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同人]天帝秘史》 第1页 [bl同人] 《(润玉同人)天帝秘史》作者:玄泽元君【完结+番外】 文案 润玉就静坐在他身前数步之内,他已是唯一的主、六界至高无上的君父,但旭凤凝视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好似一捧雪,纯净地怜爱着众生,但当谁想伸手捧起时,又冷冰冰地化个干净。 没有人能留住。 all润玉/全员单箭头/无cp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润玉 ┃ 配角:邝露,锦觅,穷奇,棠樾,墨鲤,旭凤 ┃ 其它: ☆、霜降 邝露久久地守候在廊下。 她已伴在天帝陛下身边五千余载,身为亲信,自然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隐密内容……譬如这五千年来,每逢丙辰年霜降日,曾经被旭凤破除的穷奇之力便会捲土重来。起初只是折磨润玉的心神,让他难以安眠,忧思过甚,而后慢慢地遁进他四肢百骸,调度他的体感冷热,最近这一千年,更是—— 穷奇残魂能以实体现形。他与陛下血系一处,魂魄相绕,杀也杀不得,唯有压制一途。而每六十年一次的丙辰年霜降,就是穷奇之力最难压制之时。 邝露紧紧地绞着蓝纱,她沉默又焦躁地听着璇玑宫内痛苦的低吟,缓缓地吸了口气。 至夜,璇玑宫内。 月光沿着青纱攀爬而上,淌过一截霜白的手腕,绕过布满青紫吻痕的身躯。从骨肉匀亭的肌理亲吻到天帝陛下微蹙的眉尖,而紧紧抱着这具单薄身体的——是凶兽穷奇。 穷奇黑髮披散,锋利的眉眼间有一腔看不清的柔软依赖。他这五千年来,日日夜夜陪伴着孤独的天界之主,逐渐地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来活着……说是由润玉的行事风格来为他启蒙也不为过。 我的。穷奇想,这个人是我的。 他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他微蹙的眉心。威震六界的凶兽穷奇,此刻正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笨拙地亲吻润玉细密微颤的睫羽。 夜色如水。 空旷的璇玑宫中,突然响起细碎的蹄声。魇兽从角落里漫步到月华之下,它轻盈地跳上床,一双水盈盈的鹿眼凑了过去,嗅一嗅润玉发间淡淡的龙涎香。随即,这双漂亮的眼睛与穷奇对视。 或许是兽类的直觉。穷奇有一瞬间蓦然察觉这只小兽不似平常无害,那双水盈盈的鹿眼里,仿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缓慢觉醒。 将至午夜,霜降日的力量加持在慢慢褪去。穷奇按下疑虑,向往常一样化作淡绿的柔光回归至天帝陛下的体内。 哒哒——轻微的蹄声停在柔软床榻上,魇兽跪坐在润玉身旁。 这一天被折腾狠了,润玉甫一入睡,便睡得很沉。他看不到魇兽身上慢慢延伸出的绚丽花纹,也看不到它清澈的眼逐渐有了人性的光采。 魇兽沉静地守着他。用温热的舌轻轻舔舐那些被穷奇的粗暴动作按压出的淤青和红痕。 它听到天帝陛下低声的呢喃。 「……别…别闹了。」 于是他真的乖顺,像以往的千年万年一样,安静地伴在他身旁。 翌日。 邝露带着几个小仙侍进入璇玑宫,隔着一架屏风见到润玉的背影,她亲自捧衣近前,让仙侍等在外面。 这架屏风绘得是松山鹤影,在柔和的白色中点缀出或深或浅的松绿。邝露推开几寸屏风,熟稔地为他更衣。 青色的纱尽数褪下,邝露触及的苍白肌肤上布满各种各样的凌虐痕迹,她的手轻轻地颤了一下,眼眶发热。 「陛下……」 润玉轻轻地捏着眉心,他疲倦地低声道:「你退下吧,我自己来。」 「陛下。」邝露执意上前一步,细緻地为他更衣,而衣物层层套上去,邝露眼里的泪也跟着滚滚而下。「……陛下自然是不肯跟二殿下低头的。可天底下只有这一个人能用琉璃净火,只有这一只凤凰了。再这么百年、千年地忍下去,那只恶兽迟早要……迟早要害死陛下的!」 「邝露……」这么多年,润玉对邝露的脾气和耐性都愈发的好了,他仍旧闭着眼眸,轻轻嘆了口气。 「我已在为天界培养接班人。若我有幸飞升上清,自然是好。如若命数无情,穷奇残魂当真污化仙体至此,左右不过身陨形灭、主位更迭。」 邝露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至于穷奇……他也不是什么恶兽,他并不知道久居仙体会对我怎么样。」润玉轻轻地续道:「我这万年一劫,再怎样难过,也不会难过情劫了。」 去了半条命的情劫、熬尽心血损耗精神的情劫……也是成就天帝陛下如今心性的万年情劫。邝露如今想起,都为那一劫的兇险残酷不寒而粟。幸好……陛下已经从中走出,当年那个他视之如生命的人,如今与天帝眼中的六界生灵毫无不同。 最后一块银色腰封勾勒出润玉瘦削的腰身,再披上淡菸灰色外袍,墨发白玉冠。邝露细緻地整理好衣袖,小声提醒道:「陛下太纵着那只兽了。」 润玉低着头,手指拂过衣襟。闻言很温柔地笑了一下,停留在剎那的笑容缓缓收敛干净。 「旭凤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润玉望向镜中,「他隐居惯了,到时我去访他。」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手推车取卡,微博同名:玄泽元君。
第2页 ☆、痴妄 旭凤隐居的地方,有五十里桃林,几眼叮咚清泉,鸟鸣花香、流水潺潺。 润玉走过一条弯弯的小溪,他从桃树旁过,白衣上沾着零星的桃瓣,有几瓣落在了他发间,低眉垂眸间,恍惚竟有几分五千年前那个温柔似水的夜神的光景。 他还未到院内,已出落成挺拔少年的棠樾便察觉出了什么。棠樾虽是一只白鹭,但毕竟父母皆非凡人,周身涌动的灵力仙气丝毫不比当年的旭凤差。 棠樾转过头,愈发英气锋锐的眉眼稍稍变得柔和,他向前走了几步,还是小孩子撒娇的做派,把润玉抱了个满怀。 但他已不小了。润玉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千年一面,孩子果然是时间的见证,如今的棠樾一袭白衣,却英博亮拔、有一种逼人的俊逸。 奇怪。年纪轻轻的,一只水鸟,怎么长得这么有侵略感润玉笑嘆一声,道:「棠樾长得太快了。真是千年一瞬。」 比润玉只高不矮的白衣少年环住这位天帝陛下的腰,笑眯眯地道:「我早该想到伯父要来,父亲还说拿不得准。」 润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问:「你父亲在哪儿」 少年老实地松开手,拉着润玉进入院中,推开小厅的门——旭凤刚刚摆好碗筷。 周围没有别人。润玉望着这个相携多年又分道扬镳的弟弟,看到他一身黑衣,装束简单但又并非质朴,看到满室的清寂,下意识问了一句。 「……锦觅呢」 他刚出口便知问得不对,但重重疑虑不断在心里发酵,由不得他视若无睹。润玉压紧眉峰,翻手唤出一匣火灵芝,当礼物推了过去。 旭凤按住玉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兄长。」男人喉结滚动,继续道:「哥。前些日子霜降,你怎么样」 此事是旭凤千年前偶然得知的。说起偶然,其实也不算偶然。有能力灭杀穷奇的只有那么几人,昔日的火神旭凤算一个。他对穷奇的气息熟悉无比,更对穷奇附着在润玉身上的气息十分憎恶。 那次的两人不欢而散。 润玉表情不变地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却在抽离的瞬间被更紧地攥住了。旭凤撩起雪白的衣袖,探知到那截皓腕上受过欺凌的痕迹。 他似乎极力压抑着怒意,咬着牙平稳气息,沉声道:「那是什么混帐东西,也值得你为此受辱。」 润玉挑了下眉,另一手也按在了桌面上。 「我跟你说过。」润玉道,「凶兽有从善之心,我来教化他。如若事成,让穷奇化为震界之兽,于天界、于六界,除一大恶,得一大喜。」 他说这些话时,只有天界之主的慈悯和无情。每一句不顾及自身安危的盘算都让旭凤心口闷痛,难以唿吸。 「你来看我,也不止贺寿这么简单吧。」旭凤把他拉过来,手指与对方相扣,纯粹的凤凰之力沿着经络慢慢游荡,小心地避开阴寒体质之处,在仙体中将穷奇留下的污浊之气烧尽。 润玉忍着痛楚闭眼,他轻轻地道:「我再不来,邝露就要拿着刀剑逼我过来了。」 旭凤低笑道:「她对你哪有那么凶。对我拿刀拿剑还差不多。」 这种治标不治本的缓解之法,随着穷奇在他体内住得愈久,凤凰火的功效就愈发衰退了,两人心知肚明。 「如果……」热度褪去,旭凤仍握着他的手。「如果穷奇真的向善,你又有何法解除共体之苦」 润玉将手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道:「我早备好一法,若他真的乖顺听话,重塑肉身并非难事。只是分魂时,还要请你护法。」 「那这昊天罔极之恩,兄长何以为报」 旭凤单手支颔,一双炽热如火的眼眸望回对方眼中,其中几乎有一种爱欲浮动的错觉。 然而天帝陛下并未对上这目光,而是一边垂首整理衣袖,一边微笑打趣:「请火神殿下一杯酒」 他真的已臻上境,不将那些往事放在眼里了……旭凤得了这一句笑语,又是放松又是心涩地想。 润玉坐在旭凤对面,两人对酌共食,棠樾立在旭凤手侧,身姿挺拔,宛若芝兰玉树一般。待满过两盅后,棠樾才解释说母亲抱病,不便见客。 至于是否真的抱病,润玉并不关心。他现下看这家人的目光,不过是弟弟、弟妹,与侄儿。更何况还有些过往的嫌隙,一不愿惹人遐想,二不愿沾染是非,三不愿旧事重提,自然也不便多问锦觅究竟如何。 只待了一时三刻,润玉以公务繁重为由告辞。由棠樾送他出门。到了桃林尽头,这只白鹭还似长不大一般,缠着伯父要告别吻。 少年撒娇实在难缠,加上润玉也没想太多,便捧着棠樾的侧颊亲了一下。少年眼睛发亮,突然靠近道:「伯父闭上眼,睫毛上粘到东西了。」 润玉不疑有他,在闭眸的黑暗中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拭过睫羽,再顺着轮廓细緻地抚弄至眼尾。 「棠樾」他轻轻睁眼,看到少年一脸得意的笑容。 棠樾道:「下回我想伯父了,可不可以去天界看您」 润玉揉了揉他的头髮。 「当然可以了。」 少年很开心地点点头,望着他伯父离去,眼神却从纯白无瑕渐渐染黑。他舔了舔嘴唇,从喉咙里呢喃出让他慾念丛生的两个字。
第3页 润玉…… 棠樾收拾好心情,慢悠悠地踱步回去,果然听到争论的声音,他换下特意穿的白衣,坐在旁边泡了杯茶奉给母亲。 锦觅沉寂地接茶,在恢復寂静的厅内出声道:「你我的心意都已经彼此心知肚明。还要演吗」 旭凤把玩着方才润玉送来的火灵芝,淡笑道:「昔年你教小鹭说那番话时,已有二心。现在讲夫妻情意,想打扰他如今的生活,不觉得太晚了吗」 锦觅漠然饮茶。 究竟是她教棠樾在润玉面前说出「钓媳妇」那番话来试探润玉心意的做法更心术不正,还是昔日旭凤斩穷奇却留一缕残魂、让润玉总有一天必会登门拜访更无所不用其极,两人争论千年,总无定论。 「你现在对他还有点微末恩情,若是他知晓你当年故意留手,小鱼仙倌恐怕一点恩情都不会留给你。」锦觅放下茶杯,镇静地与旭凤对视,「凤凰,你大费周章,反而让一只混帐兽类白白得他的宠。」 旭凤呵笑一声:「彼此啊。你依靠和魇兽的交情,点化魇兽,为了窥他这位太上忘情的天帝梦中究竟还有没有你,锦觅,悔不悔」 锦觅握紧手指,缓声嘆了口气。 「凤凰,五千年夫妻。这样有意思吗」 旭凤看了一眼棠樾:「你也知道五千年夫妻,我曾经是真的爱过你,但千帆过尽……」 「千帆过尽。」锦觅讽刺地勾了勾唇,「轰轰烈烈的都烧遍了,淡云流水五千年,凤凰,你我难道就一直僵持下去,让他被一只恶兽独占」 「不会的。」一声清亮少年音打破僵持,棠樾斟满新茶,继续道:「伯父属于六界,属于众生。众生皆受叔父的垂爱。」棠樾站起身,眼眸中晦暗不明。「一只兽,铺路石而已。」 ☆、贪慾 璇玑宫。 天界政清人和,事务称不上繁多。但天帝陛下性格缜密,是走十步要计余下九十步的性格,因此璇玑宫案上的公文从未间断。跟着从未间断的,还有散起热气的清茶、时时更换的洗笔砚池,以及邝露仙子一颗千百年从未变更的心意。 润玉自然知晓。只是他已同韦天上神一样,无法给他人什么,而其余为达成目的而施行的手段谋略,或是那些不纯粹不诚挚的情爱……他不施予,是不肯侮辱邝露的一片赤诚。 对此,邝露也明白。她有时很珍惜陛下给她的殊遇,有时又宁愿他随意施予她一些情爱,尚可以坚持得不这么艰难。 这一折阅毕,润玉稍显疲惫地闭上眼捏了捏眉心。他听到熟悉的添茶声,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眩晕。他单手按住桌案边缘,掌心是淋漓的冷汗。 那双几可称为是一对宝物的双眼中慢慢弥上绿色,润玉后移身体,对她道:「邝露,你出去吧。」 邝露沉默地望着他,随后退了几步转身出去。她背靠着禁闭的门,抬眼看到无垠的夜空。 陛下……邝露轻轻地吸气,忍住酸胀的眼眶。她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与当年启蒙时支离破碎的单音不同,穷奇的话语流畅连贯,已非昔日可比。 她起身走过天界属于陛下的每一寸角落,数过夜空中被陛下抚摸过的每一颗星辰。邝露抬起手触及虚空,悄然无声地道:「你们,都要来抢我的陛下。」 五千年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锦觅,现下被宠溺得无法无天的穷奇,甚至还有天界中某些□□薰心之徒……邝露这双手,早就为陛下沾满血腥了。 而此刻的璇玑宫中,实在算不得安宁。 穿着常服的天帝被压在宽阔软榻上肆意深吻,几乎迫得他喘不过气。润玉一手推开穷奇右侧肩膀,一个冰冷的眼神递过去,立即制止住了这只恶兽的无耻行径。 穷奇揽着他的腰,只是不敢再放肆地吻过去了。他声音低沉喑哑,语速稍慢地道:「我不欺负陛下,天帝陛下何曾想起过我」 润玉刚缓了眩晕,还有些难受。他掀开眼睫,道:「本座不杀你,不是让你造次的。」随后又缓了语气,「事务繁杂,怎么可能时时顾及得到你」 穷奇虽是大凶之兽,但近千年来,对润玉倒是称得上是顺从,犹如一只被熬熟了的鹰,即便天性暴戾,面对主人时,倒有些罕见的驯顺之态。 他眉目仍是锋锐非常,五官英俊,轮廓深邃,蜜色的肌理匀称有度,他的手与润玉的手合叩在一起,将天帝陛下指节分明的手指攥得紧紧的。 「你周围的人都劝你杀我。」穷奇俯身凑过去,本能般嗅了嗅润玉发间淡淡的香气。他眼眸明亮,宛若星辰。「陛下不杀我,除了所谓大局外,可还有……一丝私心」 可有私心润玉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他眸间,从他这番神态中读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唇瓣微动,却没有声音出口,唯余一片沉寂。 穷奇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他把头埋进润玉的颈窝间,抵着对方甚至可以称得上纤细的锁骨。他无声地想:这个人太瘦了,抱起来也不舒服,硌得手疼、心疼,我为什么这么…… 这么需要他。 在他所知中,最示弱的话语不过如此。 润玉轻轻抚了抚他的背,低声道:「你听我话,可以早点换肉身降世。日后不再做受压制、被束缚的恶徒,做天界的永世瑞兽,好吗」 润玉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软下眉目,低低地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有一种雪逢春融的温柔态度。只要稍稍停驻上一眼,就会甘愿为天帝陛下的绕指之柔赴汤蹈火。
第4页 穷奇怔了一瞬,他缓缓地抱紧润玉,抱紧这个一边硌得他心口发疼,一边让他揣进心尖上、藏进软肋里的天帝陛下。 兽类开蒙太晚,以启智来算,横压一世的上古凶兽如今也不过少年心性,他尚且不识爱恨,却早已註定将淬满爱恨的刀刃,交付给他需要的人手中。 「最后一次。」穷奇哑声低语,「让我再抱一次,以后,我都听你的。」 只怕分魂之后,这个清冷孤绝之人,再无半分影子可让他触摸了。这五千年并非白白相处,他偶尔通过润玉的眼睛看这个世界,早知天帝这个位置如此孤寒,他常常可以忍他人不能忍,为天界,更为众生。 不为他自己。 润玉被他抱了满怀,他犹似安抚一只小兽般轻抚他的嵴背,但没有再与那双眼相对。他低下头,轻轻抽开银色衣带,让布满细緻暗纹的华服滑落肩头。 「本座……我已犯了大讳。」润玉道:「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穷奇吻上他的眼睛,吻过微微发红的眼尾。他的手伸进单薄的□□中,触上那片曾经数次摩挲过的如玉肌肤。他附在润玉耳侧,声音沙哑而沉闷。 「陛下,……是你在折磨我。」 笑如朗月入怀,泣若鲛珠滚滚。 世间绝色,唯陛下而已。 ☆、孤寒 斟酌定下分魂之日后,润玉一切备妥,便将时间寄予一抹神念中告知旭凤。他择好地点,取出封于冰棺内的穷奇肉躯置于术坛之上,静候东风。 只是东风虽至,却有未料之人随之而来。润玉看见锦觅与棠樾时,态度并无变化。反倒是身后的邝露,注视对面三人的目光忽而冰冷许多。 锦觅在棠樾右侧,毫无大病初癒之态,她只是静静伫立在那里,便可清晰感觉到气氛稍变。 「不请自来。」棠樾笑出一双弯眸,他仿佛仍是少年心性,性格颇似幼时的旭凤。白衣少年跑到润玉身前,很没大没小地抱住了他。棠樾从他颈中抬起脸,神情柔软,「伯父可有想我」 润玉对待棠樾一向温柔,即便是这种逾越,也只是抬手拍了拍他,动作很轻。 「这是天界,不可胡闹。」 芝兰玉树的少年隐密而真切地微笑,他的淡淡笑意,在润玉眼中尚且充满少年气,而在已深知自己孩儿的锦觅眼中,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甜蜜的、隐忍着见不得光的味道。 她对棠樾的了解,比旭凤要多很多。母子的默契,在一个眼神辗转间便能交代清楚。 棠樾终于松开润玉,解释道:「母亲是水属之力,从旁协助,或有益处。我么……我是担心伯父,」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棠樾好想您。」 旭凤还未来得及佐证这番话,便被一句清朗女声打断。 「我亦是水,何须画蛇添足」邝露看似平淡地道,她将目光从棠樾脸上,转到旭凤、锦觅身前,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笑不至眼底。 「好了。」 只要润玉开口,所有平静下的暗流涌动都会立即停滞。邝露再不屑于向对面投去目光,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墨发,注视着最顽皮的那一缕长发柔柔地蜷在他肩上。 他对旭凤道:「凤弟,开始吧。」 旭凤却为这一声凤弟怔愣了片刻,回神时,润玉已坐入穷奇肉身对面,抬手运起分魂之术。 此术是典籍所载,若有一二分偏离,也属正常。旭凤之用,是待分魂后烧去润玉仙体内的污浊,让他重返无垢净体。而随之护法的锦觅、邝露,是以防术法有缺,及时以水系灵力为他保驾护航。 棠樾年纪尚轻,还没有插手的余地。 提前布好的仙阵在宫内升起,辉光相映。润玉体内的穷奇残魂慢慢升起,化为一道沉浓绿光渡入术坛上的躯体之内,残魂态度温顺,几乎感受不到抵抗之力,让旭凤颇为诧异。 天性暴戾的凶兽,竟能让兄长驯服至此。 润玉此刻已感吃力,他五千年前为情劫折了一半的天命仙寿,强吞穷奇后,又有五千年在残魂的污浊之下抵抗煎熬。天界各类事务、六界桩桩件件,皆在损耗心神。 护体的灵力不继之时,裂心之痛便从魂魄中迸发出来,他维持术法,气息却愈发地不稳起来。 此时,一道柔和如星辉的灵力补入仙阵之中,是邝露之力。另一道微带冰寒的灵力随之入阵,是锦觅。 润玉稍稍缓了口气,将体内的穷奇残魂尽数剥离,但剥离时间愈久,裂心之痛便愈发严重。润玉咬了下唇,唇角微微渗出血迹。 唯一可以分神的旭凤目光不离,自然立即发现。他握紧手掌,指骨攥得发痛,似要唤他一句,却又生生遏制在喉间。 润玉就静坐在他身前数步之内,他已是唯一的主、六界至高无上的君父,但旭凤凝视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好似一捧雪,纯净地怜爱着众生,但当谁想伸手捧起时,又冷冰冰地化个干净。 没有人能留住。 分魂之术已至尾声,润玉收势时,喉间压不住的一口腥甜血液涌出唇角。他单手支住身体,混乱地咳了几声,淌下来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浸透白衣。 如若人间有红梅盛开,想必也比不过天帝陛下衣襟上的斑斑血色。 「陛下!」邝露登时站起,她的满目焦急被旭凤挡下。旭凤上前抱起润玉,转入术坛后的房间,只抛下一句。
第5页 「别进来,为你的陛下好。」 紧闭的房门外,是邝露悬在半空的手,和骤然寒气逼人的双眸。她收回手,慢慢转过身,目光和锦觅的双眼相对。 「锦觅仙子。」邝露的神情似乎还是很平静,「你们夫妻,贪心太过。」 锦觅很浅地勾了下唇。 「彼此彼此。」 无形的交锋让空气都开始凝重,正值此时,棠樾走到两人身前,在一方小桌上化出清茶,一杯奉给母亲,另一杯交至邝露手中。 「仙子。」棠樾认真地道,「你听。」 门内传出的痛苦低吟从缝隙中蔓延出来,邝露脸色微变,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与此同时,室内。 润玉与旭凤对坐在榻上,他的手被旭凤紧紧握着,一股凤凰至纯之火入体游走,一丝一缕地烧掉仙体内久积的污秽。 痛意在经脉中肆意流窜生长,润玉眉心紧蹙,抬手拭去唇边血痕,低低道:「……多谢。」 「说什么傻话。」旭凤的声音低沉微哑,有什么掩藏很久的情绪悄然展现出来,他握着润玉的手,却比对方手抖得更厉害一点。在凤凰火焰游走过半时,旭凤眉宇压低,骤然将润玉抱进怀里。 他抵着对方单薄的肩,声音沉哑地问:「是天界之主,就可以毫不顾惜自己吗」 润玉推开他的动作一滞,突然感觉到肩头逐渐湿润。这位独一无二的凤凰,眼泪原来也是滚烫灼人的。 「……旭凤。」 「哥,」旭凤的声音愈发地沉哑压抑,「你不疼吗」 他当然疼,裂心之痛、分魂之苦、灼体之伤,为的是还天界一个瑞兽震世,还六界一个安宁稳定。也为了巩固天界的地位,为了增加指间筹码,将其余五界不动声色地、滴水不漏地置于掌中。 荼姚死前,他一字一句,言犹在耳。既然当上天帝,便要依诺而行,求一个……万世昇平。 他没有说什么,但紧抱他的旭凤却情绪低落,他声音很轻,这只不死凤凰,几乎跌落进了尘埃里。 「我也很疼,哥,」他说,「我的心尖儿都在颤,我……」 火焰将剩余的污秽尽皆清除,润玉挣脱了他的手,又说了一遍谢谢。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变化,他艰难地想要起身,却元气不足,慢慢地坐了回去。 「旭凤,」润玉看着他道,「你出去吧,我没事了。」他很温和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是极淡的疏离。「锦觅在等你。」 不是这样的。旭凤怔怔地望着他,我和她早无夫妻情分,我已不再任性了,我会补偿你……我……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旭凤慢慢地伸出手,要去触碰润玉的衣袖。对方却轻轻地收了回去,半分余地也未留。 「哥。」旭凤声音涩然,「我可以做很多事。你要用的时候,随时开口。」 一片沉寂。 这如冰寂静,恰如守着婚约,清寒孤独四千年如一日的温顺夜神,也似滴尽心头血、散遍半生寿数的天帝陛下。 他的兄长……已苦了太多年。 命数孤寒,凝水成冰。 ☆、扑火 旭凤走出房门时,室外还充斥着令人难堪的寂静。邝露伫立的背影逆着微光,而锦觅坐在石案边,眼神空茫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棠樾候在他母亲身侧,少年一袭白衣——他恰似当年旭凤与润玉的结合。他的缜密、周全,他不顾一切的胆气和矜傲……虽是水鸟白鹭,又是在这对表面夫妻不上心地抚养之下,但总算没有养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棠樾常常一身白衣,品味极肖似他的伯父。这个孩子的眉眼愈发幽深,他望过来的眼神,让旭凤都偶生心悸之感。 好像有什么不对,但,究竟是什么不对 邝露见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但她没有着急进入房间去看她的陛下,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旭凤。 「二殿下今日帮了大忙。邝露本不该说这些。但是……还请二殿下永远记得你与锦觅仙子的身份。背祖违礼、罔顾恩仇、夺嫂为妻、祸及六界……」她放轻声音,若非是旭凤听得仔细,很难听出这位隐忍多年的上元仙子,语句间隔时带着寒气的细微冷笑。「二殿夫妇,是一生传奇的……苦命爱侣。」 旭凤微微眯起眼,他跟着笑了一下,刚刚在在兄长面前掉眼泪的人,现下连带着笑弧的唇都溢满锋利的味道。 「邝露。」他说,「久伴未生情者,最无望。」 这一刀可谓是插准心槽,非常之痛。邝露眉尖一抖,依旧淡然回道:「那二殿下祝他永世孤独时,可想过自身的果报」 旭凤没有回话,他也并不想争这种一时之快。他现在脑海里还是润玉衣襟上宛若红梅的血色,觉得心尖儿都要疼化了……满溢数千年光阴的怀念与爱慕作痛起来,还要再若无其事地强忍下去。 他看着锦觅,锦觅也在注视着他。两个人其实是很合得来,很心有灵犀的,只是不相爱罢了。 人总在失去后,才记起当年。 锦觅轻轻地敲着桌面,她手旁的茶快要凉透,一口未动。她的眉眼经过岁月沉淀,透着一种红尘的苦味儿。 她原是一朵内外皆甜的花朵,曾经也天真纯挚过。只是现在,这朵花的花瓣上曾沾满污秽、花萼上浸透过欲望与血液,不紧不慢地、优雅又无辜地流淌着毒性。
第6页 「小鱼仙倌怎么样」锦觅问。 「无碍。只是有一些血气亏空。」 旭凤坐过来时,棠樾将冷掉的茶化去,重新斟了半杯,水声淅沥。 「小鱼仙倌……」锦觅刚想再问什么,随后又低落了声音,道:「……我都得到过的。」 「错事休提。」旭凤取茶喝了一口,「没有你之前,兄长明明很疼爱我。我刚才抱他……」 「旭凤,」锦觅站起身,阴森森地勾起唇角,「错、事、休、提。」 「冷静冷静……」 棠樾忍不住在旁轻笑了一声。他放下茶盏,对两人道:「依孩儿看,您二位皆无希望。不过是以功折罪,莫多肖想——肖想无用。」 旭凤尚且不知他的心思,锦觅又如何不知。她轻飘飘递过去一眼,换来棠樾一个乖巧的微笑。 茶烟柔柔地升起,散出一片淡而缱绻的雾气。旭凤隔着朦胧烟色与锦觅相看,两人对坐无言,神态各异,根本看不出当年轰轰烈烈的爱慕之意。 平静的目光交接数秒。旭凤起身掸衣,道:「小鹭说的才是现实。认清现实,不好吗」 锦觅也同样起身,她一边将一物递给棠樾,一边回道:「凤凰,若说认清现实,你又何曾真正睁开过你的眼」她顿了顿,继续道,「这些话我不想再说了,这么多年,说厌了。」 她是指情意转淡后,两人曾数度交锋,直剖心意。当年大名鼎鼎的火神旭凤殿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烈追求、「一往情深」的除了那些无知任性的爱外,究竟有多少,是因为润玉的存在、润玉的婚约、润玉对她的与众不同 至死不渝是个谎言。锦觅亦如是。 由月老红线刻意牵来的情爱,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那些在润玉眼中烟消云散的往事,经歷这么久的时光消磨后,在旭凤与锦觅之间滚成乱麻,剪不断,理还乱。随便触及一根,无穷的质疑和疼痛便肆意翻搅上来。 可以镇痛者,唯有心头一抔白雪。 棠樾收好此物,合手行礼:「孩儿明白,请母亲放心。」 锦觅点头转身,她连表面夫妻也懒怠于伪装,提裙步下台阶,行出举行分魂术的宫殿。旭凤走在她身侧,沉默不语。 来时用的是天帝陛下的请柬。其中并未提两人的身份——五千年对于神仙来说,还没久到埋葬一切。两人的往事,在天界人眼中,又实不堪说。是润玉心思周密,以故友身份相请……他一贯如此周到。 离开之前,旭凤转过头久久地望了璇玑宫的方向一眼,低声问:「你可交代了棠樾,不可妨碍他伯父的事」 锦觅轻轻道:「你放心,他比你透彻。」 故地重游,一切都宛若旧梦。 而此刻,在温养灵力的润玉缓缓睁眼,抬眸看了看对面的邝露,道:「他们走了。」 对面没有声响,润玉也不在意,他收敛内息时,一切已平稳如常。天帝陛下算无遗策,纵有疏漏,也是翻掌可控之事。 沾血白衣被邝露收走,随后端上来一盏滋养灵力的仙药羹汤。跟随他数千年的上元仙子安静地摆下青釉厚底的汤碗,一语不发,眼眶却红的厉害。 润玉脱离穷奇之力的污浊,现下仙体清净,心明眼亮,他知晓邝露的心意,只是他无法有情。 太上忘情,他对于众生,皆是平等的怜惜与慈悯,皆是公正平和的垂爱。无法给予他人那些炽热纯粹的感情。 驯穷奇镇世,以身饲兽,是谋略与取捨而已;与邝露久伴,得其忠诚,亦回报予相同分量的权力和信任。 天帝的爱已化博爱,无可分割于一人之身。 他无爱可还,众所皆知。一厢情愿者,即便尝尽摧心断肠、五脏俱焚之苦,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飞蛾扑火,不外如是。 邝露是这些扑火飞蛾中最通透的一个,她慢慢地嘆出一口气,一切的酸涩都化尽了,唯剩永远陪伴的心愿。 她转向公事:「依今日观,二殿下仍是有用之身。锦觅仙子……已死重生之人,术法竟然不差。」 「她曾受封上神,又是天地气运加身,如今只不过恢復过来了。」润玉似是想到什么,稍有疑虑道:「他们两人……」 邝露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正如陛下所想。」 润玉却未接此话,而是道:「穷奇肉魂之间,还需几日的磨合才可甦醒。届时广告六界,庆贺上古凶兽弃恶化善,本座亲自为他授印。此事唯有缔结契约之后,方可算功成。」 他的手指贴上温热的汤碗,霜白指尖被焐得氲出些许红润。 那双眼微微垂下来时,细密睫羽几如蝴蝶振翅。而天帝陛下的眉又极英挺端正,有凛不可犯的浩然之气。眉下压着的眸,沉如无声夜幕、阒静深潭,煦如杨柳拂身、落花沾袖。他玉质返璞,疏冷而不至冰寒,姿仪之美冠绝六界。如此种种,怎能不使好色之徒冒死、贪爱之人失心 邝露静静望着他,她想到这里的时候,便觉自己已是众生中格外不同的一个。 只要能在她的陛下身边,一切都足够了。 ☆、虚掷 棠樾在庭院里静候。 旁边有一盏冒着氤氲热气的苦茶。每当锦觅与旭凤为千年前的往事争论不休时,棠樾就会早已习惯地上前奉茶劝架——但也仅是如此罢了。
第7页 茶烟升腾而起,模煳了不远处一道清瘦身影。棠樾远远望着那个人,眼中便逐渐泛起一种隐密又放肆的笑意。他澄澈的外壳之下,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求而不得的贪婪慾念,旋即又飞快隐去,仿佛仍是一个纯白的少年。 正值布星挂夜之时,邝露不在身边。润玉步出此间时,恰见棠樾坐在一棵梨树下,桌上的新茶热气四散。他早感应到只有锦觅与旭凤离开,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在这里」 「因为不想离开伯父。」少年弯眼微笑,这满腔倾慕之情,似乎甜得能流出蜜来。 「胡闹。」并无旁人,但终究是天界。天帝陛下展衣入座。素白广袖被轻轻振起又飘拂而落,衣摆缱绻地依着桌角的琉璃沿儿封边。另一端是他纤瘦的腕,颜色似霜一般,却又从内里泛出一股淡淡的润泽,宛若一块诱人把玩的美玉。 棠樾的目光被这只手腕吸引,他忍不住想到,若握紧这双腕压到榻上,或拿一根红线、一条黑绸带绑在柱上,该是怎样的迷人好看。 他仍是颇带几分甜蜜地笑,对润玉眨了眨眼睛。 「是胡闹。伯父纵着我一回,好么」棠樾前倾身体,手心顺着润玉的侧颈环过去,似要像孩子一样偎过去,沖长辈撒娇。但他到底长大了,犹是孩子的抱法,可抱起来却是把润玉紧紧地圈在怀里。 在润玉看不到的地方,少年嗅着他发间淡淡的清香,深深地将自己埋进这气息里。 「你父母留你在这,必不是这个理由。」润玉握了握他的手,「我方才便注意到了,拿的是什么」 棠樾松开怀抱,将手心打开。他攥着的一颗五彩缤纷的小珠子,在沾惹云气后蓦然破裂,化作一道粉色的柔光徐徐盪开,光芒所过之处,瑞霞千丈,百花盛开。 是真花,从此处开到璇玑宫,再从璇玑宫前的每一道虹桥铺展开来,芬芳四溢。原本清寒孤寂之所,霎时明亮起来。 润玉对着他笑了笑,道:「你母亲教你的」 「我母亲说,」棠樾专注地看着对方,「可以用来追媳妇儿。」 「以锦觅之能,做出这个虽然不难。却也旷日费时,你母亲给你的,怎么浪费在伯父这儿,嗯」 他的脸上带一点笑意时,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棠樾看得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不是浪费。」 「给伯父的东西,都不是浪费。」棠樾先是补了一句,随后又道:「并非母亲给我,而是母亲给您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那信上连封泥都带着花界中人的香气。润玉接过手,未曾拆看一观,反而问:「只有这些,尚不至此。还有吗」 棠樾伸出手,将润玉霜白的手腕拢在掌心,又顺着腕子下滑,与手指交叠在一起,握得紧紧的。 「不瞒伯父。棠樾修行出错,体内有两股水属灵气纠缠不休,互相缠斗。母亲说天地间最好说话的水系大宗师便是伯父,要我好好侍候伯父——」他趁机亲了一下润玉的脸颊,满目是无害的孺慕之情:「好让伯父对我好些。」 润玉由他亲了,一面探出一缕灵力进入棠樾经脉之内,一面道:「你母亲顽皮惯了,教你这些话来笑我。」 棠樾是他的侄儿,从小又乖顺懂事、颇为亲近。何况旭凤、锦觅,方才才帮了他的忙。不说亲朋好友之情,便是互相之间的礼尚往来,于棠樾此事,他也责无旁贷。 水系灵力灌入经脉内,极温柔地游过周身筋脉诸穴。而他体内盘结纠缠的两股灵力,在短暂的脆弱平衡间得了第三方力量,復又活泛地向外扩散翻涌。 棠樾骤觉周身一痛,随即一缕纯净水灵护住了他的心脉。少年面色发白,空着的另一手慢慢绕过润玉的腰身,他抵着对方单薄的肩,声音如幼兽呜咽。 「伯父……疼。」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古今如是。润玉听得眉宇微蹙,下意识施术更轻柔几分,哄道:「慢慢理开冲突的灵力,尚需时间,乖,你且忍一忍。」 白衣少年偎在天帝陛下的怀中,环过去的手臂和身姿却是全然占领的态度。方才还痛得哽咽的少年,在抱紧眼前人时,那双澄澈如赤子的眼眸却迅速染上一层乌黑幽深的痴心与慾念。 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在我怀里。棠樾无声地扬起唇角,他悄悄地扣紧了润玉的手。 清风徐来时,满庭芬芳。 正当柔和灵力将棠樾体内冲突之力理顺时,润玉突觉不对,那两团水属灵力包裹之中,竟生一股阳刚火气。他收势不及,正撞上中央的火属灵气,霎时灵力沸起,似有蒸腾四溢之感。 来了。棠樾早已等候多时,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内核深处爆发出来。他却眉目刚硬,连一丝多余闷哼也不出,与之前的表现截然相反。他在等——等疼痛过后的□□卷席。 「你体内怎么会有……」润玉此刻也发觉内中包裹何物,那正应是月下仙人私藏之珍物,由世间五种奇火炼制而成的渡劫之宝——可渡姻缘劫数的「缠情淬神丹」。 丹朱之下,世间有此物之人,除旭凤外,不做他想。 「陨丹一物,实害我与他二人良多。如今他竟反其道而行之,不怕误你终身吗」润玉难得见些怒气,他眼角飞红,一时气得胸口发闷,说话语气都重了不少。 他如今已知凤弟与弟媳二人貌合神离,但却也猜不出此物究竟是旭凤一人所为,还是两人共同之意。或只是……棠樾年幼时无知误食,久积炎气,以至体内灵力不继,受水火不容,两方纠缠冲击之困厄
第8页 但留给润玉思考的时间不多。他极力运术按捺住缠情淬神丹的异动,却蓦然被一直紧抱他的少年拥抵在一棵梨树之下。 锦觅所赠之物化作万千繁花,装点天界。此刻,曾经由云气聚散而幻做的梨树,已压满枝头的玉雪花瓣。这力道不分轻重的推抵碰撞,让雪白梨花纷纷坠下枝头,落满天帝陛下乌黑的髮鬓、亮银的云冠、与一身华服之间……有一瓣飘落至润玉的眉心,随后被棠樾轻柔地吻去。 白衣少年眼眸泛起翻腾的红色,他浑身皆是烫的、滚热的,正贪婪无度地往天帝陛下微凉的躯体上贴近。 「伯父,我……」 他的声音过于喑哑,落进耳中几乎还带着未褪的痛楚。 润玉感觉到棠樾的手轻轻地勾开了他的衣带,那双滚热的手贴上肌肤,用一种明明在克制,却又分外粗暴的方式抚摸着他的躯体。 不必说,这情形还有什么好说。 润玉轻轻地嘆了口气,他犹在运输灵力,安抚对方体内躁动的渡劫灵丹,只是收效甚微。向来博览群书之人自然不会不知道现下是什么状况。 被算中的,正是陛下经五千年来的打磨与成长……他明白一切。 润玉终是收回了灵力,不再做无用之功。他抬手环上棠樾的脖颈,明知对方已受灵丹影响,未必有听清这些话的神智,但还是低声软语道。 「你轻一些,我已不算是年轻人了。」 紧拥着他的少年没有回话,只有一件件外袍在棠樾手中蜿蜒委地、梨花纷落。 作者有话要说:  其余部分在玄泽元君微博自取。 ☆、旧梦 破晓。 润玉醒来时,浑身都泛着一股酥麻绵软的劲儿。以往穷奇作乱,痛意居多,还未受过这孩子如此欺负的罪。他半撑起身体,淡色睡袍滑落肩头,发觉棠樾吻出的痕迹虽不至于深重到宛若蹂躏的程度,但色泽艷丽非常,下口的地方竟也明目张胆,在衣领遮不住处深吮出斑斑红梅来。 润玉视线一扫,见昨夜不依不饶纠缠到底的白衣少年端端正正地跪在床边,长发由玉冠束起,额前两缕髮丝略添几分凌乱,他低着头,看到润玉醒来时,似乎手动了动想要做什么,但最终还是无果地缩回袖中。 「伯父……」棠樾低低地唤,「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任凭处置。请伯父不要……不要生气。」 润玉将软枕垫在腰下,嘆道:「我何曾让你跪我,起来。」他声音犹且朦胧沙哑,如泉水流经碧丛,甘冽之中有波纹盪开。 棠樾抬起头,望着他的神情透着一点儿捉摸不透的感觉。他站起身,姿态风仪俱佳,好似谢家宝树生于庭阶,依稀有润玉当年的影子。 但他已从内而外地散发出阴暗的气息,平素里掩在蜜糖一般的外表下,却从微笑中溢出花朵腐败般的腥甜味儿。 润玉抬手拢了一下衣衫,淡淡道:「你算得不差,杀你刮你我自然不会。你无需拿这些来矫饰赤诚、故作天真。」 「我知道。……我都知道。」棠樾凝望着他,「但我也知道,说一句少一句,能说的话不说出来,我会后悔的。」 润玉不予置评,他伸手幻化出昨夜收取的信,把玩此物道:「我在看到这封信的第一眼,就在诧异母亲託儿子转交信件,为何还要封泥以作未拆之证但现在,我似乎已明白锦觅的用意——她是否意在说明,与你并非同心同谋,甚至是一时合作、互有提防」 「母亲的用意,我并不知。」棠樾的目光停驻在那封信上,只短暂留了一瞬,又很从容地收回,面色不变。 他的视线触到润玉遍布吻痕的指骨时,极明显地柔和下来,少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看着天帝陛下凝眉沉思的侧影,便觉有一团棉絮堵塞心口,从肺腑里绕上一段隐隐约约的痛意,他喉间涩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随即,他听到伯父润雅沉柔的声音。 「棠樾,你先出去吧。」 润玉在案上寻出一把白玉带钩的书刀,除去红封,亲自拆信。他垂首专注手边,未见到对方的神情——他也懒怠哄着这孩子了,少年人心火旺盛,总要斩一斩这诸多痴情,才好养成良材。 棠樾的目光渐渐低黯下去。他退出房间转身离开时,正值邝露推门进入,两人方向相反地错了个肩。 门扉紧阖,炉烟升起时,旋散开一股极淡极柔的香气。 邝露将手上的茶盏放置在案侧。她看到润玉颈上裸露出的几点殷红,看到他霜白的腕上零散落着被吮吸过的痕迹。但她的陛下仍旧姿仪端持,料想那截本就纤瘦的腰,现下应是十分酸涩的罢 思维扩得太远,待收回时。润玉已拆好信件,铺平洒金笺。用一方青金石镇纸压平了边角。 纸上是熟悉的飞白体。润玉还没有来得及教她行草魏碑。锦觅的字体总有些稚嫩的骄纵气,这么多年过去,竟也未改上几分。润玉抬手抚信,指尖绕着开头几个字拂过去,似拂一片相隔千年的落花。 小鱼仙倌: 小鹭体内紊乱的灵力,系食渡劫之宝所致,疏通时需小心。他真身被封,如我当年。你不必忧虑。 待得姻缘劫数至,苍鸾真身解封,其有所为不下于凤凰。我将规谋此事……只不知姻缘二字,将应在何人身上。 我与凤凰已无夫妻之情,唯剩朋友之谊罢了。你心中不须有此层挂碍。教小鹭赠予你的百花繁景,是否已从虹桥开进璇玑宫了
第9页 假正经太累了,怎可再这样为难我!我只是一个果子而已啊! 小鱼仙倌,从山下凡尘生出根的葡萄精好想念你,我伸出藤叶,能不能触一触你无与伦比的龙尾呢 觅儿。 润玉阅罢信笺,指腹沿着洒金笺的边缘摩挲片刻。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叠信置于空烛台上,反手烧尽。 邝露挑了挑眉:「陛下」她顿了顿,不待回答继续道:「我原以为黑心窝里生出甜桃来,那只水鸟还算有良心,现下看,一丘之貉而已。」 她坐到润玉身侧,取出一盒药膏来,检查他身上可有被棠樾不知轻重弄伤的地方。 润玉已然习惯这些举动,毫不受影响地单手支颔道:「锦觅这些年长进不少。……先是点出棠樾服丹封体,免落有意害人之嫌。主动帮本座护法分魂,挟恩图报,手段却柔和。 「一为棠樾劫数将至,天底下没有比一个水系大宗师的故友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二为与本座重建联繫,稍展其花界之能,有意重返天界,从虹桥入璇玑……呵。」 邝露边听边取药涂抹,她柔润的指腹抵在那片被棠樾舔咬出伤痕的耳后,小心翼翼地覆上一层药液,随后吹了吹伤处,低语:「这里也太用力了,他要吃了陛下么」 显然注意力只在他身上。 润玉也便搁置不再谈锦觅,转而论到棠樾。 「棠樾这孩子年岁虽小,机心倒是很深。他不敢私拆信件,却敢握我的手引我探入经脉,所求便是激活缠情丹,将姻缘劫应在我身上。……这下无论我想不想管,也说不得要顺应天道安排,掺入其中了。」 邝露道:「陛下距飞升上清,不过一步之遥。他算错了。」 「不。他对了。」润玉转过身,让邝露绕到他背后上药的手更方便一些,他闭目道:「鲤儿一日不化龙,穷奇契约一日不定,肱骨辅佐之臣一日不择,我便无法举霞飞升。」 那只手从背部掐按的痕迹抚摸下去,蘸着药液的手慢慢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区域。润玉犹未察觉,继续道:「苍鸾……勉强够格做一把新王手中刃了。……邝露」 进入危险区域的纤细手指在腰窝上打了个转,不尽缠绵地迴绕过来。她俯身捧起天帝陛下的脸颊,向那双沾露微颤的睫羽吻过去。 虔诚地像吻一捧千万年始降于世的初雪。 在润玉蹙眉之前,邝露已收回逾越的举止。她拿起新制的素衫银袍,为她的陛下一件件更换上,两人近到仅剩私密耳语的距离。 润玉听到邝露低微的声音。 「陛下,那里不用上药吗」 我们可亲可敬、滴水不漏的天帝陛下,从耳根下开始发红,一直蔓延到如玉般的肌肤上,他轻声回道:「棠樾尚不至于如此。我……」 此刻正好要站起身由邝露佩腰封,动作牵连得伤口扯紧发疼,润玉下意识吸了口气,回眸便对上邝露一双笑眼,这位千年来稳重端庄的上元仙子,此刻抬首望着他时,眼里盈满温柔,似有漫天星光。 「陛下总不知道心疼自己。」她说,「我替六界芸芸众生,请您保重身体。」 润玉先是怔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 「我知道。……这么多年,多谢你。」 ☆、成契 这是穷奇分魂后第一次见到天帝陛下。 他与这具躯体融合已毕数日,被一班天界仙侍量体裁衣、制了正服,层层套上身躯。由一侍童引路,途经天界诸多宫殿,随后进入正殿时——他才看见天帝陛下。 四周是各界观礼之人,连自诩不问世事的花界都有芳主携礼来贺。天帝陛下伫立高台之上,漫天银辉落入他肩侧,从华服间细碎地折出光华。天帝冕旒轻轻震动,从震颤下窥见他一双无情的眼。 他神态端肃平和,并无厉色。可穷奇的目光落在他冕旒下的双眸里,便蓦然生出一种黯然。 各界观礼之人议论已停,自穷奇步入起,满殿静寂。 脚步声便在此刻显得尤为清晰。 他立如劲松地在高台下站定。身上是从暗红渐变成淡色的华服,淡金暗纹在肩上的布料间交叠蜿蜒,织成狂纵而不失凛然难犯的兽纹。那些懵懂时期随意散乱的墨发,被仙侍拨拢梳起,只在额前留下青丝几缕。 润玉与他交目,看到那双锋锐如刀的眉眼中在这一瞬漾起细细的波纹。——再利的刀,让天帝陛下这一眼探过来,也会无声地逢春化水。 一侧的仙吏宣册,史官执笔。所宣内容并不冗长,无非是凶兽从善,缔结永世之契约,为天界所用云云。穷奇早已听腻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逾越地上前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他。但陛下没有,他侧首聆听宣读之语,连余光也未分来。似乎对这举动毫不意外。 穷奇逆反之心便如山海般翻卷过来,他现在就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拆掉他银晃晃的天帝冕旒与光辉流转的帝袍,现在就想吻住那双唇,让那双无情的眼中蓄满盈盈的泪珠。 润玉聆听宣读完毕,很淡地扫过来一眼。那神情说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就是让穷奇被摄住了,他那些狂躁的想法在这一瞬被打回原形,湮灭成比尘埃还难寻的灰烬。 我不那么做——你再看看我。他咽下了这句话,在高台下,用些微抬眸的姿态,仰望着他的陛下。
第10页 六界都会仰望着他的陛下。 「取红莲冠。」他听到润玉平稳的声音,看到拖着银白衣摆的身影静静步下高台。帝袍曳地的衣尾与高台摩挲出沙沙的声音。 天帝陛下站在他身前,很近。穷奇千年来第一次用肉身承载这颗心,无端觉得它很沉很沉。 仙侍呈上红莲发冠。润玉亲自取起,稍稍踮了踮脚,随后道:「……低头。」 穷奇乖顺得不似一头凶兽,他微微低下头看他,焦墨般的长髮整齐束起,空出的头冠处便由润玉戴好红莲冠,他悄悄探出一只手勾住了润玉的袖摆,将那一点点衣料卷在手心里,很轻地扯了一下。 润玉不为所动,淡淡道:「结契吧。」 随着这几字落下,一股至纯至正的灵力从殿内涌起,布置好的结契仙阵骤然大亮,有併吞天地之势。无数光华在两人之间流转盘旋,浓绿与水蓝交融重叠,迸发出磅礴之力。 润玉划开指尖一点鲜血,施术贯入穷奇体内。那股磅礴伟力剎那间收入殿内,八方静寂。 唯有对方眼下一道银纹为证。穷奇的确已涤盪浊气,化恶为善,脱俗成仙。不待那股天地风云之力彻底落幕,观礼诸人齐齐起身道贺。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恭贺天帝陛下、恭贺天界。」 「恭贺天界,万世昇平。」 贺语长长久久地盘旋在九霄云殿,震入六界之内。 诸天之上,彩霞毕现。一道虹光昊贯寰宇。自人间的桃花丛中上望,便可见天现异象,虹光如柱。 旭凤望着那道昊光,将酒盏倾满,与对面之人道:「兄长已臻化境。你所排布之棋,无所作为了。」 锦觅淡然饮酒,回以一笑。 「我从未排布过。你总觉得我会打扰他、阻碍他,凤凰——你可知你战神之身,怎会连被利用的资格也没有」 旭凤微微眯起眼:「洗耳恭听。」 「因为你,太蠢了。」锦觅低首又倒了一杯,露出一个明艷如花的笑容。「正是因小鱼仙倌已臻化境,不日将飞升上清。而他治下万世昇平的天界,又如何新择明主……棠樾苍鸾真身,是你亲手封印。为的是五千年前他来探望,以棠樾平庸之身减消他的忧心。」 酒声淅沥入杯。 「劫数这东西,岂是人人皆有。只不过寻个藉口,让棠樾久居天界,待他破封之日,便是天界新一任战神为君效命之时,理当不输你当年。」 锦觅抬头,对上旭凤逐渐幽深的眼。她勾勾唇角,继续道:「苍鸾辅弼、穷奇震界,即便小鱼仙倌选定的下一任是个泥鳅,也该足够了。更何况——」 她撂下杯盏,抬手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倏忽一攥,四野便繁花似锦、苍穹便乌云盖顶。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一切风平浪静之后,还对灵力贪求不已吗」锦觅低声发问,回头看他。 旭凤沉默不答。 「因为。」她站起身,周围盛开的花朵便疯狂攀涨,桃花散出迷人又饱含毒液的腥甜芬芳。「为了在小鱼仙倌的布局渗透之下,花界能够欣然入彀,携众来归——」 「新花神,将会以待罪之身,为当年叛逃魔界向陛下请罪。愿意永世万载,守护天界。」 她的手指一根根握紧,花丛中便骤生漫天飘雪,从风雪间,依稀见得锦觅的秀气的眉眼,糅合了葡萄的机敏聪慧和霜花的万古寒意。 她说:「凤凰,你是他弟弟,却连他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旭凤起身接了一朵霜花,挑眉问道。 「守着一个没有他的天界,守着一个孤孤单单的万世昇平,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潜心修炼,夺取花界之主的身份地位,想要得到的」 他抬起眼,眼里明亮得似有焰火:「你何时如此懦弱。」 「懦弱」锦觅上前一步,一手攥住他衣领,迫他低头。「你看我的样子,很像懦弱之人吗」 她扬起唇角,周围的花朵满溢腥甜的腐烂味道,漫天风雪,步步催低桃花枝。 「小鱼仙倌是一尾好龙,只有世人亏欠他,他不会亏欠别人的。」锦觅望着天际贯入乌云的昊光,继续道:「我就是正大光明的挟恩图报,又怎么样」 她慢慢松开手,甚至如夫妻般为旭凤掸了掸衣上桃花与攥出的褶皱,她眉目温润,分明又是多年以来未曾变更的烂漫神情。 她低语道:「凤凰。你的事,我不插手。我的局,你也别管。」 这不是当年的果子精,这是一朵流满甘甜蜜液的花朵,稍稍一触,寒气浸喉。 旭凤低眸看着她,声音在嗓子里凝滞了好久,才慢慢吐出音节来:「我求取飞升渡劫时的护身之法,只是一心对他好,补偿给他,不求回报。你尽管设你的局,我不管。……但你若是伤到他,损耗了他已臻化境的真元与修为,我饶不了你。」 旭凤转过头挥散漫天霜雪,手中升温,将酒水温起烫沸,酒面升起淡淡的白雾。他斟满酒盏,举杯道:「敬我们千杯不醉的葡萄精。」 锦觅接过酒盏,举杯一笑。 「敬我们战无不胜的,火神二殿。」 酒尽杯空,乌云四散。天际一架虹桥横跨穹宇,盪出朦胧的光华。 再顺光华而上,三十三重层云,直入上清天。 上清界。 尘寰如镜,各界之景尽收其中。镜内缓缓浮现出一道昊光,由天界铺展而来,直通八方。
第11页 潺潺水流环绕之间,两位女道对坐手谈,缄默不言,千载万载如一日。直至昊光破镜,泄出一丝法华之光。执白子者率先开口道:「小真君修行完满,忘情悯生,已达无量度人之境,玄泽,可否降下真元接他」 执黑子者摇首淡道:「斗姆元君常常恩顾天界,她一双慧眼,都未曾降下真元。想来小真君有几分因果未结。」 「以他之境,不归上清,无法寸进。且在天界愈久,愈有飞升渡劫时雷劫心火循环之危。」 「靖水,你过忧了。」玄泽元君转腕提子,吃掉一片雪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小真君是得道之人。」 「该当如此。」 ☆、化龙 天帝陛下褪去厚重正服,显得稍稍单薄了一些。他始归璇玑,房门便随即被推动,一阵与邝露毫不相似的脚步声渐渐临近。润玉屏退仙侍,伸手亲自将长发从才卸了一半的华冠下剥落出来,他放下银冠,蓦然被一个熟悉的气息包围,被一个人从背后拥住。 他已习惯被这样抱着。对方的手臂拢得很紧,把他纤瘦的腰使力箍进怀里,让他有点儿不适——穷奇很快便察觉到了这一点,依依不捨地松开一些,气息仍扑得很近。 「陛下。」他低沉的声音如此唤时,莫名令人心悸。「陛下果真不想看到我,利用过后便弃之如敝屣,什么都不要了。」 润玉低头伸手覆上他的手,静静地贴着他的手背,轻声责怪道:「你活了这么久,脑子怎么还不好使」他转过身,那截纤瘦的腰在穷奇臂弯里旋转过来,轻得好似没有重量。 他微微抬眼,宛若一尊玉砌的像。怜世的温柔中,溢出一股万古不化的寂寥冷清。穷奇望进那双眼里,里面清净无垢,半点儿尘埃也不沾,那双眼睛太净,穷奇望久了,心底无端翻上来一股锥心之痛。 以前他会想,他的陛下想要什么,只要陛下笑一笑,安静温柔地待在他身边。刀山火海赴汤蹈火他也敢去做,无论是什么宝物、结什么恩仇,陛下想要什么,他就敢去抢什么。 可是现在——润玉安静温柔地待在他身边,望着他,他却觉得很远很远,心口也很沉很沉,他从未想过是这个结果—— 陛下什么都不要。 润玉握着他的手,继续道:「光长岁数,不长心性。典礼岂是容你胡闹的地方。你……唔……!」 他清润的声音消弥在穷奇的拥吻之下,恶兽的红莲冠还未卸除,垂首吻他时,一侧的珠玉在轻轻地颤,蹭着润玉半披落下来的长髮。他将这些动听的责怪和教导咽下去、藏起来,如同一个赤诚又稚拙的孩子,在收藏自己的宝物。 穷奇吻得深切又兇狠,把天帝陛下的舌尖吮得发麻,他的急切、他的不安,全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中传递给了对方。 兽类不善言谈,不善言谈,自然有不善言谈的「谈法」。 润玉抬手推了他一下,侧过头缓缓地喘匀起,还未说什么,便发觉对方锁紧了手,用一种低沉压抑的语调问:「是谁做的」 男人的手指在轻轻地摩挲他颈上的吻痕,已消下去许多,只露出一点儿很轻地痕迹。方才披着天帝正服,还看不明晰。现下微微抵开衣领,便可窥见这具躯体上散落的殷红花瓣。 是他人的吻,落在金枝玉叶的身子上,开成了瓣瓣红梅。 穷奇的目光暗沉下来,他的手指在那一抹痕迹上轻轻摩挲,力道愈发地重,将润白肌肤磨出一片微红,被兽性与巨大嫉妒心所摄住的脑海,在润玉轻轻蹙眉时蓦然炸开。 他停下手,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凶兽的眼睛明明是锋锐无比的硬朗线条,此刻却被这空茫的神情衬出一种微妙的弧度。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便低头埋进润玉的肩窝里,很深地吸了口气。嗅到对方身上微凉的香气时,他那些紧迫与不安才稍稍放松。 「弄疼你了吗」他低低地问。 润玉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这个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的凶兽,终成天帝丰功伟绩上的一笔。已臻化境之人,无爱亦无恨,无忧亦无怖。但他有无尽的怜悯,在听到这些话时,也会心弦微触,也会展露出疏离面貌下泛着细细波纹的水泽。 「疼。」润玉温声说,「比起你以前折腾我的时候,又不算疼。」 穷奇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伸出手指想触一触他的脸颊,不知缘由地想触碰他——我们凶兽做事,哪需要什么缘由,哪需要为什么 他这样想着,底气足了一些,可还没触到那双英挺的墨眉,未碰到那双宛若琉璃的眼,房门便被一个小仙侍推开了,那仙侍慌慌张张地跪地伏首道:「陛下——!墨鲤殿下和棠樾公子在南天门打起来了!」 润玉眉尖一跳,来不及多说,化作一道清光遁出宫殿,沖入云霄,直往南天门。清光在云层中幻成龙形,遮天蔽日的真身于云层穿梭而过。 南天门。 一道磅礴的墨蓝灵力压住白色玄光,墨鲤长发迎风四散,眼中的杀意凛然如刀,他手中拖曳着一把漆黑长剑,剑身冰寒刺骨。周围驻守南天门的将领一众皆在,却无一人敢拦。 棠樾白衣沾尘,勐然呕出一口鲜血。他执雪白长剑撑地,于素来温顺的面貌中泛起一丝阴郁,语气却犹带笑。 「洞庭君为何大发雷霆我与我伯父的事情,触到了你哪一份痛」
第12页 「伯父」墨鲤将这个字眼在齿间咬住了,撕碎了,冷笑道:「你也配!」 倏忽之间,墨剑逆风袭来,攻势狂纵凌厉,剑锋逼人,招招直冲死地。棠樾招架愈艰,似是后继乏力,节节败退,而正当雪剑架过十四招后,其势骤然一变,以柔克刚,将对方催命见杀的招式不轻不重地挽在剑身上,再滴水不漏地还回去。 但他毕竟负伤重些,唇角血流不止。与墨剑再一次碰撞之后,棠樾雪剑脱手,半跪在地,喉口溢满血腥气。 墨鲤上前一步,手中沉水化冰,深浓的寒气结成冰刃,带着滔天的墨蓝灵力悬浮半空。他犹在少年与青年的成长之间,眉宇一股冷肃之气,眼角被棠樾划出的伤痕在慢慢地渗出血珠。 「你们家的卑鄙恶毒,我永远不会忘记。」墨鲤居高临下,周身寒气凛冽,带血的眼望过去之时,冰冷肃杀之气充斥满目。「父债子偿,拿命还吧。」 冰刃裹挟着墨蓝与棠樾银中泛青的灵力撞在一起,轰然炸裂的灵波盪开千里。棠樾白衣上层层染血,唇角溢出刺目殷红,他素来是纯净无垢、一片天真的做派,现下宛似纯善的面具寸寸皲裂,眼眸中如有幽邃漩涡。 雪白长剑已脱手,但他身上气势不减反增,封印禁锢的纹路逐渐在周身亮起,苍鸾幻形似背负着沉重的力量显出片缕端倪。逼露真身的一刻,银白玄光骤然大作,如浪涌去,将对面之人击退数步。 不止如此,那玄光侵体过后,再行震爆,从内部崩断数根经脉。墨鲤未料此变,唇角已有咬不住的血腥气溢出来。他执剑撑地,杀心仍切。 两人有几瞬的交目时刻,棠樾勾了勾沾血唇角,嗓音喑哑:「不过是后天脱胎出一点龙形。腐浊烂透的污泥,也敢肖想云巅之人。」 「我和我哥哥之间,没有其他人置喙的余地。」墨鲤眸光冰冷,「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周身俱运起灵力,墨鲤身后显出黑龙幻形,龙尾扫荡青空时,对面棠樾也冲破一丝禁锢,让苍鸾之翼初现世间。 两股灵力气势逼人,皆不像如此年岁的人所能拥有的。从针锋相对中见修为,棠樾真身被封,落得下风,但他灵力纯厚,光华内敛,如深渊莫测,使人难辨深浅。而墨鲤第八次伐经洗髓、蜕皮换鳞才过去不久,此刻亦非巅峰状态,他掌中的墨蓝灵辉,从毫末之处便见杀意,有一股久经杀伐、常临险境,却百折不回的锋锐之气。 正待两股灵力相击之刻,云霄中一线银白撞入光华之间,浩荡灵气竟被骤然镇住,陷入一种逼人窒息的凝滞死寂之中。那巨大磅礴的力量被一人只手掌控,覆手间消弥于无形。 烟云与灵辉四散开来,应龙天帝一身银袍,不染尘灰地伫立在原地。 见到润玉站在面前,棠樾心绪一乱。硬生生撬动封印、逼露苍鸾之形现世的反噬蓦然涌上来。他心口盘结的灵力包裹中,缠情淬神丹高速旋转,炽热火气与水属灵力冲突间,将封印撞出条条虚幻纹路浮现于周身。 他咽下一口腥甜血液,所有阴郁黑暗的神情尽数褪去。见到这个人,他的目光便可在瞬息间变得清澈柔和。 封印开始皲裂破碎。润玉接住棠樾时,苍鸾的鸣叫震彻云霄,几有凭藉自身冲破封印之能。 但润玉并未助力,他反而是引导着棠樾体内狂暴游荡的灵力归于正常轨道,减轻他的痛苦。曾经与之灵修过的气息贯入体内,足以让甦醒的缠情丹稍安勿躁。 待他体内灵力回归正规,润玉才发觉棠樾已昏睡过去了。而破坏的封印在一点点自然崩解,让他的真身逐渐显露出来。 润玉将棠樾交给岐黄仙官。转过头看了看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墨鲤,无奈嘆道:「鲤儿,你随我来。」 归至璇玑宫。润玉虽知道他伤得轻,但也忍不住亲自探视了一番,他垂首摩挲了一下墨鲤手背上的伤口边缘,道:「棠樾是你晚辈,你怎么如此待他」 「晚辈」墨鲤咬牙切齿地念到这两个字,「他们当年是怎么对哥哥的,那三万道极刑,母债子偿的债,又怎么算我恨不能活剐了他,让他也知道何为凌迟,何为……比凌迟还苦!」 润玉眼中不见波澜地看着墨鲤,好像受过这份罪的人并不是自己。他执起墨鲤的手,声音放柔许多。 「鲤儿第八次蜕皮换鳞如此成功,已然由蛟入龙,润玉哥哥很高兴。」他探出一只手,指腹从对方散下几缕的黑髮间抚摸上去,触到发间稚嫩新生的龙角——那双角还微微有些软,末端接近半透明,中心带一点微末的淡红血丝。 润玉轻触到一点,便又收回手,低低地问道:「是不是很疼……理应是疼的,新角都不能碰,很疼的……」 说这句话时,润玉的眼尾稍有些泛红,但那双眼又很明澈,很温柔,没有泪意。 墨鲤握住他的手,将手背轻轻贴在脸颊上眷恋地蹭了蹭。曾经只想在泥潭里打滚的孩子,如今已歷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地脱胎成龙了。他已很久未回天界、未至璇玑宫。现下甫一见到润玉,还有些恍若隔世感,直到寻到化龙这个话题,一根弦总算松懈下来。 「哥哥是白龙,当年给了鲤儿一滴心头血为引。即便我第四次蜕皮时食了墨龙魄,也不应一路走到黑——已蜕成龙,真身还是乌漆墨黑,根本没有白回来的意思。」
第13页 黑衣少年小声埋怨了几句。他常年在外歷劫蜕皮,早经无数次生死之局,眉宇间凝有一股肃杀冰冷之气,但眉峰之下,偏偏是一双弧度柔和的笑眼,这双眼与润玉的眼眸对上,目光倏忽停住了一瞬。 墨鲤慢慢地握紧润玉的手,声音低而沉郁。 「水族要务,各族族长早交我全权处理。从洞庭湖、八百里太湖,到天下江河大泽,我已统合水族。现今的水族固若金汤,忠诚不二,时刻为哥哥效死。」 他继续道:「埋进花界的暗桩昨夜来报,水镜之内发生了一场动盪。有数位芳主主动卸职退隐,长芳主牡丹因疾病故。由……」墨鲤缓了缓语气,用尽量平缓的声音叙述,「由先花神之女、五千年前一场情劫闹得轰轰烈烈的锦觅继位花界之主。」 「哥哥,这背后的运作……是否太快了些」 润玉静静聆听完毕,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她的动作很快。」润玉回想着方才的字句,回想那些当夜便不断传入的消息细节,神情淡漠地道:「有些收尾,锦觅来不及做干净,邝露却已恭候多时了。由她继任,花界内部未必不肯……其中的摩擦损伤,犹在可控范围之内。」 墨鲤自从化为黑龙后,伤愈便极快。此刻已看不出有何异样了,他正待说话,目光却扫到润玉脖颈上的一道红痕,顿时话锋急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润玉还未开口,便听到他微带怒意地话语。 「可是穷奇又欺负哥哥了我听说他已受封结契,六界共证,哥哥脾气再好,也不能总让着他——」 他的语句被简短的一句话冷不丁地打断。 「不是我。」 一直跟在天帝陛下身边,如影随形又沉默未语的穷奇倚在门口,截断墨鲤的话语。 墨鲤注视着他眼下属于润玉的契约银文,反问:「穷奇……除了你,谁还能伤到我哥哥」 「我也想知道除了我……」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这头凶兽蓦然反应过来对方莫名其妙的问话,迟疑几瞬,随之反问:「伤到」 他诧异地看了看这位现任洞庭君、有水神之实的天界准太子殿下,语气古怪地问向润玉。 「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我的陛下」 而他的陛下,似还在思考着什么,目光幽远,未曾转眸。 ☆、情祭 晨光熹微。 池水清澈见底,慢慢向上泛起热气,烟雾朦胧的水面上,微微盪出一截银白的尾,尾尖儿在水面上绕转一圈,再沉入水底时,触开一圈圈柔柔漾散的波纹。 天帝陛下已卸去正服,除冠脱簪。他墨黑的发尾浸在水中。温柔的晨光从镂空雕刻的窗外映进来,穿过软烟罗的窗纱与一架松山鹤影的长屏风,微光迷濛地覆在水面上,也覆在陛下沾了水液,润泽如玉的腕上。 那截腕搭在池水与玉壁的边缘,骨形极美,连接而下的手纤细修长,指甲也圆润整齐,颇为可爱。那手背上略微映出几根经络的痕迹,在肌肤下蜿蜒起伏,偶尔隐没。 陛下沾了水的手从池水边抬起,抵着一侧乌黑的髮鬓,即便是应放松之刻,脑海里依旧盘旋着各界的情况与方处理完的公文。 花界之变故,当夜知悉并不算快,天界渗透多年,能有此速度不为过。而鲤儿得到消息的那几个暗桩,埋藏得粗陋浅薄,以往更无此作为。可见是有人有意要鲤儿再次回报花界之事,意图是—— 润玉闭眸思考,慢慢在水中下沉了些许。他是亲水白龙,与水亲近,只会觉得舒缓自然,很难有不适之感。 他慢慢理顺思路:特意回报,有意示好。花界新主的行事与往日相比,更有绵密如柳絮以至滴水不漏之感,锦觅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殿门响起很轻的一声,随后是行走脱衣声,缓慢入水声,有一个温暖的身躯游过来抱住了润玉,自然而亲密,仿佛已有无数次这样的相触,且丝毫不觉冒犯。 那些窗外映过来的微光被骤然泛起波纹的池水驱散了。润玉听得出来对方的脚步,连睁眼确认的流程都没有,两人贴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在唿吸中悄然交换。 「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润玉闭着眼环过他的腰,像抱着那个幼时初经蜕皮洗髓、痛得镇日镇夜难以入眠的孩子一样,用一种很温柔的态度道:「新角易伤。你且小心……若折断了尖,损伤内里,千年才长一寸。嫌丑也不许碰,待你体内龙血稳定,哥哥教你如何收角。」 墨鲤枕进他怀里,安心地嗯了一声。 他是昊天天后的螟蛉义子,笠泽遭变后别无所居,一生养在润玉哥哥膝下,虽无血脉之亲,但已胜过血脉至亲许多。 墨鲤幼时初次蜕皮,浑身俱有抽筋拔骨之痛,脑海昏沉地昼夜不分,寒气难退。是他的润玉哥哥亲自照料,为他体内一分一毫之变紧张不已。此后每次成功蜕皮洗髓,他皆会浑身寒冷,唯有回到润玉身边,回到他温柔的怀抱里,症状才会有所缓解。 这是他润玉哥哥,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 润玉温暖的肌肤贴上对方的身体。墨鲤年纪比棠樾稍长,身躯矫健,腹肌轮廓明显,抱起来是略有些硬朗的。而墨鲤感受到的触感便全然不同,润玉柔软匀称,骨骼精细秀致,揽在怀中很舒服,只是过于瘦了些,拢过肩时有些硌手。
第14页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在池水与白雾间迴转,显得格外寂静。 「你本可一世无忧无虑,如今长到五千余岁,细细算来,所受得却只有苦楚。化龙之路,艰辛痛苦,成就者万中无一。鲤儿……你有没有,怪过我」 他问得有些小心,那双眼也在此刻睁开,隔着一寸绕起的白雾,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但墨鲤知道,他哥哥眼里有六界、有众生,这六界众生之中,自然也包括一个笠泽的鲤儿。墨鲤鬼使神差地探出手触到润玉的侧颊,掌心慢慢地与他的侧颊相贴合。 「哥哥,」黑髮生角的幼龙凝滞地望着他,声音有些沉哑,「润玉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会永远陪你、爱你。」 他的话纯净无比,一片赤诚。那掌心触到肌肤时,像抚摸着一件脱俗而脆弱的瓷器,好似一碰便要碎了——就像润玉哥哥在鲤儿心里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像对待一片易碎的琉璃、一枕易醒的良梦。 他声音低微地继续道:「鲤儿从未怪过,我只恨无力保护哥哥,无力保护你爱的六界与众生,我害怕化不成龙,让你失望……我……」他几乎哽咽,勐然将润玉抱得更紧更稳,让自己一半浸在水中,一半融在润玉哥哥的怀里。 墨鲤哑着声续上后半句:「……哥哥,你不要太上忘情,我永远……永远都对你好的……」 一条墨黑的龙尾浮出水面,崭新的龙鳞在水中熠熠发光。尾尖儿随后沉下水面,很轻、很小心地勾住雪白龙尾,两个尾巴尖儿缠卷在一起,绕成一团儿,亲昵地依偎着。 润玉抚摸着他的发顶,轻声道:「我未忘情,我见众生皆有情。只是当日说要一直照料你,保护你,却是润玉哥哥要食言了。我的鲤儿已成大器,可以替哥哥庇护众生。」 他握住墨鲤的手,很快感觉到对方的回握。墨鲤身上的寒意逐渐褪去,有一种沉凝而来势汹汹的热劲儿翻腾上来。润玉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化出的龙性尚且不纯,未达九天应龙的境界,易被龙之劣性所影响。世人所见的虬、 虺、螭、蛟……以及鱼龙互变的鱼化龙、行龙,其多数皆有此困。而鲤儿与正规修炼不同,他是走以应龙之血提纯的道路,现下已是角龙之身,再过个千年之久,第九次蜕皮换鳞若一朝功成,便是一尾新的应龙出世。 但现在,一切都还太早。才初化黑龙的墨鲤,体内犹有蛟类的余血,而这个年岁,又恰是墨蛟发情寻伴的年纪……劣性作祟,加之触上了另一边的龙尾,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燃起情火,可那双眼睛—— 墨鲤的眼里清澈见底,一眼便可望穿其中的爱恨。他似一柄寒气凛冽的长剑,折不断也击不穿,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和掩盖,一切都坦荡直接,纯粹干净。 润玉不知要如何对拥有这样一双眼的孩子说这种事,他听到墨鲤无措地询问:「哥哥,我的身体,是……怎么了」 少年似乎有些紧张:「是我太过心急化龙,才出了问题吗」 「不是的。」润玉低下头吻了吻他眉心,他唇瓣温软,烙下一个清浅地亲吻,握着墨鲤的手往腰后带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只剩下微末的气音:「……抱紧哥哥。」 年幼的黑龙百依百顺,他紧紧揽着润玉哥哥窄瘦的腰身,蓦然被怀中之人压进池水里,两人沉入池底,任凭温水肆意流动,淌过周身。黑色长髮浸满水液,濡湿着翻搅在一起。 哥哥…… 没有熹微的晨光映进湖底,也没有任何一缕光线穿透池面。但池水仍是明亮的,墨鲤盯着闭上眼吻住他的润玉,一点儿也捨不得移开视线,那被水流模煳的眉目轮廓,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惊人的美丽。 润玉很轻地吻了他一下,像是什么特殊的、献祭般的仪式。他盘捲起龙尾,与墨色的尾一起掀起池水,在玉质的池壁上抽击了一下,很快地又急遽沉入水中。 鳞片与鳞片互相交磨,墨色龙尾滑过白龙柔润生辉的鳞,宛若本能反应般向尾下游去,似触到一片很柔软的地方,尾尖便在那里茫然地打转。 润玉压抑住被碾磨时忍不住发出的声音,他轻轻地嘆息,主动打开自己迎了上去。应龙天帝与天界准太子殿下沉没在池底,一切声音都将被模煳、被含蓄地藏进水中,包括那些懵懂着的朦胧爱意、那些愧疚、疼爱、与垂怜。 无数情感融成一体。两个人的手也交扣在一起。墨鲤蓦然感觉到隐藏在鳞片下的那物火热地贴紧了对方,他对此事茫然不识,却也觉羞耻万分。 随后。 一个很温暖的地方接纳了他,完完全全地包裹着他。墨鲤抬起眼,看见他的哥哥泛红的眼角,看到他唇瓣微动,似乎有什么话轻轻地说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化进了水里。 哥哥……墨鲤无来由地心口隐痛,他不由自主地吻上那双眼睛,吻到那对如蝶翼震颤般的睫羽。他的眼周因发红而微热,唇角贴过去时,尝到细微的苦涩的味道。 是一滴眼泪。 一滴很苦很苦的眼泪,仿佛他这一生的短暂快乐,都是为了那些苦痛与折磨,仿佛他那一刻的偶然自私,都赎为往后心怀众生的大爱无疆,仿佛这无数人的倾慕爱恋,于他不过是另一重负担,并无一分甜蜜可言。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墨鲤思绪一时崩断,心脏忽然间便如碎裂了一般,痛得无法缓解。他蓦然翻身将润玉压在身下,接过了主动的权利。
第15页 鲤儿很爱哥哥,并将一直这样爱下去。只是天道无情…… 醉太久,该醒了。 ☆、苦途 一盘棋,两盏茶。 茶烟慢慢地升起,散出几缕朦胧的雾气。薄雾被微风拂乱了,逐渐蔓延开来,缓慢地消弥在眼前。润玉微微垂眸时,斜着涌来的光线吻着他的侧颊,伏在那对疏长的睫羽上。 棋盘上错落的棋子,是日前润玉自弈下出的一局,搁在这里未收而已。对面之人并非棋士,却已身在无声厮杀的黑白之局中。 锦觅一身淡粉绫罗,轻纱拂动。在日光映照下明艷如花。她方入座时,裙摆若莲花般开阖,此番姿态神情,皆与坠入凡尘时截然不同。 「花界新主。」润玉淡淡道:「淡云流水是你一生所求,如今,自困牢笼、重返囚网,又是何必。」 「小鱼仙倌不明白我不信。」锦觅捧起玉盏,抿了一口苦意颇浓的茶。「花界内部虽被天界渗透得千疮百孔,但要一举控制,还须不少运作。由我做花主,趁穷奇从善、携众来归,再为你添一笔功业,不好么」 她说这话时,眼里泛起光亮,眉间有一股如霜的冷郁刺人。但她望过来的目光又十足地带着笑,眼眸弯弯地看着润玉。 「我忘了——小鱼仙倌要将这等功业留给洞庭君的。」她微微扬唇,「前几日我已让人特意告知了墨鲤小殿下,洞庭君重返天界……想必此刻小鹭封印已除」 「棠樾真身已现。」润玉看着她道:「如此助我,我并无可报答之物。」 锦觅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推开棋枰,手心压在案侧附身迫近天帝陛下面前,轻声道:「我想要什么,小鱼仙倌会不懂吗」她齿间咬着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掷出来:「我不信。」 「你不信的事情太多。」润玉与她对视,平静地道。 他的声音安静沉柔,其中并无责怪的意思。但锦觅听在耳中,却好似心脏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她深深地唿吸了一下,想起当年望着她时眼中含泪的小鱼仙倌,便觉得既憾且恨,说不清是怅惘更多、还是痛惜更多。 昔日一心一意为她的小鱼仙倌,顾虑周全、行事妥帖,便是情深似海的十分温柔里,也带着三分内敛。他克制隐忍,并且……珍惜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珍惜呢,放弃捷径而绕行原路、近水楼台却走进荆棘。他珍惜得太过,以至于一捧无瑕的新雪,甘愿堕入泥沼中卑微如尘。他琉璃做的心肝,被扎透了、碾碎了,化为齑粉……而无知无觉将这些踩在脚下的,正是锦觅自己。 她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想起她说的:你根本就不爱我。时至今日,她面对的那双盈满泪光的双眼,便在回忆里愈加清晰,反覆辗转。 一切都错了。 这句话如石投湖,却激起了瀚海万丈。锦觅极力压制的情绪在瞬息间涌上心头,她伸手贴上润玉的侧颊,像是直至如今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他。 「……是我少不更事。」她素来灵润通透的女声压沉了,泛起细微的哑。「让万年情劫撞坏了脑子,又受凡尘红线蒙蔽。荼姚逼死我的母亲、太微拆散我父母这么多年,而他们的儿子——」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紧咬着牙,隐忍切齿地吐出字句,「在昔日太微侮辱我母亲的地方,侮辱我。」 锦觅凝望着他,她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声音很轻地道:「五千年夫妻,一场笑话。」 润玉偏过头躲了一下对方的手,垂眸道:「尘埃早定。纵然你有回头之心,可我已无昔日之情回报。」 「……小鱼仙倌。」她的嗓音很哑,却从中逼出一线动人的情意来,明明只是四个字,却好似几千年的万句言语都哽咽在喉。 她回头,只是没有人再等了。那个曾经守在她身后的天帝陛下,宛若一抹逐渐飘散的云烟。 茶有些凉了。 润玉与她视线相对,气氛瀰漫上一股逼人的窒息感。少顷,润玉开口道:「你此举助我良多,已是恩义……」 「没有这种恩情。」锦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唯剩眼中一片湿润微光。 说什么挟恩图报,可余生性命都淌着他人的血液,又要何以为报 在长久而压抑的沉寂中,花界新主迟疑地抬起手,似要触一触天帝陛下搁在棋盘边的手背。但她终究未碰到那银白的精细滚边儿与他秀润修长的指骨,而是停滞在半空中,一切希翼随着滴落的眼泪一同消止。 微哑女声黯淡而沉闷,但她是花神梓芬的女儿,音调仍是好听的,细细品味,其中竟有一股失魂落魄的动人。 「小鱼仙倌,我也是众生之一。」她低低地道:「请天帝陛下……也垂怜垂怜我吧。」 淡粉衣袂滑过桌案,一只纤细柔美的手按住润玉的肩,力道用得有些重。她鬓间的花簪散开柔柔的芬芳,一缕幽幽的昙香,随着她缓慢地俯下身旋然盪开。 她的唇温暖、柔软。带着被深爱过、也被遗忘过的味道。从微甜的口脂香气中,泛出隐约的苦意。 苦涩得太久,余味绵长。 茶冷透了,好似有什么无声的东西,也在这长久的苦涩与沉默下,渐渐冷透了。 这个久别重逢的吻,还未曾唤起沉眠的温度,却已渡上分离的冷意。润玉抬眼望着她,看到她轻颤的眼睫,与双睫下泛着红、微有泪意的双眼。
第16页 「小鱼仙倌……」锦觅低暗着声。 人间风月关,怎会如此无情地降临到神的头上。破镜不可圆、水覆难再收……痴情万万种,不肯到白头。 被唤作小鱼仙倌的这个人,如今已是天帝陛下,是至高无上的主、是六界君父。不再是那个用红线与昙花,就能轻易哄好的放鹿散仙了。 锦觅收回视线,偏移了目光道:「……洞庭君心地纯善,爱憎分明,有快意恩仇的侠气,反不像是你一手教出来的。」 「天性如此。」润玉道,「若非明君,还可以是仁君。有无数肱骨之臣为他谋划思虑、为他捐躯赴死,我并不担忧。」 锦觅略微露了一点儿笑,「也是,一个像洞庭君一样的继承人,才可更好地将天界推向正确道路。」 润玉却将目光投向远方,轻声道:「只是这条我为他选的路,也漫长,也太辛苦了……」 他抬手抵住如云的广袖,露出一截霜白的腕与线条流畅自然的手臂,亲手为锦觅换满温茶,他说:「他日花界归来,请于河湖中飘起红莲,通晓各界,让我亦可知。」 锦觅久久地望着他,忽然道:「你……不怕我临阵变卦,违约毁誓」 她觑进一双极静极冷的眼。那双眼的主人微微露出个很淡的笑,笑意连最表层的皮都没浸透过去,仿佛那只是礼节性地、包容性地一片温和。 「未来究竟会如何,这一步是对是错,我也很想看到。」他说这话时,宛若一尊慈悯温柔又万古不化的像。让锦觅余下不尽的千言万语都消散而去。 她捧杯饮尽,将天帝陛下常饮的苦茶混着更深浓的苦涩咽下。随后稍稍透露了一些旭凤的行踪,便往他处去看棠樾。 花主离去,芬芳转淡。润玉伸手去触手旁冷掉的茶,忽而被一个温暖的掌心握住了手背,背后那人俯下身抵着润玉的肩,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一股微热的气息在耳畔幽幽盪开。 「听了多久」润玉低下眼,看了看身后人腕上暗红间交缠着淡金兽纹的衣袖。「兽族妖界向来奉你为震慑六界的妖圣,现下受封消息已至,内里恐怕是吵的沸反盈天,你不需过问吗」 穷奇的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他闭着眼在润玉的发间嗅了嗅,确认这股清淡温柔的气息已不再沾染花香,便肆无忌惮地将自己埋进天帝陛下的颈侧,在脖颈肌肤上烙下一个发红的吻痕。 「听了很久了。」他的声音沉而喑哑,「蛮荒未化之境,何足为虑。」 润玉轻轻点头,便察觉对方的手勾开了衣带。他蓦然握住穷奇的手,挑眉道:「光天化日,你也蒙昧未化不成」 横压一世的恶兽不以为意,他充满戾气的锋锐眉宇愈靠愈近,低语道:「是啊,我蒙昧未化,心里酸得很。」 润玉转过身看他,面色不变地抬手扣住他下颔,瘦削的指骨与穷奇轮廓硬朗的下颔线轻轻摩挲。乍然褪尽温柔的色泽,天帝陛下的眼中似有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分明是朗朗晴空,却觉得漫天的夜色栖落在他身上。润玉的手从下颔下滑,抵住对方凸出的喉结,那块脆弱的骨骼在这双玉手里轻轻滚动震颤了一下。 亲密又危险,交缠的唿吸都带着寸寸掌控的味道。气氛骤然绷紧如琴弦将断,唯有天帝陛下的声音仍是平和的。 「我没有时间哄你。」他说,「契约上怎么写的,你好好记清楚。」 穷奇眼下即是契约银文,他那双墨绿的眼已兴奋地涌起层层火焰,他深深地克制,又重新不加掩饰的暴露出来。 他的陛下,怎么能这么迷人。 致命之处被对方捏在手中,穷奇却毫无畏惧之感。被天帝陛下冰凉目光扫过的地方,皆无形地焚烧起来,热意填满他万古荒凉的心口。 他毫无忌惮地——甚至是悍不畏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润玉,贴上那双带着一缕淡薄苦茶味道的唇,迫切地吻了下去。 ——穷奇骨子里有一股压不住碾不碎的疯劲儿。他没有分寸,没有底线,也没有机心和谋划,更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但只要他的陛下微微蹙眉,这颗滚烫的、躁动的心脏就会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 没有规则,他是规则。 天帝陛下推拒得不够严厉,也不够坚决。让这只兽尝到了甘甜的味道。 流云易散,好梦难久。相拥之刻,往往仅短暂一剎。 「别人毫无所察,我不一样。」穷奇忽然道,「你眼下天劫高悬,还一拖再拖,勉力延后,不怕将举霞飞升之事,变作殒身大道之讣吗」 这一吻的温度骤然降下。那双极冷的眼如约扫视过来,天帝陛下敛起温和之态,凝视着他道:「本座心里有数,不许你告知他人……」 「无论你允不允许。」穷奇道:「你若死了,谁我都不会放过。」 润玉一时卡住,他看着眼前人极其认真的神情,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他握紧拳又松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你不要这么任性。」 「任性」穷奇紧紧地盯着他,声音沉哑,「甘冒奇险,拿命给六界铺路。我的陛下,是你不要任性,行不行」 「这是我的职责……」 「润玉,」穷奇截断他的话语,那双锋芒毕露的眼里似有一泊暗红的败血,在逼近凝涸时布满眼底,「你不要逼我。」
第17页 润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注视着穷奇,静静地道:「与我契约、等同于与天界缔约。你以为,你真的有肆意破坏本座心血的权利么」 「我知道。」穷奇的目光凝滞在他脸庞上,「刀永远都在你手上。」 这句话的尾音十分沉郁,似已坠进莫可名状的深渊之中。他看着润玉,口中的每个字都渗出一股难以描述地痴念来。 「倘若你死了,即便背负着违约之刑——天雷加身、地火焚魂。我也要亲手试试这众生,究竟值不值得用我的陛下去换。」他握住润玉的手,将他的手抬至唇畔,很轻地吻了吻。「身陨道消如何,万劫不復又如何如果九天之上,没有陛下在注视着我,穷奇,就只是一头凶兽而已。」 手背上的触感太轻太淡,又无端地很沉很重。润玉望着他锋利深邃的眉眼,怔了片刻才慢慢找回声音。 「我还有一点事没有完成,很快……等安排好一切,我就找个地方好好渡劫。」 即便只是安抚,也好过什么都不承诺。飞升上清是六界共瞩的大事——根据往昔记载,陨落其中者并不多,多是心境未满,强行引渡天劫而陨。而润玉心境已满、修行臻至化境,按理说本应顺理成章升入上清。但他思虑太过,身负雷劫而留滞天界过久,有天雷心火循环之危。 每三道天雷,一道心火。对于修行之人,天界外力尚可抗,亦不算万分艰难。若心火一起,难以挣脱,极易心窍碎裂、元神崩毁、烟消云散。故而,愈到顶峰,愈发心境为上。 这也是太微多年来进展缓慢、荼姚年岁虚长难以寸进的原因之一。亦是斗姆元君恩顾天界,常坐论讲道的原因之一。 心火循环,是其中最为难熬的一种异变。期间滋味,非古籍能录。 润玉慢慢地收回手。他转过身望着天穹,似乎是想说什么话,但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他能感受自己一直在刻意押后的天劫,高悬的天之杀机开始显露锋芒,无怪乎会被穷奇察觉到。 万万年凶名震世的穷奇,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做他棋盘上,那颗最锐不可当的棋子。 ☆、翻覆 锦觅屏退仙侍进门时,看到地上碎裂开的冰晶,和一地被震成齑粉看不出原貌的物件。坐在屏风后、床榻边的少年仍旧一袭白衣,但放眼望去,却与这白衣极不相称—— 他神情阴郁得像是暴风雨前铺山盖顶的密云。那双往日纯澈天真的眼,瀰漫着难测的雾色。 锦觅自行拉开一张椅,侧身坐下。这殿内的一切陈设,皆是天界一贯明亮大气的风格,她的手扶在椅边儿上,多年未着的粉衣与象牙白的色泽顺理成章地融在了一起。 往日的棠樾,应该恭敬谦和地起身唤她「母亲」。但现在拼死破封的苍鸾,只剩下一许扫视而来的、阴翳的眸光。 这双眼眸中,泛着凛冽的寒意。 锦觅并不在意他是否恭敬。知子莫若母,她了解棠樾,就如棠樾了解她一样。 她此生唯一的孩子哑着嗓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声音道:「墨鲤是你引回来的。」 锦觅抬眼望他,觉得对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失心的狼狈来,一袭似雪白衣,不显出尘,反衬颓唐。 「助你破封,助你取出缠情淬神丹,助你受尽润玉仙的怜爱——不好么,还有什么不满意」锦觅轻轻地敲着桌面,露出一点儿微含讥诮的笑。「小鹭,你这些年最会的一招,就是将计就计。初化的黑龙虽比受封苍鸾强,但也不至于能杀你……这一步,走得险了。」 棠樾注视着她,看着昔日平淡布衣的母亲换上近似花神的装束侧坐于对面,支颔露笑,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艷羡,和这短暂艷羡之后寂如尘烟的同情。 「像母亲这样享过珍爱的人,不会明白有的人为一个拥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锦觅抚着椅边儿的手缓缓收紧,从骨节中泛出青白的颜色。她仍抬着头,仍旧风华正盛,仍旧是脱去了一身的凡尘气。但棠樾还是能从这好得不能再好的境况下,窥见锦觅心间迸裂开的细密伤疤。 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 棠樾收回目光,道:「若不是母亲那一封信上的灵力封泥,我还不必行第一步险招。母亲料定我对伯父有所图谋,不会安分守己,刻意以此告诉伯父……我所做之事与你无关。但血缘之亲,难道如此就能撇干净么 「姻缘劫是假,缠情丹却是真。我是封印之身,没有母亲与父亲的援手,又如何设计这样的骗局。您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锦觅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粉纱,启唇道:「我藉由协助分魂一事将你送到天界,是让你展现自己的价值,为润玉仙所用的。或是待花界回归,也可作为我的臂助。但你——」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加重一些,「顺势把小鱼仙倌拖进了莫须有的姻缘劫中,小鹭……」她笑了一声,「这能不能算是一种,要挟」 「要挟么」棠樾眼也不眨,直直地看着她道:「伯父垂爱众生,我早就说过。因为他不在意,才有你我动作的余地。无论是母亲今日能重返天界,以花主之身站在这,还是我能以前魔尊之子的身份,住在天界最靠近帝宫之处,都是因为,伯父他根本不关心旧事,不关心之前的恩怨。」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好似一把淬血之刀一般。锦觅的神情逐渐地冰冷下来,天地至寒的霜花散出深浓的凉意。
第18页 「小鹭,」她说,「你的将计就计,向来用的滴水不漏。可你骗得是谁你以为,他凭什么不追究你用姻缘劫这三个字设计他」 随着宫门的开启,光芒如浪潮般从新任花主的身后涌现出来,将她侧脸的轮廓镀上雪白的光晕。她微微抬头,居高临下道:「只因为他宽容吗」 她的笑意里带着嘲讽的寒气,声音却轻得好似一股一触即散的薄烟。 「小鹭,别傻了。」 随着这一声的悠然下落,才刚刚站立到门前的仙侍恰好出声通报。 「陛下请棠樾公子到璇玑宫。」 棠樾没有看传旨的仙侍,而是注视着他的母亲。久被封印的苍鸾得见天日,宛若从最黑暗处裂出一道血色的光,前路渺渺,一眼望去,依旧艰辛而漫长。 他起身向锦觅行礼,嵴背挺拔的少年如一块质地冷而坚的翡翠,静无声息地、沉如磐石地折下腰,低下颈项。 「多谢母亲教诲。」 若当年,年幼的白鹭未曾触过天帝陛下银白的袖摆,未曾眷过他眼角的一寸温柔。或许他真的可以甘心做一只潭中水鸟,一世平庸,甘心只追随着伯父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奔跑下去。 可惜。没有那些空无一物的假设。他不能畅快地笑,不能把所爱肆意地拥入怀抱,不敢出言吐露爱意,更不敢展露独占的欲望。棠樾一生只这一次动心,这一次动心,赔进去漫漫一生。 就算这些一厢情愿的痴恋,只是一场几千年不醒的、遍布痛楚的梦境。可如果对方不是润玉,他连痛楚也感受不到。 棠樾步出宫门,走向已在梦中行过无数遍的璇玑宫。他神情如故,脸上是一派纯净如赤子的面具,但他自己知道,这颗藏在白衣下的心脏,是如何被占有欲拥抱扎根,被卑微不堪的痴望涂满黑色。 棠樾闭了闭眼,屈指敲响了璇玑宫的门。 与此同时,酆都。 一道燃烧着火焰的身影勐然坠入万鬼行刑之所,坠入烹炸恶鬼的油锅之中。瑞兽凤凰一声鸣叫,伤痕累累的双翼在泥犁地狱溢满沉重鬼气的油锅中扬起,勉力低飞而起。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羽被一层层血液浸透、干涸、再浸满新血。 血液滴答。浇进沸腾的热潭中。 凤凰之翼已皮毛骨骼连筋断,刚刚低飞而起后稍稍一滞,又勐然重新坠入热潭油锅。凤凰一声悲鸣,在万鬼同哭、四野哀嚎之中挣脱出来。 二十七次。 二十七次坠落,流干鲜血的羽翼泛起麻木。他已感受不到痛。当凤凰真身终于穿过这片散发着幽幽鬼气的热潭时,他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拔干。 旭凤躺在泥犁地狱第九层与第十层的间隙中,抬眼望着已爬过的刀山、趟过的火海。他看到无数恶鬼在刑罚中化为灰烬,想到五千年前,往事种种。 黑髮发梢燃起一丝焦煳的味道,他没有去管,而是偏过头看向地藏王菩萨驻在第九层的化身莲台,旭凤嗓音低哑地问道:「还有多远」 「行程过半。」 旭凤不再说话,只是仰望着第十层的惨象。他浑身衣衫破碎,遍布伤疤,新血随处涌出。但他毫不在意,而是抬起手,探向更高远处——或许是更深冷处。 无间地狱,无尽血海,万道苦刑,滚滚而来。 昔日的火神二殿,炽若烈焰、宛如骄阳,何时有过如此残破不堪的模样实在是太狼狈了……旭凤的手背慢慢落下,遮住了眼眸,挡住了视线。 不能让兄长知道。他想。 听说,越过地狱,踏遍酆都。就可以取到酆都至宝,积累了大功德的地藏本愿珠。 挡一切劫数,避一切灾难,渡一切苦厄。 旭凤从这条狭窄缝隙中爬起来,他的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身后是地藏王菩萨的一尊身外化身。 「我正在还不能回答你。」旭凤道,「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围寂寂无声。 「但我知道,我不这么做就会后悔。我这一生,悔过的事情数不胜数。现在,我不想再后悔了。」 话音未落,一道火红身影冲破阻碍,奔向无边无际的苦难。凤凰身上已被血迹沖刷得看不出原貌,若非这是泥犁地狱,他早该死了——地狱不同,这是受苦的地方,死才是解脱。 往事翻覆,他不能解脱。 瑞兽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酆都三千里,地狱十八层,又有何处是他容身之地 无处可栖。 无枝可依。 ☆、尘烟 他看到一个纤瘦而秀拔的身影。 银白的□□覆在身上,勾住微显单薄的双肩与嵴背。逆着从窗子间隙漫出的晨光,能隐约见到他白衣下窄瘦的一截腰身。 润玉低头读阅一份文书,长发顺着肩头柔柔地滑落下去,懒倦地伏在他背上、垂在他身侧。那双蝶翅般的鸦睫,恰到好处地溶在他垂眸阅卷的温文神情中。 传言皆说当今这位应龙天帝,忘情而近似无情。但真正面见过天帝陛下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为无情二字盖棺定论。 棠樾站在他面前,长身玉立,似一株初长成的松。 他没有出言打扰,而是在等润玉放下书册,转过目光。 最后一册被御笔批阅过后,润玉合起奏章,将之放置在案侧,但他没有看向棠樾,而是望向手畔飘起的茶烟。
第19页 「棠樾,」润玉仍是这样唤他,干干净净、冷冷清清。不杂一点私怨、不掺分毫多怜。他的声音平淡低柔,像温度正宜的泉水。「过来。」 茶烟聚散,遮住润玉疏离出世的眸光。棠樾抬眼望他时,望不穿迷雾下对方真正的神情。他有些忐忑地靠近一些,垂手牵住润玉袖角的一寸雪白。 他太小心了,又太过雀跃了。胸膛里翻滚的心脏狂跳声震彻耳膜。但他又十分内敛,百般压抑,勉力不至于让眼中沉浓的情与欲满溢出来,只容它们压在心底翻覆沸腾。 「伯父。」他说,「我……」 他已彻彻底底地染黑了,字字皆虚,唯剩无言。 「不必说,我都知道。」润玉淡淡地接过话,「谎言换来的,只是谎言。」他似是感嘆着什么,很微妙地笑了。 顺应天道捲入姻缘劫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延后天劫,算是一个以毒攻毒之法。当日润玉并非没有看穿对方的算计,只是顺水推舟,完成心愿罢了。 但建立在虚假上的一切排布,最后都会因其本质的不真实性而轰然坍塌。 他唇边还有未褪尽的笑意,显得犹为的不真实。棠樾怔了怔,忽而有一股莫名的感觉从中而生——伯父明明就在他面前,却好似隔了千世百世、万丈红尘。 他仿佛不在此方世间,那种几乎随时可以飘渺而起的感觉,分外摄人心魂。 「伯父……」棠樾的声音轻而微颤,他伸手去触润玉的手,碰到一片触之生温的细腻肌肤。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不属于他的伯父。 手的主人轻轻地回握了他一下,他听到润玉清淡平和的声音。 「正如你的母亲所言,你有足够的能力胜任许多职位,有足够的能力做辅弼新王的一把淬血利刃。她意在此——但我仍要问你,你可愿留在天界此刻回头寻觅人间的安宁,尚且来得及。」 棠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回道:「樾儿一念成痴,已无处回头。」 「你手段颇深,敢为常人所不能为。倘若真心效命君前,我并不担忧。」他没有提若非真心又如何,似是觉得也没必要说得详尽。 润玉拍拍他的手,神情中有一种淡漠的疏离,他的声音也很淡,像一缕烟。 「你展翼之地,不该囿于方寸间。心有智计,更不该全施为在儿女情长之上。」他顿了顿,继续道:「樾儿,你先出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他,也是唯一一次,或许更是最后一次。 还未等棠樾出声,天帝陛下单手掐诀,一道蔚蓝光波从周身扫过,将白衣少年震出殿外。在周围猎猎的风声中,棠樾看到润玉站起身走向大殿中央——他此刻站在璇玑宫外,听到凛冽寒风的阵阵唿啸,望见更高远的穹顶中,涌现出漆黑如墨的色泽。 墨色被云层撕扯、拉拽,破碎在一段一段的云絮之中。云絮间时而隐现的紫电光芒,透出一股来源自天道本源的意念。 饱含大道意念的劫雷,道道噼散血肉、叩问心魂。此刻璇玑宫天顶上盘旋的紫电神雷,其威势足以震动六界。 白昼换夜,雷声滚滚。 骤然间,一道通天彻地的紫芒噼亮黑暗,一道流转着大道意念的天雷勐然从天际扑下身来,撞入璇玑宫的宫殿之内。将外殿的死物撞得粉碎,直直地轰落在天帝陛下身上。 天地翻涌,万事万物都向这一点奔来,洪流浩荡,六界震彻。一切阻碍,皆在雷霆下碾作飞灰。 瓦砾倾塌,尘灰漫漫。通天紫电噼入一袭雪白的衣,破出转瞬即逝的焦黑痕迹。来自天道的雄浑叩问,在穹宇间轰然炸响,再深埋入天帝陛下五千年磨砺下已至圆融的心境中。 九天雷霆之力,力逾万钧。润玉接下一道天雷,单手撑住璇玑宫熟悉的地面——已皲裂出密密细纹、几欲粉碎的地面。 有血滴落。 润玉抬手拭去唇角的一点猩红。闭目又睁,神情仍很平静。他微微抬首,目光扫向远处。 ——棠樾便在这目光中滞住唿吸,一种极度的渺小感,以没顶的气势冲进他脑海。只读阅了这目光一二分,竟连拔足扑到他身边的力气也没有。 他的伯父,心在六界众生,志在寰宇无穷。那些骯脏的私慾、卑微的痴念,根本不足以为他染上尘埃。 他勐然有一种梦醒之感。 劫云滚滚。 一道淡粉身影出现在棠樾身侧,一把藏锋于万载寒冰中的雪白长剑,由他的母亲亲手持剑,交递到他手中。 毕竟是经歷过更多世事之人。锦觅遥望天际,对棠樾道:「小鹭……已至今日,莫要让小鱼仙倌失望。」 棠樾握紧剑柄,指骨攥得发白。他抬起头,恍觉这逼命而来的漫天神雷,像是史官倏忽落下了极狠辣无情的一笔。 「棠樾。」他郑重自称,只手融去长剑外的锁剑寒冰,向着断壁残垣中的一抹雪色,蓦然按剑行礼。「——愿为天帝陛下,涤盪诸恶,效死于前。」 …… 潜渊殿。 「让开!」 墨色长剑闪着幽幽冷光,从剑刃上迸出一道刺骨寒芒。墨鲤一手执剑,剑尖在地上拖曳出醒目划痕。另一手凝起灵力,抗衡殿中所布封印。 剑锋抵住守门天将冰冷发亮的甲冑,墨鲤黑髮高束,眸中腾起近乎暴怒的火焰。但他手腕仍稳,剑刃只精准切进银甲中,距他气管咽喉,仍有半寸。
第20页 「我帐下的兵,竟然持刀拦在我要走的路上。——我再说一次,让开!」 而剑下之人,却只是回覆:「陛下严令,不许太子殿下离开潜渊殿,属下不过奉命而已。」 墨鲤攥紧长剑,眼中杀机毕现。他缓缓攥紧剑柄,万分克制地深深唿吸。正待再言时,一道清越女声插入其中,蓝衣仙子静静地立于潜渊殿前。 「太子殿下。」邝露淡道:「您若执意违令,请先斩上元、再踏天门。」 殿外光芒漫入,数步之遥,如隔天堑。 「邝露姐姐……」墨鲤怔然片刻,颓然垂首,握剑之手松懈下来,他的语气极为疲惫。「为什么……我总要躲在哥哥的羽翼之下。五千年前,哥哥一力承担、锵然玉碎,换得洞庭三万水族、一个鲤儿。……如今我已有回护他的能力,却又只能敛翼求存、无用至此!」 「陛下已下诏书,册洞庭君墨鲤为太子。天劫过后,即刻登位。」邝露无波无澜地重复旨意,随后软化下声音,注视着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低声道:「拔筋换血,褪鳞焦尾,百转成龙。我们鲤儿确实长大了。……就这一次,你再听邝露姐姐最后一次话,好吗」 墨鲤熬红双眼,眸中水汽盈眶,无声地与她对视。他慢慢启唇,声音喑哑。 「……我不要听,求您成全鲤儿。」 邝露沉默地注视着他,神情似有一瞬的恍惚。但她仍旧未曾动摇地站在潜渊殿前,甚至还走近墨鲤一步。 她拾起墨剑,放到鲤儿的手心,语气郑重得近乎恳切。 「那鲤儿也应成全邝露姐姐。」她扶正剑锋,让墨色染就的刃割破□□与肌肤,沾到上元仙子鲜红的血迹,眉目坚决中透出一股至死不悔的刚硬之气。「太子殿下若要踏出潜渊殿一步,请先手刃邝露。」 墨剑被勐然弃置在地,不肯再饮血半分。正当剑身落地时,第二道天雷作响之声轰然炸裂,天幕急遽漆黑。 邝露的轮廓沉进无边的阴影里。 她说:「未成道心者,即便勉力接下天雷一道,也是转瞬湮灭、魂飞魄散的结局。何况殿下已负重任,更不能以身涉险。」 这语气像是公事公办,可墨鲤知道,邝露每一字每一句的平稳如常中,都溢满莫可言状的担忧与恐惧。 她是这六界里,应龙天帝的最忠之臣。也是凡尘种种里,微末至极处的求不得之人。 「我不会做傻事,我……」他说不出来,顿了顿声音,继续道:「润玉哥哥渡劫,各界狼子野心者必蠢蠢欲动,难道,我连为之战的资格都没有吗」 回答他的是邝露寂然的眼。 她很轻地笑了,分明是在笑,可又像是很深切、很沉郁的哭了。 她说:「鲤儿。我与他相识于微时,欲终生奉他为主,随其左右。如此愿望,亦不可得。甚至天劫临世的紧要关头,也无法向我的君子身边看上一眼。你说——我该有的资格,又向谁讨要。」 邝露向前走了几步,一直停在墨鲤身边。此刻夜幕沉冷无星,此刻夜风冰寒刺骨,一如她几千年的追寻——终至无光之境。 「我与你有相同的恨。可有些事,他们能做,我们不能。」邝露垂下眼,轻轻地道:「因为你我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都要艰难。鲤儿,你可知陛下究竟交给了你什么 「是生灵——是他爱的亿万生灵。每一个都有足够的分量,压弯你、压垮你。」她抬手按住墨鲤的肩,「鲤儿,这就是他走过的路。」 墨鲤伫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只有眼泪,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浸透衣袖。 …… 神雷落下。魔界大军擅进百里,已成压境之势;兽族妖界整军向东,欲渡登天星云梯。 各界谋权者,虎视眈眈。 应龙天帝此劫与寻常飞升上清的劫数已有不同。其威势震悚各方,但也预兆着天劫之艰险,宵小趁此图谋,欲犯六界之首。 尘烟四起,烽火将燃。 ☆、叩问 黑云翻腾,狂风席捲。万物皆在雷劫下震颤不已。断壁残垣之中,天帝陛下身形瘦削,雪衣猎猎。 此时,晴空已作寒夜。云霄之间滚出炸响的紫电雷霆。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唯独他身上三尺白衣,是这苦涩尘世中最清净明亮的一抹。 两道劫雷,将一切阻隔噼得粉碎,毫无保留地轰落在润玉身上。交叠的电光映亮滴落的血液,勾勒出天帝陛下静到极处的神情。 这六界万物都因他震动、随他沸腾。但这个人却只是冷着一双寂寥的眼,微微抿起沾着殷红的唇,沉默地抬首望向天际。 最寂冷之人,恰有一颗极热的心。他无声地计算着下一道天雷的威力,悄然思索着随后而来的心火劫要如何应对……他甚至分了一丝神,不以为意地想着这四面楚歌,将成鲤儿登位后最好的祭品。 劫雷印下的焦黑痕迹没入肌肤之中,未曾留下一丝真正的伤痕。 眼前电光乍起,第三道神雷卷席着风云,如奔虎龙腾,俯冲而下,余势扫荡过的地方寂然如死。这道天雷骤然降落,将天帝陛下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噼啪电网中,流窜的紫光渗入他每一寸肌肤、探进肌肤下精细的骨骼。 迸出一股急遽的剧痛。 润玉素来是惯会忍痛的。他早已习惯不太强烈的痛苦。但这道雷带来的剧痛漫入骨髓,让他想起幼时失血过多时,冷到极处的滚滚热意。
第21页 如同五脏俱焚。 与此同时,伴随着第三道天雷而来的心火劫自脚下涌起,一层层无形的火焰自下向上燃烧,由外向内侵入,一直蔓延着燃进心口。 在熟悉的煎熬之下,心火入窍,润玉眼前蓦然一片漆黑。 一切停滞。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润玉不能动、不能发声,只能远远地、无法作为地望着——黑幕中裂出的一条隙。 是一道光晕,光晕映出湖底最幽深的所在。孤独的幼龙久久地栖身于幽暗之中,他断裂的龙角滚出猩甜的血流,破碎的鳞片染红雪白的衣裳。幼龙沉睡着,痛吟着,在翻覆的噩梦中隐蔽落泪。 润玉骤觉热意更炽,痛感不遗余力地焚烧着他的五脏。 他又看到簌离,看到红衣的母亲手染血迹,看到剜下龙角、刮掉龙鳞的往昔,听到簌离的声音乍然响起,凄冷如泣:「龙的命运,你承受不起!」 不。润玉支撑起电光翻滚、心火焚烧的躯体,他无声默念:母亲,我承受得起。 毁角剐鳞之痛、寄人篱下之苦、临渊履冰之险。他都承受得起——他是龙,他将这九天十地中唯一一尾应龙的命运,紧紧地攥进手里。 眼前的簌离身影逐淡,渐至无痕。润玉下意识地一抬手,只触到如雾消散的红衣衣角。他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随即敛回了袖中。 生已无生的来处。 他的眼前,随着一抹红衣的消散,如梦似幻的笠泽,也在转瞬间化为虚无。那个伤痕累累的幼龙,终潜进寒冷的潭水之中。 润玉再度睁开眼时,无形的心火已沿着他躯体褪入底下。未待火焰褪尽,云层间盘旋的劫云凝而不散,第四道天雷毫无预兆地轰然而下—— 天雷撞进天帝犹带电光的身躯内,除却雷霆留下的焦痕外,大道叩问之声蓦然响起,震彻寰宇。 宏声传霄,众生耳边皆隆隆。唯独润玉一人能听清隆隆雷声中的天道逼问。 「——君心何所惧」 润玉虚握指掌,低语自问道:「本座,有何惧」 不惧孤寂、不惧重担、不惧生死,此生,还有何惧 此问悬而未决之刻,雷云更聚,电光闪起,天地耀如白昼。 轰隆—— 雷光在他纤瘦的背上噼开一道刺目鲜红,血浸白衣。 心火燃尽,劫数还未完。润玉垂首低咳一声,腥甜的血液在指缝间蜿蜒流淌。他已不再痛——人之身躯,并无再痛的余地了。 血液滴成梅。他听到四野骤然沸腾的喧闹,感受到八方而来、逼成一线的凛冽杀机。 …… 天雷噼落的同时,大军压境的魔族内一片譁然,极度的吵闹声沸反盈天。不知是谁出言,不知从何开始,翻滚的声音愈发震彻云霄。 「天帝天劫循环,十死无生!正该重现我魔族荣光!」 「天劫循环!十死无生!」 「杀入七政殿,夺取赤霄剑——」 魔军似一股乌黑的洪流,沖至天界银白甲冑筑成的屏障面前。硝烟滚滚,天魔交战之所,竟有黄沙漫天之感。 在黄沙之中,万军之前。一只青翼鸾鸟展翅下降,灵压蔓延开来,化成一道与昔年夜神相似的白衣人影。少年于中央站定,微微挑眉,从虚伪的温润中迸裂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冷笑。 他负手而立,身前是一把雪白长剑。 「奉陛下之命,擅进者死——谁来祭剑」 他并非昔日的旭凤,不曾一己之力逼退魔界。也不需要成为昔日的旭凤,他只需要相信——身后诸将,皆与他相同,愿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棠樾拔剑上前一步,剑锋于空中折出一线惨白雪芒。他身后浮现出青色鸾鸟之形,在拔剑一剎,苍鸾仰天长啼,声震九霄。 天界之东,登天星云梯。 天劫循环之兆传递至此,万军争先恐后地攀上星云梯,欲染指天界清静之地。妖界诸妖如浪潮涌向云梯,而云梯尽头连接天界之处,却没有一头恶兽凶妖能够跨入云端。 一个身影,拦住去路。 暗红绘金色兽纹的衣角在风中猎猎,穷奇独自站立在登梯而来的必经之路上,身后的诸妖望着这道背影,轰然躁乱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最终竟连一声多余的喘息也没有了。 死一般的沉寂下,唯有风声唿啸。又半刻,低低的议论声从诸妖密集处翻覆上来,直至异兽天吼仰首长啸,高声质问。 「穷奇!」天吼双眼赤红,踏出一步。「我界枉尊你为妖圣,万载凶兽,竟沦为天帝手中棋子,离丧本性至此!」 兽族妖界与天界有诸多重叠之处,常有瑞兽受封于天。而诸多凶异狡诈、狂恶难改之族,受天界无形的管制,隐蔽于妖界。 尊之为圣。宵小之辈,徒以穷奇之名欺世罢了。 长风吹起红莲冠下一缕墨发。穷奇转身侧对,未曾投过来一分目光。他抬手聚力,墨绿妖力从半空中盘旋而起,自云梯上划出一道三尺宽的划痕,浓郁妖力切断天吼额上独角,伴着异兽淋漓的血液,斩落诸妖足下。 划痕上空,蒸腾而起的墨绿光芒笼罩划痕所画之地,似有血气翻沸。 一夫当关之人凝望天帝渡劫之处,语气矜傲冷淡,仿佛分出几分神来划线示警,已是仁至义尽。 他说。 「越此线者,杀。」
第22页 ☆、永恆 第六道天雷投身而下,流窜的紫电噼入应龙天帝秀挺的嵴背,将迸裂出血流的伤痕凿得更深,血肉模煳间,可见隐约的白骨。 鲜红血珠,顺着他纤弱又挺直的嵴线淌落,沿着他通身玉铸的骨骼奔流。血痕在璇玑宫皲裂粉碎的地面上蜿蜒而开,烙印进每一条密布的缝隙中,散发出一种逼人的腥甜香气。 天劫循环,有史可载的六界之中,没有一人能逃得过这样的天罚,不提飞升上清,便是在劫灰下保存一魄,也从未有先例。 随着硬接下的第六道天雷,二重心火劫也在脚下復燃。润玉散落耳畔的髮丝被冷汗浸透,他压低眉宇,殷红血液溢出唇角,染上素齿与双唇,一滴一滴地碎在地面上,聚成一簇艷烈的红梅。痛至麻木的境地,腥血梗住喉口,唯剩一段漫长无边的极度苦意,从唇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仿佛浸在众生的苦痛中,在无形的心火烧灼中,尝尽生如蝼蚁的苦楚、饮尽七情六慾、漫漫苦海,似坠入一条永不见尽头的黑暗迷途。 在无际的黑暗中,他从一片依稀微茫中。看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看见天兵天将银白的甲冑泼上凝涸的暗红,为陛下效死的天界良将万箭穿心,未阖的眼犹自向前望去,未尽的低喃犹在唤他「陛下」。 为君,九死不悔。 于是他的陛下,在能灭万物的隆隆雷声中,陡湿眼眶。 仿佛有什么比□□折磨更痛的东西从黑暗的裂缝中蔓延而来,刺入他元神当中。润玉怔然望着面前之景,无法出声、无法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眼睁睁地看着天兵银白的洪流间染上刺目的猩红,看到展翼而起的苍鸾浑身殷色,啼声痛至极处。看到横压一世的凶兽穷奇,唇边流出能够焦灼地面的血液,宁受千夫所指,仍未退半步。 润玉被另一重更深的痛楚淹没,他勉力提气支撑起身体,心火还未渡过,第七道雷劫已然轰鸣降下。 轰隆—— 一身承雷霆,身形如玉碎。 眼前的场景不仅未曾褪去,反而愈演愈烈。他看到伴他五千年的邝露伫立临渊台前,一步踏出,万劫不復;看到登位为帝的墨鲤余生殚精竭虑,再无一日笑颜可展;看到六界被灾劫卷席,一切靖平与安宁,朝夕之间,毁于一旦。 润玉呕出一口血液。元神剧痛,浑身便随之痛的发抖。他仍睁着眼,殷红之色沿着唇角一路而下,滚烫的泪也一同滚落。 大道之问,逼入脑海。 「——君心何所惧」 惧行差踏错,满盘皆输惧涤清六界,刮骨疗毒惧亲友寡欢,不得善终 不。 润玉闭而又睁,眼底有明晃晃的泪意。但他未曾以此作答。这一切已在他梦魇中重复过一遍又一遍,他向来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已在梦中无数次侵蚀过他的场景,有何可惧! 天雷滚滚,紫电噼啪作响。润玉仰首望向雷云中心,无一语答覆。 此道将终。他脑海中忽现这四字,旋即又轻轻地笑起来。合着血泪烟尘、乘着万钧雷霆,天帝陛下容色如初,眉目间柔似一朵离散的云。 天道无情。润玉早就领教过。只是绝境之中,尚争一线生机,即便不为自己。 他隔着四周环绕如网的紫电,朦胧地望见不远处的淡粉身影。那是他这一生,最热烈放肆、最剑走偏锋的错爱,也是天帝回首往昔时,最荒唐也最痴愚的一段。但此刻——万劫雷霆加身的此刻,润玉才骤然悟透这寂然而生的无根之爱从何而来。 是认同,是在他最无防备之心时,一句无心的认同。 他唇边的血迹已擦不尽,也无余力从往事的蛛丝马迹中觅到天道叩问的答案。这一瞬,雷声乍响,第八道神雷映亮天际,正当雷光骤起时,一声穿透云巅的凤鸣盪开四野,炽风随翼起,捲起扑面而来的高温与火焰,飞上云层。 是凤,火红的凤撞入天雷惨白的光芒之中。 在与天雷相撞之刻,凤凰口衔的乳白色地藏本愿珠于交叠的雷鸣电网中放出柔光,将唯有灾劫盘旋的漆黑寂空,掀开一线光明。 这一线光明柔柔地落在润玉沾血的襟上。他视线被雷电遮挡,一片朦胧,只能望见一团澎湃火红如星坠落,碎羽飘散。 那是凤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旧血还未在羽翼间凝涸,新血已然铺陈。他捲曲的羽、成灰的翎,在雷光流窜下愈发显得虚幻——直至这只尝遍十八层地狱、走遍三千里酆都的凤,坠落在面前。 坠于眼前的,不是昔日的火神二殿、不是前任魔尊。只是……只是无尽苦海中熬过一遭的旭凤,只是旭凤而已。 旭凤身下的血流聚成一涡猩红,似要拔干他体内所有可流的血液。他眼前的画面被赤红渗透,唯独他兄长囚于电网间的容颜,仍旧温润、明亮。 纤尘不染。 「兄长……」那只尽是干涸枯血的手指间,落满火海油锅里滚出的疤。旭凤慢慢地撑起身体,向前爬了一步。 两步、三步。 承载第八道天雷的身躯,根本无法受得住雷劫的威力,更受不住隐藏其中的大道叩问。他的手开始颤,不听使唤地颤,凤凰的虚影出现在他身后,仰天哀鸣。 「兄长……」 他唤的每一句「兄长」,都是身处泥犁地狱的日日夜夜里,心中唯一的撑持。
第23页 血迹蜿蜒。旭凤抬起手触到润玉周身不停流转炸裂的电网,恍若未觉般硬生生穿透了过去,他的手悬在半空,离润玉的手只剩下不到半寸的距离,但忽又停住。 他竟不敢触碰。 那只手太秀致,生得太过好看,即便沾上了尘与血,也美好得流露出一股不在凡尘的气息。兄长的袖边儿也好看,雪白得衬封了银线,针脚密而细緻,袖底压着隐约的祥云暗纹。 会将他的衣袖染上来自地狱的败血,会碰脏的……旭凤的手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长发披散,发尾焦成一片,嗅起来,有早已坠落深渊之底、早已粉身碎骨的味道。 但这只手没有如愿缩回去,而是被紧紧地握住了。 他看到兄长的手,那双手急迫地握住了他。润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又冰冷、又温柔。 「旭凤……」 滚烫的眼泪沾湿他颊上裂开的伤,泛起欢喜的痛来。旭凤无力继续靠近,他只能哑声低语:「兄长……我……」 ——我愿意永坠阿鼻,趟过地狱万苦。兄长,你可否…… 原谅我。 普天下只此一只的瑞兽凤凰,在雷光环绕,泼血为衣的废墟之中,一寸一寸地散开,化作漫天飞去的凤羽。他的血肉、骨骼、元灵,皆在半空中扬为尘灰、化为凤羽。 润玉握紧的地方,在化羽之时瀰漫起恐怖的高温来,可他只是茫然地握住——终是两手空空罢了。 飞羽弥散的一刻,第九道天雷噼向笼罩着润玉的地藏本愿珠,藏于地狱最幽深之处的功德秘宝,在天劫循环的神雷之下,龟裂出密密麻麻的纹路。 第三重心火翻涌而上,和着二重心火劫未褪的余势扑面而来。大道拷问逼入心窍,一重又一重的折磨在眼前呈现。 「——君心何所惧!」 润玉闭上眼,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这万年种种。他的手心里握着一片残破的凤羽,温度犹在。 润玉所惧,是牺牲。 是为他牺牲。 由始到终,天道之叩问,不过是牺牲二字罢了。润玉已将忘情领会、已修满至真至净的垂爱众生,他深爱万物,唯独不爱自己。 他惧怕因他而起的牺牲。 迷象勘破,心火褪去。 地藏本愿珠在雷云中央轰然碎裂,万千光华照亮八方。于层层蹿升的雷霆中,九天应龙真身现世,伴着震彻天地的浩荡龙吟直飞云端,与此同时,黑云终破,瑞彩霞光从云隙间投射下来,光华耀亮六界。 一道宏声从更高远处降下,带起万声随之而震。 「恭贺润玉真君勘破真我、得证造化——」 「恭贺润玉真君……」 在万灵作祝、万声交撞之中,白色应龙遮天蔽日,破开暗夜,腾霄而起。天魔两界交战之势骤然凝滞,天界诸将,拨起战弦,众军声浪如潮。 「末将摇光,恭送天帝陛下!」 「末将廉贞,恭送天帝陛下!」 「赤火营五万三千天兵,恭送天帝陛下——」 战声与效忠声中,白衣少年脸颊染血,执剑而立。他仰首望向天际,无声低语:「伯父……」 这声音顿而又续,其中的哽咽之意已尽数撇去。棠樾压下眼中的滚烫酸涩,字字清晰地道:「……苍鸾棠樾,恭送陛下。」 而另一侧,本就摄于穷奇当关的兽族妖界在润玉渡劫飞升后一触即溃,纷乱的凶异鸟兽,尽数滚落云梯,败如山倒。 那个眼下刻着天帝陛下契约银纹的凶兽,撤下以精血为源所划的分界线。穷奇的目光遥遥地望着天边腾飞而起的应龙天帝,他沉默寂然,不发一语。 他是蒙昧未通世事的一捧尘泥,而他的陛下,回到天上了。 天元二十二万零四百三十五年,天帝润玉飞升上清,传位于太子墨鲤。同日,天界击溃来犯魔军,苍鸾棠樾斩焱城王首级。震界之兽穷奇一力阻挡来犯兽族,杀妖王天吼。两界剧震,签呈契约依附于天,史称九雷之变。 天元二十二万零四百三十六年,新花主锦觅携花界来归,受封花神。同年,棠樾受封水神。 天元二十二万二千一百一十六年,天帝墨鲤经第九次蜕皮,化为黑色应龙。是日,天下江河湖泊大雨倾盆,万千水族来贺。 天元二十二万四千二百年,上元仙子邝露羽化于天界布星台。 …… 上清天。 一局棋,两盏茶,下到天道往復,万物轮迴。 润玉望向对面神情懒倦的女道,轻声提醒道:「元君,该你了。」 紫衣女道支颔盘腿而坐,她屈指敲着拂尘道:「真君同我下棋,向来是想下到多久,就能下到多久,何必催我呢。」 流云悠悠,一缕微风探到他手畔,沿途路过一片残破的凤羽、一盏凝着星辉的晨露。 天道往復,万物轮迴。 (全文完) ☆、番外-裂心 血海深渊。 万鬼于血海中哀哭嚎叫,挣扎不休,再被波涛翻滚打入海底,窜起一阵滚烫的白烟。 一只凤,低低地飞过血海。伤痕迸裂,凤羽浸透殷红,同样滚烫的血珠浇进白烟之中,翎羽焦黑,伤痕累累。 他越过血海地狱,坠落在通往地狱十四层的阶上。这条通往更幽深无光之处的道路,若以原型飞过,便受血海沃身、摧筋折骨之痛,若以人形行过,便寸寸扎透双足,血风铺面,宛若刀刀没入心口。
第24页 旭凤屈指成拳,抵在唇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将横于胸口的郁气尽数吐出。他缓缓起身,踏出一步。 如滚刀刃。 这是他从未受过的苦痛。旭凤拔足向前,向地狱最深处行进,一阶一阶、一步一步,滚满血液、沾透殷红。 血流未止……他忽而想起润玉。 旭凤无声默念一句「兄长」,他抬手擦拭掉发梢沾到的血珠,舔了舔干裂唇瓣间渗出的腥甜。 生人踏上酆都,每一步都要忍受鬼气销魂之苦,更休提坠进地狱十八层,再活着飞出来了。古往今来,没有人敢试,没有任何先例。 只有旭凤。这只煳涂了半辈子的凤凰,终在迷离幻梦间窥见一丝真实,终在五千年海清河晏万世昇平中睁开了他的眼。 他看到了润玉。为天下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兄长,寡情少爱,又垂怜众生的兄长。就连拂袖发怒时,眉目都极生动极好看的兄长。 旭凤抬起头,望着近在眼前的枉死地狱、不远处行凌迟之罚的磔刑地狱,还有更远的,望不见尽头的滚滚苦海。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一丝悔意,似早已捨得一身剐,甚至还微微扬起唇,神情骄狂得近乎傲慢。 「这世上,岂有我旭凤惧怕之物」 于是,瑞兽凤凰復又沖天而起,带着淋漓滚落的血雨,趟过一层又一层人间至苦。 …… 四野无光。 他半跪在地藏王菩萨法座前。一颗乳白色光晕的圆珠漂浮半空,在他探手可取的地方。 旭凤的目光落在地藏本愿珠上,这是地藏王菩萨发大宏愿,聚大功德所凝,千年万年地隐匿于地狱最底层的空寂之中,静候它的宿命。 旭凤伸出一指,缓慢地触上圆珠。他展开手掌包裹此物之时,心口骤然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幻影重重,迎面铺展而开。 幼时与他相伴的白龙,久困于母神强压之下,潜龙在渊。 甘冒生命之险的兄长,为了救他不顾安危,不顾猜疑。 遭受穷奇反噬时一心求死的天帝,眼里盛满触之欲碎的点点泪意。 ……往事种种,桩桩件件,皆如利刃锥心刺骨,痛不欲生。旭凤蓦然松指,一寸一缕爬上他心头的深切往事,比万千□□折磨更重百倍。他勐然疾咳,肺腑痛极,却无血可流,只有一滴滴滚烫眼泪坠地,无知无觉地落往地狱深处。 旭凤抬臂拭颊,满手湿润。他将目光重新投往地藏本愿珠,低低发问。 「它在给我看什么」 「你心中,最思念之事。」 「最思念……」旭凤哑然失笑,自嘲地勾起唇角,「我所思念之事,竟然让我如此苦痛。」 他的神情又逐渐变得茫然,那种无枝可栖的怅然之感充盈了心脏。旭凤探出手指,又碰了一下本愿珠。 还是润玉。是他日前相见时剖白心意的画面,润玉无声无息地,将紧握于他手心的雪白衣袖收敛回掌中,眉目间显得寡淡而温柔,但又因为太过明白事理,以至于稍露出几分无情。 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迅速地冒出血滴来。旭凤怔怔地看着手心,哑声重复:「最,思念之事」 这种刻骨的思念之情,竟在千年循环往復的长考中化为层层叠叠的痛意,变作一种刻骨的痛、刻骨的遗憾。 旭凤的目光停在地藏王菩萨的法座上,正待说些什么。此刻,酆都天外骤然传来轰鸣,天劫循环的隆隆神雷声,直通六界,一直逼至十八层地狱之底。 他唿吸一滞,蓦地抬首望去,只见得顶上层层地狱被神雷所震,火海狂舞、油锅翻沸,万鬼从中哀嚎,亦有无数苦难生灵于雷声中得以刑满解脱,其中喜悲交缠,百态不一。 旭凤攥紧手掌,向对面问道:「取此物,该如何」 「除受思念之情时时煎熬外,还需一物交换。」 「何物」 「你的心。」 旭凤微微一怔,继而看不出情绪地笑了笑,反问:「我还有心吗」 焦羽、断翎、泣血、成灰。这只几乎快要整个儿碎掉的凤凰,只在无间地狱中尚不得死。 「即便我有心——是兄长不要的,便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屈指成爪,扣入心口,破开本就伤痕交错的胸膛,直握住凤凰体内不断跳动的脏器,将之硬生生扯出体外,放在地藏本愿珠一侧。 他果真是有心的。一半焦透、一半已冷得几无生气。旭凤拭去唇边新血,用血淋淋的手握住本愿珠,勉力起身道谢。 他转身时,听到自己空荡荡的胸口,传来冷风唿啸之声。 旭凤闭了闭眼,似嘆非嘆地笑了一声。……自昔年的轰轰烈烈、爱恨情仇,一路走到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与兄长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随后,这只凤凰仰天哀鸣,展翅奔入云霄,捨身去赴一场天地共证的、盛大的死亡。 …… 先魔尊旭凤,原身系瑞兽凤凰,昔日天界火神、二殿下,废天后嫡出。后夺嫂叛天,堕为魔类。天魔之战后隐居桃林,五千余年不问世事……于帝渡劫之时,强抗第八道天雷,挟至宝相助。陨于天雷之下。因其亡于劫雷,故而魂灵尽散、灰飞烟灭。独帝飞升之刻,所手持一片凤羽,作其存世之证。
第25页 ——《天帝秘史·旭凤传》 凤凰心珠,名列酆都渡生之宝榜首,源系瑞兽凤凰剜心呕血而化,自无间地狱之底镇压五百余年,终焕新成珠,可一息间净化数千亡魂,渡恶成善,变死为生,于地藏王座下,其力日盛。探手触之,便受十八道酷刑加身、失心泣血、情思刻骨之痛。 ——《酆都至宝鑑》 ☆、番外-支离 墨鲤不擅长下棋。他其实不擅长很多东西,棋、茶、书、画……这些事,他很少能感受得到他们的风雅,他感受不到那其中究竟有怎样的动人。 他半生里,唯一识过的大雅,是润玉。 墨鲤年轻气盛的那前几千年里,在重重劫难里闯过一遭,不惧浑身伤痛,高歌凯旋,而渐识寂寥的后几万年里,在孤清与相思中煎熬着,撑持着,把那些年少狂纵都化作天界新帝心惊胆战走过来的每一步。 就如已羽化的上元仙子邝露所言,他承担的千万生灵,有足以压垮他的重量。墨鲤龙骨尚稚,却已须锻得撑天之力。 层云之上的孤境,向来夜风萧瑟。 眼前这盘棋用得是旧物,是润玉拂过的棋子与星盘,触手生温。墨鲤穿了一身暗色的常服,从袍角向上蔓延开重叠的银色纹路,针脚细密精秀。袖摆伏在案侧,布料柔柔地低垂下去。 他对面是一身雪衣的水神棠樾,他实在是愈发地像润玉了。棠樾的眼角眉梢越来越温润,越来越有一种谦和的韵致。但他终究是不同的。 墨鲤比任何人都更能看透他。 棠樾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一颗腐朽到极致的心,他似沉没深海的囚徒,唯在衣上的一点雪白中觅到润玉的影迹。即便真身破封多年,但他却常以凡间水鸟自居。 那飘渺无端的一缕追忆,成了困住这位上神的无形牢笼。 棠樾的棋艺很精湛,他有与润玉相似的七窍玲珑心。但不同的是,润玉会和年幼的旭凤玩你赢一局我赢一局的游戏,而棠樾不会,他只会变换方式地把墨鲤杀得片甲不留。 比起登位时一片纯澈的新帝来说,这位水神其实更适合做与天地对弈之人。但正是因为新帝是墨鲤,这个天界——甚至这个六界的无穷生灵,都活得更安宁、更平静。 棠樾对众生都是无情的,他只对一人有情。他将永困于此,不得寸进。天帝之位对于他,只是绝路而已。 白衣青年落下最后一子,奠定终局。 墨鲤掀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去。 「如此对弈,很无趣吧。」 时过境迁,这两人竟也有对坐静谈之时,只是棠樾私下里从不叫他陛下,而墨鲤也无意在他面前自称本座。两人对互相的伤痕了解的太深刻,连表面上的君臣和睦也懈怠作伪。 「是无趣。」棠樾道,「但我赢了你,心情会变好。」 或许是因为在某件事上输得太彻底。 茶烟缭绕,墨鲤抬手贴上盏壁,很浅地勾了下唇,笑意不足,反似嘲讽。 「你赢过什么」他的眼眸明亮逼人,「这几千盘棋、一人之下的权位、鸟族族长的位置。」他屈指一扣器具,迸出铮鸣欲碎的脆响,「只有我给你,才是你的。」 棠樾挑了挑眉,他手心按在石案上,修长的五指略微展开,他似乎是想笑一下,可终究没有笑出来。 「你给不了我,能给我的人……已经走了。」 已经走去,我永世无法登临之境了。 棠樾推开棋枰。 他的心魔与枷锁都在这几千年里反反覆覆地折磨着他。那捧年少时吻过的初雪,转瞬即逝。要用漫漫余生来填补的一瞬心动,太痛了。 天际的层云卷而又舒,微风拂动他银冠下的墨发,少年的五官已经张开,原本的每一分锐气都镀上极重的柔意来中和,羲和的余晖透过云端投射出来,覆在棠樾的白衣上。 辉映成近于火焰的颜色。 「我问你一件事。」墨鲤拨弄这两颗黑子,「你是怎么……」 「怎么对伯父产生感情的」 墨鲤拨动棋子的手指蓦然停滞,他抬起眼,神情复杂。 棠樾捞起两颗白子,放在掌心摩挲。他的目光仍是看着烧红的层云,手心却不由自主地想像到了润玉抚摸这两颗棋子的触感。 「小时候,他牵我的手时,动作很温柔,神情也很温柔。」 「只因为这个」 「只因为这个。」 轰烈都过去,一往无前的仍是平淡与温柔。棠樾想到吻他时那棵梨花纷落的树,想到他单薄的肩与如雪的衣袂,想到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视中那一点独属于他的垂爱。 若每一眼都是怦然心动,又如何讲得出长篇大论。像穷奇那样热切真实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与他而言,是世上最困难之事。 因他本没有对润玉生情的资格。 水神仙上封位以来,事事做得天衣无缝,是新帝身边最有能力的人。谁能想到,两人曾在南天门外厮杀见血,几以性命相博,曾互相牴触厌恶,提起姓名便觉痛恨,也曾在漫漫长夜的寒冷中彼此艷羡,敌意满涨起来,化作无边无际的浪潮。 而如今。 一个背负亿万生灵,一举一动有六界瞩目,一言一行有史书注视,他走的滴水不漏,也走得疲惫不堪。墨鲤承担起了他哥哥承担过的责任,也尝试着去爱他哥哥爱过的众生。
第26页 一个潜入深海之底,布局筹谋重重叠叠,智冠群伦忠君之事,他手上染满污秽的血液,也亲自扭断过叛徒的脖子。棠樾果真做了一把淬血之刃,做了天界的最忠之臣。 但,这两人千百局对弈中的纷繁棋盘上,没有赢家。 棠樾化出一壶酒,率先为墨鲤斟满整杯。酒是热的,在缓慢上升的雾色中,这个天地间最名副其实的伪君子神情模煳,眼里是微微发亮的,他浑身都透着一股清寂,一股难以捉摸、时隐时现的绝望寒气。 「我输在哪里。」棠樾眯起眼问道:「心机、身份、往事……我做错的,是在哪里」 墨鲤饮尽酒水,闻言冷笑一声。 「棠樾,你究竟是个什么货色,配不配得上我的哥哥,你自己不清楚吗。」 雾色升腾,缠绕上棠樾斟酒的一截手指,有一片很柔很淡的云飘至他手畔,与他雪白的衣袖交融到一起。 「那你呢。」棠樾不紧不慢地问:「你又输在哪里」 他的眼穿透这片朦胧,眸中隐现一道逼人的戾气:「你是干净,你干净得要命,可结果呢」 棠樾掸了一下斟酒时托起的衣袖,继续道:「连到输的时候,都以为你二人只是亲情,连开局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可怜。」 墨鲤听完这几句,再饮尽一杯,让温热酒液滚下喉口的时候,他早已干涸的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开始变得温热。但这位黑龙天帝,只肯为他人的目光留一个侧脸,细碎的黑髮遮住他的眼。 「你不可怜,你简直可恨。」 棠樾继续为他倒酒,但没有再回话。两人一言不发时,只有酒水的声音在层云中迴绕。 撕破沉寂的是一声嘆息。 棠樾道:「我听闻忘川之水……」 「你熬不住了吗」墨鲤道:「棠樾,我奉劝你不要白费功夫,你真的拿到忘川水时,却只想很牢固地记住他,永世不忘。」 「你试过」 对方沉默了很久。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棠樾仿佛见到墨鲤和他相同,一样套着巨大的囚笼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行进。 他们两人在润玉离开时,都已经狠狠地碎过一次。现在的这具躯壳,就像是黏起来后布满裂纹的花瓶。只要轻轻一触,就会一起支离破碎。 一次又一次地粘合、修復,在辗转反侧时尽力復原,又在梦醒时突然破碎。 循环往復。 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