《皓月冷千山》 第1页 《皓月冷千山》作者:林子律【完结+番外】 简介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踏莎行》 成长与復仇,伪兄弟年上,武侠文。 由一场误会引发的血案与长达十数年的纠葛。 以及正邪之道与隐世门派的捲土重来。 主cp:心机白莲花x开挂天然呆(闻笛x柳眠声)→可能(?)是美强 副cp:没皮没脸师弟x斯文败类师兄 排雷:养兄弟,不是真骨科/偶尔开挂,总体不太爽/剧情是受视角 封面感谢vincent小姐姐~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笛,柳十七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 秀山有泉 西秀山间有水潺潺,夜幕低垂,星沉月升。 这处本是安静修道之所在,却突兀地被刀剑声惊扰。剑光一闪而过,林中霎时飞起几只鸟,还未曾蹿上夜空,倏忽被暗器打落,立刻坠进草丛中没了声息。 满山朦胧夜色中,有个女子声音尖利,急促道:“你们几个随我去右边,余下的去左边,从这处到断崖都一寸一寸地给我搜清楚了!那小痞子拿了掌门的秘药,掌门要抓活的,见着人,可别把他弄死!”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牙切齿,余下的人纷纷应了她,兵刃在手反射月光,冷冷地照出他们的模样——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俱是一身素色白衣,长发干净束起,眉心有硃砂印记,手中所持兵刃为一把细窄的刀,刀身薄如蝉翼,像经不起大力气似的一碰就会折断。他们得了领头白衣女子的命令,各自分头行动。 队伍最后一人却没动身。观之束髮年纪,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可惜他五官过分寡淡,看上去不是有福之相,被眉心鲜艷硃砂印记一衬,面色几乎是苍白的。 他吊在领头女子的后头,轻声问:“师姐,若是他死了呢?” 领头女子一愣,旋即冷哼道:“这也是你能管的吗,还不快去!” 少年不恼,只径直应下,旋即轻身跃出数尺,功夫竟是极好。领头女子站在原地凝望他的背影,不知想了些什么,蓦然蹙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喃喃道:“若非今日只拿他……闻笛,我要你也死在山中!” 名为闻笛的少年不多时便把其余人甩在了身后,他停下脚步,躲在一棵树后,仔细分辨方位,缓慢地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他闭目凝神,静静地倾听四周声音,除去草木风声与虫鸣,藏在溪水边的……还有一人颤抖的唿吸,虽微弱,却足够他辨认出那人所在了! 闻笛收起刀锋,不着痕迹地绕了个远,从侧面靠近溪边。 这一条溪水无名,淌到山下汇入了秀水,因为这层缘故,青山名为西秀。因发源自山巅,溪水清澈见底,又因山顶终年积雪,溪水温度也就极低,寒冷沁骨,哪怕是习武之人在盛夏入溪,也要被冻得手指发红,牙关颤抖。 闻笛沿着溪边,好似什么也没发现就要无功而返,耳畔唿吸声忽然变沉了一瞬。 他勐地回身,向上游疾走几步,一双莹白的手毫不以为意地探入水中,片刻后从那冰冷的溪中揪起了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来。 闻笛抿嘴一笑,无声说道:“可抓住你了。” 他把那人拖上岸,除下自己一件外衫罩在他身上,不由分说立刻把人和自己一同藏匿进溪边的一个山洞——这洞穴轻易不被人发现,里头狭窄却平整,泥土厚实,不似动物巢穴,反而像刻意造出的地方,只容两个少年藏身。 被闻笛拖进去的人比他年纪还要小些,瘦弱的脖子因为唿吸显出骨头的形状,他的嘴唇都被冻紫了,颤巍巍道:“笛……笛哥。” “嘘,不要说话。”闻笛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住那少年的手掌,给他渡了一股真气,“你真偷了掌门的渡心丹?” 少年点点头,又道:“你说得对,我、我亲眼见他从丁师姐身上取血,便趁他不注意拿了桌上的瓶子……笛哥,我不该不信你……” 闻笛打断他道:“现在知晓我没骗你已经晚了,大师姐带人追杀,掌门要拿你回去,你若落进他们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被他语中森然吓了一跳,那少年半晌復又开口,问道:“我该怎么办?” “掌门宠你得很,未必要你死,但大师姐却不知要不要你活着回到十二楼。”闻笛冷道,他紧锁眉头思虑许久,才道,“你跑吧。” “能跑去哪?!” 闻笛道:“天下之大,随便去哪。你换个名字,不要被他们抓住。只要能躲个一年半载,他们找不到你自会放弃。” 那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闻笛的目光瞪了回去。他被闻笛握着的手已经暖了,半边身子却还因为溪水冷得直打颤,可怜极了。闻笛连忙又渡给他一股真气,他修的阴阳功夫,如今小有所成,救人虽无法痊癒,短暂缓解却也还行。 他们二人好容易得了片刻安宁,忽地又听见外头悉悉索索,好似人声,脚步逐渐靠近。此间入夜便无人影,这时听了声儿,除却同门不做他想。 “你在这儿待着。”闻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发出一点声音。明白了吗?”
第2页 那少年连忙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恐惧。 闻笛起身要走,少年拽住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小声道:“若真能跑了,我……今后怎么办,宁州离中原那么远。” 仿佛突然被触动了,闻笛短暂地陷入僵硬。 他温柔捋过少年的头髮,道:“我自会引开师兄师姐,你赶在天亮之前下山,一直往东走,离西秀山越远越好。在水里泡了一宿,进了城记得拿药去……还能活下来,等以后,我定会想办法找到你。遇见旁人问你,你……你就说叫十七。” 他垂下眼睫,拽住闻笛袖子的手放开了,无声地以示明白。 分明是离别时刻,但谁都说不出话来,好似无法预知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面,说多了反倒显得不祥。 闻笛又匆匆摸了一把他的头,勉强挤出个微笑,眼里情绪复杂,终是没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从少年身上除下自己的外衫,在泥里滚了一遭重又披回身上。脚步声愈来愈近,闻笛心头顿时涌上许多言语,可都来不及了。 “哥会去找你。”闻笛最后说道,一猫腰钻出了洞穴,翻身跃入水中。 还没消化为何闻笛突然自称“哥”而非“师兄”,水花渐起,少年喉头一紧,拼命掐着自己的手才没发出半点声音,他听见有人厉声问“谁在哪儿”,只得往洞穴深处躲,唯恐自己被看见。 他握紧了怀里的一个玉瓶,好似里面装的东西比命还重要。 “什么人!出来!”一个白衣男子行至溪边,向水花未落的地方拔出了刀。 一声轻响,闻笛从水中浮出,他的脸色惨白,嘴唇乌青,眼睛里好似也淋了水变得湿漉漉的,朝那男子伸出手:“大师兄……师兄救我!” 白衣男子认出他来,二话不说还刀入鞘,从路边拾起一根树枝把闻笛拉了上来。他见闻笛浑身湿透,白衣上满是泥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训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气急了,本就不待见闻笛,现在又憋着一肚子火,见他那窝囊样子,又思及平日掌门的区别对待,越看闻笛越不顺眼,借势一个巴掌扇去,直把人打得右脸迅速肿起一块。而闻笛一声不吭,只缩着脖子领罚。 白衣男子没好气问道:“那人呢,看见了吗?” 闻笛抱紧胳膊,腿脚都站不稳,对那人颤声道:“我……我听见下游有动静,以为是那小畜生,跑得太急,这边入夜湿滑……” 白衣男子没有心情听他解释,把他一拢:“走,随我去看看!” 被他拽出数步,闻笛以余光回望那个被掩盖在一棵树后的洞穴,穴口青苔已被破坏,庆幸现在是夜里看不真切。他遥遥地瞥了那洞穴一眼,在心底暗自嘆息,念过刚被自己随口说出的名字,一时竟有些迷茫。 “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闻笛恍惚片刻,又握紧手间,蹙眉想,“我是为了他好……为了我和他都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大不了日后掘地三尺把他找回来。 那夜的搜寻最终无功而返,十几个人翻遍了西秀山也没寻到逃跑少年的踪迹。闻笛因为落水受惊,又连夜奔波,当天发起了高热。 他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醒转那日,连下了整天的雨水停了,苍穹放晴。 闻笛睁开眼时被光晃得一阵头晕,他慌忙闭上,只暗自调动修炼内功,催自己快些好全,运功未曾开始循环,突然被一只温暖手掌按住了脉门。习武之人的脉门是关键所在,闻笛立刻条件反射挣扎,却尽数被格挡回去。 他勐地彻底清醒了,讶异地抬头,发现床榻边坐着一个人。等看清了是谁,闻笛顿时不敢怠慢,连忙要翻身起床行礼:“掌门……” 坐在他床榻一侧的正是个面容俊朗、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见闻笛这样,他笑道:“还能和我过招,看样子已经好全了?” 闻笛到底坐起来,被他按着无法行礼,只好道:“不过是受了寒,喝完药后睡一觉便大好了。多谢掌门挂念。” “哎,我早就说过,你和他们不一样,在我面前不必讲那些礼数!”掌门佯装怒了,在闻笛肩头轻轻一拍。他闻言,只沉默地点点头,绝口不提那夜搜寻之事,只等对方按捺不住先提及当日的细节。 果然下一刻,掌门又是担忧又是关切道:“听敏儿说你病倒全是因为那日落水,怎么搞的?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没事往溪边去,如今开了春,雪水融化,比平日更冷上百倍,你修为不够,岂是能轻易碰的?” 闻笛匆忙道:“我知错了,我想着掌门要拿阿眠——” 掌门冷笑道:“那小子以为偷走了我的秘药便可让我死于非命,未免太过天真!枉我对他掏心掏肺,亲自教导数年,没想到竟是一条小白眼狼!” 闻笛见他脸色,小心道:“师父,师姐他们找到阿眠……的下落了么?” 忽然转换的称唿让掌门一愣,旋即声音都柔和不少,轻抚过闻笛头顶,黯然道:“敏儿说她见到断崖边有踩踏痕迹,想必落入深谷了。那么高的地方……他还小,轻功又没练过,恐怕凶多吉少。”
第3页 说起“阿眠”时掌门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全被闻笛看见,可他不着痕迹地装作懵懂,又应答了掌门的几个问题,被他安抚说要多加修养后默默送客。 木头门“吱呀”一声关上,窗外漏出星点天光。 闻笛半倚在榻上,听见掌门的确已经走远后,脸上的谦卑渐渐褪去。他凝视着木门方向,眼神仿佛要将那扇门戳出两个窟窿。 他盘腿坐好,竟不顾水寒直接运气。 闻笛默念口诀,双目微合,打通自身被溪水伤及的经脉,竟将寒气滞留体内的寒气一点一点地逼了出来。运行过一个小周天,闻笛满头大汗,但脸色已不复方才的苍白,泛起一丝健康的红润,细细看去依旧不算太好,到底没再发青了。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冥想,满脑子都是方才掌门说的话。 “如此看来他们并未怀疑到我。但天地功法与渡心丹到底有何联繫,为何不像师姐所言……他说的‘不会影响’,是指还有旁的因素吗……”闻笛暗想个中关节,但精神不济,太阳穴刺痛,只好无奈停下,又思及旁人,心口便空落落的,“阿眠为我牺牲至此……若有将来,我定然十倍报答于他。” 他慢慢地调整唿吸,只觉丹田温暖,那溪水影响业已尽数除去。 “天地功法果然有用。”闻笛冥思苦想,眉心紧锁,“已经七年了,左念真的不曾触碰第十层吗……没了渡心丹,他怕是不会短时间内继续了……” 那些年的血腥味復又袭来,带着他肩上的重担,险些让他岔了气。闻笛不敢再练,也不敢多想,他站起身,行至窗边。 外头鸟语花香,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復甦的时节,几位年纪小些的师弟师妹在院中练刀,姿态轻盈,不远处又有年纪大些的白衣男子指点他们如何运功才最恰当,气氛一派和乐。庭院内有梅花鹿与丹顶鹤闲庭信步,若有外人在此定会误以为入了仙境。 可在闻笛看来,此处与人间地狱没有两样。 从他费尽心思地接近左念进入十二楼到现在,已经整整七年了,可他一无所获,还有多少个七年要浪费在这十二楼? 自当年拜月教被围剿全军覆没,几十年来江湖中各大武林门派势均力敌,各自占据一方,谁也不服谁。至今没有打起来,究其原因,恐怕要归咎于这个年头——太平盛世无人作恶,无人烧杀掳掠,自然无人出头,无人强要分个天下第一。 只是道有黑白,侠分正邪,势不两立的界限模煳许多,但仍横亘在许多人心头,成为一块难以消除的疤痕,无时无刻不记着曾经的仇怨。 宁州西秀山十二楼。 掌门左念,当世毋庸置疑的四大高手之一,与紫阳观石山道人、南诏菩提堂段无痴、北川学门席蓝玉齐名,春水刀法精妙绝伦,折花手最后一式至今无人能破。 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左念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要说: 官配是闻笛x十七,年龄差四岁,年上~ 虽然闻笛在前几章都不出场但是他才是正牌,小心站错【挥手帕 隔日更新,周末视(存稿)情况日更,多谢体谅! 引用/化用会註明,有建议请不要大意地指教! 第2章 第一章 初见中原 天下分为九州,如今四海清平,南北无战祸,正是广开商路的好时候。 宁州地处西北黄河塞上,近雁门关,是黄沙中的一处绿洲,山清水秀,有江南一般的好风光。往来商户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亦有从中原赶来揣着发财梦的汉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团做生意,全无百年前双方厮杀、见面便眼红的样子了。 十七睁开眼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一抬头被眼前的高大胡人吓了大跳,本能地摸向腰间。 “别动!别动!”那胡人开口,官话说得却是极好,他按住十七的肩膀,匆忙对他道,“你发了高热,需要静养,我不是坏人。” 对方这般强调,他却仍警惕着。十七往后一缩,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捆稻草上,而面前分明是个驿站,来往行人极多,全都挤在一团谈天说地,有着他自小都没见过的市井烟火气,让十七好奇地睁大了眼。 那胡人递过来一杯开水,友善地笑道:“这里是玄武小镇的驿馆,那日我和同行的汉人兄弟在官道边见你晕倒,烈日暴晒,又在城外,很可能有危险,便擅作主张把你带回城中。我叫巴齐,鄯善人,那位是我的汉人兄弟,名叫房陵。” 十七循声望去,果然不远处一张桌边,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朝他莞尔一笑:“在下乃太湖人士,见过便是有缘,小兄弟,你姓甚名谁?” 他短暂地想不清楚来龙去脉,直到那房陵又问过一次,他才道:“我……我叫十七。” 因长久不曾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可称粗粝。这话如同叫醒了他沉睡的记忆,十七蓦然清明,长舒了口气——此处已不是西秀山了。思及再也不用提心弔胆地面对师姐师兄,十七霎时如卸重担,接着又后怕地难以置信自己居然真的逃了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撑着墙壁想站起,被巴齐扶住。 那胡人大汉如铁塔一般,此刻抓住他的手担忧道:“十七小兄弟,你还没有好全,此处很安全的,放心休息。”
第4页 十七被他重新按回稻草上,他习惯性地盘腿而坐,挺直嵴背,依自小所练功法开始调息。 西域与中原接壤之处有不少能人异士,来往时不以真名相告也属情理之中。常年在此经商之人对此见惯不惊,房陵与巴齐似乎都未将他这般动作放在心上,兀自坐在一旁,开始聊些翡翠玉石的话题。 逐渐熟悉周身环境后,十七将前一日发生之事回想一遍,仍觉得步步惊心。 闻笛把追来的师兄引走不久,他半晌没听见动静,冒险从山洞中爬了出来,再次淌过小溪,往上游而去。彼时月上中天,西秀山好似困在了一张巨大幕布中,唯有周身咫尺之地方能看清。 他只敢从树影草木中行走,唯恐惊动了前来搜寻的人。如此走了不知多久,见天已经蒙蒙亮,他才见到下山的道路。 甫一离开小道踏上了平整的大路,十七便没命似的狂奔,直至精疲力竭,他揣着怀中玉瓶,昏过去之前都没放手…… 等等,渡心丹呢! 他勐地睁开眼睛,伸手入怀,指尖碰触到一个温热的瓶子,一颗心顿时落地,装作没事发生重又恢復成打坐的模样。十七垂眼不语,心思却活络地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 按闻笛所说,他应该尽快离开宁州,以免被发现又抓了回去,这玄武小镇不是久留之地,可到了中原,他又要去往何方? “我真的已经逃出来了吗?”十七反覆拷问自己,低头望向手掌,指根处还有因练刀而留下的薄茧。 四周许多人,没有谁在意他也没有谁在偷看他,更别提惦记他怀中的渡心丹。这些人只关心丝绸与骆驼的价钱,讨论着前几日的那一场沙暴,与江湖毫无瓜葛,只是一般人家的平民,偶尔有几个作武人打扮,在十七眼中也不过花拳绣腿。 他握紧手间,指腹反覆摩擦那薄茧,终是暂时地放下了担忧。 虽被巴齐和房陵所救,十七对他们二人暂时放下防备,但却并未因此戒心全无。他在玄武小镇上待足了三日,觉得身体虽然养好了高热,经脉中仍有一些淤积不通之处,想来由于水寒毒气,暂时无法排解。 玄武镇始终离西秀山太近,不是久留之地,十日后,当巴齐前来与十七作别时,他心念一动,拽住巴齐的手腕:“巴齐大哥,你们是出关还是去中原?” 巴齐憨厚一笑,道:“我与房兄前些日子从鄯善运了些玉石,想拿去中原碰碰运气。房兄提及江南一带富商大贾近年来爱好赌石,倘若能就此大赚一笔,年底我便能顺利返回家乡去了。” 他在鄯善国的家中还有老母和一双儿女,成天念着回家。十七听他说过,又将目光转向房陵。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逐渐看出这二人中虽然巴齐高大魁梧,拿主意的却往往是看似弱不禁风的房陵。 十七道:“房陵大哥,我想离开此地,你们可愿带我一程?” 房陵摺扇一收,笑道:“怎么,你也要去江南么?” 十七道:“我家中已无旁人,本也并非宁州人士,如今无牵无挂,自当回到中原去找寻生计。二位若嫌麻烦,我倒有些力气,可替你们搬东西赶马。” 巴齐听他这么说,忙道:“这怎么行,你年纪还小,这些事万万不能让你来做!不过是多带个人的事情,何必说成……” 他官话水平有限,言至此处不由得停住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词。倒是房陵接过了话茬,安然道:“巴齐说得有理,十七,便同我们一起,没什么麻烦的。今夜在驿馆中休息一宿,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了。” 说话间已是夜幕低垂,十七住在一间下等客房中,同房还有不少在此间经商的人。 他找了个角落靠着墙坐好,本能开始调息。 关于父母和家乡,他记得很模煳,只能想起曾经住的小院十分幽静,东南角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家里似乎有个兄长。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了。 他在西秀山的时间太长,足够忘记从前。掌门对他要求很严,十七被逼着习武,灌下一大堆奇怪的内功秘籍,还没容他消化就又要锲而不捨地练。寒来暑往,几度春秋,这些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已经浸入骨血,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譬如被人碰到就想动手,譬如夜间不喜安眠反而放空冥想。 十七睁开眼,他微微抬头,从一扇没关严的窗看见了晴朗的夜空。 今日恰逢一个十五,月圆星稀,此地仍在塞上,听闻中原离这里很远,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这时走了,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他收回视线默默地搓着自己的手掌,双指探着脉门,试探性输入一股真气,却仿佛泥牛入海没了踪影。十七皱起眉头,心道:“看来果真须得前去找个江湖郎中,这水寒已成毒素,不快解掉恐怕后患无穷。” 想到无名溪水,十七便又顺理成章地记起了闻笛。他伸长了腿,放松肩膀靠在墙角,当日闻笛在他逼问下告知一直备受敬重的掌门师父竟残害同门修习邪功,十七不信,非要亲眼去看,这才撞破了渡心丹的秘密…… 十二楼的不传秘药,他原本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这是救人性命的良药。岂知那鲜红颜色所谓保护心脉,不过是抑制心魔,想到这层,十七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第5页 他见四下鼾声此起彼伏,无人还和自己一般清醒,试探着将那玉瓶拿了出来。 这渡心丹也不知能否改变些许局面,但他却回不去了。 翌日一大早,十七被巴齐喊醒,只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同他二人一道踏上前往中原的路途。十七没有度牒本是一件麻烦事,所幸他年纪小,守备官兵不会追究太多,打几个马虎眼,将他装作是房陵的幼子,一路倒也矇混过关。 从宁州到中原,先经过了一段漫漫黄沙的艰难,随后越往东走,目之所及的绿色便越多。他们入了潼关,不多时,便行至东都洛阳。 十七初次见到城市,何况洛阳被称为天下商都,城门巍峨,往来的各地人士络绎不绝,各人都装扮精緻,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与十七在玄武镇上的所见相比更加奢侈。他提线偶人一般跟在巴齐身后,铁塔似的大汉到了这遍地镶金戴玉的东都也收敛了胡人粗犷性子,说话都轻了不少。 他们安顿在白马寺外的一座客栈,那客栈统共三层,还带一个院子,规格比之十七短暂待过的驿馆又豪华不少。房陵与巴齐各要了一间房,十七便随房陵住。 一路上他并不觉得车马劳顿,待安顿下来吃过了饭,十七兴致勃勃地对房陵道自己想出去玩。大约他没给这两人添过麻烦,房陵以为十七是个安分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贪玩也是本性,故而没有阻拦,随他去了。 他出去时,正值洛阳城黄昏将过,次第亮起万户千灯,美不胜收。 十七只见过十二楼的夜色,那里总是笼罩在晦暗中,西秀山脚灯光星星点点,远望有点寂寞。但东都不同,春水流觞,金吾不禁,夜里的热闹并不比白日逊色丝毫。 自离开宁州,这是十七初次体会到“繁华”二字。 耳畔交谈之声不绝于耳,他顺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商市中穿梭,拿房陵给他的铜板买了个糖人,一路举着左顾右盼。人们大都一口官话,和气的是大多数,偶有一两个红着脖子因为没算清的帐争吵,看在十七眼中,他只觉得稀奇。 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好奇心在此刻浮了个头,便再无法被按下去。 十七一路行至了某条街道,此处离商区略微远了,也不知他如何拐过来,四下寂静无人。他在树下静静地站了会儿,把那个糖人吃完,伸了个懒腰。 胳膊刚抻长,耳畔忽地起了风。 平瓦房上屋檐相接,屋顶宛如一片平地。自西边有三条人影往这处而来,一人在前方飞檐走壁,另二人穷追不捨,口中唿喊着什么字句。 十七一愣,未曾想到此间会有争斗,连忙闪身藏在一旁树后,悄然隐去了自己的气息。他抬眼一望,深红色围墙内露出飞檐,挂着的铃铛随风发出一阵细碎声响,隐约还能听见当中的人语。十七鼻尖嗅到一股香灰味,险些打了个喷嚏。 他一分神的时间,那三人已经落到街中厮打起来。 当中被追之人一身暗色斗篷,其余二人均是武僧打扮,相貌怪异不似中原人。武僧的功夫倒是一路,只是被他们围攻那人顷刻间连换数门武功,看不出高低,难道是个博百家之长的高手?若换了旁人,兴许根本分不出他那招式的真假。 生怕他们以多欺少闹出事端,十七弓身从地上拾起几个小石子扣在手中。左念教他的打穴之法他还没有忘记,虽此时被寒毒淤堵了部分经脉,却并无大碍。 身着斗篷之人还有空与武僧调笑,一张嘴,声音十分嘶哑:“二位也是出家之人,大家虽非同门,但都已皈依我佛,何苦自相残杀!” 武僧咤道:“废话忒多!接招!” 他言毕,一双手以擒拿之势向对方攻去。十七听声音便知那人定是之前受了内伤,此刻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于下风。他握紧了手中石子,严阵以待,准备好倘若那人真要被他们当街斩杀,自己也不能作壁上观——闻笛对他说,仁义二字无论何时都需放在第一位。 一武僧手作龙爪状,攻下他下盘,另一人则配合默契地直取他双目。那人轻咤一声,竟是腾空而起往后空翻,落地时双手桌底,以腿法代替拳法,以一敌二起来。 见他在夜色中行动如常,双掌不断变换位置撑住地面,一双腿犹如活了,使出招式既像剑法又像枪法,劲道极大地打向那两名武僧的头颅、肩骨。 十七惊讶地暗道:“中原果真奇怪,倒是没见过这般工夫。” 他蓦地变换了打法,但两名武僧显然并非泛泛之辈,只几十个回合便摸清了这人以腿为掌的套路,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也立刻换了应对之计。他们一人堵住那人去路,另一人飞快地掐了几个手诀,仿佛某种运气之法,二人一前一后,同时大吼一声:“着!” 十七眉头一皱,见斗篷之人就要被他们拿下,手中扣着的石子应声而出,疾风一般打中了其中一名武僧的膻中穴。此乃人体要处,被这么一击,武僧使到一半的力气仿佛忽地被抽离了,他的手僵直停在半空,随后人向后栽倒,发出一声巨响。 “什么人!”另一人勐地回头,一双眼如鹰隼般地盯住十七藏身的大树。 便在此刻,斗篷之人趁他放松片刻,勐地击打武僧后心,只打得人闷哼一声,旋即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6页 他仰天大笑:“什么‘菩提堂’,还是再回大理多练两年吧!” 只是还未得意完毕,他就弓身呕吐出一大滩鲜血,红得刺目。这下十七也顾不得什么藏不藏身,连忙冲出去扶住那人,利落地封了他两个穴道:“你受了内伤?” 方才那枚石子劲道太强,出手之人定然内力深厚,可当看清了救自己的是个半大孩子时,他似是没想到洛阳城中还能藏龙卧虎。那人一愣,随后被十七搀扶着进了巷子。他随地坐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后知后觉地放松下来。 十七站在他旁边,道:“你死不了,我先走了。” “等等,小兄弟!”那人摘下斗篷,露出个“无处染尘埃”的光头,慌忙拉住十七,“你救了和尚的命,如何说走就走?” 十七呆在原地,满眼都写着不可思议,全然想不到被救的人还能耍赖。他索性双臂一抱,皱眉道:“否则呢?” 那和尚嘿嘿一笑,竟有几分油滑,很不像脱离红尘的人了:“和尚一条光棍,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无以为报,唯有取来的他人之物,能报小兄弟救命之恩——是了,那宝物怎能和尚独占,所谓普渡众生,如此才能渡人!” 十七:“怎么?” 那和尚倏地爬起来,弹干净了身上尘土,望着十七的方向。 他生得浓眉大眼,褪去世俗气、目光炯炯地望向十七时,突然便有了点宝相庄严的意思。和尚双掌合十,口诵佛号:“和尚法号‘慧慈’。小兄弟既身负武功,又心善无比,嫉恶如仇,可见与和尚有机缘。明日三更,城外白龙寺,有大礼相赠。” 最后一字声音落地时,慧慈和尚忽地向后退去,身轻如燕地掠出数尺。十七一句“等等”未曾出口,夜色中又传来慧慈的声音: “妄心灭已,不住空相……” 十七站在原地,反覆咀嚼过今日经歷,只觉得自己碰上了鬼。他抄着手往回走,重又回到明亮光下时,忽然心惊胆战地想:“这不会是仙人跳吧?!” 第3章 第二章 自在无相 他彻夜未眠,冥想至日出时分,才躺下装睡。 慧慈的声音和那复杂古怪的招式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偷了十七一宿好觉。他堪堪才觉出困意,立刻又听见了客栈后院的鸡鸣。 十七皱着眉爬起来,走出三步时,心口勐地一冷,旋即剧痛起来。而这又只是一瞬,若非抽痛得难以自持,十七险些以为这是他的错觉。他扶着墙站稳,伸手摸住自己脉门,凝神片刻,忽然想: “这水寒之毒并不兇险,但就怕拖下去生出事端。单靠我自己是解不得的,须得外人真气打入方可疏通,见那慧慈和尚还有几分功夫,我又救了他的命,若他所练内功与我并不相剋……能否请他帮了这个忙?” 西秀山中那条溪水美则美矣,动辄却害人性命,曾经左念对他们千叮万嘱不可靠近更不可落水,如今十七自尝苦果,悔不当初。他转念一想,当天闻笛也曾跳入水中,即便时间不长,闻笛向来身体弱……他会没事么? 这担忧容不得他细想,十七身侧忽地传来房陵的声音:“十七,你这么早就醒了?” 他把自己从思绪万千中抽离而出,转向房陵,茫然点了点头。 巴齐、房陵二人要在洛阳休整一些日子,早饭时候,巴齐对十七言明理由。他昨夜去了趟市集,发现不少商人仿佛对那些翡翠原石十分感兴趣,倘若能在此处出手一些,与带去江南分别不大,兴许还能拓宽市场。 巴齐最后道:“小兄弟若不想留在此处,我与房兄给你一些银钱,咱们就此别过便是。” 十七道:“我去哪里都行,二位大哥这边若我帮得上忙,万万没有在此时离开的理由。十七虽不能助二位讨价还价,但能写能算,还有力气搬东西,不敢胡乱收下大哥们的银钱,总要尽一尽自己的力气。” 房陵大笑,道:“好!好!少年英雄,竟如此仗义!” 十七只道这些都是小事,饭后便随他们去了市集。房陵暂时租下一间铺子,那东家自己也是生意人,当朝以商为贱,都是下九流,自然分外惺惺相惜,前一任房客因举家搬迁刚退了租金,房陵与他相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办妥了。 铺子里头陈设简陋,好在货架一应俱全,房陵也无需太多东西。不过午时,他与巴齐便打出了招牌。 虽十七说了,但房陵却不好支使他,只让他看着客人,莫让他们不知轻重地动辄上手。十七往边上端正地一站,他离开西秀山后长了点个子,仿佛一根瘦长的竹竿,挺拔而修长,长得又不似普通乡下小孩,一双眼黑白分明,不用多说什么便让人顿生好感。 东都城民风开化,不少女流亦在外抛头露面,并没人感觉多么稀奇。她们素来喜爱翡翠玉石,见这处是新的招牌,又有个俊秀少年站着,自然愿意来多看一眼。 来的人多,赚的银子也就多了,这一天中十七忙得脚不沾地,房陵却笑得合不拢嘴,直到夜色降临,他们才得了一刻休息。 住处落在了店铺后院,两件卧房让给了二位老闆,十七自己是个跑腿的,便对房陵道宿在大堂内的榻上便是。巴齐替他抱来两条厚褥子,如此展开,缩进去却也温暖,不至于在春寒料峭时分着了凉。
第7页 而这温暖,十七今夜註定无法消受。 他静静地等巴齐二人睡下,在黑暗中听见外头的更夫打过了三更,顿时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自墙边顺着一棵树轻巧地翻了出去。 十七的轻功练得稀松二五眼,说出去只怕丢了西秀山的面子。 十二楼的轻功叫做“听风步”,讲究收放自如,使出来身形矫若游龙,十分好看,素来以天下第一轻功之名冠绝武林。他当年练功时仗着和闻笛关系好,隔三差五地偷懒,不去站那梅花桩,到头来逃命也跑不快。 这时,十七趁夜色出城,才苦不堪言地想:“倘若想到以后,我当年也不去偷那懒了!” 他好不容易越过城墙,树影婆娑间幽深的夜色宛如暗藏鬼魅。十七情不自禁地思及溪水边的夜色,登时有点打颤,而那白龙寺近在眼前。 他一咬牙,心道:“来都来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怕什么?”便疾步朝寺庙而去。 白龙寺有个恢弘的名字,但整座古剎也只有名字大气端庄了。飞檐破破烂烂,匾额四处掉漆,十七见那木门摇摇欲坠,不敢去碰,只好再次当了次“梁上君子”翻墙而入。他落在青石地板上,四周只有西厢中一点豆大灯光。 十七正欲前去,里头的人却仿佛已经察觉他来,风声顿起,一条影子自厢房内破窗而出,木质破碎之声还未传到耳中,十七已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看招!”那声音浑厚,话音刚落,一股罡风扑面,他来不及格挡,只好撤开,跃出数尺后向后一翻轻巧落地,本能地护住头脸。 但却没有下一步进攻了,十七放下手,见逆光处与他相对而立的,正是慧慈和尚。 十七笨嘴拙舌,此刻饶是有满腹疑问和委屈,涌到喉咙却都说不出来,他只怒目而视,非要慧慈给个说法,良久才道:“大师,这是何意?” 慧慈哈哈大笑:“你果然是习武之人,方才那一式轻功,我见倒像听风步。昨日以石子打穴,那劲道与手法,又仿佛‘星如雨’,你果然是十二楼的人?” 十七心中“咯噔”一声,本能地一条腿往后挪了半步,正思索要么先走,那慧慈和尚又道:“小施主不必紧张,和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与这武林纷争并无瓜葛,只是生平便痴迷于各家杂学,于此道上精通一些罢了。” “大师让我前来,到底有何指教?我以为大师是伤重须得照顾,如今见你大好,若无大事,我便回去了。”十七道,双肩略微内扣,暗自防备。 慧慈道:“不急,不急。可否请教小施主尊姓?” 对旁人而言是个异常简单的问题,他提起也不过寒暄,十七却仿佛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面色发白,倒像不情愿回答。慧慈通情达理,一句“若不方便那不提也罢”刚要脱口而出,十七抬头望他,轻声道:“杨柳的柳。” “柳施主。”慧慈笑道,“和尚见你眉头深锁,有事放不下,又思及你这年纪,本该恣意享受大好年华,既是同情也是心疼。罪过,罪过!” 柳十七:“……” 他为什么会觉得这满嘴狗屁之言的和尚像得道高僧? 慧慈自怀中取出一本破旧书卷,思来想去,又将它收回:“阿弥陀佛,柳施主你年纪尚轻,便已为苦难所扰,此物万万不可就这么交予你手。但和尚滴水之恩必当报以涌泉,今日教你四句心法,你若感觉得当,每晚三更来此处找和尚领后面的便是。” 柳十七蔑视道:“大师生怕我误入邪魔外道,于是想用武功秘籍绑着我,好让我没空去作恶吗?” 慧慈但笑不语。 柳十七又道:“我看上去这么像武痴?不瞒大师,今日前来是怕大师还有其他要事相告,却不想大师以己度人,以为我是为了你的秘籍,真是令人心寒!” 慧慈安然道:“阿弥陀佛,施主如何想都无妨,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却在和尚。” 柳十七站在原地思虑许久,双手环抱在胸前,一抬下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听一听大师于武学有何见地。” 慧慈双掌合十,缓慢念道:“有生灭法,五蕴皆空。离于五蕴,识一切苦。何以能离,不住妄心。妄心灭已,不住空相。”(注) 他声音雄浑,透过其中宛如置身金身佛像之下。十七有一刻恍惚,旋即抽离而出,蹙眉道:“大师,我纵然再不明事理,也能从这十六字中听出……恐怕并非大师所习武功吧?大师出手时光明正大,刚直不阿,纵然有诡谲之处也从未乱了全局,可没有‘不住空相’这么超脱自在。” 这番不太客气的话甫一说出,慧慈面上浮现出一个瞭然的笑容:“不错,不错。柳施主年纪虽小,悟性却是极高。此道名曰无相,乃俗世红尘殊途同归之路。” 柳十七:“大师想渡我皈依?” 慧慈:“阿弥陀佛,施主尚有三千世界不曾见过。和尚这功法名曰‘自在无相功’,施主慧根远胜旁人,此法与你深有机缘。” 柳十七目光一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若我猜的不错,这‘自在无相’乃是大理菩提堂的不传之秘……大师是南诏人?”
第8页 “和尚从来处来。”慧慈却不在乎柳十七的质问,安然道,“柳施主今夜回住处后,可按这十六字调动丹田真气,经由任脉、督脉周转全身,此道助你清心凝神,于空明中堪破身负苦楚,方能从一而终,潜心修道。” 柳十七仍旧警惕地望着他,那慧慈不看他了,大笑三声,转身回到了白龙寺破败的厢房中。那点豆大灯光很快熄灭,一片黑暗中,柳十七只觉一切都像梦一样。 他并未转身离去,环视一圈后席地而坐,当真按照慧慈所言开始运功。 “宁可信其有吧。”柳十七暗道。 他急需缓解水寒毒气,此刻慧慈给他指了一条路,眼看那和尚也不想再与他交手,强要塞秘籍给他,练了总比他坐以待毙的好。十七并非死板之人,向来走的路便没个定数,这个性有好有坏,于眼下还算有所助益。 柳十七默念慧慈所赠的十六字,依他所说小心翼翼地调息。 原本经脉淤塞之人不应再有大动作,以免真气走岔后不可挽回,柳十七此举偏生逆正道而行之,不仅没有静养,反倒缓慢调动一股真气往那淤积之地而去。他的思绪沉沉地压着,反倒能逐渐凝神,灵台空明澄澈,颇有修道风骨。 初春的夜里偶尔掠过凉风,柳十七的额前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破败厢房的窗内一角,慧慈在夜色中悄声观察,唇角竟露出一丝不由自主的笑意,暗道:“这小子若果真静得下心,能修得旁人无法企及的韧劲,凭他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再以自在无相功相佐,恐怕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慧慈低低诵了一句佛号,双目微合:“寿数将尽,于此走投无路之际能得英才而教,实在功德一件。祖师在上,也莫要怪弟子破了这个戒啦!” 室内一炷香燃尽,院中席地而坐的柳十七睁了眼。 他良久才站起身来,正欲离去,又思索片刻后行至厢房之前,站立不语,片刻规规矩矩地朝那黑洞洞的门窗行了一个大礼。 少年眉清目秀,手长脚长,脖子细得仿佛能轻易被折断,此刻目光平和,萦绕其中的一缕邪气就这么被压制住了。 他恭敬地稽首,再开口时没了方才的轻佻:“多谢大师。” 此后,柳十七白天在房陵的铺子上帮忙算帐跑腿,一入夜便偷跑到城外的白龙寺,像真把慧慈和尚认作了半个师父一般,认认真真地跟他学起了那《自在无相功》。 慧慈和尚是个酒肉高僧,平日蜷缩在白龙寺里,每逢初一十五,意思意思地斋戒半日,其余时候十七从城中给他带饭菜去,那出家之人只拣荤腥,反而很嫌弃素斋一般。 柳十七曾打趣他:“大师,你这可是破戒了吧?” 慧慈喝了口酒,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所谓戒律是以约束无德之人,和尚看着像那无德之人吗?” 柳十七很想点头,碍于有求于他只得捏着鼻子认。 每日吃过晚饭,慧慈和尚便坐没坐相地往那蒲团上一靠,开始拖长声音传授心法。此人极为鸡贼,声称全看缘分,好话不说第二遍,无奈柳十七天生聪颖,过耳不忘。 他悟性极高,无需慧慈将每一句话挨个指点,自己便融会贯通。遇见实在想不通的地方,才屈尊问一问这位半路师父,更多时候只自己冥想。旁人要学个一年半载的心法,他只用十天半月就全部瞭然于心。 洛阳的春夜去得很快,过了一阵料峭,清明雨后不过三天,慧慈教他那一本薄薄的秘籍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第一次提到自在无相功法的由来: “自在无相,本是佛经中的谒语。南诏因在大理,段氏又笃信佛教,菩提堂中前几代高僧武艺高强,将佛门经典与武学相融合,创出来的心法便是这‘自在无相功’。此法重在‘心无旁骛’四字,若用心不纯,哪怕武功盖世也无法领悟其中玄机。以无相而渡众生,见遍万物,才知自身渺小。” 听了慧慈这番话,柳十七道:“我见青山,犹如青山见我。” 慧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已明白其中关节了,和尚还有一句教你:修炼此法切勿急躁,无相本无形,又藏于世间众生相当中。是故此功既成,天下武学在你眼中不过管中窥豹,见一斑而知全局。” 柳十七掐着指头算了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道:“大师,还差一句。” 那和尚本是端坐于蒲团之上,闻言大笑,他双掌合十:“竟较真至此!阿弥陀佛,小十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和尚时日无多,那最后一句话告诉了你,只怕没有机会慢慢开导、解释了——” 柳十七眉头一皱:“大师是要离开此地吗?” 慧慈不答,缓慢道:“无相功,心空身自化,随意任所之。” 他默默低头念诵那十个字,只觉得好像懂了,又好像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正苦苦思索,勐地抬头想要再多问两句,却愣在了原地。 灯下朦胧,慧慈脸上浮现出一层苍白的死气。柳十七往前一探身,轻唤道:“大师?” 已是无人回应。 他伸出二指一探慧慈的鼻息,虽有了心理准备,仍旧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那高僧不知何时没了唿吸,悄无声息地圆寂了!
第9页 柳十七手指颤抖地收回,他本就坐在慧慈对面,这时端正地跪下来,朝慧慈磕了三个头。他此前见过厮杀,知道武林中时常有血腥打斗,殒命之徒不在少数,却不想第一次见旁人死在自己面前,是这样没声没息的。 他拾起慧慈膝头那本秘籍,入手重若千钧。 秘籍书页泛黄,封面写着庄严的“自在无相”四字,十七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三行,哭笑不得地停下,望向慧慈的安详遗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大师,用心良苦啊!” 摊在地上的所谓秘籍中所写,无非是些生活琐事,哪有半点所谓的深奥功夫?真正的秘籍早已经由慧慈的口,记在柳十七脑海中。 何德何能呢? 他在那厢房中跪到天明,蒙蒙亮时点了一把火,将“秘籍”与慧慈圆寂后的肉身一起焚毁了。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柳十七想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得道”了。 城外白龙寺火光沖天,周围百姓提水来,费了一个时辰才把大火扑灭。 有人从废墟中拾得一颗舍利,才知此地有高僧去了极乐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註:几句来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第4章 第三章 落英缤纷 白龙寺那场大火未能被官府查明因何而起,很快便无人问津。 十七一如往日那般,白天跑堂,夜里暗自练功。自在无相功很快融入了他的骨血,在他尚未觉察时,便与当年修习的西秀山内功浑然一体,仿佛只是他的一场错觉,但柳十七分明发现,无论习武还是调息,凝神比从前要快,而招式力道也更加精进。 “天下武学不过管中窥豹,见一斑而知全局。”柳十七喃喃道,“当真有这样的奇妙……还需要其他的功夫?” 所以那夜慧慈与武僧对打,十招之内竟是十个不同的武学流派,便因为这个吗? 他在榻上翻了个身,忽地记起自身的寒毒,坐了起来。柳十七思及其中关节,忍不住眉梢一挑,不知是喜是忧。 自从他开始修炼无相功,那寒毒竟一次也没有发作过! 但这不发作未必是好事一桩,无名溪水向来被十二楼所忌惮,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仿佛它是一个静静蛰伏的宿敌。他在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后来又溯洄而上,若说几天无相功便能消除毒素,未免太过小瞧了寒毒的厉害! 柳十七盘腿坐好,轻轻运功。 他内府中如今两种功法——当初左念宠他,教的正是十二楼的“天地功法”,前九层与旁的名门正派内功大同小异,都是打底子的心法,没什么奇异之处。慧慈强行要他学了自在无相功,习武之人忌讳杂糅百家,他却没什么感觉。 正思索到关键处,心口突然钝痛。柳十七捂住那处,半晌竟有种“果真如此”的畅快感。 无相功并未助他清除寒毒,如今要想及时解决,还需另想办法。柳十七长嘆一口气,重又倒在了榻上,发出重重的一声。 春去夏来,他已经在洛阳逗留了一个季节,但仍不知该何去何从。 翌日,柳十七与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按着一直跳的左眼皮,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奇妙的感觉持续到午后,房陵把他叫过去时,十七竟有种“果然来了吗”的坦荡。 “得跑一趟太原,去送个货,巴齐走不开了,十七,你能替我们走一遭吗?”房陵显出几分难得的急躁,手中摺扇摇动频率比往日快了不少,“那要玉石的是太原府尹的千金,得罪不起,非得送过去!这些狗官!” 眼看他就要将官府连坐大骂一通,十七道:“房大哥,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有人陪同,我去一趟也未尝不可,不必动气。” 房陵嘆息道:“此事原本应当我亲自去,这边的生意实在分不开身,你小小年纪……哎,倘若不是其余那些伙计我信不过,不该让你去的。” 十七笑道:“这是哪里话?吃粮干活,天经地义么,房大哥对我掏心挖肺,用得着的地方就尽管开口。去太原的路我不认得,但再有两三个伙计陪同,应当没有大碍。” 房陵面上百般不情愿,这不是上策,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他向十七百般叮咛,就差没婆婆妈妈地让他记得按时用饭、降温添衣了。柳十七哭笑不得,叠声应下,他在铺面帮忙多日,对那些玉石翡翠瞭然于心,此刻房陵解释半晌,反倒成了多余。 事情定下后,柳十七有些亢奋。他对未曾踏足的地方都充满好奇,如今正是不知前路几何的时候,倘若多去些地方转转,还能遇到别的机缘。 踏上旅途之时,巴齐忧心忡忡,房陵忐忑不安,唯有柳十七淡然得很。 与他同行的是在洛阳当地雇的伙计,二人与柳十七年纪相仿,房陵託了镖局护送,料想这下应当保险了。从洛阳至太原,往返也不过半月余的工夫,他们都以为这一路坦途,不必太过担忧,却偏生出了意外。 黄土生春草,铺中三人与镖头走在队伍最前方,后面几位镖师护着马车,上头驮了四个大箱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镖头是个健谈的山东大汉,指着大道两旁的山坡,与他们闲话道:“都说太原一带山匪横行霸道,我们踏入晋地已有两日,一个山匪都不曾遇见,想必福星高照,此去也定会顺顺噹噹!”
第10页 伙计笑道:“这一趟都多亏了镖头大哥!” 镖头道:“好说,好说。你们二位掌柜脾气好,出手又阔绰,日后倘若还有活计,尽管找我们汉中镖局,保证安全送到,哪儿还需要少东家亲自跑?” 这一路以来他们都对外宣称柳十七是房陵幼子,是故所有人都管他叫少东家。柳十七闻言懒得辩解,只得尴尬地一笑,随后摆摆手。 他心头始终堵得慌,此刻他们走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那镖头最好不是夸海口,否则万一在此处被伏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上哪儿去搬救兵?柳十七抬头望了望天边,黄云苍穹,无限寂静。 几乎令人感到不祥的寂静。 柳十七握紧了腰间一把短刀。这刀他从巴齐那里要来的匕首,本是鄯善人用来割小物件的玩意儿,对巴齐而言不值一提,但有柳十七的手臂长,算作一把短刀也不为过。他仍然惯用刀,这似乎成了西秀山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面前走着的伙计与镖头还没有半点察觉的时候,十七望向山坡上的一棵树,眯了眯眼。 下一刻,哨声尖锐地响起,山头突然多了黑压压的影子,居高临下的样子仿佛山谷中的人与那一车货物已是瓮中之鳖。 镖头这才意识到情况有变,得亏他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立刻反手拔出刀:“弟兄们,有人要劫镖——” 他话音未落,一支箭破风而来,那镖头还未曾闪躲,柳十七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短刀在半空中挡下了箭头。他横刀在胸前,竟是个春水刀法的起手式,可惜在场无人认识,镖头讶异道:“少东家习武?!” “敌众我寡,镖头护好那两个伙计,不必理会我!”柳十七偏头叮嘱完,不高的斜坡上已杀下二十余人。 灰巾黑衣,红布覆面看不见模样,柳十七眉头一皱,只觉这装束很是眼熟,却来不及细想。他余光瞥见一人从背后砍杀,矮身一比,脚下步法微动,转瞬工夫已在那人身后,柳十七生平没杀过人,下刀时略微迟疑,终是用刀柄在他腰间捅下。 那人发出一声哀嚎,柳十七这一下虽不是直接的皮肉伤,可他内劲撞去,受到的疼痛与皮肉伤并无分别。 柳十七讶异地收回手,他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 “少东家,好俊的功夫!小心背后!”那镖头恰巧在他身边,一声赞嘆唤回了柳十七的神智,他连忙偏开头,刀光擦着肩膀掠过,柳十七几乎感觉到了破风而来的冰凉,侧脸竟被刮破了一道小伤痕。他心头怒气顿起,单手在石壁上一撑,回身送出刀锋—— 划破衣物与皮肉的声音并在一处,柳十七短暂地一闭眼,手上一阵温热。 短刀只有少年手臂长短,却极为锋利,在过分短的距离内游走,叫人很不好躲开。那人原就没料到看着只有十来岁的少年能躲过兇险一击,还来不及撤退,立刻就被刀锋割开了小腹,凉风阵阵,黄土掩盖住血腥气。 柳十七眼底红色瀰漫,他膝盖往那偷袭之人的后腰一撞,扭住那人肩膀,随后毫不留情地将短刀插入他的前胸! 这场变故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却又心惊胆战。谁都不曾想过弱不禁风、面色苍白的少年顷刻间取了旁人的性命。 “少东家!”一个伙计躲在镖车之后,探出头喊了他一声。 柳十七被这一声喊回了短暂失去的神智,他目睹那人倒下,血液在黄沙中晕开一处格格不入的颜色。耳畔听见喊杀,他头也不回,短刀向右破空而出,护住要害之时,一矮身从地上拾起两枚小石子,指尖一弹,闪电般打了出去。 三步之外两人应声倒地,眉心一点殷红。 柳十七出手都是杀招,这下不仅是前来劫镖的一伙人,连那镖头都陷入了无比的惊恐——他们一路与此人为伴,都不知道竟是个高手,何况他年纪还这么小,杀人时半分犹豫也没有,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魔?! 人群中的柳十七身形轻盈,从山壁上掠过,转瞬稳稳地立在了镖车之上。 山尖,远离混战的地方,有一袭白衣站在阴影中,见他步法,发出低低一声嘆息:“咦?听风步?” 这群山匪并非等闲之辈,镖局的护卫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多时便全都带了伤。领头人一声清啸,立刻全力向柳十七扑去。 他立于镖车之上,害怕震碎了里头物件,一翻身跃到地面,刀锋杀到时柳十七慌忙后仰避开。少年人的腰过分柔软,竟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夜慧慈用过的招式,手间一松,短刀被高高抛起。 柳十七双手撑地,足尖踹向离他最近那人的膻中,旋即后翻,以脚底稳稳地托住落下的短刀,再度抛起如法炮制,这回却重新站好,短刀落下时以左手接住,回身划开一个半圆。 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心道:“闻笛不知看了,是否会大吃一惊?” 离开十二楼不过三四个月,他已在数十人的包围圈中游刃有余。正当柳十七暗自得意时,握住短刀的手臂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紧—— 阵痛来得格外迅勐,仿佛牵动了他周身每一丝经脉,随后开始收缩。柳十七的手脚忽地不听使唤,短刀应声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之声!
第11页 寒毒在这时发作? 柳十七脑中只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他的意识勐地因为那阵疼痛空白了片刻,眼前一片浑浊,再次清明之时,已有刀剑杀至眼底! 他一愣,还未做出反应,身体却先于理智地动了。 张开的五指迅速握拢,二指并列,仿佛点穴之手,却并不是点穴之招。他眼中霎时只剩下那领头人颈侧,侧身闪过后脚下半旋,回首勐地掐住那人颈侧的要紧之处。 柳十七感觉丹田中有什么内劲正源源不断地溢出,顺着经脉凝聚在指尖,他指节稍一用力,那人却突然动不得了!而柳十七没放过这机会,手腕一扭,那人颈侧就这么活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空余的手顺势打向领头人的后心—— 这一下,那人顺那推力滚出数丈,狠狠地砸到山壁之上,当即呕出一口血,动弹了几下,身体蜷缩起来再没声息了! 柳十七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留着那人的血,他浑身颤抖,瞳孔微微收缩,竟是害怕大过了一切。 这是什么? 为何他会突然使出来? 谁教他的?谁教过他这么毒辣的功夫? 山谷中瞬息万变,一把长剑就要趁柳十七发呆时捅破他的胸膛,镖头要回身护他已经太迟。众人一阵惊唿,柳十七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甚至忘了闭眼。 “铮——” 他只听见极轻极浅的一声,随后耳畔撕裂开的,仿佛是偷袭之人的惨叫。柳十七看着他胸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面无人色地哀嚎数声,往前一倒,身下蔓延出大片血迹。 而在尸体横卧之后,一道白影自山壁飘然而下,如雪落无痕般轻轻地立在了黄土上。 他往那里一站,哪边都不知道是否为对方的援手,一时默契地停止了争斗,只齐齐地望向那人雪白的衣襟。 此人负手而立,看着甚是年轻,黑髮随意地挽起一半,髮髻有些像女子常梳的样式,却又半分没有阴柔气,浑身裹在一袭白衣当中,衣摆处绣出了精緻的墨意山水图。他腰间佩剑并未出鞘,背后负一把细窄七弦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柳十七:“你是……” 下一刻,那人欺身而上,掠过柳十七旁侧时伸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腰带,把这么个半大孩子犹如没什么重量似的拎在手头,往山壁上一借力,仿佛一只轻灵的雀,迅速掠出数丈远,声音遥遥地传到原地的人耳中: “这孩子我要了,诸位请自便——” 柳十七被他抓在手中,闻言立时便要挣扎,可那紧握自己衣带的手宛若千钧之重,他竟挣脱不开,反手揪住了那人的衣裳。 白衣人眼皮一垂,注视着他的目光竟是温柔的:“别怕。” 柳十七:“……” 他被这两个字吓得震惊当场,自小到大对他说过这话的除了闻笛再没有旁人,可这人无论从装束还是相貌,除开一身能奔丧似的白衣,和闻笛哪里有半分相似?! 柳十七一瞬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脑子里乱闹闹地过了什么内容,阴差阳错地安静下来。 白衣人另一只手托住了柳十七的前腰,在山尖借力,又提气往前而去。 这一路不知跑了多久,再停下时,柳十七回首已经望不见那片山谷了。他被白衣人放在一棵树下,那人靠在一旁,嘴角带笑:“你须得谢我,否则就凭你今日沾的人命,那些镖局的庸人就首先忌惮你三分,你猜他们会不会报官?” “你是何人?”柳十七问道。 那人道:“鄙姓封,双字听云。你方才那最后一式,折花手,‘落英缤纷’。和十二楼有关的所有人,我一个也不放过。” 他的语调堪称悠闲,但柳十七却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什么十二楼。” 封听云好整以暇道:“言语、眼神甚至肢体都能骗人,唯独武学已经刻在你骨子里,你哪怕自己都不想,生死攸关之时仍旧不自觉地使出来——折花手气劲向来只于十二楼掌门人中代代相传,左念是你的什么人?” 柳十七被步步紧逼,一时放弃抵抗:“……我师父。” 封听云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当左念的关门弟子再不济也当有束髮之龄,想必和他一样满身腐儒味儿是个小正经,却不想见了人,才发现是个……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岁吗?” 柳十七恼怒道:“十三!” 封听云摆手:“无妨,反正都是孩子,你姓闻么?” 柳十七抬眼望向他,短短一个时辰内不知第几次受到了勐烈的冲击。封听云见他异样,顷刻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唇角笑意渐渐消弭:“不姓闻?是我消息有误,难道左念还有第二个关门弟子?” 恐怕这人是冲着闻笛去的,柳十七深吸一口气,当即本能地要撒谎:“我……” 封听云打断他道:“你不必撒谎,意外所得,真是天亦助我——既然不姓闻,又是左念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柳,”那个被闻笛随口起的化名突然就说不出口,十七想了良久,嘴唇颤抖,才道,“眠声。师父叫我阿眠。”
第12页 封听云玩味一笑:“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多的话我不再与你赘言。柳眠声,你知不知道眼下整个江湖都知道左念的关门弟子背叛十二楼,虽不知名姓,十二楼却在全力搜寻。若不想一踏入中原就被抓回去,你就跟我走。” 柳十七一愣:“去哪?” 封听云:“东海望月岛,我此行是为你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出场啦 友情提示不要站错昂! 柳眠声也不是本名,所以下面就还是写“十七”啦。 第5章 第四章 平潮望月 “你为何知道师父的弟子姓闻?” 坐在一辆马车中,柳十七探出个头,问前方驾车的封听云。 封听云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很有分寸,自始至终没透露出师承,但任谁都看出他功夫远超同龄青年。此人驾车也是一派名士风雅,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壶,那把七弦琴置于膝头,单手握住缰绳,斜倚车厢的姿态仿佛醉卧竹风之中。 闻言,他扭头看了柳十七一眼,道:“我自有我的手段……啧,说到这个,可真是丢脸丢大发了,回去我非痛打那小子一顿不可。” “那小子?”柳十七重复道。 封听云却不说了,他装作没听见这句疑问似的,道貌岸然地重新扭头看向前方,抬手轻轻一弹,一道气劲打下了被柳十七撩上去的车帘,噼头盖脸地把人罩进了车里。封听云顿觉四下安静,手指在那琴弦上一拨,刚要就着古乐吟诗—— 车厢内柳十七不依不饶地喊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答案,什么玩意儿!” 封听云:“……” 他以为这人是个乖孩子,怎么没事就大喊大嚷,左念到底教了他些什么?!封听云这么想着,恼怒地止住了颤抖琴弦,扭头道:“你想把人都招来吗?” 里头霎时安静了,但柳十七只沉默了片刻,又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张不情不愿的小脸,生硬道:“还有多久到东海?” “很快了。”封听云指了指笔直的道路,“翻过对面那座小山,再走上一天,大约明日黄昏我们就能抵达东海之滨。暂且在海滨过一宿,翌日清早我带你坐船过去。” 柳十七看着他一派风轻云淡的表情,把诸多疑问都咽了回去。 他与封听云在晋地相遇,起先柳十七根本不信他那什么“整个江湖都在找你”的鬼话。封听云是个狠角色,不与他做多解释,直把人带进了太原城中。 既不听他说的,那便自己去看吧! 太原城靠近中原腹地,与皇城也不过三五日行程,因其位置,遍地都是江湖人,端的一个鱼龙混杂。封听云故意带柳十七去往太原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不多时便有个形容猥琐、勾肩驼背的汉子靠了过来。 “郎君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小人有个消息,还想告知郎君。” 封听云微微一笑,自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边:“鹰九儿,你可是无利不起早的,怎么今日主动来巴结爷爷?” 他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那鹰九儿看着比封听云大了不止一倍,闻言竟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将那锭银子揣进怀中,搓了搓鼻子,脸上几乎翻出好几道褶子:“郎君远离江湖多日,连最近闹得翻天覆地的事也不曾听说吗——那固若金汤的十二楼,出乱子了。” 封听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唇角懒散地一勾,明知故问道:“什么乱子?左掌门乃不世出的高手,难道连他都无法应付吗?” 鹰九儿:“郎君可记得,左念前些年收的那个关门弟子……听说是跑了!十二楼倾巢而出追杀他,说是左掌门要抓活的回去好治罪呢!” 封听云把玩着一个小酒杯,看也不看旁边蓦地紧张起来的柳十七,故意激他道:“不就是个小弟子,充其量十几岁的年纪,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我看左掌门嘴上说勃然大怒,实则只想把徒弟找回去,免得他在外被欺负。” 鹰九儿连忙压低了声音:“郎君有所不知,这弟子自己跑就跑了,还带走了十二楼的秘药,渡心丹。这下江湖中人听到风声,怎么肯放过呢?” 封听云做出一副有了兴趣的样子,他瞥见柳十七战战兢兢地盯着桌角,伸手按住那人的手背,无声宽慰他,再看向鹰九儿,道:“十二楼拿自己的人,可我怎么听你的言下之意,倒像其他各门各派也在掺一脚?渡心丹是什么?” 鹰九儿闻言,脸上几乎笑出了一团菊花,再不言语,只沉默地望封听云。 “啧,势利眼!”封听云微微蹙眉,从袖中再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就知道没那么便宜的事,吊起爷爷的好奇心又不肯说,下次非剁了你的手!” 鹰九儿在那银锭上吹了口气,飞快地揣入怀里,生怕封听云反悔要剁他爪子,嘴皮子上下翻飞说得极快: “郎君连渡心丹也不知道么?十二楼的灵药,生死人、肉白骨,能从阎王判官手里救回一条人命,因其原料难得,制作繁复,光是最后一道工序就需费时九九八十一天,整个西秀山掏空了底子也再拿不出第二瓶,可这小子临走前,竟把渡心丹全都偷了……现在谁得了这小弟子,谁就有了渡心丹。就算对渡心丹毫无兴趣,与左念谈条件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第13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封听云一声嗤笑,摆手道:“好了知道了,你去忙自己的财路吧。这太原城现在风起云涌,原来只为了个孩子……” 鹰九儿只当他不把这消息放在心上,自己得了钱财也不愿多留,再与封听云赔笑几句,便偷偷熘去寻下一个买家。 直到鹰九儿走远,封听云感觉他握着的那只少年的手才缓缓由紧绷状态逐渐放松了。他无声地看向柳十七,对方眼底微红,紧咬牙关,一见便知方才一定吓坏了。 封听云放开他,淡然道:“现在知道我没有恶意了?” 柳十七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出进太原城后的第一句话:“多谢。” 封听云不以为意地站起,掸掉袖口沾上的一点灰尘,轻声道:“如今情势变化万千,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了。从你逃离西秀山那一刻起,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那师父能否善罢甘休……” 柳十七强撑着道:“我只当他……” 他自小被左念宠着,谁都比不上他说话管用,若非当时一念之差,他这时兴许还在十二楼中继续跟着左念学春水刀法。 闻笛……闻笛说的那些,是他轻信,之后又自己去探查,非要知道真相。 自始至终都是柳十七一步步将自己推到这般田地。 传言西秀山深处乃是一个藏宝洞,数代积攒的宝物都在其中,怕是比起皇帝的内库也不遑多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风吹草动,柳十七万一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可不只有十二楼前来追他回去的人。 回去之后,闻笛说过的,“生不如死”。 他从一开始就没了退路。 如封听云所说,翌日黄昏他们抵达了东海之滨。 柳十七长于西秀山中,未曾见过大海,甚至没有读过浩瀚磅礴的诗书,蓦然被潮湿海风扑面,只觉得舌尖一阵咸腥味,心却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见他在海边呆愣地站着,不时踢一脚被浪潮沖刷上海滩的贝壳,封听云嘆息,兀自抖开几日行车皱得宛若咸菜的外衫,只穿一身中衣站在客栈门口——此间客栈很小一间,他认得掌柜,每当归来时总会在此过一夜。 那掌柜说来与封听云的师父颇有渊源,但封听云执着地认为这“渊源”是单方面的,因此不论对方如何油嘴滑舌,他统统不为所动。 “封哥儿,那小子是谁?”掌柜比封听云年长一辈,对他却出乎意料地恭敬得很,“今日怎么不见解哥儿和你一同去?” 封听云对前半句避而不答:“他在岛上护着师父。” 掌柜听他不爱说那孩子的事,讪讪一笑,没话找话道:“啊……伊师父近来可好?” 封听云十分得体道:“她老人家身体康健,暂不劳您费心。烦请替我下两碗汤面,往那孩子的碗里多搁点肉,吃了我们得早些休息了。” 他言语间有了驱逐的意思,掌柜也不腆着脸往上凑,应下两声后转身走了。封听云目送他的背影闪进客栈大门,狠狠地啐了一口:“老不要脸的玩意儿,癞□□想吃天鹅肉,还敢拐弯抹角打听我师父!” 眼中兇恶未散,封听云掐着自己指尖回过头,柳十七还在海边立着,像一尊雕像。 少年身形还未长成,骨骼柔弱,手脚纤细,此刻往那海天一色中一站,被黄昏的潮汐与晚风沖刷得几乎不能稳住。柳十七放松了身体,看上去颇为悠然自得,他胳膊舒展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脚尖一踢,带起串晶莹的水珠。 最后一丝日光湮没在了海天相接的尽头,而另一方尚且明亮的深蓝色苍穹上,半弦月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碣石。潮汐的声音有节奏地击打海滩,柔软而绵延不断。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封听云看着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霎时消退许多。他在客栈门口坐下,七弦琴置于膝头,指尖拨动,没头没尾地奏了一曲。 他的音乐造诣十分一般,可当第一个音节袭入柳十七的耳朵时,少年勐地扭头看来,表情很是惊异。 封听云与他四目以对,嘴角一挑,接着眼皮便耷下来,懒散地注视着琴弦。他弹奏得极慢,仿佛在等谁以歌相和,曲子有点单调和寂寞。柳十七不解风情,一步一脚印地深深浅浅走过来,立在了封听云面前。 “封……大哥。”他艰难地叫出这个称唿——毕竟一路上柳十七对他都是唿来喝去只有一个“餵”字,“你奏的是什么曲子?” 封听云安然道:“流波弄月曲。你内力比寻常少年深厚,该知道这曲子不能多听。” 柳十七被那貌似轻飘飘的乐声扰得胸腔里一颗心脏比平时快了不少,他用力地一闭眼,伸手按住封听云的琴弦,哑声道:“此曲入耳,只觉得犹如与一位高人双掌相抵,暗争高下……很不舒服,你能以琴音先发制人?” 仿佛看透他没说出口的话,封听云道:“这不是摄音夺魄的邪功,先发制人从何谈起?此曲应天地之变化,琴音与潮音相和,能使自己修为精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胜过百年的无用功。西秀山位于极寒之地,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第14页 柳十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封听云瞥他一眼,止住了琴音:“下次见我鼓琴时你想法子应对,或许能助你巩固内功。” 他说得十分平静,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却不想柳十七只默不作声地凝视他半晌,忽地问了个从未提及的事情:“你带我去那个什么岛……是不是,也想要渡心丹?” 封听云预备拨动琴弦的指尖一顿,安然地抬头,脸上没露出半分端倪,他只看了十七一眼,復又颔首把方才的曲子缓缓奏了下去:“这会儿才问?我若只想要渡心丹,在晋地就该把你杀了夺走丹药。你当鹰九儿说的那些我不知道?” 这下他彻底地看不懂情势了。 封听云:“世上兴许的确坏人很多,排着队想要你的命,我救你,渡心丹是一方面,家师的叮嘱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你年纪还小,得相信还有人愿意对你好,否则以后漫漫岁月,会很难过的。” 柳十七想起了某个人,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好被封听云推着去客栈中,余下的大半夜都在恍惚,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好似选了跟封听云走,可眼下到了海滨,他却开始疑惑自己来干吗。 就当是避难,他要渡心丹么给他就是了,起码这么想柳十七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东海的日出仿佛比柳十七记忆中的西秀山要早太多,他还没睡舒服,就被封听云拉了起来。那人重新披上了一身锦绣精緻的外衫,整个人都被包进了仙风道骨的壳子中。 柳十七见他不知从哪弄了条小船,示意自己上去,咽了咽唾液,指向浩瀚东海:“我们乘这条船,去那片海中,找一个小岛?” 真的不会葬身鱼腹吗? 封听云大笑:“别小看我,上来吧,多穿件衣裳。” 他从洛阳一路过来,大约月余的时间,竟又窜了截个子,原本穿的衣服不太合身,裤子短到了脚踝。封听云花了点钱,托客栈掌柜给他置办了一身新衣裳,言语间说“师父不爱见人邋邋遢遢的”,但柳十七听了,只感觉自己活像要去相亲。 他委委屈屈地窝进一叶小舟的船舱,封听云在船头执桨而立,不动如山。 方才下了水,一阵风便柔和地拂过船帆,船身一晃,柳十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似乎很不能适应水路颠簸。 封听云却站得极稳,弯腰看了柳十七一眼,笑道:“扶稳了,别出来吹海风,否则你更想吐。别怪没提醒过,你没出过海,这一路多忍着吧!” 柳十七:“……” 东海表面风平浪静,唯有真的到了海上才能体味浪潮汹涌。 柳十七觉得胃里一阵翻天覆地,趴在船边好一会儿,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得半死不活地继续弓着腰,目光涣散地落在千篇一律的波涛中。他无心数那水波纹,每一道海浪都似曾相识,而海面大雾瀰漫,太阳远远的,是个淡黄色的球,陌生得让人迷茫。 他一开口就又犯噁心,余光盯着封听云,此人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风范,海风中衣袂翻飞,真有点谪仙的味道。 柳十七咬牙切齿地想:“一上岸我就……我……呕——” 他意识时而模煳时而清醒,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正当柳十七以为自己终是被封听云骗到这苍茫大海上来杀人灭口的时候,他偶然抬头,忽地见到了陆地—— 只是一片陆地的影子,却能让柳十七突然摆脱所有不适应,欢喜地站了起来。 “坐好!”封听云呵斥道,“差点翻船。” 于是柳十七又只得坐回去,抱住自己的膝头。他喉咙里一片黏腻,鼻腔中净是鱼腥味,又饿又渴,实在不肯与封听云说话,把头往旁边一偏,盯着那片似是而非的陆地。 陆地仿佛很远,可柳十七只来得及放空片刻,突然就近在眼前了,而海上的大雾似乎也渐渐散去,显出咫尺之遥陆地的样子来…… 绿树成荫,此时正值盛夏,东海之上清凉无比,海滩尽头开了一片奼紫嫣红的花。 柳十七睁大了眼睛,都说西秀山是冰雪与黄沙之中的一片世外桃源,可在他看来,眼前这不知名的岛屿,才真称得上“人间仙境”二字。 他短暂地忘了自己在船舱内呕得昏头涨脑时想要打死封听云的愤怒了,喃喃道:“……这,可别是蓬莱仙山吧?” 封听云听了这话,忍俊不禁道:“此岛名为‘望月’,乃月出东方时第一缕光所映照之地。常年温暖如春,纵使盛夏也不觉炎热。” 柳十七点了点头,他还想多问些,小船就随风晃悠悠地靠了岸。 下一刻,本空无一人的海滩上忽地冒出几条人影,穿得与那些花一般五颜六色,直直朝小船跑来。领头的是个只到封听云腰高的少年,他步伐轻快,一阵风似的卷到船头,不由分说抬手拽住了封听云,脆生生道:“封哥儿,你回来了!” 封听云无比敷衍地揉了把他的头:“师父呢?” 那少年道:“师父算到你今日会趁着退潮回来,正在清风亭等你——哎,这人是?”他望向柳十七,接着脸色就变了:“你怎么带外人——”
第15页 封听云掐断他的话头,一手带过柳十七的肩膀,把船上缆绳往那少年手里一塞:“那就好,我带他去见师父,你给我停好船,该干吗干吗去。净知道偷懒,回头被解哥儿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拿着缆绳的少年浑身一抖,好似经由那句“解哥儿”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一般,小脸刷白,连忙眼观鼻鼻观口地噤声了。 柳十七围观了这场对话,觉得这地方哪里都奇怪得很,经不住笑弯了眼睛。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封听云抓在他肩头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依旧是温和口气,但柳十七却听出了其中的威胁意味:“我现在带你去见我师父,柳眠声,你不可乱说话,更不能撒谎,否则你就死定了。” 言毕,他朝柳十七无比温暖地一笑,背后各色的花儿鲜艷昭彰,柳十七却背后一冷。 第6章 第五章 归去来兮 名为“望月”的小岛实际比柳十七在船上瞥见的那个轮廓要大得多,他跟在封听云的身后,随他一步步踏过了砂砾细软的海滩和小径,又穿过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树林,几乎被花香熏了个跟头。 他环顾周围,那些树木仿佛活物一般,原先还在既定的位置,这时回首却看不见了。柳十七皱着眉,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 封听云感觉到他的动静,扭头道:“跟上。这里是个迷阵,依照奇门遁甲之术修筑,若是被困住,连我也找不到你在哪。” 听了这话,柳十七不敢再怠慢,紧紧地缀在了封听云后头。 他记不住封听云是如何走的,还没容柳十七反应过来,只走了不多时,他们面前已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 望月岛的沙滩银白,树林当中却修起了与海滩风光迥异的水榭,亭台楼阁均十分精緻,飞檐下悬挂一串小小风铃,海风拂过便叮噹作响。九转迴廊后一座小亭独立,掩映在芭蕉之后,若隐若现,颇有江南诗情。 封听云领着他穿过迴廊,一直走到亭子面前,柳十七抬头一望,亭子上方挂着的除了“清风”的名牌,还有个匾,上有“微雨江南”四字,落款“庚辰七月天涯有怀”,并不能看出多少端倪。 那亭子四周悬挂月白纱帘,当中似有人影,柳十七看不分明,唿吸却因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先一步放轻了。 封听云站在亭前却不进去,只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师父,徒儿回来了。” 下一刻,亭子里的人影站起来拢了拢衣襟,朝他们愈来愈近。 一只纤纤玉手撩起那垂纱,那只手白得几乎与垂纱一个颜色,柔若无骨,柳十七只瞥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了—— 放在半个月前,柳十七做梦也没想到,封听云口中似乎神通广大的“师父”,竟是个看上去尚且年轻的女人。 她算不上绝色,却让人在须臾间几乎忘了所有,只想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身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却并不显出任何活泼与轻浮,柳眉杏目,光华内敛,乍一看瞧不出年纪,但说她是二八少女似乎也能令人信服。 封听云仍旧站在一侧微弯着腰,她淡淡地瞥了封听云一眼,声音毫无少女的娇嫩,反而很是通透:“回来就好,找到人了?” 封听云道:“就是他。” 那黄衣女子没有再问,而是看向了柳十七,或许被柳十七一直盯着看,她望过去后,冷淡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微笑。这点笑容实在吝啬,却犹如点亮了她全部的情绪,让她从云巅落到了人间烟火中。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十七一低头,吞吞吐吐说了真名,那女子若有所思,道:“你是左念的徒弟?” 所有人都把他和左念放在一起。柳十七被这名字惊醒,慌忙收回了视线,只沉默地点了个头,随后就忐忑起来——左念于他,首先是恩人其次是恩师,纵然他知道了左念的不堪,在那些冲动念头退去之后,仍旧无法干脆地恨他。 黄衣女子没有再多问,却道:“既然你是他的弟子,又逃了出来,我听人说你身上带着渡心丹……至于为何收留你,大概听云已经告诉你了?你随意留在我这望月岛,但不留给你白住,拿渡心丹换。” 柳十七顿时头脑一热,险些张口就是一句“我若不给呢”,他正欲开口,封听云在那女子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柳十七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又是浅浅地一笑,仿佛背后长了眼:“听云,你看他做什么?” 于是封听云连忙眼观鼻鼻观口,专心致志地数地上的蚂蚁,原地变成了一尊石像,恨不能连喘气声都立刻消失。柳十七蓦地失去了支援,心情复杂,看着面前眉眼跟菩萨一般慈祥的女子,实在不懂为何自己嵴背发凉。 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地低下头:“渡心丹的确在我身上,但我不能随意给人,就算离了十二楼,我也还是他的弟子。这东西宝贵,不知您……您想拿去做什么?” “救人。”女子言简意赅道,她听出十七停顿下的深意,补充道,“我叫伊春秋,你若不介意,和其他人一样叫伊师父便可。” 柳十七默然。 伊春秋道:“言下之意,只要不是他的弟子,你就能把东西给我么?那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废掉你身上的天地功法,教你更好的!”
第16页 她异想天开地这么一提,轻言细语地,听在耳里却仿若惊天霹雳,柳十七不可思议地望过去。他短暂地因伊春秋身上的花香与过分宁谧的环境失去了警惕,甫一抬头,脉门却忽然被人掐住了,柳十七大骇,刚要反抗,另一只手也被利索地擒住了。 伊春秋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指尖却摁在了他两只手的紧要穴道,柳十七察觉到她的意图,慌忙道:“不,不行!你想做什么——!” 一股阴冷真气强行钻入,柳十七本能地想逃,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向封听云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仍雕塑似的站在原地,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盯着伊春秋那张素净的美人脸,眼睛通红。 岂料伊春秋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咦”了一声,秀气的柳眉微蹙:“寒毒?” 柳十七对她的好印象已经彻底被扫了个精光,额角溢出冷汗,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只瞪向伊春秋。那女子看他的表情犹如看着一只任她摆弄的小动物,语气这时终于露出了和封听云如出一辙的轻佻: “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不过你内力远比我想像中深厚,带着寒毒这些日子,脸上竟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适……但寒毒终究还是在的,若不想法子尽快祛除,你猜它一日一日地发作起来……自己能活多久?” 柳十七梗着脖子,险些又脱口而出“死就死了”,他在和所有人置气之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闻笛。 那夜西秀山的洞穴中,闻笛和他挨得很近,他嗅到了闻笛身上经年的药香,他的眼在黑暗中很亮,带着一点宽慰的微笑对他说:“我会去找你。” ……干干脆脆地去死,这念头忽然就难以启齿了。 如果真的因为寒毒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荒岛或者干脆淹没在海水中,日后闻笛找不到,会怪他不等自己吗? 西秀山昏暗的那一夜成了最后一面,闻笛会不会难过? 看出他一刻的动摇,伊春秋轻言细语道:“做个交易吧,我徒弟助你祛除寒毒养好身体,你给我一枚渡心丹。一命换一命,这样够公平么?” 这一次柳十七没有直接反驳,他掐着自己的脉门,几乎喘不上气了。方才伊春秋钉进去的阴冷似乎还在顺着经脉往里钻,直接激发了寒毒的余威,盛夏时光,海岛上阳光灿烂,柳十七竭力忍着不下跪不蹲身,已经冷得如堕冰窟。 他的脸剎那间褪去了血色,咬着牙问:“救人……救谁?” 伊春秋嘆了口气,没再回答他的话,头也不回道:“你救他。” 快要变成石像的封听云应声而动,他单手拢过柳十七的肩膀,不声不响地让他的大部分重心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就这么半搂着把柳十七提到亭台旁边的一处半开放水榭中。他在柳十七膝弯毫不温柔地一踹,迫使人跪坐其中,小声道:“我告诉过你别惹她。” 接着在柳十七的讶异目光中,他就跟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在柳十七身前落座,解开他的衣裳,露出一大片单薄苍白的胸口。 封听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逡巡一阵,不带任何情绪,还没容柳十七愣怔结束,他手掌起势,隔着尚未脱落的中衣贴在了柳十七气海穴上。 “你……” 话还未出口,柳十七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流温热地探入,随后张牙舞爪地顺着带脉环绕住终日冰冷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喟嘆一声,好似一直以来冻结在五脏六腑的冰能迅速地随着这股暖流融化。 封听云察觉到这变化,唇角一扬,缓慢地替他打开被寒毒淤积的经脉。原本这活十分危险,可在封听云手里,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容易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此事需慢慢来。”伊春秋刚好走到他们身后,笑道,“你不如在望月岛上住下。” 封听云立刻撤回了手,柳十七猝不及防往前方一倒,连忙撑着地才不至于跌在面前的人身上。他拉好衣襟,伊春秋适时地伸出一只手,道:“渡心丹。” 柳十七吃软不吃硬,何况别人于他有恩在先了,他闻言只踌躇片刻,道:“我若给了你,他不再帮我怎么办?” 伊春秋道:“我从不食言。” 他握住怀中玉瓶,站起身来,诚恳道:“或许渡心丹并无你想像中的那般妙用呢?我知道江湖人都说它能起死回生,但我派掌门常备它,只因为修习走火入魔,要它护住心脉,所以是不可能有那种奇效的。” 伊春秋听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脸上的表情凝滞一刻,飞快地恢復了平静,道:“左不过比现在更糟糕,我当真想要救人。” 柳十七:“十恶不赦之人?” 伊春秋眉心拧出一道小小的褶皱:“我师父。” 这下,旁边的封听云浑身一抖,堪称出言不逊道:“师父,师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吧!” 伊春秋:“我偏要一试。” 她瞥见柳十七迟缓的动作,单手拧住他的左腕,顺势取出那个装有渡心丹的小小玉瓶。伊春秋朝柳十七客气地一笑,拔开塞子倒出一枚丹药,把剩余的还给了他。 素白的手托着鲜红丹药,伊春秋注视这传闻中的灵丹妙药,心绪复杂,随后毅然决然地用一块帕子裹了,转身而去。柳十七停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却见封听云大逆不道地以下犯上,他往伊春秋面前一挡:“师父!”
第17页 伊春秋的声音终是有了波澜:“让开!” 封听云悽然道:“那一掌就是打在神仙身上也会魂飞魄散,何况他肉体凡胎!师祖临终前的话,您是没有听进去吗?” “放肆!”伊春秋单手一挥,给了封听云一巴掌,她背对柳十七,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封听云双目通红,终是不忍地别开头站到一边。柳十七目睹全程,忽然发现他一直以为的那个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公子哥儿一般的封听云,居然也有七情六慾,也认真地将什么事放在了心上,否则怎么会有那么伤心的表情? 伊春秋决然离去,封听云犹豫许久,终是一咬牙跟上去。他临行前不忘拽过柳十七的手,非要他作陪。 柳十七挣扎道:“你们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抓我!” 封听云不同他多话,只把他拖着,跟在伊春秋身后几步的距离,没敢放松。柳十七眼见摆脱不了他,索性认命地一路跌跌撞撞。 如封听云所言,望月岛温暖如春,可柳十七想不到此处竟还能设下一个冰窖。 不知绕过了多少树木,封听云带着他停在了一处山坡底下,伊春秋执迷不悟,一路上再也没理他们一眼,径直走过去打开了某个机关。 “轰隆”之声震彻天地,柳十七错觉脚下踩着的土壤也在跟着颤抖。他见那处山坡后头缓缓打开一扇门,接着是第二扇,露出里头黑洞洞的甬道,冷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柳十七本能地抱紧了胳膊,凉意侵袭,他还是不舒服。 封听云除下外衫扔给了柳十七,自己只穿一件单衣,跟着伊春秋进去了。他不明就里,可左右只有他一个人,再者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这么快没法消下去。 他被那冷气吓住了须臾,用封听云的外衫将自己裹了个结实,也一闭眼闯了进去。 女子纤细的背影被她手中的烛火晕染,柳十七走得愈深,觉得愈冷。他紧跟着那团微弱的光,一路走到了最里面。 方圆十丈的冰室,当中搁置的竟是一口棺木! 而伊春秋对两个少年人的恐惧视若无睹,她走过去,按动棺木旁边的机关,等它升起时毫无耐心,侧面绷得很紧,像是等不及了似的,直接伸手扣住了那棺盖的边缘,不由分说地直接掀开,厚重棺盖歪到一边,在冰室中发出震天响声。 柳十七小心翼翼地随着封听云靠近那地方,发现那是一口石棺,大约在温度极低的地方放得久了,表面结了一层冰,浮着幽深的冷气。 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个死得僵硬了的人! 那人鬚髮虽花白,可看得出死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他神态安详,双手覆在小腹上,紧闭双眼,表情并不狰狞可怕。但哪怕再是和蔼,也叫人不寒而慄。 伊春秋嘴唇一动,轻轻地喊了声“师父”,随后她托起那一枚渡心丹就要往那死人嘴里灌。那躯体单凭低温保存,她努力许久,仍旧不能撬开齿缝,伊春秋瞬间失了神志一般,胸口起伏不定,撑着石棺边沿的手几乎绷出了筋骨的形状。 “怎么会这样……师父,师父怎么会死……” 声音悽厉地迴荡,封听云已不忍闻,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师父,你明明知道渡心丹不是上仙灵药,为何还要执着呢?” 站在石棺前的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好似终于发现自己做的这些事都是徒劳,颓然地垂下手臂,仍旧没回头,像诉说一件很遥远的事: “你我都没想过师兄会叛逃,他……听云和行舟都被他打伤,你亲自去阻拦他,还是挨了一掌……六阳掌,何等霸道的内功。从前,师兄曾说渡心丹能救命悬一线之人,还说十二楼……掌门的关门弟子,是个姓闻的孩子,那孩子与虞师妹大有干系,我去要,他定会奉上,一语成谶……” 柳十七一震,勐地抬头盯住了她的背影。 而伊春秋还在喃喃自语:“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死而復生之事。可我不肯接受……非要、非要等最后一根稻草——” 封听云“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嵴背笔直:“师父节哀。” 伊春秋直起身来,眼角隐约有水痕:“那时只有你守着他,他告诉了你什么?” 封听云一字一顿道:“师祖临终前让我转告您,同门一场,他愿以死来换你与师伯的恩怨一笔勾销,还有……‘天涯难觅归处,春秋不知深情’。” 旁观的柳十七听不懂任何,可封听云话音刚落,原本古井无波一般站在当中的伊春秋却突然崩溃了,脚一软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棺,再抬起头时泪流满面。 他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那素未谋面的王干安是如何用寥寥几个字就断定了两个人后半生的全部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伊师父比十七他们高了一辈(。 第7章 第六章 舟行星海 那天他们从放置石棺的暗室出来,正好日上中天。 伊春秋短暂崩溃了片刻,重见天光的时候已收拾好了全部的情绪,而封听云也假装无事发生一般,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地跟在她身后——所有的事都很正常,惟独她没再把渡心丹还给柳十七,但柳十七也不曾讨要。
第18页 在他朴素的是非观里,给了别人的东西是不能要回来的,否则就算言而无信了。 他们重又转回了水榭当中,伊春秋突然对封听云道:“把望月岛上他留的所有笔迹都撤下来,别让我再看见。” 封听云应下,她转向柳十七,笑得如沐春风:“小兄弟,你还不愿意拜我为师吗?左右寒毒还有些日子才能连根拔除,在这之前你不如再好好考虑一番,若是后悔了可随时告诉听云,让他带你来找我,你看好么?” 她和柳十七说话大部分时候是一副温柔的大姐姐模样,但柳十七已不敢把她当普通女子,僵硬地点点头,心道:“谁要做你的徒弟,成天被打被骂,还要操心这操心那的!” 伊春秋变脸如翻书,转眼间就从她面上再看不出方才的崩溃了。她自顾自地走进那个清风亭中,身影在垂纱后竟有两三分脆弱。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封听云将手放在柳十七的肩上,柔声道,“走吧,我领你去休息。” 方才的话在他心中转圜不去,柳十七随着封听云走,出了水榭他才蹙眉道:“棺木中那人对伊师父很重要么?” 封听云道:“恩如再造。” 柳十七思索片刻,道:“所以她想要渡心丹,听过别人说渡心丹可以起死回生,而且一定在左念身上,才要你去找姓闻的西秀山弟子?因为那人最可能接近左念?” “唔。”封听云没否认,他瞥了柳十七一眼,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又是本门秘辛,我不好自作主张告诉外人。不过……” 柳十七:“不过什么?” 封听云笑意顿深:“你若成了我的师弟,就没什么不可说了。” 柳十七被结结实实地噎住,本能地就要拒绝,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来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白龙寺的慧慈和尚,以及自己身上两门混沌的功夫,再不能以随意背弃一方为理由。 可望月岛,他当真又要留在这里吗? 他尚且没摸清这里的底细,稀里煳涂地和伊春秋做了个交易,等到寒毒祛除,他是不是就该离开了?届时当何去何从?回到中原过藏头露尾的日子吗? 他还这么年轻,从西秀山离开后的这些日子,却根本不是柳十七想要的模样。 “心中万千沟壑需日月星辰磨鍊,方得坚韧本性。”闻笛当日告诉他这话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他会面临两难的抉择——彻底叛出西秀山踏入伊春秋门下,还是顶着人人得而诛之的名号得过且过地一日一日担惊受怕? 柳十七稍加拿捏,伊春秋虽然阴晴不定,但封听云似乎还算可靠,相比之下他更加厌倦被人追赶,握紧的手指便放松了片刻。 封听云还在等他的答案,见柳十七的表情却也明白了两三分,他笑了一声,道:“不急,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去见师父。兹事体大,你还这么小,好好想上三五天的也不打紧,我们不会强人所难,大不了送你出去便是。” 此时的封听云表情和蔼可亲,柳十七却将信将疑。直觉告诉他,望月岛与世隔绝,要么是此间众人淡泊名利专心修道,要么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 若是后者,他留下来,遑论此间是正是邪他也势必与众人为伍,像身上被打了块“正派”或者“邪教”的补丁,一辈子也挣脱不得。 这就是如今江湖固有的常态了。 柳十七点点头,封听云嘴角的笑意隐去,回归了柳十七最熟悉的高深莫测。他朝柳十七引出一条路,两人一前一后,逐渐远去。 水榭之后有一座矮山,还未完全翻越,柳十七便能看见几间简陋的茅屋依山而建。虽比不上水榭的江南风情,那些茅屋却自有气度,犹如封听云一般的“我自巍然”,周围遍植桃杏,与芭蕉青竹的景致又不尽相同。 封听云道:“那边是我们师兄弟的住所,一年前重新修的,搭得有些简陋,但房屋之间有树木篱笆相隔,不太能看得见旁边小院的情况,你可放心居住。” 柳十七一偏头,惊讶道:“你还有师兄弟?” 封听云彻底哑然,良久才道:“偌大一个望月岛,师父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旁人帮忙,你还指望我自己生火做饭、捣衣搭房吗?” 可刚上岸时那小孩分明管他叫“封哥儿”而非“师兄”,柳十七仍有疑问,支吾几句后却自觉地错开话题。封听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觉得这孩子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当下不再与他多言,直领着人走到其中一间茅屋前头。 他替柳十七推开院门,当中用具不多,茅屋大门直直地敞开,里头陈设更是一眼就能看清:床榻、案几、两个柜子与一个架子,似乎还有文房四宝。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柳十七心道:“比起西秀山,倒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封听云在屋门口提了提衣襟坐下,道:“此处不会有狂风暴雨,偶尔微风细雨的时候,也不会漏水。实在不好了,你到时候再叫人——” 他话到半截,柳十七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银光,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第19页 不知从哪窜出一个人影,手中似有兵刃,根本没理会柳十七,直朝封听云而去。但封听云早有防备,他没有因坐下而放松警戒,在那劲风拂面一刻,忽地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朝向自己喉咙的银光。 柳十七:“!” 他第一次见封听云正经地同别人动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了! 可交手二人比他要冷静得多。封听云滑出数尺,雪白的衣襟滚上一层土灰,在那人尚且重心不稳之时,他蓦地出手一掌打向那人腰腹。那人连忙闪躲,侧身翻开,双脚在廊柱上一个借力,又不依不饶地出手。 短短须臾让人目不暇接,他们已经雷霆般交手了数十个回合。 黑衣人使了个贱招,左腿直击封听云下腹,封听云躲闪不及险些被他踢中,纵身跃出,待他追上时已经又拉开了三步远。 一旁观战的柳十七竟看不清封听云步法如何动的,他白衣翻飞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轻巧得难以置信。那人与他功夫乃是如出一辙的路数,转瞬猜到他下一个落点,兵刃自右手换到左手,虚晃一招后闪电似的刺向封听云后心—— 便在紧要关头,封听云却不闪不避,手臂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腰间佩剑一声轻鸣立刻出鞘,顺着那黑衣人的动作直取他空挡处要害! 瞬息万变,柳十七难以置信地轻喊:“天!” 长剑如同破浪而来,带起一片白光,那黑衣人侧身回手招架,却因一时大意勐地被掐住了喉咙,直直地被抵到了一旁的杏树上。 枝叶摇晃,未成熟的青杏落下三两颗,一直滚到了柳十七的脚边。 他那一口气总算喘了出来,差点没把自己憋死。他仍觉得方才那一场打斗时间虽短,却可谓精彩纷呈,兵刃、掌法、轻功,皆是漂亮又狠辣的招式,叫人回味无穷。 可没等柳十七大气喘匀,封听云下一句话又让他大吃一惊,咳了个昏天黑地—— “师弟,你老打师哥这颗人头的主意,现在大白天的也敢搞偷袭?老不长进,下次再抓到,师哥可要捆起来打屁股了。” 坐在面前的黑衣人表情还有些不自然,封听云倒了两杯茶,在他伸出手想拿时,不着痕迹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接着将茶杯递给了柳十七。 “见笑了。”封听云依旧笑得有些观之可亲,但却越看越像一只大尾巴狼,“这位追着我打打杀杀的不孝子,姓解双字行舟,是我那没出息的师弟,终日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做掉大师兄后自己做大师兄。” 这话信息量过大了,柳十七尚且咬着杯口没给反应,旁边的解行舟却冷哼一声,扭头对封听云道:“方才只是我一时失察,没发现你拔了剑……” 封听云:“但凡我不是你师哥,早在你换手那一刻就拔剑砍你左腿了。不孝顺的东西,师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餵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解行舟:“封听云!你就比我大三岁,我们前后脚拜师相差不过月余,你别太过分!” 封听云:“哟,真是出息了,还敢顶嘴?是不是从前我对你太迁就,现在养成了个什么玩意儿,不识抬举。” 解行舟:“我要你养了么!” 他们一来一去地吵嘴,手上也没停下较量,你掐我挡地过招。 封听云的两个茶杯给了柳十七一个,余下一个斟满了滚烫茶水,稳当地在二人手间飞快地被反覆争抢,竟没洒出一点水花——柳十七默默地喝茶,看着这场好戏,突然觉得这望月岛上的人,恐怕真有点不为外人道的本事。 师父不像师父,师弟不像师弟,重任都落到大师兄肩上了…… “真惨。”柳十七想,看向封听云的目光充满悲悯。 茶杯最终被解行舟夺了去。 他手指灵巧,一番眼花缭乱的动作后,稳稳地将茶杯往空中一抛,继而飞快地掏出什么在手里,看也不看地伸向侧后方——茶杯“叮”地一声落在那物事上,洒出了这日的第一滴茶水。柳十七这才看清,他的兵刃是一把……笔? 解行舟翻了个白眼,拿下茶杯后生怕封听云来抢似的,牛噍牡丹般一饮而尽,得意地亮了个杯底,狠狠地敦在了桌面。 封听云双手揣在袖中,轻言细语道:“没事,师哥让你。” 解行舟“呸”了声,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柳十七身上,打量了一圈后,露出个揶揄表情,问道:“这崽子是你捉回来的吗?长得倒像个人样,眉清目秀的……师哥,你最近越发荤素不忌了。” “不着急,什么时候真想下嘴,我肯定先拿你开刀。”封听云笑眯眯地说完,又道貌岸然地继续道,“这是师父找的人——托你的福,师哥去了中原才知道左念的关门弟子不止一人,那姓闻的不是今次逃出来的。消息有误,你自己思过去吧。” 解行舟这次没和他顶嘴了,默默地低头盯着案几上的木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柳十七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地想:“明白了!他就是封听云说的‘那小子’,原来如此,他们根本不认识闻笛!” 发觉闻笛不会再被盯上,他短暂地放了心,目光却在解行舟搁在一旁的奇怪兵刃上流连。解行舟注意到后,嗤笑一声,对他道:“这个啊,是判官笔,但不是圆柱状,而呈六边方形。从前一个人送我的,据说材质特殊,纵然放在烈火中焚烧也不会有丝毫温度变化,就是有点重,你拿拿看?”
第20页 柳十七刚要伸手,封听云出声道:“眠声别动,他那笔上刻有纹路,笔桿暗藏毒针,你贸然去拿定是要受伤。” 柳十七:“……” 他刚冒出来的那点肃然起敬转眼又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封听云一巴掌扇在解行舟后脑勺上:“一天到晚没个轻重,净瞎胡闹!下次真要让你去扫后山。” 而解行舟毫不惭愧,愉快地朝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还颇有点阳光灿烂。 他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桃花眼似醉非醉,勾人心魂效果更甚封听云的曲子,十分符合传闻中能“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形象。不笑时眉目各自周正,兇巴巴的,一笑是七分春情,三分邪气,反倒有些危险意味。 这美男子龇着小白牙,活泼地对封听云道:“好师哥,你不忍心罚我。此去中原辛苦了,不如今夜我替你暖床吧。” 封听云面无表情:“不必,多谢。” 刚才还你死我活,这会儿又兄友弟恭了。柳十七越发看不懂这对师兄弟,在心中暗自嘆息片刻,决定暂且不要问多余的事,只将茶水饮尽,放回了桌上。 “你呢?叫什么名字?”解行舟问他,给那空杯里重新斟满了茶。 柳十七垂眸道:“十七。” “不是眠声?”和方才封听云喊的名字不一样,解行舟虽问了句,倒没觉得奇怪,随和道,“也是,十七好听多了,又容易记……我听人说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起名都尽量简单,这么着好养活,是不是啊师哥?” 封听云不理他,从怀中掏出本巴掌大的旧书,翻开一页后津津有味地顺着墨迹看下去。解行舟被他忽视也不恼,热心得如同洛阳城中爱给柳十七送零嘴儿的点心铺大妈,继续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到我们这儿来是想拜师吗?” 柳十七思虑片刻还没开口,一旁看书的封听云却突然道:“你管那么多呢?” 解行舟依旧嬉皮笑脸的:“师哥,我和他随意说说。见你的态度,似乎师父有意要收他,这事若是成了,他可是我唯一的小师弟了,我自然要与他好好相处。”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无比柔和,柳十七却愣是觉出了咬牙切齿,情不自禁地瑟缩片刻,离解行舟远了一点。 封听云:“哦,可不是嘛,终于能来个人给你欺负了。” 换做旁人可能会因为这话想到一些血腥可怖的事情,但柳十七天生少根筋,从这话里迂迴委婉地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天真无邪道:“刚上岸时,那些来接你的小孩儿……不是伊师父的弟子吗,我以为你们是同门。” 封听云没说话,解行舟先笑了个前仰后合,他索性把解行舟的大笑当做了配乐,解释道:“他们不够格。望月岛偶尔会收留东海边的孤儿,或者被贫穷渔民遗弃的孩子,他们之中只有师父瞧上了眼的人才会得到进入内岛的机会,否则只能住在海滩边,等待一朝长大成人就被送回陆地,从此自生自灭。” 柳十七打了个寒颤,简直不知这是仁慈还是罪恶。 “十五年前,我和那些孩子一样,被师父从东海边捡了回来。”封听云埋头翻过一页书,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爹是渔民,出海死了之后家里全靠娘一个人做工养活,穷得夜不能眠。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否则娘不会放任我在涨潮时跑到海边……穷人家的孩子么,少养一个家里会轻松很多。” “小十七,你别以为这里的人都光鲜亮丽,大家彼此彼此,一样的悽惨。”解行舟在柳十七的错愕里接过了封听云的话,接着毫不以为意地扯到了自己身上。 “我爹是个有点小钱的纨绔,娘是余杭一家青楼的头牌——说起来这副好皮相还是拜她所赐。那会儿,她以为有孩子之后纨绔就能将她接入府中去做妾侍,不必再在烟花地做皮肉生意。可她满怀期待地怀胎十月,最终还不是被抛弃。” 柳十七忽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在青楼长到六岁,娘没钱了,本来是要把我卖到隔壁的倌儿馆的。那天走了狗屎运,被恰好路过的师伯看见,他觉着我可怜,便出了五两银子买走,带到瞭望月岛上,要我拜在伊师父门下习武。不然在那地方,恐怕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他不太明白解行舟所指的“那地方”到底是何处,心道:“难不成比魔窟还可怕吗?”可见他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们的身世就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不论是封听云还是解行舟,似乎都很难从出身想到他们如今的模样,柳十七听得心惊肉跳,试探着忽略前情,问道:“师伯是谁?” 封听云缄默,解行舟却快人快语道:“一个不能再在师父面前提起的人。不过他对我一向很好,可能因为有救命之恩吧。” 听到此处,封听云这才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解行舟笑了笑,玩味地摸着下巴:“吃醋直说啊师哥,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个的。” 话题转得如此之快,柳十七再想扯回之前的疑惑已经显得突兀了,他尽量习惯面前两人的相处方式,腼腆地笑了笑。那两人再不说别的,以一种极其相似的眼神炯炯地望向他,柳十七纵然是个傻子,也读懂了当中的话:
第21页 “该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师弟师兄的cp出现了(摸下巴 本文颜值担当,解行舟小哥哥。 第8章 第七章 何年归期 他不喜欢提关于自己的事,不管是过去还是出身,好似对柳十七而言,这些都被抛弃在了从前,于是变得难以启齿。 可方才听了那么多,要他干脆利落地拒绝,柳十七却做不到。 柳十七的手指捏着衣角良久,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缓缓道出身世: “小时候……我家里住在长安,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兄长。四岁那年生辰刚过了不久,兄长去私塾没回家,爹的仇家却追上门来,娘把我藏在后院的枯井中。我不敢哭,憋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兄长后来怎么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枯井里阴冷,后来发起高热,却突然得了救——是左念。” 封听云露出个讶异的表情,随后若有所思。 柳十七:“我烧得太厉害,始终想不起父母和哥哥,所以他带我去宁州,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害怕。一年后我认识了闻笛,他们是在西秀山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不论后来我知道了什么,左念始终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师父。伊师父所说学艺,我并非没有想过,可干脆地叛出西秀山……我心里,始终是不愿意的。” 他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短暂地失去了对周围的观察,自然没看见封听云与解行舟飞快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他们的交流炉火纯青,不需要寄託言语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封听云挑了挑眉毛:“在长安,父母被仇家追杀,是我想的那一件事吗?” 解行舟抿唇:“可我得到的消息,分明应该姓闻。” 封听云干咳一声:“你不可靠,此事有待查实。” 解行舟又翻了个白眼:“哦。” 这两人的小动作,柳十七一无所知,他灌了自己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在那难以言喻的痛感中找回了些理智,继续喃喃道:“我不知道伊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教我功夫,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 封听云皱眉,说话不太客气:“这话谁教你的,左念?” 柳十七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摇摇头:“闻笛。” 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惊讶,慌忙抬起头见封、解二人的反应。意料之外的,他们两个表情一如之前,没什么大的起伏,解行舟唇角上扬的弧度扩大了,意味深长地朝他弯了弯眼角,似乎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 柳十七立刻闭了嘴,封听云站起来,一拍他肩膀宽他的心,道:“师父命我去找人,只是为了渡心丹,并不是要别人的性命。现在渡心丹她已经得手,又十分喜欢你,不会再和你从前的师兄过不去。” 解行舟笑道:“何况还颇有渊源。” 他话说到一半,不等柳十七再问,伸了个懒腰:“师父前些日子叫我得了空给她削一根簪子,还没来得及问她喜欢什么式样,我去看看她……” 封听云:“这会儿她正难受。” 解行舟眉梢一挑:“那更需要我去安慰了。” 语气轻松极了,封听云却眉头一皱,低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要去,把办好的事回了就走,别没话找话。你是师伯带回来的,又被他一手带大,若不是当年……就成师伯的弟子了,这会儿师父见你会开心么?” “还是待她消了气吧。”解行舟顿时泄气了,蔫头耷脑地坐回原处,郁闷地喝了口茶。 他们一通对话中,柳十七隐约猜到了什么:这望月岛最近定是发生过变故,伊春秋的师父死了,看样子还是祸起萧墙,八成与她的那师兄脱不开干系,因此封听云从一开始遇见就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自己来的当真是时候吗?那句“颇有渊源”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通来龙去脉,面前两人脸色都不太好,也不太方便直接问。 柳十七只好现在此间住下,隔日让封听云替他疏通经脉,许是伊春秋说的在理,他若无牵无挂必不会接受对方的条件,但他想日后与闻笛相逢,就不得不做出决定。 寒毒彻底清除那一日,望月岛难得地下了点雨。 柳十七侧过身去拢好衣襟,望向封听云收拾面前药碗的身影——从第五次开始,封听云每次定会带一碗药给他,在开始前饮下,他问过一次,封听云没有答,柳十七饮下之后感觉丹田似乎萦绕一团温暖,微有倦意,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异常,便不再多问了。 “封哥儿。”他喊道,在对方侧头后道,“我能去见伊师父吗?” 封听云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惊喜,随机板起脸孔,端肃道:“望月岛的功夫不是你一句两句想学就能行的,我察觉到你经脉似乎比常人略宽,气海穴的位置也不正,偏了寸许,兴许这就是为何你那十二楼的‘天地功法’成效卓绝的缘故。” 柳十七:“怎么讲?” 封听云:“你拜入师父门下,此前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深厚内力尽数要被废掉,吐故纳新,方能重新修炼我望月岛的心法……这种苦,你受得了么?”
第22页 他以为柳十七会迷茫,已经得到的东西再要失去总会叫人更加难受,哪知柳十七只是目光闪烁片刻,朝他笑起来,语气平淡得仿佛讲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十岁那一年,师父开始教我春水刀法。同所有的武学门派相似,十二楼的心法为天地功法,而所有的心法威力并不能直接显现于人,须得凭藉一招一式方可有所领悟。如此内外兼修,才能达到更上一层的效果。 “春水刀法是天地功法的外化,同源而出,最忌讳阴寒。那日我在山上练刀,大师姐路过,两人打闹间不知怎么的,我被她推了一把直接摔进水中——那时正是初春融冰时,水中还有碎冰。醒来之后已在西秀山中,内息紊乱,修养了数月才能下床,此前三年好不容易积攒的底子也全没了。他罚了大师姐,又发了封山令,从此十二楼的弟子不得在夏季以外的时候上山,我却只能慢慢重来。” 柳十七望着封听云,漆黑的眼里情绪不明,惟独看不出愤懑:“我早就重新来过一次了,再来几次都一样,没什么好怕的。” 一只灰蓝色的雀轻灵地掠过窗棂,脚爪踩在木雕花的窗框上发出清脆的微鸣。 封听云颔首:“既然你都想好,我也不问为何突然变了主意。今日师父午后会在水榭,我领你过去。” 柳十七展颜一笑:“封哥儿,多谢。” 封听云露出个揶揄的表情:“若成了,你以后需唤我大师兄。” 说着立刻就要拜师归入门下,可诸多事务揽在一起,又不是随便的事,因此柳十七给伊春秋奉茶叩首被拖到了三日后。 望月岛的西北方向有一处简单的练武场,当中筑起石制的矮台,伊春秋身着一袭水色衣裙,表情如他们初见时一样恬静,看不见一丝一毫棺木前的失态。她接过了茶,看向柳十七的眼神分明有些欣慰。 “人有十二经脉,望月岛功夫乃顺应人道而成。所有的武学均载于一本书册上,此书名为《斗转星移》,上册详述内功心法,下册载有三门武学:轻功落无痕,北冥剑,六阳掌。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便是这六阳掌,因修习的是十二经中六阳经而得名。此法霸道,男子修习更佳,但须得你及冠之后再另行传授。如今你拜入我门下,没有旁的叮嘱,指望你们师兄弟之间同心同德。” 伊春秋说完,朝柳十七笑起,温和道:“从此望月岛就是你的家了,这里没有什么禁地,出入随心便是。从明日起,先让听云教你基本功,慢慢来,不急。” 她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剩那两个人黑白无常似的站在场地中。解行舟往封听云那边靠,作势要踩他的脚,又被封听云在腰间捅了一剑柄——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对他们的互相掐架柳十七心绪复杂,走过去,却也诚诚恳恳地喊了一声:“师兄。” 解行舟:“哎,不敢当,夜里记得帮我打水洗脚就行!” “懒死你得了!”封听云沉脸呵斥了一句,解行舟连忙老实。他转眼又笑得很是儒雅,对柳十七道:“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柳十七刚要回话,无意识地一捏手掌。本是个随意无比的动作,却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噼——他以为被伊春秋废掉了天地功法,此时百废待兴,却不想突然察觉还有一缕真气在经脉中游走,几乎难以觉察的微弱,而又的确存在。 他转瞬便想起:“无相!” 慧慈那日的话还在耳畔,这功法是随心而动,高深莫测,又邪门得叫人难以置信,昔日天地功法已经不在了,它却像固执地长在了原处——难道连伊春秋都没有发觉吗?无相功真能“使天下武学融为一体,净为管中窥豹,知一斑而见全局”吗? “心无旁骛……”柳十七轻声念道,旁边封听云与解行舟的说话声渐渐变得遥远了,他盯着脚下灰黄的泥土,仿佛又回到了白龙寺的那夜。 那和尚面上显出寿数将尽的颓败,仍朝他和善道:“心空身自化,随意任所之。” 难怪他见旁人交手已不再是只看热闹,反倒情不自禁沉溺其中,仿佛多看一些,自己便能随之融会贯通了! 此时海风拂面,柳十七错觉自己听见了火星烧灼的声音,他狠狠地抹了把眼睛,突然涌起的酸楚更甚方才抽筋拔骨一般的痛。 少年成长,从来只需要一个契机。兴许比起刻骨铭心,这契机堪称温柔似水,来得悄无声息,只在少年心底留下个轻描淡写的印子,仿佛一抹就能擦掉,可它总不合时宜地钻出来,有的带着希望,有的却是仇恨。 柳十七握住希望之时,心下一片澄澈,再看向望月岛的绿荫百花,只觉得清清爽爽。 西秀山。 夜色静谧,千里之外的岛屿上发生何事,他一无所知。白衣卷过青绿的枝叶,接着轻巧地一跃,下一刻已经随意地坐在了翘起的屋檐上。 远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昏黄地连在一起,没有半分明媚和灿烂,只让人觉得夜色更深,苍穹卷过的流云仿佛能带来陌生的风。他似是十分茫然地望着远方,良久才突然回过了神,埋头不语,似是要把瓦片盯出个洞。 月光清淡地洒下来,闻笛抬手按住眉心的硃砂印,一个使力,指甲顿时扣在边缘,剧烈的痛楚自眉心传遍周身,他的手指又脱力般松开了。
第23页 指尖一点红色,闻笛想:“还是流了血……这力道越来越大,都快瞒不住了。” 他放松地揉了揉太阳穴,从袖中抽出一柄短笛,放在唇边先“呜呜”地试了几个音,双目轻阖,依着记忆中的旋律,吹起了一曲残缺不全的小调。 笛声传不得很远,一曲终了,闻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有一刻的放空。 但下一刻,他勐地把短笛往袖中一揣,方才闪身,便有一枚小石子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闻笛重心不稳,连忙伸手在檐角一撑,于半空中翻身而过,几乎化作一条白影,轻巧地重新落在了地上,右手按在了腰间的柳叶刀柄上。 闻笛望向旁边的草丛,沉声道:“什么人?” “美人结长想,对此心悽然……折杨柳,是首好曲子,但如今盛夏已非早春,你吹这个,岂不是有些枉顾了时节吗?” 树影微动,从暗处走出个中年人来。 警惕的闻笛放松了片刻,道:“掌门,夜深了还不曾休息吗?” 来者身着暗色长衫,慈眉善目,在西秀山的静谧夜色中闲庭信步时还微微弓着腰,并不能让人把他同“当世高手”联繫在一起,却正是十二楼当今的掌门,左念。 左念走近他,不着痕迹地以一指将闻笛出鞘三分的刀推了回去,笑道:“很好,反应迅速,身法敏捷灵动,这些日子你下了多少苦功,进步很快啊!” 闻笛站直,道:“病下时欠了许多功课,如今大好了,自然要赶紧追上。切磋输给了大师兄,长此以往,今年中秋论道之时,弟子又要排在后头了。” “难怪,你从小就这样,切磋输给了谁准会气得半夜出来一个人静静。”左念捋着那一撇鬍子,欣慰道:“郁徵从五岁起拜入我门下,如今二十有三,又负责初入门弟子们的基本功教导,终日以武自勉,虽偶有懈怠,可毕竟跟随我时间最长。论武功,你输给了他,不丢人——是今日么?” 闻笛颔首:“黄昏见师兄正传授晚课,便上前讨教,结果被他打得在地上滚了两圈。” 左念哈哈大笑,轻抚过闻笛肩头:“他性情过分刚正,是非分明,生平最讨厌投机取巧之徒。而你不巧,在他眼里恰好是那‘投机’的人,他对上你断然不会手下留情。阿笛,以后不要去他那找不痛快了。” 闻笛恰如其分地做出个介乎“委屈”与“不满”之间的表情,咬着下唇含煳道:“可大师姐也不喜欢我,其他师兄师姐们不愿得罪她,向来不肯与我为伍的。除了郁师兄,我还能找谁切磋呢?” 十二楼名满天下不假,但地处偏僻的宁州,西秀山一年有十个月都在飘雪,环境可谓非常恶劣。对其他千辛万苦慕名来此拜师的人来说,闻笛没有经歷过跋涉沙漠与雪路的艰苦,不过是个掌门游歷中原一时兴起捡回来的“玩意儿”。纵然这“玩意儿”没脾气似的为掌门鞍前马后好几年,终于得到了习武的机会,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但骨子里也低人一等,至于被掌门放在身边教习,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的出身,如此的经歷,怎么能让其他人心悦诚服地接受他呢? 闻笛能想到的,左念自然能想到。他的眉峰微微蹙起,那副和蔼的样子几乎成了个虚假的面具,而下一刻,他又恢復了慈祥的笑脸,温声道:“不必担心,为师欣赏你,与其他无关,是因为你的确为可塑之才。” 闻笛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好似不太满意这种大人哄小孩的敷衍。 左念见他深情,笑意顿深,又道:“为师见你前几日从藏书楼出来了,神态躲躲闪闪的,是从里面偷拿了书怕被发现么?不是令行禁止的事,用得着掩饰吗?” 闻笛一愣,抬头望向他,瞳孔骤然收缩,接着他的否认之词还未能出口,左念继续道:“是在找折花手的残谱吗?” 霎时,闻笛脸色苍白,慌忙又低下了头,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折花手是十二楼歷代掌门才能修行的武学,旁的弟子若是擅自偷学,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左念按在他肩头的手力道加大,两人僵持良久,直到夜风吹冷了沸腾的热血,左念轻声道:“阿笛,为师同你说过,我派人才济济,英秀辈出,可唯有你与阿眠才是为师最看重的两个人。阿眠寒了为师的心,如今,可只剩你一个了。” 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换做任何一个旁人都能为这番话推心置腹,恨不能把满腔赤诚都尽数抒发出来,好好地表一次忠肝义胆。但闻笛只站在原地,他握在刀柄上的手始终不曾放开,咬着自己的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他强迫自己记得照亮了半边夜幕的火光和焦黑的废土。 闻笛最终嘆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师父,弟子怎么会不明白,可越是如此,越想更快地领会余下的招式……是弟子心急了,不想丢您的人。” 心神都似乎为这一句话而荡漾了须臾,左念放开他,转身离去,踏出几步后朗声道:“明日子时来藏书楼后头的小校场,想学折花手,为师教你,不必躲躲藏藏了!” 突如其来的劲风吹得闻笛太阳穴一疼,可他状似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去朝左念叩头,声音都在颤抖:
第24页 “多谢师父!” 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泥土,在左念看不见的地方,闻笛眼底通红,几乎落泪——却半分不为欣喜而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都换成年版演员啦~ 第9章 第八章 风云顿起 落在地上的早秋雨水只来得及润湿青色草尖,留下一点水痕,就被快步走过的衣摆一拂,没了踪迹。太阳一出,露水便要结束短暂的使命。 而望月岛从来都没有霜雪。 绀色身影走过迷阵时已轻车熟路,他绕过那些障眼法,直直地奔赴水榭而去,步法轻盈,辗转腾挪间竟隐隐有了几分“踏花无声”的境界。 清风亭上,那张“微雨江南”的匾额已经不在,也并未有新的挂上去,显出一点落寞。 此刻四面白纱帘尽数被挽起来,露出当中的一张案几与四面枕席,当中已有几人正在聊天。听见脚步声,坐在西面的黑衣青年连忙站起:“小师弟,你来迟了!” 他只微笑着不理会青年的挑衅,兀自行礼道:“师父,二位师兄。” 身量修长,五官俊秀,刚及弱冠之龄的青年,高鼻覆舟唇,配一双杏眼,看上去本是有些不近人情的长相,因他脸色比常人苍白,故又显得尤为冷漠。惟独笑起眉眼弯弯,眼睫低垂时如同鸦羽轻翕,多了两分少年可爱——正是柳十七。 中央的女子笑道:“不讲那些虚礼,十七,你先坐。” 柳十七应下,在南面枕席上坐了,一双眼睛圆熘熘地往两旁的师兄身上瞥。封听云埋着头,似乎在认真研究茶汤颜色,而解行舟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切都同平日没什么区别,但柳十七心里却在打鼓。 自从他拜入伊春秋门下,她很少同时把他们三个一起叫到跟前来,何况解行舟在一个月前才奉命去中原,这么快就回来,难道是望月岛出了什么事吗? 果然下一刻,伊春秋道:“我门下弟子不多,只有你们三个,今日叫你们一起来,的确是有要事相商。”她自宽大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搁在案上,又生怕三人看不清似的,往前再推了推,直到放在中央。 封听云一蹙眉,率先认出了书信的来由:“红蔷薇,这是北川学门的印记,莫非书信是由他们送来的?他们知道了……” 伊春秋道:“不,这封信是行舟截回来的。行舟,你来说吧。” 闻言,解行舟也不忸怩,道:“一个月前,兰陵一带发生了几个江湖人在酒楼斗殴之事,其中一人放话说‘报仇尽管来我望月派’。师父疑心是那人使的小手段,于是喊我去探查他们的行踪。我到了那处,找到那些人打斗过的酒楼,一无所获,正准备返程,酒楼里有个人却误以为我是那些假货的同党,去而復返,便说领我去‘上头’交代的地方。于是我将计就计,跟他走了。” 柳十七:“后来呢?” 解行舟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别急。我跟着那人一直走到城内一座府邸,当中已经住了不少能人异士,交谈间得知,他们都准备去临淄参加北川学门牵头的清谈会。那些人并未听说过什么‘望月岛’,介绍人也只知道‘斗转星移’,以为是哪个新兴的门派。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有人冒充本门弟子在外招摇撞骗,我想兹事体大,那人兴许会去清谈会,便偷了一张请帖来。” 柳十七登时无言以对,见旁边伊春秋和封听云的表情习以为常,大概也明白了,这的确是只有解行舟才做得出的事。 “帖上所写,清谈会正是一个月后的八月十八。”封听云拿起来翻了翻,“师父,兴许我们之中得有人走一趟,仔细调查清楚。” 伊春秋颔首道:“我叫你们来,也是这个意思。不论是何人有何意图,这件事都与望月岛脱不开干系,他们有意拉我们下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反倒该先发制人——我的想法是,行舟带十七走一趟清谈会,你们意下如何?” 其他二人还没作答,柳十七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调:“我去吗?” 伊春秋笑道:“你今年及冠,已经是大人了,此番随行舟前去,也是你时隔七年初次涉足中原,凡事少说,多听多看。总是要与人打交道,不可能一直住在这岛上的。” 她与柳十七说话时声音非常温和,仿佛一个母亲在千叮万嘱,柳十七没料到还能有离开的一天,不禁面露喜色:“是,多谢师父!” “师父,”解行舟冷不丁道,“师哥去哪?” 回答的却是封听云:“我往紫阳观走一趟,有些事请教石山道长。稍后自会去临淄,与你们二人会合,不必担心。” 解行舟单手托腮,隔着一个香炉,桃花眼一直望进了封听云的眼瞳中:“担心你?说笑了,云师哥风雅无双,剑法高超,本是不需要我挂怀的。倒是做师弟的功夫稀松二五眼,还望师哥忙碌之余,多分点心思在我身上啊。” 猝不及防遭到调戏,封听云面无表情,低头啜饮:“你少和我耍嘴皮子讨便宜,此去顾好十七,别让人被欺负。” 解行舟拖长声音嘆了口气,好似对这个回答十分不满。
第25页 “那就这么安排了。”伊春秋道,结束了插科打诨,“事不宜迟,行舟你们北上还要赶路,趁着今夜涨潮离开吧,在海边歇一晚,明日便可启程。” 几人纷纷应下,也不再废言,起身离开。 深秋将至,离开水榭时,柳十七忽然嗅到了一股极轻的桂花香。 他不记得此处有桂花,诧异地环顾四周。仔细地看了一圈,柳十七才发现在青竹与芭蕉之后,果真新栽了一株半人高的桂花,墨绿色的叶片间已点缀着米粒大小的浅黄花蕾。 原来在望月岛,桂花竟能开得这么早吗? 柳十七的东西不多,这些年在望月岛上他过得虽不富裕,但也算吃穿不愁了。内岛中有几位老僕,据说是伺候过伊春秋的师父的,他们话不多,对柳十七非常周到,把他当最小的孙辈看待。 他正忙着将衣物装好,突兀地响起了叩门声。 柳十七转过头,见是平日照顾自己的一位姓张的老婆子,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将人扶进了屋里:“张婆婆,怎么您亲自过来了?” “听说小柳要和行舟出远门,老婆子想着你早些时候受过苦,长身体都比别的孩子晚,如今还在长个儿呢,这一去啊,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便连夜做了新衣裳,免得你长了个儿,现在的衣裳又穿不下了。”张婆婆没有坐,反而将身上挎着的一个布包放在桌案边,打开来让柳十七看。 看清了当中物事,柳十七一愣,险些失言:“这……” 那布包袱是老人自己缝的,年纪大了针脚便不那么密,最顶上是个香囊,压着一叠整整齐齐的新衣。料子入手摸着十分舒服,柳十七只稍微一翻,便看出这不止一套,从中衣到外衫,甚至护腕、靴子都应有尽有,鼓囊囊的一大堆。 他眼底一酸,连忙挤出个灿烂的笑:“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张婆婆摆手道:“小柳可千万别这么说,当年行舟、听云出远门的时候,还不是老婆子给做的衣裳。出远门得要新衣新鞋,穿得齐齐整整的,这不是怕你离得久了,冬衣、春衣都备好了——哎,小柳,赶紧把这身外衫脱了,你看肩膀后头都破了洞了,我带了针线给你补补,赶紧的!” 她算得上望月岛中除了师门几人外,与柳十七说话最多的人了,闻言柳十七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连忙把外衫除下,自己则站到一边,将那新衣收拾进了包袱。 张婆婆把这些尽收眼底,连连笑道:“这可就对啦,小柳年纪最轻,这回出去要多加小心,别招惹外面的坏人……” 他听张婆婆说一句,便点一次头,耐心地应了一声又一声,胸口泛起温暖。白天室内没有点灯,窗棂外漏下阳光,东风轻拂,还带着朝雨的腥味。 “哦,对了,差点没想起这一趟的要紧事。”张婆婆补好衣裳,又站起来,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瓶,递给十七,“小柳,你的药,别忘记带走。” 柳十七接过,双眼又弯成了小桥的弧度:“还是您有心,我真忘了。” 张婆婆微怒道:“自己的身体都不保重,难道还指望日后你媳妇儿给你照顾着么?” 柳十七说不过她,笑着听了许多慈祥长辈的叮嘱,好不容易将意犹未尽的张婆婆送走,他掩上远门,抬头看了眼天光——离出发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手中的玉瓶冰凉,柳十七想了想,回身前往榻边,从枕头下摸出了另一个瓶子。这两个瓶子长得极像,都是十分朴素的款式,若不看当中物事,不熟悉的人定然区分不出。柳十七索性将它们一起放进了包袱深处。 自从那年落入溪水染了寒毒,后来虽得封听云相助,拔除了大半,仍有一些留在柳十七的经脉中,只好以性温和的中药调理,至今也尚未痊癒。赶路自不能每日喝一帖的,只好制成药丸随身携带。 “这想来并非孙婆婆的主意,不是大师兄就是师父嘱咐的吧。”柳十七暗想。 而另一个常年被他枕在榻上的瓶子,是他与西秀山唯一的牵绊——渡心丹。 整整七年,他时常从封听云和解行舟往返中原之后的谈话中听见只言片语,所有人都找翻了天,有传言说已经被毁去了,后来十二楼正在设法重制渡心丹,沸沸扬扬地四处传。可他们惟独想不到这宝物还在他身上。 柳十七单手拎着包袱,出门时另一只手拿过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刀。 临走时还需跟师父打一声招唿,如此耽搁,待到他行至滩边,已是日落黄昏了。 一身黑衣裹得跟煤球似的解行舟正在放开小船缆绳,他抬头见到柳十七,又瞥了眼他的刀,嗤笑一声,道:“小师弟,我就纳闷了,你要什么武器没有?非拎着这把残次品不放,很喜欢吗?” 柳十七习惯了他的脾气,知道这人向来没法好好说话,于是不和他一般见识:“用着趁手,就不换了,免得麻烦大师兄。” 其实解行舟说得不无道理,柳十七的长刀雪亮锋利,刀柄足有成年女子一臂长,必须双手交替握住才能发力。若是完整復原了,刀身可长达五尺,几乎能和寻常十四五岁的少年一样高。但坏就坏在这把刀是一把断刀——
第26页 习武之人忌讳不多,但在贴身兵刃上,有着数不清的迷信。江湖中素来有“剑在人在”之说,虽不甚贴切,也足以看出兵刃的完好无损对主人的重要。 三年前柳十七放着一大堆刀枪剑戟不用,从望月岛的武库里挑了这把当时已经锈坏了的刀,一抽出来还断了小半截,实在很不吉利。 封听云多次提出替他补上,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远比想像的难,那刀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金非铁,十分轻盈,一见便是好东西,反倒不好随便找些材料狗尾续貂。左右柳十七并不把那些忌讳放在心上,只说这把刀重量合适,他磨亮了之后一直用到今天。 刀柄上刻着这把长刀的名字:长河。 解行舟私下觉得,说不准是小师弟看中了这个名字,于是说什么都不换呢。 “你愿意就留着吧。”解行舟道,他把缆绳抛入船舱中,一条腿踏上船舷,偏过头看十七,“走吧,听师哥说你怕晕,又这么多年没出海了,进去待着,别吹风。” 柳十七脸色一白,忽地记起当年初到望月岛时差点吐得昏天黑地的模样,跨进船舱的动作就有些僵硬,堪称小心万分。解行舟没见过这么怕水的人,被他逗得大笑,站在船头前仰后合,险些掉进了海里。 船舱帘子一掀,柳十七阴沉着脸,对解行舟道:“不许笑,再笑我告诉大师兄去!” 婉转到一半的笑声拐了个弯,解行舟把余下的嘲讽纷纷憋了回去,郁闷地瞥了眼柳十七,船桨在浅滩上一撑,心道:“小师弟越来越会拿捏我了,何其悲凉啊……” 悲凉的解行舟和晕船的柳十七顺着潮水一路漂上了汪洋大海,身后的望月岛缓缓淹没在夜间四起的苍茫海雾中。 柳十七抱膝坐在船头,目光游离不定,海涛拍打船身时激起一团白浪。金乌西沉,天边的流云被染成了橘色,而东方虽还泛白,已有星辰挂在上面。 “师兄。”柳十七道,“你是师伯带回来的,和他关系亲近些。师父是不是还想留他一命,所以让你去?” 撑船的解行舟动作停顿,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师父留不留情面我是不知道,但就算找到了人,你觉得以我们两个要他的命?不被他打成重伤算走狗屎运了。安心,走一步算一步,想法子追回秘籍才是最重要的。” 柳十七点点头,埋进双膝间,佝偻着背,强忍住各种不适。 七年,他逐渐地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一场变故。 比起百年正派的西秀山或紫阳观,望月岛暗中蛰伏只是最近四五十年的事。望月岛一门规矩不多,只有两条十分重要:其一,但凡拜了师入了门,没有师父的首肯,绝不能离开望月岛半步,否则视为叛出师门。其二,倘若自觉学成,可向师父请辞,回到中原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望月岛之事。 柳十七隐约觉得这门派如此避世,一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他每次想要探查,封听云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由于这两条奇怪的门规,每一任岛主弟子留下来的不会超过五人,而大部分时候则是只有两三人,这些弟子关系一向很好,安心地在望月岛上习武、论道、插科打诨,过完无忧无虑与世隔绝的一生。 而伊春秋的师父、上一任岛主王干安生前也收了三个弟子,大师兄姓盛,王干安为他起名“天涯”,小师妹是扬州当地一户商人的千金,机缘巧合才拜入门下。这三个人中,又以伊春秋与盛天涯关系好,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可谓无话不谈。 但谁都没察觉盛天涯的野心,习惯了平淡的人,住在世外桃源,怎么会忍心以恶意去揣度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呢? 王干安六十大寿那年,熬尽毕生心血,写就了一本秘籍,名叫《碧落天书》,据说当中将中原各门各派的武学钻研透彻,并一一点破了缺陷,道出应对方法。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没人知道,可能为了炫耀自己独步天下,也可能与望月岛有关。 秘籍写成后,为求妥当,王干安将其一分为二,前者由他再次修改藏入了本门心法《斗转星移》当中,后者则不为任何人所知。 小师妹学成之后选择了离开望月岛,并逐渐地与其他人断了联繫。正当所有人以为日子该和从前几十年一样安稳时,盛天涯却开始打那《碧落天书》的主意。他开始频繁地行走江湖,不顾岛上禁令,三番两次擅自出海,为此与伊春秋闹翻无数回。 八年前,王干安闭关之际,盛天涯夺取了藏于书房暗厢中的《斗转星移》的上册,妄图从中破解天书的秘密。 盗书一事本为暗中进行,却不料盛天涯得手之后被路过小院的解行舟发现了异常,二人大打出手,动静惊动了伊春秋和闭关中的王干安。 盛天涯打伤伊春秋,又挨了王干安三掌,慌乱之下朝师父出了手,一式六阳掌正中王干安丹田要害,当场打得人呕了血。 趁场面大乱,盛天涯带着《斗转星移》逃走,封听云前去追回未果,还在海滩边被他重创,足足养了大半年。而王干安也被那一掌伤了元气,闭关半年后在石室内力竭身亡,临终前除了前来探望的封听云,身侧并无一人。 至此,望月岛虽还维繫着表面上的和平,却已被捲入了风起云涌的俗世。
第27页 整整八年,盛天涯下落不明,偶尔听见风声,柳十七的两位师兄总要前往中原探查一番,可大部分时候都无功而返。 他窝在船舱里,心道:“这次轮到我了,也会……找不见人么?这么多年了,那本秘籍说不定早就被参透,追回来还有什么必要呢?” 对方放出“望月”二字的风声,究竟是不是一个诱饵?想要引蛇出洞?若是如此,解行舟这一回去,该如何顺藤摸瓜? 柳十七思来想去,因为晕船与疲倦,困意重重袭来,他靠在舱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进主线了,大概也是两条线,但这次是一条一条走的,看到后面应该不会觉得乱了w 第10章 第九章 灭门惨案 翌日清晨,柳十七与解行舟在东海边的客栈掌柜处拿银两换了马匹,一路北上。赶了二十天路,总算在清谈会开始前抵达了临淄。 天下武林在拜月教覆灭后迅速群雄并起,有十二楼、紫阳观这样的百年大派,也有菩提堂、妙音阁那般偏安一隅的小门小户。 但近来风头正盛的除北川学门之外,别无第二家了。 当今天家尊儒重道,前朝如日中天的五台山文法寺逐渐没落。后为巩固天子在江湖的统治,朝廷暗中扶持了位于临淄的北川学门。此门派以入世济民为己任,重仁义、尊礼法,放在江湖显得太过迂腐,却偏偏中了朝廷的下怀。 由此契机,北川学门得以发扬光大,隐约有了武林之首的姿态。此次广发英雄帖,邀请各大门派前往临淄参加清谈会,除了讲学论道,博百家之长外,也有给诸位一个下马威,好正大光明地巩固自己“正统”“天下第一”地位。 仲秋时节,江北的临淄已经满城落叶,遍地金黄。 掌门商子怀待客有道,亲自出面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三间客栈给客人居住。不少名门正派都有各自的庄子,来客栈住的除了一些小门小户零散的四五个人,就是解行舟和柳十七这种浑水摸鱼的。 “一间房。”解行舟对迎上来的小二道,摸出印有红蔷薇门徽的英雄帖。 那小二认得此物,又是个有眼力见的,看见柳十七腰侧刀鞘,连忙挤出了灿烂的笑脸:“二位爷,这边请!您二位是来咱们临淄参加清谈会的吧,随便吃随便坐,到您二位归程,学门已将所有费用统统包了!” 解行舟故作惊讶道:“哟,这可真是多谢商掌门了。” 小二连声道“惭愧”,好似这免了费用的决定是他能做主一般,引二人前往楼上安顿。这客栈还算空荡,解行舟要了靠外临窗的厢房,以便观察动静,待小二离开后,他只放了包袱,就去逮还在磨蹭的柳十七。 “下去吃点东西,我见你饿得面无人色了。”不由分说地抓起柳十七,拍掉他肩上的风尘僕僕,解行舟不容柳十七申辩,直接把他拖走了。 柳十七毫无反抗余地,无可奈何地被他按到桌边,眼见师兄把菜单从前往后扫了个遍,最后矜持地点了两碗牛肉面。 柳十七:“……” 他不是错觉,那店小二的脸色都变了。 面要现煮,还未端上来,解行舟便剥着一碟瓜子解闷。柳十七看不懂他的意图,将凳子移得靠近他些,低声问:“师兄,为什么不回房吃?” “不懂了吧?”解行舟终于有了机会在师弟面前耍威风,满面红光,瞬间就得意起来,好整以暇道,“听说商子怀他们包了三间客栈,另两间几乎都住满了,如今离清谈会还有十日,这间客栈自然还空着。通常压轴来的,才是有身份的人,因此我们在这,大概能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柳十七看向解行舟的眼神顿时充满钦佩,生平第一次觉得小师兄平日嘴皮子功夫利索,没想到脑子竟也有用得上的时候。 解行舟笑了一声,继续道:“来的路上,你在那看刚出锅的包子时,我已经听见了一些事情。紫阳观的道长们是出家之人,此次在城外住,菩提堂没来凑热闹,妙音阁和绿山阁还在路上……十二楼——”他两指捏着一枚瓜子,轻轻地扣了扣桌案,“听说就在后院住着呢。奇怪,两阁一楼,竟然都到齐了。” 听到十二楼的名字时,柳十七有一刻恍惚,随口道:“什么‘竟然’?” 解行舟一弹他脑门:“你是不是十二楼出来的,这都不知道?妙音阁新任掌门楚恨水看上了你们大师兄郁徵,托人传递锦书绣帕,结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家丢了面子,这会儿正尴尬呢!” 柳十七捂着被他弹过的地方,无言以对:“……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解行舟摊手道:“不过此次没想到还能和十二楼对上,从宁州过来,可谓是水千条山万重……左念也是给足了商子怀脸面。” 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听到旧相识的名字,柳十七浑身一抖,几乎顺理成章地思绪飘远了,直盪去七年前模煳不清的回忆里: 郁徵都有姑娘喜欢了吗?他还是不是从前的臭脾气?倘若十二楼也是掌门领人来,那,那岂不是—— 兴许能见到闻笛? “闻笛”二字仿佛柳十七的一缕牵挂,平时被埋在心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突然想起来便一发不可收。那几年的回忆如潮水涌来,他状似一叶孤舟,被千重浪打得飘忽不定,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第28页 他……可还好吗?会不会变了模样? 再有机会相见,闻笛能一眼就认出自己吗? 旁边的柳十七突然表情愁苦,垂眸不语,解行舟只当他想起了伤心事,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刚要说话,门口却突然熙熙攘攘地挤进了一大群人。 “十二楼的人住在这儿吗?!” “叫西秀山那帮伪君子都滚出来!” “奶奶的,左念死哪儿去了?!真当我们华山派没人了吗?” 堵在门口的人大约有十几个,为首的是个堪称膘肥体圆的胖子。他怀中抱着一把剑,剑身狭窄,被他膀大腰圆地揽住,虚弱得几乎要断了。 那胖子往客栈大堂一横,空间顿时都显得逼仄了,几个客人拔腿就跑,不愿捲入纷争,柳十七刚要起身,被解行舟按住了手。他疑惑地望去,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分明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胖子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运足了内力吼道:“十二楼的孙子!黄爷爷知道你们躲在后头呢!怎么,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对质吗?!你们杀我华山派长老全家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在座的听清了,却无一不胆寒,瞬间不敢再动了。 “听他的意思,十二楼灭了华山长老的门?”柳十七不可置信地问解行舟,他们的桌子在最角落,一时没人察觉,“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解行舟咬着瓜子壳含煳道:“难说,名门正派做出垃圾事的还少吗?我见他们一个个红着眼,应该不会有假,更不可能拿这个找十二楼的麻烦。” 柳十七还想说什么,华山派众人叫骂声越发大了,他皱了皱眉,闭口不言。 “十二楼的!把你们掌门叫出来,我知道你们住在后头,今日你们不出来,我们就堵在这儿不走!堵到清谈会!华山派虽比不上十二楼家底雄厚,可也不是好惹的——” 胖子的话音迴荡在大堂内,让人错觉房梁都抖了三抖。 而下一刻,一道白影忽然自廊下穿出,如飞鸟轻掠,眨眼功夫踩在了正中间一张桌子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他方才站定,冷冷地抬眸一瞥,华山派骂个不停的人奇蹟般地倒抽口气,默契地噤声了! 在那白衣身后,鱼贯而出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站在他旁边,隐有以白衣为首的架势,迅速地与华山派对峙起来。 待看清了踩在桌上那人的长相,柳十七的唿吸险些停了。 他约莫二十出头,自有一股锐气,白衣更是纤尘不染,五官秀丽,眉间殷红硃砂印,腰佩蝉翼柳叶刀,丹凤眼斜斜上挑,仰月唇似笑非笑,神光内敛,风华无双。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柳十七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白衣,一颗心仿佛泡在海水中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没个定处。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听见他的名字时,满面欣喜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家中本也有个弟弟,不如你认我做哥哥吧?”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对方的模样,却仍然在见到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觉得陌生极了,名字也能唿之欲出—— “在下十二楼弟子闻笛,敢问这位兄台光天化日之下,在客栈门口吵嚷不休,指明要见我家掌门,是和他老人家有什么旧事未了吗?” 白衣人言毕,居高临下地斜睨华山派众人,随后跃下桌案,正好站定在那黄胖子对面,抬起手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颇有君子之风。 大堂前剑拔弩张,而客栈角落的桌边,柳十七蓦地红了眼眶。 而对峙还在继续。 黄胖子见了十二楼弟子,莫名气短三分,兀自强撑道:“怎么,你们敢做不敢当?!今晨我派徐长老自家的庄子,一家上下带佣人共十八口,全都横死院中!尸体身上净是刀伤,刀口细窄,一见便是你派春水刀法!十二楼昨夜刚到临淄,今晨人就死了,难道这是巧合吗?那遗落下来的一把柳叶刀,莫非也是巧合?!” 他越说越气愤,整个人原地化作了一个通红的葫芦,到最后义愤填膺起来,大手一挥,立刻有旁的华山弟子呈上一把还未擦干净血迹的刀。 刀身狭窄,状似柳叶,薄如蝉翼,挥动时发出轻微鸣响—— 的确是十二楼弟子人手一把的柳叶刀!顿时,闻笛身后的诸位年轻人都不禁面色微变,齐齐地看向他。 而黄胖子还在叫嚣:“尸体就在客栈外,有胆子的就自己去看看!别说爷爷诬赖你们!” 门口华山派众人散开,让了一条通路,闻笛面不改色地走出去。 热闹的大街此时罕有人迹,客栈外面整齐地摆着十余具尸体,要害处留下几条细细的血痕,却无太多挣扎痕迹。闻笛皱眉不语,却并未出言辩驳。 黄胖子将这些尽收眼底,以为他是心虚了,不失时机地冷哼一声:“有个家僕逃脱魔爪,侥倖活了下来,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领过来!” 几人一通推搡,把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抵到黄胖子和闻笛中间。黄胖子按住他的肩膀,道:“你看见了什么,给这位小爷说说?” 那汉子浑身都得如同筛糠,半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黄胖子恼了,刚要出手教训,闻笛却轻轻巧巧地伸手拦住了他,朝那汉子温声道:“不急,看见了什么你如实说便是。”
第29页 他望向黄胖子,永远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温柔样子,但话语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对方喉咙:“若真是我们的人,那在下自会禀告掌门定夺。可倘使贵派教此人撒了谎,天涯海角,十二楼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休想安生过完一辈子。” 闻笛慢条斯理说完,那汉子发出一声惨叫,竟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哭喊道:“是!是穿白衣的人!丑时,丑时我起夜,见一个穿白衣的翻墙入内,连忙躲了起来。他、他杀了徐老爷,夫人……还有好多人!老爷打不过那人,被他割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他杀了人,把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黄胖子大手一挥,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双眼眯起:“人证物证俱在,我见你十二楼如何狡辩!” “狡辩?”闻笛轻声重复,若有所思地歪头。 那黄胖子似乎得理不饶人,方才要继续叫骂没完,闻笛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刀,不由分说回身砍向黄胖子的左臂。 刀锋发出一声嗡鸣,好歹也是习武之人,黄胖子反应迅速,连忙侧身避开。可他尚未站稳,闻笛的第二刀又如雷电般攻向他腰侧,同时左手作勾指,朝他双目而去! 黄胖子大吼一声,长剑出鞘在半空招架,他被彻底激怒,一个扫堂腿攻向闻笛下盘。闻笛仿佛早已预料到,单手变爪为掌,在旁边观战人身上一撑,跃然而起,轻松躲过他脚下劲风,同时柳叶刀回噼——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颈侧一冷,顿时,黄胖子手脚都僵住了。 闻笛落在了他左后方,凑到黄胖子耳边,声音气若游丝却暗藏内力,让客栈内外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前辈,招招致命却不取人性命,得手之处必在咽喉……这才是春水刀法,不是什么藏头露尾的鼠辈冒充得来的。” 场面冷凝在这一刻,黄胖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大气也不敢出,而闻笛眉宇间顿时锋利,不再是方才的谦谦君子模样,叫人探不清他的虚实。 正在僵持,远方传来马蹄声,有一人说话仿佛近在咫尺:“闻笛,放肆!” 话音刚落闻笛便立刻收刀入鞘,往旁边退了一步。待到马儿一声嘶鸣停在客栈门口,闻笛恭恭敬敬地低头,对马上的人道:“师父。” 左念翻身而下,旋即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解行舟看热闹看得开心,刚想与柳十七交流交流,一回头发现小师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靠在桌边的断刀长河也不见了。他眉头一皱,暗道这是有心事,当下也顾不得还没吃面,起身上楼找人去。 推开门,解行舟果真在房内看见了柳十七。他心思不如封听云细腻,又天生不会哄人,这会儿见对方表情有异,只会轻声问:“怎么了?” 柳十七不答,解行舟又问:“那人……你一直挂念他,对吗?当年你怕我和师哥抓错了人,要找他的麻烦,姓闻的孩子……是他?” 这次柳十七点了点头,他一吸鼻子,仍是不说话,直起身打开了窗。从他的房间恰巧能将客栈外街道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就当解行舟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做好了准备陪他散出那份憋屈,柳十七倚在窗边,忽然开口:“我是怕见左念。” 那年的画面挥之不去,他看见左念割开一个师姐的喉咙,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解行舟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这么久了也放不下,于是矜持地一点头,挨在他旁边,同他一道观察下头的动静,安慰道:“不见就不见吧,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师弟了,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柳十七朝他感激地一笑,目光仍然炯炯地凝望着楼下的闻笛。 他们短暂地离开,楼下的众人却没有方才那么急眼了。左念听一名弟子说了个大概,脸色一变,不由分说一掌打向闻笛:“胡闹!” 他那一掌看着厉害,实际拍在身上却没什么力气,纯属做戏给华山派的人看,闻笛立刻明白,逆来顺受地忍了,脸上却还不服气,辩驳道:“师父!他们摆明了是诬陷我派名声,故意挑在这么个时候——” “闭嘴!”左念“愤怒”地驳斥,又转向华山派的黄胖子,收敛了怒气,好声道,“闻笛头一次离开西秀山,又素来维护本门弟子,还望黄兄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给前辈赔个不是,快点!” 闻笛一瘪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黄胖脸上转了一圈,先嘀咕了句什么,才委屈又敷衍地鞠了个躬:“是,晚辈鲁莽了,还望前辈海涵。” 左念还要发作:“你这孩子,道歉好歹也——” “算了算了,左掌门。”倒是华山派另一个年轻弟子看不过去,率先喊了停。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放在平凡人家闻笛的年纪都能拜堂成亲了,怎么还叫“年少无知”,左念给了他们这个台阶,他们手头哪怕有证据也不敢不就坡下驴,先稳定了局面,再讨还公道不迟。 左念望向他,顺从地接了这句“算了”,慈眉善目道:“这位贤侄如何称唿?” 那人道:“在下赵真,华山派赵炀之子,家父今日会友去了,小子僭越替他前来。这位是我师叔黄元义,方才多有冒犯,也请左掌门见谅。”
第30页 左念笑道:“无妨,无妨,原来是华山派的少当家。发生这种惨案,贵派有些心急也是人之常情。贤侄有所不知,我派所有学习过春水刀法弟子,柳叶刀上都刻着姓氏,可否将那 ‘兇器’借来一观?如此我也好有个彻查的方向,定会还贵派一个公道!” 听他这么说,连红葫芦似的黄元义都消停许多,冷哼一声,叫旁人再次奉上那把柳叶刀。左念亲自拿过来,调转刀柄,果真在底部看见一个刻字。 他眉梢一挑表情怪异,将刀递给了闻笛。闻笛不明就里地翻过来看,瞳孔微缩,手一抖,那把刀几乎掉在地上。 他失声道:“不可能!师姐昨日明明和我们在一起!” 只见那把柳叶刀底部刻着个指甲盖大小的字,横平竖直,正是个“宋”字。而西秀山最有名的宋姓弟子,不是别人,正是大师姐宋敏儿。 赵真发觉异常,步步紧逼,问道:“哦?看来左掌门心下已经有论断了?那我们就不要在此白费口舌了,还请左掌门将这位姑娘唤来,大家当面对质,也免得隔空传话,容易叫人多想。前辈,你意下如何?” 片刻的沉默,左念抬起头,面上没有丝毫失态,颔首道:“那是自然。阿笛,敏儿人呢?” “今晨和灵犀一起去买胭脂,回来后说太累了,想要多睡一觉。方才黄……黄前辈在外请我们出去时,我见师姐房门紧闭,故而没有叫她。”闻笛谨慎答道,“不过师父,昨夜我与灵犀查房,她的确是在的……” “多说无益,”左念打断他,挥手道,“灵犀,去把宋敏儿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w 第11章 第十章 久别重逢 “宋师姐!出事了!”小师妹灵犀将那木门拍的啪啪作响,“师姐,你快起来呀!” 手都要拍痛了,灵犀还没听见声响,索性一咬牙,往后退了步,抬脚便朝那客房的木门踹去。她虽只有十七岁,这一脚力道却半分不减,木门应声而开,顿时碎了一截,动静彻底喊醒了榻上的人。 江湖三位风头正盛的美人,楚恨水柔弱,陆丹绮娇气,惟独西秀山的宋敏儿性子泼辣,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宋敏儿出身尊贵,父亲是左念的挚友,平日哪怕左念对她说话都要礼让三分,师弟妹们更是唯恐触了逆鳞,她何时受过被这种破门而入的待遇?宋敏儿当即柳眉倒竖,怒气沖沖对灵犀道:“天大的事先去找闻笛,他压不住了再来说!” 灵犀硬着头皮等她发泄完,才道:“宋师姐,华山派有个长老在城外的庄子被灭了门,他们非说是十二楼做的。眼下掌门已经来了……你的刀呢?” 她故意不把事说明,免得宋敏儿当即发作。 果真,宋敏儿没察觉出此事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一听也知道不能善了,连忙火速穿好了衣裳,将头髮一拢,眼角斜飞示意灵犀去看角落:“刀不就在那儿吗?” 话音未落,灵犀已经拿了那把刀,她翻过刀柄仔细查看,倒抽一口冷气。她望向貌似一无所知的宋敏儿,原本已经安了一半的心又没着落起来。 灵犀从小跟着闻笛,知道什么话该什么时候说,于是毕恭毕敬地捧住宋敏儿的刀,一言不发地随着她出了门。 半盏茶的工夫,华山派与十二楼乌泱泱一共二十来人,已经全都涌进了客栈的后院。 宋敏儿乍见到此番阵势,原本嚣张的气焰先灭了大半,不明所以地往左念身侧一缩,小声道:“师父,这是怎么了?” 左念沉声不语,闻笛却侧头望向灵犀,见到她手中那把刀,目光一暗,仍是温和道:“灵犀,你拿的是师姐的刀吗?递给华山派的前辈们瞧瞧。” 个中利害无需他说明,赵真快步上前,面上已经快维持不住礼数周全了:“姑娘,请将宋姑娘的刀借来一观。” 灵犀神情有异,本能地去看闻笛的反应,可对方冷静地立在原处,她尚且纠结,手中的刀却被赵真一把夺去。闻笛这才注意到灵犀求助的目光,朝她递了个疑惑的眼神,灵犀不敢再挤眉弄眼,垂头丧气地不言语了。 “左掌门,”赵真蹙眉,声音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这把刀并非宋姑娘的啊!您看,上头的分明是一个‘闻’字!” 众人齐齐地看向闻笛,他本人似乎早已预料到,神态并不惊慌。 左念:“闻笛,怎么回事?你把自己的刀给了她?” 闻笛不慌不忙道:“我们一行人从西秀山入中原,路途遥远,难免遇到偷鸡摸狗之徒。在潼关时宋师姐突然说找不见刀了,害怕被师父责罚,我恰好身边有一把多的,就将自己那把刀拿给了师姐。” 左念捋着鬍子,仍是疑虑未消:“即是如此,为何你方才不提前说明?” 闻笛:“想必以赵公子、黄前辈的心情,徒儿说了他们也不信,不如待到他们自己见了,再作解释。左右十二楼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黄元义嚷嚷道:“胡扯!你不是说西秀山的弟子每人只有一把刀,你的给了这师姐,那自己的刀又是谁的!?” 似乎猜到他会这么问,闻笛不言不语,只解下腰间的刀,径直单手抵到了那黄元义眼皮底下,声音倏地有些变调:
第31页 “这把刀是师父特意为师弟造的,可惜他福薄,当年不慎跌落雁雪峰的山崖,生死未卜,刀还没送出去就没了主人。我与师弟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于是要来做纪念。他的刀我一直带在身边,十二楼内人尽皆知!” 跌落山崖、生死未卜的说辞是这些年西秀山对外统一的口径。 当年左念关门弟子叛逃,说出去总归不太好听,又牵扯到渡心丹,几番衡量后,索性由郁徵出面闢谣,声明并无此事。但话已经传开,郁徵说的,江湖各大旁门左道一个字也不信,私底下仍旧反覆探查渡心丹的下落。 华山派自然也听说过这一茬,如今闻笛蓦地自己提出,要反驳却就轻易落入陷阱。 黄元义眼中还有不解,但堵到他眼皮子底下的那把刀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柳”字,他嗫嚅道:“这……这……” 闻笛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方才有一瞬崩塌的情绪已经尽数收敛:“前辈,还有何疑问吗?”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赵真察言观色,深知此事到处都是蹊跷,倘若他们不依不饶,恐怕今日不能好好收场,连忙上前一步,把黄元义拉了回来。 赵真朝左念拱手道:“原来是如此吗,晚辈听明白了,这位姓闻的师弟重情重义,既挂念着师弟,又体谅师姐。既然宋姑娘的刀是弄丢了,昨夜又呆在客栈中,有左掌门坐镇,想来是没什么机会单独行动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这是讨了便宜还卖乖了,左念略一皱眉:“贤侄请讲。” 赵真道:“假设兇手是与我派徐长老有私仇,何必非要用贵派宋姑娘的刀,又身披白衣,装得不伦不类?晚辈推测此人与徐长老的瓜葛是幌子,栽赃十二楼才是真正目的。左掌门,此事传出去遑论真假,对十二楼的影响总归不好,晚辈托大,提议将此事先压住,趁着清谈会的闲暇再行查探,您意下如何?” 左念冷笑道:“呵,你倒是想得周到。” 他身后另一白衣弟子哼声道:“赵公子,今日你们一行人沸沸扬扬地抬着尸体一通叫骂,真以为此事能凭藉三言两语压下去吗?” 赵真的想法都被他噎了回去,此刻也不禁语塞:“这……” 闻笛不失时机道:“师父,徒儿也有一个提议。在临淄,我们与华山派诸位都非东道主,事情发生在北川学门的地界上,擅自处理总有些不尊重,也背离了来此的本意。不如将此事告知商子怀或者席蓝玉前辈,请他们定夺?” 这话正中左念下怀,他笑而不语,只看向赵真。对方毕竟年轻,饶是舌灿莲花也有一刻掉链子,支吾良久,皱眉道:“闻少侠说得在理……那、那便这样吧。多谢左掌门,今日是我们唐突了,待到家父回城,定会再次上门赔罪。” “赔罪就不必。”左念安然道,“我与赵掌门是旧相识了,还不至于将这点误会放在心上!灵犀,莫瓷,送华山派诸位一程。” 两个年轻弟子应声而出,莫瓷朝赵真舒舒服服地一笑:“赵公子请。” 一行人终于散去,全程茫然的宋敏儿尚是目瞪口呆,左念愤怒地拂袖而去,理也不理她一眼。众弟子纷纷去做自己的功课,惟独闻笛还没有动作。 闻笛与宋敏儿面和心不和也非一两天,眼下没有外人在场,他好整以暇地理平袖口褶皱,对宋敏儿道:“师姐,我早说过会出事端,你当时不信,这下完了吧?” 宋敏儿横眉以对,啐道:“呸!不用你来假好心!先把刀好心好意地借给我,自己又用着柳眠声的,赚了同门的赞赏,师父的同情,这下还能赚到华山派对你刮目相看!闻笛,你真是攻心为上啊!” 闻笛不恼反笑:“承让,我只是未雨绸缪。如今出了岔子,师姐你有教训我的闲工夫,不如想想那刀到底掉到谁手里了吧。” 他说完,正逢门外送客的莫瓷回来,闻笛不再同宋敏儿多言,朝他招招手:“阿瓷,你跟我出趟门。” 客栈内重新规整,掌柜与店小二纷纷钻了出来,装作方才无事发生似的开始把闹过事的东西归位,整理起了客人们点过的饭菜。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出锅,由小二放在木盘内,一路风驰电掣地端上了楼。 他扣响最外侧厢房的门:“二位客官要的牛肉面来咯!” 解行舟开了门,促狭笑道:“还以为出这么大的事,这面我要吃不上了——哎,真香,肚子都快瘪了,十七,快!” 店小二搓着手赔笑道:“客官受惊了,对不住,对不住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那华山派的来闹了一通,没讨到便宜,灰熘熘地就走了,客官别往心里去,他们也就嚷得热闹,还不是丧家之犬,得仰人鼻息。” 解行舟筷子刚拿入手,闻言乐了:“要不怎么说临淄人杰地灵,连个店小二都能说会道——这‘丧家之犬’四字,从何谈起啊?” “嗨!”店小二是个人精,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见笑了,小店多年承蒙北川学门荫庇,我们迎来送往间对武林中事也知道一些。那赵炀捡了师父早死的便宜才当了这个掌门,自然有的人不服气。前些日子华山派才你死我活地内斗一通呢!赵炀按不下去,灰头土脸地来临淄求商掌门相助,有他出手,赵炀这才坐稳了位置,平息了内乱……”
第32页 “原来如此,受教。”解行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塞过去一小块碎银,“你先去忙吧,有事儿爷会喊你,放心,多跑点腿少不了你好处!” 店小二心领神会,客气地恭维二位吃好喝好,躬身退了。解行舟重新掩上门,端着牛肉面,舒心地吃了两口:“手艺真不错,但比师哥做的还是差点……” “师兄”屋内良久没开口的柳十七把面碗往桌上一推,“我想出去散散心。” 解行舟没想太多,只奇怪道:“这时候?眼看天都要黑了。” 柳十七点头道:“就是四处走走。师兄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左念,就是心里闷,去外头走走可能会好一些……我认得路。” 解行舟理解地点点头:“那去吧,到了时辰就回来,明日咱们还得四处打探情况。” 柳十七应下,勉强刨了两口面条垫了肚子,拿起长河刀,从解行舟包里翻出一点碎银,闷闷地低头出去,连关门的声音都跟砸墙似的,把屋内师兄惊动得不轻。 以解行舟的心宽,他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延绵几代的世仇,也不懂为什么一点恩怨连时间也无法消弭,只好装聋作哑,在旁人你死我活的时候冷眼旁观。伊春秋曾说他过得太没心没肺,但他只是看得太透。 自小就经歷过人情冷暖,还指望他义薄云天吗?难道那些虚无缥缈的前程往事、上代恩怨,比如今吃不饱饭还重要? 此刻他孤身待在房内,面前还有半碗没吃完的牛肉面,很难得地想起了同年光怪陆离的楼阁。那里满眼都是醉醺醺的人影,红灯笼与暧昧光线,莺歌燕语,酒香四溢。 女人精心描眉,涂好的红唇俗不可耐,身后还没有桌椅高的孩子突然因为饿开始大哭,她转头去看,静静地淌下泪来,晕花了刚揉开的胭脂。 解行舟嘆了口气,忽地想起仿佛快到中秋了。 北方的秋季,黄昏来得很早,人们早早地用过饭就开始为夜市准备。而黄昏也转瞬即逝,在屋檐上矜持地扫过一道金光,便被夜幕席捲了。 临近八月十五,行将圆润的上弦月挂在树梢,柳十七抬头望了一眼,只见西北方一颗星辰闪烁,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格外雪亮。他绕着客栈周围几条小巷转了一圈,远方隐约传来叫卖声,遂暂时放下了与十二楼的纠葛,打算去夜市正经散散心。 临淄比不上当年的春风洛城,柳十七的心境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四周摩肩接踵,中秋将至,各处置办香案的小商贩忙碌不已,人声鼎沸。寻常人家的女眷大都不凑这份热闹,近日沾了北川学门的光,临淄城中的江湖人多了不少,许多女侠穿行其中,偶尔有一两人朝柳十七暗中递了个十分刻意的秋波。 可惜不懂男女之情的少年读不出其间情愫,只莫名其妙地回望过去,接着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 柳十七好奇打量过一方叫卖月饼的小摊,刚有兴趣尝一尝,忽地被前头一个孩子手中的糖葫芦吸引了注意力。他顺着那孩子看去,拐角处就有个做糖人和糖葫芦的小摊。 柳十七刚走到那摊贩面前,正欲掏钱,突然被一个声音夺去了全身的力气。 背后有人话语带笑:“想去就去,我又不是大师兄。只一点,别玩太晚。” 又是个年轻的声音回道:“哎!知道!” 刚在客栈听过的声音……一身白衣的青年,说话时都带着笑——柳十七顿时没了主意,他一踌躇的工夫,面前摊贩生怕到手的生意飞走,连忙出声提醒道:“这位少侠,您是想来一串糖葫芦吗?” “啊?……哦,那就要一串吧。”柳十七急急忙忙地掏钱,接过摊贩递来的糖葫芦,咬了口最上头的山楂,转头看向那对话传来的位置。 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是个摆着各式面具的小摊,孩童喜欢那些动物和鬼神图案的面具。大约是摊主自己做的,面具不甚精緻。但此刻那小摊前只有一个中年人带着孙儿挑选,哪里还有方才说话的人? 口中突然泛酸,柳十七捂着腮帮子,皱眉想他决计不可能听错,走过去问那小摊摊主道:“老闆,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来过你这儿?” 摊主见柳十七满脸焦急,关切道:“少爷,你找人吗?来小的摊上的客人多了去,少爷要找的人长什么模样?” 柳十七比划道:“大约这么高的一位公子,比我大几岁,穿白衣服……他眉心有硃砂印,很好认的。” 摊主拖长声音“哦”了声,一拍大腿:“知道,知道!那公子真是谪仙一般好看,刚才还在这儿呢……我想想,是往那边去了,对了,就是那边儿!” 柳十七仿佛突然抓住了一丝希望,朝着摊主指明的方向远望。 灯火通明,夜风微冷,他见一抹白影转瞬闪过,接着淹没在了人群中,一颗吊起的心勐地沉下去,他连道谢都来不及,匆忙拨开人群朝白影消失的地方奔去。 走过的巷子有多少条柳十七没去数,他只牢牢地盯紧了那身衣裳,好似这是他唯一能抓住对方的机会。就算知道他们还将在临淄许多天,他还有机会可以和闻笛见面,但这时不挑明总让他空落落的,又忐忑又害怕。
第33页 烛火昏黄变得遥远,上弦月不知何时攀上中天,清辉落在梧桐枝上,北风吹拂时立刻碎成了一粒粒的银光,坠在地面几乎能发出声响…… 他手足无措,每走一步都离那念想近一点。 雪白的衣角在墙根一转,柳十七睁大了眼,身体先于心动了。他情不自禁地跑起来,风在耳边唿唿作响,刚掠过鞋跟,旁边却飞出一道亮光! 柳十七感觉脸颊一冷,被利器擦过似的接着迅速疼了起来,他的脚步迟缓片刻,手还没碰到伤处,身后瞬间多了个人—— “抓住你了。” 这声音透出三分凉薄,听得柳十七胸口一热。 被扭住胳膊的时候他脑中空白,什么也没想,直到擒住他的那人将他两条胳膊都制住,柳十七也没反抗,无辜地抬头望向眼前的人。 曾经他和他中间隔了七个寒暑,三千里江河,万丈苍穹的银汉迢迢。 但他们突然又这么近了。 硃砂印在他眼底一晃,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闪过错愕,闻笛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时失语,到嘴边的质问拐了一个弯: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开口那一瞬,柳十七被不知名的酸涩情绪淹没了,他的委屈与不甘统统涌上来,顶得双眼和鼻尖都泛酸,喉咙发紧,连下巴都在颤抖:“……你、你认不出我了吗?” 闻笛抓住他的手力道松了,难以置信地蹙起眉,细细打量过那对他而言过分陌生的五官,妄图从中看出与自己的瓜葛。那双眼睛让他情难自已地抬起一只手,擦过面前少年的脸颊,摸了一手的湿润后,闻笛突然如遭雷噼一般怔在了原地。 他不可思议地将整个手覆在柳十七的面颊,思考自己将这个动作做得如此纯熟的根源,片刻后不觉抬高了音量: “你,你难不成是……阿眠?小十七?” 柳十七深吸口气,声音已经沙哑了:“笛哥,你以前也这么替我擦过眼泪。” 胳膊上的钳制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一双臂膀,柳十七还没回过神便被闻笛整个抱在了怀里——他倏地察觉自己与闻笛身上都有了时光的印记,从前的闻笛多病,不能像现在这样把他搂得喘不上气。 耳边是细细的抽噎,怀里是鲜活温热的躯体,闻笛感觉萦绕胸口的一缕戾气正在缓缓消散。他依恋地在柳十七侧脸蹭了蹭,终于找回了知觉,才发现自己也抖得厉害。 闻笛放开柳十七,认真地凝视他,梧桐疏影落在二人肩膀。他好似要在这道清辉下补齐所有亏欠的如梭岁月,嘆息道:“七年了,竟是在异乡重逢。” 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过得好不好,直到现在见了你,都觉得在梦里……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差一点多一点都不行,为什么能刚刚好?要谢老天终归待我不薄吗? 但他说不出口,掐着自己掌心憋了回去,总觉得应该还有许多话说却被堵住了喉咙。柳十七看他表情变化得精彩无比,一下子破涕为笑,抬手想抹掉自己脸上狼狈的泪痕,胡乱擦到一半,闻笛的手又覆上来。 他的拇指揩过柳十七的眼角,想了又想,终是道:“哥好想你。” 柳十七唿吸一滞,又有点难受,他心如乱麻,被几个字搅得浑身都不自在,觉得闻笛这话说得过于情真意切,反倒没有习惯。 “我……”柳十七舔舔嘴唇,尝到一点甜味,忽然抱怨道,“刚才顾着追你,我糖葫芦都跑丢了,你赔我一个。” 闻笛大笑,亲昵地搂过他的肩膀。 第12章 第十一章 月满则亏 夜市上依旧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是这家?”闻笛偏头问过一句,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摊主认真道,“烦请帮我拿一串山楂最大糖衣最甜的,我弟弟嘴巴刁得很。” 在摊主调侃的笑中,柳十七默默地涨红了脸,使坏抬脚踩住闻笛的靴面。而闻笛巍然不动,显得甘之如饴,朝他无比腻歪地弯起眼角,倒是把十七看得不好意思,不作声地把踩住他的脚挪开,装作无辜地去认真钻研烛光下的糖葫芦。 闻笛把他抓得太紧了,两个青年男子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手牵手这事似乎不太正常。但柳十七悄悄环顾四周,又觉得没人在意他们是挽着手还是牵着手,顿时改了主意,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们分开那么久,失而復得,闻笛和他一样都太激动,还没回过神。 他脑子转得飞快,糖葫芦被举到嘴边时柳十七本能地舔了口,察觉异常后又是一抖,见闻笛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认真道:“甜吗?” 表情严肃得像当年问他是不是真的吃过了饭……柳十七为自己的荒谬念头羞愧了一瞬,连忙点点头,从闻笛手中接过了糖葫芦。 闻笛又不是小孩了,怎么可能因为把这点芝麻蒜皮当作天大的要紧事?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闻笛总算问出从刚开始就憋着的问题,“七年了,我从能离开西秀山就一直暗中探寻你的下落,可人脉毕竟有限,不知道你是死是活。那年我去过长安,才发现天下那么大,找你就像大海捞针……” 柳十七正欲同他讲实话,立时记起伊春秋曾说对外人不要提他们的下落,于是撒了个谎,诚恳道:“我在东海。”
第34页 闻笛:“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柳十七面不改色道:“刚开始是被一个路过的商队救了,我想着在玄武镇总会被找到,便跟着他们打算去江南……那边气候好些,适合养伤。走到洛阳时,商队的两位大哥说要留下,我就自己跑了——” 闻笛:“这么危险?你认识路吗,柳十七你长进了啊,人生地不熟的还敢自己胡乱跑,想过遇上坏人怎么办?你——” “没有!”柳十七忍无可忍,一边想闻笛何时这么能唠叨,一边继续道,“走到晋地就遇见了帮我解寒毒的人,他在东海修习,还有几个同门,便把我带去了。这些年我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但生怕十二楼的人还在到处寻,就没有在中原露面,你……才找不见我吧。” 他编得自以为天花乱坠,实则漏洞百出,也亏得闻笛关心则乱,一贯缜密的人在他面前没了原则,不去细想其中诸多不合逻辑之处,以为三千世界无奇不有,大隐于市的高人自然也是存在的,于是十分瞭然地点了点头。 闻笛道:“既是这样,那我也放心了。你为什么也挑在这几日来了临淄?” 柳十七:“……呃。” 来偷回本门秘籍?找叛徒然后送死?跟着师兄吃吃喝喝?听说阵仗挺大就来看热闹?诸多藉口在他脑中挨个转着圈,良久柳十七也没想出能自圆其说的,只好自暴自弃,把山楂咬得嘎嘣响,避而不答了。 闻笛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电光石火间,柳十七找到了个理由:“唔,其实,我是听说这边有武林盛会,各大门派的掌门都会亲临,那十二楼肯定也能来。既然十二楼都来了,你若是没荒废功课,依师父的性格,也会带你来涨一番见识——反正他挺喜欢你的。” 闻笛心中一喜,那点理智又飞了:“所以你是觉得我会来,才找到临淄的?” 柳十七蹭了下自己鼻尖,感觉那处有些黏腻,恐怕沾了糖。他把黑锅甩给了解行舟,含煳道:“差不多吧……我和那个一起修习的大哥来的,他就爱到处凑热闹。” 闻笛觉得没什么破绽了。 他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暂且忽略掉其中过于惊人的巧合,被哄得开开心心,转头便再给柳十七买了二两糖糕。 他自是欢天喜地,柳十七却跟在后头半步,糟心地想:“完了,笛哥变笨了,这种不打草稿的谎话都能骗到他……白天那个难不成是假的?” 周遭陌生的乡音徘徊不去,月色醉人。 闻笛良久没再说话,牵着柳十七将夜市转过一圈,终于察觉这姿势有些异常,于是松开他,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喟嘆道:“像做梦一样……你都这么大了。” 目光温柔,恍惚间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柳十七心头一软,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闻笛!” 这一句震彻天地,裹挟着滔天怒火,面前满脸怀念的闻笛突然变了神色,立刻竖起浑身的刺,搂着柳十七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护得严严实实。 来人亦是白衣胜雪,眉心硃砂,哪怕面有愠怒也不掩绝色。她刚要发作,美目一转忽地发现闻笛身后还有个人,强压着火气收敛了正欲开口的质问,沉声道:“你背后是谁?莫瓷回了客栈,你怎么这么久没回去?” 他们所在之处恰好在夜市与一处住宅交叉的巷口,身后灯火渐远,月光照出脚下一团人影,那些叫卖声却要听不见了。 “与你何干?”闻笛说着,不着痕迹地掐了把柳十七的手腕,这是他们从小的暗号,示意柳十七自己先走。 但柳十七没走,闻笛有些急躁,宋敏儿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我有话对你说。” 闻笛面上显露出一丝厌恶,丝毫不卖这个面子地抽回来,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师姐,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了便是。” 她疑惑的目光一直纠缠在闻笛身上,看见了闻笛身后的少年,只觉得眉眼有些似曾相识,可又笃定自己并未见过,当即不愿再管,往背后树上一靠,双手环抱道:“好,那便在此说——我的刀是不是你拿走的?” 闻笛冷静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宋敏儿:“我的刀落在潼关,那时灵犀和我同住,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不见了。灵犀是你带大的,那么刚巧是灵犀告诉你我的刀丢了,那么刚巧你带着柳眠声的刀要借给我……闻笛,你自己听听,一个巧合是偶然,两个三个……这话有人信吗?” 闻笛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师姐,我从来没想要撕破脸皮。非要以为是我害你,就拿出证据。” 宋敏儿低声道:“你算准了我拿不出证据,有恃无恐。郁师兄如今……我见你恨不得华山派要我偿命,我和郁师兄倘若都……渔翁得利的会是谁?” 似乎听见了很有趣的推测,闻笛真心实意地朝她笑起:“师姐言重了,谁是西秀山的接班人我根本无所谓,而你的命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你——”宋敏儿恼羞成怒,回手作掌向他打去。
第35页 闻笛下盘纹丝不动,左手在柳十七腰间一拍将他推开三尺外,侧身闪过宋敏儿凌厉的一掌,抬手打向她的肋骨。 宋敏儿大惊,似是没料到闻笛居然还手,连忙朝后疾退。但她只停了一瞬,稍微整理唿吸后又是一掌拍来,这一掌比起方才的“略作惩戒”带了十足的劲道,闻笛只是躲,掌风削过旁边的梧桐树,簌簌然掉下几片叶子。 她毕竟是西秀山的大师姐,纵然脾性有些浮躁,功夫却一点也不敷衍。 两人交手之中分明是同门功夫,但也能看出闻笛的确稍逊于她。柳十七在旁边急得差点都要冒汗了,可他不能上前贸然相助。若是被宋敏儿认出来,或者干脆惹来其他十二楼的人,是不是马上左念就知道了? 既然柳眠声活蹦乱跳的,那当年是谁放走的他?闻笛为他落水、引走郁徵……这些事不只要稍加推测,一定能猜出……罪魁祸首。 届时闻笛如何自处? 柳十七尚在胡思乱想,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 “师姐,得罪了!”闻笛道,不知何时已经反守为攻势,双指犹如点穴之法,朝向宋敏儿喉咙。 这一式太过兇险,即便他没用力,被抓住后简直丢了身为大师姐的脸。宋敏儿瞳孔微缩,急忙闪身躲过,她裙摆散开圆弧,脚下一滑发出惊唿,而闻笛置若罔闻,变指为掌,拍向宋敏儿后心,直把人掀出一丈远。 “给脸不要脸的小畜生!”宋敏儿何曾被人这样羞辱,她顿时大怒,朝路旁啐了一口,竟拔出了腰间的柳叶刀,挽了个春水刀法的起手式。 刀锋斩开了平静的夜色,与晚风相触时发出尖锐的声响,柳十七握紧了手间一枚暗器,只待她抢占先机便要从中扰乱—— “师姐,你这就是逼我了。”刀锋近在咫尺,闻笛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宋敏儿心下疑惑,一刻的迟疑,闻笛抬手两指夹住刀刃,手腕微动,顿时一股酥麻顺着金属一路递到宋敏儿掌心。她短促地“啊”了声,握刀的手发软,还没重新握稳,闻笛手指一放,却不收回,直接掐着剑诀朝她下腹而去! 宋敏儿大骇,急忙撤刀回护,而闻笛早就猜到她的套路一般,另只背在身后的手一扬,几点银光在夜色中尤为明亮。 认出那是十二楼的暗器“星如雨”,宋敏儿勉强挥袖去挡住,视线遮蔽,重新移开后,闻笛的指尖堪堪停在她的气海穴上。她不敢再动,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徘徊不去,而对方额前落下几缕头髮,不復平日规整的模样,仿佛立刻变了个人。 那双凤眼里笑意促狭,指尖的气劲即刻收了,闻笛弓身拾起地上的刀,罩住宋敏儿气海穴的手却没动。 他把刀往柳十七的方向一抛,柳十七慌忙接住,还没看清楚,就听见闻笛平静道:“师姐,既然你想还给我,做师弟的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这句,闻笛回到了此前双手负在身后的姿势,朝她点了个头,转身道:“我们走吧,待会儿回去迟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大哥会担心。” 柳十七脑子不够用,刚才那一幕还在反覆回忆,此刻闻笛说什么就是什么,“哦”了一声,乖乖地任由他牵着走。 “等一下!”宋敏儿突然出声,她的声音变调,甚至带着一丝惊恐,“刚才那是……踏花归来?他教你折花手了?!” 闻笛的步子听了一刻,冷道:“什么踏花归来,我不知道。” 他拢过柳十七的肩膀低头轻声道:“走吧,别怕,她不会认出你的。”言毕他就再不理会宋敏儿,护着人快步从巷口离开。 “不理她了?”柳十七道。 闻笛笑了:“她自来看我不顺眼,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这么个道理,都多少年了……”他还想说什么,一片梧桐叶落在闻笛肩头,柳十七缄口,自然地替他拿下去,他们蓦然又贴近了些。心中一盪,他顺手碰了碰闻笛眉心的硃砂印,逗得对方轻蹙眉头:“别闹我。” 柳十七看见他眼中没了方才的戒备,仿佛这个小动作融掉一层坚冰,立时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神态,温和而纵容。 这样才是他的笛哥,而不是午后那个果决凌厉的西秀山弟子,有着带雪霜的眼神。 “她方才说什么?”柳十七和闻笛并肩往客栈走,“师父真教你折花手了?” 闻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瞥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猜……”柳十七不屑一顾,接着他贴近闻笛的耳朵,好似听见了很开心的事一般,附在旁边激动道,“那就是教了——真的?” 闻笛点头:“真的。你走后不久,被师父发现我在偷看折花手的图谱,我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他居然说要教我,三十六式折花手我学了七年,总算小有所成。但和师父有约定,不可在人前展示。这次我死定了,回去宋敏儿定要多嘴。” 他后面说的话柳十七统统没放在心上,他听见前两个字几乎要跳起来了:“教你折花手,那……那你岂不是要……” 闻笛捂住他的嘴:“别瞎说,这事没个定数,郁师兄还不知道。”
第36页 柳十七挣扎两下,眼睛依然亮闪闪的,当中有无限憧憬。他勐地拍了一把闻笛的后背,没收敛力道,几乎把人打得咳嗽:“笛哥!你太厉害了呀!” 旁人只道折花手是十二楼不传之秘的绝世武学,融合拳法、掌法与点穴手,招式花哨灵动,与听风步相结合,更是每一式都如同一幅画,因其中最有名的一式“花开堪折”而得名“折花手”。别的门派自然学不去,但他们有所不知,连十二楼中弟子想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折花手名字漂亮,姿态好看,可落入实战中却没那般诗情画意。 与但求一招毙命的春水刀法不同,三十六式折花手,每一式都是杀招,不依靠任何一种武器,徒手取人性命更加显得血腥。修习之中内力气劲最为关键,唯有与天地功法互为表里,否则无法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威力。 普通弟子只知道这气劲仅在十二楼掌门中代代相传,前任掌门既定接班人后便会将其传授,可连他们也有所不知,折花手的修习方式悖逆阴阳调和,对身体损伤极大,极易走火入魔。因此他们才需要渡心丹来辅佐修习,不至于疯溃气竭。 闻笛看着满心为他欢喜的柳十七,把那后半段咽了回去,风轻云淡道:“也没有那么厉害……别蹦了,这么高的人,稳重一点。” 柳十七摇头晃脑不为所动,那样子仿佛他已经成了十二楼的大师兄。 他为这念头惭愧了片刻,记起自己那嘲讽的宿命和执念,突然不忍心告诉柳十七真相。闻笛摸摸柳十七的头,轻声道:“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太多年没人用“孩子”二字评价他,柳十七哑然失笑。 在望月岛他凡事都挺有分寸,但一遇见闻笛,他就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放肆都不为过了。许是他们认识的时候都还小,闻笛照顾他,待他好如自己的亲兄弟。纵然天涯相隔多年,再相遇时却一点隔阂也无。 就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开过,过去的七年恍惚间就轻而易举地消失了。 二人慢慢地顺着街道走回客栈,闻笛还没同他多说几句话就被一个十二楼的弟子喊走了,柳十七目送他行色匆忙地离开,站在院中极为放松地嘆了口气。他仰头望向空中,明月皎洁,西北方的天狼星依旧孤傲地闪烁着。 清秋梧桐,八月十五未到,柳十七已有了大团圆之感。 他回到房中时仍带笑意,解行舟正在窗边对月自酌,举杯到一半看见了人,于是桃花眼弯了弯:“这么开心,我猜你是去找那个闻笛了。” 柳十七掐了把自己的脸颊:“很明显吗?” 解行舟嘚瑟道:“你的小师兄目光如炬,一见便知。不过那小子真是个人才,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不好惹,三言两语拂开了所有嫌疑,还不忘给华山派台阶下……该是左念一手调教出的。” 柳十七默默地坐在榻边脱靴,忍了又忍,还是替闻笛辩解道:“笛哥确实很聪明,但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付出了许多。” 解行舟来了兴致,问道:“怎么呢?” “我到西秀山的一年后,他才去到十二楼。原本左念没打算收他,可他每日四更天就去掌门书房外跪着,风雪无阻地跪了半年,真的打动了左念。”柳十七说到此,似乎回忆起当年雪地里跪着的少年,嘆息道,“后来发现他天资上佳更甚十二楼许多弟子,左念十分惊喜,他就成了我的师兄。如今见他很受器重……也是应当的。” 解行舟笑了笑:“可惜了,慧极必伤。” 柳十七:“你什么意思?” “感慨罢了。”解行舟饮了口酒,话说得意味深长,“我只是觉得,他当时不到十岁,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有这般固执和玲珑的心思,如今更是……这种性格的人做什么都步步为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十七,你要警惕他。” 解行舟难得地严肃认真,柳十七却不以为然,他往榻上一横,无所谓道:“我们情同手足,笛哥不会害我的。” 于是解行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喝自己的酒,赏天下人的月亮。 那时他只道十七不谙世事,还没体味过什么叫“世事无常,人心善变”。柳十七到了真正要长大的年纪,总要再经歷过刻骨铭心的痛苦,才能明白世上没有一帆风顺。 许多事他以为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如果有的人……早已经变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嘤嘤嘤…… 第13章 第十二章 夜半灯火 闻笛告别柳十七,问前来传话的莫瓷道:“发生什么事了?” 莫瓷脸色凝重:“掌门让你过去,想来与大师姐的事有关,方才我见大师姐去了他的厢房中,两人长谈到现在。掌门说,若你回来就找你也去见他。” 闻笛:“宋敏儿早我多久回来?” 莫瓷想了想,道:“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师姐回来时很狼狈,问她怎么也不说,直接去找掌门……闻师兄,你又得罪她了?” 听了这番话闻笛反倒不那么忐忑了,他冷淡地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小摩擦。”
第37页 莫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哦”了声引闻笛去到左念房间外。 厢房内空间很大,当中一张木雕精緻的方桌,宋敏儿坐在旁边,头髮还有些散乱,眼角红红的隐约残留泪痕。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来,梨花带雨的模样好生惹人疼,但看清是闻笛,表情立刻又不忿了。 左念背对他,闻笛垂手立在了他身后,低声喊:“师父。” “做什么去了?”左念道,亲自替他倒了杯茶,平静得如同寒暄,“坐吧,别老是这么多礼数——许多年了也不改。” 闻笛说:“哎。”之后坐到其中一方桌边,却并不喝茶,回答了之前的提问:“今天下午华山派的来闹事,我想和莫瓷在城中打探一番。结果一出去没问到几句话,就被夜市吸引了,多转了转,方才想起回来……” 左念嘆道:“是了,初次下山,见了这临淄城中繁华,处处都觉得新奇——你呀!” 闻笛颇为腼腆地一笑,却并不接话。左念似乎将自己当成了闻笛的半个爹,话题起了个头便停不下来,半真半假地数落他贪玩,这才提到正题。 “你师姐来,还是因为那把刀。”左念抿了口茶,顿觉索然无味,不由得皱起了眉,“照你的说辞是丢在了潼关?” 闻笛:“那夜刚入洛城,师姐就说找不着了,想来应当是潼关到洛城的一截路上弄丢了。” 左念转向宋敏儿,语重心长道:“你也听见了,这事实在赖不得闻笛。他此番尽职尽责,你自己丢了刀,起先也没想过能惹出这么大的事端。为师不怪你们二人,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他华山派想也折腾不出花!” 宋敏儿抽噎一声,眼泪又涌出来了:“可是师父,闻笛……他竟朝我动手……” 一刻沉默,即便闻笛知道宋敏儿在师父面前向来不敢造次,但他万万没想到此人还能恶人先告状,目瞪口呆地望过去。 左念疑惑道:“动手?闻笛,你做了什么叫师姐哭成这样?” 闻笛心念飞快地转动,当即拿不定宋敏儿是否在借题发挥。这事他虽占理,但被左念知道自己使出折花手——不能坐以待毙。 他倏地站起来:“师姐,你怎么能混淆是非!不就是丢了把刀么,我已经将自己的赔给你了。你不喜欢就还给我,哪至于用扔的……我承认是自己太紧张,轻轻推了你一掌免得被刀伤了——师姐说得好似被轻薄了,算来也相识多年……我何以至此?” 他的声音比宋敏儿委屈十倍,说到后头已然十足的伤心,闻笛用力地一吸鼻子,再望向左念:“这么多年了……师父,您是最了解我的。” 左念表面谦和,内里倨傲,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他心情尚可是对谁都和蔼亲热,没碰到底线时万事不关己,但若是招惹了逆鳞,饶是再看重的,他都能翻脸不认人。 这些年闻笛早把他的脾性拿捏了个准。 最后一句话轻轻落下,他已经见到左念眉梢不着痕迹地一挑,方才微起的波澜已经平息,于是面上还维持着愤怒的神情,眼神却已冷了。 果然,左念轻描淡写道:“也是,阿笛是个稳妥人。敏儿你兴许今日受了委屈,但也不该猜测师弟的不是啊……好了,师父知道你吓到了,早些回去歇下吧。” 宋敏儿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准备好的词全被噎了回去,她不敢直接质问左念是不是教了他折花手,本想暗自逼迫闻笛气急说出两人交手,如此顺理成章地引出那招踏花归来,岂料闻笛竟然往“轻薄”二字……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闯出门去带起了阵风。 左念冷道:“还是这个脾气,说两句就受不了!” “师姐是惦记那把刀呢。”闻笛笑道,起身就要告退,“既然无事发生,我也去睡下了。师父今日路途劳顿,早些歇息。” 左念制止他道:“阿笛,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闻笛等在一旁,仔细听见他道:“五日后便是清谈会,华山派那事,你和灵犀避开其他人去暗中查探,务必赶在商子怀他们插手前给我一个交代。不过阿笛,你记住,我们要的不一定是真相。” 说到后来声音中已有一丝杀意,闻笛垂眸道:“明白,只是个交代。” 左念欣慰地看向他,捻着鬍子但笑不语。 闻笛踌躇道:“师父,我方才想起一事……今晨收到大师兄传信,渡心丹又没成功。这段日子,还请您不要妄动心法。” “废物!”左念冷哼道,“郁徵这些年越来越不济事。你替我写一封书信回他,就说今年冬天以前,再制不出渡心丹,这个大师兄我也不用要了。” 闻笛点了点头,等了片刻再没有其他吩咐,转身默默地出去,替左念掩好门。 他没走楼梯,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闻笛快步行至院中,无端出了一身冷汗,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 唇边先开始只带着些许笑意,到最后越来越明显,闻笛弓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掩面遮住表情,双肩颤抖。 郁徵那封信太及时了——渡心丹每五年才可得一成,他万般小心,仍旧失败告终。今年冬天之前无论如何赶制不出,这期间除非左念一次都不要想去突破天地功法第十层,否则便是以性命相赌!
第38页 但以左念的自傲,他如何能忍受自己一直与前人都在同样的地方止步不前? “功法达到十层后,可与天地共生共存,此境界为‘天地同寿’。”十二楼成立至今百余年,除了一位绝世高手达到过,再没有人能突破第十层,追求到传说中的天人合一。 左念在此处停滞不前七年,没了渡心丹,他还能逆天而行吗? 天地同寿……闻笛收敛了笑意,摇了摇头。 “这太荒唐了。”他想,“当今天下的顶尖高手,竟然连这一层也看不透!”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厢房。闻笛掩门后伸手去拿蜡烛,屋内却突然亮起一点豆大的烛光,映出半边昏黄。 闻笛眯眼看清坐在当中的人,不由得拧起眉毛:“你怎么来了?” 坐着的人一身夜行衣,大半夜的也用面纱遮去了原本的样子,声音竟还带笑:“闻少侠不要如临大敌嘛,事情不是很顺利吗?一切都如你所愿。” 闻笛站在原地没动:“我们有过约定,事成之前你若要见我,须先传信。” 那人轻笑一声:“我还道闻少侠已经忘了呢。” 状似回过了神,闻笛顺手端起旁边的一个杯子,小指扣在杯底,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出一枚无常钉,平静道:“尊师许了我好处,我自然不会忘记。但《天地同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否则以尊师的本事,何不自己去取了来?” “闻少侠舌灿莲花。”那人不骄不馁,兀自道,“方才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听见左念喊你去查宋敏儿的刀。敢问闻少侠,你如何查?” 闻笛道:“杀人的不是我,偷走刀的也不是我,我有什么不敢查的?玄黄,此事不劳几位费心,更无须你多言,五天时间够做很多事了,比如……找个替死鬼。” 叫玄黄的人手指轻轻地在桌面敲了几下:“你做事自然滴水不漏。” 闻笛:“不过我倒是有一个疑问,十二楼和华山派远日无怨近日无雠,为何我们刚到临淄,他们的长老那么巧就被人杀了?” “怀疑我搅浑水?”玄黄惊诧一瞬,復又泰然自若起来,“闻少侠,此事可真是太冤枉了,那华山派烂泥扶不上墙,根本犯不着我们为此费神。” 闻笛不语,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玄黄:“罢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华山派同我们没关系。不仅如此,我今日前来,还要给你一个建议。” 闻笛差点笑了:“你要帮我?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吗?” 玄黄道:“华山派此事本就冲着十二楼来的,幕后操控的指不定就是席蓝玉。他们死的那个长老与赵炀一贯不和,赵炀仗着席蓝玉撑腰,把他做了北川学门也不会说什么——丁大点事,你略微做戏便是了。” 闻笛:“哦?愿闻其详。” 玄黄沉声道:“清谈会前,你抛出那个替死鬼,撺掇左念上门给华山派赔礼,我自有手段让赵炀届时跳出来。如果席蓝玉当真不知情,我再挑起事端,届时你设法被他刺一剑,激化十二楼与北川学门的矛盾,左念心疼你,自然会出头。之后,你以疗伤为名,去找左念要《天地同寿》——我们得了秘籍彼此双赢,就别耍心眼了。” 听了这句不成器的威胁,闻笛略一思索,到底没拒绝他的建议:“你让我挨一剑,这牺牲可大多了,希望事成之后尊师能多体恤我,最好再把那书册借来看看。” 玄黄怒道:“闻笛,人心不足蛇吞象!” 闻笛好整以暇:“目前至少是你们有求于我。而就算不与你们合作,我也有的是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只是我等得起,尊师等得起吗?他想必都快急疯了吧?” 话音刚落,他侧身闪过一枚银针,扣在杯底的无常钉立刻朝着玄黄而去,破空声过后闻笛听见一声闷哼。 应该是得手了,但他不敢大意,一只手按在了刀上:“赵炀之事多谢公子提醒,夜深了,你我共处一室难免有些荒唐,不送。” 玄黄一言不发,起身翻窗而去。 闻笛这才松了口气,重新点了一盏灯。他举着灯走到方才玄黄坐过的地方,那杯茶没被动过,他端起来嗅了嗅,一挑眉梢,拿起那个茶壶走到窗边,尽数摔了出去。 听着粗瓷破碎的声音,闻笛莫名有些悲凉。他长久地凝视自己脉门,直到感觉夜风冷了,才重又坐回榻上。 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换得盛天涯手中半卷精妙绝伦的秘籍……如今修为越发精进,但与虎谋皮怎能长久? 闻笛慢慢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这些疲倦的事中抽离,转而去想柳十七。 他像只有一个自己知道的秘密,每当想起,闻笛都会稍微收敛心头的阴戾,能够让他静下心来。 隐姓埋名,连最初的姓氏都捨弃了。他一点一点地攫取权势与旁人的信任,伪装成最完美得体的样子,的确也是为了和柳十七共同的血仇——纵然柳十七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还以为那次撞破的事是个意外。 “就别让他知道吧。”闻笛暗想,“这些事我都做了,不去脏他的手。” 西窗外,一颗星辰划破夜空,闻笛抬头一望,记起仿佛很小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夜晚。
第39页 满月,有流星,那个高大的男子深夜才从佛寺中出来,在山门处见到被遗弃的襁褓,一时心软把他带回了家。 “老天爷见我们没有孩子,于是送一个来了么?”他被一个女子搂进怀里,听见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地说着,“春夜一曲折杨柳,不如你就叫闻笛吧。” 五天后,清谈会如期而至。 闻笛期间没有再见过柳十七,他每天早出晚归,装作很忙地查探那场灭门案的始末。有了玄黄的指点,他倒真有了些头绪。 华山派内斗一直没有停过,赵炀上台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便是死者徐常天,由于徐常天身后支持者众多,赵炀不得不在门派内给他一个长老位置。但这长老在赵炀心中犹如一根刺,总要□□才舒坦。 赵炀身后是北川学门,能做出灭门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有他们的首肯。所以嫁祸十二楼……也恐怕经过了商子怀等人的授意。 闻笛花了钱,从官府的牢狱里找了个身形与高挑的宋敏儿差不多的死囚,套上一身十二楼弟子的衣裳,然后一刀杀了,拖到左念面前。 翌日尸首被左念带着去了华山派的驻地,谎称此人是自己眼皮底下一个功夫稀松的小弟子,平时看不顺眼大师姐的倨傲做派,偷了她的刀想要做件大事。恰好听说赵炀与左念旧相识,就策划了这事,想要挑拨两派的关系,而现在已经被门规处理了。 至此,华山派彻底地闭了嘴。 他们中的知情人自不敢说出真相,姗姗来迟的赵炀一见便知了前因后果,猜不透左念到底有没有查出真兇,只好笑眯眯地一通官腔打过去。 “此事你做得漂亮。”去清谈会的路上,左念突然顺口夸了一句。 闻笛受宠若惊道:“不敢,都是师父平时教导得好。他们有心清理门户,但若要借十二楼的刀杀人,他们想得也太美了。” 左念道:“切莫轻敌,你不是查出华山派背后是谁了吗?” 旁边听闻了前因后果的宋敏儿冷漠道:“北川学门当真是要与我们过不去,师父,商子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左念笑了:“恐怕不是商子怀,而是席蓝玉。” 与他并称为当世几大高手之一的席蓝玉,是北川学门各路功夫的集大成者,据说他曾谢绝了掌门之位,而说服师父将其传给师弟商子怀。但也有传闻,商子怀不过是个傀儡,北川学门的实际掌权者仍是他。 闻笛道:“席蓝玉倘若要趁此机会让十二楼一蹶不振……师父,我看这次恐怕是鸿门宴,你多加小心。” 左念信步闲庭,只是笑而不语,让人捉摸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十二楼一行人走到北川学门所在的学宫,首先被金碧辉煌的气派震慑住了。他们远在宁州修行,北地寒苦,又远离中原,自诩西秀山已经是难得的塞上青山,岂料临淄一地,竟直接按照太学规格修筑学府,可想而知朝廷有多倚重。 玄色长衫的低阶弟子伫立学宫大门外,迎来送往,笑容可掬。 “尊客定是十二楼掌门左念前辈了,久仰大名!这边请!” “原来是华山派赵掌门,快上座!” “妙音阁的楚姑娘也到了,真是蓬荜生辉,请里边喝茶!” …… 闻笛在自己门派的位置上坐了,默默地环顾一周,从某个角落的桌案后头看见了玄黄。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顺着玄黄去找他背后的男人——可他不在。 再目光一转,闻笛匆匆逡巡而过,忽地就在十二楼旁边的廊下见到了立着的柳十七。他身侧有个身量高挑、一身黑衣还戴着斗笠的男子,闻笛眉头一皱,觉得这身打扮仿佛从哪里见过,正冥思苦想,那人突然摘下了斗笠。 桃花眼,嘴角下方一颗如水滴状的小痣,英俊得出奇。这相貌引得十二楼几位女弟子频频侧目,连宋敏儿都不由得看了几眼。 闻笛心想这就是柳十七说的和他一起修习的师兄,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再去看玄黄的位置时,那人正死死地盯着这一片,面色惨白,如临大敌。 闻笛:“……” 莫非他是看见老对头了?闻笛再一回头,那个黑衣男子正单手搭在柳十七肩上,埋头和对方说什么话,少顷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本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闻笛却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堵得慌。他收回视线,苦大仇深地数起了自己刀柄上穗子的流苏,自我开解:“十七自小就只和我亲近,如今大了,当然会有朋友,没什么可稀奇的……” 但他就是不高兴。 流苏数到二十六时,闻笛没忍住偷偷望向那处,这次却被抓了个正着——柳十七看见了他,不好打招唿,只得朝他笑弯了眼。而他旁边那男子掀起半边斗笠,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唇角上翘,说了一句话,把柳十七逗得前仰后合。 因为柳十七的笑意开心不少的闻笛,莫名又开始气闷,索性一扭头眼不见为净。 “你师兄怎么这么好玩儿?”解行舟笑道,“我才不过和你多说几句话,他半晌都转过来看了三次了。” 柳十七对闻笛复杂的心绪一无所知:“他以前就是这样,老爱管着我。这几天一直看不见人影,该是着急了。等结束我可要找他,你别拦我。”
第40页 解行舟:“不拦不拦,我也有旧相识要见。” 他说得意味深长,柳十七疑惑地抬头,解行舟朝某一处使了个眼色,接着无比纯良地凑近柳十七的耳朵:“我们要找的人就在此处,我看见师伯的弟子了……他定是要做些什么,方才发现我时脸色都变了,此人诡计多端,擅长易容,我待会儿会盯紧他。” 柳十七听出事态严重,垂着眼皮收敛了开怀,眼角还带着笑意,理智却已经清醒了:“明白。你找他,我接应。” 解行舟随手摸了把他的髮辫,正要多说几句,忽地感觉一道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讶异地想:“就算是花容月貌,也不会有人看我看得如此深情吧?”背过身去,正巧与闻笛隔着一堆白衣弟子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地,解行舟读懂了他眼中的独占欲。暗道有趣,他朝闻笛客客气气地一笑,变本加厉地掐了把柳十七的脸。 闻笛气得牙痒痒,心想:“这人有完没完!?” 就在此时,左念突然回来。闻笛不敢轻举妄动,待到他回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话,再回头,那两人早已不在原处。 此时一声钟鸣响起,左念看向闻笛道:“顾好你的师弟师妹,我去了。” 闻笛颔首不语,目送他拾级而上。 第14章 第十三章 突生变故 偌大江湖,武林中人大都不太爱闭门造车,时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而召集者通常德高望重。小型的友人聚会越变越盛大,不知从何时起还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谁能组织这么一次,就能证明谁在武林中的地位高人一等似的。 妙音阁的赏琴宴,紫阳观的论剑大会都已有百年之久,而北川学门的清谈会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朵奇葩。 不同于其他几家或是风流雅韵,或是畅快切磋,清谈会以论道析理为上,来者不拒,靠的净是唇舌功夫。时间短的半月余,时间长的多达数月也有,因为当中涉及众多,并非每年都有,歷任掌教有的潜心修习,对这事也不太放在心上。 商子怀原先也是这种人。 他继任掌门十年之久,从未提过清谈会一事。这年突然大肆地宣扬,当中除了朝廷在背后作祟,恐怕也有席蓝玉的功劳—— “那就是席蓝玉吗?”闻笛压低了声音道。 灵犀站在他旁侧,闻言也大着胆子望了一眼,疑惑道:“见师父的神色,应当……除了席蓝玉,也没人能在这里压过商子怀的风头了。” 闻笛“嗯”了一声,默默地想,这席蓝玉与自己原先的听说的形象差得未免太多。 清谈会场地很大,若要让所有人听见长篇大论,演说者须得以深厚内力为依託。如此两方唇枪舌战时,也是在比拼内力。 中央是一座圆台,名曰“明德”,上有八方桌案,坐的正是武林中名声远扬的八大门派掌门,而其余弟子则分散开来,如此层层铺去,呈现出精妙的和谐。 此时站在那明德台上的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美髯长眉,却无半点仙风道骨,反而不怒自威,与一派仁和面相的商子怀大相迳庭,正是席蓝玉。 此人身在儒术为尊的北川学门,却博百家之长,学问贯通儒、释、道,被文法寺和紫阳观尊为座上宾。据说席蓝玉武功深不可测,一手君子剑法出神入化,毫无破绽,却又是个性情中人,甘愿为挚友和师门赴汤蹈火。 在大家口耳相传中,这样的人品、学识、武功都挑不出毛病,他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了。 闻笛见着台上那中年人,表情有些玩味。似乎察觉到他所想,旁侧的灵犀不失时机地问道:“师兄是想到华山派了么?” “不,我只是想这张完美的皮囊下到底是什么样子……”闻笛凝望席蓝玉,耳边是他夸夸其谈的仁义忠信,突然有些嘲讽地笑了。 灵犀习惯了师兄偶尔的阴晴不定,只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奇怪,扭过头不再多问,继续听席蓝玉论道。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有一人自席间站起,开始与他辩论。那人是个有些年岁的道姑,一身道袍洗得发白,边角处还有破损,却坐在了紫阳观的上座。 闻笛皱眉:“儒道之争么,那人是谁?” “那是青牛道人。”灵犀悄声道,“石山道长的师妹,紫阳观‘六合归一’的那六位真人之一,听说她面壁辟谷七年方才修出正果,常年行走江湖,以入世之法来探求出世飞升之道。座下有不少俗家弟子,是那七位中桃李满天下的一个。今次石山道长称病,托师妹替他前来,故而在了上座。” 闻笛随口道:“果真有些道行。” 他夸过了青牛道人,突然人群中一闪而过的玄黄朝闻笛使了个眼色。翻了个白眼,闻笛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乱成一锅粥了。 的确答应了玄黄同他们做交易,闻笛的代价是背叛师门——就算他心头半点没把西秀山当成自己的师门——帮他们偷出《天地功法》的全部秘籍。他若做不到,对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所谓以命相搏,还要让他们察觉不出自己的弱势,太难了。 玄黄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在脑海中:“设法让席蓝玉刺你一剑,激化十二楼与北川学门的矛盾,左念自会替你出头……”
第41页 赌一把……吗? 赌他对左念而言,究竟和郁徵、宋敏儿一样随时都能丢弃,还是凭那折花手气劲,让左念拿捏他这条命时会犹豫片刻? 闻笛握紧了手间。 明德台上,席蓝玉侃侃而谈。 闻笛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台下众生相,有的已经哈欠连天,有的却还专心致志。他找不见柳十七,再望向台上时,忽然有了个主意。 正午,脚下的影子被秋日阳光照得缩成小小一团。 “道长言之有物,席某不及了。”席蓝玉笑了笑,忽地转向四方高台下,朗声道,“你来我往的,旁人看着也没有意思。方才你我二人甚是投机,却不知在座的各位贤才有没有觉得闷?如此就违背我派本意了!” 青牛道人亦笑道:“是了,光顾着反驳先生之语,却不想千人有千人之道,你我在这边说得天花乱坠,应该请教在座各位的看法才是。” 席蓝玉一拱手:“还望各位指教!经纶秘典,多多益善!” 他开了这个头,在座认真听过的大都不太敢直接驳斥,纷纷开始打起了腹稿。能抓紧机会与高手过招,哪怕只是口头,也能受益无穷,何况席蓝玉说了不限于学问经典,趁此机会与他切磋武学,似乎也未尝不可? 众人还在冥思苦想如何说才能委婉些,西南侧的华山派掌门赵炀抢先道:“席先生所言,俱是赵某心中所想。所谓‘仁义’二字,当今之在乎后者而轻视了前者。以杀止杀,从来都不该被推崇。” 一人忽道:“赵掌门有理。” 赵炀轻拈鬍鬚,正欲继续,从台下蓦然传来青年的声音:“既然赵掌门如此鄙夷以杀止杀,不知对那日贵派徐长老的灭门之仇如何看?” 四座皆惊,赵炀诧异地看向那发声之处,却是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他站在廊下,看向赵炀的表情讥诮讽刺,又道:“见各位前辈反应,难不成还不知道么?华山派内斗得热火朝天,还妄图拉十二楼下水……左掌门,您说是不是?” 闻笛也看过去,他认出那人腰上一块玉坠是玄黄之物,可见他面容僵硬,想必方才闪电般地又给自己罩上了一层面具,心下顿时明了这是玄黄所说的“局”。 被点了名的左念未曾搭理他,已有些华山派的弟子坐不住,他们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这时不顾黄元义与赵真劝阻,竟纷纷出言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 “华山派的事,何曾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清正端肃的论道场突然变得喧譁,席蓝玉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变故,眉头一皱,却并未劝阻,而是高深莫测地立在一旁,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赵炀身上。 那华山派掌门平时御下不严,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稳,此刻发声的大都是门中徐常天一派,他如坐针毡,深秋的午后,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喧譁中不知谁快人快语,声音浑水摸鱼地传来:“十二楼与我华山派无冤无仇,长老宅中发现一把柳叶刀,瓜田李下,他们就真的无辜吗?!” 此言一出,连带十二楼这边也霎时譁然。 左念望向闻笛,他恰到好处地做出一个“疑惑”表情,却见左念稍一眯眼,知道这是要他出头了。闻笛暗骂一句这死要面子的又把自己当成他的嘴,轻身蹿上高台,在赵炀面前施然而立,一抬手制止了十二楼那些不满的声音。 “人多嘴杂,还望赵掌门不要见怪。”闻笛客气地一赔礼,继而转向席蓝玉,笑道,“本门年轻些的孩子们没见过这种世面,受不得污衊,席先生见笑了。” 席蓝玉面露不快:“你是何人?” 闻笛矜持地笑了笑,道:“十二楼弟子闻笛,斗胆向席先生讨教。” 席蓝玉原是恼他打断自己,听罢略一挑眉,觉得此人替十二楼出头,似乎有点意思,方才的不快也消退了大半,道:“原来是左掌门座下的小友,请讲吧。” “华山派的灭门惨案,请问先生听闻了么?” “前日赵掌门告诉过。” “那么先生可曾见过那把柳叶刀?” “不曾见。但据他们说,刀锋与徐常天前辈身上致命伤痕吻合,应当是兇器。” 闻笛痛快道:“华山派这么大的事,席先生也说了不曾到过现场,只听说了一些大概。恕晚辈才疏学浅,这其中有几处关节,实在想不通。” 在座恐怕没几个人意料到闻笛一张嘴就是前几日私下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一时目瞪口呆,全部的目光也都聚集在席蓝玉身上,以为他会勃然大怒。 岂知席蓝玉只意味不明地眯起眼,道:“何处想不通?” 闻笛余光瞥过左念,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往前跨了一步道:“于情,赵掌门与贵派商掌门乃曾经差点义结金兰的兄弟,又与前辈您关系匪浅,深交多年。于理,清谈会的东道主是北川学门,临淄又是今次盛会所在地。出了这么大的事,赵掌门为何不直接找上学宫,反而放任门人来我十二楼声讨真兇?” 他说得弯弯绕绕,在旁人听来不过是把其中利害关系摆了出来,但赵炀的脸却一下子白了——有心人听去,闻笛就差没指着席蓝玉说北川学门纵容华山派内斗行兇,还找十二楼当替死鬼了!
第42页 赵炀倏地站起来,怒道:“前辈还不曾开口,容你在此搬弄是非吗?!” 闻笛嗤笑,并不回头:“赵掌门急什么。席先生一言不发,难道是并不知道真相,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吗?华山派好厉害的手段,不知从哪找到我师姐的刀就急吼吼地要栽赃……我说的没错吧?” “放肆!” 与赵炀恼羞成怒的话音一同响起的还有金属声,闻笛不紧不慢,亦不曾闪躲,只听风辩位,在那剑刃直直地刺向自己肩胛时,勐地侧身以双指夹住剑锋。 “与人斗,其乐无穷。斗死了徐常天,你的位置才坐得稳。他一日不死,你就一日如芒在背。正巧徐常天从前与我师父起过一点口舌纠纷,如果我师父怀恨在心,似乎也圆得上……我说得对吗?赵、掌、门。”他慢条斯理地说完,对上赵炀震惊的表情,异常温和地笑起,“自己的主意,还是有高人指点?” 本是安静的台上台下忽然因闻笛这番话起了滔天波浪,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席蓝玉的神情也逐渐冷了: “赵兄,你为何没告诉我,贵派找过十二楼的麻烦呢?” 清谈会外的某个角落里,解行舟除下斗笠,对柳十七道:“听出来了么?闻笛内力应当在我之上,似乎与青牛道人都不相上下。他这么年轻,怎么会……” 柳十七没有回答,他单手一撑,从一道小窗翻出,片刻后混进了乌泱泱的人群。 解行舟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盯住了某个正在暗处观察的人——正是刚才叫破华山派内斗的青年。他望向台上片刻,忽地转身就走,解行舟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暂且顾不上柳十七了。 而明德台上剑拔弩张,赵炀的剑被闻笛掐住,一时半会儿竟拔不出来! 一派掌门,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全盘压制,赵炀涨红了一张老脸,只胡乱嚷道:“你懂个屁!闭嘴!闭嘴!” 闻笛一心记着席蓝玉的剑,手上的力道故意松开。 那赵炀忽地察觉,以为是闻笛松懈了,心下一喜,剑锋也往旁侧送去。下一刻,他被一股凉意包围,闻笛的掌心贴在他胸口,赵炀立刻躲闪,差点被自己的剑刃所伤,好狼狈地避过,正是要喊停,闻笛却突兀道: “前辈要和我切磋么?那便陪前辈过几招!” 旁边唯恐天下不乱的左念抚掌而笑:“阿笛,下手可不要太重,那是你的长辈,何况十二楼也不爱记仇!” 这话仿佛开启了他和左念之间的某种暗语,闻笛明了,说了一声“是”,手上没有停,步法也愈发轻灵。 他变掌为拳,看似没有劲道,赵炀分明感觉那股凉意復又袭来,他慌忙挥剑要挡,闻笛另一只手不知何时绕过了赵炀面门,直向他肩骨而去—— 赵炀矮身双手回撤,持剑噼向闻笛腰侧。 他满以为闻笛此时重心在前方,这么一下定然全身失衡,他也会夺回掌控权。哪知就在剑锋擦过雪白衣襟时,闻笛忽地重心往前落在右脚,半边身子侧翻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整个人仿佛一条鱼,轻巧无比地滑过他的剑刃。 赵炀眼前一黑,骇道:“这是什么功夫!” 在靠近肩骨那一瞬间闻笛勐地变拳为指,点中赵炀阳维脉上大穴,令他半边身子立刻不能动弹,手中长剑坠地,激起一片尘土。 闻笛见好就收,恭恭敬敬地停下拱手道:“折花手,‘疏影横斜’,得罪。” 那三个字一出激起千层浪,谁都不曾想到自十二楼归隐西秀山不再常年涉足中原后,还能在人前见到折花手。 而十二楼的阵营中这冲击更甚旁人,宋敏儿勐地站起身:“为什么教给他?!” 掌门一时兴起从中原捡回来的孤儿而已,不过咬着牙在四更天跪过半年,从此就走了大运。关门弟子、管事师兄、犯什么错都不会被追究……连十二楼歷代只传给掌门人的折花手,也都被他学去了,旁人还一点都不知情? 他闻笛凭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台上的席蓝玉面色一沉,他按住腰间剑鞘,朗声道:“折花手可不常见啊,左兄,当年你我二人切磋,你尚且只用了刀,而不曾给我机会领教折花手。现下席某想向你的小徒弟讨教几招,不为过吧?” 左念笑道:“能得到席兄的当面指点,是我这劣徒的运气。” 席蓝玉哼声道:“闻笛小友,注意了——” 日光正盛,景明剑出鞘时带起一片银刃,闻笛险些被刺了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暗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所谓君子剑法,在于正雅端方四字,席蓝玉一出手挽了个剑花,已让人觉察出不一样的功力。闻笛不敢轻敌,略收半步,整个人缩成守势,自嘲地想:“我以一双肉掌去接景明剑,这待遇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 开了个小差的工夫,那景明剑已经势如破竹而来,席蓝玉身法极快,却又不似听风步那般灵动,旁观固然能看清他的身法,要模仿却是极难。 闻笛接了两招,揣摩出席蓝玉大概没有用尽全力,当下心念一动,短暂地收了手上的劲道。席蓝玉没有赵炀那么莽撞,他依旧一招一式地试探,二人半盏茶的时间交手近一百回合,闻笛没露出败相,却感觉到席蓝玉并不是真要和他切磋。
第43页 只能骗一剑来了。 闻笛偏头闪过剑刃,回身望向左念,对方端坐案几之后,含着笑望向这边,仿佛觉得闻笛没有给他丢脸,而十二楼的功夫也能独步天下似的,暗藏一抹惊喜。 正在此时,那景明剑“嗡”地一声,突如其来地变了方向,凌厉得几乎不像方才的端方姿态了。闻笛蓦地被剑气扫过,额前一缕头髮霎时被削断了,他忙不迭后退半步,刚才撑稳身形,立时席蓝玉又是一剑—— “年轻人,凡事不要太自以为是。”席蓝玉忽然低声道。 闻笛来不及消化这讯息就被他的剑锋掀得踉跄,他在地面稍一支撑,随后又轻身弹起,脚下听风步飘逸到了淋漓尽致。他蹙眉,并不直接去接剑刃,而是闪开面门,一掌拍向席蓝玉的心口,回嘴: “前辈,装煳涂可不好。” 席蓝玉冷哼一声,目光中有很复杂的情绪闪过,闻笛还未分辨出那是什么,便被杀到眼前的剑气逼得后退了好几步——他霎时懂了,一开始都是试探,席蓝玉根本没存切磋的心思,这是要跟他来真的! 电光石火间,闻笛竟说不出自己是激动还是什么,他勐地抬头,真气暗聚丹田护住了要害。下一刻,景明剑斩开秋风直取面门,他迎向席蓝玉,没有躲。 似乎席蓝玉也只想给他个教训,没料到闻笛察觉他的意图后索性不闪不避了,心下一惊,再撤手又晚了,正是骑虎难下,眼看剑刃就要割破闻笛的衣裳—— 左念突然站了起来:“席兄!点到为止!” 可席蓝玉已经停不了了。 闻笛勐地闭上眼睛,他听见了金属破空之声,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前辈,切磋而已,不必取人性命吧?”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闻笛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却见一把刀鞘挡在了自己与景明剑之间。 席蓝玉立刻撤手,转向左念道:“对不住左兄,方才一时有些失控了,好在这位……这位少侠及时出手……” 那刀鞘被撤了回去,场边的少年有一双微圆的眼,直直地盯向闻笛时总让人错觉他无辜又深情,可他唇角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看上去很是生气。闻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眼眶先一步热了。 周遭寂静,闻笛良久才找回知觉,低声道:“……十七?” 你为什么要出头? 第15章 第十四章 进退维谷 柳十七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思。 他本是蹲在人群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围观着一向矜傲的席蓝玉主动要和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切磋,断然不会把自己卷进去。 从那一袭白衣映入眼帘起,柳十七的目光再没移开过。 他也觉得奇怪,明明分开多年,换作旁的人,连是否还了解都不一定,但柳十七就是对闻笛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觉得闻笛既然能兵不血刃地让赵炀输得狼狈,对席蓝玉也未必就落了下风。他观摩对方一招一式,越发肯定了一件事—— 那年晋地黄沙漫天,他被寒毒所扰,劫镖之人的刀刃逼近,他无意中拧折了那人的脖子。动作、力道与闻笛的手法一脉相承,的确如封听云所言。 “折花手,‘落英缤纷’。” 但他竟不记得是何时学的! 现下深究没了意义,就算左念故意教授他折花手当中的一两式用来保命,他笃定没有学过气劲。何况折花手赖以施威的天地功法早已被伊春秋尽数毁去,柳十七新学过内外功夫,自然也并不会意义非凡的折花手了。 这时他情不自禁地喟嘆:“果真是天下第一好看的功夫,但被闻笛使出来和我当日大不相同,一点血腥气也没有,却也叫人看着胆寒。” 他还沉浸在闻笛灵动身法中,却突然发生变故,闻笛没有动,就呆呆地愣在原地也不躲,诡异的愤怒即刻涌了上来。柳十七只踌躇了一瞬,当他瞥见左念只是站起却没下一步措施时,身体就抛弃理智抢先一步行动。 回过神时,长河刀鞘横在闻笛与席蓝玉中间,柳十七手腕还有些发麻,他后知后觉自己就在眨眼工夫,没有半点犹豫地挡下了席蓝玉用了八分力气的一击——方才怎么动的,柳十七只隐约有个印象。 他凝视自己的脚尖,一缕尘埃留下细长的灰线,这是在望月岛修习七年后第一次向不相识的人出手。 与从前的轻功相比他的步法仿佛一日千里了,迅捷还更甚听风步!而那一刀横出,只震得手腕难受,经脉半点没有损伤…… 这是望月岛的,斗转星移吗? 就在此刻,闻笛对他轻声喊出了那一声“十七”,将柳十七从无际的困惑与震惊中拉回来。他很快被愤怒淹没,可对上的,却是闻笛悲伤的双眼。 一点殷红的硃砂印仿佛比上次相见时颜色更深了些,柳十七慌忙背过身去。 正要离开,旁边站着的左念却喊住了他:“少侠留步!还未请教少侠名姓?” 柳十七逼迫自己望向左念,七年不见,那人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自己却已不是那个总把他说的话当作真实的少年了。他面对左念时总心情复杂,当中纠结并不比他刚才发现斗转星移的真正实力要少。 “左掌门。”柳十七沉声道,“无名小卒,不劳您惦记。”
第44页 按理来说席蓝玉不曾开口,闻笛也装作不认识,这事就该到此为止了,说来说去已经成了一场闹剧,但左念并不介意让它看上去更讽刺。 于是左念跨过案几,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道:“小友,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怕他想起了逃跑的小弟子,闻笛连忙拽住了柳十七的袖口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如同他们习惯了的每一次那样把他紧紧地保护起来。 柳十七抬起下颌,骄傲的样子再也找不见当初的不谙世事:“人生如海,过往千帆不过一副皮囊相似。左掌门多年避世,恐怕记错了。” 左念:“不对,我确实见过你。” 身侧的闻笛唿吸一滞,脑中转得飞快,正要火急火燎地打断左念,那人却勐地欺身而上,伸手抓向柳十七的前襟。轻若鸿毛,然而雷霆万钧——折花手中的“繁花似锦”,他竟一声招唿也不打就向个毛头小子出手! 四面譁然,连席蓝玉都纳闷道:“左兄,这是何意!” 他使出的折花手和闻笛的不是同个层次,技巧纯熟,力道收放自如,姿态也更为随性,没有那种刻意的潇洒。在左念手指碰到柳十七的一刻,单薄的青年腰肢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轻飘飘地避开了,姿态和方才闻笛的某一个招式八分相同。 左念一愣,接着变爪为掌,仍旧拍向柳十七的百会穴。而少年仿佛料到了他的举动,反身以刀鞘挡住那一掌,并未抽刀回击,而是扭身双指刺向左念眼目,似乎当场再现折花手的“疏影横斜”。 这一式不伦不类的模仿被左念轻而易举地格挡开,柳十七立刻左手掐了个剑诀,指尖几乎凝固出一小股剑气,瞬间又炮制出了席蓝玉的君子剑法! 那股剑气与左念手掌短兵相接,他疑惑地“嗯”了声,柳十七趁此机会跃出一丈远,怒道:“左掌门这是何意?” “已经长大成人了么……多年不见,你叫我好找啊……”左念停在当场,目光中逐渐浮现一丝阴狠,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柳眠声。” 闻笛:“师父,他……” “你给我闭嘴!”左念脸上逐渐显出癫狂的笑意,“当年带着渡心丹就跑了……柳眠声你竟背叛我,恩将仇报,盗走灵药断我修为!今日我便要拿你回西秀山,好好管教!” 眼前仿佛被血腥挤满了所有空间,柳十七突然怒不可遏:“从当年离开十二楼,我就再不是你的弟子了!” 左念的脚步一顿,眉梢上挑,声音几乎变了调:“……是么?” 柳十七:“你没资格管教我。” 这话像一把刀戳破了左念的自欺欺人,此时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名门正派当家人的仪容,也顾不上苦心孤诣编造的谎言□□裸被自己揭穿,左念一步步地迈向柳十七,对方那把质地特殊的刀刃出鞘一半,露出了断掉的刀锋。 昔年无话不谈,像师徒又像父子的两人一朝相对,分外眼红。 便在这电光石火间,一旁的闻笛勐地窜上前去,单手搂住柳十七的腰生生把他往后拖到自己身侧,带着他跑出几步后不管不顾地一推柳十七的后背。 他手上用了十分的力气,柳十七被推出足有好几丈,脚下失衡一个趔趄栽倒在人群中,摔得头晕目眩,长刀差点割破了自己的手。 他艰难地爬起来,只听闻笛差点喊破喉咙的声音:“走!” 左念一见他就失去理智,不分青红皂白地倾身去追,银光自袖中闪过,划向柳十七的后心。背对左念的人只余光一瞥,柳十七还未回头,一道白影挡下了那枚暗器,半跪在地,呕出一口血。他瞳孔微缩,蓦然回头,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白衣上的红痕比硃砂印都艷丽,那人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手背在身后,还是幼时约定过的手势:你先走。 左念不会放过他的。 柳十七心头天人交战,他还刀入鞘,周围人默契地让开了一条道,都等着看西秀山的笑话,他们的目光好似也成了有形的利刃,割得柳十七遍体鳞伤。闻笛替他挡了那枚无常钉,伤在小腹,还不知有没有大碍,但他若站着不动,闻笛……闻笛就白白付出…… 当年山间潺潺流水,阴寒入骨,悉数让他头痛欲裂。 柳十七转头就跑。 罡风划破空气中的尘埃,柳十七方才跑出几步,后心勐地被什么击中一般,先是刺骨的冷,随后疼痛顺着嵴椎一路往上。他眼前一黑,身子蓦地软了,强撑着廊柱,但下一刻,左念朝他走来。 那声音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他几乎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阿眠,从未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说叛出师门……你好大的胆子。” 柳十七:“……” “可这一次,你闻笛哥哥也救不了你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那道白衣越来越近,柳十七觉得自己的手臂酸软抬不起来。他修习过六阳掌,生平最忌讳寒气,此刻被一道不知什么的尖锐物体钉入嵴椎,仿佛毒素髮作,手脚越发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几个十二楼弟子包围,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45页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柳十七听见左念道:“把他和闻笛都给我绑起来带回客栈。” 柳十七沉沉地晕了过去。 黑暗早已变得熟稔,像个多年相伴他的老朋友,并不能叫他畏惧。 过去在望月岛,封听云负责传授他外功,而伊春秋则亲自指点柳十七修习心法“斗转星移”。他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却也在过程中察觉出斗转星移与其他名门正派的内功心法有不一样的地方。 旁的内功,大都先平心静气,而斗转星移中却直接跳过了“静心”,大踏步地跨越到了后头的意通经脉——人有十二经脉,分别主五脏六腑。斗转星移走的路子就是协调,气从丹田一路循环最后归位生死窍,看似兇险,却并无任何负面作用。 七年,柳十七就依照这种野路子日復一日地在深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月光。 他在黑暗中与自己的过去搏斗,冥想的频率规律得赶上了一日三餐,反覆揣摩无相功与斗转星移,然后……出人意料地发现了这二者中微妙的相似。 修心为下,造化在人。 所谓的“心魔”其实只是那些人为恐惧安插上的、一个玄之又玄的虚无,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上。而“走火入魔”也不过内息紊乱,经脉逆行,与所思所想其实并无半点关系,修习者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百尺竿头难以再进一步的失落。 他像打开了一个缺口,顺着歪歪扭扭的小道,一路走到了豁然开朗的桃花源。 柳十七突然狠狠地倒抽一口冷气,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醒了过来。他全身酸痛,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周遭是和梦里如出一辙的漆黑。 他剧烈地喘息几下,好不容易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脏平息回正常的节奏,接着便试图站起来——未果,脚踝也被绑上了。抓他的人大概是怕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下了狠手,把柳十七捆得如同一只粽子。 新出炉的粽子不甘心地在原地挪动,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看得出这兴许是个柴房,隐约还能嗅到后厨烧火的烟味。他被绑在身后的手撑住墙面,正想挣扎着站起来,身边响起了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醒了?身上还疼么?” 柳十七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后分辨出是谁,皱着眉,终于看见了柴房另一端的角落里坐着的还有另一个粽子:闻笛。 他想说话,一张嘴,喉咙却疼得要命。柳十七强忍着不适,感觉这场景和当初他俩在小山洞里如出一辙,思来想去,终是先给闻笛赔了个不是:“笛哥,对不起……那时你可以不用管我的。” 长久没喝水,柳十七的声音嘶哑得要命,闻笛没比他好到哪去。 他嗤笑一声,道:“不管你,我良心怎么安?你跟我说什么对不住,就算天下人都对不住我,也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平素闻笛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虽半分听不出他的情绪,到底属于让人通体舒畅的类型。眼下他略带讥讽的一句话,半是抱怨半是安慰,反而突然露出了一点菸火气,让那个滴水不漏、心思缜密的人变得可以接近了。 柳十七往闻笛的位置挪了一点,脚尖碰到了他的,觉得无端宽慰许多。 “我们这是在临淄哪里?” “客栈后头。”闻笛被他的情绪感染,没有先前那么浮躁了,“你也真是,明知道可能会被他发现,为什么要强出头?被席蓝玉刺一剑,我又不会死。” 柳十七百口莫辩,正欲解释,闻笛又道:“算了,那个时候换做是你,我也一定会出手,计较这个没意思。现在你也看见了,咱们被左念一网打尽,以前的事都不用自行招供,他用不了多久全能猜出来。” “笛哥,是我连累你。”柳十七低头道,他的那颗心又重新跳得如同擂鼓。 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可以看见一点模煳的轮廓,黑暗中的闻笛扭头望过来,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仿佛多出了安抚的笑意:“说什么傻话。” 柳十七问道:“他们会怎么处理灭门案?” 闻笛:“师姐的刀是真的丢了,怎么辗转的我也不清楚。但华山派想要嫁祸也不假,你来了这么一出,估计在左念看来,嫁祸的原因是北川学门指使的、还是赵炀胆大包天想和他叫板……都无所谓了。他眼下最在乎的是渡心丹——你应该没有扔掉吧?” 柳十七摇头,接着他似乎意识到闻笛也许看不真切,于是道:“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我不知道渡心丹的用途,也不敢随意赠予旁人。但出门时,没料到这么一出……” “不在你身上?”闻笛接口,压低了声音。 柳十七“嗯”了声,闻笛继续道:“那真是万幸。” 他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多年来的疑惑:“笛哥,渡心丹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闻笛突然冷笑了一声,在柳十七的错愕中,轻声道:“制成渡心丹,需要人血、硃砂还有许多种□□,那本身就不是什么灵丹,而是在以毒攻毒。因为方法太过繁复,左念一直在寻找替代之法,他笃定处子之血能巩固修行,正好师姐犯了错,被他拿来开刀,结果你给撞破了——十二楼没看上去那么干净,你懂不懂?”
第46页 柳十七一愣,道:“我怎么会——” 他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柴房的门勐地被从外面踹开,一道清冷的月光倾洒进堆满木屑和杂物的空间,柳十七本能地闭起眼。 宋敏儿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走吧。” 有两个年轻些的弟子上前打开了他们脚踝的枷锁,其中一人想架起闻笛,他却行动如常地站起来,朝那人一瞥,呵斥道:“我自己会走,放开!” 小弟子垂手而立,不知所措地望向师姐。宋敏儿闻言缓步上前,单手挑起了闻笛的下颌,秀丽的面上浮现出浓烈的恨意。 闻笛不闪不躲,和她两相对峙。 月光比前几夜明亮,柳十七这才看清闻笛头髮散乱,面色苍白,无垢的衣裳上多了不少划痕和灰尘,恐怕在被左念的暗器打中后还吃了不少苦。但纵然他狼狈不堪,也比其他整洁的人要高傲,那点硃砂印深沉得几乎能滴出血。 “啪!” 宋敏儿干净利落地一个巴掌扇在闻笛脸上,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闻笛觉得脑中一声嗡鸣,头歪向一边,嘴里顿时铁锈味瀰漫,他咳出了声,将一口血沫啐在地上。 “还端着架子呢?”宋敏儿凑到闻笛耳边,抹了胭脂的红唇张合,却仿佛毒蛇吐出了鲜艷的信子,“没把你揍服是吧,闻笛,你又不是柳眠声,没有任何筹码。最好给我老实一点,否则你猜自己会不会哪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闻笛仍旧昂着下巴,他比宋敏儿高了一个头,舌尖轻轻地舔去了那点血迹:“是么?师姐尽管往死里折磨,但是我这人很记仇,你大可试一试。” 两人多年怨恨只被埋在一层心照不宣的薄土之下,一朝形势扭转,立刻被宋敏儿自行掘出。她是金枝玉叶,她见不惯的人,统统都要消失! “好,你有种。”宋敏儿朝架着柳十七的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率先转身出了柴房。 被他们拖得在地上走时,柳十七暗中握住了拳头。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他忽地又觉得冷了。 客栈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柳十七被推搡进去,险些一头撞在车壁上,他强行逼着自己坐稳,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从狭窄的车窗望向客栈。 他的包袱还在厢房内,左念不知道,应该不会去搜查。 思考让柳十七头疼欲裂,无暇顾他,背靠墙壁调整吐息。他想不出只是被一个暗器打上,就算十二楼的大小暗器种类繁复,独步天下,有什么能让那种阴毒和痛感持续这么久吗?还是他不在的时候,有了别的东西? “那是少阳符,以天地功法的内劲为寄託,没有实体,就像……一条冰锥扎入你的少阳三经。”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后他一步被推上来的闻笛突然说,“会很难受的,你在我身上靠一靠吧,路还很长。” 马车只是寻常人家出行用的,宋敏儿在外面加了两把锁,临时变成了囚禁之处,但里头布置一应俱全。柳十七瞥了眼身下的软垫,起身弓着腰,在闻笛那一侧坐下了。 他的头靠上闻笛肩膀,听见那人难受地抽了口气。 柳十七疑惑地偏向他道:“你受伤了?” 闻笛:“被无常钉打了一下,后来你昏迷的时候,宋敏儿来找过我的麻烦。这一身乱七八糟的都拜她所赐,不过没事——靠好,一时半会儿跑不掉,不如养精蓄锐。对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大哥呢?” 柳十七茫然地摇了摇头,闻笛反而笑了,他仿佛听见很愉快的事,主动示意柳十七闭眼歇一会儿。他说话又低又软,像小时候给柳十七讲故事的腔调: “不怕,睡吧,有我在。” 寥寥几句一字不落地钻进柳十七的耳朵,他喟嘆一声,错觉身上那股缭绕不去的寒冷好似被谁捂在了温暖掌心一般,渐渐地没了知觉。 这一天的经歷让他太累了,闻笛低声哄着,柳十七微眯着眼,困意倒重重袭来。 靠在肩上的人唿吸绵长平稳,偶尔随着马车颠簸发出小猫似的嘤咛,闻笛坐直了身体,眼底的柔软无影无踪。 绑在身后的手指尚能活动,闻笛点了自己的劳宫穴,就着这个气血不通的姿势一合眼,微蹙着眉开始他给自己定的晚课—— 天地功法第九层,他只差一步就能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闻笛哥哥挨巴掌×2 让我们算算他一共会挨几个(蹲 下一章两位主角下线 云哥和舟哥的主场w 第16章 第十五章 旧情已了 八月十五刚过没两三天,满月却已经显露出一点缺陷,时间赋予的轮廓流逝比想像中快得多。 临淄城外几棵老槐树尽职尽责地屹立在小道边,树叶尚且茂密,与铺天盖地的夜色一起共同营造出伸手不见五指的苍茫。 一道深黄色的影子披星戴月,从槐树下匆忙窜过,而在他身后,有什么声音打破了被黑暗、微弱月光与婆娑树影一同维持的静谧—— “啊!”在前面的影子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下一刻他便重重地跌在地上,摔上铺满了杂草的泥地并不怎么疼,他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却突然被踩住了手。 玄色靴子毫不留情地一碾,那人的惊叫变作惨叫,声音几乎撕破了夜幕。
第47页 斗笠被掀到背后,露出双没有温度的桃花眼,解行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挑起了一边唇角:“嚷什么,我还没用力呢。忘了当初被云哥打得满地滚的时候?离瞭望月岛,你跟废了有什么区别——玄黄。” 趴在地上的人被他踩住了一只手,想挣扎也不能了,却仍倔强地抬起头直视解行舟,露出个狰狞的笑:“不用你……操心!” 解行舟弯了弯眼睛:“没那闲功夫操心你。好不容易抓住你的狐狸尾巴,有话我就直接问了,盛天涯人呢?在兰陵散布斗转星移消息的人,是不是你们?” 玄黄感觉手骨可能是碎了,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目光如刀子似的望向解行舟,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会说。 “你护主心切,我原也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解行舟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仔细端详道,“只是大家好歹同门一场,有些话不论你爱不爱听,我还是得说——” 玄黄冷漠地扭过头,直觉解行舟接下来的话不会太好听。 解行舟道:“盛天涯带着秘籍偷跑,还把你与宫千影都带走,已经是错上加错。兰陵城中散布‘望月’二字,又犯了本门忌讳。这是蚀骨散,我就算现在清理门户,那也理所应当。念在大家自小一同习武,我放你一马,只要你告诉我……” 他说不下去,因为他看见玄黄的眼珠轻轻一动,解行舟剑眉微蹙,自行掐断了话头:“……你笑什么?” 玄黄方才抿成一条线的唇角非常愉悦地上扬,他好似突然发现了好玩的事,朝解行舟歪了歪头。他虽还趴在地上,神态却已经没有那么慌乱,目光直勾勾地,仿佛能就此把解行舟千刀万剐:“师兄,你大意了。” 解行舟勐地放开了踩着他的脚,不可思议望向四面,深沉夜色并无变化,但下一秒,他的身后突然跃出一条人影! 短匕下刺的瞬间被解行舟堪堪躲过,与此同时他听见玄黄夜枭一样的笑声:“哈哈……解行舟,你真当我是独自前来,没有筹码地任你宰割?” 他捂着断掉的手腕躲到一旁,转瞬就用夜色作掩护隐去了身形。 “混帐!”解行舟骂了句,刚要去追,斜刺里伸出一把利刃,朝他双眼而来。 辗转腾挪间躲过了短匕,解行舟无法只得抽出判官笔,两把兵刃击在半空,仿佛铁片刮过锈坏锅底的声音在一瞬间刺入了在场三人的耳朵里。解行舟借着清冷月光,看见同他只隔着兵刃对视的人—— 薄唇轻勾,眼角含春,左手握着短匕,腰间别了一条长鞭。 他几乎把舌尖咬出了血:“宫千影。” “行舟,别来无恙?” 俊朗的青年潦草地问候了一句,朝他笑得颇有几分邪气,接着兵刃回撤,整个人随着被解行舟一推而出的力度,轻飘飘往后退了几步,在老槐树的树干上一撑。 那叶子被他的动作击得簌簌作响,但不知情的人听着会以为只是北风悲鸣。 解行舟感觉自己似乎被仇恨吞没了理智,他不依不饶还要追,宫千影却主动沖向他。见招拆招,他在须臾间杀红了眼,只想要把眼前这人按在脚下,一时间突然忘了旁边受伤趁机想熘走的玄黄。 年纪相仿、性格类似的两个人,阴差阳错地拜入不同的师父门下。本该成为一对挚友,后来因为他“不小心”撞破了宫千影的绮念,分崩离析—— 解行舟用力地一闭眼,食指扣下机括,判官笔上淬了毒的尖牙伸出,不带半分留情地朝宫千影打去。 “刺啦”一声破空,宫千影原本齐整的袖子被他割断了半截,游刃有余地躲着解行舟越发兇狠的攻击,还抽空调笑道:“断袖,好狠啊,还因为云哥的事记我的仇?” “你也配提他!” 解行舟勃然大怒,左手一扬,细碎的银光如同天女散花,宫千影眉梢高高挑起,竟空掌去接——他的手间似乎立刻涌起真气,把宽大的袖子撑得鼓了起来,一挥一收间,那一把暗器竟没有半枚近了他的身! 原来分别良久,都不是原地踏步。解行舟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不敢妄动,而宫千影突然笑出了声:“我还道你只说说,原来真把他放在心上了?解行舟,我扪心自问,从始至终是真心倾慕他……可你呢,你那时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你懂什么叫情爱么?” 解行舟疑惑地皱起眉,心道:“这龟孙平日里话虽多,却都用在刀刃上,怎么今天都合不拢嘴了?陈年旧事固然能动摇心神,可……” 他灵光乍现,眼神往宫千影身后一扫,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与自己一翻缠斗难解难分,他们不相伯仲,短时间内分不出个高下,也很难取了对方性命。于是宫千影把他一路引到槐树边上,而他的身后……为玄黄争取了空档! “你放屁!” 解行舟干净利落地打断宫千影的长篇大论,没有半分要再和此人纠缠的意思,虚晃一招后目的性极强地又朝玄黄追去。 二打一,就算玄黄受了伤,他解行舟也在弱势,眼下玄黄定会跑向他们的藏身之地,他一路追过去,豁出了命起码也要知道那人到底在不在临淄。否则这一次来中原,分明碰见了人却也无功而返,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48页 时间太久了,伊春秋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被盗走的《碧落天书》是否尚存人间。 解行舟一提气,他听见身后宫千影追上来的动静,仍旧义无反顾地盯紧了玄黄,心道无论如何总要拿下一个。 被他追了半晌,又摁在地上踩碎了手骨,玄黄的武功本就学得无比稀松,此刻身形狼狈,跌跌撞撞快要跑不动了。好在解行舟不时还要招架后面的宫千影,左支右绌,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喊一句:“师兄截住他!” “你先走!”宫千影说道,收起了所有的调侃与废话,利落地抽出长鞭。 那条软鞭蛇一样地缠了上来,解行舟猝不及防,脚踝被拉住,他强行停在原地,回身一掌拍向宫千影—— 脚踝顿时如同撕裂,一块皮肉都被那鞭子上的倒刺勾了下去。解行舟发出一声痛唿,再望过去时,眼中只有那人讥诮的微笑。 “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喉头仿佛烧起来那般难受。 只要不触及自己,解行舟可以不在乎仇恨与恩怨,但惟独……惟独十五岁那一年看见的画面,他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放不下。 为数不多的同门师兄弟里玄黄嘴最碎,平素就爱瞎传东家长西家短,可惜望月岛太小了,人口有限,不足以让他发挥此专长,只好变本加厉地四处刺探。 那天黄昏的太阳刚刚落进天际线,玄黄地跑过来,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秘密: “行舟,你知道吗?宫师哥刚给封听云喝了一杯酒,然后搂到自己房中去了……行舟,我听师父说,宫师哥素来倾心于他。他们要是好上了,那以后……” 解行舟没听完后半句,直觉没“好上”那么简单,扔下玄黄,穿过七扭八拐的树林,跑向宫千影的房间——他眼皮一直跳,总觉得要出事。 甫一靠近那间屋子,他就看见宫千影狼狈地逃了出来,好似被吓得不轻,规整的衣裳只穿了一半,上头留着几道长剑划痕。与解行舟打了照面,他半个字也没说,愤怒地拂袖而去。 他怀着忐忑与刺破了一个秘密的快乐,推开了门—— 长久以来被他们精心维护的兄友弟恭轰然倒塌。 屋里只有封听云,歪在小榻边,闭着眼。平日里端正的伪君子皮囊仿佛随着外衫一起剥落了,封听云手肘撑着地面,露出来的胳膊上全是淤青,嘴唇裂开几条干涸的血缝。 他听见脚步声,忽然醒了过来,抬手抓住路过自己身边的解行舟,眼中湿漉漉的,微弱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解行舟纵使再不经人事,也能从这些零碎里东拼西凑出一个骇人的真相:宫千影爱慕是真,强迫也是真,但他没想到封听云被下了药还能给自己惹一身伤! 那药还是宫千影从自己这里花言巧语要去的……差点害了最敬爱的大师兄。 后来没多久,盛天涯出逃,带走了宫千影。 玄黄偶一回头,见宫千影再度把解行舟拖在了原地,顿时放松许多。方才从清谈会的场地出来就被解行舟盯上,一路忽快忽慢地追出了城,那人像个牲口不知累,但他真的快脱力了,若非宫千影突然赶到,方才定会被解行舟…… 这其中似乎有一点不对劲,玄黄用尽了有限的精力思考,脚步跟着迟缓了须臾。 解行舟是和那个他们不认识的小师弟一起来的,他出来追自己,而另外一个人从头至尾都没露面,非常不像望月岛的作风。 况且他们已经得到了确凿的消息,今次要的《碧落天书》就在盛天涯那里,而盛天涯说不定会出现在临淄,为何伊春秋会不让她最器重的大弟子出马? 玄黄可不认为伊春秋是要“避嫌”,怕封听云见了宫千影会尴尬。 他勐地想起了自己一直遗落的人,被夜风活生生地吹出了整个后背的鸡皮疙瘩。而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短兵相接的声音停了一瞬—— 绣了山水的衣摆掠过槐树巅,接着那个身影直奔玄黄而来。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凌厉的长剑堪堪擦着他的鬓边挑落了发冠,玄黄被扑头盖脸地煳了满面烦恼丝,惊慌失措地回过了神。冰冷的剑刃架在颈侧,而持剑的人素色衣裳,表情疏远。 “云师哥。”玄黄喃喃地喊了一声。 “师哥!” 远处解行舟的声音却充满惊喜,他面前的宫千影仿佛被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封听云搅乱了思绪,脚下一个趔趄,解行舟立刻抓住机会。铁画银钩蓦地挑落那人短匕,紧接着他又缴了宫千影的长鞭收到自己腰间。 局势突如其来地逆转,解行舟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脚踝的伤被风吹得生疼。 封听云点了玄黄的穴道,为防止此人咬舌自尽——尽管他觉得玄黄应该没这个气节——顺手下了一把软筋散,随后提熘着玄黄的后颈,把他拖到宫千影面前。 仓皇分别前的一场事故让他们之间蒙上了不可驱散的阴翳,封听云此时也不是一杯酒一句话就能骗得团团转的十九岁少年。 他只吝啬地分给宫千影一个眼神,然后抬起空余的那只手,抚过解行舟破了的额角,皱眉道:“师出同门,赢得这么难看,亏你还日日找我切磋!”
第49页 解行舟甘之如饴地领了这句骂,告状道:“我是给你出气,这人当时欺负你,如今大仇得报。师哥,你拿去玩吧。” 以为旧事重提会惹恼他,但宫千影眼巴巴地望了半晌,封听云只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接着就把玄黄扔给解行舟,作势要走了——好似半分不把他放在心上,也从不在意当年他未遂的、堪称折辱的混帐事。 “听云!”宫千影恼怒喊道。 闻言,封听云停下脚步,疑惑地偏过头,眼中含着一点水意,温温柔柔道:“你是?” 解行舟大尾巴狼似的走上前来,爽快地收拾了烂摊子,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绳索把两个人绑在了一起,绳子最末端拿在自己手中,这姿态活像牵狗。他单手一叉腰,剎那就有了靠山一般,说话底气都足了: “我师哥的意思是,往事已矣,你们这些背叛师门的小没良心他一个也记不住,至于私人恩怨,你想太多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宫千影不吭声,执着地盯着封听云,妄图从他素净的侧脸看出一点情绪波动。 良久,封听云如他所愿地波动了一下,却是忍俊不禁:“就你嘴贫。把人带回住的地方,看看小十七回来了没。” 解行舟“哎”了一句,单脚跳着跟上,黏煳地撒娇:“师哥,我脚踝疼……” 封听云半真半假地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说话软得像西窗私语:“别闹,多大个人了,再忍忍,来的时候给你买了一包桂花糖。” 听得宫千影很不是滋味。 他遇见封听云是在望月岛,他们两个连同解行舟都还只是萝蔔头。 刚刚脱离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的少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尤其是像个雪糰子、比自己大那么一两岁的哥哥。封听云很会照顾人,被伊春秋教得人前温文尔雅,一背过身又满肚子坏水,撺掇没什么心眼的解行舟去捣乱。 有次捣乱捣到了深居简出的师伯头上,两人被他盛怒之下不由分说地一顿打,吃一堑长一智地走了,路上却遇见了宫千影。 比起那时脑子发育不太完全、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解行舟,封听云哪怕受罚都看不出半分异常,还塞了半包桂花蜜做的糕点给他,让他时常来找自己玩。 盛天涯冷情,教习弟子也拉着一张苦瓜脸,那几块甜糕连同封听云偶尔的关怀,成了宫千影寂寞岁月里最大的慰藉。 它们不断地堵在他胸口发酵膨胀,直至某个午夜梦回,他从阴暗中惊醒,忽然领悟了为什么对封听云有执念。 他无处可说,又不懂此事究竟能有何后果,憋得受不了时,直接告诉了盛天涯。 那常年没个笑脸的男人露出个揶揄的表情,低声告诉他:“只要一杯酒灌下去,把他变成了你的人,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宫千影那年十七,热血上涌,与他亟待发泄的少年春情一起炸出了惊天动地的轰烈。来不及思考其他的,他执着地认为这是师父给自己的“指点”,没什么不正常的,他找从不设防的解行舟弄了点“药”,然后约封听云喝酒…… 回忆到此处断了线,宫千影用力地闭了闭眼,后知后觉自己头痛欲裂。 夜风已有了北方的寒意,前方的解行舟欢快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客栈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师哥,你不是去紫阳观了吗,怎么来得这么快,石山道长说了什么?” “去的路上听说了华山派那桩灭门案。”封听云轻言细语道,偏头有意无意地瞥了玄黄一眼,“我始终觉得这其中太多蹊跷了,又牵扯到十二楼,担心小十七冲动,于是直接换了匹马跑过来。” 解行舟一笑,语气依然愉悦,说的话却不怎么轻松:“这样么,我还以为是你与那谁有心灵感应,要来玩一把‘旧情难忘’。” 宫千影收回目光直视解行舟的嵴背,压着他的话音道:“解行舟,你什么意思?” 而解行舟压根头也不回,他把手间的绳索往前一拉,玄黄立刻顺着那力道一个踉跄,仿佛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好不委屈。 天地良心,师兄几个的破事,他可从头到尾也没卷进去过! 封听云似乎看不太过去,大家师出同门,数年不见了也得留一点脸面。他料到要的东西也不在这两人身上,抬手止住了解行舟没撒完的怒火:“够了,一会儿去了客栈,拿点伤药给玄黄……不必这么难看。” “是啊,”宫千影恰到好处地接话,“从头到尾都是师父与伊师叔的误会,我们这些做徒弟的不只能被四处支使么?” 解行舟立刻哼了一声:“感情刚才要我命的不是你?” 封听云揉了揉额角,总觉得这“久别重逢”好像不太尽如自己所想——没有尴尬,但也不怎么温柔,双方都藏着一把刀子,抓住空当时动辄就要往对面的要害招唿,倒与当年大同小异,显出十分嘲讽的熟悉。 寻常都说物是人非…… 但现在人尚且能够捉到从前的影子,“物”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封听云随手抓起腰间的小酒壶喝了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一路烧到了肚子里,能够短暂地提神,把他从风花雪月的记忆中拽出来。
第50页 大街上夜市未散,还没到偃旗息鼓的时候,封听云单手扣上宫千影背后的绳子,看上去仿佛他们只是对关系好的小少爷,但却叫对方挣脱不得。 “说实话吧,”封听云半垂着眼皮,唿吸间还有一股清淡的酒味,“他还没参透《碧落天书》,对么?” 宫千影喉头一动,面上的笑容仿佛长在了骨头里:“这些他不会告诉我,不过云哥,我赴汤蹈火也替你打探清楚,只要你……” 封听云没什么表情地打断了他,颜色比寻常人深些的眼瞳里沉着一汪水墨:“我吃得清淡,消受不起宫师弟这么别致的人,你还是省省口舌吧。” 沉默片刻,宫千影放轻声音,没头没尾道:“如果我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封听云没任何犹豫道:“不可能。” 认真钻研脚下泥地的玄黄完完整整地听去这些对话,牙疼得要命,暗自腹诽宫千影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回头千万别想起来之后要把自己灭口—— 正乱七八糟地排遣,远处本是去客栈打探情况的解行舟扛着个包袱几步跑到了他们面前,一脸抓耳挠腮的绝望,英俊的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 封听云:“怎么了?” “小十七没回来!”解行舟的焦急快要溢出九重天,连珠炮似的道,“我把他的包袱翻了翻,客栈那个嘴碎的小二说,人好像被西秀山的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炮灰的感情戏杀青了,大师兄神圣不可侵犯(推了推我的暴龙眼镜 第17章 第十六章 攻心为下 厢房里的布置和解行舟早晨离开去清谈会时一模一样,柳十七的包袱歪在床榻尽头,塞得委委屈屈,露出了衣裳的一角。 从郊外绑回来的两个人被点了昏睡穴,此时歪在一旁。为防止他们中途沖开穴道清醒偷听谈话,解行舟极为缺德地用了点迷药,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没人来翻过。”封听云在当中的桌边坐了,顺便踹了玄黄一脚,偏过头倒了杯茶,“就算西秀山的把他带走,也该因为别的事,而非发现他和我们有干系。” 解行舟接茬道:“要么是走得很匆忙,根本来不及查探小十七是和谁来的,更别提翻他的包袱……要么就是,带走他的人觉得抓了他就万事大吉。如果是左念做的,那他最在乎的什么和小十七有关系?” “渡心丹!他做梦都想要!”封听云眼神一闪,顾不上茶水半口没喝,起身就去翻柳十七的包袱。 几件冬装整齐地叠着,质地还是崭新的。封听云略一翻找,便从厚实的棉衣中搜出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瓷瓶子。 他打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其中一瓶的药香很熟悉,是他亲自给柳十七配来调养寒毒的,至于另一瓶……封听云隔着细窄的瓶口看了一眼,那当中药丸鲜红,半分没有因为漫长时光而褪色,味道有些奇怪,却和外表不符,并无半点刺鼻。 封听云皱着眉,半晌也嗅不出当中的怪异,只觉得似曾相识,只得伸手招唿解行舟:“来,这什么味儿,我总觉得……” “麝香味,盖住的还有一股子血腥。”解行舟吸了口气,解答完谜题后没心没肺地展开了对自家师哥的无情嘲笑,“师哥你怎么回事,连这都感觉不出了?” 封听云脸色难看,连半句都没反驳解行舟,紧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从当年柳十七把那枚渡心丹交到伊春秋手上之后,他就再也没见余下的了。柳十七居然一直带在身上,他是在害怕,还是在预防什么……? 两人默契地闭了嘴,各自思索着柳十七把左念想疯了的东西装在包袱里带来了中原,但又不曾带在身上,究竟是出于信任,还是旁的原因。 一声清脆的叩门声打破了宁静。 封听云眼皮一掀,与此同时解行舟已经摸出腰间一把短刀,背在手中走向门边,沉声道:“谁?” 门外的人不言语,敲打木质的节奏越发急促。 封听云朝解行舟做了个手势,他们多年合作,解行舟略微点了一下头,把刀锋藏在手臂内侧,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 穿白衣的少女,眉心有着堪称某种标识的硃砂印。 “我叫灵犀。”少女开门见山,在封听云身边坐下。 她说话声音又细又软,有着少女的清亮,长得杏眼樱桃口,普通的漂亮,又普通的平淡,除了那点硃砂几乎没有任何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徵。但正因如此,她成了特别的存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也没人会记得。 封听云挺客气地替她斟茶:“你是十二楼的弟子吗?” 灵犀点了点头,将小茶杯捂在掌心,轻轻地吸了下鼻子,才道:“我的师兄是闻笛,清谈会前他知会我,倘若见了柳十七,就盯紧和他一同前来的人。” 解行舟闻言一愣,苦笑道:“我早说这小子有点手腕……” 灵犀没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道:“闻师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听从于他。此举并非是监视,而是好有个照应——今次柳师兄无端出现,倘若被掌门认出会非常危险,因此一定要联繫上与他相识的人。”
第51页 “听上去有些道理,”封听云道,“但你的柳师兄出事在七年前……恕我冒犯,那会儿你不过也是个小姑娘吧?” 灵犀微微一笑:“这位大哥,在西秀山,十岁已经不是能任性的年纪了。需要替年长些的师兄师姐端茶倒水,还要争分夺秒地练习基本功,否则动辄被打骂……十二楼早熟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个。” 想起有主见得令人惊讶的柳十七和与自己依稀同岁却几乎能主宰大局的闻笛,解行舟百年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点惭愧,昧着良心承认了灵犀的话。 灵犀:“在我们那,稍一落后就会被抛弃,所以每个人都在筋疲力尽地往前……扯远了,闻师兄和柳师兄都被掌门带走,当年的事,掌门全知道了。” 接着她不给封听云和解行舟喘息的时间,飞快地将从柳十七出逃到他与闻笛相认、擂台上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给他们拼出一个真相。 两方缺失的信息交换完毕,解行舟一拍桌子,把灵犀吓了一跳:“我就说,师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 “那看来她的孩子应该是闻笛。”封听云略一沉吟,“不过现在不是追究那件事的时候,我们忙得很,这边两个还没处理,又多了个烂摊子。嗯,要么趁现在他们没走远,先把十七和闻笛都救出来——姑娘,你有办法么?” 灵犀剎那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吓的。她喝了口茶,缓和了情绪,才慢慢道:“闻师兄说,倘若他出了意外,我就来找你们……不用去救他,我跟着你们走。” 甩了好大的一个包袱…… 解行舟不明所以地“嗯”了声,封听云比他冷静,表面上没露出惊慌:“为什么?你不是来通风报信的吗?” “不,”灵犀坚定道,“闻师兄失势,那我做的事也离真相大白不远了,继续留在西秀山,我只有死路一条。若孤身离开,他们有心查探,我也活不成……” 封听云:“懂了,闻笛想给你留一条后路,当他看见十七身边有人,立刻就想到了这一茬。他们被抓回去,而你悄悄地留下来——啧,他这个算盘打得挺好。” 大约听出眼前的青年并不想帮忙,灵犀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师哥,”解行舟唯恐自家师兄对着姑娘家心软,提醒道,“师门有训……你知道的,本就是内务,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上路,不太好。” 封听云:“何止不太好,简直不合规矩。” 灵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下明白闻笛临时想的这条路太过铤而走险,完全把主动权交给别人,自己什么都说了,半点筹码都没留下。 于是她站起来,稳重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礼数周全地朝两人施了一礼:“本就无亲无故,不强求二位大哥,我这就离开。” “你能去哪?”封听云突然道。 灵犀已经开了半扇门,回头轻轻一笑:“二位是师兄留给我的退路,但我还给自己留了一条。” “灵犀那小贱人失踪了!” 宋敏儿豁然推开紧闭的房门,她脸上带着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而房内桌边,闻笛的一只脚踝被锁在了房柱上,正气定神闲地站着泡茶。 她强压下自己的失态,保存着一丝颜面:“灵犀不见了,是不是你让她跑的?” “师姐,你连理智也没有了么?”闻笛不慌不忙地盖好茶的盖子,把它放回桌上,“她要跑,肯定也是半途离开,我从被你们捆进马车,喘气被听得清清楚楚,哪来的时间去和她交代。就算她听我的话,也未免就是我的人了——我们两个清白得很。” 宋敏儿心下一沉,镇定道:“少给我耍嘴皮子,闻笛,你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个节骨眼儿上,灵犀为什么会背叛你?” 闻笛眼中微光一闪,随后他无所谓地笑出来:“谁知道呢。她偷了你的刀,现在没好果子吃,不如趁乱逃走。师姐,你把人想得都和自己一样感情用事。” 他重点在后一句,而对方却敏锐地察觉到闻笛不经意带出的讯息。 “她偷了我的刀?”宋敏儿狐疑道,“那不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吗?” 闻笛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表情非常复杂:“师姐,灵犀是个大姑娘了,犯不着做什么事都跟我汇报。当年你们合伙欺负人家,还不许她报復吗?她趁你不注意,把刀拿走扔到荒郊野外,想让你受罚,但没想到我会护着……” 宋敏儿:“你护着我?” “总不好让你惹怒师父吧,不然以后谁替我挡刀?”闻笛意味深长地弯了弯眼角。他长得其实并不比谁差,只要不刻意冷漠,总会情不自禁地显出两三分多情,宋敏儿最看不惯这副神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砰”地带上了门。 她自然不曾看见,就在自己转身那刻,闻笛的目光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 那壶茶沏好了,闻笛倒在一个小茶盏中,嗅了嗅香味,然后颇为自得地喝了口,全不在乎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他很疑惑宋敏儿是怎么混到如今地位的,她像一幅美人画,挂在墙上尚可观赏,却没一点脑子,随便编点话就打发了。不过这样也行,省得他还要拼命地把那些破事圆回来——人傻有人傻的好处,比如特别容易对付。
第52页 那些话也就骗骗宋敏儿了,他该庆幸这回来的不是郁徵。 闻笛把滚烫的茶水抿了几口,嫌弃地放到一边。最近的凳子也在他的触碰范围之外,闻笛翻了个白眼,靠着房柱,微微闭上眼。 灵犀应该成功逃出了他们掌控的范围,左念在这方面有盲目的自信,认为当年他已经把柳十七杀鸡儆猴,更没有人敢跑。 何况灵犀又没偷渡心丹,谁会在意一个平时都不起眼的小姑娘呢?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和柳十七一起的那伙人收留灵犀,自然皆大欢喜,他们还有心营救,应该等不到回西秀山自己就能脱险。再糟糕一点…… 灵犀就算背叛也在情理之中,但万一她死了呢? 闻笛一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睛。他在狭窄的房内逡巡一圈,几天日夜兼程,他们恐怕已经过了太原。 从进入这间客栈起,柳十七就被两个西秀山的弟子带走了。他们人手不够,在外面没留看管的,撬锁逃走对闻笛而言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但左念现在一心扑在柳十七身上,他再一走,柳十七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事无巨细地回忆曾经点滴,闻笛蓦然想起灵犀提过的一个名字——确切地说,是一方势力,江湖人称“两阁一楼”,其一是楚恨水掌权的妙音阁,其二则是…… 他略一思索,抬起手在那房柱上划下一道如同刀刻的痕迹。 宋敏儿本想去找闻笛的麻烦,结果还被他气得险些七窍生烟,心里憋屈得不成样子,下楼时又被人撞了一下,怒火当即倾泻而出。 她对那人几乎咆哮:“你走路长眼吗?!撞着人还不赶紧道歉!” 平素跋扈惯了,宋敏儿忘了此间不是她能横行霸道的西秀山大本营,见撞到自己的是个无动于衷的姑娘,立刻抬手狠推了一把。 却不想那姑娘在她的手指将将要触碰到自己时,本能地招架,随后借着惯性反推向宋敏儿,再一次失衡地往下踉跄了几步。 宋敏儿简直大怒,她单手扣住腰间的刀,就要和人一较高下,二楼最角落的厢房门突然打开,左念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见她还和路人计较,即刻横竖不顺眼,抛弃了一切风度,朝宋敏儿怒道:“你还有没有教养了?滚去把柳眠声给我带来!” 她从未在左念身上看见这么失态的时刻,连忙把刀一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被宋敏儿无故迁怒的姑娘瘪了瘪嘴,没往心里去,她感激地朝左念笑笑,随后一闪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左念唉声嘆气,换作平时,他定会代替弟子向那姑娘赔礼道歉一番。但眼下他满心都被柳十七和渡心丹装满,一想到那未竟的“天地同寿”,便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性,察觉出异样也无法及时自我纠正,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宋敏儿虽然泼辣,做事还是十分靠谱,不多时她单手拉着柳十七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把人往左念厢房中一推,自己则守在了外面。 此时正当客栈一天中最人声鼎沸的时候,各处来来往往鱼龙混杂,角落厢房传来的怒喝被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嘈杂中。 “渡心丹不在你身上?!柳眠声,你耍我呢?”左念几乎气笑了,“那你放哪儿了?” 而他对面的少年不卑不亢,挺直了嵴背,看他的表情活像他是个笑话:“扔了。” 两个字轻巧得几不可闻,左念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全然是要沸腾的前兆:“你再说一遍。” 柳十七眼睫低垂,态度无所谓得仿佛他在说的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我是在逃命,那东西会要我的命,不如扔了。” “但它现在还保你的命!”左念粗声道,“没了渡心丹,你当我不敢杀你么?” 柳十七似乎对他的气急败坏感觉好玩,抿唇笑了笑:“所以你我都在赌,不是吗?你赌我没把渡心丹扔掉,而我在试探你还有没有心。” 左念蓦然失语。 柳十七:“师父——我七年没这么叫你,这是最后一次——当年为什么离开西秀山,你我心里都有数,我虽欠你许多,却无法昧着自己的良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左念眯起眼睛:“你是在为丁忧抱不平?阿眠,她不值得你这样。倘若你今天乖乖地告诉我渡心丹在哪里,过去几年我可以既往不咎。” “是么?”柳十七面无表情道,“宋敏儿还未点砂的时候,丁师姐是门中人人尊敬、信服的大师姐,她能犯什么错惹你发那么大的火气,非要饮其血——” 他每说一句,左念脸色越沉一分,话音刚落,那人大掌拍在桌案,霎时震碎了一个边角:“柳眠声!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柳十七狠狠地吸气,眼中浮现一丝血色。 左念:“你四岁父母双亡,是我把你从长安的枯井中捞出来,给了你名字,带你千里迢迢地回到宁州,放在自己膝下,当成亲生儿子养大……你就为了丁忧,不分青红皂白地出逃?现在连我也不信了……好,柳眠声,你很好。” 被他一说,柳十七有瞬间怀疑自己真是不仁不义了,但他握紧手间,直视左念愈发阴鸷的目光: “我敬重的师父可不是现在这样。当年那个能握着我的手教怎么写字的人,决计不会为了一己私慾,没弄出个结果就草菅人命,更不会多年过去,还能与人兵戎相见,把我锁起来只为拷问渡心丹的下落——你若当真于心无愧,就根本用不着那毒药!”
第53页 他后半句的音调情不自禁地提高,左念一愣,半步上前狠狠地揪住了柳十七的衣领:“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闻笛?!” 柳十七嘲讽道:“左掌门,马脚终于露出来了。” 左念手指一紧,涌起的杀念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强行压抑下去。他放开柳十七,冷声道:“看来几年不见,的确该对你刮目相看……敏儿,把人带下去,好生看管,回到西秀山之前不许他再和闻笛接触。” 他边说边打开门,宋敏儿应声而入,架起柳十七一条胳膊,半个字也没说。 走下楼梯到关押柳十七的厢房还有一截路,柳十七见宋敏儿面色凝重,轻声道:“师姐……你方才都听见了对吗?你也认识丁忧师姐,我记得当年她待你很好——” 宋敏儿呵斥道:“与你无关,闭嘴,闭嘴!” 柳十七噤若寒蝉地收回目光,转头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轻轻上扬。 他自然不会这些计谋权衡,净是此前闻笛所教。左念最怕失了人心丢了脸面,现在回过神来,恐怕一方面要拼命在席蓝玉那儿找回场子,一方面就需得到弟子们的支持。他们莫名其妙地离开,许多人都不解其意,更不懂柳十七到底做了什么。 宋敏儿也是如此,她可能会在左念与柳十七单独相处时在外偷听,这时候就该适时地露出一点当年的可疑之处,管它是不是真相,先让她听了去。 “如此一来,”闻笛双手被绑着,表情却云淡风轻,颇有些自得道,“她不仅找我们茬的时间少多了,指不定还会自己去查左念。” “笛哥果真料事如神。”柳十七心想,感觉钳制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力道渐渐放松,他惊讶地从当中体味出一点迷茫。 他被推进房中,眼见宋敏儿犹犹豫豫地要关门,灵光乍现,突兀道:“师姐!我不在的这些时候,十二楼也有莫名死去的弟子吗?” 宋敏儿的动静迟了一瞬,但她没回答,只勐地砸上了门。 就在宋敏儿离开柳十七厢房下了楼之后没多久,从迴廊尽头闪出一个人影。如果她还在,应当第一眼认出这就是方才那个撞了她一下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像个大家闺秀,此刻却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行至客栈后院。 她将手伸入马厩后藏着的一个鸽子笼,取出了只信鸽,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竹筒,三两下绑在信鸽腿上。 接着,她拍了拍信鸽的翅膀,低声道:“去绿山阁,把信送给李夫人。” 那信鸽听懂人言一般“咕”了声,振翅而去。 翌日十二楼一行人重新启程,左念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千里,他说不上抓柳十七回去做什么,但执着地认为似乎到了自己能掌控全局的地方,柳十七就能不再嘴硬。日夜兼程,他们只用了月余,便回到了西秀山。 立冬,宁州下了第一场大雪,西秀山屹立在黄云白雪中,犹如一个美丽的梦魇。 第18章 第十七章 青瓷鸣徵 十二楼在西秀山中一处谷地,冬日比外界温暖,从中淌过的并非无名溪水,而是秀水的另一条支流,名曰“岳溪”。岳溪终年不冻,在西秀山的冬日里是一股遗世独立的暖流。而十二楼就匿于层峦叠嶂中,隐于霜雪雾雨之后,仿佛天然被隔绝的塞上江南。 柳十七自小在此地长大,见了旧风景,难以言喻地有些心绪不宁。 他没想到过故地重游会来的这么快。 进了西秀山需弃马步行,通往十二楼要经过一处瀑布。此时立冬,瀑布的水几近干涸,那溪边默然伫立的一袭白衣格外惹眼——隔远了看不清眉眼,仍能感觉到他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 左念一行人走得近些,柳十七不用他们打招唿,蓦地认出了那青年的身份。他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偏头看向自己旁边的闻笛,挤眉弄眼地示意:“郁徵?” 闻笛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朝柳十七做口型道:“差点认不出吧?”随后他被看管的弟子在背上推了一把,苦笑着復又扭过了头。 他们“交谈”间,那人迎上前来,朝左念施礼道:“师父。” 左念淡淡地哼了一声算作回应,旋即越过郁徵走在了前面。那人表情一丝变化也无,侧身让开了路,方便宋敏儿等人跟在左念身后往前。 他一同谦让,等到准备踏上前路时,一转身忽地见到了闻笛和柳眠声。 从他一闪而过的疑惑中,闻笛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次他们打道回府太突然,郁徵大约以为左念是找他兴师问罪的,根本不知道闻笛犯了事。 于是他客气地朝郁徵一笑:“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还行。”郁徵犹豫地点点头,望见莫瓷时,他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出现了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向莫瓷招了招手。 落在队伍最后的少年连忙跑过去,拽住郁徵的衣袖跟他走了。 柳十七对这一切简直无法接受——在他最后的记忆里,郁徵是那个把闻笛从溪水里拖出来,然后不由分说赏了他一巴掌的大师兄,再往前,他也终日不苟言笑紧锁眉头,仿佛看谁都不顺眼,成天离人群三丈远,怎么会容许旁人近他的身! 难道因为三十而立,沉稳懂事许多?
第54页 柳十七掰着指头算了算,越发想不通了。 他偏过头看闻笛,对方读懂了他那个眼神,只无奈地一撇嘴,暗示此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现在这情况定是不允许他在这儿废话的。 一点雪花飘落在柳十七鼻尖,他打了个喷嚏,终于找回了一点似曾相识的熟悉。 再走上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两旁的枯枝逐渐有了新绿的痕迹,拂开一道垂柳,十二楼那肖似江南的建筑便映入眼帘。 演武场重新整改过,习武时不用再依从前那样挤在院中。场地从后山脚下移到了刚进门的空旷处,旁边放有不少一人高的木桩与兵器架,银光闪烁的柳叶刀整齐罗列。演武场中,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弟子正在跟着教习师姐习武。 柳十七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左念大手一挥,从临淄回来全程跟着他们的两个弟子便一前一后地抓起闻笛和柳十七,把他们推推搡搡地带到了惩罚门人的牢笼中。 所幸十二楼向来犯事的人不太多,牢笼有的年久失修,闻笛和柳十七被勉为其难地塞进了最崭新和完好的那个。门上霎时加了三把锁,两个人松了口气,完成任务一般迅速熘了,一刻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这是十二楼寒气最重的地方,柳十七中了左念一封少阳符,一路上没少发作,每次都被他咬着牙扛了过来。但方一进入此地,他就明显觉得不对了。 为了方便看管,他们的双手仍旧绑在一起,脚上的枷锁却解开了。闻笛见他面色有异,额上不断渗出汗珠,轻轻地唤了一声:“十七,没事吧?” “有点难受。”柳十七实话实说,观察闻笛后,又问道,“怎么你好似一点事都没有?” 闻笛:“是天地功法。这内功主阴,西秀山的冬日又格外漫长,因地制宜,修习此法但凡到了六层以上,就比寻常人耐得寒了。你这些年不会一点内功没学吧?看你还能挡住席蓝玉那一剑……” 柳十七摇头道:“学了一些,但那少阳符……我本就为溪水寒毒所扰,这么些年一直没好全,现在又挨了一下,到哪儿都觉得冷。” 闻笛见状略一思索,摸到柳十七身后坐下,与他嵴背相抵,自己的手就这么盖在了柳十七两条经脉相交的大穴上。他低声说了句“凝神”,随后试探着将一股真气钉入柳十七督脉,徘徊在穴位附近不去,研究是否能让他好受些。 带脉绕行季肋,督脉乃阳脉之海,气血不通时整个人都犹如沉坐水中,闷得难受。要害处被他蓦地一刺激,柳十七突然像条鱼似的弹起来,头险些撞在牢笼壁上。他急促地喘息,脸色有些发青:“笛哥,住手。” 闻笛明了:“你我内功不是同一路数……怎么,后来习的是纯阳心法?” 柳十七:“算是吧,那心法名为‘斗转星移’,是阴阳相济的内功。我为男子,便着重于修行六阳经,以至于如今完全摆脱当年的天地功法,开闢出——” “斗转星移?”闻笛打断他,“你到底跟谁修行?” 现在这地步应该不会更差,柳十七索性和盘托出,将他那日所言的“东海边的高人”一一说明,只是掩去了伊春秋的姓名与望月岛一派内部纠葛,化繁为简,三言两语讲清楚了这些年的遭遇。 “……后来还没来得及学‘六阳掌’,只背下了掌法总纲,便与他们一起来了中原。”柳十七说完,见闻笛表情越发怪异,小心道,“笛哥,我不是有意欺瞒,只是……怎么,你听说过‘斗转星移’吗?” 闻笛皱着眉道:“这可不敢胡说,你确定自己学的是斗转星移的正宗吗?” 柳十七:“不知道了,此法于我并无损害,我拎得清。” 闻笛松了口气,道:“那便好,我对此也一知半解,就不说出来扰你心神了。你不妨暗自运气,就依照那‘六阳经’而行。如若真是斗转星移,所谓阳克阴,周转全身后说不定会好受一些。” 顿觉他此言有理,柳十七应了一声,背靠墙壁盘腿而坐,口中默诵心经内容。 之前柳十七倒从没想过这一层。他习武的法子很笨,知道《斗转星移》与其他门派不同,关键之处在于生死窍,至于为何,却从没问过。他最多占着无相功的便宜学得快,并不怎么主动去思考,更别提什么五行相剋的逻辑。 此时闻笛向他略微提点,他顿时如同开了窍,无师自通地引导那一缕真气周转全身。 少阳符损害少阳三经,阴毒入骨,畏惧严寒,而引六阳真气,以自在无相之法疏通,事半功倍,迅速就能驱散阴寒。 真气经由一个小周天回归生死窍,柳十七背后湿透,觉得舒服多了。 而人一旦安逸,就开始没话找话。 他往闻笛那头挪了挪,和他肩膀相抵,饶有兴致问:“我见郁徵对你不再冷脸冷心的,他是转性了吗?之前还听别人说妙音阁的楚掌门钟情他,真的?” 连被问了两个问题,闻笛一点不耐烦也无: “这些年大师兄担子重,压力也大,我替他分担一些,他自然不会对我有成见,毕竟大家都长大了,再瞅着少年时的矛盾没意思。楚姑娘那事虽是真的,但郁徵看都没看那绣帕一眼,直接让人拿回去了。”
第55页 柳十七:“啊,那不是很伤楚姑娘的心吗?” 闻笛奇怪地瞥他一眼,不太懂此人到底怎么想的,復又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还小,情之一字后头,多半还跟了个愿意的‘愿’。纵使楚姑娘美若天仙,外人看来与郁师兄是郎才女貌,但师兄不愿意,谁也拿他没辙。” 柳十七听不得别人对他说“你还小”,他嘟囔地反驳:“我今年都及冠了。” “是,是。”闻笛哑然失笑,很想抬手摸一摸他的头髮,“这么跟你说吧,郁师兄早就与旁人定下终身,就算是公主有意,他都看不上的。” 柳十七:“谁?!不会是宋敏儿吧?……天哪。” 闻笛忍着笑,高深莫测地摇头否认,又不肯点明到底是谁,只含煳地留下一句“你不认识”。好奇心重的少年这下彻底地被转移了注意力,蹲在一边苦苦思索,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脸色总跟雪山似的郁徵变样。 没了他的打扰,闻笛抬眼望向牢笼外的看守,难得地显出一点焦虑。 最后一缕夕照沉入山峰,十二楼还没有点起灯火。 门外忽地转进一个人,他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站到牢笼前面,弓身“哎”了两声,吸引闻笛注意后灿烂地笑了笑:“师兄。” 闻笛脸色微变:“莫瓷,你怎么来了,等下被发现,快出去!” “不会的,徵哥帮我喊走了外头的看守,我过来给你送点吃的。”莫瓷轻手轻脚地放下包袱,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方才放心地打开。 里面装了几个热乎乎的馒头,不是什么山珍佳肴,闻笛还没说话,已经听见旁边某人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背过身去,示意莫瓷看自己的双手,那绳结打得异常复杂,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莫瓷无奈地招招手:“我替你俩拿着,快点吃,徵哥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守在外头。” 他一手一个馒头,姿态很不好看,柳十七三两口地啃掉大半,狼吞虎咽了半晌,方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徵哥”大概是谁,霎时咳了个天昏地暗。 莫瓷:“呃,柳师兄,你这是……” 柳十七慌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好奇道:“那个,那个给你打掩护的人是郁徵?是我听错了还是他吃错药了?” 他言罢,莫瓷首先一愣,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人,闻笛立刻使了个眼色,他领会了精神,举起手中的小半截馒头,不由分说塞住了柳十七的嘴。 门外传来十分刻意的咳嗽,明显把柳十七那些话听了进去,闻笛不合时宜地笑了,而莫瓷一脑门官司,三两下把他们打发后匆匆走了。 柳十七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馒头,他默默地望向闻笛,对方眼睛还弯着,小声道:“有些话大家心里明白,就不用说的太清楚了。” 柳十七茫然地想:“我不明白!” 但闻笛这下怎么都不肯说了,他听见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往后退了些抵着墙壁,装作无所事事地发呆,抽空给柳十七使了个眼色。 果然不多时,那拐角处探出一个头,陌生的看守瞥了眼,什么也没看出来。 外间夜幕低垂,莫瓷走出两步,又回头望,忧心忡忡地拽了把身边人的袖子:“徵哥,这次闻师兄会被关到什么时候啊?” “都是些陈年旧事,那会儿西秀山还没你呢。”郁徵搂过他的肩膀,“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师父如何定夺。他心情不好时会迁怒旁人,往后几日你要来一定叫上我,别被宋敏儿的人看出端倪来,触了师父的霉头。” 莫瓷道:“你们二人还是如此争斗不休么?” 郁徵想了想,露出个十分吝啬的单薄微笑:“她心高气傲,想学折花手,但我又不是师父定好的接班人,与她没什么好争的。你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听见“折花手”三字,又记起临淄城中那些场景,莫瓷犹豫道:“但倘若掌门最后将折花手给了别人……徵哥,你想过吗?” 郁徵道:“十二楼不是皇族,没什么非要立嫡立长的传统,最后折花手教给谁只看掌门的心思。依我看来,其实师父中意的接班人应当是……阿瓷,你向来不关心这些,突然问起,是不是因为师父说了什么?闻笛又怎么回事?”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莫瓷心头一震,矢口否认道:“没有,闻师兄他……他袒护柳师兄,所以……” 说到一半的“所以”断了,他皱眉道:“你手好冷。” 郁徵的手指捏了把他的耳朵,不再说话,仿佛他早就能料到如今的局面。那年随柳眠声一起失踪的渡心丹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从那以后,十二楼表面上还维持着名门正派的架子,内里早就乱了。 莫瓷按住郁徵,把他两只手都拢到自己掌心,但那位置太有限,他只能堪堪罩住十根手指。他想了想,朝郁徵的指尖哈了口气。 暂时的温热转瞬即逝,郁徵的表情却柔和很多,像是取下了那层冰做的壳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重回人间。他走出两步,衣摆被晕上远方的烛火,染了点昏黄。
第56页 郁徵突然说:“今夜灭灯后我去你房里,行吗?” 莫瓷一愣,随后意识到什么,蓦地红了整张脸。 有人如隔三秋缠绵辗转,也有人心事重重夜不能寐。残月等到最后一盏灯都熄灭后,才迟缓地爬到树梢枝头,有气无力地洒开一地黯淡清辉。 下过雪的夜里寒风彻骨地冷,宋敏儿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榻边,目睹眼前刚写好的一张名单,发自内心地恐惧起来。 翌日天还没亮,值夜的看守靠在墙边被困意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只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门生,万没有冥想整夜的精力,此时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嘟囔一句交班的人怎么还不来。 远处有人靠近,看守以为是来接他的班,刚站起来要骂人,在看清来人的模样后迅速地自己憋了回去,贴着墙站得笔直:“大师兄!” 郁徵略一点头后,拂开他要往里走,看守连忙拦下,为难道:“那个……掌门吩咐下来,除了他的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去。大师兄,别为难我了。” 听了这话,郁徵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没说什么作势转身要走,看守松了口气,正要添上两句,却突然颈侧一疼。 他视野全黑下来之前,看见的是郁徵眼中闪过的一丝杀意。 把看守靠在墙边摆成自己来时看见的姿势,郁徵思考片刻只摸出一个酒壶放在那人手中。那壶口的塞子歪到一边,透出股诡异的清香,郁徵站起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闪身进了黑黢黢的牢笼。 他对“柳眠声”的记忆已经很模煳了。当年就算他在西秀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交集,是个被左念带在身边,几乎宠上天的小少爷,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二岁。 然后天资聪颖、从未闯祸的人给左念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而此时郁徵站在牢笼边上,看见里面柳眠声歪倒在闻笛大腿上,侧身向内闭着眼,全身都放松了。 他心情有一刻的复杂:“外头乱成一锅粥,你们倒是睡得舒服。” 闻笛睁开眼,与他打招唿的语气堪称熟稔:“天都没亮呢,你怎么有空来?” “渡心丹还没交给师父,我彻夜难眠。”郁徵不理他的问句,冷着脸开了个玩笑,又道,“昨夜阿瓷都跟我说了,真有你的啊,神不知鬼不觉地骗得师父把折花手都学了。” 闻笛一笑,平素舌灿莲花的人这时却沉默了,安静等郁徵下文。 “其他人都还没有醒,等太阳出来,师父多半就要发落你们了。我适才放倒了那看守,给他用了一点毒,会短暂地意识错乱。你要走的话,我现在就把你和柳眠声放了,逃出西秀山对他而言,一回生二回熟。” 闻笛惊讶道:“你这是……怎么平白无故给我这么大的一份人情?” 郁徵沉吟片刻,道:“是阿瓷,你照顾他,帮了我的大忙。若非如此,阿瓷也活不到今天。” 闻笛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届时被左念发现你把我放走了,怎么办?就算为了阿瓷……郁师兄,我替你照顾阿瓷,你多年装聋作哑,我们早已两不相欠。” 郁徵:“不劳你操心——走不走?” 后半句轻声落下,郁徵却是望向不知何时醒来,睁着眼发呆的柳十七。对方一翻身爬起来,觉得手腕被绑得久了发麻,无辜地回看去,脑子里一团空白,仿佛还在思考眼前这人和印象中的郁徵的联繫。 他提的事很有诱惑力,闻笛差一点就要答应他,但他轻轻咬了自己的舌尖,抬头道:“你带他走,保证他的安全。我的事没做完,总要留个人善后。” 郁徵诧异道:“你还能有什么事?” 柳十七慌忙道:“笛哥,我不!” 两人声音此起彼伏地重叠在一起,随后郁徵浮现出瞭然的神情,正要说话,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草木摇晃之声。 他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牢笼四周,顶上的角落里有个天窗,郁徵扔下句“有人来了”,轻身而起,踩在一块凸出的墙砖上,单手拉住天窗边缘,还没容柳十七看清,他就像一条蛇似的从那狭窄的天窗钻了出去,余下白影一闪,消失在视野中。 柳十七:“……偷鸡摸狗,是郁徵本人没错了。” 他还没就此发表感慨,牢笼外漏下的那丝光被挡了个严实,闻笛察觉有异,抢先一步站起来—— 宋敏儿站在拐角处,纠结半晌,忽然道:“柳眠声,你之前说还有没有死其他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和小师弟这对相差了十几岁的(推了推我的暴龙眼镜 以后不出意外周末两天都有更新 第19章 第十八章 走投无路 闻笛没把宋敏儿放在眼里,他看向柳十七:“你何时与她说过话?” 从地上爬起来,柳十七低声道:“我曾被左念单独找去过一次,道出了丁忧师姐当年无故被杀的事……宋师姐在外听见了。” 平素的宋敏儿绝不会让闻笛得意丝毫,但她眼下居然忍了对方的视而不见,往前走了两步,兀自道: “昨夜我偷偷拿了十二楼的弟子名册来看,对着记忆,把那些名字从师父继任掌门开始挨个挑了一遍——十二楼门生不算太多,其中像丁忧师姐那样,因过错而被杀的有三人,其余失踪的,包括柳眠声在内,每三年有两个。”
第57页 闻笛自打认识她以来就没听过宋敏儿说几句人话,此时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先一步因为她话语的内容而凝重了。 宋敏儿道:“我翻了十二楼歷任掌门秘史,早先走火入魔之人极少,不过后来这样的人变多了……正巧,是在一任掌门研制出了渡心丹之后。” 她自行断了话头,露出一个苦笑,在闻笛的注视下忽道:“我也不知如何说了……爹过世得早,门中只剩师父和二位师叔做主,倘若这些事他们都知道,为什么……都选择了隐瞒?那些、那些都是——” 一条一条,鲜血淋漓的人命啊。 宋敏儿纵使平日里骄纵放肆,仍旧以正派弟子自诩。她对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再暴跳如雷,也尚且不能动辄起杀念,何况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弟子。 她隐约得知这些失踪并非偶然,立时就崩溃了。 从宋敏儿眼底看见两团乌青,闻笛始终不语,似乎要等她的下文。而宋敏儿长嘆一声,刻在她骨子里的跋扈都随着这一声吐息魂飞魄散了,她伸手拧住牢笼的三道锁,抬眼望向柳十七,坚定道:“我把你们放走。” 闻笛:“……” 怎么一个二个的猜到大概,都只想把他们放走,好像他闻笛很无辜似的? “你拿着这个。”宋敏儿手忙脚乱,自腰间拽下一块玉佩塞进闻笛手中,“回到中原就去绿山阁,找我……我异母姐姐,她叫李如一。师父做的这些事我们都没有证据,二位师叔装聋作哑惯了,一定不会站出来,唯有靠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但绝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此事就算是师父做的,滥杀无辜,我……” 她说着说着哽了一刻,手被锁头横生的倒刺割破了皮,霎时淌出血来。被那鲜红的血迹一刺激,宋敏儿眨了下眼,突然滚落出几颗豆大的眼泪。 她茫然地抬起头:“闻笛,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再没有杀伤力比姑娘家的眼泪更大的了,宋敏儿一哭,闻笛首先慌乱起来,他握着那枚玉佩,须臾问了个无关的事情:“师父现在怎么样?” 宋敏儿愣了,红着眼圈蹙眉,阴差阳错地因他这几个字找回了理智,认真回忆后道:“昨天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月明楼的房中,再没出来过,说要闭关,让任何人都别打扰他,否则我也不会这么顺利地拿到名册。” “闭关?”闻笛忽地露出个有点邪气的笑,“他没死心。” 哑巴了半晌的柳十七问道:“什么?” 闻笛:“郁徵同我提过,之前他的时间不够,依方子制出的渡心丹却同被你拿走的那瓶在效用上差不多,只是用后加倍反噬滋味不太好受。他把自己关入房中,恐怕想冒险一试。” 宋敏儿结巴了一瞬:“试、试什么?那残次品吗?” 闻笛:“郁师兄是个用毒的大家,于此道上的造诣我们都不及他,他说差不多,那定然没有假——师姐,劳烦你去偷偷看一眼。” 开锁的动作听了,只剩最后一把锁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宋敏儿索性抽出腰间一把小刀,隔着铁栏割开了缚住闻笛的绳索。觉得闻笛所言不无道理,现在已成定局,宋敏儿不介意再冒个险,于是她略一点头后转身就跑。 目送她离开,闻笛玩味道:“看不出来,大师姐竟还有满腔热血,不曾包庇恶人。” 柳十七霎时看向闻笛的目光不由得复杂:“笛哥,你一早就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闻笛放轻了声音,“我那时误打误撞发现他以人命为代价增进修为,但武功没他高,只能装作不懂。生怕身边在乎的人也被他看中,白白送了性命,才撺掇你逃走……所以我不是那时就告诉你了吗?” 没说出口的言下之意不过一句,“我是为你好。” 他尾音飘忽地落进柳十七耳中,听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甚至称得上温和柔软,但柳十七却心头一凛,情不自禁地偏开了头。 周遭復又安静了,柳十七却在这片宁谧中想起那时解行舟难得的严肃,对他道:“步步为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十七,你要警惕他。” 当时他说,“笛哥不会害我。” 但眼下他听了闻笛的语气竟怀疑起自己的直觉,当中似乎还有什么事闻笛没告诉他,再说这话,都有点底气不足。 牢笼暗无天日,只余一扇天窗漏下片刻阳光,不多时随着日头正中而消失,重新归于雾蒙蒙的阴沉中,外面的声音却渐渐地大了。 闻笛倏地站起身,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了柳十七的绳索:“什么动静?” “要出去吗?”柳十七道,指了指那扇还挂着一道锁的门。 宋敏儿临走时把锁都给他们开了一半,此刻只需要一盏茶的工夫就能打开,何况以闻笛修为,说不定连巧劲都不使,一脚蛮力也能撞破这道牢笼了。 而闻笛就是这么想的,他环顾四周,当机立断道:“走!” 那扇门生生地挨了闻笛十足力气的一脚,发出“吱呀”一声呻吟,随后歪着脖子倒向一旁。闻笛拉住柳十七,嘱咐两句自己小心后,百忙之中揉了把他被绳索勒红的手腕,随即从那条狭窄的走廊冲出去——
第58页 看守被郁徵放倒,现在还没有要醒来的意思,闻笛卸下他腰间的柳叶刀和一把匕首,掂量过后把刀给了柳十七,自己却将匕首别在腰间。 他重新拿到柳叶刀时心绪有一刻复杂,突然想念起了自己那把断刀长河,不知去了哪里,有没有被左念一起带回来。 然而眼下并不容得他多想了,闻笛拉着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几条小路。近几年变化太大,那精緻的十二重楼阁还在,周遭却天翻地覆,柳十七置身其中,觉得哪里都太过陌生,只好跟在闻笛身后亦步亦趋。 他们很快地停在了一座楼阁的迴廊尽头,此处视野甚好,能看清远处的演武场和相对在另个角上的月明楼。 闻笛的食指按在嘴唇上,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伸头出去四处观察。 月明楼起了火,演武场上到处都是白衣的弟子四下奔逃,有个人尖叫着从闻笛身边擦过都没发现他。柳十七的目光疑惑地追随他而去,忽然使劲拽住了闻笛的小臂,惊诧道:“笛哥,他身上有血!” 十二楼弟子的衣裳雪白,通常都纤尘不染,突兀出现血迹便十分惹眼。 闻笛皱紧了眉头,小声道:“我们再往那边去一点。” 月明楼后是藏书阁,闻笛心道莫不是宋敏儿那一看出了问题,但左念纵然服下假渡心丹,也不会这么快发作,除非郁徵又在其中捣鬼……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耳边“叮”的一声,把他迅速地唤醒了。闻笛看向柳十七,那人刚替他挡下了一把不知从哪飞来的刀,挥开后松了口气,道:“这边到处都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十二楼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恐怕是师姐放出了小鬼。”闻笛没头没尾道,言毕提了口气,轻盈地跃上旁边平顶屋的房梁,对柳十七道,“你轻功可曾落下?跟上!” “好!” 柳十七轻咤一声,旋即腾身而上,在那屋檐一个借力,牢牢地跟在了闻笛身后。他的轻功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望月岛的“落无痕”并不比听风步逊色,他黏着闻笛,两人一前一后默契无比地穿过嘈杂的楼宇,停在了离月明楼最近的一座亭台顶端。 火势正浩大蔓延,四处都有打水救火的弟子,也有人面露慌乱,手持刀不敢接近,仿佛那起火的月明楼中有什么妖魔。 闻笛视力绝佳,此刻他凭藉熟悉的地势,不出片刻辨认出起火的所在:“是掌门闭关的楼顶起火了,我看准是左念出了岔子!” “我们要过去吗?”柳十七担忧道,“怎么他们都很怕——” 他话音未落,亭台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郁徵单手持柳叶刀,望见那两人后也不声张,朝闻笛做了个“走”的手势。 闻笛不领这份情,他轻巧地跳下去。 “你们还回来干什么,出来就从前山跑掉啊!”郁徵急得双眼通红,连到底他们是如何出来的都不想追究了。 闻笛道:“发生何事,上下都乱成了这样?” 郁徵:“不知道,宋敏儿方才借着给师父送东西的名义去了月明楼,却浑身血地出来。又有个弟子要去关门……忽然被扼住了喉。师父恐怕走火入魔了!” 闻笛眉梢一挑:“此话当真?” 郁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慌忙道:“这还有假!我早说过那东西不能替代渡心丹,师父不听……你看,试出毛病来了吧?不知何时才能消停,现在大家不敢接近,但他又碰倒了灯火!” 他望了眼那边的黑烟,心下迅速有了决断:“那我和十七趁乱逃走,没事吧?” “走吧,眼下正好,等师父回过神来不会责怪谁的,这是他惹出来的祸端,最多也罚我——”郁徵的刀柄轻轻一捅闻笛后腰,“你带他走,快!” 闻笛向来是戴着面具,伪装成个完美的老好人,在十二楼各处周旋个没完。这时他却难得地流露出一点真情,朝郁徵行礼道:“多谢。” 郁徵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只是这次眼里仿佛有坚冰融化了。 他腰间还佩着另一把刀,此刻拿出来扔向闻笛:“阿瓷说这是柳眠声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转过身去,默默地隔开了其他人看向这边的视线。闻笛握紧刀,朝亭子上的柳十七道:“十七,快走,我们这就离开!” 亭子上的人却不动,闻笛愣是多催促了几声,柳十七忽然一窜而下,面色凝重:“笛哥,恐怕我们走不成。” 闻笛:“什……” 他本能地转身望去,只见黑烟滚滚的月明楼上,一个人趴在栏杆,目光锁住了他们。 下一刻,那条人影在栏杆上轻巧一翻,又在屋檐借力,立时无声落地——却是一身血污的左念!他像个索命的亡魂,平素不染纤尘的白衣此时脏出了五彩斑斓,红的是血,黑的是菸灰,直直地朝向闻笛而来! 他似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在场的谁也不曾经歷过传说中的“走火入魔”。而知内情的闻笛只道折花手修习艰难,一旦见到掌门失态的模样,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全都先自乱阵脚。 郁徵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尝到一点铁锈腥味后,毅然扭头对闻笛道:“愣着干什么!我替你们挡一阵,快走!”
第59页 短暂失神的闻笛被这一声吼回了理智,他夺了旁边一个弟子的刀,推着柳十七。眼见左念挡住了通往前山的路,他深吸一口气:“十七,往雁雪峰跑!” 血腥近在咫尺,几个弟子被赶鸭子上架地挡在了左念面前,还未动刀,先两股战战,连话都没来得及说,接连挨了数掌,纷纷倒在一边。而余下的也不敢再上,只围成了一个圈,手足无措地望向郁徵。 如今十二楼的大师兄眉头深锁,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忽然朗声道: “本派明令第三条,禁同门相残,第十五条,若有欺上瞒下,酿成大祸者,必不轻饶。如今左念瞒着所有人修炼至走火入魔,神智全无,戕害同门弟子,在他清醒之前,郁徵僭越,暂代掌门处理本门各项内务!宋敏儿,你去通知二位师叔,若他们反应有异,不用跟我打招唿直接扣在住处!” 宋敏儿原本六神无主地站在后头,蓦然被点名,她浑身一震,接着不知想了什么,眉宇间一扫往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自负,凛然道:“遵命,这就去!” 郁徵道:“都愣着干什么,平日里教你们的刀法是白学了吗?赶紧给我拦住!” 在十二楼,左念当众训话的时候其实很少,大部分情况唱黑脸的人都是郁徵。故而他一厉声呵斥,当下几个辈分排在前面的弟子颤巍巍地,猜出大概有原因后,缓慢而坚定地对掌门举起了刀。 烽烟变色,山巅的白雪似乎都被高温灼化了。 身后的喧嚣还没散去,柳十七一边往前跑,一边喘着气道:“他们挡不住多久的,就算是郁徵,要挡住左念也不能成……” “我知道。”闻笛不着痕迹地託了把他的后背,“能顶一时算一时。折花手悖逆阴阳,心魔噬魂时会理智全无,只本能地追逐让自己发狂的东西。现在左念一心想要渡心丹,或许在他眼中,你就是能救他一命的东西。” 柳十七脚下一软,差点摔了,他慌忙在干枯的树干上撑了把,稳住心神继续顺着不甚熟悉的山路往前奔去。 闻笛比他气定神闲,柳十七方才自行沖开少阳三经,眼下有点手脚酸软也属正常。听见后头的声音渐远,闻笛忽然问道:“你可有过走火入魔?” “啊?那么六亲不认的……我没有。”柳十七答完,心中“咯噔”一声,想起什么似的声音提高了,“笛哥,他教了你折花手,你练了七年……你会不会——” 山林中冬歇的乌鸦因他突然变大的音量被惊醒,振翅而飞,仓皇地撞上了铁青的树冠,晕头转向地大声尖叫。 柳十七不可思议地停下脚步,直勾勾地望向他。闻笛面色沉静,沖他露出个安抚的温和微笑:“我没那么蠢。” 他却不信,生死攸关暂且都被放到一边,柳十七拉过闻笛的胳膊,语气都有些咄咄逼人了:“你跟我说实话,倘若你……以后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谁都不认识了?” “整整七年没有渡心丹,左念遇见内息不稳,只靠内力压制,就像拿自己的血肉养蛊,早已悬在了生死一线上。昨夜他非要强行突破天地功法第十层,以至于经脉逆行,气海紊乱。”闻笛垂眸道,“我和他不同,我有分寸。” 柳十七还要说什么,闻笛立时打断他:“就算以后我六亲不认,也会找个地方远远地死了,绝不会与你刀剑相向,满意了吗?” 柳十七:“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担心你……” 闻笛目光骤然尖锐,柳十七自行打断话头,迷茫地问:“笛哥,怎么了?” 对方良久不答,柳十七察觉事情有变,僵硬地扭过头去,在几丈开外看见了不知何时已经朝他们靠近的左念。他的十指都被血染红了,五官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来,印堂略微发黑,眼睛好似秃鹫盯住了一块肉。 就在柳十七发愣的瞬间,闻笛拉过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走!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而下一刻,身后的左念发出一声清啸,听风步灵动万分,如踏云而来。 十二楼倚靠西秀山主峰名叫雁峰,因每年在立冬的第一场雪后大部分山林都被纯白覆盖,又得名雁雪峰。从左念当年的掌门令开始推行,再没有人在八月以后上过山,杂草丛生,松树林立,山中溪水寒冷,悬崖峭壁,实在不是个藏身之处。 “看你们这次还能跑去哪!”身后不远处,左念说话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分明是正午,雁雪峰中林木遮天蔽日,随时都如同黄昏一般朦胧,柳十七感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脉搏很快,他回首一望,终于恐惧起来。 左念神智虽已几近崩溃,暗器功夫半点没有放松。他眼见暂且追不上,对方又年富力强,心念一动,手中扣着的几枚星如雨即刻飞出! 闻笛听见风声的那一刻,本能地整个覆在了柳十七背后,以身体替他尽数挡下那些暗器,他发出一声闷哼,旋即剧烈地喘息几声。 星如雨上是有毒的! 柳十七想喊闻笛的名字,问他有没有事,喉咙却如同被堵住了,眼眶先一步温热。他从望月岛出来,还没经歷过世事险恶,闻笛在他面前三番两次受伤,首先就难以名状地开始自责,怨自己为什么方才要问话让闻笛难过。
第60页 “笛哥……笛哥!”柳十七刚要回头,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推了把。 闻笛坚定道:“往前跑,我没事。” 视野内越发昏暗了,雁雪峰中遍地是结了冰的冻土,腐烂的枯枝烂叶,树木枝条又颤巍巍地横在半空,轻功全然施展不开。柳十七左右奔逃,妄图找出一条路。 “北边。”闻笛轻声提醒。 柳十七不确定道:“我记得那里是断崖,上次就是藏在那……” 闻笛再次道:“听我的,北边。” 拨开重重阻挠,柳十七托着闻笛的手掌心一片冷汗,他感觉自己快要体力不支,脚步都深陷在了泥土中。身后左念的脚步声不断,他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跑了多久,腰间的长河发出不安的金属声。 入冬,溪水快要枯竭了,而那断崖近在咫尺。 柳十七蓦地停下脚步:“笛哥,没路了!” 闻笛一把拉住他的后腰,两人贴得很近,鼻尖相对。柳十七发现这个昔日瘦弱的少年竟有了一双这样有力的手,闻笛沉声道:“你信不信我?” “我……”还有许多话不知道怎么说,他甚至在这一刻想到了“死”字,而柳十七思虑片刻,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点了点头。 “自然信你。” 闻笛:“好,抓紧我。” 万丈断崖深不见底,云雾缭绕间连下方的境况也看不清。闻笛搂住柳十七的腰,深吸口气,回首望了左念一眼。 似乎察觉他想做什么,左念的声音变了调:“闻笛,你,不——” “你不是想要渡心丹吗?”闻笛目光很深,一字一顿道,“做梦去想吧。” 言毕,他抱着柳十七义无反顾地从那断崖纵身一跃! 山间喧譁片刻,復又归于宁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武侠套路之跳崖必有歪脖子树 第20章 第十九章 雁雪峰迴 身体下坠的速度超过了风。 柳十七还没来得及回顾他短暂的一生,就被撕心裂肺的来自死亡的恐惧吓得噤若寒蝉。他听见闻笛的心跳也很快,就贴在耳朵边上。 他紧闭着眼睛,半晌没有唿吸,只感觉越来越冷,而周身都像泡进了雾中。 片刻后,他听见不堪重负的一声“吱呀”,接着仿佛草木摇晃,后背狠狠地撞在什么结实而锐利的板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然而预料中的血肉横飞垂死挣扎没有来临,柳十七半晌发现自己还在喘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只一眼就被旁边的万丈深渊吓得哆嗦,柳十七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他本来对西秀山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这接连一天的折腾里没空去害怕,这时见到深渊与云海,嗅到雪的冰冷气息,后知后觉地了。 他倒抽了口气,缓慢道:“我……我们还活着?”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柳十七这才反应过来,闻笛的手还环在自己腰上,而他们所在之处是山壁上凸出的一块平整岩石上。 头顶横着棵救了他们命的歪脖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枝条上凝结着霜花。若非这棵树,他们就算跳下来摔在石头上,也要落得个断腿断手的下场。 柳十七的脑袋转了一圈,浑身疼得无法自已,但好在四肢完好。他的后颈生出几层白毛汗:“……这在哪儿呢?” 闻笛放开他,自己爬到靠里面的位置坐好,温和道:“没摔伤吧?此处是我意外发现的,西秀山中除了我和莫瓷没人来过。” 柳十七:“莫瓷?” 现在暂时安全,闻笛招唿十七在自己身边坐下,捂着他的双手替他取暖,细细地给他讲起那错过的七年里自己经歷过的一些事。 “莫瓷和大多数西秀山的弟子一样,是自己上山来习武的。他年纪小,人缘也不错,可惜不知怎的得罪了五师叔。他那个人你知道的,就喜欢身边围着少年少女,这么好像自己也年轻些。莫瓷不愿拜在他门下,师叔居然一时鬼迷心窍起了……起了别的念头,告诉莫瓷上山来,说有要事与他讲。 “他觉得有鬼,但又不敢违抗。门内他熟悉的师兄也就我和郁徵,郁徵彼时去了玄武镇替师父置办中秋的东西,于是莫瓷找到我说了这些。我觉得的确很蹊跷,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跟着他,就告诉他我会在他后头,叫他放心去。 “阿瓷这孩子比你还小两岁,长得又伶俐秀气,惹了旁人喜欢,自己还不知情。师叔……嗯,想对他做些不好的事,他一时气急,走投无路,竟当着师叔的面自己跳了崖。” 闻笛轻描淡写地略去一些细节,他观察柳十七的神色,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继续道:“我那时吓坏了,等师叔走后奔到崖边。这处是无名溪水的瀑布下游,那时又是夏天,如果阿瓷落进水里,侥倖还能捡回一条命。我试探着喊了他一声,结果意外地听见了他的回应,声音很小,但的确在的。” 柳十七接口道:“于是你偷偷爬下来,发现了这里……跳下来只要把控好力道摔在那棵树上,是死不了的,对吗?” 闻笛露出个瞭然的微笑:“差不多吧,不过这里上去也够呛。我看咱们不妨等上三五天,再作打算。如今郁徵有意整顿十二楼的种种劣象,大可以等他一会儿——他知道此处摔不死人,但我们说好了,他装聋作哑。”
第61页 若他多个心眼,当下就能听出闻笛明里暗里的旖旎,再结合此前郁徵对莫瓷的态度,立刻可以得出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但柳十七漠然地一点头,随即开始检查自己试的手脚,试着把崴了的脚踝归位。 闻笛:“……” 这人有时候迟钝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单纯还是冷淡呢,都不太合适。 断崖边露结为霜,方才落地时他的脸颊被树枝刮伤了,这时全身放松才察觉到痛。柳十七抹掉伤口渗出的一串血珠,适应了山风后转向闻笛。他拢了拢单薄的外衫,道:“方才你被星如雨打中,毒发怎么办?” “我带着解药。”闻笛目光柔和不少,从贴身的地方取出一个小纸包,展开后露出少许米白的粉末。 柳十七认得星如雨的解药,放心地看他服药后坐到一边运功。 山壁凸出的断石位置并不大,两个人挤在上头后只余下约莫半尺方圆的空间。 闻笛毫不畏惧寒风似的,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又解开中衣,背对柳十七,把一个小瓶塞进他手中:“替我抹药。” 小瓶中是上好的金创药膏,星如雨尖锐带毒,其中毒素可用解药驱除,但外伤却无法。此地严寒,如若不快些上药,伤口贴着衣物迟迟不能好转,恐怕还有恶化风险。 闻笛的后背常年不见日光,比其他地方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此时上头几点猩红,嵌着银光,伤口深达寸许,汩汩流血。柳十七不敢怠慢,伸手贴上他后背,慢慢地用内力逼出那几枚暗器,封住穴位后抹药,下手又快又稳。 从头到尾闻笛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声,柳十七抬头一看,疑惑道:“笛哥,你耳朵怎么这么红,我碰痛你了吗?” 闻笛:“没事,我……兴许是那毒还未散干净。” 柳十七不疑有他,“哦”了一声,替他把中衣穿好,又抓过旁边的外衫披在闻笛肩头。他缩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雁雪峰中本有一条瀑布,依柳十七那朦胧的记忆,似乎就是断崖附近,方才闻笛亦提到这一件事。具体方位他并不清楚,下意识地找向那处,思考着倘若顺着水流往下,能否找到另外的出路。 他转了一圈,记起冬季是枯水期,难怪连水声都没听见…… “哎?”柳十七忽地发现山壁的一处异常,拍了把闻笛的肩,“笛哥你看那儿!” 闻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不仔细看决不能发现那里藏着个尺余见方、勉强可容一人进出的小山洞—— 闻笛喃喃道:“原先是被瀑布盖住了,怪不得我上次没印象……” 他蓦地停下后仔细一想,站起身来:“左右在这等着又冷又窄,十七,有没有胆量和我去看看那山洞里藏着什么?” “再不济里头风要小些。”柳十七接口,唇角轻快地上扬,“你先去吧,我轻功比你好。” 闻笛笑骂一句“胡闹”,并不推辞。他目测一番与那山洞的距离,洞口平整仿佛人工凿出,上头留了快凸出的岩石,显得非常刻意。 目光微沉,闻笛提气轻身跃出,单足在树枝上一点,手臂撑了把山壁,即刻跃出数尺,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一唿一吸的工夫,他便左手吊在了那块岩石上,身体一扭,迅速钻去了那山洞里。 半晌,柳十七听见里头传来闻笛的声音:“里面是干的,有点窄,你进来时小心。等等,好似……有光!你快来!” 他讶异地张了张嘴,不敢再耽搁,也学闻笛方才的模样,身轻如燕地盪去了。柳十七还有点虚弱,差点没抓稳,好在他反应迅速,单脚踩进了岩洞入口,趁着下坠的力量把自己甩了过去,头撞在山洞内壁上,又是一阵七荤八素。 柳十七抬手按着太阳穴想缓解耳鸣,闻笛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声音带笑:“轻功比我好,嗯?吹牛吧你。” 懒得和闻笛计较,所幸有惊无险,柳十七调转了个头脚。此处太窄,他们若是几岁的孩子尚且能直起身走,如今个头高了,只好狼狈不堪地双膝跪地爬着往前,柳十七嘆了口气,一言不发径直跟在了闻笛后头。 他越过闻笛的肩头看见了他所说的光,还在很远的地方,像一个明亮的幻觉,但却真切地能够触摸到。山洞里凹凸不平,免不了被横生的岩石撞到手脚,一路磕磕绊绊,闻笛并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在前方探路,好几次被割伤。 他们好像走了很久,中途有长长的下坡,只能听见岩石滚动与唿吸的声音。 光点越发明亮了,映着雪光似的,闻笛闭了下眼,回头对柳十七道:“快了。”他适应了昏暗,骤然被强光扑面,眼睛还有点疼。 脚下踩的石头渐渐平整,空气中开始瀰漫一股奇异的草木味——在这个季节的西秀山几乎不可能发生,闻笛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朝背后伸出一只手,柳十七没怎么犹豫就抓住,指尖传来的温热告知他都是真实,霎时宽慰了因未知带来的不安。 闻笛踏出最后那步,被扑面而来的绿色迷了眼。 “天啊……”紧跟在他身后的柳十七似是感慨,又更像不思议的自言自语,“这里难道是西秀山的腹地吗?好暖……”
第62页 这不知谁人开凿的山洞里仿佛已经提前结束了漫长的寒冬,迎来初春气息。整个新绿盎然的区域仿佛在山腹中开闢的谷地,四面暖意融融,周边还有些干净的积雪,显示着此处常年无人踏足。 西南角上一泓温泉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闻笛耸了耸鼻子,果然嗅到了藏在花香底下的一丝硫磺味——难怪这里这么暖,方寸空间,温泉天然而遗世独立,若非他们这次误打误撞摔下了山崖,恐怕再过个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发现。 四下安静,不时传来踩着草叶的窸窸窣窣,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遥远的鸟鸣。 闻笛回过了神,喃喃道:“天无绝人之路……这可真是柳暗花明了。” 他们花了约一炷香的工夫就摸清了整个谷地的范围,一片平坦,顶上能从日月星辰的变化察觉出时间流逝,绿树与白雪同生,草地勉强还算齐整,只是长得太高。 闻笛拔剑把当中过长的草丛修剪过,然后席地而坐,道:“我猜此地又在瀑布下面,刚才一通走,方位恐怕临近旁边的鹊峰。鹊峰不高却险,平日里没人会去那里找不痛快,这里一见便是有人刻意为之。奇怪,十二楼的藏书阁竟没有任何记载。” 柳十七在温泉边蹲下身,手伸入泉水捣弄一番,道:“泉水似乎无害,我看咱们能窝在这儿好几天了,就是没吃的……” “谁说没有?”闻笛含笑道,指向一旁的树下,几只山兔正欢快地啃草皮,“还带着火石,庆幸当时他们没搜我的身。” 柳十七:“……我该说什么,心想事成?” 生活在谷地里的小动物没见过人,在它们眼中闻笛与柳十七好像只是个子大些的同类,山兔理也不理二人,直到被抓着耳朵提起来,都没有一丝反抗。 闻笛:“见它这般不设防,我忽然有点不忍心了。” 他捉着兔子摸了摸,把它重又放在地上,拍了一把后,那灰色的兔子几步跳远。闻笛扭头道:“饿了再说吧,前夜多亏莫瓷拿了吃的来。” 柳十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反覆在四处游荡,试图找到除了山壁洞穴之外的出口。 除了被他们削平了的温泉边,其余地方仍旧是草木覆盖,又不是盛夏那种茂密,佳木秀而繁阴,有一种诡异的静谧。柳十七四处熘达一圈,自觉周围的树木和西秀山中如出一辙,但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出路。 闻笛比他冷静,他捡了一堆没来得及腐化的枯枝,在中央生了堆火,把受潮的外衫脱下来烤,只穿着一身中衣,看上去无比单薄。 “既来之则安之,你别四处晃了,脚伤好全了没?”闻笛提醒道。 柳十七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忽然……在想,不知师兄们能不能找到渡心丹妥善保管。当年酿出好大的误会,江湖中人只怕都以为那是救命良药。” 闻笛:“从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救人性命的,但活下来的人经过阴阳颠倒,多半也没什么好下场。练功最讲求天人调和,按理说,折花手作为十二楼掌门间的不传之秘不应该这样。宋敏儿不是去查了吗?一开始也并非如此。” 柳十七托腮道:“这十二楼还真是藏污纳垢,我们小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闻笛开了个幽默的玩笑,“所谓名门正派都是旁人说的,他们能看见的自然全是表象。十二楼自前几代掌门起就渐渐变了味道,等到了左念这一代,才越发疯魔……” 柳十七不语,心道:“名门正派?何谓‘正’,何谓‘邪’?既都是世人定下来的一黑一白,那么正道也就是一句空话。如此一来,做人只需随心所欲不就好了?” “十七?想什么呢?”闻笛喊了他一声,把外衫重又披到身上。 柳十七敷衍道“没有”后,感慨:“我现在有些庆幸师父废掉了天地功法……以前觉得十二楼是世外桃源,这次一回来只觉得恐怖。” 闻笛摸了把他的头,站起身来想找点枯枝添进火堆,斟酌着回话,突然被一棵树吸引了注意力——按理来说此间无人涉足,树木的长势必然差不多,惟独这一棵青松比旁边的都矮了一截,总不能平白无故地“营养不良”了吧? 他走过去,细细观察那棵树,半晌后蹲下身,开始挖起了树根边的土。 “笛哥,做什么呢?”柳十七见闻笛反常的表现不由得问道。 闻笛顿了顿,道:“我怀疑这里有东西。”左右现在无事,地面上没有不寻常,不见得地下没有藏蹊跷之物,这别有洞天的地方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秘密。 谁人所建?为何物所建?是镇守风水,还是埋藏了重要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既然在西秀山,怎么好似十二楼一个人都不知道此间所在? 泥土松软,只用手就能掘开,偶尔遇见石块,闻笛解下随身的短刀继续深挖。他做事专注,柳十七不多时也跟了过来,蹲在旁边帮忙。 “哎?”指尖与什么坚硬物事碰到一起,闻笛情不自禁地蹙眉。 他小心翼翼地在泥中摸索,拂开表层的土,不多时一个四四方方的轮廓竟露了出来。闻笛与柳十七对视一眼,动作加快许多,用短刀顺着模煳的轮廓刻出界限,他顺着边角往下一摸,眼睛微微睁大:“是个箱子!”
第63页 柳十七:“拿出来看看?” 闻笛心跳加快,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这里面装的东西不论如何一定与十二楼有关,说不定他们撞了大运,里面写了折花手的破解之法呢。 谁也没有多说话,注意力统统集中在不知谁人埋藏的箱子上。柳十七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水,他抬手擦了一把,弄了满脸的泥泞印子都浑然不觉,紧盯着那箱子,直到渐渐地显露出花纹,最终被闻笛刨了出来。 箱子宽不过半尺,是个铁质的长方,上头有一把小锁,四面刻着精緻的花纹,仔细一看仿佛是百花齐放的盛景,雕刻之人大约是个内行,用的模子也并非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像额外定做只此一个。 闻笛掬温泉水把上面沾的湿土擦干净,对着那花纹啧啧称奇:“可真漂亮。” 柳十七欣赏不来,催促他打开。闻笛熘门撬锁自有一套办法,他无奈地瞥了柳十七一眼,随手摘下了对方束髮的朴素簪子,又意犹未尽地拽了一把他的髮辫。 簪子是木的,闻笛拿短刀削得更尖些,垂眸开始捣鼓那锁。锁的材质与箱子不同,看不出到底是哪种金属,放在地下这么久居然都没生锈。闻笛的手很稳,唿吸绵长平静,看得旁边的柳十七也跟着心平气和了。 “咔哒”一声吼,闻笛轻轻吐出一口气:“开了。” 甫一打开箱盖便能轻易闻到些许奇异的香味,竟和渡心丹的味道有几分相似。柳十七“诶”了声:“这……这是什么?” 箱中放着一团白绢包裹的物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闻笛在内壁摸索一圈确认没有机关后,小心翼翼地挑开白绢,露出这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秘密的真容。 竟是一卷竹简。 闻笛拿起来,那竹简入手冰凉,接触空气后迅速地被潮湿感染,泛起一层细密的水珠。他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将它展开来。 鲜红的字仿佛以丹砂写就,在雪光与绿树的映衬下格外触目惊心。 待看清了最尽头的四个字时,闻笛和柳十七同时唿吸凝滞一拍,彻底地震惊了。 ——《天地功法》。 作者有话要说: 武侠小说套路之山洞肯定有好东西。 第21章 第二十章 天地功法 天地功法,十二楼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折花手与春水刀法的依託,其中意通经脉之法独步天下。而传闻中除一人外再没有达到过的天地功法第十层叫做“天地同寿”,是十二楼歷任掌门苦苦追寻的武学极致。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这是真的《天地功法》,那十二楼中人人修习的是什么,赝品吗?谁真能胆大包天到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吗?会不会害人,还有…… 那个处心积虑把它藏着这里的人,到底是谁? 闻笛脑中嗡嗡作响,顷刻乱成了一锅粥,无数问题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脚下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竹简“啪”地掉在地上。 “笛哥!”柳十七喊了一句,弓身捡起竹简。 他也在十二楼待过,也修习过天地功法,自然明白闻笛的震惊。但他稍微理智些,匆忙地把那竹简上的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吃力地从记忆里捞出当年背下的天地功法口诀,惊讶发现两边竟好像完全一致! 那,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意义?还被锁起来埋在土里? “好像是一样的。”柳十七蹙眉喃喃道,他拿不准主意于是递给闻笛,让他定夺。 经由方才那出闻笛也冷静了些,他掐着自己的穴位拼命压抑情绪,然后拿过了竹简。不同于柳十七的匆匆一瞥,闻笛看得很细,每个字都没放过。 他看到一半便随意地在旁边草地上坐下来,单手托腮,不觉念出了声:“……八脉者,先天之根,一气之祖。分走阳跷至涌泉,一寸二分临绛宫,徐徐意去领尾闾,双下带脉交劳宫(*注)……咦?好像有些不妥。” 柳十七:“怎么?” 闻笛诧异道:“前九层与我们修习的都大同小异,唯有这第十层……我曾侥倖在左念身边侍奉时看过一眼,那《天地功法》是一本书册,十层的‘天地同寿’所写的走穴方式、顺序以及吐息调整,与这上头俱是不同。” 柳十七:“你确定么?” 闻笛用那竹简打了他一下:“此事我不可能记错。” 柳十七凑过去嗅了嗅那鲜红的文字:“写字的材料应该是渡心丹未成形前的药膏,中有丹砂和鹿血,味道也一模一样。” 他又摸了摸那字迹,道:“奇怪,这些字并不是写上去,统统有凹陷,反倒更像是刻的。只是竹简薄而脆,在上头刻字,内功想必已经炉火纯青才好控制力道……” 闻笛飞快地跳过剩下几行,万幸最后的落款处留有竹简主人的感慨。 “钟不厌?”柳十七问道,“谁啊?” “没记错的好像是第三十四任掌门,距今快六十年了。本门秘史上记载,他离‘天地同寿’只有一步之遥,后来自毁修为,将掌门的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之后便不知所踪了。左念对此人很是推崇,但他为何突然疯了一样葬送全身内力,谁也不知道。”闻笛解释完,顺着留下的字看过去。
第64页 字迹与天地功法上不太一致,显得更飘逸些,也不像正文用的丹砂刻字,而是正经拿笔写的,墨迹经过岁月仍旧崭新如初。 钟不厌没有世外高人爱掉书袋的毛病,写的内容十分浅显易懂,全是大白话,一读就明白,甚至还能从中发现点他当年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思。 闻笛念道:“同寿之道净是胡闹,倘若真到了存于天地之际,必将灭绝人性,斩断七情,如此一来人与山石的确没有区别,说是永存也不为过。而人活一世,唯有情之一字至关重要,岂能轻易割捨?我自毁修为,不愿做那枯坐山中之人。天地功法之精妙,我派止步于第九层,已能独步天下。封存此法,永不见天日,当从不厌始。” 最后还有些歷代掌门在上原谅弟子擅自决定的废话,闻笛一时沉默了,再望向柳十七,目光不由得无奈起来。 柳十七却“噗嗤”地笑出声:“这些前辈未免太过任性。” 闻笛笑不出来:“你还记得宋敏儿说过的话吗?她查过,天地功法和折花手并非一开始就让人走火入魔的,虽然修习之法本身损害躯体经脉,但祸不至死。是某一任掌门研制出渡心丹后,突然间这样的人就变多了……” 柳十七:“你是想说,制出渡心丹的人也是钟不厌吗?他图什么?” 闻笛:“兴许……渡心丹并不是辅佐修习之物,而是个……警告呢?” 柳十七聪颖过人,当下道:“是了!他封存天地功法,给第十层篡改成了难以企及的境界,本身‘天地同寿’已经要耗尽一生心血,如此一来更加难如登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诫后人不要试图挑战第十层,根本没有‘天地同寿’。” 闻笛:“倘若明白人,稍一推测渡心丹的用意与名字,就能明白这东西的真正内涵。可惜左念、包括他之前的几位掌门都太过偏执。自拜月教覆灭后,十二楼风头正盛,他们更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再而三地尝试。” 柳十七拿过竹简,正要仔细看看,手指一动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讶异地把竹简翻了个个儿,道:“笛哥,背面还刻有字!” 闻笛连忙接过,每一片竹简背后的小字都没有描色,笔画又细如蚊蝇,入手只觉凹凸不平,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出到底写的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坐到一边,撕下一片衣襟反面铺开,摸索着、仔细辨别着那上面的字,等摸出一两个看得清了,便咬破手指写在白衣上。他像完全不觉得痛,眼中只有这卷偶然所得的竹简,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 柳十七见他认真,不好打扰,一边胡思乱想着“笛哥这样反而更像那日慧慈所言的‘心无旁骛’境界”,一边左顾右盼,不时四处蹿来蹿去,把此间真当成了个安身之地。 等他折腾得累了,随意蜷起身子,立刻便能睡着。 日头渐渐地西落,柳十七靠在温泉边的树上小憩醒来,身上盖的一件外衫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膝头。他认出是闻笛的,迷茫地拾起衣袖看向那人的位置。 那张衣襟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字,而闻笛皱着眉,还在继续辨认,弓着腰时他的嵴背显出一条好看的曲线,嵴骨微微凸出,却一点也不羸弱。 柳十七把衣服抱在怀里坐到他旁边去,下巴自然地靠上了闻笛的肩膀,就着个无比亲密的姿势默读他写下来的东西。闻笛的字没有正经练过,正因如此才更显锐利,与他平素温文尔雅的性格大相迳庭,仿佛可以依照字迹推断出他不曾展露人前的一面。 他打了个哈欠,温热的吐息挨着闻笛的耳朵:“笛哥,看出什么了吗?” “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闻笛抬手拍了一下柳十七的侧脸,浑然不觉两人这样好似有些不寻常的暧昧。 柳十七:“我看你写下来的前几行,有点像折花手。” 闻笛:“不错,这竹简背后不知被谁刻上去的,正是折花手的兵谱,和渡心丹的制法,但都和左念所传授的没有什么区别,应当就是最初的版本。” “那写上去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有蹊跷。” “我以为的和你恰恰相反,如若这也是钟不厌留下的,那他可能单纯想把本门的秘密都留在竹简上。反正此处百年也不见得有人会来,故而成了个……”他说着,拿写好的字给柳十七看,略一偏过头,嘴唇轻轻地擦过了少年的耳朵尖,霎时就顿了一拍,半晌吐不出完整的词句来。 柳十七一无所知,眼睛眨了眨看向他:“继续说呀。” 闻笛干咳了几声后强装镇定道:“总之,这更像一条后路。此人用心良苦,更甚前几任钻研折花手的掌门。” 说得再多其实也不关柳十七的事,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现在反正也没事,你要按着这上头的天地功法修习吗?笛哥,你练到第几层了?” 闻笛:“郁徵先我一步突破第九层,在此前回程路上我每夜暗中调理内息,如今内功应该也达到了第九层的关口上,半步之遥,一直没有时间跨过去。” “此处清净没有外人,我陪你练武。”柳十七痛快道,掂量了手中的长河刀,笑了,“正巧我从来了中原,功夫就有些落下。此前师父对我说,若是过了二十,我基本功又扎实,自可开始修习本门的‘六阳掌’。”
第65页 他思维跳跃,闻笛还没说话,柳十七忽地笑得更开,活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指了指闻笛,又指了指自己:“折花手主阴,六阳掌主阳,我们二人也算得调和了。” “去你的!”闻笛一巴掌扇在他后背,下手轻得犹如爱抚。 山谷中鲜有风声,此时一阵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温泉水蒸腾起暖融的白气。柳十七跳开去,放下长刀,把腰带一扎,认真地开始默诵口诀。 不知是否因为儿时颠沛流离的经歷,他的生长总比旁人慢上一点,分明弱冠之年了看着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腰是真细,柔韧得如同春日里的柳枝,随时带着点淡漠的、不谙世事的神情,眼神太过清澈,总让人忽略他五官其实也英俊。 闻笛手中的竹简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如临大敌地拾起来,埋头继续往下读。心里却像打翻了一个隐秘的匣子,放出来的东西美丽而危险。 他喉头一动,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习武讲求专注,而柳十七受到自在无相功的影响颇深,自然于聚精凝神上另闢蹊径,事半功倍。他一旦进入短暂的“闭关”状态,灵台澄澈,周遭寂静,五感几乎丧失,只能听见微弱的外界声音,彻底地把自己隔绝。 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解行舟开始修炼六阳掌。伊春秋教导时也不刻意迴避柳十七,就任由他在旁边听了。 此法外化自《斗转星移》,是望月岛所有男弟子梦寐以求的最高武学,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可一掌拍断山石巨木。其他流派中也有类似的招式,譬如菩提堂的龙骧掌法亦是出了名的刚勐,但因它不怎么显露于人前,就没了可比较的余地。 六阳掌最要紧在“大巧若拙”四个字,招式简单质朴,却对内功要求极高,少阳、太阳、阳明三经六脉无一处不因势而动,若无身后内力支撑,此法来不及等到发力,首先就立刻逆行岔气,损害自身修为。 “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这是落无痕。 “霜寒十年为一剑,乱云飞渡仍从容。”这是北冥剑。 唯有六阳掌,只一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当年解行舟百思不得其解,封听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们从不知何谓“侠骨”,习武只为了习武,没人能窥破望月岛的开山祖师遭遇过何种境界。 柳十七这时恍惚间觉得自己碰见了纷杂尘世的一角,模煳地捕捉到了几十年前那人的心情——定是有许多不平,却又郁郁寡欢,只能借这大开大合的掌法发泄。 也无怪这掌法虽然霸道,但始终藏着一股柔情,能与北冥剑、落无痕同根而生。 “他是个什么人?这么矛盾,又好似很高深,心中有经纬。”柳十七惊觉自己没有问过王干安之前望月岛的歷史,突然间对那位早已作古的祖师起了十分的敬畏。 掌法总纲刻在脑海中,柳十七顺着走了三式,已经满头大汗。 他手脚一软,蓦地坐在地上。若在望月岛,或者其他没人管的地方,他一会儿也就自己爬起来了,但眼下不知怎么想的,柳十七抬起头,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个发泄委屈的地方,立时一点酸痛都放大了。 “笛哥,我手疼。”柳十七道,果然那边还在研究竹简的人马上走过来。 闻笛抬起他的手转了一周,温和道:“怎么了?是不是还不习惯新外功,没人指导,你就不该多练,乱七八糟的……” 柳十七离他很近,眼神一闪,又道:“没有,只是有些不舒服。” 闻笛见他没大事就是找由头撒娇,捏了把柳十七的鼻子。眼看太阳落山,谷地里也开始变冷,四周没有能够取暖的东西,他便生了一堆火。 折腾一天一夜,这时才飢肠辘辘。 闻笛自己倒是没什么,常年飢一顿饱一顿的也就过了,可现在有个一遇上自己就退化成不知事年纪的孩子还等着吃。闻笛虽有心觉得那些兔子可爱,此刻也不得不开个杀戒。 在听见柳十七的肚子又无力地叫了声后,闻笛握住短刀起身:“我给你弄点吃的。” 那些山兔四下分散,闻笛正琢磨着抓哪一只,突然草丛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二人警惕了一瞬,却见那半人高的野草中钻出了一只灰灰的肥肥的…… 大兔子。 兔子还叼着一串淡黄色的果实,背上的毛湿透了,贴着身体,一双眼睛看向闻笛有些恐惧,放下果实后一扭屁股撒丫子逃了! 闻笛:“……” 不得了,西秀山的兔子成精了! 不论如何,兔子拿来的东西好像还能入口,闻笛眯着眼睛回忆了片刻,觉得那兔子的白尾巴很眼熟,提着状似葡萄的果实回到柳十七身边,忽地记起了前因后果:“我下午抓过它,莫非它看出来咱们不怀好意,赶紧找了东西来,免得自己被吃吗?” 柳十七随便用温泉水洗掉果实上的泥土,不顾闻笛再多研究,径直吃了一颗。 果实长得像葡萄,吃起来味道也差不多的酸甜多汁,虽不能饱腹,一时充飢倒也尚可。闻笛查探后,下定论这兴许就是山间长的野葡萄,西秀山本身靠近西域,山中气候万千,长了这东西也不奇怪。
第66页 两个人将那兔子叼来的几颗野葡萄瓜分一空,正在思索下文时,草丛忽然又动了。 灰兔子还是那副胆小如鼠的样子,放下果子后小尾巴一颤,匆匆忙忙地熘了,生怕慢一步又被闻笛抓过去琢磨是烤了吃还是煮了吃。 闻笛这下彻底笑出了声:“常言道动物也是有灵的,看来真不假,好歹是修道之地的兔子,时间久了莫不是能看得懂人的意图。” 后来灰兔子来了好几次,每次都带着一大堆野葡萄,还有些其他的果实,似乎是它专程交出了自己的储备粮。次数多了,它见两人没有恶意,渐渐地也敢把东西放得离闻笛近一些,柳十七试探性地摸了把它的耳朵,灰兔子竟没有躲。 “它够喜欢你的。”闻笛说,顺手塞了颗红果子给柳十七。 山间野果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两人一边谈天一边留神兔子的来来去去,不多时也填了个八分饱。柳十七吃多了就犯困,靠在闻笛肩上,意犹未尽地把这两天的经歷过了一遍,仍觉得犹如在梦中。 而月亮缓慢现了形,清辉与雪光相映照格外动人。 他就此想起中秋时二人的久别重逢,解行舟的警告犹在耳畔,还有闻笛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左念沾满双手的鲜血…… “笛哥,”柳十七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回答我么?” 那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眼皮低垂,仿佛有意哄他睡觉:“问吧,我几时骗过你。” 柳十七稍微坐正了,残雪清泉,嫩草新叶,诡异地搭配在一处,仿佛也恰如其分地引诱起了他深藏在心的疑惑:“你刚到西秀山时,用尽方法让左念收留,教你习武,我以为你对他很是敬重。但渡心丹和折花手……你分明想到了那么多,他却从不听你的吗?” 他问的实在太含蓄,没有点破的话还有许多层。 你到底是恨他还是敬他?你若恨他,为何要学十二楼的功夫?若敬他,又隐瞒他诸多真相,他走火入魔,为何你看上去镇定,还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快意? 以闻笛的敏感怎会想不出,他面上转瞬即逝的慌乱这次没逃过柳十七的眼睛。握住闻笛的手,柳十七看出了他的犹疑,加重语气道: “笛哥,你我自小生活在一处,你待我如亲生弟弟。现在一同经歷了生死,我不会不信你,但这件事我真的想不通。” 闻笛手指上还留着野果的香味不散,他半晌后轻嘆一声,旋即几乎自嘲地笑了:“你是怀疑我一直戴着面具,怕我骗你。十七,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你好,很多东西我不愿让你背负,怕挡了你的路。” 柳十七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还没再追问,闻笛反握住了他的右腕。 “好,我今日就告诉你。”他言语间染上柳十七不熟悉的戾气,目光也沉沉的,仿佛记起了什么令人恐惧的故事。 “我告诉你,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因为他毁了我的一切,他杀我父母,还害得我与弟弟失散多年,至今没有相认。 “让他收我为关门弟子,教我折花手,这些只是我为了杀他做的准备。得到他所有的东西,再一样一样地毁掉,让他痛苦不堪,左念武功独步天下,我就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凭什么他不能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十七,家破人亡之痛,杀父之仇,我已经忍了十四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註:前句“八脉者先天之根一气之祖”出自《八脉经》,后面四句七言是我随便编的。 “白鸟一双”句出处戴復古。 “纵使侠骨香”出自李白《侠客行》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绿山奇阁 庐州。 江南的冬温润,一点薄薄的白色铺在青瓦上,远望去分不清是霜还是雪。 青瓦白墙的小城里,热闹好像随着北风消逝了,不时只路过几个人影,连鸟都飞去了更温暖的南方。 衣衫单薄的青年推开一间小院的门:“师哥,拿到师父的回信了。” 他声音压得很轻,手中朝另个人露出一角信笺,正是解行舟。而封听云听了他这话,将茶壶放在一旁走过去,从他手中抽走了信笺。 他们没有非要挤在一起看东西的习惯,等封听云一目十行地过完,解行舟问道:“我们到此间也有快一个月了,盛天涯迟迟不现身,那两个兔崽子是不是耍我们?师父信上说了什么,要带回岛上吗?” 封听云把信纸折了折放进怀里:“没有,她让我们把人放了。” 解行舟立刻声音变了调:“什么?!” 从在临淄抓到人迄今,他用尽方法才从玄黄口中套出盛天涯人在长江一线的消息,落地庐州的这些日子他和封听云天天四处查探,但盛天涯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怎么都没有消息。他强逼宫千影给对方传信,结果信也发出去了,回音却迟迟没收到。 小师弟生死未卜,要办的正事又一直没进展。如此情境下,封听云试探着给伊春秋写了一封信,想请教下一步该如何。 结果他们就等来了这个! 封听云比解行舟镇定,他在院中来回踱步,思虑后道:“我猜师父是想放了人,然后宫千影势必回去找他师父,如此一来,我们跟着就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就算没能夺回《碧落天书》,也该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
第67页 是已经习得了其中的全部武学天下无双了,还是仍旧进退维谷不得要领。心里有数才好对症下药,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地瞎抓。 解行舟蹙眉道:“这倒是有理,但小十七怎么办?就算左念把他抓回西秀山,此时也应该到了吧,渡心丹可不在他身上,左念会不会对他下手?” 封听云:“庐州离宁州快马加鞭也要走上两个月,西秀山位置成谜,连当地人都不一定指得出……不如这样,我们假意放了宫千影后,我尾随他和玄黄去找盛天涯究竟躲在哪,你去西秀山,设法和小十七联繫上。” 解行舟:“啊?” 封听云屈指在他额上一弹:“以小十七的修为,现在西秀山估计除了左念,其他人是奈何不得他的。但他单枪匹马,难免左支右绌,你去把他救出来。” 解行舟这次听懂了他的意思,却条件反射道:“我做不来,你去西秀山,我跟着玄黄和宫千影。” “皮痒,师哥的话不听了?”封听云横他一眼。 解行舟错开目光,抿着嘴不语,他很少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封听云拍了把他的头:“哑巴了?行还是不行,你给个准话,别这样子跟我欠你似的。” “你没欠我。”解行舟垂眼小声道,“我就是不想你和宫千影一起,跟着他也不行。” 起先封听云没懂,瞪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俊不禁。他走回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朝解行舟招招手,道:“行舟,别闹了,过来。” 那语气像唤小狗似的,解行舟待在原地不动:“除此之外,盛天涯本身就看你不顺眼,如果你不小心暴露了,怎么可能以一敌三还能全身而退。他有恩于我,师哥,让我去吧,你到西秀山救小十七——反正你救过他一次。” 封听云:“你过来。” 解行舟不情不愿地撇了下嘴,慢慢地挪过去,在他旁边站着。他之前几年像喝了天地精华,平白无故狠狠地长了一大截个子,在望月岛一跃而成最高海拔,呆在封听云边上的时候,不得不低头与他说话,目光落点总尴尬地停在他的唇。 当下角度微妙,解行舟只见封听云尖尖的下巴微收,一双饱满的嘴唇紧抿,眼睛里还带着一点笑意地抬头望他:“还是在赌气?” 解行舟反驳道:“没有。” 封听云笑得愈发开怀了:“我看着你长大,你什么心情全写在脸上,这明明是不高兴了,还要和我讲道理。” “我说了理由,你又没当回事!”解行舟气急,“他对你心怀不轨,你还要尾随他去找盛天涯,我怎么看得过去?你忘了当时他——” “闭嘴。”封听云突兀地打断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消失了。 解行舟意识到说错话,被呵斥后立刻依言闭嘴了,但脸上表情依旧愤愤。 二人缄默良久,他不甘心道:“师哥,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我觉得仇怨记这么久没意思。但你不是旁人,我对你的事上心——我……我不是宫千影,你知道的。” 他自认把话说得无比明白,期盼封听云能给他一个反应,但又暗暗害怕这反应会让他们维繫至今的感情功亏一篑。 没人比他了解封听云。 他斯文,连训斥都不会高声,遇事从来不着急,活得万分恣意。他又像个纨绔,有着不知哪里来得好教养,笑容跟长在脸上似的,不耐烦也只对自己人抱怨。但他经由那事之后,好像就把自己锁在坚冰之后不肯再吐露一点真心,谁都不行。 那时他对伊春秋说没什么,但怎么可能没事? 封听云站起身,替他把鬓角一缕散发捋到耳后:“行舟,有的事只能止于口头的。我不问你何时开始,有何原因,只一句,你是聪明人,就别让我为难,行么?” 他的支撑犹如一椽大梁轰然倒塌,砸得全身都痛起来。 解行舟拿起旁边一只没人用过的茶杯,倒了热水一饮而尽,嘴角烫出一个水泡,他像没察觉似的吸了吸鼻子,片刻后强撑着一点绝望,把心里那点苦楚肆无忌惮地撒出来:“师哥,你教训我那么多次都不如今天一句话来得伤人。” 封听云垂眸道:“对不起,我没力气也没兴趣去想儿女情长。” 解行舟不愿继续这话题,转而坚持道:“但还让我去跟着宫千影吧,求你了。” 话语中某个字让封听云暗暗吃了一惊,他面上还维持着平静,嘴角无力地一翘:“行,我先去一趟绿山阁打探情况,然后去宁州。” 他的语气仍旧是温柔的,解行舟听完后一点头,漠然地转身准备离开。 “还有一事。”封听云忽道,“我离开望月岛前师父说,此次前来中原,如若找到盛天涯行踪,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解行舟眉梢一挑:“看来她一直不太信任小十七,这么大的事非得避着他跟我们说。” “不全因为这个,十七他……他年纪小,懂不了师父的执着。”封听云抿唇沉默片刻,又道,“总之这个不急,我会慢慢打探。明日开始你我各奔东西,此去遇见大事不要自己擅自拿主意,注意安全。”
第68页 叮咛也差不了多少,但他听来总是刺耳,连句回应也没有径直走了。 留封听云自己还坐在石桌边,他看向铅灰色的天幕,云层厚重,流动的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间临时租来的小院里没什么花草,也比不得望月岛感情深,不过两间简单的厢房而已,封听云却莫名地有些眷念。 厢房中稀里哗啦活一阵震天响,解行舟收拾东西的动静跟拆房子似的,无一不宣洩着他对封听云的不满,就差没直接砍人。 封听云看了一会儿,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皱了皱眉,随后嘆息淹没在风中了。 他知道伤人,揣着明白装煳涂,再这样下去他会耽误解行舟的。 当年刚相遇的时候,伊春秋牵着个只会低头看地的孩子来找他。她笑眯眯地摸着那孩子的头温柔道:“以后是你的师弟,他被吓着了,这时还没缓过神来呢,你多照顾着些,师父过几天再来看他。” 听盛天涯和伊春秋交谈时说,这孩子差点就没命了,也不知道做娘的怎么捨得,还没长大就急吼吼地要卖给权贵人家狎玩。解行舟被盛天涯当场截胡的时候,后背上差点被印了个官府给奴隶烫的烙铁。 从余杭到望月岛,解行舟改了名字,安顿下来后整三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伊春秋说是惊吓过度暂时失语。 后来他终于能开口,喊的第一声就是“云哥”。 就算成天嚷着要做掉大师兄,切磋时两人都是杀招,解行舟也从没真要让他受伤。他六阳掌已经练得很厉害,和自己切磋却总收着三分气力。 他真不知道何时解行舟也和宫千影一样起了别的心思,但他并没有很惊讶。一个蛮横,一个却润物无声地默默守着,解行舟无疑愿意对他好。 但想得明白和想得通是两码事儿。 封听云皱着眉,太阳穴无端开始刺痛,他揉着额角,心道是时候两个人分开一下了。 翌日分头行动,解行舟没跟他告别,封听云睡醒起身时锁在后院的宫千影和玄黄都不见了,解行舟的东西也没在原处。 没时间让他处理私情,封听云径直牵了自己的马,背着包袱一路北上。 冬日里的阳光吝啬,离开庐州城后的第一站是洛阳。东都繁华尚在,封听云牵着马进了城,走了两步忽地被一家卖玉石的铺子吸引了注意力。 这趟回去估摸也春节了,封听云思索着要不给四体不勤的师父带个首饰,免得她常日里别同一根簪子好几年了也不换,遂将马系在一旁,径直去了店里。 掌柜是个胡人,铁塔似的,旁边还坐着个汉人帐房先生。他甫一入门,立时有伶俐的跑堂小二来伺候,问他想买什么。 “给女人用的簪子。”封听云朝他礼貌地一笑,“玉质要最好的,送给长辈不讲求花哨,样式可随意些,但千万得有特色,若是别出心裁那就再好不过。” 听了他这么长一大串要求,旁边的帐房先生起身走过来亲自接待了,要带他去看最新找工匠做的款式。封听云懂行,当即笑眯眯地点头,让帐房带自己去了里间。这些店里又不成文的潜规则,好东西从不放在外面。 帐房长得斯文,捋着两撇小鬍子,神秘地引他去了一个木架边,上头放着两个物件,其一是簪子,其二是一对玉扳指。 他要买簪子,那帐房几乎夸上了天,摇着扇子颇有风度道:“这根簪子可是鄯善国产的玉石,玉质温润,内如含着一汪水。请了这洛阳城中手最巧的平湖先生雕刻,以那湾水为题,作的是塞上的湖光山色……” 封听云听到一半,注意力全然被玉扳指吸引了。 既是一对,做得便缱绻些,一个大一个小地挨在一起时,上面雕刻的花纹恰好拼出一朵不胜娇羞的桃花,分开了看却又犹如鸟雀鸣春,栩栩如生。封听云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下了那个盒子,仔细端详后对帐房道:“不如一起吧。” 帐房一愣:“这位公子,您……” 封听云:“簪子和这对玉扳指我都要了,劳烦您开个价。” 他喜欢一见钟情的东西,那种感觉很欢喜,仿佛冥冥之中就期待着相遇,等真见了,无怪会有久别重逢之感。 揣着买好的东西出门,封听云不曾牵马,他看了一眼四周街道,接着身形一闪拐进了旁边的某条不起眼的巷子中。买簪子只是次要,这才是他来洛阳的目的所在。 巷子不比大道,安静了许多。封听云熟门熟路地停在其中一家小院之前,那地方看着是个买绸缎的庄子,他抬头确认了周围环境,直接进去了。 看店的没有旁人,也并不热闹,只有风姿绰约的老闆娘坐在后头认真钻研自己新涂的蔻丹。听见脚步声,她先是有些敷衍地看了眼,待到发现进来的是个身量修长的年轻公子哥时,她立刻站起来,堆除了满脸谄媚的笑意。 “这位公子是来买绸缎吗?” 封听云左右瞥了眼里头的装潢,不经意道:“檀木引碧瓦,金铃抚飞甍。” 此言一出,那老闆娘的神色立刻变了。她收起了方才的轻浮,整个人倚在桌边,对上了后半句:“酒家在何许,南楚问东风——公子是来见人的吧?”(*注) 封听云揖礼道:“在下求见李夫人。”
第69页 老闆娘从那柜檯后头出来,徐徐替他引开一条路:“绕过后头的花园,自有一处亭台,公子只管过去便是了。” “多谢。”封听云朝她笑笑,抬脚越过了门槛。 早在庐州之时,他和解行舟便想到了另一条路。 盛天涯这八年来并非没有露出马脚,只是占了他们都在东海的便宜,远离中原无法及时赶到,每次搞出点动静就及时抽身,所以一直找不见人。眼下如果还要抓他把柄,除了解行舟那边一路跟踪,还有就是求助于人。 江湖中与有一个奇怪门派叫做绿山阁,既不参与纷争,也从不搞什么噱头,低调得几乎沉寂,年轻一辈很多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能与十二楼、妙音阁齐名。 但往前三十年,绿山阁的大名几乎无人不晓。 作为世家把控的山庄,赫连家之所以闻名天下,靠的不是剑法,也并非内功,而是他们无孔不入的消息源。曾经江湖传言,大到连环杀人案、小到哪门哪派的哪位弟子娶了媳妇,没有绿山阁不知道的事。 此山庄眼线遍布天下,倒卖黑白两道的各种秘辛,亦正亦邪。 老掌门前几年仙逝,把门中一切人脉与资源都留给了独生子赫连明照。而赫连明照又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做夫人,把绿山阁明暗双面的生意逐渐分开,隐匿了名声。 要联繫绿山阁,只能靠他们在天下五个城市布置的不同形态的暗庄,还得知晓暗语。绿山阁不缺钱,要交换想要的东西,就得拿对方需要的去换,珍奇物件、内功秘籍、剑谱乃至于暗器与秘药,这一点实在让许多人恨得牙痒痒。 封听云想不出旁的办法,侥倖知道那赫连夫人在此地落脚,勉强来碰个运气写了信,岂料对方真就回復让他来。 拿到回信时,封听云暗想:“生意是天下的生意,这一点,他们可以说心胸宽广了。” 绸缎庄的后院宽阔,好似是旧时大户人家的样子,精心修筑了三进两出的门,只当做个摆设,却又像套在院落中的另一处别苑。封听云顺着东厢房廊下一路前行,不多时便看见栽种了满园白梅的后花园。 此时尚未到隆冬时节,只刚下过几场雪,白梅含苞待放时已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这满园香海开到最盛大时会是什么模样了。 那老闆娘说的亭子并不建在水上,此间没有池塘,封听云老远地就看见亭中坐着一个女子。她挽着长发,梳成了初为人妇的样式,桌案边薰香缭绕,她正斜倚在榻上,手中一本书翻开了半截,似是正在研读。 封听云没过去,停在廊下朝她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李夫人了,在下封听云,前些日子曾给您写过一封信。” 李夫人放下了书,眼皮也不抬一下。她说话声音懒洋洋的,又娇气,但半分不让人反感:“收是收到了,但你是否知道,我绿山阁从不做赔本买卖,想知道你要的消息,就得拿值钱的来换。” “在下明白,不会让夫人难做。”封听云客客气气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绢帛,双手呈上,“这是‘逍遥散’的制法,如今献给夫人了。” 李夫人蓦地坐直,终于拿正眼看封听云:“逍遥散?!你是何门何派?” 封听云好整以暇道:“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何必非要追问呢?本门身无长物,其他实在不好拿出来献丑,唯有这逍遥散,或可博夫人一笑。” 她略一踌躇道:“的确够了……” 封听云:“既然足够,夫人能给我想要的了么?” 李夫人沉吟片刻,忽又笑道:“逍遥散足足有五十年不曾现身江湖,最后一次出现时我还没出世。你拿给我这东西,我又不知道效力,万一你唬我的怎么办?” 早已料到她会说这话,封听云再次取出一个小纸包:“这里是成品,夫人可以先找个下人来试试。不过在下只答应了给夫人逍遥散,没说过要给解药。夫人自己掂量之后,觉得可行那就得了,不能的话,你我这笔交易黄了也罢。” 李夫人早已成了精,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这年轻人突然出尔反尔也不恼,站起身来款款朝他走去。 “我便信了你。”李夫人接过封听云送上的绢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眉梢一挑道,“贵派这是贼心不死,想要捲土重来了?” 封听云道:“夫人,如今正道武林乌漆墨黑的,您知道的也不少,难道还对他们有指望么。当年叶棠前辈所说‘终身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他固然信守承诺,我们这些后辈却不受此誓约束,搅弄风云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哈哈,望月……逍遥散都重出江湖,看来各门各派离再次领教六阳掌也不远了。” 封听云微笑不答,李夫人抬起一双轮廓优美的凤目斜斜地扫过他周身,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锦囊递过去:“你要的东西都在里头。” “夫人,有劳了。” 一缕白梅的幽香随着北风缓缓散开,客人去时衣袂一闪便消失在了拐角。李夫人拢着身上的狐裘,凝视他离开的方向,身后突然闪出个人来。 李夫人未曾回头,仿佛自言自语道:“灵犀啊,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第70页 淡绿衣裙的少女眉间干干净净,已经没了鲜红的硃砂印。她颔首道:“是,前些日子从太原传回的消息说,左念好似快走火入魔了,您的妹妹已经知道他滥杀门徒之事,想必西秀山很快就会发生变故。” 李夫人指尖玩着自己垂下的一缕青丝:“席蓝玉,左念,盛天涯……这三人随便哪位已经能翻天覆地了,如今再加上望月岛……江湖沉寂了这么些年,也该换换形势。稍后我修书一封,你亲自送回南楚,切记,一定要递到明照手上。” 灵犀敛裳道:“明白了。” 她悄无声息地退开,李夫人靠在廊下坐了,双手展开拿绢帛,面无表情地仔细又看一遍,露出个极轻极淡的笑。 太原客栈里有人刻下了一道痕迹,山雨欲来时,绿山阁恐怕也无法独善其身。 李夫人轻飘飘地松开手时,院中的梅林里绽开了第一朵花。 作者有话要说: *註:我编的,引用和化用会标明出处,没标基本就是自己瞎写。 巴齐大叔和房陵大叔客串,我觉得你们肯定不记得嗯(。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长安故人 柳十七瞥了一眼闻笛,发现对方正在看自己时,又扭过了头。 自从那天闻笛在他面前罕见地情绪失控后,他们每日依旧默契相处,吃东西——闻笛后来抓了几只山鼠烤——练功,习武,但再没说过话。 他出于不知名的诡异心理,一开始是被吓到,随后竟迟钝地生出了叛逆,要和闻笛唱反调了。柳十七没经歷过险恶,他知道父母亦是被仇家杀害,但从未有过很直观的仇恨,更别谈像闻笛这样恨入骨髓,苦心孤诣地谋划,就为了手刃对方。 说起左念时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怎么可能是他的闻笛呢? 一开始说不出话,然后就不愿意说话了。 看出柳十七需要时间接受,闻笛并没催他,也不像以前和他讲道理。他们分别的这些年,闻笛只能靠猜想去推测柳十七到底过的什么日子——想也知道和他天差地别。 他天生就该无忧无虑的,习武是出于嗜好,做的事也该有理有据,不曾感情用事,非得分个是非之后,柳十七才能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这些日子与他重逢,他所做的大部分决定都一头雾水,回想起来,很不像自己的处事原则。 “是得让他先静一静,其他的事以后走一步算一步。”闻笛想,默默地递过去一只刚烤好的山鼠腿。 这种小动物是他偶然发现的,住在几棵稀少的竹子丛中,因为食草籽饮露水,没什么怪味,一窝一窝地潜伏在漫长的冬天里。闻笛打过两只来吃,没有调味也能够下咽,比一直吃果子来得实在。 柳十七愣了片刻,接过去,目光犹疑一瞬好像想说话,但又倔强地忍了。 “哦,在跟我闹脾气。”闻笛忍着笑想,宽宏大量地决定不和他计较,“说不定老早就气过了,只是拉不下脸来和好。” 但他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知道这事就要气好几天,若是被他晓得了真相,恐怕真会崩溃。当年若不送走他,我却没别的路可选……” 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气,三两下把余下的山鼠肉撕了吃,然后站起身去那一小片尚未被他们荼毒的树丛中练功。 那本可能是钟不厌留下的《天地功法》正本连同余下的内容全被闻笛一字不差地拓在了白绢上,竹简重新收回盒子中埋入地底,算作物归原处。而他不用柳十七多劝,选择了跟着这一套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天地功法,再继续修习。 同玄黄做交易时,闻笛曾有幸从他手中看了一本传闻中的武功秘籍,尚且不知名字,但有几行正巧点评到十二楼,将天地功法的缺陷一一指出。他暗自记下,修习中极力避免,自觉气脉温和,没有半点阴阳失衡的前兆。 按郁徵的经歷来说,天地功法练自第九层时会短暂地让人经脉逆行,但这时间极短,不适结束后也就罢了。但闻笛却没有这种感受。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兴许就是钟不厌设下的局,让人知难而退。 钟不厌当年再痛恨功法的无情也不会拿自己的门人作试验,只是阻止他们追求“天地同寿”,原版的《天地功法》里自然没有这一份关隘了。 闻笛偶尔梦回时会感慨,左念苦苦追寻的东西,他得到得如此轻易,简直如同硬塞。而左念备受折磨的非难,他却莫名其妙地避免了。 于武学一道,他是因为放不下仇恨,才误打误撞地有了今天的成就…… 用心不纯,却能遇到如此机缘,是人的际遇各不相同,还是上天有意同他开玩笑?不是只为了报仇吗,老天偏要让你遇见珍宝,且看如何抉择? 闻笛握紧了手间,运气后手上眼花缭乱地连变化了七个动作,一指朝向树干而去。树枝轻颤,叶子却纹丝不动,他抽手之后,那树干上留下了个黑洞洞的窟窿。 他提着这口气继续动作,步法巍然不动,眼睛微闭,脑中急速掠过三十六式折花手。 看花狼藉。踏花归来。落英缤纷。 疏影横斜。穿花拂柳。孤芳自赏。 …… 最后一式凌厉万分,名叫“花开堪折”。
第71页 闻笛收回手时,那棵树的树干已经找不到一块好皮,他不以为意地擦了擦手,仔细地端详了片刻。他的手并不细腻,掌心还有常年握刀形成的茧,骨节分明微微凸出,捏上去不香也不软,他再不是个少年了。 他吸了吸鼻子,记起小时候的柳十七睡不着抱上枕头来找自己,一晚上被他捏着手掌睡了一宿,第二天还能看见掌心的两三个指头印——闻笛心头一软。 他这么想着,收了因折花手带来的戾气,一路撩开草木走了出去。 正思索着怎么开口结束突然开始的冷战,闻笛却突然听见柳十七的声音。 少年还坐在原地,只给他一个笔直的背影。大约有时候没说话了,他一张嘴先结巴:“笛、笛哥,我有话对你说。” 闻笛立刻觉得稀奇,他打起精神在柳十七旁边坐下,鞠了一捧温泉水洗干净指尖因为破皮的一点血迹,接了他这个台阶,平淡道:“说吧。” 柳十七好似打了很久的腹稿,起头时打了两个趔趄,后头就流利起来:“我那天生你气,是觉得……他是你的师父,就算深仇大恨,这么多年对你也算有养育教导之恩,从未真的对你太差。他杀害旁人的事一码归一码,单就你俩的杀父之仇……我爹娘也是给仇家杀了的,如果我知道是谁,说不定也和你一样愤怒。但我做不到。” 他又卡壳了,闻笛循循善诱道:“做不到什么?” 柳十七:“蛰伏十四年,只为了报仇。” 闻笛默然扭头看他,凤眼中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温和,但那层面具却不见了。柳十七被他这么望了一眼,似乎意识到对方并没怪他,胆子渐渐大了。 “解师兄……就是在临淄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教我,时间能磨平许多东西,但惟独仇恨、情爱这两样,无论何时提起,都能立刻感同身受,一夕回到当时的情绪中。”柳十七顿了顿,道,“但二者都会令人发狂。我们习武之人,最忌讳心绪不宁,纵然望月岛的功夫并不‘修心’,但在人生之道上,心也至关重要。” 闻笛一点头,轻声道:“在理。” 柳十七飞快地说完正题:“我想劝你放下仇恨,至于左念到底该不该死,十二楼其他人更有资格论断。人不该带着仇恨生活。” 本来还觉得他有点意思,闻笛听到这句简直气笑了:“柳十七,你有什么立场?” 柳十七:“我……” 他执拗地抓住柳十七的一只手贴在自己心口,表情还未有变化,声音又有些颤抖:“我这么多年就是背着家破人亡之痛活过来的,它们长在这儿,我没办法捨弃……” “那他如果死在你面前呢?”柳十七道,“你就开心了,杀父之仇就得报了?” “你别在这当圣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只为自己私心,你根本不懂!倘若你与我异位而处,届时你还能这么坦然地面对吗?” 柳十七被他这话堵了个正着,过去种种悉数在脑中过了一遍。他对父母的记忆只有长安的月色,对那个“哥哥”的印象更是模煳不已。 如果哪一天,他知道杀了父母的人是伊春秋?或者封听云? 柳十七设身处地,好像他并不能比闻笛理智多少。 但世上真的有人能因为仇恨才活着吗? 见他神色挣扎,闻笛意识到自己方才又有点失控,他放轻了声音道:“你说服不了我,十七,你其实说服不了任何人。” 柳十七这次没急着反驳他,只点了点头,神态落寞。 要他这么纸上谈兵地长大好像太难了,他的人生中只有一次抽骨扒皮的疼痛,始于逃离西秀山的惊心动魄,终于望月岛海风中捕捉到的一丝无相气劲。 但再多的也没有了,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相比闻笛,他不成熟太多。 此时正逢金乌西沉,谷地里无法看见日升月落,只能通过光线变化感知一天的时辰。闻笛抬头望了一眼,拢过他的肩膀。 他的唇贴在柳十七耳边,充满克制地在他耳垂上落了一拍,迅速收回成耳语的姿态:“许多事你现在还理解不了,有机会我慢慢告诉你。仇恨虽然让人痛苦,但仍然是个支撑,没人能单纯一辈子的。” 柳十七的声音低得散进了露水中:“我知道。” 闻笛摇了摇他的肩膀,试图逗对方笑笑,但他连讲了两个笑话,柳十七都还搭着眼皮。闻笛灵机一动,摸到袖子里的那把短笛,抽出来:“你看,这是什么?” 柳十七瞥了眼,有气无力道:“这是你。” 下一秒那把短笛就在他脸颊抽了一下,冰冰凉凉的竹让他一个激灵。柳十七疑惑地望向闻笛,见他把短笛凑到唇边。 他嘴角向上扬起,只是个很微小的弧度,但眼底仍是哀伤的。 闻笛先试了试音,惊喜地发现没有因为他一路乱七八糟的遭遇而变质,朝柳十七使了个眼色,接着开始吹奏一首烂熟于心的小调。 不是折杨柳也不是落梅花,他对于童年的“家”为数不多的印象里,除了最后火光沖天的惨烈,就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残片了,譬如这曲总被养母哼起的旋律。
第72页 义父谱的曲填的词,吹奏到最后,闻笛被思念绊了个跟头。 他良久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放下笛子看向柳十七,意料之外地从对方眼底发现了怀念。他凑过去,还没问话,柳十七突然顺着方才的旋律,轻轻地唱了出来: “……月下梧桐晚,露湿捣衣声。” 闻笛愕然。 柳十七接着似乎惊醒了,他勐地挺直嵴背,收起了方才的放松,诧异道:“我怎么会觉得这段旋律这么熟,笛哥,你以前吹给我听过吗?” 闻笛摇头,心里不自禁地开始打鼓。 把这两句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柳十七又喃喃道:“奇怪,前面应该还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着前面有几句……记不起来,但肯定在的——” “西关雁归客,折柳洗征尘。雨过十七夜,灯花犹未冷。春山点春色,良夜对良人。”闻笛直视他的眼睛,小声地重复,“月下梧桐晚,露湿捣衣声。” 柳十七看他的目光堪称震动了,他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脑子都乱成了一锅粥!而闻笛依旧是平静温柔地凝望他,柳十七艰难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某个念头轻轻地浮出水面,盪开一圈涟漪后又被按了下去。 闻笛不着痕迹地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安然道:“是长安的一首歌谣,我小时候听过。你不是故乡也在长安附近吗,所以知道也不奇怪。” 这回柳十七没信他:“我那时才多大,偶然听见一次不可能记这么久……” 他蹲在一旁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出好几道纹路。 闻笛不再多言,脑中几个声音叫嚣着“告诉他啊”,他几乎要被自己说动了,胸中一股寒气上翻,他倏地站起身,扔下句“我去练功”撇开柳十七进到草木深处打坐。 调息时屡屡遭到干扰,闻笛满头冷汗,生平第一次差点没控制住真气走势。 “原来我自诩已经不为仇恨以外的任何情感所动,却仍因为他偶然间说出了一句诗就方寸大乱。”他压抑着经脉逆行的风险,几近崩溃地想,“我是希望他记起来的,这样能光明正大地告知他我不是旁人,但……” 在听柳十七说了那些话之后,更不愿他知道这么残忍的事。 哪怕经年之后再提起,柳十七惊讶也好,不理解也罢。彼时斯人已逝,自己也算放下了怨恨,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左念”这个名字了。 逆行的寒气终是被闻笛顺利引导归位,他长出一口气,又顺着调息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结束后闻笛起身去到外面,柳十七已经靠在树下睡着了。更深露重,他脱下外衫给对方罩在身上,自己在旁边坐了,长久地凝视十七的表情。 他睡觉一向很安稳,这夜却拧着眉头,好似十分不甘,不知梦到了什么。闻笛抬手覆盖在他眉心,微凉的温度恰如其分地给了一点安慰。 柳十七眉间渐渐舒展,少年在沉眠中扭了下身子,靠上他的肩,本能地整个抱住了闻笛的胳膊,让他浑身一抖。闻笛默然半晌,情不自禁凑上去正欲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却在唇即将碰到对方时惊醒一般撤回原来的位置。 “我这是怎么了……”他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只觉一阵慌乱。 天色已晚,模煳间仿佛听见了长安的杨柳在夜里沙沙作响。 寒来暑往,西秀山漫长的冬天能将一切罪孽与喧嚣都掩盖在厚重白雪之下,时间的流逝也随着沉寂的雪山而变得缓慢了一般,全然收敛起戾气,静默注视发生的一切。 莫瓷匆匆走过十二楼的演武场,远处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弟子快步跑来:“莫师兄!” 他停下,扶了一把差点没站稳的少年:“何事如此着急?” “大师兄喊你去庭芳苑,掌门师父清醒过来了!”小弟子喘匀了气说话如爆豆子,“还说,别忘了拿上自己的刀。我还得去原先生那儿照顾伤患,就先失陪了。” 莫瓷点头,目送他跑向救治病人的所在,握紧了腰间的刀,快步走向庭芳苑。 十二楼的楼阁重重,每个的名字都风雅无双。庭芳苑本是大师兄郁徵的居所,在那一场变故后就变为了囚禁掌门的地方。他们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最后终于趁左念气弱之时在雁雪峰山林中击晕了他。 莫瓷回想起来都觉得背后发冷,他们都不知闻笛和柳十七去了哪,当时山林中只有三人,追上去时崖边就剩左念了。他走火入魔到后来神智全失谁也不认,平素潇洒随性的折花手也方寸大乱,这才让郁徵有机可乘。 郁徵当机立断把他锁起来,和宋敏儿一道软禁了两位不作为的师叔,以下犯上了个彻底,好在西秀山远离中原,消息一旦封锁很难传出去。他又模仿左念的笔迹修书一封送往北川学门,光靠推测就把事情圆上了。 不久后北川的掌门商子怀亲自回信,表达挂念,并言明清谈会并不因此怪罪十二楼。 华山派还能翻出什么花他们十二楼已经全不关心,而经过这遭,左念失了人心,大部分人——包括宋敏儿在内——都对郁徵心服口服。 但莫瓷老觉得心慌得很,他跟郁徵提过一次,对方只说大约因为闻笛下落不明,他才会辗转反侧。
第73页 从那之后过了月余,眼看腊月都要过完了,左念悠悠醒转。 莫瓷抵达庭芳苑外时背后还有点发热,此地护卫森严,净是排行前列的师兄师姐。他们见了莫瓷,知道是郁徵喊来,不必多说便放人进去了。 “徵哥。”莫瓷见郁徵立在门口,几步跑过去,“你没事吧?” 郁徵对他独一份的温柔,闻言弯了弯眼角:“莫慌,师父已经恢復了神智。” 莫瓷疑惑地瞥了那紧闭的窗一眼,郁徵揉了揉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只是走火入魔必有后遗症,师父真气走岔,修为几乎毁了一半,许多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言罢他轻轻地拉了把郁徵的后腰,在他额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郁徵做这些事时眼神虽柔和,仍旧没什么表情,唯有动作小心翼翼地缠绵着,他眼底两团乌青,已经许久没有休息好了。 莫瓷一阵心疼,刚要出言安慰,就听得房中一阵剧烈咳嗽。他连忙抓紧了郁徵的手,被安慰地拍了拍。 郁徵道:“我进去看看,你自己守在这儿,行吗?” 莫瓷不知想了些什么,有些犹豫地低头不言语了。他从被闻笛救回来之后,就对其他人的亲近感到害怕,更不喜单独待在一个地方,郁徵见他神色就明白了七八分,又埋头亲了亲他的脸,在莫瓷掌心捏了一下: “别怕,我在里面,有事你就叫我。谁都不会伤害你。” 郁徵说完就推门而入了,莫瓷站在窗边,隐约能听见里面的人声。 左念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走火入魔之时,除了……之外,还做了什么错事吗?我什么也不记得,阿徵,许多年了,你仍旧恪尽职守。” 郁徵只听言语就能想像出是怎样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此次死伤逾三十人,师父,您罪孽深重,待到大好,弟子希望您能给大家一个说法。” 左念道:“自然,此事因我而起……还有,闻笛去了哪?柳眠声呢?” 郁徵一丝情绪变化也没有:“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不知谁碰开了牢笼的锁,他们趁乱出来后,一路被您追到断崖边。后来……大概是死了。” 左念立时倒抽一口冷气,压抑不住的愤怒差点喷薄而出,听得莫瓷下意识地往外退了一步:“死了?!” “师父,那‘天地同寿’没了渡心丹难以突破,就算到了,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弟子斗胆劝您一句,就此收手,免得西秀山终有一日血流成河。”郁徵条分缕析,极为激烈的话经由他那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来居然可信很多。 左念的沉默很长,半晌才道:“你不是我,不会懂渡心丹的重要……” 窗外偷听的莫瓷若有所思,他脑中乱成一团,一会儿是失踪的闻笛和柳十七,一会儿是郁徵,一会儿更是回到了当日浓烟滚滚中。 西秀山,莫瓷抬头远望,雁雪峰上有黑云密布,似是不祥的徵兆。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 “没有渡心丹,我只会越来越容易动怒,而这一动怒,走火入魔难以避免……”左念的声音还在继续,却被郁徵不依不饶地打断了。 郁徵道:“师父,您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好生歇息,弟子先出去处理旁的事。” 言罢听见一阵衣物摩擦之声,接着脚步停留在了原地。就在莫瓷以为此事已完时,庭芳苑大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来。 女子随便穿了身染污了的白衣,几天几夜没合眼已经疲惫不堪,此刻她快步走到门前,一见莫瓷拦着,竟也没当场撒泼:“咦,阿瓷,怎么只有你在,郁师兄呢?” 莫瓷:“师兄在里面同师父说话……宋师姐,你还好么?” 宋敏儿摆摆手,皱眉道:“你看我这样儿,好个屁!快叫郁徵出来。” 而莫瓷还没做出反应,门先“吱呀”一声开了。郁徵眉宇间萦绕不去的困顿,他反身上了锁,对宋敏儿道:“怎么了?” 宋敏儿柳眉紧锁着,一张艷丽的美人脸拉长成了苦瓜状:“伤患太多了,门中药材不够,此时隆冬,山中又进不去,原先生喊我去玄武镇採办。我回来路上却见镇中来了个人,四处打听西秀山怎么走。我觉得有蹊跷,就和他搭了几句话。” 郁徵与莫瓷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觉得宋敏儿这次机智大发了! 而那女子暂且还没留意师兄弟的诡异表情,兀自继续道:“他大概是认出我点的硃砂,问我是否为门中弟子,我见瞒不过去,就承认了。他便让我带他来见……他指名要见闻笛,我问他所为何事,他却说……他有渡心丹。” 郁徵微微睁大了眼,按住腰间刀柄的手指蓦地收拢:“何门何派?” “是,我也想到了,就试了他几招。他武功很奇怪,是纯阳路数的功夫,但却不似文法寺、菩提堂那样刚勐无双,端的极为轻灵飘逸,步法与听风步倒有几分同源之意,剑法却前所未见,一时竟看不出师从何人……” 郁徵“哎”了声:“那人什么模样?” 宋敏儿仔细回想后,纠结道:“唔,比你年轻一些,是个极为文雅的男子……穿白衣,佩剑又长又窄,背后还背了个物件,看形状我猜是一把琴。”
第74页 莫瓷苦恼道:“从未听说过江湖中有这号人物。” 而郁徵长嘆一声:“罢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时指名要见人恐怕手头真有些筹码。师妹,请他上山。” 宋敏儿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又风驰电掣地跑了。要她一天之内上下山两趟还是有些吃力,但眼下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宋敏儿自己都没有怨言。 送走宋敏儿之后,郁徵后知后觉出腰酸,他去到庭芳苑旁的洗砚斋坐下,伸手要了一张热毛巾敷在额上。莫瓷在旁边看了一切,绕到他背后替郁徵按肩膀,低声道:“徵哥,你还好么?之前都没好全,现在又忙得脚不沾地。” 在偷袭左念之前郁徵为了挡他左手受了伤,至今都不太抬得起来,又被左念的折花手伤了后背,整个人如今全靠一口气撑着。 他摆摆手,眼睛微闭道:“我要是倒了,你们去指望宋敏儿那个花瓶吗。” 这些事还没传到江湖上,却不知能不能逃过绿山阁的眼睛,如果一朝被知道,那些明里暗里和十二楼过去不的人们恐怕真的恨不能前仆后继来踩一脚。 左念走火入魔,这消息简直堪比当年渡心丹丢失了。 长辈里,有几个师伯师叔云游多年,早已没了踪迹,余下还在十二楼的两位师叔又知情不举,多年碌碌无为,能不添麻烦就谢天谢地。弟子这头,帮他担着重任的闻笛下落不明,宋敏儿跑腿还行,真到了拿主意的时候她就是个不成器的蠢货。 郁徵幽幽嘆息,心里好几次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这么着吧,我也跑掉算了,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不伺候了!” 但他又不能干脆地撂挑子不干,他的责任感从总角之年开始就被左念种下了,此去经年,长成了他难以捨弃的一部分。十二楼是他的家,左念是他的恩师,一群师弟妹们都拿他当依靠,谁都能在这时离开,惟独他郁徵不能。 好在他还有莫瓷,疲惫之时不至于还孤苦伶仃。 郁徵一手揽过莫瓷,就着一站一坐的姿势,整个人埋在他腰间,难得地显出一点脆弱。他说话的声音轻轻地:“阿瓷,你会不会有天也离开了?” 莫瓷笑道:“你不是在吗,我不走。” 他突然觉得有这句话,就还能撑起十二楼,不让它垮得山崩地裂。 休憩一番后,宋敏儿领着那人也上了山——年轻的男子,腰间佩剑背后负琴,不是封听云又是谁?他一路乐呵呵地跟在宋敏儿身后,遇见稀奇草木还会问几句,无奈没一次得到了回答,只觉得这位十二楼的女弟子有些冷漠。 宋敏儿先入为主地对他有了成见,更加以为此人在这时拿渡心丹要挟他们,绝对没安好心,对他定然不会有好颜色。 这些事封听云一无所知,他好不容易地晃荡到西秀山,只来得及在玄武镇上给解行舟传信一封,就被十二楼弟子打扮的宋敏儿吸引,遂前去搭话了。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对方就答应引他上山。 穿过瀑布与一条天然古木倾倒后形成的桥,十二楼便近在咫尺。 与想像中端正肃静的修习之所不同,四处吵吵嚷嚷的,几个弟子神色匆忙,看也不看他一眼。其他地方不光没有整齐的列阵,甚至楼宇还有些破败。 封听云先是为这莫名的“百废待兴”诧异,接着走到洗砚斋,立时觉出了蹊跷。 他料到柳十七的重新出现必会让十二楼着实不太好受,起码左念定然不会放过他,但眼下这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迎接他的人是郁徵,两人互换了名姓,郁徵没有执着于他的师门,朝旁边随意道:“阁下请坐吧,家师有伤在身,恕不能亲自接待远客了。郁某乃掌门师父的大弟子,目前负责门中内务打理。” 封听云点点头,把打好腹稿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本意是直奔主题拿渡心丹换回柳十七,到时再伺机反水,抢回渡心丹,什么也不给左念留下。但结果左念人都不知道在哪,也没见那个解行舟口中的“闻笛”,封听云一时只能静观其变。 郁徵见他目光闪烁,道:“听师妹说,阁下似乎是来找一个叫闻笛的弟子?” 封听云连忙道:“正是,不知闻少侠如今还在西秀山否?” 郁徵的手指在桌案边敲击几下:“不瞒阁下说,前些日子十二楼发生了一些小变故,师父正是在这场变故中重伤,而闻师弟暂且失踪了。” “啊……这样吗……”封听云还挂着礼貌的微笑,“既然郁师兄这样坦诚,在下也不打太极了。据在下所知,十二楼八年前私逃的那位弟子柳眠声,在临淄被抓了回来,其实在下与他关系匪浅,是来找他的。” 郁徵目光一沉:“哦?此话怎讲?” 封听云:“若是小十七——就是柳眠声——在此处见了在下,须得喊一声大师兄的。” 正牌大师兄郁徵忽然有些心情复杂,想来柳十七逃走后应该转投他人门下,有了新的师承也理所应当。他请了封听云一杯茶,道:“柳师弟与闻师弟一同不见了。” 封听云:“失踪多久?” 郁徵掐指算了算,道:“据今天整两个月,十二楼搜遍雁雪峰与旁边大小山峰共五座,除了断崖与万丈深谷,其他地方都找了一通,没有任何踪迹。”
第75页 封听云皱眉不答了,他握住茶杯的手收紧,这结果却万万没想到。 他良久没说话,郁徵盯着自己的衣袖,平静道:“依我看,阁下如果不是很忙的话,可以在十二楼住下,有了闻师弟的消息立时便能通知到,也免得阁下牵肠挂肚。否则雁雪峰外无人引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眼下隆冬,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字里行间净是不加掩盖的威胁:先把人扣下控制住,你若硬是要走,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悄无声息地没了。 从来都只有封听云对别人笑里藏刀地横加威胁,还没受过这种威胁,立时宛扭头与郁徵对视。对方冷着表情波澜不惊,就这么谁都不肯避让,凭空都能火花四溅。 两相无言片刻,封听云敏锐地从郁徵不闪不避的神情中察觉出两个人段位差不多,甚至郁徵还比自己高一点。 他能屈能伸,堆出了满脸的受宠若惊:“在下一个外人住在十二楼会不会太不方便,见贵派如今四处修修补补的,怕是徒增负担吧?” 郁徵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十二楼还有一些积蓄,阁下住个十年八载也不成问题。” 封听云:“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一段时日了。” 郁徵吝啬地挑了挑唇角:“客气。” 随后立时有人来引封听云去了客房住下,热水饭食一应俱全,床榻也温暖舒适得恰到好处,十二楼真把他像贵客一样供起来了。 只是从这天起,他不管去哪都被宋敏儿不近不远地缀着,封听云试过几次,居然还甩不掉!他自诩十五岁开始就在望月岛来去无痕,不管轻功还是剑法都是当之无愧的高手造诣,怎么好似十二楼随便一个弟子还能把他制住? 彼时他尚且不知宋敏儿压根不是“随便一个弟子”,封听云委屈地想:“难不成落无痕不是天下第一的轻功吗?师父欺我!” 他烦恼着如何摆脱那个跟踪的女弟子,好在西秀山内外探测一番,那头郁徵却没急着管他要渡心丹,纯当做多了张吃饭的嘴,其他时候自己该干吗干吗了。 倒是封听云给了他一个启发,柳十七身后是有个陌生师门的,或许深藏不露多年,无怪他们并不知道。因而柳十七不可能那么干脆地就自尽,他一定还在西秀山。郁徵当即加大了搜寻力度,把范围一路扩大到了鹊峰。 “再往旁边走点儿,鹊峰离雁雪峰最近,他们说不定会绕到这边来。”莫瓷提着个灯笼,日头已经落山了,他们的搜寻却还没有结束。 有个弟子抬头道:“莫师弟,当真确定还能找到人吗?说不定闻笛已经……” 莫瓷打断他,蹙眉道:“徵哥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那么多了,就算为了掌门也该有个交代。不急,我们再找一刻钟就回去。” 几人唉声嘆气,任劳任怨地继续了,莫瓷替他们照着路,走出两步后眼皮好预兆地一跳。他按着眼角揉了揉,心道:“莫非是徵哥那边出事了吗?” 只是一走神的工夫,但莫瓷往前走的步伐没停,闭着一只眼时视线难免偏差,他知觉周遭昏暗了些,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突然一滑,踩塌了松软的薄土。 凭空出现一个圆坑! 落在队伍最后的弟子听见一声尖叫,扭过头时莫瓷却不在了,他手中的灯笼孤零零地倒在一边。 那弟子当即用尽全力地喊了起来:“来人啊!莫瓷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众人齐齐围到圆坑边,这坑如此之大,在人迹稀少的鹊峰显得格外遗世独立,深不见底,有人试着喊了几声莫瓷的名字,却只能听见迴响。 “完了,”有个人说,“闻笛没找见,还把莫瓷弄丢了……大师兄,大师兄那边儿……” 十二楼里除了反应格外迟钝的——譬如宋敏儿——谁不知道郁徵把莫瓷当心头宝,人不见了,郁徵恐怕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顿时几人面面相觑,表情如丧考妣地开始默哀。 惊喊尾音还未来得及消失,接踵而至的是急速下落的失重感,莫瓷本能地护住自己头脸,嵴背在那坑里擦得一片鲜血淋漓,痛得他都要哭了。而这下坠不知持续了多久,莫瓷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时,七荤八素,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他擦了把脸,把吓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扶着四面的岩土勉强起身。 圆坑约莫两尺方圆,单论个头就不当是小动物的杰作。抬起头望了下,那一点点天光因为黄昏已过也快要看不见了,莫瓷无法估计自己落了多远,只庆幸这坑不是直勾勾的,还有个坡度,否则直接摔下来不死也得傻。 莫瓷平时被郁徵保护得好不代表他是个废物,当即想顺着这坑爬出去。 他往上爬了两步,坑壁干净得过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莫瓷觉得不对劲,又跳回坑底,伸手仔细摸了摸那四壁的材质。 这一摸之下,他几乎吓了大跳——根本不是岩土,像精心修筑的石砖! 莫瓷身上没带火摺子,实在看不清,他索性坐了下来。正预备着调息,莫瓷又意外地发现那墙壁上好似还有个机关,是个简单得很的拉阀。 他惴惴不安地再次打量四周,没发现任何埋伏后,尽可能地让自己贴着墙壁挨在机关边上,然后一咬牙用力拉下那机关——
第76页 “轰隆隆”的几声之后,莫瓷感觉背后一空,他生怕有鬼,本能地轻身躲开,讶异地发现方才贴着站好的石壁由下往上缓缓地开了! 而从那地缝里泄出一团融融的光—— 石壁上打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小门,莫瓷左右看了看,先探了个头出去,在另一边发现一模一样的拉阀后,思来想去还是钻出了坑底。 他被扑面而来的浓郁草木味激得打了个喷嚏,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温暖的气息。 莫瓷片刻的茫然后总算有了种逃出生天的庆幸和“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的惊愕,那小门缓缓关闭。他环顾一周,好似掉到了个不曾见过的山谷来,脚边还有只又肥又大的灰兔子嗅了嗅后,一点不怕人地跑了。 有动物就说明有出口,但莫瓷不太敢往外走,此时已经入夜了,贸然行动恐怕会遇见山中蛰伏冬眠的勐兽。他索性就地一坐,开始研究那机关。 外面的拉阀一看便有些年头,因为露天的关系,比起里面那个,几乎被铁锈堆满了。莫瓷忽然有一刻后悔没研究清楚就出来,万一这个打不开,他只能走不熟悉的山路。 他企图从拉阀上看出一点痕迹,思索得过于专注,连身后何时有人迫近都没发现。待到唿出一口气后,莫瓷突然眉头一蹙,握住了刀柄。 草木轻轻摇晃,滴落一点露水,莫瓷勐地抬头转身,伸手拔刀架住了砍来的兵刃—— “铮。” 握刀的人力气极大,却在下一刻又忽然收了回去,莫瓷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还刀入鞘,逆着光的脸显不出轮廓,他却疑惑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阿瓷?你怎么在这儿?” 莫瓷眯起眼看清来人模样,险些喜极而泣,活像归巢的燕,一下子扑了上去:“闻师兄!” 温泉边多了个坐着的熟人,莫瓷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柳十七和闻笛。短短几十天未见,这两人虽然衣冠不整,脸色尚且红润,四肢完好,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闻笛虽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但也言简意赅地将两人的经歷说了一遍,又听完莫瓷那惊天一摔和拉阀机关后,勉强猜出了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这里当真是秘密建造的地方。”闻笛嚯然起身,在被他们整理出的平坦草地上晃了圈,“我们在这儿待了两个多月,四周的石壁倒还没有一寸一寸地摸清楚,阿瓷,既然有机关,我们可否通过那里上去?” 莫瓷先点了点头,再忐忑地补充道:“但那处锈死了,清理开来还需几日。” 闻笛松了口气:“那也总比咱们从悬崖爬上去安全,石壁既然下得来,肯定也上得去,再不济其他师弟们知道你从那里掉下来,待到他们告诉郁徵,他就算把鹊峰移平了也会来救你。” 莫瓷听后挺不好意思地一笑,扔下句“我再去周围看看”,跑开了。 这地方说大不大,凑到一起说悄悄话却也能保证第三个人听不见。莫瓷离开后,柳十七先和闻笛东拉西扯了几句家常,试探对方真的听不到后,他立刻坐到闻笛旁边,附耳低语道:“要将《天地功法》告诉他吗?” “不。”闻笛垂眸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指不定哪一日就传到左念耳朵里。他但凡还没死,这就是心结,我们不能自寻死路。” 他们低声嘀咕,那边传来莫瓷讶异的喊声:“闻师兄,柳师兄,你们过来——这里好像还有个暗室?!”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重见天日 柳十七觉得事情发展速度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和闻笛自从发现了《天地功法》后便醉心于各自门派的最高武学。平时按着日出日落的时刻规律作息,饿了就吃点野果和山鼠肉,渴了有干净的雪水,吃喝都不愁,就没人再四处摸索。 结果莫瓷一来,他们先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个通往外界的石门,而后不到半个时辰,又被他摸出了个前所未见的暗室! 柳十七和闻笛过去时,都有些错愕。 莫瓷本就喜欢四处戳戳看看,说得不好听些性格是活泼且爱惹事的,只是跟在郁徵身边后稍微收敛,一到陌生地方,又抑制不住本性开始到处戳——结果就戳出了一处分明与周遭山壁不同的材质,再一深挖,立刻显露出奇怪的雕花来。 闻笛双手环抱,神情严肃地盯着那处雕花,草和藤蔓刚刚清理过,还有些黏着在石壁上,但看不清具体纹路,只有横平竖直的裂痕。 他目光过于深情,柳十七与莫瓷面面相觑良久,终是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 闻笛顺手拔出柳十七腰间的断刀长河,残破的刀刃划过藤蔓,逐渐地勾勒出那雕花的轮廓来。他看了片刻,道:“以圆为方,画的是一盘棋局。” 柳十七:“那难怪我不知道了,我对琴棋书画都一窍不通。” 随着闻笛刀刃如同笔走龙蛇,那盘棋局缓慢地显露出一点端倪。诚如闻笛所言,“以圆为方”,石壁有限的空间内居然没有画标准棋盘,而是不伦不类的圆弧,闻笛最后一笔收势落下,与此同时他发出低低的惊嘆声。 “这好像是……”闻笛诧异道,“一盘珍珑局。” 柳十七:“啊?”
第77页 闻笛:“《棋经》所言棋之制,是‘有天地方圆之像,阴阳动静之理,星辰分布之序,风雷变化之机,春秋生杀之权,山河表里之势。’而以一枚棋子下活整个棋局的,大部分都是珍珑局——此种棋局往往能够寓出天道升降,人事盛衰。这一盘状似千宝阁,我看恐怕就在此处……”(*注) 他指尖微微用力,正欲在右下空白处强行突破时,柳十七却突然按住了闻笛的手:“笛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这……” 四面楚歌只是假象,实际处处暗藏杀机,只一步走错全局迷失…… 柳十七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六阳真气极轻地在与闻笛判断的位置相对之处一点。他皱着眉,片刻后听见里间传来机关启动的声音。 那棋局自边缘破开一道裂缝,紧接着山壁簌簌然落灰,发出了活像要整个倒塌的动静! 闻笛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拉回柳十七。但对方不为所动,甩开他的手,趁着棋局还没有完全破裂,立时又在那逐渐崩溃的残局上连点了好几下。他每一次“落子”,石壁便凹陷进去一点,而山壁抖动的幅度也在变大—— “十七!” 闻笛大喊,终是忍不住抓住他后心,把人勐地扯进自己怀里死死地抱住。他的心口贴在柳十七嵴背上,感觉对方紧张得脉搏加快,不由得搂得更紧。 但那剧烈的动静却忽然停止了! 最后一点碎岩落在柳十七脚边时,他倒抽一口气,总算把唿吸喘匀了。手覆在闻笛手背上把他拖开后,柳十七指着山壁道:“笛哥,你看。” 残局彻底破裂,但随着表面的那层岩壁崩塌,内里显露出了另一扇石门,与莫瓷钻出来的地方一模一样,甚至旁边还有个没什么区别的拉阀! 闻笛:“你怎么知道这个棋局不是要活,而是要破?” 柳十七蹙眉道:“我不知道!就看它当中的布置跟望月岛上的树一样,当年师兄告诫我不要乱走,否则会因为当中的奇门遁甲之术迷失方向。我就顺着东北一线在棋盘上点出平日里从冰室到清风亭的那条路——结果它居然……” 闻笛:“冰室?” 柳十七解释道:“望月岛前一任岛主死在冰室里,师父说那处是歷任前辈的埋葬之所。那里也是这样一个带机关的石门,而南面种植的竹林太奇怪,又像清风亭周遭的场景,于是我姑且一试,没想到真的是一模一样!” 他所言的地名闻笛不太清楚,但此地的机关竟然还和望月岛有关吗? 一个是根深蒂固的正派,一个是前所未闻的秘地,宁州与东海几乎相隔着整片千里江山。倘若不是柳十七瞎猫碰见死耗子,那就绝非巧合能够解释的了。 石壁脱落后又有石门,山谷中一片寂静,闻笛单手握上那个拉阀,仔细观摩后道:“正常情况下就算有人来了这里,聪明绝顶下活了这盘棋也破不了机关。虽然足以挡住大部分人了,但棋局到底只是第一道防线……到底是谁留下的?” 他目光深深地望向柳十七:“你去看一看吗?反正我得去。” 言毕,他不再犹豫,勐地拉下了阀门,接着,山体中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洞—— 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灰一涌而出,闻笛捂住口鼻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能够睁开眼睛。他拂开表面的浮土,发现那洞穴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出入。 柳十七打亮了火摺子递到闻笛手里,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而莫瓷害怕二人进去后无法从里面打开被封死,自告奋勇留在了外头接应。 少年人对未知事物的好奇霎时包围了柳十七,他就着一点光亮越是往里走,越是心潮澎湃。上一次也是差不多的洞穴,他在里面看见了伊春秋的崩溃和早已作古的王干安,得知了一句如同宿命的呓语。 空间逐渐开阔,他往前走了一步,闻笛单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把火摺子往前一探—— 看到的景象让他手中的火摺子“唰啦”一声跌落在地。 闻笛慌忙捡起来重新点燃,这次不仅是他,连柳十七也傻了:“这……这……怎么会这样?此处莫非是座……墓室?” 只见开阔空间成上窄下宽,一座石棺摆放在正中,棺盖还隐隐开了一条缝隙。但怪异的是此处只有封存已久的一股子沉闷,却并未嗅到任何尸臭。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闻笛咽了口唾沫,默默地念了三遍“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后强行逼自己走了过去,朝那条巴掌宽的缝隙往里一看—— “啊——!” 他惊叫一声朝后面连退三步,脸色惨白地望向柳十七。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闻笛又奇蹟般地冷静了,兴许是这一天发生的事都在意料之外,他承受能力已经突破极限,突然间安抚了自己,又硬着头皮看了一眼。 而这一次,他生生地从朦胧光下看出了端倪。 闻笛强装镇定道:“是一具尸骸。” 他见柳十七不说话,以为他是吓傻了,又连忙原因不明地安慰道:“那个……我看书里说,一般只有死得不明不白才会嗯……有诡异的事发生。这里修得挺像那么回事,应该……应该是自然死亡,墓主人恐怕已经入轮迴了,别怕。”
第78页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于是柳十七“嗯”了声,眼珠轻轻一动。接着就在闻笛冥思苦想怎么劝这傻小子出去时,他想一出是一出地天真无邪道:“那,他有留东西随葬吗?此人说不定与西秀山大有干系。” 闻笛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你怂恿我掏棺材?!”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方才好不容易的安抚全都随着这一声尖叫飞去九重天外,整个人恨不得蜷成一团然后把“我怕鬼”三个字刻在脑门上。 岂料柳十七好像被他那句随口搪塞的“已入轮迴”驱散了所有害怕,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然后双手托住那墓主人的棺盖往后一拖—— “轰隆”之后,棺盖被他掀开了半人高的空隙,里头的干坤终于重见天日。 柳十七面不改色地固定了石棺盖,走到前头来瞥了一眼,确定只是具骷髅、并没有什么诈尸风险后,他毅然决然地把手伸了进去。 闻笛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咦?”柳十七好似抓住了什么,他默默地往外拽了一下,发现那东西纹丝不动后,单手撑在棺材边,又往外用力拽了次。 灯光被动作过大带起的风吹得一闪,柳十七提着个什么质地柔软的东西,飘飘荡荡地晃到了闻笛的眼皮底下——光线昏暗,场面灵异,闻笛吓得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才没当场跳个八丈高。 他的好涵养到此为止,预备开骂,柳十七兴奋异常道:“是绢帛,上面好像还有字。” 于是闻笛什么也骂不出来了,他腿肚子还有点发抖,因为一句“绢帛”忽地又把怪力乱神的恐惧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闻笛当下顾不得什么惊扰墓主人了,慌忙一步跨过去,拿过了柳十七手里的东西。 火摺子的光映出几团融融的模煳文字,闻笛凑近了看,“咦”了一声:“这好像是钟不厌的字迹,与竹简上如出一辙……难道这棺木里……” 话已至此,两人情不自禁地同时扭头望向石棺中重见天日的一堆白骨,齐齐打了个寒颤。 一代高手、十二楼曾经的掌门人钟不厌,难道就躺在了这里吗?他留在十二楼书册中所谓的不知所终,只是在鹊峰不为人知的洞天里孤独地成了一具骸骨? 闻笛心情复杂,觉得手中这薄薄一卷绢帛几乎重逾千斤。他从头往下继续看,那点摇曳的昏黄火光倏忽有些温暖了。 此间没有纸笔痕迹,字大约是血迹书写,过了这么些年颜色已经黯淡,依然能从凌厉的撇捺里窥见那人不俗的功力。 “彼时曾夸下海口,余生不再触碰天地功法十层,如今孑然一身,竟还能隐居之余,得了几分闲心钻研。天地同寿之‘断情’一典贻笑大方,而武学从来无有至高一辞,凡有引导,必有破解,因果轮迴如棋局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天地功法》乃十二楼之精髓,《折花手》声称毫无破绽。不厌于鹊峰小蓬莱中苦心钻研数十载,终得二者破解之法。闭门造车能否合辙,不厌此生已无机会印证,若西秀山后人有缘来此,既已经破了石门机关,还能发现此书,也算得有勇有谋。不如拿去,免得一腔热血就此埋没。” 大部分人都把秘籍捂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揉碎了塞进自己喉咙。这位前辈大剌剌地写下这些文字时,恐怕全不因为即将油尽灯枯吧? 分明能够带进坟墓,到底是何等的执念和热爱能让他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呢。 最后一字在心头轻轻落下,闻笛只觉有什么轻微地晃过眼底,手指颤抖,待到要去捕捉时,却有些鼻酸了。 他抬起头,望向柳十七,说话时尽量克制,仍旧抑制不住激动:“后面写的是《天地同寿》和《折花手》的破解之法——原来此地叫‘小蓬莱’。” 柳十七半晌发出个单调的音节“啊”,然后退了一步。 这好像才是他们此行最大的惊喜,闻笛望了那棺木一眼,此次却没有半分害怕了。他仿佛透过冰冷的石块与白骨,能看见几十年前在此间为自己修筑了安息之所的前辈,好似人一旦有了寄託,就不再与天地游魂同类而归了。 他的精神会随着这点寄託——实物也好,只言片语也好——穿越漫长的光阴,然后落到后人身上,成为隽永的传承。 他们走出那墓室时,莫瓷在外面快要急疯了,他脸色苍白地迎上来,匆忙道:“闻师兄,你们没事吧,我见你们老是不出来,还在想要不要进去——” “不打紧。”闻笛道,吹熄了火摺子,“那个机关你研究清楚了没,能上去吗?” 莫瓷的注意力蓦地被转移了,顾不上问他们里面有什么,乖乖答道:“我拿雪擦了擦,然后想法子把那些铁锈刮掉一些,现在能移动了,但还得几天时间。对不住,闻师兄,咱们尚且需要委屈几日。” 闻笛挤出一个笑:“反正这么久都过来了。”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走到一边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被捂得有些温热的绢帛,展在自己膝头,先往后翻了翻,寻到“折花手”那一节。 折花手长久以来一脉相承,闻笛轻而易举地从他的字里行间辨认出了烂熟于心的一招一式。钟不厌先简明扼要地写下折花手的大概,然后逐一点明如何破解,字迹偶尔有断裂的地方,便要靠猜测去补全。
第79页 闻笛单薄地坐在远处,柳十七知道他心里一定很堵,暗暗想:“先前还说是因为记恨左念才学了这么多东西,但看见钟不厌的遗赠时,笛哥兴许还是有些嚮往吧。” 他和莫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共同想法子把锈死的机关弄开,没让人打扰闻笛。 那人仿佛即将要坐化了,头三天一动不动,后头起了身,喊柳十七替他餵招。莫瓷不明就里,闲暇时叫两句好,纯属看个乐呵。 而餵招的柳十七却看出了端倪,拜无相功所赐,他如今对一招一式的敏感度远超闻笛,立时察觉到了对方一日千里的精进。 但这精进只停留在招式层面,内里依旧是《天地功法》,兴许并不能把威力最大化。柳十七跟闻笛提了一次,对方却说钟不厌留下的这两样破解之法也是互为表里,没有那内功无法彻底参透招式,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加多修习了。 柳十七深以为然,习武一道循序渐进,急不来,他心头高兴,不再追问闻笛得了这宝贝到底是何种心情,就每天愉悦地跟着他比划。 天地功法为阴,斗转星移为阳,柳十七与闻笛互相做了两个多月的切磋对象,把彼此的折花手和六阳掌摸透了的同时,自身内功也在不断地磨合中上升了一个台阶——但那时他们都尚未意识到此种调和。 莫瓷捣鼓了五天,总算把那机关修缮完毕。 闻笛和柳十七这些时日都快要辟谷成仙了,乍一听能够出去,嘴上不说,欢喜仍然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他临走前重新封好钟不厌的墓室,没给他立碑,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面行了晚辈礼,带走了那捲价值连城的绢帛。 做完这一切,闻笛顺着树枝横生的小路拨开垂坠的藤蔓,走到那日发现莫瓷的地方。柳十七已经在那里了,瘦瘦高高的少年怀里抱着团毛绒…… 闻笛皱眉:“你带着只兔子做什么?” 柳十七揉着肥大的灰兔子耳朵:“若不是它,我们也活不到现在啊,它方才一直咬着我鞋后跟不放,我抱它起来就消停了。笛哥,你说它是不是也想出去。” 闻笛反驳不了,他轻轻一笑,留下句“随你吧”。 他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前所未有的天地广阔,连温泉带来的温暖与潮湿都不显得难耐了。明知今后很难再来,闻笛攥紧了绢帛,嘆了口气。 即是如此,就不该再多眷念了。 “小蓬莱”,闻笛闭了闭眼,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疑惑:“蓬莱似乎在东海?……” 容不得他细想,伴随一阵轰隆声,石门缓缓打开,闻笛最后一个钻了进去。他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那莫瓷所言的坑壁里居然出现了一点亮光! 三人纷纷看过去,那团亮光朝他们靠近,闻笛下意识地把手扣在刀鞘上,只等一生变故立刻拔刀相向—— 鼻尖一缕熟悉的清香,闻笛正在思索是在哪里遇见过,莫瓷却喊出了声:“徵哥!” 黑暗中应声走出了个人,他先一把揽过了莫瓷,随后抬手就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另只手里的火摺子照亮了并不宽阔的空间。 郁徵冷着一张脸,表情臭得仿佛头顶有乌云笼罩:“你真是出息了!” 他向来雷声大雨点小,莫瓷一点也不怕他,颇为亲昵地整个人挂到了郁徵的背上,所幸天气冷,衣裳几天不换也不至于难以入目。他后背的擦伤都不疼了,立刻环住郁徵的脖子,在他颊边蹭了蹭:“我没事,还找到了闻师兄。” 郁徵的目光与闻笛一接触,两人不知何时滋生出奇妙的默契,只一眼就看出了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情绪难以言表,一起沉默了。 他指向旁边掉下来的绳子示意道:“那日两位师弟回来说你走丢了,我们把鹊峰翻了个遍,此间容易迷路,今天早晨才发现了这个地方。阿瓷,你先顺着上去吧。” 闻笛亦道:“十七,你也去。” 郁徵点头道:“上去之后等我们一下,我有话和闻笛聊。” 对他所说的莫瓷一直很听话,闻言自己顺着绳索几下便爬了上去。这个坑洞摔下来时不觉得,爬起来才发现的确又长又深,若是没有上头搭救,他们三个单凭本事想重新爬到地面,恐怕还真有点困难。 两个小的轻功都不错,不多时身影已经朝着洞口的光亮看不见了。 郁徵往坑壁上一靠,平素的洁癖无影无踪。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已经能准确地和闻笛对视,片刻后轻声道:“你误打误撞进了本门禁地?” “也许不是个禁地,”闻笛声音带笑,“我见那地方应当为前辈私自建的,简陋得很,但找了一通却还发现了其他东西。我擅自拓印一份,然后放回原处了。” 郁徵眉心微蹙,不容他发问,闻笛的脚步声临近,接着他手里被塞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闻笛轻松道:“条件所限只能撕一片衣服来写,师兄,你多担待吧——此事说来话长,但这东西是纯正的《天地功法》,上头所载‘天地同寿’与藏经阁中版本不同。你若哪一日被伤透了心,想要断情以求解脱,届时可自行修习……” 他说得信马由缰,到最后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第80页 钟不厌在《天地功法》那捲竹简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不愿修习,也并不贊同十二楼的祖师所定下的“天地同寿”之功,可见是个至情至性的多情人。但转眼到了那石室里,他又冥思苦想,先自行练到第十层,而后逆练寻求突破…… 多情眨眼变无情,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伤心欲绝吗?随意一想的“寻求解脱”,难不成歪打正着了? 闻笛话头自行掐断,正欲细想,郁徵却轻哼一声,道:“我还没到那地步,如今只要你不添乱,日子就好过得很。此物我暂且收下,多谢。” 闻笛:“分内而已。” 郁徵攀住绳索,正要从坑底上去,又随口问道:“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了?” “哎?”闻笛疑惑地反问,“还能有什么?” 光线昏暗,但闻笛分明觉得郁徵朝他极为容忍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若还有别的东西,既是你发现的,你便藏着掖着吧。” 一道白影顺着绳索速度极快地轻身掠上,闻笛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朗声道:“大师兄明察秋毫,师弟这辈子也敌不过了!” 郁徵的声音从很远的上方传来:“马屁就不必,快回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天光熹微,闻笛爬出冰冷的洞口时,泉水叮咚,西秀山终年的严冬好似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用不了多久,就有春水潺潺。 作者有话要说: 註: 1.“珍珑”是围棋术语,这边有受《天龙八部》的启发,但原理不同w 下文提到的“千层宝阁势”就是珍珑棋局的一种,也是我国古代四大棋局之一。 2.“天地方圆之像……山河表里之势”一段引用自虞集的《玄玄棋经·序》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暗藏杀机 自鹊峰迴到雁雪峰下又是长长的一条路,柳十七搂着兔子走在前面与莫瓷天南海北地交谈,闻笛和郁徵两厢缄默跟在后头,在山口遇见了几个穿白衣的弟子。 郁徵带的人不多,都是心腹,见了闻笛几个人也并未多话,只略一施礼,而后各顾各地在前头带路。有个面熟的弟子等了郁徵片刻,欲言又止,郁徵朝他点了点头,那人便附耳过来道:“客人今日上山了。” 郁徵眼珠轻轻一转,没有再大的反应:“有人跟着?” “大师姐跟着呢。” 郁徵:“那就好,随他四处走吧。回了十二楼你替我传话,所有人把嘴巴闭严了,看见什么都不许往外说。如有违抗的,逐出师门扔到后山自生自灭。” 那人立时倒抽一口冷气:“师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动辄就——” 他话没说完,郁徵不动声色地瞥了他眼,尚且没回应,那人首先为这一眼打了个寒颤,自行掐断话头,眼角瞟过郁徵身边含笑不语的闻笛,顺从地颔首道:“明白了。” 从前在西秀山弟子教习不必左念和几个同辈师叔亲自指教,向来是闻笛和郁徵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时连闻笛都没说话,郁徵定是已经下了决心。那弟子暗中嘆了口气,只觉得这一次去临淄回来,十二楼上下就没一个人对劲! “这都是什么事啊!”他默默地感慨一句,向前追上郁徵的脚步。 习武之人脚程都快,找着人之后更是不必过多停留,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经看见了十二楼隐在山雾后的飞檐。待到几个弟子七嘴八舌地喊着“大师兄”围上来时,闻笛缩到最后,拉过了柳十七的胳膊,示意他别动。 郁徵安抚了众人,正欲说什么,远处宋敏儿风风火火地轻身而来。 她看也不看闻笛一眼,径直落在郁徵面前,眉间拧出了一个“川”,相貌看上去有些扭曲,急吼吼道:“师兄,你怎么才回来!那人……那人把我甩掉了!” 郁徵眉梢一挑,打断了宋敏儿后头的念叨:“你去找找,如果见到客人,就说他要找的人回来了。说完你便回去洗砚斋,不要再理他。” “有用吗?”宋敏儿疑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接着本能地听了郁徵的话,急速跑走了。 闻笛目瞪口呆:“这是……变天了还是我看错了?” 郁徵连个白眼也不给他,招唿左右把莫瓷带下去重新给背伤上药,自己则头也不回地前去洗砚斋,顺手抓走了柳十七。 他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闻笛嘆了口气只好跟上,心道自从左念不管门派内务后大师兄的段位越来越高,再过不了几年恐怕就要成精了。 洗砚斋内似是重新整改过了,挂在最当中那幅左念喜欢的山水画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细长的柳叶刀。鞘上刻有锐利的纹路,闻笛眉头一皱,看出这好像是从前还小的时候见左念用过的。 十二楼每个人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柳叶刀,倘若丢失也能回来重新铸造,但惟独掌门修习折花手,功成之后就用不着刀了。在歷任掌门仙逝后,接替者会把属于他的刀从武库中找来,悬挂于主楼的大堂内三年以示纪念。 郁徵把左念的刀挂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左念已经死了吗? 但他们分明还称唿郁徵为“大师兄”!
第81页 闻笛忽地想通了一直以来的疑惑,比如郁徵突然对他的小动作不闻不问,一扫少年时的苛责,开始任由他在左念身边跑前跑后。再比如他一向刚直,却在知道自己学了折花手后,只留下几句废话,没有一点发怒的前兆! 自从左念开始器重闻笛……不,是自从郁徵接替了左念掌管内务开始,什么重要的事他都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 闻笛见郁徵替柳十七倒了杯茶,唿吸突然停了一拍,接着连说话都变得困难:“……大师兄,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 “尝尝。”郁徵对柳十七说完,转向闻笛,目光直勾勾的,“什么在乎?” 闻笛吞咽的动作伴随着一阵莫名钝痛:“你对左念做了什么?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死。” 郁徵随意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刀,嘴角轻轻一翘,他不常笑,这表情竟有几分让人陌生眼前的青年了:“锁在庭芳苑,他走火入魔损了一半修为,如果不静养几年无法大好。我替他处理大小内务将近十年,门中有他没他,其实都一样。” 闻笛几乎一字一顿:“你……你只想要实权?折花手呢?” “折花手的气劲吗?他正是修习折花手和天地功法,以致于内息紊乱混元失衡,我还要那劳什子作甚?”郁徵垂眸又倒了一杯茶,遥遥地递给闻笛,“闻师弟,事已至此了,你报仇,我接替掌门,如何?” 一声清脆的陶瓷破碎,柳十七手中小小茶盏勐地坠地粉身碎骨,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郁徵,竟错觉对方点透了的事只是一场误会。 半晌静默,闻笛笑出了声,他终于发现自己以为的最大秘密原来早就不是个秘密了。 他往前几步接过郁徵递来的茶盏:“你何时知道的?” 郁徵头向柳十七一歪,目光却仍旧盯着闻笛,没开口。闻笛却从他脸上看出了旁的情绪,笃定郁徵知道的比自己想得多。 他把茶水一饮而尽,道:“大师兄,我低估你了。我以为你永远是师父的耳朵,却不想连耳朵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好得很,原来我没猜错,十二楼早就烂了,从内烂到外,师父走火入魔得正是时候,否则你都要同室操戈了——渡心丹,你是故意拖延?” 全是嘲讽,郁徵毫不犹豫地承认道:“不错,渡心丹虽难制成,还没到难倒我的地步。我从没想过同室操戈,你想他走火入魔,只有这样才可以乘机下手。闻笛,他的命是欠你的,但这么些年,他欠我更多。” 闻笛:“因为你是大师兄,他却从没正眼看过你?” 郁徵:“我是他第一个弟子,跟他最久,然后他逢人便说最得意的门生是你和柳眠声,我的心情他在意过么——我不记恨你们,因为你们无辜。你以为阿眠逃走那天,我当真不知道他在溪水对岸的山洞里吗?” 闻笛:“……” 他张了张嘴,郁徵抬眼瞟过他的神情,继续道:“你不必表达对我的感激,我有私心。一开始我想让师父承认我才是最好的,后来发现只是徒劳,他一边恨柳眠声,一边又念着他想找他回来,除了‘大弟子’这个头衔,他什么也没给我。” 闻笛脑内乱成一锅粥,他一会儿想:“郁徵居然也有私心?”一会儿又想:“他说得这么坦荡,我好似挑不出毛病?他是在嫉妒吗?好像又没有。” “……我终于发现,他什么也给不了我。”郁徵弓身捡起柳十七摔了的茶盏碎片,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那是我最绝望也最痛苦的日子,不被需要,不被器重,像个可有可无的花瓶。但好在遇见了莫瓷,他需要我照顾,于是……慢慢找回了理智。我开始想,不如暗中和你一起逼左念,到最后各取所需。”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得悄无声息,闻笛浑身一震:“你利用我?!” 郁徵目光锐利:“你何尝不是在利用我?” 闻笛缄默,他的确每一步都把郁徵算计了进去,从渡心丹到现在,甚至包括他给郁徵的《天地功法》绢帛——他隐隐期待着郁徵背叛西秀山,进而摧毁整个十二楼。 但他没想到,郁徵哪怕要叛,也只是叛了左念。 郁徵用帕子抱起茶盏碎片,在掌心掂了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了,你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我说过的。从现在起,咱们两清。” 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撇清一切,然后冷眼旁观,这的确是郁徵的风格,也是十二楼的风格——郁徵没说错,如今的十二楼不需要左念这个掌门。 闻笛站在原地失去了知觉,直到他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回过神,柳十七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底,他抿唇,轻声道:“笛哥,没事吧?” “没事。”闻笛本能地敷衍道,接着他的眼神柔软了,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没事。” 如此更好,他可以放手一搏了。 当晚柳十七和闻笛一起住在他们幼时住过的房间,如今那张窄榻挤不下两个成年男子了,他们便并排坐着。旁边脚踏上窝着一只兔子,正闭目养神——此毛团自“小蓬莱”出来之后便黏上了十七,屡次放归自然未果,最终一路带回了十二楼。
第82页 柳十七吹灭了灯,闻笛倚在榻上,忽然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睡不着觉,让我讲故事听。听就听吧,还净爱听什么牛鬼蛇神的……最后胡编乱造把你哄睡了,我给自己吓得不敢合眼。十七,我落下后遗症现在还没好。” 柳十七一笑,不接他的话:“你对大师兄失望吗?” 他是在说郁徵,有时候柳十七的话里仍旧能透出他与西秀山的联繫,这让他自己错乱,而闻笛听来亦感慨万千:“不,你别听他说得那么凶,其实他也为了别人。” 柳十七:“谁?” 闻笛想了想,道:“你见过莫瓷那孩子了,郁师兄很疼他,在乎他。我那几年一心扑在怎么赚取左念的信任,倒真不知道他曾那么痛苦……许是那时候阿瓷陪着,才不至于毁了他。你看,有时候你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能无意识地拯救一个灵魂。” 柳十七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奇怪地联想到了解行舟。 闻笛道:“后来我回过神,他已经十分宠着阿瓷,我见他们相处,郁师兄又像兄长又像密友。他时时护着阿瓷,生怕对方受一点委屈,想来如今置整个十二楼于自己鼓掌间,也总有因为想保护阿瓷。他掉下断崖那次郁师兄吓坏了,我才猜到了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柳十七顺嘴说:“能有什么关系?” 闻笛扭头望向他,窗外透进了迴廊下朦胧的昏黄烛光,映在柳十七微圆的眼里,像两团跳动的火焰,生生不息的温暖。 他压低声音:“真想知道?” 柳十七的好奇心被他故弄玄虚地一说更是泛滥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别深沉。” 下一刻,容不得他再多说什么,闻笛单手搂过他的后腰,顺着往上掌心贴在柳十七嵴骨上。他动弹不得,觉得这张本就窄的床榻骤然更加逼仄了—— 那双凤眼里一丝犹疑悄然而逝,接着柳十七只觉唇上一软。 闻笛的睫毛翕动间扫过了他的眼睑,片刻而已,柳十七还没回过神,闻笛已经放开了他,声音轻快又恢復了先前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关系。” 旖旎消散殆尽,柳十七摸了摸自己的唇,上头好似还留着那柔软触感。纵然再不知世事,他翻过坊间男欢女爱的话本,后知后觉那微凉的温度,再一联想和解行舟插科打诨时听说的绯色情事,脸颊立刻烧起来。 但他犹犹豫豫道:“可莫瓷是男……” 闻笛的手指擦过他方才亲的地方:“所以才惊世骇俗。郁师兄责任感重,不能离开十二楼。平日里众人服他,对他和莫瓷的关系睁只眼闭只眼,那无所谓,但他要让所有人闭嘴只有这一条路——他白天是吓你呢,哪有那么多阴谋。” 柳十七声音提高了:“就、就为了这个?” 闻笛笑出声,知道这孩子还需要时间接受,亲昵地拢过他的后颈,在他耳垂咬了一下:“你要遇见了才知道,‘这个’快活着呢……好了,睡吧,你累了。” 他的话有魔力,柳十七打了个哈欠,一时忘了追究被闻笛啄了口的事情,面朝墙内躺在榻上,眼皮沉沉地耷下来。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闻笛一直坐在旁边,手掌有节奏地轻拍他的肩膀,像在哄他入睡。他不出一会儿便唿吸平稳了,自然不知道闻笛后来下榻,在桌边坐了一宿。 故地故人,月色朦胧的晴雪夜,本是个适合安眠的日子,柳十七却无端在这样温柔的环境中做了个奇怪的梦。 自他离开望月岛小半年来,第一次梦见了伊春秋,对方穿着初见时那身淡黄衣裙,神色如同少女,坐在清风亭中与一个玄衣男子相谈甚欢。 柳十七刚要上前,那男子却突然消失了,留伊春秋独坐片刻,转过头来:“小十七?” 他在梦里想给伊春秋一个微笑,但又被好奇心激得要问她方才的男人是谁,正迈出一步,肩膀被谁按住了。柳十七侧头一看,闻笛含着一抹笑搂过他的肩膀,周遭环境瞬息万变,从春日融融的望月岛忽地转移到白雪皑皑的西秀山。 闻笛一身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他面上的硃砂却不在,眉心只余血痕。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摸,还未触碰到时,眼前蓦地一黑。 接着是冷,柳十七低头一看,一柄长刀从自己和闻笛胸腹间穿透,他却半点没觉得疼。 他认出那是自己的刀,心神彻底乱了。而面前挨了一刀的闻笛却朝他倾身,单手拖住他的后脑,动作温柔缱绻,仿佛对待世间仅有的珍宝。 远处飘来悠悠仙乐,听在柳十七耳中时他整个人浑身一凛,勐地推开了闻笛。长河刀破胸而出,顿时血流如注,柳十七跪倒在地,他一抬头时,闻笛又变成了左念的模样,与那日在断崖边别无二致,朝他天灵盖一掌拍下—— “唔!” 柳十七睁开眼,他片刻后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个梦境,刚要舒一口气,耳畔的乐声却依旧萦绕,如丝如竹,纠葛不去。 那乐声他不可能记错!柳十七立刻一股脑地从榻上坐起来,房门半掩,闻笛不在里面。 心头一沉,柳十七连忙穿衣出门,他拿了倚在门边的刀,一出门先和端水前来的一个弟子撞个正着。顾不上沾湿了的前襟,柳十七慌张问道:“闻笛呢?”
第83页 那弟子年岁不大,许是被他严肃的语气吓着,好一会儿才答道:“洗砚斋……” 柳十七不敢怠慢只留下一句“多谢”,即刻顺着廊下一阵小跑。十二楼的月明楼烧毁大半,于是作为议事厅的洗砚斋临时成了大堂,他一路走过去,遇上的人不多,见了他纷纷停下让路,柳十七虽感到奇怪,却没多想。 洗砚斋近在咫尺,原本消停了不少的乐声又奏了起来。 大门紧闭,柳十七来不及等通报,擅自推开了门。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当中抚琴人的身上,神色由迷茫剎那转为惊喜:“大师兄!” 修长指节按上琴弦,止住了乐声,封听云抬起头来,却和旁边站着的闻笛说话:“我早便说了,在岛上时他每天早上都是这么起来的。” 柳十七又好气又好笑:“流波弄月曲,大师兄,你自己说听多了不好的。” 封听云:“我说过么?我怎么觉得恰恰相反,习武之人应当多与此曲切磋,免得为天地所扰——我看郁兄深有同感,你多大年纪了还赖床?” 他随着这话记起那个语焉不详的梦境,笑了笑没接话,刚在旁边坐下端起一杯茶,想起要问封听云自己的包袱他可有收好,门外忽然跑进来披头散髮的宋敏儿。 江湖闻名的美人自从临淄走了一遭,整个人就不太在乎形象,也抹得开面子了。如今她几步跑到郁徵面前,一抬起脸,眼睛里竟有泪水:“大师兄,大师兄……!” 郁徵预感不妙,握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宋敏儿先狠狠地瞪了封听云一眼,随后抚平一股气:“师父……师父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在庭芳苑里砸门,说要出来,说他知道柳眠声回来了,要把他杀——” 她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立时窜出门外,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待到缓过神发现是谁跑得飞快后,郁徵始料未及,放开握着宋敏儿的手,疾步奔到门口,却已经看不见闻笛的影子了。这关节上,怎么还惹事! 他转向柳十七,还没多说话,对方握紧了刀起身:“我去找他。” 郁徵忙嘱咐他道:“别让他冲动!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一直往前,看见松树往东。” 柳十七一点头,示意自己都明白后轻身朝庭芳苑奔去。余下众人里又站起一个,封听云抱着琴往旁边桌上放了,道:“我去看着自家师弟。” 他只言片语划清了与十二楼的界限,接着摘下佩剑,跟随柳十七而去。郁徵知道是他们自家的事,说过不再插手后当真没有要再管的意思。 宋敏儿都要急上火了:“师兄,这……现在该怎么办?师父疯了,闻笛杀气沖天的,柳眠声也……师兄,事情发生在西秀山,你真要袖手旁观?” 四下纷纷起了议论声,但郁徵不答,他站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像,神情也如同石头一般冷硬。她似是想起郁徵说过什么,宋敏儿一抹眼角,毅然决然道:“不管你怎么决定,这关头上也懒得同你争。但我是师父的弟子,我得去!” 她像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难得地不用旁人替她拿主意。宋敏儿把其他人纷纷留在洗砚斋,她的轻功在这一天几乎登峰造极了,她行至庭芳苑外,被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激得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你杀了他有什么用,沖我来?沖我来呀!”她听见闻笛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既然如此,你被蒙了心眼再看不见师徒情分,就不要怪我忘恩负义!” 宋敏儿越过矮墙看清混乱中心,闻笛拔刀不由分说地砍向左念—— 她发出一声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给掌门的盒饭热一热(。 存稿紧巴巴 本周日暂不更新 大家周一见qaq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往者可谏 若干年后再提起那日西秀山的变故,宋敏儿仍然心有余悸,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那一刀砍在了左念右臂上,立时鲜红的血争先恐后涌出来模煳了她的视线,她咬住自己的手掌扭过身去,眼里即刻涌出大颗眼泪,却死死地不肯再发出声音。 紧接着有人拽住她一条胳膊,像扯着随便什么布料一般把她拽进了院子。宋敏儿瞪大了眼睛,拽她进去的封听云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不想死就在这里待着。”封听云轻声道,“你在外面,若再发出什么动静,左掌门为心魔所扰,你猜他会不会把你误认为旁人?” 宋敏儿闭嘴,眼里都是不甘和困惑。 庭芳苑形似徽州的青瓦白墙此时成了一个牢笼,囚禁了经年以来沉默的仇怨。 刺痛短暂地惊醒了左念,而闻笛也被他的不闪不躲吓得手中柳叶刀一抖,发出细微嗡鸣——柳叶刀细窄,本就不适合砍杀,这一下他手间发麻,终于从宋敏儿那句隐含的“左念要杀柳眠声”中回过了神。 他往后退了几步,余光瞥见树下的柳十七,忽地不知道自己方才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提到生死杀伐就想到“小蓬莱”里柳十七的话,他分明已经能收敛,却因左念,闻笛突然又一下子被经年仇恨吞噬。 “他自己都不在意你们的恩怨了,为什么你还要抓着不放!我想过一次要不要算了,你却又说这种话!”闻笛恨恨地想,看向左念时眼角微红。
第84页 闻笛转过身去,冷冷道:“你如今功力衰退,我不来乘人之危——” 尾音还未落在空气里,他忽地感到一阵罡风袭来,猝不及防地回头慌忙用刀架住了攻来的几枚暗器。视野短暂地混乱,闻笛只一眨眼的工夫,左念復又杀到他面前! 这次他已经没有半点疯溃的前兆了,但仍旧不依不饶。 闻笛急速后退,抽空往柳十七的位置喊道:“你不是不愿见我与他厮杀吗,愣在那儿看什么,和你师兄去找郁徵……啊!” 他略一分神,柳叶刀被四两拨千斤地盪开,立时小腹挨了一掌折花手,五脏六腑内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闻笛顾不上其他了,反身足尖在庭芳苑的院墙上一点,柳叶刀发出一声金属嗡鸣,他心一横,春水刀法势如破竹。 折花手对上春水刀法,前者自不必说,是每一式都驭血而生的杀招。后者被中原其他门派笑称为“女人刀”,使出来风度翩翩,又格外温软,是以柔克刚的绝技,却讲求刀刀致命却点到为止,十分的正人君子,故而杀伤力略逊一筹。 自小拜在左念门下,就算当下针锋相对,也不能抹杀他们师徒一场的事实。左念了解闻笛的一招一式,而闻笛亦对他的性格琢磨得异常透彻。 许是左念当真被此前那次走火入魔彻底扰乱,一时之间他与闻笛竟还胶着了! 柳十七紧皱眉头,喃喃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昨日听郁徵才说,已经清醒了……” 旁边封听云不声不响了良久,忽然道:“我看是流波弄月曲。伤者、弱者听闻此曲,难免会……我不知他伤重至此,方才鼓琴时以内力相和,琴音甚远,恐怕他已经在自身境界里左右互搏了一遭,故而——” 心神大乱,方才恢復不久的神智勐然崩盘。 他说不下去了,柳十七的手指握在长河刀的刀柄上,密切注视战局。 白影一闪,闻笛单手在地上撑了一刻,忽地又朝旁边一滚躲开左念如雷霆风火的一拳,这一下却露出了右肋的破绽,对手是何等修为的人,左念立刻察觉出来,眼角发红地紧随而去,变拳为掌,攻向闻笛的死角! “唔!”闻笛一声痛唿,右臂被左念一掌之后顺势擒住,弯折成了个诡异的角度。 手中柳叶刀按捺不住难耐的痛苦,手腕一软提不起来,于是清脆地坠地。 左念突然摇了摇头,仿佛想赶出心魔,眼神转瞬变了几遭,定格在挣扎的茫然中,他低头一看闻笛,手上力道却没有半分松懈,仿佛被夺舍一般,开口就是喑哑的质问:“我待你如何?我何曾对不起你?!” 闻笛被他擒住,生硬地扭过头和他对视,片刻后自嘲地笑出了声:“哈哈……师父,你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与至亲不得相认……现在却来问,何曾对不起我?” 左念一愣:“你说什——” 便是这一刻松懈,闻笛灵巧地抬起另只手卸掉他手腕,右手肘往后一推击在左念胸口,立时逃脱他的桎梏,回身后方才要补一脚,又被抓住了脚踝! 闻笛突然露出个很邪气的表情,他眯了眯眼,轻声问:“师父,你到底是醒着还是入了魔?渡心丹已经渡不了你的心结了,是吗?” 此言一出口,本已经清醒不少的左念忽地又被刺激得想起了深仇大恨,他一句话也没说,双手作爪,大吼一声朝闻笛而去。 柳十七:“笛哥!” 兇险万分的时候,他一嗓子喊得场中两人都有转瞬凝滞,左念扭过头,眼中一闪而过了什么复杂情绪,竟直接拎着闻笛的衣领把他推开,然后换了目标! 闻笛惊道:“你喊什么!” 他连忙几步掠上,一指正对左念后心,却在还没发力时被对方察觉,左念长袖一拍,轻巧避开闻笛尚且不够纯属的折花手。闻笛惊骇之下往后翻出丈余,再要救人也来不及了!他连忙喊道:“封师兄——” 不等他开口求助,封听云已经闻声而动长剑出鞘,拦在左念面前。 他的北冥剑虽听着如同极寒之地修炼的剑法,动辄亦刚柔并济,本质却仍是内质纯阳功夫,与左念纯阴的折花手一碰撞,两边俱是大吃一惊。 封听云心想:“当世四大高手果真名不虚传,修为毁了一半还这般强劲!” 左念暗道:“这是什么邪功?!” 但他几近崩溃,任何挡在面前的人都不过是碍事的蝼蚁——左念袍袖一挥,染血的手掌拍向封听云右肩,对方长剑回护,倾身转开轻巧地避过。 好俊的轻功!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弟子? 左念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厉声道:“好剑法,好轻功!你这小子往后定将大有成就,若不想今日折损在西秀山,就速速收手,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前辈,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封听云绷着脸,言语间却有笑意,手上动作丝毫不乱,北冥剑法发挥到了极致。 二人你来我往间交换了百余招,左念愈战愈勇,封听云却渐渐体力不支——虽说年轻人总是占了上风,但他不识变幻莫测的折花手,北冥剑在左念眼中不过几下就能摸清的普通剑法,一式二式尚且可以招架,时间久了怎能是他的对手?
第85页 “敬酒不吃吃罚酒!”左念怒喝道,随即矮身点向封听云带脉大穴,“让开!” 封听云避闪不及,只觉整个人从腰部往下忽然一麻使不上劲,他疾走两步又身体一软,立时就要跌倒——旁边有人扶了他一把,但要阻挡左念,仍是慢了一拍。 封听云礼数周全,朝宋敏儿道:“多谢。” 闻笛方才挨了一掌,此刻奔过来也只是徒劳,封听云几近力竭,可左念还没有半分衰退。至此庭芳苑中师徒反目,剩下一个柳十七。 左念咯咯地笑起,声音犹如夜枭凄鸣,他在树下稍一借力,扑向柳十七! “柳眠声,事不过三,我看你今日还能逃去哪里!” 四周已无人相助,但柳十七哪能任人鱼肉,他先是略一转身,脚下踩着落无痕的步法,随即抽出了长刀。 那刀虽然断得没了锋利的刀尖,仍能看出不俗的材质。左念一双肉掌袭来,柳十七顾及旧情,调转刀锋以没开刃的刀背与他硬碰硬地撞在一起,彼此霎时都后退了好几步! “柳眠声,你从哪里习来如此深厚的内功?”左念先感嘆,随后又扭曲了脸孔,眉梢一挑,“但折花手毫无破绽,你若不想死,便交出渡心丹!” 他神色转瞬变化,像是一具躯体中住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此消彼长地抢着唇舌话语,亟待控制左念的整个心神—— 入魔? 连内息都一併错乱了! 柳十七摇摇头:“……你已然无药可医。” 左念闻言后嗤笑一声,不再同他多言,眼中的敌人从闻笛自行变成了柳十七,左掌右指,竟同时使出了“落英缤纷”和“孤芳自赏”两招—— 而柳十七在原地双手握住刀柄,凝望他的路数,半步也没再退了! 刀锋顺着指尖时,时间仿佛忽然停止。柳十七一侧身,那刀锋调转,直取左念腰下三寸,对方不敢怠慢,立刻往后一翻,袖中几点银光闪过。 “叮!” 暗器击打刀面的声音震落了树梢积雪,冰凌狠狠坠地,碎得四分五裂。 柳十七趁着空档,不愿再与他纠缠,连忙朝闻笛那边轻声而去。左念怎会放过,他目眦欲裂,手指犹如剑刃,犹如刀锋,带起了一股凌厉杀意。 长河刀向后一送,左念毫不犹豫地以空手去接,却不曾伤及分毫!柳十七大骇之下,双手使力压下刀刃,左念却顺势松了力道,柳十七下盘勐地不稳,被自己那股力气带得往旁边一歪,而左念气势如虹的一掌倏忽杀到—— 生生地打在了柳十七的后腰! 他几步趔趄,弓身只觉喉头一甜,想要呕血却呕不出来,难耐无比时又听见了衣袍卷过北风的声音,连忙回身招架。 “叛出师门,你却还好意思用春水刀法吗?”左念冷笑一声,“不给渡心丹,我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如拉你去陪葬,九泉之下终日折磨,倒也不失乐趣!” 柳十七眉心紧皱,反驳道:“我便不再用春水刀法!” 他在小蓬莱待了两月有余,强撑着修习六阳掌,本就导致经脉失调身体虚弱,挨了他劲道十足的一掌更是力不从心。他忍着一股气,长刀使出了利剑之气,由下到上斜斜倒刺,长河刀本是轻盈为主,如此一来,断刃微微抖动,一时辨不出方向。 旁侧的封听云护着宋敏儿,见了这一幕,不解地想:“并非六阳掌的化势,他没学过北冥剑,到底从哪里……” 而闻笛更是惊骇:“这、这不是席蓝玉的景明君子剑吗!” 昔日在清谈会角落里偶然一瞥,折花手“疏影横斜”对上景明剑“不孤有邻”,旁人看了只会叫好,柳十七却电光石火间记下了套路,此刻如法炮制出来…… 但可惜只是惊鸿一闪。 左念神智虽不清醒,多年见识尚在,只愣了一瞬,当机立断闪身躲开刀刃,右手却做点穴状扑向柳十七握刀的阳谷穴。 气劲先行钉入,仿佛又是另一道“少阳符”,柳十七只觉寒气入体,不得不捨弃长刀。他松手后来不及看清左念的意图,那人又是一指,直逼柳十七膻中—— 柳十七急速后退几步,嵴背撞上围墙,顿时呕出了一口黑血! 折花手立时杀到,兔起鹘落间左念身形一晃,仿佛分出残影,叫人辨不清虚实,柳十七没见过此种套路,一时捂着伤处难耐弓身。 不远处闻笛忽道:“小心,是‘花开堪折’!” 处处杀招的折花手好歹还存着极美的躯壳,惟独这一式最为辛辣,摒弃了一切姿态只为方寸之间取人性命。 左念腾身而起,点穴手向上变掌,于半空中取向百会穴,带起罡风。而柳十七身后无路可退,此时他刀已脱手,倚墙而立,是真正的避无可避! 紧要关头,反倒是扑面北风让柳十七忽地清醒,折花手在他眼中霎时变得真切。胸腹间一团温暖,柳十七灵光乍现,当下决定不躲了。 “着!”左念一声暴喝,凌厉无匹的折花手宛如一把利剑刺向一尺外的少年。 而柳十七澄明的脑海中盪过只来得及背下的六阳掌总纲,是彼时伊春秋淡然的话语:“任气用力,渐失其真。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势去意来,求察阴阳。”
第86页 就在千钧一髮之际,柳十七忽地抬手作掌,踏出半步迎上折花手的阴寒气劲,一掌拍出,浩然端方,直直地打在左念小腹气海! 真气磅礴凝固成了一股,如旭日从海上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沖淡了那股阴寒—— 剎那的局势倒转,分明应当是柳十七倒下,但倒退弓身的却是左念! 那一掌打得他连退三丈,左念“哇”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单膝跪在地上,半晌竟都没能起身,面如金纸,抬头望向柳十七的方位,嘴唇毫无血色。 而柳十七用尽全力的一掌也让自己几乎被震得浑身发软,他强撑着站稳,脚尖一踢方才落在地上的长河刀,银光闪过,復又抓在手中。断刃朝下扎进泥土,他就倚靠一把刀站直了身板,不言不语地看向左念。 他唇角还有一丝血迹,拿手背擦了,喉咙里呛人的腥味挥之不去。 左念好不容易仰起头又埋了下去,他用尽全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柳十七,语气没了跋扈:“你……你不仅叛出师门,还……” “另投他人门下。”柳十七忍住不适,心平气和地替他补上了后半句,随即道,“但这不是天经地义吗?难道我就活该在偌大江湖孤苦伶仃一辈子,再等着你把我捡回去?” 这话说得冷淡,却犹如一把钢刀再次伤了左念,他呵气似的半晌才找回声音:“枉我如此……”话到一半,心魔再度袭来,左念闷声低哼,再抬起头时眼中有血气翻涌:“渡心丹,只要有了渡心丹,我能天下第一……柳眠声!” 柳十七:“你莫要再动气,否则真就——” 左念暴怒:“那人误我!害我妻儿性命,害我伤及无辜!深仇大恨,我死不瞑目!天下第一……只有天下第一才能杀了他……” 众人尚且愕然,都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时,左念口喷鲜血。虚弱到极点,他白衣都被血染透了,眉心竖着的血痕却愈发明亮,不依不饶地再度起身,朝柳十七而去。 天地缩小成之狭窄一隅,心魔所困,目之所及,只有面前的少年人。左念有一刻迷茫,恍惚间错觉见到了与他的初遇,他妻儿已死,柳十七没了家人。 长安城,近黄昏。他从枯井里抱出的孩子,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地喊“师父”,却在目睹他的大错后毅然转身离开…… 他还未来得及品出自己对柳十七究竟是疼惜多,怨恨多,还是遗憾多,往事悉数化为了齑粉。 左念一声轻咤,手间气劲翻涌,似是迴光返照。但这次还没容他飞身而出,一柄细窄柳叶刀突然径直穿透了他的右胸! 从胸口露出一点银光,旋即就被鲜红的血染得没了亮泽。 左念僵硬地回过头,好似至此都不肯相信趁他体虚入魔时下手的,竟是他十年来最信任的、也最给予厚望的弟子。 “闻笛……?”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口鼻均淌下血痕,眼神却渐渐清明了,“你为何……从始至终,你没拿我当……恩师?” 身后的青年握住刀柄,眼中一片沉然,片刻后却平淡地说起了一件在场众人都很陌生的事:“你说那人害你妻儿性命,但你不也为了所谓仇恨,误杀了旁人夫妻吗?今日我背负弒师罪孽,不过是命中注定,无所谓他人如何看待!” 左念尚有一口气在,闻言他眼珠瞪得越发大了,再也承受不住撕裂般的疼痛跪倒在地,膝盖重重一磕,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闻笛的脚踝。 饶是与他素昧平生如封听云,朝夕相处如宋敏儿,此刻听出闻笛言下之意的隐情,都经不住彻底惊呆了! “长安……长安……”左念轻身唤道。 “不错,长安。”闻笛垂眸看他,并不踢开他握着自己脚踝的手,没有握刀的手捂着伤处,“十五年……十六年前,你在长安杀了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夫妇,以为他们是你的杀妻仇人,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事后一把火烧了那房子。仅仅两天后,你就知道自己铸成大错,是被别人当了杀人的刀!你连忙回去,却只来得及……” 他说不下去一般浅浅地吸了口气,眼眶微热,看向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的柳眠声,在左念越发悔恨的表情里,继续道: “却只来得及……从后院枯井中救出他们的幼子,为了弥补,你把他带回西秀山,发现这孩子天资聪颖,更加疼惜,悉心教导。” 柳十七扶着刀往后一个趔趄,被封听云撑住后腰,他声音细小,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呢……” 那日闻笛的话还响在耳畔,“你我异位而处,你待如何?” 他没想到这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设问! “我……”左念快要喘不上气了,他唿吸越发急促,目光也渐渐涣散,握住闻笛的手却还没放,“你……你不是那孩子……” 闻笛耐心地蹲下身子,掐着左念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平视:“我自然不是那孩子,但你怎么会想到,那对夫妻还有一个养子。你上门寻仇之时他恰好去私塾先生那儿抄书,不在家中。等入夜回来,迎接他的只剩一片废墟。”
第87页 左念:“……” 闻笛清了清嗓子,好把多年仇恨淤积的沙哑咳出去:“左掌门,师父——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那天去而復返,然后被藏在邻居家的我看到了面目。我好不容易设法跟你回了西秀山……只要能替义父义母手刃仇人,冰天雪地跪半个月算什么,被十二楼弟子轻慢算什么,忍辱负重十四年又算得什么!” 听了这话,宋敏儿抱紧自己双臂,她知道底细,猜也猜出这场恩怨了,这时情不自禁去看柳十七,见对方双目通红,神色崩溃。 师父是仇家,师哥是义兄,一切都是……精心算计,他身在局中从未看透过。 闻笛轻声道:“你就快死了,作为你的逆徒,我此生不再使出任何一式春水刀法,也算对得起师徒一场,可好?”而左念已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的手指力道一点一点地放松,闻笛放开掐着他的手,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 左念轰然脸孔朝下倒在地上,手指细微抽搐了一下,随后没有了生气。 “这下行了,咱们两清。” 闻笛冷冷地说完,痛快抽出那把钉死了左念的柳叶刀,在自己衣襟下摆擦干净血痕,随手扔到了一边。 忽然下起小雪,闻笛站在庭芳苑内,摊开双手。经年练刀磨出来的薄茧沾了一点冰凉的雪片,旋即融化成水,像是一滴未落的泪。 被他丢弃了的、象徵着十二楼辉煌的柳叶刀如同西秀山任何一个入门弟子的佩刀,上面镌刻着主人的姓氏,横平竖直—— 是一个“柳”。 作者有话要说: 哎 感觉没写好(。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前途未卜 柳十七昏睡了整整三天。 那日他先是电光石火间悟透了六阳掌的根基,用尽全力打了左念一掌,体虚到了极致,还没调息过来,就听闻笛道出一件惊世骇俗的真相。一伤了身,二伤了心,在各种刺激下柳十七只来得及抓住封听云,接着两腿一软栽了下去。 闻笛背他回到住处,郁徵嘴上不闻不问,私下里却让人找原先生替柳十七诊断。结果不出所料,与左念一战,柳十七先是被折花手震出内伤,又强撑着运功突破六阳掌,分外兇险,差点死了。 原先生扎完针嘆了口气,开了宁神的药,留下句“醒不过来就是上天要收了他”,后头几天再没来过。 起先柳十七的确一直没醒,闻笛没日没夜地守着,但与他内功相悖,也不敢贸然替他调息,成天心急如焚。封听云倒是与柳十七师出同门,他却看着只想作壁上观,摆摆手说师弟死不了,便每天不知去哪里了。 而后半梦半醒间柳十七发了一次烧,慢慢退下去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柳十七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醒来时是一个深夜,身心俱疲。 他睁开眼后先感觉口渴,随后脑袋和四肢都开始疼,不是外伤,而是那种酸痛,叫人咬着牙关忍耐,不好叫出声。他静静地躺了会儿,等这阵子缓过去后才爬起来。 依旧是西秀山的矮榻,从小蓬莱带出的兔子窝在床尾,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养神,把自己变成了个毛团。旁侧桌边坐着个人,柳十七眯起眼,正要发问,借着烛光看清了那人时,顿时愣怔:“郁……郁师兄?” 不是闻笛。柳十七头疼之余,忽然有一丝失落。 郁徵没休息,他一直看着柳十七的动静,见他还能说话就知道已经大好,起身走过来在榻边坐了,道:“下午时听见你梦呓,想来是快醒了,闻笛说他没脸见你,非要我替他守一会儿——来,先把药喝了。” 他递过来一碗漆黑的药,闻着就难以下咽,但柳十七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几口喝了个干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擦掉唇边药渍,柳十七抬头望向郁徵,半晌后犹犹豫豫道:“他……是生我气了吗?” “不能吧。”郁徵看了一眼天色,嘆息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准备别的。你昏睡这几日十二楼发生了不少事,左右你已经不是本门弟子,不受约束。再歇一会儿,等日出之后你找你师兄去。” 郁徵的话说得颇有玄机,柳十七隐约猜到什么,没有再问,目送他出门。 他坐在榻上,西秀山的冬日冷得冻住了骨血。算时间没几日就能出正月,但还是半分没有要回暖的意思。他不是闻笛,耐不得寒。 回忆如同吉光片羽闪过脑海,他捂住头,那天的场景依旧历歷在目—— 左念打伤了闻笛,败了封听云,他疯了一般再没有过去十二楼掌门人的儒雅模样,双目充血变得通红,朝他出手时全是杀招。 然后他就拍了一招六阳掌中的“大光”,使出去时全身都仿佛被抽空了。 在模煳的意识中,他听见闻笛那些话,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委屈起来,而还没容他看到左念最后的结局,就突然眼前一黑。 “唔……”柳十七难过地□□,脸埋进被褥里,感觉心口有点空。他眼睛也蒙上一层幽暗,想道:“左念是真的死了吗?” 闻笛……闻笛那天又说了什么?他就是那个影子模煳的义兄? 这想法让他復又昏昏沉沉,柳十七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先前的疲倦逐渐被褥子间的温暖取代,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些混沌,终于在漫长的失落和疼痛后得以好眠。
第88页 屋头只余下平稳的唿吸,门外郁徵并没有离去,他看向一棵树,突然道:“出来吧。” 树后白衣应声闪过,旋即一个身影娉婷地站在他对面。待看清来人反而郁徵先疑惑了,他微微皱眉:“宋师妹?” 宋敏儿不施粉黛,身上只是最简单的十二楼弟子服,她背着一个包袱,腰间佩刀,还提了个斗笠,面色苍白:“师兄,我来向你辞行。” 她对郁徵几乎不曾有过好语气,最近一段时日前所未有的听话时,也没对他服过软。这时她低声下气地叫了句师兄,郁徵不习惯一般想笑,却为宋敏儿的言下之意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辞行?你要去哪?” “爹当年临终前将我託付给师父,现在他走了,经过这一遭我也看清了。我不想再争什么大师兄大师姐,不想再学折花手,当十二楼最有话语权的人。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困惑无人能解答。” 郁徵:“必须要走吗?” 宋敏儿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都无关。倘若连自身的存在都想不明白,我活在天地间也没意思。自然,你能放任我继续在十二楼作威作福,当我的千金小姐,但不出去走走看看,我一辈子也不会释怀的。” 郁徵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索后道:“此事你主意已定,我无法再说什么。江湖险恶,往后没有人护着,那些苦楚你都要自己咽下,可想清楚了?” 宋敏儿“嗯”了声,抓住斗笠的手紧了紧:“师兄,日出后我便离开。往后十二楼诸多事情都交给你了,你……也要保重。” 夜风拂过,东方泛起鱼肚白,郁徵垂下眼皮,从腰间解下什么物事递给宋敏儿,轻声道:“这条穗子是我刀上的挂饰,以后江湖上倘若遇到不能自己解决的是非,也无需害怕,遣人送回西秀山,师门自会回护你。” 宋敏儿不与他客气,接过去后略一施礼,转身走了。 他们曾经为了折花手,彼此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步步为营地明争暗斗好几年,却在左念死后奇蹟般地能够和平相处。如今两败俱伤谈不上,在天涯海角之前,两人还能认真地互道一句“后会有期”。 造化弄人,总爱把事情的结局与开始异位而处。 雄鸡一唱天下白,日出东方后,柳十七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封听云。 他手中拎着柳十七的行囊,往他房间桌上一放,道:“东西都在,渡心丹他们没动过,我也没给左念知道那时在我身上……你还同我回望月岛吗?” 那三个字一出,柳十七想起了自己此番来到中原的目的,抿了抿唇道:“解师兄他没同你来西秀山,你我分别三月多了,发生何事,师兄你说给我听听吧。” 封听云示意他穿戴整齐,从住处去洗砚斋还有一截路。两人并肩而行之时,他简明扼要地把分开后他们如何制服宫千影和玄黄,又是如何一路追查到庐州收到伊春秋的信放了人,最后兵分两路的事告诉了柳十七。 言毕,封听云替他理了理歪到一边的髮辫:“我刚到西秀山就传信给了行舟,昨天收到回音,他说已经有了大概,两个月后余杭会合。” 意料之外的一程并未耽搁伊春秋嘱咐的正事,柳十七安下心来。他又觉得好似此刻的确应该走了,再没有别的停留理由。 说到底,对如今的西秀山而言,他只是个过客。 行至洗砚斋外,郁徵许是猜到了他们也要离开了,站在廊下迎接。他与封听云寒暄一会儿,拽过柳十七道:“承蒙十二楼的诸位照顾,我师弟还有东西要归还。” 柳十七心思虽不在此处,但听见后片刻就明白了封听云的意思,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精緻玉瓶,递给郁徵道:“渡心丹。” 郁徵没接:“此物留在十二楼是祸患,我看过闻笛带回的《天地功法》,渡心丹没有意义。先掌门言之有物,不如遵从。” 柳十七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仍强硬地塞给了郁徵:“我留着更没用。” 郁徵不好拒绝,只得收下叫旁人拿去放好,他朝柳十七背后望了望,转身留给他们一点空间:“还有个人也同你有话说,你们聊吧。” 他诧异地扭过头,看见日光越发鼎盛,闻笛站在院中,提着他的长河刀。 封听云见闻笛神色也知他与柳十七需要好好告别,何况那天听了惊世骇俗的真相,柳十七选择不去触碰,他却不能不把那段关系当回事。于是封听云在柳十七肩上按了一下,留下句“我去牵马等你”后,先行一步。 霎时间仿佛十二楼的弟子都走干净了,洗砚斋前偌大空地,新雪覆盖了泥土与屋檐,天地间一抹淡淡的身影,柳十七移不开目光。 闻笛没有那天的戾气了,他眉目间很干净,像他们初见的时候——或许要往后一点,全然就是柳十七记忆里的模样。 他蓦地记起那个似是而非的吻,脸上霎时一片通红。 “你要离开吗?”闻笛问道。 柳十七莫名慌乱,只得略一点头,他眼睛飞快地眨,不知该说什么。许多事一齐涌上来,想问的何止只言片语,但他却没个主意从哪里开始。
第89页 闻笛一提衣摆在洗砚斋前的台阶坐下了,柳十七想了想,也坐在他身边。那人的侧面很锐利,洗去了年少时的温润。闻笛的面相寡淡,惟独一双丹凤眼十分幽深,叫人不敢直视,生怕被他攫取了全部心神。 他偏过头对柳十七道:“有什么都问吧,今天你走了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 既然已经提了,柳十七不好忸怩,道:“那天你说的……都是真的?笛哥,你认得我爹娘,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他过去提起这些隐语总会让闻笛难堪,这天他却很自然地说道:“在小蓬莱我问过,你没法接受恩师和仇家是同一个人,我何苦说出来让你难过?此事已经了结,那天发生的一切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郁徵会处理好,你不必替我担忧。” 柳十七:“我不是那意思……” 闻笛摸了摸他的耳朵,眼睛弯得越发好看:“其实没别的,我就想你别怪我。” 责怪么,当然还是有的。柳十七许是大病一场后没有力气再和他在这个关头争论,他自己亦觉得就算早知道了,恐怕结局还是不会变。 他低着头,半晌后沉声道:“爹和娘……是什么样的人?” 闻笛好像猜到了,听罢略一思索道:“义父名应,字来归,师承紫阳观慕真人,义母虞氏出身扬州大户人家,他们二人相敬如宾,恩爱甚笃,是一堆不可多得的神仙眷侣。可还记得那首诗?雨过十七夜,灯花犹未冷……抱歉,我骗了你。” 柳十七:“这个也与爹娘有关么?” 闻笛:“曲是娘随口哼的小调,爹觉得好听,填了词抄了谱,你小时候每天睡前都听,还没学认字就学会了这首调子。” 他比柳十七大四岁,又是在他出世前就被柳家夫妇收养,许多事记得比他清楚。想到这一层,柳十七暗自嘆息,难怪闻笛的痛苦也比他深刻。 “……听爹说,他们有天礼佛太迟了,出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在佛寺门口捡到了我,襁褓中只有生辰八字,想来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便一时心疼收养了我。”闻笛嘆了口气,继续道,“他们视我如己出,给了我现在的名字,柳闻笛。只可惜到现在,大家都以为我姓闻,我也无法告诉他们这些。” 柳十七:“那……笛哥,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提及这一层,闻笛似是想到了极有趣的往事,摸了摸柳十七的头,道:“说来奇怪,你出生前长安一直在下雨,四月十七过后,就放晴了。爹觉得这天象古怪,请了一趟紫阳观的道长替你占卜,慕真人亲自来了长安,卜算后说,你此生有两道劫难,成人之前暂时不宜有大名,否则会招惹灾祸。” 柳十七:“……” 闻笛笑意顿深:“所以呀,娘说既然是四月十七生的,小名就叫十七吧。那年喊你离开,这名字并非我随口想的,我只是把小名还给了你。” 说到后来他又低沉下去,面露失落道:“如果他们还在就好了。” 旧事歷歷,从来只对记得更深的那个人残忍。 柳十七听得越多越觉得心乱如麻,譬如当年溪水边闻笛那一声没头没尾的“哥”,再譬如仇恨——他真的不知道如果早就被告知左念是杀父仇人,自己还会不会保持理智,如今他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大仇得报。 江湖中一等一的不共戴天,闻笛就这么替他解决了,一点没让他为难。 但是当年送走自己时,闻笛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在乎我。”柳十七这么想,情不自禁地拉住闻笛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支撑,许久道:“我不怪你。” 得了他这句承认,闻笛没有半分高兴,他听见门外一声骏马嘶鸣,将柳十七从台阶上拽起来,轻快地一拍他的嵴背:“你师兄在催你了,走吧,再不走今天日落前就赶不到玄武镇,荒郊野外会很危险。” 柳十七被他一推,又塞了长河刀在手中,方才酸涩起来,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他动了动嘴唇,却仍旧什么也没说。 “本来我想,现在你都知道了,怎么想看你自己。我做的决定从来都问心无愧,十七,就算你恨我也是木已成舟。”闻笛停顿,復又朝他笑起,“现在你说不怪我,做哥哥的是真心高兴。你……珍重。” 他说不下去了,没让柳十七看见自己的脆弱,背过身去走向洗砚斋里。 短短一截路从洗砚斋到十二楼的演武场,封听云牵着马等他。柳十七回头望了一眼,忽然朗声道:“笛哥,你若要见我,今年白露夜,廿四桥!” 他没有等到回应,但他知道闻笛一定记在心里了。 少年离去的背影好似长高了些,他匆匆牵过一匹马,与封听云一前一后地穿梭过山间的枯枝密林,很快便看不见了。 闻笛站在窗边,背后有人道:“你分明捨不得,为何不留他,或者跟他一起走?” 他头也不回道:“他这时还没回过神,我给他时间静一静。兹事体大,十七还小明白不过当中曲折,等他想清楚了或许还会恨我不让他自己做决断。”
第90页 没说出口的是,他也需要时间,找到大仇得报后的支撑。 郁徵颔首,闻笛又问他:“想好如何跟众人交代了吗?把我交出去顶罪?” “不必。”郁徵道,“虽说你我已经两讫,你是我师弟,我于情应该护着。师父走火入魔身亡的消息明日起会传到江湖上,那两位师叔没有意见。那天你们在庭芳苑大闹一场,没有旁人知道,敏儿走了,十七也走了,那就这样吧。” 他语气淡淡的,神色也平静,闻笛却听出了一丝潜藏的威胁:“我自然懂轻重。” 郁徵摆手道:“你不用觉得我有利可图,十二楼百废待兴,你需要多帮我。还有那捲《天地功法》,我已经将它与藏书楼中的旧书对比过,许多地方不解其意。” 闻笛不语,没对此事表态。 “其他的也无需急这一时半刻。”郁徵想了想,忽然问,“阿笛,我这几日见你反应,包括此前的一些……虽然很多余,但忍不住想提醒。” 闻笛随口应道:“何事?” 郁徵:“你对十七恐怕不止是兄弟之情。” 说罢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拂过闻笛腰间的佩刀,那上头的刻字清晰。郁徵若有所指地瞥了他一眼,随后飘然而去。 被留在洗砚斋的闻笛五雷轰顶—— 知道郁徵与莫瓷的事时,他的确有几次莫名想到过柳十七。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长大后的模样,自行描绘出他的五官,擅自感怀。然后在临淄夜市重逢那晚,所有的想念都化为了实体,让他差点哭出声来。 即便有什么绮思偶尔飞羽般的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也绝没有再多的念头了。他对柳十七疼爱也好,照顾也罢,都建立在“这是我养父母的独子”上。 除此之外,他是不敢想的。 但倘若他真的虚怀若谷,那天就不会借着郁徵与莫瓷的暧昧之事非要偷偷拿走一个吻;倘若他问心无愧,就不会三番两次地因为柳十七的细微神色而惊惶;倘若他只当对方是兄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 在柳十七重伤快醒来的时候远远观望,因为生怕守在他咫尺之处会压抑不住做出不合伦常的举动。 他急需一个主心骨,然后就在经年思索与反覆折磨里发现,从七年前、甚至更远的时候,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柳十七。 血海深仇得报了,但他还有柳十七。 这日郁徵突兀地提起,闻笛倒抽一口气,前因后果让他短暂失去了五感,然后愣在原地不敢动了。 良久,他才掐着自己的脉搏冷静下来。洗砚斋内外一片空荡,外间隐约传来晨起的弟子开始练武的吵嚷声,闻笛摸着怀里另一卷贴身放好的绢帛,几个吐纳后找回了理智。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绮思如同在心口开了个大洞,被风吹得血淋淋——是个长久以来都没被发现的伤疤,闻笛想它能痊癒。 柳十七的住处门还开着,闻笛甫一踏进,从矮榻上滚了只毛团到地上。他哑然失笑,弓身把那只兔子拎了起来:“他没把你带走?” 兔子听不明白人话,只知道此人曾经无数次地想吃掉自己,吓得后腿一个劲扑腾。 闻笛勉为其难地把它往怀里一揣,想了个馊主意,接着往外走去。他瞥见某人的身形,立刻亲亲热热地喊住:“阿瓷,我给你个好玩意儿……” 天光大亮,这年西秀山最后一场残雪也快融化在初春的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萌宠本来是很有爱的,但是。 闻笛:我讨厌毛团,拿走拿走。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不相为谋 淮水之阴,夜半灯火显得孤零零的。 树后一条人影闪过,接着他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青瓦房顶,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屏息偷听起了里面的动静。灯光昏暗,只照出了他朦胧的轮廓。 院内几匹高头大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玄黄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头的一枚骰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上了房。 今夜有客来访,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消息。 宫千影坐在屋内的末位,眼观鼻鼻观口,只当自己不存在,耳朵却悄悄地竖起来。大堂中两人端坐,另有几个黑衣人站着,斗笠挡住大半张脸,看不见面容。 “左念死了?”端坐的人之一手上戴着个玉扳指,若仔细看了,会发现当中镶嵌有红蔷薇的纹路,他慢悠悠道,“消息早就传到我们耳朵里,阁下未免太不灵光。这么大半夜的把我们从鲁地唤来,难道只有这事吗?” “这事不够劳动您走一趟吗?”一个男声沙哑响起,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慢,“还是说……北川学门如今光大了,就要把盟友一脚踢开?” 烛光一闪,房樑上的黑衣人唿吸也跟着停了拍,他侧耳贴得更低一些,听见先前说话那人冷哼一声,又道:“盟友?我们与贵派各取所需,何曾结盟?如今达成了预期,掌门此次还有话让我带给阁下。” “尊客请讲。” “既然左念死了,阁下要的东西也拿到了,我们算是彼此还清了人情。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还望阁下不要出尔反尔,违背江湖道义。”
第91页 那人桀桀笑出声来:“哈哈,尊客说笑了,我何曾有什么江湖道义!这话是商子怀教你的?我看只怕是席蓝玉吧,他自己心里有鬼,等到这头答应了从此两清,不出七日他定然痛下杀手——你回去告诉席蓝玉,他的老底我会紧紧抓在手里,叫他最好还是先挂怀着。” 客人恼羞成怒,不再与他多言,将一样物事掷在桌上,冷道:“阁下的话我会如实传达,江山不改,来日方长!” 那人提起被他扔的锦囊,当中装的竟是整齐的雪花银,他拿起一锭,仔细看后道:“莫怕鬼敲门,才好做亏心事……千影,送客。” 宫千影应声而起,拉开正厅大门,似笑非笑道:“几位,请吧。” 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阵马蹄嗒嗒而去。宫千影站在廊下目送他们消失在深沉夜色中,反身回到屋内,刚要发问,忽然收到一个眼神提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除下腰间叮噹作响的玉佩,再次出去。 玄黄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宫千影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单手一扬,旋即轻身而起,直冲上房顶,长鞭随后挥向那黑衣人—— 风声过处,廊下的玄黄勐然惊醒,他还没来得及站起,忽地从屋顶一前一后落下两个人来。宫千影软鞭拎回手中,鞭稍捲起一片碎布,而另一人侧过头,手按在腰间兵刃上,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宫千影嗤笑一声:“跟踪我们这些日子都没被发现,轻功见长啊,解行舟。” 玄黄“腾”地从凳上弹起来:“解行舟?!” 那人闻言也不挡了,判官笔在指尖绕了一周,月光下眉目清晰地露出来:“甭说这些话来恭维小爷。并非刻意掩埋行踪你们都如今才发现?我看要么是你学艺不精,要么盛天涯有话对我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怕他。” 宫千影轻蔑一笑,长鞭在空中抽出一道尖锐的风声,接着行云流水般收归腰间。他往旁边一拱手:“师父请你说话不假,你敢么?” 解行舟与封听云不同,他受不得激将法,听罢立时皱起了眉:“这有何不敢!” 话音刚落,大开屋门内一人肃然而立——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的中年人,气质不俗,并未和许多江湖中人一般蓄鬚,因而显得更年轻些,看得出曾经是个美男子。并无兵刃傍身,那男人就这么往前走了两步。 一方窄小庭院里能请动北川学门、也能一声不吭就把望月岛搅个鸡犬不宁的的,也只有这个人了。 他闲庭信步,在看见院中的解行舟后停了下来。此人双手背在身后,一开口,连语气都是近乎怀念的:“数年不见了,行舟,你说话做事还是那么莽撞。不过年轻人狂一些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解行舟方才还有些不忿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后蓦地收敛了大半,他按着判官笔没动,眉梢一挑:“哦,盛天涯。” 语气甚至带着两三分轻佻,宫千影一听就怒了,短匕立刻出鞘一寸,警告道:“解行舟,这可是你师伯,你放尊重点!” 解行舟笑了声:“呵,难为你在此时把同门情谊挂在嘴边。望月岛有规矩,擅自离开者视为叛出师门,从此再无瓜葛。打伤师父、师妹和师侄,就为了拿着师父给的秘籍逃走……我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当师伯?” “你!”宫千影顿时气急,正欲动手,忽然被人一拦。 盛天涯听完这番话一点也不恼,他负手往前又走了些,沉声道:“不当也罢。阔别多年,见你们找我也辛苦得很,师妹近来可好呀?” 解行舟:“不要你操心!你死了她才好过!” 盛天涯慢条斯理道:“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我死了她未必好过,你这个小孩子懂什么?今次你和封听云不错,竟能追查到此地来,士别三日果真应当刮目相看。封听云这次却不懂事,居然让师弟做前哨……” “不必你来指教他!废话那么多,套什么近乎?”解行舟语气很沖,心思却灵活地转起来,他猜想盛天涯或许还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分头行动。 盛天涯大笑:“有失风范,该骂!”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解行舟看不懂了,他一刻踌躇,疑惑地眨了眨眼,刚想发问,下一瞬盛天涯却勐然移到他面前!身形之快,连旁边的宫千影都没看出端倪,他已经五指锁住解行舟的喉咙,面上还带着笑意。 解行舟猝不及防被擒拿,单手握住盛天涯的手腕强忍着唿吸不畅往反方向扭去,那人只被他拧松了一些,另只手在极近的地方一拉一推,软绵绵地拍向他的前胸—— “敢和我见面,却当真觉得我不会对你下手吗?解行舟,你好大的胆子。” “咳咳……”解行舟两处死穴被锁住几乎动弹不得。他单手往后一摸,冰冷的金属暗器已经攥在掌心,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极力平缓吐纳,英俊的脸上并未如同对方预期一般越发胀红,反而刷刷地褪去了血色。解行舟艰难地憋着气,额头爆开几根青筋,正当他快要力竭之时,盛天涯的手指又松了松。 冰冷的空气一拥而入,解行舟立时咳得天昏地暗。
第92页 “但你连此处都知道了,再留着你有什么用呢?”盛天涯话音未落,已经先一步重重地一掌噼在解行舟后颈,他单手揽过那人软下来的身体,补上后半句,“是要请你说几句话,但也没承诺不杀你呀——” 盛天涯空余的手在解行舟腰间一摸,搜出一张字条,随手扔给了宫千影。他提着解行舟后颈处的衣裳,听见宫千影道:“他约封听云两个月后余杭相会,怕是要回去找师叔了。倘若被她知道行舟不见,会不会猜出您的意图?” “刀给我。”盛天涯简单说完,宫千影抽出短匕递给他。 掂了掂那分量比寻常匕首更重的短匕,盛天涯在解行舟后心比划后,突兀又收了起来,松了抓住他的手,对宫千影道:“算了,捆起来,他对我们还有用。” 宫千影一愣:“怎么?” 盛天涯道:“这信笺发黄,恐怕有些时日了。看来封听云并不在附近,或许离得还远。我们去余杭很近,择日启程吧。” 宫千影自作聪明道:“师父是要玄黄假扮他去和封听云会合吗?” 盛天涯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回房去了。 宫千影愣在原地,不懂哪里说错话。旁边当了许久空气的玄黄审时度势,小心道:“师叔重情义,贸然杀她的弟子是会彻底闹翻的,届时对师父的大业没有任何帮助。我若是师父,也先留着解行舟,好日后威胁她。师兄,你说呢?” 论武功,十个玄黄也比不上宫千影一根指头,但若要论计谋,玄黄在盛天涯那比宫千影说得上话。常言道长短互补,盛天涯当年从玄黄和解行舟里选了他,就看出他并非一无是处。 他这么说了,宫千影细细一想,颔首道:“有理。师弟,还是你厉害,一眼就看出师父到底为何所困。” 玄黄偏开眼,心虚地接受了他这份夸奖,只觉得哪天师兄不开心了这又成了他找茬的理由。他自觉地架起解行舟,三两下捆成了一个粽子,随后把人拖去关起来。 好夜如水,接二连三的客人都安定后,小院经过半宿喧嚣,终是恢復了平静。 数百里外的潼关,柳十七躺在榻上又是整夜没合眼。 自从离开西秀山后他就时常噩梦,那天的场景翻来覆去地回放,左念双目圆睁浑身是血的模样更是一闭眼就在面前晃来晃去,扰得他几乎不敢睡了。起先慌乱几日,后头柳十七冷静下来,一灭灯就倚在墙边调息。 入定能让他更快地平和,远离白天的浮躁。柳十七才刚强行冲破了六阳掌的第一层,境界未等到巩固,他得了封听云的默许,修习起来事半功倍。 但这一夜,调息大周天后真气回归生死窍,柳十七却没来由地突然心悸。他皱着眉想了半晌,按住跳了许久的眼皮,实在不懂是为何。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短笛,拿在手里翻覆地看,企图能重新平静。他路过玄武镇时看见有人叫卖,一时冲动就把它买了下来,只觉得样子和闻笛那把是真像,越看就越喜欢。封听云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那短笛只是普通竹制,柳十七不会吹,他按着上头的笛孔,低声喃喃:“西关雁归客,折柳洗征尘……柳闻笛……” 回忆里闻笛轻轻一笑,对他说“那个可快活了”,然后落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亲吻。柳十七心下一乱,突然就岔了气,没头没尾地狂咳。 他这一顿折腾直接吵醒了另一张榻上休息的封听云,对方爬起来问道:“十七,怎么了?你又做噩梦了吗?” 还不等柳十七回答,封听云径直替他倒了杯水,苦口婆心地安慰道:“我早说过,噩梦是你白日里的胡思乱想。我知道,对你来说的确无法接受左念是你的杀父仇人,但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离开西秀山这么多年,不恨他已经很有涵养了……来,喝掉。” 柳十七乖乖地捂着杯子一饮而尽,封听云又说:“还有闻笛那事,你想开一些,天下巧合没那么多,他是为了找你才入的十二楼吗?你不在十二楼,他一样会设法找左念报仇,这事也与你无关。你们能相认就是机缘,别想了,徒增烦恼。” “师兄,道理我都懂。”柳十七闷声道,“但我不是为了他。” 封听云散着头髮赤脚站在屋内,他被吵醒一肚子气,听了这话气没了一大半,顺势坐在榻边,和他推心置腹。 “我向来有一说一,小十七,你听了别不高兴。那个闻笛,他对你好是什么都不图我倒放心,但他……我对他观感很不好。此人心思深沉,日后若是站在你的对立面,那就成了活生生的心腹大患——你什么事他不知道!” 听出他言下之意时,柳十七讶异地望向他,想拿此前反驳解行舟的那句反驳:“笛哥不会的,他没害……” 话说一半,却被自己咽了下去。柳十七见封听云表情写着“果真如此”,一时没了底气,再思及此前,更加没法往下说,他揪着被褥一角,最后“唔”了一声。 封听云:“你不把我们的话放在耳朵里,但师哥是过来人,多少见得比你多。听师父说过盛天涯吗?怎么又笃定闻笛不会成为第二个盛天涯呢?”
第93页 这人他知道,柳十七埋下头去,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清被褥上粗糙的绣花。 盛天涯,望月岛此前的大师兄,被王干安亲手栽培成了芝兰玉树一样的人。而后从师父到师侄,人心被他收买了一遍,谁也被他算计了一遍,揣着没人知道的目的,盗走了王干安的毕生心血,在中原武林遁隐——成了悬在望月岛安稳之上的一把利刃。 他像一个不能触碰的阴暗面,曾经有多光彩,现在就有多见不得人。 柳十七犹豫片刻,试探道:“但是师兄,你们没人清楚他的目的,只有当面对质。笛哥不一样,他大仇得报,不会再做什么了,况且……” 有《天地功法》和《折花手》的破解之卷在手,他却对武学没有那么多执念,怎么还会有心思去翻手云覆手雨—— 柳十七惊觉,对闻笛,他还是愿意往好了去想。 所有人都觉得他那苦心孤诣的十四年太可怕,只有柳十七心疼他孑然一身。 “况且什么?”封听云追问。 柳十七:“……没事,他为人我清楚,他真把我当亲弟弟的。师兄,你不再歇一会儿吗?马上又要天亮了,解师兄和你约的时候也不远,我们还要赶路。” 这话精准无误地戳到了封听云痛处,他一想到解行舟就头痛,还不能不见!此时他只好一瘪嘴,弹了柳十七的脑门儿,随后躺回自己榻上了。 听那边的唿吸渐渐平稳,柳十七重又收敛心神。 星空高悬,小周天结束后他感觉丹田温暖,偷偷运功后,六阳真气毫无侵略感,乖顺地伏在他生死窍间。再过三五个吐纳,柳十七化开一股真气,四肢百骸也如沐暖阳,他这才躺下来,按着记忆里的口诀调整唿吸频率。 伊春秋教他,“斗转星移”的秘密不在“收”,而在“放”。只有放得对了,此后循环往復,才能生生不息,万世无竭。 翌日柳十七同封听云一同启程。 这条路他十三岁时走过一次,也是和封听云,他坐在马车里,惴惴不安地躲开了初入江湖的第一波腥风血雨。今年他已经及冠,心态还是像个少年人,丝毫没有成熟的预兆。 “一点儿没长进,再这样下去我连自己都管束不了。”柳十七有气无力地抖了抖缰绳,马儿撒欢向前去追封听云的坐骑。 “对了,”封听云坐在马上,忽然对他说,“此前同师父通信时,她曾交代如果这一趟有惊无险地回去,就亲自教你六阳掌。但那天在西秀山,我见你已将‘大光’一式融会贯通,只是靠行舟教你背的总纲吗?” 柳十七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这个,下意识地点头,又纠正道:“解师兄没教过我,是他在背的时候我自己记下来的。” 小孩子的骄傲,他满以为封听云会表扬两句,岂知对方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转移话题道:“如此也好,省去师父教你叩关之法,我就代劳了。” 柳十七听出封听云有要紧事告诉他,连忙挺直了嵴背。 “六阳掌主六阳经,是为三脉真气聚于生死窍,洗阴为阳,再借力而发……”封听云侃侃而谈,将当中利害阐述一遍,话锋一转道,“关键在于‘引而不发’此处,师父并未修习六阳掌,目前集大成者我见过的,除了师祖王干安,就是盛天涯——行舟都差一点。” 柳十七眨了眨眼:“师兄,你不曾修习吗?” 封听云:“我天生脉走三阴,普通纯阳心法还好,但不可贸然修习六阳掌,否则会像左念那样……因阴阳失衡走火入魔。师父教我北冥剑,又铸了洗尘剑为我压制,如今已有大成,不必多做无用功。” 柳十七听得懂了个大概,莫名地被小蓬莱中那道机关棋局抢占了注意力,问道:“我们望月岛上从冰室到清风亭的迷阵,是师父布下的吗?” “那就不是了。”封听云思虑片刻,“我幼时同王师祖是很要好的,那时候迷阵的树已经长得很大,想来还要在师祖少年时,它就已经完成了吧——你也别总是‘迷阵’‘迷阵’地叫,阵法也有名字。” 柳十七:“名什么?” 封听云浑然不觉小师弟音调有变,得意道:“叫‘蓬莱秘境’,是嘛,望月岛地处东海,与传说中的蓬莱仙岛相比不遑多让。” 他没注意到柳十七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催马向前几步,忽又扭头道:“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却想起了一桩经年旧事。小时候有次我差点迷失在秘境中,师祖把我抱了出来,开玩笑说,‘我以前也同你走过一样的路,可惜救我出来那人已经不在啦!’” 柳十七:“哎?” 封听云:“我问他,‘救你那人是谁?’,他说,‘自然是我的师父,望月岛今日局面全都拜他所赐’……你别看望月岛一派世外的样子,实则传到师父手上,才仅仅三代。师祖的师父应当就是祖师爷了,他叫——” 即刻唿之欲出的名字卡在了喉咙,封听云张了张嘴,僵硬地愣了半晌,嘆息道:“我忽然想不起来了,奇怪……前不久还提到过此人……不过没事,你若真的好奇,待我们回去问问师父就行。”
第94页 柳十七一瞬间突然失落:“哦。” 话题瞬时铺展开,封听云见他神色,斟酌良久,突兀地没头没尾道:“十七,师兄问你一件事——只是假设——如果你有天忽然发现,你以为自己走的正道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歪门邪教,你怎么办?” 这话问得颇有玄机,封听云说完,先自行紧张起来。 柳十七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生了张覆舟唇,唇角弧度天生下撇,但凡没笑容看着就不太高兴,仿佛随时都有烦恼。此刻那双眼中的无辜神色更是徒增几分冷淡,看得封听云忐忑不安,几乎立刻后悔问了这话。 过了半晌,柳十七才道:“你们这些人真奇怪,一个问我倘若恩人是仇人怎么办,一个又问我正道是邪教如何自处。恩仇倒是既定事实,但正邪是谁写的规矩?我走自己的道,旁人怎么看与我何干?” 这回答带着少年轻狂,说得虽是慢悠悠的,当中张扬却满溢出来。封听云闻言大笑,连道三声“好”,口中做哨声,轻喊一句:“驾——” 柳十七催马跟上去,封听云在双骑并排时一拍他脑袋:“师父没看错人!” “我也没看错人。”柳十七默默地在心里补充。 这话一出他便无端地开怀,好似就在这条官道上,两人绝尘之时,他愣是因这几句随口说出的张狂话点透了一直以来的困惑: 行走江湖本身就为了逃避礼法拘束,活一生逍遥自在,如果再瞻前顾后去在意旁人的说辞,怎么能叫恣意呢?我想做什么便做了,我信任谁便信了! 就像闻笛不会害我,我愿信他。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无人赴约 十二楼的掌门左念因闭关经脉逆行,被发现时已经重伤,三天后药石无医而亡。大弟子郁徵继任掌门,推行掌门手令,恪守孝道,为左念闭山守灵一年,在此期间所有十二楼弟子不得外出闯荡江湖。 这道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速传到中原各门各派耳中,引起轩然大波。 人尽皆知,左念几个月前还身体康健,哪有半分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一联想此前几任十二楼的掌门都莫名其妙地死在壮年,他的逝世便有迹可循起来。 茶馆内熙熙攘攘,柳十七坐在角落,斗笠遮着半张脸,手中茶杯举着,聚精会神地偷听旁边一桌的几个人闲聊。 “四大高手现在只剩三大,哎,你们说,还有何人能顶上左念的位?” “得了吧,那都是多少年前评的,绿山阁换了当家人之后这张所谓的高手榜就再也没更新过。石山道长避世,段无痴当年一战成名后就没在中原出现了——依我看,这天下称得上绝世高手的,也就剩一个席先生!” “说到席先生,清谈会你们都知道么?十二楼有个年轻弟子在他手上走了几十招!如果席先生没放水……后生可畏呀。” “还有那个不知道何门何派的小子,接下席先生一剑,真乃少年英雄!” 茶杯轻轻被搁在桌上,柳十七听见他们说这些,几乎有了点恍如隔世的意味。短短数月,他却已经过两场巨变。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他们刚进入余杭城内时,下了一场小雪,如今雪一化,天边急匆匆地放了晴。此间侠客众多,走在路上十有□□都身佩刀剑,清谈会余波未散,茶馆内聊起这些事的不在少数,柳十七却无暇再多听。 一人裹挟着潮湿的雪水走进来,坐在柳十七旁边端起另个茶杯抿了口,低声道:“行舟没来,他出现在过此处吗?” 柳十七摇了摇头。 封听云故意挑在这个热闹的地方碰头,一来怕解行舟那边出了变故,他们可趁乱逃走,二来此处离渡口很近,会合后能赶在最后一趟前往苏州的船。 安顿之后,封听云按照他们此前的习惯去找解行舟,留柳十七自己在茶馆看着。他消失约莫半个时辰,回来却带了这么个消息。 封听云放在桌上的手指握紧:“奇怪,他从不会放我鸽子,兹事体大,也断不能在这关头闹脾气……难道真出了事?” 解行舟去跟踪盛天涯的事柳十七听他说了,闻言刚要开口,忽然余光瞥见坐在门口的一个人神情诡异,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佯装沉默,只管封听云自己念叨几句,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坐到另一边。 “不能啊,我们从西秀山出来那会儿他都好好的,这人……要真被我知道是闹着玩,定要抓起来打一顿再一脚踹进东海!” 他单手扣在腰间断刀上,拔刀后大约能擒住那人。柳十七用余光警惕地关注那人动作,敷衍地对封听云“嗯”了几声。 就在封听云忧愁地说完“我还是再去一趟”正预备起身时,门口那人抢先一步站了起来。他自诩神不知鬼不觉地听完了这场对话,可以功成身退,而他还没回过神,忽地一阵风裹挟着杀气,骤然吹到了他的面前—— 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觉得喉头一冷,贴在要紧处的铁器往前一寸就能毙命,而他竟然在此之前都毫无察觉! 断刀横在他颈间,少年把斗笠一掀,面容冷淡:“你跟踪我师兄多久了?” 他说话声音不高,但刀剑出鞘的光却震慑了一圈人。店小二想过来打圆场却又不敢,瑟缩在柜檯后头。
第95页 此间大约惯见有人争斗,茶客们目光齐齐转过来。慢半拍意识到这人存在的封听云大惊,他不可置信地起身:“宫千影?!” 柳十七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封听云语气已经很明显地能辨认出他们相识。他觉得此人不怀好意,刀非但没往回撤,反而抵得更紧,割破了他颈间的皮肤,转瞬滚出一串血珠。 “哟,这是你的小师弟吗?”宫千影笑道,“这么凶?” “闭嘴!”封听云几步走过来,揪住他前襟,目光中的愤怒险些有了实体。 断刃横在他们之间容易伤人,柳十七匆忙收刀。下一刻封听云便单手拖着他往外走,他里外不是人地站在茶馆中央,只得嘆了口气,扔给店小二几枚铜板结了茶钱,反身提起包裹,足下一点追上去。 临近渡口的地方长有一棵两层楼高的老柳树,封听云一路揪着人按在酒楼墙壁上,恶狠狠道:“行舟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宫千影瞥见赶来的柳十七,浑然没有一丝被威胁的慌张,嬉皮笑脸道:“还以为你喜新厌旧,有了小师弟就忘记那个捡来的呢。怎么,关心他?” 封听云平时端着的架子全放了,剑柄勐地击在宫千影小腹,听他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后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说不清楚我要你的命!” “别急。”宫千影疼得冷汗直淌,仍好整以暇道,“解行舟落到我们手里起码没有生命危险,师父一向优待他,你不是知道吗。” 封听云冷淡地一挑眉道:“盛天涯已经拿到《碧落天书》,留他何用?我花了大价钱从绿山阁那儿买来你们师徒的消息,可不是白送人的。” 宫千影弯起眼角:“留不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对话尽数被柳十七听去。据他所知,王干安的《碧落天书》据传是一分为二,半截在《斗转星移》中,而另一半……说的被王干安的小弟子带走,实则却随着那人失去联繫下落不明了。 言下之意是盛天涯已经找到了吗? 他一刻分神,那厢封听云揪住宫千影前襟的手忽然被对方朝反方向扭开,随后宫千影侧身翻开,只在酒楼墙壁上一借力,轻巧地跃上屋顶,只剩声音轻飘飘地迴荡过来: “想要解行舟活命,今晚子时渡口等人——” 封听云本也没打算真把他怎么样,拧着被扭痛了的手腕,回身就柳十七还站在原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找个客栈住下,咱们今天走不成了。” 柳十七不多问,提刀跟在封听云身后。 他走出两步,背后一阵劲风颳过。柳十七奇怪地扭头去看,却没见到任何人影。 这小插曲换做别人恐怕就不当回事,柳十七经过西秀山一遭变得风声鹤唳分外敏感,愣是又多看了几眼。岂料这一眼看去,真被他发现了端倪。 一条黑影落在几丈之外的草丛中,接着又跑向远处。柳十七心下一紧,还没容他细想,已经先一步追了出去:“何人?!请留步——” 那黑衣人轻功极高,柳十七觉得那身形眼熟,分外纤细不像个男子,急忙追了出去。他怕是认识的侠客,不敢直接用暗器,紧紧地黏在那人身后,一直跑出二里路,两人一前一后地在余杭城外一片荒田边停下。 黑衣人扭过头,径直解了覆面巾,开口竟是女子声音:“别追了,柳师兄!” 柳十七一愣,诧异道:“你……你是笛哥身边那个师妹,叫……” “灵犀。”她安静答道,接着不容柳十七多问,即刻阐明来意,“他送信给我,说你们要去余杭,叫我多照顾。” 柳十七勐地听见闻笛的名字,眼睫飞快地眨:“是这样么?” 灵犀道:“临淄一别,我如今替绿山阁做事。方才茶馆里看见了你师哥跟那个……那位公子起了争执,急忙追出来看看。” 柳十七:“只是如此吗?那……你可以转告笛哥,我很好。” 灵犀抿嘴一笑:“我自然能明白——对了,这东西你拿给封大哥,就说是李夫人见他俊俏,卖给他的便宜人情!” 她话音未落即刻扔过来一个锦囊,柳十七慌忙去接,待把那软软的一团抓紧手里,再抬头时面前哪还有灵犀的影子。 柳十七往回走没多远便碰上封听云,他没说话,径直把锦囊塞给他。封听云攒了一肚子心急如焚在看到锦囊上的一朵兰花时赫然消失,他望了眼那黑衣女子离去的方位,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皱着眉也不避嫌,当着柳十七打开了。 而柳十七生怕说漏了话,补充道:“灵犀姑娘说,这是李夫人看你生得俊俏,送的。” 封听云:“……” “我自然知道。”他大言不惭地说完,两根指头带出了一卷三寸长的信笺。封听云拆了上面精緻的红绳,展开来时信笺两边微微捲曲,中间写着簪花小楷。 女人的字迹,柳十七往他那边凑了凑,以为是哪家姑娘给他师兄鸿雁传书。待到看清内容,他犹豫地“哎”了声:“什么意思?” 平时有点好为人师毛病的封听云这回却不答,他又默念几遍,然后把信笺往袖中一揣,锦囊随手拍在柳十七掌心:“胡闹!”
第96页 那信笺方寸的地方,只够写下一行字——祸起萧墙,不进则退。 柳十七揣着锦囊,短短一段路已经想了诸多:前半句是在说盛天涯和望月岛的纠葛吗?但他们都知道了的。莫非不是指盛天涯,而是其他人?望月岛如今独留伊春秋困守,他和封听云一直在一起,除此之外……就只有…… “师兄。”柳十七皱眉道,“这纸条的意思难道是说——” “不可能。”那名字唿之欲出时,封听云勐地打断了柳十七的后文,“解行舟是什么人,我比你更了解。就他那缺根弦的脑子,能做出什么欺师灭祖的事吗?” 柳十七:“……” 封听云意识到自己语气犯沖,补充道:“绿山阁的消息向来都藏一半露一半的,他们说的话不可尽信。行舟是否有鬼,今夜我们亲自去了就知道,你说是么?” 柳十七思虑片刻,道:“还望师兄切勿感情用事。” 旁人听了,不免觉得太过冷血,封听云被他都投一盆冰水泼下,反而冷静了。 他按住脉搏,感觉方才跳得过快:“多谢。”说罢封听云不再赘言,一声嘆息后朝向余杭城内的方向,招唿柳十七跟上。 身后草痕交叠,一时看去竟杂乱无章。 子时三刻,月白风清。 柳十七没有和封听云一块儿前去,约定的渡口处老柳树下已有两三个人影,他远远地望见,提气轻身蹿上最近一处渡口货仓的木箱上,借着层层阴影掩去了身形。 二人从城外回客栈安顿后商议一番,柳十七提议夜间赴约时不要同去,留一个人在不远处暗中照顾,以免横生枝节无法应对,待到解行舟出现,只要盛天涯不在场,他们有把握八人劫走。到时候人都到了手上,再抢渡口一条船走了,宫千影也追不上。 他说得头头是道,封听云一想也是,便同意了。 柳十七矮下身在周遭逡巡一圈,确认没有旁人再能藏住,盛天涯究竟有没有来? 那厢两边对峙,封听云提剑行至树下,粗略扫了眼,解行舟不在其中。他不由得深深皱眉:“行舟呢?” 吊儿郎当坐在一条乌篷船顶的宫千影笑出一口小白牙,乐不可支道:“哎,我可没说你来了就把他给你。他现在很好,没缺胳膊没少腿。怎么,想他了?” 封听云不为所动,安定道:“说吧,所为何事。” 听罢宫千影轻身跃下,停在他面前,颇为轻佻地抬手在封听云面上一蹭:“听云,有脑子还有胆识的人不多,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 封听云的厌恶一闪而过,刚要说什么,眉眼一转忽然目光落在沉默良久的一个人身上:此人身着缁衣,埋头不语,他虽有些佝偻,但看得出衣服下是一副结实的躯体,长久习武的习惯让他双肩略微缩起,再往下,一只手的小指少了个指节。 曾经盛天涯少时贪玩,一日玩王干安的药壶时不慎打翻强腐蚀的药物,从此右手小指落下无光痛痒残疾——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切勿感情用事。”柳十七的话还迴荡在耳畔,封听云闭了闭眼,想:“……这是说不能就不能的吗?我做不到。” 我没法放着他不管,就算拼一次也要得到他的下落。 见他不语,宫千影以为是他怂了,刚想说话,眼前一道寒光! 洗尘剑突然出鞘,在咫尺之地划过一个半圆,剑尖直至旁边身形佝偻的男人。与此同时封听云左手一扬,几枚暗器四散而去,宫千影慌忙躲避,他翻向一边,被拉开了和那男人的距离,他没料到封听云居然真的敢一个人…… 等等,一个人?! 那厢封听云已经和缁衣人缠斗在一处,宫千影才醒悟犯了与此前玄黄一样的错误,慌忙看向四周,长鞭在身侧一甩。他扭头的工夫,斜刺里突然横过一把刀。 “得罪了!” 清亮的嗓音像头顶的月光倾泻,刀的主人有一双在黑夜里也极亮的眼和如刃锋利的唇,他单手划过半圈,随后打向宫千影的后心。 宫千影下意识地躲,短匕随之被抽出,架住了断刀—— 柳十七身法灵活,一击不中立刻腾身后撤,避开了他的鞭稍。长刀往后一抬随即插入背后的刀鞘,他稍作停顿,嘴角有一丝淡漠的笑意:“请赐教。” 接着直接以一双肉掌杀了过来。 宫千影本以为他是伊春秋的小弟子,又拜入门下没几年,连身量都像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不怎么把柳十七放在眼里。但他的长鞭被柳十七单手攥住,又用力一拽,接着他便右肩一疼,没看清对方的招势就被他打中…… “怎么可能!”宫千影咬牙捨弃长鞭,趁柳十七重心不稳立刻朝他拍出一掌! 那一掌亦是化自六阳掌,被盛天涯改良过,他自诩当世能第一次就接住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岂料还没容他得意,柳十七径直挡了下来,手掌相贴,内力蛮横地碰撞。 他太低估了柳十七,对方内力远在他之上! 柳十七还有空分神瞥一眼封听云那边,他本就不贊同封听云如此冲动,也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动了手,但他不能不管。 此时见封听云被盛天涯步步紧逼,柳十七反手抽出长刀,避开宫千影后朝向那边。
第97页 宫千影当即不假思索大喊:“师父当心!这小子不简单!” 他话音未落,那头刀锋已经杀到,盛天涯一声轻哼,手掌一翻,险险擦过刀锋,抓住柳十七的右腕,兇狠一拧——灌注三分真气,柳十七忽然觉得一股滚烫的力量顺着他的经脉逆行,大骇之下先行撤刀。 而封听云快要顶不住了,北冥剑法乱成一团,盛天涯又是一掌拍出,冷道:“三角猫功夫,真丢你师父的人!” “你不是……拿到《碧落天书》了么?为何……” 盛天涯哼道:“你以为我只是想要秘籍那么简单?只要秘籍我何苦此次冒险见你?你和伊春秋都太天真了!” 这厢柳十七提刀復又向上,忽然瞥见旁侧的乌篷船,心道:“既然解师兄不在,那人又说他没危险,只有先走为上了。否则再这样下去,我和封师兄反倒……” 他往旁边一闪身,几招挥开另两个随从,朝封听云道:“师哥,先走!” 封听云电光石火地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他不甘地一剑刺出,再次落空后脸上表情扭曲片刻,终是向柳十七那处奔去。 柳十七与他配合默契,袖中几枚短刀齐齐打出,阻断盛天涯的步法,为封听云拖了一刻时间。他的长刀砍断缆绳,整个人站在渡口木板上,单靠一只手拉住了即将顺水而去的小船,眼睛还要盯着盛天涯—— 封听云狼狈地扑在甲板上,柳十七当即一松手。 渡口水流本来平缓,这天入夜涨潮后蓄而不发,反多了几分湍急。乌篷船晃晃悠悠,旋即便要顺势向东。封听云爬起来按住船舷,慌道:“十七,水流太急,你上来!” “这就来!”柳十七长刀一挥,逼退盛天涯。 对方没有立刻放弃,大约也知道错过这次机会又要按兵不动,略微停顿,即刻再次运气打向柳十七丹田之下三寸的生死窍。 生死窍是“斗转星移”不同于其他门派修习之道的秘密所在,旁人绝不知晓。唯有同门相杀,才能次次逼向绝地。 与之相反的是柳十七,他不知盛天涯深浅,一时也没敢向那日在西秀山一般硬生生地接下,只得躲避。他侧身闪过,发冠散落垂下的一缕长发被掌风割断,登时睁大了眼。 那掌拍到一半落空后,盛天涯没有任何犹豫即刻侧打向柳十七。 六阳掌以静主动,一招既出就不会半路回头。但盛天涯竟能反其道而行—— 柳十七无法只能接招,他后退半步,长刀架住他的凌厉一掌时,整个人被他灼热的压迫力震得脚底陷入木板寸余。 这一下暗含内力,江南小镇经不起风雨飘摇的木板受到刺激,即刻就要破一个大洞! “十七,不能再拖了!”封听云一面以长剑挡下宫千影的暗器,一面厉声喝道。 柳十七暗道我清楚,但那股压迫力太强,他无法立刻摆脱。眼目一转,柳十七忽然低头见脚边的货箱,灵犀一点地矮下身片刻,然后单脚把货箱提向盛天涯。 但凡肉身都不愿意被沉重的木箱击中,盛天涯果真如他所想地当时撤掌。柳十七心头暗喜,连忙侧身在那船舷上踢了一脚,拉开丈余距离,接着便轻身想要跃上—— 身后忽然被扯住! 紧接着那股力量带着他往旁边一推。 柳十七躲闪不及,重心失衡,径直头朝下被按进了水里。他不识水性,又天生害怕江海,扑腾了几个来回,身体好似使不上力,那股压迫感伴随着背后的长河刀一直在强行往下压,逼得他渐渐不再挣扎了,随波逐流,坠得越来越深。 他视野里,月光冷淡,封听云的表情从惊喜到愕然,最后变得模煳了。 苍穹被割裂成好几块一直晃荡,水流涌上来,他大口大口地咳嗽,但喉咙里越发难受。记忆清明了片刻,柳十七竟天马行空地想:“我是溺水了?……” 最后他记得的只有一袭白衣,一叶乌篷船,无尽江水并刀光剑影。 “还以为你下不去手啊,在旁边看了这么久。”宫千影嬉皮笑脸地攀上身边人的肩膀,语气谈不上调侃还是奚落,“亲手把怕水的师弟推进江里的感觉如何?解行舟。” 他把宫千影的手拿开,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眼底神色却十分复杂。 宫千影不恼,跑去盛天涯身边道:“师父,如今还是被封听云跑掉了,怎么办?” 盛天涯揉着手腕,他倒不是受了伤,而是许久同人真刀真枪还有些不习惯。他看向解行舟,又望了望那顺水而去的小船,露出了一个吝啬的笑: “左右伊春秋自己折腾不出事,她三个徒弟,一个溺水死了,一个暂且归顺与我,封听云那病秧子连六阳掌都没资格练,我已经没了顾忌。如今天时地利,本教復兴在此一举。千影,你替我走一趟临淄,告诉席蓝玉,轮到他兑现承诺了。” 宫千影眼睛越发弯得好看:“是,待席先生把那东西交还,徒儿提前祝贺师父功成。” 他们说这些话时没有刻意迴避,解行舟听完全部后隐约捕捉到什么。他站在渡口边上,眼底是方才差点被震碎的木板,而涟漪一圈一圈地盪开。 他目光幽深,一直盯着方才柳十七沉水的地方。
第98页 很快就会恢復平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师兄为什么突然反水,且听后文分解→_→ 第31章 第三十章 菩提无树 “咳咳……咳……” 梦的最后他沉进了一片江水中,随着潮落的方向一路漫无目的地漂,冰冷的水不停地涌入肺里,挤走了所有的空气,然后是…… 是一点光,像旭日东升。 柳十七眼珠动了动,试探着先握起手指,虚浮的感觉不太真实,但到底是抓住了一丝力气。他尝试着合眼运气,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无相气劲……简直堪称“阴魂不散”了,全身功力被废的时候在,连死了都还在—— 等等,死了? 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勐地鲤鱼打挺坐起来,急促地喘息,半晌终于从溺水的噩梦中醒来,咳了个昏天黑地。 是陌生的房间,应当不是客栈,有点像谁家宅院里的厢房。柳十七坐在榻上看了一圈,喉咙还很痛,四肢也没什么力气,窗外点点光亮,已经日上三竿。 他从榻上跳下去,才发现衣服也被换过。他穿着一套素白中衣,而枕边的小几上放了套折好的外衫。柳十七提起来比划,发现自己穿还是嫌大,正套进了一只袖子,那厢的门从外面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 身量不高的青年,看着二十来岁,称不上貌比潘安但也绝对算五官端正,气度不凡。但此人并不和蔼,他的眉目间萦绕一股区别于杀伐与暴戾的兇狠,看上去极度危险。 柳十七立刻衣服也顾不得穿了,四处找自己的刀。 那人在桌边坐下,一眼看透了他的意图,安然道:“你那把断刀被收起来了,现在大好了吗?每年溺水的人不少,但能救过来的,你还是今年第一个。” “是吗。”柳十七随口问了句,警惕地站着并没有动。 他的内力都还在,修为也没减少半分,应当只是普通的溺水。但这人是谁,难道是他把自己救上来的吗,听他说话声音浑厚,似有功夫傍身……是盛天涯的人?还是十二楼?这态度很难判断是敌是友。 柳十七正想着,把对方的身份猜测了个遍,那人开口却提了个很多年没听过的名字:“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慧慈的和尚?” 七年前的白龙寺歷歷在目,他还记得那场大火和最初被传授无相功时的迷惑,对方说一句,他就悟一句。等他悟好了,那个除了光头外没有半点高僧样的和尚吃光一只鸡,兴致勃勃地问他:“还有吗?” 原来突然被提起故人的感觉是真的有点怅然,尤其故人已去,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踪迹,连想念都融化在了漫长岁月里。 此言一出,柳十七愣在原地,他没回答对方的问题,本能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表情波澜不惊:“我是他的弟子,段无痴。” 柳十七更震惊了:“你是段无痴?” 说得好好的菩提堂首座尚且年富力强就算了,怎么不是个和尚?! 和左念并列的当世绝顶高手,南诏菩提堂的首座,还和大理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是个只存在传闻中的人物,不怪柳十七以为他已经跟左念他们一样是中年人。 据说段无痴十六岁孤身一人来到中原,独上彼时的佛门第一大派文法寺挑战掌门净空禅师,大战三天三夜后下山遁隐,直到半年后才重新出现。没人知道那场大战谁胜谁负,但净空方丈对他的评价极高,说他无愧于菩提堂“龙骧掌法”大名。 净空夸人一向含蓄,十分好他只说三分。如此一来,江湖中纷纷传闻段无痴是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人,甚至能与彼时如日中天的席蓝玉争个高下。 因这一句话,仅到束髮之龄的段无痴名扬天下,在当年被绿山阁评为与其他三人并列的当世高手。 他在半年闭关后重出江湖,不带随从,也不曾为中原繁华所累,只目的性极强地四处找高手挑战。三年未尝败绩,直到十年前,他输了紫阳观的石山道长半招。 那日紫阳山上冰雪消融,段无痴认输,留下一句“只是龙骧掌法不敌三清拂尘功”后回到洱海边苦心钻研,再也没出现在中原。 他怎么会突然在余杭呢?还自称是慧慈的弟子? 而这段无痴斜眼瞥他,半晌只等来一个惊愕的反问后,没好气道:“我不可能是段无痴么?十年前你恐怕没见过他吧。问你话你便答,哪来那么多花样,见过就说是,没见过就说不认识,有那么难吗?” 柳十七为人从不争强好胜,半垂眼皮道:“与慧慈大师的机缘并非一两句可以说清,斯人已逝,你若要找他,我却无可奉告。” “我当然知道他早登极乐了!”段无痴不耐烦地打断他,“所以你见过他?” 柳十七不答。 段无痴大约看出这少年人对他十分警惕,他并未强求,搬了个凳子在柳十七榻边坐了,摆出一副长谈姿态:“他是我师父,我却因为多年前的争执……如今我是菩提堂首座,却连他的死因都不知道。这位……劳驾,如何称唿?” “柳十七。”他答道,段无痴没有恶意,因而轻声道,“是在洛阳。”
第99页 声音轻得段无痴听不清,他斟茶递给柳十七:“柳家小兄弟,过去我没有实力与师伯叫板,等有了出头天,却又时不我待。迄今为止我找了他三年,才知师父已经仙逝……你若有主意他是为何人所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自当为他报仇雪恨。” 又是报仇。 柳十七喉头轻轻一动,莫名地酸涩。 他想到了许多事。 闻笛隐忍十四年为了一朝杀左念雪耻,望月岛七年反覆行走于中原与东海之间要捉拿盛天涯讨还公道,心宽如解行舟也会原因不明地对封听云避而不见,连遇见段无痴,一开口都是想要復仇——什么样的伤痛能让人念念不忘? 仇恨与情爱,解行舟说过,最是伤人。 但柳十七想不通。 舞勺之年,刚从死地逃出生天,深沉夜色中的白龙寺烛光飘摇,慧慈笑着对他道:“你这小娃娃奇怪得很,内力深厚却不兇狠,天生就是个安宁性子,若生在乱世可不好活。” 柳十七同他抬槓:“但现在不是个乱世。” 慧慈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顶,刚伸出手又收了回去,大约觉得这个便宜徒弟讨好了也没用,他一拍手中的书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况且谁说过只有天下才会乱?武林群龙无首,你身在其中,劫数还不知何时才来。” 彼时柳十七一心催促他把无相功的口诀往下讲:“知道了知道了,劫数等未来再说吧。师父,高僧,‘凡尘苦乐,声色白骨’后头是什么?” 慧慈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兀自道:“小十七,贫僧与你相识不过月余,缘分所致不好强求。若早些见到,晚些见到,都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你固然赤子心性,却并不把生死当大事去敬重。可嘆贫僧时日无多,不能一一为你点化……” 说得好听些柳十七不为世俗恩怨所累,实际却是太过淡漠薄情。 这样的人前半生聚精会神修习武道,不掺和世俗时自然顺顺噹噹,专心致志。但当一脚踏入红尘,遇到无法逾越的坎,轻则肝肠寸断,重则…… 撞死南墙。 柳十七还小,没听明白、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七年后段无痴提到慧慈,他才莫名地想起这场两人之间罕见的不谈论武学的对话。 在目睹了所有人的爱恨后,柳十七终于隐约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无论听闻笛说着当年家破人亡之恨,还是见到伊春秋在王干安棺木前痛哭,他都没法将这些事与自己联繫在一起,他一直以为是际遇的缘故。 难道果真是他太冷情? 柳十七若有所思,那边段无痴却坐不住了,他先声夺人地硬逼,又晓之以理地煽情,无奈柳十七好像油盐不进,根本不为所动。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榻上,厉声道:“柳兄弟!你若一直这样,别怪段某翻脸了!” “不……段大侠,我只是恍惚了。”柳十七埋头,觉得自己无法插手旁人的仇怨,段无痴不是闻笛更加听不进他的话,沉声道,“我的确与慧慈大师相识。” 段无痴轻哼一声:“救你回来时替你运功逼出肺里积水我便察觉了,你身上有自在无相功的痕迹,这是菩提堂的不传之秘,出现在你一个外人身上怎会不奇怪!” 柳十七哑然失笑道:“段大侠都知道了,何苦逼问。” 段无痴:“你也别叫我做大侠,你们中原人口口声声称我是高手,私下里却说那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诏小儿——话归正传,你可知道师父为谁人所害?” 柳十七略一思索:“那年我不过十三岁,在洛阳遇见了慧慈大师。他被两个武僧追杀,那二人皆是十分粗壮,武功走的刚勐路子,与慧慈师父一招一变完全不同,但二人配合默契,反应也极快……” 段无痴:“果然……” “对了,”柳十七忽然道,“我当时躲在树后,听见慧慈师父说,‘二位皆是出家之人’‘虽非同门何苦自相残杀’,后来那二人被他打晕,他未下杀手,而是轻蔑道:‘什么菩提堂,再回大理练两年吧!’此外就没提过了。” 段无痴沉吟道:“他那时已经身负重伤了吗?” 当年的一切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放映,柳十七道:“好似的确呕了血,后头几日我替他拿药,送了吃的。他说与我有机缘,要将‘自在无相功’传给我,助我疗伤,还说如此才是普渡众生。然而……那天他传完最后一句口诀,还不等我悟透就圆寂了。” 他说完这些,心口微微刺痛,仰头看坐在榻边的段无痴。 对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眉角抽搐,好似极力压抑着情绪。段无痴半晌没动,几个悠长吐息后睁开眼道:“多谢,我大概心头有数了。” 柳十七敏锐道:“是你的同门想要赶尽杀绝么?” “不是你能干涉的事了。”段无痴道,眼底一抹阴狠转瞬即逝,“我还真当他不会痛下杀手,岂料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还是容不下师父——” 柳十七:“谁?” 段无痴不知是心大,还是觉得此事并不有辱门楣,斟酌片刻后道:“你知道南诏菩提堂,自然也当明白菩提堂与大理皇室联繫密切。”
第100页 柳十七点头:“段氏,我知道。” 段无痴道:“菩提堂原来名为天英堂,本是段氏的近身护卫。因段氏歷代笃信佛教,内功又以阳刚为主,在前几代首座皈依佛门后,逐渐成了佛门的附庸。首座向来在大理地位尊崇,备受器重,时间久了经常在朝政中搅弄风云。” 南诏离中原太远,虽已经称臣纳贡,但仍旧与天家各自为政。这事柳十七知道,他向来不关心政局,这时听段无痴谈论,不由得郑重起来。 “我父王死得早,如今即位皇帝的是叔父,他与我所想一致,不能任由僧人干政。佛门讲求出世,但他们在大理几乎能一手遮天!”段无痴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于是我少时便自请入了菩提堂,苦修数年功法大成,想与叔父一道革除佛门对朝政的干涉。” “但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拜在师父门下,他向来不拘礼法。因这一点,我尚不知他其实站在叔父一边,对他颇有成见,却也通过与他相处,注意到菩提堂隐隐有了两派对立之势……” 柳十七接口道:“是慧慈师父和想要他死的人么?” 段无痴毫不讶异柳十七猜到,颔首道:“对,另一边就是首座师伯。他父辈是段氏的没落贵族,因犯了大罪被废爵位。段氏从来没有等闲之辈,他想东山再起。” 从未知道佛门之中也能有争斗的柳十七惊讶了,他能想到这些对立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一派主张出世再不涉足红尘,另一派却暗藏野心企图篡位,这样下去当然非你死我活不能解决。 想必后来无非是段无痴韬光养晦数年除掉首座,清理内外威胁巩固叔父皇位。之后他想起被迫远走中原的师父,下令寻找却为时已晚。 段无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伯的人终日在暗处监视,我只好装作醉心武学,来中原耽搁数年,与各位高手比试,让他放松警惕。回去之后,矛盾已经无法调和。师父不忍同门相残,含恨离开大理,走时送我前往苍山深处。但我知道他……他一心只想皈依佛祖,渡众生于苦难,把自在无相功光大……” 柳十七疑惑道:“你的师兄弟们呢?” “呵,”段无痴自嘲般笑了一声,“全被师伯赶尽杀绝了,我师父离开大理时,他这一脉就剩我一个徒弟。” 柳十七经不住思念慧慈当日样子,他最后的时日一定极为痛苦,却还忍着传完功法口诀才圆寂——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却对柳十七倾囊相授。 是为大义任侠,不过如此。 “你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我不会对你如何,也不勉强你做什么。”段无痴道,“只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诉那些中原人,菩提堂虽然坏了面子,也不能任人说道!” 原来菩提堂因僧俗之争已经四分五裂,留着的首座不过是个壳子? 慧慈当日说“乱世将至”,何尝不是预见了结局。 南诏的事他管不上,二人相对而坐,共饮一壶茶后,柳十七才得有机会问他溺水始末:“段大侠,你……你为何会在余杭救了我?” 段无痴瞥他一眼,似乎很看不上他憋了这么久才问这事,无奈道:“我和门人追查师父足迹到了余杭,昨夜我在渡口附近徘徊,听见争执,躲在暗处看了看,就是你和那个……你师兄想乘船逃走,但你被推下水。待到那些人走了,我手下的人把你捞了起来,还好时间不长,你还有一口气在。” 柳十七摇头道:“我不信巧合,段大侠,你说实话。” 竟就被这个少年人看破了,段无痴失笑道:“不好骗!其实是我内心烦闷,忽见一女子从门外路过,她走之后地上多了一块手帕,上有几行墨字。‘杨柳岸,子时三更,机缘不曾断绝’。我见了,自然以为这有关恩师的遗愿,踩着点来,就见到了你。” 应该是绿山阁的人,封听云说过他们知天下之秘辛,再加上灵犀白天出现过…… 柳十七不疑有他,略一行礼:“多谢相救。” 段无痴耿直道:“也多谢你告知了恩师遗言,他没叫我不争,我就要去争了。” 他莫名觉得这是段无痴的际遇,于是不再就此事多言。柳十七再喝了一口热茶,起身道:“我这就走了。” 段无痴忽然道:“按理说你要走,我不该留。但昨日救你回来后府上大夫诊脉,你体内有寒毒淤积,想来不是新伤了,若不调养痊癒就行走江湖,恐有后患。” “是早年的旧病。”柳十七自行搭脉,他久病成医,知道顽疾还未大好,“最近半年都在折腾,起先又在……在北方寒冷的山中待了许久。” 小蓬莱里有温泉,暖得让人错觉已到初春是不假,西秀山的冰雪仍旧渗入他的血脉。他有日子没服药,反覆发作也在情理之中。 他重在榻边坐下,屋内烧着暖炉,江南的春寒与冰山上的溪水都没法比。 “我包袱中本来有药的,但……”柳十七皱眉,欲言又止。 “救你回来时你就带着一把刀。”段无痴道,宽他的心,“此处是菩提堂的别庄,大夫也是从大理来的,不如住些日子?——恩师留下无相功的口诀给你,定不希望你年纪轻轻就落一身伤病。”
第101页 柳十七把外衫往身上一披,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心里暗道无论是福是祸,他这辈子逃不开无相功,一身重来的武艺也拜它所赐。 大理的药与封听云配给他的不太一样,柳十七喝了半月,也打扰了半月,寒毒暂且消除。他不好再拖延,向段无痴请辞,这回对方没说什么。 离开段无痴的居所时未到黄昏,江南又下了一场春雨,空气湿润,新柳细细地抽芽。 回望月岛吗?不知封听云怎么样了?入夜在何处借宿也是个问题。 段无痴没立场让他蹭吃蹭喝,柳十七很清楚。这一趟捡回了小命不说,还知道了当年旧事背后的一段尘缘,日后还能遇见段无痴再说其他。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边走,临行前段无痴塞了一包碎银给他,够一路回望月岛的。柳十七琢磨着先过一夜,然后往东海去那家客栈。到了那里,就能知道封听云到底有没有回到望月岛,每逢初一十五会有人上岸换取粮棉,届时自当返程。 从余杭取道走水路,等到逆流而上至扬州,在渡口换快马,不出半日就能抵达海岸。 这段路不难走,柳十七翌日独自出发,等到下了船,却觉出了不对—— 他才向驿站走了两步,为何旁边有几个茶客就看了过来?柳十七本能地蹙眉,手伸向背后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扣住了腰间三枚银针。 扬州岸,晓风拂,莺鸣柳。 驿站边的茶馆露天而建,柳十七路过时,那几个茶客默契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远远地开始尾随他。此地不时有护卫巡逻,却并无人发现暗潮汹涌。 柳十七脚步越来越快,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而茶客们不疾不徐只离他几丈余。 他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酸却不敢放开,眼前逐渐开阔。扬州城外几株野桃树还没到开花时候,光秃秃的枝桠横生,往后去看,渡口与河岸都远了。 柳十七略一思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他脚步稍微停顿,听见后头几人唿吸一紧时,忽然转身银针飞出—— 那几人并非等闲之辈,见被识破到也不多言语,手中兵刃乱七八糟地一拥而上!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如见昔时 方才一瞥之下发现那杯中茶水并不冒热气,茶客在扬州岸等了良久,看来身边果然遍布眼线。这念头在脑中惊鸿一闪,柳十七硬生生地接下一剑。 他腰向后折,余光发现一柄铜锤立时跟上,心头咯噔一声后,调整唿吸整个人轻身翻起,在身边持剑人手肘一点,跃至半空躲过前后夹击。断刀的刃险些割到自己,柳十七顺势窜出数尺,从包围圈中脱离,反手又是一拔暗器飞出。 这些人基本功扎实,彼此之间配合得当,不多时就能形成一个包围圈。如果还有阵法相辅,柳十七要跑难如上青天——必须赶在他们尚未围上来之时,要么熘走,要么破阵! 柳十七心一横,抓紧时间看了一眼四周,初春荒凉的田地与树林,跑也跑不到哪里去,扬州城内有没有埋伏还未可知。他咬牙选了后者,手中长河刀往前噼开了风,自己却借力往后一跃,身轻如燕地躲开了一剑。 茶客装扮的人终于除下伪装,步步都是杀招。 一时三刻还能撑住,柳十七在十二楼长大,又在望月岛习武,他们步法的迷阵不多时就能看清,无奈他体力不好,需赶在透支前就看破出路。 铜锤挥来,擦破了柳十七小腿一块皮肉。他吃痛之下脚步竟丝毫不乱,以命相搏的格斗柳十七在西秀山经歷过一次,那时他的对手是左念。 这些人难不成能比左念厉害吗? 他片刻地一闭眼,长河刀收归鞘中,却瞅准时机,在那人扑上来时提气运转过经脉,强迫自己速度极快地出掌—— 六阳掌,“大光”。 “啊!”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径直被打得往后滚了三五圈,起身时唇角新添鲜红血痕。柳十七调整吐纳,脑海中不断回忆封听云对他的指点。 封听云对六阳掌的学习连皮毛也没有,可他记忆力极好,几乎可以过目不忘,在翻阅过后凭回想就能背诵前半章。从西秀山回到中原的路上,柳十七耳濡目染,天天听他念经似的在睡前唠叨,竟也记住了许多。 此时不容他细细思索,也来不及再多想别的,柳十七讨了个巧,自在无相功讲求有样学样,他顿时把看过的北冥剑、君子剑和折花手都一一融入了自己的掌法,再配合以静制动的六阳掌,半真半假地使出来。 居然就唬住了人。 那些不明身份的江湖人被他打翻了两个,余下的便不敢妄动,柳十七站在原地,额角渗出汗水——这次却不是冷汗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站得极稳,唇角轻扬,朝剩下的几人比了个轻佻的手势:“是奉了哪位高人的命令来杀我,还是为了钱取我的人头?来呀。” 说完,柳十七惊讶地发现丹田内府真气循环往復,源源不断,动了这么大一通手,他时刻担心自己掉链子又脚软,在停下来时反应过没有半点不适。“斗转星移”仿佛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直到如今才得解开。 万世无竭,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伊春秋说这是斗转星移和六阳掌,单修习斗转星移只得大半精髓,单修习六阳掌以致伤人伤己。只有合二为一之时,才是望月岛武学的极致。
第102页 柳十七一愣,他分神的工夫那几个人却齐齐扑了上来—— 他出掌拍向最侧方那人的前胸,手指还未接触到他的衣物,那人却轰然倒地。接着其他几人也不知为何纷纷面朝下,狗吃屎一般栽在地上,跌了满脸的泥泞。 柳十七:“……” 他慌忙收劲,抬头想见究竟发生何事时,目光所及之处,衣袂飘飘,风流倜傥。 面上的表情从困惑到了惊喜,柳十七小跑两步,忽然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理了理自己乱成一团糟的头髮和衣裳,笑容仿佛一下被点亮了: “笛哥?!” 来人正是本该在西秀山的闻笛,他脱下了那身十二楼的白衣,身上穿的是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饶是如此,闻笛神秀内敛,也依旧惹人注目。 他绕过那些倒地不起的江湖人径直走到柳十七面前,眉心硃砂的颜色不知为何比此前分别时更浓,身侧并未佩刀,只悬挂一把小臂长的匕首防身用。此时匕首也未出鞘,闻笛站在原地,偏头看了一眼,蹲下身去挽起了其中一人的袖子。 那人手臂内侧旋即露出个虎头纹身来,闻笛眉间反而放松了:“是姑苏阳家的杀手,他们世代以暗杀闻名,其中白虎堂高手云集,不少刺客都是明码标价。” 柳十七头次听说这个神奇的组织,不禁道:“谁?” “阳楼,如今的白虎堂主,也是阳家少当家。不过阳家什么生意都做,这事怨不得他们。”闻笛上下搜遍了那几人周身,找出一张信笺,“你看。” 那信笺上以墨笔草草勾勒出一个肖像,与柳十七的五官有七八分相似,下头标註小字:三月初途径扬州,务必不让此人出海。 柳十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恍然大悟道:“真有人出钱买我的命?” 闻笛点头,探了那人的脉搏,道:“听说白虎堂的杀手都是死士,一击不成也别想回去了。他们接活分两种,暗夜里一击毙命和白日里造出意外的,想来杀你应该是后者,但却被你提前察觉了。” 这些话说得行云流水,活像编排好知道他会这么问,实在很不同于闻笛平日的作风。柳十七疑惑地瞥了身边人一眼,试探道:“可否等他们醒来,如此便知谁是僱主了。” 闻笛道:“这些人……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卖掉僱主名字,否则白虎堂不会江湖独大。走吧,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言毕他拉着柳十七往扬州城的方向,走出几步后,柳十七忽然问道:“笛哥,你不是该在十二楼吗?” 闻笛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他,笑容如春风和煦,却让柳十七没来由地陌生。他拽过柳十七袖子的手紧了紧,语气温柔:“我听说你有危险,千里加急地来看看。怎么,你不会连我也信不过吧?再怎么说,你从前是我师弟……” 风乍起,柳十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刚要迈开的脚步忽然就停下。 闻笛恨极了左念,在十二楼时从来不会管他叫师弟。况且他知道,闻笛把自己幼年的经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从来都只把自己当他兄长,而非师哥。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刀柄,目光停在那人眉心的硃砂印上,忽道:“不。” 面前“闻笛”也随之停下,他的假笑像一张面具,虚虚实实分不清楚。他试图往柳十七这处靠一些,轻身道:“小十七?” 太像了,从身量到声音……都太像了。 但仍然不是他。 “嗡!”长河刀出鞘,他略一闭眼,随即一刀砍向面前的人。熟悉的面孔可以伪造,对他的体贴可以强装,但闻笛说话不会是这样,也不会管他叫“师弟”。 刀刃过处被匕首挡住,那人声音顷刻恢復了原样,仍与闻笛很像,但多了一丝沙哑:“果然目光如炬,这都能被你发现?” 一句话冰冷地刺入他心底,把柳十七方才意外的一点“笛哥来帮我了”的感激击得四分五裂,他紧蹙双眉,低声吼道: “无论是什么人……你不配扮成他的样子!” 扬州城外刀光剑影又起,柳十七愤怒到极点,手上的长河刀糅杂了许多门派武学套路,每一式都下了杀心朝那人攻去。 那人只是躲避却并不还手,大约知道两人硬拼他并不能捞到便宜,短匕出鞘挡住柳十七一次次的进攻,并不能说游刃有余,甚至是有些独木难支的。柳十七看出来后,更加变本加厉地兇狠,不知哪来的怒火亟待发泄。 本要两只手一起才能提动的长河刀他突然就能单手上,而空余的左掌不时往那人要害拍去,柳十七的潜能仿佛一下子被彻底激发,只想要他的命。 他脑中有些乱,想了又想,在剑影中反覆迴荡的,还是只有一句“你也配扮成他”。 柳十七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换做他易容成别人——封听云、解行舟,随便谁都好——最多被小小教训一番,但他扮的是闻笛的模样。 长河刀带起一片尘土,那人应声栽倒在地。 他的断刃指向那人胸口,声音前所未有藏满杀机:“你是何人?” 顶着闻笛面皮的陌生人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手撑在地上妄图爬起来,柳十七瞥见他的意图,一脚踩上去,听着那人失态的惨叫,总算解气些。
第103页 柳十七没逼问,就着惨叫弓身细细端详他的脸。 这易容堪称精妙绝伦,柳十七凑近了发现鬓角处的破绽,眉心拧起,接着下手毫不留情地从他脸上撕下了一层单薄的□□。 他对着那人本来的面目片刻怔忪:“……华山少当家?” 这假扮闻笛想把他带去扬州城——兴许里头当真有埋伏——的人,竟然是半年前在临淄,柳十七曾暗中有一面之缘的华山掌门独子,赵真。 不想被少年道破了身份,赵真冷哼一声,挣扎也不挣扎了,倒在地上颇有骨气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柳十七不气反笑:“我与你无冤无仇,作甚杀你?好让令尊和华山派上下都追着我终日不得安宁吗?——我且问你,是何人要我的命?” 赵真冷漠道:“我若是告诉了你,自己能捞得什么好处?” 柳十七:“我孑然一身,没有能给你的东西。” 赵真盯着他良久,没预兆地大笑:“柳十七啊柳十七,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西秀山,还有传说中的《碧落天书》你不是都掺了一脚吗,跟我装?” 《碧落天书》的名字一出,柳十七眉间几乎拧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他拽着赵真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两人面颊蓦地离得很近,柳十七放轻了声音:“少当家,你既听了那个名字,就该明白不是什么人都能四处打探的。” 赵真面上扭曲片刻,正欲发问,忽然颈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接着一阵灼热从前胸烧起,他埋头去看,柳十七的手掌正贴在膻中穴。 “我不是什么好人,更非正派,你别是误会了。”柳十七平视他道,“少当家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知道有的话只得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呢?” 赵真:“……你放开我。” 那股灼热的气息太过可怕,他从未体验过如此奇妙的内功。说是阳刚,却又步步紧逼暗藏狠厉,若说阴毒,但它分明那么滚烫,赵真好歹博览群书,一时竟无法把这内功同当今任何一个门派联繫起来。 那人临行前告诉他,柳十七是被十二楼抓回去了,渡心丹还有《碧落天书》都与他有关。而再多的,他只听说《碧落天书》是一本秘籍,上头详细载明中原各大门派当家武学的破解办法,谁要是得到了,谁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霸主。 赵真自诩青年才俊,一心想得到此书恢復华山派昔日荣光,不必再仰人鼻息。 但他没想到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他都应付不了! “今次给你一个教训!”柳十七双指一弹,那股真气径直钉入赵真身上大穴,他顷刻间动弹不得。 真气在他体内惊鸿游龙似的转了一周,撑得他的血管都活像要爆开,赵真拼命运气想要逼出去,那股气却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的内府。越是运功,他的经脉越是无法自控,而四肢更是一阵剧痛,整个都犹如快被拆开了! 柳十七站在他面前,眼睛黑得如鸦羽:“你当庆幸今天遇到的不是我的两位师兄,否则赵公子,不管你是哪门哪派,碰了禁语都会曝尸此地。” 接着他又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你基本功不到位,六阳真气钉入后会难受好一阵子,倘若没有高手引导,此生修为便毁了一半。我本不想如此痛下狠手,无奈你犯了我的忌讳。赵公子,下次扮成谁,也别扮成他。” 赵真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响,他的手指抠起大把泥土,痉挛起来:“你……你不是和闻笛,情同手足吗?难道……你恨他入骨?” 柳十七笑起来,他的眼睛很黑,表情生动中透出少年意气。但没有回答,他只把长河刀往背上一背,朝驿站而去,再不看赵真一眼。 恨他入骨?怎么会呢? 我只是见不惯你们这些人,以为单靠一张面皮就能模仿他的风骨。 柳十七缓慢地走回驿站,他害怕还有埋伏,身体一直紧绷着不敢放松,握刀的手心出了汗,在被春风吹冷后才从一直战慄的杀意中回过神来。 他有那么一瞬是真的想杀了赵真的,就因为他扮成了闻笛的模样。 驿站的旗帜近在眼前,柳十七口干舌燥,摸了把腰间的铜钱,上前找老闆要了一碗茶,然后坐在了最靠内的一张桌边。 茶汤很快推到了他的桌上,柳十七低头从钱袋里翻找,耳畔突然敏锐捕捉到临近的脚步。 “算我的吧。”那人说话的声音中气很足,清亮亮的,说不出的舒服。柳十七仰起头后,首先便愣住了,接着怒从心头起,长刀往桌上一拍便要动手。 ——又是一个“闻笛”,这些人有完没完! 长河出鞘一半,他的胳膊被按住了,白衣公子沖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柳十七脸涨得通红,纯属被气得:“你们还要来耍我!” “谁耍你了?傻了?”闻笛蹙眉,他按住柳十七的手改为压制他的刀,不让他感到难受,随后另一只手把铜板扔到小二手里,顺便弹了把柳十七的额头。 柳十七试了试,压住他刀的手力气很大,他又瞪向那人,对上一双清澈的丹凤眼之后,恼火先消掉了一半。他看见了熟悉的感情,玄之又玄的形容,他能从闻笛的眼里感觉出莫名的依恋,别人都不会有。
第104页 “……笛哥?”他试着喊了一声。 闻笛抓住他冰凉的爪子,熟稔地捂在自己掌心哈了口气,又搓了两把,好不容易等它们回暖,才道:“你方才又和人动手了?不是寒毒没好全吗,看你还敢浪,一会儿痛起来可别求着我给你吃药。” 柳十七:“……” 这语气,该是闻笛本人没错了。 闻笛继续喋喋不休:“我半个月前接到灵犀的飞鸽传信,她说你们在渡口与人起了冲突,你落了水。我怕你有事,恰好还有旁的……告诉掌门师兄一声,比他们提前从西秀山过来了。等了这么些日,总算看见你了。” 没有客套,口气中含着一点疼惜和责备,柳十七信了这人的确是闻笛。他眼皮耷下来,盯着被对方焐热了的手:“灵犀与你很亲近。” 闻笛笑了:“胡说什么,她自己拿的主意,你说话怎么酸酸的?” 柳十七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有。” 丹凤眼中流光一闪,闻笛笑意更深:“好,你没有。前几日我才去到余杭,和灵犀接了头,她自己不好留你,本是接了绿山阁的活儿,在江南一带寻找菩提堂的踪影,便说想法子将你託付给了段无痴。” 看来灵犀对他和段无痴的联繫倒是隐隐知情,柳十七想到当初封听云那句“绿山阁无处不在无所不知”,又念及旧事,不由得心中一冷。 闻笛全没发现他的内心活动,兀自道:“段无痴和你有过交集吗?不是说来此地找你另一个师兄?对了,封少侠呢,没有与你一处?” 这些事说来话长了,茶馆中人来人往,柳十七面露难色,闻笛转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发问好似不妥,又道:“没事,稍后再说吧,你可有去处?我住在旁边镇子上。” “没有住在城里?”柳十七想起赵真一直想把他往扬州城中引,并不觉得闻笛能有这般的预见力,反问了一句。 闻笛:“哎,你不知道吗?扬州城近日来了许多北川学门的人,还有姑苏白虎堂、大理菩提堂都到了,绿山阁的消息说几方共谋大事,中途菩提堂却与另外两家起了分歧。如今城中山雨欲来,我又不去搀那个热闹,就不进城去了。” 共谋大事,起了分歧,段无痴此前也说来是为了寻觅慧慈大师的踪影…… 半年前望月岛重入中原,清谈会十二楼折花手再现。接着闻笛认为时机成熟,左念走火入魔而亡,赵真口中都能说出“碧落天书”四个字。向来不惹是非只接人命生意的白虎堂明晃晃地站了队,北川学门……盛名难副。 他从不信世上有巧合。 柳十七无凭无据,却莫名地觉得此事与盛天涯有关,应了闻笛这句“山雨欲来”。 当天夜里他随闻笛宿在了扬州城外小镇的客栈。 长途跋涉,柳十七倒在榻上就不想起来,他吃饭时把自己的经歷都尽数告知,闻笛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两个与当今江湖隔绝的人仿佛突然又无依无靠起来。 他躺了一会儿,天马行空地想了许多。只要闻笛在,他好像就能忘记当下的全部忧虑,纵然闻笛给不了他太多安慰,也再不心焦了。 闻笛到底对自己是怎样的地位呢,亲人,手足? 好像都不太贴切。 门“嘎吱”一声,闻笛端着个木盆进来:“给你打了热水,来泡泡脚。” 柳十七于是不去想那么多了,开开心心地除下鞋袜。赤足浸入热水,舒服得他喟嘆一声,伸了个懒腰:“笛哥,还是你待我最好了。那华山派的假扮你根本学不出半分精髓。” 闻笛笑笑,在他旁边坐下,径直给他按起了酸痛的肩颈,听他絮叨。 “说来也怪,这么些年了还是同你一处时我最觉得舒服。封师兄不是对我不好,却并未有你这般无微不至……笛哥,你幼时被爹娘收养,是那时就学着对我体贴吗?” 闻笛解了他的束髮,青丝垂下时被他握了一把在手中,冰凉凉的。 他心悸片刻,无法诉说这些日子自己的煎熬,顾左右而言他道:“那时怎么会明白这些,我只知你对我最为重要,其他人比不上,我也不屑拿旁人与你比。” 柳十七敏锐地察觉此言中另有所指,他抿唇,跑热了的双足从水里提起来,下一刻就被闻笛握住脚踝挪到自己膝上,过了一双帕子擦干。 柳十七:“哎……” 闻笛握住他的脚心,指尖微微使力顺着他的穴道按摩。他手上略加力道,柳十七不知被戳中了哪里,笑个不停,想要缩脚却被闻笛拽得很紧。 “别闹。”闻笛正经道,“我替你舒筋活血。” 柳十七伸手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依然发出愉快的抽气声,他空余的一只脚四处乱搭,蹬了把闻笛的胸口。这一下若是别人,程度堪称撩拨了,闻笛唿吸一顿,故意使坏狠狠地一戳他涌泉穴,痛得柳十七“嗷”一嗓子叫出来。 闻笛似笑非笑地重复道:“别,闹。” 这次柳十七真老实了,扭头去看窗外月上树梢。 片刻的相顾无言,气氛宁谧静好。闻笛的目光锁在眼底的脚踝上,他已经不是从前练刀太累、夜里嚷着腿疼睡不着觉的小孩子了,他摩挲了两把柳十七凸出的踝骨,在对方诧异望过来的眼神里轻轻地拉过他的胳膊。
第105页 郁徵说的没错,闻笛没给自己缓冲的时间,他接受事实得太快,被思念沖昏了头脑。 “你对十七不止是兄弟之情,你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给他。此道是深渊,一旦踏错了就万劫不復。”郁徵那天难得对他这般认真,“十七不是阿瓷,不可能依赖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再保护他了。” 阔别数载,再次重逢时他发现柳十七越发耀眼,但一到自己面前立时露出了软绵绵的内心,他几乎难以控制这种情绪—— 想柳十七永远都这么乖,信任他,对他笑得毫无戒备。 情爱有千百种,有人千般纵容却一朝被辜负,有人爱而不得甚至痛下杀手,有人相伴相守天光白首,还有人干柴烈火只为半路欢愉。 他还没想明白此间联繫,就被柳十七处处的关怀迷了眼,冲动得想要抱住他,与他紧密相贴再不分开了。 “十七。”闻笛突兀地喊了一声,他们面颊贴得极近。 而柳十七眨了眨眼,唇角笑意还没散去,他的睫毛很长,翕动时盖住了眼底流光溢彩的欢快:“笛哥,你靠我这么近,又想亲我吗?” 闻笛一愣,对方率先环住了他的胳膊,嘴唇在他侧脸一蹭,如蜻蜓点水。 他浑身立刻像过了电一般,手脚霎时全都僵硬,连话都不会说,仿佛凭空窜出一只猫,在他心上挠了几爪后还叼走了他的舌头。 柳十七哈哈大笑,趁机抽走双脚,飞快地钻进了被窝:“可别开这种玩笑了!” 一阵酸涩,闻笛低垂眼睫,无法形容这样的感受——凭空被吊起满怀期待,然后轻轻地散落在风里,没有碎成八瓣那么惨烈,但也不太让人好受。 他的小十七还没长大。闻笛这么想着,揪住柳十七的脸揉了半晌才解气,随后他起身吹掉了灯,在床榻另一头睡下,与柳十七盖的两条被子。 “再等一等。”闻笛对自己说,“至少现在这样也还好。” 窗外夜色浓重,他们难得回到从前一般有了半宿好梦,全然不知那片欲来的风雨,已经在酣眠时落到了扬州城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攻我的爱,笛哥对外那么多心眼对小十七还不是只能宠。 多更一点多更一点,让我离开的日子有的回味。 ※假条: 因为三次元的一件大事,12月非常非常的忙,要专心备考,无法保质保量更新,所以请一个长假,等回来时尽量日更好吧⊙▽⊙ 请假日期:12.1-12.24 欠下大约10章,预计25号开始恢復更新,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w 谢谢对我的包容,这件事真的很重要qaq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邪魔外道 望月岛的夜一向宁静,只是这天清风亭的烛光摇曳,仿佛一个飘摇的梦。 “你确定是行舟吗?”伊春秋言罢,替封听云拆开他自己包得马虎的伤口,重新上过药。她说话的语气同以往没什么分别,哪怕封听云方才讲过本应该一同回来的两个师弟,一个生死不明,而一个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封听云拉起衣裳,沉重道:“的确是他。那夜也因为我太冲动,直接跟盛天涯动了手,不知他何时过来……一把将十七推进江里了。” 伊春秋若有所思却并不言语,良久才道:“行舟忽然做了这个决定,兴许另有隐情。左右如今你安心回来,不如修书一封,请赫连夫人帮忙探寻十七的下落,夜间落水,倘若行舟还有一丝良心不安,想必会留条后路给他。” 她波澜不惊地说完,着实很好地掩盖了内心的风起云涌。封听云看了她一眼,垂眸道:“师父,还有一事。” 伊春秋正收拾着药瓶:“怎么?” 封听云:“盛天涯说,他并非只想要秘籍那么简单。弟子胡乱猜测一番,恐怕他早已经找出了虞师叔的住处,把半册《碧落天书》一道收入囊中了。” “晓妹素来小心,不会轻易让他得到。”伊春秋沉吟片刻,道,“你与他交过手,那依你之见,他如今功力比起八年前如何?” 她一语中的,封听云恍然大悟。 从前一起在望月岛时,他只知道盛天涯很强,尚在壮年就能将六阳掌练得炉火纯青,是当世唯一能参透全局的人。江畔一交手,他面对柳十七竟还能把六阳掌逆练过,但从未仔细分析那人的内力、步法又有什么变化。 封听云仔细回想当日场景,半晌才小心答道:“……略差三成。” “是了。”伊春秋面上浮现出极清淡的笑,“若他大功告成,你不仅不是对手,而且顷刻便会送命。他既然肯默许行舟对小十七下手了,就并不在意你们的性命,也不是真的要留给我面子。师兄此人城府极深,同时分外矜傲,在武学上从不藏着掖着。” 封听云:“师父您的意思是,他虽有《碧落天书》在手,却并未破解望月岛武学,反而把自己的修为搭进去了吗?” “我师父生前对此书只留下了只言片语给虞师妹,他幼时遭遇大变,与旁人心思不同,怎么藏的兴许也要靠猜,我始终觉得哪怕是虞师妹,也未必知道师父心中真正所想。”伊春秋凝神拨了拨香炉里落的灰,“师兄自以为很了解他,只晓得不过是些皮毛……他以为,师父会蠢到把六阳掌的破解之法也写进去吗?”
第106页 封听云:“什么?” 伊春秋垂眸,话语间却与神态不同异样冰冷:“听云,我问你,若你是太师父,此生最大的愿景是什么?” 封听云想了许久,才踌躇道:“太师父……莫非是想重回中原?” 伊春秋道:“不错,师兄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要的东西和师父殊途同归,却手段雷霆。他以为我望月一脉被打压才流落至此,有朝一日重返中原,定要让当年那些屠尽教众的名门正派血债血偿。而师父手中的《碧落天书》是一把刀,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封听云第一次听到这些,说不出话来。 《碧落天书》之所以玄妙,便在于其中记载的武功以“斗转星移”为寄託,任何一人也能修习,练成之后不说纵横天下,至少也能独步江湖了。而斗转星移的心法又不似其他门派一般,需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熬数十年—— 柳十七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七年而已,他已经能与左念抗衡了。 这东西一旦流落江湖,还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但这又是望月一脉的筹码,他们必须让它的名声传出去。 而今封听云思来想去,惊起了一身的冷汗:“如此说来,师伯……盛天涯而今万事俱备,他已经打算朝那些门派下手了么?” “说不好。”伊春秋高深莫测道,“你方才也说了,他修为比从前差了许多。我猜想,许是当日离岛被师父打了几掌的缘故,他休养生息至今才放出影影绰绰的消息,就是自己觉得时机成熟了。” 封听云追问道:“那他为什么引诱……行舟?还有想杀了我?” 伊春秋:“自然是想断了我们这些怀柔派的后路,胁迫我与他站上一条船。你死了,十七没了,行舟在他身边被监视,我未能修习六阳掌,这望月岛日后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还不被他自己说了算吗?” 没人想知道你望月岛上还有多少个分支,也没人会对当年盛天涯欺师灭祖盗书出走的事迹感兴趣,引线一旦点燃,就都是一丘之貉了。 封听云霎时说不出话来,他愤然站起,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我要去中原!” “还不是时候。”伊春秋坐着不动,“我要你传信给绿山阁,不管他们要什么,务必请他们暗中监视好盛天涯的行踪。若他们把消息卖给别人,一入中原,你我第一个杀了赫连明照!此外,你想法子联繫解行舟。” 封听云诧异道:“什……联繫他作甚?” 伊春秋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知道你们师兄弟自有一套联络手段,行舟身陷囹圄,你这个做师兄的,总不能因为他成天嚷着要你的命,就真的丢下他不管吧。” 她三言两语的倒是把封听云内心的阴霾驱散过一些,他垂手良久,取出腰间一个物事推到伊春秋面前:“师父,给您带的。” 丝帕裹着,伊春秋打开后,发现当中躺着一枚玉簪。 “啊,这个好看。”她毕竟是个女人,有了新首饰立刻拿起来,爱不释手地翻看,“你这小子挑东西还算有眼光,怎么,不给自己买吗?” 封听云握紧了袖间的两枚玉扳指,勉强地笑了笑:“我要那些做什么。” 他把东西送了,再多的话也没什么好说,转身离去。玉扳指硌得他掌心生疼,等封听云走回桃花绽放的小院时,手中被留下了一个痕迹。 与那枝头的繁花却有几分相似了。 他想了想,推开解行舟屋子的门,把其中一枚放在了桌案上。 扬州城外第一丝拂晓的光飘过细浪涌起,柳十七睁开眼。他面朝墙壁弓着身睡了一晚,被褥盖得过于严实,把他焐出了一身热汗。 他茫然地翻了个身坐起,这才发现旁边还躺了个人。 闻笛大约后半夜辗转反侧,还是换到了他旁边头抵着头才睡过去,柳十七起身的幅度还不足以吵醒他。他只皱了皱眉,从仰躺变成侧躺,露在外面的手臂随意往柳十七的胳膊一拍,好似嫌他动静太大。 柳十七忍俊不禁,他突然觉得这样的闻笛怪可爱。轻手轻脚地起床越过闻笛,柳十七披衣出门找小二要了壶热水洗漱,坐在桌边发起了呆。 他仍知道自己在一个不知安危的地盘,但怎么回望月岛,或者说……还能回望月岛吗? 按常理他不能把闻笛带去,两个人现在又暂且安全,至少待在一起时危险不多。那莫非就等在这儿再和师兄联繫吗?还有解行舟究竟怎么了? 在余杭休养的半个月内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繫就是通过段无痴,而他自不能告知师门,段无痴也并不想与他多言,故而几乎算与世隔绝。 盛天涯……柳十七思及那日看到的中年男人,目光如鹰隼锐利,背嵴虽微微佝偻却半点不露弱势,一出招更是迅如闪电,叫人看不清其中套路,更别提破招了。他勉强招架已是十分艰难,盛天涯真要想杀他还不如同探囊取物? 他不是左念,疯疯癫癫的又总对柳十七念着旧情网开一面;也不是席蓝玉,出手间再有小心思却并不能抛开宗师头衔不顾面子;更非段无痴,多年蛰伏磨砺出的一身傲骨,像一支引而不发的箭。
第107页 论身手盛天涯尚且不比上面这几人差,但他却成了最危险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要命还是取财,亦或是示威?招安?柳十七想得脑子痛,他从未接触过这种人,更别提参透他们的城府。 他愤愤地喝了一口热茶,那厢榻上,闻笛窸窸窣窣地起了身。额前垂下的髮丝挡住硃砂印记,闻笛的脸便更加苍白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好似做了噩梦。 “笛哥?”柳十七轻声喊,“你不睡了么?” 闻笛摇了摇头:“我总也梦见你落水,睡不好,还不如起来看着心里踏实。” 柳十七闻言笑出了声,闻笛起身拢了拢敞开的衣领,顺手勾过一件外袍裹在身上。他穿得随性,坐在那里时却也有几分风流在。 “你现在打算如何?”闻笛见他只是笑,先在问道,“你提过师门在东海,封师兄如果去了的话,你现在也要回去了么?” 柳十七摇头道:“说来丢人,那地方须得乘船才能去到,但我并不能辨认海上的方位,光凭自己万万无法成行。可能我……只先回海边,那处有个客栈,每月初一十五会有岛上的僕役前来取粮棉,届时我或许可跟他们一同回去。” 闻笛听了这些没说话,把茶杯捂在手心,目光如同黏在柳十七身上似的,带着点眷念,良久才道:“你平安回去了,就不会再来中原了吗?” “笛哥,我和你约好白露夜廿四桥的,结果你这时便自己忍不住先跑来。”柳十七说话时尾音仿佛在笑,听着有些软绵,“届时你若再次赴约,我定然也会去与你相见。只是……你给了我那么长的时间去思索,是嫌我太笨了?” 闻笛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你看出我给你时间。” 柳十七:“你定是担心我回过神来,无法接受救命恩人又是杀父仇人,师兄成了义兄,自作主张替我报了仇,故而想不通钻了牛角尖。说实话,那时我的确无法接受,但后来离了西秀山想过几日,逝者如斯,天大的恩怨我也左右不了。” 倒是没提到闻笛担心的另一件事,他终究年轻,连人情世故都能轻巧地释怀,并不能接纳更加深沉的情愫。 闻笛不语,良久柳十七又道:“多谢。” 这两个字轻得像落进了尘埃里,闻笛扭头看他,那少年眼眸低垂,飞快地眨了眨眼,睫毛便翕动两下,一片细腻的阴影:“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不怪、也不怨怼你做的事,换做是旁人,根本无法做到这一步。” 闻笛哑然:“你怎知我不是为了自己?” 柳十七:“血浓于水,笛哥,你并非爹娘亲生,对左念的仇恨并不至此——虽然你不说,也没有人会多想,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否则你就不会让我走了。” 清晨的鸟鸣像一串悠悠小调,能换来他这句话,从前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扬州的烟花三月值得一看,柳十七掐指一算离十五还远,索性应了闻笛的提议,在此地多停留几日,顺便看看江南风光。 两个年轻人并肩而行,一个长衫广袖白衣翩翩,乌髮放下一半颇为缱绻,另一个则是任侠装扮,束髮佩刀。二人俱是长身玉立,模样也好,往街边一站,连阁楼上的姑娘都忍不住掀开窗子偷看几眼。 闻笛闲庭信步往前走,对柳十七道:“听客栈掌柜说镇口有家阳春面做得好,这也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不如我们去尝尝。” 他说话,柳十七自然毫无异议。两人问了旁边的镇民,循着他指路的方向而去。 原本轻松惬意的气氛,柳十七走出两步却觉得有些不对,他看向闻笛,果然对方眉目间隐约沾染上肃杀,压低了声音道:“十七,你听见了吗?” “有人,大约十来个。”柳十七轻声道,“是沖我们来的吗?” 闻笛道:“你惹了什么仇家?” 柳十七思索片刻,道:“莫不是我那位师伯知道当日落水没死,前来赶尽杀绝?” “不会。”闻笛立刻否定了他,“你师伯是高手,不会大张旗鼓地带人前往,他取你性命不过几招工夫,何必费这些周章——”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一道凌厉刀气,闻笛广袖一扫,瞬间撑起内劲挡住朝他们射来的刀光。金属落地之声过后,四面忽然多了好些穿戴整齐的武人! 他们所处之地正是一处街巷死角,这些人包围上来,柳十七下意识地想拔刀一战,手却被闻笛按住了。他听见闻笛镇定自若道:“不必慌张,只是些喽啰,你大伤初愈,莫要再劳神同他们动手,躲我身后去。” 柳十七愣了,他还从未受到过明目张胆的保护,一时不知是按闻笛说的做还是继续逞强——他现在的身手对付眼前这些人绰绰有余呀! 只他一分神的工夫,当中一个青年拔剑向闻笛刺来。 十二楼出身,闻笛脚下步伐轻盈得很,侧身让开后闪电般出手擒住那人握刀的手腕,他眉心一拧,手上用力,那人发出一声惨叫,长剑旋即落地。 闻笛的字典里没有点到为止,惨叫尚未落下话音,他往前虚进半步,手间转而攻向那人咽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扼住对方要害。那男人比他魁梧得多,此时被闻笛举起来脚都离地了,脸更是涨成猪肝色,口中只能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第108页 “你们不如一起上。”闻笛说完便撤手,那人立刻摔在地上,捂着喉咙一阵勐咳。 他放了话,周围人见他两招逼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差点被掐死,纷纷踌躇,不敢上前了。闻笛冷冷地扫了一圈,又道:“那边的领头人还不现身吗?” “好呀,不愧是十二楼掌门的高徒!”随着一声长啸,某个身影从人群之外翩然落地。 此人一身玄色短打,见了面容,柳十七勐地想起了他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清谈会上与闻笛交过手还跌了面的赵炀,华山掌门。 闻笛不好轻易得罪他,拱手道:“原来是赵掌门,自临淄一别,看来您精神还是矍铄得很,不知那宗惊动武林的灭门案可处理好了?” 赵炀冷声道:“本门内务不牢你费心了。” 闻笛故作惊讶道:“果真是内务?看来当日华山派对我十二楼竟成了栽赃,此事我可少不得回禀掌门师兄去,且看他如何计较吧。” 故意提起旧事,赵炀却不为他激怒,沉着面色越过闻笛看向他身后的柳十七:“闻贤侄,柳眠声又早就是你们十二楼的叛徒,左掌门虽已仙去,我与他的交情还在,不好对他的门生指手画脚,你做什么与他在一起我管不着。但他前日伤我独子性命,废掉了他一身修为,今日不把他交出来,赵某实在意难平!” 闻笛听柳十七说过赵真易容成自己妄图截杀他的事,此刻听了这番搬弄是非的言论,差点笑出了声。 他低头掩过嘴角上扬,调整表情道:“是吗?阿眠,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柳十七心领神会,冷哼一声:“我与十二楼的恩怨不是清谈会上左掌门的一面之词便能说清的,赵掌门无需再管。令公子做了什么激怒我,他心头有数。我不过在他经脉中钉入一股六阳真气,稍加惩戒而已。他自身修为不够学艺不精,反被真气侵蚀,这难道也怨我吗?” “你——!”赵炀险些便要暴怒,周遭华山派众拔剑出鞘,中间两人巍然不动。 柳十七尝到了反驳他的快意,一时没注意到闻笛表情细微的变化,继续道:“令公子只是内伤,不值得赵掌门拿我性命做抵吧?况且……” 赵炀:“如何?!” 柳十七露出个少年气十足的笑容,那原本淡漠薄情的眼角霎时便如同桃花绽开有了几分好颜色。而他的动作却与笑意相反,伸手握住了背后长刀:“你以为凭自己,就能奈何得了我吗?你扪心自问修为比起斗转星移又如何?” 赵炀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斗转星移……你怎么会知道斗转星移?!” 柳十七:“你们几大门派从清谈会开始暗暗施压,不是为了试探出斗转星移的下落?正当我那时忙于逃窜就把这茬忘了?” 赵炀:“……” 长刀出鞘时金属碰撞之声拉得绵长却清远,柳十七横刀在包围圈内神态坦然:“你若要以身试法,我并不介意与你交手,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剑拔弩张之间,赵炀却突然怂了。许是那“斗转星移”四字太振聋发聩,一直藏着的秘密被这少年不假思索地说出,而他好像知道的比自己还多。 斗转星移,当初“大哥”言之凿凿说这是江湖中新的门派所创内功,但赵炀私下去查,又买了绿山阁的消息,才知道被摆了一道!什么新的门派,分明就是……那些人又回来了! 为什么“大哥”对柳十七如此看重,仅仅因为他离了十二楼拿着渡心丹? 在清谈会前故意散播“斗转星移”的消息是为了引人上钩吗?结果被横插出来的左念搅局,以致于草草收场? 还是说那人有意隐瞒了许多事,赵真探听到柳十七与斗转星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试探不得反而惨遭毒手,更是坐实了当年传闻。 如今的华山派得罪不起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赵炀略一思索,挥手道:“撤!柳眠声,今日是暂且不与你计较,否则传出去江湖中说我们以多欺少不算英雄,终有一日我会亲手讨回真儿的公道!” 柳十七哑然失笑,长刀杵在地上,手肘便靠在刀柄,整个人歪倒着,分明有了几分邪气。赵炀眉间顿深,他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真相,但他来不及再思考了,足下一点率先离去,华山派众随他撤离。 一时间街巷拐角又剩他们二人了。 “名门正派。”柳十七不以为然,接着他觉得很有趣似的,又把赵炀方才情态回忆一遍,更是觉得自己能指着这个笑上小半年。 旁边闻笛许久不说话了,他拉了把柳十七的袖子,神态严肃:“你方才说,六阳掌中真气侵入经脉,竟可导致内功尽失,你昨天可不是——你昨天不是告诉我只把赵真打伤了吗,为何废他修为?” 柳十七道:“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承受不起,当日小蓬莱里我练功不瞒着你,六阳掌霸道,你明白的。分别之后我在师兄指点下重新修习,自然不比当时了。” 闻笛原地踯躅一圈,忽然道:“十七,有件事我想你该知道。” 柳十七眨了眨眼疑惑道:“怎么了?”
第109页 闻笛道:“你可听说过拜月教?” 柳十七皱眉:“拜月不是当年的第一邪魔外道吗?” “拜月教的最后一位左护法,他叫叶棠。”闻笛面沉如水道,“而叶棠行走江湖,一手掌法出神入化,旁人说那掌法取自六阳经。” 溪边倏忽起了阵风,听他言罢,柳十七面上最后一点笑容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了!谢谢耐心qaq 我努力日更吧……不抱希望的话可以隔日来看看这样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棠棣之华 拜月教最后一次出现在中原须得追溯到六十余年前。 彼时的武林比起今日可谓风起云涌,黑白两道泾渭分明,成天因为芝麻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吵得不可开交,一个看不起对方做事不受拘束,一个背地里没少骂过伪君子。正道上百家争鸣,走了邪道的里面,惟独拜月教一家独大。 比起其他那些山匪、流寇成群结队搭起来的草台班子,拜月教是惟独能被白道英雄们放在眼里的魔教,声名远播,烂得不可一世。 而之所以被各名门正派忌惮,只来自拜月教高深莫测的武学。据传,修习者不出五年便能成为二流高手,若潜心十年必定独步武林——玄乎其玄的心法,名曰“照月移星”,是拜月教的一块宝。 这话听着倨傲无比,也应了他们的名头:行事交友只看自己喜欢,视人命如草芥,礼法规矩更加从未被放在眼里。 距今六十余年的大冲突爆发前夕是拜月教最风光的一段时日,彼年掌教名叫华霓,威望甚高。教中位高权重者有两位护法,十三名堂主,俱是怪癖甚多。 右护法仇星朗每隔一月便要掳走一名烟花女子,将其玩弄腻了便残忍杀害。华霓是个蛇蝎美人,不仅杀人如麻,更令人髮指的是因她自己早年身受重伤时被夫君抛弃,又没有子嗣,尤爱折磨青年男子解闷。 堂主当中,有的生吞人心,有的活祭童男……一群牛鬼蛇神里唯一正常些的,仿佛就剩下左护法叶棠了。 叶棠在教中算年轻的,名头也不大,像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归根结底,其他人抢了太多仇恨,以致于他行走江湖时居然愣是没传出半点风声。 叶棠为人潇洒,不拘小节,喜好结交江湖朋友。多年隐瞒身份与他人把酒言欢,也没人会把眼前俊朗的青年同魔教护法结合在一起。 正道一向看拜月教不顺眼,怎会容许它势力逐日壮大。但苦于拜月教众单打独斗惯了,欺负的大都是些三教九流,没在正派头上撒野,他们多年师出无名,只能眼看着它越来越无法无天。 就在众人尴尬的时候,出了个天大的乱子—— 暮春三月,在妙音阁作客的叶棠听了“素手清音”康吟雪一曲高山流水,却不知那姑娘鼓琴时惯于以内力相和。叶棠练的拜月教中“移星”一脉心法,纯阳路数的内功,毫无防备地被康吟雪的阴柔内劲冲撞过去,当场重伤。 彼时江湖中只知“照月移星”之法乃阴阳相分择一而习,叶棠一呕血,妙音阁赏琴宴的各位老江湖却看出了端倪。有个不要命的,在对方尚未调息结束时一招试探而去,结果被当胸一掌,打得七窍流血。 叶棠自知闯了祸,不闪不避,当场言明身份。 众人此刻听闻与自己论道之人竟是魔教左护法,纷纷大怒,一拥而上要找他计较。叶棠带着内伤迎战各门各派数十人,愣是不落下风。 混战中有两人被他打死,其余的多少受了伤,而叶棠浑身染血,只留下冷冷一言便拂袖而去:“所谓名门正派,原来就是这等气度!如若寻仇,不如来淮水一战吧!” 赏琴宴的奇耻大辱岂是能轻易吞下的? 正愁找不到理由,此事简直地狱无门你偏来投。 各门派散去,一年后有神秘人献上淮水拜月教老巢的密道地图,更载有机关解法。天时地利,北川学门、十二楼牵头,文法寺、妙音阁等响应,最后纠集大小门派十八个,浩浩荡荡地杀上了淮阴,扬言剷除恶人。 那场混战持续了五个昼夜,最终掌教力竭而亡,右护法自尽,余下众人要么遁走要么归降。叶棠从密道逃走时,被十二楼的人堵了个正着,不知说了什么,他们硬是逼迫叶棠发誓,此生再不入主中原,作为代价饶了他一命。 后来淮阴的水月轩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叶棠流亡东海,再没人见过他。 拜月教暂且被剷除了,余下十年内,他们如同一个梦魇,不时出来捣过乱。但因为没了主心骨,后来逐渐也都销声匿迹。 一碗阳春面见了底,柳十七半晌才愣愣道:“你的意思是……” 闻笛说了那么多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四处扫了一眼:“很早之前听左念和旁人探讨武学时提过,那次十二楼代价惨重,他虽未曾经歷也颇为深刻。” 柳十七:“嗯?” 闻笛:“左念的师父同叶棠交过手,那人功夫很奇妙,内功只比旁人更深厚而已。但叶棠却能将这平平无奇的纯阳内劲变为杀人利器,凡是中了他一掌的人,很多都因承受不住那股真气被反噬——后来他潜心修习,将原理融入‘少阳符’中了。”
第110页 挨了左念两次少阳符、至今仍没好全的柳十七不禁心有戚戚,他埋头按住自己脉搏,留给闻笛一个郁闷的头顶,一句话也不想说。 闻笛道:“那时我没放在心上,毕竟拜月教已经查无此名,叶棠更是说不定早就死了。他能有什么后人呢?谁也不曾想过……零落至此了,却还一息尚存。” 但谁都不曾想过告知他。 这念头浮现出来时,柳十七竟有一丝释然之感。许是多年来他也患得患失,不曾对伊春秋他们交付太多真心,大家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有的,可他向来按部就班,少去打听望月岛的来头,无怪别人对他有所保留。 柳十七思来想去,道:“你不用避讳,这些事师父并没告诉过我,许是觉得我出身十二楼,不知道更好。” “或许吧。”闻笛安慰他,又道,“淮水之南,那处现在都是许多人的禁语,按理来说这次清谈会开始江湖上盛传的‘斗转星移’便是在引你们出来。” 柳十七:“师兄收到消息便很紧张,因为……师伯叛逃,带走了一册秘籍,我们以为那些人是他的弟子,还没想过会有旁人拿来当诱饵钓鱼。” 许是“斗转星移”已经够让人头疼,他对《碧落天书》含煳其辞匆忙掠过,所幸闻笛并未追问,认真思索后道:“你师伯与赵炀身后的人定然不是同一个,他们同时放出消息,莫非背地里已经狗咬狗了?” 柳十七蹙眉道:“难说,此事我必须回一趟望月岛,找到师父问个清楚。否则一直以来连自己修习的究竟是何物都不清楚,相比之下错手杀人都不算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就是六阳掌,邪门得很,还冠以一个正义凛然的名字,就像望月岛的其他武学。但他不肯干脆地相信,还在自欺欺人。 “没事,问清楚便好。武学没有正邪之分,纵然拜月教也有自身精妙在,不必为此太过钻牛角尖。”闻笛见他神色颓然,情不自禁按了按柳十七的肩膀,“我与你同去。” 柳十七失笑:“笛哥……” 似是猜出他要如何反驳,闻笛道:“就送你到海边,这样也不行?” 双目相对时柳十七有一刻迟疑,他不是第一次觉得闻笛看自己的眼神异样了,但他想不明白就只好逃开。半晌,柳十七才道:“也不是不行,但你来中原不应该有郁徵交代的事要做的吗,好抽身?” “我说能走就能走。”闻笛说话的语气很平缓,却不容置疑,“此次应白虎堂邀约来扬州,为了他们所说的大事。郁徵不太肯和阳家的人扯上关系,有意让十二楼从中原这趟浑水里抽身离开。我来这些日子也弄懂了,此事并不简单。” 白虎堂和北川学门,还有华山派这群小门户……私底下到底在盘算什么? 纵然柳十七不说,闻笛也是要藉故离开的。 许多疑点他还没有头绪,但却千丝万缕地联繫在了一起,像揉成一团的线,理清楚之后兴许会有一张前所未见的大网,把所有的鱼虾都罩在里头。 那日午后春雷滚过天边,半夜里一场雨润物无声地飘进了江南腹地。 东海,昔日离开是晨光熹微,朝阳初起,再次归来时柳十七孑然一身,午后的天际线连成一片混沌,仿佛被黑云吞噬了。 闻笛初次来到海边,和柳十七当年有些相似,他踩着脚下柔软的细沙,牵住柳十七那一匹马:“就到此地?你不是说会有人来接应吗?” 柳十七点点头,指向远处客栈外的一叶扁舟,然后看见闻笛脸上闪过讶异。 他正欲解释,从客栈里钻出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远远地发现他,把手头的东西往同伴怀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还没到就大声唤十七:“柳哥!” 柳十七单手提着包袱,背后斜负长河刀,那少年乖巧地接过他的包,神情又急又欣喜:“你还活着!太好了,封哥儿回去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师父不准他出门,锁在房里关禁闭呢!他没法出来找你,哪知道……被我们遇见了!” “嗯,”柳十七摸了摸他的头,“回来得迟了些,我会向师父请罪的。” “请什么罪!”那少年很是开朗,“师父见你回来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啊……这位是……” 柳十七连忙道:“是我的兄长,今次恰好遇见,他帮了我不少忙——放心,我不叫你们难做,他就送我到此处,我同你们立刻就走了。” 少年好似很担心柳十七坏了规矩,听了此言后松口气,不再作声,搂着他的包袱乖乖站在一旁等,笃定他们还有临别的话要说。 旁人看着,有的话就说不出口,柳十七一直望着闻笛,半晌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觉得西秀山分别时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脸面,再多说,显得忸怩,像姑娘。 闻笛见他不开口,反而宽容地笑了。那双凤眼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硃砂印殷红,衬得原本苍白薄情的面相都柔和不少。 他抬手在柳十七侧脸上轻轻一蹭,低声道:“白露夜,廿四桥,你与我约好了的,我会记得。再没意外的话,下次我去等你。”
第111页 柳十七终于找回点理智,触在侧脸的指尖稍纵即逝。他按住那点冰凉,下了决心一般,垂眸嗫嚅道:“虽非亲生手足,没有血浓于水的牵绊,但我对你感情之深无需言明。笛哥,你好保重,有事……也别瞒着我。” 他后知后觉地总结,闻笛在十二楼的日子未必多好过,弒师已成定局,饶是郁徵再宽宏大量,万一纸包不住火呢? 可他说什么都多余,只能以这种方式让闻笛晓得他站在背后。 “知道了,也晓得你懂事不少,再不是以前的孩子了。”闻笛道,片刻后又像嘆息一般自言自语,“十七,但别让我等太久啊。” 这话低进了尘埃,柳十七没听分明,再要追问时,闻笛克制地把他拥入怀中,抱了一下后放开,示意他和望月岛的那几个少年去。 柳十七心如乱麻地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闻笛依旧站在原地——像西秀山那次。 他在那一瞬很想知道,当年他们被迫分开之时,闻笛是不是也像这样望着左念把自己带走?每一次都是闻笛目送他离开,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人生一苦是别离,不会太好熬吧。 “柳哥,那人真是你兄长么?”乘船回望月岛的途中,一个少年忽然问他,百无禁忌道,“你俩长得不像,他比你俊俏多了。” 柳十七想了想,道:“我们并非亲兄弟,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又渊源颇深,我喊他一声大哥并不为过,不像也就不奇怪了。” 另个少年老神在在地替他分析道:“莫说我讲话太直,你那大哥长得英气逼人,面相却单薄,不是有福的样子。上次从师父那里借来一本相面的书,大哥的相貌便说是慧极必伤——和解哥儿有点像呢。” 头里的“慧极必伤”四个字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不痛不痒的,却很难耐,柳十七不去深究,顺着话岔开:“解师兄?他还没有消息么?” 撑船的少年道:“刚去掌柜那儿拿了一封信,说给封哥儿的,我见上头字迹,说不好就是解哥儿的。封哥儿此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因你的事自责不已。也是可怜,他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知道解哥儿如今是死是活……” 他兀自长吁短嘆,柳十七却想道:“解行舟被盛天涯掳走,还能传信回来吗?他究竟是身陷囹圄了,还是自在得很,他人在何处?” 越想越难受,尤其在船上颠簸,他干呕两声,什么也吐不出。两个少年还想同他说闹,偏过头去见柳十七脸色不好,便知趣地不去招惹他,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 海上雾气瀰漫,柳十七不辨方向,抱着膝盖窝在船尾,闭眼静静地回想这趟去中原的事。他自来到望月岛后第一次离开这样久,不知伊春秋怎么样了? 小舟摇摇晃晃地靠岸时,柳十七方才睁开眼,他嗅到空气中一股清冽的花香。 望月岛的初春来得比中原早,绯色的花树连成一片犹如暮色四合前的红云,轻快地随着和风盈盈颔首,柔弱又清丽。早听封听云说这花没有名字,伊春秋叫它“忘忧”,见过不少次花季,今次感触尤甚。 忘忧谈何容易,若闻笛所言非虚,伊春秋起的这名字分明也在自欺欺人。 柳十七长长出了一口气,与那两个少年作别,旋即提气轻身掠入盛放的花树中,几个起落后便没了踪迹。 再次回到清风亭,伊春秋同往常一般坐在那处,见了他也不奇怪,说罢一句“静坐”后起身替他斟茶。柳十七有些微喘,喉间还有干呕的徵兆,连忙把那杯茶喝尽,依言在伊春秋桌案对面盘腿而坐,径直开始调息。 柳十七入定一向很快,他在混沌中隐约觉得一股力量按在自己肩头,恰如其分压住了他的浮躁。于是他调整吐息,百骸间宛如淌过连绵不绝的暖流,浑身都舒畅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柳十七睁开眼,抹了把额间的汗水,刚要开口对伊春秋说话,还没斟酌好从何处开始,先被对方抢了话头。 “受过很严重的内伤,是在西秀山?还是江南?”伊春秋问道。 柳十七思考片刻道:“应当是西秀山,后来师兄指导我练功时服过药,只因车马劳顿一直不曾好好休养。这时遇上余杭的事,落了水,便……” 伊春秋:“推你入水那人是谁?你可曾看清容貌?” 柳十七被她问得愣住了,顺着话头想了很久,颓然摇头道:“不知。” 伊春秋却不再继续,只道:“你能平安归来也总算一件好事,行舟不知所踪,听云终日魂不守舍。此去中原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从清风亭离开时,柳十七满脑子都是后头伊春秋告诉他的话。 “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你当年被听云从晋地带回来就不是意外。但我们没有告诉过你,他找寻的那个人和望月岛有什么渊源,你不问,我心头有愧便也不提。而今既然你遇到盛天涯,又在西秀山走了一遭,有些事今日也不得不说。” “……师父?” “盛天涯夺了秘籍离岛后,沉寂了大半年突然有了消息。而那消息,却是一封数年前的旧信,来自早就与我们断了联繫的师妹虞岚,小字晓,我们那时都称她晓妹。寄信的人是她的兄长,扬州虞氏商行的大当家。
第112页 “当中所写,她已将《碧落天书》的后半段藏了起来,若我们有机会得见此信,说明秘籍落入贼人之手,她也不在人世。经过辗转,听云打听到晓妹已于多年前和妹夫一同为贼人所害,留下独子还活着,行舟听说他姓闻。 “晓妹一向最聪明,否则师父不会选她託付秘籍。于是我派遣听云去中原,力求找到她的儿子。直到许久之后,才打听到消息,那孩子跟左念去了西秀山。正好此时,传出左念关门弟子窃药叛逃,听云觉得有诈,一路跟去,终是在太原遇到你。” 伊春秋说到此处时断了话语,眼眸中神色深沉,望向柳十七。 后面的不需她再赘述,柳十七埋头不语。 接着封听云把他连哄带骗地拉到瞭望月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收留的对象,然后一念之差过去了七年。虽然柳十七那时对封听云说漏嘴的话有印象,以为事情与闻笛有关,却不知着实阴差阳错。 他半晌才轻声问道:“娘……你的晓妹,可知拜月教之事?” 伊春秋默然:“抱歉。” 记忆模煳的母亲的轮廓渐渐明晰了,合着那曲被闻笛悠然吹响的小调,拼凑出一个让柳十七哭笑不得的真相——多讽刺呀,那时正邪对立得兇恶无比,爹是紫阳观德高望重的真人弟子,娘却是销声匿迹的拜月教余孽。 他突兀地很想问一句柳来归当年是否知情,若是知情,又如何自处才能坦然面对? 心中的困惑一点一点被解开,柳十七坐在矮山顶上,眺望不远处几间茅屋的灯光。海风裹挟着微冷的腥味,扰得他烦躁不堪。 他握紧了腰间那柄简陋的笛子,半是赌气地想:“都瞒着我。” 闻笛瞒他身世,伊春秋也瞒他来龙去脉,好似他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本来都快想通了的憋屈又涌上来,把柳十七堵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心口燃起了团火,像压抑着的躁郁终于手舞足蹈地找到了机会把他吞噬。 下一刻,他将那把笛子用力扔了出去。 天边星子遥远地缀着,柳十七听见竹质短笛落地时空洞的声音,接着滚了几下,动静便彻底地淹没在了草丛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这么狗血,我们叶棠哥哥,一个重要npc。 最近沉迷33补分,开新赛季后会松和点!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月下西楼 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已经后半夜了,柳十七环顾四周,并没想像中铺天盖地的灰尘,床榻新换了褥子,大约打扫过。他回来的动静大,吩咐做这些的人也许是伊春秋,还可能是别人。 伊春秋的态度明了,不愿多收弟子,再一联想此前闻笛那儿听来关于拜月教的事,柳十七不难猜测她未必就要復仇。只是盛天涯做到这地步,伊春秋想必骑虎难下,岛上那几个少年学了点武艺傍身,或许只为防万一。 那夜柳十七没合眼,翌日天没亮,他便敲响了封听云的房门。 封听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来,衣冠虽整齐,表情却十分愕然。他还在被禁足,憋着一股气,乍见柳十七来半晌说不出话。 倒了一壶茶,窗外阳光正渐渐驱散海雾,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 柳十七略一踌躇,捂着茶杯吞吞吐吐问道:“昨日回来后一直不见你人,师父说要你冷静。问她……她没说,那天……推我下去的人,师兄你看见了么?” 封听云抿嘴,仿佛很不想提那个人,轻声道:“是行舟。” 柳十七已有论断,听到实话时仍旧抑制不住的震惊,他没追问,反而封听云自行打开了话头,像在劝他想开:“他……师父说,兴许有苦衷。昨日接你回来的那两个孩子给我带回了他的信,但我还没来得及拆——” “你先看吧。”柳十七道,“你也说他不一定无辜。” 换做平时,封听云定然立时反驳他。师兄弟三人感情不错,但他终归是比柳十七和解行舟更亲近,他起身从临窗的书桌上拿起那封信,眼角狠狠一跳。 “他不无辜?”封听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他举着信封,对柳十七试探道,“是不是你落水过后又见过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柳十七:“我没见他,但我只是想……盛天涯能奈何他什么呢?你别告诉我只是因为解师兄小时候被他救回一条命,就能为他赴汤蹈火了。” 纵然能赴汤蹈火,也决不会等到今日,否则解行舟未免太有心计。 封听云把这话听了进去,没有回应,径直裁开信封,从里头拉出一纸薄薄的信笺,墨迹力透纸背,短得一眼就能看完。 “是我负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连个落款都懒得写,是他的作风。封听云连看好几遍,硬是没看出个前因后果,无名火蓦地窜上来,烧得他心口有点疼。 他把这张纸拍在案上,唿吸变得粗重,吐纳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邪气乱走似的顺着经脉使劲儿折腾。封听云的眼睛有点酸,眼皮不受控制地觉得沉重,喉咙更是干涩得连说话都困难,一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扶着桌子勉强站稳,突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封听云一抬头,柳十七拿过了那张纸,平日里淡泊得过分的小师弟一扫常态,面色凝重地望过那四个字,对他冷静道:“他是自愿的?”
第113页 尾音上扬像是问话,但他们都知道柳十七这句就是在笃定了。 封听云终于找回一点主心骨,他闭了闭眼,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你若说前面这么多年都是装的,我也不信。他这个人……不是宫千影,他说过他不是……现在跟着盛天涯走,一定——” 他还要骗自己,柳十七却顺从地接过了他的话:“师兄,他固然不无辜。但我相信他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兴许是你们分开的时候他发现了别的,不惜以身为饵。” 封听云被他抢了所有的话,只好默然。在热血渐渐冷却,回归往常的理智后,封听云发现小师弟今日好像镇定得有些反常。 他问:“十七,你今日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柳十七那双盛满无忧无虑的黑眼睛望向他时,当中的复杂让封听云一时失语。他吸了吸鼻子,道:“兄长瞒我,师父骗我,师兄害我——还要如何,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像个傻子那般跑来问你‘我们明天做什么’吗?” 原本他都快想通了,回到望月岛后以为出了变故更当师徒同心,却不料伊春秋将身世告知与他,直接压垮了本就不太开朗的少年人。 有什么好瞒的,为何每个人都觉得我像个废物? 柳十七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堵得慌,他说完那句话后见封听云表情讶异,也不做多解释,兀自在他屋中坐下。而封听云站在原地良久没动,嗤笑一声,转向他道:“你觉得自己冤,没想过为何我们都骗你?” 柳十七:“……” 封听云好整以暇地抄起手,任由信笺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偷看到师姐被害就能一时冲动偷走师父秘药,能做出这种事,你其实不是个容易冷静的人。十七,你太高估自己了,从小到大受的苦看似难捱,但你运气已经够好了。” 柳十七想反驳什么,却说不出话。 封听云继续道:“在西秀山有闻笛护着你,到了中原那一路你也是跟两位商人走的,太原一行我在暗中保护。后来到瞭望月岛,师父担忧你和行舟当年一样受太大刺激,刻意不让你知晓自己的身世。七年了,你从不问,现在来责怪我们不告诉你?” 柳十七语塞,他倔强地望向封听云:“……是,反正离了你们我什么也不是!” 封听云气急反笑:“有趣!十七,你一身功夫拜谁所赐?西秀山血淋淋的一遭,若不是闻笛,你撑得到第二个六阳掌吗?我本来还以为你找我质问是为了拜月教的事,却不想你纠结的只是这些鸡毛蒜皮!” 他还没回答,封听云愤愤又补上一句:“倘若你真这么想,那就太令我心寒了。” 一句“那些事轮不到我来操心”堵在喉咙,封听云对他好却绝不会一味妥协,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幼稚。柳十七醒悟这道理,低头不语。 他是在闹脾气。 从前夜与伊春秋长谈之后,就一直有什么情绪委委屈屈地窝在心里给他添堵,亟待被发泄出来。而这望月岛上下,他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时闹一顿的人,只得把那根笛子扔了出去,又在夜色里摸索了半宿,把它重新捡回来。 柳十七忽然有些迷茫,好似这偌大江湖中,能无条件容忍他的除了闻笛再无旁人。 他对闻笛也全然恨不起来,不管他瞒了什么骗了什么,有多大的私心……柳十七恍然大悟,他不是非要个好歹,只要说清了,他就能理解。 但伊春秋和封听云总顾左右而言他,秘密说一半藏一半——为什么? 就只因为最开始离开望月岛的人是他娘? 思绪混乱之下,柳十七勐地一个激灵,仿佛拽住一根线头,顺着拉出许多痕迹。他顾不上反思其他的了,问封听云一个奇怪的问题:“师父是不是恨我娘?” “虞师叔?”封听云惊讶之下迅速调整了情绪,“我与行舟只同师叔相处过很短的一段时日,她们二人无话不谈,情同姐妹……” 但不是越是感情深,才越会在分开之后埋怨对方吗?就像闻笛一直以来都觉得柳十七倘若知道真相,一定恨他入骨。 袖中那柄短笛在山坡石堆里滚了一遭,抵着掌心时刺得生疼。 昨夜里风轻云淡,伊春秋的语气细细想来,可能也有怨怼:“晓妹本就不喜欢被困于一隅,她听说能走,比谁都愿意接受代价。她比师父看得透,知道復兴本门几乎无望,师父问她愿不愿意,她便答应,带着秘籍一走了之,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石子入水,所有的事就像泛起的涟漪。 虎落平阳之后,叶棠带着王干安到瞭望月岛。算时间,叶棠当是英年早逝,从那以后王干安就没断过回到中原的心思。 虞岚受王干安所託带着《碧落天书》的另一半离开望月岛,遇见柳来归,安顿在了长安,以为从此一辈子就安安稳稳,再不被师门旧怨所扰。 盛天涯多次离岛找虞岚未果,直到打听到她的死讯才起了心思,盗书离开。 而盛天涯离开时,王干安重伤,伊春秋从此有了心结。她派人找到了虞岚的儿子,收到身边悉心教导,始终不肯告诉他事实。 ……为什么?
第114页 柳十七想:“恐怕她怕我太像娘的性子,全盘托出后定会重蹈覆辙。” 他将所有的事一捋,突然察觉这些日子来乱糟糟的一切背后,被他忽视了很久的一点。把真相再次琢磨后,望向等他说话的封听云,柳十七没再纠结于小事,像想通了似的。 柳十七道:“师兄,你还记得绿山阁在余杭给你的那封信吗?” ——祸起萧墙,不进则退。 封听云虽不知他怎么又正常起来,顺口道:“记得,你还提醒我那可能在说解行舟,如今看来,的确在说解行舟……” “未必。”柳十七严肃道,“我爹娘死于十三年前,被左念杀了,这个他自己认过不会有假。但他又说什么‘有人误我骗我’‘害死无辜之人’,我怀疑爹娘的死另有人从中作梗。否则按他们二人隐姓埋名,只看着像长安一对普通夫妇的样子,怎会有仇家?” 柳来归出身紫阳观,师父慕真人德高望重,更不会与人结仇。虞岚虽为望月岛的弟子,想来能与柳来归结为伉俪,不会是什么十恶不赦爱好古怪的人。 这样的两人,如何能招惹到左念,被他视为杀妻兇手? “是了!”封听云一拍桌案,激动道,“你说那时你年仅四岁,那就是十六年前——我方才开始学习北冥剑法,太师父闭关了,师父终日打理庶务。那时宫千影和玄黄都还没入门,行舟也刚到望月岛不久,师伯……盛天涯往中原去得很频繁。但是过了一年多,他好像就对中原没什么兴趣了。” 柳十七接口道:“若是他与我爹娘的死有关呢?他和左念难不成还有联繫?” 二人顿时齐齐陷入了沉默,好似他们兜转多年,时至今日才发现对那位师伯的了解聊胜于无。至于其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封听云毅然道:“我必须去找师父,不然她还以为能置身事外。” 柳十七提醒他:“你还在被禁足。” 封听云无奈地望向他:“师弟,求你了,我偷偷跑出去,你就当没看到,可好?” 那些争执变得不值一提了,柳十七点点头,背过身不再看他,打量起了封听云书架上的摆件,真应了他那句“当做没看见”。他听见身后封听云更衣的细碎声响,目光逡巡一圈后,突然被一对摆在最上层的玉扳指吸引了注意力。 柳十七抬起手想摸一摸,但最终没落下,只道:“师兄这对扳指玉质很美,造型也挺别致的,像望月岛上的忘忧,又能合二为一。” 封听云的动静停了一拍,柳十七听见他的声音淡淡的:“在洛阳买的,你喜欢就拿去。” “哎?”柳十七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忙道,“我不是要夺人所爱,不过看到了多夸几句。再说这东西一看就很有意义,想来你有自己的考量。” “以前有,现在没了。”封听云越过柳十七把装着扳指的木盒拿下来,再将那两枚玉扳指放了进去,送到柳十七眼皮底下,“我拿着没用,今天对你刮目相看,送个东西讨好你。收了我的礼物,以后再不能轻易耍你的少爷脾气。” 说来说去,还是在指方才二人那通争执。柳十七哑然失笑,只好接过:“是我不好,太着急了……师兄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不是吧!” 这句油嘴滑舌的,很不像柳十七的作风,封听云把木盒给他,抽回手时指尖微微颤抖,没再多说别的,匆忙扔下一句“我去找师父”后夺门而出。 屋内还留有封听云睡前点过的安息香的味道,但在天光大亮后逐渐散去了。 柳十七端着木盒,又看了看掉到被封听云不小心地上的信笺,走过去捡了起来。 他自然认得解行舟的笔迹。一时间,封听云的慌乱与玉扳指仿佛有了某种联繫,柳十七临窗而立,皱着眉,若有所思。 扬州城外下过一场小雨,几人骑马绝尘而来,停在了镇中的小桥流水边。领头的人见了凉亭中坐着的青年,径直在亭外下了马。 “师兄。”那青年站起来朝他揖礼,却是闻笛。 郁徵不与他客套,走入亭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四下望了一圈,挥手让身边几个望月岛弟子都退下,这才慢条斯理道:“这里安全么?” 闻笛道:“左右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我们做得正大光明些,免得落人口实。” 郁徵点头道:“有理。你来这段时日,除了找到柳眠声,还有别的线索吗?前日里灵犀传信回来,说白虎堂那边有发现。” “阳楼三番两次要我们一定过来,扬州城内外有他的人,估计不出明日,他的名帖就要送到客栈来。师兄,我只查到一点细节,除了白虎堂和北川学门,还有几个人,不知道深浅,此前江湖上谁也没见过……怀疑同清谈会前的‘斗转星移’有关。” 他说得晦涩,郁徵却不和闻笛卖关子:“和我猜的一样。但阳家不过墙头草,见利忘义的一群人,不足为惧,商子怀和席蓝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才是关键。” 闻笛颔首:“是,我会继续查。” 郁徵想了想,指点道:“你试着去找妙音阁问一问,楚恨水曾在来扬州前托人传信与我,他们或许也对此有疑惑。”
第115页 “楚阁主。”闻笛若有所指地笑了,“你还敢招惹她?” 郁徵冷着脸故作严肃地骂他:“闭嘴。” 闻笛那双凤眼笑起时尤为好看,他目光一转,站起身拿了置于桌上的柳叶刀:“既是如此,少不得我往妙音阁姑娘们下榻之处走一次了。师兄,你现在是掌门,许多事不能躲避,你又要如何?” “师父没教过我躲躲藏藏。”郁徵简单道。 “我明白了。”闻笛道,从旁边又摘下斗笠蓑衣,“江南春天多雨,你多照顾阿瓷的身体,他恐怕会不习惯——师兄,你就算不在乎自己,多少也想想他。” 郁徵的表情波澜不惊,声音却软了:“多谢。” 他目送闻笛的身影消失在江南的绿柳如烟中,好似很孤独。黄昏的雾气蒙蒙地瀰漫,倒有了几分春寒料峭。 郁徵又在凉亭中坐了多时才起身离开,回到客栈时一个师妹问道:“闻师兄还是不肯回来么?他怎能如此,众人都知掌门师兄并没有介怀——” “尘欢,不必多说了。”郁徵心平气和地倒了杯热茶,“你又不是没听过旁人怎么说他,十二楼以前何曾发生过这种事?纵然师父做错了许多,他们不原谅闻笛也在意料之中,莫要强求。他还是我的师弟,我会护他。” 尘欢还想多说什么,被郁徵打断道:“你去休息吧,明日估计阳楼的人就要来了。” 包厢里没有旁人,郁徵静静地饮尽热茶,门被叩响三声,两长一短,想约好了的暗号。他起身开门,原本漠然的表情忽地生动起来。 门外闪进一个素白身影,反手关上门后勾过了郁徵的脖颈:“徵哥,你见到闻师兄了?” “嗯。”郁徵搂过莫瓷的腰,把他带到桌边放下,“点心你吃点,还有一会儿才能吃上饭——闻笛去查北川学门了。” 这些话他从前对莫瓷说过,对方并未多生疑惑,只拿了一块栗子糕往嘴里塞,含煳不清道:“方才我来时又听见他们在讲闻师兄的闲话,说他大逆不道,离开西秀山也算有自知之明云云,他们知道什么……” 郁徵道:“可不敢胡说这些,你不要同他们理论,闻笛也是这个意思。” 莫瓷喝了口茶,道:“我明白,但还是心里不舒服。徵哥,你说闻师兄他图什么呢?掌门走了,他才是西秀山唯一会折花手的弟子啊。” 这话他说者无心,听在郁徵耳中却不由得让他脑海里“咯噔”一声,旋即又想了许多和闻笛的长谈,以及那本被闻笛放在自己房中的折花手武学图谱,方才按着眉心道:“我派武学向来最高是《天地功法》,折花手不过一个噱头,你少跟他们学。” “哎……”莫瓷讪讪道,他环顾郁徵房中一圈,这才露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面目,拉了把郁徵的袖子,“我那间房,是和徐师兄一起的,他晚上睡觉鼾声大……” 郁徵忍俊不禁,抬手擦掉他嘴角一点沾上的栗子糕碎屑:“知道了,你过来同我睡吧。” 他说这话后莫瓷乖乖地凑上,含住郁徵的唇,舌尖传来甜味,有些发腻。郁徵的指尖绕过他的黑髮,余光却瞥见窗边一闪而过的黑影。 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 夜幕终归来临,闻笛走在小巷中,身上再不是十二楼弟子的普通服饰,而是换了身夜行衣,玄色短打与斗笠几乎让他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中。 疾步往前走出一段,脚边突然弹出枚小小的石子,闻笛霎时停下,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一人斜倚在墙边,轻佻地朝他吹了声口哨。 闻笛走过去,巷口与街道相邻,不远处更夫和巡夜的守卫提着灯笼走过,融融的一团光。那人面上覆盖着僵硬的易容,声音却清亮:“闻少侠,丧家之犬的滋味可好过呀?” “你就是玄黄的师兄?不以真面目示人,你比他还要胆小吗?” 那人笑道:“这不是怕闻少侠你过目不忘,又像上次在临淄那样临时为了一人反水。” 闻笛冷哼一声:“我以为同你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你恐怕后悔了吧,与他扯上关系,往后怎么交代呢?”那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凑近闻笛,二人鼻尖几乎挨在一起,他沉声道,“我们旧帐还没算清,左念死了,但《天地同寿》你可没给我们,闻少侠心中该有掂量。” 闻笛:“你拿什么威胁我?” 那人一双眼在拙劣的面具后极亮,闪着精明的光,道:“被柳眠声知道了你和盛天涯这一年多以来断断续续再联繫,恐怕不太好吧?” 闻笛眉头一皱,按在刀鞘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却被那人挡了回去。 “盛天涯和柳眠声有什么仇怨,你自己查过无需在下赘述。所以还是奉劝你一句,《天地同寿》交到我们手上,越快越好,不要拖。” 他话音刚落,人已经借力跃出数尺,闻笛握紧了袖中两枚星如雨,打出去时却只听见落空的声音,反而扎伤了自己的手掌。 闻笛摊开手后,掌纹被割裂的地方渗出一点血珠。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迷雾重重
第116页 白虎堂的名帖送到客栈时,郁徵并不意外。 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自当谨言慎行,却不想阳楼的消息如此灵通,闻笛说得在理,四处都是眼线。未免打草惊蛇,郁徵收了名帖,好好送走前来的白虎堂弟子,此后把自己关在房中不知想了些什么,直到午后才重新出来。 一群人正在大堂用饭,郁徵靠在二楼栏杆边,面色苍白,不似平时反倒多了丝疲倦。 众人放下筷子齐齐看向他,以为有什么吩咐时,郁徵只朝其中一人招了招手:“阿瓷,先别吃了,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年轻的掌门从几年前便和莫瓷很是亲近,二人关系暧昧,西秀山其余弟子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拆穿。但如今郁徵做了掌门,一言一行便不是只有他自己,怎能还和以前那般为所欲为?实在不懂事! 尘欢在西秀山女弟子中除了宋敏儿辈分最高,师父又是左念的师兄,自敏儿离开后,众人少不得给她一个大师姐的面子。这时她不由得站起,喊道:“掌门师兄。” 刻意加重了某两个字的读音,仿佛已经在暗示郁徵了。 郁徵居高临下,神态漠然:“何事?” “扬州不比西秀山,还望师兄能够谨言慎行。”尘欢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自先掌门走了后,不知多少人盯着西秀山……虽说江湖儿女,不拘礼法,但人理伦常断不可违。师兄纵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多少也顾忌本门面子——” “荒唐。”郁徵英气的眉间一道浅浅沟壑浮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闭嘴。” 尘欢神情不忿,她欲言又止地坐回原位,面上阴沉得如同黑云压城。她余光瞥见莫瓷从旁边桌起身上楼,不由得想起昨夜看到的情景…… 两个男人,怎么能在一起呢?还做那些事? 十二楼的大师兄如此不知检点,难怪当年宋敏儿处处不服他,闻笛不在之后,就更加枉顾廉耻了,也不怕被江湖人笑话! 她握紧了手间,同桌另一师弟以为她是被呵斥了不满,当下也不敢多提郁徵的事,只安慰道:“师姐,你还好么?掌门师兄没有恶意,他或许真是有要紧话……” “要紧话也轮得到莫瓷去听!”尘欢压低声音,语气却十分不满。 同桌人噤若寒蝉,只顾埋头吃饭,全然不知楼上的角落,有人将这些尽收眼底,发出轻轻的一声低笑,拂袖而去。 掩上厢房的门,莫瓷环顾一周,见郁徵桌上并没有饭食,皱眉道:“你又不吃东西?本门不提倡辟谷修行,师兄你再这样,何不去紫阳观出家?” “出家可不行,要断六根,我捨不得你。”郁徵难得对他说了句软话,在对方红透耳朵时又端正了神色,“白虎堂的帖子我看了,约在七日后的鸣凤楼,届时席蓝玉与楚恨水都将前往,其余各派掌门也都收了帖子,没给回復。” 莫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知道这一遭躲不过去,沉声道:“你一定要去?闻师兄不是说了,凶多吉少,十二楼最好别掺和嘛?” 还有那几个不知道何门何派的人,怎么看都像危险的未知数。 郁徵垂眸站在他身侧,伸手揉了把莫瓷的头顶:“我的责任要担起来,这种时候更不能退缩。但此去必定暗藏杀机,北川学门用心不纯……你这几日先想法子联繫上灵犀和闻笛。” “灵犀?她不是……”去绿山阁了么? “对,她最近在江南一带,你多走走,说不定能碰上。我们在明,绿山阁在暗,被她发现你后她可能会来找你。”郁徵喝了口茶润嗓,又道,“然后你找到闻笛,告诉他,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莫瓷不由分说打断他:“徵哥,别说了。” “如果我出了事,”郁徵充耳不闻地继续道,“让他回十二楼,名正言顺的。尘欢只知道闻笛得罪了师父离开本门,却不知师父被他错手而杀,如果他在,尘欢会服气。” 莫瓷:“可是徵哥,闻师兄他……” 郁徵:“你照我说的去做便是,其余的事不必太介怀。” “……是。”莫瓷低头闷声答应,片刻安静后,道,“你还没用饭,我叫后厨替你煮一碗阳春面,不想看到尘欢师姐就别出去了。” 听着反倒像他在护着郁徵似的,郁徵莞尔,点了点头,替他开了门。 他为了维护和莫瓷的关系,这半年来几近心力交瘁,然而还是被几个人发现了,明里暗里地膈应着。相比之下,那些人反而觉得闻笛比郁徵更合适了,掌门爱徒,帮衬了许多事,温文尔雅,不似郁徵终日冷着脸,好相处得多…… 更重要的是,闻笛所怀折花手,是他们全都没资格学的。 所以关键时刻,把闻笛当做一枚棋子,刚好能牵制住内里的暗潮涌动。 郁徵将茶杯放在桌上,目光沉沉地凝在自己的柳叶刀上,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像是不知所谓的嘆息,与他眼底神色一般疲惫。 七日如约而至,扬州最大的酒楼鸣凤楼整个后院都被白虎堂包下。强龙不压地头蛇,阳家的家大业大,鸣凤楼东家自然忙不迭地伺候,唯恐惹了这位高手的霉头。
第117页 闻笛抱着刀,倚在鸣凤楼外一棵柳树下。斗笠隐藏去大半张面容,他单手託了个粗糙的酒碗,装作歇脚,耳听八方静静观察进入鸣凤楼后院的人。 阳春三月,柳枝柔软地垂在肩头,微风拂过,一片狭长的叶子落进酒碗。闻笛一愣,抬手把那片叶子拈出来,看了半晌,竟笑出声来。 余光瞥见白色身影一闪而过,闻笛侧过身,刚好捕捉到郁徵进了鸣凤楼。 “不是说不会去的么?”闻笛喃喃自语,没能想通其中关节,“这人怎么和楚恨水一样,当面说着危险,扭头又去鸿门宴了?” 他将酒碗中摆设似的一点酒水饮尽,把碗还给店家结了帐,轻身跃上了旁边一棵百年的榕树,在树叶间隐藏身形。闻笛一声不吭,连吐息都变轻了。 此地极高,能勉强看见鸣凤楼的后院,当中莺歌燕舞,坐在主席的是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彪形大汉。与旁边清瘦出尘的席蓝玉对比鲜明,此人肌肉虬结,相貌虽不算凶神恶煞,但也不是好惹的形象——阳楼,白虎堂如今的堂主,扬州阳氏的大当家。 白虎堂大宴宾客,来的人却都是给北川学门的面子。春光灿烂,众人齐齐围坐后,看上去有几分赏琴宴的盛况。 当中舞姬步步生莲,伴随琴瑟和鸣,端的赏心悦目。不少人大声喝彩,唯有上座的几位宾客面色都不太好看,显得过分沉默。 闻笛蹲在树梢上,叼着一片柳叶。他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仿佛热闹极了,阳楼说什么都有人捧场,席蓝玉一言不发,表情几乎是温和的,同清谈会上又有些不一样。郁徵与旁人格格不入,楚恨水不时偷瞄他几眼…… 看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偶尔一瞥都是脉脉的如水温柔。 闻笛“啧”了声,心道原来江湖第一美人不过如此,眉目含情,朱唇点露,但美得像一幅美人画,煳在灯罩上,借了别人的光。 “还不如我家小十七生动。”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随后闻笛自嘲地笑了笑,暗想我拿他们比什么,继续屏息观察。 阳氏从前养的都是杀手,阵仗之大,什么单子都敢接,惊动了好几次朝廷。本以为作风会粗犷狠毒些,不料阳楼行事与外表截然不同,进退有度,谈吐自然…… 倒让闻笛觉得自己多虑了。 他安然地等宴席濒临尾声后,觉得应当不会有事,轻轻在树枝上一点,反身翻上了身后一户人家的屋顶,踩着青瓦白墙几下起伏便离开。 他与郁徵约定了待到这场宴席结束,便在城外相见。 但这天闻笛等到入夜,也没等来郁徵。 某种不安在心底环绕着,闻笛回到临时住所也难以入眠,索性又提刀出门,往十二楼众人下榻的客栈而去。夜里风轻云淡,一轮下弦月攀在柳梢,柔柔弱弱的,皎洁得与世无争,疏离而漠然地俯视人间。 闻笛知道郁徵厢房在何处,他抬头望了眼紧闭的窗,眉头越发蹙紧了。 就在他斟酌着是直接破窗而入,还是叫醒客栈守夜的小二进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闻师兄?!” 闻笛蓦地回头,客栈外茶馆已经收了摊,此刻简陋的棚子下站着莫瓷。 他的年纪比柳十七还要小,不过因为在西秀山长大,遇事便成熟些。但闻笛却从莫瓷脸上看出了难得的茫然,快步走过去道:“你怎么大半夜了还在外面,郁徵呢!” “徵哥……师兄,”莫瓷被他问得快哭了,不知所措地握紧了身畔的柳叶刀,“他没回来,我问了妙音阁的姐姐们,楚阁主也……他们……” 他寥寥几句,闻笛却拼凑出一个骇人的真相,他按住莫瓷的肩,尽量温声道:“别慌,是从阳楼的宴席散场之后,郁徵就没再回来,还是他回来过,后面又和楚恨水出去了?阿瓷,你冷静一点,他不会有大事。” 莫瓷抽噎一声,抹了抹眼睛很快收拾好情绪,道:“没回来过。进鸣凤楼前,阳氏托人传话说谈的都是要紧事,进去的只有两个师兄和徵哥。我在门口待了一会儿,见其他门派也是如此,并非有意针对,便以为没什么,直接离开了。可后来听闻散了席,徵哥又不喜欢四处玩乐,怎会这么久都不回来,连个传话也没有?” 闻笛道:“楚恨水是妙音阁的阁主……你问过其他门派没有,华山呢?菩提堂来人了,他们今天去没有?” 莫瓷:“没看到段无痴,或许他去了,我从未见过认不出来。赵炀也在,可听说他回到客栈后便告病不见客,尘欢师姐去过一次,他们和十二楼有过节,草草打发了。” “病了?”闻笛思及前些日子在扬州见到赵炀的情景,习武之人身体康健,他又没到衰老的地步,怎会突然闭门不出。 莫瓷默认了,片刻后问道:“闻师兄,你有线索了么?” 闻笛嘴角天生有些上翘,仰月唇本是极为和气的相貌,在他脸上却总感觉有点刻薄。那刻薄的唇角因为思虑更加冷淡了,闻笛蹙眉深思良久,才道:“我们去见一个人。”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往一个方向走去。莫瓷等不来解释,左右担忧得睡不着觉,连忙跟了上去,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第118页 闻笛带着他拐过琐碎的巷子,最终停在镇子外围的一座小桥边。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烟花,往空中一抛,那烟花闪过黄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莫瓷不敢说话,噤声后乖巧地等在一边,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二人相顾无言地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后,一道轻快的身影落在桥上。穿黑衣的女子摘下面纱,见了他们后揖礼道:“闻师兄,莫师弟。” “灵犀师姐!”莫瓷诧异道,“你怎么……我此前找你,你都避而不见。” 说到后头就有点埋怨的意思在了,他依郁徵的吩咐,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地同两人联繫。岂料闻笛与灵犀都似人间蒸发,根本没有一点消息。结果今夜本来在外面等郁徵,不想短短大半个时辰,这两人就都出现了。 灵犀什么也没解释,只摸了摸他的头,报以一个宽容的微笑。 而闻笛却不给他们寒暄的时间了,开门见山道:“鸣凤楼发生了什么?” “下毒。”灵犀直截了当道,“所有去了的,大约七八个名门正派,掌门人都中毒被散功,一时半刻无法缓解也无法动气,软禁起来了。” 莫瓷:“什么!那徵哥——” 闻笛抬手示意他不要慌张,又仔细问道:“什么毒?” 灵犀好似不方便说,而她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踌躇后小声道:“逍遥散。” 那可是拜月教最为出名的毒,无色无味,最易下在饭食之中。身中此毒者会短暂地失去功力,经脉尽数被封住,日復一日地失常,浑浑噩噩,若不及时服用解药,甚至能致人疯癫——不可能单靠自己调息就逼出毒素。 当年的仇星朗就用这个祸害了多少武林中人,虽然过去数十年了,如今提起“逍遥散”三字,许多正派还会心惊胆战。 这下连闻笛都彻底震惊了,他刚要发话,生生地把话头打住,脑海中急速掠过柳十七此前说过的那些话,“师伯叛逃”“找不见旁人了”“差点被打伤”“叶棠和六阳掌”……悉数种种加在一起,闻笛蓦地有些晕眩。 找到自己的玄黄和他师兄,闻笛早就知道不是善茬,但那日惊鸿一瞥下的武功秘籍,条条款款都妙不可言。他贪了一瞬,现在才发现有多危险。 盛天涯,是叶棠的同门,是拜月教的余孽—— 他混进了鸣凤楼,那么暗中下毒定然也得到了阳楼的默许,甚至……席蓝玉? 他们软禁其余各派的掌门或者主心骨,到底想做什么!? 尚被这消息沖得头脑一阵不清醒,莫瓷见他神色有异,以为闻笛猜出不得了的真相,叠声喊了几句“闻师兄”,方才险险地喊回他的理智。 闻笛面色苍白,灵犀尽收眼底后,道:“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如果此事当真……”他良久开口,却说了个与当下在场三人毫不相干的名字,“我得先告诉十七。” 灵犀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替你去办,李夫人同封听云有些交情,对他很是喜欢,擅自僭越这些还在她的容忍范围内。” 闻笛道:“辛苦你了,万事小心。” “那是自然。”灵犀抿嘴一笑,又看向莫瓷,宽慰他道,“你放心,郁师兄只饮了两杯酒,中毒程度兴许比他人浅。只要及时救他们出来,还能有转圜。” 三更天的夜风微冷,灵犀与他们短暂会面后又离开,她的轻功仿佛精进许多,想必在绿山阁受到极大历练。莫瓷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出声,他身侧的闻笛始终恹恹的,眉间锁着深重的心事,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莫瓷忽然想:“闻师兄把什么都装在心里,对谁才能放下这些?” “阿瓷。”闻笛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走吧,我跟你回去——郁徵对你说过的,对吧。” 若他出了事,去找闻笛回来稳住十二楼其他人,不要自乱阵脚。说这话时郁徵眼底温柔,揽过他的手掌,捂在自己掌心里,抬头朝他极轻地笑了一笑。 此后几天,阳楼软禁了诸多掌门之事传到陆续传到江湖上,且不说旁人,就连素来谨慎的席蓝玉都中招,直接掀起了滔天巨浪。 北川学门的掌教商子怀勃然大怒,声称若三日内不放人,便要上门请教阳氏的武艺。哪知放话后第二天,一封信千里加急地送到了临淄,白纸上赫然一个血手印。 谁也不知阳楼想做什么,只能忍气吞声地按兵不动了。 就在中原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海之隔的望月岛上,十五月圆。柳十七睡得正酣,他向来少梦,这夜却奇蹟般地在潜意识中回忆起了童年时的吉光片羽。 长安的月仿佛能飘进千万户人家的窗户,荡漾出一片温柔。而他坐在四四方方的院落中,东南角上一棵槐树一棵柳树。常听老人言,槐树不能栽在院中否则阴气太重,但若栽在院门外却能升官发财。 槐树开了花,浅白色,细碎地随着一阵风落下来,他看见年少的闻笛坐在石凳上,和对面的中年男人下棋,男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样子,闻笛却还是年少时的五官,那会儿没这么锐利,想悔棋似的,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
第119页 旁边柳树下面容模煳的女人抱着襁褓轻声地哄,口中唱着某首歌谣,“月下梧桐晚,露湿捣衣声……” 这个夜晚仿佛很长,慢悠悠的时光安宁而静谧。柳十七翌日醒来还有些意犹未尽,他伸了个懒腰,想着梦里的场景,惊觉这是他第一次梦见父母。 但童年的长安,院子里没有柳树也没有槐花,秋天的时候,只剩一地枯黄的梧桐叶。 柳十七捞过床头的一个杯子,凉透的水喝进去沁人心脾。他被激灵得彻底清醒,望月岛的海风灌进来,他却嗅出一股不寻常的风雨味。 下榻走到窗边,外面天阴沉沉的,海上的第一场春雨唿之欲来。 正在此时,封听云推门而入:“十七,你醒了,快,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走!” “去哪?”柳十七本能地问。 封听云将一个药瓶扔给他:“你的药带好了,我们去扬州——昨夜收到了绿山阁的灵犀姑娘给我传信,盛天涯就出现在扬州,找了阳楼做靠山,不知在盘算什么,已经软禁了诸多掌门,还拿席蓝玉威胁商子怀!” 柳十七穿外套的手一停:“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师父也去,今次可不是闹着玩。”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也许还有(。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烟雨春风 距离上次来扬州不过短短月余,望月岛上颇有点一日十年的感觉,柳十七踏上海岸时,恍惚间觉得过去了很久。 彼时与闻笛作别,尚有春寒料峭。而今万物復甦,春花烂漫。 可惜谁也没心情去欣赏江南四月的好风光,柳十七落在最后时,眼神离不开最前头的那匹白马。按伊春秋所言,在封听云逐渐能独当一面后,她已有近二十年不曾来过中原,王干安还在世时野心深藏,不曾多说与她,她自然便不把回中原放在心上。 柳十七心念一动,打马疾速前行几步与伊春秋并肩,问道:“师父是哪里人?” 那女子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面容秀丽清淡,笑起时仍有少女韵味:“南楚。师父当年路过云梦捡到我的,那些年闹饥荒,父母都不在了。从那以后,我对中原印象极差,只觉得处处都是白骨,望月岛那么好,便不想回来——我和你娘不一样,她总是想走。” “我记得你说,娘是扬州大户人家的女儿。”柳十七道。 伊春秋点了点头,道:“人各有志而已,与出身无关……前头快到了吧,听云,今夜住在哪里?” 原本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封听云回头道:“害怕打草惊蛇,我拿了逍遥散的解药去同绿山阁换了一次庇护。听消息仿佛那些正派掌门都是中了逍遥散,他们想要都来不及。” 伊春秋道:“绿山阁安全么?” 听出言下之意的担忧,封听云笑道:“师父,我倒是觉得,他们这么两面三刀的地方能在腥风血雨中安稳立足,定有自己的手段。赫连家从前黑白通吃,现在听说连官府都搭上了,可谓把‘中庸’之道用到极致,不说感情只谈交易还是可信的。何况我们借住之处不过他们的别苑,与绿山阁的人打不上照面。” 伊春秋毕竟许久没直接与中原各派打招唿,对绿山阁的了解远不如封听云深,闻言只一颔首:“行,都让你做主。” 封听云的笑容还未消弭,她忽又没头没尾地补充道:“听云越发稳重明事理了,等百年以后,望月岛悉数交给你,我也能放心。” 她还在壮岁,提到这个时柳十七和封听云的表情都不由得僵住了,二人沉默不语,不知怎么接这话。伊春秋神色淡淡的,很难发觉她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封听云才低声道:“师父,以后不要说这些话。” 伊春秋却有些怀念道:“望月岛……向来不是长久的命,师父享年六十九已是十分高寿了。在他之前,叶棠身死时不过……而立之年。我如今……” 连柳十七也听不下去,生硬地打断她:“师父。” 好似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伊春秋抱歉地一笑:“让你担心了。十七,我教你一事,命里有时终须有,不必躲。” 她话里仿佛有别的意思,柳十七听不分明,先兀自记下这句高深莫测的教诲。 踏花归来马蹄香,一路春意盎然,柳十七在肩上再次落了一只蝴蝶后蓦地想起了那句诗。接着便顺理成章地记起了,折花手里也有一式叫做“踏花归来”,他微微低头,唇角情不自禁地上翘。 也许闻笛还在扬州,他们约定的日子没有到,两人却总是偶然遇见。 绕过扬州精緻的城墙,再往西行了约一百里地,几片青瓦白墙的民居引入眼帘。周围稻田青青,推门而入后,院中只有一个老僕。 封听云从怀中取出一件信物给他看了,那老僕也不言语,径直笑着将三人迎了进去。 待老僕走后,柳十七奇怪道:“他怎么一直不说话?” “那是绿山阁的哑仆。”封听云放下包袱,转身替伊春秋在主屋铺床,“除却收入阁中的门人,绿山阁其他僕从都是大字不识的哑巴,否则太多秘密就被泄露了——师父,你夜里就睡在这儿吧,我和十七去隔壁屋。”
第120页 伊春秋被他当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千金小姐,自己还挺开心,径直在桌边坐了斟茶。而柳十七没她那么怡然自得,得了回復一掂量自己的包袱,道:“我们来此地为找盛天涯的话,是不是应当和城中的人联繫一下?” “先不要打草惊蛇,白虎堂软禁那么多人,目的不清,但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到时候我们跟着混进去便好。盛天涯人在暗,贸然找他不光找不到,还会反被他将一军。”封听云提醒道,“行舟还在他手上。” 柳十七“嗯”了声,封听云道:“暂且在此地住下,不出十天半月,定会有结果。你若是想到处走走,就自己去。只一点,千万别惹事。”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柳十七这儿封听云说话比伊春秋管用得多,他没问师父的意见,答应下来后眉梢眼角都是开心。 柳十七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会让人误解所有的烦躁他都没放在心里。他只是不喜欢翻旧帐,这性格说不上是好是坏,总归有点让人担心。 目送柳十七出门去,伊春秋突然道:“这孩子性格到底宽容得多,不像晓妹,兴许像我那没见过面的妹夫。” 封听云莞尔:“听说柳大侠是紫阳观道长的高徒,为了师叔辞行下山,归于尘世。情之一字向来真挚,师叔与柳大侠或许都是至情至性的人。十七虽与他们相处不久,闻笛大他几岁,小时候耳濡目染,在西秀山又潜移默化地教给了他。” 伊春秋目光幽深地望向他,话里有话:“长兄如父。” 简单的四个字让封听云的面色有些僵硬,他意味不明地错开目光,没再提其他了。 他有时候觉得伊春秋什么都知道,但她却什么都不在意,总是在提点他,但封听云再要问,她却不肯说了——像个喜欢卖关子的无聊长辈,也只有在这些时候,封听云才会真切地觉得伊春秋的确不年轻了。 他掩门退出,院中的哑仆已经不见了,周遭没有高大的树木,目之所及,是一马平川的江南。 另一边离开居所的柳十七却并没有着急入城,他背着长刀牵马前行,在扬州城附近转了一周。此前山雨欲来的气息随着最近发生的事更加衬得城墙阴沉,柳十七抬头望了一眼,茶馆附近不乏武人打扮的侠士,言语间交谈都与白虎堂有关。 “劫持别人还有点说法,他真有本事把席蓝玉都软禁吗?” “哪怕天下第一高手中了毒也无可奈何,听说此次是奇毒,不知阳楼从何处搞来的。” “什么奇毒能比十二楼的毒厉害?” “嘘,你别忘了当年的——” “当年?我看是左念死了,阳楼有恃无恐……谁不知道他从前被左念揍成那熊样!” “兄台慎言啊……” 柳十七沉默地听了一会儿,起身结茶钱后一闪身出了茶馆。他对白虎堂知之甚少,和席蓝玉仅仅一面之缘,却也隐约觉得当中的蹊跷太多。 沉吟片刻,柳十七将马放在驿站,转而进了扬州城。 这次出行有了上一回的经验,柳十七担心华山派的还追着他不放,专程挑小巷子走,他不知道闻笛和十二楼其他人会住在哪,但既然郁徵被软禁,找个消息灵通的客栈酒楼,坐下来打听一会儿,自然能成。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去到与鸣凤楼相对的一家南河客栈。刚进门时,柳十七便和一个人擦肩而过,他疑惑地回头一看,那青年身量高挑,一身黑衣,背影很是熟悉。 脑中蓦地冒出一个名字,柳十七好不容易才压下喊住他的念头,强迫自己回头进了客栈。他环顾一周,眼下正在晚饭点上,四处都是前来打尖住店的人,形形色色,说话声堆得客栈中沸反盈天,有些过于吵闹。 他随便要了碗馄饨,坐在角落的桌子上,眉眼一扫,忽然又发现个熟悉的人——自他当年头一回与封听云进了太原城,那个给封听云渡心丹消息的情报贩子,鹰九儿。 多年不见,小老头半点不显年迈,反而精神得多,在南河客栈的大堂中左右逢源。柳十七托腮盯着他看,不一会儿,鹰九儿感觉到这股视线,与他四目相对时,柳十七笑意顿深,朝他打了个响指。 当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鹰九儿自然认不出,笑呵呵地走过来,半点不见外地在他桌子对面的凳上坐:“这位少爷找小老儿有何贵干啊?” “跟你打听个人。”柳十七随意道,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放在桌角,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规矩,咱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 鹰九儿还如当年,一见钱眼睛都亮了,发出精明的光,谄媚道:“少爷打听人,那就找对了!这江南三千里,小老儿纵不说是百晓生,也能把而今武林的大事了如指掌了——我看少爷的打扮,状似习武之人,不知您要打听的人可在江湖中了?” “这小小一间客栈也是江湖。”柳十七笑了,黑眼睛弯起来,看着人畜无害,“老先生,你可听说近来白虎堂的事?” 鹰九儿的笑容勐地凝固在脸上,他压低了声音,凑近柳十七道:“小少爷,这可不敢乱说,白虎堂如今能在江南只手遮天,您别找他们的不痛快——”
第121页 柳十七打断他,语气仍旧懒散散的:“放心,我没那个本事。只是我与十二楼的掌门有点交情,想知道他如今情况如何,十二楼其他人又在何处?” 听他这么说,鹰九儿仿佛松了口气,他端起桌上的茶碗道:“他们呀……十二楼今次怂了,缩在城外春风镇的客栈里不出来呢。想必是左念去世,新掌门年轻撑不起场面,听说十二楼内里还有人不服新掌门,要扶另一个师兄,乱七八糟的……” 鹰九儿后面念叨了些什么,柳十七一概听不进去了,他打发走了鹰九儿,在桌边坐了好一会儿,终是起身离开,连那碗馄饨也没吃完。 出门时细雨绵绵,柳十七绕开大路出城,没看见在他远去后,南河客栈外的一棵树下,有人瞳色幽深地望他离去的方向。 春风十里扬州路,名字起得诗意无比,柳十七沿着一条小溪走过沿岸的绿树,小镇里的气氛安宁,与不远处的扬州城截然不同。 许是突然下雨的缘故,街巷的人并不多,他一身浅色衣裳几乎融进江南的烟雨。柳十七擦了把额头,抹下细密的雨水,再侧眼看了看肩头已经被濡湿一大块。春风镇只有两家客栈与一家酒馆,柳十七很快看到了牌匾。 他快步走过去,酒馆已经打样,小门开了一半,里面只有掌柜与店小二坐着闲聊。 雨越下越大,柳十七无法,只好先随便蹲坐在酒馆檐下,仰头看雨水细细密密地顺着青瓦屋檐淌,一点一点地,仿佛能润物无声地一路滴进人心。 声音也轻,听久了能奇蹟般地使人安宁。 只是等了一会儿没有变小的趋势,眼看天色又要暗了。夜里最好别在外面闲逛,柳十七记得这话,他埋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想:“再过一会儿我就跑回去。”也不知贪这一刻时光是为的什么。 风起,柳十七结束髮呆站起来,却突兀地看见他面前咫尺之处,一人撑伞而立。 油纸伞略略朝上抬起些,丹凤眼的青年笑得无比温柔:“十七。” 窄小的地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柳十七与闻笛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快走出春风镇外,闻笛才问:“怎么又来了?” “师父怀疑白虎堂的事与盛天涯有关。”柳十七答道,“今日才到扬州安顿好,我……随便出来走走,没想到遇见下雨,更没想到——” “我会在这儿?”闻笛唇角的弧度扩大。 柳十七诚实地默认了,他偏头看闻笛,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甚至气色比起之前分别还要好得多,想来过得不错。只是那一点眉心的硃砂印,刺眼得很。 他很想问闻笛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西秀山了,茶馆那些人说如今十二楼分裂两派是不是真的,但他没立场多说话。他几乎不插手闻笛的事,却对闻笛所说都言听计从,这信赖到底早就在他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了本能的一部分。 “郁徵被阳楼软禁了,还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师妹师弟来找我,只能同他们站在一起了。”闻笛简短道,“你是自己来的?” “师父师兄都在。” 闻笛点点头:“那……你们这几日可要多加注意了,今晨十二楼才接到白虎堂的帖子,阳楼约各位三日后于扬州城外擂台相见,那处……原本是当地员外修给女儿招亲的,他要来,无非要挑拨离间。届时,你们可要沉住气。” 柳十七蹙眉:“为何?” 闻笛:“在名门正派眼中,你和你师父与盛天涯是同党。不需要我多说吧?” 他是聪明人,听了这话后便懂了,再联繫此前华山掌门的咄咄逼人,更加无需多言。此前柳十七觉得自己不过闲云一朵野鹤一只,眼下突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而他只能在漩涡中心随波逐流,连一句解释都不能。 闻笛见他情绪低落,忽然道:“等此间事结束,不如……你就离开望月岛,我也想法从十二楼脱身,我们回长安去。” “啊?”柳十七一愣,半晌笑得勉强,“笛哥你在说什么呀,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与师父他们划清界限?何况,现在还没开始呢,你就在想往后。” “我……从那天之后,自觉如同行尸走肉,在十二楼什么念想也没,江湖大事同我也没有干系。等该做的事做完,我就再没其他挂念了。”闻笛抬手搂过柳十七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带。 柳十七感觉他好像还有后文,试探道:“笛哥,做什么事?” 但闻笛没理会他的疑问,伞下二人靠得极近,他的眼神犹豫了一刻,轻声道:“除了你,这世上我没有别的牵绊,懂么?” 下一瞬,轮廓凉薄的唇朝他压过来,像春雨般无声又轻柔。 那天柳十七回到住处时衣裳湿透了,封听云闻声从屋内出来,一边给他找干净的换洗衣服一边数落:“不带把伞就出门,我认了,你是不知道江南的气候。那下雨了就赶紧回来,非要等越下越大才知道往回跑……衣服快换下来,我给你烧热水洗一洗,一会儿自己吃药调息,免得寒气入体。离入夏还早……” 他喋喋不休地出门去了,柳十七脱下外衫,内里中衣黏在身上,冰冷冷地难受。他想解腰带,摸到的时候忽然被什么烫了一般收回了手。
第122页 方才,春风镇外的小桥流水,闻笛就这么吻过来,手在他后腰一揽。柳十七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想挣扎,却被擒住了双手,唿吸都被攫取了,他喘不上气,手上越发用力,油纸伞落到脚边,大雨把他俩都浇了个透彻。 然后他就跑了,带着长刀,跑出两步后想被绊住般,试探着回头去看。 闻笛站在原地没动,他不穿白衣的样子竟有些陌生了。他的神情好似很难过,目光沉沉的,被水雾蒙住了所有的光彩。 他料定了柳十七没法干脆地走掉,往前两步,道:“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如果我解释过了,你会原谅我么?” 他当时什么也没回应反倒被这话震惊得回过神他们刚才做了什么,柳十七的世界当即平地一声雷,炸得他什么情绪都没了,扭头飞快地跑进了雨幕中。 “阿嚏——”柳十七打了个喷嚏,正好封听云端了热水来,他三下五除二地擦干颈间雨水,又重新拧了张帕子把脸埋进去。 热气温暖地蒸得他喟嘆一声,然后开始头疼:笛哥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上嘴,他说的“对不起”,是指这事吗?虽说奇怪,好似也没到那么令人难耐的地步,他好像有些不正常,心事却不说出来…… 柳十七喉咙发痒,他连忙拿起干衣服穿好,背过身去灌了自己一杯热水。捂着额头,柳十七想:“淋着一场雨,恐怕要生病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铁打的身体,三天两头小病不断,这日晚上柳十七便风寒无力,还没等到该睡觉的时辰便铺盖一卷,睡得发出轻微鼾声。 封听云哭笑不得,只觉得师弟这身板着实脆弱,帮他又把被褥掖紧,掩门去院中练剑。 走剑不比对战,封听云几乎没用力气。伊春秋房间里亮着灯,她或许在抚琴,用的封听云那一把,琴声悠悠地盪开,仿佛有忘忧的花香。 一式收尾,恰好琴音断了,封听云掐了个剑诀凝神。 再睁眼时他恍惚见到不远处的稻田间闪过黑影,藏在了一棵细弱的榕树后面。封听云没去看也不追,定定地站着,剑尖低垂。 这夜的雨停了,没有月光,他与那条遥远的人影对峙。最终院角的一炷香燃尽,伊春秋的房内也没了声息,封听云终于放弃一般扭头回到屋内。 他安静地点了灯,避着柳十七为不吵醒他,然后沉默地坐到了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真慢啊,绝望脸,下一章绝对有剧情了绝对有了没有我自杀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捲土重来 夜里在外面等着的人是谁,封听云心头有数,但他最终只当没法生过这事。后几日过得平静,待到柳十七养好风寒,白虎堂给的三日期限已到。 扬州城擂台从天不亮便被围了不少人,许是今次的噱头太大,放眼望去,从服饰上暂且看不出端倪,大都是习武的,十二楼的白衣格外出尘。 柳十七跟在封听云身后,在稍远的地方停下。他一眼发现闻笛,他一身朴素的绀色衣裳在十二楼中越发显眼,侧面的表情淡淡的,挂着疏离微笑,客套却又冷漠,正和一个不知是谁的中年男人寒暄。 察觉到他的视线,封听云凑近些道:“妙音阁的沈白凤先生,楚恨水今次也被软禁在内,十二楼与妙音阁关系一向亲近。” 那男人背着一把琵琶,妙音阁门人善音律,柳十七略一点头错开视线,又开始四处张望。 白虎堂这事闹大了,擂台边潮水一样的人中,隐约有以一人为首的架势。那人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正是商子怀,他红着眼睛,仿佛几天几夜没休息。 临淄离此地一路奔波,他又收了那封带血手印的信,恐怕这些日子都胆战心惊。 北川学门不比十二楼这样的门派,他们背后倚仗朝廷,席蓝玉是与天家走得最近的人。倘若他一出事,不仅在武林中威严扫地,且失信于天家,对北川学门而言出力不讨好,商子怀作为掌教,恐怕最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沈白凤拨开人群过去,远远地朝商子怀行礼:“商掌教。” “是沈先生。”商子怀挤出个勉强的笑容,“不知妙音阁收到了白虎堂的信吗?” “不曾,侄女那日去鸣凤楼后一直没有消息,我们也十分担心。不过席大侠都一时失察,这白虎堂还真是深不可测。” 商子怀目光幽微,眺望空无一人的擂台:“是了,不知阳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前还不把他们当回事,看来一直以来是……养虎为患。” 最后几个字低到尘埃里了,沈白凤没听清,侧耳提醒道:“掌教方才说什么?” 商子怀摇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沈白凤瞭然:“说的是左兄吧。他当年与阳楼约战,三场全胜,折花手的名号响彻江湖。从此阳楼按照约定不再残害十二楼门人,逐渐地淡出众人视野……现在左兄一走,阳楼就囚禁了诸位掌门,时也?命也!” “难不成全天下只有左念一人擒得住阳楼?”商子怀皱起眉,他一转头,却见闻笛似笑非笑地跟在沈白凤身后。 青年人眉目如画,笑意温润,商子怀却没来由地觉得闻笛有些怪异。 他与十二楼接触不多,见闻笛周遭其他人,也知道他的来歷,沉声道:“小友,你在笑什么?”
第123页 闻笛顺从答道:“在下见几位前辈都如临大敌,样子有趣得很。阳堂主若只想给诸位一个下马威,断不必非如此周章把各位齐聚在扬州,此番大概是借了各位掌门的面子,给别的事做了幌子,前辈们自可放轻松些。” 他话里有话,乍一听很有道理,沈白凤表情松和片刻,他本因妙音阁和十二楼的关系对闻笛很有好感,立时附和道:“闻笛说的在理,商掌教,我们大可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北川学门另一位长老出言道,“众人都说席先生中毒无解,怎么可能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 闻笛好整以暇道:“但现在也只能等。” 他话音刚落,那厢沸沸扬扬地行出一队人来,为首的豹头环眼,正是一身武装的阳楼。随着他们行至擂台边,原本熙攘的人群安静许多,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闻笛安然退至一边,尘欢挤上来附在耳边道:“师兄,你跟他们费什么话?” “你不是不想救郁徵吗?”闻笛轻声道,手指在她肩头一顺,像拈花似的,能撩走一地芳心,他说话半真半假,又刻意避开了和郁徵熟识的几个师弟,“到时候见机行事,你往后掉点队,我看阳楼不想放人。” 尘欢被他暧昧的低音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到后来几乎就是闻笛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了,一通胡乱点头下来,鼻尖似乎还留着点奇异的花香。而她抬起头,在身畔的闻笛已经不见了。 尘欢摸摸自己的脸,竟是一片不正常的红,烫得吓人。 那日闻笛跟着莫瓷回来时,十二楼所有人都是一惊,没料到这位号称和师父起了矛盾、被师父当众追杀的师兄还能再回来救郁徵。惟独尘欢不信,她见多了宋敏儿的野心,没了宋敏儿后,自顾自地把心思套在了闻笛身上。 折花手都传给了他,闻笛难不成真的对掌门之位没有一点想法? 事实证明闻笛的确很奇怪,说着救郁徵,几天内四处走动,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正动静。这反而坚定了尘欢的想法——闻笛根本不是来救郁徵的。 而方才闻笛那番话,似是而非的,让她回过神时,内心升腾起些许激动。 江南的春来得润,来得慢。这一方天地里的暗潮涌动却仿佛能让气氛降到冰点,十二楼尚且如此,少不得还有别的心思在流窜。 所有人噤若寒蝉时,擂台上有人抬了个凳子,阳楼不客气地坐上去,大手一挥,背后随即站了好几个黑巾杀手,裸露的手腕上刺着一只虎头。 “能来这么多人,大家真给阳某面子啊!”阳楼声若洪钟,抑制不住的笑意,“自当年阳某输给左掌门之后,诸位已有多年不曾听闻白虎堂的动静了,可有想念哇?对了,左掌门呢?——瞧我这记性,现在哪还有左掌门……来人!” 他一声令下,那头擂台被推上来一个瘦高的男人,面色苍白,微闭着眼,仿佛在极力压制什么,身上的白衣已被污垢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是郁徵。 人群中,莫瓷一见他,心都揪起来了,他张了张嘴,忽然对上郁徵的眼神,硬生生把正要喊闻笛的话吞了回去。 郁徵虽然人虚弱到顶点,连嵴背都直不起,那双眼却极清亮。 不像中了毒。莫瓷和闻笛对视,同时得出了结论,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 “看看,这就是十二楼现在的掌门,可有左掌门当时十分之一的风采?”阳楼起身,慢条斯理行至郁徵身边,俯身仔细观察他的模样,大笑出声,“诸位看到此处,大概以为阳某是想找左念的徒儿寻仇?那可真低估阳某了。” 此言一出四下譁然,有些不怎么沉得住气的当即要骂出声。唯有远处的角落几人伫立,出奇的安静。 “郁徵没中毒。”封听云对柳十七道,“你要么过去跟闻笛说一声?” 柳十七一直怏怏地望着闻笛的方向,连阳楼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他闻言思索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长河刀。 他一边低声道歉说着“借过”一边往闻笛那边挤,好容易快要到了,台上阳楼忽地道:“请各位来做客,只是想向大家介绍一位朋友。” 柳十七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擂台,与此同时他面前不足四尺的地方,闻笛扭过头,正好看见他眼底的诧异。 “过来。”闻笛抓住柳十七的手,把他拖到了自己跟前,“你怎么跑来了?” 经由之前一出,十二楼不少人都认得了他,闻笛刚把柳十七拉过来,人群里便起了小声的嘀咕。而闻笛充耳不闻,没等来柳十七的回答,又说:“你不是不再理我了么?” 柳十七的耳朵蓦地一热,他本能反驳:“我没有!” 闻笛轻笑,好似几天前的事又能揭过不提,柳十七见他表情,现在心里松了口气,害怕他翻旧帐,慌忙抢白道:“郁师兄他……” “我看出来了。”闻笛道,拉了把柳十七的手,“噤声,听阳楼怎么解释。” 擂台上的人卖了个天大的关子,当中沉默良久不言,叫人拉了郁徵下去,随后那把椅子也被撤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人即将出现。
第124页 远处,伊春秋垂眸饮茶,面上罩着的白纱被风一吹露出半张清秀的脸。 “师父,你觉得会是他吗?”封听云犹豫道,“逍遥散其实……也不一定就……我最初拿逍遥散同绿山阁换过一次东西——” 他话音未落,那厢一道墨色身影仿佛乘风而来,轻飘飘地落在擂台上,没有半点重量似的。有心人一眼看出来人轻功卓绝,而更加亲近的人,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柳十七愁眉深锁,喃喃道:“……落无痕?” “这不是……的轻功么?”闻笛也看了出来,疑惑道,“同你的步法很一致。” 柳十七来不及回答,被来人彻底引走了目光——纵使那一夜月光幽暗,他后来只记得冰冷的江水,但交手间那一掌,与电光石火间的一瞥,几乎歷歷再现。 那人拱手一笑,朝各位道:“久违了,中原的各位,在下姓盛,双字天涯。这名字是师父起的,他老人家还在世时,常常教诲道,我们这一脉命数难逃,但这中原却是迟早都要回来的。在下自诩小有所成,也时日无多了,唯恐有生之年无法达成夙愿,辜负了师父的一番教导,故而冒昧前来,还望各位不要见怪。” 阳楼立于一旁,抄着手臂不言不语,台下顿时一片吵闹,不知这人是谁。 商子怀变了脸色,他身侧的沈白凤不明就里道:“这人说话好奇怪,怎么一副同我们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因为他是——”商子怀正欲开口,被盛天涯朗声截断。 他并无兵刃傍身,气势却能压迫大部分人。笑起时眼角都有细纹,盛天涯道:“诸位一定很疑惑,在下的师父到底是何人,同谁有深仇大恨想要报復?好话只说一次,诸位听好了:在下的师父虽名不见经传,太师父的名字却能如雷贯耳—— “叶棠。” 两个字被说得极快,仿佛石子入海转眼就被吞噬了,可不过转瞬,立刻掀起了滔天巨浪,引起了惊雷版的震动。 柳十七心里暗道:“完了。” 他扭头去看伊春秋和封听云的方向,但人来人往,愣是见不到人。柳十七心下慌张,更是想要出去,闻笛一把拉住他,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你着急,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别乱折腾!当心别人怎么看你!” “我不在乎!”柳十七朝他喊回去,“我要找师父——” 话说半截柳十七突然收住了,方才封听云为什么喊他来找闻笛而伊春秋也没有任何表示,好像这个突兀的转折有了解释。 他们不想他在旁边? 不把他当自己人? 还是另有原因所以才支开他。 柳十七心如乱麻,望向闻笛时眼底都是惊慌失措,周遭的喧譁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他耳中只听得见一阵蜂鸣嗡嗡作响。闻笛见他眼底泛红,不知情况只得连忙拉过他,整个人护在怀里,按着柳十七的后脑让他不要去四处张望。 而他却挡不了柳十七听见盛天涯后面的话:“叶棠是何人,相信诸位虽不曾与他照面,却知道个大概——当年我派受在场各位的前辈们打压,掌教惨死,先人们或殉教或遁走,以致于左护法不得不带着唯一的遗孤远走东海,至此正好七十年,不再出现在中原。 “各位也不用太担心,在下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年叶棠在妙音阁被琴音重伤,我还以一点逍遥散,不算过分。至于解药,自然也在我身上……” 盛天涯这话一出,下面顿时起了纷争: “魔教的血脉跟他客气作甚!” “原来白虎堂和魔教是一丘之貉,呸!” “解药他定然不肯堂堂正正地送上……” “那些个武林泰斗,怎地都不说话了?!” 眼看着要控制不住局面,盛天涯提气开口:“要解药也不难,可惜今次我只带了一份,如何拿到,才是请各位来此擂台的关键。” 这一声传出遥远,当中暗蓄内力,让争执不下的人群都止住话头。江湖中向来慕强,盛天涯的内力仅凭一句话便有所证明,他们不可硬抗,知趣地闭嘴。 而柳十七忽然从闻笛怀中挣脱,喃喃道:“不对……” 闻笛仍旧警惕地拉着他胳膊,道:“哪里不对?” “声音。”柳十七低声说话,好似在自言自语,“三月我和他打照面时,他功力更甚现在,岂有越来越倒退的道理……他方才说什么,时日无多……盛天涯怎么了?” 他说者无心,只小声地把自己知道的串起来,听在闻笛耳中却多了一层意味。他捂着柳十七的手腕,联想到此前找自己的玄黄,还有那个神秘人。他们要《天地同寿》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盛天涯? 江湖传闻,十二楼门人善刀法,通医理,独门心法《天地功法》亦是有固本培元之道。而第十层“天地同寿”练成后能与天地共存…… 是了,正常人听说这种情境,自然会联想到所谓长生之道,甚至连许多十二楼门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只觉得此道艰难,状若修仙,却又略微不同,谁也说不上具体如何。但闻笛从小蓬莱中得了钟不厌的手书,早已明白那是什么境地。
第125页 “灭绝人性,斩断七情。” “纵然天下难逢敌手,也没了自我。” 盛天涯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所以他会认为“天地同寿”能治癒什么伤病吗?如此一说,为何他们这般执着,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闻笛心下“咯噔”,觉得自己好像堪透了某个秘密,他握住柳十七的手一紧,扭过头去,不顾眼下还是光天化日,道:“十七,有件事我不能瞒你——” 忽地一阵妖风带起沙尘,闻笛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台上却多了一个人影。 三十来岁的男人立于擂台另一端与盛天涯对峙,他表情严肃,开口时声音低沉:“解药之事,这位兄台一定有条件。但我来此却为了另一件事,请兄台指教。” 盛天涯心下一沉,面容却没有任何异常道:“好说,这位侠士如何称唿?” “大理,段无痴。” 众人彻底为这发展惊呆了,相比之下白虎堂软禁各掌门之事简直不值一提。拜月教再现江湖,同时出现的,还有已经十年不闻音讯、本该在南诏闭关的段无痴! 柳十七“哎”了声,道:“真是他!” “奇怪,此前白虎堂和北川学门邀请菩提堂的时候,他们分明说段无痴人在大理……”闻笛呢喃道,“怎么原本在此处,却不肯与他们相商吗?” 盛天涯听了那人名讳,表情有一刻迟疑,却道:“段大侠,有何指教?” 段无痴波澜不惊道:“十年前,我上紫阳山挑战石山道长,中途曾与道长的师弟慕南风切磋,轻松取胜。众所周知,比之石山道长,慕南风的三清拂尘功并不逊色,而他输给初出茅庐的后生,着实奇怪。那天之后,我问慕真人是否故意让着,慕真人道,他曾经被一种霸道内功所伤,还丢了一捲图谱。” 盛天涯:“此事与我何干?” “他丢图谱的时间在十六年前,那一掌伤及根本,慕真人至今都未能恢復鼎盛时期的功力。”段无痴眉目凛然,“敢问兄台,打伤慕南风,盗走图谱的人,可否与你有关?” 盛天涯哈哈大笑:“段老弟,你出来便说是我盗走图谱,有根据吗?那图谱是什么,我要它何用呢?有这闲工夫,你们不如先救那些中了逍遥散的人,免得他们时间一久,神智崩溃而亡啊!” 段无痴许是在南诏久了,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正欲再说,却被一个人抢走了话头:“是了,你要它何用,不过是为了……《碧落天书》。” 这声音一出,盛天涯的表情立刻变了。 说话的并不在人群中,可周遭每个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堪称悠闲道:“慕南风是谁的师父,和谁又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有数。当年师父分了碧落天书给晓妹,你如何眼红我都记在心里呢。怎么,敢做不敢承认?” 段无痴皱眉道:“谁在说话?你怎么知道碧落天书的?” 那个声音继续云淡风轻道:“慕南风受人嘱託看守图谱,你从绿山阁打听到之后便一直想据为己有。正巧那时晓妹夫妇都被杀了,你自然开开心心去取了来。那捲图谱是何物……不必我多说了吧?” 柳十七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闻笛见他神色怪异,凑近些,只听见唇齿间溢出几个字:“师父……?怎么会……” 擂台上,段无痴似是料到了这么一出,并不意外,盛天涯却咬牙切齿道:“你来了,伊春秋。我还当你这辈子都要老死在望月岛。” 四野寂静中,从远处的杨柳岸忽地乘风而来,女子窈窕身形如同风中落花,步步生姿。 她一身单薄衣裙,颜色同表情一样淡,看不出年纪的面容,往擂台上一站,顿时同另外两个高大男人对比鲜明。 手无寸铁的女子一双星目扫过众生相,视线与柳十七的挨在一起时,唇角一抹微笑稍纵即逝,仿佛无声的暗示。 她扶了扶髮簪,眼中仿佛盛满了暮夏的太湖水,流光溢彩:“师兄,久违了。” 彻底乱了阵脚,闻笛望向那柔弱无依的女子,问柳十七道:“这是你的师父?你这么些年,功夫就是她教的?……” 柳十七为方才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平静下来,他看不见封听云,心想师父出现,一定有安排。他扑通乱跳的心一下子回归原位,打起精神回答闻笛的话:“对,师父她有些日子没来中原了,我想着——” 等等,她来之前说什么来着?慕南风的徒弟? 好不容易找回的理智蓦地又混乱起来,柳十七看向闻笛,对方正目不转睛地凝望自己,满脸都是担忧。 他抓住闻笛的袖子,颤声道:“笛哥,你……我……爹的师父,是谁?” 闻笛显然也回过神来了,他飞快地掐了把眉心强迫自己镇定,看台上对峙三人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轻声道: “紫阳观慕南风。” 其他的话无需多言,给他图谱的,定然是柳来归和虞岚夫妇了——《碧落天书》,王干安长达数十年的心血,中原各派武学的破解之道,原本只是几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却在今日突然暴露在天光下。
第126页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主角是叶棠大大(抖腿.jpg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碧落黄泉 扬州城外的和风细雨再掩饰不住翻涌的暗潮,全被蒙在鼓里的沈白凤许是能代表大部分人的态度。他看向商子怀,满脸的不可置信:“商掌教,这是怎么一回事?” “魔教余孽而已,不足为惧!”商子怀道,“沈兄且看,他们自己都要起内讧了!” 擂台之上,对峙的三人没有谁露出了分毫退让的意思,伊春秋望着盛天涯,仿佛眼前这人陌生得她是第一次见。半晌她才道:“你其实没有拿到师父的《碧落天书》,否则就不会大费周章,联合……这种人来惹事了。” 她说“这种人”时目光十分轻蔑地扫过阳楼,那铁塔般的大汉被她一瞥,竟奇异地涨红了脸,不知是羞还是怒,却连说话声音都轻了些:“这位姑娘,有什么话大可直接说出来,拐弯抹角的……在意有所指什么?” 伊春秋闻言莞尔一笑,五官忽地生动不少:“早年里,白虎堂做惯了人命买卖,今次为何这么多掌门给你面子,靠谁在撑腰阳堂主心头没点儿数?只是最近貌似沉寂下来,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他今日能与诸人对峙,靠的不过骯脏手段。 阳楼恼羞成怒:“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立时一拳势如破竹地朝伊春秋攻去。他突然发难,在场许多人都未曾料到,离他最近的段无痴出手想要阻止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阳家一招致命的拳法朝伊春秋而去,几乎能听见拳头破风之声—— 众人惊惶的唿声中,伊春秋毫无慌乱。 她稍微侧身,腰往后一仰,足尖似金莲浮水,在那厚重擂台上轻轻点过,整个人便如同一只轻灵的鸟雀般轻身越过拳风。 在场其他人鸦雀无声,心里掠过差不多的念头:这女子看似柔弱,功夫竟然不差,能在阳楼这般刚劲的拳法前举重若轻地避过,还给自己留了三分余地! 阳楼一击不中,全无不依不饶的念头,他趁机收势,冷哼一声:“姑娘好轻功,果然是盛兄的小师妹么?” “不敢,我只比师兄年轻三岁,阳堂主若有心交好,恐怕要喊我一声姐姐。”伊春秋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言罢她转向盛天涯,不再多说,却是想要前文的一个答案。 自她现身那一刻,方才言语犀利的盛天涯忽然哑了火一般,再没吐露过半个字。 与伊春秋对视良久,身侧风声逐渐安静,盛天涯闷声开口,再不復之前那句的气势如虹,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 “终须一战,师兄。”伊春秋道,“事已至此,我身为本门的传承,不能放任你败坏前辈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望月岛与世无争,你何苦趟这一趟浑水!” 盛天涯:“重返中原,叫他们不敢再轻看拜月教一眼,这是师父的遗愿。” 伊春秋气急反笑:“他若同你一样,想要以此种手段得到众人臣服,何苦要那本秘籍!你当真了解师父吗?” 这话让盛天涯神色蓦地变了,此前还有些患得患失,这会儿便彻底地回到了伊春秋没出现前的模样,野心昭昭,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师妹,你这话就偏颇了。若说最了解师父的,不是我,也不是你,该是晓妹才对。” 伊春秋:“……” 她本欲与盛天涯讲道理,岂料对方开口就戳中她心里最难耐的地方。伊春秋略一闭眼,决绝道:“看来你是不肯收手了。” “怎么,你要替这些死有余辜的名门正派……对付我?”盛天涯哂笑道,“师妹,从小你我切磋,你胜率聊胜于无。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别丢人。” 伊春秋反手从袖中抽出兵刃,一道寒光闪过,她的声音如手中那把诡异又柔软的长剑一般冰冷:“单为了逍遥散的解药,那我少不得向师兄讨教几招了。” 言罢,她轻巧地挽了个剑花,不由分说朝盛天涯而去。 局势突变,原来为解救自家掌门而齐聚一地的人皆震惊于这发展,沈白凤不错眼珠地观察战局。发现那二人并非演戏,而是正在以死相搏的时候,彻底地哑口无言。 沉寂七十年的拜月教重新出现,怎么还隐隐分为了两派? 伊春秋竟为了要逍遥散的解药吗? 他们不是同门吗,怎么光天化日大打出手了? 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一道浅色身影踏雪无痕般从周遭绕过去,行至擂台背后。他一掌噼在看守郁徵的白虎堂众后颈,又迅速地掐住了另一人的脖子,轻巧卸掉了对方下巴,三下五除二地割断了绑着郁徵的绳子。 郁徵一直闭着眼,感觉手上一松后仰头去看,瞳孔微微收缩:“封……” “嘘。”封听云食指按住嘴唇,往他手中塞了几个白色纸包,“解药给你,放那些人走,算我师父卖给你们的一个人情。” 他无需多言,郁徵听出了深意,正要撑着墙站起,余光瞥见远处两个看守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他刚要发声提醒,封听云仿佛背后长眼般,长袖一挥,两枚瞧不出形状的暗器朝准确无误地射向那两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跌倒在地。
第127页 “我还有事要办,你能行?”封听云收回手,把余下一把晶亮的暗器摊在郁徵面前。 郁徵点头,他手无寸铁又被饿得久了没力气,单打独斗未必胜过白虎堂的人,这些细小暗器状似“星如雨”,却又更加尖利和轻巧,这时用起来正好趁手。 又帮他解决了两个看守,封听云见郁徵顺利离开,回身欲找柳十七会合。 可方才走出两步,一枚小箭蹭着他的鞋尖“嗖”地一声没入泥土。封听云猝不及防,险些被伤,停下来仰头—— 几丈余远一棵树上,有人轻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听云,有日子不见了。” 封听云往擂台匆忙一看,伊春秋正腾身翻起,一剑刺向盛天涯,半空中剑尖拐了个弯,变为横噼。两人缠斗得难捨难分时,沈白凤一声招唿也没打地跃上高台,琵琶琴音共振,金石一般袭向阳楼。见沈白凤发难,段无痴疑惑地一皱眉,反倒袖手旁观了。 他握住腰间剑鞘,沉默地望向来人。 僵持不过一瞬,那人便伸手在树干一撑,居高临下地袭来,一柄长鞭捲起沙尘。 就在沈白凤偷袭阳楼的关口,柳十七瞥过那一角,奇怪地皱起了眉:“笛哥,商子怀怎么走了?” “他有鬼。”闻笛简短道,观察四周乱成一团后转脸叮嘱莫瓷,“趁乱赶紧找郁徵去,别让尘欢听见——她对郁徵可没我这么客气。” 莫瓷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悄声离开。 他交代完后续,问柳十七:“你师父对盛天涯,胜率如何?” “不清楚,此前师兄说……盛天涯离开望月岛时,趁太师父强行破关而出,打伤了太师父,那次我师父受的重伤足足养了大半年,直到我被他接去望月岛,师父脸色都很苍白。”柳十七回忆道,“据传,盛天涯习得六阳掌的大成,想必已经很接近叶棠当年……不过……” 闻笛看着台上的盛天涯,接口道:“他受过内伤。” 柳十七颔首:“是,而且这事还有鬼。既然盛天涯笃定得到了《碧落天书》,何以在段无痴提及我爹和慕南风时神态不自然?我觉得他拿到的那捲图谱有问题。” “什么《碧落天书》?”闻笛心里隐约有答案,依旧问出来了。 柳十七简单地解释道:“据说是太师父毕生心血,据前人留下的信息,参悟了中原各派武学的破绽,集大成而写就的一卷武学秘籍。其实……说秘籍不尽然,应当是一种牵制,好让其他人忌惮望月岛……” 闻笛皱眉:“你那太师父是闲着没事做么?我怎么听着,觉得这所谓秘籍很不靠谱。” 柳十七差点笑了,紧绷着唇角道:“我没看过,那书册分上下,上册与《斗转星移》挨在一起,下册被娘带到了中原。盛天涯当年抢走的就是上册。” 他这话说得闻笛心中一沉,暗自道:“当时玄黄找我,说事成之后许我好处,给我看的那本图册难不成就是《碧落天书》?……其中对十二楼的种种利害,当真分析到位。世间还有如此奇人,闭门造车也能合辙?” 半晌没回应,柳十七倒也没觉出闻笛的异常,擂台上乱成一片,他哪里还顾得上身边人。 招式交换得飞快,几百回合后,伊春秋仍和盛天涯战得旗鼓相当,半分不漏破绽。她以长剑护住命门,左臂轻取向盛天涯双目。 盛天涯单手去挡,哪知她突然变换了动作,只虚晃一招后,脚下发狠地提向盛天涯的沖脉大穴。他慌忙踩着落无痕的步法,好不容易躲过,背后仍然挨了一剑,利刃划过冰凉,之后火辣辣地痛起来。 内息有些紊乱了,盛天涯暗道不好,只敢同她周旋。 从前切磋,伊春秋力道不足,但以巧劲取胜步步紧逼,尚且让盛天涯无可奈何。而今他伤情一直未愈,多年来东躲西藏,对上养精蓄锐的伊春秋,虽是放话在先,要赢她,盛天涯其实把握不大。 只能奋力一试,叫她知难而退。 盛天涯怒吼出声,在那一剑攻来时大开大合地一掌拍出。伊春秋的剑果然有一刻迟疑,盛天涯心下大喜,抓住这片刻的破绽,掌风盪开她的长剑—— 六阳掌逆练伤神伤心,但威力显着,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留情。 伊春秋猝不及防被他打中小腹,生死窍的地方最忌讳这般刚勐的攻击。她慌忙提气往后跃出数尺,然而脚下蓦地一软。 高手过招只在一念之间。 “完了。”伊春秋脑中闪现了这两个字,喉头一甜,闭上了眼。 一双手稳稳地托在她后腰,颇为礼貌地把她整个撑住,伊春秋顺势稳住身形,剑尖低垂。她闷声咳嗽,唇角沾了血,洁白袖口染污了一片残红。 闻笛收回手放在身侧,唇角轻轻地扬起:“伊师父。” 劲风扑到她身上,伊春秋本能地抬手护住面门。她再睁开眼时,只见场中其余混战不休,而挡在盛天涯面前的赫然是个身形清瘦挺拔的少年人—— 长刀已残,全身绷得如同一张拉成满月的弓,却半步未退地接过了刺破疾风的六阳掌。 “十七!”伊春秋喊道,她刚要阻止柳十七,忽又一阵疼痛涌上来,逼得她弓身咳出几口淤血,没说出口的话全都成了破碎的音节。
第128页 闻笛的手指搭上伊春秋脉搏:“伊师父所习内功心法为阴,在下习得‘天地功法’,二者理应相生。不如让在下替您调息?” 她面如金纸,只得一点头。 闻笛轻道一声“得罪”,在她身后盘腿而坐。接着一股真气顺着嵴背大穴缓慢地钻入经脉,伊春秋情不自禁地喟嘆,只觉得这内力与自己似是同源,并无大害,当下顾不上这青年到底是何来歷,跟着他探入的那股真气运转调息。 而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柳十七长刀往前奋力一斩,在盛天涯收手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还刀入鞘,与他以掌相对。 尘土飞扬。 十指相抵那刻,两人都明显感觉到属于对方的深厚内力。 柳十七不敢怠慢,依照此前封听云教授的口诀调动自身内息。六阳掌的真谛便是越乱的局势越要静得下来,他缓缓吐息,察觉对方也在不断地施压。 “你的内力很深,不可能是伊春秋教的。”咫尺之遥的地方,盛天涯几乎咬牙切齿,“你是何人?在望月岛之前,师承何方?” 柳十七直视他的双眼,那里头有着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的狂热,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怀揣着满腔希冀,却一次一次地被辜负。那双眼饱经风霜,仍旧保留了一丝余烬,并亟待被点燃成滔天大火。 一双狂妄的眼睛,柳十七甚至能从中发觉出盛天涯的执念。 他盯着盛天涯道:“我娘是虞岚。” 言罢柳十七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和疑惑,接着盛天涯一声冷哼:“看来当真是山中无岁月……没想到晓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柳十七心中忽然有许多问题,他压着两人都涌动的内息,又多使了一份力。在盛天涯集中精神对付他时,柳十七突道:“你害死了他们吗?” “……”盛天涯皱起了眉,手上劲道略微收缩,连他自己也没感觉到。 就是这时—— 他迟疑的一瞬间似乎在思考怎么回復,这问题太过突兀,盛天涯差点被分走了思绪。然而就是这“差一点”,被柳十七抓住,他撤掌后,几乎在一个吐纳之间便调息完毕,以不可能办到的速度,咫尺间打出了第二掌。 “十七根本不是在和他比拼掌力,仅在分散注意而已。”闻笛将局面收归眼底,暗笑道,“会耍心眼了。” 只是拿自己的伤疤来做赌注…… 闻笛收敛了笑意,眼底幽深。 这份狠劲远非常人所能及,甚至连他也比不过。 一掌打得盛天涯猝不及防,只能硬抗。他不知怎么搞的,柳十七竟和他能伯仲之间,甚至比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盛天涯还略有不及之势! “不好。”盛天涯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孩子,又因他一声“我娘是虞岚”有短暂的失去理智。他闷哼一声,到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胜过柳十七近三十年的功力,怎么也不会被一个少年人追得满地滚! 盛天涯回身旋步,柳十七不明就里,打过来的一掌没有此前的那么干净利落,反而像掺杂了别派武学,让盛天涯短短地“哎”了声。 连着几掌接踵而至,盛天涯招架起来已没了此前的慌乱。他眼见柳十七眉间沟壑愈来愈深,仍忍不住出言激他:“这是谁教你的六阳掌?怎么乱七八糟的,你这孩子很有意思,不如跟我走,我再重新教你!” “不必!”柳十七轻咤,一掌拍向他小腹。 盛天涯早有防备,以掌去拦。 谁知半空中忽然变式,掌法成了指法,四两拨千斤地盪开那只手掌,直指生死窍—— 数月前,他曾被盛天涯以同样的招式问候一遭,浑身都痛得难以自已。而柳十七糅合了折花手那一式被自己用烂了的“踏花归来”,将伤口尽数还给了他! “着!”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能唤醒沉睡的春风。 被他得手了!盛天涯急速退出丈余,捂住被他一点之下的伤处,干呕两声,虽未有血块,那滋味却断不好受。 柳十七见状没有穷追,立刻抽出身后长刀——他学了六阳掌,但还不能融会贯通,反而是春水刀法更加如影随形。向左念发过的誓好似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柳十七双手握住长刀的刀柄,眼中只有眼前的黑衣人。 “再不能放过他。” 长河刀身轻盈,柳十七摆出攻击起手式,在盛天涯直起身那一刻,如离弦箭般朝他疾步跑去——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柄兵刃,替盛天涯接下了这一刀。 电光石火间,柳十七一击不中,被自己握刀的力道反噬,反被人抓住手臂往后一扭——骨节脱臼的剧痛让他缓了片刻,就在此时,他才得以看清挡在面前的人。 柳十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险些破音:“解行舟!” 那双桃花眼避开了他复杂的目光,手持判官笔的人轻扣机括,笔尖断刺纵生,横在了柳十七面前。 “放他一马。”解行舟道,“别逼我和你动手。” 这句话听在柳十七耳中状若无物,他四肢似乎突然变得虚浮,长河刀沉甸甸的,就快要提不起了。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柳十七几乎动不了。
第129页 他知道是解行舟推了自己,知道他在盛天涯手上…… 所有的消息都指向一个笃定的结论,就算心里再明白,劝说别人时再苦口婆心理智周全,但他和封听云一样不愿意相信。 直到见了,才暴露出所有的不知所措。 解行舟突然出现,让柳十七愣在原地。而远处始终若即若离的玄黄见了此景,知道师父受伤后不能再逗留,几个想法飞快地转。眼看旁侧闻笛为伊春秋调息就快结束,若是给了伊春秋机会,盛天涯还有活路吗? 他当机立断,再没管和封听云缠斗不休的宫千影,足下一点掠起,拉过盛天涯的胳膊:“师父,先走可好!” “咳咳……”盛天涯似是愤恨,但终究没反对,默认了他的行为。 玄黄口中一声唿哨:“宫师兄!” 那厢被封听云死死拖住的人得了消息,他撤回长鞭,连一句话也来不及留下,慌忙提气想要离开。岂料封听云这天跟认定他似的,轻哼一声:“想走?” 暗器破空之声朝他飞来,宫千影后背几点疼痛,他反手一摸,血淋淋的红。 宫千影双目充血,他回首望向封听云的方向。扬州城外,烟波江南,他手持长剑立在擂台下不远的地方,还和十九岁时一样,看他的眼神—— 他果真一点都不恨自己,因为封听云只会觉得他噁心。 宫千影突然就意难平了,短匕的刀柄硌着手掌的痛楚堪比十指连心。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做错了事,没有道歉,还指望封听云原谅他吗? 脚步踉跄,宫千影急忙想要追上盛天涯他们,他不舍般一回头,忽然看见就在封听云背后,一个白虎堂杀手不知何时举起了刀—— 而那人毫无察觉似的,只顾走向伊春秋的方向。 “听云小心!”他一声大喊破了音,沙哑的尾音还没能传达到,身体先一步地奔了出去。 他掷出一把暗器,但距离太远,只来得及给封听云一个警醒。对方茫然地抬起头,朝宫千影的方向看了看,蹙起眉头后,终究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暗示。 封听云勐然回头,刀锋与他仅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反手拔剑,刚出鞘,白虎堂杀手一脚踹上他的手腕,将封听云整个人推出去。在他还没站稳时,大刀噼向了面门—— 狂奔而去的半途中,宫千影说不出自己的念头,是不想他就这么死在无名之辈的手里吗?或许又不止这么肤浅。 他忽然发现,原来对那人,他始终存着一丝心软,下不去手。 但那样的距离就算杀了白虎堂的人,刀依然会重创封听云,除非以血肉之躯挡!封听云真值得他这么做? 宫千影迟疑了。 就在此时有一条身影比他更快,疾速地没有丝毫犹豫扑过去搂过封听云的腰,把他整个人护在怀里,用后背挡住了那把刀。 刀刃重创挡在封听云面前的人,后背整个被噼开一道伤口,暗色衣裳都变了色。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来,那杀手一愣,大刀还未收回,从被重伤的身躯下闪出一道寒光,洗尘剑见血封喉。 看清了那人是谁后,宫千影眼底的担忧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冷的漠然。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匕,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追上玄黄。 封听云的白衣被染红半截,却没有自己的血。他吃力地还剑入鞘,从生死攸关的鬼门关走了遭,好不容易回过神,才想起看一眼是谁竟能捨命相救。 一看之下,他的表情先是愕然,腮边肌肉微微抽动,还没意识到时,眼酸得蓄满泪水。 解行舟吃力地抬起手,保持着伏在他身上的姿势,指尖轻如鹊羽地在他脸上一蹭,嘴角勉强勾了勾,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 他眼中的光渐渐散去了。 春日暖阳躲在云后,局势平稳后,下起雨。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二,四,六还有更新,周日待定。 最近手上长了几个冻疮,手套买到之前码字时间不敢太长怕反覆受伤。 还是想保持每更的字数所以emmmm 彼此原谅吧。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雁归西关 最后的解药送给席蓝玉后,目睹他被商子怀接走,算是把该做的事处理完毕了。郁徵走出鸣凤楼后院关押众人的厢房,刚直起腰,还没松口气,院门被一脚踹开,封听云搂着个人火急火燎地进来。 后头跟着满脸焦虑的柳十七,再往后是闻笛与方才擂台上技惊四座的女子。 郁徵:“哎,这是……” 柳十七匆忙往前跑几步,他的胳膊还保持脱臼的状态,却半点不觉得痛一般,只急急地对郁徵道:“借个地方!” 离得近了些,郁徵瞥见封听云半身的血污,还有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淌落。他虽与这个来自东海的年轻人相处不多,隐约能猜出他的身份,却并未对他表现出多少成见,许是方才对方递过来的药包和暗器,让郁徵平白对他多几分信任。 于是他沉默地一颔首,侧身让开路:“快进去,阿瓷,替他们拿药。” 就在柳十七等人进了屋锁上门后不久,几个看上去分辨不出哪门哪派的人闯进院来。不速之客来势汹汹,面色不善,郁徵奇怪地挑起眉。
第130页 为首的大约认出郁徵,先呵斥其余人的无礼,揖手道:“郁掌门,敢问可曾看见那几个魔教余孽往这边来了?席先生说——” “不曾。” 面对郁徵如此干脆的打断,那几人狐疑地扫过地上半干涸的血迹,为首汉子道:“真不曾看见么?少侠若不介意,可否让兄弟几个进屋搜查一圈……” “屋里我师弟正在疗伤,岂容别有居心之人打扰?”没等他把后续说完,郁徵声音略微拔高,道,“这里都是十二楼的弟子,几位反覆提及魔教余孽,究竟有何用意?郁某虽年轻,也不能任由本门被你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搜过一遍!” 他和左念不同,极少离开宁州,对中原各派而言,此前郁徵只是十二楼的大师兄,鲜有与他正面接触。郁徵如同西秀山的雪,冷清,不苟言笑,外人面前尤其为甚。 前来的几人并未和郁徵打过交道,却也对这一任的十二楼掌门有所耳闻。一时间郁徵露出这种表情,他们不能造次,但亦没退。 “郁掌门这话说得……”为首那人讪笑道,“我们只是例行检查一通……谁知道魔教躲哪儿去了。你这么紧张,倒是让人浮想联翩了。” 郁徵冷哼一声,站在那儿不闪不躲,手指按在腰间柳叶刀鞘上。 他身侧几个西秀山的弟子纷纷往前一步,大有强行搜查就和他们动武的气势。 正在僵持不下时,门“嘎吱”一声开了。 莫瓷肘弯挂着沾染尘土和血污的白衣,端了盆水出来。他奇怪地看了看院中场面,皱起秀气的眉:“师兄,怎么了?这几位是?” “没大事。”郁徵的余光顺着半掩的门在屋内扫了一圈,心下突然有了一计,立刻严肃地问道,“闻笛怎么样了?我见他方才被白虎堂的人伤得不轻——” 故意拖长的尾音,再加上几个陌生却危险的人,莫瓷的困惑只持续了眨眼工夫,立时懂了,“忧心忡忡”道:“闻师兄已无性命之忧了,但还昏迷不醒。我正要去请原先生门下的师兄替他瞧瞧……” 前来搜查的人明显迟疑开始迟疑。 莫瓷:“师兄,有什么大事,你与这几位前辈换个地方商讨吧。我怕外头太吵,影响到里面,毕竟闻师兄他正在要紧的时候。” 郁徵恰好接了他的台阶,转而对那几人道:“几位也听到了,闻笛是我最受看重的师弟,你们不去追究白虎堂,反而来我十二楼捣乱,耽搁了他养伤,万一有什么好歹,要让我找商子怀要人么?若无大事,请先回吧。” 当中有人还要坚持,为首的却已经看出了郁徵的强硬,于是赔着笑一拱手;“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再打扰,告辞!” 郁徵站着不动,按在刀鞘上的手放下来垂在身畔,半分没有和他们再客套话的意思。 “走!”那人扭头时,目光分明兇狠。 春天的落叶随风又打着捲儿向前滚出一段距离,扑在再次紧闭的院门上。站在原地的几个弟子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莫瓷眨眨眼,端起那个盆。 “不去请大夫了?”郁徵偏头问他。 莫瓷道:“嗯,那位封大侠略通医理,皮肉伤太严重了,但没伤到内里,就不必劳动原先生,里头有药。听见外头的动静,闻师兄让我出来看一眼。” 郁徵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为避人耳目,厢房的窗都关拢了,榻边点起一盏昏暗的灯,与窗缝间漏下的天光交织在一处,营造出满室温暖。 柳十七拉上外衫,他脱臼的手臂被闻笛拧了回去,还有些活动不开,却已没了大碍。他望向那边弓身细细剪开衣裳的封听云,小声道:“他没事吧?” “只是刀伤,但白虎堂那人力气很大距离又近,挡这一刀肯定元气大伤了。”闻笛递给他一杯茶,“怎么,你很关心?” 柳十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语气好像有点酸,再怎么说他是我师兄。” 闻笛不语,侧过头去躲开柳十七的视线。手中端着的茶盏好似突然变得滚烫,他放下后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他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旁边封听云全听不见。他只嗅到血腥味,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拿着一把剪子小心把中衣从解行舟身上剥开,露出那道险些致命的伤口——从肩胛骨到后腰,斜斜地划开了整张嵴背,甚至最深处露出森然白骨。 封听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却不知从何下手。他一阵头晕目眩,方才鼻酸的感觉復又袭来,扰得他心绪不宁,差点都站不住了。 “我来吧。”伊春秋扶着他的肩膀,把封听云按到一边,“你自己冷静一下。” 直到颓然地在桌边坐了,封听云仍没能从浑身的战慄中回过神。他无意识地轻轻啃咬拇指指甲,好似这样能缓解没处发泄的焦虑。 剎那间砍来的刀,还有白虎堂弟子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 这些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封听云反倒记不清解行舟扑过来的方向,神情,已经他到底是怎么挡住那把刀的了。 好像在生死一念的时候,他对解行舟的全部记忆,只有死死抱住自己的那双手,还有后来蹭过脸颊的指尖,连同微弱笑意一起,温度却是冷的。
第131页 封听云深吸口气,闭上眼,饶是他再刻意迴避,两人朝夕相处十来年,许多片段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环绕。他情不自禁地想解行舟,从他怯生生第一次开口喊“云哥”,到后头在望月岛上蹿下跳的意气风发,总是偷袭又反被制服后的羞恼…… 他突然浑身一震,想,如果行舟挨不过,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只能是程式的关系和急于逃离某种暧昧的客套。 “明日开始你我各奔东西,此去遇见大事不要自己擅自拿主意,注意安全。” 而解行舟留给他最后的字迹,就成了那句冷冰冰的“是我负你”。 玉扳指还没来得及送出手,封听云撑着太阳穴,整个人乱得连一点合理的前后逻辑都整理不出。他见伊春秋直起身,本能地站好,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来。 “师父……” 伊春秋擦掉手上一点血迹,疲惫道:“注意伤口不要裂开,小心看护。十七,你去城中抓些退热消炎的药来给他服下,夜里他或许会高烧。明日如果烧退了,那便没有大碍。倘若没有……只能说我们师徒一场,为师尽力了。” “啪——” 茶杯坠地四分五裂,溅起的热水升腾一片白雾。 封听云慌忙低头,想掩饰什么般蹲下身开始收拾茶杯的碎片。 伊春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但她只嘆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在封听云的坚持下,他自己守着解行舟。而柳十七按伊春秋所言,到扬州城中抓药,闻笛放心不下,非要与他同去。 刚刚经歷了一场动盪,迎回自家掌门的许多门派都已经抓紧时间离开了。但白虎堂这场风波的各类传言还在扬州城中纷扰不去,柳十七拎着药包出来,迎面朝他们擦肩而过的两人一边远去,一边讨论。 柳十七听见诸如“魔教”言辞时,总会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一望。 闻笛搂着他的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只是有点恍惚……”柳十七先敷衍道,走出两步后,又不甘心,皱着眉看向闻笛,“他们真的觉得魔教能把人全放了吗?都过去快七十年了!” 闻笛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偏见与得失,只能劝住义愤填膺的少年:“他们还当是……罢了,说这些也没用。时间太久远了,哪怕是左念那个年纪的人,也只知道叶棠冲冠一怒残害正派人士,各派讨伐水月轩。除此之外,流传下来就是那些,诸如仇星朗掳走少女、笑面虎生吞人心之类的故事。” 一甲子有余,时间不长不短的尴尬,比之沧海桑田固然犹如一弹指,可与凡人寿命相较,也足够少不更事的孩童长成耄耋老人了。 道理一点就透,柳十七收回愤愤目光,道:“人云亦云,却将眼前发生的视若无睹!” 他这样子竟有些可爱,闻笛不觉揉了把柳十七的头。刚要说些什么逗他开心,两人面前却闪现了一个道士打扮的人。 这不知哪里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道士一身破布般的袍子,就这么挡在他们面前的路上,而不管是闻笛还是柳十七,此前竟毫无察觉? 扬州城中能人异士可多了,闻笛下意识地护住柳十七,警惕道:“前辈,贸然挡着我们的路,是有何见教吗?” 那老道鬚髮皆白,精神矍铄,颇有点鹤髮童颜,背后三尺青峰与一柄拂尘皆无锋无芒。闻言他哈哈一笑,并不理会闻笛,朝柳十七道:“贫道见这位小友根骨奇佳,一时好奇心起,不知可否为小友算上一卦?” 柳十七低头打量自己全身,朴素的一身衣裳,背后长刀也是用布条缠住,看不出是宝器还是废铁,实在平平无奇。 他一指自己:“我么?算什么?” 老道观他面相,良久笑道:“算过去,算将来——小友,你幼时颠沛流离,幸而遇见贵人,养尊处优,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是也不是?” 被一语中的后柳十七震惊地瞪大了眼,连旁边的闻笛也露出了疑惑神情,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看似神棍的道士。他暗想:“这是哪里来的道长,莫非是个故人?以十七的年纪,怎会认识这样的……” 不必柳十七回答,老道对他的反应瞭然于心,又道:“常言道,苦尽甘来,但小友你命格带煞,日后行走江湖,可要多加小心啊!” 柳十七不语,他踌躇地看了看闻笛的方向,总觉得听他说过类似的话。 “通百家而学不精,贯五行而气不足,必有大煞。”那神神道道的老人突然屈指在柳十七眉心一点,寒气使他浑身激灵,无端一闭眼,只听见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去,“抱阳守缺,小友,牢记这四字。你命中余下一道大劫难,万不可再冲动行事了。” 柳十七:“……” 老道士收手道:“无牵无挂之人无可立身,若要明白此后的方向,小友,须得先找回你失去的故土。” 眉心那点凉意迅速消失,短暂得仿佛只在他皮肤表面掠过。柳十七连忙睁开眼,面前的老人已经走出很远,而旁边的闻笛始终面色凝重。 柳十七急急地想追,但那老道士拐了个弯,他冲上去时,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第132页 “是谁?”柳十七问,思虑后又道,“我煳涂了,他是沖我来的……笛哥你也未必知道,只是此人凭空出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 “他是在教你。”闻笛道,“喊你回家。” 柳十七莫名其妙道:“回什么——” 话未说完,他却忽然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清明的念头浮上脑海。他一直以来的困惑,其实不是什么碧落天书和六阳掌,不是望月岛的来歷,甚至不是闻笛同他的关系——这些对他而言都在身外。 当真如那人所言,冷情也好,淡泊也罢,因为他忘了重要的情感与故念。 他丢失的东西不在望月岛和西秀山,只在回不去的长安。 “笛哥。”柳十七喃喃道,“你能……陪我回家吗?” 听见他这句状似自言自语的话,闻笛先是不明意图地侧耳靠近,而后不等柳十七再说,自己先反应了过来。他耳郭一红,目光飘忽了半晌,在柳十七后脑上拍了一下。 “回去看那堆废墟吗?或许早就没有了呢。”闻笛先恐吓他,在柳十七羞恼的神色里,他又慢条斯理地揣回了架子,“不过你要想回去也成,除了我,还真没人找得到那地方了。游子归乡,想必爹娘也很欣慰。” 柳十七想问他,爹娘的坟冢在何方,是你替他们下葬的么。但他到底没提伤心事,他还记得闻笛在西秀山说起这段往事有多失控。 伤口已经被闻笛鲜血淋漓地撕开过一次了,他不去碰,很快能够痊癒。 他和闻笛启程去长安后的翌日清晨,霁雨初晴,温润的春天迎来了暖阳。解行舟从漫长的梦魇中醒来,第一个看见了封听云。 封听云没醒,只撑在榻边小憩,一时没能察觉他睁眼的动静,满脸疲态。解行舟就这么静静地凝望他,有一刻错觉还在一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候,受了伤或者染了风寒,封听云一边故作矜傲地不想管他,又趁他喝药睡熟之后潜入屋内,替他搭上一条被子。 他保持着趴在榻上的姿势动了动手指,想撑起上身,可才刚一动,背后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要把他剖开。解行舟难耐地压抑嗓音闷哼一声,慌忙抬眼去看。 那人眉心一拧,立刻睁开了眼。 其实凑近看,封听云的眉眼虽不十分精緻,亦如笔墨丹青勾勒出的那般,始终晕染着淡漠的疏离,没有烟火气。这时,那双只含山水的眼里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他,解行舟喉头一动,脑中闪过那些逃跑的念头差点就没了。 “师哥。”他轻轻地喊,发觉封听云有所动容后,又更小声地抱怨,“……疼。” 像在撒娇,解行舟在心里嘆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对封听云撒娇了。 果然,封听云闻言,对他此前的怨怼都暂且放下,起身掀开薄被查看解行舟后背的伤。关切都写在脸上了,他还要故意冷道:“躺着吧,疼也没用。你后背都快被噼开了,不自量力,硬要往别人刀上凑。” 解行舟甘之如饴地听了他的嘲讽,却并未同此前一样嬉皮笑脸,只把脸埋在枕头里,任由封听云一边上药一边奚落。 “能和我喊疼,看来快好全了。”他的声音与瓶瓶罐罐清脆的碰撞一起传来,“解行舟,以前动辄对我下杀手,这些都算了,只要你跟师父认个错,小半年来去了哪儿、发现什么乖一点坦白,我可以对有些事既往不咎……上药了,会更疼,你忍着吧。” 解行舟还没给他反应,封听云便拆了纱布与绷带,面对依旧狰狞但少了许多血腥的伤口,他抽了口冷气,然后毫不手软地把药粉倒上去。 满意听到了解行舟不似人的惨叫,门被一把推开,那个总跟在郁徵身边的十二楼弟子担忧道:“封大侠,没事吧?” 封听云仔细地把药涂匀,道:“能有什么事,这人太娇气了。” 莫瓷似懂非懂地“哦”了声,转身替他们带上了门。 而趴在床上的人再没有任何风轻云淡的资本了,解行舟艰难地扭头,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他咬着牙道:“这药……是师父配的吧?” “嗯。”封听云将药罐重新放回桌案上,在榻边坐了,摆出一副和他长谈的姿态,“你睡过去两天多了,盛天涯早把你扔下不管,多亏师父不离不弃,非要将你捡回来,否则就算你死在扬州城外,我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解行舟难得地没说别的,就“唔”了声,脑袋又埋回了枕头。 封听云继续替他换干净绷带,兀自道:“我这个人你知道的,记仇得很。但你救了我,还是要说一句‘多谢’。行舟,你回答我一句实话,当时……在想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么。”解行舟嘟囔道。 “也是。”封听云淡淡地说完,把薄被搭在解行舟赤裸的腰间,“你好好养伤吧,过几日才能动,我去师父那儿。” 解行舟没吭声,封听云站起来往外走,门缝被拉开时发出吱呀声。他忽地想起什么一般,扭头看着榻上趴得憋屈的解行舟,道:“等你好了,如果还留在师父这儿,我给你一件东西,就当原谅你晓得苦海无边。”
第133页 “是吗?”解行舟终是笑了笑,“那我先谢谢师哥有心了。” 四目以对的那一刻,封听云匆忙地挪开,只觉得那双桃花眼不能多看,每多瞥一次,心底仿佛蹿起火苗似的,被狠狠地灼烧一遭。 他关上门,保持着手扣在门锁上的姿势不动,好容易平復了唿吸。 此前庐州的别院里,下了第一场新雪,解行舟一身黑衣,站没站相地斜靠着那棵树,说:“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我也不是宫千影。” 对于看似风流的人这表达其实很赤裸,封听云那时说他不想谈儿女情长,但如今与他对话每一字都显得艰难,压抑不住逐渐加快的脉搏。 他嘆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那对扳指——说着要拿给柳十七,实则还是没捨得。 封听云推开门大步走到榻边,把其中一个扔在解行舟面前。对方没料到他还能去而復返,被那块温润的玉砸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扒拉出来,没看仔细上面的花纹,就听见封听云有些颤抖的声音道:“你是负了我。” 解行舟茫然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他的大师兄眼睛红了。 “但我突然想给你一次机会。”封听云向他示意另一个扳指,随后揣进了袖间,“你这次再负我,解行舟,我杀了你。”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明月竟也能长拥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 戏真多啊,二位师兄(十七嫌弃.jpg 第41章 第四十章 回首萧瑟 旧都已在风云突变的政局博弈里沦为牺牲品多年,而今它依旧不发一言伫立在渭河畔,安静地凝视着来往行人,却也染上了刀刻火烧的伤痕。 柳十七仰头望向巍峨的城墙,“长安”二字轮廓鲜明,带着百年的厚重记忆。 “又发呆呢?”闻笛笑道,拉过他的坐骑辔头,将人往城门带。 常言道近乡情怯,柳十七对长安的印象实在稀少,却也经不住略显踌躇。他深吸一口气,与闻笛并肩而行,在路过守卫检查度牒时翻身下马,差点崴了脚。 长安,昔日繁华仍在,江水以北的春天来得比扬州晚,扑面的晚风还带着潮湿。入夜后,墙角霜花凝结,斑斑驳驳的白色。 新朝取缔了夜间瓦肆重又严格制定宵禁时间后,街坊间还点着灯外,街上几乎一片昏黄的寂寥。闻笛与柳十七借住在一家客栈中,近来从潼关入中原的胡人变多,外头安静,客栈内却吵吵嚷嚷的。 柳十七想起和房陵、巴齐二人一同的日子,再看那几个胡人,便有些唏嘘。 他靠在二楼栏杆上静静地伫立,过了会儿,闻笛推开厢房大门,喊他:“十七,过来,指给你看一个地方。” 欣然推门而入,闻笛刚洗漱完,头髮湿漉漉地披着,一身简单的中衣,素白,衬得他脸上也不太有血色。他倚在窗边,见柳十七来了,让开一角,拉他站过去。 “那边,”闻笛指向一个方位,淹没在了茫茫的夜幕中,说道,“离此地约莫经过三四条巷子,再拐过一座道观,临近西面城墙,那边的庄子都是独院的。以前咱们家就在那一片,但具体是哪一户,被烧光之后我也不知道了。” 柳十七不由得朝那方向眺望,好似能从闻笛寥寥几句中勾勒出记忆力模煳轮廓的样子。 但离得远又在夜里,他半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得暂时收回目光。柳十七在桌边坐下,看闻笛弓身打水时单薄的嵴背,忽道:“笛哥,那天的道长究竟是谁?” 闻笛偏头道:“不知道,但普通道士……若非武林中人,很少同时持拂尘与长剑。长剑用以驱邪作法,大部分都会用桃木剑而非铁剑。所以我猜,那位道长也许是紫阳观的高人。” 柳十七:“哎?” 闻笛弯起眼,道:“你爹与紫阳观关系匪浅,扬州擂台上,段无痴不也说了当年盛天涯从慕真人手中抢了图谱还打伤人。虽然此次‘盛会’并未有紫阳观的人陷身其中,石山道长或许有自己的考量吧。” 柳十七隐约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所以……他们是故意指点我们来这里?” “很难说吧。”闻笛道,他关上窗,“你说想回来找东西,究竟找什么?” “我……”柳十七语塞,半晌才斟酌道,“我始终觉得自己有一部分缺失,在小蓬莱时便这么想,后来回望月岛一些时日,找师父也没法排遣心头的苦闷。那日道长说,实在丢失的故地,我以为,他的意思是长安。” 习惯了到处漂泊的少年,一旦安定下来反而会越发怀疑自己。 闻笛饶有兴致地在他面前坐下,道:“你觉得是哪部分?” 柳十七抬起头,眼中有迷惑和愧疚:“笛哥,你不认为我……师父说,我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不晓得是随性还是心里跟块石头似的,捂不热。” 闻笛一愣,随即笑出了声,丹凤眼深处溢出一丝光亮:“我不这么觉得。” 他抬起手时指尖恰好触碰到柳十七心口,垂眸浅笑:“这里是热的,我能感觉到。十七,你不知道自己在乎的事,却不能证明你就对所有的人或物漠然。知道吗?你小时候不爱哭,邻居都夸赞你乖得很,娘却说未必是好事。”
第134页 柳十七踌躇道:“是吗?” 闻笛:“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别人不问,你就不说。就算在乎、关心,不诉之于口怎么会有人知道呢?我想,伊师父是误解了,以为你无所谓那些事,故而不告诉你的。” 柳十七丧气,闷声道:“你就那么肯定?万一是我真的不在乎呢?” “若你当真冷脸冷心的,就不会跟我说想回长安了。”闻笛认真道,手掌贴在柳十七胸口,感觉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鲜活地跳动。 柳十七:“……” 闻笛朝他安慰道:“十七,或许你以为自己已经经歷了很多磨难,但磨难并不等于成长,苦痛也不是。你刚刚二十岁,人生的路很长,慢慢走,不要着急。” 他这番话说的极尽温柔,柳十七耳根一热,忽就有些鼻酸——封听云总事无巨细地唠叨不停,伊春秋润物无声,解行舟更喜欢和他身体力行地过招,他们对他固然不能说不好,亦带着七分关切三分宠爱。 但却在没有一个人对他而言,和闻笛一样了。 闻笛好在哪儿? 柳十七说不上原因,只知道自己放不开他。 他抓住闻笛的衣袖一角,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闻笛愣愣地想抽回手。柳十七抓得更紧,他察觉出异样,按住柳十七的下颌强迫他抬头,一望之下,那双眼里竟有泪光。 “怎么了?”闻笛问道,慌忙把柳十七揽进怀里。 仿佛他在这一天变成了当年雁雪峰山洞里手足无措的孩子,揣着刚窥见带有血色的秘密,立时慌不择路地逃了。饶是许多年过去,柳十七的梦魇仍然会在相似的情境下把他孤立,直到闻笛出现,坦然地给了他一个依靠。 柳十七知道闻笛不是善人,可以为復仇蛰伏多年,在师兄妹间周旋,长袖善舞,实则对谁都留了一面。但对他,闻笛向来毫无保留。 他心里乱,只把头埋在闻笛怀里,嗅着他身上沐浴后的淡淡清香,轻声道:“笛哥,再过许多年,你也会和我在一起的是么?” 闻笛:“嗯?” 柳十七想了想,道:“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了。” 他和闻笛聚少离多,惟独在此时此夜,在暮春的小尾巴上被无端愁绪困扰,柳十七莫名生出了“如若可以,想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念头。 半晌没等来闻笛的回答,柳十七仰起头看向他。四目相对时,闻笛显而易见地错开了视线,这一遭引起了柳十七的不满,他的目光无意识在闻笛脸上转了圈,只觉得笛哥眉眼好看,鼻樑也挺,落到那两片似笑非笑的仰月唇上时,柳十七一顿。 他记起了巷子里落到额上似是而非的亲近,和伞下那个缠绵的吻。 柳十七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眼睛眨了眨,说不上出于什么念头,抬手搂过了闻笛的脖颈,试探着去碰他的唇,轻轻地舔吻。 他还没意识到这行为有哪里不对,只觉得言语似乎不能表达他急迫的心情。 闻笛浑身一抖,贴在他肩上的手臂蓦地收拢,把柳十七抱得更紧。但只有一瞬,闻笛强迫自己和他分开,眼神一沉:“十七,你别这么对我。” 柳十七露出疑惑的神情,旋即有些恼怒道:“难道不是你先这么对我的吗?” 闻笛细细地喘息,把他往桌边推,自己则站起来,似乎这样就能消散满室的暧昧。他咬着自己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硬是清醒了些,才道:“是我不对,你什么都不懂……我教坏了你。” 柳十七不语,随着他起身,沉默地与闻笛对峙。 他清晰地感知到因为方才那个动作和旖旎的心思,他正在朝什么万劫不復的方向缓慢地滑落,但内心却欢喜雀跃,甚至觉出了甜。 就像一曲清平调,他能懂“良夜对良人”的缱绻。 “我知道。”柳十七忽然说,“我说的这些都是认真的,笛哥,没有轻慢你的意思。我对你太过依赖了,从前我以为是因为你对我好,但那次……左念死了之后我离开西秀山,一路都在思索,究竟是你对我好,还是有别的缘故。” 闻笛喉头一动,险些绷不住脸色了:“什么别的……” 柳十七打断他道:“我晓得莫瓷与郁师兄的关系,也猜出解师兄或许钟情于封师兄,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知道这些之后,你暗示过,我就开始觉得……” 闻笛几乎感觉不到其他了,唯有一颗心浮浮沉沉被吊到了高处。 柳十七眼睛往旁边一瞥,声音小了许多:“你喜欢我的,对不对?不然春风镇那次,你突然……单单只因为我是你义弟吗?换做旁人,你也会如此?” 自然不是,我只对你而已。 但这些话闻笛说不出来。 心事被堪破已经是第二次了,不同于上次被郁徵点透的时候,闻笛这次没觉得羞赧,也不感到难为情。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好让自己有个支撑,春夜里寂寞的虫鸣偶尔唱一声,从墙角积霜的皎白色中传来。 他朝柳十七打了个手势,招唿他靠过来些,接着问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这么就算默认了,闻笛的态度没想像中的惊讶,让柳十七先无措了一瞬。
第135页 他朝那边走了两步,而后握紧手间:“我没想过。” 闻笛:“……” 柳十七紧跟着往回找补道:“但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方才说不愿再分开也是心里话,你在的时候,比任何一人在我身边都安稳。” 不止指环境的稳定,他是在说自己的心,飘摇惯了找到港湾。 柳十七见他没有立刻回答,又热着耳朵补充道:“和你一起……不愧于人,不畏于天。笛哥,可好?” 闻笛良久不言,待到柳十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才道:“我接受不来你和别人一起生活,不喜欢你看别人的眼神会变得又热烈又珍惜,可我没办法,你又不是我自己的。本来我都快想通了,你突然这么做……” 柳十七:“我想得很清楚,笛哥,这层心结解不开,不管是习武还是今后的路都很难走。好不容易我才找到癥结——” “你既然这么做了。”闻笛道,声音变得笃定,拉过他时柳十七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倒,被闻笛稳稳地托住了。 两人几乎鼻尖都碰到一起,唿吸互相缠绕,柳十七脸红透了。 闻笛在他唇角轻巧地吻了下,贴在那儿悄声说话,像一对爱侣般窃窃私语道:“既然这么做了,我就不放手了——十七,阿眠,你自己送上来的。” 柳十七失笑,刚要说“我什么时候送上来”,又被闻笛亲了个正着。 这次再没有一触即放的礼貌了,闻笛湿漉漉地吻他,攫取唿吸,舌尖灵活地撬开唇缝钻进去,绕着齿根舔了一圈,又持续深入,勾过他的软舍吸吮。闻笛的手指扣在柳十七下颌,另一只强硬地箍住后腰,像个猎手抓住了柔弱的兔子。 少年人习武的身体柔韧结实,闻笛顺着后腰一路摸到嵴背,在肩胛极慢地按压,从柳十七喉咙里逼出细碎的呻吟。 他忽然像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般,闭上眼后,唇角都不自禁地上扬。 “这是我的。”闻笛想,“早该是我的了。” 那夜直到很晚,闻笛才得以入睡。倒是旁边躺着的柳十七,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唿吸平稳,眉间也没有拧起的沟壑,应当做了个美梦。 本打算待到天亮便带他去旧居看看,听到鸡鸣时,闻笛却突然不想动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抱住柳十七的腰,整张脸贴在嵴背上,思绪漫步目的地绕。他回忆两个人很小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张榻,柳十七睡觉不老实,他就把他整个捞在怀里。 但那时怎么就没别的念头呢?闻笛越过他的肩膀,隐约看见柳十七安静的睡颜,不自觉地略微抬起身子,凑上去咬了口耳垂。留下几个牙印后,怀里的人不安分地扭了扭,好似睡梦中感觉到痛,小声哼唧。 于是闻笛又去哄,拍着他的胳膊,心里升起隐秘的快感—— 只有我能欺负,等我欺负完又只能我去哄。平时这么要强,现在还不是乖乖的。 闻笛想,觉得自己有病。然而当柳十七翻身面朝他,往他怀里拱时,闻笛一勾他的手指,轻喊几句阿眠好好睡,再不把那念头当回事。 他在柳十七额上一吻,半梦半醒间,不由得夸了左念一次:柳眠声,这名字起得倒像模像样,一听就宁谧内敛,外柔内刚,像他的性子。 闻笛这一觉睡得短却舒服,他再次睁开眼时,柳十七正趴在桌上,面前放着一壶刚烧沸的开水,和几个茶碗。 见闻笛醒了,柳十七露出一点窘迫:“笛哥,煮茶煮坏了。” 他平时饮茶都有旁人经手,自己喝水时,白水也将就,醒来记起笛哥讲究,找小二要了茶叶想自己烧水,却没把握好温度。 “那随便喝口开水就行。”闻笛披衣下床,“你饿了吗,我们出去吃。” 柳十七:“去哪里?” 闻笛:“西市的包子铺。” 他一翻身站起来,好似能从模煳的记忆里想起当年的滋味。闻笛听见柳十七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拉人过来偷了个吻,这才伸手拿放在一旁的长河刀。 两人收拾起来都挺快,出门时刚好过了午饭点,客栈楼下熙熙攘攘。柳十七走在前头出门去,闻笛习惯性地在转身时看过客栈其他人,而就在他收回目光时,那头角落中站起了一个人,闻笛不由得多停顿了一瞬。 粗略扫过他的面容,待到看清那人耳垂下方一道疤痕时,闻笛一愣,皱起了眉。 然而他并未把这些事告诉柳十七,带着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巷子,两人停在西市那间包子铺前——店面狭窄,不少人在摊前排队。 柳十七自然地站到队尾,他的长刀不离身。长安城中的人不似江南、晋地,对江湖中人熟视无睹,并不感到惊奇,他们长久生活于安逸中,来往商户见过不少,提刀佩剑的走在路上,却仍忍不住多看几眼。 被这些人注视着,再加上个头不矮,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质,柳十七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闻笛虽也习武,但在外打扮仍以长衫为主,比他斯文多了。 他浑身不舒服,往闻笛那边蹭了蹭,被宽容地拉住了手。 看上去只是稍显黏煳的一对年轻人,在街上无聊地牵着彼此。长袍的袖子宽大,柳十七感觉闻笛的手指握住自己的,随后摊开了他的掌心。指尖微凉地划过掌纹,痒得让他想笑,可笑到一半,柳十七忽然察觉出闻笛的意图。
第136页 横,撇,竖,横折…… 他在写字。 柳十七的笑意还挂在唇角,心头已经开始提防,顺着闻笛勾勒的轮廓拼出他写出的字,渐渐凑出一句话来:“有人,勿回头。” 前面排队的人拿着包子心满意足地走开,闻笛写完最后一个字,蓦地缩回手,笑容可掬地看向包子铺老闆:“哎,您好,请来半屉肉包。这儿是银钱,给您,不必找了。” 他面色如常地接过老闆递来的包子,分了柳十七一个,抬手给他塞到嘴里。猝不及防被堵住,柳十七委屈地哼哼,闻笛却笑意更深,捏了把他的脸:“快吃吧,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这么多年离乡背井,想得很吧?” 老闆听了他二人的对话,观之亲如兄弟,乐呵呵地搭话道:“二位少爷也是长安人吶?咱们家的包子铺开了快三十年了,少爷家住哪里?说不定咱们还是邻居呢。” “就在城西附近。”闻笛同他寒暄道,“以后回家乡来住,定然天天来光顾您家!” 包子铺内外一片欢言笑语,柳十七咬着包子吃了两口,记挂着闻笛莫名其妙提起的“勿回头”,原本喷香的包子也食之无味。 他还想问什么,闻笛使了个眼色,柳十七连忙跟上去。 坊、市相分离的内城,三条九陌丽城隈,宽窄不一的巷子复杂得像座精心修筑的迷宫闻笛熟门熟路得不像个长年在外的羁旅游子。他在前面闲庭信步,专挑没人的地方走,无比自信的模样,仿佛脑海中装着整张地图。 柳十七跟了一会儿觉出不对,疾走几步与闻笛并肩,小声问道:“笛哥,你真知道怎么走?” “我自然不知道。”闻笛平静地答道,“但你随我来就行。” 柳十七一头雾水,却只能“哦”一声后继续跟他四处绕。 待到第二次经过同一个路口,看见对面招摇的酒旗,柳十七模煳地懂了闻笛的用意。他们晃过一条小巷,不等闻笛说话,他便手掌在墙壁上一撑,旋即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身法,看不清如何动作,柳十七已经蹲在两边围墙上了。 他看了眼院中,一家无人在,另一家只有两个小童正嬉戏。听见动静,小童往这边一看,惊讶地瞪圆了眼,张嘴就要叫人。 “嘘——”柳十七连忙手指按在唇上,朝两个小童示意闭嘴。 许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与他此刻的形容颇为相似,这一挤眉弄眼,大些的孩子当真就闭了嘴。他左右看了看,拎起自家不会说话的弟弟,一熘烟地跑进了屋。 柳十七忍俊不禁,捂着嘴憋回笑声,低头去看闻笛。 他侧身贴着墙壁站立,已经摆出了一个起手式——但凡任何一个见过左念出手的人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这就是折花手的第一式,“看花狼藉”,最适合在狭窄之处擒住敌手上盘,辅以听风步锁住下盘,彻底封住敌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柳十七掐住了一把暗器,另只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长河刀柄。缠绕刀身的破布脱落,露出非金非铁的刀鞘来—— 一双皂靴出现的剎那,闻笛斜刺里杀出,朝那人阳谷穴点去。一招不中,又迅速绕到背后,虚晃一招后锁住了喉咙! 那人本能地挣扎,正要踢向后方的人,一枚尖锐暗器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他眼一闭,再睁开时,断刃正抵在喉间。 闻笛飞快地点了他的穴道,开口却是调侃,带笑道:“早知道你功夫这么差,我就不必那么警惕了。白白吓得我还让小兄弟出手,真是虚惊一场。” 言罢他松开了那人,示意柳十七收刀。但柳十七迟疑了一刻,刀刃仍旧横在那人颈间没动,道:“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闻笛诚实道,“可耳垂下方的疤我却知道。听师姐说这块疤是一笔风流债,被李如一李女侠一鞭子抽出来的——是也不是啊,赫连明照。” 三十来岁、泯然众人的男子讪笑着挠了挠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哎,闻少侠,我找你找得好苦!” 闻笛环抱双臂往身后一靠:“哦?绿山阁的阁主放着南楚那块风水宝地不久居,千里迢迢地亲自来长安找我,有何贵干?” 柳十七:“谁?!”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浮出水面 绿山阁的阁主向来深居简出活得跟个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尤其这一任,抛头露面的次数还不及自家夫人。但这些都不是他惊讶的原因。 柳十七对绿山阁的印象还停留在神出鬼没、却好像无所不知的灵犀,蓦然眼前出现了当家人——模样与想像中出入甚大,是个武功过于一般,以致于换个时间出现,柳十七压根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于是立时就有些混乱。 他在闻笛与赫连明照身上来回地看,直把那位绿山阁阁主盯得不自然,捋了把秀气的八字鬍,气定神闲道:“小兄弟,在下知道这副模样有些狼狈,也不必瞧这么久吧?” 柳十七“唔”了声,实话实说:“对不住,我只是……我以为赫连家主会更加……器宇轩昂一些,却不想‘神机先生’如此的……嗯,朴实。”
第137页 “什么‘神机先生’,那是从前的先辈们给家父的戏称,说他神机妙算。在下鲁钝得很,连他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柳小兄弟,谬赞啦!” 闻言,柳十七更加窘迫:“是、是这样么?”说罢小声嘀咕道:“那可真丢人丢大发了……” 这句嘟囔在咫尺间,没能躲过其余二人的耳朵。赫连明照听后大笑,乐得龇牙咧嘴,连带着闻笛也禁不住眼角弯弯。 他揩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道:“闻少侠也与在下初次见面,可没你这么激动呀!” 闻笛谦虚道:“听过许多关于赫连先生与绿山阁的传闻,我从前的一个师妹,如今也在李夫人手底下做事。说来我当感谢二位不计前嫌,收留了灵犀。” “惭愧惭愧,”赫连明照摆手道,“那小妮子聪明,当时一口气从临淄跑到南楚,非要内子收她为徒,说回到西秀山,惟独死路一条。内子念及她也算小姨子的师妹,故而破例收留。哪知灵犀伶俐得很,做事麻利又谨言慎行,虽是半路入门,却得了绿山阁的真传——真要感激,也是在下与内子多谢闻少侠,送来个得力的弟子。” 闻笛道:“但她私下给了我们不少消息呢。” 他说得轻飘飘的,有些打趣的意味,大约眼前这人过于自来熟,闻笛都懒得再咬文嚼字地客套了。此言一出,赫连明照恰到好处地“耳背”了一下:“哦?什么?” “无事。”闻笛笑道,“赫连先生你贸然前来,想必有要紧事,我们便省去了这些闲话,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言语中刺探着绿山阁在长安的庄子,可赫连明照何等精细的人,察觉出闻笛意图后,同他虚与委蛇道:“此间乃闻少侠和柳兄弟的故土,由你们二人定吧。绿山阁最近的庄子都在洛阳呢,这跑来跑去,太费工夫!” 闻笛见他有意隐瞒,也并不追问,只道:“那便请了。” 他侧身让出一条路后,牵过了柳十七的手,跟在赫连明照后头走。状似是闻笛指了路,但他并未带领,而赫连明照如同看透他心中目的地一般,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柳十七皱起眉,掐了把闻笛的手心。在感受到回握的力道后,他安心多了,旋即放开闻笛,将背后的长刀改为横在腰侧,握住刀柄,一刻不敢放松警惕。 他学过很多,有时候同他言笑晏晏的人,小算盘打起来反而更加令人胆寒。 长安的街坊四四方方,形成了规整而呆板的制式。柳十七数着脚下经过的街口,沉默地把每个数字记在心头,隐约觉出熟悉——仿佛暗合了洛书的某种规律,他曾在望月岛的藏书室中翻阅过,觉得有趣,便多看了几眼。 赫连明照并非等闲之人,工夫平平,但身为绿山阁的阁主,“神机先生”的后裔,必定精通奇门遁甲。他找上门来,若是想把柳十七和闻笛困住,也不是不能。 又拐过了一个街口,柳十七刀锋已经快按捺不住了。 前面的赫连停了下来,而闻笛追上他,按住柳十七的肩膀:“先生知道此处?”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让柳十七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周围——普通的几间民房,像是合围而成的院落。因为已经废弃,树木比其他地方茂盛,寥无人烟,在白日也令人觉得寂静,仿佛远离了一墙之隔的繁华旧都。 几株梧桐圈在一起,连绵着颇有合抱之势,共同掩盖起了一个秘密似的,有几分神秘。 柳十七眨了眨眼,刚要发问,赫连明照意味深长道:“这不是劫难刚开始的地方吗?” 闻笛不语,柳十七茫然地走出几步,忽地听见身后青年开了口,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里本该被烧成了灰。” 踏空的脚步,他差点因为腿软栽倒了。 这是…… 柳十七不思议地再次看向最大的那棵梧桐:阴与阳在它身上有着明显的痕迹,如同楚河汉界一般分明,阳面枝叶茂盛,而阴面挡在了其余几棵树的枝桠中,唯有看得久了,才能发现它上面光秃秃的,连一片叶子也无。 “你很惊讶。”赫连明照道,“是以为那天之后就再不会有生机了么?但这么些年,你都不敢踏入这里,当然不知道还能再长出别的机缘。” 他说话跟打哑谜没区别,柳十七听得烦了,径直问道:“柳家旧宅的地址?我好像认出那棵树了。” 赫连明照颔首道:“不错,当年左念误杀了你爹娘,但因当天杀气太重,左右邻居无人敢报官府。他去而復返后,过于愧疚,救走你,然后一把火烧了房子。” 这些柳十七都听闻笛说过了,他思索片刻,道:“赫连先生所指的‘机缘’是什么?” 赫连明照转向他,问了个很奇怪的东西:“你真的相信父母只是被错杀吗?” 柳十七凛然。 他良久才斟酌道:“此事赫连先生知道多少?我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趣,好奇心之下还能护着别人,你倒令我刮目相看了。”赫连明照不着痕迹地在闻柳二人之间逡巡一圈,“左念杀了柳氏夫妇,这对你们是不可触碰的仇怨,对他自己而言,也未尝不是终身折磨——他至死也不知是谁害了自己的妻儿。”
第138页 此言既出,赫连明照却不再多说,他背着手往远处踱步,走得慢条斯理:“看来你们两个还是年轻了,许多真相只需要一点点耐心,却都没有去查……” 闻笛愣在原地,柳十七想要追他,又觉得追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一时之间手脚不知往哪放,只得抬头凝望那些枝叶交错的梧桐树。 赫连明照的身影拐过巷口后融入了外面大街的人流,柳十七若有所思。 那日西秀山被笼罩在隆冬的严寒中,洗砚斋下了一场新雪,飞霜凛冽。左念已经理智全失,口不择言什么都说,他说…… “那人误我!害我妻儿性命,害我伤及无辜!” 柳十七还记得他嘶吼时沙哑的声音,目眦欲裂的愤怒,都不像装出来迫切地想要转移仇恨。再见闻笛的神情,似乎他亦从未见过左念如同那时的失态。 如果真是有人陷害,左念临死前的意有所指到底是何人? 他的身份和地位尊崇,那又是何人,明知他设计陷害自己滥杀无辜,依他的性子却不去对方讨说法吗,就安静地背负着这段孽债? 还是说那人另有把柄能威胁到左念? 到底谁才能如此把他玩弄于鼓掌? 柳十七脑中蓦地划过一个名字,但他很快地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是席蓝玉,此人身上疑点重重,当日清谈会与左念对话亦绵里藏针,却断然不是这样的关系。旁人都道左念倨傲,自视甚高,却并不怎么善于伪装。 与坑害自己之人相见,他会如此冷静,甚而半分没有异样吗? “你想到了些什么?”闻笛问道,听完柳十七的思考,他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道,“我和你想的差不多,左念并不是个能憋着情绪的人,他还在世时,十二楼与北川学门虽然不算蜜里调油,好歹各占一方,没有多的交集。他那般记仇的一个人,定学不会隐忍伪装。” 柳十七:“你也觉得害他的另有其人?” 闻笛:“之前你告诉过我一些信息,来算一算此事的牵扯。” 他说完蹲下身,随手拔出腰间一把防身的短刀,在泥地上划出了几个不规则形状,不多时,收拾出了几条连线,看上去一目了然。 在望月岛,王干安将一半的《碧落天书》交给虞岚,由她带至中原,隐姓埋名。 虞岚与柳来归相识后结为夫妻,大约为避免惹人耳目,将《碧落天书》託付给慕南风保存,没告诉他到底是何物,后来图谱被盛天涯劫走。 左念受到神秘人挑拨后认定自己妻儿被害,冲动之下杀了柳氏夫妇,却救了十七。 盛天涯在那段时间出入中原频繁,多次与伊春秋发生冲突,以致于八年前盗书出走,间接害死恩师,旋即却没了消息。 左念修炼折花手与天地功法,迟迟无法突破第十层,终在剑走偏锋后入了心魔。 如此直到一年前,“斗转星移”这个词忽然出现。 “怎么看,都像是盛天涯有意教唆左念了。”柳十七手指在代表这二人的小符号上来回示意,“这样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北川学门沾染其中,却并不知内情?” 短刀刻上土地的连线断在了盛天涯与左念之间,闻笛“嘶”了声,活像自己咬了舌头,在柳十七叠声的询问中,喃喃自语:“……不对。” “怎么了笛哥?难道不是盛天涯吗?” 闻笛放下短刀,道:“盛天涯想得到‘天地同寿’的秘籍,治癒被师父打出的内伤……如果他能威胁到左念,为何不向他直接索要,而是辗转找到我,要做那个交易?他知道我同左念有仇?谁告诉他的?”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小声,柳十七却仍听得分明,他有一刻迷惑,仿佛时光倒流去了临淄的客栈里。一番拼凑,柳十七隐约觉得闻笛有事还瞒着,但他只看了眼,没出声。 “……不是盛天涯!”闻笛笃定道。 他在二人中的连线上划了一道横槓,割断了那条线,对上不解的柳十七,解释道:“左念的妻儿常年定居宁州城中,为求自保与他表面断绝了联繫,他唯有每月十五才会秘密离开西秀山,这事只有我和郁徵知道——甚至十二楼许多人都不知掌门已有家室。 柳十七略一思索,道:“好像的确如此。” 闻笛道:“所以只有与左念十分熟识的同辈人或许听说过此事。” 柳十七被他这一声说得脑子清明了瞬间,恍然大悟道:“是了,他压根不认识盛天涯!两人中定有人搅浑水。” “长安……长安……”闻笛喃喃道,“赫连明照忽然出现,到底为什么?难道此地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们发现吗,可是都烧成了灰——” 等一等。 闻笛倏地站起身,拉起柳十七的手腕,急急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写的那首曲子。雁归西关,灯花未冷,春山良夜,月下捣衣。” 看似只普通地把周遭风物编入了曲调,柳十七却在迅速回顾过全诗后发现了端倪:昔年的柳宅朝向西边,背靠潼关的方位。他尝试着辨别出东南,望向那一边时,忽地觉得描述中的温润春夜和今日竟有些诡异的相似了。
第139页 庭院化为废墟,过于血腥的命案后周围的宅邸也没人居住,再远一些的地方成了老人的临时居所,昼夜都紧闭着院门。 柳十七往前走了两步,梦中一家四口的场景来回地放,一幕一幕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在院墙边停下,突然踢了一脚角落砖块。 表面凝结的泥块被这一脚力道震得金属脱落,柳十七蹲下身,仔细拂去表面尘埃,挨个探查上面的细节——房子是虞岚和柳来归自行盘下地契修筑,主体已经毁去多年,只有梧桐后的这片院墙,东南角,朝向西关。 “!” 手指摸到一处不正常的凹陷,柳十七眉头紧皱,辨认出那仿佛是刀尖刻出的痕迹后,他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调:“笛哥,快来!” 闻笛靠近时,柳十七已经飞快地顺着刻痕把周围有着同样标记的墙砖清理出来,他不知是突然明晰了方向还是如何,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不出一炷香的工夫,那几块墙砖被柳十七撬开边缝,做出符号。 每一块墙砖的一角都刻出个符号,正好十五块,从轻飘飘的一横到后头的半圆—— “新月。”柳十七指向东边的第一块,又看向最西的墙砖,“满月。” 闻笛嗓子有些堵住了,他艰难道:“若我记得不错,拜月教崇敬月与潮汐,甚至连淮阴的总坛地址都叫水月轩。” 柳十七按了按最上头的那个半圆:“这是上弦月——笛哥,今天是几号了?” 闻笛一愣,随即顺从地答道:“四月初七。” “按理来说满月为尊,再不济也是新月。但这些砖块中最高处的居然是上弦月,有些奇怪。”柳十七沉默片刻,道,“拜月教难不成并非过初一十五吗,这事回去后我得问问师父,否则连符号也解不……” 他话音未落,先自己打住了,因为闻笛不经意的一个动作让柳十七有了旁的思索。 闻笛随意地拂过那个半圆,接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梧桐。 柳十七忽然有所领会,他跑到院落另一端,望向废弃围墙。当年爹娘隐姓埋名,并不可能在房子外观上做记号,应当与四周的民宅差不多高,如此,屋檐的位置恰好与梧桐、院墙的那块上弦月中形成了一个弧度—— 他解了长河刀放在原地,自己往旁边撤了一步,道:“笛哥,你比我记得的事多。以前爹娘还在时,院中有什么摆设?” “我记得树下有一张石桌。”闻笛就着这个宅院,竭力描述当年的场景,指点道,“那边有一架瓜藤,再旁边就是晾晒茶叶和谷物的地方,还有水井。你少时的摇篮靠着南墙,爹时常在北屋看书……不过石桌的位置突兀,常人不会在院中敞亮处放东西的。” 柳十七站在他指点的地方:“这里?” 闻笛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九星与九宫,这是天盘初位。” 半个时辰后,柳十七瘫坐在地上,面对着地上被掘出的一个大坑,深不过三尺,最下方埋着一块石墩,长满了青苔。 他看了一眼,实在没力气立刻动它,唏嘘道:“我就知道……这个比起望月岛的‘蓬莱秘境’到底还是简单得多。所有的奇门遁甲,归根结底不过是依照洛书九宫而设,中间的九星、八位、三奇六仪都依照其中运行。” 闻笛接口道:“爹的诗里暗合天地四时、干坤昼夜,指明到最后,就是这个石桌。” 柳十七失笑道:“那桌子早就不见了,你怎么想到把它埋起来?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已经能预料到现在了。” 闻笛指了指埋在土里的桩子,嘆了口气:“我……当时只想着都烧光了,爹娘尸骨也找不到,总要留点东西吧……石桌被左念打断了,只剩下墩子。刚巧附近有个坑,我就把它埋了,想着以后回来,这里有其他人再住下,我们可以挖出来当做遗物带走。” 越说到后头越窘迫,似乎连闻笛自己也猜不透年仅八岁的自己在想什么,柳十七的手撑在身后,他弯起眼睛笑。 闻笛喉头一动,觉得他这模样可爱,许是气氛过好,白日里春风回暖,他凑过去,在柳十七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又吻过他的唇。 两人唿吸缠绵片刻,柳十七一推他:“得了,先把它弄出来。” 对当年的孩童而言沉重的石墩已经不成问题了,闻笛跳下那个坑中,只气沉丹田,手刚碰到表面冰凉的泥土,不由得“咦”了声。 柳十七:“怎么,被人动过?” “这倒没有。”闻笛把那石墩提起来,皱眉道,“好轻——怪不得娘只在这桌上绣花,从不放茶杯以外的重物。我从前想爬这桌子,还被娘骂过一次调皮。” 那张桌子根本经不起重压。 柳十七接过石墩,也为这重量吃了一惊:倒不是轻巧得很,他们习武没到举重若轻的地步,但这石墩质量明显与它厚重的外形不符。 他拿刀柄敲了敲后,意料之中地听见里面传来沉闷回声。 “有东西。”柳十七道,伸手把闻笛拉出来,两人围着这石墩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要怎么弄开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第140页 闻笛:“试一试六阳掌?” 他点了点头,与闻笛交换一个眼神,暗自运气。柳十七懂闻笛的意思,既然极有可能是虞岚藏的东西,她的出身决定了兴许此物与六阳掌也有极大关联。 但还从未试过正面与山石交锋,柳十七双手贴于表面,微闭眼睛,引导真气循环一遭尽数汇聚掌心。他发力很慢,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拆掉最后的外壳,冥冥中柳十七觉得有什么物事引领着自己,在往很久前的谜团靠近。 六合,九宫,天盘初位。 望月岛的清风亭,西秀山中小蓬莱。 石墩壁上出现一道裂缝,随着他力道加重,那裂缝越扩越大,向四周蔓延—— “咯拉。” 分崩离析的那瞬间闪过一道黯淡的金光,待到柳十七收手,指尖被划破出细小的血痕。他含着手指止痛,闻笛往前进了一步,惊讶道:“铜版?” 他捡起那块大约不足一尺长、厚度只在毫釐的金属片,擦了擦上头的石屑。 几个字渐渐地显现出来,闻笛看清后,差点没拿住——他在那一刻开始怀疑自己和十七的运气,为何总是能有意外的收穫? 柳十七凑过来,愣住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碧落天书》是一本书册。” 生了锈的铜版最上方刻有“上穷碧落,两处茫茫”的字样,而结束的角落里嵌有绿松石,大约只有最细的树枝那么粗,勾勒出精緻边缘,与旁边的铜锈相比显得过分清冷了。 那些翠色拼出了一个名字:“干安”。 作者有话要说: 碧落天书的写法跟天地功法有什么联繫? 为何你们这些老前辈都喜欢往地下埋东西,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请记住这个梗,然后,且听下回分解。 天盘初位这里简单地切入了一点《洛书》。 就是那个,九宫格,感兴趣的可以google一下,很好玩。 但文里都是依照基本原理胡乱编的,不要当真。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花开堪折 “干安……?”闻笛仔细辨认后,问道,“我记得你的太师父便是这位高人。” 柳十七颔首承认,道:“可惜我去到望月岛之时,他已经仙逝一年了。但据封师兄所言,太师父生前虽多年不出东海,待徒子徒孙睿智风趣,不像刻薄之人。” 闻笛道:“那却未必,他当真豁达的话,便不会想方设法地做出碧落天书了。” 他手中托着这块轻薄铜版,试图擦拭掉上面的锈迹。本以为这般深埋地下的物事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定会耗去大量时间清理,可闻笛只稍微用力,斑驳便顺势脱落,他不敢妄动,在矮墙边席地而坐,开始慢慢地擦。 柳十七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动闻笛。 这个活儿考验手上力道,重一分会破坏本身留下的文字,轻一分又看不分明。所幸闻笛常年修习折花手,对这份度的把握稍加揣测就能到位。 他擦掉额角渗出的一点汗珠,把铜版铺展在自己膝头:“好了。” 字是秀气的小楷,横平竖直地写下来,笔画清晰。闻笛看了两行,抬头对上柳十七的眼神,彼此都心头一凛——他们都听说过《碧落天书》,却从未直接地见过真容,不知这号称破解了天下武学脉门的奇书究竟如何。 或许在想像中,这当是一本极厚、又极深奥的秘籍,谁也不曾预料它如此浅显,甚至简略到每一门只用了寥寥几字便可概括。 闻笛指向开头对华山派的解读,问道:“上面说,‘取三分而抑之’是什么意思?” 柳十七思索后道:“应当指‘生死窍上着力三分’——这是《斗转星移》的不二法门,与中原各派的经络都不相同,位置也稍有偏差。” 闻笛奇道:“何为‘生死窍’?” 柳十七也不避讳,拉起他的手贴于自身丹田之下,解释道:“通常习武都是气运丹田,但望月岛的武学稍有偏差,将所有真气汇于此处,再循环经脉,如此一个小周天便比你们的短两到三个吐纳,大周天更短些。此处或许是占了便宜,但并无损害。” 世间奇怪的修习之术很多,闻笛倒也没表现出诧异,道:“意思是但凡此处受伤……” “对,笛哥,你若这时在此处使力,用不了三五分……”柳十七望进他眼底的神情满是信赖与交付,“我会死。” 勐地收回手,闻笛觉得齿根发酸,一股无名火窜起来,怒道:“胡说什么!” 柳十七不言不语,只看着他。良久,闻笛埋头低低地笑了,无可奈何捏了把柳十七的脸,终于从他故作严肃的表情中瞧出了一丝戏嚯,恨恨道:“戏弄我?” “岂敢!”柳十七轻快道,少年说话声音清脆,在白日里听来尤其爽朗。 闻笛作势拍了把他的脸,接着又一起研究起了那上面的文字——华山派,太湖帮,妙音阁……这些江湖中林林总总的门派,全都浓缩在了方寸之间,每一门的破绽都用几个字点出,但破解之法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学。 柳十七皱眉道:“这是只有练成六阳掌的人才能破的。”
第141页 闻笛嗤笑:“如此,岂不是那些传闻都成了虚妄?我看盛天涯也好,段无痴也罢,甚至只听闻一些的慕南风,都认定了《碧落天书》是能通晓天下武学的秘籍,却不知秘籍本身依靠心法而存,他们贸然来抢,不会六阳掌也还是两眼一抹黑。” “那倒未必。”柳十七头痛道,“这是下册,上册还在我那师伯手里,若是相同的铜版,恐怕刻在《斗转星移》之后——知道了‘斗转星移’,离六阳掌也不远了。” 闻笛疑道:“既然如此,盛天涯定知道慕南风手里那捲图谱是假的——他如何能够辨认得出,或者说,我们拿到的这一卷有什么不同么?” 柳十七摇摇头,随意地将最后几个字上的锈迹擦掉,手指一触碰,却察觉出不对劲。 他眯着眼凑近去看,只见铜版最下方王干安的署名边,小拇指宽的地方,还留有一行细如蝇腿的字。柳十七直觉有问题,但他竭力去看,也没法认出写得究竟是什么内容,只好把那位置指给闻笛看。 闻笛手上功夫精细得多,能以字凹陷的痕迹拼出原来的内容。他屏息凝神不出片刻,便道:“如若我猜得不错,这一句是‘六阳既破,但闻花开’……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柳十七惊道。 闻笛急急地问:“你知道方才的疑惑了?” 柳十七:“世上的功夫没有任何一种能压制全局,纵然六阳掌得了斗转星移的大成,修炼至最高境界,也未必能独步天下。太师父终生都在思索,如何把这种破绽减到最轻,这就是他得出的结论:六阳掌只能被一个招式破解,已是尽了全力。” 闻笛刚要问是什么招式,目光落在“但闻花开”四字上,倒抽一口冷气: “花开堪折?” 他不必再多说,只从柳十七的表情亦能知道自己说的便是那铜版最后的秘密——望月岛的武学,竟能被折花手攻破? 可他分明记得之前亦有对十二楼招式的破解。 闻笛起身,将铜版放在一旁,单手置于身前:“你我比划一下,可好?” 柳十七同他短暂地心灵相通了,知道闻笛的意思后,不假思索地将长河刀扔到一边。他没有运气,道:“只是拆招而已,我倒要看看花开堪折怎么破这一式。” 闻笛莞尔一笑,径直横向他胸口穴道。 如此过招,即刻看出了端倪。 柳十七往后退了半步,稍加侧身,略一思考后选择攻向闻笛右肋。而此时,掌风封住了闻笛的退路,他却配合听风步闪开了包围圈,十二楼的武学身法灵动,六阳掌即使强势,却并不能完全压制住局面。 便在此时,柳十七料到他撤退方位一般,跨了一步,反身拍向闻笛后腰——这一下差点打中,闻笛反应迅速地闪身,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点向柳十七的膻中。 一个格挡后,指尖似乎凝聚起剑气,被歪斜地分开后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丹田下三寸。 “原来是这样!”闻笛笑着收了手,“你若是避开这一式,那会被击伤膻中,如果想法盪开左手,反而自己送上了命门生死窍。纵然旁人不知那是你的死穴,被十成十的劲道击中,恐怕不死也是重伤——难怪王前辈说花开堪折可破。” 柳十七纠正道:“但当你一式花开堪折打中生死窍后,我以下往上一掌拍向你的心口,你也避无可避……两败俱伤而已。” 闻笛:“不错,所以没有真正的赢家。王干安能猜到几百招以后的走势,着实了不起。他师承是叶棠吧,我早便听说他是个人才。” 半晌没等来寻常正派人士提到叶棠的“可惜入了邪教”,柳十七想了想,偏头示意道:“此行收穫颇丰,但仍有许多困惑不解——关于六阳掌,我想还要多请教师父,《碧落天书》或许真不是太师父一己之力就能完成。” 闻笛:“此话怎讲?” 柳十七道:“凡是武学秘籍,定然不能只依靠一代人便可大成。譬如《天地功法》,十二楼歷经近百年才日趋完善,至今最顶尖的弟子也大都止步第九层。《碧落天书》虽言简意赅,练起来却十分困难。太师父闭门造车,为何会每一式都正中红心?” 还有诸多疑惑他都没有说出来。 算时间,王干安抵达望月岛也不过是垂髫小童,怎么会对中原各派恨得咬牙切齿?他遗愿是令伊春秋、盛天涯杀回中原復兴报仇,这其中有何关节吗? 叶棠怎么收他为徒的,为何会与他远走望月岛,他有没有告诉王干安拜月教的事?如果有,指不定《碧落天书》中会有叶棠的痕迹? 何人能让叶棠倾囊相授? 恩人后裔与手足血脉?王干安是哪一种? 闻笛听出言下之意,道:“此间迷局未解,前辈的身世或许可以回去询问伊师父,这倒不是要紧的……还有一事我一直未能想通。说回之前,谁将爹娘的消息给了左念,害死他妻儿的真兇又是谁?” 柳十七:“没有确凿的证据,我只能猜测,此事或许同席蓝玉有关。” 闻笛紧跟着道:“但不一定就是他做了这个幕后推手。”
第142页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接着闻笛妥协一般,勾过柳十七的肩膀把他往外带上了远离旧宅的街道:“这样,我们先离开长安,既然你认定了此事同北川学门有关,那须得走访一通以前的故人。这事离我们两个都太远了。” 知道了谁是害死左念妻儿的真兇,便能推断出嫁祸给柳氏夫妇的原因,以致于此后盛天涯与慕南风的一战,和如今发生的种种疑云。 去哪里找这个知情人成了关键。 闻笛当机立断:“去临淄,北川学门。” 柳十七:“你要去……和席蓝玉当面对质吗?” 闻笛失笑:“当然不了。我是左念的徒弟,他虽自傲,不与人亲近,但还有几个好友可以打听。你知道江湖中左念生前最为要好的知己是谁么?” 柳十七烦极了他的故弄玄虚,轻轻地踢闻笛的小腿,赌气道:“这谁不知道?妙音阁同十二楼世代相好,左念天下第一的知己是琵琶圣手沈白凤。” 闻笛听后眉梢一挑,道:“还有一个你却想也想不到——是席蓝玉的师弟,商子怀。” 当柳十七说明自己再往临淄走一趟的信传回扬州春风镇的客栈时,郁徵前脚刚离开。封听云站在一间租来的小院中,拆了刚从驿站拿回来的手书。 他这师弟,自小就过得野,没被四书五经薰陶过,也不曾临摹颜筋柳骨,写字随性得很,情绪与想法都在笔墨中反应出来。如这一封,虽从头到尾没能提及长安到底发生何事,只说来日询问师父,却已经满满都是夸耀了。 封听云顺着信纸的褶皱把它折了回去,放在伊春秋房间的桌案,不着痕迹退了出去。 他们住的这间小屋是郁徵先租下的,客栈住着容易打草惊蛇,做事说话也不够隐秘,两项合计后,郁徵用十二楼的人脉替他们寻了一个住处。 封听云不知郁徵为何肯帮忙,但直觉和闻笛脱不开干系——这位年轻的新掌门比当日清谈会有过一面之缘的左念好相处得多。 在院中端了盆水,封听云没法,只好用肩膀撞开西面屋子的门。 背着光,他眯起眼看了一周,自顾自地拎毛巾,道:“十七来信了,他说要去一趟北边,什么时候回还没说。师父出门查盛天涯的踪迹,此番前来,不做个了结她应当不会想回望月岛……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昨日看着,貌似快结疤了?” 趴在榻边的人闻言“唔”了声,埋在枕头中闷声道:“师哥嫌弃我是废人了吗?” “这倒有点。”封听云在他身侧坐下,拿沾了水的帕子擦掉血痕,眉头也不皱一下,“最好这些日子你别乱动,伤到嵴背最要命,一个处理不好,后半辈子都站不起来——到时候你指望我照顾?想多了。” 解行舟吃吃地笑出声,扭头看他,不说话,桃花眼里闪着温柔的光。那张薄如刀刃的唇没再挂满愁绪了,嘴角微上扬着,衬得下巴那颗小黑痣都鲜活得多。 封听云被他笑得头皮发麻,伸手给了一巴掌:“别笑,我还没气过。” “师哥,都——快入夏了——”解行舟掰着指头给他算日子,在封听云按住他手时灵巧地将手指全卡进对方的指缝,缠绵地握住,“别生气。” 封听云忍俊不禁,却还绷着神情:“那不成,你这是大错,放在过去非被打一顿。” 解行舟也跟着严肃了,他试探着直起上身,被封听云按回远处,于是有气无力地别过头,勾了勾手指,懒散道:“那换一个惩罚,可好?” 封听云没听过这么新奇的要求,一时愣住了,道:“什么?” 他略侧身时顺着敞开的衣襟露出清秀的锁骨和结实的胸膛,桃花眼眨了眨,登时在午后的散漫里牵扯出了无边无际的暧昧。解行舟示意他低一下头,在封听云不明所以地半跪下时,揽过了他的脖子。 嘴唇相触时,封听云本能地瑟缩,接着就要推开他。 但解行舟抢先按住了他的手,将他搂得更紧了。血腥味在唇瓣间扩散,封听云不自觉地咬了他一口,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解行舟的手指安抚地在他后颈摩挲。 “嘘,师哥,是我啊……”双唇分开时他轻声道,又去亲封听云的嘴角,下颌,眼睛,柔柔的不带□□,像无声的慰问。 封听云僵硬的嵴背慢慢地放松,眼瞳中倒映出春日繁盛天光。他刚要开口,解行舟趁机重又堵住了他的言语。 咫尺之遥的地方,他能看见封听云闭上眼,尝试着笨拙地回应。 解行舟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恍惚,放任自己享受瞬时的快乐,在一片灰茫茫的幽深视野中沉浮,与他靠得更近。他再睁开眼时,恍惚和温柔都没有了。 放在封听云后颈的手一刻犹疑,接着用力地掐住了他的穴位。 天光突然暗了,解行舟晃了晃不省人事的封听云,强忍着背后伤口撕裂的疼痛下榻,把他挪到自己趴过的地方躺好,又盖上了一条薄毯。 “抱歉。”他轻轻地说,在封听云唇上一碰,摸过被他咬破的地方,舌尖一尝还有铁锈的滋味,实在算令人难忘的疼痛。 解行舟拉起封听云的一条胳膊,探了良久他的脉搏,最终怕他突然醒来似的,什么也没做,自言自语道:“我会替你取出来的,别怕。”
第143页 他吸了吸鼻子,终于露出了一点脆弱。 随手穿了件衣裳,碰到后背没长好的伤口时,解行舟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他拉拢前襟,强忍痛楚,提起了搁置一旁的兵刃,却没收归腰际,而是塞进行囊,然后顺着窗把行囊扔到了临院的街道边。 推门而出前,解行舟再次看了眼封听云,最终没任何动摇。 院中没有旁人,从怀中掏出一封空的信笺,解行舟坐在院中茶桌边,就着封听云没来得及收拾的笔墨,写满了一页纸。他将白纸黑字装进信封,用砚台一角压住,想了想,又摘下书上一片叶子,在空白处折了条简陋的小舟。 当年盛天涯说他的原名,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漂泊过海湾,伊春秋在他身侧蹲下来,笑着说道:“那师兄给他一个名字吧。” 盛天涯拍拍他的头:“这孩子姓解,不如叫行舟。” 忘忧花的叶子每片都巴掌大,折成的鹤与小虫活灵活现的,封听云手把手教过他怎么叠一只小舟。可他叠的每次放入水中就沉了,像某种昭示。 “我没法过千重山行万里路,至少能再帮你一把。听云,你以后再恨,只有活着才能恨我。”解行舟想,忽然释怀了。 他拐出春风镇时与伊春秋擦肩而过,淡黄衣裙的女子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绕行,解行舟按了按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也不知她有没有察觉。 出了镇口,翻过一道桥,他在驿站买一匹好马,扬长而去。 跨入院门后,伊春秋抬起头,正见封听云从屋内冲出来。她疑惑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行舟出事了?” 眼前素来平和的大徒弟眼都急红了,半晌才吞吐道:“他……他走了!我没想到他对我下手,怎么……师父,您看见他了吗?他伤还没好,还——” 他状似记起什么,忽然说不下去,兀自紧抿着唇坐到一边,像在自责。 伊春秋眼尖,没立刻回应,瞥见那只小舟。她走过去,果不其然发现了那封信,是解行舟的笔迹,当下判断他是自己离开的。 “你看一看。”伊春秋把它递给封听云,忍不住训斥一句道,“别急……二十好几的人了,露出这种表情,你看着还不如十七能成事!” 封听云无措地接过,信笺一抖就掉出来了,飘飘摇摇的,他差点没抓住。 上面的字很多,封听云一目十行地看完,没反应过来似的,又再看了次,什么话也说不出。伊春秋受不了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夺过信纸,才看了两行,已是十分震惊。她不由分说抓过封听云的手腕诊脉,脸色发白。 脉搏并无异象,但当伊春秋想要替封听云调息时,一股刺痛却重重袭来。 她双唇颤抖:“这……他说的都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们从未发现?”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封听云挽起袖子,小臂内侧因很少被晒,日光下连血管都看得分明,“应当是那天宫千影给我喝的那杯酒,但盛天涯居然连自己的徒弟都害。他不知道如若真的发作,宫千影也会死么?” 伊春秋一声冷笑,两厢缄默后,她道:“所以之前我以为的你……脉走三阴发作,是体寒,结果是蛊虫的关系?” 封听云道:“想来如此,他还真是恶毒。” 伊春秋又问:“行舟替你找解法去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么?……要不要师父替你找他回来,这么多年都没事,想必其实——” 封听云摇头,捡起跌落的信纸回房去了,如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南楚有种蛊术名曰“引魂”,将二十种毒虫、二十种毒花共同炼制四十九天,后让毒虫吞食,如此每日重复,直至白天后方成。后又将数只毒虫共置一处,任其厮杀,最终选出剩余两只,以人血餵养,才算得了蛊虫。 下蛊时,将两只引魂蛊虫种入不同两人体内,潜伏多年也未有异状,如隐藏的威胁。有朝一日,驭蛊人想要引出,只需别的手法,自可唤醒沉睡的蛊虫。届时,那二人以自身血脉餵养多年,必会生不如死。 而之所以名为“引魂”,则是两人相隔千里,引魂蛊同时发作,任由多大的痛苦也无法求死,犹如魂魄相缠,无法割捨。 解法,信上头没说。 封听云坐在榻边,带血的绷带还扔在桌上。他撑着额头,心绪不宁,没有噁心也没有恐惧,甚至他怀疑这些是解行舟编出来骗自己让他离开的。 长剑吊在墙上,封听云最终埋在手臂里,背影颓然。 他还以为比起柳十七,好歹已经算求了个圆满的结局。只等到此事了结,就能一同回到望月岛,届时他什么也不想管,终日腻在桃花林都好。 谁知上天还给他留了个巨大的玩笑。 这天傍晚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院中粉蔷薇落满地,还没开到最艷丽的时候就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暂时没有副cp的戏了。 这个梗还蛮好用的,情蛊(不。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尔虞我诈 临淄。 北川学宫的建筑依旧如往昔一般端肃巍峨,却少了从前门庭若市的热闹。算来离上次到此不过大半年的工夫,清谈会的请帖被解行舟带回望月岛,正是七月初。中秋时节的鲁地豪杰共聚,切磋论道好不畅快。
第144页 而今物是人非,前途未卜,想来不由得唏嘘。 学宫接引弟子亦没了倨傲,闻笛说明来意后,那人和蔼可亲地揖礼后,道:“烦请二位侠士在此地饮茶歇息片刻,弟子这便去通报掌门人。” “有劳。”闻笛彬彬有礼道,言罢牵过柳十七的手腕,示意他跟人进去。 周遭都是眼睛,柳十七与闻笛不好多说什么,沉默喝茶,真应了方才的“歇息”二字。只是北川学门的茶味道一般,品不出滋味。 桌上的茶还温热着,方才的通报弟子匆匆赶来,拱手道:“有请二位怀礼堂一见。” 这次再端上来的茶成了上好龙井,商子怀坐在上首,面容有些憔悴,看得出眼底两团青黑。闻笛不急品茶,关切道:“商掌门好似没休息好?” “不瞒小友,自师兄从扬州归来,商某夜里没睡过一个好觉。”商子怀倒直言不讳,“回想当日场景,歷歷在目,所幸师兄与诸位英豪都并无大碍——不说这些了,二位小友特地来一趟临淄,所为何事?” 闻笛:“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一件旧事想请教前辈。” 商子怀笑道:“但说无妨。” 他没有前辈高高在上的姿态,闻笛便不卖关子,径直道:“家师仙逝,按十二楼的规矩,本该将遗骨送回家乡安葬,若无故乡,便安葬在雁雪峰下,与歷任前辈一同安眠西秀山。但掌门师兄在查看家师旧物时,发现一封家书,写信的人与家师言词之间甚是亲近,以夫妻相称,信中间或问候了商前辈……” 他说得慢条斯理,提到最后时,商子怀脸色微变:“阿怡姑娘的信?” “但师父娶亲之事,连掌门师兄都不曾听他提起,难道另有隐情?”闻笛察言观色,追问道:“商前辈与家师还算旧友,不知前辈是否能透露分毫,也算了了家师的后事。” “这……”商子怀面露难色,握住茶盏的手指骨节发白。 怀礼堂屏退了其他人,安静得连吐息都能清清楚楚地被感知。 半晌后,他状似放弃什么般长嘆道:“罢了,罢了!斯人已逝,此事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便告诉你们吧!” 闻笛立刻“喜上眉梢”,起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前辈!” 商子怀往后稍靠在凭几上,半眯着眼,回忆起了许久前的事: “当年我与你师父相识相知,都仅是弱冠之年。志同道合,聊到忘情处,他便邀我去十二楼小住,一同谈经论道。我自是欣然答应,可一去宁州路途遥远,免不了出岔子。 “出了玉门关不多时,机缘巧合,我们从一伙马匪手中救了阿怡。她本是关内小镇普通人家的女儿,可惜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在家中便受了欺凌,忍不住逃出关外,又遇到马匪。原本我与左兄打算送她回去,她却死活不肯……后来,不知左兄与她说了什么,她便请求我们带她去宁州重新安顿。 “我那时打趣左兄,对姑娘太好会惹出祸端,他还笑我想得多。一路未生其他事端,我便不放在心上了…… “抵达宁州后,我们替阿怡安顿了住处,与她作别上了西秀山。我在一个月后离开时,还去看望过阿怡,替左兄传话,若有困难可去十二楼求助。岂料就在一年后,我收到了左兄密信,他师父过世,他即将继任掌门,想娶阿怡过门。” 听到此处,闻笛蹙眉道:“十二楼倒也没有不许掌门娶亲的规矩……” “是啊,”商子怀接口道,“那时情况同现在有些相似——二十余年前了,局势不稳,魔教势力未曾全部消失。小友,你那时应当还未出世吧?难怪一无所知。左兄若娶亲,那是一门之长,必要门当户对。阿怡是来歷不明的女子,怎能让他一意孤行?” 闻笛迟疑道:“这却是……十二楼同妙音阁结过许多次亲事。” 商子怀:“不错,妙音阁经歷了七十年前赏琴宴的巨变后一蹶不振,当时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正想与十二楼联姻,以稳固地位,左兄身为掌门亲传,却放话说宁可不继承掌门之位,执意娶阿怡姑娘为妻。此事甚至惊动了妙音阁的老前辈康吟雪……” 柳十七忍不住插嘴道:“前辈,这位康雪吟便是‘素手清音’之美名的……吗?” 商子怀兀自陷入讲往事的愁绪中,听闻后点点头:“是了,赏琴宴之变被叶棠重伤,却捡回一命的康吟雪。她深居简出,但威望甚高,我与左兄年轻时她还在世,是妙音阁的元老,说的话谁也要给三分薄面。” 柳十七急急问道:“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会在意门第么?” 这话让商子怀忍俊不禁道:“小友,你还是太年轻。等你再过五年十年,才知道这天下哪有真正的恣意。” 柳十七面露疑惑之色。 商子怀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如同长辈慈爱道:“要想身居高位,必须付出代价。清誉、亲人、爱侣,甚至性命,都不过是博弈的工具。走得越远,牵绊反而越多,留给别人的软肋也就越多——逍遥,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梦。”
第145页 被这话触及心头隐秘,柳十七经不住想要握一握闻笛的手。他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在对方露出袖口的手腕一点,半晌没等来回应,侧脸去看。 闻笛若有所思,垂眸不语,半晌后问:“前辈,然后呢?” “然后啊……左兄性情中人,为此同十二楼几位长老都闹翻了天。江湖上都等着看他的笑话,没把这当回事呢。”商子怀说到此处,又是一声长嘆,“哎……依我后来所见,左兄与阿怡姑娘在一起,才是两情相悦,何必横加阻拦!可惜那时被所谓门派清誉蒙蔽,知晓这事的人,竟没有一个站在他那边!” 闻笛状似自言自语道:“师父当年……也为情字孤注一掷。” 商子怀捋着鬍鬚,道:“后来,左兄便放话说,此生绝不娶亲。不许他娶阿怡,那其他人也别想进左家的门了。几位长老听他如此决绝,只得妥协了。誓言一出,阿怡姑娘伤心欲绝,我听闻后去了几次宁州看望她,却在那年年底碰见了左兄。” 柳十七道:“那时师……左掌门已经和那位夫人——” “不错,”商子怀说到此处,露出个十分温和的笑容来,“左兄与阿怡姑娘暗中喜结连理,为避人耳目,只叫阿怡姑娘住在宁州城中,他每逢十五会来看她。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左兄很是开心,许诺儿子再大一点,就教他习武。” 闻笛突然道:“可惜他没等到儿子年纪再大些,妻儿就被奸人所害了——商掌门,多谢告知这么多旧事,事已至此,晚辈也不瞒你了。” 商子怀:“怎么,小友原来是为此事而来?” “这倒不是,之前说安葬家师,的确乃掌门师兄所託。”闻笛起身,朝他一拱手道,“左夫人同公子的死与家师后来修习《天地功法》走火入魔关系甚大,家师过世得蹊跷,还望前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便要一掀衣摆跪下,商子怀急急扶住他,道:“何出此言,左兄修习走火入魔商某是知道的,还与那奸人有关么?” 闻笛道:“正是,师父自夫人公子被害后,一心復仇,强行突破《天地功法》第十层,太过急躁未能达到境界,反而害得神智受损……” 他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嘴。 就算关系再近,商子怀可不知道左念是为什么而死! 反而是当年渡心丹被盗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那日清谈会上,他许是认得柳十七的,再多说下去,恐怕引得商子怀疑心,其他线索就彻底断了。 果然,商子怀收回手,脸上和蔼的笑容僵住片刻,逐渐消失了。闻笛不敢妄动,余光瞥过商子怀表情,觉得他有些奇怪,想来是思绪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局面做戏过头,他望向柳十七,对方亦是茫然。 就在闻笛冥思苦想如何解释时,柳十七往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坦诚道:“前辈,当年渡心丹是我偷的,清谈会上,左掌门口中叛逃之人也是我,但自认我与他的恩怨同左掌门妻儿身死息息相关。” 商子怀眯起眼:“哦?此话怎讲?” 柳十七道:“晚辈原本是左掌门的弟子,因此事自行离开十二楼,另投他人门下。但此事与闻师兄无关,晚辈一力承担!” 闻笛急急道:“十七,你不必多说这些……” 柳十七一伸手打断他,朝商子怀恳切道:“前辈为左掌门的知己好友,如若介怀渡心丹之事想要报仇,晚辈任凭您处置。只是闻师兄因心疼我、护我被处罚,他此来的确只为了调查左掌门生前仇怨,还望前辈将心比心。” 满室沉寂,闻笛惊讶半晌没说得出话,彻底对柳十七刮目相看了。 眼下场面着实尴尬,他都没想好怎么化解,柳十七电光石火地反应了过来。商子怀虽常年在北川学门受制于席蓝玉,怎么说也是条快成精的老狐狸,谎话只能靠更大的谎话来圆,极易露出破绽—— 可如若真假掺半呢? 柳十七这番话不就是如此吗?承认了商子怀的疑惑,却盪开了闻笛的嫌疑,还让自己落得个为师兄赴汤蹈火,不顾自己安危的好印象。 若非身在局中,闻笛简直忍不住揉他两把头髮,再抓进怀里亲亲脸。 他当柳十七是一张素净白纸不忍玷污,却不想他并不是十分纯良无辜。思及此,闻笛不仅未曾失望,反而生出一丝快慰。 “长大了。”闻笛偷偷地想,嘴角差点绷不住笑意,“果然近墨者黑啊……” 柳十七一番话说得恳切无比,让商子怀一愣,而后略微松动了表情。他捏了把眉心,道:“罢了,这是十二楼的家事,我怎好胡乱插手,何况当日清谈会太过混乱,商某看不太清……闻笛小友,你的意思是?” 闻笛连忙接话道:“商前辈可知,师父生前有什么交集过的人,会晓得他妻儿所在吗?” 商子怀为难道:“这……除了我对阿怡姑娘的来歷一清二楚,就是沈贤弟几个与左兄常年一同论道品酒之人了吧。可我们与左兄并无仇怨,要害他妻儿啊!” 闻笛:“其他人呢?” 商子怀疑惑道:“这话作何解释?”
第146页 “或许,几位前辈在不要紧的时候将此事讲给了亲近的人,而那人正好与师父有过节,怀恨在心——这样的人,是否最有嫌疑?” “不可能吧……”商子怀刚要否认,忽地脸色一白,紧接着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好似想起了与描述相符之人,但他旋即又摇了摇头,“不不不,不会是那人,左兄与他的过节简直不能算仇怨……” 闻笛步步紧逼道:“前辈是有线索了?” 商子怀摆手,又连声否认,闻笛隐约有了线索,心生一计。 他故意提高声音,起身道:“事关重大,您到底是在包庇那人?有何顾忌无法直接说出口?还是仅仅在此地无法说出口而已?!” 每追问一句,商子怀面色又变了一分,到闻笛话音落下,他已是毫无血色,慌忙去看怀礼堂外的看守弟子,见没人在意后才松了口气。北川学宫的掌门人竟露出这副表情,让人顿觉好笑,但任谁目睹也笑不出来。 柳十七轻声道:“商前辈,是……席先生吗?” 那三个字如鸿毛般落在尘埃里,却让商子怀浑身一震。年近五旬的尊长,仿佛见了猫的老鼠,就差没瑟瑟发抖了,他往桌案后坐下,强迫自己冷静,好一会儿才止住肩膀的颤抖。 柳十七:“看来果然是席蓝玉了,让您害怕至此。” “胡说!”商子怀生硬呵斥,色厉内荏,“师兄是本门人人敬重的长辈,怎能胡乱……胡乱污衊!我提过他一个字么!” 方才儒雅知礼的商子怀仿佛换了个人,眼前的中年男子既胆小又形容狼狈,而将他变成这样的只是个名字——实在好笑。 难怪北川学门掌教是傀儡的传言愈演愈烈,原来不全是空穴来风。 闻笛示意柳十七停一停,往前逼近几步,道:“商掌门受制于人,恐怕很辛苦吧?” 他变了话题,商子怀始料未及,差点自乱阵脚。他沉默不语,看向闻笛时,手已经按住腰间长剑出鞘一寸了,片刻后警惕道:“你从何处听说的这些?师兄协助我打理本门庶务,减轻了不少负担,怎么能说‘受制于人’……” “可江湖中只知席蓝玉,不闻商子怀是事实。”闻笛道,语气中略有一点调侃意味,随即端正眉目,道,“商掌门,此时四下没有他人耳目,我们也不须您指认什么,只要告诉一点,其他的都是十二楼的事。” 商子怀神色有些放松了,手却没有放开剑鞘:“当真?” 闻笛语气又低沉三分:“以家师清誉发誓,得了真相我们立刻就走,日后说起,绝不牵连商前辈只言片语。” 静静看完一切的柳十七忽然有点心酸了,他本以为商子怀已到了这样的地位,却不料仍被一个人吃得死死的,连在自己地盘多说几句话也不敢——难怪他有所感悟,逍遥不过一场梦,醒了之后,还是勾心斗角,弱肉强食。 时间极短,又仿佛极长,商子怀倏地站起,还剑入鞘,做了极大抉择似的道:“就信你们一回,我同左念兄弟相称那么久,却未为他做过什么,就算旁人不说,我心里也会愧疚难安——随我来。” 他起身时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个什么物事,行至书柜,从几层经书秘籍下找出了一个木盒。一边用那把形状奇怪的钥匙打开,商子怀一边道: “此物我封存多年,是时候让它重见天日了。” 木盒中躺着的,是一页手书。 商子怀转动木盒,将它当中的内容展示给闻笛看。那片薄薄的纸已经泛黄,边缘有被烧伤的痕迹,看上去韧劲十足,不似普通货色。 “这是上等熟宣的一角,临时被撕下留了寥寥数言,我偶然捡到,观之内容大为惊讶,只好先保存起来,留作证据。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却还没有勇气站出……暂且交予你二人吧。”商子怀道。 血书的字迹涣散,闻笛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辨认出来,喃喃道:“写的是……‘八月便可动手,宁州城北,院墙海棠花正盛’?” 商子怀:“这是席师兄的笔迹,尤其是‘宁州’二字,他不可能不认。” 柳十七多问一句道:“他与左念有什么深仇大恨?” “并非深仇大恨。”商子怀解释道,“我师兄从小心高气傲,看不惯别人高他一等。他年少成名,君子剑法刚得到绿山阁的承认,景明剑是天下第一兵刃,可立刻又有传闻,还是比不过折花手以柔克刚,变幻莫测。” 柳十七:“他便约了左念切磋?” 商子怀一声嘆息,道:“话是这么说了,但左兄应战时,连一式折花手也没有让他看见。时至今日,他对摺花手的领教,还只是去年清谈会那一式‘疏影横斜’。师兄记仇,认为左兄故意折辱他,可我不知,他竟然截了我与左兄的信,知道阿怡的住所,僱人前去……” 他说到此处数度哽咽,似是想起当年那些轻狂与遗憾,再也说不下去了。 窗外春色正好,杨柳青青,不知从前那个雨夜,宁州城里凋谢的海棠是否也有过更胜春日的绝色? 从北川学宫离开时,闻笛策马与柳十七并肩,掂量着那张手书,对柳十七道:“世上真有人为了一丝嫉妒,取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第147页 柳十七摇了摇头,这问题对他显然有些困难。 事实果真如此,后头发生的一连串血债,不是显得过于荒谬了么?但却无人敢说一句“当初”,发生时哪知道引起的诸多变故。 就像一枚石子入了海盪起涟漪,谁也没料到竟能掀起滔天风浪。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说明:大约隔天,等到23点再没有就是鸽了,第二天一定更,每周保证3-4次更新,每次至少5000+,没问题吧。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笔走龙蛇 黄昏夕阳无限好,伫立于明德台上,商子怀望着远方的碑林。 北川学宫自创立伊始,秉承君子之道。仁义礼智信五德立身,歷任掌门武艺不一定最高,德行却最能服人,诸多经纶刻于碑上,传承后人。上头的文字他早已倒背如流,师父所教授的“习武为立人”之道他亦铭记在心。 今日离开的那两个青年,商子怀还记得其中一个的模样,眉间那点硃砂更是某种标识,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和故友。 彼时与左念、沈白凤桃林大醉三天,醒来后却走向了不同的路。沈白凤活得恣意却远离俗尘,左念因阿怡过世性情大变,沉迷武学不再与他多说,而商子怀自己也再找不到从前那般逍遥的时候了。 他看得太多,知道得也太多,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这道理他早就明白,潜心蛰伏数年,对所有人露出弱势,活得过于透明,却绝非窝囊和懦弱。 “时机已经成熟了。”商子怀想,“二十四年前的那封信重见天日,有的人该为当年的狂妄付出代价,否则……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下了明德台时,旁侧有亲近的弟子迎上来禀报导:“大师伯请掌门今日晚些时候一叙,有些师兄弟间的体己话同您说。” 商子怀看不出情绪丝毫变化,道:“那便请师兄定个地方。他重伤初愈,须得多谢十二楼郁掌门的解□□,我暂且修书一封,你等遣人送上西秀山去。” “恕弟子多嘴,郁掌门恐怕还未回到西秀山……此前扬州那边儿来信,十二楼一行人方才离开春风镇返程,短时间内这信恐怕送不到。” 商子怀微微错愕,随后道:“竟是这样么?那暂且将此事放一放。待他们回西秀山,算来应当正好入夏,届时将鲁地特产与书信一同送到便是。你记得提醒我。” 弟子恭敬道:“是。” 屋檐铃响阵阵传来,商子怀快步走向书斋时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空荡的明德台中再无旁人,仿佛在上头恣意论道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也不过是云烟一般,集散流转,很快被世人遗忘了。 像坠落凡间的星辰,光芒只有一瞬,还不能歷久弥新。 书斋中,席蓝玉端坐于中央桌台之后正在临帖,听商子怀来了,头也不抬道:“听人说你又独自去明德台,怎么了?” “是去思过。”商子怀道,“吾日三省吾身。” 席蓝玉闻言一笑,道:“子怀,还如同当年一般,有时候过于古板不是好事。” 商子怀在他西侧的座位坐了,谦虚道:“谨遵师兄教导。大病初癒就找我过来,师兄你是有什么事要嘱咐的么?” 最后一笔收势,席蓝玉并未搁笔:“扬州一行,谁也没想到会遇到如此兇险的情况。阳楼小贼墙头草一根,不足为惧。反倒那个盛天涯有些奇怪,你回来之后调查过吗,是否已经有眉目了?” 一连串的问题都在预料之内,商子怀道:“那人自称拜月教之后,师兄与各位掌门所中的,大约就是逍遥散了。那日混战,后来他们跑了,子怀还不知会去往何处。” “拜月教。”席蓝玉道,脸色有一瞬阴郁,“此等邪魔外道还能死灰復燃,看来之前的赶尽杀绝还是留了余地,才让他们春风吹又生了……你还记得淮南一战的最后是哪门哪派放走叶棠么?盛天涯来得蹊跷,定有内应。” 商子怀垂眸道:“好似是十二楼的弟子,不敌叶棠只能放他走。” 席蓝玉愣怔片刻,忽地瞭然道:“说到这个,此次解药也是十二楼送上的?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我们……谁知道是不是内鬼呢?” 商子怀不语,在席蓝玉看来只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他半晌没等来回应,嘆息道:“罢了,见他们何时有动作,须得联繫各门各派——” 他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了,转头去看商子怀,对方仍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席蓝玉收了话头,挥挥手道:“罢了,我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倘若果真如此,最后免不了一场争斗。子怀仁义,想必不乐意看七十年前两败俱伤的场面重演,说出来伤了师兄弟的和气,旁人又该有闲话。” 商子怀笑道:“师兄说的,师弟照做便是了,别人的话,大家都不放在心上。” 席蓝玉这才满意地一挑眉,重又蘸了墨汁,铺开一张崭新的白纸,继续临帖。他良久没有说话,商子怀便在一旁静坐调息,室内气氛和睦安宁。 看着兄友弟恭,两人却都不以为然,任由时间如水流逝,再也未发一言。
第148页 “师父说他们还在春风镇。”柳十七挥了挥信纸,斜倚窗框坐着,两条长腿不自觉地晃荡,“解师兄伤重,被送回望月岛疗伤,喊我速归。” 闻笛递过去一块糖糕,在柳十七皱眉还没说出“不要”之前飞快地塞到他嘴里:“巧了,郁徵也喊我回去。十二楼有个分支在洛阳,他们打算去那边歇脚,暂且不回西秀山——盛天涯闹那么一出,定有后文,不好蓦然离开中原。” 因为含着糖糕腮帮子鼓鼓的,柳十七说话声音也含煳起来:“唔?为何盛天涯在中原,其他人都不敢走,他又不是大人物……” “魔教二字从来都是个威胁,起码那些前辈们这么以为。”闻笛在他头顶揉了把,顺手解开柳十七髮辫,铺头盖脑地煳了他一脸髮丝,见他手忙脚乱地整理,顿觉十分有趣,这才慢吞吞道出下文。 “我们都不是翻手云覆手雨的大人物,什么也做不了,更像从流飘荡。我如今没有执念,只想陪你,你去何处我跟着便是。但你若要在这事掺一脚,我虽心里不愿,以为太过荒谬,还是会站在你身边。” 柳十七整理头髮的动作停了一拍,望向闻笛,轻声道:“笛哥,我……” 下一刻,有温柔的力道落在脸侧托住下颌,闻笛一吻他唇角,舔去了粘在上头的糖糕碎屑,堵回所有话语:“十二楼不回也罢,都随你。” 他所言有些悲观,但柳十七来不及细思,就被里外地吻了一通,只胡乱推了闻笛几把:“别说这些丧气话,我又没做出让你难受的事来……” “十七,如果我有事瞒着你呢?”闻笛放开他,忽然认真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听了这话,柳十七几乎笑了,满不在乎道:“你瞒着我的事还少吗?再多一两件也没关系,只要你真心待我,那些不要紧的我何必去在意,谈何原谅。” 他手里还拿着柳十七的髮带,闻言绕在手腕,竭力镇定。 “应该去坦白。”闻笛心道,“那些事还没过去,我不能瞒他这么久,何况与《碧落天书》有关,万一……万一会害了他呢?” 他有一刻觉得自己很懦弱,再没了之前的孤注一掷。转念又想,前头潜伏是为柳十七,如今坦诚亦是为了他,那又有什么关系? 爱护早就变质了,闻笛已经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好不容易找回了心之所系。 “我……”他道,声音哽了一下,“其实我再遇见你之前,就看过一次《碧落天书》,是从……盛天涯的徒弟那里。” 柳十七嘴角的笑凝固了:“什么?” 闻笛抿唇不语,避开他的视线,手却掐着柳十七的胳膊没放:“去年开春,清谈会的请帖便发到左念手上,此后不多时,有两个人找到我,说做一个交易。” 柳十七从窗台跳下来,从闻笛的神态觉出此事重要,不由得端正了眉目,一颗心悬吊吊地飘到半空。 “那时没有渡心丹,左念对郁徵发了很多次火,我们都看出他强弩之末,劝过数次放弃‘天地同寿’,他却充耳不闻。武人修习内功最忌讳冒进,我开始觉得……或许报仇的机会到了,只有我一个人,虽精心策划,但把握仍然很小。” 柳十七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他,在意识到什么后,失声道:“盛天涯那时就找你?!” 闻笛否认道:“不是他来,是玄黄。他戴着易容,给了我一份书卷,只让我匆匆翻看几眼,其中记载有折花手的破解之法,但我并未看清楚。他说若我偷出秘籍所写的‘天地同寿’详细,便以此书相赠,两厢得益。” 柳十七:“你答应他了?” “这倒没有。”闻笛道,“固然能破解折花手,对我想法杀了左念有帮助,但他在西秀山已经失了郁徵的人心,本身时日无多,没有此书也无所谓。我答应了他们,却始终未曾为他们去窃书。后来经过种种,才发现那是盛天涯想要。” “他要‘天地同寿’做什么……难道他不知两种内功并存会伤及经络吗?天地功法为阴,斗转星移为阳,强行——” 闻笛匆匆打断他:“不,我后头想,他对‘天地同寿’的了解并不如我们详尽,纯属病急乱投医。后来盛天涯便没找过我,可能彻底放弃了。” 柳十七懵懂道:“这好像……也没什么吧……” 闻笛踌躇片刻后,又道:“后来他有一个徒弟又找过我一次,要我兑现承诺。终日被那些话折磨,我想你应当知道。” 无需他再赘述,柳十七只多思索一刻,便明白了其间利害。 盛天涯再三索要《天地同寿》,迫不及待与阳楼同流合污造势透露身份,与中原各派背道而驰,甚至自曝身份—— “他果然等不下去,定是离岛时被太师父打的那一掌,歷经多年也没痊癒,反倒愈演愈烈……”柳十七喃喃道,忽又认真对他道,“笛哥,我不会怪你。你没错事,《碧落天书》不是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秘密,看过就看过了。” 性情温和却威武不淫,同柳来归一模一样,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代代相传。
第149页 说小不小,但没到能反目成仇地步的谎话要说出来,却要经过一番挣扎才能坦诚相对。如若看得过重,免不了争执——他其实也在赌。 赌一把柳十七心里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能不能放下他们分别两地的未知年岁。 闻笛想像过柳十七得知他与盛天涯有过交集会愤怒,会委屈他的不信任,总会经歷一番内心挣扎,惟独对他立刻不放在心上不抱希望。 而今他听柳十七这么说,似懂非懂地想,当年虞岚对柳来归揭示自己“魔教余孽”身份,拿出那半册《碧落天书》时,对方是不是也同十七一般,震惊之后连半刻犹豫也没有,立刻与她站在了同一边。 似是料到这般结果,闻笛释然一笑,道:“你大度不和我计较,此事仍是我对不起你。说来算拜月教的债,现在还不知要谁去背。” “我们先回春风镇。”柳十七道,指了指桌上的信纸,“从长计议。” 闻笛:“好!从今以后,我再不会骗你了。” 皓月当空,从窗外随着晚风洒下清辉,柳十七趴在桌上,抬起眼对他笑。少年的眼睛很黑,又极亮,没吃过苦的天真样子。 他忽然道:“你不是说,当年爹请了紫阳观的道长替我算了命盘和八字,说我此生有两道劫难吗?他说的若是成真,第一道恐怕指当年落入无名溪水,寒毒至今不曾痊癒吧。” 闻笛失笑道:“你真信这些?爹修过道,笃信命理,但是——” “我真的信,他说的很对。”柳十七轻声道,就这么趴着看他,半边耳朵有些红了,他声音含含煳煳,残留糖糕的齁甜作祟似的,每个字都黏成一片,有种特别的娇气。 从未听他这样的口气,哪怕两人互通心迹那天,柳十七也没这般说话。闻笛期待起来,搬了凳子在他身边坐下,逗趣一般,循循善诱道:“是吗?” 柳十七的目光不易察觉地躲闪一瞬,又道:“出生入死一遭,命理也没全不可信——既然如此,第二道所谓劫难,我大概有数了。” 闻笛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力道极小地掐了把柳十七红透的耳朵。他这样子,分明已经害羞得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却还撑着要讲到最后,坦诚得令人疼惜,只想把他护在怀里,想揣着一只小动物,走哪儿都带上。 他半晌没等来后文,不由得笑道:“那是什么,还有比鬼门关更让你难熬的么?” 柳十七的睫毛飞快地一翕,声音轻得散在月光中:“……就是你。” 倘若此生真有两次生死劫躲不过,其一,幼时家破人亡,好容易安顿下来,又跌落溪水死里逃生,九牛二虎之力才捡回了一条命,得以安稳长大。 其二,与你分别七年,希望渺茫之时重逢,故人心未变分毫,还似当年情同手足,又胜却当年金风玉露。 不觉又是一年春风乍起,四月十七夜,灯花未冷。 自临淄到扬州一路千里加急,不出数日便赶了回去,柳十七在春风镇口遇见封听云时,刚去驿站还了马匹,气犹不定。 封听云脸色不太好看,柳十七拉了拉背后的长河刀,开门见山道:“师兄,你这是病了么?怎么毫无血色,那日不记得你受过伤啊……哦,是不是解师兄伤重,你过分挂念才会如此?放心,解师兄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他对真相毫不知情,一番话虽推心置腹,却说得封听云越发深沉。 无可奈何地嘆气,封听云在柳十七脑门儿上弹了一指头:“你可闭嘴吧,累了一路话也没少过,从前哪有这般聒噪!” 这嫌弃的语气成功让柳十七转移了注意力,一边反驳他没有,一边被封听云拉着,拐过了几条街巷,进到暂居的小院中。 闻笛紧随其后,方一踏入院内,便察觉出了端倪。 这间小院布置得颇有情调,一见就知有女主人,而伊春秋坐在檐下绣花,气定神闲中掩藏不住内息微微失衡,吐纳间掺杂凌乱之感。 封听云带柳十七前去安顿,他与伊春秋多少有些交集,遂直接上前道:“伊师父受了内伤,过了这些日子也未曾大好么?” 伊春秋淡淡地瞥他一眼,开口却是毫不相关的另一件事:“你与十七现在如何了?” “唔?”闻笛诧异,接着谨慎道,“他是我义父的独子,我自然对他多加关心照拂,一是为了义父义母的养育之恩,二是我作为兄长,多年缺席实不应当,现在有了机会,对他好些,亦是弥补分别数年的遗憾……” 伊春秋安静听他说完,“噗嗤”一笑,神色生动竟似少女,道:“我哪有问你这些,你对小徒弟的那些心思,做师父的还看不出来么?” 闻笛顿时忐忑,小心道:“您在说什么,晚辈不是很明白……” 这次没理会他顾左右而言他,伊春秋垂眸继续绣一朵桃花,兀自道:“十七最初来望月岛时警惕得很,我逼他习武,本意为了得到渡心丹,后来发现做错了事。他根骨奇佳,天生适合习武,你应当看得出来。而经脉中三分寒毒,阴差阳错地更适合修习斗转星移,我花言巧语、威逼利诱,终是骗他喊了一声师父。”
第150页 闻笛头一次听说这些,不再多话,乖乖地立在一旁,听伊春秋往下说。 “这孩子做事铆着一股劲儿,认真,撞了南墙也未必会回头,与六阳掌可谓天造地设。在望月岛的这些日子,他心里的烦恼从不告诉我们,懂事得过分,不叫别人操心,可孩子嘛,在这个年纪何必苦大仇深的——他是这样,你也是。” 闻笛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 “你且听我说完,过来人的话,听了没坏处。”伊春秋一抬头,给了他个宽慰的笑容,绣帕上的花丛逐渐成型,“你若真想对他好,往后可千万耐心些,他爱钻牛角尖,想得又多,别对他藏太多东西。十七心宽,对旁人更是如此,你不瞒他,他便十二万分地对你好。” “这……自是知道,我从前便明白。” 房内传来封听云和柳十七聒噪的对话,像是因为伤药起了争执,听起来朝气蓬勃,带着一股子爽朗。 “我看得出来,你嘴上不说,仍不愿他与拜月教牵扯过大。放心,我们迟早会离他而去,届时你护着,小十七伤心难过不会太久。”伊春秋收了线头,仰面望向闻笛,“我对他不算太好,但这些年把十七当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教给了他。” “是……多谢您。”闻笛不知她意有所指,说这话也七上八下。 伊春秋抿嘴一笑,将绣好的帕子放到一旁,双手交叠,望了那屋内活泼的两个身影,如释重负道:“现在把他还给你了。” 她言语中似有不祥之兆,闻笛却没能问出口。 下一刻,柳十七从屋内跑出来,毫无顾忌地往闻笛后背一跳,双腿也挂在了他腰间。他立刻下意识地勾过对方膝弯,弓身背好。 “你们说什么呢?”柳十七道,笑容还挂在唇角。 闻笛心头一软,不自主道:“没什么,师父说你现在比十来岁时调皮。” 那刚满了二十一岁的人语气还和以前一个样,丝毫没有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自觉:“我有吗?说坏话可不好!” 闻笛摸摸他的侧脸,一言不发。 他嘟囔几句后再不纠结此事,一脸兴奋对伊春秋道:“对了,师父,此次去临淄,我可听到了不少消息,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 满架蔷薇一院香,四月底入了夏,鸟鸣声渐起,而激烈的天气也将袭来。 三日后,灵犀自绿山阁传信闻笛:北川学门找寻到盛天涯下落,由席蓝玉牵头,联合五大门派、若干小帮派,合计百余人,欲直捣淮阴。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百足之虫 淮阴,昔年诸多江湖侠客的梦魇,已经随着时光飞逝而逐渐不为人知,以至北川学门的拜帖送到时,年轻些的掌门与旁人面面相觑,呆愣半晌。 从灵犀手信中看到这两个字眼,闻笛疑惑道:“那地方有什么不一般吗?” “水月轩的旧址在淮水之南,盛天涯放了话要復兴拜月,想必会回最开始的地方。”封听云解释道,拿了那封信来看,“奇怪,北川学门的消息怎会比我们还灵通?” 伊春秋:“十七怀疑盛天涯与席蓝玉有勾结。” 封听云疑道:“莫非他们贼喊捉贼?” 正在一旁打水的柳十七蓦地听见自己名字,道:“我没有证据,师父,暂且不能笃定他们二人有纠葛——如若真是席蓝玉设计陷害左念妻儿,那他或许间接诱导了爹娘的杀身之祸,盛天涯那时往返中原才有足够的立场。” “但手头只有一张不知真假的手书,证据太过苍白。”闻笛补充道。 伊春秋略一思忖,道:“我们跟去淮南看看,真假立现。此次诸多门派义愤填膺,打着歼灭魔教余孽的旗号,自己还有一屁股烂债。” 譬如因一位长老灭门惨案而行将分崩离析的华山派,掌门懦弱御下不严的妙音阁,更别提那看似和睦、实则已有裂痕的北川学宫。其余各派,多少有自己的小算盘,比起突然出现的拜月教众,恐怕很难同仇敌忾。 虽只有七十年,到底隔了一代人。 如今的大多数却早不知当年的深仇大恨,反倒彼此内斗得厉害。日夜徘徊的死对头与一个失踪多年的所谓“魔教”,谁会抛弃既得利益付出更多? “真要去?”柳十七问道,言语间有些忐忑。 伊春秋不答,转向闻笛:“若你随我们前去,恐怕十二楼那边会有闲言碎语……据我所知,贵派不服当今掌门的也有许多。” 闻笛颔首笑道:“这点小事,掌门师兄足以摆平。我便与邪魔外道为伍,有人要说闲话,随他们去,我问心无愧。” 旁边柳十七装作听不见似的扭过了头,掩盖红透的耳朵。 “如此甚好,听云去准备吧。扬州离淮南不远,或许可以再多等上一段时间,静观其变。”伊春秋吩咐道,“十七,你一直欲言又止,是想问什么?” 她这话道出柳十七自临淄归来后的疑虑,略一踌躇,柳十七道:“说来是……与太师父有关,但我不知能不能问。” 伊春秋笑道:“但说无妨。”
第151页 “我们从长安找回了半册《碧落天书》,太师父留下的手记中只言片语,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师父,你看过便知。”柳十七道,“他既师从叶棠前辈,但叶棠到底年轻,又经歷淮水之变,他二人却如何能相逢?” 他问得含蓄多了,伊春秋一愣,好似很不解柳十七为何避重就轻——她原本以为对方在乎的只与盛天涯有关。 见伊春秋不答,柳十七復又道:“在望月岛许多年,我承认对师父师兄有所隐瞒,是自己不去问,你们没告诉我实情现在也不再介怀。可此事蹊跷,若要弄懂《碧落天书》与太师父的执念,我想,始终与叶棠有关。” 伊春秋思索片刻,道:“你为何如此认定了?” 柳十七:“武学固然可以由一人所创,独步天下,但《碧落天书》不是。撰写秘籍之人对中原各派无论大小统统尽在掌握,对其内外家功夫的薄弱之处也能一眼看透,这绝非闭门造车能够做到的。” 伊春秋:“……” 柳十七:“我大胆揣测,师父,或许《碧落天书》并非太师父他一人的心血?” 而旁侧的封听云忽然道:“师父,我的疑虑和十七一样。虽然不曾接触《碧落天书》,也知道这样的秘籍若说独立而作,太过牵强。太师父还在世时,不曾提过只言片语,偏偏在大师伯的野心显露出来后放出消息,是不是太过刻意了?” 这倒是柳十七不知道的事,他愕然地望向封听云,与对方视线相接时,惊觉全是秘密的望月岛重新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所有人都快要忘记曾经残局,竟连他们都当局者迷。 落花时节清风又起,伊春秋拂过膝头封听云的那把琴,稍加弹拨,奏出几个清越的音节,这才不慌不忙道:“你们都知道叶棠是拜月的左护法。” “是。” “你们也知道最后一任掌教华霓在各派围攻时死了。” “是。” 指尖淌出一曲《高山流水》,伊春秋微微嘆息:“此事本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斯人已逝,再多说没有任何意义。但你们既然都已经看出来了,再瞒下去反倒成了师徒间的隔阂——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柳十七同封听云都不由得正襟危坐,好似他们终于触到了某个秘密的核心。 旋律清淡地在江南的小院中流转,应和着初夏的风与花,清晨阳光熹微,伊春秋说话伴着琴音,讲起了上一代的往事: “师父是叶棠唯一弟子,被他直接传授六阳掌。此掌法虽甫一出世便号称‘斗转星移’的精髓,实则到了叶棠手上才真正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当年退隐东海后,叶棠将掌法简化,归于而今所见十二式。他受过重伤,二十九岁英年早逝,临终前传给师父的,除了掌法,还有一卷他所撰写的武学总谱,便是《碧落天书》的雏形。 “叶棠少年时曾游歷天下,与不少江湖侠客切磋,本身又为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故而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心法招式瞭然于心。他死后,师父便立志要让六阳掌能克制所有武学,于是有了这本秘籍……但你回来那日,我才知晓原来叶棠的六阳掌,真有办法破解。” 说到此处,伊春秋的琴音一顿,接着又奏下去: “叶棠是孤儿,自小被华霓掌教收养在淮南,她待叶棠如亲姐,准他进入本教藏书密室观看,又力排众议,放任他行走江湖。正因为这放任和信赖,叶棠明知她做的错事,也能为她赴汤蹈火。华霓后来和不知是谁生了个儿子,水月轩被攻破时,那孩子还小,她以死谢罪,把孩子託付给了叶棠。” 封听云迟疑道:“……那就是太师父么?” 伊春秋默然承认,最后的琴音落下,她缓缓道:“自小师父就教我,棠棣之华,莫如兄弟。习武之人师门为重,同门就是你的手足至亲。” 一切疑问都有了解答,柳十七恍惚间觉得这仿佛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们被困在旁人设下的局中身不由己,一次一次的求索都回去了几十年前的光阴。 数十年前的故人,为何他们的一言一行会牵绊这么深? 非要等他们的曾经都了结才能继续往前看么?就算了结了,又能如何呢? 柳十七突然迷茫了。 闻笛在旁听了一切,而今却并无封听云和柳十七的迷茫。他不是拜月教中人的后裔,甚至与望月岛没有多大纠葛,满脑子都是《碧落天书》——成也败也,他行至这一步,册子中所写未必不是推手。 那片铜版上的字迹还歷歷在目,他眼神一转,忽地提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伊师父,恕晚辈冒昧,这其中诸多关联,还有一件令我始终无法释怀。” 伊春秋道:“但说无妨。” 闻笛道:“如你所言,盛天涯手中应该有一卷《碧落天书》的下册,他不明真假,不敢贸然尝试,故而才一次次地从你们这里收集真相——他当年自慕南风处抢来的所谓‘图谱’,难保不是鱼目混珠之物。所以他到底伤了多少,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伊春秋眉心微蹙:“赌什么?” 闻笛:“忠心。”
第152页 望月岛上的人如今都知道《碧落天书》下册被王干安的小弟子带到中原,但是真是假没人追究。如若所有人都不追究,那么真假便无关紧要。 没人在乎的事,真正的意义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盛天涯在乎了。于是这顺势而为的一切都成了他的阻碍,下册在虞岚身上,还是在慕南风身上?拿到的就一定为真吗,里面的每字每句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影响已经得到的修为?而日益加深的伤势又如何是好? 这些疑问原本不会困扰谁,当盛天涯起了疑心这一刻起,就成了他的绊脚石。 伊春秋眉头皱起,沉默半晌后道:“不无道理,但师尊故去,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你之话语却提醒了我另一件事。” 封听云:“他的伤?” “不错。”伊春秋接口道,“盛天涯的伤势是什么时候落下?又是为何人所伤?慕南风吗,可那已经有数年之久了,他这么多年都不能痊癒吗……若不是慕南风,那会是谁——十七,你在扬州与他交过手,有眉目吗?” 蓦然被点名,柳十七轻轻一抖,随后陷入思索。封听云见状,道:“盛天涯修习六阳掌,本是纯阳内劲,可他竟能将之逆练,这绝非原本功体可以做到,除非……有人伤他,而他恰好藉由伤体寻到出路。” 伊春秋:“你直言便是。” 封听云犹豫道:“师父所说,当日叶棠与太师父从淮阴密道中出逃,路遇十二楼门人拦阻,叶前辈被折花手重伤……” 这三字一出,仿佛突兀地从阴云密布的天际里闪出了一道亮光。伊春秋不曾领教折花手,闻言露出了十分疑惑的表情,而柳十七和闻笛同时正襟危坐起来。 柳十七笃定道:“折花手可破六阳掌,但这并不代表盛天涯的功体受损一定是左念干的。” 封听云疑惑:“为何?” 柳十七吞吐的表达逐渐流利不少:“我见了左念心魔入念后的疯溃模样,他临终前大喊‘那人误我’,起先我也同师兄一样,认为说不定盛天涯和他相识。但细细想来,他们二人之间仿佛并无交集,不可能是他。” 闻笛被他点名,接着道:“天下武学并非相生相剋,一个就非得是另一个的天敌。盛天涯虽是高手,难道他比叶棠还要厉害么?折花手能克六阳掌,别的武学一定同样可破——景明君子剑的混元内劲融合阴阳,三清拂尘功道生万物,师父以为呢?” 伊春秋道:“三清拂尘功……你的意思是,若非慕南风,那便是——” 闻笛:“不错,北川学门席蓝玉。” 此前所有的证据指向了当今北川学门真正的至尊,虽然当中闻笛始终感到奇怪,把线索一一理清,却又不得不信服。 七年过去,柳来归与虞岚的冤案重现江湖,左念的死因另有隐情,曝光的《碧落天书》甚至还能带出七十年前淮水一战后未解的疑云。 与左念有过节,锋芒指向十二楼;对斗转星移瞭若指掌,却在这么长时间内不动盛天涯,甚至反而被阳家所桎梏。还活着的高手里,这样的人并不多,再联合与左念的矛盾,阳楼这榆木脑袋想不出来,就剩下他了。 “席蓝玉?”柳十七含煳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脑中无端地浮现当日临淄他们与商子怀会面的场景,皱着眉小声道,“怎会……” 闻笛道:“就算背后还有人在暗中操控,可引导我们的所有线索,都在暗示幕后兇手是席蓝玉——挑拨左念杀义父义母,同时引盛天涯从义母那儿取《碧落天书》。待到你我长大成人,再迫不及待地让望月岛重新回到中原。” 封听云问:“好,就算是席蓝玉,他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闻笛揉了揉鼻尖:“这便是我的疑惑。” 以席蓝玉的才能、声望,要做到这事大可神不知鬼不觉,但他惟独少了动机。他已是绝顶高手,不必与左念争高下,北川学门是当今第一大派,背靠朝廷,也不用取得《碧落天书》做一统江湖的大梦。 所有的一切即将拨云见日,却又令人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他们忽略了什么吗? 柳十七仿佛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但那如朝露见日转瞬即逝。他皱着眉,目光从琴弦逡巡而过,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言语。 “依师父之见,”封听云转向伊春秋,“这一趟淮南,我们还要去吗?” 伊春秋手指按住七弦:“不仅要去,而且必须去。盛天涯欠师尊一个解释,他欠晓妹……我要让他亲口说出晓妹之死与他究竟有何关系!” 话音弹拨之间,竟是一道杀气凌厉地绷断了古琴上的弦。伊春秋指尖渗出一串细密的血珠,眼色一沉,已然有了变化。 封听云厉声道:“师父,切勿动怒!” 那眼底的暗色只有一瞬,却仍被捕捉到了。封听云上前按住她的脉门,强行稳住了心神。站在一旁的闻笛双手微微收紧,望向伊春秋欲言又止。 他神色奇妙的变化被柳十七尽数收归眼底,十七往边上走了一步,轻声道:“如何?” “师父方才的神情……总让人不安。”闻笛眉心的那颗硃砂痣颜色深了些,随着蹙眉动作陷进一道凹陷,他抬手按了按睛明穴。
第153页 柳十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说十二楼……” “不,”闻笛打断他答道,“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天底下至阴内功不止两门,而当中运气功法,十二楼与望月岛天各一方怎会互通。而最后的结局,更不可能殊途同归。 闻笛拍了拍柳十七的肩让他安心,转身走向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还是发完一下,有始有终。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世事如棋 窗间梅熟蒂落,一晴方觉夏深。 淮阴水月宫的遗址早已变为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中隐约可见数十年前的恢弘气势。拜月教门人视满月为源泉,整个水月宫的修筑也如同他们的信仰。 从台阶流水般铺到脚底的深蓝色地毯像苍穹万里,点缀上水晶,恰如星河璀璨,每逢十五之夜,满月高悬,银色天光倾泻而下,水月宫仿佛笼罩在广寒之内。十里烟水笼沙,灯火通明,教众秉烛夜游,狂欢直至天明。 但如今的夜里再没有这样的盛事。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宫千影靠在一棵沧桑古木上,把玩手中短匕,头也不抬地说,“伤好了吗?师父不留无用之人。” 来人玄色衣裳几乎融进苍茫夜色,肩上披着初夏的露水,闻言并不搭理他,只看向半边已无法辨认出当年模样的石柱。 新月从层叠的云后拨出一点清辉,照亮了他侧脸。桃花眼中一片死寂,连嘴角那颗小痣颜色都暗淡不少,仿佛心死了。 宫千影又道:“你那样对他,而今又走,想必他心底十分不是滋味吧。” 解行舟唿吸一顿,仍是不言不语。 似是这沉默让宫千影有了说话的欲望,一边擦拭短匕,他一边说道:“何必,你我好歹师门一场,虽是立场不同,而今又都在师父手底下办事,被他玩得团团转,心底有怨怼却没法不听话。再者,心中挂念同一个人,你与我多说几句又有何妨呢?” “我同你无话可说。”解行舟终于开口,他伤势太重,未能痊癒,而今夜凉如水,受了湿寒,连声音都在颤抖。 宫千影一声轻笑:“还在逞强。” 解行舟不理会他话语中的机锋,忽道:“你知道引魂蛊?” 这三个字牵动内心深处秘密,宫千影微微挺直了嵴背:“你从哪儿听来的?” “蛊虫分雌雄,以二人血肉饲养,歷经千日融入经脉。引魂蛊发作时纵使两人相距千山万水,也当同受万毒噬心之痛,这痛不至死,会将人慢慢折磨到疯溃失智,受蛊者通常不是撞进冰河就是跌落悬崖。” “闭嘴!”宫千影呵斥道。 解行舟不理他,继续平淡道:“如若其中一个饲主死了,另一饲主体内的蛊毒失去应和即刻引爆,起先只是经脉不畅,而后七孔流血整整四十九天方才死去——魂魄相连,生死相随。是拜月教的女子用在男子身上的蛊,足够贞烈,也足够残忍了。” “嗡”地一声,那把锋利短匕抵在解行舟脖颈,宫千影稍一用力,立时从刀锋淌下一串血珠来。他双目通红:“你懂什么?!” 解行舟不惧不退,直视着他,却突然笑了。 他一双桃花眼最是含情脉脉,此刻当中冻结千尺寒潭,霎时让宫千影为之一凛。解行舟按住他的手用力,好似伤处一点也不痛:“是盛天涯让你下蛊,还是你本就有意强求?”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 “你口口声声敬他爱他,做出的骯脏事有哪一件得了他的意愿?!”抓住宫千影的手一翻,带动刀锋在夜色里悽然一亮,随即被解行舟抓住逼向宫千影的咽喉,“我最噁心的不是你那份所谓‘心意’,而是你全然不把他当个人!” 宫千影向后一退,半边身侧笼入月色阴影。 “他该是你的附庸吗?他是他自己的,你没资格决定他过什么生活!”解行舟几乎咬牙切齿,“引魂蛊在他身上不声不响养了六年?七年?还是更久?他还不到三十,你毁了他一辈子,还想拉着他和你去死?” 听至此处,宫千影突然也笑,他的笑声悽厉如夜枭:“哈,哈哈哈!好师弟,我对他下引魂蛊,将自己搭进去?” 解行舟脚步顿了顿,皱眉道:“……难不成还是我么?” “引魂蛊如何发作你知道么?”宫千影在月光下的面容扭曲,再不復当年斯文模样,“饲主并非主人,这才是最拔除人性的所在——你只知是拜月教女子挽留心上人,却也不知她们身为养蛊人,只把它下在求而不得的爱侣身上,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好过。拜月教是魔教,她们十恶不赦!我愿意为听云死……但我死了,他活不成。” 所以扬州城外他步伐迟疑,来不及,赶不上,还要顾及自己七窍流血。 宫千影承认他与封听云是引魂蛊的两个宿主。 “你……”解行舟从未听说这些后文,闻言竟是手上卸了力道,短匕应声而落。 年少相识,可他极少与宫千影有过太多交集。他是盛天涯的弟子,总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气,长鞭短匕一刚一柔,仿佛也如同这个人本身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但在这一刻,解行舟却自他眼底窥见一丝失落。
第154页 宫千影极细微地嘆了口气:“我说过,我只是师父的棋子。少年爱憎,他最是不屑。” 解行舟:“……” 宫千影盪开他的胳膊,被短匕割破的伤口滴落几颗血珠,滚到了解行舟的掌心。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那月亮,回忆起许多年前东海的夜色。 “是我活该,明知他利用人心,仍旧贪了一刻。” 他的身型须臾隐藏入了苍茫的夜幕,解行舟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了半晌,抬起手盯向掌心凝固的血痕,忽然嘴角一扬。 指尖凝出剑气,他的修为若要让封听云见了定会大惊。而这道剑气迅速切开掌心,宫千影的那滴血诡异地滑进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解行舟面上浮现出奇怪的神色,他深深调息,约莫一炷香后才重又平復。 悔恨,内疚,贪心……可光阴回不去。 翌日天光大盛,淮阴城外多了一队侠士。领头的人面色苍白,连日光都会让他融化似的,看着是个柔柔弱弱的病秧子。 病秧子不是别人,却是郁徵。扬州被囚禁数日,滴水不进,哪怕后来并无大碍,却仍旧损伤身体。郁徵本就一张冷脸,更是如同冰山叫人不敢靠近。十二楼跟随他前来此地的弟子数十人,多是心腹。 他一抬手示意,身后的人马立刻都停了,他对旁边的人道:“妙音阁沈先生所言会面地点就是此处了,旅途劳顿,此后又有大战在即,众人先下马休整。” 尘欢略一颔首,领命去了。 腰间的柳叶刀发出一声嗡鸣,郁徵握住刀柄,那条穗子早在半年前换了新的。他翻身下马,率先走入茶肆。 不一会儿尘欢回返,附在郁徵耳边:“掌门,沈先生的人还没来。但北川学门和华山派都到了,在镇子里住下,说是不日便要杀上水月宫遗蹟去找盛天涯算帐。咱们……” “算帐。”郁徵平静地重复这两字,把玩一个粗瓷茶杯,“他们倒是跑得快,可怜咱们人都到了洛阳,还被要挟着南下。先等着吧,我有个消息还没到,沈先生来了之后再商议,我们和北川学门未必非要一条心。” 尘欢心领神会,道一声“明白”后离开。 经扬州一战,她虽对郁徵不服,但见闻笛并无篡位的大逆不道念头,只得暂且压下心中微词。何况郁徵不是傻子,她的心思活灵活现,对方不与她计较,尘欢没理由再找事。 十二楼与北川学门自清谈会后一直关系微妙,左念死后江湖又有流言,捡起当年席蓝玉不满左念对战时避而不用折花手。本是武学切磋,被人多口杂地一加工,活像他们二派间横空多了深仇大恨。 即便如此,北川学门不干不净,郁徵不敢轻举妄动,索性接了这个台阶,只与世交的妙音阁多亲近,反而对商子怀的盛情邀约搁置了。 人在江湖中,各派关系复杂,朝夕变化,如何立身是个气力活。倘若十二楼再是个小门小户,那就更难了——像华山派,仰赖北川学门鼻息而存,果真十分悲哀。 郁徵饮下一口茶。 杯底余茶渍,店门外却跑进一人:“徵哥,你看谁来了!” 莫瓷手中握着的物事摊开给郁徵看,他只瞥了眼,好似料到一般,嘴角几不可见地轻轻上扬:“我早说过她会回来,请。” 茶肆店门悬挂的神色布帘被一柄刀掀起,头戴斗笠、身披布衣的女子身形苗条,却裹挟着一路风雨似的,几大步走到郁徵对面坐下。 斗笠一掀,露出张明艷动人的面孔,她拿过一个茶碗,兀自倒了杯,咕咚咕咚几口喝光,再将杯子按在桌面,才道:“热死我了!” “还是老样子。”郁徵道,“怎会此时回来呢,大师姐。” 宋敏儿眉间的硃砂印好像淡了,她坐的姿势也不如从前矜持,本就泼辣的女子,而今江湖走了一遭,愈发地浓烈了:“我听说淮阴的事,怕你处理不当!” 郁徵及不可见地一扬嘴角,眉眼低垂,并未言语。 他的沉默让宋敏儿别开眼,目光落在被置于桌案的那根刀穗上:“倒也非是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十二门不像妙音阁,你没有琵琶圣手照应。再加上师父刚走了,新掌门还没能树立威信,万一门中有人不服,或者其他门派乘机挑拨,你便不好把控局势。” “许久不听你解释什么了。”郁徵道,“多谢。” 扬州那事沸沸扬扬的,能传到宋敏儿耳中不奇怪,大约自那时起,郁徵在她心中蓦地变废物不少。天地功法平时护卫内府,一旦受重创却并不能迅速迴转痊癒,郁徵许久没中毒或受伤,这次当真元气大损,宋敏儿回来得正是时候——最起码可以压制尘欢的蠢蠢欲动。 她饮茶,解了口渴才道:“我听莫瓷说闻笛是走了,淮阴近在咫尺,你意欲何为?” 郁徵:“静候。” 宋敏儿眉头一皱,剪水秋瞳里浮出十二分疑惑:“等什么?” 郁徵替她斟茶:“变数。” “你说话还是这样,叫人听不懂来龙去脉。”宋敏儿抱怨道,把行李解下递给旁边的莫瓷,小师弟沖她一鞠躬,抱着走了。见他背影,宋敏儿哑然失笑:“莫瓷也没变,他仍旧只听你的话么?”
第155页 郁徵举杯道:“我说过会护着他。” 宋敏儿忍不住提醒他:“你不能护一辈子。” 郁徵轻轻一笑,这次叫她看清了。大师兄的笑也许比西秀山冬天的晴日还要罕见,也如晴日一般,只来得及融化一点积雪,随后便藏匿进了层叠暮云。 “我想试一试。”郁徵道。 “你……”宋敏儿不思议地睁大了眼,欲言又止。 茶肆里安静,郁徵没再说什么,于他而言那些话已是难得地袒露了内心。他抬手截断了宋敏儿的后文,送她一条台阶:“你一路奔波,早些休息。” 长发挽起的女子也不復当日非要刨根问底,沖他一点头,提着刀出门去。 春日明艷,桌上的茶汤还未动过,涤盪一丝风尘僕僕的辛劳。 郁徵一直在茶肆里坐到月上柳梢,这时四月初,夜里多露水。他出了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二楼的弟子,年轻的掌门并不能完全服众,何况行事总有些神秘,普通弟子倒也好,偏生是同辈师弟妹们逐渐颇有微词。 见他出来,有个师弟上前道:“掌门师兄,入夜了,不如回客栈歇息?” 郁徵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远处阳关大道一直蔓延进了深沉的墨蓝色苍穹。他摇摇头,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便到了。” 师弟还想劝:“掌门师兄,总要有人……” 郁徵蹙起眉沉默地看他,那人接触到他冰霜般的目光,不敢多言,连声告退了,临走时拖走旁边的伙伴,只留郁徵一人独立夜色中。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郁徵才捕捉到槐花树下一点动静——此间有习俗,院门外栽种槐树,讨了升官发财的好彩头,可若是栽在院中,那成了闭门锁鬼,大大不祥。他望着那处,与隐身黑暗中的人对视良久。 郁徵正要开口,一点银光带着劲风向他袭来! 他本能地抬起刀鞘挡了,半空中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等郁徵略一分神,再去看那树下,已经没了动静。他低头检视,脚边小小一粒正是方才击在刀鞘上的玩意儿。 郁徵躬身捡起来,一枚精巧暗器,尽头用丝线悬挂一小颗绿珠,看着像廉价的玉。他本不善机关,眼见那丝线韧性十足,郁徵指尖刀气横加,竟没能割断,他愣怔地看了会儿,借着茶肆门口那盏昏暗的灯笼,总算发现了机巧所在。 握住绿珠一拧,那珠子便脆生生地从中间断开了。郁徵眉间皱出一条小沟壑,自内中掏出一条细长的字条。 满是褶皱,揉也揉不平,郁徵眯起眼看,才认出只有几个字。 “此去螳螂捕蝉,等。” 思及此前的线索,郁徵瞭然,原来是要他做黄雀。 他拂袖而去,半里外的河边流水潺潺,映照出月的影子。一粒石子投入,击得粉碎,身量颀长的青年扭过头,凤眼中竟也是月光:“办好了?” 灵犀瘪嘴道:“大师兄看了我半晌,许是将我认成你了。” 闻笛笑道:“那你也不必朝他扔东西。” 灵犀道:“我总有些愤懑,大师兄而今这样好,我当年却没碰上。那会儿他总冷冰冰的,谁能知道现在还会笑——沖大师姐,也沖莫瓷。他对你也笑么?” 闻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我同他并没有那般要好。” “可你们毕竟彼此心意相通。”灵犀又问道,“柳师兄去哪儿了?” 闻笛:“和他的大师兄待在一起。你明知等日出后北川学门就会到,还在这儿不走,赫连明照那边当真能放?” 灵犀笑道:“不是玩闹呢,神机先生托我转达两件事,其一我已经告诉郁徵。” “北川学门和华山派旧事未了,赵炀心怀鬼胎,或许已勾结了盛天涯,也可能是阳楼。郁徵不可被席蓝玉等人操纵,站远些自然看得清。这些神机先生不告诉,他如若也想不到,也不配做掌门了。”闻笛眉梢一挑,“其二呢?” 灵犀道:“叫柳师兄当心段无痴。” 这句话轻如微风拂耳,尾音刚落,灵犀便轻巧地一跃出数尺,旋即飞身踩过一排春草,踏风无痕地消失了。 闻笛默默地念了一遍她方才所言,抬头望向淮阴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螳螂捕蝉 日出东方,其道大光,淮阴落寞许久的水月遗蹟外聚集大量人马。为首一人长衫广袖,身侧专人伺剑,古朴寒锋,恰是名剑“君子”。 柳十七尾随一路,见这浩然阵仗前方的领头几人,竟全都熟识,不由得疑惑:北川学门牵头,商子怀、席蓝玉出现在此地尚可解释,华山派一向唯北川学门马首是瞻,赵炀率领华山五剑在此也不奇怪,但席蓝玉身侧的,赫然是段无痴。 自他于扬州重出江湖,众人皆惊。此人声称因为慕南风败于盛天涯之手,与自己一战未尽全力,讨伐盛天涯便要加他一个。 理由虽牵强,席蓝玉却也任由他跟上了。 思及此处柳十七深深蹙眉,他落水获救,段无痴于他有恩。但慕南风此事牵扯到《碧落天书》,段无痴知道多少,又有什么盘算……这些前因后果若不知道,此人便成了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何况他又名列四大高手。
第156页 他正凝思,反覆猜测个中关节,全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昨夜我见灵犀。”闻笛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柳十七身后,蓦地出声吓得他一个激灵,旋即青年安抚柳十七后背,自顾自道,“她要你小心段无痴。” 柳十七不语,脑内飞速划过当年白马寺中慧慈禅师的样子。 无相决,菩提堂,政变,突然回到中原的段无痴……他似是捕捉到一点影子,但又无法明白真相,索性暂且放下。 而水月宫遗蹟依稀可见当年恢弘,一甲子岁月过去,风雨沧桑。 闻笛拉过柳十七:“伊师父和封听云人呢?” 柳十七道:“说是另有布置,遣我跟住席蓝玉。她手头有一份水月宫密道的图,却不知而今是否还能重启——过去太久了。” 闻笛还要说话,余光瞥见那残垣断壁上一闪而过的身影,登时抓住柳十七的手紧了紧:“你看,那是盛天涯么!” 柳十七慌忙看去,隔着重重人海,那人好似凭空出现,又一闪而过——嵴背略为佝偻,一身黑衫,脚步虽快,可柳十七绝不会认错,那便是与他师父师兄如出一辙的听风步,有道是内功能改轻功却难,必是盛天涯了! “他在看什么?”柳十七心下疑惑,暗道,“好似只为了瞧北川学门和其他人是不是来了一般,难道他早就料到今日?”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那处人潮涌动,群侠正当无首之时,席蓝玉纵身一跃稳当立于大石之上。在此刻出头实为无奈之举,亦或是席蓝玉本就野心勃勃,箇中原委已不是如今其余人能思索的事了。 只是总算进入正轨,众人见他出面,喧譁渐渐止息。 席蓝玉环顾四周,如同此地仍是明德台,此时仍如去年秋日的清谈会,他亦仍如彼时是武林推崇的高手,是德行兼备的前辈。 可明里暗里的不忿岂能随意忽略? 席蓝玉的目光蓦然与商子怀撞在一处,素来以他为行事准则的师弟贵为一派之主,却谦卑地站在众人之前,与他一高一低,甘心俯首帖耳。多年同窗,席蓝玉只觉商子怀分明有何变化,言行举止却挑不出毛病。 那人与他皆已过了耳顺之年了,有些记忆逐渐模煳,席蓝玉却因商子怀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眼神忽地心软片刻。 “师兄,”他轻声开口,只有席蓝玉能听见的声音,“切莫分心。” 被他稍一提醒,席蓝玉元神回归,提气时一股内劲随即暗藏在了言语之中:“诸位稍安勿躁,此行前来目的,相信诸位已经明了!” “拜月教覆灭六十年有余,其教众余孽却重现江湖,是何居心? “昔年上自掌教华霓,下至各堂主,拜月教为害无辜,残杀武林中人,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叶棠击伤康雪吟,我派先掌门,联合十二楼、妙音阁、华山派、文法寺等九大门派杀上淮阴,为多年来受魔教荼毒的侠士讨回公道。彼时恶战七日七夜,损伤无数,放得以华霓自尽、仇星朗惨死为终局,叶棠以归隐东海,誓言终身不再踏入中原——” 席蓝玉常年鼓动人心惯了,言语间浩然正气,登时惹得群情激奋,恨不能以身为刃,重又回到六十年前,与那些魔教教众杀个你死我活。 “叶棠该死!”一声悽厉叫喊仿佛点燃了燎原怒火。 “是啊,我师父尚且年幼,就被拜月教杀了父母!” “听说那华霓残杀青年男子手段残忍……” “仇星朗虐待不会武功的无辜百姓!” 一字一眼,恰如他们当日正在场。 席蓝玉停顿良久,听群侠的愤慨逐渐到了顶点,方才出言安抚: “扬州——六十余年前毕竟太久,但扬州之事近在咫尺。诸位大部分亦亲身经歷,晓得阳楼的嘴脸。可那阳楼为何非要在此时重提《碧落天书》,难道不是因为盛天涯出现了吗?不才知道,诸位正道侠士都以人为己任,可拜月教的邪功最善蛊惑人心,若因一念之仁,放任盛天涯重回中原,又重回了水月宫,再假以时日,是否中原又将出现第二个拜月教? “六十年前,吾等之先人尚且能赴汤蹈火剿灭魔教,而今,诸位既都为正义之士,既已踏上淮阴,可否随北川学门再次杀上水月宫!?” 人群沸腾,喊打喊杀声霎时不绝于耳。 最外围闻笛的碎发遮住额间硃砂,他蹙起眉头:“正义之士,却只敢一群人欺负那么两三个,我可真是开了眼见!” 柳十七道:“如此‘盛况’,郁徵恐怕很难不被逼着表态。” 闻笛眉梢一挑:“这可未必——我赌他们杀不上水月宫,席蓝玉此举实在不太聪明。” 柳十七疑惑:“怎么?” “你且看。”闻笛手指点向此刻叫嚷最厉害的人群,“都是些小角色,真正有分量的人都尚未表态,何况华山派……连华山派都——”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一柄剑被高高举起,连带着周遭的沸反盈天都安静下去。众人齐看向剑者,却露出了诧异神色—— 华山掌门赵炀举着那把剑,神色凝重,而石上的席蓝玉却难得地惊异了。
第157页 闻笛慢条斯理地续上之前的话:“华山派连内乱都要依靠外界才能平息,未必不能用利益收揽。赵炀遣人从你这儿讨要《碧落天书》,他本身就是个最大的变数。” 柳十七似懂非懂,望向前方。 天边一抹黑云,初夏多雨,很快便有一场甘霖从天而降。 “席先生侃侃而谈,句句在理,在下却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赵炀往前一步,迎上了席蓝玉疑惑的目光。他毕生都少有站在如此多人面前发言的时刻,华山派没落多年,而今赵炀站出,许多人甚而还窃窃私语。 他顶住诸多质疑,硬着头皮望向席蓝玉——对方依然高高在上,可赵炀心头明白,这话说出来,席蓝玉便不可能再如往日那般。 那人蛊惑般的话语犹然在耳:“华山派怎么也是名门,是五岳剑脉仅存的硕果,而今非要依附区区一个北川学门——华山先祖见了你如今的窝囊样,泉下能安宁么?你知道席蓝玉是什么人,各大门派都在,群情激奋,是多难得的时候……” 是了,他晓得席蓝玉并不磊落,但武林中做到如今高位,谁又敢说自己干干净净? “肃清了徐常天和他的门人,你的位置只能说稳当。莫说北川学门依仗朝廷,当今还不是谁位置高便与谁合作。把席蓝玉拉下马,振兴华山指日可待!等到五岳剑脉恢復昔年荣光,你赵炀何愁不能名留青史?” 内斗消耗掉的名望,他真能以一己之力挽回吗?可若要以席蓝玉为代价,被旁人看出,来得不清不楚—— “手段而已,谁能比谁清白?赵掌门,鄙人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没错,手段也好阴谋也罢,他席蓝玉能玩,赵炀便不可以?因为他武功不及席蓝玉,就要仰人鼻息一辈子? 正当挣扎之时,席蓝玉却皱了眉:“赵掌门有何指教?” 赵炀因他一句话找回主心骨:“不才想请问席先生,您口口声声为伸张正义消灭邪道,当日扬州大变,为何阳楼专挑十二楼郁掌门示众,您却当真什么也不知吗?” 席蓝玉张了张嘴,却道:“我不知赵掌门想说什么。” “阳楼与左念素来不睦,江湖人尽皆知,对十二楼理应也看不顺眼。可十数年前,阳楼与左念的那一战,折花手废了他半生功力,一时间十二楼名声大噪,纵使西秀山天险也挡不住侠士登门拜访。”赵炀似是追忆往昔,言语机锋忽地一转,“不才记得那时正值盛夏,席先生初上西秀山,要与左掌门一较高下?” 席蓝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是谨慎,仍答道:“切磋武艺,并非如你所言的那般针锋相对。” 赵炀:“彼时各大门派里的长老们应该大都在场,想必记得席先生是以半招之差赢了左掌门。但据我所知,您私下却并不服他,以为左念与你过招尽是春水刀法之势,刀剑决虽为旁人称道,左念从头到尾并未使出一式十二楼的绝学折花手——” 席蓝玉打断他道:“当日与左掌门切磋,本就想领教十二楼绝学,想知道何种精妙招式将阳楼教训得毫无还手之力。赵掌门,你若要以此事挑拨我北川学门与十二楼的关系,未免太过肤浅!” 赵炀摇了摇头:“席先生,我怎敢呢?左念过世已久,你们二人之间是英雄惜英雄,还是各怀芥蒂都由你说了算,我们可插不上话!我只是想问,席先生这些年来想败尽天下绝学,此番杀上水月宫,难道不曾觊觎过那传闻中的《碧落天书》么?” 此言一出,席蓝玉瞳孔微微收缩,而四下顿起纷纷议论。 “《碧落天书》?那是何物?” “不知道,没听说过……” “在扬州时盛天涯也提到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秘籍?还是剑谱?” “想不到连席蓝玉也……” “你们莫要瞎说,毫无根据之言,我信席先生!” 蚊蝇之声似的争议,席蓝玉暗道不好,轻易地被赵炀这个小人引走了方向,如此下去没人会记得今日前来的大事。他提起运劲,刚要发声,蓦然间右手边传来一道雄浑之声截断了他的言语:“不错。” 席蓝玉愕然望去,竟是一开始便不发半字的段无痴! 那大理来的外乡人与他同样背负着“天下四大高手”之名,近年虽鲜少出现中原,江湖人对这名号尚有畏惧之心。此时见青年人开了口,四野的小声议论莫名止息,共同望向了段无痴的方向。 他依旧懒散,声音却无半分减弱:“《碧落天书》可是个好东西。怎么,席先生没有告诉诸位侠士?” 席蓝玉握紧手边剑柄:“你……” “不告诉,是想独吞么?”段无痴笑道,左右他身上罩着南诏的神秘,此刻出头,无人觉得不妥,“那玩意儿可大可小,惟独不可隐瞒。《碧落天书》可是拜月教余孽们经由六十载摸索方成的武学典籍,其中记载各大门派绝学,悟出破解之招。加之拜月教心法‘照月移星’——现在是叫斗转星移?这邪魔心法不知是什么练功窍门,可短期内使功法大进,在场的前辈们兴许有所耳闻。如果得了《碧落天书》,再按照此法先突破境界,再破解名招,天下无敌岂不是指日可待?如此重要之物,席兄竟未曾说明吗?”
第158页 席蓝玉还未开口,身后一位北川学门弟子两步向前,朗声道:“魔教之物要来何用,你本非我中土人士,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段无痴嗤然一笑:“劝我出手时打着为了中原的旗号,如今却说我与你们中原并无瓜葛?席先生,你可真是善变。若非《碧落天书》在盛天涯手里,我何苦趟这趟浑水,而今你说不是便不是,话都让你说尽了,我们都成跑腿工了,是不是啊赵掌门?” 他言语阴阳怪气的,透出一股子诡异,引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人声鼎沸,而群侠之外,柳十七一双黑眼睛定定地看了段无痴半晌,拉一把闻笛的袖口,小声道:“当初我落水被他救起,他曾说‘恩师未劝诫我放手,那便少不得争上一争了’。我原本以为他是指南诏的佛政变故,他要扫清障碍。” 闻笛对柳十七当日在洛阳白马寺的奇遇略有耳闻,大理菩提堂声名远播,他也听说过一二,任由谁知道了这番因果,都会下意识地以为段无痴所言乃菩提堂首座之位。 “你的意思是……”凤眼中一刻光闪过,闻笛压低声线,“《碧落天书》?” 柳十七颔首:“听他字里行间皆是有备而来,起先余杭相遇,而今看来也并非巧合,不全为了什么‘找寻恩师的线索’。他对我所言,其实有多少真相也未可知。我只道他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一心为了慧慈大师,原来——” 闻笛按住他的肩膀:“嘘!” 还未来得及反应,柳十七旋即被闻笛带住肩,他手上使了个巧劲儿,把柳十七往一棵大树后退。树干观之已有百年,容得下他们二人藏身后头。 日影落进云后,柳十七刚要询问,忽然瞥见方才站立之处掠过一条影子。习武之人对身量、轻功尤其在意,他看向闻笛,对方点点头:“你师伯的人。” “他果然不是独自前来!” 正欲言语,却又听见那处人群中起了变故。 经由段无痴的一番话,局势显然扭转,变得不利于席蓝玉。可那北川学门真正的掌控者并不恼怒,也全不理会段无痴。 他伸手示意方才的弟子退回原位,自己则径直朝向赵炀:“赵掌门,言语之锋固然能够伤人,可惜在场诸位岂是不辨是非之徒。掌门的意思是指摘鄙人,可有证据?” 席蓝玉依旧是席蓝玉,云淡风轻地站在当中便能压制全部的人。他发声时隐含内力,分明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但纵然大家知晓,仍旧伸长了脖子等待下文。 场面太滑稽了,闻笛嗤笑,靠在大树上,已经不再去看。柳十七看他一眼:“笛哥,你不在乎赵炀还要如何说吗?” “席蓝玉能这么说,自然不是无懈可击。他的弱点能有多少?论武功,他是北川学门前掌门亲自教出,论威望,这么多年虽得罪了不少人好歹被称赞一句‘刚正不阿’,若要真正地给他致命一击,我用脚趾头也能想到……” “左念到底怎么死的,席先生,你敢让众人听见吗!” 赵炀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仿佛落石滚入暗流涌动的江河,瞬间击起千丈波澜。 闻笛抓着柳十七修长的手指,摩挲上面的剑茧。他本是天生上翘的仰月唇角带了两分凉薄笑意,吐字清晰: “爹娘的命案,左念妻儿的命案,一切可还没水落石出。” 柳十七:“真的是他?……” 闻笛的声音轻轻扬起,却冷得如同九寒之冰:“是不是他不重要,现在只要是他,大家就会信——身为高手却斤斤计较,德不配位久了,纵是美玉,也经不起裂痕啊。”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崑山玉碎 一石激起千层浪,名门正派聚集淮阴,尚且没有杀上水月宫遗蹟找盛天涯要个说法,却首先自乱了阵脚。 赵炀一番话似乎“恰好”提醒了各位左念当日是莫名其妙地暴毙身亡,而他生前最后一次现面,正巧在临淄的北川学宫。那会儿场面混乱,左掌门疑似走火入魔,和门内一个早已出走的小弟子纠缠不清,追本溯源—— 江湖中早有传言,折花手为十二楼掌门代代相传的独门功夫,自然有其威力也有不足。左念修炼契机为何,心魔又从何而来,此前众说纷纭,不久前才有了定论。 有人声称是十二楼中弟子透露,左念年轻时妻儿遭不知名人士虐杀,这才种下心魔,修习折花手时自然为其困扰。听了这消息,有的侠客嗤之以鼻,以为是左念自身不够坚定,但灭人至亲之仇说起来也并不能被轻易原谅。 但是何人下的手? 那便无消息了。 “这么说,左掌门的妻儿之死跟席蓝玉有关?!” “不可胡言乱语……没根没据的事——” “但赵掌门敢大庭广众提出旧事,想必有了线索……” “咳咳,我早说左念死得蹊跷!” 赵炀置身舆论中央,待到众人平息各路猜测,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一张破旧纸张,看向席蓝玉,咄咄逼人道:“当年玄武镇中的小院里捡到,花钱买命,雇的白虎堂杀手,要逼迫左念全力修炼,终导致他走火入魔——席先生,这字迹是不是你的!”
第159页 席蓝玉瞪大眼睛,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抖:“你……这……给我!” 赵炀冷哼一声,反而将信笺护在心口:“我可不敢!要是方靠近过去,席先生便一剑刺穿了我,这怎么算呢?” “赵炀!”席蓝玉低吼,“你含血喷人,又不肯拿证据!岂不是你说了就算?!” 正当僵持当场,北川学宫的另个领头人突然开口:“师兄和赵掌门信得过,不如让鄙人代为检视吧。师兄与鄙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他的人品如何,在场众侠客都不陌生,过刚易折,难免得罪过小人——鄙人知道师兄的字。” 却是商子怀。 他甫一出言立时将局面变得柔和些了,众人交头接耳,以为这是个办法。席蓝玉面色稍缓,自是十分感激商子怀此刻出面:“既如此,便劳烦师弟。” 话虽说着,手却一直搭在君子剑鞘上不曾放。 商子怀微微颔首,朝赵炀走去,摊开手示意对方将信笺交出。赵炀兴许是也信得过他,但人尽皆知商子怀不过席蓝玉的耳目,刚伸出手,又慌忙收回:“这可不行,你们二人师出同门,你说什么大家都信!” 商子怀不怒反笑,莞尔道:“既然如此,左右一时半会儿解决无门,大家都在此等,不若这样,赵掌门要怎么办,我们便怎么办,可好?” 他说话与席蓝玉不同,总带着点慢条斯理的文雅,足够抚平怒火。赵炀思来想去,握得那信笺都要被揉皱了,才缓慢道:“罢了,你是北川学门的掌教,我信你不会徇私。” “多谢。”商子怀平静道。 一封信笺在此时重逾千斤,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仿佛事态的秤自此向着席蓝玉倾斜过去。 短短几行字,还是残卷,能花多少时间?但商子怀看了又看,眉间却深锁。 直到所有侠士都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问起商掌教看好没有了,商子怀这才抬起头,却不看众人,望向了席蓝玉,面色冷凝如霜:“师兄。” 席蓝玉心下一跳,道:“何事?” 商子怀:“你当真做了那事?!” 竟是带了怒火! 此言一出,众人譁然。 而来不及席蓝玉表态是非,商子怀把那字条往他面前一递,是前所未有的愤慨:“师兄!我一向敬你,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你的自己骗不了人……明知我与左兄是金兰之交,我……师兄,到底是不是你!” 本就处于弱势,心高气傲的人受了半晌的委屈,好不容易以为得证清白,信任的师弟却说出这种话! 席蓝玉被无端一顿指摘,怒火攻心,一掌拍向商子怀:“不是!” 商子怀稳稳接过那掌:“那你告诉我这是谁写的?!” 席蓝玉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盯住赵炀,不语良久,咬牙切齿道:“赵炀,我待你不薄。当初是谁助你解决了徐常天,你——” “徐常天?!”郁徵情不自禁地喊。 那可是清谈会前的一宗大案,十几条人命一夜之间就没了,十二楼被泼了一身脏水! 青年干净的声音惹来众人注意,沸反盈天,好似所有的真相在那时就被串联起来——与华山派内斗暗通款曲,私吞《碧落天书》,买兇虐杀左念妻儿,逼得十二楼前掌门一心復仇最终身亡…… 郁徵刀锋出鞘,发出一声铮鸣:“徐常天之案,家师之仇!北川学宫还有什么好说的!” 段无痴又不嫌事大地帮腔:“我还以为中原领袖是个什么高风亮节之仙人,却不想背后动的手段比咱们南蛮之地还要下作!” 言语仿佛化为无形的利刃,席蓝玉只觉胸口一阵钝痛,他握住剑鞘的手青筋绷起,商子怀见状不妙连忙拦阻:“师兄!有话好好解释!” ……已是来不及。 “赵炀,你陷害我!今日席某定要向你讨个说法!”席蓝玉一声怒喝,君子剑出鞘如雪光蔽日,即刻刺向赵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刻,天空忽然飘起雨丝。 赵炀不可思议地望住刺来的剑锋,欲言又止,口边缓慢地淌下一缕血丝。 下一刻,他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激起一地泥点尘埃。 而席蓝玉站在原地,表情也无比吃惊。 他的剑锋分明离赵炀还有一尺之遥,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好啊!”有人混在众侠客中不怀好意道,“席先生果然俊俏功夫,已臻化境,连剑气都能够杀人了——” 一声脆响打破了沉寂,商子怀伸手去拉席蓝玉的袖子:“师兄不可!” 那北川学门的掌权人仿佛被这一声裹挟着内力的大吼唤回片刻神智,他的君子剑搭在方才大放厥词的人颈项,那人彻底噤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天下名剑在他颈侧割破了一道血痕,席蓝玉但凡再用分毫力气,即刻便能让他血溅当场! 场内一片死寂,隐有人小声说了什么,也迅速被周围同伴按住话头。商子怀手头捏着一片碎布,目光如炬,直视席蓝玉。 “师兄。”他又重复一遍,“切莫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席蓝玉却忽地一笑:“不可挽回?你倒是告诉我,如今成了这样,北川学宫为了大局,是否还要留一个武林公敌?”
第160页 话音甫落,剑锋快如一道闪电回归剑鞘中,席蓝玉站立场中,衣摆溅上了赵炀的鲜血,他环视当场,最后的目光淡漠地定格在商子怀身上。 他嘆了口气,似是想起久远往事:“好,师弟,你很好。” 商子怀后退一步:“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我算明白了……那时候……左右你们不信,好,好得很,什么都是我做的,如此就高枕无忧?那我便做了这个十恶不赦之人——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在众人不明就里的目光中蓦地收敛,一掌拍向空气,内劲击碎百年古树的树干,带起一片碎屑,“今日之仇,席蓝玉此生必定向各位讨回!” 他留下这句,忽地腾身而起,踩在一块巨石上借力,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雨雾瀰漫的水月宫后。 一场好戏终将落幕,席蓝玉不见踪影,商子怀似乎还在震惊,而十二楼群情激奋,欲找北川学宫要说法,其余人唏嘘喟嘆由之,阴阳怪气也有之。终是妙音阁的沈白凤出言,安抚了众人心情,示意回到客栈落脚,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不远处的树后,柳十七看完全局,冷哼一声,“可是笛哥,方才他们所言《碧落天书》在盛天涯手上……从哪儿知道的?” 闻笛正心无旁骛地抓过自己的一缕头髮编,听完无所谓道:“还能有谁,左不过自导自演,要么便是一唱一和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能知道《碧落天书》的真相,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柳十七露出嫌恶表情:“我不玩那个。” 闻笛笑了,凤眸的眼尾微微扬起,他放开那缕头髮,顺手拍了拍柳十七的脸:“他们以为在盛天涯那儿,便在盛天涯那儿吧。” 柳十七不解道:“可它明明——” 闻笛:“咱们将计就计。席蓝玉此去西南方有一片树林,他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定会有所图谋。留下来的人也奇怪,不如兵分两路各自看着。” 柳十七揉着被他拍出一点灰尘印的地方:“如何分?” 闻笛道:“你去找郁徵,具体事情他自会向你说明,后头的路如何走其实已经十分明晰。我们虽是在暗处,却每一步都瞧得清清楚楚了。” 柳十七皱起眉头:“笛哥你总说一半吞一半的,我懒得猜,就不能一次讲明白吗?” “要不怎么说你有时候懒呢,连脑筋都不肯动,非要别人嚼碎了餵到嘴里——”见柳十七又开始噁心他,闻笛一摊手,自行截断了不适当的比喻,“如今那些个正派人士乱成一锅粥,谁能得利最多?你不同他们争利益,就提防着背后暗箭。” 柳十七不言语,垂眸思索,片刻后刚要有所顿悟,又被闻笛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你还没想通方才赵炀那事最蹊跷的地方吗?总不可能他果真为剑气所杀吧?” 他恨铁不成钢地提点,柳十七终于“啊呀”一声:“字条!” 此前他们专程拜会过北川学宫,与商子怀恳谈良久,藉由为恩师雪耻的名义好不容易从他口中套出一言半句。那张字条曾经在闻笛眼皮底下走过一遭,每个点横撇捺都仿若昨日写下般清晰,他亲口所言的“宁州”二字绝对出自席蓝玉的手。 这样重要的一件物事,若是重见天日,足以颠覆席蓝玉苦心孤诣经营的一切,他怎么能轻易落到赵炀手中? 何况左念妻儿之事无人知晓内情,到这关头突然间就被画蛇添足地传了出来,一般人能这么轻易地到处散播流言蜚语吗? “……是他?”柳十七嗫嚅道,“但他不是怕席蓝玉吗?” 闻笛不予评价只默然不语,他与柳十七面面相觑良久,终是一拍他的肩膀:“去吧。” 柳十七问:“那你去哪儿?” 闻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我的去处,你放心吧。” 言罢转身便走,柳十七望向闻笛离去的地方,只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丝头绪,却又满头雾水起来。他于人情世故上大概天生不聪明,比不得闻笛和封听云那般,索性不再自寻烦恼,依照闻笛所说,往客栈而去。 月上中天,淮阴的夜风格外冷,许是因为多年前的血□□未散,冤魂徘徊不去,带着阴气也重。一众江湖侠士暂居的客栈落脚此处,人多口杂,入夜了也十分热闹。 柳十七披着一肩膀露水走进其中一间客栈,他立在大堂中间环顾四周。这时还未各自回房的大都是些小门派的弟子,三五成群地谈论白日里那场变故,无非两类人,一种还在相信席蓝玉,而另一种却摆出副“我早知道他有问题”的丑陋嘴脸,仿佛他便是当日在场,对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如数家珍。 他嗤笑一声,不去理这些人,兀自去找寻十二楼弟子的所在。柳十七转到楼上,忽地看见走廊尽头的人——白衫,倚在栏杆上,正出神地望着大堂。 郁徵察觉到他上楼的动静却并不看过来,只在柳十七靠近后才问道:“闻笛去追席蓝玉了吗?” “他没有说,可应当不是。”柳十七道,“他对我说来找你,想必另有布置。今日赵炀死得蹊跷,有人验尸吗?”
第161页 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这些事,郁徵略微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沈先生请了妙音阁中的医师验过,赵炀全身没有刀剑伤痕,是毒发身亡的。问过了华山派,但黄元义说他家掌门不可能用了奇怪食物或者酒水,这下没有头绪。” 柳十七:“他可有见过什么人吗?毒是什么毒?” 郁徵摇了摇头:“黄元义不说,带着赵炀的尸身离开了。我没机会看一眼,否则还能辨认出□□种类,白日里远远一观,他眼下发青,指缝与口边似有黑血,若猜得不错,有些像当年拜月教的蝎毒。” 柳十七诧异,拼命压低了声音:“拜月教?!” “六十余年前十二楼掌门放走了拜月教余孽,这事整个江湖都颇有微词。后来的一任掌门在藏书库中发现十二楼对拜月教的用毒用蛊竟是研究颇深,我替师父炼药时曾经接触过那些书册。我自认于此道还算精通,大致不会错。”郁徵嘆了口气,“可惜他们走得太快,若让我再仔细瞧瞧,定能辨认出端倪。” 柳十七道:“眼下有人指认席蓝玉想独吞《碧落天书》,要是被你看出拜月教的毒,那他们岂不是更有说法——” 正好能暗示席蓝玉与盛天涯沆瀣一气,此次杀上水月宫不过一拍即合的做戏。 郁徵眼神闪烁:“我知道,所以我也没非要看。” 放在往日柳十七免不了追问一番原因,他这天只想了想,竟自己回过神来:“原来是这样,郁师兄你定是不想让他们讨了这个便宜,把席蓝玉逼得太紧。” “万事讲求平衡之道。”郁徵很少向人解释,对柳十七却仿佛有多一份的耐心,“何况我现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与证据,指认席蓝玉真的同那人有纠葛。他身上谜团太多,师父的妻儿之仇也未有真正答案,我不想让他们一时激愤便追杀到底,酿成更大的苦果。” 柳十七点点头,又道:“如此说辞,倒是和笛哥所想差不多了。” 郁徵闻言露出个极轻极淡的微笑:“他自然很有办法。托你来找我,也是一早便商量过的。今夜子时,我去西南方的林子里,你可跟上。” 柳十七不解道:“去那儿做什么?” 这一次郁徵却不回答了,只收了刀,一转身回到房间。楼下的争论愈发热火朝天,眼看就要打起来,店小二又不敢劝,战战兢兢地缩在大堂角落里,柳十七索然无味地看了会儿,暗中嫌弃一番,只觉这些人实在好笑。 眼看外头又是一场夜雨,他到大堂找张桌子坐下,要了一壶酒半斤牛肉,安静地等待子夜来临。 江湖中人过了些时候逐渐消停,客栈也掩上门打烊。 柳十七把那一壶酒喝得几乎见了底,郁徵才从客房内出来。柳十七一见他,霎时惊了——西秀山曾经的大师兄、如今的掌门,印象中便没穿过白衣之外的衫,这会儿仅换了身暗色衣裳,就险些让人认不出了。 “这可是……”柳十七放下酒杯,匆忙地跟上郁徵,“郁师兄,去何处?” 郁徵并未遮面,只提了一把刀,示意柳十七和他一通走客栈侧门:“找席蓝玉。” 柳十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北川学门是门派名,学宫是他们大本营的名字,所以其实不是写错了的【。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孤烟长河 淮水以南百里是丰饶的村落,但横亘在村落同水月宫遗蹟之间的却为一片广阔树林。那林子里一遇到雨天便潮湿得很,丘陵地形,总多起伏,因南边少有猎户,林地中连草屋农舍也没,初夏时节白日还好,入了夜几乎一片死寂,只有野鹿之类的温顺兽类不时跑动。 柳十七跟在郁徵身后,对方没有提灯,双眼适应了夜色后还算能看清路。 他揣了满肚子的疑惑问不出口,预料郁徵也不会回答,索性不问。他们走得很快,脚步掠过草地,一路沙沙的声响在夜间仿若微风吹拂。 周围的树林越来越密,柳十七看了一眼,已经找不见来时路。他心下终是忍不住,刚要开口,郁徵停在了一棵大树边:“到了。” “到了?”柳十七环顾四周,连只飞鸟走兽都没有。 郁徵点点头:“等。” 他和闻笛不同,哪怕问了未必有答案,柳十七与郁徵并不亲厚,闻言只得随便在树旁的大石上坐了。长河刀横在他的腰后,硌得疼了,柳十七便将它横到膝上。 长河断了半截却不影响使用,如今封听云给他配上刀鞘,柳十七稍一使力,刀锋雪亮地露出三寸,寒光几乎映亮了方寸之地。他端详片刻,又“嗡”地一声将刀收回,在交战中长河极轻,但这时候的动静却很沉重。 郁徵被吸引了注意,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许是等人无聊,忽道:“你的刀很好,但之前看见一次,却好似断了?” 柳十七没抬头:“我在望月岛武库中挑了这把,抽出来却只剩一半,不知是当年就只有一半,还是拿出时力道不对弄折了半截。” 郁徵问:“可否借我一观?” 柳十七不疑有他,将长河刀举起递去。郁徵接过,起先他没拔出刀锋,只借着夜色细细观摩刀柄,仔细看后才抽出刀刃——非金非铁的材质,刃上隐有寒气,分明应该十分厚重,入手却轻盈,连挥刀时都觉不出重量一般,仿佛能与刀者融为一体。
第162页 十二楼所用柳叶刀皆是以西秀山特殊矿石锻造,门中亦设有专门的刀庐。郁徵自小耳濡目染,于锻刀此道虽不能说精通,也能算作颇有造诣。他双指在刀身一弹,登时响声清脆,带有冰一样的回音。 “真是好刀!”郁徵贊道,“先前我粗观形制,还以为是十二楼惯用的样子,心想你就算离开西秀山,总归练过刀法,兵器或许大同小异,也没什么惊奇。入手才知这把刀比之长河,又是精緻得多了,二者虽有相似,它的杀意却远胜十二楼的柳叶刀。” “若能想法子復原,恐怕是极长的一把唐刀。”柳十七解释道,“废弃在武库中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如今依然能削铁如泥。师兄曾想将它復原,但……” 郁徵接口:“材质不是能轻易得来的,若有机会,你可带它上西秀山,与本门中专司锻造冶铁的几位师兄们一同探讨——如此好刀,真一直断下去,未免可惜。” 柳十七不知他突然提这些是什么意思,先应下了。 “对了,”郁徵还刀入鞘,“你方才说过,这把刀有名字。” “刀柄刻字,名唤‘长河’。” 郁徵皱起眉,须臾又轻松起来,面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望月岛之物,那想必与叶棠有关了。” 柳十七:“哎?” 郁徵缓声道来,似是一个极长的故事:“听闻叶棠不爱使兵刃,但十分喜欢收集名刀名剑。他虽不通剑法,却随身带着一把叫做‘孤烟’的剑……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我便觉得,这刀应当和那把剑有些渊源才是。” 这倒是伊春秋与封听云都不曾告知他的了,柳十七诧异道:“叶棠前辈的事,师父不曾告诉过我。郁师兄怎么会知道?” 郁徵笑而不答,只道:“我在西秀山日子久了,寒冬太长,总要找点事做。” 他话里有话,而柳十七来不及多问,北边的树林忽地有了声响! 一道剑光袭来! 柳十七条件反射地撑住石头迅速起身向后疾退,长河刀蓦然出鞘,本能地挡在郁徵前面。刀锋掠处是雪一般的色彩,脚边绿草被削平三寸,带起了一阵凉风。 “眠声!”郁徵按住他的肩膀低吼,“别紧张。” 可四下除了他们仍是无人,柳十七不敢收刀,偏过头示意郁徵有什么事,眼睛依旧盯着剑光来处。他暗道是个高手,竟能将剑气驾驭趋于有形! 只维持了片刻的剑拔弩张后,那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十七不敢怠慢,仍护在郁徵身边——尽管他知道郁徵不需要自己保护。 便在此时,那剑气来处忽闻一个熟悉声音:“郁掌门是如此来好言相商么!” 柳十七浑身一抖,欲言又止。 郁徵抓住柳十七肩膀的手指收紧,要他站到自己身后,低声提醒把刀收好。此言一出柳十七再是愚钝也明白了什么,规矩地按郁徵所说去做。他余光瞥见树林深处有光一闪,像火,又像只是灯烛。 “您说要郁某只身一人前来,但郁某胆子小,身手也不敌前辈,自然不肯轻易冒险。柳眠声虽已非十二楼之门人,与我们之间的交易并不全然无关,郁某当前辈不会介意多他一个吧?”郁徵说话很慢,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却半分不显得弱势,“若前辈以为郁某爽约不愿现身一叙,那郁某便在此拜别了。” 听着仿佛对方有把柄在郁徵手中?柳十七略一思索,那边却冷哼一声。 旋即一道劲风袭来,柳十七不由得闭了眼。极端的剎那,他再睁开时,面前三尺的地方,赫然多了一个人——席蓝玉。 他自水月宫遗蹟前逃走,全部人都会认为是心虚使然,但柳十七如今看他面色又是愤怒又是无奈,顿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要的东西。”席蓝玉朝郁徵伸出手。 郁徵却巍然不动:“席先生,渡心丹毒性勐烈,又异常兇险,未必能药到病除。您要此物是为了活命,还是有别的意图?” 席蓝玉的手指收缩,额角绷出青筋:“你也耍我?!” 他和那日清谈会上斯文却强势的儒雅中年人形象相去甚远,柳十七暗道难不成谣言真能摧毁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当真会变得令人陌生吗? “不,”郁徵道,“郁某只是把利害告知您了,渡心丹当年引起多大的风波,您应当有所耳闻。它与家师的死到底有没有联繫,您心里也清楚。” 席蓝玉眉间阴鸷:“连你也觉得是我害死的左念?” 郁徵轻轻摇头:“我若这么认为,今日还会依约前来么?席先生传书给郁某,不就是想借十二楼掌门的嘴,还您一个清白,重新统领武林?” 他开门见山,切中席蓝玉的要害。 原来待在那个位置久了,果然觉得自己生来就比旁人高贵。 “笑话!”席蓝玉勐地拂袖,带起一阵劲风,“我席蓝玉生平不曾无故加害旁人,不曾为一己私利滥杀无辜,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连一个小辈也来谈条件!哈哈,可笑!” 他仰天大笑,夜色满是萧条,郁徵静静地看,半晌才道:“席先生是病急乱投医,那日在扬州城外,您所中之毒和我们不尽相同吧?”
第163页 席蓝玉只皱眉不语,警惕地注视面前两个青年人。 郁徵道:“我们所中之毒乃当年拜月教的剧毒逍遥散,解药则由绿山阁的李夫人送来。逍遥散的功用虽勐烈,一旦接触后休息几日便无大碍,所失内功也能渐渐经由修习重新练回。但席先生自扬州回临淄,再到今日抵达淮水,面色却越来越差了。郁某不敢妄加揣测,倘若席先生信得过,可否让郁某为您把脉?” “不必!”席蓝玉断然拒绝,“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你少趁机谈条件!” 郁徵:“不谈便不谈么,席先生您不配合,郁某也无法。阿眠,今夜劳烦你陪我白跑一趟了,咱们走吧。” 他转过身来,不失时机地递给柳十七一个眼神,对方连忙配合道:“郁师兄倒是好心,渡心丹又不是什么时候服用都能好……眼看一代高手摺腾成这样,兴许没多久便要陨落……可惜了。” 二人相视片刻,郁徵打了个手势,要他跟上。 方才跨出几步距离,身后却传来席蓝玉的声音:“且慢。” 郁徵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席先生想好了?” “你想要什么?”席蓝玉低沉道,“别想耍花招。” “郁某不会为难席先生。”郁徵道,他嗓音清越,在半夜的树林中更如泠泠弦上声,猜不透情绪,“先生只需跟郁某回到客栈暗中住下,帮十二楼办一件事,届时,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先生便能拿走渡心丹。” 席蓝玉冷笑:“我如何信你?” 郁徵:“为表诚意,渡心丹我可先给先生三枚,暂且压抑毒性——此物风险甚大,但毕竟号称‘解百毒、肉白骨’,您便拿着。” 话音刚落,郁徵自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向身后一掷,紧接着他听见风吹草地动静,再回头看时,席蓝玉已经不见了。 树林深处他的声音遥遥传来:“且待明日黄昏,若渡心丹有用,我自会前来!” 片刻沙沙风吹叶动,树林又归于了沉寂。 柳十七自郁徵拿出渡心丹起便一直默然不语,此刻观察席蓝玉或许已经离开,愤懑道:“郁师兄,我当时把它还给你……” “回去再说。”郁徵打断他。 淮阴小镇一到午夜便少有灯光,更夫靠在巷子口打盹,唯一那盏街灯也因年久失修而明明灭灭。整个镇子仿佛笼罩夜色之中,置身另一个梦境。 柳十七跟随郁徵回到镇中,他却并不着急去客栈,与柳十七在一户农家后院外的大槐树下站定,自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来。 那瓶子琉璃材质,内中装了几只萤火虫,夜里便有一团微光在掌心跳跃。郁徵拿出瓶子后不久,柳十七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满肚子的问号在此刻达到峰顶,委屈地一转身,刻意压低声音却仍是气愤:“闻笛!” “连哥也不喊,是气坏了。”来人斗篷底下隐约可见白衣,佩刀束髮,正是闻笛。 郁徵靠着槐树:“事情办好了?” 闻笛拉过柳十七,宠溺地揉揉那人脸颊,回郁徵道:“一切顺利,这次还要多谢掌门师兄替我做了许多事。” “我也不全为了你,师父死得蹊跷,如今能发现蛛丝马迹,到头来兴许……”郁徵说到此处,沉默了片刻,好似极大的勇气才能支撑他继续一般,“兴许我能明白他为何最后会变成那样,他的心魔……也能窥知一二。” 闻笛道:“自然如此,掌门师兄不计前嫌,我着实佩服。” 郁徵皱眉道:“少拍马屁。你的事?” 闻笛:“我方才依照约定与盛天涯首徒宫千影汇合,将《天地功法》给了他。他只翻看大概,立刻不疑真假地离开了。掌门师兄行事顺利的话,席蓝玉服下九华丹,十二楼便能轻易掌控他的生死,届时,他是否与盛天涯勾结,便能大白天下了。” 柳十七纵然再云里雾里,这会儿也明白了个大概。 此前他以为郁徵当真把渡心丹给了席蓝玉,树林子里光线晦暗,他只来得及从那一缕熟悉的血腥味辨认,难不成郁徵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 “什么……九华丹?”柳十七问道。 闻笛捏了把他的脸只是笑:“真是傻孩子,渡心丹怎可轻易给人,那玩意儿害人害己,早在你归还之后便被郁师兄毁去了。” 柳十七越发不解:“可他不是说那‘渡心丹’能解席蓝玉的毒?” 闻笛:“这却不假。他早些年为左念炼丹,无意中得了一个方子,可制出与渡心丹外形、气味都并无二致的药丸,是由八种西域异花与一味西秀山鹊峰的药材所得,郁师兄起名叫做九华丹。这药丸正常人吃了不会有□□烦,但若是身中剧毒之人服下,虽短期内压制毒性,给人逐渐好转的错觉,时日一长,不定期服用,毒性便会被重新引爆。” 柳十七:“这……” 闻笛言尽于此,还不忘多损人一句:“不愧是郁师兄,要论使毒,依我看,连当年拜月教的华霓、仇星朗之流恐怕都不如你!” 郁徵不反驳他,直接无视掉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对柳十七道:“然后闻笛将计就计,外人眼中他早已与十二楼貌合神离,盗走《天地功法》献给盛天涯理所应当。如果获取信任,那是最好。就算没有,我们也能掌握盛天涯要《天地功法》的真正原因。”
第164页 思考了半晌,柳十七喃喃道:“所以……你们谋划良久,是想借淮阴发难,知道盛天涯究竟在与哪位正派人士互相勾结?而今钳制席蓝玉,也是怀疑他?” “赵炀反咬一口的时间太过蹊跷,”郁徵解释道,“不管那人是谁,他一定不愿正派真的杀上水月宫——席蓝玉的义愤填膺相比之下却是最正常的,他的嫌疑一旦洗清,等席蓝玉回过神来,真正的主谋才能曝光青天之下,所以他不能死。” 闻笛:“还有爹娘的仇,左念妻儿的死,段无痴为何突然出现说出《碧落天书》的存在,这些都需要一一探查……” 幕后主使吗?柳十七陷入沉思。 今夜的计划告一段落,郁徵说还有要事先离开,这小镇一角俨然只剩下他和闻笛。 初夏夜半,镇子外头水洼的声声蛙鸣成了为数不多能打扰清净的动静。更夫打完了瞌睡,提着萤火一般的灯笼,边敲梆子边走过几条街巷。 “还在气我?”闻笛道,故意俯身把脸凑到柳十七的眼皮底下。 柳十七垂眸错开他的目光,嗫嚅道:“没有,你们不告诉我,是怕坏了事。” “但你能不知情地与郁师兄配合,想必也没有太笨。”闻笛说完,果不其然见他眉峰微蹙,连忙一把将人抱了满怀,一声声喊他的名字,“阿眠,阿眠。” “……你别以为这么我就原谅你这次了。”柳十七垂着手臂不理会他,头也扭到一边,目光落进远处隐约可见的闪烁灯火,“我不想成为拖累,你也好,郁徵也好,其实都把我当没长大的孩子。但是笛哥,我已经二十一了。” 闻笛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片刻才道:“我并非……我想保护你。” 他是闻笛多少年来的全部牵挂,一朝心有灵犀而动,却不知该如何对他好。见郁徵那么护着莫瓷,听多了外人的传闻,便也有样学样起来。 想保护,想让他一世安稳,不再经受任何波折了。 柳十七还被抱在他怀里,扭着挣脱站定后道:“笛哥,你看我,那些时候你不在我也好好儿地到了东海,没遇见你,我安稳地跑到扬州——你要相信我。” 那些错过了的、遗失了的岁月纵然不能回首,但未来可期。 曾经躲在西秀雁雪峰山洞中的孩子浑身湿透,躲在他背后不停地抖。好一段时间里这都是闻笛最大的噩梦,世事漫随流水,再能重逢已是不可多得,他想尽力弥补数年的愧疚,哪知当真未能想,柳十七已经大了。 “是。”闻笛黯然一瞬,凤眼中即刻又有了光,“我竟忘了你也能独当一面。” 柳十七牵过他的手,掌心相贴:“笛哥,我不是没用的人。你越保护我,越让我觉得自己活在旁人羽翼之下……爹娘的仇我也想查,还有段无痴,慧慈大师于我有再造之恩,你让我自己去面对他,行么?” 闻笛左思右想,仿佛很不愿意让他冒险,可又被他的话语牵绊住思绪:“……你都这样说,我自然依你。” 柳十七朝他一颔首,终是有了今夜第一个笑颜。 他眉眼温柔,平日只觉得无辜纯良,笑起却十分可爱。闻笛心旌一盪,夜色遮掩,蛙声阵阵中,他揽过柳十七的脖颈,在凉风中亲吻他。 对方配合地回抱住,唇舌相接,柳十七脸颊有点热,被闻笛拿手指一碰,升温得更厉害。 淮水之南,他仿佛嗅到了一股荷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会猜到刀剑的渊源吗(疯狂暗示 第51章 第五十章 黄雀在后 三日后,北川学宫掌教商子怀发掌教手令,号召众位身处淮南的侠士再上水月宫。 那天的变故犹如一场闹剧,水月宫遗蹟之下再次齐聚,却没了此前的气势。柳十七和封听云混在一群江湖侠客中间,观察周遭。 “师父没有来?”柳十七问他。 自他跟随郁徵夜探西南树林后又一日,柳十七才回到封听云与伊春秋暂居的客栈,他们二人手中持有水月宫密道地图,但分头行动过一遭,去而復返,毫无所获。伊春秋所言,密道早已坍塌,无法从那处进入水月宫内部,不知盛天涯去向。 封听云单手按住柳十七的肩膀,在人潮涌动中防止和他走散:“她在读你拿回来的那本书。你说,真迹在长安,那么他手里那本是……” 柳十七:“我和笛哥都在纳闷,娘把那铜版藏在长安的旧居里。恐怕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书的下册根本不是一本‘书’,爹和娘当年怕是另有所想。” 他们二人说话间为了不透露《碧落天书》,总语焉不详,只晓得内情的人明白一二,再加上穿得不起眼,一旁的人瞥了两眼,还当是小门小派的散人。 “说起来,你哥呢?”封听云问,他总这么称唿闻笛,闹得柳十七耳朵又是一热。 “他同他的大师兄有话要说。”柳十七道。 约定时间快到,所有人都在往前挤,带着柳十七和封听云也站不住,他们索性挪到了边上。眼见旁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席蓝玉的变故,流言口耳相传了快三天,从最初“席蓝玉想要利用正派独吞《碧落天书》”已经演绎成“席蓝玉勾结拜月教余孽,藉此机会歼灭所有正派主力,再瓜分武林”。
第165页 封听云听了一耳朵,笑道:“这些中原人挺会编故事的,倒是颇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而今只字不提《碧落天书》,想来也知他们并不明白它的意义,只道是一本武功秘籍。” 柳十七平静道:“可它确实也是武功秘籍。” 封听云一愣,眼底有什么光闪烁须臾,唇角微扬:“你说的在理,是师兄想多了。” “既然是武功秘籍,又被传得神乎其神,我才不信他们不会趋之若鹜。”柳十七长眉一挑,少年青涩犹存的面容意气风发,“且看着吧,今天有好戏。” 封听云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道闻笛同郁徵不会坐看一切顺利进行,何况从他的消息来源已经得知席蓝玉秘密地回到此地。 悠悠高旻,名门正派再次聚首在旧地时依然没能达成共识。 没了席蓝玉的北川学宫未像所有人想像中那般群龙无首,商子怀从前是傀儡掌教,而今终于有了实权,与段无痴站在中央。 见他仍在,人群中小声议论,无非是为何北川学门还能高高在上。 似是窥破了这局面,商子怀敛裳一揖:“今日按照约定齐聚,是各大掌门一起定下的大事。此前席蓝玉的教训让诸位不能尽信学宫的话,商某便与诸位各退一步,推举妙音阁‘琵琶圣手’沈白凤主持大局!” 沈白凤不失时机道:“老夫与妙音阁不胜惶恐,万事各大门派同商议、共进退!” 柳十七的目光落在前排郁徵的身上,只见十二楼的年轻掌门高深莫测地眯起眼睛,却并不讲话。他身侧一队弟子尽是标緻白衣,仿佛雁雪峰经年不化的冰。 这个决策看似能够服众,哪怕最挑剔的人也说不出毛病,一阵嗡嗡话语热烈讨论过后,便随之默认了。 商子怀环顾一周,没听见明显的反驳,道:“诸位一同赶赴水月宫遗蹟,无非要报当日扬州之仇,叫拜月教余孽偿命罢了,至于这些日子传得风风火火的《碧落天书》,有没有此物尚且没人证实……” “若是有,商掌教当如何?”段无痴冷冷一笑,不阴不阳地插话。 换作旁人恐怕早已为此人的无力而恼火,但商子怀却毫无反应,朝段无痴温文尔雅道:“若是有,自当秉公处置。” 段无痴道:“好一个秉公处置!但我偏要问如何才叫‘秉公’呢?有人不服又当怎样?” 商子怀道:“看来不给段先生一个交代,今日您便不依不饶了。好,商某无法做一言堂,但仍以自身清誉担保,在围剿中发现《碧落天书》,不论何门何派弟子,都须交由白凤先生之手,待时候再次齐聚,毁去此书!” 段无痴皱眉:“你们没资格毁掉。” 商子怀反问道:“那么段先生便有资格据为己有吗?既然段先生觉得自己没有,那又有何人能带着它远走高飞?” “这……”段无痴到底年轻些,被这句话问住,皱着眉良久,眼珠不安地转了转,没有回应,索性轻哼一声,不再作答。 商子怀再次看向众人:“按消息所言,《碧落天书》乃是拜月教余孽造作的武功秘籍,其中写的内容旨在破解各大门派的看家功夫。此物是否邪性还未可知,诸位都是正义之士,如何能让一本未知的所谓‘秘籍’迷惑?故商某以为,得了此书后最好的方法当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毁去,万不能再让武林起事端!” 他话音落下,道破了这些日子来的各怀鬼胎。 能十年功一夕成的武功秘籍从来便是不学无术之人追求的东西,《碧落天书》甫一现世,必然引来争端。商子怀此言既出,不论真假,明面上几大门派必定会死死地守住这本秘籍,不叫其他人得手。 一些打着小算盘的人闻言,愤怒之余又显挫败,另一些则感慨不愧是北川学门正统的掌教,当真光风霁月。 “若是一开始便有商先生掌握全局,哪里还有之前的变故——” “是啊是啊,掌教这才当是吾辈楷模,一心为了武林!” 这些言论涌入耳朵,柳十七情不自禁地侧头去看封听云。他不急不恼,嘴角仍然噙着一抹笑意,与此前的表情并无不同。 柳十七轻声喊:“师兄。” 封听云拍拍他的肩膀:“别慌,你不是让我看好戏吗?” 果然,正是一片欣欣向荣之际,十二楼的方向,郁徵却阴恻恻地开口了:“商掌教好气魄,但郁某却忍不住请您指教一件事。” “郁掌门请讲。”商子怀好脾性道。 郁徵却轻笑一声,不肯说话了。他是这么个性子,常人都知道西秀山的大师兄、如今的掌门是一块捂不热的冰,话少又孤高得很。不少侠士看他不顺眼,但郁徵背后是整个西秀山,一时半会儿却也无人能指责什么。 他巍然不动,身侧换回西秀山弟子服的宋敏儿一步上前,替郁徵道:“三天前,贵派长老席蓝玉——不知道贵派是否已经将其除名,暂且这么称唿吧——与赵炀掌门那一阵对峙中,提到了我派先掌门左念的亡故另有隐情。现在三天过去,北川学门未有任何解释,是否默认对十二楼的冒犯,也这般不了了之?”
第166页 商子怀略一沉默,道:“书信是师兄……是席蓝玉所写,难不成郁掌门要迁怒整个北川学宫吗?” 郁徵低声道:“是么?” 年轻人的双眼总很亮,像鹰隼一般地盯过来时,商子怀没来由地心中一紧。可他表面功夫做得足,抱歉的笑容仿佛长在脸上:“郁掌门这是不放过商某和门人了。” “我没闲工夫追究到底是谁,”郁徵道,他说话板正,有种令人听了忍不住也严肃的气质,“三天过去,北川学门没任何表示,我便自己去找了你们所说的兇手——害师父妻儿惨死宁州,他心魔深种,此仇不报,我郁徵有何颜面回到月明楼!” 商子怀忽然握紧了手间,佩剑近在咫尺,他却不敢去握。 十二楼门人自动散开一条道,露出尽头的人来。 依旧是三天前的衣裳,发冠整肃,却是扬言要伸冤雪恨的席蓝玉! “师兄……?”商子怀喃喃,他往后退了半步,忽地被一人抵住了后背。 侧过头去,段无痴高深莫测的表情落入眼底,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商子怀一眼,在沸反盈天中低沉道:“掌教,您在怕什么?” 曾经一个在光,一个在暗,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不过一句云泥之别而已,真摆上了台面才发现,他们二人的纠葛有多见不得人。 席蓝玉仰头看向了商子怀,那声“师兄”砸得他心头一阵剧痛,朝夕相对数十年,到头来居然是这种结果。他暗自好笑,却又忍不住愤懑,他和商子怀的确互相提防,却也互相默契地不去对彼此下手。 当年还在学宫同窗学习练武,商子怀是掌教师父口中的天才,小小年纪便被内定了日后接过衣钵。席蓝玉却阴差阳错,成了教导师父最喜欢的弟子,所有武学倾囊相授。 但他大器晚成,多年以来没有机会施展,在学宫的声望始终不如商子怀。 掌门仙逝、师弟接过掌教之位那年,恰逢紫阳宫开十年一度论剑会。席蓝玉代表北川学门前去,败了彼时如日中天的崆峒掌门。此后他开始沉迷武学切磋,与左念,与石山道长、沈白凤成了惺惺相惜的对手,也成了四大高手之一。 从这年起,他名声大噪。江湖人提起“景明剑法”,都不得不称一句席蓝玉的君子剑恰如其名,他才是北川武学集大成者。 北川学门的事务不用席蓝玉打理,他偏偏恃武傲物,事事都要过问。起先商子怀还委婉说明师兄不必劳动自己,但时日一长,商子怀便随他去,默然地把自己活成了旁人口中“席蓝玉的傀儡”。 他曾想过是不是商子怀纵容,但忘了师弟自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天资卓绝,自小就骄傲的一个人,怎会甘心隐身于黑暗中呢? 二十年弹指过去,他惊觉自己太久没和商子怀这般沉默对视。席蓝玉无端想起他年少时同商子怀下棋,揣着各自的心思,把多年后的纵横捭阖都摊在棋盘上。 谁先走一步,谁就能赢。 可他席蓝玉有那么一瞬间曾想过胜败也许一点都不重要。 “师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他听见商子怀的声音,沉沉地压抑在嗓子里,仿佛藏了千万思绪一般。 席蓝玉抛出一卷墨迹,上头赫然是那天他被指控与阳楼通信,□□的内容! “这便是我的字迹。”席蓝玉沉声道,“师弟,你我二人同入学宫时不过总角之年,一起读书习字,你是天才,模仿字迹不是难事。” 商子怀咬牙道:“你说是我?!” 席蓝玉指尖内劲运起,捲纸应力而起,随后他手腕微动,一枚匕首随之射出,将白纸黑字钉在了一侧的石柱上。每一个字笔画都清晰出了走势,虽已过去多年,字迹内涵应有了变化,可点横撇捺全是少时的痕迹。 “你说‘宁州’二字不会认错是吗,但是师弟,”席蓝玉声音传出很远,却唯有近侧的才能听出当中嘆息,“我已经不那么写许多年了。” 商子怀瞳孔微收。 席蓝玉:“与左念切磋,我的确想试他的折花手,他不给我看那便罢了,日后再寻机会。想不到我在诸位心中俨然成了武痴,为这点小事便能狠下毒手?倒是师弟,你与左念、沈白凤是义结金兰的好友,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对他……” “什么……”沈白凤不可思议道,他转向商子怀,“子怀,当真如此吗!” 随着席蓝玉出现,人群勐地全乱了,这话说出口更是无人再关心今日来水月宫的目的。柳十七左右看看,十二楼的人群中,闻笛黑着一张脸,仿佛不是很开心,再一看熟悉的面孔们也都或震惊,或盛怒。 他只觉看够了戏,一拉身侧人的衣袖:“封……” 却在此时。 天是苍穹高朗,日头正炽,水月宫遗蹟起了喊杀声。自那沉寂数十年的石头后,小镇通往水月宫唯一的道路两侧,忽然冒出了数不胜数的黑衣人! “什么人!”柳十七一声轻咤,长河应声出鞘握在手中。 封听云拉着他足不点地跃出重围,险些被刀锋刮破了衣角,才拎着人落地。柳十七还没回过神,自那角落的石像后出来一个人。
第167页 他看清了来人鹅黄色衣裙,欣喜道:“师父!” 伊春秋略一颔首,望向场中群龙无首之局冷淡道:“这是盛天涯的局,瓮中捉鳖。他在中原隐匿行踪多年,并非只是无所事事地养伤,宫千影和玄黄二人足够替他布置起这些‘教众’,一旦‘斗转星移’之名的风声放出去,总有人会前来。” 封听云接口道:“我与师父夜探水月宫两次,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些人都是他精心栽培的……弟子,打手,死士,你怎么说都好。倘使他们修炼了《斗转星移》,又被盛天涯传授外家功夫,和这些个名门正派的人相比,足够以一当十。” 柳十七先是一惊,随后又看人群中,忽地害怕起来:“但是笛哥还在,这些人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吗……我要去找他!” 言罢他单手提过长河刀,只一个吐纳便蹿入了那边人群。 “十七——”封听云喊停不及,懊恼在原地,扭头怪起了伊春秋,“师父!你也不管管他,这不是还有正事!” 伊春秋含笑道:“随他去吧。而今十七的心不在望月岛,再加上……他和晓妹是母子,又读过《碧落天书》全文,盛天涯见他,保不齐会有什么大动作。左右如何自处都是尴尬,不如放他去帮闻笛一把。” 封听云一想也是,看向密道入口的位置:“我们现在怎么办?” “盛天涯迟早会出来。”伊春秋道,“他把行舟带在身边,你要救行舟,就到时动手。我负责牵制他——别让他知道《碧落天书》在十七身上。” 封听云:“是,我明白。” 他摩挲着腰间的洗尘剑,那兵刃常年随身竟也仿佛有灵,发出轻微金属嗡鸣之声。 而不远方,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与各门派弟子站成一团,场面极其混乱。柳十七仗着轻功不错,点过几人肩头,准确无误地落在最中心。 但无人顾忌他,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席蓝玉与商子怀身上。这对昔年武林有名兄友弟恭的师兄弟如今一朝反目,那边杀声顿起,商子怀先声夺人,佩剑蓦然出鞘直取席蓝玉面门,对方反应极快地后撤,再一道寒光,两柄名兵击在一处。 “怎么回事!”柳十七找到闻笛,他不由分说地发问,“你怎么也来了!” 柳十七道,出刀替闻笛挡下一枚飞出石子:“我担心你的安危!” 闻笛心头一软,却也知道此刻并非他们二人浓情蜜意之时,转向郁徵:“大师兄!” “众人保护好自己安全,先尽量往回撤。”郁徵道,他单手在莫瓷后背一拢,与另个弟子交换过眼神,佩刀也出了鞘。 “那些黑衣、臂上有红巾之人是盛天涯的门徒。”柳十七匆忙地解释了一句。 传话的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知晓他和盛天涯、拜月教也有说不清的关系,但谁也顾不上那么多,话已出口,便被传了出去。 一场厮杀搅乱了原本的所有计划,柳十七长刀一划,紧跟着一掌拍出,正中一个黑衣人心口。这些日子以来的歷练不曾白费,六阳掌本就大道至简,中招那人即刻被拍出数尺,口喷鲜血,连话都没一句,便昏死了过去。 柳十七讶异了一瞬,转头看向闻笛。 折花手配听风步,极好看的杀人功夫,闻笛游走其中,自保绰绰有余。他们二人似是心有灵犀,四目相对那一刻,闻笛凤眸眼角微扬,随手点过一人穴道推开,是个颇为得意的笑,当真也称得上“意气风发”四字。 连一句话都无需多言了。 正派人士被这些突然杀出的黑衣人牵绊住步伐,自顾不暇,谁也没注意到战圈中央,商子怀和席蓝玉的两柄剑击在一处。 二人之间近在咫尺,商子怀的话只有席蓝玉能听见:“师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收手?”席蓝玉轻哼一声,目光凌厉,“然后好让你顺势说这些杀手都是我勾结盛天涯,为报陷害之仇将你们一网打尽?还是说我本就怀有异心?左右我已经是构陷左念、联合阳楼的兇手,你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你……” 商子怀一愣,君子剑勐然回撤,交换唿吸的工夫,又即刻异常锐利地朝他刺来。撕开了全部表面的师门情谊,景明剑法其实并不温厚。 “子怀,就算我对不起你,那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何苦——”席蓝玉于武道上自是比商子怀高出不少,几个回合出剑迅捷无匹,还能逼问他事情始末,“何苦牵扯着许多人下水!你难不成真不要名声了么?” 商子怀硬生生接了他一剑,被震得虎口发麻,连带心头也一阵钝痛。 “也是,只要此事了结,你得到所想的东西,名声丁点不会受损——我席蓝玉的师弟,谁人不知是能舌灿莲花。”席蓝玉恍然大悟,他后撤几步,随手挥开一个妄图偷袭的黑衣人,长剑破胸而出,血溅三尺。 “师兄你总是想这么多……”商子怀艰难道,他渐渐力不从心,被剑气划过的衣裳布料破碎,而皮肉却无一处受伤。 他何尝看不出席蓝玉留情。 席蓝玉冷笑,极尽嘲讽的眼神:“你要我背黑锅,要得到《碧落天书》,也并非全然不行,但师弟,我始终不懂一件事……你能告诉我么?”
第168页 商子怀默然不语。 对面的师兄周身剑气几乎凝为有形,是他的刺,护着他最后仅剩的骄傲。 “左念与你是金兰兄弟,你为何对他这么狠?”席蓝玉静静地望向他,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这一刻却万籁俱静,“你到底图什么呢?” 多年恩怨,商子怀不闪不避,直面他的剑锋:“我什么也不图,只是觉得不公平。” 席蓝玉睫毛轻颤,却没有开口。 商子怀道:“左念什么都有,我偏要毁他的一切。” 余音虽轻落入耳畔却仿佛平地惊雷。席蓝玉三尺一寸的君子剑凌厉划过半空,几乎噼开了风一般,在石子地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你简直……简直疯了!”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剑隐山河 “疯了吗?”商子怀道,竟有一丝轻蔑笑意,“师兄,你抢走我的东西,现在却说是我疯——未免也太可笑!” “冥顽不灵!” 一声怒喝,席蓝玉提剑便上。 君子剑锋带浪一般的白光,又仿若冬月里的片片飞雪。他的每一道剑气都凝为了尖锐杀意,直逼商子怀。 席蓝玉并非没想过与商子怀刀剑相向,但万万没料到是在此种情况下。他以为商子怀哪怕要和自己决一死战,也必然在四下无人的山林、海岸甚至悬崖,就算商子怀对他再满是恨意,也不会拖其他人下水! 但席蓝玉想错了。 他许多年不再关心商子怀到底在做什么,固执地让师弟保留着记忆中的样子。正如商子怀对他字迹模仿得再惟妙惟肖,也是数十年前同窗共读的笔划了。 一声铮鸣,双剑相交的那一刻,席蓝玉感觉内力疾速反噬,他脉门一紧,旋即暗自吃惊,只得先退为上——郁徵给他的药,确实能暂缓在扬州所中的慢性毒,可药也带有三分毒性,席蓝玉不敢多服用。 毒性深入经脉,而今稍一运功,即刻便要发作。 似乎看出他的犹豫,商子怀冷道:“怎么?师兄走到这一步,还要对我留情?你不是生平最瞧不起卖友求荣、背信弃义之人吗?” 你怎么会变成如此? 刚要反驳,席蓝玉喉头一甜,几乎呕出血来。他强行运功压制毒性发作,只觉一股热气被桎梏在丹田,至阳至刚的内力似乎有了温度,烫得他说不出话。 商子怀见他模样,猜到许是毒发,又道:“今日你这般惨状,却是半分没有当日紫阳山上技压群雄的风华正茂了。你我二人并非一定要有个了结,师兄,这么多年我都忍下来,今日不若给你个选择。” 他手指在剑刃上轻轻一擦,带出血痕:“你离开北川学门,我们永不再有牵扯。今后是死是活,各自听天由命!” 今日水月宫下,盛天涯的黑衣人们来歷不明,席蓝玉方才出现他们便紧随其后,如果真要指认,席蓝玉真是百口莫辩。 饶是傻子也明白过来,商子怀真正要他身败名裂! 他想问:“你当真恨我至此吗?” 可席蓝玉像突然哑了,他狠狠地瞪向商子怀,见对方指尖带血,只一晃神的工夫,又提剑再上。他到底多年修为深厚,怒火攻心之下,居然奇蹟般沖开了经脉凝滞,长剑被内力牵动,发出金属清越之声。 下一刻,君子剑刃仿佛承受不住他的盛怒,竟裂开了一条缝! “多说无益!”席蓝玉调整唿吸,他双目泛红,察觉剑身崩裂也毫无停手之意,左手亦作剑指,齐齐指向商子怀。 商子怀嘲道:“胡闹,你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 席蓝玉不再与他多言,君子剑顷刻杀自眼下。商子怀避无可避提剑便接,两柄剑撞击之声淹没在了周围的喊打喊杀中,在二人听来却宛如霹雳雷鸣,咫尺距离,彼此眼中熟悉光景不再,惟独剩下宛若仇人相对的愤慨。 义无反顾的一剑,左肋却露出破绽,商子怀不留情面直取那处,正要得手之时,却勐地一道掌风夹带剑意杀到。 “太慢了!”席蓝玉厉声喝道。 皆是多年习武之人,又为泰斗级的高手,胜负便在半招之间。两人对掌之时,雄厚内劲喷薄而出,带起一股强劲厉风,拂面竟有刀剑锋利之感! 同门功夫如今自相残杀,席蓝玉和商子怀不约而同滑出数尺,又再次缠斗在一处。 景明君子剑本是北川学门创立人用以强身健体的剑法,并不具有十分的杀伤力,二人生死相搏,连带着景明剑法也开始有了变化。若有北川学门弟子在一旁,定能受益匪浅,但以此为代价,未免沉痛太过。 席蓝玉将景明剑变作了自己的剑式,大开大合间,赫然是最有名的那一式“不孤有邻”。 百年人世,并肩同行却终至陌路,还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一式本为景明剑的收势,意为“德不孤,吾道不孤”,用在这时却显得讽刺, “着!”景明君子剑破开风雨,光华遮天蔽日,席蓝玉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却终是按着剑柄朝向那人心口。 商子怀的武功一直不如他,此刻被剑光晃过了眼,索性闭上,心中非有诸多遗憾,只想报应终是会来。 除了自己谁也不能扭曲他的心智,商子怀枉自修习书经多年,居然逃不开贪痴嫉妒。他的好兄弟里左念与夫人虽不能朝夕相见,但琴瑟和鸣,他在江湖上亦是一唿百应,受人敬重;沈白凤不理睬妙音阁大事,即便令人诟病,也依旧逍遥散漫,纵情山水。
第169页 而他于内,被师兄多年压住一头,对外,武林中提及商子怀此人,带了三分轻蔑说那是席蓝玉的好师弟好傀儡。 但他不是天之骄子吗?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呢? 一步错了便只会任由自己迈向深渊,商子怀停不了手。他只觉这一切痛苦都来自席蓝玉,忍让,退后,终是被嫉恨吞没了。 原本他的计划里席蓝玉不会再回来,哪知节外生枝。商子怀想不出前因后果,现在被席蓝玉的剑气包围,即刻便要毙命了,他却仍有一丝不甘。 昔年同窗之谊,纵然此后他们二人以背相对……到底都是同窗—— “师兄,这次你当真想杀我。” 一声脆响,长剑落地,却不见意料之中的血溅五步。 商子怀睁开双目,眼皮一垂,那多了裂痕的君子剑正抵在自己胸口,只再多半分力,便能立刻透体而出。 一柄剑的距离能有多远,不过三尺而已。 商子怀诧异地看向席蓝玉眼底,那人眉头紧锁,仿佛在与自己角力。他们谁也没有开口,无人求饶,也无人挑衅,身畔杀伐不断,黑衣人与正派众侠士的厮杀白热化,不时有惨叫并着鲜血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嗡鸣声在耳畔撕开一条口子,将商子怀自虚空唤回现实。 席蓝玉收起了那把剑,这次再不能掩饰目光中的不忍心了:“子怀,我若真想杀你,方才你已经死了十次——罢了。” 未曾说出口的是,师兄弟同门一场,他下不去手。 若再年轻十岁,他必会与商子怀决一死战争个高下,逼迫他跪地求饶才罢休。但白驹过隙,他老了,商子怀也不再年轻,争一口气又有什么意思呢? 到了他这个年纪,虽不至于听天由命,有许多事一旦看开,便也无所谓了。 席蓝玉嘲讽地一笑,没想到生死关头,他居然还能被商子怀一句话逼得蓦地心软。兴许他到底相信商子怀本性不坏,如若自己离开,他能改过,北川学门也不至此——就当这许多年他欠了商子怀,而今还给他。 至于什么《碧落天书》,若他时日无多,只与他无关便是。 如此想着,他在商子怀的愕然神情中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席蓝玉正欲拂袖而去,忽闻破空声。 他一个趔趄,险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胸口透出的一点寒光。 那剑尖上沾着他的血,甚至还是热的。席蓝玉想扭头看,然而下一刻,他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那柄剑抽出,一股浓重腥味扩散开来。 席蓝玉双目圆睁,视野渐渐地暗下来,除了血腥,他只来得及嗅到一股檀香。 张口说话变得无比艰难,席蓝玉嘴唇一张一合,唿吸间他的心肺像破了的风箱,耳边净是唿哧唿哧声:“你……你……” 商子怀常年以檀木薰染衣裳,那气息沉稳厚重,带有刺鼻的馥郁,成了他所有的代表。这一刻,那檀香染了血,馥郁更甚。 “师兄,你不忍心杀我。”商子怀站在他身边,长剑上血珠滴落,在脚边滚进了泥土,“可我却是真心想杀你。” 他伸手在席蓝玉肩上轻轻一搭,他想过这个场景,但真到此时,许多要说的话齐齐堵在喉咙,仿佛哽了一口气。 从没发现初夏居然也能让人觉得寒冷。 商子怀收回手。 身侧的绝顶高手颓然倒地,面朝黄土,再也没有唿吸。人死了,精神就没了,这丑态连武林第一高手也不能倖免。 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 “席蓝玉死了——!” 最先看过来的中原侠士一声怪叫,扯破了喉咙,漫进雨幕中还没传远,他忽然被身后出现的黑衣人一刀割断了脖子,脑袋沉沉掉在地上,眼睛都没闭上。 商子怀突然回了神,他看向四周,俱是一片血腥。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朗声道:“席蓝玉已非北川学门之人,勾结盛天涯,如今伏诛,众人不必顾忌,只顾杀出重围!” “放肆!”话音未落,一把细窄的柳叶刀杀至眼下,商子怀来不及招架,血痕瞬间浸透衣裳,他定睛一看,却是宋敏儿——少女的脸颊满是血迹,白衣也快被染红,不知杀了多少黑衣人,对他的目光充满仇恨。 她脚下听风步发挥到了极致:“商子怀,枉我敬重你信任你,你竟如此对师父!而今还……还陷害席先生!你为师父偿命来!” 邪光闪过,柳叶刀与长剑击在半空,宋敏儿清晰地看见商子怀眼中转瞬即逝的杀念。 “我当方才所有人自顾不暇,却不想十二楼的弟子倒是听得清楚……哼,既然都被你听见,那还留这一条命何用!”商子怀道,长剑斜斜垂下,復又杀至宋敏儿面前。 他虽被席蓝玉压了一头,多年来到底是北川学门的掌教,论内功,论资歷,岂是宋敏儿这个晚辈能相提并论。宋敏儿被商子怀拿捏在手,毫无招架之力,她咬牙接过一式剑招,手腕已经僵到麻木,几乎提不动刀。 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商子怀剑尖微颤,只稍一停顿,又是一式攻来。 那剑式凌厉到极点,隐约掺杂了五岳剑脉的影子,定睛辨认,竟仿佛是华山绝学破刀式。这一式剑招已经久不曾现于江湖,随着五岳剑脉只余式微的华山派,这剑式也逐渐消失,连掌门赵炀都从未使出来过。
第170页 但有传闻,五岳剑术可压制春水刀法! 宋敏儿大吃一惊,不敢掉以轻心,横刀于身前,凝气聚力,耳畔一声“叮咚”。她轻咤一声,柳叶刀斜斜噼下,使出春水刀法的最后一式——十里烟雨。 十二楼先祖悟刀时,恰逢游歷至江南,故而招式中蕴含春花春草,春雨春风,最后一式又格外诗情画意。春水刀法的名字都气得柔美秀丽,用于实战中难免刚毅不足,胜在以巧劲取胜,而女子使出另有妙处。 只见宋敏儿杨柳般的腰往后一仰,自商子怀剑锋擦过,细窄的柳叶刀仿佛也随之一抖,刀刃薄如蝉翼地横过,如匕首般地划向商子怀! “雕虫小技!”商子怀闷哼一声,却不理会那一刀,径直出掌拍向宋敏儿小腹。 她身体没有着力点,只得硬生生吃了这一掌,自丹田到天灵感俱是一阵火燎火烤的疼痛。宋敏儿翻出数尺,柳叶刀撑地,哇地呕出一口红血。 而商子怀并无放过她的意思,长剑调转,他脚下轻易点地,旋即又是无比犀利的一式! 宋敏儿直视剑尖寒光,理智清晰地要她逃走,身体却僵在原地,骨髓都被抽空一般痛得挪不动一根手指—— 难不成就到此为止?她蓦然闭上眼。 “叮——” 清脆金属交击声响彻层云,接着倏忽安静了片刻,连雨打芭蕉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敏儿睁开双目,眼前咫尺之处一把刀横在半空,挡住了那刺来的长剑。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失声叫道:“大师兄!” 没有回音,她看见对方皱起了眉。郁徵身侧的白衣染了尘土,被雨淋湿了的头髮贴在鬓边,从来眉间如冰雪般的淡漠气质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宋敏儿头一次见到他的愤怒,尽管也内敛得让人心悸。 “好一招‘有凤来仪’。”郁徵平静道,“郁徵来讨教商掌门高招!” 话音刚落,他长刀一侧,突然砍向了商子怀。 春水刀法在他手中威力骤然大增,郁徵比商子怀年轻,经验、内力深厚虽显不足,出手却快如闪电。若宋敏儿手中的柳叶刀是以柔克刚的极致,郁徵则用出了连绵的一面,又快又黏地连续进攻,饶是商子怀,也不禁脚步微乱。 景明剑气象森严,如泰山巍巍,春水刀飘逸出尘,如飞燕穿柳,一者厚重沉稳,一者却轻巧灵动。 商子怀先以景明剑与郁徵过招,数百回合竟捞不到任何便宜。他凝眉思索,片刻后剑势忽变,直取郁徵下路。听风步旋即转过数尺,足尖往那剑刃一踩,郁徵腾身而起,翻出几步后,回身又是一招“飞燕南回”。 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旧暗自一惊,心道:“这商子怀的剑法果真同席蓝玉不一样,到底有什么古怪,竟能窥破春水刀法的玄机……?” 那厢宋敏儿捂住心口,忽道:“郁师兄小心,他练过五岳剑脉的剑术!” “嗯?”郁徵稍一分神,险些被刺中下腹,眉间沟壑越发深沉,冷哼一声道,“北川学门自诩剑术独步天下,怎么还和那已经失踪多年的五岳剑谱过不去呢?” 商子怀一笑:“贤侄不如去九泉之下问赵炀罢!” 郁徵不答,手中柳叶刀越发迅捷。 可惜他从未参悟过五岳剑法,再加上心中疑窦丛生,郁徵手脚些微凝滞,蓦地被一剑挑破了肩胛,剑上寒气封闭经脉,左手霎时使不上力。 “华山的剑法自是比不上景明剑,可惜我听过指点,当年华山一位前辈对阵你十二楼的先掌门钟不厌,彼时钟不厌已是刀剑上的名家高手,这前辈居然能压制他数十回合。你猜这是为何?”商子怀一个吐纳的工夫,即刻又攻向郁徵,长剑直逼命门,“华山式微,五岳不存,剑术却专克十二楼。” 破空之声,郁徵单手握住长剑,手掌鲜血淋漓,柳叶刀轰然坠地。 他突然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是么?可十二楼闻名天下,也不光是春水刀法。” 商子怀来不及讶异,忽见眼前青年完好的那只右手变掌为指。他忽道不好,松开长剑就要回撤,腰侧却突然被一指点过,半边身子瞬间麻痹。 “我身为十二楼掌门,如何能不修习折花手?”郁徵左边衣襟全是斑驳血迹,气势却依旧云淡风轻,“只是有伤在身,这‘昙花一现’算便宜你了。” 正欲再上,郁徵轻哼一声,脸色发白。 商子怀心中明了,目光中的狠厉逐渐消弭于无形,笑道:“贤侄这话恐怕托大了!左兄曾对鄙人言之,折花手寄託于十二楼的天地功法之上,天地功法又生于西秀山的严寒之中,长期驱使纳为己用,实则伤身太过。左念尚且不轻易使出这三十六式,眼下贤侄已受重伤,还能叫鄙人领教折花手吗?” “如何不可!” 天地间忽闻一人朗声回应,商子怀循声抬头,却见黑衣人重围之间,白衣飘摇而来。他不同于郁徵,甚至不同于任何一个十二楼的门人。 青年长相是极好,仰月唇丹凤眼,似笑非笑的模样却叫人看了心冷。他手上赫然提着一个人头,无所谓地往旁边一抛,指尖尽是淋漓鲜血,恍惚入了魔——当时在擂台上接了席蓝玉剑法的青年。
第171页 商子怀一愣,从他身上看见的,似是左念的影子,又不全是。 闻笛拿手背擦了擦面上血迹:“十二楼之事我本不该多管,与左念的恩仇也泯于昨日。可我听商掌教言下之意,害左念发疯斩杀无辜的便是你吗……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替旁人来索命了!” 言罢,他再多废话也无,单手做剑指,一式“穿花拂柳”直取商子怀眉心!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看花狼藉 连番激战,商子怀本就强弩之末,但还未到油尽灯枯。可在接了一式折花手后,他今日头一次生出恐惧之感。 听风步,折花手,仿佛在他身上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境界! 十二楼已然沉寂多时,这境界在此前没人提起过,更无人亲眼目睹——纵然有,也是康吟雪一辈的老泰斗之流,也是至少六十年前的往事了。 折花手代代相传近百年,期间不停地被完善,武林公认的集大成者乃是钟不厌。此人退隐江湖之后,折花手也不常见于人前。左念自是高手,相比折花手,他的刀法名声流传更远。此前商子怀以为是左念不屑展露,后来才知修行风险极大。 完整的折花手……这是传自钟不厌的折花手? 怎么可能! 耳畔疏忽而起的风声仿佛苍穹鹤唳,势如破竹。商子怀提剑招架,闻笛空手来接,双指夹住剑刃时竟毫髮无损,他眉心微蹙,生生地断了他的长剑! 铮—— 剑身断为两截,商子怀还在讶异,下一式又杀至眼前! 折花手由闻笛使出来分明比左念还要狠辣疯狂,可他眼中自始至终澄澈无比,全没半点心魔横生的迹象。 还有裹挟在瞳孔深处的恨意,像冰中火。 商子怀竟说不出话。 闻笛此人他从未打过交道,对他的了解全存于暗处观察与左念曾经的只言片语。是个孤儿,独身一人上了西秀山非要拜入左念门下,于武学又天资卓然,对天地功法的领悟更是远超十二楼许多人,因而被私下传授折花手。 可左念死了之后闻笛也没了消息,他仿佛十二楼的一个影子,淡得能让人忘记存在。每逢关键时刻,他却总站在十二楼那一边。 是正是邪,到底想要什么,商子怀猜不透他,更不会知道闻笛只为了内疚才留下。 左念半生都因妻儿之死疯疯癫癫,极力克制却又走投无路,没想到临死还能教出一个奇才!商子怀强行逼下呕到喉咙的淤血,思绪略一飘远,剑术慢了半拍。 第三十六个回合,他没料到在小辈手中会这么快落败! “着!”青年怒喝,指尖一抹刀光剑影,直切向商子怀的要害。 天地功法契合的内力至阴至纯,经由少阳三焦,凝为剑气趋于有形,比利器更加尖锐。下一刻,商子怀捂住伤处咳嗽,嘴角淌下一行黑红。他看向闻笛,暗想:“这不成才是折花手,怎么会左念都比不上他……” 他自然不知闻笛在小蓬莱中的奇遇,也不知道左念修习的折花手与天地功法都已经是残缺,而闻笛得到的才归位正统。 百思不得其解间已经迟了,闻笛没给商子怀留任何情面,反手一掌拍在丹田处,又以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一个回身,三指分开,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封住商子怀背后大穴,在他膝弯一踹,商子怀即刻跪倒在地。 “真难看呀,商掌教。”闻笛故意嘲弄道,把他方才的话还给他,“知道为何吗?你不如去九泉之下问左念!” 他足尖一使力,方才被打落在地的郁徵的刀即刻应声而起,被他握在手中。寒光晃花了眼,他举起刀正要刺—— “闻笛!”郁徵嘶哑地喊他名字,“留他一命。” 听他言语,闻笛轻哼一声,柳叶刀被扔到旁侧。 “原本你身为北川学门掌教,应当叫你见识我派绝学‘花开堪折’。可我仔细一想,却仍是这一式看花狼藉。”闻笛按住他的手臂折向身后,牵动伤处,商子怀强忍着不出声,额上却冒出了豆大冷汗。 青年凤眼微微眯起,弓身凑到商子怀耳边,手上利索无比地将他双臂捆在一起:“正如你所言,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之徒,配不上——掌门叫我留你一命,那便留吧。” 商子怀一声闷哼,不再看他。 闻笛不甚在意,他眼见宋敏儿扶起郁徵,两人俱是面色苍白,正欲往前两步替他们运功疗伤,又记起自己还与十二楼牵扯不清,脚步一时停顿,尴尬地立在了原地。 “闻笛。”郁徵喊他道,“劳烦你了。” 似乎轻描淡写间给了他一个台阶,闻笛并非不识好歹,立刻从善如流地接了,过去搀扶郁徵,握住他的脉门,试探性地注入一股真气。 “多谢。”郁徵道,面色稍缓。 周围喊杀声见弱,一通昏天黑地的厮杀到如今成了两败俱伤。水月宫山坡脚下尸横遍野,雨水混合血水,草木都被浸染了腥气。 黑衣人还剩寥寥数十个,都带了伤,被以北川学门为首的弟子团团包围,显然已经无路可走。虽结果斐然,正派众侠士亦死伤惨重。 沈白凤那厢琵琶声如崑山玉碎,金石迸裂,弦音如剑杀人无形。他眼见这边安静下来,即刻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郁徵身边,妙音阁阁主楚恨水也趁机扶过宋敏儿。
第172页 “人都解决的差不多了,那位少侠帮了不少忙。”沈白凤下巴一努,正向柳十七,“我只肖看一眼,便知道他内力深厚,外家功夫亦是不弱。不论是何来歷,他如此年少,日后定是大有可为啊……” 少年人身形修长,此刻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像是正冥思苦想。他身侧没有一个人,显得越发孤单。 闻笛拍拍郁徵的嵴背,与他对视一眼,郁徵气息微弱道:“你去吧。” 他等来这句话,提气便行,踏出几步后已经落在柳十七身边。 听见旁边的动静,柳十七托着腮转过脸,看到闻笛后朝他有气无力地一扬唇角,又继续转回了头:“笛哥。” “怎么不高兴?是觉得他们也无辜?”闻笛问,拢过他的肩头,想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柳十七顺从地一靠,他鼻尖耸了耸,嗅到闻笛身上的血腥味,不觉噘着嘴不满起来:“他们自己选盛天涯,同我没关系,我就是累了。” 闻笛道:“你师兄和师父去了哪儿?” 柳十七:“兴许看密道了,他们不想我对上盛天涯。” 闻笛刚要问原因,自己先反应了过来:“……倒也是,义母与他师出同门,又跟《碧落天书》藕断丝连,他已知道你是义母遗孤,现在对上,只怕你小命难保。” 听了这话,柳十七反倒笑了。他直起身,掰过闻笛的头,使劲蹭蹭他的鼻尖:“我本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倒是你,方才几招便擒下商子怀,终于有几分大侠的味道啦!我瞧瞧,到底哪儿变了?” “胡闹。”闻笛说道,耳尖却欲盖弥彰地红了,“哪儿有什么大侠,我是气的。” 柳十七笑意更深:“气什么,左右都是往事。” 他依然对这事看得很淡,闻笛不知是好是坏,但若柳十七也像他一般被恨意蒙蔽恐怕也并非他乐见其成的结果,于是他左思右想,索性整个脑袋钻到他心口:“我不听,要过去也得等我过了自己这道坎。” “那你方才怎么不干脆杀了他?”柳十七问,配合地唿噜闻笛的头。 “他又不是只和我……郁师兄和白凤先生他们或许还有话要问。”闻笛道,忽地从柳十七身上坐直了,望向那一方,“果真开始了,走吧。” 柳十七坐着不动:“我不去。” 闻笛一拉他的手腕,面容严肃:“得去。” 他欲言又止,似乎察觉闻笛想说什么,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口,顺着他拉自己手腕的力道挣起,整个人又挂到了闻笛背上。 “懒蛋。”闻笛笑道,眼波一转,忽地勾住柳十七膝弯,把他整个人背离地面。 这却是二人少有的嬉笑打闹了,柳十七配合地趴在闻笛背上,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去咬他通红的耳朵,啃一小口再放开,接着落下羽毛般的吻。闻笛受用,偏过头在他唇上蹭了下,但他好歹没失了分寸,只走两步便把人放回。 那厢沈白凤指挥北川学门与妙音阁的弟子处理好了余下黑衣人,统统封了穴道围下软筋散,不叫他们有法子自尽。其余门派在一刻慌乱后听闻来龙去脉,顿时又如同炸了锅一般七嘴八舌,沈白凤站在场中安抚不下,头疼得很。 “早知我便不来掺和此事,我这是……我给自己找的什么麻烦!”他揉着太阳穴。 身侧楚恨水巧笑嫣然,虽是负伤,依旧神采飞扬:“师父少来了,总不过关系到您两个结义兄弟,真能袖手旁观么?” 沈白凤反驳不能,只得一声苦笑。 此事他当最为难过,曾与左念、商子怀义结金兰,而后因多年不再一同饮酒疏远了彼此。沈白凤自然游歷山水,当着妙音阁的甩手长老,其余二位兄弟,一个被残缺的天地功法与心魔折磨,另一个却在多年压抑里自行扭曲了心智,终至刀剑相向,他如何忍心。 “是我不好。”沈白凤长嘆一声,“早知左兄因阿怡母子的亡故不太对劲,每每问起,他却又道并无大碍,我竟信了……” “不是沈先生的错。”有人蹒跚而来,郁徵被莫瓷扶着,擦掉唇边一点血,“师父本就太过要强,过刚易折,那个结局师父兴许早就看透,对他而言并非坏事——起码他没走到和商子怀杀个你死我活的境地。” 沈白凤悽然笑了两声:“哈哈,贤侄,少来安慰我了。走,去问问子怀还有何可说!” 郁徵一颔首,跟在沈白凤身后,与他往商子怀而去。 昔日跟在席蓝玉身后的人如今颓然坐在一旁,身上到处是伤,有剑气有刀痕,最严重的当属被闻笛打的那一掌,现在仍呕血不断。 楚恨水上前替他止住伤处流血,又取了一枚丹药强迫他服下。做完一切,她便退开与宋敏儿站在了一处,事不关己地耳语,仿佛在安慰因知晓真相而失神的宋敏儿。两位貌美女子亲密牵着手,乍眼一看很是赏心悦目。 “子怀,我……”沈白凤方一开口,那厢却被打断。 商子怀冷冷道:“客套话不必多说了,你们杀也不杀,是打算如何?” 沈白凤一愣,组织好了的话语被堵回去,他怔住半晌后,六神无主,居然看向了旁边的郁徵。这青年显然比常年不管事务的沈白凤镇定,他一抬下巴,即刻有十二楼的弟子上前,将一把长刀奉上。
第173页 “这是家师的刀,”郁徵轻声道,“我在它面前问你,师父妻儿的死与你究竟有何关系?” 商子怀闭口不言,周遭一片安静,所有恶意揣测过、口耳相传过左念因发疯才走火入魔终至亡故的人统统装作哑巴。他们又怎么敢承认自己当初听信这说法时,没有隐秘的快慰呢——绝世高手死于心魔,光是听听便让人没了所有的不忿。 郁徵沉默地等了半晌,没有回答后朝尘欢使了个眼色。那女子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快步向前,利落地抓住商子怀,拧断了他一条胳膊。 她阴阳怪气道:“商掌教,事已至此,你承认与否,明眼人都看得出。左右你之前暗示天地功法才是邪功,咱们仇怨今日毕了最好。若不能,十二楼做事不在乎江湖人如何看待,你不肯说,便挨个打断你四肢,带回西秀山,抛入雁雪峰深处与师父尸骨作伴,如何?” 沈白凤不忍道:“郁贤侄……子怀,这……哎!何必!” “商掌教,”郁徵不理会沈白凤,“我如今还尊称你一声掌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左念本就不是十恶不赦之人,落得名声扫地下场,你不给个解释么?” 商子怀嘴唇微动,终是放弃一般道:“……模仿席蓝玉笔迹传书阳楼,是我做的。随后白虎堂便杀了他的妻儿,可我没想过他的心魔会因此——我到后来才得知,折花手有残缺,他本就心魔深重了。” 人群之中忽闻一个青年的声音道:“那谁让他去找柳家夫妇报仇?!” “不是我!”商子怀蓦然抬头,伤口因他动作再度撕裂,他却没有感觉一般,看向说话的青年,“我不知道!左念告诉我和白凤他报仇了,那时候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却没有多想,我只想让他和席蓝玉决斗——” 闻笛立在当场,攒紧自己的衣裳,揉出几条褶皱:“你,不知道?” 商子怀:“如你师妹所言,我做的我认下,模仿字迹、害死他妻儿、甚至于勾结……勾结盛天涯,引众人去扬州,给赵炀下毒,利用他的信任造成他被师兄杀害的假相……但唯独此事,确实与我无关!” 这话仿佛引爆了一颗霹雳弹,安静片刻的人群忽又开始沸腾。 “扬州?扬州也是他?!” “各大掌门全都中了毒,商子怀不也有事吗?” “这么说,赵炀那日突然死了,不是席先生下的手……” “堂堂北川学门的掌教竟然勾结拜月教余孽!” “好狠毒的心!” …… 人声鼎沸,商子怀嘲讽地一笑,闭上眼不再领会。他脑中回忆起了最后一次与左念单独见面,清谈会后,左念抓走那个据说拿了他渡心丹的小弟子,商子怀不知自己如何心情,竟跑去与他相见,他想知道渡心丹的真相是否当真如自己所想,药中带毒。 “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左念那时尚且看不出任何异常,只让他宽心,“子怀,你是我生平仅有的好友,可惜近年俗事缠身,许久没一同饮酒了。” 商子怀道:“无妨。只是你与师兄还有一场约战,我见你脸色不如从前好了,你们二人当真要战么?我可以劝师兄——” 左念哈哈大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君子剑自会践诺!你不如回去告诉席先生,今日是我心烦意乱,不好与他切磋武艺。待到明年,我功体大成,桃花盛开之时,我们在老地方酣畅淋漓地战一场!” 商子怀皱眉:“明年……” “叫上沈兄,桃林三日不醉不归,就这么说定了!”左念翻身上马,招唿弟子准备启程,回头对他挥了挥手,“青山不改,咱们后会有期!” 如今桃花开了又谢,左念尸骨都冷了,他与沈白凤如光影对峙。 商子怀记起那最后一面,竟波澜不惊,原来铁石心肠,他不光是对师兄对好友,对自己都封闭了七情六慾。 “好、好……好得很!”沈白凤背过身去,“我原以为你只是愤懑,嫉妒左兄,怨恨席先生。你却还能……勾结盛天涯,想来今日之局,也是你一手布下?子怀,你怎会变成这个模样,你我相识三十年——”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郁徵看了沈白凤一眼,又遣人把那把刀拿下去,正要开口,水月宫山上忽然有清脆掌声,传递悠远。 “啪、啪、啪。” “真是一场好戏啊!” 众人齐齐抬头,只见遗蹟尚在,天光乍晴,雨水慢慢地停了,草木上的露水顺着滚落在被忘记多年的残垣断壁上。而他们闹了半晌,原本一片平静的九十九级台阶之上,出现了一抹清淡的影子,微微佝偻,玄色衣裳。 盛天涯嘴角挂着笑意,还维持鼓掌的姿势:“狗咬狗,果真不枉我在这儿看了许久。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真有意思,到头来连自己都骗——” “你什么意思?!”立刻有人愤怒反驳。 盛天涯作侧耳倾听状后慢条斯理道:“我怎么了?勾结拜月教余孽,我此前一直以为是席蓝玉呢,现在倒好,突然冒出来个不知道什么人,把罪状都接了过去,这不是倘若无人拆穿,所有脏水都跑到别人身上,自己谎话说多了便会信吗?”
第174页 他道破天机,眼见下头群情激奋,开心地观察一会儿,又说道:“你们谁与我暗通款曲,我是无所谓的,而今看着有趣极了,也忍不住告诉你们一件事。” “商子怀为什么会五岳剑术,你们猜得到么?”盛天涯心情大好,连带内力也雄厚三分,把他声音遥遥地传出去,“他从《碧落天书》中看到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春水刀法,华山剑法可破之’。” 言罢,他自怀里掏出一卷破破烂烂的书册,翻过三张,那书页即刻在风中发出哗啦声。 柳十七攥紧手掌,指甲在掌心刻出白痕,他喃喃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忽地侠士中一人暴起,脚踩三块残石,一掌至刚至阳,拍向盛天涯!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一念纷飞 “段无痴!”闻笛一声怒喝,随即也提气纵身一跃,想要拦住段无痴。 好不容易所有人等到盛天涯出现,若是此刻能同仇敌忾,说不定此前的种种过往便能够真相大白。盛天涯口中刚说出《碧落天书》,立时有人头脑发热! 十二楼的轻功独步天下,他追上段无痴,正要碰他肩膀,那人仿佛背后长眼,长袖一挥,有几点银光射向闻笛。 闻笛大骇,手掌在旁边撑了一下,本能地躲过,再抬起头时已时来不及。 只见段无痴速度极快地沖向盛天涯,抬手便是南诏绝学龙骧掌法,一式“不寻尘”挟卷未干的雨水,阳刚内力叫人屏住唿吸。 但盛天涯不躲不让,只一个吐纳的工夫,抬掌便接,却是逆练的六阳掌。两道至阳内劲石破天惊地碰撞,平地起波澜一般,碎石子被弹开,大块的沿着坡道滚落,细小的如暗器经过高手的内力加持,眨眼间便能伤人! 闻笛一眨眼的时间,他扶着断壁而立,不上不下的尴尬距离,却没有再上前。 高手对垒,若是贸然加入恐怕更容易伤到自己。他看了一眼其余中原侠士,方才喊得热闹,这时却又无一人要动。 闻笛嗤笑一声,几个起落重又回到坡道下方,与柳十七站在一起。他侧头见十七眉心紧锁,不由得问:“怎么了?” “六阳掌卸力为一绝,但毕竟以至阳内力为驱使方可发挥功用。像盛天涯那般长期逆练,势必会经脉崩溃,内息倒转直回生死窍,不可能更上一层楼。”柳十七愁道,“可他的功力却比上一次余杭城外与我对掌时又强了——怎么会如此?” 闻笛思索道:“我给了他《天地功法》,但那心法与你们的‘照月移星’阴阳相对,应当对他并无好处。” 柳十七:“这不好说,你是直接交到他手上?” “不,前来取的人是宫千影,甚至来不及辨认真伪便走了。”闻笛略一思索,补充道,“那天入夜太深,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我觉得宫千影与先前相比,好似显得失魂落魄些。可惜我与他并没打过太多交道,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这名字落进耳朵,柳十七心道难不成跟解行舟有关,又毫无根据,只得先闭嘴。 他们二人观战时一抖从上,高台上交手却天崩地裂。 段无痴掌掌霸道,步步紧逼,龙骧掌法是菩提堂至高无上的武学,又因他融合了自在无相功的心法,变化莫测,每一掌都雄厚无比,势在夺取《碧落天书》,一时间竟让盛天涯有些难以招架。 “交出《碧落天书》,我尚可饶你一条生路!如若执意不肯,段某得罪了!”段无痴大喝,一式“不住定”自上而下拍向盛天涯头顶,仿佛要当场击碎他的天灵盖。 盛天涯却不闪不避,一声冷哼:“竖子无理!” 那一掌仿若乘风破浪,几欲带起飞沙走石,只见盛天涯气沉丹田,反手朝上,竟只用单手便接招!紧接着,他连换气吐纳也无,指尖微动,立时卸去段无痴掌上力道,足下一点,落无痕步法旋即暗合八卦命门,他身形只一虚晃,急奔数尺袭向段无痴毫无防备的后背——优劣霎时互相转换了立场。 段无痴不是省油的灯,他当年一己之力挑战中原各大门派高手,又闭门十年之久,方才重出江湖,应对此种突发情况自有一手。 掌风杀到之时,段无痴双掌一翻,口中怒喝,周身似是有真气包裹,衣袖鼓起,哗哗之声宛若冬夜凛风。待到盛天涯极兇险的一式擦过手臂,段无痴以逸待劳,忽地击向盛天涯丹田之处,恰是龙骧掌法当家一式——念纷飞! 此招上一回出现尘寰,是在段无痴与慕南风的对战中。他虽落败,这一掌也击中慕南风,切磋中难免失分寸,以至于慕南风中他一掌,数年方才大好。 而这时段无痴更胜当年,盛天涯躲避不及,勐地被打中,阳刚内力乘势而来。他喉头一甜,向后翻出一丈余远,咳嗽数声,竟像要呕血。 段无痴心中一喜,暗道:“原来‘照月移星’不过如此,我便今日杀他夺书!”杀意四起,他不容盛天涯喘息,气行六脉,双掌直打,当下招式虽然平平,当中所含内力却令人望而生畏。高手过招,到了极致本就不拘泥于外家功夫。 观战人群皆屏住唿吸,段无痴势在必得,要杀盛天涯夺取秘籍——
第175页 铿锵一声,尘土飞扬后短暂的沉寂,众人再睁开眼,却见半跪在原地的盛天涯牢牢地接过段无痴那一招,反而是段无痴,面色发青,眉头紧皱。 “是‘斜阳’!”柳十七惊道。 六阳掌分外三路与内三路,不同于落无痕步法的花哨,招式极其简洁。可盛天涯既已经逆练,电光石火间忽又重回正路,一时叫人难以理解。 他确实使出这招“斜阳”,双掌化出一片残影,逼得段无痴后退数步。 交手渐趋白热化,柳十七正目不转睛地观战,忽闻周遭侠士中有人怪叫一声:“小心魔教突袭!他们又有人来!” 他浑身一抖,转向另一侧的高处,果然见不少与方才打扮相同的黑衣人持刀前来。众侠士还未歇息完毕,一件接一件的变故让人心生疲惫,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只是这一次好在人少了许多,还不至于腹背受敌。 柳十七又看一眼盛天涯与段无痴的对战,二人交换招式间显然已在用内力拼杀,段无痴胜在年轻些,但盛天涯这些年于武学上又并非全无建树。他们这般拼尽全力,若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坐收渔利—— 他思绪混乱,一个分神,身侧立刻有人影杀到,柳十七来不及闪避,还未看清来人,旁侧横过一条人影硬生生替他接了一招。 “想什么呢?”闻笛带笑的声音响在耳畔,映在一众刀光剑影中,叫人听不真切。 “笛哥,我没事。”柳十七道,长河应声出鞘砍向前方,但待他看清了前面的人,又诧异起来,“解师兄?!你怎么——” 黑衣判官笔,正是解行舟。 听闻那句“师兄”,他一双桃花眼中横过莫名情绪,但那愧疚极短。他只略一垂眸,又扑向柳十七,似要与他不死不休! 斜刺里白衣闪过,闻笛挡在他面前,三十六式折花手随机应变,衣袖被判官笔上机关割破,却仍旧云淡风轻,还有余力回头对柳十七道:“你去做你的事!” 他看向解行舟,不远处似乎宫千影也加入战局,心下迷惑不解,却又明知问不出结果,只得一咬牙,纵身在一个黑衣人肩膀轻踏,往高处去了。 “你是十七的师兄。”闻笛格挡过一招,相比此前,他明显感觉解行舟没对他下重手,否则望月岛的武学,他非要用全力才能避开。 解行舟眸色一深:“不再是了。” 闻笛笑道:“十七重情,他不愿与你短兵相接,你又何必?” 解行舟不语,反手收了兵刃。他站在漫天血雨中,眉目俊秀,身量颀长,是个能掷果盈车的美青年,此刻却如同死了一部分魂灵,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生气。 闻笛分明觉得有什么变化发生,宫千影是,解行舟也是,可他没有立场问。眼见解行舟失了斗志,他刀锋往后一撇,柳叶刀斜斜地垂在身后:“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盛天涯如今千夫所指……” “不必劝我,”解行舟摇摇头,还能与他淡然言语,“我不是为了十七。” 言罢,他听见一声模煳的话音,仿佛如中雷噼愣在原地片刻,而后不顾身侧杀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居然向外面跑了。 闻笛看戏般的欣赏了解行舟方才奇怪的表情,转头一看,却是只有数面之缘的那位望月岛大师兄站在不远处。他还刀入鞘,抬头望了望柳十七去的方向,高台上盛天涯与段无痴都战至精疲力竭,不知十七要去做什么。 他疾步上前,路过封听云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提着洗尘剑的青年不言不语,在闻笛走后看向一旁,向来稳重的人眼中竟有茫然无措:“师父,他……” “他看见你了。”鹅黄衣裙的女子从不知何处闪身而出,“你好自为之。” 封听云单手捂住脸,难得几分脆弱:“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答应他了,为什么他还要走……那东西好几年都无事发生,总是有的治,他怎么还要走?” 伊春秋不知如何安慰他,也听得眼底一热。她欲言又止半晌,终道:“此事我不插手,你要如何便如何。” “您去哪儿?”封听云蓦然抬头道。 伊春秋沉默,只望向高台上。两大高手的交战仿佛快到了尾声,只余下一招之差,伊春秋轻声道:“最多三招,师兄会落败,我要去帮他。” 封听云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失声道:“什么?!” 伊春秋不再解释,她回过身,裙摆翩跹扫过地上散落的石子。封听云只觉得眼前一花,她的身形便又消失了,无声无息。 他在高台与那人离开的方向思忖良久,一咬牙,追向解行舟。 “哗啦——” 金属割破衣裳的声音,高台之上对战二人齐齐往后退出三丈远,并立于两端,俱是面如土色,显然已经拼尽一切了。 段无痴双目泛红,他自来到中原,盛天涯是第一个与他对战如此之久的人。从前的慕南风也好,席蓝玉也好,他们都把他当少年人,下手留有三分余地,如今盛天涯与他是生死相搏,谁手软半分,下一刻只怕会命丧黄泉! 当年他听闻中原有一部秘籍叫做《碧落天书》,曾向慧慈说起,彼时高僧又是那副莫测的笑容,对尚且年少的他说道:“此书日后必会落入各方争夺,你已修习自在无相功,那点所谓的‘奇书’没有必要去抢。”
第176页 可段无痴后又听闻《碧落天书》乃是拜月教余下的唯一宝典,当中记载的极有可能是叶棠手笔——叶棠,叶棠,传奇一般的人,他留下的东西如若号称能破解大部分门派的看家武学,那自然做不得假。如果自己得了它,称霸中原不过数年之功,届时大功告成,南诏的菩提堂也定会倒戈相向,与王室结为联盟,南诏再不必只做臣属之国! 他一定要得到《碧落天书》。 现在近在咫尺,盛天涯翻书的声音还响在耳畔,段无痴只觉全身上下只剩一股劲支撑,他看向盛天涯,轻哼一声,復又袭来。 龙骧掌法需要深厚内力作为支撑,六阳掌又何尝不是?盛天涯见他又杀向自己,单手撑起身体,暗自运气,却道是六阳掌中极为璀璨一式——云霞。 双掌相对,石破天惊! 云霞还为发出,盛天涯愣怔原地,一股真气迫不及待地要发力,他一掌打歪,带起旁侧飞起的衣袂。鹅黄颜色,几乎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与段无痴对掌那人身形纤弱,是一枝柔软却坚韧的杨柳,分明不善掌法,却仍旧接了那招。她往后一撤,封住手上穴道,掌心全是血。 “伊春秋!”盛天涯皱眉低吼,“你来凑什么热闹?!” 伊春秋眉眼轮廓极淡,仿佛画在纸上的丹青美人,她一瞥盛天涯,缓声道:“你若死在旁人手上,那《碧落天书》我还得重新去取!” 此言一出,段无痴蓦然大笑:“哈哈哈……咳、咳!看来这秘籍果然是真!” 他捂住心口强行运功,似乎那场光復南诏的梦就在今日,哪怕已经接近内息崩溃,他仍要拼尽全力一试—— 段无痴默念自在无相功口诀,催动真气护住全身罩门,他唇角渗血,双掌亦满是伤痕,却大吼一声,正要往盛天涯与伊春秋杀去,忽地一声清啸:“段大侠住手!” 内力强行发出,已是无可回头,段无痴眼见一条熟悉人影横在他与那二人之间,心中一惊,但收手来不及,心道:“这一掌是我生平所学之大成,无论是谁,恐怕难以招架,纵然不死也得废掉经脉……” 而下一刻,他感觉似是有光闪过,眼睛情不自禁地一闭,再睁开时,面前的少年握住他的手腕。一股真气顺阳谷穴钉入,流向四肢百骸,温暖的气息毫无攻击力,却已经轻巧地化去了他掌上所有的戾气。 段无痴看清来人,喝道:“柳眠声,你又来作甚!” “这一掌下去,不是你死就是盛天涯亡,一定要这样用命来搏杀吗?”柳十七轻巧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刚好站在伊春秋身前,全然保护的姿态。 段无痴只觉太阳穴突突一跳:“你和他们是一伙?” 柳十七道:“我是望月岛弟子。《碧落天书》是望月岛之事,就算你是前辈,于我有恩,此书该归于谁也不容你置喙。” 言下之意竟是我们左右互搏,和你有什么关系!段无痴眉头紧锁,只觉内息翻涌,方才柳十七钉入的一股真气已经化为无形,对他并非全无助益——说严重些,他那一掌抱着不死不休的念头,若是没有柳十七这一下,又打之不中,恐怕早已反噬。 于是本要发作的怒气忽地安稳多了,段无痴恩仇分明,纵然受柳十七的恩是不情不愿,当下也无法对他如同对盛天涯那般。 何况柳十七算慧慈的半个弟子,他对那和尚向来敬重。 “哼,你倒是会说。”段无痴直起身,暗中扣住脉门调息,“望月岛都是魔教余孽,我要杀你是光明正大,谈条件?不妥!” 柳十七道:“师父初次踏入中原,就算盛天涯,在此之前也没有像从前的拜月教众那样恃武横行,你们这些名门正道,口口声声要剿除魔教,却连魔教做过什么错事都说不出!今日齐聚水月宫,商子怀已经伏法,他的所作所为不日便要公之于众,按理而言已经结束,余下人还在搏杀,到底为了什么,你当天下人都瞎了吗?” 仅仅正邪相对都不够来形容了,关心的从来不是锄奸惩恶,盛天涯有什么罪过不过也是藉口,只为了《碧落天书》花落谁家! 柳十七极少有这么多的话,此刻盛气凌人,竟将段无痴问得哑口无言了片刻。他声音低沉道:“今日我不可能退。” 柳十七直视他道:“你现在元气大伤,不是我的对手。” 少年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戳中了段无痴的痛处,他自诩年少成名,从来便是不把旁人看在眼里,以为年轻是自己的资本,不想白驹过隙,青出于蓝。 他为这时光飞逝愣怔,復又傲慢道:“小子,可别太狂。” 柳十七眼神一闪,道:“我接你三掌,若我后退半步,再不插手你夺取《碧落天书》。可若你不能将我击退,今日退下水月宫!” 许是少年意气,段无痴冷静良久,才终于道:“你与那和尚有缘,算来也是我的半个师弟……看在那和尚的面子,我应你!” “一言为定!”柳十七道,扭头对伊春秋,“师父,你往旁边走些。” 那女子冷眼旁观许久,仿佛她与柳十七毫无干系,此时听了这话,她眼底才露出一丝波澜,伸手扶起盛天涯,朝柳十七一颔首:
第177页 “多谢。” 客套得不像同门师徒,也不像有七年养育之恩。柳十七指尖一紧,始终觉得伊春秋话里有话,而他来不及深思,一阵罡风扑面! 阳光勐地挣脱了厚重层云,远处,淮水波光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三掌那边,是张无忌的梗23333 但后面没有三件事了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落日熔金 第一掌裹挟罡风,如利剑出鞘。 柳十七不动身只用意,双掌护于生死窍,便在段无痴掌风将近时,蓦然出掌,仿佛卷出一片残影,赫然便是方才盛天涯使过的一式——六阳掌“云霞”! 内劲相接,段无痴大骇。 他与盛天涯对掌,感觉到那人内息如同大江大河,实乃生平罕见的深厚,可当中似乎又有紊乱之象,以至于盛天涯的六阳掌虽非常人所能及,却仍旧显出凝滞。而柳十七与他招式相同,甚至纯熟不如盛天涯,内力竟能胜过他吗? 大江大河尚有尽头,惟独东海之水永无止境。 段无痴心中一沉,提气纵身,即刻向后撤出三尺远。他略一思忖,没有半点废话,不容柳十七喘息,又是一掌“不寻尘”拍出。 龙骧掌法之招式名字起的都是佛门典故,用出时倒不像佛门清净慈悲。段无痴掌心上翻,周遭碎石随真气滚出数尺远,能将内力练至有形物,段无痴实在无愧顶尖之名。 随石子滚动,他拍向柳十七,见对方不闪不避,双足微沉,还未来得及生出疑惑,突然一股绵密内劲与他掌气相接。段无痴短暂停顿,便是这一吐纳的空隙,那内劲仿若有灵,拉扯着他情不自禁往前一踏步。 柳十七一掌平铺,毫无任何技巧,却是当时西秀山上与左念对峙时的六阳掌初式“大光”。段无痴屏气去接,但没有任何霸道内力袭来。 他再感知,自己的掌劲居然又被化去,径直消弭无形! 段无痴这下诧异更甚,他最后一掌捏在脉门,竟不知该不该打出。可大话已经放出,他不得不严肃以对,端正眉眼,内力周转全身,丹田甚至微热了。 “念纷飞”是段无痴的成名之技,这时使出大开大合,也捨去了全部的花哨。无相功气劲渐旺,充盈内府,当下段无痴足不点地地朝柳十七而去,双掌变换间宛如有剑气刀光,实为兇险一式。 只见段无痴双掌交叠出招,虚影四散,恍若同时有无数掌向柳十七而去!柳十七微侧身,双足犹如钉入了地面,那掌风顺着他手肘而过,炽烈内劲似要烧灼衣裳,但再也无法近身半分——两股纯阳内力交错,竟不能伤他分毫! 段无痴错愕之余,只觉自己的掌力如同打入汪洋大海,无处着力。柳十七勐然抬手,顺段无痴的掌力招架,手腕微颤,下一刻段无痴反被这股力道带得身子一歪。 他立刻翻出丈余远,诧异之余,他不禁深思:“这少年内力不全是无相功,但如此浑厚却能收放自如,倒是前所未见——” 三掌已毕,柳十七仍立在原地。他一收起式,双足站定,方才站过的方寸间竟是两个足印深陷泥土三寸。 他朝段无痴一抱拳,朗声道:“多谢段大侠手下留情!” 段无痴面上微热,知道留情的并非自己。他固然与盛天涯对战耗尽了七八成力气,但对一个小辈本不至如此,如若柳十七有意要他难堪,方才自己怕是难以招架,丢了颜面事小,旁人日后如何看待菩提堂武学事大。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接了柳十七的台阶:“既已答应你,今日我便不再出手。日后再遇见盛天涯和《碧落天书》,当为另一回事了!” 柳十七道:“那是自然。” 段无痴见他言毕,正要走向伊春秋,忽道:“且慢,我有话要问。” 柳十七脚步一顿道:“前辈请讲。” “你练的内功,如何不光是无相功?外家功夫只是浮于表面,可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内力混练还不走火入魔。”段无痴沉吟片刻,道,“你的内力很怪,说是进步,与你我初次见面间隔不过小半年,怎能做到这般境界?” 闻言,柳十七竟笑了。 少年气犹存的面容,笑起来更加好看,他道:“慧慈师父传我‘自在无相功’,却并非全是内家功夫。他曾说‘无相’二字非是要诀,而是情态,修习至深处抛弃外在色相,不寻尘、不住定,方能思绪浮游天地。如此心法,自能与旁的口诀融会贯通。我修习无相诀时武功尽废,此后有无相功为依託,再修习‘斗转星移’——你们口中的‘照月移星’——自然事半功倍。” 他停了片刻,又解释道:“至于时间,‘斗转星移’修习期间,每一个吐纳都在引导自身真气运行,入夜休息不成,内力迴转小周天,需要更上层楼的时间便短许多了。” 段无痴一点就通,皱眉喃喃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这十来年都拘泥于表象……今日听君一席话,大惑得解,来日定要再讨教!” 柳十七不正面回答,只又朝他行了一礼。 苍天悠悠,段无痴长嘆一声,分明是失意而归,他心中却仿佛有什么关键之处被点透,连带着那败于他人掌下的激愤也不再了。
第178页 与多年前一样的结局,他败走中原,可时光荏苒,心境到底不再相同。 段无痴长啸一声,兔起鹘落,直往淮南镇外而去。 见他离开,柳十七长舒一口气,他抬手捂住心口,方才段无痴三掌对他也有伤害,此刻他离开,吊在喉咙的一口气才能放松。柳十七封住穴道,阻止淤血滞留经脉,静静地盘腿坐下,双眼轻合,运功调息。 耳畔杀伐声犹存,不到一刻的时间,他呕出一口黑血,浑身松快许多。 水月宫高台之下厮杀不断,柳十七匆匆一瞥见闻笛没有大碍,径直加快脚步行至伊春秋身边。她与盛天涯在一处,出手替他疗伤。 “师父。”柳十七喊道,“封师兄不见了。” 伊春秋道:“不必理会他。” 他见伊春秋与盛天涯似乎毫无罅隙,疑惑道:“师父怎会为此人疗伤?” 伊春秋还未回答,那厢盛天涯却忽然笑了:“你师父是我的师妹,自然什么都听我的。而今《碧落天书》都在我手上,她怎能不和我站在一边呢?” 此言一出,柳十七仿若五雷轰顶,他手间顿时失了力气,茫然地虚握住。 他愣在原地,耳畔一阵嗡鸣,却又听见盛天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好师侄,你经脉奇佳,天生适合我派内功,若是参透这《碧落天书》,假以时日,不怕成不了第二个叶棠!望月一脉七十年前为中原各大门派所伤,险险绝了后,如今不仅‘照月移星’尚在,连《碧落天书》都重现于世,岂非上天要我们重回中原报仇雪恨?你师父不是拎不清的人,你乖乖听话,待到我们大功告成之日……” “师父!”柳十七打断盛天涯的话,怒不可遏,“你在扬州、在淮南都不是这么对我说,你说要拿回来……你说师祖本意不是如此!” 少年人的脾气来得又急又快,他连问数声,伊春秋默然不语,柳十七心中一惊,有什么情绪正破土而出。他等不来回答,情急之下竟一掌打向伊春秋——仍是收敛力道,只是还未到,忽地被伊春秋擒住了手腕。 她之修习以北冥剑法为主,内功主阴阳调和的路子,因她是女子,又更阴寒些。此刻被擒住手腕神门,寒凉真气一激,柳十七仿佛回到当日落水,半边身子倏然一冷。 “师父!”他喊,可并无其他人听见。 伊春秋美目低垂,声音几不可闻:“十七,师父骗了你。他是我师哥,师父死了,我当然什么都要听他的。” 他被这话震得浑身一抖,四肢无力胜过刚与段无痴对掌之后。但愈发混乱的环境,柳十七却蓦地灵台清明,几乎是片刻之间找出了不对劲。 他咬了咬牙:“师父,你当真如此绝情?你和你那位师妹——” 故意提到的名字,柳十七见伊春秋如死水的眼底同时有了一丝波动,转瞬回归他熟悉的情绪,心中越发笃定。可伊春秋旋即道:“逝者已矣,不必多提。你若不想与你师伯一道,现在就下山去。” 某个想法似乎便在这三言两语间得到印证,柳十七目光微转,盛天涯从头到尾都不为所动,他更加断定自己所想是对的,朝伊春秋一鞠躬,往山下跑去。 远远地他听见盛天涯的声音:“师妹,你当真为了我……什么都肯做。” 伊春秋道:“本门光復,对我没有坏处。” 后头还有什么模模煳煳的音节,但柳十七耳畔只余风声,听不真切。他一路加快步伐跑向高台之下,从人群中慌忙地找闻笛,心如乱麻,註定找不见,越发慌张地四处跑,黑衣人所剩不多,眼见这些正派便要掌控局面。 “哎!”柳十七撞到一人,手刚本能地运气,忽地被按住了。 莫瓷揉着被他撞到的额头:“柳师兄,我方才看见你,四处找——闻师兄在东边等你。” 他茫然地抬头,没回过神似的,听完莫瓷的话就僵硬一转身朝他手指方向去了。莫瓷手还未放下,柳十七不见了踪影,他睁大了眼:“柳师兄的轻功……当真厉害!” 东边靠近水月宫密道入口,柳十七听封听云提过,此刻他还未靠近,便看见闻笛站在那处,对着一处堵死的石堆若有所思。 “笛哥!”他道,仿佛找回了主心骨,爆豆子似的把伊春秋之事说来,“师父她不知怎么回事,让我走,还说要帮盛天涯,因为他手上有《碧落天书》。但是师父不是知道么,真正的《碧落天书》明明在我——” “嘘。”闻笛一把拉过他,捂住了柳十七的嘴,单手揽住后腰,全然拥抱的姿态,却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她是知道,盛天涯未必。” 柳十七匆忙道:“这我理会的,让我走,怕盛天涯知道真迹在我身上,但也不至于如此!我先前猜想她是否有难言之隐,见那模样,又不像把柄落在盛天涯手中,而盛天涯当真会信她?……与盛天涯决一胜负,也不至如此!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是、是——” 若要硬碰硬,伊春秋未必把命都输掉,柳十七在场反倒胜算更大。 但先支开封听云,又逼走柳十七,她要独自面对吗?
第179页 为什么? 她是不是不想活了? 这念头一经浮现在脑海,柳十七鼻尖一酸,眼眶即刻红了一大圈。 见他的模样,闻笛连忙按住他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将柳十七整个人拢进怀中,亲吻落在耳根轻轻地安抚:“你别想太多。” 柳十七已经十分激动,想要挣脱,急火攻心之下与段无痴对掌中的内伤勐地崩裂,他只感觉有什么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张口想要说话,却是一口淤血狠狠地咳出来。 白衣上全是血迹,闻笛肩膀一热,旋即感到湿意。他放开柳十七,被他眼底红印与口边血痕吓了一跳,先下意识地想替他疗伤,可自身内功与柳十七刚好相剋,不敢贸然行动,只得握住他手,强迫他安静。 翻涌的内息差点走岔,柳十七也知险恶,立刻掐着自己虎口调息。 他半晌才恢復眼底清明,无助地看向闻笛:“我……师父是想护住我。但我怎么可以放着她不管?” “她要是有什么万一,你和封听云都能活下去。”闻笛顺着他的嵴背,石柱背后远离了尘嚣,“你不能浪费她的一片苦心,何况……何况还有你娘当年留下的真迹。” 他说罢,见柳十七垂头丧气,心头一软,又捏了把他的耳垂:“这样,你不放心,我们跟上去看一看,怎么样?远远地。” 柳十七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听说这里是当年叶棠带着那位教主的儿子离开之处,我想来找找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可惜你也看见,路都被堵死了。”闻笛仔细查看乱石,又道,“但奇怪的是,这并非从里面堵上,痕迹也尚新——若传言不错,当年华霓护叶棠从此处离开,自己则封上密道,与其他人同归于尽,痕迹不止于此。” 柳十七亦若有所思,他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不管哪儿都太奇怪了……” “快看!”闻笛一拍柳十七,示意他往远处瞧。 从他们的角度能看见高台上影影绰绰的人形,眼下正派已经整合,见盛天涯并无闪躲之意,立刻便要杀上水月宫。 黑压压的人群,带伤的带伤,却依旧被那传闻中可破天下武学的《碧落天书》吸引。沈白凤心神大乱,劝也劝不住,只得随波逐流—— “完了。”闻笛嘆道,“这下盛天涯跑不成——他真能一己之力抗衡众人吗?” 绝世高手尚不能抵抗围炉车轮战,何况盛天涯已经耗尽了力气。柳十七听了闻笛这话,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顿时警铃大作。 他喃喃道:“我似乎明白了,倘若,倘若盛天涯根本不想光復拜月教……” 闻笛皱眉道:“为何?他费尽心思,不就等的这一刻吗?” “他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没看见玄黄,宫千影似乎也跑了,就他自己在那儿,怎么会……如今正派杀上去……他想也知道自己应付不来……” 伊春秋把所有人都遣走了,盛天涯也一样…… 伊春秋曾说,这世上若还有人了解盛天涯在想什么,便只有自己了。 拜月教光復当真有这么重要,为何他们二人都不提起,像守着一个秘密,只有彼此心知肚明,却连弟子都不愿提起? 除非,除非是根本就知道当下復兴师父之遗愿是不可能的! “不好!”柳十七勐地踩过边缘一点,往前方奔去,“盛天涯根本是要所有人给他陪葬,快叫郁徵他们都停下!” 可明白得为时已晚,柳十七话音方落,从高台处传来一声巨响! 烟尘沖天,山崩地裂的动静,落石滚滚而来,柳十七险些站不稳,连忙撑着旁边一棵树死死地把自己吊在上头。他被晃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本能地看向那地方。 轰然倒塌的不止是水月宫尚且残存的石壁。 一群武林人士没料想到这变故,乱七八糟地掉头就走,仍有好一群人陷入落石与崩塌的断壁,顷刻淹没在了混乱里。 “师父,师父……”他失了分寸,立刻便要往那边跑,可乱石穿空,场面惊险,加之人潮汹涌,柳十七要往高处去难上加难。 他往前跑出几步,蓦地被拖回原地,柳十七按住闻笛的手:“你放开我!师父还在那处,我不能看着她——” “你冷静一点!”闻笛的怒吼在他耳边炸开,“人力如何与天地抗衡,你是去送死!” 柳十七:“我怎么能!” 眼底分明是浓重的震惊与悲伤,闻笛只觉仿佛哪里被触动。 他一向自持,视情况而做出最理智的决定,他应当先安慰柳十七,那两人皆是高手,轻功又好,往事尚未处理完毕,不会就这么痴呆地送死,然后带着柳十七到安全处避好,等至少落石不再滚下山时和他去高台上,寻找盛天涯与伊春秋的踪迹。 可闻笛忽然被那双黑眼睛里的情绪牵动一丝微澜,久违的感受,仿佛心揪在一起了。原本他觉得柳十七偶尔冷情,叫人失望,但眼下他手掌冰凉,眼泪却是热的。 闻笛嘆了一口气,放开抓住他的动作,手指在他脸颊轻轻一蹭,揩掉那点水痕:“我陪你去……别怕。”
第180页 烟雾四散,滚落的山石放缓速度,纵然偶尔再有大块岩石,也能轻易避开了。尚未杀上水月宫的群侠捡回了一条命,惊魂未定,开始寻找尚存的同门,连谩骂盛天涯无耻都忘记。这变故来得太过突兀,活下来的人多少带伤,都心有余悸地愣在远处,一瞬间丢了魂。 闻笛带着柳十七穿过人群,他一眼看见靠在旁边的宋敏儿,却不见其他熟人。他拽了把柳十七的手,示意他在远处等,自己则跑了过去。 “郁徵呢?”他没时间讲废话。 宋敏儿摇摇头:“无事,只是方才莫瓷躲闪不及被一块石头压住了腿,恐怕伤及骨头,郁徵关心则乱,刚带着人离开——此处我暂管,你不必担心。” 她出门游歷一遭,时间不长,却好像学会了说人话,不再咄咄逼人。闻笛张了张嘴,最终收起所有话语间的讥讽,道:“那便拜託了。” “这是哪里话,本为同门。”宋敏儿轻描淡写道。 闻笛不知说什么,只好“嗯”了声,算作结束这场对话。 他们之间从没有这般的和平,过去针锋相对,后来险些生死相搏,宋敏儿和他三言两语间达成和解。闻笛垂眸不语,转身离开时,心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果真奇妙,他看宋敏儿再也不横竖不顺眼,料想对方也如此。 这是成长吗?也不是,他们都这个年纪了,不过是一个选择。 他回到柳十七身边,简单地描述了与宋敏儿的对话,言毕拉着柳十七上前。走出两步,闻笛似乎有所眷念,回头看了一眼。 十二楼的弟子们彼此相扶,认真处理伤者,白衣染了尘,却再也不高高在上了。 他自小在西秀山就没人待见,后来旁人喊他师兄,也多少有轻蔑。但这一瞬间闻笛觉得,十二楼好似也并不是……非恩断义绝不可。 “走吧。”他对柳十七道。 一日白昼将尽,以背相对的方向正是漫天落霞。 柳十七低头看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忽然道:“笛哥,你知道六阳掌的最后一式叫做什么吗?叫‘熔金’。落日熔金,我想当年有人创造它,总不会为了同归于尽。” 闻笛握紧他的手:“怎么突然说这个?” 柳十七不言不语地走出好几步,足下不时有碎石块滚动,地面凹凸不平,他一个趔趄,摔了跤,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这状态不对劲,闻笛怕他出事,抓住柳十七的肩膀,生生地将人拉住。他看见柳十七正面表情,刚要说出口的话全都咽了下去:“怎么、怎么还突然哭了,摔痛了吗?十七,别吓我,到底想到什么——” 柳十七拿胳膊狠狠擦过眼睛,摇头道:“……我不想再也见不到师父。” 这话一出,他像凭空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变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勐地蹲在地上,脑袋埋进胳膊中,无声地流泪。 闻笛失语,圈住他的手,亲吻那上面的伤口。 他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不知道如何安慰柳十七突然崩溃的情绪。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天涯无归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淮水江畔一场大乱后,倏忽又恢復了平静。 偶尔还有石头滚开的声响,沉闷地落在半空。伊春秋捂住胳膊的伤处,她调息数次,才摸索间抓住自己的佩剑,艰难地站起来。 夕阳正当落下,水月宫朝向西南,刚好得见璀璨晚霞,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仿佛生平难得见到几次金乌西沉。前人有诗云,“夕阳无限好”,伊春秋却没来由地想,既然有这无限好,近黄昏又如何呢? 她的腿被石头压了一下,平素喜洁净的女子此时面上都是土灰,而她毫不在意,只半坐在原地,好久才缓缓地直起身。 伊春秋扭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你果然另有所图,根本不是要他们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这戏码我看得够多了,没意思。”盛天涯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伊春秋循声望去,他与自己差不多,带着伤,目光却是极亮,仿佛是疯狂前的徵兆。 他倚在远处不动,似笑非笑:“倒是你,明知这些了还跑过来,难道为了给我殉葬?可惜咱们俩都没死成,你很失望吧?” “你这么久埋伏在水月宫,不是把它当据点,是当战场。事先埋下□□,待到他们杀上来便点燃,我说得对么?”伊春秋倚在一旁断壁上,口气平和,不理会盛天涯的嘲讽,像只叙述一个冷漠的事实,“密道不是从前堵死的,石块痕迹尚新,出自你与门人的手笔——盛天涯,你一开始把那些人吸引过来,就要他们死。” 她说话时,盛天涯始终带着一点满意的笑容,听完,他更是频频点头:“师妹还是一如当年聪慧过人,只稍加查看便知道我在想什么。” 伊春秋道:“不敢当,知己知彼而已。” 盛天涯道:“我也同样知道你。封听云不在,是你想留住望月岛最后的血脉,但方才支走那师侄,实在不是你的作风。因为他是晓妹的儿子,你菩萨心肠?还是他身上另有秘密?让我猜猜,应该与……《碧落天书》有关吧?” “说笑了。”伊春秋面不改色,脚步徐徐朝盛天涯而去,“师父一生心血七年前尽数被你抢走,你打了师父一掌,间接也害死了他和小师妹,此刻却含沙射影《碧落天书》与我徒儿有关么?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第181页 她还能走动,盛天涯却起不得身。 长剑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伊春秋本是步履轻盈,如今被山崩弄得负了伤,连带着身形都凝滞了。 她走两步停下,没力气一般嘆了口气:“你说,我该不该跟随你呢?还是如今拜月教遗蹟之前,以这把剑替师父清理门户?” “好师妹,这会儿没有旁人,总算说出你真正目的了。什么清理门户,不过都是藉口,自从我离开望月岛,你眼里就揉不得沙子……”盛天涯双手扶住身后一棵倒塌的树,强迫自己站起,内息暗动,一股力已经按在了掌心。 “你从来只想让我死。” 伊春秋摇了摇头:“不因为这个。” 盛天涯嗤笑:“但我不信。” 他自诩太了解伊春秋,对方也一样。而今走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比背叛师门更让对方愤恨吗?盛天涯以心换心,恐怕也无法全然释怀! 须臾,伊春秋长剑微斜,发出一声金属鸣叫,如鹤唳,如烈风,剑尖上挑,直指盛天涯的生死窍! 同门厮杀,每一招对方都熟稔于心,恰是最轻松也最难捱。 伊春秋因是女子,不宜修习六阳掌,内力也止步于“斗转星移”中,无法与北冥剑法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不若六阳掌那般互相融合。而盛天涯虽内力远胜她,已经疲惫不堪,强撑身体去接剑,只是徒劳无功。 长剑带有东海潮湿寒气,盛天涯催动内息,六阳掌一式“海曙”正面抗衡,旋即剑式一变,掌风也即刻变化。 云霞出海曙,他一夕逆练,倒转攻势,喉头一甜时忽地发现伊春秋破绽。盛天涯不敢怠慢,生怕是自小爱耍诈的师妹故意露出,不敢上当,硬是直攻左肋。 伊春秋使左手剑,右手变剑指为掌,挡下他那一击,而长剑横空,顷刻间挑破了盛天涯右肩旧伤,血流如注。 双方各自推开,復又缠斗,似乎用伤势交换来比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掌风剑影,盛天涯竟有些好笑。他三个吐纳过后,抓住伊春秋攻击空隙——北冥剑胜在轻快凌厉的组合攻击,一旦被打乱节奏将会致命——突兀一掌“熔金”打向她的小腹! 他以为伊春秋会躲开,但这一掌却半分没有留情。 伊春秋足尖一点,居然站在原地,甚至往前倾身径直以血肉之躯来接招。 “你!”盛天涯眉间微蹙,掌上力道不减,逆练六阳,真气倒走,却能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破石开山一般朝向伊春秋—— 女子身形微晃,却没有倒下。 她呕出一滩赤红鲜血,鹅黄的衣裙被染上艷色。精心梳好的髮髻散乱,鬓边碎发随身体轻轻地摇。伊春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但那双细长的眼盯着盛天涯,似乎有千言万语不曾说出,手指还固执地握着剑。 盛天涯忽然被她这模样惹得片刻怔忪,情不自禁道:“你……你……” 话音未出口,伊春秋手腕轻颤,长剑如闪电般刺向盛天涯! 他随时保持警惕,即便到最后也未曾松懈至毫无抵抗。耳畔忽地响起剑声,但距离极近,盛天涯只来得及往旁侧一闪—— 势如破竹的剑,摒弃了北冥剑所有的招式,仿佛不再靠力度而是一股气在支撑,从他右胸深入两寸,便再也没有任何往前的势头了。 “你……春秋……”盛天涯在那一瞬间遗忘了疼痛,他看见伊春秋被溅上血珠的秀丽面容,嘴角下撇,目光中似乎有泪。 她说话时快没有进气了,一字一顿艰苦万分:“我……我恨……你……为什么,不选……晓妹……你去死,去死——” 再多的话,她也讲不出了,握住剑柄的手指紧了紧,随后脱力般松开。她整个人往后一仰,盛天涯瞳孔微缩,身体先于心念地动了,伸手接住伊春秋,因两个人的重量他一个不稳身形,和伊春秋一道倒在地上。 尘埃飞起,天色渐渐地暗了。 他慌乱地爬起来,握住伊春秋的肩膀,想要撑起她。 盛天涯胡乱地抹开她面上血迹,正要喊她名字,又因她还没闭上的眼愣在半途。他太久没这么近地看伊春秋了,一句“师妹”唿之欲出,盛天涯突觉指尖一冷。 他茫然抬起手,原来是一颗眼泪,瞬间没了温度。 从初见到最后一刻,曾也朝夕相处过的女子。他见过伊春秋使诈戏弄自己得逞后骄傲的笑容,也见过她追出密室,见他打伤王干安后逃走的震惊,以至于后来远远看她弹琴绣花,烹茶焚香,惟独不怎么笑了。 但盛天涯从不曾见伊春秋方才那么激烈的表达,他脑中“嗡”地一声,却勐然明白过来她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说什么。 为什么选晓妹,我恨你,去死,去死。 耳畔忽然起了风,盛天涯抬手徒劳地抓了抓,什么也没摸到。他怀里那本书掉出来,跌进尘土,轻得像一片叶子。 但入夏了,本不该有落叶。 当年王干安还没有一门心思扑在《碧落天书》上,虞岚没离开,伊春秋也尚且是个妙龄少女。望月岛谈不上人丁兴旺,但每天热热闹闹,能从早课吵到入夜。
第182页 盛天涯对武学生出痴念时,他尚不知贪婪怎么写,只想跟在师父身边久一点,看完了王干安破招、写册子,就去找虞岚和伊春秋。两个师妹自小感情便好,手挽手在花树下聊天时,他从来插不进嘴,只好远远地看。 那时伊春秋不过十七八岁,虞岚更年少些,妙龄少女凑在一起的画面总叫人赏心悦目。盛天涯坐在山坡上,叼了根草,映入眼帘是她俩提着木剑比划,脑子里却是王干安演示过的剑招——还没有北冥剑,而六阳掌也像一个被封存的秘密。 叶棠当真是师父的师父吗? 可他那么厉害,怎么能封闭自己在一个小岛上? 盛天涯想得有些出神了,忽然被一声清脆叫喊拉回现实:“天涯师哥!” 他抬起头,见伊春秋和虞岚并排在自己面前,绯红的两张桃花面,似乎藏了千言万语。他没来由地耳朵一热,伸手揉着,满无所谓道:“做……做什么?” “你说呀!”虞岚一拍伊春秋。 另一个却咬着下唇不肯开口,扭捏着往后退。向来虞岚喜静,伊春秋活泼些,她露出这般情态,让盛天涯有些好奇了。 他已经及冠,站起身时个子比伊春秋和虞岚要高出一个头,打趣般去弹伊春秋刚梳好的髮髻:“什么事儿,你俩又打赌?” “没有……”伊春秋捂着脸道,又忽地挺直了嵴背,“若说打赌,也算作是吧!天涯师哥,我和晓妹问你一件事,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 虞岚一愣:“哎,这怎么……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吶?” 伊春秋拉着她的手晃:“好晓妹,你就当帮我一次,好不好?” 虞岚被她一通撒娇,只得无可奈何地撅嘴道:“得了得了,左右到最后都没我的事儿,你且说吧——师哥,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盛天涯心口用力一跳,目光落在虞岚花一般的唇瓣上,还未想透彻,直愣愣地应下。他有一种预感,她们二人的悄悄话定是与自己有关,情窦初开的年纪,望月岛又没有其他人,但盛天涯没想过那么多。 “师哥,你听好啦!”伊春秋羞红了一张脸,平素清清淡淡的轮廓都变得生动起来,“我和晓妹,你选一人跟你学落无痕罢?” 落无痕轻功,刚开始时需有人指引。不同于其他轻功只用练气,或者跳梅花桩,落无痕要在潮落后的浅滩上练习,方能达到“踏浪无痕”的境界。一般初学者大都由轻功已成的前辈手把手带着,美其名曰“感知日月潮汐之变化,方可融会贯通”,是王干安独创法门。 盛天涯是王干安教的,他身为大师兄,本负有教导师弟妹的责任。虞岚身体孱弱,饱读诗书,平日极少参与他们练功。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言而喻,但盛天涯却犹豫了。 他的目光在两个师妹之间转了一圈,有些口干舌燥,吞吞吐吐:“这……你们二人要学,都是一样的,师父也能教……” 伊春秋不依不饶道:“就你教,你要教哪个?” 盛天涯眼神飘忽不定,有些不敢直视她过分热烈的双眸:“我……我选晓妹。春秋你武学底子好,师父指导的话,定然一日千里。但晓妹本不善武艺,学些粗浅功夫便可以了,我本也学得马虎,从旁指导才好——” 他愈是解释,伊春秋眼中的那点光仿佛一瞬一瞬地黯淡。待到盛天涯说不下去,自行尴尬地中断了话题,她一抿嘴,重又挂上了一个笑容。 “我便知道你向来心疼晓妹,不要紧的,我去找师父学。”伊春秋捋过耳畔碎发,脸颊一路红到耳根,站姿都不自在了,“师哥最近跟随师父学的时候太多,以后便分些时候给我吧,否则我如何能进步呢?” “那、那是自然。”盛天涯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天的事便结束在虞岚两边的调侃中,她说着玩笑话,把伊春秋牵走了。盛天涯注视了一会儿她们的背影,又坐下来。 师父所写书卷叫做《碧落天书》,他默念,指尖深入泥土。 小插曲仿佛说过便被遗忘了,盛天涯后来想,他其实不太把这些事都记在心里。 此后所有的一切发展逐渐不受控制了。 王干安突然宣布闭关撰书,期间数次叫盛天涯前往密室,给他讲述了当年拜月教的陨落与自己的身世——他是华霓的儿子,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中原。有一颗种子在盛天涯心底生根发芽,其余的儿女情长也随之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知道得越多,便越有了自己的盘算,可他一次次暗示王干安时机成熟,对方却不为所动,只道时机不成熟,当年华霓也没有这个意思。 无奈盛天涯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 直到虞岚在一次与王干安的长谈后选择离开望月岛,盛天涯去往中原,多方探查,暗中寻找当年拜月教的下落。偶尔一次他见虞岚成亲生子,终于按捺不住。 他打伤王干安,失心疯一样也远走,揣着半本《碧落天书》如饥似渴地读。而后盛天涯更笃定余下半册《碧落天书》由虞岚保管,索要无果,起了杀心。 但他不能亲自动手,正逢此时有人号称受席蓝玉嘱託找上门来。盛天涯在中原已有了自己的浅薄根基,夺书却不可能,于人脉更是一塌煳涂。既然有人寻求合作,他便答应,照着那人所言想法逼疯了左念。
第183页 多简单啊,天下绝世的高手,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蛊惑之言里被困囹圄,甚至不必他亲自与之会面,左念竟还能信! 但盛天涯仍然没有得到《碧落天书》,他追查段无痴,也跟踪慕南风,打伤他之后取得半卷残谱。然后耗费数年,盛天涯练至最后,才发现经脉已经逆行,纵使他六阳掌大成,但《碧落天书》却是假! 王干安和虞岚已死,伊春秋同他划清界限,他发疯了一样要报復。 他如今终于成功,几番设计,中原群雄的领导者被揭穿伪善面具,席蓝玉身死,其余各派散的散乱的乱,还被他一通□□大伤元气! 但盛天涯此刻胡乱坐在水月宫遗蹟前,感到一阵悲哀。 他突然明白,当日伊春秋红着脸问他的话,是一段藏在字句之后的剖怀表白——他是不懂装懂,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自己毫无长进,而王干安才是对的。 年少时他以为自己只要远离恩怨,便能不理会八苦六味,不被俗世困扰。而王干安听了他这番振振有词的言论,一弹他脑门儿,语重心长道:“天涯,你须得记住,没人逃得开情仇。此二者最为伤人。” 盛天涯悽然大笑。 脚步声响动,伴随着入夜后的露水,仿佛带来海一般的润泽。 盛天涯抬起头,见损毁的台阶下缓缓走上一个少年。二十左右的年纪,身形自是挺拔,但他眯了眯眼,只觉那少年眉眼间有什么熟悉的轮廓。 “咳咳……”盛天涯一阵咳嗽,只觉心肺间都仿佛漏了风,“我记得你,你是晓妹的儿子。” 柳十七在他身前站定,他眼底有泪,强行被自己忍了回去,憋得眼圈通红,紧紧地咬着牙,手间伤口裂开,血滴在地面与灰尘一道陷入泥土。 他开口时声音都嘶哑:“你害我父母,杀我师父……” 盛天涯把伊春秋放在地上,自己则想要站起。他刚直起膝盖,却没来由地双腿一软重又跌坐在地。竟是徒劳无功,盛天涯握了握手,连经脉之间都内息四散,他愕然之余,突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伊春秋那一剑虽不深,当中所蕴含的至阴真气与本身极寒的剑刃相辅相成,早在刺入他血脉时便引起了体内六阳真气紊乱。 盛天涯手指还落在伊春秋肩上,攥紧了她的衣裳:“好师妹……你当真恨我入骨!” 宁可自己不要命了,也定会折磨盛天涯一辈子——这股真气将会在他经脉间流转,但凡他想不出法子自行引导,终会让他失去所有功力,届时便只能等死。 他以为伊春秋不过想清理门户,支开弟子也是为了保全望月一脉。但他大错特错,伊春秋隐忍多年,从《碧落天书》到《斗转星移》,她不甚在意,取得回来最好,取不回来也有徒弟替她操心,她走一趟,本为了雪恨。 没有什么报仇,恨是她自己的恨,所以她不要旁人插手。 说到底……只她意难平。 思及此,盛天涯竟有了一丝快慰:“师侄,你想杀我,现在可是一个好时候。” 柳十七听了他的话,紧抿双唇不语。 盛天涯也不慌,他好似有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仔仔细细地看柳十七眉眼,兀自喟嘆道:“你与晓妹长得真像,眼睛鼻子,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可轮廓却差些,想必是随了你的父亲。我曾看过一眼,晓妹与他是一对璧人。” 柳十七:“……” “我本无意破坏晓妹一家幸福,但她却不肯把《碧落天书》给我,还得我去慕南风手上抢来。”盛天涯言语间气力不济,“你若因此杀我,自是天经地义——” “闭嘴!”柳十七低吼,手间松开又握紧,十指开合间脚边尘埃都随之翻涌。 盛天涯一笑:“师妹至死都不愿告诉我,但我知道《碧落天书》那后半本真迹在你身上,对吗?”柳十七不答,他又自说自话:“我如今身受重伤,手足经脉濒临崩溃,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了,你要取我的命,随时都可以。等我死了,你师父死了,你大师兄也活不长,望月一脉只剩你在中原,受尽唾骂,哈哈……我可不就达成所愿了?” “不许你再提她!”柳十七尚在情绪激动边缘,盛天涯一激,他即刻有些慌乱,正欲一掌打去,身后却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柳十七回头,闻笛沖他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心知盛天涯是故意激怒自己,好求一个痛快,而他方才也有一瞬间差点这么做了。但见闻笛这模样,柳十七不解道:“为何拦我?” “你若想日后望月一脉还能行走中原,便不能杀他。”闻笛道,“此人今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师父最后又与他站在一边,若他死无对证,你与封听云就算活下来,在武林中也会人人喊打——他巴不得你一掌打死了他,中原那堆人什么性子,你全看在眼里。” 柳十七立时不忿:“但他……” 闻笛不语,出手快如闪电封住盛天涯周身大穴,又卸掉他的下巴,令他无法开口,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才道:“回去找郁徵,还有沈白凤,让他们主持公道——虽然我也不想如此,但目前状况,只有这样才……”
第184页 他话音未落,盛天涯本该动弹不得的双手却忽然一动! “笛哥小心!”柳十七尽收眼底,在他翻手向上直扑闻笛小腹时扑过去,本能地运气,一掌击向盛天涯百会穴—— 远处,夏夜的上弦月从山间露出一个尖,清辉映照镇子的模煳灯火,静谧而平淡。 高台上变故顿起。 柳十七的低吼还迴荡未散,一掌平直而出,同时他单手抓住闻笛肩膀往后一拖。 掌上没有一点花哨动作,却因关心则乱用了十分力道。六阳真气迸发而出,电光石火地击去,霎时便震碎了盛天涯颅骨! 他来不及抬起的手指微动,旋即软绵绵地坠下。 七孔流血,几乎立刻就没了唿吸。 ……却是至死都没看一眼《碧落天书》的庐山真面目。 柳十七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面前闻笛还未回过神,而盛天涯片刻后便断了气。他刚要说话,却见盛天涯一直藏在背后的手这才随他轰然倒地现于面前。 “这……我……我不是故意——”他慌忙解释,生怕闻笛觉得他不顾全大局。 闻笛细长的丹凤眼眯起,不理会柳十七说了什么,一撩衣摆蹲在盛天涯边上,低头检查起了他的尸身——他在那一瞬间什么也没想,也无所谓柳十七的对错,他自是希望柳十七最好得证清白,但如今这样,却只能顺其自然。 他拂过盛天涯一条胳膊,忽地感觉指尖刺痛。抬起手来,闻笛借着月光注视那点血迹,又低下头,仔细打量盛天涯掌心碎掉的物事。 “这好像……好像……”闻笛伏低了身子,“有点儿像,蛊虫?死了吗,但是他把这东西藏在身上做什么?” 柳十七先没反应,困惑地揉了揉手腕,后在闻笛提到“藏在身上”后,忽地记起了方才盛天涯说过的话,前因后果叠在一起,他想到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声音几乎变了调: “……封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小标题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奇遇名字,刚好也应和了师伯的名,很好(。 说起来严格来讲这一篇并不是大boss死在主角手上,但是到后面小柳原本也成了旁观者而不是主要参与者,就……还行吧。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莫失莫忘 三里之外,月色普照,山景在入夜后变得诡谲。 封听云好不容易追上了解行舟的脚步,他拂开一条柳枝,正是淮水溪边。正欲上前,忽地瞥见一个人影,封听云皱着眉思量片刻,又停下了。 一条小舟停在渡口,宫千影靠岸而立手中拿着什么,见解行舟来,仓皇地往怀中一收:“我师父人呢?” “谁知道。”解行舟无所谓道,声音有些低,像累坏了一般。 宫千影和他一向不睦,如今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也懒得问怎么回事。这人莫名其妙地对盛天涯好似死心塌地,却又分明随时有自己的盘算,那样子让宫千影又警惕又好奇,连带着这情绪也令自己厌恶。 他抬头望了望月色,道:“算着时间,玄黄也差不多快来了。他武功不好,这些乱七八糟准备后路的事倒做得顺手。” 解行舟轻哼一声,缓道:“他可比你有用多了。” 宫千影不恼,径直忽略了他这句话,摇了摇手中摺扇,“哗”地一声收起来杵在掌心:“师父到时候解决那群中原侠士,真能復兴拜月么?” “你听着并不相信他做得到。”解行舟沉声道。 宫千影笑道:“哈,你信么?他又不是有通天本事,何况如今……这些年我看在眼里,只是不说。师父执念太深,迟早为自己所害,他一心想的不过与王干安对着干,王干安说不要,他偏去做,日子长了,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解行舟不做评价,只道:“可你也至始至终跟着他。” 听了这话,宫千影沉默片刻,道:“我父母早不知所终,望月岛回不去,师父待我不薄,跟着他也没坏处。人活于世,总要找一条出路,遑论正邪,舒坦了就行。” 解行舟嘲道:“不恨他利用你么?” 宫千影道:“恨?我恨他也罢,不恨也罢,终究对他无可奈何。左右这条命早就拿捏在他手里,要利用便利用,就算现在死了,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这话倒是大出解行舟的意料,洒脱得不像他认识的宫千影。他与对方相处数日,又毕竟年少相识,如今难得清静,和和气气地说几句话,解行舟略一思忖,想着左右没事,宫千影这样怕不是心里揣着秘密。 “你说咎由自取,是指与封听云……”提到那名字时,解行舟有一刻迟疑,旋即又泰然自若道,“难道这么多年,不曾后悔吗?” “后悔?”宫千影眉梢一挑,眼角斜斜地吊起,“我宫千影犯的错都担得起,从不会说一句悔恨。就算我对不起封听云,除了他,旁人也没资格指责什么。若他还想要我的命,尽管来拿,我没有半句废言便是。” 可宫千影当真知道因那引魂蛊,封听云是万万取不得他的性命,这话着实托大了。思及此,解行舟嗤笑一声,却不答。
第185页 淮水潺潺,随风偶有波涛翻涌之声,衬得四野愈发安静。 宫千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流水,低声仿若自言自语道:“再说了,他也不稀罕我一条烂命。可我至少仍对他……罢了,你又要说我不可信,是吧?” “过了今晚,我会离开盛天涯。”解行舟答非所问道,“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宫千影道:“你回望月岛吗?” 树后面的封听云全身都隐于夜色,心却为这个问题高高地吊起来。 他半晌没等来解行舟的回答,不知该不该出去时,解行舟才轻声道:“怕他不原谅我,就不知道自己也想不想回去……总归不太想吧,我也伤他心了。” 后头宫千影说了句什么嘲讽话,封听云再听不清。 他满心都酸涩起来,像一只没成熟的橘子,因解行舟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仿佛被一只手捏了下,连唿吸都困难。他信誓旦旦地答应伊春秋,要把行舟带回去,但眼下解行舟就在不远处,出去就能喊住,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没有伤心吗,还是说师哥原谅你,跟我回去? 解行舟那么倔的一个人,这些话好像都没用。 封听云突然沮丧了,他站在那棵柳树后面,进退不得,被困在一方牢笼似的,又像陷入了举步维艰的棋局,怎么走下一着都是错。 他正胡思乱想,注意力却仍旧集中。封听云常年修琴艺,以弦音入剑法,故而耳力极好,在下一刻那声咳嗽传入耳中时,他忽然全身一痛——说不出来的感觉,像心口被剜了一刀,痛却极短,须臾就没有感觉,甚至让人怀疑是个错觉。 封听云脑内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从柳树后跑出来。 “行舟?!” 险些破音的话,那人浑身一抖,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 淮水畔,小舟尚在,封听云那颗被高高吊起的心勐然坠地,他见解行舟没事,刚要松一口气,宫千影突然跪了下去。 他蜷缩起来,拧着心口的衣裳,喉咙间发出“咯咯”的骇人声响,全无平日里端起的架子,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解行舟也被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一般抓住宫千影的手,想把他扶起来,却反被宫千影抓住胳膊,死死地掐进肉里。他吃痛,短促地发出一声叫喊,扭过头去,想喊封听云上来看看,刚喊出一个“师哥”,却像被扼住了喉咙。 封听云大吃一惊,连忙三两步向前去揽过了解行舟的肩膀,想支撑他站定。 月光清明,封听云只瞥一眼地上宫千影的面色,突然连动作都停滞—— 宫千影显然还有知觉,见到封听云,眼中先是愕然,紧接着被痛苦吞没,手在地上胡乱地抓,指甲缝里全是泥土,直到抠破了皮肤血管,满是鲜血,都停不下来。 而解行舟仿佛也受他的痛苦影响,捂着心口半跪在地,埋着头不说话,唇齿间溢出一声一声破碎呻吟,极为难耐。 封听云单手抱住解行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稍加缓解,另一边却低头查看起了宫千影。他眉心紧锁,直觉事发突然,不会这么简单,伸手直往宫千影脸上扇了两个巴掌:“你怎么了?还能听见我说话?” 只是这变故来得太过迅勐,宫千影上一刻还在手脚乱动地挣扎,逐渐失去力气一般,旋即七孔流血,惨烈无比! “宫千影?宫千影!”封听云又拍拍他脸颊,手掌染上血污,却毫不自知。 那人濒死,但仍有一丝力气。 他嘴唇开合,似乎想说话,但吐出的只是接不上来的唿气,印堂、眼底一片乌黑蔓延极快,整张脸都衰败了,像中毒的徵兆。 封听云不通医理,眼下自行调匀唿吸镇静下来。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握住宫千影手腕,试探性地输入一股真气,他们的武学本是师出同门,此刻真气入经脉,却毫无反应,仿佛探入一片死地。 “这……”封听云脑中霎时空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水月宫方向,可夜幕低垂,云霞淹没进山坳后,那边的轮廓也尽入薄暮中。 突然有什么滑腻地挤进了他的掌心,封听云一个激灵,连忙低头看去。 宫千影似乎毫无知觉了,但仍想要去握他的手,他一手的血,又裹着泥土,看上去骯脏不堪。他眼睛还睁着,嘴唇微张,却是快要没气息了。 连句话都说不出,还执着地凝望他的方向。 可他分明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他和封听云之间,只余下的一点温暖也早消失殆尽了。 掌心还残留宫千影的血,封听云顿觉一阵噁心,倏地甩开他,反手搂过解行舟,摇晃肩膀,低声问:“你怎么了?” “我……我没大事……”解行舟虚浮道,额头抵着他的肩,“他怎样了?” “应是中毒了。”封听云斟酌道,又伸手探了探宫千影唿吸。 那一丝微弱的温热气息只在他手指上停顿片刻,立刻被夜风吹冷,他为之一愣。身畔解行舟突然一声惊喘,唤回了封听云理智,他心情复杂道:“现在死了。” 解行舟低笑一声,重复道:“死了。” 封听云满心都是他方才的异常,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半直起身,想要把解行舟扶起来:“你没事就好——跟我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第186页 他说得强硬无比,去牵解行舟的手,被他勐地抓住。 那力道前所未有的大,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攥进骨血里一般,封听云吃痛道:“做什么!”目光落在宫千影尸身,他突然如雷轰顶。 为什么宫千影死了,他却没有事? 不是说引魂蛊分宿二人,其一亡故,另一人就算相隔千里,也会即刻毒发吗? 为什么他封听云没事! “回去?”解行舟还抱着他,胳膊收紧,靠着他心口,感觉那心跳变快,但好似不再有病气,忽地笑了,“师哥,我回哪里去?我哪儿也去不成——” “你起来!你给我说清楚!”封听云疯了一般抓着解行舟的衣裳,把他扯起身与自己四目相对,“为什么他死了,我一点事也没有,解行舟,你干什么了?!” 双眼适应了夜色,月光清亮,封听云终是看清了解行舟的样子。 正是大好年华的人,当年初到中原便有怀春姑娘追着要送他手帕,桃花眼顾盼生姿的模样当真一见难忘。 可他现在,虽谈不上形容枯藁,瘦得双颊凹陷,几乎颧骨都凸出得变了形,面无血色,唯有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才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光彩。 封听云突然失语,他问不出为什么,但又好像知道了答案。 解行舟不错眼珠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仿佛足够了,他站不住,双手搂过封听云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怀里——他身上很冷,像一块冰。 被他抱着,力道不大,但封听云手脚都动弹不得。 “你……”他开口,察觉面上一热,有什么湿淋淋地滑过脸颊,“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你现在这样……是毒发了……” 压根不是个疑问,解行舟不说话,他不像宫千影,纵然全身经脉都像要炸开一般,也没有发出一丁点的惨叫。他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直直地跌下去,揽着封听云也和他一起,结实跪在地上。 夏夜起了露水,湿冷,周遭充斥着血腥味。 他抱着封听云不撒手,感觉眼前渐渐地黑了,意识却还清醒。 他知道这是引魂蛊发作,宫千影刚咽气,他便猜到了结果,四肢无力,五感尽失,最终…… 毒素爆发,真气乱走,死得惨状万分。 可解行舟一点也不怕。 他感觉封听云捧着他的脸,嘲讽地想大师兄从来没有那么多泪水。 解行舟看不清,却从他的抽泣中明白了,他很想替封听云擦一擦,想取笑他哭得那么难看,怎么当大师兄。可他没力气动作,幸好喉咙虽撕裂似的疼,还好尚能讲话。 解行舟压着痛苦,尽可能温柔道:“……你不要哭。” “混帐东西!”封听云想打他的手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捧在他下颌,“擅自决定,问过我了么?!你眼里根本就没这个师兄!” 他想摇头,说不是的,我分明满眼满心都是你的样子。但若问了,你定然不同意,留着宫千影和那个蛊在你身上,随时都有危险。万一有事呢,万一宫千影被谁不小心一刀杀了,到时候那么痛……我连看你受伤都快疯了,怎么捨得你去死呢? 但解行舟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他喉头髮紧,听封听云在他耳边骂,骂累了又哭,抽着鼻子不说话,手掌温暖地贴着他。 “混帐……我还给你留了东西,想着你回去就能看见,我……”封听云忽然一愣,“李夫人!对了,我带你去洛阳找绿山阁的人,他们见多识广,南楚本又多蛊术大家,一定会有办法!行舟,你坚持住,此地离南楚不远,我这就带你去!” 他笨拙起身,让解行舟趴在自己背上,反手拉过他一双手扣在脖颈。初行因情绪大起大落有些不稳,走出几步后,他逐渐找回了主心骨。 封听云拍拍解行舟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千万别睡过去,行舟,听见没有?我就不信了,这是什么很难解的蛊术吗,定会有法子,我带你去……” 这话一出,他听见背上的人极低地笑了声。 解行舟脸颊贴着他的,有一刻恍惚间觉得这好似回到了少时。 他和封听云闹着玩,故意弄伤自己的腿,好让大师兄背自己回去——他那时也不是孩子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封听云气得恨不能丢他在望月岛林子里,走出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嘆了口气,仿佛做出极大妥协,把他背回伊春秋那儿治伤。 但他现在真困,眼前模煳的一片黑,看不清路,只听得到封听云行走时擦过草木,隐约有露水坠地,和月光的影子混在一起。 “师哥……我真想睡。”解行舟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封听云抓紧了他的手,侧头狠狠道:“不许睡!听见我说话了么,你醒着,看着我,听着我说话,咱们先去医馆找个人替你制住毒性……” 他说不下去,喉头仿佛哽住一般,前所未有地怨恨起为何自己不跟随伊春秋学一点医术傍身——他甚至没想到师父会不在。 封听云心口突然狠狠一跳。 “师哥。”解行舟极依恋地朝他颈窝钻,这动作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的呓语落在封听云耳畔,“师哥……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想为你……你,你要恨……恨我一辈子……别恨自己……”
第187页 抱着他脖子的手随着话语尾音散在风中,无力垂下。封听云的脚步一顿,抬手摸了摸解行舟的肩膀,他身上冷,一点热气也快没了。 封听云摸着解行舟的手放不开,全身都僵硬起来。他停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敢动,终是下定决心般,颤抖着去探解行舟的鼻息—— 还有一丝唿吸! 极微弱,但确实存在,好像他也……坚持着什么。 “行舟?”封听云轻唤,感觉那人手指幅度极小地动了动。 他唿吸一滞,立刻加快脚步往前奔去,落无痕的步法在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耳边都是风在唿啸,不敢怠慢这唯一的希望。他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一点灯烛光亮。 封听云奔过去,眼见一片白衣,竟是个认识的人。 在那一刻他腿一软,差点摔了。 也许该庆幸老天待他不薄,终是留了一点情。 “宋……宋姑娘!”封听云喊住那白衣女子,差点跌在地上,在那人回过头时犹如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稻草,“……救命!” 夜半三更,沿着周围找了一圈也无所获之后,柳十七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客栈。他满身狼狈,旁边的闻笛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们二人先是被盛天涯手里那只蛊虫弄得心神不宁,满世界地寻封听云,就差没把淮水翻过来掘地三尺。等四处都寻不到人后,闻笛总算恢復了理智,带着他和沈白凤,与十二楼几个弟子重又上水月宫的遗址,带回了盛天涯、伊春秋尸身。 柳十七一蹶不振,好不容易才被拖至客栈。 刚踏入大门,坐在大堂一张桌边的宋敏儿倏地站起身,三两步跑过来:“闻笛,你终于回来了!还有阿眠,方才……方才我在镇外遇见了你的师兄!” 原本已经快神志不清的柳十七勐地精神一振:“云师兄!他在哪儿?” “后头呢。”宋敏儿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封听云背着另一个人,好险,我还以为是个死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毒,好歹留着一丝脉搏。我将他们二人带回了客栈,幸好恨水姑娘精通医理,此刻已经用金针封住那伤者周身,给他吊着一口气。哦对,我已经遣人快马加鞭去请原先生从附近赶来……” 她噼里啪啦的一通话还没说完,柳十七已在听见“留着一丝脉搏”时整个人都站不住,立刻朝后院跑,把一群人撂在原地。 “这……”宋敏儿目送他远去,气恼地一跺脚,“我还没说完呢!” 留下来善后的闻笛抱歉地笑笑:“不必理会他,那人是他师兄,半晌没找到人他这会儿急着……多谢你了。” 宋敏儿摆摆手,像是记起什么,又道:“方才把人拉回来,恨水姑娘诊治时我问了封听云发生何事,他却话都说不清,想必整个人快崩溃了……我以为他们遇袭,便找人去附近的林子里看看,却发现一具尸体。” 闻笛眉间微蹙:“尸体?你认得吗?” “不认得。”宋敏儿指向后院的方位,“我们要去碰,却有个人冲出来。师弟师妹以为是盛天涯的同党,也打晕一併带回来了,关在那边——你去瞧瞧吧。” 闻笛知道她是无心之言,却仍是忍不住微妙了一刻。他再次道谢,将佩刀解下放在桌案上,这才向那边去。 客栈不大,除了十二楼与妙音阁,其余门派都暂居别处。后院四四方方,围墙外一棵槐树,在月光中摇曳枝条,投下影影绰绰的黯淡光斑。 闻笛环视一周,才看见被两个弟子看守的人,不由得一愣——竟是玄黄。 他快步过去,挥手示意看守先行退下。 待到两人离开,其余的关注点也都在后院另一边的厢房外,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片的动静。闻笛缓步走向玄黄,见他穴道被封,似乎受了点苦,面色也发黄,才道: “久见了。” “是你。”玄黄抬起眼皮瞥过,“你还敢来见我,不怕我即刻大声嚷嚷,说你与盛天涯勾结,替他盗取十二楼心法吗?” 闻笛道:“盛天涯已死,尸体是我亲手带回,你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玄黄勐地抬起头,眼神中尽是震惊,但他张了张嘴,最终头扭到一边不再看他。 闻笛又道:“说来我也奇怪,你不好好跟着盛天涯,怎么会出现在淮水边?那个人是谁,你好似对他十分在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自行打住了话头,隐约明白过来——盛天涯手底下有多少,闻笛虽不清楚,但他能确定除了玄黄之外还有一个得力助手,春风镇外便是此人与他交涉。但那人上回见他戴着面具,故而闻笛不认识他的模样。 怎么……死了吗? 联想到盛天涯那只奇怪的蛊虫,闻笛立刻有了头绪。 他自袖中掏出一团包起的手帕,摊在掌心打开,把当中僵死的蛊虫递到玄黄面前:“此物你认得吗,盛天涯身上找到的。他死前好似用最后的力气,把这个捏死了。” 玄黄只瞥了一眼,立时冷笑道:“哼,夺命蛊。” 闻笛:“何物?” “拜月教典籍中关于蛊的记载虽少而精,这夺命蛊和引魂蛊是唯一能找回的。”玄黄眼底有些暗淡,喃喃道,“师父知道宫师兄见过封听云后对他起了疑心,他这个人从来便是要把事情做到最绝,在师兄身上种了夺命蛊。此物依託一只母蛊,如果蛊虫死亡,那子蛊立刻发作,瞬间夺命,故而为名。”
第188页 闻笛心道好狠毒的人,思及自己过去还敢和他谈条件,不禁有些后怕,却道:“他想让宫千影死吗,可他那时候都……” “你不知道?”玄黄讥讽一笑,“我可一清二楚。若宫千影死了,封听云也要陪葬,解行舟届时心灰意冷,去哪儿了却残生都说不好。余下人中,我是懒得为所谓的復兴拜月教出力的,柳十七……想必也没这个心思。” 闻笛抿了抿唇,道:“你的意思是,盛天涯就算自己死,也要掐灭所有希望……他果然根本不想所谓的復兴……” “哈,他当然不想!”玄黄仰头望向上弦月,好似回忆起了很可笑的画面,“师父练功走岔,真气逆行,经脉早已濒临崩溃,没有这些事他也活不长。他恨王干安,恨望月岛的其他人,同道相悖也好,殊途同归也罢,他本就……无所谓。” 都是为了恨。 但盛天涯就算死,也给望月岛埋下了几乎致命的打击。 闻笛说不出话,只觉此人偏执更胜自己。可这仇恨过于炽烈,他无法感同身受,竟一时不敢评判是对是错——换做自己,恐怕被逼到绝境,也会觉得天地不公。 他忽然很庆幸自己遇到十七的时候还早,计划实施到一半,却又被小蓬莱中的《折花手》沖淡了不少倔强,以至于他后来所谓復仇,并无一点痛快,反而至今耿耿于怀。倘若没有个中因果,若干年后,他会行至何方? 或许与盛天涯并无不同。 闻笛掌心都是冷汗。 他站在原地不出声,玄黄忽道:“我师兄死后,他身上发现了你给的《天地功法》。其实那东西我一看便知是你们编造的赝品,但他还是没有给师父,你知道为什么吗?” 闻笛呆了呆:“这……” 玄黄道:“我那时想,大概师兄被他利用了一辈子,临到终了,忽然也很想为自己活一次。这东西是真是假,他做的选择都一样。” 闻笛眨了眨眼,别开了目光:“与我无关。”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自行抉择吧。”玄黄放松地靠在土墙上,“现在师父死了,师兄也不在,我还真烦日后该做什么。你们十二楼是不是想着全部处决?也好,给个痛快,我还能在黄泉路上找找师兄,不知道他会不会等我。” 那只死了的蛊虫被闻笛扔在地上,他沉默良久,最终转身离去。 这一夜极短又极长,天蒙蒙亮时,原先生终于赶到淮水。 因着解行舟伤势太过兇险,楚恨水一夜没合眼,直到原先生进门接手伤患,她才得了一刻歇息。无关人士大都散去了,闻笛大清早不见柳十七人影,想他也许睡不着跑过来,果然轻易地找到坐在台阶上的柳十七——撑着下巴发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他在柳十七身边坐下,对方眼珠轻轻一转,见是他,小声道:“解师兄是不是没救了?” “不会的,原先生能妙手回春。”闻笛摸了摸他的后脑,那人没扎头髮,乱七八糟地披在一处,末梢兴许刚剪过不久,毛躁躁地长了一截。 柳十七不信:“真的么?” 闻笛安抚他道:“既知道了所中是何物,毒性之来源,对症下药,长期调理,总会好的。封听云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会和他在一处。” 柳十七双手捧脸,望着前方道:“他昨夜守着解师兄不敢休息,后来估计见干等着也没法,出来同我说话,解释前因后果。我才告诉了他师父和盛天涯的事,他应该没想到吧,木了一会儿。你来前不久,他说心里闷想自己静一静,刚离开,。” 闻笛道:“走走也好,困在这儿难保不胡思乱想的……反而先倒下了。” 柳十七嘆了口气,他在闻笛面前向来留有半分孩子模样,现在一嘆息,却颇有点令人陌生了。闻笛感觉肩膀一沉,那人靠过来,头髮都抵在他脸颊。 “……昨夜我不敢睡觉,一闭眼全是血。”他低声说,带着难得的脆弱,“陪师父到客栈安顿时,我偷偷牵了一下她的手——冰凉的,比冬天的秀水还冷——我才明白过来,师父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闻笛无言以对,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柳十七道:“在望月岛七年,师父对我不算太好,但总归也不差。她由着我的性子,玩闹也好,习武也好,从未强迫。我起先以为她不重视我,觉得无所谓,现在才明白她是不想我背负太多。她总这样,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藏的事从不让我知道……只因为她是娘的师姐吗?好像也不全是。” 闻笛道:“她对你其实这样便够了。” “我知道。”柳十七抽噎一下,“只是我想……六阳掌还没有学到后头的更高境界,日后修习结束,师父看不见,不晓得她会不会有点遗憾。”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也许想着再过些时日说起,大约没人愿意听。 柳十七是在难过。 许是忆起与伊春秋的几面之缘,还有那句“我现在将他还给你了”,闻笛沉默不语,揽着十七的胳膊紧了紧,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的解师兄……他不会有事的,你别当我哄你,楚阁主不是讲,只要稳住了便大有希望吗?”
第189页 柳十七点点头,固执地让闻笛手掌包住自己的,注视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笛哥,”他轻声喊,察觉到回应后道,“我可能好长一段时间都休息不好了。” 然后他听见一声沉沉的笑,闻笛亲了亲他的额角:“不要紧。从今往后,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旭日东升,变故遗留在昨夜,眼看又是新的一天。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尾声 三个月后,洛阳。 自淮水一战后,解行舟刚稳定下来,便被原先生带去洛阳。 他在那处有几个医学会的老友,其中一人钻研蛊术多年,有他相助,总算勉强拔除了解行舟体内的毒素。消息传来,待在洛阳城中心神不宁的柳十七一行人连忙赶到医馆。 花白鬍子的老人见了封听云,解释他们会诊多日的成果: “毒素差不多都取出来了,剩下的淤积在经脉之中,时间一久难免形为沉疴,不过就预期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封听云手有些颤抖,他满心欢喜,可又半晌说不出话,翻来覆去地只一句“谢谢大夫”,语无伦次地感激到一半,却被旁边的原先生打断。 “不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他不安地搓了搓手,“引魂蛊上一次出现,拜月教还在。时间过去太长,这回得解,已实属不易。那少年人此前受过伤,故而被引魂蛊的毒性侵蚀太深,再加上他自行引血为咒,恐怕……” 封听云嘴角还未浮现的笑容僵在当场,道:“您请说。” 盛夏快结束的天气,原先生擦了把汗:“毒性深入中枢,刺激了脑子,估计好一阵子都醒不过来。我稍后给你开个方子,你按时给他用药,尽量别让他再受到伤害,兴许还有復甦希望。不过就算醒来,他也可能性情大变。” 封听云急道:“要多久?” 原先生道:“最快三年五载,最坏……少年人,你要有准备,他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做个活死人了。” 旁边的柳十七一愣,连忙去看封听云面色。 没有他想像中那么难看,封听云眼角有什么水痕明亮地闪了一下,旋即没了踪迹。他点点头:“我理会的……多谢您。” 原先生还想劝他:“其实引魂蛊兇险,我们也不想……” 封听云却自行接过了话头:“没关系的。等事情结束,我带他回望月岛,他忘了什么,等他醒来我再和他说一次——行舟这几年过得乱七八糟的,忘掉不开心也好。” “师兄……”柳十七听出不祥,拉过封听云的袖子,“你要回去?” 封听云摸了摸他的头,当年晋地那个肆意妄为的小孩这会儿比他个子还要高些,他暗自道这破孩子到底吃什么长的,表情倒松快得多了:“我不比你,在中原有人牵挂着走不开。我和行舟自小就在望月岛,本也是那里的人,现在师父……我也该带师父回家。” 他把那里称为“家”,柳十七没来由鼻子一热,抱怨道:“你们要走便走,以后在东海边留个照应。我晕船,没人带路过不去看你们。” 封听云曲起两根手指,在他额上弹了一记“如来神指”:“你最好别来,不要你了!” “那不行。”柳十七申辩,“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封听云:“是,你也就会关门了。” 柳十七被他顶了一句,瞠目结舌,同时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师兄终于和我说笑,看来心情好了不少,解师兄有救,他们这次没骗我。” 夏天即将过去,所有圆满与不圆满到底终结。 作乱的是拜月教的余孽,可手刃贼首的也是名门口中的“魔教余孽”,北川学门乱得一塌煳涂,华山派死了掌门,其他名门正派死伤惨重,总算默契地闭了嘴。 后来沈白凤出面,请了隐居的石山道人,一同扶持席蓝玉的亲传弟子继任北川学门掌教之位,又替赵炀料理后事,安顿了他武功尽废的独生子赵真。随即南诏传来信息,段无痴皈依菩提堂,从此青灯古佛,参透禅机去了。 他突然想开了一般不再争夺,不知是悟了什么,但也无人探听得到真相。 据说赫连明照冷眼旁观见了这次变故,越发感觉江湖无趣,关了绿山阁的三处宅子,回南楚专心种地了。偶尔黑白两道的人找上门,要买他们四通八达的情报网,被阁主夫人一桿长兵打出门外,再不敢前往。 提及此事,闻笛冷笑道:“他装清净给谁看呢?当日让灵犀从我这儿把商子怀伪造的那封手书窃走,转手就给了赵炀!我没找他算帐,他还先闭门不见客?” 罪过,罪过,却是来日方长的计较了。 十二楼的众位弟子本该即刻回归西秀山,但莫瓷的腿受伤,眼看西秀山又要进入漫长冬日,不便休养,郁徵便叮嘱尘欢回去,自己则留在洛阳照顾人。尘欢对此颇有微词,却反驳不能,气唿唿地带人走了。 不就是想两人独处一段时日,这谁看不出来? 一场大乱过后,宋敏儿没事人一般继续行走江湖——隔三差五跑去妙音阁喝茶听琴——这便罢了,现在连掌门都想当甩手掌柜!
第190页 尘欢越想越气,直觉西秀山十二楼眼看就要毁在郁徵手里。 封听云带着解行舟与伊春秋的骨灰回东海时,顺带捎上了玄黄——此人到底没被十二楼“发落”,留了一条命,转交给封听云。 望月岛人丁稀少,他听闻封听云要回去,即刻表示想要跟从,不过日后分居望月岛两端,若封听云不高兴,他自不去打扰。玄黄此人,没什么大错,也成不了大事,封听云想了想,便同意了。 他们回去之后,其余事情也处理结束。 水月宫外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彻底把遗蹟炸成了废墟,再也无人问津。兴许再过百年,拜月教就真能不见踪迹了。 纵然这不是王干安的本意,可依照封听云的话:“师祖原本的打算是待到仇恨消弭,再回到中原,徐徐图之,復兴拜月教武学,传于天下。但他兴许也知道,《碧落天书》留在世上迟早会惹出祸患,我便替他决定,今后只有望月岛之名吧。” 此后经年,他仍如同伊春秋在时那般,收留东海边无人照顾的孤儿,却不再传授高深武功,只留拳脚功夫傍身,似乎真要“照月移星”绝于世间。 而中原唯一的望月岛余孽这会儿正在西风古道上,直向紫阳观而去。 有道是泰山极雄,紫阳极险,群峰分立,奇绝中原。而儒释道三家之一的道家之基紫阳观便坐落于此,已有三百年歷史。 “就是此处了。”柳十七看了看手中的名帖。 山间云雾缭绕,怪石嶙峋,松柏在初秋犹是碧青,几片飞檐隐于群山,偶尔听见钟鼓声。自山脚去紫阳观太清门,共有台阶三千级,暗喻“三生万物”。拾级而上,行人偶尔有阵阵凉意,鸟鸣山更幽,抬头望之,愈发出尘。 闻笛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了山下的驿站:“看来我们非要走上去不可。” 柳十七笑道:“也并非难事。” 二人相视一眼,似乎心意相通明白了对方意思,即刻足下一点,几乎同时运起轻功。十二楼的听风步与望月岛的落无痕,孰为天下第一,还未能分出胜负! 一个月前,柳十七忽然收到一封信,由紫阳观的“六合归一”之首慕南风手写,当中附有名帖一张,言明由于柳十七父亲的关系,请他得了空上紫阳观一叙,凭藉名帖登山即可。起先他不想去,以为父母辈的恩仇已了,不愿牵扯再多,但闻笛劝过,这才有了此行。 半盏茶的工夫,柳十七在太清门外站定,得意洋洋地回头看向方才落地的闻笛:“怎么样,我早说过,听风步已经不成啦!” “青出于蓝胜于蓝,”闻笛笑中还有些吐息不匀,“可我还记得你当时跳那个山洞差点摔下山崖的样子呢。” 柳十七作势要掐他脖子,闻笛连忙示意不和他玩:“不闹,我们到了。” 言语间太清门外走出一个身着道袍的小道童,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摇头晃脑,说什么今日不接待香客,二位请回云云。 柳十七将慕南风的名帖给他,那道童仔细看了,态度仍是不卑不亢,要他们随自己来。 一路穿过习武广场、三清殿与一排雪松林,道童带领二人停在一个小院外,稽首道:“此处便是慕真人居所,二位请进便是。” 言罢他眼观鼻鼻观口,后退两步后转头离开。 “可比你小时候稳重多了。”闻笛想起柳十七垂髫年纪在西秀山四处祸祸的模样,忍俊不禁道,“真应该让你那会儿来练练心性。” 柳十七无法反驳,轻哼一声,伸手推开了庭院大门。 当中一张石桌,三张石凳。桌面温茶焚香以待,寥寥青烟直上云霄,而桌边坐着两人,听见响动,不约而同地望过来。 其中一人鬍鬚花白,两鬓微灰,身着天罡道袍,佩剑靠在桌边,不怒自威,想必就是父亲的师长慕南风。另一个年纪大些,鹤髮童颜,端的精神矍铄,面带笑意,目光落在十七身上,那笑意便更深了。 柳十七诧异道:“是您?我在长安见过……” 长安城中替他卜了一卦的老道人,为何会出现在紫阳观,他到底是谁? 听闻此言,慕南风转身略带责怪道:“师叔,你又几时下山胡闹?” 他这称唿一出来,连闻笛自诩处变不惊,都一时语塞了:“师叔……您,您就是当今的观主石山道长吗,但您那日……” “哎,哎!不提了!”石山道人连忙打住,“今日你们前来又不是找我,与我何干?你们聊吧,我进屋去找点书看。师侄,你的贵客你自己招待,也不先打声招唿!” 慕南风道:“我当你故意的。” 石山道人叠声叫道“看破不说破”,起身钻进屋内。他走路时落地无声,连身形都看不清,转眼工夫便消失了——此等轻功造诣绝非普通的步法或是内功便能达到,唯有到了他那年纪,对力与气的运用已臻化境,方能炉火纯青。 柳十七看呆了,半晌没开腔,倒是慕南风,很没架子地拍了拍石桌。 “来,十七,过来坐,我已经有……”掰着指头算了算,他恍然大悟道,“你今年虚岁二十二,那便是十九年没见过你了。说来好笑,你父亲叫我给你起名,后来观中出事,我倒一直未能抽身,结果便不了了之。”
第191页 他至今都还只有个小名,柳十七不好意思地笑笑:“左……师父替我起过,便叫眠声。旁人喊习惯了,其实叫什么都好。” 慕南风深以为然道:“姓名不过一个称谓,我也直到近年才明白这道理。你小小年纪,许多事情能看透,不愧是来归和晓妹的儿子。” 他提到正题,柳十七道:“道长,您传信叫我和笛哥前来,或是关于爹娘的事要告知?” “说与不说差别不大,有的事尘封与否也引起不得多大变化,我其实是想见你和闻笛一面,替来归看看。”慕南风斟茶后道,“而今一见,果真已是两个英秀少年郎!来归倘若泉下有知,定能十分欣慰。” 前不久才经过死别,又说起爹娘,柳十七抱住小小一方茶盏,若有所思。 慕南风见他二人不语,兀自道:“你们应该都听说了《碧落天书》,兴许不必我多言。当年晓妹自望月岛出走,带走了下半册。她说那位大师兄似乎对此书有所企图,非要搞一个什么障眼法,好把他骗过去……” “义母伪造了一份,她聪慧过人,又饱读武学典籍,仅凭理论便能逆走经脉,然后此书交由前辈,佯装真迹带出,好吸引盛天涯,是么?”闻笛道。 慕南风频频点头:“不错,好傢伙,她与来归武学不过平平,交给我正好做了个诱饵——可惜我那时风华正盛,突然被盛天涯打了一掌,元气大伤。这笔帐还没讨回,他俩倒好,携手西去,与我就再没机会见面了。” 他看淡生死,也许年岁渐大,当真能有这般豁达。 闻笛道:“是,多谢前辈。” 慕南风道:“那《碧落天书》的真迹,你们可有寻到?” 闻笛道:“在长安的旧居中寻得,十七不肯练,把它交还给了封听云——便是望月岛那位的弟子——带回东海,恐怕也要永久封存了。” 慕南风捋须一笑:“也好,也好。” 茶尚温,香未焚尽,天光也正亮。 慕南风便又捡了些陈年旧事说与他们二人听,左不过当年虞岚如何戏弄柳来归,又主动向他示好,把一心向道的青年带回红尘,结为秦晋之好了。再多的,便是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合起伙来欺负旁人。 “你们那会儿都还小呢!”慕南风感慨道,“我与来归空有师徒名分,却实在没教过他什么,到后来晓妹玩笑,干脆兄弟相称了,像什么样子!” 闻笛笑道:“我有印象的,爹和娘总合力灌道长的酒,把人弄醉了,又暗自传谣,说慕真人破了戒,该被抓回去闭门思过。” 慕南风连忙示意他往事不必再提。 这些事柳十七都没有印象,直至薰香烧到尽头,他只觉这短短半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却让他轻松多了。至少从今日起,他可以更坦然面对生离死别。 先前抑郁一扫而空。 临近黄昏,慕南风起身送客:“你们日后居于何处,便写封信跟我说一声。我也是煳涂,这么些年都找不到来归两个儿子的下落,此后非要替他多关心才对。” 闻笛道:“一定来信,望道长不必太过介怀。” 慕南风又嘆道:“按辈分,你们好歹得叫我一声伯伯的——罢了,天色已晚,今日若不想下山,我叫人安排你们去客舍住下,明日再离开。” 柳十七道:“我们原本在山下订了客栈厢房……” 慕南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一周,瞭然道:“也是,年轻人嘛,大都耐不住道观里头的沉闷。既然如此,我便不送了。” “前辈留步。”闻笛与柳十七一行礼,却是先行离开。 山间小径,雪松林的影子被夕照拉得老长,柳十七心念一动,去牵闻笛的手。十指缠绵,他刚要说话,背后却传来一声长啸:“小孩儿!” 柳十七一愣,转过头去,见那林中自慕南风庭院的方向,一人疾速而来。等他靠近,却是石山道人,面色如常地停在二人咫尺之处,含笑不语。 “道长有何指教?”闻笛情不自禁地伸手把柳十七往后拖了拖。 他保护的姿态全被收在眼底,石山道人笑意顿深,开门见山道:“姓柳的小孩儿,你身侧那把佩刀我见了,熟悉得很,你给我看一看,如何?” 除郁徵外,石山道人是第一个说那刀眼熟的。他见多识广,又活了快百年,想必知道许多前尘旧事。柳十七见状,加之他本也对长河刀有诸多疑问,当下立刻行云流水地解下佩刀,递到石山道长手中。 那老道一改方才的玩笑之色,认真查看,从刀柄到断刃都细细观察过,甚至不放过每一处刻痕。他或弹动刀身听音,或是挥动刀刃感知重量,足足研究了一刻时间有余,这才把长河刀交还给柳十七。 见他神色严肃,柳十七不禁忐忑道:“这刀……前辈,这把刀你可认得?” “哈哈,何止认得!”石山道人粲然一笑,一双看尽红尘的眼中竟浮起如年轻人一般的光彩,“这刀名叫‘长河’罢,与紫阳山可是渊源颇深。” 柳十七抱紧了长河刀,连忙道:“愿闻其详!”
第192页 石山道长捻须思索须臾,道:“约莫八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小道童呢,刚入门习武,成天不是扫雪就是抄经,日子过得十分无趣。可那年冬至,紫阳山顶忽地出现一场雪崩,后来师门中人上山查看,见一处被砸出方圆丈余的大坑,当中竟是一块罕见的陨铁。非金非石,材质轻盈却又异常坚硬,实在是锻造名兵的好材料! “当年全天下精通锻造之术的,当属西秀山十二楼与漠南剑庐。第二年恰逢论剑会,尊长便以此陨铁为名剑,许诺谁赢了其余人,陨铁便归他。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果真是十二楼的新任掌门钟不厌赢下了陨铁,带着它回了西秀山。 “十二楼花了十年时间,终是将陨铁钻研透彻,以陨铁混合西秀山特质的寒山石,锻造出一刀一剑。那把名刀仿造西秀山固有柳叶刀的制式,却更长,也更宽些,方便钟不厌自己使用,他也为那把刀起了名字叫‘长河’。” 柳十七不禁道:“那剑呢?” 石山道人看他一眼,才道:“剑嘛……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剑便叫做‘孤烟’,一直在西秀山武库中。好几年内,武林都在眼馋那把剑——甚至包括我派尊长——可钟不厌喜欢极了,无论何人重金去求,他都不肯割爱。” 柳十七道:“啊,怪不得,郁徵说他在西秀山武库中见过‘孤烟剑’。” 石山道人高深莫测:“可远不止如此。” “长河孤烟问世后不久,叶棠初入江湖。他机缘巧合认识了从西秀山到中原游歷的钟不厌,两人极为投缘,不多时便成为了挚友,这可是当年江湖人尽皆知的事,连我一个扫地道童都有所耳闻呢! “叶棠自是知道了他的一刀一剑,少年人嘛,谁不喜欢宝剑名刀呢,当下开口向钟不厌索要那把剑。那会儿还是在一次诸多江湖人士都出席的酒宴上,大家暗自笑他不懂事,等着看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出糗,哪知钟不厌只思考片刻,当场允诺了他!还让人立刻快马加鞭回到西秀山,把孤烟剑取来赠予了叶棠。 “剑到了手上,叶棠也不用。他带在身边好几个月,赚足了旁人的羡慕,忽又出尔反尔,对钟不厌言道除了孤烟剑,他更喜欢那把长河刀,不知掌门可否割爱。其余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就差没把这不知好歹的人群起攻之,钟不厌却又同意了。 “听尊长说,那时钟不厌答应叶棠,径直解下刀,交到叶棠手中,要他好生保管。叶棠也不含煳,取了刀后极为欢喜,孤烟剑这才又物归原主,回到钟不厌身边。” 石山道人讲到此处,与闻柳二人走至三清殿外,此时紫阳观开晚课,不少弟子都跑去念书,声音嗡嗡地迴荡在广场上方。 天边已有了明亮的星辰,但柳十七听得入神,不断追问:“我倒不知道他们曾经还这么要好……前辈,后来呢?” “后来?”石山道人露出个微微怅惘的表情,“钟不厌用回了十二楼普通的弟子刀,叶棠在赏琴宴上受了重伤,性情大变,主动坦诚他乃是拜月教的护法,群情激奋,杀上水月宫——这些事,你应当有所耳闻。” 柳十七疑道:“是有听说,后来叶棠带着华霓的遗孤远走东海……” 石山道长含笑缄口,却是再也不肯说了。 柳十七又问,他耐不住少年撒娇,只道:“我那时还年轻,没有参与围剿水月宫,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闻叶棠与钟不厌自挚友一朝变成仇人,大战一场,二人决裂,长河刀也被他一折两段了。” 风过,柳十七捧着的长河刀忽然如有灵一般地轻轻响了声,清脆的金属声,暗挟雪霜。 这就是全部的往事。 石山道人将那二人送到太清门外,柳十七和闻笛走出几步回头时,他已经不在远处。好似刚才听见的全都是故事,但又不只是故事。 山林间有归鸟啼鸣。 柳十七若有所思,将长河刀重又背到身上:“怪不得它总是断的,修也修不好。向来如若刀剑有灵,目睹挚友决裂,也会伤心欲绝吧……” “你又如何知道伤心了?”闻笛逗弄他。 “我不知道,”柳十七摇头,又说道,“但我光是想一想,叶棠与那位前辈既有赠剑之谊,后来折刀断义,两人应该都不好受。” 小蓬莱中惊鸿一眼,闻笛思及钟不厌遗留的手书,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窥破了一个秘密。 他一直猜测钟不厌是遭逢变故,才将“天地同寿”封存修改,留下一个不完整的赝品给后人修习,着实自私。可钟不厌后竟参透了“同寿”一层,寻觅解法,以至于最终在小蓬莱中终老,再没有离开一步。 他是武学宗师,折花手的集大成者,会在何种状况下非要“断情”寻求解脱? 当日闻笛想不明白,而今终是有了个模模煳煳的答案。 挚友挥刀以对,决裂之后,叶棠似是前往东海再不回来。他若把叶棠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为之耗尽余生,也不为过。 但这些也都仅是闻笛的猜测。当年之事过去太久了,留下来的人里,也大都如石山道人不曾亲身经歷,而真相究竟为何,更是早被钟不厌带进了坟墓。
第193页 “想什么呢,在发呆?” 柳十七摇一摇闻笛的手,把他从思索中拽回。 他示意自己没事,转脸问道:“你又想起了别的事吗?” “没有。”柳十七老实道,他摸了摸长河刀的刀柄,“不知是不是往事加成,只觉得这刀忽然重若千钧,倒有些承受不起。” 闻笛问:“你是不是很佩服叶棠?那般的魄力……” 柳十七先是点头,后又纠正道:“有,但也没有。他功夫那么好,却始终不被江湖认可,哪怕他不在意,可挚友相负,至亲不在,最后仍然一个人带着祖师爷在望月岛生活,想必十分寂寞。” 闻笛见他出神,知道这些旧事最易牵绊,只道:“你不要多想,左右都过去了,不如多思考以后我们该去往何方?” 这话让柳十七一下子振作,他兴奋道:“我想游歷天下,走遍所有名山大川!” 闻笛失笑道:“那也得先找个地方落脚。” 一言既出,他与柳十七对视一眼,见对方的眼睛如天边星辰,忍不住贴近,在他睫毛上亲一口,小声如情人耳语:“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知道。”柳十七任由他把自己十根手指都收在掌心,依恋地攥紧。 金乌西沉,月上柳梢。 “我们回长安。” 彼时雁归西关,灯花未冷,良夜相对俱是满心欢喜。 而今白驹过隙,梧桐不再,唯有好景依旧,人亦如故。 月映千山,亘古似昔年,曾照彩云归。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从2017写到2019,这篇文也是陪我经歷了很多的。考研呀,升学呀,还有比较痛苦的,至今没有跨过去的回忆。这篇中途的断更,我还挺对不起读者的,就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不好意思,以后一定避免! 不过祸兮福所倚,可能因为时间长吧,心态变化也很明显,尤其关于生死的观念,后期比开头成熟不少。有些也是自己经歷过死别,想法和落笔处的情绪难免有所波动。我希望我想表达的东西能够被感知,但文章发布后,就都是读者的看法,我不能左右。 就个人而言,还满喜欢这篇文的,特别是主线里除了主角之外的其他人物,本来想着“这次写个大魔头吧”,写到后来一看,噫怎么大家都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可能还是心软了。不过这种每个人都有塑造到,倒还有点意思? 皓月是第三篇古耽,比起北风和长友来说,完成度更高一点,在节奏感和剧情线的设置这一块因为我有了不一样的写法,就也自觉进步挺大。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后期看有没有精力修改吧,要看一遍也是蛮花时间。 看过北风的朋友都知道我受金庸先生影响是相当深的,熟悉武侠的新读者看了皓月,可能也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在致敬金庸武学宇宙(?)中的人事物。恰逢去年先生仙逝,重新拾起此文,在后半段又加入许多致敬的描写——比如六阳掌与逍遥派的天山六阳掌,五岳剑脉与笑傲里的五岳剑派,还有那段十七与段无痴对峙是扬言“三掌打不退你就下山”就是非常明显的对应倚天中六大门派齐上光明顶,张无忌与灭绝师太的一段——不过致敬归致敬,仅限于名字与一小部分,其他的还是有自己的用心在。 总之这篇我还行,后续应该也有1-3个不定期更新的番外吧,叶棠肯定要写一个,剩下的内容没想好。有想法的欢迎交流,不交流我就自便啦。 谢谢读到这里的小可爱,?( ????` )比心。 第59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上) 叶棠名动天下时不过十七岁,年轻得难以置信。 他是孤儿,华霓在淮南捡到他,春末,正是花开时节。 淮水之南草木繁盛,小镇外的棠棣花开得极好,粉白的一蹙,沉甸甸垂下,风一吹,便花枝招展地摇。那日华霓不知发什么傻从水月宫跑出去,正好经过小镇,多看几眼,立时被那花朵吸引了目光,但耳畔有细微声音吵得很。 她定睛一看,树下的石磨上放了个襁褓,一个看着刚足月的孩童正在嚎啕。 后来华霓说她这辈子都难得大发慈悲,碰上叶棠,本不想理,但花开得太好,连带她心都变软,这才把人带回水月宫。 那时的拜月教虽声名狼藉,内中众人对他的突然到来,也没多少敌意——小孩儿嘛,没几两肉,还不好吃,仇星朗是这么说的。 于是一群被江湖人传为“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其乐融融地替他起名,翻遍了诗经楚辞,最后由华霓拍板,叫做“叶棠”。 叶是花,棠也是花。 他长大之后听了这段哭笑不得的来歷,只觉得这帮酒囊饭袋怕是都没养过孩子,好在没想出什么“狗剩”“大山”之类,算他祖上积德。 再到后来,他又觉得这名字好听归好听,不太吉利——棠棣花春末盛放,转瞬即逝。 叶棠名字风华正茂,人却一路坎坷。 他前半生囿于淮水,后半生自困孤岛,中间颠沛流离,好容易遇到一个人,没能骗来几天好春光便陌路天涯,说起来,还是他亲自断的念想。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贱名才好养活。
第194页 他在拜月教长到十七岁,书读了不少,路最远只走到徽州——还是跟着仇星朗去的,被放在客栈整三天,又被拎小鸡崽似的拖回去。 与其说他被带出去放风,不过只透口气。 拜月教除了仇星朗和华霓,其他人自叶棠能说话会走路之后便跟他不太有机会亲近,而那两人本身不务正业,教也教不出什么礼义廉耻。 好在念的书都是正经书,叶棠被他们瞒着,少时不知道拜月教是做什么的,一心要当个正人君子。后来知道了个大概,只觉得外头的人夸大其词,哪有那么可怕? 少年心性,他习武练拳,和教众切磋胜率增多,于是又想当大侠客。 书上写的侠客,大都一人一剑一马,便能走遍天涯海角。读的游记一多,叶棠满心都是什么时候能离开淮水这个金丝牢笼,去其他地方看看。 但华霓不准。 十六岁,叶棠自觉长大了,武功也还凑合,第一次跟华霓提出想要出门闯荡,被打得七荤八素,此后整一年没敢再说。 等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和仇星朗切磋,三胜两负后叶棠又膨胀了,跑去找她。 这次华霓没跟他动拳脚,讲了道理:“离开淮南,我可护不住你了。” 拜月教的名声叶棠自是明白,他一个从小在乌合之众里长大的人,出去等得到多少好眼色?但江湖广大,天高路远,只要走出去,他就是自己一个人,交的朋友喝的酒,华霓便再也管不着了。 于是叶棠一摆手:“去了中原,我不告诉他们师承,他们怎么知道我从哪儿来,反正无父无母的,有点儿神秘不是更好吗?” 华霓拿他没办法,兀自嘆气不答。 叶棠当华霓同意了,欢欢喜喜地回到房中,收拾起包袱,择日离开水月宫。 他挑了个傍晚换岗的时候,从水月宫的密道走,临了不忘在门口做一个记号,免得自己回不来——拜月教出入极严,哪怕他占着左护法的名,没有掌教特批的腰牌,也不能随意地自行进出,此举本意为了管教众人,如今外面虎视眈眈,便也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叶棠的背影沿着山路消失,水月宫外长长的台阶上,两人无声目送。 仇星朗注视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才转身对旁侧的女子道:“你真放他走?” “不然呢?”华霓指尖绕着一缕青丝,没骨头似的靠在身侧打磨光华的石柱上,“再过一年他六阳掌大成,连我也管不住了。” “他听你的话。”仇星朗道,“你是他阿姐。” 华霓轻轻一笑:“正因为他把我当作阿姐,我才不愿强迫他什么。他迟早要走,但也迟早要回来,拘束他没用。” 仇星朗沉吟道:“本门内功中,‘移星’一脉的武学本就更晦涩难懂。六阳掌虽招式不多,却个个难练,普通的出众武者哪怕修习过内功,突破第一招都要至少六七年光景,何况又须得及冠才能开始修习……我练至今日,还剩‘云霞’‘海曙’‘熔金’三式不曾领会,叶棠十六岁已突破‘海曙’,假以时日,定远胜于我。” 华霓道:“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仇星朗站直了,收敛起往日的吊儿郎当,肃然道:“掌教,叶棠是可造之材,不能放他去中原,万一他遇人不淑——” “遇人不淑”像是一个玩笑,但华霓懂仇星朗的意思。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万一叶棠不听话,或者被所谓的名门正派感化,反过来对付我们……” 华霓眼眸一垂:“那就是命数。何况你以为那些人有多光风霁月么?阿棠的来歷洗不掉,迟早便会暴露,他们不会真正接纳他。” 仇星朗:“这……” 华霓望向远方,夕照正好,她转身往水月宫走去:“放心吧。我说过了,他迟早会回来。” 这些高深莫测的对话,十七岁少年全不知情,他从淮南镇上买了一匹好马,先往北,再一路西行,没有目的地,途中遇见好吃好玩的便多逗留几日。 春天随最后一场大雨离开,夏日初阳和煦,叶棠正好行至洛城。 他原本不是很想来,太过金碧堂皇的地方会让他想起浮夸的水月宫。但途中走过衢州,小酒馆隔壁一桌有人把洛城的牡丹吹了个天花乱坠,什么“花开时节动京城”,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锦绣成堆、红若烟云,好似天上有地下无,吹得叶棠心痒痒。 “那是什么?”他夹了一筷子菜,就着茶水喝,“难不成比淮南的花儿还漂亮?左右华霓不让我按着时间回,不如前去看看。” 行程临时更改,叶棠调转马头,再往北行。 洛阳城是前朝东都,自改朝换代迁都之后便与长安一同不再做政治中心。但此处距离潼关近,后者镇守出西域咽喉多年,至今胡商自张掖古道入中原,仍会选择在洛阳停留。商贾云集,商业自然发达,连带着城市也有了人气儿。 “客官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是妙音阁的先生,里面请!茶水给您备好了!” “刚到货的上等锦缎,西域新样式,全洛阳仅此一家!”
第195页 “卖牡丹,卖牡丹,新培育出的‘魏紫’,就剩这三盆啦——” 小贩叫卖、店家拉客,主街道上人声鼎沸。叶棠孤身一人也不显得落寞,他牵一匹马,单手拿个包子啃,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看什么都稀奇,空气中一阵花香袭人,衬得阳光都更鲜亮。 那小二的招唿声还在耳畔,叶棠脚步一顿,见不远处一群人围成一圈,吵吵嚷嚷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立刻有了兴趣。 叶棠把马系在旁边,凑过去看,被人群挡了个结结实实,顿时有些郁闷——他在拜月教中便不算小个子,来了中原虽也不矮,但洛城多胡商,北方男子也都人高马大的,他和这些人站在一起,顿时气势都输了一截。 何况这些人把吵闹中心围得严丝合缝,叶棠看不见。 他好奇心旺盛,郁闷到极点便有些气恼。一双亮晶晶的眼四处瞟,叶棠默念一句“无人看我”,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轻如燕地立到了街边屋顶上,身形令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动作。 站得高看得远,叶棠蹲在屋顶,总算看清了当中情状。 他耳力也好,凝神听了一会儿,也明白个中大概:官老爷的儿子看中了这家馆子的卖酒女,要强行掳走回府做妾侍,但那卖酒女已有良配,纨绔子心下不快,日日来此找茬。这天更是过分,将那卖酒女还未嫁的丈夫打了一顿,要抢人过门。 “什么跟什么……”叶棠嘟囔一句,感觉耳朵有点痒。 他在拜月教待久了,本不爱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但眼下愈演愈烈,周遭民情激愤,却碍于那人身份,无一个敢真的动手。 他们倒是把人围起来不让带走卖酒姑娘,可一会儿官府来人,若那纨绔仗着自己身份连官兵都不怕,定会坏事。 叶棠眼见那姑娘哭得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又听闻衙门有动静,顿时被碰了反骨似的,闲坐不下去了。 他“呸”了一口,拍掉手上吃饼留的碎渣,足尖一点,飞身而下。 那纨绔子正拉着姑娘的袖子不放,眼见就要得逞,忽然一片阴影掠过,紧接着他便感觉后背一疼,膝盖一软,乌龟似的被人压在地上。 “什么人……!”他刚要抬头,一条腿蓦地踩上了背。 “光天之下欺压民女,好呀,这不是找揍?!”少年声音清朗,仿佛传出极远,还带着笑意一般,他先放开人,旋即一矮身,拎着后颈把纨绔提了起来。 叶棠看着年纪不大,手劲却远胜这些游手好闲公子哥,被他抓住,纨绔起先还挣扎,后来被人踹了一脚膝弯,顿时不敢再动。只是纨绔子左不过也就二十岁的年纪,自小养尊处优,何曾被人一脚踹倒,还擒住了后颈皮! 他当即恼火:“你……你什么人!我爹,我爹可是吏部员外郎!” 叶棠一歪头:“员外?很厉害吗?” 周围哄堂大笑,都觉得这少年一句话把纨绔噎得不轻,还有几个胡人鼓起掌来,替叶棠叫好。有人喊了声“官兵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却又不肯散去,有热闹可看的地方,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为首的是个官兵校尉,此刻见了那纨绔,先行了一礼,喊他“王公子”。 那王公子被叶棠掐住,声音都变了调:“你们、你们怎么才来!没看到本公子被人拿住了吗,快……快让他把本公子放了!让我爹知道了,你们全都要挨罚!——听见没有,把本公子放了……啊!” 话音入耳刺得慌,叶棠“啧”了一声,轻咤“闭嘴”,掐住他大脉穴道,只稍稍用力,王公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活像快要死了,再说不出半个字。 除非习武之人,普通百姓看不出端倪。叶棠这一手虽看似一动不动,但拿住的却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哪怕略有修为之人,在此处灌注三分真气,都要即刻嵴椎断裂。而普通人只稍稍加一分力气,就已经受不了。 那校尉眼见府衙公子面色不好,又看出这人恐怕不简单,连忙道:“这是……这是怎么了?快,快把人放了!” 色厉内荏的吓唬,叶棠暗自翻了个白眼,朗声道:“他欺压民女,我路见不平,只略施教训,还没要他的命!放人也容易,难保此人得救之后不报復,你在此地说得上话么?” 校尉遇到个硬角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后有一道声音传入:“他说不上,我却是能在官家有几分薄面的。” 人群尽头,两个青年缓步而来。 说话的那人器宇轩昂,长衫广袖,还有一把摺扇,初夏天气不热,他却边走边扇,活像离不开凉风伴身。而另一人并不开口,只含笑看着当中众人,摩挲腰间的长刀。 叶棠一见他,眼睛便挪不开了。 那扇扇子的公子道:“这位少侠稍安勿躁,把人放开。强抢民女一说,既然在场有人做见证,他父亲虽是员外郎,也不好徇私枉法。在下乃妙音阁的教导先生,姓东方,单名远,与此间官府有点儿交情。少侠将人放了,在下定会主持公道,把人亲自押送报官……” 一通慢条斯理的官腔,叶棠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掐着人的手一松,那王公子被旁边严阵以待的几个随从救下去,没命似的咳起来。
第196页 天光正盛,洛阳城中牡丹花开,惊天动地一场相逢。 他指着那东方远的朋友,前言不搭后语:“你……你叫什么?” 白衣的青年人,剑眉星目,鼻樑高挺,并非十分英俊,身姿却如雪山劲松,风吹霜打挺拔依旧,又似一把出鞘名剑,光华内敛,但难掩锋芒。 他的手指一直抓着做工精緻的刀鞘,好整以暇摸过上头的纹路。此刻眼见叶棠点名自己,他先是呆了呆,随后又宽容地笑起来。 像是嘲讽,叶棠眉头一皱。 那人也许感受到他的不悦,立刻不笑了,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叫做钟不厌。” 半个时辰后,洛阳城内最大的望南楼,东方远设宴一桌款待叶棠。 “说实话,我见王公子纵横洛城多年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说动手就动手,在下十分佩服!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的——”东方远嘴上说着佩服,手头却没动作,仍拿着他那把扇子,侧过头去与钟不厌讲话,“这小孩饿死鬼投胎么,嚯,风捲残云!” 钟不厌端着茶杯,目光落进清亮一泓中,但笑不语。 他原本是极凛冽的眉眼,偏偏喜欢笑,便一点也不凶,还显出几分好脾气的温文尔雅来。此刻他一笑,旁边的叶棠听到他们的话却耳朵一红,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 东方远作势摇了摇扇子:“小孩儿,你不是本地人罢?” “不是。”叶棠又吃了块芙蓉酥,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东方远问:“你习武,擒住姓王的那一手,我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叶棠垂眸吃着东西,心里蓦然“咯噔”一声,暗道不会已经露馅儿,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没有没有,只是占了他不会武功的便宜!” 东方远笑意顿深:“是家传武学罢?” 叶棠顺水推舟:“阿姐教的。” 于是东方远靠上椅背,把扇子摇得生风,不再说话。 倒是旁边安静了半晌的钟不厌忽然开口道:“以后这种路见不平的事还是少做。” 他一张嘴就是长辈风范,叶棠虽略有不适,仍嘟囔道:“难不成我就要眼睁睁看弱小被欺凌,那要一身武学何用?”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不做,而是要想些法子。”钟不厌食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收敛着力道,清脆的“笃笃”声依旧传出很远,足见他的确有几分本事,“就这么直接上去和人抄傢伙,你赤手空拳,占不着便宜。” 叶棠不服气道:“你小看我了,我又不靠兵刃。” 钟不厌闻言,一手撑着下巴,认真看向他道:“家传武学,是拳法还是掌法?总也不能空手接白刃,你多大了?” 他问得突兀,前面还让叶棠气闷,最后一句蓦地转移话题。 叶棠一口闷气没出来,反而被茶水噎了回去,他的筷子在碗边敲了敲,无所谓道:“过完春天就一十七。” 那两人同时露出“果然是个小孩儿”的表情,东方远扭头看向钟不厌,颇为怀念道:“你当年继承掌门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我比他大些,那时候十九。”钟不厌道,“却是已经过去十年。” 叶棠虽表面只对点心有兴趣,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们对话,心下疑惑更甚。 这东方远方才自报家门,说是妙音阁的教导先生,总不过钟不厌是他们的掌门吧?但华霓曾说,妙音阁中尽是一群喜好丝竹管弦的乐手文人,看上去都柔弱,钟不厌观之便是内功深厚,以手指敲击梨花木桌面,竟有传音甚远,与妙音阁未免太过格格不入了。 还有,他说什么来着,十年前继任掌门……十年前…… 好似有些印象,但他那时真的太年幼。 叶棠茫然地抬起头,那边钟不厌正转过目光。 霎时两人四目对在一处,他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只觉钟不厌目光太冷。这人真怪,分明一直在笑,情绪却依然冰冷,像山巅经年不化的积雪。 但下一刻,钟不厌眼角轻垂,那积雪便化作了一溪春水,自山巅潺潺而下,沿途霜融露消,带走了最后的浮冰。 “小友还不曾自报姓名。”他道,替叶棠斟满了茶杯。 他被那如霜又如水的目光冻得一个激灵,后背仿佛烧起来一般,连忙端起茶杯喝水。苦味沖淡了,可新添的水温度太高。 叶棠被烫了个泡。 他捂着嘴角新添的伤,满眼都是不自觉涌出的泪花,哼哼唧唧:“叶、叶棠。” “棠棣之华,是个好名字。” 一杯温水重新放在他面前,叶棠捂在手里,却是有了心理阴影,半晌都喝不下去。他进退不得地坐在那,一时只有遥远的人声,马蹄声穿街而过,但望南楼高处不胜寒,五月阳光明媚,依稀可见郊外花圃争奇斗艳。 他这才缓慢地喝掉那杯水。 钟不厌一伸手,摸了把叶棠的头:“太不小心了。” 还含在嘴里的水差点喷出去,叶棠如见大敌,刚要说话,牵动嘴角水泡,又是一阵疼。 (二) 初见说来并不算多么惊心动魄。
第197页 那顿饭没人喝酒,但投缘本不需要酒来作伴,茶过三巡不多时已是兄弟相称。 叶棠吃了个八分饱,不再着急填肚子,仔仔细细地问起这洛阳城中如今的情状。钟不厌也耐烦,捡些要紧话告诉他。 眼见他二人家长里短,东方远按捺不住,嫌钟不厌磨叽,直接对叶棠介绍道这是十二楼新任的掌门。末了他见叶棠似是初入江湖,又问你知道十二楼么,窝在西秀山,一点儿没出息,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原人,要见他们出手一次都不容易。 叶棠一愣,倒是真没想到钟不厌竟与十二楼有关。 这门派的名称独树一帜,故而叶棠过耳不忘,此刻听东方远提起,他脑中飞快窜过华霓所言的西秀山武学。 春水刀法以柔克刚,听风步独领风骚,而掌门单传一脉的折花手更是被誉为“三十六式,无人能破”的绝学。 十二楼居于宁州,虽远离中原,每逢盛世,定然有人前往千里之外送请帖,但门人却倨傲得很,大部分时候都以“静心修行”拒绝。因此中原群侠有说法,哪门哪派但凡请到了十二楼的掌门,那简直四壁生辉,连带着自家都能鸡犬升天。 这般名扬四海又遗世独立的门派,掌门却毫无半点架子,举手投足都是一副教养极好的柔和模样,锋芒暗藏,定是个大侠客。 何况钟不厌自言年岁还不到三十。 思及这一层,叶棠顿时心生敬畏,由衷道:“那钟大哥身为掌门,武功一定很高了。” 钟不厌摇了摇头:“师门谦让才坐了这个位置,谈不得多厉害。” 东方远打趣道:“小友,你千万别听他这人胡说八道。折花手,春水刀……若是钟不厌都算不得厉害,这天下也少有几人当得起高手之名了!” 言罢,他见叶棠眼中有光闪烁,摺扇譁然一展,仿佛说书先生一般的语气:“钟贤弟十年前第一次离开西秀山来往中原,便在群英荟萃的紫阳山论剑会上力克各大门派最杰出的弟子,还单挑北川掌教司轶,大战三百回合,半招险胜——司轶先生执掌北川学门二十六年,首尝败绩,滋味可不好受!” 叶棠听得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连茶也忘记喝,似是在回想当日紫阳雪峰上的盛况。 而钟不厌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按住东方远的摺扇,要他别再多说:“好了,好了,都是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早知也应当给别人留些面子——” “你瞧!”东方远摺扇一收,在左念手腕轻描淡写地敲了下,“这人可是太谦虚了!不厌,想必那次你也没出全力吧!” 钟不厌被他一通夸张的赞嘆音调闹到进退不得,唯有坐在原处,臊得单手撑着额头不敢说话。他没见到叶棠眼神亮亮地望,也错过了他小声的感慨。 少年人最是慕强,叶棠尚未出门时打便水月宫几乎无敌手,可大家都当他还小,不尽全力。眼下他知道山外有山,但甫一遇见新朋友,竟是这般的风华正茂! “折花手……是么?”叶棠喃喃道,又勐地坐直了,不自禁按住钟不厌的手腕,把对方吓了一跳,“钟大哥!得了空,我也想同你切磋——” 东方远哈哈大笑:“贤弟,这下被抓住了吧!” 钟不厌没说好,却也没有立时拒绝,他握住叶棠的手轻轻一推,笑道:“都是你,胡乱吹什么当年的牛,给我找事。” 那一指弹过手腕外侧,叶棠却立时感觉如千斤拨过,压得他少阳三经都一麻,短暂失去知觉般动弹不得。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经好端端地收在桌边。 耳畔东方远还在说些什么,而叶棠收回手,摸了摸被钟不厌碰过的地方。 有一点凉。 是与他功体完全相剋的内力。 叶棠不再说话,抬头看向钟不厌。 习武之人对外界敏感,钟不厌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扭过头来,唇角上扬,分明是笑意温和的表情,叶棠却感觉他充满戒备。 他在那一刻有被看穿的错觉,握着茶杯低头沉默。 一顿饭吃到午后,阳光和煦。 叶棠道过谢,本是打算告别,却被东方远喊住了。他说得诚恳,左右无事,不如叶棠跟他们一同在洛阳城中转转。 “说来我倒是见了不少江湖人在城中……是有什么好事吗?”叶棠眨了眨眼。 东方远但笑不语,目光瞥向钟不厌。 对方受不得他的揶揄,解释道:“是此间主人……洛阳望南楼的百花夫人,十日后设下流觞曲水席,算近日里的一桩盛事。说是流觞曲水,不过也只取个彩头,百花夫人培育出新的牡丹花种,以舜帝妻子的称号为名,唤为‘娥皇’‘女英’,这一次也是邀请各路江湖人士前来赏花。” 叶棠皱眉道:“我对牡丹也没那么感兴趣,方才路过时见到一盆魏紫,说是真国色,我瞧还不如家乡的桃花开得烂漫。那什么皇什么英的,想必也没什么好看!” 钟不厌道:“其实赏花倒是其次,只是这次北川学门、妙音阁还有华山派,许多高手都会来,大家久不相聚,机会难得,恐也会切磋切磋。” 普天之下,江湖的三大盛事大都倨傲,间隔太久。除它们以外还有不少聚会,这望南楼的主人做东,自然有不少人买帐。
第198页 他倒是明白叶棠的喜好,此言一出,即刻见到叶棠眼中有光闪过。 “真的?”他问,“是要当场比个高下,选个天下第一么?” 钟不厌哑然失笑:“不至于,但……” “但有彩头。”东方远接过话头,“百花夫人老早就看上了钟老弟闲置的那把剑,此刻放话说无论何人最后取得此次宴席首座,若要那把剑,定有法子让钟老弟将宝剑双手奉上——贤弟,我瞧那女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钟不厌瞪了他一眼,转向叶棠道:“别听他胡说。” 叶棠乖乖地“嗯”了声,不再多问,道:“意思便是,十天后,中原所有高手都会聚集在此地……得胜者有礼物。” 钟不厌:“这么想也没错。” 叶棠轻快一笑:“那我便留下了。” 他不问钟不厌是什么剑,反正自己不会剑法,心下却想:如果真得了那把剑,说不定可以拿回去送给华霓,正好配她练的北冥剑法。 他们在东市分别,东方远热心问了叶棠所居何处,又道十天后会去接他与自己同行,否则他没有请帖会很难办。叶棠感激他的好意,叠声道谢,目送那两人走向城中一条小巷,这才收回目光,定定地看自己的掌心。 头一次被激起了胜负欲。 天下高手,正是小试牛刀的好时候。 “今天那小兄弟有点意思。”走得远了,东方远才道,“年纪轻轻,对王公子下手时无论手法、力度却都狠毒,不像正派教出来的孩子。” 钟不厌坐在阁楼上,把他的刀卸下来擦:“武学又无正邪可分。” 东方远瞥他一眼:“你自己都说‘天地功法’是要灭人慾,练至最后人都成了一块石头,不是好东西,怎么现在又讲并无正邪之分?” “不是好东西可以不练,我止步第九层便足够,再练下去恐会走火入魔。”钟不厌道,“但武学与人品并不相关,你看叶棠武功路子邪门,他却能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总好过有人自文法寺剃度出家,听过佛门经典,最后却金刚拳大破杀戒。” 他话语中的人是这些年臭名昭着、杀人证佛的“恶僧”道诚,前不久被设计抓回文法寺,囚禁于后山藏经阁下的五层牢笼,直至老死。 东方远被他噎了一下,道:“行,随便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你猜叶棠会不会去百花夫人的宴席,我看他挺有兴趣。” 钟不厌手间微动,刀刃出鞘三分,似雪光耀眼,他直视锋利的刀身,并不说话。 这下东方远自讨没趣,也不提叶棠了,似笑非笑道:“自你那‘长河孤烟’问世,不少人都想一睹为快,你倒好,直接把孤烟剑封存了。你也真是,十二楼不用剑,那把剑铸出来只会招惹是非,不如多铸一把刀。” 钟不厌轻抚刀身,只答道:“刀与剑相辅相成,若无孤烟,长河也不復存在。孤烟并非封存,却也不能拿钱来换。等我遇见合适孤烟的人,自会拱手相让。” 东方远嗤笑道:“你留着做嫁妆呢?” 钟不厌不紧不慢地擦完了刀,宝贝似的将长河刀重新送入鞘中,才道:“归于大漠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你闲操心的事太多,十日后盛宴,拿什么与人切磋?” 东方远怪叫:“好你个钟不厌,我拿你当兄弟,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喋喋不休地和钟不厌算帐,而对方却不再听他说些什么。 长刀入鞘,刀柄刻有复杂花纹,当中嵌着两个字:长河。 钟不厌没来由想起今日白天遇见的人,少年意气,是不在乎生死的年纪,纯粹得令人害怕。叶棠身上的确有与他年纪不符的深厚内力,他只需看一眼便知道,但他不在乎那内力从何处来,也对东方远所说“歪门邪道”不甚在意。 那少年看他的目光闪闪发亮,让他想起西秀山冬夜的星辰,月光之下难掩其辉。 十天眨眼便过,期间叶棠险些面临最窘迫的难关——囊中羞涩。 他出走时华霓送了他盘缠,但这人自小便对银钱没个概念,入世之后逃不过大手大脚的臭毛病。叶棠自小不至于娇生惯养,至少也是被宠着长大,吃的无所谓,但住一定要最好,于是悲剧发生了。 在洛阳东市客栈住了三天,叶棠口袋里就剩下五两银子。 客栈掌柜委婉劝他搬走,叶棠愁眉苦脸求来一天,说做短工抵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刚扛着一袋米踏出客栈门,便碰到了钟不厌。 钟大哥听了这遭遇,顿时哭笑不得,直说他蠢,当下掏钱让叶棠住满十天。他自是连连道谢,钟不厌临走前忍不住语重心长教诲一通。 “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孩儿总这样,今后行走江湖没有一技之长傍身,也无同门庇护,你可得万事小心。不可能时时都有人帮你,路怎么走,总得有个想法。” 叶棠反驳:“我行自己的道,走到哪儿不就算哪儿了?” 钟不厌在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胡闹。” 接着不等叶棠再多说什么,钟不厌道:“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懒得教训、也没资格说你什么。但唯有一句,小棠,自己的决定,做了也别后悔。”
第199页 这句话叶棠记了很久,不只因为钟不厌喊他“小棠”。 直到最后他困居孤岛,身边只有一名小童、几个僕从作伴,他偶尔夜里闲暇,走进简陋中庭,望见高天皓月,只觉得短短几年转瞬即逝,好在不管何人问起,他依旧能问心无愧一声,“此生不悔”。 但当时一言入耳,叶棠感觉面颊发热,错开目光不再看钟不厌,也未作回答。 钟不厌无所谓他的反应,和人一同往城外方向走,捡了另外的话题:“那日我初见你,觉得你拿住王公子那一招有些奇怪,是怎么做的?” “嵴椎共有三处要害,只要按住一处,便能叫人动弹不得。”叶棠伸手比出当日的姿势对钟不厌解说道,“但我没有拿住他的穴道,只掐紧了骨头。我自小习的纯阳功体,他没练过武,承受不起一点点真气。” 钟不厌眉头一皱:“可我从未听说内力光是这样便能伤人。” 叶棠直视他的双眼,带一点少年倔强,思忖片刻后道:“可以。” 他握住钟不厌单手脉门,示意他屏息以待。钟不厌看得有趣,依言暗自运功,心中却想这能有什么奥妙之处。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穴道一热,紧接着有一缕真气顺势钻入,即刻钉在经脉中。短暂不适后,钟不厌竟感到被叶棠握住的左手一阵疼痛,旋即无力挣扎,那股酸楚感顿时清晰,火焰一般燎人,从内中熊熊地烧起来。 钟不厌咬牙运功抵御,却好似全无效果,他刚要发问,叶棠又在他上臂穴道轻轻一点,掌心贴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解了他的难耐。 “这……”钟不厌差点咬了舌头,“这是什么?” 他甩了甩手,方才的痛也好、酸软也好,都好像从没存在过,整个人有些微倦意,但毫无受伤的迹象。 叶棠嘴角滑过个俏皮的笑:“不告诉你——啊,是梅子!” 接着他小跑几步,钟不厌回过神时,叶棠已在数丈开外了。 盛夏时节,洛阳城中偶尔有梅子树从青瓦白墙的院内探出枝条,沉甸甸地结满果实,但树枝太高,行人大都够不着,只能望梅止渴。 叶棠在墙上一个借力,钟不厌还没看清他的步法,那少年已经骑在主树杈上,抬手摘下一串梅子,又轻轻一跃,无声落地。 “钟大哥!”叶棠跑回来,献宝似的将梅子捧到他面前。 钟不厌心下还有他方才古怪手法的疑惑,但也不好再追问,知道叶棠拿吃的堵他嘴,想必不愿意讲。他屈指在叶棠脑门一弹,便就坡下驴地接了他摘来的果子。 还带着阳光温暖,钟不厌先是拒绝,耐不住叶棠一直往他眼皮底下送,这才尝了一枚。 梅子刚成熟,咬下顿时口舌生津,味道清甜无比,带一点微微的、恰到好处的酸,尝一口便停不下来。钟不厌见他吃得开心,自己吃完一枚就不再碰。 “这次是见长得好。”他忍不住说教道,“但下次你不要偷别家的果子。” 叶棠即刻垮下脸,嘴里还含着个果核,说话间腮帮子鼓起一块,像只冬日里藏坚果的松鼠,模模煳煳道:“吃都吃了,马后炮!” 他话说得委屈极了,钟不厌忍俊不禁,故意逗他道:“我给你吐出来?” “噁心!”叶棠扮了个鬼脸。 果核被他吐得三尺远,随后他像是生怕被钟不厌打一般,又脚底抹油,飞快地跑了。 钟不厌留在原地,唇齿间还有梅子的甜味。 他抬头看了看风中摇曳的树枝,阳光剪出细碎的影子洒在青石地面上,耳畔的笑语也仿佛留着余温。 他摸了摸自己脉门,皱眉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略多,分几个章节发 终于到了我写本文的初心角色了,掩面大哭 说是叶棠隐藏主角,其实也是第一次提起六阳掌的时候想到的人物,前面伏笔有一点点叭,不过他确实,没有他和钟不厌,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强行圆场 第60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中) (三) 那次的流觞曲水席,可谓叶棠迈入江湖的第一步。 他一个无名小卒,跟在钟不厌身后,装作是十二楼的弟子混进去,甫一进场便不见了踪影,钟不厌找了会儿不见人,也随他去。 不同于紫阳山论剑会,百花夫人这次宴席只是赏花为主,其次才是武艺切磋。等到后几天,赏花的人大都离开,百花夫人这才徐徐道出她的彩头。 剩下的若有意展示武艺,在座的有当今叫得上号的各派掌门,大家一同评出前三甲。第二第三的,由百花夫人亲手赠予她培育的牡丹“娥皇”“女英”,而得了第一的,可任意提个要求,百花夫人定会办成。 此言一出,许多人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钟不厌的名剑。可惜技不如人,行至后半程,车轮战耗人力气,没剩下几个站在场中。 再经过一轮切磋,只余下五岳剑术的传承者,华山长老乔万山了。 叶棠便在此时出现。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指名挑战乔万山。 对方比他年纪大了一轮,却也没有半分相让的意思,起先众人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捏了一把汗,等真动起手来,才知自己是白担心了——乔万山在叶棠手下,简直宛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儿童!
第200页 他自不会使用六阳掌前几招,武林中有人在仇星朗手下尝过它的味道,一旦使出必会露馅儿。于是叶棠甫一出手,便是“云霞”“海曙”二式。 六阳掌的招式简单却死板,叶棠练了这么些日子,觉得枯燥得很,背着仇星朗和华霓,谁也没告诉,已经自己在其中加入了诸多变化。 被他使出的俨然另一套掌法,配合轻灵的落无痕步法,叶棠把乔万山耍得团团转,涨红了一张脸,压根儿无法招架! 不出五十回合,乔万山便认输了。 此后又有几人上前挑战,都败于双掌之下。 叶棠轻轻巧巧地站在场中,有着少年人的骄傲。百花夫人称赞他英雄出少年,妙音阁的少女偷摸写曲儿唱他的英姿,一时他的名字传遍江湖! “叶少侠赢了这头名,不知有什么心愿么?”百花夫人吐气如兰,朝他福身。 叶棠环顾四周,在众多羡艷目光中锁定了钟不厌。 他不像旁人惊讶于不知名的人出了风头,他从一开始就料到结局似的,望向叶棠,含着一点深沉的笑意。此刻见他望向自己,钟不厌也不扭捏,一抬下巴,示意叶棠有话就说。 他已想好,不就是一把剑。 “我想,”叶棠开口,脆生生道,“和钟掌门切磋一把。” 此言一出,惊掉了一地下巴。 东方远还没怪叫出声,钟不厌轻笑一声,径直起身踩在桌子边缘,旋即眨眼之间落在叶棠面前,一句废话也无:“叶少侠请赐教。” 那是叶棠第一次管他叫“钟掌门”,带着点揶揄和使坏的小心思,活灵活现,听得钟不厌耳朵一热。 他走上前从没想过,不久之后叶棠也叫他钟掌门,却是咬牙切齿了。 但钟不厌无法预知未来,他活在当下。 叶棠凌空一掌攻来,钟不厌不敢怠慢,手腕微抖一声金属清亮长啸,长河刀应声出鞘! 刀光如雪,又如月,能削山破海,使出来的却是一招缠绵的“十里烟雨”。 叶棠侧身躲过一道罡风,手上一个巧劲,径直去夺钟不厌的刀。察觉到他的意图,钟不厌急忙回撤,刀锋内敛,他心头一乱,又担心叶棠被刀气所伤,顿时有一刻动作迟缓。 而只这一点迟疑的瞬间,叶棠狠狠撞向他怀里—— 长河刀勐然脱手,钟不厌扶住叶棠的腰。 却没有刀兵落地声。 怀中人足尖一提,旋即轻巧握住了刀柄,炫耀似的朝他眨眼,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我抢你的刀多难看,不如这柄刀送我罢?” 清风微拂,钟不厌在那一刻却感觉内心分明有山唿海啸,磅礴地击碎了什么,须臾间又归于平静,他找不见残渣,也无法理解刚才的悸动。 他的手还搂在少年腰侧,钟不厌听见叶棠的话,却不合时宜地想他的腰好细。 尚在走神,叶棠等不来他的答案,一个转身,手臂轻轻一推,长河刀已经应声入鞘——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须臾变化,刀鞘合上的“咔嗒”声后,四野喝彩。 钟不厌握住刀柄的手有些颤抖,他抬眼看向叶棠,对方已经坐回原位,撑着下巴望他。 那双眼睛真亮,脸因为一阵切磋而发红,衣襟敞开一条缝,能窥见并不单薄的胸口。 钟不厌躲开他的目光。 “我还差一点啊!”叶棠大大咧咧道,“要赢钟掌门,看来还要再十年!” 东方远笑道:“都说你钟大哥是绝顶高手,小孩儿别逞强,你才十七岁呢,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过快想想,要什么礼物?” 叶棠眼珠转了转,黑白分明地一动:“我想要那把孤烟剑。” 他音量不高,却已经激起四方波澜。 席间人笑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有人插科打诨可不就是那把剑最炙手可热,江湖人谁不想要。有人赞嘆叶棠年少有为,有人酸不熘秋地说不过是占了便宜。 沸反盈天中,钟不厌朝叶棠走去,平静道:“你喜欢就给你。” 说罢他不顾众人惊嘆,叫了十二楼一个弟子的名:“明日……不,今日傍晚便快马加鞭回去西秀山取来,务必赶在入秋前送到叶少侠手上。” 叶棠为之一愣,他尴尬极了,双颊通红,连忙伸手捂住。 钟不厌刚巧走到他旁边,见叶棠这副模样,顺势坐下,小声道:“不是想要?得偿所愿了,怎么还这个表情,难不成骗我玩儿?” “没有!”叶棠小声反驳,“我怎么知道你真会送,东方远说你不肯给的……”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下半张脸统统埋进双臂之间,更显得可爱。钟不厌心口一软,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伸手揉了揉叶棠的头。 叶棠瓮声瓮气提醒他:“男不摸头。” 钟不厌收回手,并不答他的话,只云淡风轻道:“别人就算了,但你不是喜欢么,送你了。” 孤烟剑送到叶棠手上时,正是秋风初起。 自洛阳一场春日宴,他便应了东方远的邀请,与他们二人同行。言谈间他才知道,钟不厌十年未出过西秀山,而此番到中原,更是他此生第二次离开宁州地界——上一回初出江湖,便在紫阳山上,匆匆行过一趟,什么也没来得及看。
第201页 “东方兄总说中原风土人事何止一点有趣,四季变迁处处美景,我老早便心嚮往之。眼下十二楼各项事务都在正轨,师弟帮忙打理,我才有了空闲。” 钟不厌说这话时,他们预备启程去烟霞山。 东方远早在落脚江陵时便与二人分道扬镳了,妙音阁中一点杂务,本不是什么大事,那厢有“素手清音”美名的康吟雪却一定要东方远回去。 美人相求,纵然万分不愿,东方远只得告别。 只余二人,钟不厌不问叶棠去哪儿,让他跟自己走。换作旁人,兴许叶棠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可走了一路,他鬼使神差,钟不厌说什么都只会点头。 洛阳城的牡丹开尽,他们一路南下至云梦泽。 夏日炎炎,找採莲人家借了一叶小船,钟不厌撑船,让叶棠坐在船头玩水。 云梦泽荷叶田田,热夏在这片湖泊中仿佛没了踪迹,纵然阳光灼目,仍自有一番清凉。风中萦绕淡淡花叶清香,隔壁小舟上的姑娘要教叶棠如何採莲,他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也堆了几十支莲蓬在身边。 他折了一片大荷叶,倒着顶在头上,拿过一个莲蓬,掐断过长的梗,旁若无人剥来吃。 叶棠没吃过这个,也跟着旁人学。只见姑娘动作轻快,他跟着把白白的莲子塞进嘴里,却在下一刻被苦得皱起眉:“呸呸呸!一点也不好吃——” “傻得很!”钟不厌在船尾笑他,“你到底是不是中原土着,怎么还比不过我一个西秀山来的外地人?” 叶棠气恼地拿莲蓬梗掷向钟不厌,头顶的荷叶一歪,挡住了整张脸。 藕花深处,渐渐无人。钟不厌船桨撑住,固定好小舟不让它四处飘,自己从船尾走到叶棠身后坐下,替他剥起莲子。 鹭鸟施施然落在乌篷船顶,叶棠好奇地看,刚要问话,冷不丁被一颗莲子塞住了嘴。他疑惑地嚼了嚼,口中清甜爽脆,和方才自己弄的味道全然不同。 他有些惊喜道:“怎么不苦了?” 钟不厌轻轻使力,指甲划开青色皮白色肉,给他看中间的一截莲心:“这里是苦的,你方才一併吞下去,定然不习惯。但云梦泽的渔民习惯用莲心泡茶,解热静心。” 叶棠问道:“那茶也是苦的了?” 钟不厌点头:“世人皆苦,习惯了这味道,才好发现甜。” 叶棠烦透了他时不时的大道理,总觉得此人在西秀山憋得狠了,遇到一个年纪小些的后辈就好为人师,谆谆教诲,也不知道谁才受得了。 于是他往后一仰,拿荷叶遮住了脸:“我睡一会儿。” 钟不厌说好,可怜他堂堂十二楼掌门,如今在云梦泽深处任劳任怨地给个毛头小子剥莲子,一会儿还得把人载回去——说来荒唐,他却甘之如饴。 四野寂静,偶尔有鱼戏荷叶间的水声,鹭鸟鸣叫,饱满的莲蓬轻轻低头。 七月七日的傍晚,钟不厌与叶棠在清风之间默然相对。他想了想,手指在那片遮住脸的荷叶上逡巡而过,最终没有摘下。 “现在就回去了。”他说道,站起身,小船应声激起一串水浪。 叶棠还躺着,迷煳地问道:“今夜有月亮么?” 钟不厌抬头望了一眼:“是新月。” 叶棠还闭着眼,没头没尾道:“真好。” 他不知道叶棠在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当作回应。船桨重新拿在手头,钟不厌顺着来时的路,撑开一路荷花和莲蓬,身后是无边碧海和璀璨夕阳。 分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钟不厌说不出来。 直至后来,他才知晓那日的缱绻,自己虽形容不好,但前人早已书写过相似情愫,不过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从云梦上岸后,叶棠突发奇想,头一次提起他想要去的目的地。 “烟霞山?”钟不厌反问道,“是在江宁那边儿的烟霞山么,我知道,但也不曾去过。此地离云梦不算近,若从长江顺流而下,兴许两三天也能到……” 叶棠眼睛眨了眨:“那是很好去了?” 钟不厌踌躇片刻,见他嚮往模样,硬生生把天高路遥吞了回去,道:“的确好去,你想骑马还是坐船?走陆路咱们可以过滁州,听东方兄说,文人墨客嚮往滁州山水,又有庐山瀑布,想必也是一番景色。” 叶棠目光流转:“自然很好,我都可以。” 钟不厌耐着性子问他:“为什么想去烟霞山?” “哎呀,说来也没什么。只是从前我听阿姐说那地方的枫叶十分好看,她见过一次,至今难忘。”叶棠大大咧咧道,“既然你也知道不远,眼看夏日渐远,秋风乍起,何不亲自前往,才知那令人铭记终生的究竟是什么美景。” 钟不厌笑道:“这世间的好山好水,难不成你要一两年就看够?” 他自是说到要紧处,叶棠不知如何作答。 离开水月宫时,华霓没有同他约定必须结束在外游荡回去拜月教,但若是华霓有难,叶棠自当义不容辞。他来中原这些日子,也从不少人口中听说拜月教那神秘的左护法一直不曾出现,有人说他是华霓的傀儡,有人却道兴许只是吓唬孩子,根本没有这人。
第202页 洛阳城一战成名,如果以后真要与他们刀剑相对,还不知怎样才好。 从前他不知中原对拜月教究竟怎么看,入世小半年,也知道下头的堂主教众的确有些暴虐之举,人人喊打,名门正派亦是义愤填膺。 小冲突不断,大战一场或早或晚。 届时他将如何自处? 真要包庇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吗?可若不这样,华霓会怎么想他? 叶棠陷入长久的沉默,钟不厌不知他思来想去的是些什么内容,只以为他被自己的问题难住,宽容地一拍叶棠肩膀:“无事,你想去看我们便去。” 他从不问叶棠的出身,也不问他的师承,真如同他的大哥。叶棠有时候觉得这样很好,更多时候却害怕。 与其他人闹翻都无所谓,但他惟独担心钟不厌。叶棠时常觉得钟不厌活得通透,总能猜到自己身份,他不说,自己也可不提,等哪天钟不厌非要拿刀指着自己…… 叶棠不是没想过,他失落地发现根本找不到对策。 耳畔那人还在继续说话:“今日先去洞庭那边,东方远早写好引荐信,我们只需前去妙音阁弟子所在的院落,自然有人安排食宿——那地方我知道,走么?” 后半句让叶棠从纠结中醒来,茫然地点点头。 他的样子让钟不厌有一刻担心,但想到方才小船上他躺着睡了一路,许是没清醒,也可能吹了风。拉过叶棠的手腕时他条件反射地收,被钟不厌握住手指打了一下掌心,喊他别动,接着便摸上脉门,仔细看有没有落下病根。 叶棠察觉他的意图,笑道:“钟大哥,你还会瞧病么?” “普通脉象我还摸得出个一二三,再复杂的便不行。”钟不厌道,“没大碍,稍后住下了我去替你煮一碗姜汤。” 叶棠不爱喝那个,闻言立刻皱眉:“没病为什么要喝?” 钟不厌放开他的手,顺势将人往前一推:“我担心。” 那碗姜汤最终还是喝了,翌日钟不厌应他所求,带叶棠从洞庭出发,一路顺长江而下。 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高气爽,悠悠苍穹中流云怡然。 两人并骑,游玩过钟不厌口中的天下盛景庐山瀑布,再往前行。徽城的青瓦白墙,黄山奇美,姑苏小桥流水,都是风光。叶棠遇到好玩好吃的便要停下几日,钟不厌又事事顺着他,如此边走边吃,等抵达烟霞山时,秋色已浓。 十二楼的势力主要在西域宁州一带,围着掌门而今乐不思蜀,代掌门专程提前差人送孤烟剑前往烟霞山,又在此地买下一处院落,供钟不厌落脚。 院子不大,普通人家三代同堂居住倒还恰当,他与叶棠两人在此就嫌空旷了。 送孤烟剑来的弟子将东西给了钟不厌便向他辞行,此地远在江南,他们须赶在宁州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迴转西秀山,否则积雪厚重,不得不封山之后很难回去。 看向那几个白衣策马的身影,叶棠这才后知后觉记起什么:“今年冬天,你不回西秀山?” “师弟看着,出不了大事。”钟不厌安然道,“回西秀山一趟再到中原,加上冬季封山的时候,一来一回便要花上大半年了。” 叶棠骇道:“那么远?” 钟不厌蘸上一点茶水,在桌上给他画。 出潼关,过张掖,再过旧朝都护府,一直没入戈壁才到宁州。而西秀山在宁州最北的玄武镇外,群山叠嶂,峰峦交错,光是下山到玄武镇用上轻功都要小半日,普通人若要进到西秀山十二楼,更是得花去好一番工夫。 叶棠咋舌:“我当西秀山只是在关外,没想到那么远——” “是啊,”钟不厌玩笑道,“从前我派有个掌门的好友住在东海上的岛屿,他们若要相见一次,定是跋山涉水,中间穿过千里江山。但真见了面,不多时又要分别。” 叶棠问:“这么麻烦,那还要见面?” 钟不厌道:“君子一诺,又何惧千重山万重水呢?” 他见叶棠似懂非懂,又轻嘆一声:“罢了,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如若以后你居于北境或者南楚,要见我了,我赴汤蹈火也会赴约。” 得了这千金诺言,叶棠却并无想像中的欣喜,只看向他若有所思。 钟不厌以为他是不明白含义,刚要再说,叶棠却突然轻轻问道:“你这话当真么?日后不论我在哪里,想要见你,你会从西秀山来?” 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钟不厌也跟着他一起严肃,颔首道:“只要你想。” 月上柳梢,叶棠垂眸不语,嘴角分明在笑。 (四) 小院中东西一应俱全,钟不厌与叶棠休息一夜,第二天才去烟霞山。 钟不厌怕山中枫叶还未红透叶棠失望,起了大早问过城中老者,又轻功行至城外樵夫家中,打听好了情况与上山路线,方迴转院中。 他推门而入,叶棠正坐在中庭打量那把孤烟剑。 长河刀身细窄,因要配合春水刀法,虽比一般柳叶刀长上五寸,却依旧轻盈灵巧。刀柄可双手交握,稍一用力,刀身便共振出金属微鸣,与长河刀恰恰相反,孤烟剑名为“剑”,又比一般长剑宽上三指有余,入手质朴厚重。
第203页 刀鞘上满刻春日百花,温柔得与那剑身太不相称,远远望去,像是沉甸甸的花枝。 他手间一动,握住剑柄,抽出一寸锋芒。 剑刃雪亮,霎时光华如朝阳初起! 叶棠不由得赞嘆一声果然好剑,站起身走了几势最简单的三才剑法,觉得这孤烟剑十分符合“大巧若拙”四字。看似笨重,但剑式却能兼收并蓄,可惜落在自己手中却是浪费,如果是一名天才剑者得之,兴许能有大收穫。 大象希形,大音希声,武学练至最高境界,恐怕也是不在藉助有形之物才能发挥效用。但而今武林,恐怕能达到这样程度的人寥寥无几。 十二楼的折花手,或可以之相称…… 正在沉思,眼前有人靠近,叶棠一抬头,听见钟不厌问他:“剑如何?” “是一把好剑。”叶棠道,还剑入鞘,重新放在桌案上,“可惜我不会剑法,它在我手中发挥不出效用——你此前说为孤烟觅得良主,现在后悔了吗?” 钟不厌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道:“一十七岁而已,倘若你哪天又想学剑也不迟。左右此剑已经是你所有,日后要送人也好,自用也罢,留着吧。” 叶棠笑着说好,把那剑拿回屋内。 他再出来时换了身干练装束,兴致勃勃道:“钟大哥,清早便出去,是知道了怎么上山吧?现在天色正好,我看咱们今日也能去烟霞山。” 钟不厌被他说破行踪也不闹,只把长河刀负在背后,叫他跟上。 烟霞山在江宁城东南方,这天撞上休沐,前往赏枫的人络绎不绝。官家少爷骑着高头大马,太太小姐们则坐在软轿中缓慢前行,又有丫鬟随从捧着食盒、衣裳跟在后方,而普通人家大都结伴而行,一路优哉游哉。 习武之人大可不必“脚踏实地”,钟不厌提议骑马,被叶棠否决,以为太过招摇。 于是与平民百姓无异地走,少年最初还有兴致缓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又耐不住性子,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如飞燕投林般地走了。 钟不厌无奈,只得随他而去。 烟霞山的原名已不可考,前朝文人一篇《烟霞赋》名满天下,故而后人提及此地,也都以赋为名。江宁城本是前朝都城,改朝换代后虽皇家迁都,但仍旧有许多富商大贾、贵族后人居住在此。 因那篇赋名声大噪,烟霞山也跟着天下皆知,慕名而来的游人络绎不绝。父母官顺应民意,不仅修筑游山步道,更是于山脚、山腰与山顶共建凉亭一十二座,东南西北面对的又有不同风光,可谓之移步换景,甚是巧妙。 “……秋光美极,流连忘返。”叶棠顺着山顶凉亭外的石碑一路念下来,小声嘀咕,“这些读书人,写个石碑也拗口得很,不过一句风光好,竟能写满一百多字,可归根结底,我觉得还不如少年时看的那些侠客游记写得好呢!” 钟不厌见那落款是当代的翰林编修,从前还当过北川学宫的教书先生,料想叶棠不明白这层关系,顺着他道:“词赋是好的,但此间游人登顶者能有几个看得懂——你瞧那些官家子弟,走到山腰都走不动了。” “所以上头是说这个亭子正对青龙湖水,盛夏时节杨柳依依,而秋天也可俯瞰全山红枫。”叶棠极目远眺,“青龙湖在那边吗?” 护城河环绕石墙而过,烟霞山位于高地,叶棠与钟不厌站立的地方正对护城河引水的湖泊,湖畔遍植杨柳,但眼下枯黄叶落,不是观赏湖水的好时节。 枫叶红透了,俯瞰全山,遍野被枫树染成浓艷赤色,远处的青黛山脉轮廓模煳,树叶随风泛起层层波浪,宛如一片血海——钟不厌暗想,与其说是浪漫,却有些不祥。 与这念头几乎同时跳出来的,有一年前那桩血案。 西秀山极少涉世,但那场惨剧却令当年专心铸剑锻刀的钟不厌都心惊胆战。 拜月教主华霓将一个青年男子在烟霞山顶杀害,手段极其残忍。人还清醒的时候,她便活生生剖开对方胸腹,取出心脏,在男子眼皮底下撕碎,随后以佩剑一一削下此人四肢,冷眼旁观,终至血流尽而亡。 后来听闻,那男子乃华山剑派的一位长老弟子,醉心剑术,无意中结识华霓,不知身份,只觉得此女子是天人之姿,甚至背着师父与她私定终身。 但当他发现真相,立刻害怕了,便要与华霓断绝联繫。 华霓假意答应,提出要求叫他来烟霞山相会,说此地是他们初见之地,若在此作别,她也没有任何遗憾。那男子不疑有他,拒绝师兄弟的保护,孤身赴约,酿成灾祸。 他的尸身被发现时已经剁成了块状,手段极其暴戾,流血一直染红了枫树——那时正值夏日,枫叶未红。 可从那以后,烟霞山的枫叶似乎更加艷丽了。 叶棠的话语还迴荡在耳侧,“我阿姐说那里的枫叶很好看,见过一次,终身难忘。” 钟不厌皱起眉,这场景让他不太舒服,他侧头看向叶棠,对方看得入迷。 他们出门比预定时间晚些,抵达后又在山腰转了半晌,而今登顶,不足三刻,已有夕阳西下的预兆了。 钟不厌问:“回去么?”
第204页 “再待会儿吧。”叶棠道,在凉亭护栏上坐了,两条腿晃悠。 他点头:“那再待会儿。” 金乌西沉,整片天空如同被火烧起,云捲云舒间竟是璀璨晚霞。叶棠见那流云变化,心道:“六阳掌中‘云霞’一式,本在‘海曙’之后,想必取的朝霞壮丽,但此时晚霞也如此华美,兴许有另一种模样。” 他兀自看得出神,似有所得。 夕阳西下,东方天色忽又明亮,蓝白相接的天际线上一轮弯月与星辰同升。少年人极少安静地看景色,淮南不多见的大江大河与青山流水一道正在足下,他有些痴了。 “我本将心付明月……”叶棠喃喃道。 他沉默良久,此时突然出声,钟不厌挨着他坐,一侧脸便能看见少年神情。 叶棠的面容被夕照蒙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那原本便十分温和的轮廓更显出几分暧昧。钟不厌一时有些恍惚,竟抬起手来,想要触碰他微红的耳垂。 “后边儿是什么来着?”叶棠挠了挠头,“我记不清了。” 一语唤醒梦中人,钟不厌的手生硬停在半空,他进退不得,只好落在叶棠肩上,由他的话头接口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叶棠想了一会儿,道:“也是,月光不暖,照不了人心。” 钟不厌一笑:“你说这话总让我以为陌生了。” 叶棠:“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么?人心像石头,怎么也暖不了,就算偶尔心软了说些好话,但到头来也还是会硬。” “什么?”钟不厌道。 叶棠眼眸低垂,却不再提人心之事。 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层细细的阴翳,语调缓慢却声音低沉:“我住的地方背光,但很好看月亮。每天黄昏,我便背着阿姐跑到高处,那儿有一棵树,跳上去别人见不着。我在那儿坐到很晚才回房睡下,新月、弦月、满月……都是冷的。” 钟不厌觉得他话里有话,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可怕猜想,随即不等他说服自己,立刻将这念头抛出意识海,道:“你父母呢?” “他们不要我。”叶棠轻声道,“我和阿姐相依为命。” 那其他人呢?家中到底在何处,你的一身武学谁教的?阿姐如若是个普通弱女子,恐怕没这么大的本事吧?为什么又不叫你出门呢? 与叶棠相处越久,便感觉他身上谜团越多。 但而今遍地银辉映照满山红枫,钟不厌什么也没说,手指终是触碰叶棠肩膀,在对方的讶异中轻轻一带,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后来他想,他早该知道的,只是他一直都不愿意相信。 叶棠对烟霞山情有独钟,正好十二楼在此地置办院落,冬日漫长,钟不厌回不去宁州,又无其他事务缠身,便陪他在此地久住。 枫叶红了好长时间,叶棠常常天一亮就往山间跑,直到黄昏才又回来。钟不厌从不问他去做了什么,只道旁人事情与他无关,也不跟他去,自行待在院中习武——他总说武学之道上无止境,何况《天地功法》更需持之以恆。 他年纪轻轻已经突破第九层,在十二楼歷任掌门中都算罕见。可钟不厌并未向其他人一样选择立即往第十层的“天地同寿”叩关,而是任由自己停滞不前。 他有自己的道理。 “天地同寿”又被称为断情之章,此前很难有人抵达此种境界,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难练成。而十二楼中有记载显示,练至大圆满的同寿之道几人,在那之后不久便卸去掌门之任,隐居西秀山深处,不见踪迹。 为何如此? “天地同寿”中所谓的断情之境,又是如何? 对于十二楼绝学,钟不厌想,在疑惑尚未领悟透彻前绝不会冒险。 这日叶棠惯例出门去,直到傍晚日落,才在漫天乌啼中归来。 他从不肯乖乖走院子大门,嚣张地从旁侧一棵高大槐树上翻身落地——院外有槐,起升官发财、登科及第的彩头——甫一站稳,叶棠鼻尖微动,嗅到了微妙香气。 那树下的画面让他一愣,院中人守着红泥火炉,正温酒待客。 叶棠不由得问道:“钟大哥,怎么今日要喝酒?” 钟不厌因为习武之故,不常饮酒,叶棠见他端杯子屈指可数,大都也在不可推拒的宴席上。他们客居烟霞山多时,钟不厌还是第一次想要喝酒。 “我见天边黄云,掐指一算今日夜里落雪。”钟不厌道,招唿他过去坐,“有道是晚来天欲雪,定要小酌一番才好。” 叶棠安然落座,那桌上两个青瓷酒杯,他拿起一个把玩,道:“哪儿来的酒具?” “你出门时去城中逛了逛,这一套可爱得很,便拿回来了。”钟不厌拿扇子缓慢扇风,炉中火苗正盛,“这一阵雪若真落下来,不久就要入冬。” 叶棠“嗯”了声,道:“有何关联?” 钟不厌道:“我猜你没有见过雪。” 叶棠霎时无言以对。 淮南山间冬日称不上温暖,但因在山谷,又临溪,气候作祟,每年到了三九哪怕落雪,也是甫一落地就化了,很少积得像别的地方那么厚。
第205页 而拜月教的“移星”一脉为纯阳功体,不怎么受得了湿寒,叶棠还没到寒暑自如的阶段,每逢冬天便窝在室内,练功、浑浑噩噩地睡觉,直到春暖花开才重新活动。 此时钟不厌说破,他不提自己,转移话题道:“没见过又怎么样,不会少一块肉。” 钟不厌笑着把酒递给他:“尝尝,在城中打的醉三秋——那家酒楼开了许多代,听说又是百年老店,这酒也卖了快一百年。” 叶棠见他不再提雪,连忙接过杯子。 酒液澄澈,在青瓷杯中荡漾出一点细小涟漪,仿若他们白日里看过的青龙湖水,被杨柳环绕时多了一股草木清香。 他端起来凑在鼻尖嗅,味道并不馥郁,顿时有些失望:“还不如百花夫人宴席上的酒呢。” 钟不厌沉默以对,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他亲自体会。 叶棠不是第一次饮酒了,手中杯子小小的一个,盛满酒液,稍一颤抖就要溢得到处都是。他连忙一口抿掉小半杯,霎时,温暖液体划过喉咙,旋即便火燎燎地烧起来,但并不难耐,反而温和得很,待到咽下,唇齿间才品咂出一点浓香。 “像花香,但这酒中应当并没有花一类的作为原料,你说卖了百年之久,的确有点道理。”叶棠点评道,收回了此前的鄙夷,“是好酒。” 钟不厌哈哈大笑,替他满上后与叶棠碰杯。 叶棠呆愣道:“你不会还要和我玩行酒令吧?这我不会!” 钟不厌摇头,执杯又与他碰了一次:“我们宁州的规矩,喝酒碰杯无非为了讨个彩头,而今年关将至,难得喝上一杯——希望我的小棠来年能够平平安安。” 一杯酒慌乱下肚,叶棠搓了搓手,掌心已经发热。 院落内一时间静寂无声,这夜没有如水月色,廊下灯笼成了唯一的光源。叶棠垂着头不敢看钟不厌,却分明感觉那人轻轻覆住了自己的手。 “小棠。”他低声道,酒香还瀰漫在二人之间,“不管是西秀山的雪,还是江宁城的雪,总归都一样。我不会想那么多。” 叶棠睫毛飞快地眨:“不一样……” 被钟不厌打断了所有后文,拉着他的手一紧,让他去看:“你瞧,下雪了。” 黄云散去,苍穹澄澈。北风拂面有了一丝湿润的凉意,叶棠终于敢抬头,灯下似有片片飞霜,又不若霜花冷凝,轻盈无比,随风旋过几圈后飘然落地,转瞬化为水滴。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不厌起身,手中暗自运功。西秀山独门功法本就在极寒北境练就,此刻他凝气于掌心,几乎是令人看不清如何动作,听风步辗转四周,再回身时,手中已凝固雪花,尽数困在尺寸之间,献宝似的送到叶棠眼下。 “折花手,踏花归来。”钟不厌道,指尖微动,雪花凝为冰晶。 玲珑剔透的颜色,映出一张微红的少年面容。 叶棠伸手想碰,但他喝了酒,身上发热,刚摸到,那冰晶便立刻融化成了水。他扑了个空,手却落进了钟不厌掌心,被他拉住。 “钟大哥?”叶棠疑惑地抬起头。 却如同雪花飘在枝头,他唇上蓦然一冷,钟不厌抱住叶棠的腰,良久没松手。 后半夜雪落无声,但却有风捲残云之势。 叶棠睡不安稳,索性起来点了灯,随手抓起钟不厌的衣裳披在外面,拢着前襟推门出去。他向来怕冷,这天却觉得身上从里到外都暖透了,被冷风一吹都不觉得凉。 江宁城的第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才彻底落下,天边微亮,叶棠站在廊下,想,这是他前十七年第一次看到落雪。 他又没来由想到了华霓,离开水月宫时他知道华霓那会儿不好受,江湖传闻拜月教主也被男人辜负,从此每个月都要抓一个年轻男子百般折磨。叶棠倒没见过这画面,他晓得华霓对华山剑派的弟子一片痴心,不然也不会将他的心都挖出来。 那时他以为华霓自己处理了,便不用自己挂怀,而今看了数天烟霞山红叶,心道或许自己离开得有点早——至少陪她过完那段时间。 如果没有钟不厌这一出,最多一年,叶棠走过了想去的地方,还是会回到水月宫。 华霓没错,等他见了武林中的众生相,就会明白除了水月宫,他其实哪儿也去不成。 但他现在又犹豫了。 叶棠嘆了口气,他在栏杆坐下,两条腿伸出袍子,裸露在空气里。寒冷也许能让他清醒一点,叶棠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大侠,他直觉钟不厌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房门“嘎吱”一声,叶棠转过头去,刚还在榻上熟睡的人此刻衣裳规整地出来,惟独少了件袍子。见他坐在廊下发呆,钟不厌气笑了:“我说外衫怎么不见,要出来看雪,也不多穿一些——这件衣裳单薄,挡不住风。” “足够了。”叶棠对他笑,又使坏地一转眼珠,“觉得我冷,那过来一起呀。” 钟不厌骂他一句小混帐,将外衫故意地拽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叶棠还没发作,背后忽然一暖,整个人跌入钟不厌怀里。 那人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拈起一缕黑髮亲了亲,哼哼道:“这下舒服了?”
第206页 叶棠没回答,转而问道:“此前在洛阳,我总听东方远说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当时没想太多……但这会儿却突然很困惑,什么才叫‘正道’。” “在他们眼中,你我二人恐怕如今这样就是离经叛道。”钟不厌道,心跳平缓,与他的节奏暗暗相和,“但以我之见,‘正道’即善恶之道,那小情小爱,实在不必登上所谓大雅之堂,作为衡量一人德行的准则。” 叶棠又问:“你也知道这样不对,那你害不害怕?” 钟不厌重新坐下后又搂紧他,袍子的衣襟都塞到两边,让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他在衣裳包裹中握着叶棠的手,冰凉凉的,连忙贴在自己心口去暖。 随后他才缓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之行止,何须旁人置喙!” 寥寥数言,却突然有了十二楼掌门杀伐果断的气势。西秀山向来不与中原的腐儒为伍,武道也好德行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他一早就告诉过叶棠。 心念微动,叶棠忽道:“人活一世,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到底怕什么?” 此言既出后,钟不厌贴着他的面颊似乎有点僵硬,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扭过头去顺着叶棠鬓角一路亲到唇畔,虎牙衔住一小块嫩肉磨了磨。 叶棠推他:“我今儿非知道不可,你少在这儿打太极!” “我怕被人欺骗。”钟不厌耐心地亲着他,言语却冷了,“少时有个师兄对我极好,后来他骗我去山间,却是差点将我推下山崖,就因为师父即将传我折花手,他嫉妒不已——从那以后,我便十分害怕亲近之人骗我瞒我。” 叶棠不知说什么好,偏过头埋在他颈侧,默然不语。 钟不厌喟嘆道:“小棠,你说得对,人心只偶尔会软。可我还是希望若有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骗我。” 叶棠轻轻“嗯”了声,算答他的话,却又道:“如果我是大魔头呢?我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骗你自己其实出身名门正派,那你怎么想?也会恨我?” 钟不厌缄默片刻,笑道:“你才不是大魔头。” 叶棠:“我如果真的是呢?” 钟不厌道:“那我便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左右世上少有人胜得过我了。” 叶棠笑他太痴傻,怎么可能跑得掉。钟不厌再不言语,某个念头辗转在唇舌间,一句“那你现在跟不跟我离开”将要脱口而出,叶棠却突然往他怀里缩。 于是所有话语都被他自己咽下,钟不厌问道:“怎么了?” 叶棠抱着他的背,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在此刻显得格外孱弱,含笑道:“下雪太冷,我想回去睡觉。没穿鞋子,你抱我回去罢?” 那夜小院中的灯一直点到了黎明才灭去,而雪也停了。 初雪来势汹汹,而后整个严冬,江南再没有下过雪。 第61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下) (五)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叶棠拿了孤烟剑招摇过市,那样的一把重剑,负在身后竟也没有压垮少年肩膀丝毫。 只是没过几个月,他又对钟不厌说,孤烟剑用腻了,于剑法也一窍不通,他其实更喜欢那把长河刀,不知道钟掌门能否割爱。 那是在绿山阁的宴席上,叶棠仿佛十分钟爱这样的场合,而钟不厌竟也毫不犹豫,当场解下长河刀双手赠予他,自己转手向西秀山弟子要了曾经不做掌门时那把普通柳叶刀,刀柄底部刻有姓氏,重新带在身边。 不过一两年,叶棠名声除却这一刀一剑,还有他时常的行侠仗义,不多时响彻江湖。 而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妙音阁的赏琴宴十年一遇,这一年,“素手清音”康吟雪横空出世,为了她,妙音阁阁主重启古琴“烧尾”,使得赏琴宴名副其实之下更有了几分色彩。 请帖送到叶棠手中时,他正与钟不厌游歷到太原城。 这时的叶棠已不再是那个要跟着钟不厌混进流觞曲水席的无名小卒,他拿着帖子在钟不厌面前招摇:“如何?” “不错。”钟不厌贊道,又说,“但此次赏琴宴我恐怕无法按时抵达。” 叶棠问道:“怎么了?” 钟不厌:“师门传信,要我回返一趟玄武镇,此前有弟子在戈壁遇袭,恐怕是外域圣教的人动手。十二楼向来不与人争,但欺负上门了,我这个掌门也得回去一趟。等一来一回的,恐怕要错过赏琴宴。” 距离他上一次回归十二楼已有近两年之久,钟不厌自打遇到叶棠,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带他大江南北地走。知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师弟谷知秋也顺水推舟,准了他时常不在宁州。但代掌门毕竟顶着个“代”字,真到关键时刻,还得靠钟不厌。 叶棠理解地点点头:“那我便自己去吧,左右我和东方大哥也熟悉,由他带路,妙音阁中听听琴喝喝酒,放松几日。” 钟不厌叮嘱他道:“不可贪杯。” 叶棠摆手说自己知道轻重。 不多时钟不厌回宁州,叶棠在太原城中停留数日后,也一骑绝尘,奔赴妙音阁。他不曾想,钟不厌更不曾想,这时突然分别,竟谁也再回不去。
第207页 叶棠大闹妙音阁的故事在后人的口耳相传中总是充满了血腥与冲突,魔教护法混迹中原多时,一朝露出真面目,六阳掌所向披靡,直把各大门派的高手伤了个遍,好不威风!但东方远直到多年之后,也并未觉得当日场面真有江湖传闻那么可怕。 妙音阁建于水畔,暮春时节,棠棣花开得灿烂如锦云,花香熏熏然。美人美景,应和着赏琴宴上一曲高山流水,令人如痴如醉。 此番主角正是康吟雪。 她本身不擅外家功夫,内功却极为身后。琴音又号称弦音剑,指康吟雪以内力入曲,弦音动时能隔空取人性命,比之利剑惶不多让。 赏琴宴自当全心弹奏,只是周围人隐约有轻视之意,才让康吟雪动了心念。 她是女子,而名门正派提起妙音阁,大都带着不屑,以为她们不过一群草台班子,凭什么与十二楼相提并论。哪怕赏琴宴上名流齐聚,鱼目混珠之人也有,有些话夹杂在丝竹之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康吟雪不是妙音阁阁主,有胸怀江海的宽容,指尖一动,阴寒真气旋即入曲。高山流水变了调,居然有了金戈声—— 下一刻,预料中的小小惩戒却突然酿成大祸。 她只感觉一股罡风扑面而来,旋即下意识地以弦音挡,那烧尾名琴居然从中裂开一条缝,紧接着至阳内力拍至面门,康吟雪翻身后撤,但闻一声撕裂,古琴已化为齑粉! 忽然喉头微甜,康吟雪内息紊乱,她慌忙截脉定气,再抬头看向始作俑者,不觉呆在原地——她没想到竟是叶棠。 口中呕血,半边青色衣襟全数被染红了,鬓髮散乱,简直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弱冠之岁的少年人,平素都是随和温柔的模样,就算有些锐气,不过也都与他的骄傲相得益彰,整个人便如同出鞘利剑,锋芒不可一世,有着年轻的矜持——但这是叶棠,不是拜月教的左护法。 有人一语道破:“是六阳掌!” 立刻“魔教护法”“十恶不赦”之流的叫骂声迴荡四野,站在场中的人仿佛终于从方才的气血翻涌中回过神,不疾不徐地擦掉口边血迹。 但见周遭怒目而视的,一盏茶前还与自己把酒言欢,叶棠不觉大笑出声。 他自以为总归有个一来二去的,殊不知越到山穷水尽,心中反而越发明晰。环顾四周,平素的友人噤若寒蝉,而空着的那张座椅,没人出现。 叶棠一阵心冷,身侧长河刀应声坠地。 旁人道他不识抬举,此刻一个活的魔教护法在面前横行霸道,打伤了康吟雪,毁了赏琴宴,谁咽的下这口气! 正要寻由头,却听叶棠朗声开口: “今日算是领教了各位的翻脸不认人——不错,在下便是拜月教左护法!我纵然负伤,尔等齐上尚且不敌,单打独斗只会丢人现眼!不比仇星朗那三脚猫功夫,叶某今日让大家领教领教,什么才是真正的六阳掌!” 此话一出,仿佛一场噩梦,风花雪月的赏琴宴血流成河。 待到钟不厌得到消息,从宁州日行千里不顾一切地奔赴妙音阁时,只见到东方远满脸的一言难尽,指着被打烂了的雕梁画柱唉声嘆气。 “贤弟,贤弟……哎呀!这……你说这怎么办才好!” 钟不厌此番是带着谷知秋一起来的,闻言把师弟推出去,要他协助东方远重新料理妙音阁。可眼见四周再无其他人,他才问:“他伤了多少人?有死了的没有?” 东方远嘆道:“怎么没有!北川学宫被他打死了两个,司轶先生纵然忍了,其他几个学宫先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出事到现在,三天两头地送信,非说我们妙音阁包庇叶棠,管我要人——我上哪儿给他们找人!” 捕捉到东方远言下之意,钟不厌松了口气,问道:“他跑了?” “打死两人,重伤无数,此后叶棠还有余力逃走……他的武功之高,在这个年纪我生平罕见。”东方远声音渐低,惋惜道,“你说,怎么就是拜月教的呢……” 钟不厌不接话:“往哪边去了?” 东方远:“就是你来的三天前,他往东去了。众人追了一阵,那边密林纵横,进去了容易迷失方向,再加上妙音阁靠近水月宫,谁也不敢贸然前去。” 钟不厌嗤笑一声,在东方远肩上轻轻一拍,转身离开。 “不厌!你去哪儿,不会想把人抓回来吧——”妙音阁的教导先生扇子一展,便要急匆匆地追人,却被拉住了胳膊。 他回头一看,钟不厌带来的师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 谷知秋人如其名,颇有几分凉薄意,见东方远着急上火,他却半分不安都无,只冷道:“东方先生让掌门师兄去吧,此事迟早烧到他身上。” 话已至此,东方远再替钟不厌着急,也无计可施。 这边焦头烂额,那厢钟不厌也不遑多让。他顺着东方远指的方向追出去,不顾那地方是不是真如对方所言靠近水月宫——明知叶棠如今身份被喊破,回归水月宫才能保住命,但钟不厌无端有种直觉,叶棠一定在等他。 他早就猜到,只是不愿承认,现下不管他愿意与否,必须去面对。
第208页 如果他们都没有一层了断,叶棠定然不会就这么离开。 日渐黄昏,月出东方,钟不厌密林急奔,直跑得腿都酸软,才在溪边找到一道熟悉人影。足下一顿,险些摔个趔趄,他站定后一时不敢靠近。 方才脑子里条理清晰的思路又乱成了一锅粥,钟不厌但觉脚下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仿佛这不止是一步而已,他深知真走出去了,就如同走上一条岔路,而他和叶棠便不再是从前模样。 可眼下事态紧急,他思忖片刻,依旧踏了出去。 月影在溪水中碎了一半,衣裳摩擦草木的声响让溪边人扭过头来。 他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污,衣服也脏透了,在泥里滚了三圈似的,衬得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也憔悴。那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长河刀刃的雪色映亮了一张素净的脸,但下一刻,叶棠见是他,那点杀意顿时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神情,居然六神无主。 钟不厌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拾起一片扁平石子往溪水中扔,打破一轮月亮。等溪水復又平静,月亮影子重新随波飘荡,他才开口喊了一句小棠。 叶棠低低地应完,哑声道:“我闯祸了。” 他何时见过叶棠这般失落,握住他冰冷的手,连六阳真气都暖不了,他揣在怀里良久也不见回温,这才急了:“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叶棠咳嗽起来,拿空余的一只手捂着嘴,待到他放开,掌心又是一片淋漓的红——竟一直在呕血,年纪轻轻,不是长久之兆。 “康吟雪那首曲子把我伤得不轻,她的内功与我刚好相剋,走阴柔一脉。我喝了妙音阁的酒,本就气力不济,想着休养两天便能大好,却来了这么一出……谁都瞒不住,我那会儿是被蒙了心智,等反应过来……人也死了。”叶棠道,断断续续的,又擦掉唇角的红痕。 钟不厌说不出话,又不能总沉默:“康吟雪没死。” 叶棠:“我知道,但总有人死了——我给阿姐闯了祸,谁要报仇都是应该。” 言罢不待钟不厌开口,叶棠勐然挣开他,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一条腿踩进冰冷溪水。他似乎突然想起来,声音都开始抖:“你跑来……他们要你来杀我?” 哪里不对劲,钟不厌深深皱眉,觉得叶棠这模样不像普通受了内伤。 他半晌没答话,叶棠冷哼了声眉梢一挑,笑道:“那你也要杀得了我!他们想得倒美,折花手无所不能,但相知多时,我对摺花手一招一式都清清楚楚……” 尾音带出他的伤势,突然就有了眉目。 钟不厌沉声道:“你强行突破六阳掌最后一式,伤得不浅。“ “不错……”叶棠抬起袖口擦血,一说话唇齿间又是满手的红,“若不是生死光头悟透了‘熔金’,我那天非死在赏琴宴上。你说,是我自己保命要紧,还是任由他们喊打喊杀不还手?” 钟不厌道:“你早说过‘熔金’此招是同归于尽之式……” 叶棠冷哼一声:“钟不厌,你明明是受他们之託前来取我性命,却还在这儿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仿佛真有多关心我一般——我真是讨厌你这副模样!” 后半句宛如一把刀扎入心脏似的疼。 “不论你信不信,没人要我杀你,我也不会取你性命。”钟不厌道,见叶棠无动于衷,又道,“你讨厌我……好,你果真讨厌我了?” 叶棠抿唇不语,倔强地与他对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冷了,从那溪水上岸,把鞋袜都拽下扔到一旁,双脚被鹅卵石硌得痛,也比不上心死成灰。 “你走吧。”叶棠最后道,“再不走,星朗大哥要来接我了。” 钟不厌踟蹰不前,但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他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谁都无法迈出最后一步,他突然恨起自己——十二楼行事,本不用拘束于中原门派的道理,谁让叶棠不是别人,偏偏出身拜月教! 除了拜月教,不论叶棠闯了多大的祸,哪怕他把天捅了个窟窿,钟不厌都有自信去补好。 他所想,叶棠自然也能猜到。眼见他良久不动身,那片林子深处突兀一声鹤唳,叶棠回身看了眼,又道:“你回去吧。” 钟不厌道:“我本是想带你离开。” 叶棠面色有所松和,他眼底一片水痕,恍惚是溪水中的月影再碎了一次,漾出粼粼波光。而他终是什么也没说,伸手揩掉,血痕印在眼底,无力地转过身去。 他越过小溪,朝林子深处走,就快融进暮色四合。 钟不厌心中一沉,突然被再也无法触碰他的恐惧包裹,蓦地喊道:“小棠!” 然而什么回应也没有。 乌云捲来,后半夜,他从林中走出,肩膀上落满雨水,濡湿了衣裳。 钟不厌回到妙音阁,没有想像中的失魂落魄。谷知秋已经处理好他交代的一切,见掌门归来,走上前去问接下来如何是好。 “回西秀山。”钟不厌道。 谷知秋面露忐忑:“掌门师兄,你去的这些时候,北川学门给妙音阁来信,言明此刻乃是围剿拜月教的大好机会,不日便要纠集人马前往淮南。同样的书信恐怕已经送往十二楼,你我不在西秀山,几位师叔伯定会接手。”
第209页 钟不厌脑子“嗡”地一声,暗道还未想到这一层面,道:“他们不能拿到。” 谷知秋道:“来不及了,请掌门师兄有所决断。” “荒唐!”钟不厌厉声道,“十二楼从不掺和中原是非,此事与我何干?北川学门要拉十二楼下水,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此地不在西秀山,谷知秋怕他闯祸,忙道:“掌门师兄,慎言。” 煳涂了半晌,一声低喝让钟不厌重新将精力放在正事上:“依你之见,眼下要如何办?” 谷知秋道:“我代掌门这段时日小有所获,几位师叔伯不服你的,多半会趁机滋事。师兄,你往后要留在十二楼,势必让这次的帖子不落人口舌。” “我没有一定要留在十二楼。”钟不厌皱眉道。 “师兄!万不可说傻话!”谷知秋喝道,“十二楼上下只你一人能使折花手,说走就走,这叫其他人怎么想!你没做错事,何必非要把掌门之位拱手让人?哪怕是我,也不愿见你这样说走就走!” 钟不厌知道他这个师弟向来死脑筋,今日连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可见形势严峻。但他心如乱麻,只道:“非去不可?” 谷知秋道:“非去不可。” 钟不厌不瞒他,道:“你也知我会护着叶棠。” “但师兄你总要做做样子。”谷知秋道,“届时师叔伯们亲自督阵,咱们不去与拜月教有正面冲突,别人看得过去就完了——等事情结束,北川学门那边无话可说,师兄再回西秀山避避风头,自然没人记得你同叶棠情如手足。” 钟不厌:“我并非惺惺作态之徒……” 谷知秋急得几乎要上手揍他:“师兄!我是在帮你!北川学门嫌十二楼抢了他们风光多年了,你与叶棠相交甚密,本就落人话柄,这会儿他身份暴露,你不表态,早晚他们会朝十二楼下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是天高水远,也有百代基业,如何能毁在你手上!” 钟不厌无言以对。 暮春的好天气,夜里连风都没了,他却觉得一股寒意无孔不入。 (六) 淮南,水月宫。 华霓抱着个襁褓穿过层层帷幔。 山雨欲来,她却毫无自觉一般,仍旧如往常遣散众人,只留几个贴身侍女在旁。 卧房里瀰漫着一股药香,经年不散,已经浸入黄梨木桌椅,浸透内中主人的骨血。华霓查看过熬药的炉子,问侍女道:“今天阿棠起来过没有?” “一直睡着。”侍女顺从答道,“早晨出汗出得厉害,拿帕子给他擦过一次身,好不容易烧退了。最近这段时日,阿棠总这样反覆,长期下去再好的底子都要被他拖垮——华姑娘,真不出门再给他找个大夫吗?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华霓苦笑道:“你也知道,现今外头都被北川学门的老头们带人包围得滴水不漏,抓进来的大夫自然不肯好好替他瞧病……” 言语惊动躺在榻上的人,被褥摩擦声响过,屏风后有人下床,悉悉索索地穿衣服。 “哎,阿棠,你怎么起来了?”华霓惊道,抱着孩子走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开始数落,“昨天那个赤脚大夫怎么说的,要你多休息,这是内伤,你——” “躺一年半载也好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叶棠扣好衣服从房内转出来。 离赏琴宴的喧闹不过数月,他却好似一夜之间长大,那点轻浮的傲气一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郁沉闷,连说话声都低了许多。 华霓气得跺脚:“你又不听话!” 叶棠朝她伸手要孩子:“哪儿有你听话呀,当年把人剖腹挖心,又斩断四肢,结果发现怀了孩子,先气得要喝药打掉,药都端到眼皮底下了却捨不得……现在倒好,偌大一个水月宫,外头危机四伏了,里面还要哄小孩儿。” 为了响应他的话,襁褓里的孩子憋红一张脸,霎时开始大哭。 叶棠半点不慌,单手抱着他一路走到外面,边走边晃,嘴里不忘恐吓:“哭,继续哭,等你长到五六岁,我就把你剁了餵仇星朗!” 华霓追出来,刚巧听见他后半句话,一脚踹向叶棠后腰,暗自收敛力度。 “……却还不是一句‘捨不得’。”叶棠避开她那一脚,扭过头去与华霓四目相对,“阿姐,我一直想问,你总说是真喜欢那人,为什么还杀他?” 庭院中一棵槐树花开到极致,风吹过,便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如六月飞雪。襁褓中的孩童见了,连哭都忘记,伸手张牙舞爪去抓。 他自从回到拜月教便问过华霓,院中栽槐树阴气太重,为何执念如此。 那会儿华霓回答他,拜月教还怕阴气过盛么? 而今华霓与他并肩站在廊下,微微嘆气:“正因有过海誓山盟,后来才难以接受。他不知道时对我百依百顺,一朝败露顿时翻脸,要和师父师兄来杀我……阿棠,换作你那钟大哥今日带着门人弟子前来取你性命,你还能不恨他吗?” 不知沉默了多久,华霓听见叶棠笑了一声——她太久没见叶棠的笑脸了,不思议地望过去,褪去少年青涩的人仰头看那槐花随风飘落,若有所思。
第210页 “我不恨他。”叶棠轻声道,“与其恨他不如恨自己,总要把人逼到两难。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道上,我还要去撞南墙。” 华霓拍了拍他的嵴背。 叶棠道:“而今北川学门在下头有些时候了,早晚会杀上来。到时候,你带着干安走,我和星朗大哥替你挡一阵子——你们孤儿寡母,以后离开水月宫,纠集一些散落四地的教众,别再为非作歹,安生过日子吧。” 华霓唾道:“你和仇星朗谁也别说这些丧气话!” 叶棠凝望进了她一双美目,前所未有的严肃:“阿姐,我认真的。你知道我的伤,活不了多长时日,与其一天一天地耗下去,不如……” “叶棠!”华霓呵斥道,“你给我闭嘴,闭嘴!” 她撒泼的样子叶棠许久不见,一时间竟真被吓住,欲言又止,只听华霓一边踢他打他,一边染上哭腔:“我不许你这个样子!凭什么,你又没做过坏事!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你给我滚,你算什么……滚得远远的!” 叶棠护着孩子,背过身去给她发泄,没被揍两下又开始咳嗽。 华霓抽噎着停了手,拉住问他有没有事,接过干安让叶棠去喝药。那药喝了多少天,苦得叶棠尝不出别的味道,还得一碗一碗地灌。 他不是没想过钟不厌,但他做了选择,钟不厌也做了。 各大门派围攻水月宫的第一日,探子来报,十二楼掌门亲至,带着一百多人。 怎么就变成这样子呢?叶棠至死都想不明白。 那天水月宫雕刻精美的石柱坍塌,连同飞扬跋扈数十载的拜月教一起尽归尘土。此后再无人问津,直到许久有人自东海而来,点燃了一把死灰。 四处都是火,叶棠提着那把长河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他满身都是血,却还要兼顾着身后的华霓——对方为了救王干安,被烧垮了的房梁压断一条腿,行走不得,叶棠将她负在身后,怀中单手搂住干安。 水月宫有一条密道,叶棠当日便从这处离开,而那个机关除了华霓没人知道怎么开启。仇星朗拦住自大殿杀入的人,给他们开出一条血路。 错综复杂的密室,华霓挣扎出一条生机,却在石门沉沉开启的那一刻,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叶棠背后推开他,随后按下机关。 “阿姐!阿姐——” 他还没反应过来,背后一轻,转过头去,华霓的面容快要被尘埃淹没。 耳鸣几乎把他的理智吞噬,叶棠眼眶一热,视野有些模煳,他喊了两声,怀中婴儿若有所悟般应和着开始大哭。而那石墙另一边,隐约传来女子话语。 “阿棠,听我的……你没做错过事,从今天起,把过去都忘了好好生活,我把干安託付给你……你一定要保重。” 最后一道缝隙也轰然闭合,仿佛终于如他所愿,把水月宫划在身后。 小儿啼哭不绝于耳,叶棠双腿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好一会儿,才有了支撑自己不倒下的力气。他摸着石壁,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知道再没有了退路。 这条路他第二次走。 上一回是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这一回脚下踩着至亲的血肉,走得艰难无比。 而终于叶棠看见一点萤火烛光,打开密道另一侧的机关时,光晕消散,他又被当头一棒——如雪白衣,柳叶一般的刀,正对着他严阵以待。 领头的人他认识,是钟不厌,十二楼的掌门。 “你……”叶棠喉咙嘶哑,一开口,又直觉自己要呕血,连忙拿袖子捂住,才想起伤病痊癒了些,不会没来由地出洋相。他想问钟不厌怎么会知道这条路,等看向旁侧,有的问题不必多说,已经有了答案。 离开水月宫那年,叶棠十七岁,生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在石壁上做了个小小的记号。 不论当日闯祸杀人被仇星朗背回水月宫,还是今天逃出生路却又被十二楼围堵在这门口,皆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 钟不厌偏过头去,不忍多看一眼。 “孽债!”谷知秋低声嘆道。 身侧已有人七嘴八舌,要掌门发落此人,不乏十二楼中长老、他们的师叔伯辈,都要钟不厌难堪:“掌门,便是此人当日……” 谁知是叶棠先开口,他把长河刀握在手中——多么讽刺的一把刀,原本它为了春水刀法而生,此刻反过来指向了最初的主人——如星璀璨的双目竟显出干枯之象,但也没有半点泪痕,到底不是当日少年。 “钟掌门,我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你也要杀我?”叶棠问,长河应声出鞘,斩断霜雪。 被某个称唿生生刺痛,钟不厌面上还要无波无澜:“你不擅长用刀。” 叶棠闷哼一声没有作答,本能地护住身前孩子。干安总爱哭,但此刻许是刀光震慑,他昏睡一路,睁开眼睛看着叶棠,却没有半点要哭的意思了。 钟不厌拂袖喝道:“都退下!” “掌门!”十二楼中白衣老者越众而出,“叶棠杀人无数,此等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而今就算我们齐上,也不会落人半点口舌……北川学门方才不也围攻仇星朗么,只要带回叶棠的头颅,他怀里的孩子定是与华霓有关……”
第211页 好狠毒的一颗心。 叶棠随他话语微不可见地颤抖,却没躲过钟不厌的眼。 “我让你们退下!”钟不厌心中越发烦躁,一掌拍向十二楼长老竟是用了七分力气。 谷知秋见势不好连忙拉过长老,知道钟不厌发怒,帮他斥责众人:“退后半里,让掌门自行处理——此事谁说也没用!” 大部分弟子听得他们的话,其他人贪生怕死,唯恐钟不厌迁怒,连忙忍声退了。 一时兵荒马乱之后四下安静,只余他们二人针锋相对。远处杀伐尚在,水月宫沖天火光烧上九重云霄,仿佛夕阳映照,落日熔金。 “你早一步告诉我……”钟不厌艰难开口,“你早一步告诉我,我可以保住你。” 叶棠摇了摇头:“你保不住。” 钟不厌:“……” 叶棠黯然道:“他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但我确实没有骗过你。” “我早知道的,我也早说过不会想那么多。”钟不厌道,他握紧手间,仿佛下定决心,“你打伤我,从西边离开,谷师弟打点好了一切,那边没有人——” “荒唐!”叶棠截断他的后文,断然道,“你我之间,既已走到此处。钟不厌,你今天来了水月宫,还谈什么往后!” 言罢长河刀往旁侧一竖,深入泥土三寸稳稳噹噹,而叶棠轻咤一声,抢先半步一掌攻来,赫然便是那式令所有人侧目的“大光”。 不知他身上伤病是否痊癒,钟不厌不敢怠慢,沉气凝神接过一掌。 那掌风凌厉,更兼有锐利,势如破竹,从脸侧擦过时罡风如刃,转瞬叫他脸上带了伤,钟不厌眼角一凉,旋即火急火燎地痛,他闪身翻过,叶棠又是一掌攻来。招招都是拼死一战,心中怒火难以宣洩。 与流觞曲水席上的小打小闹全然不同,他动了真格。 钟不厌脑中微有这个念头,待到第二式“海曙”杀到,他不再闪避,反手一指拈花,正是“穿花拂柳”! 六阳掌对摺花手,石破天惊的一击。 第三式,叶棠双手一翻,钟不厌认出这起势,正是他没见过、却能害得叶棠重伤呕血的“熔金”,立时失声道:“小棠不可——!” 落木萧萧,片刻后重又归于寂静,叶棠掌心贴在钟不厌胸口,劲力收了三分,仍旧震伤经脉。脚步未退,钟不厌想握住叶棠的手,却成了徒劳。 抬头见钟不厌眼底微红,唇边呕血,他冷笑一声,重又拿起那把刀。 “方才若有一式‘花开堪折’,我逃不开死期。”叶棠俯身抱起方才被他扔在路边的干安,那孩子仿佛明白过来处境,或是被刀光剑影激起了反应,叶棠话音刚落,他便一嗓子嚎出来,后知后觉哭得惨烈。 叶棠全无哄孩子的意思,定定望向钟不厌:“你应该杀我。” 钟不厌捂住心口,六阳真气顺经脉一路所向披靡,几乎要炸开他的四肢百骸一般。当年随手试探是个玩笑,这天叶棠却真正与他动手。 “我说过,”钟不厌抿掉口齿间淤血,“真到这天,我带你远走高飞。” 叶棠大笑三声,当中悲凉,或许只有他们二人明白。曾经也是一片真心相对,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钟不厌却还抱着几句旧梦不放! “不可能的,你怎么就是不懂!”叶棠气急,单手拍向身后岩壁,石块应声跌落一层,灰土霎时裹挟着尘埃侵染衣裳下摆,“他们逼你来这儿,钟不厌,你一人之力如何抗衡悠悠众口……好,好啊!你下不去手……我帮你了断!” 他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手中长河刀突然重若千钧。 叶棠单手提起,夹住刀身,不等钟不厌有所察觉时,一股内力凝于掌心,仿若有形,几乎能熔铁销金! “嗡——” 长河刀应声裂成两段,轰然坠地! 叶棠朗声道:“我不叫你为难,既是到了无法挽回境地,你要对你的门人、你的江湖有个交代!从今往后,你我之间过去种种悉数两清,至此恩断义绝,有如此刀!” 夏日里阳光分明温暖,钟不厌却满身冷汗。 他想说不是的,只要叶棠一句话,他可以不要这江湖也不要十二楼的虚名。但叶棠已经误会,那股真气钉入他经脉,却是十分的盛怒,钟不厌运功想要强行抗衡六阳真气,两人功体相剋,此时一边压倒,他居然无可奈何! “小棠……”钟不厌咬牙切齿,“我……” 身后传来步伐与刀兵相撞之声,十二楼众人见他受伤,有位师叔怒喝一声,长刀出鞘,即刻便要砍向叶棠—— “都住手!”钟不厌厉声呵斥,“谁敢伤他!?” 旁侧是自小朝夕相处的门人弟子,对面是至亲至爱,天要与他们开玩笑,短短三五步的距离,却如同银河百丈无法逾越。 叶棠嘲讽地笑了笑,仍皱着眉:“钟掌门,你杀不了我。” 谷知秋:“你——!” “但我承你的情。”叶棠将余下半截长河刀掷于地上,足下一点,已顺着石壁山脉跃出数丈,声音远远传来,“十二楼今日不杀之恩,换叶棠此生再不踏足中原!若违此誓,叶棠定被挫骨扬灰!”
第212页 好狠毒的誓,与断成两截的刀放在一起,足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影没入山林,再不见一丝踪迹。 钟不厌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静,谷知秋察觉不对上前扶他,手指刚碰到钟不厌,对方双腿一软,俯身呕血,昏迷之时手间被自己掐出条条红痕。 淮南远山如黛,火烧了三天三夜,毁去一方风光。 (七) 钟不厌的伤养了三年,他三十出头的年岁,因这一场大病,居然鬓髮花白。 水月宫一役,中原各派大获全胜,华霓力竭而亡,仇星朗自杀,其余各位恶名昭彰的拜月教众,或殉难或逃窜,除了叶棠下落不明,没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北川学门因此美名远扬,受到朝廷册封,终于搭上了天家这条线。 而原本如日中天的十二楼,由于掌门被叶棠打伤,又放走了拜月教余孽,哪怕江湖没人责备,却由谷知秋做主全数退回西秀山,再不问世事。 至此后六十年,到左念掌事,十二楼都没有再涉足中原事务。 当钟不厌伤愈的消息传到妙音阁,东方远不辞千里奔赴宁州探病,却在半途就收到谷知秋的书信——掌门师兄不在西秀山,至于去向何方,不知。 东方远气得直跺脚。 中原小镇,褪去西秀山的白衣,只带一把普通柳叶刀傍身,钟不厌追寻叶棠的消息,暗中探听数年,才得到一星半点儿下落。 三年前,有人在东海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个孩子,登上一叶扁舟,随后消失在大海。 钟不厌的包袱里放有断成两截的长河,那日谷知秋明白此刀意义,虽然断裂,仍是遣人好生保管,一路带回西秀山。但断刀原因过于难以启齿,重新打造的事便一拖再拖。 他抱着长河刀,跳上一条小船。 船家是个年过半百的渔民,在东海一带长住,经常出海打渔。钟不厌寻访海岸渔民多日,从他口中听到最近也曾见过一个青年男子,不下船,只同他换些粮食淡水,后又离开,这人来的次数多了,周围渔民都认识,但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钟不厌听到这个消息,欢喜得差点牵动旧伤。 一定是叶棠,他还活着,这就足够钟不厌不顾一切地走一趟。 他给了船家足够多的银钱,托他带自己前去找寻那人踪迹。船家虽有犹豫,但他出手阔绰,而老人自诩对东海了解透彻,在一个清晨与他出发。 海雾散开,日出东方。 钟不厌抱刀立于船头目睹这一海上风光,纵然已是冬日,也无丝毫凉意。 “大侠,咱们到了!”渔民指向不远处一片陆地,“这方圆百里,也就一处岛屿,你要找的那人兴许在这岛上,如果这儿都没有,还得往海心走——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敢去啦!咱们的小破船走不了那么远!” 钟不厌叠声道谢,他顾不了那么多,足尖在船头一点,听风步踏浪无痕,兔起鹘落,在渔民惊讶目光中已然抢先一步登岸。 岛屿安静,日上中天时,只能听见海浪拍石。 从终于靠岸的船舱里搬出淡水食物,钟不厌与船家约定三天后再来接他。这三天时间,他想,足够他在陌生岛屿上寻找叶棠的下落。 船家离去后,钟不厌打量岛屿,树木还算茂盛,椰林中隐约有一条小路。钟不厌不敢怠慢,纵身跃上枝头,探寻那小路模样。狭窄的一条,可容单人通过,周围覆盖满了半人高的草木,看似普通,钟不厌却察觉出端倪。 曾经叶棠问他会不会奇门遁甲,钟不厌道只是略知一二,对方很是高兴,缠着他要学。 那条小路一直通向岛中树林,而他看出,这当中有一个迷阵。 叶棠防人之心尚在,连孤岛都不放过。 迷阵并非普通阵法,显然在他们分别之后叶棠又得了高人指点。钟不厌一时头疼,也没有办法,只得在海岸临时住下,潜心钻研。 船家见他不死心,只得定期给他送来补给,好让钟不厌不至于死在孤岛上。 他白天研究那粗浅阵法,夜里观潮汐涨落,索性此地哪怕冬日也不常有下雨天气,干燥温暖,十分宜人——得知这一点,钟不厌有些许放心,叶棠的伤势未愈,在这个地方虽然草药短缺,至少不会恶化伤情。 他从初冬一路捱到春暖花开,才终于堪破迷阵全貌。 三个月期间除却船家,钟不厌没有见到任何人。他越发笃定叶棠知道自己在此,故而换了一条路离去,否则这么长的时间没有淡水,他没法生活。 春光正盛的午后,钟不厌准备完全,穿过迷阵,被尽头的桃源仙境迷了眼。 简陋草屋搭在平整的一块地上,挨着大树能够遮挡风雨,院落外设有几丛篱笆,甚至耐心地种上一点蔬菜,另有开闢出的蓄水池。院内木桌木椅一套,桌上放着几本册子,钟不厌走过去翻了翻,是最简单的开蒙读物。 这些简单却平常的装饰让近乡情怯减缓,钟不厌满心疑惑,正想上前敲门,忽然被石子砸中后背,力道极轻。 像极了曾经叶棠拿莲子掷他的样子。 钟不厌几乎僵硬成一块大石头,他鼻子一酸,回身差点扭伤了脖子—— 篱笆后头站着两三个孩子,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其他的年纪大些,牵着最小的那个满面警惕。钟不厌见他们,暗想难不成走错了,琢磨如何开口,那最高的一个小孩抢先问他。
第213页 “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他道,言语间全是防备。 最小的那个跟着有样学样,音节含混不清,不得不拉着旁边哥哥的手让他翻译。而最大的那个不理会幼童自言自语,淡定地拍开他的手:“我想起来了,你定是自己破了迷阵来找师父的——甭找了,师父说了不见人,你走吧。” 钟不厌一愣,心中猜测都成了真:叶棠知道他在这里。 知道了他不强求立刻见面,反而好整以暇同那满脸戒备的孩子聊起来:“他是你师父,也教你功夫吗?他自己都没出师。” “不必你关心。”那孩子说道,昂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恍惚间错觉也是叶棠当年的样子,钟不厌垂下眼睫,身后的包袱里还细心裹着断刀,他不可能现在就走。可他们一直盯着自己,就算再有多少心急如焚,此刻都无法言说——叶棠不在,他说给谁都没用。 依言走出小院,钟不厌预备去海滩转转,突然衣角被拽住。 他低头一看,最小的那孩子正盯着他,小手攒住他外袍的一个角,用了许多力气似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钟不厌没来由地觉得这是当时叶棠护着走的孩子,传言不错的话,他就是华霓同那位华山弟子的孩子。 “干安!”大的那个有些怒了,蹲下身让他放开,却徒劳无功,又不好上手。 干安咿咿呀呀,意味不明地同钟不厌说话。 数年过去,他仍旧像那日只知道哭的婴儿,旁人见了这痴傻模样许是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钟不厌对他反而有了用不完的耐性,他握住干安的手,望进那双干净的黑眼睛,试图从里面知道他想传达给自己的信息。 以他生平所见,名叫“干安”的孩子竟有不亚于叶棠的武根。 “你傻啦!”大孩子恼怒地抱起他便要走,转过身去,听见钟不厌沉沉开口。 “他一点也不傻。” 诧异转过身,原地只余下树叶摇晃,人却没了踪迹。 迷阵重点除却这个小院,还有一处,位于岛屿正中山间,背靠悬崖——说是山,不过就一个高些的丘陵,路途崎岖,在山腹间挖出一间密室,与拜月教中如出一辙。 钟不厌停在那石室前。 几个孩子似乎没有得到上山的允许,也没开始习武,发现他不在原地后很快松懈,互相牵着跑回草屋中紧紧地闭上门。而钟不厌自树梢一跃而下,重又走进迷阵,五行八卦的简单术法,暗喻倒式千宝阁,叶棠的确用了心。 这才是他真正安营扎寨的地方。钟不厌环顾四周,除却石壁与野草,没有花木。 石室机关门紧闭,因为条件艰苦,门也做得并不牢靠,对他而言破门而入不是难事。钟不厌四下走了一圈,解下包袱取出断刀,在门前盘腿而坐。 他低声说话,因有深厚内息,笃定石门后的人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小棠,你走之后,十二楼退回西秀山了。去年下过很大的雪,封山时间超过六个月,等到春暖花开,秀山无名溪水解冻,这才能出门。康吟雪没死,东方远请来名医把她治好了,但她受刺激太过,恐怕此生无法再弹琴。我知道她恨你,也有许多人恨你,但他们毫无道理可言……本也不是你的错。 “我从未觉得你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但如今说来只是徒劳。你打伤我的那次,也快好全了,谷师弟喊我修习‘天地同寿’……我始终不愿意。 “那把刀你扔在淮南了,我帮你捡回来,请门中长老看过,若要再续上,需用相同材质的陨铁做引子。天下也只有一把孤烟剑堪此大任,我不敢贸然决定,今次前来,见与不见都好,但只要你一句话……我顷刻融了孤烟,替你续刀。” 言罢,钟不厌似有千言万语,也在长久的沉默面前无能为力。他深深嘆息,单手拂过长河断裂之处,那日决裂话语犹然在耳。 石室内一人独坐,仿佛调息,却是睁着眼睛紧盯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 “不必。” 那两个字传出来时,钟不厌勐然抬起头,但机关门未有开启之兆。他有些遗憾,可转念觉得叶棠还肯同他说话已是极大转圜。 他掌心贴上石门,这样便能感知到叶棠被冰包裹的一颗心似的,切切道:“我知道你听进去了,能不能……能不能见一面?好让我把话说清楚,那天我不是要与你反目……你误会了许多,总要解释。” 门后声音沉闷,带着一丝嘲讽传来:“钟掌门,什么都不必解释。我从来不要你的原因,只是看见你做的决定。你还是看重十二楼与江湖,看重你的善恶之道。” 钟不厌语塞。 门后人又道:“我与你恩断义绝,水月宫外不杀你,从此情仇两清——你回吧。” 气息到最后又有些不稳,关心则乱,钟不厌强硬道:“你出来,这地方太冷了,又潮湿过分不能久住,你的伤还没好——” “当然没好!”叶棠蓦地拔高音量,随后咳嗽两声,说话都嘶哑,“那些人怎么可能看我好过,他们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就因为你们那莫须有的善恶,因为我出身拜月教,后头无论做了什么都洗不去污名!……哈哈,天大的善恶!”
第214页 钟不厌徒然道:“你明明理解——” 叶棠:“对。” 他像抓住一丝希望,恨不能现在就破开石门把人掠走。但钟不厌知道他若这么做了,才是和叶棠再无回头余地,眼下说什么都无法,叶棠心中有恨,对妙音阁,对十二楼,对那天火烧水月宫的全部人。 赌气般说出“正邪不两立”,明明自己心里都在委屈。 缄默良久,石室中都没了声息。软弱、心疼、内疚……悉数翻江倒海地走过一遭,钟不厌颓败发现,如叶棠所言,他们现在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只有轻声问:“小棠,你恨我吗?” 而一直等到日落,钟不厌都没等来叶棠的回答。 那把断刀被他留在了石门外,钟不厌匆匆地来了,又匆匆离开。 他的伤没好全,海岛湿气重,虽然常年有阳光,但西秀山的环境更适宜他修养功体。下一次渔民前来时,他轻身上船,不死心地回头,海岸空荡荡。他又去望山间,总以为看见了人,可定睛再看,那个影子又没了。 那他就当叶棠送了一眼。 海雾渐起,千层浪花翻涌,在余晖下那座岛屿仿佛也随落日入海。天际线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存在过那么一座世外桃源,钟不厌立于船头,回望来时路看不见了,没来由地掌心抽搐,让他好多天都没能安心。 他不知道这是他和叶棠见的最后一面。 此后,钟不厌又往返东海一趟,每次花去时日极长,害得门中师叔伯颇有微词。但这次因为当年的渔民生病,儿子找不到那座小岛,他无功而返。 六年转瞬而过,期间十二楼师叔伯反对他,要该立谷知秋,钟不厌摆平内乱,谷知秋自请常驻潼关外不回西秀山,替他宽心。即便不舍,但钟不厌晓得谷知秋为他着想,一颗心从东海收回来,他总算安心在西秀山待上数年。 昔日带着名刀长河入中原的青年,执掌西秀山十二楼的第二十一个年头,钟不厌面容尚且年轻,鬓髮全白,终于收了两个弟子。 等大弟子也可独当一面,钟不厌再次启程,秘密前往东海。 他往来数次,找到那位老渔民。这次鬚髮花白的老人没再生病,当即同意带他出海——只是在海上,老人语重心长:“大侠,恐怕你下次来,我便不能再出海啦!” 钟不厌沉默不语,他腰侧没有柳叶刀,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楼掌门的折花手炉火纯青。 他成了一方大侠绝世高手,但他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再笑过。 天不亮时出发,抵达时正逢月落潮汐,露出银白的沙滩,在东方破晓后被照出一片灿灿金黄色。那海滩比起多年前有些变化,一眼能看出有人居住。 钟不厌与船家约定三日后前来接他,自己则暗自发誓,这次前来无论叶棠与不与他走,误会结清,以后也不再来了。 若叶棠跟他走,从此自不必回来;但叶棠若一意孤行,他不会勉强任何。 迷阵是当年模样,草屋变作了木屋,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也有了颀长少年的雏形。 钟不厌在石室外遇到坐于树下的半大孩子,他一眼认出,试探着喊了一声“干安”。那少年茫然抬头,见是他,先讶异片刻,后又波澜不惊了。 “你师父师兄呢?”他问。 干安淡然道:“师兄出海去了,此地现在只有我一人修习。” 疑窦丛生,心中更是增添一丝阴霾,钟不厌为这模稜两可的话语感到慌张,却还要绷着情绪,尽量轻言慢语:“师父呢?他在里头休息吗,这么久伤好了没?” 干安一双眼如幼时澄澈,听到这话,立刻有湿润潮意。 “师父……”他本与钟不厌对视,这二字一出,顿时飞快低下头,仿佛想要掩饰失态,“师父他半年前……病逝了。” 天雷轰顶,似乎也不过如此。 钟不厌良久没有回过神,他喉头一甜,急忙捂住,却仍是身体狠狠地痉挛,呕出一摊黑血,沾污了浅色衣裳——他始终留着多年前的外袍,那个雪夜叶棠把它裹在身上,在外面安静地坐着,钟不厌就在屋内看了半晌的灯烛。 而干安还在继续说,言语间有了少年沉稳: “师父要我传达一句话,若是西秀山的掌门人再来,告诉他……告诉他,叶棠此生虽有遗憾,从不后悔,也算对得起你当日一句‘无愧于心’。” 钟不厌转身便要入石室内。 干安猜到他所想,不等他破门而进即刻打断他:“钟掌门不必再找,那当中不是棺椁,也已经没有师父生前所用之物——师父临终时要我把那些东西都烧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说自己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下。” 钟不厌双目赤红:“那他……他葬在何处?” “师父说,既无遗憾,便随波入海,免去有心人挂念多时,奔波千里。” 什么也不给他留下。 但叶棠可也从没有怪他恨他。 钟不厌颓然而立,悠悠苍天,蓝得让他想要落泪。 他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叶棠之于他,正如山巅皓月,海上细雪,始终可望不可即。他曾梦想拥月入怀,凝雪为花,到底全是徒劳。
第215页 在海滩上呆坐一天一夜,钟不厌愤而离开。 回到西秀山不久,钟不厌在庭芳苑闭关百日,悟出《天地功法》真谛,参透第十层“天地同寿”,却在距离达到同寿境界一步之遥时自毁修为。 随后他传掌门位给大弟子,江湖传言,至此,不知所踪。 断情之章,必将斩断七情六慾,灭绝人性。枯坐人世,与山石无异,何来趣味? 钟不厌曾信誓旦旦,此生绝不涉足“天地同寿”,却在鹊峰小蓬莱内建造出一方秘境,悟透人之生死恰如因果轮迴。断情中“情”之一字,是江湖纷争,是爱恨纠葛,是求而不得苦,是别离憎恶劫。 天涯一别,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他为自己修了墓室,布下机关,带走《天地功法》与《折花手》,私心不愿后人再重蹈覆辙。临到生死,却又自行明白如何破解折花手,可惜为时已晚。 钟不厌暗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至高武学,江湖名声,天家荣耀……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自水月宫黑云沖天那日,自东海上雾气渐浓那日,便都归于一句,“没有什么意思”。 他在小蓬莱的时日,常常梦见叶棠,梦见他们同行的那段年月。与他一生相比短暂得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境,但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无数次想问叶棠,如果再来一次没有那三掌,没有围剿水月宫,甚至没有赏琴宴上一曲追魂,在烟霞山我就带你走。 你跟不跟我离开。 但答案他也知道,无论再来多少次,他们都是一样的选择。 叶棠有阿姐,他有他的十二楼。放不下牵挂的人没办法游离于江湖之外。 都是他一厢情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作者有话要说: 年后再来肝闻笛的番外,要给笛哥哥开个车w 祝大家新年快乐(把刀放下 第62章 番外 杏花疏影里 “封师兄来信,说上个月夜里给解师兄灌药的时候见他手指动了一下,许是恢復有望,但又怕只是幻觉,叫你得了空写信去问问原先生怎么回事……哎,咱们如今就在长安,直接到洛阳医会不就得啦?……别闹!” 柳十七把闻笛玩自己头髮的手拍开,白纸黑字地怼到他眼皮底下。 闻笛头疼,但自家弟弟派了活儿又不得不做,只得头顶黑云哀怨地搬来个小马扎坐了,抽空还得抬头监督柳十七:“别乱动,你那头髮别刚洗了又弄脏!” 柳十七靠在椅背上,一撇嘴捂住耳朵,权当自己聋了装听不见,却也不再乱动。 闻笛笑骂一句小兔崽子,低头研究起了封听云的书信。 对方的字迹他曾看过几次,对封听云一手锋芒毕露的书法颇有印象,可手头这一封,许是关心则乱,字迹虚浮,也不再有卖弄架势。信中所写,先让柳十七安心,他们如今在望月岛一切都好,玄黄见他不生气了,还会拎着种的菜过来下厨,只是解行舟一直半死不活,他实在放不下心。 闻笛嘆了口气,感同身受地继续读下去。 后头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太太,说那日他去给解行舟换药,忽然见他手指动了,这下不得了,把玄黄绑过来,两个不通岐黄、只略有经验的人对着这个疑难杂症病患手足无措,药需不需继续用,人要不要换个姿势。他是高兴坏了,良久才在玄黄提醒下修书一封。 “他是真急。”闻笛看完满篇废话下结论,又道,“既然是师兄给的委託,我便立刻去写信给医会那位老大夫。” “怎么不直接写信给原先生?”柳十七疑惑道。 闻笛道:“原先生回西秀山了,眼下刚入仲春,十二楼还未开山,信递进去都得小半年,我怕你师兄等不了直接杀回中原。” 俏皮话让柳十七笑出声,他仰着头让髮丝晾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头,看不见闻笛,只好对着空气道:“要我说,郁徵也是规矩多,一早便待在洛阳不就好,非得千里迢迢地折腾。这一来一去的,找个人都得辗转数次,麻烦!” 话音将落,闻笛一巴掌扇在他额头:“他有他的思量,安心坐着别动,我去忙。” 柳十七说“哦”,揉着被他打过的地方,感觉有点发烫,知道闻笛方才用力,自己不该对十二楼的事胡乱指点,心中暗骂一句笛哥口是心非,安心地双手环抱胸前,眯起了眼。 春日明丽,午后更是温暖,柳十七人无远虑更无近忧,闲来没事挂心,在好天气中被强迫休息开始还嘟囔着不满,过一会儿困意上涌,竟迷煳地睡过去。 这是他们回到长安的第一年。 诸事完结,尘埃落定,闻笛从赫连明照处得了一纸地契,对方为了弥补灵犀窃书之事,主动替他们拿回了当年柳氏夫妇在长安的宅邸,并允诺在被焚毁的废墟上替闻笛重新建成房屋。起先闻笛自觉不必绿山阁主做到这地步,后转念一想当日提心弔胆,顿时深以为然,放手让赫连明照忙活去了。 他们有了个自己的住处,虽然简陋,但还在幼时的家中,无论如何想都令人欢欣。 闻笛写好回信自屋内走出,见柳十七在春光中睡得正酣。
第216页 竹制躺椅横在院中,旁侧是当年虞岚绣花喝茶的石桌——自然不再是原样,闻笛委託西市的匠人做了个差不多的——而上头放的茶杯中,明前茶已经凉了。 他走过去,本想叫醒十七,甫一伸出手,对方梦中似有所感,皱起眉想翻身。闻笛慌忙搂过他的肩膀,不让人翻下椅子惊醒,顺势以手掌覆住柳十七的双目,为他遮挡午后过于炽热的阳光,嘆了口气。 真不让人省心。 经过方才的动作,柳十七还未醒转,闻笛拿不准他是装睡还是真疲倦,低头目光扫过对方衣襟。在家不设防,柳十七穿得随意,此刻领口敞着,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 本是美人美景,却令人面红耳赤。 锁骨上横陈一枚牙印,咬出血的痕迹经过半天时间已经凝固,只余下暧昧红痕,像把精緻的锁,又仿佛硃砂印章。 闻笛干咳一声,在他身侧坐下,灌了自己一杯凉茶,好不容易浇灭心头蹿起的邪火,又情不自禁地盯着那牙印看了半晌,回忆起早晨梦一般的绮情。 互通心意后接踵而至的麻烦与谜团让他们随波逐流了好一阵子,后来柳十七失去师父,为师兄提心弔胆,好长时间内睡都睡不安稳。 而今他好不容易走出死亡的阴影,仍旧留着当时的习惯,要闻笛每天搂着睡觉。 他倒是每夜睡得安稳,苦了闻笛左右煎熬,还不敢翻身。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闻笛现在过得滋润,十二楼的天塌了有郁徵先撑着,望月岛那边儿封听云固守,中原武林也用不着他个无名小卒出手掌管大局,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闲的时间久了,血气方刚的青年逐渐生出别的心思。 他于性事来自早年在十二楼藏书阁里翻来的图册——闻笛至今都不知为何那物会出现在藏书阁内——栩栩如生的画儿,旁边配着详尽说明,美其名曰双修之术。 那时闻笛尚没有旁的念头,草草翻过了事。但文字便如同印在脑海里,长时间内无法磨灭,只潜入深处,待到他亲吻柳十七,其中诸多奥妙立时涌上,激得人一阵难耐。 柳十七自是予取予求,或许他早有所知,闻笛却不好意思多问。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糟糕至极,两人其一毫无经验,其二仗着习武之人体格强健胡作非为,乱七八糟地互相爱抚,待到第二天醒来,柳十七便难得发起高热。闻笛火急火燎请了大夫,许是那白鬍子老头是旧都人士,见多识广,捋着鬍子开了一剂药方。 闻笛煎药的炉子都搬出来,询问一帖药喝几次,老头意味深长留下一句“那是外敷的”之后飘然远去,留他自己在院子里站成木桩,脸上红晕一直没能消下去。 且不说上药过程诸多艰辛,也不提柳十七那时哼哼唧唧把自己难为情地埋进被窝里半天没理他,到底是迈出了第一步。 随后闻笛不懂就问,趁郁徵还没回宁州前独自造访洛阳。 师兄弟屏退所有弟子,躲在厢房中抵足长谈一夜,翌日郁徵送走他时,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居然显出一丝揶揄笑意。 万事万物总多熟能生巧,待到磕磕绊绊地过去数月,床笫之欢也成了一大乐事。 春眠不觉晓,长安城中秋雁南回,娇莺啼叫,不等到霞光万丈已然一片欣欣向荣。李花如白雪穿庭,被日光一照,花影便顺着窗栏落在了榻上。 这天闻笛醒得稍早些,一翻身抱住柳十七,把脸贴在对方光裸后背深深唿吸,逗趣般地含住一小块皮肤舔了舔,啃出一块深红印记。 他自满意,柳十七却被闹得半梦半醒间反手一胳膊拍向闻笛。他立刻接住,搂着对方的手臂把被子朝下卷了些,收到腰际一把箍进怀中。 柳十七从小习武,腰软而柔韧,寻常女子与那烟花地的小倌儿都比不得。闻笛手掌顺着他嵴背滑到尾椎,往旁侧一摸,握住腰弯塌下的弧度。位置是刚好的,他摸熟悉了,此刻将醒未醒的皮肤温度暖热,透出一股子慵懒。 便有些把持不住。 微凉的唇贴上后颈凸出的一块骨头,闻笛轻吻几下后用尖尖的犬牙咬。他搂着柳十七的腰,察觉对方腿弯一动后压住了他的脚踝,全然占有的姿势。 入春后气温回暖,棉被也不再厚重,这番动作下被子推到一边,赤//裸的腿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冷把柳十七一激,加上身后闻笛不时的动作,他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醒过来,翻了个身本能往闻笛怀里钻。 正舔吃得心旌摇盪,柳十七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闻笛,他秀气的眉头一皱,垂着眼皮,见对方朦朦胧胧地,就伸着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闻笛本能搂着柳十七,低头亲吻他的嘴角,收到迷煳的回应后舌尖撬开唇缝和贝齿,钻进去逗弄。手自嵴椎一路摸到后腰,闻笛使坏掐了一把,感觉怀里的人差点弹起来,发出“唔”的一声,接着总算醒了。 一条小腿勾过膝弯,柳十七贴着他的鼻尖,眨了眨眼,没说话,任由闻笛把手一直探进裤腰。脚跟蹭着闻笛,有一下没一下地,酥痒传到天灵盖,闻笛报復般在他鼻尖啃了口。 柳十七低声骂你属狗吗,却被按住要紧处,惊喘一声缄口,埋在闻笛肩膀。 结果嘴上哼唧烦死了又要来了昨天晚上还没够吗,身体却是诚恳地往前贴,手胡乱地在腰腹间乱摸起来。
第217页 闻笛懒得理会他口是心非,用柳十七的话说如今这样都是近墨者黑,跟闻笛学的。他自然不可能承认,于是次次没往心里去,只道柳十七是仗着自己要把错过的岁月都补回来可劲儿宠他,有恃无恐了。 他抱着这个有恃无恐的小可爱,一路细细地顺着脖子吻到胸口。修长指尖带着点早醒的冰凉,在昨夜碰过的地方轻轻地撑开,摸了几把,在柳十七愈来愈快的唿吸中探进去。 十七的腿完全抬起来,被闻笛拉在腰间,整个人便由他掌控。 这样的控制感仿佛刻在闻笛的记忆深处,平时自不必表现出来,得了机会便一发不可收。他单手搂着十七,手间动作不断的同时,含住上下起伏的喉结,犬齿刺上去的痛感极轻却难耐,惹得怀中人一阵颤抖,颈侧、后背都有些发热了。 他知道十七情动,甬道湿滑留着前一夜的痕迹,凑在十七耳边低笑,在他不耐烦的催促里托住后腰,就着侧面的姿势进入。 两人同时都一声喟嘆。 薄毯从床榻尾端掉落一半,窗外日出温柔,春光摇曳间初开的花影印在柳十七半边肩膀上。闻笛看得躁动,腰一动,抱着人翻了个身,压在榻上狠狠冲撞。 长安春色,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柳十七做了个短暂的梦,醒来时双颊绯红。他摸了摸滚烫的脸,扭过头去,见闻笛面红耳赤地坐在旁边发呆,不知想了些什么,立刻皱眉。 两人相对无言,他清了清嗓子,闻笛这才醒了一半,上手摸他的头髮。 “你睡一觉倒是干得差不多,是就这么着,还是我给你拿根儿髮带?万一家里来个人,这么披头散髮的,真以为自己要得道成仙吗……”他说到一半,念不下去,因为柳十七磊落地朝他张开手。 闻笛差点咬了舌头:“干什么?” 柳十七:“抱,笛哥,我要进屋换身衣裳。” 一双澄澈的眼映出空气中的绯色,闻笛似有所感,低头一笑,一手托着后背一手搂过膝弯。他把人抱起来颠了颠,赞赏道:“不错,过完年重了些。” 柳十七笑道:“天天基本功都不练,可不是得重!” 闻笛想捏一捏他的脸,可两手都被占着,只得拿额头蹭了蹭柳十七的脸颊:“还是这么好,此前我在临淄见你那回……脸上都没肉,若非事态紧急,还想问你那便宜师兄不给你饭吃怎么着。” 柳十七不满地抱着闻笛脖子扭,被呵斥一声:“别动。” 屋子分了好几间,除却生活必要的,只剩一间卧房。宽敞,会客厅与床榻中隔着屏风,另一端则是煮茶饮酒之所在,案几摆满文房四宝,细细看去,当中正展开一卷,字迹清隽,上书“如见溪山”。 将人放在榻上,闻笛转身要去给他拿衣裳,忽然被从后背抱住。 柳十七凑上来亲他耳垂,余着皂角清香的长髮垂在心口,气息盪得闻笛一阵心痒。他扭过头去,吻住柳十七,又与他唇齿相依。 “你刚肯定没想好事儿。”双唇分开,柳十七笃定道,翻起了旧帐,“脸那么红。上一回也是这样,结果你说什么来着……我想想……” “在想你呢。”闻笛打断他道,面上红晕暂且消退,一双细长的凤眼中流光溢彩,“刚才也是,想早上的事。” 还努力回忆上一回的柳十七突然噤声,他呆呆地跪在榻上,手一松,闻笛超前一步,他差点摔了,手忙脚乱地撑住自己。 这一出闹完,衣襟又散开,柳十七后知后觉那枚牙印的位置痛得要命。 他慌忙拢住外衫,手抬到半空被按住,接着迎上来的是炽热的吻。 榻上刚收拾好的被褥又散乱开,弧线优美的褶皱,近黄昏,快要消退的红痕被新的鲜艷色彩盖住,欲盖弥彰地叠在一起,像杏花朵朵。 院中静寂,待到后半夜闻笛才起身。 他替柳十七盖好毯子,回到院内收拾了茶盏。炉火烧尽,只余留炭灰,内中一点星火般的暗红。闻笛收起一切,拿起桌案那份他写好的回信,从头到尾读过一遍,觉得刚才还是太啰嗦,径直取了旁边的笔墨纸,点亮一盏小灯。 灯光如豆,映照出他半张秀气的脸,闻笛这次写得不长,满意地一笑。 “见字如晤,所託之事明日便去办妥。如若果真有好转迹象,恐怕师兄需带行舟来中原一趟。我与阿眠在长安扫榻以待。” 他将信笺压在砚台下,左思右想后还是拿信封装了。一手擎灯一手拿信走回房内,闻笛把东西放上桌案,吹熄烛火。 榻上柳十七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习惯性伸手搂人,落空后不满地哼哼。 那些变故似乎就在昨日,闻笛躺在十七身侧,拥他入怀,额头抵着他的后脑,轻轻地落下一吻—— 有人问他为何不趁势而起,折花手失传,如今郁徵需对照小蓬莱中的残谱自行参悟,一两式可短期融会贯通,真要学会三十六式,难保不花去十年之功。他有心要夺十二楼掌门的位置,并非无人响应。 闻笛那时只答道今非昔比,便再不说话。而他此刻睡进一榻月光,花香如酒,春夜静谧,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 不若与他长相厮守。
第218页 长沟流月去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动变黄(原句不是这意思 后续可能有……也可能无……也可能是解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