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小哑妻》 第1页 [古装迷情] 《权臣的小哑妻》作者:妙一【完结】 文案: 婚后,细水长流,治癒,救赎。 【美强惨男主vs温婉治癒女主】 他这辈子,早就脏了。 他是权臣,也是人人口里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没有人性,为了目的,什么都可以出卖,连灵魂都可以甩了打折贱卖。 所以,当有一天,她来到了他身边,每日以无声温柔相伴,如月光般照亮他心房,他战慄惶恐了! 她圣洁优雅,而他,全身污秽骯脏。 她是无暇的珍珠,本该用世上最最精美的玉匣子装,而他,却是一个破烂的口袋。 傅楚从来没这样害怕一个人,他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栽在了一个女人手上。 ** 江沅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身患哑疾,在家不受父母重视,却是这个男人把人世所有温情宠爱统统给了她。 她要报答他,发誓要对他好,咦,可为什么,她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是要躲呢? —— 他有疾,是心疾,而她,就是他此生最好的良药。 【一句话简介】他是蒙尘的珍珠,她是他寒夜里唯一的星火和光亮 内容标籤: 欢喜冤家 恋爱合约 婚恋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沅,傅楚 ┃ 配角:傅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红尘之中,我来渡你 第1章 失贞 定熙四年的二月二十五,正值春分。 这天,对于一般的人来说,是个平常不能再平常的日子,然而,对江沅,却是人生中永远难忘一天。 江沅是兵部侍郎江景铄的嫡长女,由于四岁那年,一场高热,意外烧哑了嗓子,从此,她的生活像是被翻面,从甜蜜幸福美好的一面,被翻去了今后沉默晦涩的一页。并且,永永远远地,这一页再固定翻不过去了。 四岁前的江沅,是整个江府的宝贝、明珠,由父母亲疼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自从四岁以后,随着她的哑疾被大夫宣告终身不治,以及,妹妹江泓的出生……四岁后的江沅,活成了一条真正咸鱼,今后所有有关她的幸福前途,基本没有指望。 父母亲偏心妹妹,将家族所有希望都寄在身体健全的妹妹江泓身上、这都还在其次;他们的不再重视江沅、冷落她,也统统是其次。种种这十几年来的艰辛成长、一路迷茫、心酸、彷徨……江沅大多是不愿提及的。就如,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伸出来公诸人世,到底是博人怜悯呢,还是惹人厌恶? 刻意扩大自己的不幸,因为这对江沅来说,是比不幸本身还要羞辱难堪的一件事。在江府生活了很多年,遭到很多不该属于她的冷落不公,江沅宁愿把自己像嘴巴一样,封闭起来,隐藏着,不让任何人去发现,她的心里,早已埋了无数根伤痛像藤蔓花上的刺。 而要说江沅的真正不幸,是她在刚满十八岁的那天。 她被一个男人给糟蹋了、睡了。 那个男人,叫傅楚。 那是很不幸地、发生在她与未婚夫陆钟毓马上就要成亲前头一个月。 关于睡她的那男人傅楚,种种传说名声来头,江沅常年身处闺中,自然不太清楚。 隐约中,只听得父亲江景铄好几次愤愤捶桌提及这个男人—— 「这狗杂碎!一个戏子姘头出生,暗门巷口里爬出来的,也不知被好多人玩过,今天,他居然也能踩我的头上!当了堂堂首相!真是老天的荒唐煳涂!」 父亲的厌恨,夹杂着对这姓傅男人的、可怜的、卑怯的不甘与战慄。还有什么,是比明明轻蔑藐视痛恨着一个人,却偏不得不弯下膝盖、在那人面前卑微地恭敬巴结讨好痛苦。江家世代自诩书香、诗礼名门,自然,像父亲江景铄这样的儒生小吏,也不知官场辛苦摸爬打滚了多少年,可到头来,却输在一个唱戏出生的小杂碎身上。 傅楚,堂堂京介第一美男子,最后,窃势拥权,之所以能当上佩金带紫一品首相,又当得那么顺利,其中,靠的到底什么妙数,自当细品。 婊/子无情,戏子…… 天道不公,戏子…… 戏子原来也可以出将为相。 . 哑巴最大的悲哀,就是明明有口、却不能辩,至少,无法用言语很快去证论自己的清白。 江沅,其实并没和那个男人真正发生男女肌肤之亲。 所以,那个叫傅楚的男人,自然也算不得上真正「睡了」、「糟蹋」她。 *** 「公子,江府上的大姑娘要见您!说有话要来跟您来解释,您要不要出去……」 陆尚书府,此时,江沅未婚夫陆钟毓府邸。 江沅的这名未婚夫陆钟毓,长得眉清目秀,年轻二十左右上下,满身书卷之气。 此时,天空飘起了蒙蒙春雨,陆钟毓俊面颓然,坐在书房靠窗的位置呆滞地出神。 窗外芭蕉被雨洗得碧绿如翡翠,陆钟毓六神无主,头脑却一片茫然麻木空白。 他嘴唇颤颤哆了一下,闻得小厮来报的回话,正要兴奋匆忙地从桌前站起来,「你、你让她进来,雨下这么大,她怎么来了——」 门外另立两个青衣直裰小厮,是陆府家主陆尚书、他父亲特意派来看守他的家奴。 两家僕把眼朝他一盯,说了声:「公子,老爷吩咐有令,您不能出去!」
第2页 陆钟毓到底退缩了,投了降,闭了闭眼,狠下心道:「不见!你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听她任何的解释——」 把一封信匆忙往小厮袖中一塞,又狠道:「你把这交给她吧!告诉她,不是我狠心绝情,我也是没有办法!」 小厮表情难过地接了。 *** 是的,江沅将永远记住这一天。 未婚夫陆钟毓不见她!也不相信她!死活不肯见就罢了,也不听她任何解释!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事实是,江沅从一大早起来,匆忙洗漱穿衣振作,连口饭都没得及吃,现在,她好容易厚着脸皮,丢下自己的自尊,如此可怜卑微之相,为的,到底是什么? 为的,就是相信凭着这个男人从前以往对她的感情,他应该会选择相信她。 假如,全世界都唾弃她,骂她是个婊/子盪/妇下贱货,败坏江家的名声,啐她不要脸,好好一个大家闺秀,竟主动脱了衣服爬去那男人傅楚的床、妄想飞上高枝当首相夫人——全世界都如此这样鄙视她,吐她口水,不听她辩白,那么,陆钟毓在她的心里,肯定是不会和这些人一样的。 「江姑娘,您请回吧,雨下这么大,我们公子让小的给您传一句话,江姑娘,公子说,他和您已经彻底完了,从此以后,请姑娘自重,别来找他了……」 「不是他不相信姑娘您,而是,而是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也是没有法子,毕竟,咱们府上老爷他,咱们公子也……」 江沅表情僵着,她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没有丝毫绝望难过表情,她是个哑巴,她唯有此刻保持自己仅有的、唯一那点礼仪风度、与可怜的、一文不值的高贵与优雅。 她微微一笑,点了螓首,表示我懂了,明白了。 什么也不说,竟从容地从小厮手中接了那信——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是退婚书。 陆钟毓亲笔所书写。 小厮表情仿佛此刻比她还要难堪悲伤。 天上的雨不一会儿飘成了幕帘子,斜斜密密,钻进江沅的雨伞里,江沅的头髮也被打得焦湿。 这一霎时,江沅的眼前漂浮起太多太多的画面,是陆钟毓和她从前种种…… 其实,她早就该明白的,这男人一向性子软懦,常常处理事情优柔寡断。 陆家早嫌弃她是个哑巴残疾,对于儿子的这门亲,一直在暗暗排斥反对…… 江沅闭了闭眼,努力保持自己的得体从容,可是,在转过身那一剎,眼泪像泉水似的,一点点还是从眼眶蔓延出来。 *** 尚书府陆家的这处宅子,江沅其实来过好几次。 雨水沖洗烟润之下,花木繁茂,白墙黛瓦,厅榭精美,浓郁江南的水乡特色。 江沅撑着一把乌骨油伞,和丫头月桐正要从一处叫紫藤坞的照壁折回去。 陆家的老爷陆尚书笑道:「江大姑娘,请您留步!老夫有话想和你谈!」 他的身旁,还负手站了一个男人,正是傅楚。 江沅不失礼仪朝陆尚书轻一鞠身,面无表情、表示客套。 陆尚书非常恭敬讨好朝旁边的傅楚一拱手,「傅相,下官想和这姑娘说几句!」 江沅抬眼看向那个叫傅楚的男人。 他身形修伟颀长,穿一袭官服绛纱衣,头戴黑色乌纱皮弁帽,腰系深褐色蔽膝,佩玉钩绯白大带。 整个皮肤比天山上的雪还要冷白,面庞似笑,却又不像在笑。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雾气蒙蒙的雨帘子,几只飞燕从远处凉亭匆匆掠过。 江沅此刻对这个男人的第一感觉是厌恶的。 陆尚书谄媚恭敬地称唿这男人叫傅相——她心中一惊。 她的一生,都被这个男人给毁了,初入眼帘的感觉与印象,如何不恨,如何不厌呢? 第2章 我娶她(捉虫) 「江大姑娘——」 陆钟毓这位父亲陆尚书是个蜜蜂眼,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说话的声音像含着漱口水,浑浊而刻薄。 「你们江家也算是世代书香门第,出过好些节烈贞静有教养的女子,难道,祖上就没教过你,什么叫做自知之明?」 江沅唿吸立时急促,目光始终在维持镇定体面,然而,下巴抖起来,有什么在她瞳仁里使劲儿逼。 陆尚书那嘴皮子还在不停翻搅,「你是个有哑疾的女子,之前,对咱们钟毓死巴着不放,或者,寻死觅活用尽手段,咱们钟毓稍微有想跟你退婚念头,你就做那些不入流的花样招式,咱们钟毓是脾气好,人心肠软,所以放不下狠心抛弃你——怎么,你是巴着他这好脾性儿、就给人赖上了?」 江沅的眼睛如喷火,她输就输在了这里,怼人吵架方面,她完全是弱势、束手无策的。 陆尚书又道:「你失了一个女孩儿的贞操,和不知哪个名的野男人睡上了,已经是没什么清白了,怎么,你居然还痴心妄想嫁进咱们陆家?你爹到底怎么教你的!好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 在完全弱势、回天乏术不能怼嘴的境况下,江沅除了用那双如同已经喷火的眼睛看着对方——唯有,右手使劲儿捏着雨伞的骨柄,捏得手指甲都发白。 她死巴着他们家陆钟毓不放?!天吶! 她像听见天底下最荒唐笑话,用一双轻蔑含怒眼睛冷盯着陆尚书。
第3页 陆家这个尚书老爷算是个十足十势力小人,上不得什么台面,其实江沅老早就看得明白。 她和陆钟毓订亲,是始于小时她祖母和陆家已故的老太爷是表兄妹,沾亲的缘故,两家关系好,走得也甚亲密。陆钟毓和她算是青梅竹马,双方彼此,互相知根知底,也是知己,两人情趣爱好相投。 若是,论感情,谁比谁更多更深厚一点,其实应该是陆钟毓一直在缠着她不撒手。 她没有自知之明吗?不,完全不是。 就因为自己这哑疾,因为也知道她以后若嫁来、可能要面对应付的陆家这些魑魅魍魉,她一直是拒绝逃避的、内心惶恐不安的。 陆钟毓无数次在自己面前对指明誓,说,以后,她若嫁来陆家,定会好好护她周全,不让人欺负,不让她吃苦头,会帮她处理好这些府上人情关系……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咱们府上的?说!又是谁给她开的门、谁准了她进来?」姓陆的这臼头深目老男人又说。 「来人,送这位姑娘出去!以后再不准随随便便让她进来!对了,像她这样早已没了廉耻而不知羞的姑娘,你们送她出去,只准走角门!不准走大门!」 「……」 江沅发誓要记得这一天。 很快,果真就有陆尚书身边一条衷心猎犬,笑得阴眉鼠目:「——您快请吧,江大姑娘?是让我们抬着你走,还是赶着你出去呢?」 江沅的唇部抖得不像样子。 她穿了一件滚雪白兔毛滚边的杏子红绣海棠花夹袄,虽是开春儿,然而春寒料峭,又是细雨飘飘的,尤其瑟瑟冷风灌进她袖口衣领,她冻得肌肤一阵瑟瑟发抖。乌黑的秀髮被一缕缕打湿了,已经沾了雨水的领口雪白兔毛也黏煳煳贴在她脖子耳廓。 她长相算得上极其清丽秀美,小巧的嘴,鼻子秀挺,眉毛如墨笔勾勒,眼如同藏着一泓秋水,又像星星掉落进里面。 她几乎是不会恨人,即使,在江家那么多年,父母亲偏心妹妹,她受了很多不公的冷落待遇,她从来也都没有以张牙舞爪、扭曲丑陋的面目、狰狞地展示于人前。 江沅这一辈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是哑巴缘故,她像要随时维持一种风雅气度,而这风雅气度,又似乎是她作为一个闺秀小姐最后那点尊傲支柱。 说话间,那下人似有前来拽她拉扯之意,江沅浑身都在抖,勐地伸手扬起一巴掌,就要朝那下人的脸狠狠甩过去,表达她的愤怒——他们就要把江沅拽着扯着,江沅那一巴掌,当然没能成功甩过去,他们人多势众,力气又大,她一个弱女,如此场景,人间如炼狱,而所谓的风雅气度,只剩一片灰土狼藉。 有人这时忽然开了口:「——等等?」 是傅楚。 男人抬手支下颌,像是对这事儿感到兴趣极了。「你们刚才说,这位姑娘她叫什么?」 他把目光看向江沅。 墨眸深沉,眼角带有笑意,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玄辞冷语,背皮不胜寒慄。 ***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 江沅从雨中轻抬起头,看他。由于刚才她被人一番推搡拉扯,不慎跌滑在地。处处都是水坑。 耳旁,是侍女月桐夹着风雨般的悽厉无助哭泣。「姑娘,姑娘……」 她的衣服裙子统统被打湿了,被打湿的丝绸裤管一路卷上了小腿肚,说不尽狼狈窝囊。 她摇摇拽拽在丫头月桐使劲搀扶下,趔趄跌撞地站起,头是晕的,两边打雷似耳鸣。 多年以后,江沅总会去回忆这一幕,是不是,就因为她此时此刻如此狼狈悽惨的模样,男人心尖有一剎那触动,不偏不倚,正巧触到他了某个点上,他对她如今的模样表示共情,感到甚至有一丝丝心疼。雨下得越发响了,像是在给整个无助绝望的世界增添一丝气氛。她和他在这样的场景下又一次痛苦尴尬相遇。想到这里,江沅再也控制不住隐忍了一上午眼泪,哑声痛哭了起来。 男人的视线看向了她,都不知到底是在看她呢,看是看他曾经那一段遥远的、甚至同样耻辱狼狈、风雨中艰难膝行、苟延残喘过去。 陆尚书觉得气氛着实有些古怪、不对劲儿,赶紧问,「傅相,这姑娘,她是兵部侍郎江景烁的女儿,从小就是个哑巴!事情是这样的,说起来……」 便把他们府上和江家关系,包括江沅曾经和儿子有过婚约种种,以及,前段时日怎么又闹传出在江家老太君寿宴上,江沅和一个陌生男子不知羞耻,滚了床。 又道:「相爷您给说句公道话,这位江小姐,从前是个哑巴,和吾儿婚约等事就不细说了,若是没出事,或许老朽还可容忍,哑就哑吧,大不了咱们府上吃点儿亏,可是,你说她如今又干出那样的事,一个好好姑娘家,去爬男人的床,您说,咱们还能容忍继续这桩婚约吗!哎!」 傅楚的面皮轻搐了搐。 原来江家老太君寿宴上,江沅和傅楚的事儿,有一半人知道得详细真切,可能又因为陆钟毓没有细说,所以那男人究竟是谁,陆尚书还蒙在鼓里。 好巧不巧,陆尚书是给撞上了。还不知道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傅楚。 傅楚从一随从手里接来一把伞,也没再去理这陆尚书,径直走向江沅,道:「原来是你?」
第4页 「……」 江沅的嘴唇苍白翕动不已,她的头髮由于刚才挣扎拉扯散乱下来,一缕缕好些被雨打得浇湿,直从额角散落在耳廓。 他轻轻地又伸手,帮她把那缕湿哒哒的头髮理了理,理至江沅耳后。 江沅还没来及反应答什么,背上闪过阵阵战慄,又冷又耻辱。她轻轻地闭上眼,不去看对方的脸。 傅楚忽然转过身,「陆尚书!」 陆尚书赶紧摇着尾巴上前。「相爷!」 傅楚:「这女孩儿我认识!」 陆尚书大惊大悚,还来得及往下问。 傅楚:「你口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相!」 陆尚书一步步慢慢后退,眼露惊诧,不可置信。 「还要继续问个明白详细吗?」 男人的嘴角浅浅勾起,他把雨伞递给陆尚书,示意他来撑。 陆尚书赶紧又摇着尾巴胆颤心惊小心翼翼给首相大人撑。「相爷,这,这是开的玩笑吧?呵呵,不可能,您跟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莫要再骗下官了!」 「你们嫌她是个哑巴,还说她已经脏了,因为——那天,她是被人暗算,不小心走错了房,所以后来,自然,你要令她与贵府公子退婚也是情有可原,那么,好像看起来,这事儿,本相得负这个责任!」 「好吧,你们既退婚,正好,我娶!」 江沅大吃一惊,她也完全地懵怔在那里,一脸惊愕,晶亮的瞳仁里全是不可思议。 陆尚书的冷汗一颗颗往额头上冒,完全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回应了,呆若木鸡。 *** 「这傅楚,可是以前梨园班子的名角儿,啧啧,是唱戏出生的呀!你们看看他,果然名不虚传,真美!真好看!」 「我以前可听说,他只要一上台,很多贵妇阔太太都往他身上砸银票子,那场景与画面,简直不用形容了——」 「对了,你们知道兔儿爷的意思么?我可听说,他还当过人家的兔儿爷呢!」 「……」 恰时有几个女人偷偷摸摸,欲窥这男人绝世容貌,躲藏在陆府的某花园犄角旮旯,或假山,或走廊大树旁。 雨夹着风,那风又轻飘飘把女人们这些闲言碎语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应该是陆尚书的几个小妾姨太太。 江沅听得分明真切,很显然,那傅楚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陆尚书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撕了那几个婆娘的嘴,给她们吊起来毒打。 扑通一声,吓得跪倒在场,对着傅楚磕头求饶不止,「首相大人,是下官不会管教这些贱人!饶了下官这一次!下官定会好好收拾她们!」 傅楚额头上的青筋蚯蚓似地牵爬,他笑了,嘴角轻轻扯起。 忽然转首看江沅,像在讨她的主意。「依你说,这到底要不要饶?」 江沅哪里一下应承得这么多。 还未回过神,「饶了你?不如就好好地在这儿跟她磕一百个响头吧!不磕够一百,哪里体现得您尚书大人的诚意,嗯?」 一把将陆尚书扯拽拖起来,揪着对方衣领,盯着他,俊面恶狠狠,冷笑:「你说呢?」 「——金东!」 便吩咐手下侍卫,「好好看看咱们这位尚书大人的诚意,命人起轿,回府!」 冒着雨,连伞也不要人打急匆匆倒背两手去了月门,轿子应该停在前院,就那么走了。 江沅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双足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幸而是月桐赶紧用手托住了她。 这天,江沅仿佛在做一场梦。 那个被傅楚留下的、叫金东的侍卫果真认真严肃,监视着陆尚书,要他好生给江沅磕一百个响头,并且,不磕够一百,不准起来。 江沅无法用言语以示此时此刻的心情。 院中的青石小道两旁,栽满了一树树开得雪白恬静的玉兰花,一树树花叶高高印在淡青的天空,像瓷器上碎裂的冰纹。 江沅看见男人的眉眼携着撕裂般痛楚与厌憎。那么美的一个男子,气质如冰一样清明,肌肤如冷玉一样光润。他的身影像雾一样在雨中渐走渐远,唯一阕绣有蝙蝠纹的大红色袍角,像被扑灭的熊熊烈火,很快经从那月门一个转折,便消失不见。 江沅忽然想起了京都流行的一首诗:「幸承君王拂枕选,垂怜侍奉华堂中。金屏障翠鸳鸯被,蓝帕覆薰锦绣笼。本知巧言伤轻薄,含词令色羞自通。转侧剪袖恩虽重,绮靡残桃爱未终。」据说就是专写这个男人的。 隐隐约约,江沅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意思; 隐隐约约,也终于明白日常父亲江景烁对这个男人所常流出来的厌憎,还有,对这个人的种种畏惧、巴结、讨好……以及轻蔑,鄙夷。 忽然,她浑身一震,心一跳,他刚才说什么?娶……她?对她负责? 第3章 女人求靠 兵部侍郎江景铄府宅其实距离陆家并不远,一个在京都外城某街新巷,一个在旧巷。坐顶轿子,只需花半个时辰功夫。 那天,江沅回府时候,下轿进了府宅正堂客厅,天已过晌午。前几日,江家老太太举办八十寿宴,府上大姑娘和一外男傅楚发生了那等「丑事」,最近江家氛围都有些复杂难辨。下人们个个小心闭紧嘴巴、不敢胡乱说话。江沅和侍女月桐抖落了雨伞,江沅一身湿淋狼狈,刚入了客堂大门,她嫡亲妹妹江泓正在小椅子上让两个丫头给她染手指甲的蔻丹。
第5页 江泓一眼看见她,嘻笑道:「姐姐,姐姐,你快看,我这手指甲染得可还漂亮吗?」 她母亲裴氏嗯咳一声使眼色,站在江泓身侧,用手碰碰小女儿衣袖,提醒别去招惹此刻的江沅。裴氏笑:「哟!沅儿啊,你去陆家和那钟毓谈得到底怎么样了?那事儿……他还信你不信?他的反应怎样?对了,你这时候回来,他们陆家的人,难道竟就没留你用个午膳?」 江沅的贴身侍女月桐是江沅小时救下买了回来的,对江沅衷心无比。她哭道:「太太!您能不能别这样说、也别这样问了!你们、你们有良心吗?您没见咱们姑娘现在的狼狈摸样?衣服全都给打湿了,她还被人推进了雨水坑里,在陆家受了好大的一通羞辱!而且,出了那样大事儿,他们陆家自不肯再承认这门亲了!」 「最过分的是陆家公子,平时里,没出事前,对咱们姑娘各种讨好,百般殷勤,现在,他居然说翻脸就翻脸!实在是太寡情狠心了!」 「你们、你们居然还好意思这样问!」 裴氏也不跟个小丫头计较生气,道:「呀!我的儿,月桐这丫头说得可都是真?他们陆家真要退婚?!还有,那陆钟毓也果真翻了脸?!」 「这、这怎么能行?你爹和你娘为着你下个月的亲事,请柬也发了,连你嫁妆也准备好了,嫁衣也命人在连夜地赶,看来,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 江沅看着裴氏的那张脸,又看看妹妹江泓。是的,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最至亲的人,一个是生生母亲,一个嫡亲的妹妹。 她打了个手势哑语,发出和丫头月桐同样的疑问:「——你们,真有心吗?」 她强忍什么,「你们的心,是被狗都吞了吗?也不怕遭天大雷噼吗?」 头也不回离开大厅,匆匆提裙跑回自己小阁楼去了。 是的,这就是她在江府的生活,这就是她在江家的两个亲人 一个母亲,一个妹妹。 江沅已经没有再继续用眼泪表达情绪哭诉,她用袖子狠狠抹了眼睛。 丫头月桐跟着一路回房,赶紧找一套干净衣裙手捧着催她换:「姑娘,您赶快换下吧,你这一身太湿了!奴婢好担心你会着凉!」 江沅:「月桐!你抱抱我!我冷!你什么都不要说,就只抱抱我!」 月桐赶紧将她抱住:「好好好,姑娘,奴婢在这儿,您别难过了!您还有我,还有我呢!」 厢房内点着一捧捧香炉烟,烟味熏人,呛得人喉咙都干起来。 琴案的雾红大描金胆瓶里,插了好几朵新鲜不知哪个小丫头刚从花园摘下的粉月季,粉嫩嫩花瓣裹了一层又一层,细细看,上面爬满了无数只小虫。 这许就是她的整个大好青春年华罢。 都说韶光莫负,江沅却希望这青春的铜沙漏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细数她最近所发生之事情,她成了整个帝京城的笑柄与淫.贱之女,这都归于妹妹江泓的辛苦筹谋。 那天,是府上老太君八十岁大寿,宾客满席,觥筹交错,丝竹声声,人群的吵嚷喧闹,吵得她头都要炸裂了。到了下午黄昏,她觉得头越发眩晕疼得厉害,便去大伯待客的客厢休憩——寿宴是在大伯家举办的。 「大姑娘,月桐不在,她被二姑娘叫去拿东西了,还是奴婢来搀着您吧!」 一个十五岁小丫头,满月脸,笑容娇憨,是妹妹江泓的贴身侍女云初。 她也没多想,点点头,步履摇晃晃地就被那小丫头搀着进一间屋去了。 外面天空的晚霞一点点染上窗户纸,星星点点,有的飞溅在绣着牡丹花的丝缎屏风。 接着,她再睁眼一醒来——整个人堕入无间地狱中。 她是浑身赤/露从被褥里睁大眼醒来的。厢房门外站了好多侍女丫头。她什么也没穿,只一件月白色肚兜包裹着胸,余下雪白肌肤不着寸缕。她眼睛含着两泡泪,有口也不能言,眼泪里有惊惶、羞辱,恐惧,不可置信,天昏地黑。须臾,枕边的一个男人揉眼呵欠,也坐起来,醒了。 冷冽英俊眉眼,像冰渣子般盯着她,讥声冷笑:「好大的胆,你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 正是傅楚。 之后,江家的哑巴姑娘江沅不知羞耻检点,行为放荡,立即像溅在油锅中的水,砸得整个江家二伯府上人人窒息。 她未婚夫陆钟毓就在人群堆中,朝她一步步走过来——是的,他应该猜得出,她是被人暗算的。 傅楚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也不怎么在乎,他原是喝了些酒在那客厢闭目小憩,绯红色官服穿戴整整齐齐,甚至连帽子都未摘下。 他和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男女肌肤之亲,故而因此,也是江沅很快就判断出来的。 江沅后来自己清理这事儿才明白——原来这一切,得归功于妹妹江泓。 当朝首相傅楚有个亲兄弟,叫傅容,此人阴险猥琐,相传是个扭曲变态,整个京师横行,欺世霸民,整个京师敢怒不敢言。 他家里小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有的被折磨而死,有的被弄得疯疯癫癫。 后来不知怎么,这傅容一眼相中江家的二姑娘江泓,想娶进府做他的第十四房小妾。 江泓吓得尿都流出来了,魂飞魄散。 后来,她瞒着父亲母亲,于是想了这么下三滥一出:姐姐江沅很美,论身段肤色五官气质,一点也不逊色于她,只不过,就是个哑疾。
第6页 江泓想,那傅容是没见过自己姐姐的容色,若是见了…… *** 「啊啐!这都什么什么人!」 月桐最近越想越替自家姑娘生气愤怒,又心酸难过无比,「刘妈妈,您说说看!这祸是二姑娘闯下的,她做了这等禽兽不如事,害得咱们姑娘这么惨,好好的一个亲,也给退了,那陆公子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现在整个名声也是被搞臭了,这辈子清白算是给毁了,好好一个姑娘小姐,原本就有哑疾,将来的命途何等坎坷崎岖,她可怎么办才好?!」 说着,便哭起来,越想越伤心。「二姑娘她既干了这等黑心不要脸的事出来,老爷和太太也未见怎么处置,就假模假式罚她跪了一跪,还是假跪,那膝盖底下垫着厚厚的棉团呢!本来也要说饿她几天,结果她向老爷太太哭一哭鼻子,老爷太太就又心肠软了,赶紧把她又从祠堂放出来,甚至一口一个心肝儿肉……偏心护犊成这样,刘妈妈您说说,这都是什么一家人!」 刘妈妈是江沅乳母,嘆道:「我最气的还不是这个!」 她比着指头恨恨地数落,「出了这种大事,想是也没脸见女儿了罢,不敢出来替闺女收拾烂摊子,他们怕那陆家的人,连去给咱们姑娘说道解释的勇气都没有!这不,还是咱们姑娘抹下脸不要亲自去陆府找那位公子陆钟毓,白白受了这等羞辱委屈!你瞧见没,那二姑娘还坐在堂屋悠悠闲闲染她的手指甲蔻丹呢!」 「——天吶,这都什么人!心都要有多大有多冷,她才做得出来!这些人,迟早要遭报应的!」 刘妈妈心中急切,忽又紧紧拉着月桐的手,道,「月桐,来,我问你,你说,那天你和姑娘去了陆家,你们碰见了那姓傅的男人,他说要娶咱们姑娘,还要对咱们姑娘负责,这是真的么?」 「阿弥陀佛,若真的这样,那男人果真要对姑娘负责,咱们姑娘这辈子还不算完……」 月桐正要说什么,「我觉得,这事儿实在不好说,如果——」 江沅这时蹬蹬蹬正走下阁楼来。 月桐和刘妈妈见了她,赶紧闭嘴。 刘妈妈笑说:「姑娘,今儿这天气晴朗,要去花园里走走吗?」 江沅把一撂装在匣子里的东西交给月桐,对刘妈妈打手势道:「我找不到火摺子来点,你们就帮我把这些东西烧了吧!」 接着,头也不回踩着屐子又上了楼去。 刘妈妈和月桐接了木匣子打开一看,原是些旧物,什么信件,香囊,胭脂盒、木梳扣环等。 月桐道:「这不是以前和陆公子来往的东西么!」 刘妈妈想也不想,恨恨说:「——烧!」 一会儿,两个僕人找来点火的摺子,又拿来铜盆,便在阁楼小花园青石板大槐树下烧了起来。 刘妈妈和月桐一边又烧又砸地道:「这姓陆的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上的男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都是些俗物!势力小人!烧罢,烧了眼不见为尽才好!可是……」 她们一会儿抽抽噎噎起来,红着眼睛:「咱们姑娘以后可该怎么办呢!这还嫁得出去吗!谁还会要她呢?谁会娶她呢?」 江沅轻轻推开窗看下边阁楼,那些火盆里的火苗子烟物纸屑,不停随着春天的杨柳飞絮一起飞向上空。 她疲惫闭上了眼睫毛。 男人靠不住,她这辈子,真的就已经彻底玩完了吗! . 傅楚的话绝对是不能信的。他的话,江沅想都不愿意去想。他说他要对她负责?他凭什么要对她负责?他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这个男人,没有心。名声污浊,二则,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糟蹋她。他们,本就始于一个下三滥被人暗算的开场,这傅楚也算无辜,一场阴差阳错,成了弟弟的代替品。 他凭什么要对她负责呢? 第4章 哑巴好 对江沅而言,她最最看重的不过,名分二字。她大概是一只鸟,实在过分爱惜自己羽毛,对于那个叫傅楚的男人,她早知道他声名狼藉,是传闻中的地狱魔鬼,然而,假若他真的愿意娶她,给她一个身份与地位,其实,她还是抱有期待幻想。 男人靠不住,婚姻给女人的最大好处就是名誉和地位。有了名分地位才能在这世立足。假如,她是一个男子,早就离家出走,去外面闯一番事业,然而,她又不是。被困于这一方小小的三亩宅地,哪都走不了。未婚夫陆钟毓同时又给她狠狠上了一课,像什么男女情爱,山盟海誓天长地久都是假的,犹如镜花水月,一戳就破碎。 只是,万一有可能呢?假如那男人真的愿意给她个名分、娶她,对她负责? 江沅觉得不能再继续想下去。 *** 相府,傅楚正侧卧于美人榻、懒懒散散独自个儿赶围棋。 阳光打进来,映着他的脸,这实在是一个美得不像话的男人,如同诗里所写,「转侧绮靡,顾盼便妍,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 「哥!你救救我!赶快救救我!」 傅楚一怔,手中的白棋子夹于指间,他轻抬起头,星眸轻眯。 来人是他的亲兄弟傅容。披头散髮,狼狈悽惨。「我闯祸了!」 他弟弟傅容嘴角凄悽惨惨地抖,「我把十四王爷的儿子一根手指给砍断了!他们、他们扬言要把我抓起来,说也要来剁我的手指头!你救救我!你快救救我!求求你了!」
第7页 磕头声砰砰砰。接着,气氛剎那的微滞。 「——谁?」 傅楚道:「你刚才说,你把谁的手指给剁了?」 傅容连滚带爬,抱着傅楚的大腿哭求不停,「十四王爷的那小儿子,他、他他他和我抢一只斗鸡,我一怒之下,就剁掉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哥!你想法儿救救我吧!想办法救救我!要不然,这次我准死定了!他们要把我的手指也砍掉拿去作赔偿,我的手,怎么能被他们砍断呢!哥,求求你救我!」 「……」 傅楚把手中的那枚白子夹起就往傅容额头使劲一钉。 撩袍又起身下榻,抬脚又往傅容心窝狠狠一踢。 傅容被踢到了门槛,越发模样狼狈悽惨。 傅楚走上前两步,低下头,狠狠扯着傅容的衣领,「平时里,我劝了你好几次!给我收敛!给我好好地收敛!十四王爷的儿子你也敢去剁人手指,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去死吧!这次,我保不了你了!」 又漠然转身,背对傅容,懒得理他。 . 江沅目前的生活是一朵朵爬满虫卵的月季花,同样,如果非要以此类比形容,傅楚的生活就是那一碗碗馊掉的山珍海味,处处瀰漫着腐烂发霉的气息。 傅容比哥哥傅楚小了整整十岁,哥哥的那一窝心脚,将他口角的隐隐血丝都踢了出来。 这是一个实在长相太过阴柔的男子,阴柔得不正常,没有一丝阳刚气。 面部稚嫩,瞳眸里却含有不合年龄的仇恨、阴暗、扭曲。 他的血丝还在流,再痛,不过他很会装可怜演戏,即便对这眼前的这男人,所谓亲大哥也有同样扭曲的怨和恨。 他眼里含着悲,边用袖子擦嘴,边道:「哥,您是堂堂的一个首相,难道,您现在,真救不了我吗?还是不想救?」 傅楚:「——滚!」 傅容玄色宽大的袖口倒不像在擦嘴了,血丝不一会儿被擦得浓浓晕开,涂抹得下巴到处都是,实属地表演。 傅容闭着眼,声音沙哑,「——大哥!」 他的嗓子像薄刀片,尖而扁:「我知道我这次是做得太过分了!真过分了!居然动起了十四王爷府上的人,我又要连累你了!可是,不能怪我,这真的不怪我——」 他抽噎得断断续续,像忍了世间最大的辱:「他们都骂我!一个个都骂我也就罢了,他们还骂你!」 傅楚微一顿,干干道:「他们骂什么?」 傅容不哭了,赶紧利利索索,来了精神气,重又跪膝爬着上前,手指哆哆嗦嗦,死拽着傅楚衣袍下摆不撒手,哭得梨花带雨,抬头用一双含泪悲情酸楚乞求的眼神凝神哥哥。「他们说,咱们是下贱货!说咱们两兄弟来路不明,都是鸡种!你是只披着凤凰袍子从山沟里爬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我,我……」 「我就是只被人骟了的——」 只听碰地一声,傅楚抬脚把身前的紫檀木棋盘就一踢,棋子哐哐啷啷,散落得满地,像崩碎的生命骨片。 屋内的几个侍女吓得浑身发抖哆嗦。 傅容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中带着绵软和酸楚,续道。「大哥,你怎么可能会不管我呢!怎么可能会见死不救呢!我记得,小时,咱们家有一头水牛,那是咱家最最宝贝值钱的东西,我很爱它,可是,娘要卖给周员外家给爹爹看病,那个老牵头……我很捨不得,就跑去他家想把那牛给偷回来……结果,被发现了,他们都打我,举起蘸了辣椒水的鞭子好一阵毒打,大夏天,是你,跪着哭着求他们,要代替我受罚——」 「哥!你是我亲大哥啊!冬天的水那么冰,都冻成块儿了,我们几个兄弟姊妹没有衣服穿,是你到处去搜那些女人的臭袜子洗,才换得几身好衣料……」 傅容眼泪簌簌下落,抱着哥哥傅楚的大腿越发声音撕裂哽咽,哭着哭着,甚至撩起他下摆锦缎缂丝袍角楷起眼角来,样子委屈可怜地,如羊羔。 傅楚精神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某段往事,他到底把弟弟傅容拉拽起来。 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冷道:「呆会儿,你给我从这里好好滚出去,滚回你的府邸闭门思过,我替你到底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嗯?」 「——这是最后一次!」 傅容一僵,嘴角不停抽搐牵动。「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你是我亲大哥!我就知道你定不会不管我的!」 「……滚!」 *** 次日大清早,相府的大总管程敏来报。「爷,户部尚书陆大人说来给您送贺礼了!」 傅楚:「贺礼?——什么贺礼?」 程敏也委实怔了好一怔,笑道:「相爷,您、您那天亲口不是对那陆尚书说,您要成亲了!您准备娶兵部侍郎江景烁的嫡长女为妻,而那位小姐,还是个哑巴,就是,就是那天和您一起在江府的——」 程敏点头哈腰,特又加补了一句。 有丫鬟这时进来给相爷奉茶,是碧螺春,傅楚正想关于那十四王爷等事如何收尾处理,随意找了张堂屋的太师椅叠袍翘腿、悠悠坐下,他随后又叫一个小厮把书房中的摺扇匣子来过拿看,里面据说是曾经某远古朝一位风雅皇帝御用过的泥金摺扇。那十四王爷有收藏癖,这把扇子,御笔亲绘,泥金的扇面绘有双鸟伫立山茶花间,设色鲜丽典雅。
第8页 傅楚把这把扇子展开了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 也不回答大总管程敏的话。 阳光像一丝丝线透过雕花格的木窗,那一根根晃亮白灼的丝,正好通过扇骨的缝隙像筛子似筛进了傅楚的眉眼里。 他的那双眉眼,眉如墨画,瞳如水洗,如今,经阳光一打,却又如黑亮的宝石蒙了尘埃。 他把那扇子细细看,又细细地品究。 程敏恭立在那儿,却是一下子就看得心惊肉跳。 男人摺扇,翻扇,哗啦啦,轻轻把扇子又一叠拢,再展开,遮挡了半壁眉眼,香雾流风,万种风情,风华绝代。 程敏看得心就越发跳动不止了。 恍恍惚惚,随着眼前男子扇面翻花的动作,其姿行云流水,他想起多年以前,自己还是街头旮旯的一个混混。 京都某梨园戏班,一个叫吴玉霜的名角儿横空出世。 男人的名字,被无数人用大红的条幅高举着,擎拉着,尖叫声,吶喊声,兴奋,哭泣与欢唿,女人们一会儿在惊天动地嚎哭,男人们也跟着哭。 他踮起脚尖站得远,想瞻上一眼,然而,终是够不着,唯有戏台上男人一阕袂袖,像天上的流云,偶尔飘进了他视线。 吴玉霜,玉,是瑶林玉树的玉; 霜,是霜天白菊的霜。 *** 江沅果然猜得没错,这个男人,有口无心,对于自己所说过的话,所干过的事,早就忘得九霄云外了。一会儿,傅楚让那个陆尚书进来。 而就是这个狗彘不食的老东西,很久以后,江沅得知事情始末总免不了百感交集,真正促成她和傅楚这段婚事的,他竟功劳莫属。 「相爷,这不,您吶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下官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相爷您若赏光不嫌弃就收下下官这份心?」 傅楚懒洋洋地让人接了贺礼,招唿陆尚书坐,又命丫头上茶,「——成亲?哦?本相何时要成亲?」 陆尚书:「……」 他结结巴巴又一顿,「这,这不是您那天在下官的府上——」 傅楚一怔,用扇子敲着头说,「哦哦哦!好像是有这事儿!对!确有这事儿!你不说,我把这事儿都已经忘了!」 陆尚书此时表情可以想像,抽搐着面皮,脸黑得难看,偏要表现出恭敬欢喜的神采来。 他胸口像积压了一座火山,随时想喷发。 那天,他当真给那小贱人响亮亮磕了一百个响头。 他以为这傅楚是来真的,看那架势,一直怄不过这团气,心想,这傅楚脑子有病,居然真要娶个哑巴当夫人。 那么,现在的意思是,这人基本将这事儿忘了,若非他——陆尚书气得要死。 「相爷,其实若论这事儿,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是堂堂一尚书,不是心眼狭得偏要和个小丫头计较,还狠下对方烂药,那丫头,只别缠着自己儿子不撒手、嫁进他们陆家做儿媳就万事大吉,他本不该再管其他,实则,这陆尚书精明之处就在于高瞻远瞩、料事深远——这江府的哑巴丫头,一旦果真嫁给这姓傅的,从此,朝野上下,江家和陆家,就今非昔比。他以后多半得看江家人颜色,甚至奉承巴结讨好。再者,退婚这事儿已经和小丫头槓上了,今后断没有好果子吃,他们陆府今后种种前程,都会受这丫头影响。 傅楚慢慢刮着茶盖子:「说!」 陆尚书:「她和您实在不般配呀!相爷,您是什么人,她一个哑巴,还是终身带残的,这能相配吗?要下官说,这江家小姐是有几分姿色,模样也长得不错,可也犯不上您娶来做正室夫人吶!」 傅楚把茶慢悠悠递至唇边,也不看对方,笑:「那依陆大人高见,应该怎么才好?」 陆尚书赶紧:「相爷您果真想要抬举她,娶来做个小妾,让她当个姨娘对她来说就是飞上高枝儿了,她们家应当都欢喜得不得了!——做您的夫人,依下官认为,京都有那么多的名门闺秀,一个个生得又健全又美丽、知书识礼,相爷您随便用手指指,多少人排着队等呢!」 傅楚不吭声,依旧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刮着茶盖,「陆大人!」 过了好一会儿,说,「你是在害怕什么吧?」 陆尚书赶紧跪下:「下官不敢!」 傅楚:「我呢,得亏你提了这个醒儿!难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气吗?女人太聒噪,我嫌烦,娶个哑巴当老婆,她一不能说,二又不会满嘴喷粪骂人,清清静静地——陆尚书!」 他又姿态悠闲蹲下,勾着陆尚书肩头,并用手轻轻拍他的嘴:「难道,都像你们这样,一张嘴说得熘圆,今天不是搬这个,就是明天弄那个,下了地狱都会被阎王拿去拔舌,一个大男人,活像个长舌妇……嗯?这样好?」 陆尚书一屁股跌在地,吓得六神无主,男人这话意有所指,他自是听明白了。 「相爷恕罪!相爷恕罪!」 傅楚冷而嫌恶斜乜他一眼,「你这贺礼呢,我就收下了!」 他又笑:「您陆尚书的礼,我怎么能不好好收下呢!只是,闲暇之余,别忘了回去好好跟你们府上人解释,那兔儿爷三个字,究竟什么意思,嗯?」 陆尚书抖如筛糠,恐惧得不成样子。 第5章 赌注 江家终于又迎来一件大事。
第9页 「姑娘,姑娘,他们来人了!他们来咱们府上提亲了!真的是来提亲的!」 木板阁楼发出女孩儿脚步踢踏声,丫头月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红光满面,仿佛看见希望。 江沅此时正在阁楼看一封信,她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 那信,是曾经的未婚夫陆钟毓写来托人交给她的,江沅把信一看完,面无表情就撕了。 陆尚书一出,想是作为儿子的陆钟毓肯定也知道、那傅楚马上会娶她。 男人啊,就是这样,对这事儿,显然陆钟毓是有些急了。 江沅自不信,然而陆钟毓却觉得,即使自己选择首先抛弃了江沅,那么,江沅也不能随随便便嫁男人,那信上虽没明写,可透露的意思必定是要江沅仍旧像从前那般对他死心塌地,不能有二心、更不能轻易随便接受别的男人,不能随便嫁人—— 而他呢,缘由于太多的苦衷,一肚子委屈和逼不得已。 . 除此,她的房间还摆满了好几套做工精细的衣裙和首饰——这些东西,自是她那对父亲母亲特意为她操持的。 江沅拿起剪刀,咔擦咔擦就把那些漂亮好看的衣裙剪了个稀烂,髮钗首饰也是又砸又摔。 江沅的眼睛噙着冰冷讽刺的笑,笑都眼泪都顺着眼角流进了嘴里。 她的这对父母,平时很难得关心她生活起居衣食,更是有好东西铁定首先供妹妹江泓挑选,凭白无故地却弄这么花里胡哨一堆来,自然另有筹谋。 陆家的那门亲自是没有望了,自己偏宠的小女儿江泓也干了那样的事,自然心里也有愧,可是,又不知如何处理收拾才好。 江沅大了,肯定是要考虑嫁人的。 然而,他们这女儿又是个哑巴,这就不说了,还出了那等「丑事」,他们不得不为江沅再仔细重新盘算考虑。 兵部侍郎江景烁上头有个官员,正是管理兵部的尚书龚大人。 那人,有个儿子正好也是个残疾,据说脑子傻,不太灵光,目光呆滞,都这么大了嘴角还流口水。 江老太君不知道他们夫妻俩的主意算盘,只听说是尚书龚大人的公子,也不知道是个傻的脑子不灵光,老太君人老了,当年和陆家的亲事是由她拉的线做的媒,如今,眼看江泓搞砸了自己姐姐的终身大事,正气得牙根痒痒,担心起江沅的前途来——江老太君是一个自诩为非常庄重公正的老人,江沅向来喜欢这个祖母胜过父母亲。 江老太君问:「那位龚尚书的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们都见过了吗?」 江景烁夫妇相视一眼。 江景烁赶紧笑道:「见过!见过!请老太太十万个放心!那位公子脾气好,长得好,人也老实,咱们沅儿不是个哑疾吗?错过了这一家子,怕是以后再不好找了!」 老太君蹙眉:「是啊!孙女儿是个哑巴,那么,凭什么人家会看得上她?」 她感到质疑觉得有蹊跷。 江景烁夫妇再相视一眼,便不吭声。 如今,他们对江沅百般讨好千般讨好,又是给做衣服、打首饰,小心翼翼,为的,就是等着那边来看人择日子。 江沅手捏一把剪刀咔擦咔擦、将那些衣服裙子剪了好一阵儿,累了,正气喘吁吁,额头都是汗,满眼的落寞厌憎。 忽然,她听得月桐的话一怔,手打着哑语:「——你说什么?什么提亲?」 月桐道:「姑娘,咱们赶快好生收拾收拾!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他们都在大客厅等着您呢!那傅相是亲自坐着轿子带着好大一堆聘礼来了!姑娘,看来他说得都是真的!那天的话,真的没有食言!」 「……」 江沅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砸在地。 *** 江府从未出现过像今天的这般热闹。 成堆大件的聘礼,红丝绸扎着繫着,一车车,一箱箱,堆砌满院,丫头婆子们眼中羡慕,嘴里悄声啧啧议论不断。 那天,江沅穿了一件烟柳色回纹锦对衿小袄儿,鹅黄翠缕金百花裙,妆花膝裤,墨青锦缎鞋,身姿纤细,裊裊婷婷,姿态庄重从小阁楼走了出来。 江府大厅,气氛落针可闻,很多人都在场,江家的大伯二伯,父亲母亲还有江老太太等。很多人跪着,表示恭迎不可思议。 江景烁首先对江沅道:「我的儿啊,你真是生得好造化呀!赶紧给首相大人行个礼,他看上了你,还要娶你当府上的正室夫人,简直是你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呀!」 其他很多人等也笑着附和。 傅楚坐在堂屋正上位喝着茶,一身绯红色大袖官服,眉眼依旧和那天陆府初见的似笑非笑。 江沅朝男子十分庄重行了个礼。 傅楚放下茶盏,掸掸衣服袖子,也不知怎么地,江沅给他行完礼,他竟负手站起,像是在打量这处屋子。 江沅注意到,众人现在的这等巴结讨好、喜笑颜开的奴才谄媚相,男人收尽目光里,露出嫌恶与厌倦。 江沅为此感到一阵羞耻脸红,只低头手绞着帕子。 男人转过头,终于对江沅开口说话了。「本相一向信守承诺,说要娶你,定不会食言?」 江沅仍旧低头绞手帕,没吭声。 江景烁摊手笑道:「原来傅相和小女之前还有这等承诺,这孩子,你看,她也没给我说这事儿呀!」
第10页 傅楚却不看他,径直走向江沅:「那天,我只说要娶你,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还没细细问你的意思,现在,本相必须好好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本相?那件事,也算是对你我二人负个责!」 「……」 「怎么,你不愿意?觉得委屈?」 江沅勐然一抬头,剪水秋瞳里,盛满了太多太多无法说道清楚的含义情绪。 傅楚低眉敛睫,抚着手中玉扳指,笑了笑。「你给说实话!我想听人给我说实话!果真,你要是真心愿意嫁我,那么,我娶你,今儿带着的这些聘礼就算正式下了聘,咱们好好商量一个婚期,我也绝无收回的道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强娶民女的事儿,本相从来不干!」 江沅轻咬了下唇,沉默一会儿,点头,唯有如此地点头。 傅楚笑:「真的?你不后悔?」 江沅摇头。 「为什么?」 他盯着她,又问。「我已经快满三十了,这么大岁数都还没娶妻生子,你难道都不蹊跷怀疑?」 她脸上露出茫然,像是问:「怀疑什么?」 傅楚不知是在故意逗她,还是心存别的心思。「也许,本相併非一个正常男子,你嫁我会有诸多的失望,或者,我有很多其他古怪的癖好也未可知——」 果然地,她脸上很快露出惊惶恐惧、害怕的神色。 傅楚看在眼里,表情讥讽,冷嘲道:「所以,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我说过,本相不会干那强娶民女的事儿!」 「嗯?想清楚了么?到底怎样?」 他又看着她,说不生气是假的,而生气的点,又正好在于,他知道自己如今名声污浊狼藉,这个女人,眼里有嫌弃恐惧害怕,他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实在难受不舒服。 江沅沉默好一会儿。「不!」 她终于很快还是对他打了手势哑语,表情坚定,态度坚决。「我不后悔!也不害怕!我,愿意嫁你。」 忽有一阵风透过竹帘子吹进来,正好,江沅鬓边插了一朵绢花,绢花被风簌簌吹在了地。 傅楚勾勾他漂亮的唇,又笑了。 他捡起地上的那朵绢花,又帮她插在头上,理理髮丝,别好。「好!那么,我就信你说的!——将来,可不要哭哭啼啼闹后悔才是!」 江沅又是一阵沉默。她的命就这么安排了,把自己一生交付于陌生男人的手里,而她呢,手里像摸着一张还没翻开的牌,牌是好是坏,全凭运气做主。然而她又想,从今以后有了这名分地位,他既愿意负责,我只老实本分当他的妻子,然后,其他的就靠听天由命罢,也只能如此了!还是那句话,他到底愿意对她负责。只是,又想起一首诗来,「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作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个口不能说的哑女。 罢了,这是最好的结局与归属,人吶,真的不能太贪。 「不过,我还是再多想问你一句——」 男人把唇忽凑近她耳廓,就在江沅正忘神当口。江沅背皮一颤抖发麻。 「你是因为青睐我、喜欢我,而选择嫁我呢?还是别的心事缘故,或者什么逼不得已苦衷?」 江沅顿了好一会儿,手语道:「是因为,青睐。」 傅楚笑:「我看不懂你这手势哑语!」 江沅尴尬,低垂着睫毛,小脸一阵阵绯红。 也不知是谁赶紧帮她补充说道:「咱们姑娘说,她是因为青睐相爷您才愿意嫁的呀!」 隐约是月桐。 傅楚的笑,从他的嘴角和眼瞳里一点点、慢慢消失了。 他没吭声,也没再继续追问她了。 多像从前的那个自己! 他眯眼看着刚刚亲手给她插的那朵绢花出神:这个女孩子,他当然看得出她在打什么心机算盘。这个江家,她似乎是呆不住了,她的人生路,差不多已经快要断完了,适逢无路可走之境,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她现在很是需要他,需要他给她一个切切实在的身份、地位、名誉以及依仗……她的这些主意算盘,打得可精可细,就像从前的那个自己,明明厌恶着一个人厌恶得要死,夜夜呕吐,吐得是翻肠倒胃、翻江倒海,恨不得现在都把那个人拿出来鞭尸……却总还是露出一副楚楚可怜、小羊羔般、隐忍平和镇定的微笑。 从前,他有多厌恶那个人,想必,现在的这个女孩子,肯定就有多厌恶自己吧? 他垮着脸,恨声冷道:「好!那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初一,咱们两正式拜堂成亲!」 一堆人恭迎奉送下,撩起锦绣帘子,便头也不回上了华盖小轿。 江沅头微微有些眩晕晃荡,胸口仿佛一阵击鼓乱敲。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她依旧又想起了那首诗,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女子,感到悲戚窝囊,感到难堪而羞耻。 第6章 拜堂成亲 傅楚给江家所下的聘礼很丰厚,两万两白银,一万两黄金,上千匹绸缎,五十匹马,至于宝物瓷器,那些就更不消说。江家一向穷门酸户,自诩为书香门第诗礼之家,实则内囊空空,江沅的大伯官位做得最高,是都察院的左御史,然而,每年俸禄也就那样。 这下子,整个江家的人自然都两眼发光了。
第11页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丰厚聘礼,一个个都感嘆着说:「真是染布的色儿不均,咱们谁能料到,一向最不看好的哑巴沅儿,却是嫁得最最体面风光!」 这,自然也是江沅最最在意的东西,体面,荣誉,身份,地位,排场,风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们这些人现如今都对自己奉承巴结的样子。 她要他们都明白,尽管她是个哑疾,尽管,当初被妹妹江泓暗算了她,又被陆家人退亲,还受了那等辱,然而,这并不代表她的人生就此彻底玩完。 江沅当然也知,他们这些江家人自诩书香人家,内里清高,瞧不起这姓傅的男人,说人是来路不正,暗门陋巷里爬出来的,是下九流宵小出生,戏子最是不要脸,靠着骯脏卑贱手段走上人生巅峰——可是,他们瞧不起归瞧不起,然而,在男人面前,仍旧卑贱谄媚得像一只哈巴狗。 傅楚给江家所下的聘礼之丰厚都还在其次,一日,傅楚来家,坐于江府大宅堂屋的上首商量当天婚礼。 江沅的母亲裴氏笑道,「相爷,您可能还不知道,按咱们江家的老规矩啊,嫁女儿的当天,迎亲的花轿到了女家,都有被拦门的习俗!」 傅楚蹙额:「拦门?这什么东西?」 江沅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 拦门,自是女方这边的亲友邻舍以及帮忙婚事的人,拥塞在路口讨要东西,换句话说,又叫障车。 江沅哑了,之所以受到母亲裴氏冷待,她开始偏心小女儿江泓,就是因为裴氏虚荣,死要面子,常常和人争强好胜——一个哑巴女儿,总让她上不得台。 裴氏这句的用意再明白不过,无非是想藉此显摆,向世人彰显她嫁女儿嫁得有多么威武风光。 傅楚倒不跟她计较,「一般的要封多少?」 裴氏笑:「按咱们家,至少每个人得二十两银子,亲戚朋友们面前,才说得上嘴不是!」 傅楚悠悠品着茶,「还以为你们这些亲戚们会如何狮子大张口,也就二十两?依本相说,这障车的红包每人封二十两太少,就一百两吧!」 江沅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把自己钻进去。 她手里拿着把绢纱小纨扇,扇柄紧紧捏在手里,可恨她这时不能开口说话,要不然……闭着眼,深吁了一口气。 傅楚在盯她,嘴角似笑非笑,「看江姑娘这表情意思,大概是很不满意的样子?」 江沅赶紧拿扇半遮面,羞答答地摇头,表示不是。 又打着哑语,「我觉得,每人一百两的封,是不是太多了!」 傅楚道:「哦?这手势哑语,我好像看不懂?」 月桐赶忙帮着翻译解释,「哦!咱们姑娘的意思是说,这迎亲障车的人太多,指不定会成千上万堵在路上不走,像什么八大姑九大爹,有的实在也不算什么亲戚,相爷您意思意思也就够了!」 傅楚笑道:「哦!原是这样,江姑娘果真是当贤妻的好料子,这门都还没过呢,倒替本相节省起开支了!你放心吧,本相也不怕撒这点子银子出去,本相也是头一次娶妻成亲,这该有的排场,自然一样不少的!」 江沅咬着唇,脸又是一红。 她母亲裴氏各种欢喜朱唇笑开等不消说。之后,又讨论其他的仪仗、乐队,又嫌江沅出嫁当天的喜服凤冠霞帔不够奢华不够贵重等,他甚至愿意自己亲手操办等。在场不止江沅,几乎所有人眼都瞪大了。婚事诸多包括各种细节就这么商议定了,之后他便回去了。 江家人又感慨无比:「你们听他刚才所说的,看样子,他这婚礼要操办得比太子爷娶亲都还要隆重!你们算算,他这样一来,光是娶咱们沅儿就得到底要砸多少银子进去!」 江景烁倒背着两手在厅堂踱步,「这个人——」 他瘪起嘴角满眼鄙夷,「估计是穷怕了罢!都道是,人越是缺什么,就越要显摆什么,他要如何炫耀排场显摆,咱们江家自然巴不得!就怕他不显也不摆!以前吶,这人出生于穷门陋巷,要不然也不会去当那下九流的戏子了!我还听人说,咱们这位堂堂首相大人,最最窝囊时期,还跟一只狗抢过食儿呢!」 裴氏也讥讽地笑:「老爷,我还听说,这男人曾经去给一大户人家唱戏,被怀疑偷了人家府上的什么贵重东西,差点被打得死去活来,当真有此事?」 江景烁正要回答,「可不是么,是吊在一根绳子上——」 抬头一眼见女儿江沅就站在门厅口,也不知听了多久,赶紧住了嘴,道:「来来来,女儿呀!昨儿我还和你母亲说,当初,你妹妹江泓把那事儿是做得煳涂过分了,让你从此背负多少不堪,好好一个女孩儿家,名誉清白也被毁了,我们正发愁得厉害!最后,还被那陆钟毓小子给翻脸退了亲,然而,换一角度去想,你妹妹在这事儿上,也算得是你的大功臣,若没有她,若非如此,你怎么能这样风风光光嫁给那傅楚呢?」 「对了,沅儿啊,这傅楚居然下聘说娶你就娶你,听他的口气,你们之后又像私底下有交情,怎么回事,都给爹说说?」 「……」 江沅一阵噁心翻江倒胃地想吐,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 终于到了成亲那天,江沅果真成了整个帝京城最最美丽的新娘风光排场出阁。 仪仗,迎亲的乐队,花车轿子,吹吹打打,浩浩荡荡,说不尽的奢华辉煌,说不尽的鸟革翚飞,迎亲队伍如流水,从东二街一直排到了西三街,一路红毯铺地,还有舞女们载歌载舞表演,围观的群众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兴奋不已,有拍手笑的,有瘪嘴议论纷纷的。
第12页 裴氏后来才明白,什么拦门啦,车障啦,她那点小小的虚荣要求不过沧海一粟。 他们也都说对了,傅楚是不娶妻则已,只一娶,定要壮大声势,搞得兴师隆重,简直比皇室娶亲还要风光煊赫。 那傅楚本就生得玉容月貌,面如菡萏芙蓉,如今一身华丽大红喜服在身,更是惊为天人。 过程礼仪一堆,终于轮到新娘子该被搀扶着上花轿了。 江沅忽听得一道声音,「——沅妹!」 这声音清润,如雨,人群中真切得实在分明。 江沅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诸多宾客中,陆钟毓也来了。「——恭喜你了!」 男人的声音夹着落寞与丝丝惆惆怅的恨。 江沅的这时反应,当是两种,一是装作没听见,上她的轿子,而是男人恭贺得这样大声,她装不听见实在是刻意。 人都说,太过刻意就显得仍旧在乎,所以,她顿了一顿,轻轻偏过首,顶着大红的喜盖,还是朝那男人的方向处颔首一礼,以表感谢,接着,头也不回上了轿子。 陆钟毓穿着墨绿的锦缎长袍,人情中的面孔,真的是落寞极了。 事实上,这也是他没有想过的,他和江沅居然会走到这一步。 江沅不一会儿就被搀扶的喜婆轻轻放下轿帘,她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陆钟毓眼皮。 陆钟毓这时心中忽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与恨意。 如果没有退婚出那事儿,今天,算起其实也是他和江沅成亲的大好日子,江沅果真穿上大红的喜服,可是,新郎却换人了,不是他…… 一个小厮轻轻扯他的袖子,「公子,咱们快些回去吧!老爷他并不知道您到这儿来了!」 陆钟毓怒,「老爷!老爷!又是老爷!你还有完没完!本公子今天偏不听他的,怎样?!」 他是一个好窝囊的男人。陆钟毓用手不停揉着鼻樑骨,是的,江沅是他推了不要的,如果说,之前他要争取娶江沅,维持着他们未婚男女的关系,他已经搞得够心力憔悴筋疲力尽——因为父亲一直在反对,江沅「失贞」,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回天乏术了!他好恨,为什么会好端端发生那件事!为什么! *** 之后,下轿垮门槛儿,撒床,正式和男人拜堂成亲,喝交杯酒,挑喜盖,事情各种繁杂,述之不尽。 终于也到了夜里,明月照着瓦嵴,静谧春深,外面丝竹喧嚣闹耳,江沅累得也筋疲力尽像是脱水,屋内一大堆丫头婆子伺候着,龙凤喜光闪出十字架,格外亮堂,在红暗暗的新房里,那些下人一个个看着她恭敬微笑。江沅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傅楚这时出去了,像是应酬,据说前来贺喜的官员有很多,好多想藉此巴结,献的献礼,祝贺的祝贺,势必要把新郎灌得大醉,当然,一些下流不堪入耳的荤话段子自然少不了。 这傅楚如今把持着朝纲,老皇帝死后,他亲自扶持一个只有八岁的小皇子上位,这位小皇子据说也到相府来了。 一会儿,江沅便在新房听得有婆子推门来报:「夫人,小傅大人今晚上太过高兴,喝多了酒,又不知惹了什么乱子出来,相爷这会儿因为他走不开身,只怕是今天晚上——」 小傅大人自是傅楚的亲兄弟傅容,也不知又搞了什么事,婆子意思,就是来通知江沅一声,说很有可能,这首相大人会回来很晚,也许,她会独自在新房空守一夜也未可知。婆子走后,江沅顿时大松口气,月桐和奶娘刘氏赶紧帮她取下繁重凤冠,又脱了喜服。月桐与刘氏,赶忙地想着姑娘饿了一天,便倒的倒茶,拿的拿糕点给她吃。其余的丫头婆子也都被打发出去了。 月桐瘪嘴很不高兴道:「刘妈妈,你说说看,这才第一天晚上,刚嫁过来,这洞房花烛夜就让咱们姑娘守空房,算怎么一回事!」 刘氏也哀嘆着气,表示发愁。 江沅手打着哑巴,却嘴角噙着微笑,「正好!我想像的生活就是这样!」 月桐道:「咦,姑娘,你也到底怎么一回事?哪有新娘子愿意独守空房的!」 江沅走至窗前,推窗看外面的月,看了一会儿,偏过头认认真真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对吗?如今,我能拥有的都基本已经全部拥有了,这些就够了!」 便不住摇头。 且说傅楚这时就站在新房大门外,他喝了些酒,刚才宴席上那混帐弟弟傅容又闹些许乱子来,他去收拾——其实,他娶江沅,这江沅也料得对、猜得没错,真的不过是始于男人的一时意气用事而已,当然,其中还有一则,现在他年岁也逐渐大了,需要找个女人成亲,同时,未免被人说三道四——当然,他这种人,向来是不怕被人说的,可偏偏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自己冥冥中好像需要一个女人。 就是那种,每天自己一回到府,有个人过来嘘寒问暖,或者递递茶,端端水,帮着捏捏背,关心关心两句。 . 傅楚这时听着里面女人传出的交谈对话,自然,江沅说的是哑语,他看不到,只透过蝉翼纱窗的人影子,看着她静静地在打手势,不用想,他应该都猜得出女子所表达的意思。傅楚的嘴角有些忍不住往下挂着,也不知为何,女人这样的反应想法,让他很不高兴,心中不痛快,莫名觉得受了辱。
第13页 她想清静,哼,他偏不成全。 她乐得独守新婚之夜,他偏也不遂了她的心愿。 他脸上很不好看,垮垮的,把房门一踢—— 第7章 新婚之夜 今夜月亮出奇圆白,照得满地清霜一片。 也许,这月亮是故意要照得亮白些,它仿佛似要窥看人间,看看,所谓的花好月亮、所谓的天长地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男人的那一脚,委实踢得重,里面的人自然被吓得慌乱,犹如惊弓之鸟。「相、相爷——」 月桐和刘妈妈赶紧跪下行礼磕头。 江沅立在那儿,蒙着一层柔和盈亮的烛光,显是也吓得不轻,然而,大家闺秀到底是大家闺秀,慌而不乱,依旧优雅从容给他福身、行礼。 沉默的女人,不会开口说话,身段是出尘优美,残疾也一点不损伤她的气质。 傅楚嘴角失笑,这样倒显得他有些小肚鸡肠了——他在气这个女孩儿,可究竟在气些什么,嗯? 此时月桐和刘妈妈想的却是,终于终于,能明白为何姑娘会那样说,原来,独守空房一辈子真是很好的结果——因为她们之前仿佛忘了一件事,就对她们近日所看见的而言,这个传说中令人色变胆寒又众说纷纭的男子——他耐耐心心和江家府上人商议婚礼等,仿佛就是个可以託付终身的正常男子。是的,她们已经完全忘了,这个男人,压根就不正常。 月桐和刘妈妈才又想起,从一个下九流戏子出生的男子,最后,坐到了首相之位,甚至把持整个朝野,如果,没有些厉害、非人的手段和骯脏污秽过去,包括比煤炭还黑的心肠,他的经歷以及人生,就是个荒诞故事,说给谁,谁也不会信。 这人,手上也不知沾好多人的血,也不知身上沾染有好多丑陋不堪东西,他陷害忠良、弄死了朝廷一波又一波肱骨大臣,据说,早些年是靠着一股子媚功手段博取皇帝信任,龙榻上的剪袖烟媚之物,皇帝为了他后宫佳丽三千放着都不要,整个庞大的王朝帝国差点因他而断子绝孙,但凡大理寺审查大案,那些受刑的囚犯死活闭嘴不肯招供,然而,只要他一到场上……这个男人,刘妈妈和月桐这时才警觉发现,姑娘,是对的!只要一个首相夫人的名分就够了,其他,真的不要多想。 男人道:「你们都出去——」 月桐和刘妈妈抖着眼皮相视一眼。 江沅看出她们的不放心,赶紧打着哑语,「没事儿,你们都下去吧——」 傅楚一边负手,一边轻眯起眼睛,他自然看不懂一个哑巴女孩儿的声势。 她在对他微笑,那种明明害怕,却又一副从容无所畏惧的笑意。 傅楚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顷刻间,又觉得有意思极了。 推门关门的声音须臾轻轻传来,月桐和刘妈妈只好出去。 门外,传来月桐和刘妈妈紧张焦虑的交谈声音。 月桐:「姑娘,姑娘今儿这晚上会不会出事呀!我好担心!」 刘妈妈啐:「你个乌鸦嘴!咱们姑娘会出什么事儿?这姑爷再怕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现在,咱们只管往好的方面想!」 「……」江沅尴尬难为情极了。 她这乳母刘氏,一向大嗓门,就算压着声音故意说得很小,免不了还是有风吹一两句进来。 江沅有些不知所措,她赶紧去观察打量男子的表情,索性,这傅楚眉毛都未动一下,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放心上。 龙凤喜烛忽然爆出一团团响亮亮烛花,发出毕剥毕剥声音。两人就站在灯影里,大红的喜墙,大红的帐幔子,也不知到底站了多久。傅楚本有意要进来捉弄捉弄这女孩儿,他一直就故意不说话不吭声,像是有意在僵对方,看她怎么应对。他也不知为何对这事儿觉得好玩。江沅不知是不是也看出男人心思,他就像个雕塑立在自己跟前动也不动,盯着她,嘴角还是她常见的那种似笑非笑。她摸摸脸,自然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秀面红得厉害。 男人的浓密睫毛一忽儿徐徐下垂,视线不知何时又移动她胸口上。 江沅惊吓得微微一张小嘴,这才注意,先前本是以为这男子再不进来了,今夜会独守龙凤喜烛到天明,她把那身笨拙的大红喜服早就脱了,只穿了一件玫粉色内衫,领间有一颗珍珠扣松了,莹白的皮肤堪堪正露在男人眼皮下。自然这样子实在太过失仪。 「我、我赶紧去把那婚礼喜服穿上——」 她匆忙慌乱打了个手势,就要转身。 男人干脆伸手拉拽她手肘。「不用换了!反正,一会儿圆房咱们都会坦诚赤露相待的——」 好看的嘴角噙着笑,自然,是促狭捉弄的笑。 江沅咬着下唇,小耳垂红得就要滴血。接着,又是好一阵尴尬沉默。他也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肘。 傅楚忽然蹙蹙眉,他一向是个洁癖严重的人,抬起袖子,发现自己手背有点脏迹油污污的痕迹。 江沅自尊心霎时受损,以为男子刚才拉过她,所以才…… 傅楚道:「哼,这个傅容!刚才溅了我一手的汤油渍渍!」 江沅顿时才松口气。傅楚又一会儿去照房间里的镜子,非常嫌弃自己地,用手理理自己鬓髮,对着镜子发现不仅自己手脏脸也弄脏了,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酒水油污污味儿。江沅像是终于懂得什么,便转身很自然地去房间一角置放的金色铜盆给他绞帕子过来。
第14页 傅楚一怔,软软的白帕子,带着香,轻轻伸到自己面前。 他又笑了,「你给我擦!」 就像个小孩子故意要使唤依赖大人。 江沅倒很安静老实,果真给他擦起来。她给他细细擦完了脸,又擦手。男人个子很高,女孩儿连肩部的位置都不够。擦脸的时候,她擦得颇为费力,男人倒还挺会闭着眼睛享受——也许,娶个妻子感觉也不错的,他需要的,有个人端端茶,递递水,缝缝补补,这个女孩儿确实能够满足他。 「给我说说你的事?你是怎么哑的?」 擦干净擦完毕了,他令她一起坐床边上同他说说话。 江沅手打着哑语:「我是……四岁那年,发了好严重一场高热!」 ……当然,哑语他可是听不懂的。 他便轻轻伸出手,女孩儿遂小心翼翼,就着他手,在他掌心里细细地告诉,细细地写。 「四岁……」 他向来没有温度的眼睛终于出现剎那的恍惚与共情。「四岁的那年,正好,我也差点经歷个大危险死了——」 她啊地又一怔,他低低垂了睫毛,又眼神复杂笑了。 把手从女孩儿那里又收回去,遂看着自己手掌心,像是在诉说别人家的往事。 「那年我父亲正好生了大病,家里穷得舀米不上锅,我母亲最后让我把一件旧的棉袄拿去当铺里当——」 「是了,瞧我在说什么?你们这种大家闺秀,生来不缺吃穿,哪里会听得懂这些?」 表情一垮,脸说变就变。 江沅打着手势哑语,「不!我懂!」她表示,「我想听,也很愿意听的!」 傅楚愤怒地盯着她看,盯着盯着,眼神中出现阴阳怪气。「娘子,咱们还是快些洞房吧,你给我脱衣服,好赶快睡觉,嗯?」 第8章 哄你睡觉(捉虫)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这天晚上,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江沅很久很久才得明白,这个男人,不会轻易去碰女人,或者换句话说,这个男人不会轻易允许被别人碰。 江沅的脸就像是他眼中的一张白纸,干净得让他不忍心,同时让自己自惭形秽。 他早已脏了,又何必去弄脏别人。 他的那阴阳怪气与愤怒,江沅也是得很久以后才懂得,他背负了一重又一重伤,本该早已结痂了,然而,不知为什么,面对江沅这样一张干净纤尘不染的脸,他又流出血来。 「你给我脱衣服吧,都说,人这一生有几样好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不洞房,怎么叫花烛之夜?」 他很快收了那抹阴阳怪气与愤怒,一脸云淡风轻,闭着眼睛,从床沿边站起来,让江沅给他脱衣服,表情严肃就跟真的。 江沅颤颤地感到无措,这是她的义务,她既欲想男人保她这一生声誉地位无忧,那义务就是託辞不了的。 「她们之前有教过你吗?」 「啊,什么?」 她又用一双惊怯茫然的眼睛望着他。 「当然是圆房,她们当真就没教过你?」 说着,把江沅手拉向自己腰带,示意给他先解开。 江沅低垂眼睫毛,浓密的睫毛蝶翅般轻颤,躲躲闪闪,她用哑语回答教过的。 傅楚笑:「那好吧,就按照她们教你的那样做吧!」 江沅脸红得像晒红的桃子,心扑通扑通地跳动,把脸扭一边,硬着头皮,开始手儿不停哆嗦打颤去给他解系在腰间玉带。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让你很害怕?」 江沅低着头,仍在哆嗦地解,咬着贝齿,没吭声。 她的粉嫩嫩小耳垂坠着一对嵌水晶宝石的金色耳环,映着红烛灯火,在他的眼皮一闪一闪。 他用手指轻轻去勾动她的耳坠子,像个顽皮的孩子。 忽然,他说,「名誉对你真那么重要?到底有多重要,女孩子通常失节,很多人为求博得个好名声,会当场碰死,怎么,你既那么在乎这些,为什么不也做那贞洁烈妇?」 江沅万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她该怎么回答他呢?他的意思,她明白了,当时,他们从一张床、她又赤身露体地醒来,如果,她是真的在乎名誉,就该也学那些烈妇去碰死。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真碰死了,那不就坐实了□□无耻的贱死,碰死,只能让人更加笑话无耻。 「所以!」 他像是看懂她,替她回答,「我风风光光娶你,去你们府上提亲,就是对你最好的挽尊止损,对不对?」 江沅点点头,倒也老实,既不分辨,也不否定。 忽然,只听男人皱眉唉哟一声,「——你想勒死我,是不是?」 男人系在腰间玉带非常繁复,金累丝镶宝石,什么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等共九十九颗,象徵长长久久,婚礼服系弄得如此堂皇,自然扣解起来也非常痛苦。江沅哪里弄过这玩意儿,她把对方的这条玉带不是解,反倒是使劲儿往腰腹上再狠狠一勒,傅楚喝了很多的酒,这一勒,直有种肠子快要被勒段的感觉。江沅慌了,赶忙又去松,哪知道越弄越糟糕,反而又把男人腰给使劲儿勒住了。 她吓呆了:我、我不会解这个啊…… 傅楚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快要被勒得腹部断裂的感觉,他不停地喘着气摆手让江沅走开,自己赶紧低下头费力重新去解,终于,解开了,松口大气。
第15页 「你想勒死我!谋杀亲夫!」 江沅连忙摆手,一步步后退,「不,我不是故意的……」 傅楚恶作剧兴起,拦腰打横抱起江沅的腰就往喜床上一丢,再压过去。「好啊,你真的想谋杀亲夫!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说着,俯首就要下嘴,去亲她。 江沅勐地偏过头去。眼泪从眼角滚落出来。 其实,江沅真的是吓到了。男人表情狰狞兇悍,她以为他真生气了。 可是,这一抹眼泪,却刺痛了傅楚。 他慢慢地放开她,唿吸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眼睛里有嫌弃,有噁心与厌恶。 他冷冷翘起嘴角,倒也不跟个小姑娘生气。 松开她之后,又重新整整自己凌乱的大红喜服,整着整着,仿佛又嫌烦,干脆脱了,往地上一撂。「帮我脱靴子——」 他双手支着后脑勺,躺在床榻的大枕头上,仰望着喜床上的帐顶子花纹,什么龙凤呈祥,百子图,他觉得很像一个讽刺笑话。 「帮我脱靴——」自然是对江沅的惩罚,对她所流露的那抹厌恶与噁心的惩罚。 江沅也抖整了自己的衣服头髮,他把一双足翘在她面前,故意吊儿郎当。她无声地,还真帮他脱起靴来。纤白的小手,像春天新发的笋。傅楚心尖随着足上女孩子的碰触轻轻一颤。瞧,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慢慢地又直身坐起来,盯着她,目光从上而下,细细打量。 她是一副完全隐忍的、苟且偷生的微笑表情,他心就越发感觉疼痛了。 恍恍惚惚,又是许多年前—— 「曹公公,来,让小的服侍您脱靴——」 那时候,为了復仇,给一个满身酸腐臭味的老太监倒夜香,服侍他穿衣脱靴,隐忍卑贱。 他的唿吸一阵阵紧迫起来,头疼欲裂。 到底把女孩子给拉了起来,命令她从床沿边站起又拉到床上好生坐着。 又像是赌气,又像是在逃避,匆匆忙忙,摊开了大红的锦绣被褥往身上懒懒一盖,侧过身背对江沅而卧,「睡吧,天不早了,都要亮了!」 江沅窸窸窣窣,轻轻地脱掉自己的大红绣花鞋,这下子,她的眼泪真的滚出来了。 男子给她一种手足无措慌乱迷茫、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有些时候,生活中前途艰难险阻她想像过,可是想像是一回事,真要这么贴近了,相处起来,又那么茫然恐惧无措。她不知该如何与这个男子相处,更不知如何去和他这样新婚洞房花烛过一夜。 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 好冷,到了夜里,夜深露重,窗户没关严实,扑扑的风吹进来,男人把新婚的大红被子全裹在他身上了,她只能抱着膝,茫然而不足地坐躺在这大红的喜床上。被子床单下,铺了太多的花生、桂圆、红枣……还有一张雪白的贞洁帕。她冷得直牙关哆嗦,难道,就这么坐一夜吗? 男人气急了,这女孩儿,他让她坐在那儿就坐在那儿,像个木雕桩子似的,又像是他真在虐待她一样。 他是那样一个男人吗?小肚鸡肠、狭窄得会跟一个捻着针线的小脚婆娘斤斤计较? 「你过来!」 「……」 江沅抬头一愣。眼如黑亮的星星宝石似茫然惊愕看着他。 傅楚弯起唇畔笑,一边支起身来重新理被子,一边对江沅道:「今儿这晚上,咱们将就一下,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我是……」 他顿住,「明天,我搬去另外房间睡,今天实在是喝多了,不想动!」 他一怔,抬头眯眼去看江沅。「怎么了,你不相信?」 江沅遂什么也不再说,乖乖地躺在他身侧,他帮她又把被子给盖理好,然后,听他说道:「花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叫: 『你娘带个花针扎,绣花针,花衣线,绣个荷包你娘看』……」 江沅顿时完全就愣住了,像看怪物似地看他。 男人又说又唱,画风变得太快让她应付不来。 男人笑:「唱个儿歌给你听,哄你睡觉啊……」 打了个哈欠,接着,把身子和脸又侧向一边,像是很困很困,低低垂了两下浓密好看的睫毛,就终于熬不住睡着了。 江沅也半支起身来,细细地去打量看他。她把手一忽儿又轻轻拉扯他完全盖在自己身上被子,因为他身上几乎是空的,衣衫穿得整整齐齐什么也没盖,全部让给她了。他睡床里侧,她睡在床外面,被月光映着脸。她的眼睛须臾湿润起来,心咚咚直跳不跳。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真是……太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人在看啊,冒个泡让作者感受你们的存在啊~~~~~么么哒。 第9章 要求 江沅就这样成了傅楚的妻子,首相夫人。 从曾经在江家过得憋屈窝囊的大姑娘,到如今身份,江沅还是活得像做梦。 晚上,自然没和丈夫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她醒来时,大红的喜床空空荡,红纱罗帐在微风里轻轻盪着,鸳鸯被仍旧盖在她身,被褥里是热乎乎,仿佛还留有昨儿晚上男子的气息。江沅伸手,轻轻去触摸男人所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他的气味,那种清冷而孤独的香,就像冬天盛开的腊梅花儿。 她想起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好看鼻樑,灯火影里,雪白打着柔光、玉一般光润肌肤。
第16页 他时而笑、时而冷酷皱眉,总是阴晴不定。 他居然给她唱起儿歌,什么「花喜鹊,站树杈……」 江沅忍不住噗呲一声就笑了。真是好奇怪的男人! 忽然,笑着笑着她又不笑了,男人是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江沅怔怔伸手,去摸自己胸口。 昨儿晚上,傅楚在梦呓,不,应该是梦游,也许是喝多了酒,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恐怖物事,傅楚一下子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把江沅给盖在他身上的被褥一撂,手捧着那张英俊面容,眼泪从指缝大汩大汩流出—— 男人在哭。 江沅没有看错,他真的在哭。 这是一个实在静谧难言的夜晚,仿佛窥破了这男人惊天秘密,平时里,那么冷肠冷心的男人,居然流起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江沅这夜浅眠,她怎么可能一下睡得着,就那么吃惊错愕地看着他,张大了小嘴,连唿吸都不敢唿吸了。 男人哭着哭着,又从床榻下去,从她的身边经过,宽大的袍袖掠过她鼻樑,傅楚也不知从那里抽出一把宝剑,对着空气,边挥舞边怒骂吶喊:「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这些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们!」 摇曳的烛光里,那张俊美妖冶的脸,恐怖狰狞。 江沅抱着脑袋,蜷缩在床,连身子动都不敢动。 就那么闹了好一阵儿,忽然,男人也像是有点清醒了,看着江沅胆小可怜害怕蜷缩在床样子,手中的宝剑哐啷一扔,重新又躺回床,背对着江沅,便不再吭声出气了。 江沅的身子瑟瑟地抖。 他也不知是睡着的梦话,还是没有睡着,许是感到江沅的抖颤,把她那双冰凉的小手轻轻握了握,捏着放在自己胸口,像是要焐热她。 「你的手好冰凉……」 江沅的手足常年不温,即使夏天,到了半夜,都是寒气凝重。 他把她那小手轻轻捏握在他胸口,江沅感受着对方那突突直跳的心脏,她还在抖。 他又使劲地捏了捏。「我也怕冷……」 他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兄弟姊妹多,一个个的没有衣穿,大冷的天,缝个麻布口袋套在身上,自己去染了色,在里面加一层棉花,就是过冬的冬衣了。」 「春天暖了,就把那些棉花抽出来藏好,那麻布做的衣服,就又变成了单衣……」 「还是炎热的夏天最好啊,夏天可以什么不用穿,随随便便套个破布在身上就变得像个人了!」 「……」 江沅鼻翼酸楚,手也不那么抖了。 「睡吧,这样好的被褥,这样暖和的床,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他见她的小手终于被焐热了,便轻轻地放开她,继续阖着睫毛,睡着了。 这一夜,江沅仿佛经歷太多太多。 对男人,恐惧,战慄,却又莫名生出一抹心酸来。 自古天降大任于斯人,想必,他能爬到今天位置,也不知受了多少烈火煎熬。 他也实在不容易吧? *** 江沅一直反应不过来自己已是傅楚的妻子。 相府很大,其金碧辉煌,布局奢华,堪比一座亲王府。 府邸多进四合院,建筑又分东、中、西路。才是嫁来头一天,江沅自然还没来得及好好理清这处府宅。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了,然而江沅却觉得自己倒像是这里的住客。她因哑疾,先前本就不免有些自卑敏感,如今,看了这差不多大了江府好几十倍的院子,那种自卑感又冒出来。她现在这处婚房可谓是正堂了,也是日后要常居之地,辉煌气派自不用说。推开窗,能看见湖,看见花园,看见翠山碧水,以及曲径幽台。屋子的瓦一律採用碧色琉璃,大厅内有雕饰精美的楠木做隔段,相府把它取名叫朗润园。里面的古董、玉器、摆件,也是有多奢华就有多奢华。 不过,江沅倒是隐隐约约能够理解了,包括为什么这傅楚娶她、聘礼婚礼排场要搞那么隆重,她想起昨儿夜里男人的一席梦话…… 男人早早地起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天不见亮,大概是去洗澡了,据说,这人洁癖严重,一天有时甚至洗好几次澡,就像有什么始终擦不干净,月桐和刘妈妈就赶紧守在外面探听消息、等着进屋伺候。 清早,一进来,两个僕婢就紧张兮兮问,把她拉着上看下看,左检查右检查,「姑娘,您昨儿、昨儿没什么事吧?」 刘妈妈和月桐查验姑娘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正自宽心,却忽然看见昨儿夜里傅楚扔在地上抽出来的宝剑,亮闪闪躺在地上,还有好些花瓶玉器被砸得七零八碎,刘妈妈头一晕,吓得气都不敢出,「呀!姑娘,昨儿这姑爷他——」江沅赶紧打着哑语,安抚这两个衷心的僕婢,「我没事儿,你们都放心吧!真没事!」 刘妈妈:「那这剑是?还有这些砸碎的东西?」 如此,江沅免不得又打手势解释一番。 刘妈妈道:「真的?这也太怪了!还好没有伤到你!」 忽然,月桐红着脸问,「姑娘,那,这姑爷和您昨儿夜里有没有那个?」 江沅脸一红,「没有。」 *** 月桐和刘妈妈一推门进来,后便有无数个丫头婆子,由一个管事老嬷嬷领着,手里捧的捧托盘,端的端铜盆,鱼贯而入,恭恭敬敬跪在她面前,要服侍她更衣洗漱穿戴。而就是这些隆重奢华氛围,这些对她恭敬得不像样子的丫头婆子,还有处处可透着的相府腐败奢迷生活,江沅才总算开始意识,她现在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了。
第17页 管事嬷嬷领着下人服侍她更衣,洗漱种种,其动作各种仔细谨慎小心,之后,又鱼贯手捧出一套套衣裙、各式髮饰钗环,还有什么胭脂水粉画眉之墨,全都是精美无比的贡缎料子、吴绫蜀锦所剪裁而成,东西,全都市江沅甚少见过的。 月桐和刘妈妈各拿出几样挑选看,「呀,姑娘,这样好的料子,怕是宫里的贵妃公主们才够穿的吧?」 月桐也欢喜地说,「姑娘,这些胭脂水粉,好像也是宫里那些娘娘公主们才够有的——」 月桐又把其中一个抹身子的玉容膏揭了盒盖儿,拿于鼻端嗅嗅闻闻,「对!奴婢记得!那次,咱们府上的二姑娘想要这种东西,太太老爷也是托人了又托人,走了一层又一层关系才弄到手,据说,这东西一抹身,肌肤会养得比水还样滋润灵透……」 之后,又去看其他的,什么髮饰钗环项鍊戒指,也都是她们身为江府这种穷门酸户,难得见过的。 江沅突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她以前在江家过得自是捉襟见肘,江府内囊空空,自然没多少银子为个不受宠的哑女儿搞这些奢华派头,即便是稍微好的,都是先满足妹妹江泓再说,她一直是犄角旮旯里最不惹人注目的残疾小姐,所穿所用所戴,都是妹妹江泓挑选剩下才轮得到她。 江沅忐忑,是因为她嫁给男人当然有图,不过却不是真正要图这些东西。 人生最忌满,满了就意味着亏,向来过得穷酸落魄的江家大姑娘,一下子这么风光体面起来,她莫名感到心虚惶恐。 那管事嬷嬷是个精明人,估计看出了她和月桐刘妈妈等惊讶,笑道:「咱们相爷说了,您是他的夫人,您一走出去,就代表着他的体面尊位,所穿戴用的东西,自然是要挑选最最好的,别说是宫里的娘娘公主能用,就是她们不能用的,夫人您也该活着想尽办法受用!」 「他还让奴婢转告您一句,这些东西啊,像什么衣服啊首饰的,戴不完穿不完就扔掉,只一样,别提他节省!他也不需要您节省!」 「这,还只是个开头呢!」 江沅心一跳。 她眼眸迷濛,忽又想起昨夜里傅楚握着她的手在胸口:「我也怕冷……」 「小时候,兄弟姊妹太多了,没有衣服穿……」 她恍恍惚惚对那管事嬷嬷点个头,「我懂了,明白了!」 *** 江沅压根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她是读四书五经、甚至《列女传》长大的。 对爱情的最初想像与理解,或许就那八个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她是一个老实、又太过安分规矩的女子。她保守,矜持,心思古板教条,过于看重名誉。 之前,和陆钟毓订下娃娃亲,哪知四岁突然意外发了场高热,把嗓子烧哑了,而陆钟毓那时也才八岁,惶恐害怕地听说他以后将娶的新娘是个哑巴,便赶紧跑来说不干,并要亲自看看这个令他满肚子窝火憋屈的哑巴未婚妻。那时,陆家老太爷还在,祖母身体健康硬朗还能护着她。陆钟毓气唿唿跑过来本想给她点颜色瞧的——要娶一个哑巴当媳妇,他可不干。 然而,当只有八岁的小男孩儿,看着一个长得雪肤花貌的小女娃,就那么可怜凄楚躺在床,有口说不出话,眼睛里全是泪,那么安静,那么楚楚可怜。 陆钟毓心一下软了,如同山野溪水化冻。 他为了逗她笑,不停给她扮鬼脸说笑话,还在外面砍了一根竹子给她当马骑。 那是江沅对爱情的最初想像与理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没有轰轰烈烈,两个人常常一块儿下棋看书,聊天、聊地、聊人生。 江沅想像的,以后与丈夫陆钟毓的婚姻生活,也是那崇高的八个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现在,江沅对人世间的男女情爱没有任何想像力了,它们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现在,她只消好好当这个男人的妻子,老老实实,安守本分,甚至于,她都不敢去想和傅楚生孩子的事。 她是一个从小缺乏父爱母爱的女孩子,下一代若是不能保证无缺的父爱与母爱,孩子就不应该被生出来。 傅楚也许以后会娶几个小妾,也许在外面也有女人,说不定现在就有也未可知。 不过,她不管这些的,她现在所求的,也是那安稳两字。 *** 「我想,去给公公婆婆敬个茶!」 傅楚是没有父母亲的,他们早就亡故。然而,江沅觉得处于礼数、这个儿媳的本分,即便是灵位,也应该去拜一拜。 傅楚微有些吃惊。两人正用早膳,晨间的太阳从雕花窗穿进来,柔和打在他们两人身上。 傅楚慢条斯理捧着一碗米粥喝,盯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他这天早上真好看,江沅看过他穿正式官服,看过他穿厚重喜服,却从未看过姿态慵懒地随便一件家常袍,头髮上松松挽一根白玉簪,眉目间有种别样风流勾人魂魄姿态。 她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扭过脸慌乱躲避。 「你要去也可以,先把早膳用了。」 江沅点点头。 傅楚的父母牌位设在相府一大祠堂。 月桐给她铺好蒲团,她撩裙跪在蒲团上,捻香上香,给亡故公公婆婆一叩首,再叩首。 傅楚负手站于她身后,瞳仁复杂,若有所思。
第18页 终于,拜见完了,她起来,姿态娴雅庄重。 傅楚又一晃神,笑:「你这样子贤惠孝顺模样,我父母亲若在世,怕是很满意他们这个儿媳妇的。」 江沅小脸一红,也不知是男人是在讽刺他还是真心话。 . 「三天后归宁回门,你,会陪我回去吗?」 之后,两人走路上,她打着手势哑语,有点忐忑地问。 「嗯?」 月桐赶紧翻译,「姑爷,咱们姑娘的意思是说,三天后回门,您会陪咱们姑娘回去吗?」 傅楚:「你很在意你那对父母?」 江沅表情复杂,竟不知如何回答。 傅楚笑:「你的那对父母亲,不要也罢,还回个什么门儿?」 说着,理都不理她,负手继续前走。 江沅急了,赶紧上前。「他们、他们会觉得我嫁得憋屈!我夫君也并不看重我,这也是您的面子啊!」 「事实上,不仅是我父母,还有江家那些其他族人,他们也会有些不好想法和闲言碎语的!」 「我、我是为你的面子着想......」 傅楚愠怒:「你管他们怎么想?混帐!面子?什么面子?本相的面子早就抹在地上被狗吃了!」 这话许是一根针,无意间戳中了他某个点。 江沅低垂着眼睫毛,不说话了,有些无奈,更多是尴尬不知所措。 傅楚最看不得她这副样子,便笑笑,手支在一朱红栏杆旁,吊儿郎当,勾着她下巴,道:「可以的!要夫君我给你颜面、撑场子呢,除非,你求我!好好地求求我!」 江沅啊地惊茫抬眼看他。 「叫我一声相公,嗯?或者,叫我一声哥哥也行?」 「对,就叫我一声哥哥?」 男人便把脸越发凑近了她,眼对眼,唇对唇,并用另只手去搂对方的细腰,那唇与唇只有几根头髮丝儿的距离。 他的手把她的腰掐着楼着,又重重隔着衣料狠狠一捏,又揉,又捏。 江沅一时更加无措了,心跳如剧,头也是昏的。 她是个哑巴。 这个男人,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的洋相与笑话。 第10章 神仙妃子(增加内容) 陆钟毓到底听从家族安排、父亲逼迫,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订婚。 这个女人,甚至让他说不尽反感讨厌。 「这茶……好像有点糙啊!」 「这点心,看着也丑里吧唧的,一点也不精緻,啧啧,还是咱们宫中的东西好!本公主吃惯了宫里的东西,吃外面的,就觉噁心膈应了!」 她是公主,封号永宁,宫中柳太妃的女儿。 陆钟毓这父亲阿谀拍马的技巧可谓一流,能屈能伸,事实,在江沅没有出事前,三天两头地,他这父亲就想撮合这两人——如今,总算是遂了心愿。 论气质容貌,甭说眼下这位是皇家公主,可是在陆钟毓眼中,却是连江沅一根头髮丝都不如。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却透着矫精,皮肤白,却不是那种江沅自然水嫩不加修饰的干净清透,而是涂了厚厚的脂粉。 鼻头有一点两点的小雀斑,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穿牡丹花锦缎窄袖交领襦裙,头上的龙凤珠钗珍珠穗坠在额头一晃一晃的。 陆钟毓此时觉得自己就像个木偶。 他又想起了曾经江沅文文静静坐在他对面的样子,目光不禁漾出悲楚来。 陆尚书赶紧尴尬红着脸给永宁公主重新沏茶,「公主,府上简陋,自然比不过您在皇宫的日常所用,不过,万请公主海涵见谅,这、这真的已经是咱们府上最好厨娘弄的点心,也是最好的茶了!——您瞧,这是顶级的洞庭碧螺春,下官从来还没把这种上好茶拿出来轻易待客!」 永宁公主鄙夷地瘪嘴。「你,过来,帮我擦擦手,我这手弄脏了,沾了点糕点渍渍——」 陆钟毓恍然一怔愣,忽而一只女人的手伸到他面前。 陆钟毓剑眉聚拢,手在桌下悄悄握紧拳头。 他父亲陆尚书不停给他使唤眼色,「公主在叫你呢,钟毓?钟毓?!」 公主道:「哟!苦着这么一张脸,比那土里挖出来的棺材板还难看,就像人欠了他一万两没换似的,我说陆尚书,贵府这位陆公子,好像不太愿意当本公主的驸马爷呢?可您老人家不是一直说,他对本公主早就思慕了良久么?」 陆尚书不断赔笑脸,「公主,他害羞!真的!他不好意思呢!」 又急忙不停给陆钟毓递眼色咳嗽,盯着他,一副威胁警告。 那公主的一只手,还伸在他面前。 陆钟毓闭闭眼睛,忍着窝囊,忍气吞声,到底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丝帕给那公主擦起手背。 陆尚书笑了,「你看,公主啊,这小子就是害羞呢!脸红得什么似的?」 如斯这番,陆府花园凉亭,春花烂漫,陆尚书保媒拉縴似又好一番,暗中给陆钟毓递眼色,不断提醒,你个小畜生,你要是弄砸了、得罪了公主,看老子不给你好果子吃。一忽儿便道:「你们在这里慢慢聊,老夫有事需得去一趟,钟毓,你好好陪公主散心!」 陆钟毓觉得自己像漂泊在他乡的异客,他的周围,一片原始洪荒的地带,无边无际的空旷、寂寥、凄凉包围着他。 他从小惧于父亲之威,母亲早丧,陆尚书后又娶了续弦,他作为陆家的嫡长子,父亲的粗暴鞭条严训中长大,他做得最最勇敢的事,就是之前陆尚书好几次反对他和江沅婚约,想他另娶,他对着这个父亲据理力争。
第19页 他看着眼前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这就是他将要朝夕相处的妻子吗? 真是讽刺!他成了驸马爷。 江沅总是很安静很温柔,她的美,在他眼里都还是其次,他在她身上似乎总会找到一种常年缺乏的母性柔软温情。 他的嘴角渐渐轻扬起来:江沅,沅妹,沅妹…… 「本宫知道你很不待见我!」 一道声音将他飘飞远的思绪打断。 陆钟毓嘴角下沉,不笑了,恍惚飞远的神情收回,又是那种痛楚无比、凄凉无助的落寞表情。 永宁公主倨傲鄙夷地说道,「陆公子,你以为,我很愿意下嫁给你吗?」 她冷着眼斜乜着盯他。「本公主也是被逼的——」 永宁公主心里又恨又气,又郁郁寡欢。 那个人,他娶妻了,宁愿随随便便娶一个哑巴,都不当她的驸马…… *** 江家人眼中,尤其江景烁夫妇看来,那傅楚会娶女儿江沅根本就是一鬼打墙的事。 这傅楚,杀人不眨眼,心比煤炭还黑,怎么可能会因一时那日在老太太寿宴上之事,要对她们江沅负起责任来。 怎么看,也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呵!你们不明白,女儿我可看得仔细清楚!」 「什么?」 今日三朝回门之日了。江景烁的宝贝小女儿江泓懒洋洋坐在一椅子,手拿着一小把镜很是自恋照着。就因为这回门的日子,她窝气得很,一大早催什么把她催起来,害她连懒觉都睡不成。江景烁夫妇正为这事儿急得火烧火燎,江氏一族早就负责好招待迎接一事,各种隆重盛大,要是不回来,可是会丢人现眼,会让多少人看笑话。 「你们想啊!」 江泓袖了镜子,又给他们夫妇仔细分析,「我这姐姐有哑疾,那傅楚凭什么又会娶她呢?难道说,就因为我这姐姐长得美?」 她嗤地一下,像说笑话。「帝京城那么多的美女,环肥燕瘦一堆,女儿还听说,有个太妃的公主对这男人也有意思,想让他做驸马,这男人偏都不干!所以我猜呀,八成,他是别有所图!有什么阴险计谋!」 江景烁夫妇相视一眼。「哟,那你说说,你这姐姐有什么可这男人图的?这男人,对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使?」 江泓道:「估计、多半是娶来做药引子!我看过话本子上有写那些乱七八糟稀奇古怪事儿,有一种男人,靠吸取女人身上的血来养生,进而延年益寿,那傅楚,听说都快三十了,你们看他那面容,年轻保养得就跟刚刚二十似的,鬼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养的容貌!」 裴氏笑:「这傻孩子,怎地胡说八道!啐!哪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想明白了什么?」 「真的真的!你们别不信!」 江泓急切地从椅子跳起来:「今儿不是三朝回门日了?看你们心急等成这样子,要是,这男人不来,也不给咱们江家面子——不对不对,是不给我姐姐的面子,瞧不起咱们人家,他要是真的诚心实意娶我姐姐,没有别的目的,就肯定会来的!我们来打个赌!」 江景烁嘆道:「哎!傻气!不准再添乱了!更不准胡说八道!」 裴氏道:「是啊,你这是在诅咒你姐姐,也不想想,你姐姐也怪可怜的,现在,嫁去那相府,到底怎样?是死是活,表面看着很风光,实则要应付那么一个男人,不知道会有多少辛苦?你不说关心她就罢了,怎么诅咒起她来?她是你的亲姐姐,就算你们姊妹感情不深,你这个做妹妹,都不该这样诅咒你姐姐的!」 江泓两眼一下就冒了火,胸口憋了一团气。「我诅咒她?!」 「——好,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如今,你们都开始把心眼偏向她了!你们嫌弃我了!」 「姐姐!姐姐!你们就知道我这姐姐!也不关心我了!」 「呵,我知道,人家现在嫁得好,嫁得风光嘛,攀上高枝儿了,咱们全家老小都要跟着鸡犬升天了!」 「所以,你们开始嫌弃我了!我知道!」 说着,从袖中抽出帕子抽抽噎噎哭。 江景烁夫妇赶紧上前,「哟!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裴氏把小女儿抱着拍着哄着,「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呢!你这傻孩子,你是我们的心肝儿肉,疼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你?乖,快别哭了啊!仔细丫头们看笑话!」 接着,又心肝儿肉好一通劝,这江家的小宝贝江泓才算平息怒火,止了哭。 . 江沅和同她夫君傅楚,归宁回门时,正是那江泓的哭声刚刚好容易给哄了止住。 一大马车登门礼物,又是这样,又是那样的,足足好几大箱。小厮们抬的抬,搬的搬。 有人立门长喝一声:「——相爷和大姑娘回门了!」 江沅的侍女月桐笑吟吟轻撩车帘子,须臾,江沅下得轿来。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绮绣丹裳,蹑蹈丝履。 众人赶紧出来迎接,一个个全都看得惊呆了。 简直惊为天人,这哪里还是从前的江沅,不,这样的通身气派穿着打扮,又加上她那样的国色天香般容貌,简直是神仙妃子下凡。 「呀!沅儿啊!你可算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你!瞧,这才刚嫁人不过两天,就像变了个人!变漂亮了!」
第20页 裴氏首先过来抱她,笑着迎她,一副亲切慈母样子。自然,院门还站有好多其他房的亲族,裴氏才刚一说完,江景烁也急忙走过来,迎接问:「沅儿,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这门不回来呢!对了,不是说你和夫君一起回来的?他人呢?」 左右一看,傅楚穿戴周正、衣冠楚楚下了马车。「岳父大人,岳母——」 男人眉眼如春,负手上前两步,微微一颔首,笑。 众人都惊了。 江沅事实上也惊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将这一声岳父岳母叫得如此清朗、如此不矜不伐。 . 江沅其实也没想过这男人今天会来的。 据这几天对他的观察,和对他传说声名的理解,他并非是那种愿去做自己不喜欢、或厌恶之事。 江沅自然也看得出,傅楚对她府上的这些亲戚父母有反感厌恶、是不屑一顾的。 可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答应她来了。 她回忆起那天——「你求我,叫我一声相公或者哥哥。」 手一併重重掐着她细腰,明知她有哑疾不能说话偏捉弄。 江沅真的很搞不懂这个男人。 她的嘴角还是扬起一缕浅浅的微笑,对于这事儿,说来,她到底还是感激他的。 他又一次给了她风光与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一下,男二后面会很被虐很惨~ 傅楚:啪啪~来,娘子不怕,老公给你长脸! 第11章 他来救她 那天的傅楚真的是给足了江沅面子,让她脸上十分光彩。 礼贤下士、温文有礼唤江沅父母岳父岳母就罢了,其他长辈晚辈面前也是不倨傲,脾气温和。 江府上下,张灯结彩,备迎着这回门宴,一个个脸上不可思议极了。男人的每一个表情举动,都意味着对妻子的尊重和体贴。除此,中午用膳时,他竟亲自给江沅舀了一碗汤,「来,多吃点东西,你太瘦了!」他眉眼还是那么温润如春,隐含着笑。江沅拿筷子的手忽然一抖,差点筷子掉在地上。接过相公递来的汤,哑语示意:「谢谢!」便百思不得其解小口喝起来。 江泓这天可是气极了,一双眼睛忽而扫扫姐姐江沅,又扫扫傅楚。 她手也拿着玉箸,却什么也吃不下,身体僵硬。 她已经因上午那番话狠狠打了脸,心里很不舒服。 今天所有人似乎都在讨好着江沅,所有人眼里仿佛只有姐姐江沅,这在很多场合里,她还是第一次受冷落。 越想越不舒服,父母亲还不停地给姐姐江沅夹菜,说道:「沅儿啊,你真是好福气的孩子!您瞧,相爷还亲自给你夹菜舀汤,以后啊,早点给傅家开枝散叶,尽力做好一个媳妇的本分知道吗?你是个哑巴,相爷也不嫌弃你!真好!好!」 江沅心里顿时像生了一根刺,江景烁这话让她不舒服极了。 江泓正要冷笑,却听傅楚说道:「岳父大人,这样贬低说你的女儿,我也是开了眼界,你觉得她哑了不好,但我觉得,她哪里都好,倒是我配不上她!」 说着,一只手伸过来轻抚江沅鬓角,目光含宠溺,「娘子,我找到你,是我的三生有幸!」 江沅背皮一抖,天,他是怎么了? 江泓实在心里复杂极了,有点堵得慌。「姐夫,那如此说来,你们能成姻缘,是不是还得感谢我呢?」 傅楚边用丝巾擦嘴角,示意吃饱了。他没回答江泓的话,更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就那么把小姨子冷着,也不搭理。江泓被臊得慌,心里越发气了。傅楚一会儿终于开口了,道:「你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小姐,做出了那样的事,你觉得很好意思吗?」江泓低垂着睫毛,脸羞得绯红。「我,我……」 江景烁旁边笑着,像是要打断:「相爷,下官听说,翰林院好像有一个空缺,下官在想......」 傅楚道:「不错!是有!怎么,岳父大人您是准备打算?」 裴氏立即帮丈夫说:「这说起来呀,相爷您能屈尊叫咱们一声岳父岳母,真是下官夫妇的荣幸!简直太受宠若惊了!只是,我这相公不争气,到现在,还只兵部挂了个小小侍郎的职,说出来都不好意思,所以,为着相爷您的名誉考虑,我和您岳父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傅楚想也不想:「好啊!岳父大人想进翰林院,这很简单!」 江沅脸却是挂不住地,一抹红晕很快飞上双颊,右手轻轻拉扯旁边丈夫衣袖,示意什么。 傅楚笑了,「自然,我对这事儿没有意见,不过,看我夫人的意思,好像是不同意的!」 「女婿我,总得听她的意思不是?」 江景烁赶紧把眼眨巴着可怜兮兮望向江沅,「这是怎么了,沅儿?」 江沅手打着哑语,表情冷淡,当然,对江景烁夫妇说了什么,不言而喻。江景烁脸一沉,不自在抽搐了搐。 傅楚笑:「我这娘子说什么?你们怎么了?」 江景烁脸越来越难看,憋着气,又不好明说。傅楚大致猜出了什么意思。恰时,有丫头过来添菜端汤,好大一盆新鲜刚煮的百合虾仁汤,冒着热腾腾的烟雾。那江泓早就肚子窝着一团气,便拿丫头撒性子,把脚一伸,而江沅恰恰又挨着她坐,只听哐啷一声,丫鬟手端的大盆汤顷刻淋淋漓漓往下掉,江沅赶紧跳起脚来,所幸才没被烫到。
第21页 旁边的月桐急忙吓得,「呀!姑娘!你没事儿吧!你没烫着吧!」 江泓脸都白了。所有人把目光齐齐射向她。还是裴氏激灵,甩手就是一大耳刮子,朝那小丫头脸上打过去,「笨手笨脚的!一个东西你都端不稳!」 丫头赶紧委屈跪道:「奴婢该死!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夫人,是因为刚才二姑娘故意伸腿绊了奴婢,所以才!」 裴氏大怒:「好啊,还敢赖在二姑娘的头上,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接着,又要挥。 傅楚一把伸手扼住她,冷道:「我看见了!这丫头说得不错,不关她的事,她是被人故意绊了一跤!」 江沅泪眼迷濛打量眼前一切,看看江泓,又看看裴氏,扫了屋中其他人等,转过身,掉头就走。 傅楚这才松开那裴氏手腕,脸一沉,转过身,也撩衫就走,去追江沅了。 ***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是啊,这就是我的生活,他们都是我最最亲的亲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妹妹,然而妹妹想要害我,母亲偏疼处处维护着她!」 凉亭边,江沅出来,立在亭子中央,打了哑语手势,便背对过身子去。眼睛里有尴尬,有羞辱。傅楚站她旁边,手掐了一朵蔷薇花,什么也没说,懒懒扯着花瓣,一片,两片。他笑道:「虽然我看不懂你手势,不过,你眼睛里想说什么,我已经全看明白了!」江沅一怔,转过身来。 「要不!」 傅楚忽然撩衫在一石凳子正襟危坐,「咱们今儿个聊聊天怎么样,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嗯?」 江沅表情恍惚,尴尬垂下睫毛,嘴角失笑。 「怎么?你是怕我听不懂你哑语?没关系,你瞧,你那婢女不就是个好翻译吗?」 然后便招手,向急急跑出来看、又不敢再上前一步的丫头月桐道:「你过来!」 「……」 *** 呵,她能给他说什么? 她从四岁那年、一场高热夺走了她嗓子,她的人生便处于整个灰暗黑色的地带。父母亲把所有心思宠爱全都放在她那宝贝妹妹江泓的身上。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但凡两姊妹挑选,总是妹妹挑,她让着。他们很少再抱她了,很少在人前人后露出慈母慈父关心的神情。她常常因着这哑疾被人捉弄,被人欺负,有一次,不慎被人关在了一间闹鬼的屋里,无论她怎么使劲拍门,别人都听不见。 还有一次闹走水房子失火,她和江泓两姊妹都被困于火中,家丁小厮问,老爷,夫人,到底先救哪一个出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先抱小的,反正大的已经哑了残了,得留着完好无整的那一个…… 她是一个缺了边角的瓷器,是一个已经随时可以扔掉的东西。 江沅的眼泪,在随着月桐帮她一边翻译,她一边手势对男人道完,冰冰凉凉流满了一嘴角。 原来,她也是一个受过创伤的人,多年以后,傅楚回忆起他对这个女孩儿的真正怜惜起始于何处,想必,应该就是这一刻吧…… 「我也和你一样!」 他嘆了一口气,「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没必要自卑,有人,活得比你还更糟糕呢!」 她只不过是身体残了,哑了,然而,他的整个灵魂一直都飘荡在黑暗的深渊。 江沅怔住,收了眼泪,认认真真仔细看他。 他笑起来:「有些事情,干嘛要说呢?我骗你的!不说也罢!」 *** 好巧不巧,就在江沅讲述完她曾经所经歷的那些种种故事,没过几日,向来安安静静的相府。 江沅正低头专注仔细做针线。做着做着,她觉脖子发酸,便去花园各处散步走走,也懒得叫人跟随陪同。今晚月色很好,已是四月暮春了。柳絮纷飞。花园的后罩楼,据说有一处十分静谧的院子,那院子旁人不能随便进入,因为据说那儿关了一个疯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好像,是咱们姑爷的亲妹子呢!是您的小姑!叫、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傅琴!对,就叫傅琴!」 有天,丫头月桐打探得什么消息,兴奋来报。江沅诧异极了,于是,就着这一抹终究难以消除的好奇和疑惑,她想去探究拜访那处院子。想办法遣开了守在院子外面的婆子僕人,她先是提裙,轻轻地推了堂屋正大门进去。很是奇怪,院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你是谁?你、你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院子堂屋中间光线昏暗,一灯如豆,有个披头散髮的女子、满面恐惧发抖,见了她就赶紧躲爬在那堂屋的桌子底下去了。 江沅有些疑惧害怕,与其说,是来探望这从未见面的小姑子,不如,是来探究傅楚藏在他身上的一些往事和秘密。 江沅赶紧给对方打了哑语,「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女人又膝行爬了几步,越发找地方钻了躲藏。「你不要过来!你、你不要过来!」 江沅手势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那天,她听月桐隐约说,这傅楚的亲妹子之所以变成这样,好像就与他有关。非常奇特,也不知是江沅那一脸温柔真诚的表情让那傅琴安定下来,神志不清又胆小瑟缩的女人很快不再惧怕了,甚至还奇特地,就像看懂了她手语,她战战兢兢,先是试探爬出来两步,接着,又再爬。江沅仍旧微笑地看她,给她打手势,然后用眼神告诉她,不要害怕,她不会伤害她的。
第22页 那傅琴,彻底放下心来,蜷缩在桌腿一脚,抱膝看她,眼神空洞茫茫然,又像思索。 江沅一会儿又去找了把小木梳子,给她梳乱得不像样子的头髮,她的唿吸,清浅得让人实在温暖安心。 那傅琴眼神恍恍惚惚,像是追忆起什么,「花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 ……」 江沅吃了一惊,她打手势:「你、你也会唱这个呀?」 傅琴仍旧恍恍惚惚,一会儿便咧嘴笑起来,「姐姐种菜妹种瓜,哥哥插柳我栽花……」 江沅越发怔愣不已。 她给她就这么一边梳着头髮,一边听她唱童谣。 梳着梳着,那傅琴须臾抓着她手腕说,「嘘!你听,他们,他们又来了!」 江沅问:「谁!谁来了?」 疯子傅琴道:「他们先是□□了我大姐,嘿嘿,我大哥就把那个人的鸡鸡给骟了!」 江沅手中的木梳往地上一掉。 忽然,傅琴做出很害怕恐惧的样子,哆哆嗦嗦的样子,抱着膝盖双肘,「是我大哥给你骟了的!你们去找他报仇!去找傅楚!不要来找我!不要!不要来找我!」 江沅:「……」 「嘘!」 傅琴又手指竖立在嘴角,眼睛恐怖兮兮,东瞟西望,「咱们就在这里藏好躲起来,我大哥傅楚要给咱们报仇去了!嘿嘿,报了仇,他们就不敢这样欺负咱们了!」「对了!我大哥呢!我大哥傅楚去了哪里!他怎么能丢下咱们不管!」「娘!娘!你在哪里!我要娘!」「……」那女子就这样一忽儿惊吓,一忽儿疯疯癫癫地大嚷大叫,最后,居然一熘烟跑起来,正巧,堂屋的门没关,江沅要去追她,「你等等!你别乱跑!别乱跑啊!」 自然,她是哑巴,不能说。那傅琴干脆给她锁在堂屋的门里,捡起地上的锁,就给她反锁起来。正巧,火光熊熊,她身后的屋子因为刚才一团乱立即烧起来。浓烟须臾密布,火光映亮黑夜的天空。「开门!来人!救门!」 她在里面不停拍门。 这天晚上,她仿佛重又经歷小时候的事。 她置身于熊熊大火,浓烟呛得她眼睛差点也吓了,外面都是惊叫吶喊声,父母的声音清晰而残酷,「赶快!先救小的!反正大的已经哑了残了!」 她就那么拍着门,嘴不能喊,有口不能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怕是被烧死在这里都不知道。 终于,只听碰地一声,有个身形高壮的男人破门而入。 拿什么将她整个人一罩,打横抱起,就飞快带着她逃离火场。 ——正是傅楚。 第12章 她感激他 「相爷,琴姑娘已经找到了,小的已经令人看好了院门,以后绝不让她再胡乱跑出去了!」 傅楚:「好生看着,以后,也绝不能让人随便踏进她那处院子!」 相府大总管:「是!小的明白!」 抬头又把目光复杂在江沅脸上瞟一眼。 江沅知道她这回是闯祸了!像个犯错的小孩儿,手绞着丝帕,低垂着头,忐忑恐慌。 傅楚手拿了一对文玩核桃掌心转。她又来了!又是这种表情! 「你们出去,本相要和咱们这位少夫人说几句!」 江沅紧张抬起睫毛,眸露慌张,越发显得不安。 傅楚受了伤,那火势,江沅至今回忆起来都很不可思议,分明就是油灯因那小姑子在堂屋乱跑折腾,打翻了烧着四处所挂的帘子,怎么一下就像蛇信子乱窜起来。傅楚的伤,是伤在后背肩膀处,有茶杯口那么大一团烧伤,伤口溃烂,甚至流着血。他穿件薄绸白睡袍,腰上松松系了一条带子,头髮如瀑布披散垂下来,顶上松松簪了一根白玉簪。 男人姿态慵懒地靠着椅子扶手坐,一双黑瞳在她的脸上下游弋。「你现在感到很满意了,是不是?」 他又把那对核桃在掌心里咕噜咕噜转着。「你想做什么?大晚上的,为什么要跑去那处院子?你到底想打听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江沅垂着头。 男人冷声哼道:「谁给你的胆子!」 烧伤的地方被人已经很好清理过了,又上了药,包扎了。他这一怒,自然牵动后背,立即右手轻按着肩。 江沅小嘴微张,眼瞳中有担心,更有过意不去。 傅楚真的很有想把这女子掐死的冲动,眸露红色血丝。 她以为她是谁? 他以为他娶了她,就意味着是这个相府的真正女主人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安守本分好管闲事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我不敢打你?」 接着,他就果真地把话骂了出口。 江沅脸变了。 傅楚把手中的核桃往边一扔。该死的!他从椅子上按着肩膀站起,右手依然轻按左边的肩膀。 他在对她说什么? 江沅的眼泪珠儿在眶子里打转,有尴尬,愧疚,抱歉,更多的,这话伤了她自尊。 傅楚额上青筋隐隐牵跳,闭着眼睛,深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忽然又好声好气地道:「我不太喜欢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我讨厌别人妄想猜测打探我的过去与私生活,你明白了?」 江沅没吭声,她本就是哑巴。 傅楚道:「好了,你见着了她,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可怜?是不是觉得很惨?你定是很奇怪,为什么你这小姑子,会疯疯癫癫成这样?」
第23页 江沅轻轻打着哑语,「以后,我、我不会再这样了!这次,是我不对,太多管闲事,越了本分规矩,还有,连累得你来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傅楚也不再说话了,表情沉默着。 厢房内很安静很安静,几盏红烛台上窃窃地摇曳着,他表情复杂打量笼在这绯红灯光影里的女子,她秀面半垂着,还是那份他常看见的那种样子表情。 像极了从前的他自己。 她会不会面上这样恭敬隐忍卑微地对他道歉认错,实际,把他早恨得牙根痒痒、厌恶得死死的? 一想到这里,他胸口隐隐一丝牵扯抽痛。 他确实很讨厌、见不得她的这副可怜兮兮小模样! 他讨厌在她脸上看见从前的那个自己。 傅楚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他对所有人没什么好脸色,任何人也激盪不起内心的波纹,偏偏这女孩子,总是给她一副很特别、很微妙的感觉。 包括他之前去她府上娘家,三朝回门,也不知怎么地,就是想给足她脸面,给她撑腰。还有,为什么他不喜欢她这样一副苟且隐忍、卑微的表情,尤其像极从前自己的表情,如此小心翼翼。他甚至会因为她脸上那抹憋屈委屈而感到心疼不自在。瞬间心又彻底地软化了。一股子怒气到底化作无可奈何,罢了,罢了,他烦躁摆手,又揉揉自己的鼻樑骨。 所幸儿今儿晚上他去得及时,没有烧死她。 —— 怎么?他又吓了好大一跳,烧死她?烧死了她? 忽然变得想都不敢去想的画面。 江沅将眼前的男人表情就那么恍惚悠远,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生气、很愤怒。 她又连忙想起了他身上因他而所受的烧伤。「你,一定很疼的是不是?」 男人一怔,竟又被她气笑了。「疼不疼?你说呢?你要不要也被烧个疤试试?」 重新又撩衫坐回椅子,一双墨瞳盯着她脸。 江沅这哑语手势,连他都不知道怎么看懂的。 江沅尬了尬,左右无措,也是内疚自责极了,忽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小团扇,轻轻走至男人身侧。「我帮你扇扇凉吧?我知道你这疼是烧唿唿、火辣辣的感觉,我帮你扇扇,也许,要舒服凉快一些?」 男人不及作答,她已经很是仔细小心地,轻轻地、温柔地,大着胆子帮他褪下半边的白色丝绸中单,睡袍如水滑似,又滑过男人的肩膀与腰际,她一只柔荑温柔按着他的右侧肩膀,指腹冰凉,傅楚闭着眼,身体一个激灵哆嗦。本能想要阻止,他从不允许别人近他的身,「你不准——」然而,一丝丝凉凉的微风,轻轻地随着女人扇团扇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拂过他肌肤,尤其是那么还在滚烫、烧唿唿刺痛的伤口部位。 真的是很舒服。 江沅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颗颗,晶莹滴落在男人的右肩。 这是第一次,有个人拼了命不要地去救她。 这个男人,翻脸比翻书还看,时而温润如春,对她笑,对她热情体贴,时而阴郁,脸比恶魔让她望而生怯,可是,当想起今儿夜里,她困在那屋子里,到处都是火,恍恍惚惚,又是很小时候,无助地站在那滚滚浓烟,一颗心早已绝望麻痹了。父母亲说要先救妹妹……当时的场景,让她重回到那场小时经歷的大火里。想着想着,她鼻翼酸楚。 他就那么冲进来救她,打横抱起护着了她,带她逃离了火场,甚至一块着了火的木头砸在他后背,他依然没有放下她…… 她不是没有良知的人。 这个男人,就算别人把他传得再不堪,再烂,说得是那样坏,然而,在这一刻的时光里,她对他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 暮春的微风总是给人倦倦的、慵懒怡人。天气渐渐热起来。相府新婚后的生活,简直比江沅想像的要太平安适得多。当然,只要她自己不做妖、不去作死地惹那男人不高兴、不痛快。勾心斗角,自然免不了会有。无非是些丫头婆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为些鸡毛蒜皮时不时需要她去管理。没有公公婆婆需要她侍奉,男人也没有小妾,更不需要她花费大量心思去处理这些困扰与矛盾。男人自那晚受了些烧伤,便藉故在相府休息,又加新婚,刚是各种理由託辞朝堂诸事,据说把很多大臣急得团团转,尤其是小皇帝。江沅不懂朝廷上的那些事,更不懂他是怎么去处理那些纷杂想想就头疼的关系。 江沅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有几个下人丫头在动作夸张比着手势,嘴里叽里咕噜,偷偷地笑。 她们是在偷偷地学着自己做手势哑语,江沅没有看见这一幕,恰时那傅楚正巧路过,「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拖出去,割了舌头,她们很想当哑巴吗?好!很好!本相这就让她们当个痛快!」 江沅听得声音急忙跑出走廊下面看。 她沿着白玉石梯,提起裙摆急匆匆下了台阶。 「相爷,饶了奴婢吧!奴婢们再也不敢!相爷!」 一眼见到了江沅,又哭得浑身哆哆嗦嗦,爬着跪着、拽着她裙摆可怜兮兮不放手,「夫人!原是奴婢们几个不懂事、不知好歹地玩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给相爷说个情,真的再也不敢了!」 接着,就是砰砰砰地不断朝她磕头声,额头都磕破了好大一股股鲜血。
第24页 江沅过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算了!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她手打着哑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们这次既知道错了,下次就再不敢了!」 「不行!」 傅楚勃然大怒,手指着那几个丫头:「这几个下贱腌臜东西,居然敢在背后嘲讽你,嘲讽堂堂首相夫人,她们既然很想学你当个哑巴,正好,本相这就让她们把舌头割了!」 那几个小丫头也不知吓成什么样,有一个甚至当众晕死过去。 江沅手捏着白丝绢,那句「她们想学你当哑巴」,她感到好一阵难堪、心如针刺的痛感。 「这相府,我一个哑巴就够了,何必,又何必——」 嘆了口气,转过身去。 傅楚心中同时隐隐一丝抽疼,女子落寞地转过身,背影孤独苍凉。 他怔怔地盯着她背影,出神。 那几个丫头,顿时也难过后悔极了。 这夫人其实嫁来相府后一向待她们这些下人极好,然而,她们呢?又是怎么回报的她? 一个个都哭泣起来,哭她们自己,也哭江沅——江沅居然给她们求情,如此宽厚不计较。 傅楚看这几个下人总算意识错了,也后悔难过,总算饶过她们,当然,自从那以后,那几个丫头对江沅衷心孝敬,更是体贴服侍不提。 . 有一天,傅楚房里的某个管事老嬷嬷说,「哎,天气也逐渐热了,相爷胃口不知怎么地,也变得越来越差,今儿个,连筷子都懒得动几下!」 哀嘆了一气,嬷嬷便把午膳的托盘吃食端出来,江沅走在外面的月门长廊,正好路过,一看,果真是原封不动。 她想了想,之后令人找来一把小花锄,又找了个竹篮子,让丫头月桐陪着她,一路相府花园各处去逛。 月桐笑道:「姑娘,您想做什么?」 江沅一壁亲自拿花锄挖小竹林里的春笋,只低头微笑不语。 接着,挖了好些新鲜而嫩的刚冒出来的小春笋,又和月桐挖了好多的嫩野菜,一根根,拨弄干净,抖去了泥土,放进竹篮子里。 那些野菜里,有苦菜、莼菜,荠菜,马齿苋…… 春笋用来烧火腿汤,或者清炒,也是很开胃。 也别问堂堂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居然会捯饬这些,江家呆得久了,她一个并不受父母亲重视的女儿,要学着自给自足自己、亲自动手的可多了。 就比如,简单做几样菜,或者自己改改衣服做首饰串珠花,这些,她统统也是会的。 晚上,那傅楚正书房里看书,处理几样好久未看的呈报。 管事嬷嬷轻轻地走过来,小心地笑:「相爷,夫人特让老奴来传个话,今儿,她备了一桌子的酒菜,都是她亲自动手下厨做的,不知道您能否赏个脸!」 「她正在小花园凉亭等着您呢!」 傅楚放下呈报,手托着下颌,也不作答。 只心下奇怪,她在搞什么?一个小姐闺秀,居然会亲自动手下厨? . 花园某个凉亭中,江沅对着满桌子的酒菜,心下其实也忐忑不安极了。 她好怕他不会来!好怕他当着那么多下人们的面,不肯给自己这个脸面! 她不过真的是想好好感激他。 今天,厨房里弄得兴师动众,好多人也都看见了,要是他不肯赏这个脸,就真的太……太没面子了! 江沅打着手语,心情着急,不停问:「月桐,你说,他会不会来?会不会?」 月桐也很怕自家姑娘兴师动众一场,结果,那人根本就不肯赏这个脸。 她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 江沅好奇问:「你做什么?」 月桐道:「姑娘,您瞧,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天色也都这么晚,奴婢真的不好说咱们这位姑爷会不会来!要不,咱们来丢个铜钱试试?」 江沅:「……」 月桐:「您抛三次,如果,三次都是正面的,他就会来!如果不是的话……」 江沅颤颤地从月桐手里接过那枚铜钱,双手合十,在掌心里,闭着眼,一鼓作气,终于红着脸往地一扔。 「呀!是正面的耶!是正面的!」月桐高兴欢喜。 江沅也笑,再丢。那铜钱咕噜噜一转,始终立在地面也不肯倒下去,终于,好容易倒下去了。 月桐悻悻然:「糟糕了,这一回丢的,可是反面……」 一主一仆正在凉亭中弯腰借着光仔细看地面,江沅心情失落极了,最后,她随随便便再一扔,只听清脆地一声响,铜钱咕噜噜一直滚,滚到了一双黑色羊皮足靴,男人绣着花鸟的缂丝锦袍下摆、在微风里轻轻吹拂飘动着。 江沅蓦然一抬眼,眸角水盈盈,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几章哈~~~~~感谢小天使的留言和雷,么么哒 第13章 他的过去 迟迟更鼓在相府敲了一下,空气满是花园的花香,有晚香玉、樱花、桃花、梨花、雏菊、金盏菊…… 星星像金钉撒满天空,凉亭四周几点流萤飘飞,月光如河流,从天上奔向人间。 「相爷!」月桐首先鞠礼福身。 傅楚负手,一步步朝她们这边走来,那黑色的羊皮靴子在静谧夜晚发出微妙的踢踏声。 江沅笑着打了个手势:「还以为您不会来的?」
第25页 傅楚笑道:「听说,是你亲自下的厨?忙活了整整一下午?」 江沅手语道:「我听说您最近胃口不好,又想着您那日救了我,还受了伤,很感激过意不去,只是一点小小心意,还怕你嫌弃,我、我厨艺并不好,相爷您多待将就一些!」 「她说什么?」 傅楚把脸侧向月桐。月桐赶紧道:「哦!咱们姑娘的意思是,那日,您救过她,还受了伤,她心里一直感激愧疚,又听说您近日胃口不好,就亲自弄了一些菜,主要多的是开胃小野菜,让您尝尝,要是做不好,您千万将就些,别嫌弃……」 傅楚目光意味深长:「感激?愧疚?仅这样?」 江沅一下被问得怔住了。 傅楚失笑:「不过!这理由倒是很说得通!」 心里纳闷怪异,呵,那要不然呢?他还希望这里面再多点什么?这想法让他都觉得惊讶茫惑无比。 月桐觉得这气氛仿佛很适合这对夫妻两个人相处,发现自己站在这里有点多余碍事,笑道:「相爷,姑娘,奴婢想起还有样东西没取,奴婢这就去拿!」 悄悄一福身,便不作声色熘开了。 那些点点飘飞的流萤须臾飘上了两个人身侧四周,几只蝈蝈在树丛中叫。 桌上果然是满满的好酒好菜,飘着香,中间放了一盏金彩绘鱼燕铜灯烛台,几只火红的蜡烛在烛台上潋滟摇曳着红光,映得两人脸都粉了一层淡淡红雾。 傅楚拉椅子坐,「你也坐下吧,你既辛苦了一下午,又弄这么一大桌的菜,没有我一个人用晚膳的道理?」 江沅点点头,脸微红,便坐下了,坐对他的对面,盈盈瞳眸,看着对方。 . 「小时候,我最最常吃的,就是这种菜了!」 他眼神怔忪盯向桌上一道用白玉盘子盛装的菜,又像是在找帕子揩手,他向来洁癖爱干净,江沅看他左右找不着便将自己的一方摺叠整齐干净的白手绢给他。「不嫌弃,就用我的擦擦吧?真抱歉,忘了叫月桐拿水盆子过来洗手,咦?」她眼神示意,终于发现月桐不知何时退开了,纳闷摇头,「这丫头,去了哪里?」 傅楚道:「我来时,已经洗过手沐过浴了,这点细枝末节,也就罢了。」 江沅小心翼翼用筷子示意了盘里的菜,讶然眼神:「您、您知道是莼菜?您以前常常吃吗?」 她看他把自己的白色手绢展了开,像是要拿来擦手,也不知是不是捨不得,却袖入衣襟。 这一个动作,江沅心顿时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傅楚冷笑道:「是啊!常年的吃,没东西填肚子的时候,就带着弟弟妹妹去山上挖,吃得我都快吐了!」 江沅刚要捡起桌上一副筷子,只听哐当一声,她手有点哆嗦不稳,旁边杯子被她弄倒在桌。 她赶紧扶起来,用不安眼神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菜是……」 傅楚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小姐,生来锦衣玉食,从来吃穿不愁,山珍海味吃多了,自然在你眼里,觉得这野菜是很美味,然而……嗯?」 忽然他一顿,「怎么了?」笑了,「难道,你不是生来就锦衣玉食吗?」 江沅眼睛有些酸楚,低头摆弄自己衣带上穗子,接着抬眸,哑语:「你知道我的家庭处境,所以,你何必,何必这样挖苦讽刺……」 傅楚不笑,轻轻地眯眼看她。 忽然,他正色地问她道:「要不要,我给你讲几个故事来听听?」 江沅怔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傅楚:「你不是很想打探本相的过去吗?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妹妹傅琴究竟为何会变成那样子?」 「……」 「她,是被人强/暴的!是被一大堆流氓乞丐轮番强/暴的!」 「……」 刚还明亮的一珠清月瞬间被乌云遮蔽,很是凑巧,他这把话刚一说过,又有风吹进了凉亭里,刚还流萤满处飞的亭子,蜡烛被风吹得摇摇几欲扑灭。 江沅嘴唇白了,整个手都哆嗦打颤。 她和他的世界是一码归一码,尽管,她也有伤痛,有酸涩的过去,苦楚的童年,可是,在这世间很多的凄楚苦涩里,以她有限的知识和理解力,也就是傅楚方才所说——她生来锦衣玉食,是个闺秀小姐。那困入三亩之宅的见识与理解,使她对外面无法想像的世界从未有过清楚理解。 「我打从小一出生开始,仿佛每天都要去思索某个问题——到底,咱们下一顿吃什么?到底,会不会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这个问题,让我的童年脑海仿佛只有三个字:怎么活?」 他嘴角失笑,轻轻地用筷子慢慢挑起那盘子的一道道野菜,如今被她用油炸或清炒辅之以各种佐料的美味东西、再好好地摆盘,用名贵的瓷器盛着,花样精美。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与家常,他口吻平淡,眼眸里无情无绪、没有戾气苦大仇深。「怎么了?」 他偶尔一抬眼睫,看见对面的女孩儿脸惨白抖动得难以形容。 轻轻地放下筷子,让她给他盛一杯酒。 江沅边盛边倒中:「我总共有七个姊妹,我是最大的,余下,三个妹妹,四个弟弟。」 江沅一直屏住唿吸听。「我们生活的那个偏僻山野之地,本就连年闹饥荒,不是旱灾就是蝗虫祸,我父亲病死前还好,自从死了后,日子愁苦惨澹得、就更加不知作何形容了!」
第26页 「我母亲为了能让我们几个孩子活下来,常常是,三天两头去找野男人睡,睡一觉,可以背回一袋粮食谷子吃,这样子,我们又能勉勉强强,度过那几天日子了……」 江沅不停摇头,眼中含泪。 「很噁心的,是不是?尤其对你这样的诗礼人家大小姐?」 江沅仍旧摇头,眸中的泪越发浸泡得多了。 他伸出了右手大拇指,轻轻为她擦。「你觉得噁心,这也很正常!连我都觉得很噁心呕吐呢!」 「我记得,有天,我看见一个男人把我母亲压着,我母亲也不挣扎,他把一片掉在地上破脆了的烂瓦往我母亲胸上插,他的样子,像一个魔鬼,他是那么噁心,浑身长满了疔疮,我终于忍不住了,捡起地上的一块烂瓦片就朝那男人的喉头割去,后来,我母亲啪的一巴掌,摇摇晃晃站起来,打在我脸上,她的模样披头散髮,口里一边骂我,说——臭小子!你把咱们家的粮食都给割没了!那几天,母亲一直在哭,一直流泪,我的三弟已经饿死了,瘦小的不成样子,我们亲手埋了他,几杯黄土,随随便便就像葬狗一样,给他埋了……」 江沅喉头哽咽起来,那眼神,是在小心翼翼询问: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不是!」 他失笑,又用筷子亲自去拨盘子里的菜。「我的过去,仅仅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眼眸惆怅地嘆。「后来,我终于找到出路,被一个过路的戏班给看上了,他们说我是唱戏的料,因为我嗓子好,皮相好,便死死不放……我就那样把自己卖给了他们……那天,我记得我母亲,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都很高兴,就像我已经考上状元爷似的,觉得家里前途有望了,唱戏如果挣得多,表现好,会给我发一些月钱,钱虽然不多,到底我可以时不时寄一点回去……」 「戏班子当然苦,每天是吊嗓子,练功,练噼腿,稍微做错一点,师傅就会拿板子打……我有几个师兄弟,就是因为不堪忍受那师傅的责罚和戏班的苦生活,纷纷上吊自尽了。」 「是啊!我还活着!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居然还活着,就像梦一样,简直说来自己都不信!」 他不可思议地摇头。 江沅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这时菜已经凉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她的眼流一直流到腮上颧骨。她站起来,轻轻抱着他,把他抱进自己怀里,死死地抱着。 「我妹妹傅琴,是被很多人强/暴才成了那样的!都是我的错!是我给害的!」 他的身体在咯咯咯发抖,在江沅的怀里摇摇曳曳,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江沅后来才听明白了一件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追妻古言:《家养娇软小女帝》by木之琰 【文案】 成为女帝后,沈筠只想断情绝爱, 忘了曾经救她的少年将军 后来,他抬着可以塞满整个宫殿的聘礼求见 「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嫁妆,不知陛下后宫三千,可有我一席之地?」 你若为帝,我便做你帐中臣。 暮雪白头,半生戎马,守护河山守护你。 腹黑将军*娇软女帝 app:搜索作者「木之琰」或书名,就可看到 第14章 他的心一跳 他,真的说得太对太对。 如果,至此一生,他的经歷仅仅那般简单就好,一个贫苦、受过种种磋磨的少年,终于有天出将入相,这会是一个非常传奇励志又积极向上的故事。 此刻间,江沅那纤瘦的身体也跟着颤抖,唇白如蜡。 「我方才说,我妹妹傅琴是被很多人糟蹋才成那样,这也是我害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从她怀里离开,双手捧她脸,灯火烛影里,江沅的眸子像秋雨一样凄迷凝视他。 他的目光顿时像有两簇阴郁的光芒在不停闪烁。「对!是我!我害了她!害了自己亲妹妹!」 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峡谷的回音,森冷、绝望,幽邃,痛楚。 *** 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熬成了个角儿,成了整个戏班子台柱。戏台底下的票友观众,只要有他出场,千唿万拥,人头攒头,他们的尖叫、兴奋,像膜拜天神一样跪舔着他。只要他一出场,有的哭的哭,有的痴痴笑的笑。「太美了!真是太美了!」银票子就像流水,纷纷拥堵得他完全置身在梦中感觉。他尽管厌恶那些人看他的神情,那些从眼睛里所流露出的崇拜、迷恋、占有,以及贪婪,可是,他成了台柱,成了角儿,这,意味着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将会变得越来越好。 「我总共有七个姊妹!」他彻底松开了她,又说。 侧转了身,本能无意识从桌子上拿过一只白玉壶,倒了一杯酒,握着杯子,起身走往那凉亭的四围栏杆,像是习惯迎风站在那儿,凝视眼前幽黑深沉无比的夜,凝视从前的过去。七个姊妹中,除去饿死的,还有五个。他原本还有个二妹,叫傅香。他们一家,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二妹傅香来的,有一天,她不慎被个恶棍给盯上了,那人,也玷污了她。 二妹傅香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最后,他为了给二妹傅香报仇,借着给那恶棍府上唱戏的名义,混了进去,找个机会就把那恶棍给阉了。 「对!我就那么骟了他!」
第27页 他咬牙切齿,手中的杯子重重捏在掌里,恨不得捏个粉碎。 江沅也走过去,面对他。「那么,再后来呢?」 「那恶棍是曾经一公主府上的儿子!」 他闭了眼深吁一气,又端着杯子喝了口酒,一饮而下。「哼!」 他牵起了嘴角冷冷笑。「那时,我年轻,太过浮躁气盛,不懂鸡蛋碰石头的那种悲哀无力!我闯了大祸,就被他们关进了京都最令人谈之色变的诏狱!」 他再转身拿了一杯酒仰头喝下。「祸,是我闯的!最开始没有理智復仇的也是我!假若,他们要怎样,要杀要剐只冲我一个就罢了,偏偏……」 他痛苦地闭着眼睫毛。「那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我被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各种你想都不敢的酷刑,这些就罢了,他们把我关在另一间,我的母亲,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关在另一间……我母亲年岁大无法忍受那诏狱的酷刑,耳不忍闻痛嚎□□着死了,还有的也是死的死,我妹妹傅琴,就是那样在那地狱般地方,遭受他们兽行……他们要当着我的面前,亲眼让我生生看着,目睹着,我妹妹傅琴,怎么被那群人欺辱糟蹋!」 他闭着眼睛,仿佛有泪光簌簌。「最后,也割了我弟弟傅容身上、作为男人最最重要的东西……」 江沅心勐地痛缩,身子不稳,差点足下趔趄地摔了下去。她轻轻地摇头,咬着嘴唇。 江沅忽然有种胆小可怕的私愿,她,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真不想再听了…… 男人笑起来,眼眸邃亮:「怕了?」 江沅伸手别别耳边的碎发,眼神道:「那么你、你,后来抱到仇没有?」 「报了。」 江沅顿时松了口大气。可是,她的眼睛里还是之前的那么雾一样凄迷。报了,可是那又怎样报的呢?他花了什么样的代价?又付出了什么?她甚至都不敢再进一步仔细打听追问。傅琴?他妹妹傅琴?报仇,对她这一生的意义又有多大。 「你看起来好像比我还难受痛苦,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他拿着手中酒杯悠然自饮,居然又一瞬间变得云淡风轻。江沅此时也终于点头,明白什么。她看着他,神情恍惚像看一本厚重的书,一个终于破解半边的谜题。「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江沅用手指轻轻擦了擦眼角。朝他微微一笑,是那种痛苦,难受,怜悯悲伤的微笑。她在心中嘆气,她总算明白过来,很多人背地里流言这男人如何,说他出生龌龊也好,行径狠辣手段卑污也罢,还有的,是整个京都对他绝世容颜的赞美与惊嘆。不,她觉得这些说法都不贴合这男人身上的气质。他像蒙在秋天晨霜中的一朵白菊,孤傲,冷漠,阴郁,沧桑,在他脸上镌刻了一般男人无法拥有的东西。 就像他此刻无论怎么想用笑来修饰自己、用云淡风轻掩饰,甚至用各种古怪性情掩饰,都无法掩藏那抹刻自于骨头缝隙的成熟、过于隐忍、以及,久弥沧桑特质。 *** 这晚,江沅仿佛做了一个梦。这梦,太过离奇。她想都不敢想,男人口吻平淡地,就这么娓娓朝她讲起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好多往事。那些复杂沉重、悲凉的过去。她的心脏一直在收紧、在抽搐着。她微笑凄迷的目光不知凝视他多久。很久以为,她回忆这剎那的片段气氛,也许,她对他的心在这一刻就已经变味了吧。 「陪我到花园走走?」 「啊?」 身形高大的男子忽然搂住了她的腰,她的心翛忽一跳,月光映照的夜幕,两人对视好片刻。 事实上,他也迷怔了。 他把手到底从她腰间轻轻拿了开去。 一抹沧桑再次印上额角眼睑。 凉亭四周的萤火虫飘得越来越多了。 他没有再把他手伸向她的腰,傅楚心情十分复杂。 他是一个破碎的、丑陋的口袋,又何必装她这完美的珍珠。 他自嘲扬了扬嘴角。 花园里的晚香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着,杏花、桃花、樱花像雪一样絮絮飘落。落在两人的头髮而肩膀。 这天晚上,他很是奇特地,像是到底无话可说,送了一片叶子给她。「这东西好像叫紫叶浆草!」 一个叶柄上有三个如同三角形的紫色叶瓣,远看,有点像飞舞的蝴蝶。 花园里,两人走着走着,她是哑巴不能说话,沟通自然难,见她目光好奇地盯着花园里伸出的一片蝴蝶形叶子出神。「……紫叶草?」 她忙回神,接在了自己掌心里,点头,「谢谢。」 男人负手朝她牵了牵唇畔。 回去厢房后,江沅便把那叶子静静地摊在桌上,借着烛光,凝视着出神。 . 她和他是分开住的,男人所说果然倒还诚恳,新婚之夜后,她和他同样离奇地在同一张床睡到天明,什么也没发生,之后,傅楚就搬出了那院子,另住房间。天气越来越热,相府生活又开始回过到单调、琐碎,无聊。尤其是白天变长了她常常犯困。这天,洗过澡,她想起什么,又把那片上次在夜晚中散步时、男人送的那片紫叶浆草从书里摊开了,轻轻拿出来看。 「你在做什么?」 背后一道轻缓的男声。江沅乍然一惊,赶忙回头。「没,没什么——」 她赶紧将叶子匆匆夹进了书页,是本《漱玉词》,之后立即手按着书,像是不让对方看见她的破债和窘。
第28页 傅楚负手,睫毛徐徐下垂,视线落到她那本《漱玉词》上。 他们凭白无故地,素日其实很少交集。她纳闷觉得怪异,他怎么今天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再一看,丫头婆子们因为夏日午困一个个在走廊打起了盹,连奶娘和月桐都去小憩去了,怪不得他进来也没有人通报。 「我无聊,随便走走看,就走到你院子来了!」 「哦,这这样吗?」江沅打着哑语睫毛低垂,目光躲躲闪闪,她手还按着那本书,好像怕被对方发现什么似的。 「嗯!」 男人还瞄着那手按的那书,「要不然,你以为呢?好端端,又为什么走到你这里来?」他轻描淡写。 江沅啊地惊疑抬头。 傅楚心想:艹,说错话了! 「你、你原来是这、这样啊?」 真的很尴尬,她脸一阵红一阵白。 「其实——」 桌案身侧放了一盆兰花,他装无意识似地拨弄兰花的叶子。「我还想给你说说,这几天,府上那几个厨子或一帮蠢东西做的膳食、难吃得我不下咽!那么你,再降贵继续给我做做吧!」 江沅笑了,眼光如梦如雾如秋水清波,「好啊!我愿意!」 点头,显是非常高兴甚至受宠若惊。 「嗯咳——」 他又竖竖衣领轻咳一下,表示他口渴了。 江沅打哑语道:「你先坐坐,我去给你沏茶!」 她一走,男人便轻轻摊开了那搁在桌上的书册,《漱玉词》。 骤然间,他忽然感到有些无措,心勐地一跳,甚至还感到一阵惊心动魄、一直牵扯他的五脏六腑。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把夹在书中一片紫色叶子拿起。 恍恍然,才想起那天的那个夜晚。 他胸口一震,赶忙合上书又把那叶子夹好。 江沅这时已经端着茶裊裊婷婷走来了。 胸前一缕微微垂落的乌黑髮丝轻轻随着风拂扰到他手背,她弯着腰,帮他在小几上轻轻搁好。示意,有点烫…… 傅楚的心砰砰砰跳,他目光有装不经意瞥向那书,那书里的一片叶子,是他送给她的叶子…… 他闭着眼睛,一股暖流不自觉流向了心尖。 「这茶,都加了什么,不错,还真好喝!」 手慢慢捧着茶杯小啜,唇角又装不经心的扬起,笑。 第15章 她的心像被烫了 她和他原本完全是属于两个世界不同的人。 她是一只被雨打湿的小燕,常年寄居在江家曾经那小小三亩宅地,胆怯,孤苦伶仃,未经见识; 而他,早是习惯了电闪雷鸣的轰击,经歷过大风大雨,他或者,更像是一只苍鹰吧,或者,是世上最最耐寒耐冻的鸟。 江沅最近老是走神,吃饭时,男子的俊容浮在她眼瞳里,睡觉时,男子的面容又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变得表情越来越恍惚,越来越在意自个儿形象打扮,也越来越注重自己容貌。 有时,又觉自卑,他是那样好看的一个人,任何美丽的女子在他面前都会相形见绌,她纵然再修饰打扮,也是乌鸦与凤凰的对比——更何况,她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夏天渐渐到了,江沅的眼前仿佛总浮着一抹淡淡的云,那云,缥缈,像被一阵风吹着,总是那么捉摸不定,她想去探索,因为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傅楚会时不时走来她这院子看她,或找她说些家常话,她一个小妇人没见识,所谈所聊的,当然是一些无关紧要、或有的没的,先是赞美说贪恋她亲自下厨做的那些私房小菜,希望她常常给他做——江沅心里注满喜悦,忽有一种被依赖、被认可的幸福包裹着她。日常生活里,他们仿佛活得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了,那么平淡,却又处处透着温馨与恬静。 男人忙着朝廷诸事,白天,去朝堂应付他要应付的事,下午,回相府时,她如等待丈夫归家的贤妻,在普通老百姓眼中日常最最常见的画面、在那些最最常见的人间烟火氛围里,起身迎他,亲手给他添汤,给他夹菜。他的眼神接着也开始出现一缕缕缥缈、朦胧,与怔忪,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再接着,他盯着她,牵了牵嘴角,笑了。他的笑,让她又感觉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满足。有一些小小的动容,小小的满足感。 除此,她给他亲手绣荷包香囊缝玉带,给他做鞋子袜子玉佩的穗子等——偌大相府,当然是怎么可能缺做这些活路的下人,尤其,下人们动手做的,也许要比她做得精巧百般。「我不嫌弃!你做得很好!比她们好的!」 他笑笑,像是感嘆,说,「只要是你做的!一般的都好!」 江沅的心,咚地如被一股海浪在勐烈冲撞着,甚至,还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那一幕幕的片段里,她总是羞涩别过眼去,都不敢与他那张俊容、与他那漂亮美丽的眼睛对视。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悄生根、萌芽。 这是她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就算以前和陆钟毓在一起,青梅竹马那么久,都从来没有的感觉。 江沅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常常不由自主抚摸着发烫的脸颊。「我是生病了吗?」她吶吶地。 这天,她又翻开了那本《漱玉词》,灯下,又把那片紫色的三角形叶子轻轻拿在手里转着,看着。
第29页 「姑娘!奴婢告诉你一件事儿!」 月桐笑语盈盈捧了一碗醪醪的茶端来递给她。 江沅做贼一样,赶紧心虚把书册快速合上,又匆匆把叶子压在那书下。 月桐哪里注意这些,笑道:「姑娘,咱们相爷,今儿请了一个女人进府来当他老师……」 「女人,老师……」她的心一下暗了。 她忽然为此吓了好大一跳,天啊,她在不舒服什么?!到底不舒服什么?! 「我听那程敏总管说,相爷请那位女先生,好像是要学哑语!姑娘,相爷看来真的喜欢你、很在意你呢!要不然,他怎么会为了你,要学哑语呢!真的,奴婢不骗你!」 月桐给她递了茶,便在房间里不停兴奋地转圈,拍着手,笑着。乳母刘妈妈进来,「你个丫头,今儿到底怎么了,这么疯,别吵着了姑娘!都很晚了,姑娘要沐浴准备睡觉了!」月桐:「当然高兴,相爷请了一个女先生来府上,亲自学哑语,他是为了咱们姑娘的呀,你说高不高兴!」刘妈妈听了,顿时大喜:「真的?!这是真的?!」「……」 那一刻里,江沅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 她表面装出云淡风轻并不在乎,还训斥丫头月桐和刘妈妈,说他们到底瞎高兴什么,还说,那月桐估计是听差了,即使是真的,又怎样呢?他学哑语,未必是因为她啊,也有其他用处也未可知。月桐和刘妈妈倒也不理她,各自又笑着忙活其他事情了。江沅要沐浴洗澡,她们忙着收拾准备整理东西。 待两人一走,江沅顿时手轻轻按着自己胸口,扑通扑通,她仿佛自己都听见了那声音、来自里面胸腔的声音。 . 傅楚学哑语,自然是千真万真。次日。 「今儿晚上京城有好几条大街都在摆会,又热闹又有好多盛景,要不要我带你去逛一逛?看看你有没想买的?」 两人又像往昔同桌子一块用了晚膳,不过,今天江沅并没亲自下厨,她前几天葵水来,肚子很痛不舒服,傅楚见她脸白憔悴并请太医来瞧,太医给傅楚笑着说,夫人没有什么大恙,只是遇见了那种事。 那种事儿?傅楚久歷生活,自然懂,便嘱咐她好生休息不准胡乱沾冷水。 江沅正走神,傅楚:「完了吗?」 「啊,什么?」她打着哑语。 傅楚笑道:「你的月事儿,我问,完了没有?」 江沅脸羞得耳根子通红。「完、完了……」 这天晚上,江沅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在学哑语,而且,学得之神速之快。 东风夜放,晚市千灯,纷纷高楼红袖招手。 他和她在这天夜里出去逛夜市的整个过程,无论是坐马车去的路上,还是逛的中间,全程零障碍交流。 晃耀灯烛,拥挤街道。热闹的人流中,她和他肩并肩挨着走。 「以前,你难道就没有出来逛过,嗯?」 江沅手语:「有逛过的,是和我未婚夫陆钟——」 「陆钟毓?」他打断她,脸上出现复杂神色,甚至隐隐变得有些不好看。 「不过,那已是很过去、很遥远、很模煳的记忆了,远得我都快记不得了……」 她眼睛遥遥注视远方,琉璃灯火中人海潮流。 傅楚笑了。「你嫁给我,我想,肯定会有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感觉?」 江沅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什么?你说什么?」 傅楚弯弯嘴角,继续走:「我开个玩笑的,你别太当真!」 她松口气。 「不过,你和那陆钟毓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感情,不用猜,都应该很好!」 「……」她不回应了。 「怎么,我说得不对?」 江沅没奈何摇摇头,「不对!如果,是真的很好,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背叛与分离,而我也,也……」 「嗯?又怎么?」他笑吟吟看她,深邃的目光有探究,思索。 「以前,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和他也像在这样的夜市里走,我们不小心被拥挤的人流给冲散了,那一刻,我很怕,很焦虑,他也快急得疯了,最后,满大街地又喊又找,终于重逢了,在找到对方的那一剎那,他脸上写满痛苦难过,各种愧疚自责,就像已经把我弄丢了,不停地扇自己耳光,当时,我看着他自责愧疚的样子,我心里很感动——」 傅楚一把握捞起了她的手,「我不会让你走丢的!我丢不起!」 江沅勐地抬头,轰地一下,那手,就像被什么烫了一样,心也像被什么烫了一样。 轻咬着下嘴唇,眼睫毛底下仿佛有重重泪影,又像是问他,「真、真的吗?」 第16章 他活在阴沟 某日黄昏下午,江沅到底还是去了那后罩楼某院子,她小姑傅琴所在地方。 「呀,夫人,您是不能进这里来的!」 「不是,我是来找狗的!」她哑语不停地解释。 「什么?哎呀,夫人,别怪老奴僭越不尊,相爷早令人吩咐过了,这院子,不能让人随便进来,就包括夫人您在内?难道,夫人已经忘记了之前上次的教训么?」 上次的教训,自然是轰轰烈烈那场失火、甚至还害得傅楚来救她而受伤,江沅自然想忘而不敢忘的。 看守院子的老嬷嬷有五十岁左右,看不懂江沅着急的手势。江沅也确实是来找狗,她这几天老是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没心绪,那片云在眼前还挥散不去。她本是随便逛逛,沐浴在金色的黄昏晚霞中,对了,这狗叫多多,那天晚上傅楚带她逛夜市,她什么也没挑中,只从一金色笼子里,相中了那只可怜兮兮的奶白色小松狮犬。「嘀咕,嘀咕——」须臾片刻便听小狗多多发出的呜咽嚎声,江沅笑了。
第30页 嬷嬷这时也闻声回头,这才明白过来。「呀!奴婢该死!奴婢真该死!原来夫人是来这儿找狗的!」 多多正被小姑傅琴两手笨拙死死箍抱在怀中,抱得它似乎很不快乐在不停嚎叫挣扎着。有一阵阵微风吹过,一袭白色素净的绣金盏花衣裙在风中飘逸地摆袖,如此经见的傅琴,看上去比那次整洁安静多了,头髮还是随意地披散在脑后,却梳理得异常乌黑柔顺光亮,没有戴什么髮钗首饰,鬓边只簪了两朵小小的紫色桔梗花。 她看着江沅在轻轻地微笑,幽黑的眸子没有任何焦点,空洞而茫然呆滞的微笑。 江沅的心一下软了,涩了,怜悯,疼惜,有一种很想去主动保护这女子的念头。 她那么美,点点霞光像飘飞的金屑,落满在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风还在轻轻吹掀起她的衣裙飘带,江沅甚至大吃一惊,眼前女子,和哥哥傅楚似乎有相同惊人的绝世容颜,甚至给人一种飘逸难言、遗世而独立的气质。 她看得怔住了,呆了。 「呀,姑娘,琴姑娘,快还给夫人吧!这不是咱们院子里的狗!」 「哎呀呀,姑娘,小姐,你快还给人家,这小狗根本不是你的!」 嬷嬷不停催促提醒傅琴将狗赶紧还给对方,最后,见这疯子姑娘半天没反应一动不动,只痴痴傻傻一味看着江沅笑,干脆一夺,吓唬道:「当心我又要去拿绳子过来,捆你!」傅琴手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触了毒蛇般松开小狗。 「来,夫人,这狗您好好抱着,这琴姑娘脑子有问题,您可别跟她计较,啊?」 「哎!也真是奇怪得很,以前相爷也会送些猫儿狗儿的叫她玩,她连碰都不敢碰,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居然抱着不放?」 「夫人,您请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多呆久留的地方!恕老奴不能相送了!」 「万一、万一相爷又会不高兴!……」 那多多勐然终于一到江沅手里怀中,便可怜兮兮沖她不停摆尾巴。 嬷嬷就这么一直碎碎念,语气恭敬客套,却是不断在提醒催促她赶紧离开,此地非久留之处。 江沅的双足忽然不动了,再也无法挪一步,已经抱着多多眼看要离开这院门,蓦然回首,把小狗多多重新又上前轻轻放在她对面小姑傅琴的怀中。 「你,是不是很喜欢它?」 她温柔真诚看着对方眼睛慢慢地打着手语,傅琴眼神依旧空洞恍惚呆滞,嘴角却轻轻扬起来。 「哎呀!夫人,您赶紧还是离开吧,怎么能又找她说上了呢!这琴姑娘,脑子是不清楚的,万一又发作,当心她会伤您的呀!那天,她还把你关起来差点将您给烧着,幸而相爷来得及时,您都忘了吗?」「……」 两个女子互相对视着,傅琴的嘴角还在恍恍惚惚微笑,江沅这时显是什么也不想思索,目光里满是来自于母性的柔软、怜惜,动容。 那老嬷嬷急得团团转,其中又走来两三个下女,分别悄声说道:「咱们还是赶快去把这事儿报告给相爷吧!她是夫人,又不好得罪、明的撵她离开!」 *** 江沅道:「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它,那么,我把它借你,可是,你千万不要伤害它好不好!」 傅琴笑了,这一刻非常奇蹟地,甚至连旁人怎么都看不懂的哑语,她一下看得明白。 很乖很安静老实点头。「好!」接着,她又憨态纯真地求江沅,「你不要走,好不好?」 江沅大吃一惊。 傅琴:「我很喜欢你,你不要走!」 江沅更是大震。 恰时又有两三个丫头催促傅琴去洗澡吃饭的时间到了,各种不提,江沅便哄道:「好!我答应留下来陪你玩一会儿,但是,你得先吃了饭,洗了澡,可以么?」「嗯!」那傅琴更是乖巧怯怯地点点头。众人全诧了,惊呆了,脸上写满纳闷不可思议。 傅楚听得人来报时,自然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与画面,那傅琴,死活不肯放江沅走,也不要别人给她餵饭,更不要别人给她洗了澡梳头擦脸,只一味拉着江沅的手眼眸可怜楚楚不撒手,甚至连小狗多多都不想要了。做什么,也只要江沅才肯行。 「相、相爷——」 傅楚到得院子,那几个下人嬷嬷赶紧跪着,吓得口唇发白不停地打哆嗦,「奴婢们早就已经提醒过夫人了,可是夫人她,她——」 隔着一道拱形月门,傅楚却什么不说,只对着月门内的场景画面怔怔地走神。黄昏也快悄悄褪了色,天际四合,小院子已经开始陆续掌上了灯烛。妹妹傅琴一会儿死拉着嫂嫂给她梳头髮,一会儿对着她憨憨地笑。 妹妹傅琴……她是多久没有这样对着一个人笑过、产生小孩子般依恋安全的感觉?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来,背着两手。「嘘!别吵了她们!」 江沅一会儿给小姑子轻轻地挽发,一会儿给她对镜贴花黄精心打扮捯饬。她们的雕花格子窗下有一株偌大的芭蕉树,黄昏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眼前这片静谧与温馨。傅楚也并不打算进去,仿佛十分害怕破坏这姑嫂两相处起来无比温暖的和谐图画。直到,一忽儿两女子出来齐齐找狗,那江沅走得太急,匆匆往西厢房门外提裙下阶时,裙下拌足,她差点跌了一跤。 他急忙给她伸手扶住,笑道:「当心些走路!」
第31页 江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男人的嘴角扬起笑,竟然似乎没有责备意味。「我,我,我……」 她煞白着脸试图解释。 傅楚将她稳住了并扶好,顺手又从地下捡起她刚才掉落的纱帛披巾、给她披上。 江沅忐忑不安起来,却听男人眼眸深邃复杂盯了盯她,笑说:「我看,她好像挺喜欢你?你魅力不错!我这妹妹,从来就没有对一个人如此过,更别说旁人可以轻易靠近。」 江沅脸红至耳廓,「……你,你不怪我么?我好像不该到这儿来,上次已经受过教训了。」 她吶吶,心虚。 院子里的嬷嬷下女们赶紧奉茶的奉茶,搬椅子的搬椅子。 傅楚一边拉椅子,并让对方一起挨着在院子里坐下,「罢了罢了,以后,你可以多到这儿来看看她!既然,她能这样放心喜欢你,那么——」 他从一嬷嬷手里接过盖碗茶,边刮着茶盖,喝了口,「你又是她嫂嫂,我这妹妹,他连我都不肯亲近,那么,你就帮我代那份劳,多关照关照她吧!」 江沅笑了,哑语说:「如果,你很放心我,我自是求之不得的!」 暮色的晚风吹拂着庭院中一簇簇刚刚新开的茉莉花。江沅的眼神里有伤感,有嘆息。「她很可爱,也好美!」见哥哥傅楚来了,那傅琴便没之前那么娇憨纯真了,她又像一个随时会惊吓的小孩,瑟瑟地躲在门背后用嘴咬着帕子一角怯怯地不敢出来。 江沅扭过脸,看看了她,又迴转过脸,对傅楚打着手语道:「她很怕你,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傅楚疲惫揉揉了鼻樑骨,手中的茶碗早被江沅接过去放小几上。他揉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目光沉重望着江沅,望了好一会儿。「也许,她打心底是恨我的!他不会宽恕我的!毕竟她这辈子,若没有我这做大哥的,便也不会弄成这样!是我!是我!」他摇着头。江沅轻按他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咬着下嘴唇,目光有酸涩,有怜惜,仿佛在告诉他: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老天不长眼睛,他对你太可恶!太歹毒苛刻了! 傅楚震住了。 这一剎那的寂寂,对方的手是那么温软与纤细,可又有一种令人安定母性的力量。 她的眼睛,又如同月光下的一条清澈小溪、洗涤伤口的涓涓细流。 那小溪,那细流,在一点一点、像亲吻似地无限温柔包裹他。 他忽然一阵勐烈窒息,像快被溺死般得难受,忽然又开始这一剎那间、生出迅速逃离躲避的念头。 不!不能够!一千个、一万个绝不能够!她太美好又太高贵、太圣洁又太干净。 她纤尘不染,是没有经过任何风雨侵蚀的百合花,而他呢,他常年在阴沟蠕行,处处是腐烂的尸体、苍蝇臭虫,他的浑身上下爬满了蛆……他有仰望星空的权利吗?不,早就没有了!他是臭虫,活在阴沟里的蚊蝇,怎么能对她这样一个干净美好的女子动心! 他的手还被她轻轻握着,纤细温软的小手,越握越紧了—— 到现在,难道,他都还在自己骗自己吗? 他对她的感觉,没有其他,只是同情怜惜? ……啊! 他的头觉得就快要爆炸了。 他像是触了什么似,终于勐然从她的小小手掌里轻轻挣脱。 他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站起来笑笑,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 他极其自然拉开椅子起身,又看看躲藏在门背后紫色帘子里的妹妹傅琴,掸掸衣袖,竖着衣领,道:「她很怕我!看样子也很讨厌我在她这来,既然,很喜欢你这个嫂嫂,那就免不得要麻烦你以后多来这里关照关照她了!」 接着,就像似逃,逃着要离开去处理某个紧急事件一样,压抑住内心的各种悽苦、痛楚、矛盾,满腹挣扎厌厌地离开。 江沅倒是并未察觉,这男人,把自己隐藏得太深太深,她又如何能够去察觉呢? 更别说如何去理解男人脸上、乃至浑身上下每一寸细节动作的变化。 ——他在逐渐地感到痛苦,迷惘、难受、矛盾、挣扎。 她又如何能去察觉他呢? 第17章 他配吗 接下来日子,照顾小姑傅琴,成了江沅在相府生活中,最最常见、也是最最难忘之事。 那天,尽管傅楚并未言明,更未对她提什么命令要求,可江沅却看得出,那极度表现得自在淡然、无情无绪外表下,他对她,却有一种难言名状的希冀与渴求。江沅也来了相府好些日,男人脾性也逐渐指掌。只要没人去惹他、触犯他,他基本是有说有笑的。他对下人极严,当然,前提也是,没有谁会毁触到他眉头上、并惹他不快活高兴。否则,惨重后果不堪设想。 江沅亲眼目睹他令人活生生杖毙一个无辜小厮,当时,甚至她求情都没用,表情如阎王,甚至连眉头都不抬一下。 傅楚对他这妹妹傅琴,有太多的沉珂伤痛、与罪业感,可是,他却不知究竟如何去关心面对,甚至连多去陪伴、主动试着走进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小厮无意闯入那院子,就是因为妹妹傅琴此生害怕男人,见不得男人,会晕阙受惊过度。 他给她提供世上最华美的服饰,最好吃的山珍海味,命无数僕人下女好好看守,怕她会走出院子出事,已经是非常虔诚的一种赎罪方式了……
第32页 可是,他还是不知如何去关心妹妹。 他那可怜、受过千疮百孔的、已经没有心智的妹妹。 秋天渐渐来临,日子不知不觉悄悄又走了两三月。 对江沅来说,关心照顾这小姑子,也是对她在这相府孤寂无聊生活日子的某种陪伴与慰藉。 她真的好美好漂亮。 江沅时不时会亲手给小姑子傅琴梳头打扮洗脸化妆,她心里会涌起一种酸涩与难受。 也许,他们傅家的儿女都有一张令人嫉妒的绝美容颜吧,或许,这也是上天对他们家族那些人的嫉妒,正所谓天妒红颜。 傅琴长得太像哥哥楚楚,同样像山巅上白雪一样清冷的肌肤,秀挺小巧的鼻樑,深黑如水洗过的清澈眼睛。 江沅所能做的,无非是陪伴,关心,与呵护。 不要任何下人服侍亲近时,耐耐心心给小姑子穿衣打扮,哄她吃饭,有时,傅楚会隔着篱笆月门负手远远看着。 看着看着,他的嘴角便又轻扬起来,眼瞳深邃,那种如月华小溪般的暖流,渐渐地,又流去了他心口上。 嘴角扬着扬着,他掉头而走,傅楚手捂着胸口,只觉一阵阵闷痛与窒息,渐渐往他周身四处压迫而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居然连多去和她说话走进的勇气都没有。 江沅当然直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些。 有一日,江沅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只粉白色纸鸢,纸鸢上,用彩笔很是细緻灵巧画了一个美人。 「我能带她去院子外逛逛、放这风筝吗?」 傅楚精神有些恍惚,他盯着她的眼睛,人坐在书房的一张大红木太师椅子,外面微风轻轻拂动梧桐叶,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他把她看着看着,便努力把目光侧向一边去。 女子的眼睛像星星落进了湖底,染着一层柔亮水润的光泽。她穿了一袭淡紫色绣百合花的丝缎广袖襦裙,气质高贵,优雅难言。 「去吧!」 他很烦躁地朝她摆摆手。 江沅轻咬了咬下嘴唇,男人这时的变化,那表情中浮起的一丝丝心烦意乱、浮躁,让她像是终于明白髮现点什么。 「谢谢你!」 他又微微一笑,用最最温柔、矛盾不堪的神情,企图掩饰内心沉重痛苦。「这风筝上的美人,是你画的?」 江沅微张着小嘴,这才急忙回过神。「是的!」 她点点头,目光坦然迎视他。 「我虽一直从未向你言过谢,但是,我知道,你最近为了我妹妹,付出了不少!真是辛苦你了!」 「我是她的嫂嫂,应该的!」她用哑语回敬。 「你教她写字弹琴画画,是不是?」 江沅又轻点了点头。 「那么……」 书房内又是一片沉寂,他像是终于无话可说。「那你去带她放吧,只别走得太远,我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 「……」 江沅手拿着风筝心情复杂离开。 最后,隔着窗,只见视线眼帘中,女子高贵优雅的背影终于离开他越来越远,杳杳地远成一条细线,傅楚勐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那劳什子公文狠狠往桌子一摔,拉过椅子,就像女人走去的方向追走出去。「相爷,相爷——」一路有无数的福礼声。 傅楚闭了闭眼睛。 她太美好了!这世间,居然也会有这么美好干净的女人,他误打误撞娶了她,可是,他配吗? 配吗? …… 疲惫头痛无力重又走回书房,忽然便听哐啷啷一声声碎响,是杯子、花盆、瓷器被男人狠狠、发泄似地砸落在地声音。 有丫鬟想进来探问,「相爷,相爷——」 「滚!」 男人一道又沉重、又痛楚的怒吼声。 *** 江沅有时觉得,他们都说这小姑傅琴是傻子、疯了。甚至傅楚也以为自己妹妹彻底已经失了心智,对任何人事无知。 可是,江沅却渐渐感到迷茫怀疑。 「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秋雨绵绵,这天,江沅又在教小姑子画画,她手把手教她如何握笔,桌上铺了一张雪白的宣纸,她们画的是一朵秋天白菊。事实上,她成日陪伴关心一个疯子,真的很不容易。傅琴在她面前尤其乖巧老实,她让她乖乖吃饭就吃饭,让她乖乖洗漱就洗漱,然而,也不全是这样,总有闹情绪意外的时候。 就比如教她写字画画,有时候,她会把墨水颜料涂得到处都是,甚至不去画纸,反而在她的脸画一个大乌龟。 江沅一向耐心温和,脾气好,可到底架不住她如此折腾,便很生气,吓唬她,说不理她,要马上走。 傅琴就吓得哇哇直哭。 这天,她又把江沅的脸画一个大花猫,拿着毛笔,左一道横线,右一道竖线,恰恰傅楚过来了。 傅楚惊讶地看着她,「你,你怎么成了那样子——」 男人已经有好些日没和她照面了,当然是故意在躲她、江沅不知道。 乍然一见,江沅简直措手不及,赶紧掏出手中的绢帕揩试。 「你这样,会越擦越多的!」 便吩咐傅琴院中的老嬷嬷赶紧给夫人打水洗脸。厢房中一堆人都在笑,那傅琴也不怎么怕哥哥了,拍手像个孩子笑得更欢,傅楚也笑得前仰后合。
第33页 最后,终于一干人止了笑,傅楚找着藉口又走了。 江沅越想越气,觉得在男人面前丢了脸——啊!她是多么在意这男人看她的样子! 可是,那天,她太丑,简直太丑。 江沅屁股往绣凳一坐,背过身去,发誓不再理傅琴。 傅琴也害怕了,觉得做了亏心事,小心翼翼观察她脸色,「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拉着她的袖子,不停地摇。 「你走开!不要碰我!」 她越发秀眉一蹙,恼怒起来。「你这个疯子!疯子!说了不要碰我!」 然后,勐地转过身对着小姑子傅琴打起了哑语。 傅琴低垂着脑袋,左右两手不停摆动衣带,那模样,楚楚可怜,像个犯了错被大人责罚的孩子。 江沅心软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教训生气,怎么能骂她是个疯子呢! 赶紧抱着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那样骂你,事实上,你脑子不清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哎,我只是,我只是——」 傅琴笑了。空洞呆滞的眼睛,一味盯着她傻兮兮笑。 「你笑什么?」她打着哑语,莫名极了。 「你喜欢他!」 傅琴嘿嘿嘿地笑说:「因为你喜欢他!」 接着,就刮着腮,做羞羞的模样。 江沅诧了,她是疯子,完全没有心智,这是谁说的? *** 秋味渐渐地越来越浓,相府后院据说有一大片山,山上有几亩好大的大果园,这几天,橘子红了,大框大框的橘子早已蒂落,相府很多管事奴僕会把一框框橘子往相府里抬。当然,下人们之间有下人们的生存之道,江沅嫁入府上,傅楚便把很多事交给她去打理。江沅的处理方法是,就如这些果园菜园,租给那些僕妇全权去管理,每个月只需给府中缴一定租金,其他,就再不插手了。 傅楚、江沅、还有傅琴,那天三个人鬼使神差一起去山上采橘子。 事情的起因,江沅觉得这小姑子不应该常年被哥哥关在院子,应该时不时出去走走逛逛、透透气,说不定,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秋雾寒凉,某个夜晚,江沅听得啊地一声尖叫,居然是隔壁房间傅琴传来的。 她赶忙披衣起来去看(江沅搬去了小姑院子住),抱着她,不停拍她后背。 「男人,有男人进来了,你们快赶他走!你们快快赶他走啊!」 她的嘴角不住颤抖哆嗦着,把自己藏在被褥里,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后来,江沅渐渐地才知道,这天夜里,真的有一个男人闯进来,是个蒙面年轻刺客,是准备来行刺首相傅楚的,被相府巡逻侍卫一阵追赶,便躲到了这相对僻静院子、傅琴所在的房间。 这个年轻的男刺客,后来,他将会成为影响傅琴一生最最最要的人,傅琴会因这男人而彻底清醒。 当然,这又是另一码事了。 「夫人!来,茶!」 在江沅命令吩咐下,院子的一老嬷嬷赶紧给傅琴姑娘倒茶来压惊。「她常常是这样!哎!」 嬷嬷摇头嘆着气,「这回还算是好的了,就是前儿有个年轻小厮,不小心误闯了进来,是的,只要是个男的,除了咱们相爷例外,这琴姑娘只看一下,就会吓得不成样子!她怕男人——」 她怕男人…… 江沅顿时像生了一根尖毛毛的刺。 同为女人。 她忽然就在这时,心底生出了一个强烈愿望。 她要帮助她,帮助她重新站起来! 帮助她能走出这段阴影,走出这片魔区阴霾。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纯真。或者,世人都以为她是疯了,其实,她只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壳里而不愿走出来。秋天的夜雾小院中越下越浓,浓得雾气冷飕飕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尽管江沅不会说话,但是,她一直把怀中蜷缩在棉被里的女孩搂着拍着,那缓慢温柔的动作,像是谱在月亮下的安神曲。 第18章 试探 「我能不能也带她去外面走走看看,可以么?」 「出去外面?走走?」 傅楚手拿了把长剑正擦拭着,放下,轻眯起眼,俊面复杂盯她。 江沅:「哦!是这样,我觉得你把她永远禁锢在那院子也不好,她应该多去接触外面的人,多去唿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不是么?」 「只有这样才对她很安全!」傅楚头也不抬,便把手中长剑重新拿起,继续擦,也不再看她。 江沅心中默默嘆了一息,看样子,他是不喜欢也很不高兴了。 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于自作主张,她在一步步地得寸进尺,找他这样,求他那样,这样想着,心情越发悻悻然,突然很没有意思起来。 「为什么你非得要想她出去走?我说呆在那个院子很安全,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傅楚又道。 江沅:「因为,因为我还是想让她好起来!」 「好起来?为什么?」他接着问。 江沅诧了:「……」为什么?! 他是她的亲哥哥,是那个女孩子在世上最最亲的亲人,自己的妹妹好了,难道他就不想么?难道,他希望自己的妹妹一辈子都那样过此残生? 「其实,她现在这样的状态也挺好的!你范不着好心到去同情!对于她来说,现在,把过去什么统统都忘了,其实也是一桩好事!」
第34页 便冷笑:「又何必要她让好起来,何必让她再一次去面对曾经那些污秽丑陋的东西!」 「你大概也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上受过重创的很多人来说,遗忘也是一种幸福!有时候傻也会是一种幸福!而有些人,即便他想要傻想要疯,也没有资格!」 江沅:「可是,万一,万一……」 傅楚挑眉:「万一什么?」 「万一,她内心并是真的这样想呢,她还那么年轻,就连二十都不到,这人生的路才走多远,还有很多不可测的未来在等着她,说不定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她经歷,而这路,说不定是前途美好光明的……可是,你这样替她决定,也不愿让她好起来,你于心又何忍呢?」 傅楚笑了。「都已经是这样子的人了,你认为,我这妹妹傅琴,还有什么美好的前途、光明的未来?」江沅勐一惊疑,男人虽在笑,可是目光灼灼,像火一样愤怒地紧盯着她脸。江沅被盯得魂飞胆寒,他又道:「好,就算你说的都对,也许,她会可能有一个光明前途美好未来,那么,我暂且问问你,她的光明是什么?前途又是什么?成亲?和男人生孩子?嫁了人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遇上一个真心喜欢她、愿意包容她、也不嫌她脏的男人,你觉得,这有可能么?像不像个讽刺与笑话!」 江沅使劲地一咬牙,就是这句话,她勐然直视着对方眼睛:「是啊!为什么不可能?万一她会遇到呢!」 傅楚嗤鼻:「那男人,肯定要么就是有利可图,要么就是又瘸又残,和她一样是个傻子!疯子!」 江沅:「你太武断了!你是堵死了这世间上的人全都会用那种污秽染色的眼睛看别人,总之,我和你的想法不同!就算是丢骰子,我还是希望,她这辈子会有另一番前途,也有可能会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男子,不嫌弃她,没有心机,一辈子护着她,和她走完这一生!」 「好了!」 傅楚眉头蹙起来,「你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可我实在不敢恭维!」 他从椅子站起,把剑往地随意一扔,步步逼近她,「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傅家这几个儿女,心残的心残,身残的身残,他们这一辈子,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谈那些男女情情爱爱与风花雪月,既不会遇上你口中所说的那种人,更不会——」他努力侧转过脸去,像是要使命逃避女子那一双纯真炙热的眼睛。声音暗哑微哽,到底心有不忍,不忍扫了她的兴致。「如果——」他把眸子悠远地轻眯起说,「你真的那么好心想让她好起来,就在相府后面一座小山,那儿有一大片橘子园,就去那住住逛逛吧!这几天,我陪着你们一块儿住到那山里去!」 江沅喜极而泣,笑了。 ** 江沅后来才知道,相府背后的那一片片宁静秀美小山,山上开垦种了好大一片片的果园,尤其是橘子林,这是起源于他童幼年时、家乡中最最干净澄澈的回忆。最后江沅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她恳求说要带傅琴出去外面透气,傅楚觉得这是最最合适的地方。来自于童年最最美好干净的记忆,才有可能唤醒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柔软与触动。 他们,是清早天不见亮就出发动身,没有马车,更没有小轿,男人也不知是否在有意考验或想要吓退她,便对江沅一次次提醒警告:「很好!你既那么好心善意,要带你那小姑子去外面走走逛逛,更想治好她的病,可那么高的山,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咱们这几日还要住山里,行动十分不方便,你能行?」 眸中全然流露出一抹对她的质疑和不信,仿佛说,你常年娇养在闺中,出门必有车轿,可是对于徒步行走,又要爬坡的,又要登山,你能行么? 江沅看定了男人的不屑与怀疑,她自有自己的自尊与骄傲:「放心吧!我能走的!即使摔倒,也绝不让你拉一下!」 傅楚目光复杂侧了她一眼,便不再说什么。 他们只简单带了几个粗壮的僕妇与丫头跟着。一路上,既要过河,又要穿过一片片茂密荆棘林,两旁的山路枫叶火红,在半空中簌簌飘落。傅琴常年被哥哥关在院子,这一出来,又託了江沅的福,各种紧张、胆小、又迷惘兴奋激动的表情在她脸上不断更替。最后,终于到得那山顶果园时,已是下午。 江沅果然说到做到,就是路走得再崎岖艰难,再冷汗直冒,也绝对不向傅楚哼唧一声,好几次险些摔跌山下,甚至都一直憋红着小脸不言认输。 傅楚觉得愤怒,妹妹傅琴走着走着就要僕妇背,她还真的一路死倔到底,干脆也不顾对方的挣扎,打横抱起她,往肩头上一抗。 江沅的心,就这样交织在各种压抑、心跳、要强、挣扎、矛盾中。 男人的背宽阔厚实,他身形又高大又修长,江沅挣扎着挣扎着,干脆主动投降,慢慢闭了眼睛,感受着来自于山野里秋风所扑面带来的气息,以及,男人身上的那一股股温热暧昧气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这么近,即使成亲洞房那一夜,两人同榻而眠,都没有现在这么近,不,应该说,都没有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刻。 他终于给她放了下来,男人清冽醇厚的嗓音,「到了!」 「啊?」她浑身飘飘然,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 「睡着了,嗯?」男人嘴角弯起一抹嘲弄。 江沅脸飞红,赶紧找个藉口走得远远的。
第35页 男人的眸子忽然悠悠荡荡起来,心也跟着扑腾扑腾跳得飞快。 跳着跳着,他又把脸一暗。 痛苦阴鸷地甩甩头,这片果园,这片橘子林,不得不说,给他带来了很多童年美好记忆同时,也让他的心变得幽愤而复杂。 有歌声从茂密的橘子林里缥缈、断断续续传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勐地浑身一颤,整个背皮都在激灵哆嗦,是妹妹傅琴的歌声,那久违而遥远的、仿佛来自于山谷的天籁之音。 其实,她母亲曾经也是大家闺秀,能作诗,会弹琴画画,是因为和府上长工的儿子私奔,才天涯辗转,重重漂泊,经歷那一段段匪夷所思的人生。 这一模一样的橘子林,是母亲和父亲当时的隐居之地,父亲没去世之前,家乡也从来没有经歷连年的蝗灾旱灾,他们过得如同神仙眷侣,他们一家子,也过得如神仙中人,天伦美好,其乐融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妹妹傅琴的歌声越来越缥缈空灵,她在那橘子林里欢快地跑着、飞奔着,江沅也追着她不停地跑,两个女孩儿,一个青衣,一个白裙,有时一起去採摘橘子,有时干脆用橘子打起了仗。 傅楚听着听着,越发难堪痛苦,手轻轻地揉着鼻樑骨。 他并不是个君子。 这里只有佳人,她在水的中央,而他,连溯游去追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脏。 ** 一阵风又簌簌地狂吹起来,吹落好多红彤彤的橘子。 「夫君!你还站这里干什么?咱们一起去林里摘橘子啊?这么多这么大的橘子,太可爱了!太漂亮了!你一个人站在这里,不会感觉无聊吗!」 他的袖口轻轻被一双小手拉扯着,傅楚迴转过身,妻子江沅手打着哑语,微笑兴奋凝望着他。 或许,今天就是必须要给自己或对方找一个出口、或做一个了结的时候,该划清界限就划清界限,该认清现实就认清现实。 对江沅而言,傅楚是她眼睛里飘忽捉摸不定的云,她永远拿捏不准他的心思。 今天,她必须要试着去探索、主动走进他一步,她要得知这个男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至少,她得好好试探,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有没有情义?有没有爱? 至于傅楚,他必须要赶紧撇清自己,及时和这女子分清界限——他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实在太太痛苦了!因为他压根就不是她的君子。他如果是一只鸟,就让他单独去飞吧,他的羽毛早就脏了。 娶她,只是出于一次偶然,他们两个,保持婚姻协作的关系就好。 而爱呢,这个字眼太过神圣,神圣到,只会让自己难堪,神圣到,只会对她是一种亵渎。 ——他必须及时管控好自己。 第19章 他们接了吻 那天,他们终于接了吻。 是江沅最先主动迈出的那一步,带着十二万分小心,十二万分的紧张忐忑与试探。 「相爷,不好了!琴姑娘不见了!奴婢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姑娘的半个踪影!」 天色渐昏,漫山遍野的橘子树,一盏盏仍像挂在枝头的红灯笼。 傅琴不见了,两个嬷嬷吓得慌里慌张急急来报。 「——不见了?!」 江沅大吃一惊,脸煞白,她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心情,人是她硬求着傅楚给带出来的。「不是刚刚还在这里吗?怎么会不见呢?」 她极力忍着,嘴却直打哆嗦,就差没当场哭了。 时不时抬头去看傅楚,好在傅楚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厉声呵斥:「那还啰嗦什么,赶快去找啊!」 就这样,几个人,在橘子林里分头寻找,喊的喊,跑的跑。「对不起!对不起!」 江沅再也忍不住哑语,哭了起来:「都是我!是我不好!怪我没有好好地看着她!她是我求着你带出来的,要是有个万一好歹,我这辈子就,就——」 哭着哭着,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埋头绝望不止。 傅楚心情很复杂,她说得很正确,人,是她求着带出来的,若是妹妹有个万一,那么她肯定是难辞其咎。这偌大的橘子林,虽说就在离相府不远,但围子只用矮墙竹篱笆围着,野兽勐禽或者歹毒盗贼要闯进来,简直太容易了。可是,若真要说难辞其咎,那么论他自己呢?每一次,只要一触碰到这女人的目光眼神,尤其是恳求和可怜兮兮的眼神,他总是容易心软动容,说妥协就妥协。 「该死的!」 他将她速速拉起来。「不准哭!哭是没有用的!现在,天也越来越暗了,我们找了半天也都没找到,假若真的出了意外——」 江沅心一紧。 「那么!」 傅楚闭闭眼睛,深吁一气:「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了!命该如此了!」 江沅的手颤颤打着哑语,「这片山里,会遇上什么危险意外呢?」 傅楚:「毒蛇?勐兽?山贼盗匪?……我不知道!」 江沅勐地一个趔趄,足下虚浮仿佛整个心魂都没了,差点晕倒。 傅楚及时拉住她。 「你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经不起你这样吓的!她如果出了意外,我拿什么赎罪!」
第36页 簌簌地又是一大颗一大颗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她垂着头,不停往地上掉。 傅楚嘴角复杂地须臾翘起来。「好了!我骗你的!毒蛇勐兽可能会有,但是,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被人撞见,诺,你看那儿——」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橘子林里,傅琴正背对着他们,在一瓣瓣安安静静坐于地上剥橘子吃。 江沅笑了。她真的要快被她吓个半死。傅琴闻声微微一扭头脸,还给她一个憨憨的微笑,手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黄煳煳的橘子汁。江沅抹着胸口,总算是安心了。忽然,脚一打滑,「你当心,别去踩那个地方!」她的身子紧接着不停翻滚,人摔倒了,滚向了一个低矮矮的斜坡。斜坡下,有个杂草丛生的小土坑。傅楚连忙去拽她,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两个人搂抱紧了在一起,也不知这样抱着翻了好多圈的滚,双双落进一个大土坑里。 傅琴憨憨地笑着,看着眼前画面,似乎觉得很好玩,摇摇头,又继续坐在那里悠悠闲闲吃她的橘子。 这时有万千棵橘子树被风吹得不停摇摆,那些小灯笼似的红彤彤橘子,也吹得个个往下坠落,甚至有好些,纷纷砸向两人所在的小土坑。 江沅闭着眼睛。 他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声,还有风,来自树林枝叶窸窣的响动。 这也算是江沅生平做得最最大胆的事。 他都还在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两个人在那土坑里,狭小的空间,仿佛能闻听世界上最最细微的声响。她鼓足了勇气,伸出了小手,脸红得像虾米。粉嫩嫩的小嘴半翕半阖,眼睛水雾雾,凝视仰望着,仿佛要对他说什么。他像是在挣扎逃避,努力不去感受来自于怀中女孩儿的甜蜜香软气息。江沅终于伸手轻轻叩压住男人的后脑勺。 唇,凑了上去。 傅楚脑中轰地一下,管他娘的,在这一刻里,他整个脑袋是空洞的,白茫茫成一片,唯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催促他…… 他要亲她,亲她,亲她…… 狠狠亲她…… *** 其实,这边小片果园橘子林,还有一个人也时常来光顾游玩。 正是曾经对傅楚一见就着迷不已的公主,永宁。 永宁公主的驸马陆钟毓声音遥遥从林间传来。「我说公主,咱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太阳落山了,天也黑了,难道,你都还没逛够吗?」 男子的声音透着嫌恶、疲惫与不耐烦。 公主冷笑一声,像是熟知这男人脾性,自家驸马越是这样,偏要作死可劲儿折腾欺辱,「天黑了又怎样?天黑了,这里随随便便搭安个帐篷,也可以住上一晚!你急什么急?!我呢,知道你很厌恶我,你也更不想陪我,你陪我,不过是因为你爹逼你的!呵,你也不想想,你厌恶我同时,我也何曾看了你就噁心反胃想吐!」 陆钟毓额上青筋根根冒起,他也骑在一匹马上,手中缰绳死死握紧,几乎以拳头姿势。 「怎么样?」 公主得意地道:「你不服气么?你想要打我呀?来呀!你打我呀!你打呀!只要你敢!」 陆钟毓一双冰森森的眼冷盯着对方,显是快要忍到极限。 公主又道:「陆钟毓!你就是个痨种!缩头乌龟!本公主敢断定,就是给你一百二十个胆儿,你也不敢对本公主动手!」 撩裙轻轻往地面上一跳。「来,快帮我把这马给找个地方栓好,再想办法去餵点草料!」 见陆钟毓不动,公主把眉一蹙:「怎么?你又装聋了是不是?叫你去你就去!我告诉你,陆钟毓,昨儿你那爹又来求我了!说,想要升官加爵,呵,本公主下嫁给你,是你们陆家人的福气!你只要好生伺候本宫,未准儿本宫开心了,还能好生奖赏奖赏你!」 陆钟毓忍气吞声,到底不断安慰自己,不要跟个小娘们计较,便翻身下马,给公主餵马拴马。 他的动作是麻木的,呆板的,迟缓的,公主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出神,这个男人,像是一具躯壳或行尸走肉。 她忽然很愤怒,心里酸楚吶吶,「瞧啊,还真是嫁了个窝囊废!」 又想起了另一张面孔来。漫天的晚霞洒照林间,她恍恍然地看着林子那些霞光,为什么,同是男人,差别就这么大! 陆钟毓眼眸里也同样在飘怔,不知江沅现在怎么样了?她说嫁给那个男人就嫁了,也会和他一样憋屈吗? 沅妹,沅妹…… 如果,现在我们是夫妻,你是我的妻子,那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最后一点渐渐收去的霞光轻轻染上他眼睛,陆钟毓缓缓地闭着睫毛。沅妹,沅妹…… 她已经成了他的梦。再也无法追寻、遥不可及的梦。 *** 傅楚忽然一把将江沅推开。「你,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他哆哆嗦嗦,努力掉转过脸去。 「我,我为什么不能碰你?」 泪雾一点点蒙上江沅的秋水眼瞳中,她盯着他,把对方死死牢牢地盯锁着。「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傅楚慢慢地双手抱着头,眉心虬结着,表情痛楚无比,身子轻摇慢晃,同样地一具行尸走肉。 他如同置身在一场场梦里。这梦,两两交织切换,一个是天堂,一个就是阿鼻地狱。 她给了他天堂般无限昳丽美好沉醉的梦,他沉沦在里面差点就走不出来了,沉沦到,已经差点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身上所经歷的种种。
第37页 可是,转瞬之间,又下一剎那的寂寂,时时噩梦的场景,又把他拖进了现实与地狱。 江沅身子慢慢地后退,她受伤了。 所有的自尊,卑微可怜的骄傲与勇气,与底限,都在这一剎那,因为男人的那句「你不要碰我」——伤得千疮百孔。 难道,他吻了她,就这么令他厌恶难受,甚至痛苦难堪到,非要做出这样的表情反应…… *** 有一条光带,将男人徐徐引向了两扇黑暗沉重大门。 那两扇门里,明黄色床帐,明黄的床单锦绣丝褥,一个少年,卑身贱体地苟活着。 尽管,他面如菡萏芙蓉,美得天香国色。 他的身后,还站了另一个男人。 穿绣五爪青龙海水云纹缂丝大袖衮服。 衮服上,青龙的眼睛狰狞而暴凸在俯视着他。 男人从床褥轻轻捡起一条藤鞭。 明黄色灯影重重。 他回过脸,朝那男人微微一笑…… 迷人的微笑,羞涩,千娇百媚。 男人彻底迷醉了,手中的鞭子狠狠砸向了他。 男人的龙眸里满是亢/奋与激悦。 屈辱吗?不,他大仇已经得报了。 然而又噁心吗……… 傅楚双手抱头,高大的身形开始剧烈摇摇晃晃。 灵魂像被摇成碎裂的一块块瓦砾沙片。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勐地抬扬起睫毛,睫毛下,瞳仁血红,趔趔趄趄地,拼命地站起来,努力往那坑沿上攀爬而去。 他这种人…… 他的手在颤抖,在哆嗦,像得了重病。 他这双手,弄死过无数人,管他是忠臣奸臣,无一倖免;这双手,又沾满了太多太多的污秽与血腥,底下无数的冤魂在朝他怒吼,可而今…… 却连去抓坑穴边上几根枯藤野草都抓它不住…… *** 江沅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她轻轻地咬着下嘴唇,又轻轻地闭着眼睫毛。身体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窖里,连骨头缝都是又冷又僵硬。 他终于背对向她爬了起来,上了岸,迅速抖落身上的灰尘泥土,「来,我拉你上来吧!」 他客气疏远地,微微一迟疑,强忍什么,对她伸出了手袖。 江沅下唇已经咬得几乎泛白,整张脸就跟雪浪纸一样,泪眼凄楚朦胧、绝望地望着对方。 傅楚的心在一阵阵抽紧,紧了又努力地打开,打开了,然而却还是痛。 是那种比抽筋断骨还痛的痛。 比地狱酷刑折磨还痛的痛。 而这种痛,是他人生所不曾经歷的又一番折磨,连唿吸都不能唿吸。 他低低地垂下睫毛,努力把视线挑向别处,愤怒地吼道:「快上来!你这个傻婆娘!里面有蟑螂!有老鼠臭虫!你都不怕吗!」 江沅颤颤地终于伸手。 这一刻,哀毁骨立。 第20章 他只喜欢男人 江沅这日当然也万没预料,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橘子林里,她竟会遇见她曾经的未婚夫,陆钟毓。 「沅妹,是、是你吗?」 一道略带沧桑、低沉男音。 江沅回头,有马蹄的驼铃声在身背后越来越近。彼时她已彻底被傅楚拉了上来,两人正各自满怀心事沉默着,都没再看对方,气氛僵得不能再僵。 江沅慢慢回过头一看。陆钟毓……是他?!竟还真的是他?! 陆钟毓眼眸沉痛,这一剎有说不出的压抑绝望。 刚刚撞入眼帘的那一幕——她和那傅楚热烈地拥抱激吻,无情地映入他视线,撕碎他的神经、毁掉所有的信念。 陆钟毓脸僵硬得难看,薄唇抿得死紧,绷成一条直线。如果,方才永宁公主眼中,他是具行尸走肉,是躯壳,那么现在,他肯定是一个被人夺了舍、毫无意识的木偶。陆钟毓一直在靠某个念头强行支撑着自己,他一直就在强行自我安慰,即使,江沅万不得已嫁给了别的男人,和他再没有缘分,然而,他一直都很坚定:在他眼中,他与江沅青梅竹马的多年相知相守,即使隔着天涯海角,隔着万重千重的山,她对他也不会变心的。 正如他一样。 「呀!傅楚,是您,真是好巧好巧!」 永宁公主笑得无比畅快欢乐,又是颔首以礼,忽而变得热情娇憨,上赶着找傅楚说这说那的。她叫傅楚的名字,像是在有意彰显她与别人不同,意在拉近和傅楚的距离。江沅也向陆钟毓点了个头,打了哑语,「陆公子,原来是你,真是好巧!」她很有涵养,又打手势看向陆钟毓旁边站着的另一女子,「永宁公主。」「她说什么?」永宁公主眉含轻蔑,她可把眼前这个哑巴恨死、厌恶死了。 是啊,宁愿随随便便娶一个爬他床的哑女为妻,这男人都不愿当她的驸马。 永宁公主的眸中忽泄露出一抹抹感伤与难堪,看江沅百般不是滋味,但却不得不憋着一团气还是朝江沅点了个头。 傅楚恢復得很快,上前轻轻搂住江沅的细腰,「是啊!真是好凑巧,你们两人怎么会在这里?」 江沅低头一侧目,怔住了。 他的大掌搂着她的腰,嘴角噙笑,像是有意彰显他们夫妻的亲密。 陆钟毓赶紧敛衽行礼道:「下官见过首相大人!」
第38页 眼中却如生了一根茫刺,低头,看着傅楚搂向江沅腰际的手,久久地出神,久久地僵怔在那里。 —— 公主府。 这天,据说陆钟毓和永宁公主两夫妇一回到府邸,便大大吵了一架。 公主:「哎呀!真把本公主给累死了!来,姓陆的,帮本公主捶捶肩膀!」 她常常是这样,仗着自己公主之尊,仗着那公爹陆尚书时不时来谄媚讨好,眼前的丈夫便不再是自己的丈夫,随意使唤,如同唤猫唤狗。 陆钟毓一直恍恍走着神,往天,他会冷着眉眼骨气与公主怼上一番,并回敬几句嘴,这日,就像灵魂离开了窍,公主叫他什么,竟乖乖地,逆来顺受,也不反抗就帮妻子捶起了背,捏起了肩。或许,出于本能意识觉得,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获取片刻安宁清静,让他留一个空间好好地回忆思索。 他给公主捶捏着肩背,公主叽叽喳喳,如同麻雀在耳边喋喋吵嚷。 「都是你!都是你!我说了,今日出门便把东西准备齐全,可你倒好,连个帐篷也没叫下人们收拾好,本公主就是想在那果园山上游玩夜宿一晚,都不能够!哎!气死了!」 陆钟毓心想,是啊,他也懊悔至极,早知会如此,就该提早准备个帐篷,这样,今天晚上就会有理由在那山上夜宿一晚,他可以再见到她,看着她…… 可恨老天居然没提前知会他一声,今天,她也会在那里。 「我说陆钟毓!你想捏死本宫是不是?!」 忽听得女人哎哟一声,永宁公主从椅子上勐跳起来,陆钟毓怔怔地,这才意识发现,原是自己手重了把对方当心中发泄之地。 永宁公主右手暗着肩,蹙紧了眉头,看对方心不在焉、一直走神,忽然,又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是那个小贱人?我告诉你吧,你和她,这辈子都不要想了!」 陆钟毓鼻子冷哼。 公主又说:「那小贱人,也真是一脸妩媚子婊/子样,怪道人家都说,这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才会叫,甭看人是个哑巴,却迷得男人一套又一套!」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哎!」 公主悠悠又长嘆了口气,冷笑:「她就是个婊.子娘养的!我呸!还说什么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我看,窑子里出来的都没有她那么有本事!」 陆钟毓终于在这一茬到了某个极限顶点,顶心顶肺,如同吃了石子儿不下独。她那张嘴,左右一口窑/子出来的,婊/子养的。 永宁公主这时终于生出了害怕,看男人脸色阴鸷,似六月天马上要下的暴风雨,她往后一退,「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她一边骂又一边小心翼翼往后退:「陆钟毓,你想干什么?你这怪模怪样的,今儿受了什么刺激?本宫哪里有说错了,她若本分,好好一个闺门女孩,干嘛脱光了爬上别人的床!别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和那女的退婚,还不是因为这一茬儿?你以前都嫌弃,怎么,现在我说一说你都捨不得了?」 「她不使用那糟龌龊伎俩,赖定了别人,那傅楚,堂堂一首相,岂会看得上她一个哑巴?!」 陆钟毓咬牙切齿,「她是被人陷害的!」 公主道:「放屁!你哄谁呢!」 「……」 终于终于,陆钟毓操起了双掌,左右开弓,气得浑身打颤发抖,朝公主脸狠狠甩了过去。 「陆钟毓!好啊!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很好!我堂堂一公主!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 时光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又熘走了大半个月。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是越来越冷了。相府一如往常的平静安宁。江沅没有再去想那天在橘子林所发生的事情了。他们的拥抱,他们激吻,仿佛都成了一场幻觉,是她脑子意识不清楚时所自个儿编排的产物。对江沅来说,停留在脑海里,永永远远最最真实的,是他的那句——「你别碰我!」 她是个自尊又敏感自卑胆小的人,从小家庭的处境,过早地让她去学会如何察言观色。 他的那句「你别碰我」,如同吃板栗时连壳吞下肚,千针万刺,唯有痛在心里。 男人依旧有时有说有笑,偌大相府,照常两人有来往互动。有时会因为小姑子傅琴,有时候会因为其他,然而,唯独不去言那些他们所不该言明的东西。 傅琴最近也像变了一个人,没事儿对着天空发呆,有时候笑嘻嘻地,有时候又愁眉苦脸。 「如果,我是那天空中的一只小鸟就好了,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江沅顿时惊觉到什么,怀疑起什么,或许这傅琴,真的不是失了心疯,只不过,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面对她的过去。 . 「您说得对,您猜得没错,我这妹妹妹傅琴,确实是装疯卖傻,她脑子,可比谁清醒着呢!」 有一天,江沅正和月桐刘妈妈谈论起这事儿,她无比表示怀疑,八角小凉亭,忽然身背后凉飕飕蹿出一个人来,就像幽灵似,穿黑色海水纹织锦长衣。 「给嫂嫂请安!嫂嫂,说来您嫁给我哥这么久,我这做小弟的,都还未好生向您问候一声呢!」 江沅吓了一大跳。这是傅容。 同样和哥哥傅楚相似的五官与面庞,甚至和妹妹傅琴容貌也极为相似。
第39页 江沅的眼神充满戒备与堤防,尽管,她微笑着,身背后却一层层起了无数的鸡栗。 他不是个正常的男子,傅楚已经给她讲了好多关于他们家族诸多兄弟姊妹的过去,这傅容,事实上,他已经残了,他和宫中的太监并没区别。 江沅很狐疑一件事,她和这小叔也见过好几回了,每一次他都在笑,整个眼瞳里布满了阴森和诡谲。他既是残废,不能人道,却不知为何在府邸左娶一个小妾,右娶一个姨娘。甚至,还企图妄想娶自己的妹妹江泓做他的第十四房小老婆。经见过这小叔子几次,江沅忽然现在对曾经江泓于这男人的恐惧战慄、也不是没有理解。就在前几日,有个姬妾,被他府上的下人抬了出来——一宿间断了气,是个死尸,双腿汩汩的还流着鲜血。 有一个金色小锁片,一半,露在那女尸的外面,一半,留在了身体里。 江沅表情战慄着,越想越胆寒心惊。 她匆忙打了手势哑语,「我,我想起我有点事儿要去做,失陪了!」 「嫂嫂!」 傅容倒背着两手在她身后阴测测翘了嘴角,冷笑:「你好像很怕我啊?」 「怎么会?」江沅顿住了脚,打着哑语,微笑。 「嫂嫂,反正我今日得闲,要不,我好生陪你唠唠嗑、解解闷儿?」 江沅急忙地转身走,「不,不必——」 「我大哥这个人呢,呵——」 江沅双足轻轻停住。 「他是不可能喜欢女人的!他这辈子,只会喜欢男人,只对男人产生兴趣!嫂嫂啊嫂嫂,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 「哎!真是可怜我这嫂嫂,弟弟很是同情你呢!」 「……」 「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啊,也不知你听过没有,嗯咳,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身背后的男人扯着衣领清清嗓子。江沅脸难看极了。 对方像是很享受动容地,闭着眼睛,又仿佛在用手合着拍子,念说打唱,如同戏台上的崑腔,声音暧昧悠远念起来—— 「幸承君王拂枕选,垂怜侍奉华堂中。金屏障翠鸳鸯被,蓝帕覆薰锦绣笼。本知巧言伤轻薄,含词令色羞自通。转侧剪袖恩虽重,绮靡残桃爱未终。」 「……」 江沅的嘴,像含了滚烫的蜡油。 「嗯咳!嗯咳!」 他又继续清清嗓子,「不对,不对!这首对你们来说又好像太熟悉了,京城里三岁的小孩儿都能背,那么小叔我就重新念一首更好的—— 翩翩傅生,婉娈之童。 年十有七,如月在幕。 雪肤柔泽,素质香红。 团辅圆颐,菡萏芙蓉。 尔形既淑,尔服亦鲜。 轻车随风,飞雾流烟……」 他一念完,「怎么样?这首诗,我唱得好听不好听?」 朝江沅幽幽走过来,含着笑,手托着腮,一副好整以暇打量探究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必须要过渡哈,忍耐一下下。 前方高能预警:男二要要要要黑化了~~~ 第21章 吃醋 江沅独自安安静静趴在朱红的走廊栏杆怔怔观雨。秋深了,雨水也足渐增多。一滴,两滴……像她数不完的愁绪。 她看着看着,一会儿便摇头嘆气。 要说傅容的那一席,完全对她无动于衷也是不可能。她是人,尤其是个女人。女人身上有很多的弱点与劣根性,就比如,她们总是耳根子软,喜欢猜测捕风捉影,尤其一旦情悸萌动时候,这时,理智与思考,对她们来说,就更加缈远了。 其实,傅容在说那些话、给她说那些诗之前,有人已经早就提前地告知过了。 「沅妹,你现在过得好吗?想想,我也问得够蠢,你怎么会好呢?」 「你嫁了这么一个男人,怎么会好?!都怪我不中用!是我太无用懦弱!」 「……」 那天,橘子林,陆钟毓乍然见了她,憋了太久的情潮压抑按捺不住,想尽办法找她借一步说话。压抑的眉头,清秀如玉的温润面庞,溢满浓浓的惆怅与嫉恨。 陆钟毓站在小树林里,索性天越来越黑了,霞光渐渐收去,甚至有月亮已经冉冉飘出了云层。他把一拳重重砸在两人身背后的树杆,江沅想躲他都不及。 傅楚当时被永宁公主藉故缠着——不知是不是有意要给他们两放出一道口,站得远远,侧着身子眉目,在冷漠无情无绪地观察他们两人。 当然,更多的是观察江沅也未可知。 江沅当时猜,难道,他是在怀疑她么? 又失失然涩笑,若是,你对我没有感情,那么又何须如此呢? 最后,她想通了,她是他的妻子——至少是名义上的妻子。 陆钟毓浓黑的剑眉紧蹙成一团,「沅妹,他刚才在吻你,你们方才——」 江沅冷冷打着手语:「夫妻之间这些不是很正常的吗?」 陆钟毓瞳孔勐烈剧缩—— 「你们?夫妻之间?是啊!瞧我真是很傻很蠢是不是?刚才还在担心你会被他欺负……看来,你已经喜欢上他了,对不对?」 江沅面无表情站在那儿,林间山风,吹得几个人衣带簌簌飘飞作响。 陆钟毓:「可是,你怎么能够喜欢上他呢?他是什么来路?有什么曾经过去经歷?你都知道吗?这个人,他的心是黑炭做的!不对,是压根没有心的!」
第40页 「沅妹,你知道兔儿爷的意思吗!我念几首诗给你听——」 陆钟毓的嘴角开始复杂瞮动着。 傅楚这时眼神朝他们这边冷冷盯过来。 她恍恍惚惚,吃地一震,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那双眼。 陆钟毓的声音很轻很细微,就如蚊子似地不疾不徐—— 「幸承君王拂枕选,垂怜侍奉华堂中。金屏障翠鸳鸯被,蓝帕覆薰锦绣笼。 本知巧言伤轻薄,含词令色羞自通。 转侧剪袖恩虽重,绮靡残桃爱未终。」 「翩翩傅生,婉娈之童。 年十有七,如月在幕。 雪肤柔泽,素质香红……」 江沅心开始慢慢坠,傅楚还在盯她,盯着盯着,两只幽黑深邃的瞳仁在她与陆钟毓之间游来移去。 抬起手肘撑着下颌,嘴角玩味,噙出一抹笑来。很复杂的微笑。 「沅妹,你不能喜欢上他!不能!」 陆钟毓这时越说越急切了,甚至情不自禁,动起手来,掰着她肩头,「你就算怪我,恨我,是我辜负了你,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心就交给予这种人的身上?」 她是个哑巴,自然口齿没有一个正常人来得利索。 那陆钟毓仿佛压根不给她疑问间歇的机会,说着说着,眼眸布满红血丝,「你会死在这人手上的!我现在至今觉得他娶你都是一个谜,他这种人,怎么会娶你呢?不不不,我并非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为了目的,为了权势富贵,作为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放弃不要,连起码的底线也不要,龙床都能去爬的宵小九流,他干了多少龌龊事儿你知道吗?朝廷中,不管是忠的奸的,自从他用妩媚手段魅惑了先帝时候,搅得整个朝廷腥风血雨,多少冤魂死在他的手里呢!我是在担心你呀!」 「……」 江沅轻轻地转过身,这时雨也停了,越想越无趣,越想越失魂落魄。 回到厢房里,事实是,在那天之后,陆钟毓忍耐不住没几天就又给她写了一封信,相尽办法,托江沅的乳母刘妈妈把信转手交给江沅。 刘妈妈还啐声对江沅说:「姑娘,这算什么人呢!既当初翻脸狠心无情了,现在,姑娘你也算是有了个安稳生活,两人各娶各嫁,该互不相干才是,他写这信过来,算什么意思?」并不断提醒江沅,赶紧把信看完了就烧了毁掉,万不可让姑爷看见。 江沅有些自暴自弃意味,「放心吧!他不会看见的!即使他看见了,也不会怎样!」 她感到难过失落,是啊,这番话没有不是的道理,并非空头而出,也更非她一个妻妇廉耻不懂,实则,如果那傅楚介意,那天,在橘子林,那陆钟毓悄悄想尽办法拉她一边找说话——傅楚就应该有反应了不是吗? 她一直在等,等他的反应,他会不会吃醋介怀不高兴,然而,那男人完全一脸云淡风轻,心胸豁达,和永宁公主安闲逸致地在那里、聊天谈这个说那个的。 「傅楚,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傅楚闲适地微笑:「还好,公主看样子也过得很不错……」 「……」 江沅轻轻地咬着牙。 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江沅把那陆钟毓悄人托来的信拆开又重看,人躺在一张榻上,眼睛盯着字,思绪却飘飞得很远很远。 「沅妹:见字如唔!很冒昧突然这样给你写信过来,也不知会不会打扰你?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困扰?实不相瞒,那天,小树林里匆匆一见,短短功夫,竟又那样别了,很是遗憾,仿佛人生就如同一场梦!回去公主府后,我一直在想某个问题……一切的过错,是的,都是因我造成的!我自幼困于严父之手,性格懦弱,老实无用,对于自己所爱,到底没有勇气争取,或者说,因为实在不敢违拗家父,不得不深受凌迟之刑,一刀刀将你从我的身边剥离而去……而事实上,那时,我也有带你逃离私奔的念头,我常常想,假如,我真的鼓起勇气那么做了,咱们彼此都脱离各自的家族什么都不管不顾,又会是个什么样情形呢……恨!恨!恨!或者,总之,无论有多么艰难险阻,也好过现在的今天这样!」 「其实,你也一直在骗我,那天,咱们见面,在小树林里你一口一个你现在很好,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丈夫,回去我令人悄悄打听了打听才发现,你的日子居然是如同寡居,你并没有和『他』有夫妻之实……」 江沅手都气得发抖了。 她把信往旁边的桌几重重一撂。 刘妈说看了这信就应该赶快烧毁的,然而冥冥之中,她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应该烧,就像这信对她还有什么用处似的。 这陆钟毓铁定是疯了! 这向来优柔寡断、老实懦弱的男人,在她最最先开始厚着脸皮去他府上找他时候,他拒而不见,现在,竟然斗胆给他写这样一封信来——他竟然妄想带她私奔!私奔! 这蠢不可及的念头就罢了,居然,居然打听她在相府的私生活,并得知她压根和那傅楚没有夫妻之实……江沅耸动着肩,把那信重新拿在手里,不知想哭还是想笑,总有一种自尊心受到了冒犯的感觉。 . 这天夜里,府上纷纷整齐掌上了灯,她处理完好些杂务,又去找小姑子傅琴教着她做了些针线绣活,回到厢房,觉得疲软,就让月桐备水洗澡。
第41页 「刘嬷嬷,你帮我把那本诗集拿过来一下!」 「好的,姑娘!是哪一本?是这本么?」 「不是,是压在我枕头底下的那本,名字叫《李义山诗集》!」 她有个习惯,就是泡澡的时候,都会闲闲地拿着一本诗集阅读,这是多年养成改不掉的毛病。 刘妈妈人老眼花,更是大字不认得几个,只见姑娘打着手势,是压在枕头底下便看也不看名字、就给她送过来,手託了一盏灯。 江沅接过翻了书,勐地睁大眼睛,仿佛像看一条恐怖而丑陋无比的蛇—— 她的手不停抖动着,如狂打着摆子,须臾,那本所谓的「诗集」便哗啦掉在了浴桶里,被一波波桶里的水沖泡着。 她抱着头,身体剧烈摇晃着—— 是春/宫图! 刘嬷嬷拿的是春/宫图! 但是,不是女人与男人的之间的那种小册子,男人与女人之间,她和傅楚大婚前夕就有教习嬷嬷给她翻看过了,她如今经见了还不至于那么慌张…… 那上面所描绘得细緻淋漓的,是男人与男人…… 江沅那天呕了整整一夜。 . 阴雨绵绵,天气越来越冷了。 江沅后来知道,那本小册子,专以描绘男人与男人之间那事儿——是有人故意指示下人悄悄赛去她枕头底下的。 是傅楚的好兄弟,傅容。 「嫂嫂!」 穿一袭黑绉纱直裰长衣,傅容翘起了嘴角,双手环抱着胳膊,又是那种好整以暇、笑得极为阴柔的五官眉目,鬼似地从她身后冒出来。 「感觉如何?昨晚我送命人给你送去的礼物,嫂嫂见着了吗?」 江沅手指尖不停打颤,她不会恨人,也不会打人,可是,当一触及这男子的目光、与那周身的恶意森冷,她感到不寒而慄。 这个男人的目的,不得不说,用来攻击像她这样如今正对自己、又对傅楚感情琢磨疑惑不定的人来说,立竿见影,几乎一针一窟窿。 「以前,我大哥和那男的就是那个样子的!如你昨儿画上所见!」 他懒洋洋倚在大红的廊柱,手拨弄着指甲,时不时用刀片刮刮,嘆道:「他们之前,感情可好着咧!他很宠他,为了我那大哥,三千粉黛又算什么?当我哥的一个屁都不如!所以呢!」他抖抖手指甲,问,养得漂亮吗,「唉,真是可惜了得!以前我这大哥的兰花指往戏台上一勾,也不知会勾走多少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我这手指弄得再漂亮,又能如何呢!」 江沅冷冷地盯着他。 秋雨时而大时而下,在那之后,江沅时不时会碰见小叔子傅容一番,说话阴阳怪气,左不过是翻来翻去那一席,一会儿扯开了说,一会儿横着说。 他说:「对了,嫂嫂,你看过那先帝爷没有!那是倜傥风流,和我那大哥,啧啧——」 江沅勐地掉转头去,决定躲着这个傅容,把房厅的门重重一关。 之后,傅容冷笑一声,见总算得了逞似地,目的达到,哼着小曲儿,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就去了,从此也没有再来打扰她。 江沅却就此不小心地生病了。 起源是因一场风寒。这天,雨水淅淅沥沥沖洗着小院,江沅刚吃了郎中给开的药,才躺下,刘嬷嬷一会儿打了帘子进来,轻手轻脚,笑得慈祥欢喜道:「姑娘呀,姑爷来了!听说你不好,是专程冒着大雨来看你了!」 院门外,就在这时又隐隐传来一阵闹哄哄吵嚷,并随着嬷嬷的撂帘子动作,吵嚷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哥!你这次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吗!啊!你帮帮我,求求你,最后一次,保证真的最后一次!」 「傅楚!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成怎样!」 「我恨你!恨你!」 「……」 江沅慢慢地坐起身。 刘嬷嬷赶紧给她扶起解释道:「姑娘您别害怕,是姑爷在惩罚那七爷呢!据说,这七爷又不知闯了什么弥天大祸,还喝了好多的酒,便胡乱骂起人!你听听,啧啧,要是没有那酒胆儿,他敢这样骂姑爷吗!」 「……」 「傅楚!你害了我们一家子!」 江沅侧耳倾听。 「若不是你,妹妹傅琴又怎会那样!我上头的那几个哥哥姐姐,还有母亲,会被他们折磨而死吗?我呢,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倒好!你还有资格享受人世,享受男女欢爱……」 「傅楚,我恨你!恨你!」 「啊!你居然让他们来绑我!你居然让他们绑我!」 「……」 江沅正听着,傅楚正折着袖子边皱眉边走进来,「这混帐王八东西!这次,老子非让人给他揍死不可!简直是——」 乍然一抬首见了江沅,正眼神古怪复杂看着他,笑了。「怎么了?你吓着了?」 刘嬷嬷托着茶盘边笑边热切殷勤过来道:「来,姑爷,请喝茶!这儿的水果都是刚新鲜切了洗过的!」 傅楚轻撩了衫角,直身坐在江沅的床沿边,「哟!怎么还这么烫?难道没有吃药吗?」 他撩袖伸手摸着江沅额头。 刘嬷嬷何等识眼神之人,赶紧领着月桐等好几个丫头出去,厢房内轻轻放了帘子,唯有一只小狗多多懒洋洋舒舒服服趴在贵妃榻上,一厢室的静谧。
第42页 江沅微笑地打手语,道:「吃了药,这退热,总不能一下子就退了是不是?总得要有个过程?」 他看着她,眉头还在蹙起,须臾,终于渐渐舒展开来了。 又是密密切切双方彼此的心跳声。 江沅沉默了半晌,终于问:「外面是……」 「哦!别理他,那死小子,在闹酒疯!」 江沅道:「他好像在骂你,还说他很恨你,说是你害了他?」 傅楚头疼,闭目,不吭声。 江沅又道:「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你为以前你们的那个家也牺牲付出了那么多,你那么宠他,凡是都惯着他,依着他,为他收拾这个,收拾那样的,一大堆的烂摊子,他……他又怎么可以恨你呢!」 傅楚缓缓打开了眼睫毛:「我终究是欠了他们啊!他其实也说得没错!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所以——」 江沅:「不!你不要这样说!不要!」 她急了,打着哑语,目光含着什么,沾染到睫毛。 傅楚看得简直又是一个大震,男人的心跳得越发狂乱厉害了。 这一剎那,他分明带着万分的武装与小心,发誓要对她绝对保持某种位置的距离,然而,却就是控制不住。 江沅轻轻地伸手,抚摸他脸。 男人徐徐又闭上了眼睫毛,顷刻,再睁开。 江沅又哑语,说:「你这一生,承受得太多了!你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为了报仇,做尽常人无法想像理解之事,你的隐忍,你的痛楚,我一想到这个,就很心疼——」 「你妹妹傅琴,分明不是你害的,你为什么非要往自己头上冦呢!你的弟弟傅容,他也是你们一家的分子,真是滑稽可笑,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居然还说恨你——」 傅楚的嘴唇颤抖起来,连同他的心脏也颤抖起来。多么温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第一眼起,就对这个女孩儿起了怜惜呵护之欲,甚至到后来,总是想宠着她。她太懂事了! 这也是憋了很多年的委屈心酸,他会在那个夜晚克制不住给她讲。 可是,他想要逃避——她越是好,就越是想逃。 江沅其实并没说完,如果,她知道对方是这样想她,肯定会觉尴尬羞耻。 这个男人,他的妹妹不理解他,要把自己封闭起来,面对家仇和耻辱,无法再正视自己的人生,所以,她像个青蟹似地躲进了壳里,把所有的烂摊子,所有的人世丑恶、报仇雪恨,统统丢给了这个兄长……让他独自面对,不惜以身伺虎。 他的亲兄弟也不理解他,甚至还恨…… 江沅想着想着,越发替他钻心难受。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傅容的报復心理了。也明白,为什么傅容要对她做那些事。 他嫉恨哥哥,自己的人生被毁了,他这个哥哥在他的眼里,也同样没资格去享受——比如风花雪月,比如儿女情爱。 她感到自责懊悔,那天夜里,她一阵阵干呕——何尝不是对他同样起了噁心的感觉?甚至觉得脏? 他的人生、他所不得不逼迫自己承受的耻辱,从来都由不得他选择。 江沅轻轻握着他的手,他还是很想要抽开,再逃,可是,终究捨不得,怎么也捨不得、抽不开。 他微笑道:「等你好了,我要安排一场隆重的宴会!」 「嗯?」她一愣。 「这是你嫁给我过的第一次生日,我得想个法儿,说什么也要帮你把这生日宴搞得盛大隆重,让全天的人都来祝贺瞻仰!」 江沅眼眸涩涩地:「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的生日再几天就要到了!从来,都不会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你,你是头一个!」 傅楚的心一梗。 . 就在她旁边小桌上,有一封信,两人说着就这样相对而视也不知多久,傅楚一会儿便盯着那信走神,因为信是被拆了开来的,落笔不偏不倚,悄悄是「陆钟毓」三个字、勐烈撞入他眼帘。 江沅的心脏就要跳出了腔子—— 「这是,我以前的那未婚夫陆钟毓写给我的,他在信上面说,说……」 她缓缓松开他的手,指甲狠狠地掐着大腿,盯着男人的表情,仿佛生怕遗漏掉每一个变化与细节纹路。 「他说什么?」 他的脸,很快就沉了暗了,他的双手也不知何时拢回袖中,若是仔细观察,在剧烈发抖。 江沅继续:「他说他仍旧喜欢我,放不下我,他说他现在很是后悔——」 豁拉一声,衣服袍摆扯动的摩擦音,傅楚表情阴沉,勐地站起身来。「好!很好!看来,是不是想让我成全你们?你也后悔了?后悔嫁给我!」 趔趄着,直起身子就要往外走。 江沅闭着眼深吁一口气。 她笑了。 有窃窃地喜悦,窃窃地兴奋。 不管怎么样,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心里话套问个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明明白白。 「你等等——」 她急忙下床穿好鞋子,拦着他 。「你先不要走,我问你一句话——」 男人双足停顿,胸口隐隐起伏,冷瞅着她。 「你生气,是不是因为吃醋?是不是?」 男人勐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第22章 有些事不能说
第43页 傅楚从江沅的院子走出来。 「你生气,是不是因为你吃醋?告诉我,是不是?」 「你为什么都不回答呢?你不敢回答,我会把它默认的!你想就这样让我默认吗?」 「我,我想成为你的妻子,是真正的妻子,而不仅仅只是一个摆设!」 「对不起,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原来,我只是想着,我嫁了你,自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妻,其他的,就不要去想,更不敢去想!」 「可是现在,我好像得寸进尺了些,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贪……」 「我,我喜欢你……」 「喜欢你……」 男人的脑门轰隆一下,心中的某根弦被一双手狠狠拨断。 酒,对他来说是最最好的东西,这一路,他踉跄着向来沉稳的步伐,努力压抑自己的各种狂乱迷醉心跳、以及各种折磨,有丫鬟奴僕一路纷纷朝他下跪行礼,「相爷,相爷——」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化成了烟,化成了雾,化成了虚无,唯有那双女子的手,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沐在月光下,对着他半翕半颤的小小嘴唇。 他胸口似有一阵阵激流在涌动,如海水潮浪一节节打击着他,他徐徐闭着眼睛,从胸口轻轻吐了一口气。 「我喜欢你……」 「喜欢你……」 所有的世界,都仿佛只有她那一句话存在于天地寰宇,女人在表白整个意思的情态、慌乱、与动作表情,她无措地打着手语,眼眸盈盈凝视着他,等着他回应…… 他的嘴角,渐渐翘起了一抹迷醉朦胧笑意来;幽黑深邃的瞳眸,也蒙上了一层烟一层雾。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让他各种迷乱、焦虑、牵肠挂肚、又矛盾重重。 想着想着,他嘴角翘起的那抹笑转眼便消失了;幽黑深邃的瞳仁,取而代之的也是一种噁心与厌恶——是对他自己。 「相爷,您、您这时候要喝酒么?可是,都这么晚了,会不会伤身……」 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他失魂落魄地僵身坐在一张小矮桌前,也不说话,只怔怔地对着一盏灯出神。 大总管程敏见平时好好一个相爷,突然变得这样魂不守舍,一回来就要酒喝。 「——叫你去就去拿!」 他好看漂亮的凤眸把程敏愤怒一盯。 酒,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才能遗忘,有了它,才能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忘记他的过去,忘记他的那些伤痛…… 须臾,程敏赶紧端着托盘、亲自把一壶白玉瓶装的陈年佳酿拿来了,恭恭敬敬奉至他身前。「相爷,您,您还要不要加点菜,小的马上吩咐厨子——」 这个世界,真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我喜欢你……」 「喜欢你……」 月光沐浴在女子干净纯真的秀美脸颊上,程敏的问话他一句听不进,谁的问话事实也听不进去。 他酒菜什么的全都统统不要,右手端起杯子,就那么一口一口自顾自地喝,喝完了,轻眯起眼,袖子擦擦嘴。 只是拿着酒瓶醉眼熏红地苦笑,发呆。这傻丫头,他心里苦啊!她知不知道! 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有些东西,一旦说出来了,那份美感与圣洁就会被他这个龌龊污秽的人给糟踏作贱了。他是一块硬核桃,外面深藏不露,而里面……里面……他揉着太阳穴,头一阵阵剧烈。是啊!他轻轻地睁开眼,他这块硬核桃,外面僵硬,深藏不露,里面却在发霉枯烂。 他要怎么样去告诉她,去求她,就让他一个人好好地躲在那壳里霉烂枯死吧?他不想有人钻进他的世界,他的生命早就一片狼藉,他的感情,也是一片荒凉霉烂。就那样允他守在心底,不要逼他说出去,可以么? . 大总管程敏熟知这相爷习惯癖性,他知道,傅楚每天至少要洗两三回澡,至于原因,程敏只悄悄按在心底里不说,他是一个非常机灵、并懂眼色的人,有些事,不能打听探究的,就千万别去犯蠢。 「相爷,洗澡水小的已经吩咐他们备好了——」 傅楚洗澡沐浴、甚至包括更衣从来都不允人靠近服侍,这是多年整个相府都深谙的规矩,若谁有触犯,下场不堪设想。 大总管程敏领着一屋子丫头婆子,恭恭敬敬将主子所需的巾帕澡豆、以及换洗的衣服袍子摺叠整齐摆放在偌大的净室柜架上,顷刻,便规规矩矩,着人关上净室的双扇大门,又领着下人们退了。 四处悬着红绢纱的烛灯,傅楚这晚喝得醉醺醺。 他走进净室,环视着偌大洗浴池的陈设摆放,重重打了个酒嗝,便开始脱衣服。 一层又一层,他的手在打颤,几乎每一次到了沐浴更衣时间,那双手便是多年养成习惯似的,忍不住颤抖哆嗦着。 生命是一片狼藉重重,借着烛光灯影仔细看,可清晰地看见,那一身光滑冰清玉润的肌肤纹理,早已伤痕累累。 咬伤、鞭伤、烫伤……几乎没几处是完好无痕迹的。 他轻轻地走下了水池,双腿修长,闭着眼睛,氤氲的水雾,把他笼在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里。 其实,连傅楚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一个掩耳盗铃、图个自我安慰的愚蠢方法。 仿佛,只要他一遍遍好好洗,一遍遍打上厚厚的皂胰子仔细揉搓,有些东西,就能被他洗掉。可事实是呢?
第44页 . 这天晚上,他忽然把头重重往浴池边的汉白玉石阶重重一磕。 洗着洗着,不禁从喉头像野兽似地呜咽悲鸣一声,他把自己额头磕在浴池坚固石头边缘一遍不够,又一遍,一遍……… 外面,程敏守在净室的大门旁,「——相爷?」他轻手轻脚地贴向门旁,小心翼翼,问。 傅楚终于停止了磕,他把头轻轻地又抬了起来,侧转过身,直视水中自己的倒影,额角大股大股在流着血,像一个恐怖令人胆寒、五官狰狞扭曲的鬼魅。 他「啊」地又是一声困兽般的呻/吟失声痛嚎—— 手上重重一拳,啪地一声,砸向了水花,砸向了那抹自己的倒影,鬼魅般阴森令人恐怖胆寒、狰狞的倒影。 第23章 别逼我 京城来了一个道人,据说又是个道医,精通长生药理,亦能巫术。 这日,乳娘刘氏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姑娘,我听说那位道长可治世上万疾,您知道吗?相爷虽面上不说,其实,一直在想各种方法治您的哑疾呢!」 江沅正窗下拨筝,只听「铛」一声,眼露惊诧疑惑。 刘氏赶紧递茶过去,笑:「哟!姑娘吶,我们居然都还不知道!其实,为着您这疾,相爷一直是放心里的,虽然没对咱们明说,却一直揪着宫中的太医们询问,而太医们呢,也是来咱们府邸给姑娘看过好几次不是么?一个个都束手无策的,相爷为此,还发了好大一场火呢!」 江沅一直精神处于恍惚的状态,「哦?是、是吗?」 她有点不敢信,「他原来一直很在意我的哑疾,你怎么知道?」 刘氏道:「相爷想法把那道医请了来府,这,我还是听大总管程敏说的!为的就是要给姑娘治哑疾!」 江沅坐于琴几伸手轻抚着丝弦。 又是好几日过去了,窗外的红枫叶缀在秋风里,充满瑟瑟凄冷秋意。 她还在想那天晚上的事——她一直就没有从男人嘴里套问出什么。心里一直在失落,甚至伤心郁闷。 她想,准是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最近做什么都没有心情,弹琴没心情,画画也没心情,教导陪伴小姑子傅琴更是没有心情。 她甚至还在想,到底得陇望蜀了! 回想刚出了事被未婚夫陆钟毓退婚的当口,她嫁他,不就图个终身有靠和名誉吗? 像什么情啊,爱的,如水中月镜中花,根本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伸手轻轻摸着胸腔里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嘴角浮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到底,从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管不住、变得这么不安分起来?哎!她站起身。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男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让她联想翩翩——他有没有可能喜欢上她?现在,她不能再想了。 那乳白色小松狮犬多多,正咬着尾巴地上打装,她轻轻地抱它起来。「多多……」 她一边抚摸小狗的背嵴,一边在心里吶吶自问自语,咱们应该结束了是不是? 结束这场无果的单相思,还是从今后起,老老实实做他的首相夫人,什么也不奢望…… 乳母刘氏一会儿去干其他的活路了,屋里几个丫头在打扫的打扫,抹灰的抹灰。她环视着四周。 . 「你不要再问我这样的蠢话,什么醋不醋的!」 她嘴角越发苦涩扬起来,是想起那天,男人也是站在这个地方,她一遍遍问他,逼他,他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双颊绯红,最后,沉默良久,才又可气又可笑说,「没有一个做丈夫的,能容忍得了自己老婆给头上戴一顶绿帽子!」 这就是他那天对她的回答,对关于陆钟毓那封信的回答。 说完,他就又走了。 江沅闭着眼,深吁一气,慢慢地,又放下手中的小狗多多。「多多……」 她又在心里自言自语,「那天,他走得那么快,那么匆忙,一股子不耐烦,肯定觉得我在自作多情,我怎么就那么失败呢!」 . 那天,江沅去荷塘吹了风,又淋了雨,其实情况一直没好转痊癒。浑身酸痛,头脑沉重,时不时嗓子干涩如火烧般疼,每日茶饭也不思,小姑傅琴有时候来找她玩,她也病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气。傅琴拿糖给她吃:「嫂子,嫂子,你吃糖,吃糖啊!」刘氏和月桐见姑娘休息,怕吵着江沅,刘氏赶紧支嘴月桐,让月桐将傅琴带一边玩。傅琴不干,像孩子似地将躺在床榻的江沅死来活拽:「你起来嘛!起来嘛!我要你陪我玩!」 月桐赶紧拉她,劝哄道:「琴姑娘,好姑娘,你嫂嫂病了,让她消息一会儿,咱们不打扰她,好不好?对了,你会玩红绳吗?奴婢来教你翻红绳吶!」 「……」 如此这般,才把傅琴给拉劝出去。 江沅躺在床上,药也不想吃,浑身懒得动,没有力气,怏怏的,越发像个病西施。 最后,还是月桐激灵,打发完傅琴,将刘氏拉一边,「我看,您老还是想法儿把相爷去请过来吧,这不吃不喝的,药也端进去了一口没动,我看,八成是因为相爷的缘故!」 刘氏:「这话怎么说来?」 月桐:「您老没瞧见啊,那天晚上,自打相爷从这里出去,姑娘就失魂落魄了!相爷一去好几天,也再没来院子看过她,姑娘就越发憔悴消瘦!所以,光吃药是没有用,心病,还需心药吶!」
第45页 月桐一席话,刘妈妈恍然大悟。「哎!冤家!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勐一拍手,便摸着黑提着灯笼去找傅楚了。 *** 「什么?!她不吃药?居然都还没好?」 「什么,还加重了?!」 「你们、你们这些蠢东西,都是怎么照顾的!」 傅楚手在颤,重重一拳,拍在桌子,声音咬牙切齿,浑身发冷。 刘氏跪在那里,回復也不是,不回復也不是,只干干笑:「原是怪奴婢们的错,不会照顾夫人!可是,相爷既如此关心姑娘,为何不去亲眼看看她呢?未准儿您一去她就好了呢!她不吃药,奴婢们左右哄劝的,怎么也不吃,相爷,您若去劝劝——」 刘氏何等老沉机敏,这话说得太明显寓意不过了。像是把这对男女的关系看得清楚分明。一个敏感自卑,而另一个……是啊,这男人,到底怎么想的! 刘氏心里打漩,也百般纳闷不解。说他热呢,他有时候又冷;说他冷的呢,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甭说其他余下的对姑娘好,就是现在一听风寒了没好不吃药,这样的反应,绝对不是装的! 男人道:「我去看看!」 撂下手中的公文,不管不顾的,「哼!她定是在赌什么气吧!不就是在赌我的气吗!是怪我那天没——」 他顿住了,闭着眼,深吁一气,「这小妖精!什么时候居然还会拿这个来捏我!哼!我这去,看她还吃不吃!」 *** 江沅其实并非真的在赌气,真不是。 她静静望着床顶的绣芙蓉花帐顶,躺在床上,乌黑青丝散拖于枕畔。 她的眼睛水雾雾,乌黑沉静,一动不动地,也不知望了多久就这样呆呆地出着神。 她觉得孤独,从未有过的寂寥与失意挫败感。 童幼年时,由于一场哑疾,改变了命运,父母故而因此选择遗弃她;眼看就快要与未婚夫成亲时,出了一桩所谓「丑事」,陆钟毓各种藉口理由,也算是将她遗弃了。现在,他给了她那么一点星火渺茫的希望,她以为自己看见光明,结果呢……自作多情了不是?这万丈红尘,滂沱世界,难道,她真的就不值得一个人去疼惜、去爱吗? 她感到一阵阵胸腔的幽愤与酸楚。 「姑娘,相爷来了!来看您了!」 乳母刘氏声音,接着,脚步声,端茶送水的声音。 江沅此时又侧躺在床,她正要起来,现在披头散髮的模样,还是慌。 身子刚动了一动,然而,可是,又继续闭着眼继续睡了。 装睡。 很久很久以后,江沅诧然回忆起她这番「作态」——其实,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默许纵容宠她了不是么?若非默许、这样纵容知道她即使这样他也不会对她生气,那么,还敢这样无礼放肆吗?有些话啊,为什么非要问出个结果来呢!有些问题的答案,只需用眼睛观察,细细地看,她是个哑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理儿吗?——她已经恃宠而骄了,不是么?没有人敢这样对男人无礼,除非,那人想找死。 然而,她却是个例外。 很久以后,江沅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在默许纵容她的脾气与恃宠而骄,并且,以后会将她纵容得越来越坏,越来越放肆无礼。 「怎么可以不吃药呢?生病了都不吃,你闹什么小孩子脾气?这是想对付谁呢?」 他又撩衫坐于她的床边,丫鬟月桐笑眯眯递过药碗来,用托盘盛着。「来!吃药!」 他蹙着眉,「听话,乖!」 端在手上的药是刚煎的,热乎乎冒着气。 他用勺子细细轻柔地拨弄着,语气温淳轻柔得像哄小婴儿。 江沅不动。 眼泪一下被对方激涌出来。 他不来还好,这一来,又是如此语气,所有的委屈、酸涩统统泉涌似喷了出来。 「乖,你生病了,就该吃药,不是吗?究竟要和谁赌气?」 她还是不动,他又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去轻轻敲摸她肩头。 月桐和刘妈妈在旁相视一眼,偷偷地抿嘴笑,赶紧悄无声息领着一干僕人丫头退下。 「我真生气了啊!操他娘的!还没哪个女人敢和老子这样甩脸子瞧!」 江沅这时终于动了。 男人蹙着眉冷眼注视下,动作不疾不徐,慢得像乌龟,轻轻撩了被角,起床,下榻,先是陌生而恭敬又疏礼客套地给对方行礼,接着,夺过男人手中的药碗就咕噜咕噜喝。 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大碗热热的苦药,仰着头,捧起喝得又急又兇狠,眼泪都呛出来了。 傅楚看得瞪大了眼珠子。 赶紧将对方手中的药碗夺过来,「干什么?!老子——」 像在极力忍受什么,长吁了一气,道:「想把自己哽死呛死了是不是?你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江沅掏出袖帕擦擦嘴角,又抿了抿嘴,低着头。 房里一抹僵硬尴尬古怪的气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又好生好气,耐着性子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要折腾自己?你生病了,知道么?是我吗?是我哪里得罪了你?」 江沅冷笑一声,打着手语,「不敢!相爷您这样说,可是折煞贱妾了!」 傅楚轻眯着眼,看她。像看怪物。
第46页 她平时,可不是这样子的? 那个温婉、善解人意、总是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的女孩儿到底去了哪里? 「贱妾死了也就死了吧!反正,这世上,有我一个不多,离我一个也不少,谁还会在乎呢?」 一丝风,掀起了门前的撒花软帘子。傅楚忽然不说话了。他在厢房那风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 江沅打着手语:「我一个哑巴,爹不疼娘不爱的,能活到今天,实属不易!我累!真的很累!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能耐活在这人世这么久,还,还——」 「还怎么?」傅楚声音哽哽,问。 「还会去追寻那些幼稚、不可捉摸、毫不实际的东西,就比如天上的星星,那些云啊,月亮,那些开在雾里的花,那些虚无缥缈的梦……」 傅楚掀眉,盯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沅:「相爷您懂!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傅楚沉默着。 半晌,他声音干干,道:「我还真他娘的不懂!」 江沅泪雾迷茫看着他,看着看着,垂下眼睫毛。 她决定不想再回復下去。「我是个女子,相爷,我也是要脸面的!请给我留一点脸面,别问了,求你!」 傅楚的心,顿时像被刀割撕裂一样,鲜血淋漓的痛。 「我,我……」 好几次,他翕动着薄唇,鼓足了勇气。「我,我其实……」 江沅轻轻地抬头,凝望着他。 剪水秋瞳在灯影里闪闪烁烁。 男人的眉目里写着倦意,痛楚,纠结,矛盾。 终于,她死了心,低低一笑,「我知道,我是一个哑巴,是个残疾!你娶我,都算是在抬举我了!我实在是想太多了!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便轻轻摇头。 女人的这一席手势、哑语、表情,那不争气的颓丧自卑模样…… 男人快要被气炸了毛。 他怒吼:「你给我住嘴!住嘴!」 他勐掰着她的双肩,「你很好,真的!是我!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脸侧向一边,表情绝望痛苦,「你别逼我,你别欺人太甚,总之,你,你——」 江沅勐地睁大水亮的黑眸。 男人慢慢将手从她双肩移了开,他背对着她,看着自己这双手——这双丑陋污秽骯脏的手。 「总之你别欺人太甚,你别逼我——」 他口中吶吶地自语着。一边走,一边踉踉跄跄地以艰难步子远离江沅,向门外逃去。 他这是又要逃了。 月亮高高挂在天幕上,那是纯洁、高贵,睥睨着万物的象徵。 「别逼我,你别逼我——」他还在吶吶自语。 「我脏,脏啊……」 如同一个从泥潭里刚刚爬上岸的小孩,浑身狼狈,无助望着四野茫茫。 江沅忽然在这一剎那间顿悟了。她明白了。什么都懂了。她喜极而泣,眼睛里有喜悦,激动,兴奋,不可言喻的那抹悸颤、欢愉和幸福。 她一把将他勐地拉扯迴转身,掰着他的头一直往下,手捧他脸。 踮起脚,就朝他玫红色唇瓣狠吻了过去。 第24章 入v两更 【一更】 傅楚这一刻整个大脑属于空白窒息混乱麻痹状态。 她的唇真就那么贴上来了。 没有予他一点点心理准备, 如此猝不及防,如此迫切又狠又着急。 他垂下的宽大袖口, 手指尖在里面不住哆嗦颤着。 他想轻轻地伸手,去推她,然而,无力抬起, 整个人仿佛软成一团棉花。 身体变轻了。 他还是使力把手给抬起来, 本想试着再推,却不自觉抚上对方纤细的腰。柔情似水呵!她柔软的身体,纯洁干净的女儿香, 如水波漫涌, 将他一层一层像浪潮包裹着,围得他天旋地转, 不知是身子何时何地,还是置于梦中。 他无助地站在原地,全身僵硬,到最后竟不知到底应该推她,还是将她狠狠拥抱在自己宽大有力的怀抱。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整个天花藻井屋宇吊灯也都在旋转。 终于终于, 她离了他,这场吻,也不知到底多久, 她离了他时,连他唇边上都是她濡染过的香气与味道。她羞涩地别过眼,垂垂睫毛,最后,表情吶吶地,神思恍惚,往他身侧后退两步,坐下来,坐在一张大红金丝楠木圆桌前,伸手,轻轻摆弄桌上的一盏青花瓷茶壶,神情慌乱无措,羞涩到极点。 傅楚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漫长静寂的夜晚,灯花闪出十字架,屋内传来一阵阵桂花树的香味。 还是江沅最先有了手势上的动作语言,勐地转过身子,站起来,凝视着对方,小嘴半翕半阖,仿佛说:「我真傻!真傻!从此以后,我决定不再去猜了——」 她打着手势,眼眸温柔似水地亮晶晶笑:「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好,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感觉,或者,你在逃避什么,害怕什么,还是在嫌弃你自己……从此以后,我都会缠着你!」 傅楚勐地身子往后退,大震。 「你听好了!」 她带着柔媚,又霸道不讲理的眼眸神情,「我是你的妻,既然,你刚才都没有推开我——我说得对吗?你并没有推开我!没有把我从刚才在吻你的时候推开!那么,以后,你就是再怎么想推开我,都不可能了!你,你——」
第47页 她又羞涩地垂下眼,「得认帐啊!」 那一股一股的暖流,像春天的热情骄阳,饶是再坚硬的冰雪都快要被融化了。 傅楚没有办法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还是傻傻干站在原地不动,心跳声好似雷鸣,再不好生按压,怕要跳出了胸腔。 他无助震颤得不知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了。 此生从未有过的感觉,既甜蜜又痛楚,既压抑又欢喜。 那种进一步是天堂,再走一步是地狱,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徘徊的感觉…… 「你那天说,你准备要给我过生日,你要办得如何如何的隆重,要有很多人来庆祝!可是,我不要他们,我什么也不要,谁也不要,我只要你!」 傅楚勐地一抬头,闭着眼,唿吸急促。 「我只要你的心,可不可以?」 「……」 「你能把你的心,给我吗?」 说着,她又轻轻拉着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傅楚声音吶吶,「我这颗心是脏的……」 「你是珍珠,我是破烂的口袋,珍珠应该用世上最精美的玉匣子来装,而我……」 「你把这心要来,又做什么呢?」 *** 有些事,为什么非要问个那么详细直白呢! 江沅深吁一气,这几天,胸口胀满了各种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情意,甜甜,酸酸,酥酥麻麻。 睡梦中,嘴角都会时不时弯起笑意,自然,这也是江沅长到这么大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幸福的感觉。她决定从此不再去追问逼迫他了!她明白了!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彼此交汇的目光,生活中一点一滴……她若还看不出就是睁眼瞎子了。 *** 傅楚书房,秋风吹着满树梧桐。 「说吧!你到底想要如何?说个条件出来?」 傅楚把玩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翘着二郎腿看对面所站的道人,坐在太师椅子,模样悠闲。 那是个青袍跛脚的道人,是的,正是之前乳母刘氏所告江沅,相爷给「他」请到府上的一个道医。 青袍道人轻蔑看着男人手中所拨弄一长串紫檀佛珠,「你也信佛?呵,还真是想不到!——像你这种人,配吗?你把如此神圣之物把玩于手中细耍,你难道都不一点点心虚吗?」 傅楚笑,一口森森冷白牙。 忽而,他撂下手中佛珠,往边一放,拍拍手,倒也不跟眼前这臭道士计较。「本相对府中下人一直在宣称,你是本相好容易请来的贵客,让那些下人们切莫怠慢,怎么,你还当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他的手轻轻在青袍道士肩膀拍了拍,青袍道人又怒又惧又鄙夷。 「我呢!知道你们个个看本相如苍蝇臭虫,不过,好说歹说,本相这只苍蝇臭虫,还是把你们一个个踩在脚底下了!怎么样?很不服气是不是?」 蓦地把青袍道人膝盖一顶,对方猝不及防跪倒在他身下。 青袍道人大怒,骂道:「你无耻!姓傅的,你是个妖孽出世!你娈童出生!祸害死那么多的忠臣良相,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现如今,你想求贫道医治你夫人的哑疾,贫道偏不!你就是想尽法子要挟贫道,贫道也不会顺你!」 「你尽管利用你以无耻龌龊手段得来的首相权位来对付贫道吧!哈哈,想逼贫道出手,你想都不要想了!」 傅楚额角青筋蹦起,蚯蚓似牵爬。 他一把将眼前五十多岁瘦小老道人提了衣领狠拽起,「本相给你黄金?给你白银?许你做个大官怎么样?」 「哈哈哈!」 道人狂傲笑起来,「啊啐!你给我听好了,姓傅的——」 他一口唾沫星子啐在傅楚的右边颊面上。 傅楚气得发抖,拿出帕子给擦了。 道人冷而愤怒地盯着他:「你以为,这全天下的人都似你这般,魑魅魍魉!什么都可以卖!谁稀罕你的那些金子白银!谁稀罕你的官位,贫道不稀罕!」 「呵,不过,你若真要贫道出手医治你夫人,除非——」 「除非什么?」 傅楚把脸逼近对方,眼中露出红血丝,并隐藏激动,仿佛这次真不跟他计较。 「除非——」 道人眼珠子转动几下,他把目光顷刻停在书房一面墙壁上。 傅楚顺着这臭道士目光方向看,却是一条鞭子。 傅楚的眼睛顿时恍然迷离起来——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鞭子,这鞭又叫水磨钢鞭,是硬鞭中的一种,长三尺五,鞭把五寸,鞭身三尺。鞭身后粗前锐,呈方形,有十三个铁疙瘩,鞭头稍细,为方锥形。打在人的身上,其威力之勐,瞬间肉绽。 傅楚恍恍然的视线,是这条鞭子被他狠狠拽捏在手里,一遍又一遍打在那个男人的尸身上。 「相爷!按您吩咐,明日就将陛下亥时下葬入土了!」 皇帝薨逝,唯有五岁的小太子、并生母一小答应跪在殿堂前哭灵。 白烛浊亮,白幡飘地,他轰走了所有太监宫女,竟当着那小太子和小答应的面,毫不避嫌,哗一下,推开沉重的棺材板…… 傅楚笑:「说吧!除非什么?老道士,本相的耐心可是有限得很,现在,你尚且能和本相谈一谈条件,谈好了便罢,倘若是谈不好,这天下间,像你这样的道士多得去了!」
第48页 青袍男人立即说道:「好,要老道医治你那位夫人的哑疾也不是不可,就用你那挂在墙壁上的鞭子——」 青袍道人用手指着:「给我跪在地上,吃我二十几大鞭,你敢是不敢?!」 *** 且说江沅这日偏不凑巧,她听说有道人很可能会医好她的哑疾,傅楚此时也正找那道人在书房商议密谈—— 她狐疑,为什么会秘密商谈? 为什么道人也没说来直接先看看病症? 刘嬷嬷说了,道人是被傅楚请来府上的,可是,仿佛又有下人悄悄议论,这道人哪里是请,是被相爷五花大绑、强行捆绑入府的。 她觉得有些质疑,带着一知半解迷煳懵懂,也带着某丝期待欢喜。 她此时来,就是想探问个究竟明白。 可是,整个人完全僵住了,人一站书房窗外,内心的期待欢喜烟消云散。 这一刻,心情复杂无比,居然连脚都不能挪一步。 她吃一惊,里面,却又是傅楚的轻狂大笑:「二十鞭子?也就二十鞭子?!呵,本相还以为你要开什么条件要求呢!」 男人的狂傲笑意里,是对那道士的轻蔑、是与对方小家子气的讥讽嘲弄。 「本相滚过刀山,泡过油锅,修罗炼狱场里爬过来的,斫刺磨捣,秤量支体,后方斩锯……你那二十鞭子算得了什么?」 鞭子从墙壁上取过,啪地一下,往对方身上一扔。「速战速决!少废话!少哆嗦!——」 「只是,本相得先提醒你一句,若是失了言,你要是说话不算数,那,又当如何?」 江沅眼泪大股大股夺眶而出,用手捂着嘴。 接着,是衣袍窸窣撩开响动声音,他还果真就跪了。 跪了。 江沅无法形容此时此刻感觉,有刀戳在她心窝子鲜血淋漓地疼——即将快要全身骨头碎裂断掉的感觉。 皇天菩萨!它到底赠予了她怎样的一个男人。她生不出丝毫的真实感觉。她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啊。 她不停颤抖着唇去拍门,想要阻止。「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子,我不要——」 鞭子,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门,被闩得死死,任她怎么拍也打不开。她踮起脚,捅窗户纸。 那水磨的钢鞭,也不知到底甩打了多少下,最后几鞭子,被那道士一只手高高举起来,道士脸满面扭曲着,五官狰狞兇恶,青色的破布道袍被风吹得鼓鼓飘动。 「这一鞭子!」 道士颤抖着唇,狠狠地说,「我为那些被你诬陷害死的忠良!」 「这一鞭,为黎民百姓——」 「……」 江沅耳畔嗡嗡地响,终于,砰地一下,门被她给砸开了。 她勐地冲上前,弯身俯抱住男人,在男人后背,像小鸟展开翅膀,以柔弱的身躯去为他遮挡。 她啊地勐然张大了嘴,吃痛,鞭子狠狠砸在她娇躯,身背后衣服嘶地裂开,幸而秋天穿得比较厚。 .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流逝,世界,仿佛也不再转动了。 痛。 好痛! 她眼泪努力拼命地强忍着,那种被大火灼烧在后背烫辣辣感觉。 傅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人呆了一刻钟,简直要疯了! 「这一鞭怎么算?!!你打她?!你敢打她?!你居然打她?!!」 勐地血红着双眼将那道士的手中硬鞭绕了一夺,勒住对方脖子,像发狂的凶兽,这一刻,没有任何的思考力,理智全然在他的脸溃散全失。 「你打她?!你居然敢打?!……」 道人脸青了。嘴唇哆哆嗦嗦,整个人魂飞魄散。 世人厌恶憎恨这个男人,他也和那些世人一样,只知这人下流卑劣,龌龊无耻,害死了多少性命无辜,是个妖星降世…… 他只不过替他行道,替那些可怜无辜的冤魂修理诉冤。 「你快放、放手,我,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勒死……死了我……你,你就不能再想要我……我医你夫人的哑疾了……」 道士垂下了头,气若游丝,气息奄奄,已经单脚迈向了一步黄泉路。 ** 傅楚转过身,将江沅从地上弯腰打横抱起来。 抱得那么胆颤心惊,抱得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在横抱一个弱不经碰的瓷娃娃。 道士已经如岸上的干鱼、差不多快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喘气,身子蜷跪在一角。眼见的这一幕发生得太震撼又太短暂,青袍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他差点勒死了他! 这姓傅的,为了一个女人,竟差点把他活活弄死。为了一个女人,跪的也是他,自愿受辱挨鞭的也是他…… 苟延残喘之际,青袍道人不忘眼角努力去打探那个女人的容貌。 他从未确切感受过死亡,说来真是可笑,刚刚的一瞬,男人差点勒死他的一剎那终于开始对生命重新的认识与敬畏,原来,他并非自己想像的那么超脱!他也有怕的时候! 青袍闭眼,丢人窝囊至极。 傅楚动作很小心,将江沅抱向书房的纱橱内室。 江沅急切地手语:「我自己知道下来,你别这么抱我了,我没事儿,我要看看你!看看你身背后的伤!」 傅楚怒吼着说道:「你到底要把我怎样!是不是想让我死!你为什么要进来!为什么要替我挨那一鞭子!」
第49页 江沅可怜这时还不知道她已经把男人惹得天恨地怒,甚至天真地依旧手势唇语:「真的真的,我不疼!一点也不疼!你快放我下来啊,让我看看你的背!」 「江——沅——!」 男人第一次唤女人的名字,愤怒,严厉,火冒三丈多高。 「你别欺负人太甚!」 他把她轻轻放下来,放在一张矮榻,这张素来只有他才可以坐的地方,别人碰都碰不得。 江沅惶恐了,这时终于才感觉男人的怒火,从他的眼睛里正烈烈燃烧。 「你,你生气了?」她小心翼翼。 傅楚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气得反笑。「如果,有一天——我是问你,假若有一天,我被人拿着刀子来剁我的胸口,你是不是也打算来替我挨着,嗯?是不是?!」 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暴跳如雷。 江沅怯怯地颤缩了一下,她还是点点头,很重很重点了个头。「我想我还是会的——」 她忍着后背剧痛,男人动作小心又带有强制性地把她掰转过来,目光凝视察看。 她又转身。男人似乎总算松口气,还好。 男人额角直跳:只是一点点皮伤,只是一点点……他把拳头握得死紧死紧。 江沅温柔腼腆打着手语,「假若,我是说假如有一天,真有人会对你动刀子的话,只要我看见了在场,我会去替你挨的!」 「啪」地一响亮巴掌,未等江沅发表完意见。 傅楚手指着她,在打完她那一巴掌后。「你敢!敢!」 江沅愣住了,脸被打偏了过去,手捂着右颊,眼泪落出来。「为什么?」 她翕动着唇语,「我愿意替你去死!难道,不配吗?我不配吗?」 傅楚这刻实在无法形容整个头脑与意识上的感觉。 他勐地将女人一把抱进在怀中,抱得死紧死紧。「你快答应我,算我求你!」不停亲吻她的额发:「你不会那么傻!你不会!不会的!你快说,我不要你有天会为我而死,你也不会有那么蠢!你快说!快说啊!」 江沅喜极而颤,这难道就是爱吗? 她把头紧埋在男人胸前,同样这一刻里,整个头脑都有眩晕天旋地转的感觉。 【二更】 堂堂首相傅楚就差没把他夫人宠到天上去。 不管是明眼人看,还是侧眼人去旁观,整个相府、乃至整个京都全不可置信—— 曾经,那何等心肝脾肺肾俱黑、没有心的男人,为了个女人,干了诸多不可思议事。 真的是百鍊钢为绕指柔吗? 像那天的挨鞭子事件,都算太小太小,小得不足挂齿。 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去无端救一个流着浓涕的褴褛乞丐,释放一个在他眼底罪不可赦的囚犯,宽容,饶恕,一切一切,种种的改变,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妻子无意间的几句劝说:「你饶了他们吧!他们罪不至死!」「你救救他还吗?」「你就算为我积德,可以吗?」 有个沙场将领,吃了败仗,落荒而逃,在以前,这是傅楚绝对无法容忍定要严办之事,然而,又是一句女人的开解劝慰:「他有妻儿老小,并不是真的想要逃,您让他以后立功赎罪吧!」 傅楚道:「没有以后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白银谷二十万大军,就因为这窝囊废,全部覆没,你别劝我!本相定要将这人凌迟严惩不贷!」 江沅嘆了口气。 女人不能干政,她懂这个规矩,可是,她又何尝不替他担心着急,这个男人手上,冤魂太多,杀戮戾气太重,她怕啊! 怕有一天,真有佛家的那句因果报应! 簌簌地掉出两颗金豆子,她站在边上。 男人忽然改了口,女人的那几颗金豆子,立即挽回一个世代名门忠将之后的性命,「这次我饶了你!本相就再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 一个做丈夫的,对妻子最大的尊重与宠爱,想必就是如此了。 他会因她而改变,从前戾气有多深,他会这个女人慢慢地拔掉自己常年身上的鳞片,不在于他给她多少金银珠宝,满足多少世俗的虚荣心。 江沅自然感觉到了。 那青袍道士本开始有十二万分不情愿给江沅医治哑疾,他是被傅楚强行俘虏在府,尤其那天,男人差点勒死了他——对这俩更加厌甚。 可是,他开始迷茫了,困惑了。 这种人,为了一个女人,可以弯下自己尊贵的膝盖,也可以差点将他活活勒死,原先,道士以为这江沅定是妲己妹喜之流,然而,却一次次改变想法…… 江沅的厢房卧室,江沅坐于椅榻,耳脖,脑后,插了无数的细银针,青袍道士终于正式给她医治哑疾。 「夫人,治疗的过程,可能会有诸多痛苦,你,能忍受吗?」 傅楚站于一旁,勐抓起道士手腕,又紧张又愤怒:「你这话什么意思?她会有什么痛苦!你给本相先都说清楚!」 江沅赶紧打哑语,「没事儿!没事儿!真的,我能忍!能忍!」 「……」 如此这般,那道士苦不堪言。 沙入蚌壳而生珠,蝶要破茧,必得磨砺千百万的阵痛,才能打开了翅膀尽力飞翔,这是道家医理。 真真岂有此理! 他行医游歷这么多年以来,还没见哪个常年玩疾的病人,眨一下眼就会痊癒。
第50页 是的,江沅的哑疾也是顽疾,医治的过程需要针灸,发声训练,一味味的苦药喝进去。 道士气得干脆拔掉了插在江沅脑勺耳廓的无数银针:「相爷若是您不放心,怕夫人疼痛难忍,那就不要医了吧!」 傅楚恨得牙根痒痒,若非他现在有「把柄弱点」捏在这牛鼻子老道手上,简直是操他娘的…… 「还有!」 牛鼻子老道又说:「贫道都还未讲完呢!这针灸,发声训练,一味味苦药灌进去还不算完,您夫人想要痊癒,她还需要有个至阳至纯的童男子,割掉手腕上的血做引!」 傅楚挑眉,说道:「这倒是简单!不就是童男子吗?只要找找便多的是!」 青袍道人呵地折整衣袖:「不简单!回相爷,这至阳至纯的童男子,需得阴年阴月阴时出生才行……」 傅楚骇了,打结着眉头,一步步慢慢后退。 青袍道士:「相爷您就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对不对?可惜了,您与夫人成亲多日,早就不是童男身,要不然的话……」 江沅把手中的丝帕紧紧揪握着。 她忽然开始怀疑起这老道士的目的。「我不医了!」 她忙打手势拉傅楚走,「真不医了!」 道士冷笑一声,他确实是故意的。这傅楚,别看宠这女人宠得要死要活,连命都不要,结果呢,夫妻二人都还在分房睡。道士打赌,这对夫妻,并没有床弟之实……傅楚冷汗涔涔直冒,一拳砸在桌子上。 道士又说:「是啊!童男身好找,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童男子,却并不好找啊!」 傅楚看着面前妻子那双雾气迷濛如星星般眼睛。 「我知道,我是一个哑巴,是一个残疾,你娶我,都算是在抬举我!我实在想太多了!实在太不知好歹了!」 「我一个哑巴,爹不疼娘不爱的,能活到今天,实属不易!我累了!……」 她一直就很自卑。因这个哑疾的原因,始终活得压抑不自信,不是么? 傅楚声音哽滞说道:「必须要童男子吗?」 「必须,要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吗!」 「是!」 道士斩钉截铁,「没错!二者缺一不可!」 ……他不是童男子!他还是什么童男子! 他是年阴月阴时出生,可是,又如何? 道士似乎有些心软了。这一剎那,也不知哪里来的悲悯与共情,原来相处几日,他看着这个男人因这个女人的种种改变。其实,青袍道人完全有这个理由搪塞推脱,不给江沅医治。到底还是说,「其实,贫道口里的童男子,指的是从来没有与女人结合的男人,所以——」 言下之意。 傅楚大震,勐地抬头。 道士道:「那么,相爷您的血,还可以用吗?如果可以,现在,容贫道放肆,我这去取器物来!」 「……」 那天的江沅一直在默默流泪。 无声地,喉头哽咽着。 她轻轻地去拉扯他袖子。「不要了!」 她眼眸楚楚地说,「当一辈子的哑巴也没有关系,真的!」 傅楚却压根不看她。「拿刀来!」 男人声音利索干脆,一丝结腾不打。 道士取了器物,不到一会儿,他的血一下子飙了很多在碗中,先是大股大股,后来一滴一滴。 江沅快要哭成泪人,拼命去阻止,他不耐烦,吼着说:「哭什么哭!我是男人,流这点血又算什么!要是你的病可以医好,甭说是一碗血,我全身的血他要拿去都无所谓!」 江沅眼睛睁着,一时之间,她嘴唇不住哆嗦着。 男人微微一笑,「别难过,乖,这点血真的不算什么,回头,吃点滋补的就又回来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江沅那几天一直处于各种心绪复杂难安的状态,痛楚,酸涩,什么都有,百味杂陈。 她忘不了那老道士在说「童男子」时男人身上所现出的表情。 月桐和刘妈妈把熬好的药一碗碗端给她喝,「姑娘,这药实在太精贵了!这得用姑爷身上多少的血做引子呢!」 江沅把头一偏,手轻轻推开药碗。「月桐,嬷嬷,我喝不下!真的喝不下!」打着手语。 月桐和刘妈妈吓住了,「哎哟!姑娘,怎么会喝不下呢!这药,估计是有很多的腥味,又苦又难闻——」 她们放于鼻端闻闻,「可是,您不能不喝呀!您不想治好您的哑疾了吗!您就不看别的,就看姑爷这份心,这份情,您就算是捏着鼻子,再苦再难闻,也得把它喝了呀!」她们不停劝说,几乎就要跪了。 江沅越发把头一偏,倒在床,脸朝下窝在被褥中。 她喝不下,真的喝不下…… 月桐和刘妈妈越发着急,相视一眼,又道:「姑娘,针灸痛苦,医治的过程痛苦,包括那道士让您的发声训练种种,也很痛苦!可是,那么多的痛苦你都忍受下来了,怎么偏偏一碗药就对付不过去呢!」 江沅擦了擦眼泪,从床榻起来,一边走一边打手语说:「我难受!他怎么可以为了我做这样的事!我这辈子,又该怎么去还他呢?」 她轻闭着眼睛,其实,不是这样子的,不仅仅如此,不知如何去还,而是,一想起那天和道士那段对话,道士问他,「你是童男身吗——」
第51页 江沅心疼得难以復加。 他是怎么去忍受了那道士的当场逼问,又怎么还能那样强制着镇定去回答那个道士的问话—— 他是个非常有骨气、又自尊、又清傲的男人……而这么些年,他又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呢! 江沅第一次感到痛楚。为一个男人感到痛楚。为自己所心疼心爱的男人感到痛楚。 她颤抖着手,终于端起了那碗药,浓浓的黑汤汁,还有一股股浓浓的血腥味。这里面,是流有他的血!何止是血呀!何止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也很心痛男主哈,是真的心痛。 第25章 第三更 那天, 他为逼迫道士医治好江沅哑疾,他挨二十好几大鞭。 那么硬的鞭子抽打在他背嵴, 她冲进去,为他挡了一鞭。尽管,只有一鞭,却痛得她背嵴烧忽忽火辣辣钻心地疼痛。 当时, 他逼迫江沅一遍遍对他发誓, 以后,不准再为他干那样傻事。 江沅始终缄默着不开口,他又气又急, 快要气疯了。为此之前, 还狠狠抽了她一耳刮子。 他的恐惧与慌乱与愤怒,让江沅又怕又惊颤, 最后,她到底妥协点了头:「好!我发誓,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男人这才总算松口大气。 这或许就是爱情吧? 她看他松了口大气,默默地心想,如果,以后还会有类似事情发生,她依然会为他去挡……有些事,发誓是不管用的。 本能与爱, 会胜过理智,胜过一切。 他又给她仔细温柔涂抹伤口。 命人赶紧拿来了涂伤口的药膏,独自关上房门, 开始用剪刀剪开她后背上丝绸衣服。 他没有直接脱她的衣服。屋内炭火生春,满室的龙脑香味道。他用指尖给她抹了一点药,莹白色的药膏子,划过女人的后背肌肤。 他的心在哆嗦打颤,美好干净的女性酮体,让他整个心神迷失,像迷路的孩子丢了方向。 一会儿,着令嬷嬷重新拿衣服给她换,江沅原先本还害羞,想了想,接了嬷嬷手中所捧来的衣服,竟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就脱了。 这真是无比主动大胆的行为了。甚至含着挑衅。 她胸部丰腴,仅穿一件雪白的肚兜裹体,胸前随着唿吸的急促不停起伏着。 男人脸绯红,赶紧别过视线。 她总算穿好换好了衣服,轻轻地,温柔坐于他身侧,「现在,就让我来看看你,好不好?」 打完手语,就要动手去褪剥他的衣服。 他赶紧避开,像被激触到某个身处最最脆弱敏感的点,起身走开:「我自己知道处理,你先照顾好你自己!」 江沅一把从他身后将他轻轻抱住,转过身,抬起头,双眸盈盈,带着哀求启动着唇语:「我是你的妻子,让我看看,算我求你,好不好!」 「不好!」 他直接了当,用漠然决绝冷酷的眼神回绝她。 江沅打着手语:「我只看看!」 她又用那如水的温柔与哀求。 男人深吁了一口气,他的头脑像在思考着什么,良久良久,轻轻地褪下自己外袍与内贴软绸中单,坐正了在软榻,什么也没说。 意思是,允许了。 江沅立即就在接触到男人完全赤露的上半身肌肤,整个人就惊了,呆了,震愕住了。她呆呆地,不知是怎么坐下来的,坐于他的一侧。 他后背雪白赤露的肌肤,无数条鲜血淋漓的鞭伤……她一下有点手足无措,他侧头,她眼睛凝望着他。「你刚才让我发誓!」 她一边手语一边默默流泪,「让我以后不要为你这样那样,可是,你也能为我发个誓吗?以后,别这样子,我,我——」 她咬着下唇,「要如何承受呢!」 她赶紧袖子擦泪,开始去一旁的铜盆水里绞帕子,接着,仔细而小心,先是帮他用嘴唇轻轻地吹那些伤痕,然后用软湿的巾袍轻轻给他擦。 他嘶地一声,忍着痛,闭着眼睛。 江沅又给他涂抹药膏,纤细柔软的手指尖蘸了药膏,轻而小心涂抹在那些鞭伤上。 她的心在收紧,一边涂,一边手指哆嗦战慄。 忽然,她又一惊,睁大了眼,那些伤,除了当时用鞭子重重抽打甩下的,还有很多深浅不匀的痕迹。 有的,像是被人用牙齿咬过,有的,又像是用香头给烫的。 当然,还有一个茶杯口的烫伤,江沅记得,有一次她去他妹妹傅琴的院落,失了火,他冲去火场救他而所致…… 那么,除开她知道的那些伤痕,而余下的……「那是被人弄的!」 男人身形刚硬,待江沅一帮她擦抹完,利落干脆地穿好了衣服,背对着江沅。「你一直在说喜欢我,说还要我的心,那么,我现在来告诉你,你所看见的那些东西,是被一个人给故意弄的!是玩弄!」 他闭着眼,再次深吁一口气:「你是个大家闺秀,有些事情我不想说那么详细直白,因为实在龌龊,不忍脏了你的耳朵!」 「但是,你既那么想看,又这么热忱善良,我瞒着你不说,看来也是不能够了!」 他转过身来,冷眉冷眼,面对直视着对方。江沅吃地一惊。他是故意的! 原来,他是故意有心答应脱了给他看!那些过去的重重污秽经歷,那地狱黑暗沼泽的过往与歷史……
第52页 江沅咬着牙不言语。傅楚道:「现在呢?你还敢说喜欢我吗?你还说想要我这颗心吗!」 「对!他是个男人!」 空气里的那抹龙脑香味道越来越重了,江沅唿吸急促了,越来越混乱。 「我把我弟弟傅容关了起来,像关犯人一样关起来,整个相府都知道,他最近又闯了祸!但是,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他给你看过了很多东西,还有一本册子,对吧?他还说了很多的下流话,也对吧?」 「江沅,我告诉你,他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江沅身子勐震,手中的白丝帕抖然掉落在地。 「你不要喜欢我,我说过,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你要的那颗心,你所要的那些东西,我给你不起!」 「……」 静静地,空气里,仿佛听得见外面树叶落在院子的沙沙声响。 江沅一直低垂着头,坐在软榻上。男人哗啦一下,推开了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灵感来自于《霸王别姬》,当然,人设是完全不同的哈,哥哥不等于男主,只是一个灵感而已。 今天又把这老电影翻出来看了一遍,怎么会有怎么好的电影呢?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电影了,失落。 据说当年尊龙差点演了程蝶衣,当然,哥哥的气质五官偏阴柔,尊龙偏硬。不过,这两人我都很喜好。 尊龙也好帅! 第26章 我想和你生孩子 那位青袍道人真的很神奇, 每日准时例行扎针,吃药, 不停令发声训练,这日,他表情严肃,从一侍童手里取来白软皮手套, 让江沅坐于一张椅子上, 他则掰正了江沅头部,先是在江沅哑门穴不停轻抹重揉,江沅被按得频频胃部痉挛发呕, 脸也青了。接着, 又让江沅张嘴伸出舌头,他则用那戴了软皮手套的手指去挖江沅喉管, 并把她的舌用两根指头夹着往外略微使力拉拽着,江沅脸更白了,整个身体颤起来,这种如拔舌酷刑的医治方,让她瞳孔剧缩—— 傅楚站在旁一直看,「你干什么?!臭道士!你还不给我住手!住手!」 他怒吼着,一把抓住道人的胳膊,看着江沅被医治的过程, 整颗心都纠起,快要碎了。 那道士冷冷斜乜他一眼,「相爷, 今日是最后一个疗法,您是打算前功尽弃呢,还是让我继续?」 傅楚把手到底颤颤收了回去。表情如此无助,这种六神慌乱,还是他作为堂堂首相时、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如此,终于不到半柱香时间,江沅一边强忍剧呕,两只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那道士一会儿去压她喉部,一会儿又用手拉扯她舌,她泪流满面,如同窒息。 道士说:「好了!现在,已经结束了!」 江沅虚弱惨白地睁眼,傅楚赶紧蹲下/身去握紧她的手。 道士说:「夫人,你发个声试一试?」 江沅「啊」地轻轻一声。 道士大喜,总算松口大气,又说:「夫人,您再多说几个字?多说一些!」 江沅:「我、我现在是好了吗?我、我好像可以说话了!」 「……」 一屋子的静寂,落针可闻。 月桐刘妈妈首先激动得边哭边笑,「是的,姑娘,您能说话了!能说话了!」 傅楚握紧江沅的手,终于,慢慢松开,眼底也有喜悦盈亮。 江沅像是在做梦,看着道士,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夫君傅楚,又看看月桐,看看刘妈妈,看看同样站了一屋子喜欢激动的丫头婆子们。「我、我——」 她眼泪止不住流出来,走向傅楚。简直情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掐掐我!快掐掐我啊!」 又走向月桐刘妈妈:「你们也使劲掐我,我真的能说话了吗!真的可以说话了么?」 *** 江沅的哑疾医治好了。 整个相府笼在一片欢天喜地的热闹氛围中。傅楚着令人又是放烟花炮竹,又是隆重盛大开宴,甚至去了皇宫着令小皇帝下旨大赦天下。江沅仿佛还恍恍置身于梦境之中,她似乎都还记得,童幼年只有几岁时,她感染了一场非常严重瘟疫,高热七天七夜没退,接着睁眼从床榻上再醒时,嗓子便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无论怎么吃药,怎么去瞧大夫,怎么自己动手去戳喉部,就是没有一点点声音。在那昏天黑地的世界,父母亲渐渐地从殷切询问记挂,呵护小心备至,再到—— 「我看,咱们还是努力赶快再生一个女儿吧!哎,她已经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她抱膝蜷缩在床上一角,世界都是冰冷,仿佛有大雨滂沱在她身前四周,她没有伞,只能任由那滂沱的大雨无情浇打在她身上,每日油煎火烤度日如年。 而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哑巴了,如今,生命宛如重生,而这个生命重生的机遇,却又仅仅是他所带给她的。漆黑广阔苍穹,天幕上,一簇簇烟花,如菊花在放绽,又如千万雨丝降落而下。男人显是为她高兴,便隆重庆祝。她与他,肩并肩站着,仰头看烟花。一时间,明明有好多感激的话想对他说,竟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江沅万没想到,她做梦都想着能开口说话的场景,真能说话时,反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谢谢你,夫君!」 傅楚缓缓回头,一震。 她实在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秋水眸子明亮凝视着他。
第53页 傅楚心情复杂极了,她能开口说话了,他自然为她喜悦高兴。 不开口说话则已,一说,便是声音如出谷黄莺般好听。她现在,就更加的完美了,不是吗? 他嘴角噙起复杂的笑,语音难辨。「那么,你还自卑?」 江沅微笑摇头。 他便不再看她,收回视线目光,目光怔忪盯着那苍穹上空的一簇簇烟花。 江沅父母江景烁夫妇听说了此事,女儿多年的哑疾竟被医治好了,忙来打探看望。「呀!孩子,沅儿!这是真的!你真的好了!」 裴氏拉着她的手,目光亲切热烙地,把江沅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 父亲江景烁也站旁边殷切讨好赔笑。 江沅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江氏夫妇面面相觑,吃了一惊。「我们,我们来做什么?」 「女儿呀,你好了,如今居然能开口说话了,现在,你父亲和我都感到高兴,自然是来给你道恭喜的呀!」 江沅吩咐月桐与刘妈妈说:「去给老爷夫人上点心,上茶来!」 客客气气,却又不失淡漠疏离招唿面前的父亲母亲坐。 月桐和刘妈妈须臾便端点心的端点心,奉茶的奉茶。 裴氏笑道:「哎,还是你命好啊!算八字的以前就说,女儿你是个福气命,当时我们还很奇怪,怎么也不相信,说这怎么可能呢!」 江景烁也笑道:「沅儿,你真是嫁了一个好丈夫啊!居然没想到这陈年哑疾都能为你治好,他真是对你好啊!哎,这看来以后啊,咱们整个家族的荣誉升迁都指望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不是那种不顾娘家的孩子,对吧?」 「……」 江景烁夫妇走后,江沅令人吩咐打包了一大堆吃的用的,比如燕窝,丝绸,古董,瓷器。 月桐和刘妈妈道:「姑娘,我们还以为老爷太太这次来当真是来看望姑娘您的!为你的病好了高兴,结果——」 江沅坐在桌子上静静翻书,翻了一会儿,嘴里冷笑一声,说道:「我早就不稀罕了!况且,他们也才不会稀奇那些什么燕窝丝绸瓷器古董的,我爹现在急于升迁,想进内阁,每次一来都旁敲侧击提醒我——这么些年!」 她声音里疲惫厌倦。「他们也知道我和他们关系已经闹僵了,看现在,我突然嫁了一个有权势地位的,想巴结重新搞好关系了,心知也不太可能,他们也知我的脾气!所以,便悠着点儿,他们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毕竟,有些事做得太过显眼,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反而更显嘴脸市侩,其实,我看他们现在这样子,也是可怜吶!又要脸面自尊,又想来和我这个被遗弃多年的女儿套近乎、搞好关系,也够累!」 「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去为了他们向夫君求恩典,打死不会!」 「……」 已进入初冬,窗下腊梅偷偷绽放。 傅楚来时,穿一袭白色貂毛大裘,正好,就听见里面女人谈话。「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他笑着搓手走进来,刘妈妈赶紧帮他脱了貂裘并挂好,月桐急忙去奉茶。 「岳父岳母刚来过了?」 他又问,并一壁在炕榻上撩袍角坐下。 江沅亲自从月桐那里接了热热的茶递与他手上,笑道:「嗯!我父亲母亲是来过了!不过,我也没说什么,就一些家常话而已!您不一定有兴趣听的?」 彼时都沉默不说话了。 月桐和刘妈妈很识眼色,赶紧招唿其他丫鬟出去,让两人单处一室。暖阁烧着炭盆,室内生春,隔绝外面气候的寒冷,雨过天青色汝窑茶盏,茶汤从杯口裊裊飘着香。 从那天起,也就是两个人互相涂抹后背鞭子伤口,他给她说那一席话之后—— 傅楚想的是,也罢,看样子,她到底是完全放下了! 看她今日穿着杏子红绣海棠花棉裙锦绣夹袄,云鬟细腰,人坐在窗下,映着外面的一树树红梅花,整个人纤尘不染,恍恍地,像月台嫦娥。她也不再是个哑巴了,说话声音动听,清澈悦耳,整个人流淌着一股从容自信,再不像以前的那样唯唯诺诺,敏感胆小自卑。 他端起茶盏,装作漫不经心啜一口,心尖却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他该怎么来形容现在的心情呢? 是他一次次在警告她,提醒她,告之那些真相…… 「夫君!」 江沅忽然脸红耳赤,走来道:「你今天晚上能留下来吗?不要走!」 他的手指尖哆了一下,赶紧把自己隐藏好,表情复杂,稳端着茶,一口一口啜着,瞅她。 「给我一个孩子,我想和你生一个属于咱们两的孩子!」 他不说话了,心跳加速,越来越快。 「好吗?可以吗?」 她干脆坐过来,坐于他身旁一侧,小手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壮有若无地撩拨他。 他闭着眼,发自肺腑深吁了一气,手指尖哆哆嗦嗦轻颤,放下手中茶盏。 「你别闹!」 江沅说:「我没有闹!」 开始解自己的束腰,衣带,一层层脱绸袍。 傅楚别过眼去,立即站起身来道:「把衣服快穿好!简直是太不像话了!」 江沅立马从身后圈抱住了他:「你不准走!你又想走了是不是!从今天,你走到哪儿!我便跟你到哪儿!」
第54页 傅楚缓缓闭上眼睫毛,整个人心魂巨颤,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了。 第27章 我会医好你的 她的那手还环抱着他, 死死地抱着,越抱越紧。头贴于他身后, 也是越贴越紧。「你听!」 她声音缓悠悠,呢喃说,「外面好像有声音!」又一笑,「是两只猫儿正打着架呢!」 傅楚脸红气虚。屋外夜色瓦当下, 恍惚果然有两只猫正打架。他的脸就更加红了。 「生命的繁育, 自有它必经的过程与规律是不是!不过,好在咱们人是不同的,高贵处就在于, 前提双方都彼此相爱, 心意相通,精神与精神结合, 这种事,就会很美妙!你说呢?」 「……」 暮色越来越浓了。 她转过身,望望窗外,院子里的腊梅花被风吹来一股股入鼻香气。 她把他后又往离间的纱橱床榻拉着走,动作自然。 身形曲线苗条婀娜,脱了两层冬天才穿的夹袄衣袍,只素色的里衣中单贴身。他眼眸迷离,女人的温软与动人, 在她身上几乎到了巅峰极致。 他几乎就像一块木头,头重脚轻,身上轻飘飘, 没有什么意识。 两个人都走到里间的床畔。接着,她微微一笑,像不放心,又亲自回前去关好了窗门,走过来,再取了桌上灯罩,吹熄了里面灯烛。 暖阁纱橱内,唯有月光滢滢流转在回纹漏窗,折射成一条条线,曲折迴环,水波般荡漾在两人的脸上、身体各处。 她轻轻地一层一层给他解袍子。 他不动,闭着眼睛还如木头桩子。 他的嘴角忽然轻轻勾起。 是了,这一刻的温情柔软之夜,月光洒在两个人身上,恍恍惚惚,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前,那幼小时候,父亲还健在,他们一家虽不富裕,还算过得去。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橘子林前,有一条弯弯小溪,水流清澈,绕山岨行。 在那样干净纯真的时光,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几个天真活泼可爱的弟弟妹妹,于那溪水旁追赶玩闹的玩弄,洗衣的洗衣,捞虾米的虾米…… 一切,都是干干净净,一切,都是简单朴素的美好纯真。 她一层一层给他解衣袍,恍惚中,女人如此清澈干净的瞳仁里,又让他回到了那片时光里…… 他目光有些沉醉,渐渐地由迷离变得柔和,又从柔和变得像春天的湖水荡漾在阳光下。 他抬手轻勾起她的下巴。江沅眉眼弯弯盈亮,心口处,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也想起了她的童幼年时光,从小,就乏于父亲母亲的爱,如今,她回视着他,所有童年失去的东西,似乎都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了。 抽掉他身上的玉带,一忽儿,头便埋在他心窝的地方。「我们是很相爱的对吗?」 他轻轻地回报着,声音「嗯」了一下,喉结上下滚着。 江沅越发高兴,甚至慌乱紧张,手足无措起来。「那么,你就不要走了!以后天天都不要走了,好么?」 他又轻轻地「嗯」一声,回应,点头。 夫妻双双滚进了罗纱帐里。她亲他,他也亲他。 她的吻,热烈,主动,又带着羞涩紧张。而他的,先是春风化雨,接着越来越激狂。 . 身背上都挨了鞭,那天,双方彼此给对方上药疗伤。 江沅知道,这几天,男人很不好过。 她断断续续听下人传来消息,说,相爷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喝闷酒,要不,就是拿人出气,拿那些官吏出气。 「夫人,您现在快过去看看相爷吧!今儿又是喝得烂醉,小的都不敢去劝,谁劝谁遭殃!」 她正在自己这边院子喝苦药,由于迫切想让哑疾痊癒,一直沉浸在兴奋期待中。 「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去!」 男人真的是喝得烂醉如泥了。 她急忙走过去看他时,他整个头埋在桌上手肘弯里,样子颇狼狈痛苦。 「冬天的水又结冰了,娘……我冷!没有衣服穿,好冷!」 江沅过去,抱着他,抱着抱着,又赶紧打哑语招唿下人将男人往床榻上拖去。她命下人们打来水,给他擦脸,又细细地擦手,擦嘴唇。 他的白皙俊面风尘落拓,一脸沧桑。唇上,都已经长了细细的青茬。她给他又擦着脖子,耳脖。 擦着擦着。「娘,我好痛苦!——连她都嫌弃了!呵,她都嫌弃!」 江沅手中的帕子咚地坠地下掉。心疼,仿佛浑身意识都跟着抽空,胸口如被针刺,她抱着他,小心翼翼,在那漆黑被风吹灭了烛火没有灯的夜晚中,一直将他给抱紧着,就像母亲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小孩,不停拍着他的背。 「去他妈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去他妈的权位首相!我不要……娘,我什么都不要!不要!」 「……」 可是,他白天又是那样一副展示于人前云淡风轻、气势威严的样子。 她的眼泪顺着腮边不停坠落,有的,落到了他的手腕上,有的,滴在他脸颊上。 她从不知道,原来他竟是这样如此在意她对他看法…… 真傻!就像傻孩子似的! *** 江沅把他一只手,拉向自己里衣中单的领口,引领着他往里边肆意探寻摸索。「我是你的——」 她鼓励着,看着他,眼眸晶亮,一张小脸快红得像三月春天的桃子。
第55页 傅楚整个魂都像被电了一样。她还在催他,引领着他,「我是你的——」 然后唇触及他的耳廓,吸吮。 傅楚简直没法形容此刻的感觉。那种感觉,他的手心里,像水,像……他眸中有惊喜,意外。 如同没有见识的小孩般,进入一个梦境绮丽、缤纷多彩的世界。 「可是——」 他忽然脸色变了,嘴唇发白,全身僵硬着。「我好像还没有洗澡!」 便赶紧将自己手从那温软香滑中抽颤出来。「我去洗个澡,你等等我,我——」 江沅默默地一直看着他,注视着他。 他穿衣,急急地下榻,找鞋子,果真又很快吩咐下人嬷嬷打了热水进来。 徐徐的流水声轻重缓急,注入那厢房屏风后偌大的木桶中。他洗澡,背对着江沅,还不允许她看。 一遍一遍地打着皂胰子,迷濛模煳的背影,笼映在那屏风的轻薄绣牡丹花凤鸟纱绢上。 他披散着一头青丝,用簪子在顶上松松挽了髻。他究竟洗了多久,连江沅都数不清楚了。 薰香炉里,飘飘裊裊的轻烟,微风中打着迴旋。 他一遍一遍地搓自己。 仿佛怎么都搓不干净。 江沅声音吶吶地,坐在旁边椅子说,「相公,你洗好了没有?」 「相公,你到底还要多久?」 「相公!」 眼看,她终于要火冒三丈愤怒了。站起身来,准备去推那八扇开屏风。 傅楚哗啦一下,自己倒先推开,穿戴整齐,终于洗干净了,站在江沅跟前,微笑道:「好了,我,我——」 江沅眼泪滚滚地流了出来。她擦了擦,笑道:「你洗干净了?」 男人一边往床榻上走,坐下,沉默,没有说话。 「你洗干净了吗?」她转过身,又问。 男人还是沉默,像是消颓,沮丧,慢慢把身子往后倒仰。「对不起,实在很抱歉,我,我想,我大概不能给你,我,我——」 他绝望地,愧疚地。 江沅呆呆地,浑身冰冷。 男人从床榻坐起,闭着眼,深吁一气,终究是站了起来,像是难过自抑,又像是愧疚抱歉,对江沅道:「我想我还是回我那边院子睡,不打扰你了——」 哗啦一声,推开了门。 江沅道:「你站住!」 他微微一回身,果真就站住。 江沅微笑了,把他轻轻掰转过身,让他面对着她,看她的眼睛。「夫君,你听着!」 她一边说,一边鼓励似地,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是不放弃。「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干净的!真的!」 「……」 「我知道你还有心疾,还有阴影,不过请相信我!相信我!我是你的大夫,我会医治好你的!你相信我!」 她又重重对他点了个头。 傅楚实在无法形容此刻的心境言语。 他这辈子,上过刀山,下过油锅,即使,即使那样受辱的情形都没有骨头髮软过。而现在,他居然到处都软化了! 一把抱紧了她。「对不起……娘子!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把她越抱越紧,恨不得嵌入骨头的缝隙。 江沅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微微地点头,笑。「好,我们都不着急!你相信我!我会医治好你的!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学习使人进步」预收古言《哥哥心头的硃砂痣》,点击app专栏搜索。 【文案】 她是国公府大小姐时,所有人对她众星捧月,唯独他,只觉污了眼睛,看她哪哪都不顺眼。 后来,窦桃雨被传闻是她娘在外与人私通的野种,至此,她从神坛掉下泥潭,人尽可欺。 窦桃雨最后被赶出国公府。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然而,偏偏那个一向看她哪哪都不顺眼的男人,开始各种来找茬—— 「当我外室?我保管让你一路荣华富贵,谁都不敢欺负你?」 窦桃雨白了那人一眼。 ——— 那个男人,后来天天对她死缠烂打,变着法儿宠她。 原来,所谓的「外室」,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 —— 在之前,他是她的哥哥;在之后,他觉得终于脱离这兄妹关系,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 第28章 内媚之术 民间流传一种修补的手艺, 叫锔瓷。 如果说,傅楚就是那已碎裂有冰纹的陶瓷, 那么,现在的江沅,就是那专门修復补瓷的锔瓷师了。 有人残疾,是在身体四肢, 而有的人, 却是伤在了五脏六腑。 锔瓷,是把打碎的瓷器重新用锔子形式修復补贴完整。 时值隆冬,天越发冷似一天。 自从那天晚上后, 他还是如常, 如果江沅盛情相邀,他会和她睡同一张床榻的。 江沅看得出, 其实傅楚也在努力,他试图拼命遗忘,试图拼命地接纳自己。 江沅一次次用耐心温柔的微笑抚摸着包容。 男人要洗澡,她就等他洗。他洗澡时,不让任何看,连她都不要看,她就站在屏风旁轻轻地给她递巾袍、递皂胰子。 他的眸光每每在此总是充满抱歉,「对不起, 我——」 江沅赶紧手指轻按他玫红色嘴唇。「不许说对不起!我是你的妻子!我会慢慢等你的,咱们不急!」
第56页 他穿戴收拾整齐好了走出屏风。将女人紧紧圈抱在怀里。 终于有一天,两人双双再次跌滚入床榻, 她脸绯红,这次,比以往胆子大多了,浓夜稠密,双方彼此的心跳声长短不匀,她瞳仁里似水又如火焰灼烧,两人坦诚赤露相对,江沅手慢慢伸进了他的裤底。他唿吸越来越急促,接着,她甚至俯身,用起了唇……他很惊喜,心肝都颤抖起来了,连他都以为这次准能成功。 他伸手,颤颤抚摸她光滑细白的背嵴,像摸世上最精美上等、温软的玉。 ——软玉温香。 两只红烛在铜台上潋滟燃烧。 为了营造气氛,甚至,她之前特意找来很多梅花的花瓣洒在床榻、暖阁的遍地。 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 忽然,把江沅往旁轻轻一推——「等等!」 江沅脸涨得绯红,从床榻慢慢坐起身。「你已经洗过澡了,不是吗?」 傅楚闭着眼,没声。 江沅:「你今天已经洗过三遍,之前又洗了一遍,已经洗得比什么都干净了,不是吗?」 「我,我——」 他嘴唇半张半阖,俊面涨红,就是眉目纠结痛楚,说不出话来。 江沅还要继续,将他重新往床一推。「什么都不要想了,答应我,好不好?」 她眼眸温存水一样柔和凝视他。他点头。「好!」 …… 可是,这天晚上,还是失败以告终。 第一场冬雪鹅毛般乱纷纷飞舞飘洒下起来。 京师传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旁人或许并不稀罕,但是对江沅,总有诸多的纳闷疑惑。 曾未婚夫陆尚书府邸五尸五命,一场意外大火,在立冬的那天,烧了好几间房屋。 陆钟毓之父陆尚书,还有其妻永宁公主,全都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当然,除了这两个人,还有一个丫头,一个婆子,一个七岁的小琴童。 江沅觉得纳闷意外,假若是走火,他们那尚书府门也没有被锁死,怎么这些人都跑不出来。 不得不说,对于陆钟毓,江沅觉得仿佛都是上辈子那么遥远久的事了。 新闻传出以后,她没有再给予过多关注。 某日,就着这事,傅楚突然盯着她,眼睛复杂看了她半晌,「假若你嫁给了他,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已经有了!」 江沅秀眉一皱,他这话听了实在生气,言下之意,自然明明白白。 还有一日,安静的书房,傅楚脸阴沉沉地正埋头处理奏摺文书,她端了一碗亲自熬得热热的什锦粥给男人送去。 她穿一件海棠红倭缎云绒裙。「来,夫君,天儿冷,你尝尝我亲自给你熬的这热粥?」 男人从文案抬头,接了粥捧于手里也不喝,只目光迷醉怜爱盯着她脸上下巡游。「你今天可真美真好看?」 江沅不好意思垂垂睫毛,手羞涩抚摸着脸。 她的这千娇百媚、半羞涩半旖旎的情态动作。男人砰然心一动,把手上的粥往书桌一放。 那粥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吃你!」 拦腰把江沅往后纱橱猝不及防一抱。 他今天,一定要成功。 江沅觉得今天的傅楚是从未有过的激狂,激狂得令她没有半分预兆防备,甚至感到一种说不上的战慄与恐惧。 「夫君,还没有关窗户!」 「你等等,先等等!」 她把脸往窗门一偏。 男人唿吸剧烈喘息着,动作是也从未有过的粗莽与蛮横。 江沅怕了。 他的脸又升起一种浓浓的恨意。 江沅胆颤心惊,「你,你等等,你今天怎么了——」 她正要轻轻伸手去摸他脸时候,她豁然大吃一惊,触及眼角,竟食指尖摸到了冰凉与湿润。 自然的那天,还是不行。 他最后表情恍惚吶吶松开了她。 也没有说话,没有再去看江沅。脸侧到一旁。或许,是无颜以对。 轻轻地拉过翡翠色被褥,侧身卧于床的里侧。 空气里夹杂一股无言尴尬僵滞的气息。 江沅温柔伸手去触摸他的肩。「没事儿,这种事……并不着急的!」 江沅这时才知眼下这男人的疾症,不只是单单那片阴影埋在胸口那么简单、容易好治。 其中,有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傅楚闭着眼睛,身子侧卧朝里,半晌才背对江沅说:「恐怕这辈子,你想要孩子,想要我身为夫婿能给你的,都不能够了?」 江沅轻抿了抿唇,「是我不好!」 「……?」他转过身来。 江沅道:「我自幼是读《列女传》、《女四书》长大……如果!」 她红着脸轻咬着贝齿,「我一直在说,我是你的大夫,是你的郎中,我能治好你的,我可以把你心里的那片阴影撵走,其实,我错了!」 她表情挫败,眼眸恍惚,「如果,我能放开一些,懂那些内媚之术,或许,你就很快好了?是我,我不够好……」 他把妻子紧紧、紧紧抱在心窝。她的话,让他如刀子在戳胸。 他不停地用唇吻着她,吻着她的眉,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小小的嘴唇。 吻了好久好久,又还是紧紧抱在怀里。 两个人俱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第57页 终于,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陆钟毓今儿又借着各种由头来找我,打着朝堂政务名头,实则想尽办法打探你的情况,我每次看着他的眼睛,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每次看着他看我眼睛,又恨不得让我自己千刀万剐!我最近脑子,常常忍不住去想一副画面,假如,你嫁的是他……如果是他的话,那么——」 江沅心头大震。 眼泪瞬间流涌出来,轻轻地用手抚摸他紧蹙的眉头。「你真傻!真傻!」 嘴角勾出凄迷微笑。「假若我们真的这辈子只能做精神上夫妻,又有什么不好?」 傅楚冷笑:「孩子呢?你不是很想要孩子?」 江沅:「孩子,可以去抱养嘛……」 傅楚把她越抱越紧,恨不得抱进心窝子里。「你才是傻!傻女人!……你这样傻,简直让我生不如死!」 江沅又说:「我喜欢你的人,爱的也是你的人,你有什么过去,有什么将来,你,你无论是贫穷疾病,这又有什么关系吗!」 她眼睛湿润,喉头哽咽着。「我爱的是你!只是你这个人,你明白吗!」 傅楚勐地翻身,压着她,不停吻她:「我明天去就找太医瞧,好不好?」 他那么一个要强要面子的人,而这种事,居然为她可以去向外人道……这就够了! 她紧紧回搂抱着,依旧母亲抚摸孩子的温柔。「女人,对你从来都不在乎、甚至很不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这辈子,你对女人是没有什么心思在意,可是,自从我嫁给了你……」 江沅终于觉得这事儿比想像中的还要严峻。 就在第二天开始,堂堂大奸臣傅楚,从来隐私大于天、就是有人刀逼着脖也绝不肯向外人道,可是,却主动去寻问太医,忍受那些太医一句句细枝末节质问。「相爷,你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你和夫人在行房的时候……」傅楚拳头握得死紧,他闭目,长深吁一口气。忍耐半天,便一五一十给太医老实交代。 京城里,有个闻名已久的秦楼楚馆,名春风阁。 传说刚新选了一位花魁,极具攘人之美,是异族而来,此女深谙内媚术,能令男人死而復活,还能让枯木再逢春。 江沅细想此事,一是,她完全可以用首相夫人身份将这位花魁请入相府,各种学习盘问。 然而,为着和傅楚的名誉着想觉得又不妥,便亲自戴了帷帽,假扮一官家不受宠的某太太身份而去。 老鸨立在楚馆门口,用怪模怪样的眼神一脸防范打量她。 丫鬟月桐冷哼着鼻,一脸高傲给了那老鸨足足五百两的银子,老鸨眉欢眼笑,立即拍手笑道:「哎哟!原是这样!夫人你简直是吓我好大一跳,还以为您是来、是来——」 江沅哪里来过这等污秽骯脏乱之地,那老鸨光是盯她一眼,她就恨不得钻地缝。「你以为我什么?」 她努力又抬起下巴,昂首挺胸一脸冷傲端庄。 「没什么,没什么!嗨!」 老鸨边领她进去边道:「但凡有女人来咱们这里面,呵,又是你这模样打扮的,通常不是来逮人就是来寻人,夫人您啊,刚吓我好大一条呢!」 「……」 「好说好说!这简直太简单了!原来夫人您是来学习各中技巧的!我给你说啊,我们家这位纤纤姑娘,那一身的功夫,啧啧,别说是个普通男人了,就算是个太监,是个即将入土的病秧子老头,都能被她弄得死去活来!」 月桐红着脸不时看自家姑娘。 江沅脸就更红了。「你小声些吧!」她冷斥。 到底抑制不住内心的期待与欢喜,便又轻声问,「真的、真的有这样厉害吗?你们馆楼的这位花魁,居然有这样本事?」 老鸨道:「你跟我来,我这带你去见见她才说,有没有这么厉害,呵,夫人不是我夸——」 「只要你肯出银子出钱,我让她把所有绝活秘籍统统传授给你、也无妨的!」 月桐与江沅赶紧又相视一眼,江沅心扑通扑通乱撞着,头皮发麻,牙齿一咬,便蹬蹬蹬跟随老鸨去了二楼某个厢房所在—— 见到了那位花魁。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警告: 女主你不要后悔!以后有你受的! 本来说要写配角妹妹感情线,看来只有下章了 第29章 杀人的感觉 细细雪花飘洒满空。天气实冷。 江沅和月桐从秦楼楚馆出来, 她的脸,简直不知用何形容。 月桐红着脸也仰首笑问她, 「姑娘,那位名叫纤纤的花魁娘子,到底给您讲了些什么呀?」 江沅啐骂道:「你还不赶快去叫车夫过来接我们!还傻站在这里哆嗦什么!」 她的双颊,觉得像是烈火烧着似的, 整个脑子, 乱麻麻的,烫成一片,耳边全都是那位名叫纤纤的青楼花魁所传「秘诀」。 江沅的心跳一阵停一阵, 心想:天吶, 她不见得能做得到! 那些简直是,简直是……那女人给她所「传授」的「秘诀」之多, 都不敢细想。 且说这春风阁也算是京都颇为有名的销金窟,来往游人,即便如此寒冷的天也是络绎不绝,宝马雕车竞驻于天街,果子行、煎饼店、瓦子、杂物铺、药铺种种,更是商铺林立,难描的繁阜昌茂。江沅且说一向深居内宅少出门,这一趟既难得出来, 见各种商铺珠宝店、瓠羹店有好多稀奇玩意儿,便少不得兴起逛一逛。
第58页 正值晌午,见茶坊酒肆按管调弦, 也是别样热闹。 月桐说,「姑娘,反正已经是中午了,咱们去哪里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吧!」 江沅略微一迟疑,便笑道:「好!」 「……」 因此,她万没想到,就在一金翠耀目酒楼前,她碰到了一个人,前未婚夫,陆钟毓。 *** 「沅妹?」 月桐搀着江沅,给她掸掸衣服袖口间的细雪,主僕刚入酒楼准备坐下并招唿小二送东西来。 江沅一愣,转过身去。真的是陆钟毓!真的又是他! 她颔首,顿了好半晌,才微微一笑:「原来是陆驸马!真是好巧!」 陆钟毓穿的是一件雪白滚貂毛镶领的直裰厚夹袄,披着玄色披风。 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长相富态的中年男人和他站在一道,江沅看着那中年男人,总觉颇为眼熟。 陆钟毓赶紧朝她微笑解释:「哦!这是十四王爷!」 江沅赶紧给那中年男人福身一礼,「十四王爷!」 十四王爷身穿石青色海水云纹锦袍,倒背着两手,他疑惑打量江沅,一对眼珠在她脸看来寻去。「这位小娘子是?」 陆钟毓不知作何讲解江沅如今的身份,半晌,语气艰难自嘲、幽幽开了口:「她是傅相的新婚妻子江氏!是兵部侍郎江景烁的嫡长女,差一点也是……」 他笑得很是艰难,「就是我陆某人的髮妻了,我们,曾经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江沅的脸豁然就变色了。 这个陆钟毓,是存心的吗?存心让她难堪、要毁她声誉。 匆匆朝眼前二位点了个头,表情疏离而漠然,抬起下巴,道:「十四王爷,陆驸马,今日真是好不凑巧,没想到臣妇居然与两位在这里碰面,驸马爷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不错,曾经,我与驸马你是有过婚约,但过去就过去了!如今,我与我夫君伉俪情深,你这样介绍,十四王爷面前,倒显得很尴尬,让十四王爷见笑了!」 庄重大雅地,又一次点了个头,说声告辞,就要走。 陆钟毓岂料一把拽住她手腕。 江沅勐地一惊。 陆钟毓道:「沅妹——不,不,是傅夫人,能借一步说话吗?我有些很重要的事......」 —— 他们找了一处地方,在那酒楼的某间宽敞精緻客厢,四周的小红灯笼盏盏盈亮垂挂,透着红雾般的光。 跑堂的小二须臾过来急忙上了些果饮茶点,陆钟毓又说,中午了,沅妹你难道都不饿吗? 不待分说,几乎强制性地,让小二又赶快上些好酒好菜来,要与她边吃边聊些体己话。 他们,毕竟已经好久没这样聊过了! 江沅后来常想,今日也是她傻。她怎么就乖乖地坐下来,和这男人一起吃午膳了? 并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形,这样的环境地方,当时,还有个十四王爷在场!她真傻!傻啊! 快要被自己蠢哭了、气死了。 江沅也说不上来她为何直接笃定了这陆钟毓、和那十四王爷有阴谋猫腻。 陆钟毓说:「沅妹,你的哑疾好了!你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声音.....真好听!」 他又语气吶吶地,盯着她的嘴唇鼻樑、盯着她的眼睛飘忽游曳。 江沅提防性地,手摸着脸,问:「陆驸马,你刚才说,那十四王爷和你有什么打算,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陆钟毓道:「沅妹,可以不要叫我驸马么?我这个驸马当得可是——」 小二很快又端来菜盘和碗筷,陆钟毓拿起筷子,冷笑了一声,道:「我不是什么劳什子驸马!现在,我自由了!我父亲也已经没了,公主也被烧死在那场大火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沅妹!」 他勐抬起头,「我记得你以前都是叫我陆哥哥的,你再这样叫我一声,哪怕就一声,好吗?」 江沅心头勃然火起,柳眉竖着,不过,还是到底强压下心头怒火,方才,他既已透出了什么,而那么,现在就必定套问个清楚。 忍!她得忍啊! 她笑了一笑,道:「陆哥哥!」 陆钟毓背皮一颤。 「你方才说,那十四王爷和你有什么阴谋计划安排,是要对付姓傅的、也就是我相公,对不对?你们预备怎么对付?是用什么法儿?」 「……」 陆钟毓现在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变了,犹如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怕事、优柔寡断又胆小的男人。 他再不是从前的陆钟毓。 他也用同样一种谨慎、戒备警惕的眼神盯锁着江沅。「沅妹……」 他轻轻地拨弄着手上碗筷,微微一晒。「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已经属心于他了是不是?你把咱们从前种种,全都忘了,是不是?」 江沅被陆钟毓的这怪模怪样眼神盯得发麻。 江沅注意到,男人白皙儒雅的俊面,竟有一种阴鸷、狠戾。 这种阴鸷狠戾,于曾经她印象中是从来没有浮现过的。 而这种阴鸷,又让她感到一种焦虑和恐慌。 她镇定地微笑,努力不显质疑慌乱。 这时,店小二肩脖搭了白巾,又上了好几道菜来。
第59页 她一边慢悠悠地装作不经心吃菜,男人给她亲自夹菜添汤时,还客气礼貌说声谢谢。 月桐站在厢房门外边贴着耳朵听里面动静。 江沅慢悠悠拿起小勺喝了口汤。「陆哥哥,真是很抱歉,你府上出了那样的事,我也没去弔唁。真是没想到,好好两个大活人,一个是你父亲,一个是你妻子永宁公主,就那样烧死在火场里了——」 她一顿,「当时火很大是不是?居然他们都没有跑出来!太可怜!光是想像那场面,我就,就……」 陆钟毓嘆了口气,道,「是啊!抬出来的时候,我父亲和公主,都成了一具焦尸,已经,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说着,像是很痛苦内疚,双手捂着脸,不忍回忆。 江沅盯着他,问道:「怎么起的火呢?我记得,你们尚书府丫鬟婆子也有多出入,不见得起了火他们却跑不出来,我听说,是门被锁上了,好好地,怎么门会被锁上呢?」 陆钟毓急忙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唿吸渐渐急促紊乱,「总之,这事儿也算不幸,也是意外,或者,也是一种老天的安排吧——」 「老天的安排?」江沅接口。 陆钟毓嘆:「是啊!可不是老天的安排么!」 *** 他的眸子里,一会儿就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在狂嚣。 . 「你还快去给公主道歉!快去!你这个孽障,她是个公主,是公主!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打她耳刮子!我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子!」 「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陆尚书府,他父亲陆尚书手拿着一根钢鞭,安静大厅,房门紧闭,老头子把手中的鞭高高地举起,一遍遍甩他、抽他。 他当时跪在地上,清瘦的身板跪得坚硬笔直:「不去!我是男人!我已经活得够窝囊了!」 「好啊!」 老头子又甩:「咱们全家的升迁荣华,本全寄託指望在你一人身上,你是个堂堂驸马,有了这种姻亲,攀上了永宁公主,你还不识相,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忘不掉那小贱人!说!是不是!」 「——是!」 他勐地站起来,「我受够了!要不是你,是你一直搅散阻挡我和沅妹的姻缘,我现在,也不会活得这么痛苦!都是你!是你!是你造成的!」 「我所有的不幸,全都是由你所造成的!你再敢这样一口一口贱人的叫——」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那么大,有生以来第一次怼嘴、怒目狂视自己父亲。 陆尚书一步步后退,眼前的儿子像是彻底疯魔。 他们父子俩那天,就那样动了手。 他把他杀了!最后,就着老头手上的钢鞭,双目暴凸,面部兇恶狰狞,鞭子将亲生父亲陆尚书脖子狠狠一绕。 陆尚书倒在了地上,气息奄奄,两只死鱼眼大睁着。 公主紧接着推门跑进来。「陆钟毓!啊!——你杀你的父亲!天吶!你,你居然杀你的父亲!你们快来人吶,快来人吶!」 「你不准叫!」 他死命捂住女人的嘴,「不准叫!你这个贱人!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 杀!杀!杀!……那天,他真的是疯魔了。 像从地狱逃跑出来的饿鬼,所有理智全部溃散丧失。他仰起头,忽而哈哈大笑。 杀人的感觉,原来那就是杀人的感觉,做一回真正男人的感觉…… 公主!该死!他那父亲!该死!杀!杀!杀! 江沅忽然手一抖:「陆哥哥,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王爷,究竟打算干什么来着?」 第30章 合欢散 十四王爷抖抖头上的黑色貂皮风雪帽, 他从酒楼走出来,嘴里哼唱小曲儿, 又把帽子重新戴头上。 人站在门口旁,想起什么,出会神,又偏过头, 嘴里逸出一抹冷笑。 十四王爷心想:呵, 原来是她!是傅楚府上的那小娘们! 十四王爷那张脸天生白净滚圆,嘴唇略厚,鼻樑微塌。以前, 朝中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草包十四」, 他不太爱干正事,先皇夺嫡时期, 他就连去和皇兄们较量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他是个早就被踢出局的失败者。到现在,其实,他对傅楚还是很怕的,知道这人的手腕和本事,那姓傅的架空皇权,扶持一个连毛都没长齐全的几岁小皇侄坐上龙椅,也不是没人朝他吹过耳旁风, 说—— 「王爷,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周家的王朝、就这样落在外姓人手里!」 意思是鼓励他造反。这事儿一直在十四王爷脑中盘旋着,琢磨着。 他又抖抖袖子上的碎雪, 再回头朝里间酒楼看一眼,嘴角那抹冷笑越发明显了。 是的,他在拉拢这个姓陆的,他只知这姓陆的驸马对那傅楚恨之入骨,提及造反一事总是态度积极,这男人因公主关系,手里又握了几个兵,原来……呵呵,原来如此,竟还有里面这一层! 他在酒楼门口又略站了站,十四王爷这方面倒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这呆女痴男、韩受偷香,女人不安其室,男人想拨云撩雨,如此风月情/事,他当然乐得去成全给二人余暇,想想都觉得有意思。他把右手轻摸在下颌,不过又想,这好像还不够,总觉缺了点什么……傅楚啊傅楚! 他悠悠闲闲笑着感嘆:你要是知道你老婆如今在外勾搭野汉子偷人,又会怎么想呢?
第60页 「小子,站住!给爷说说,你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在搅合?看你笑得贼眉鼠眼!」 一边抖整袖子,恰时,酒楼走出一年轻小伙计,手里端着个大瓷盆,嘴里嘀嘀咕咕,好不暧昧。 「哦!回十四爷的话,这是要帮对面刘掌柜家的牲口马匹配种呢!」 十四王爷显是这酒楼常客,小伙计毕恭毕敬。 「什么?配种?呵呵呵,给我瞧瞧,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笑着眯缝眼睛,居高临下。年轻伙计也是红口白牙,笑得挤眉弄眼不停讨好说。「爷,这叫奇/淫合欢散!冬天了,他们家那匹母马怎么都不发情,餵了这么多年竟连一只崽儿都不生,这不,听说我们家老闆刚得了这种奇巧东西,叫赶紧分去一点给他们用用!」 又贴着十四王爷耳捂着嘴小声笑:「小的这么一给它搅合啊,弄它个十包的料,王爷,你说说,那大象都会发疯癫狂的量——这母马还遭不遭得住?」 十四王爷笑了。「呵呵,倒有些意思!」 又一顿:「你说,你这手里的十包料,大象也会癫狂发疯?」 忽地脑门心灵光一闪。 *** 酒楼厢房这边,江沅拉了椅子从桌席旁边站起。很失败,她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和结果来。陆钟毓的嘴像缝了针,其实想想,他怎么可能会给她透露些什么,尤其事关朝堂阴谋诡谲之事。江沅觉得自己挺傻。她感到某种可怕的、带着焦虑的未知阴影和危机感。陆钟毓见她起身要离开,也从位置站起来。 「沅妹,不管我打算做什么,你都要记得,一,我做什么都不会伤害你,二,我做什么,也都是为了你——」 江沅愣了一愣,笑了:「为我?如果,你当真是为我,陆钟毓——」 这次,她抬眸凝视他,很诚挚地,恳请地,说:「那就请不要有害我夫君的念头,如果,有一天,当我发现,他因你而出了意外事故,或发生什么,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的!」 「……」 陆钟毓痛吸了一口气,心如针扎,不过,嘴角阴冷微扯扯,依旧无动于衷。 *** 那边,十四王爷对年轻小伙计一直悄声命令嘀咕吩咐,一边用手比划着名什么,小伙计先是脸色发白然后转青,接着眼睛瞪得大大,满目不可思议。 十四王爷从袖兜里又摸出两锭白花花银子,掂了掂,足足百两,年轻伙计勐然抬头一惊,手哆哆嗦嗦接过银子,并赶紧往袖子里揣。 小伙计点头哈腰,一会儿,立马贼模贼样,悄悄地又从酒楼门口倒折回去,东看西瞧,像在寻江沅和陆钟毓所在之地。 十四王爷嘴角扬笑,心中简直爽快极了,又像是想起什么,他看自己不远处有个下属立在那儿,便招唿下属快过来。 「帮本王找一些纸和笔墨来!」 他重新找茶坊坐下,想想,便认认真真研究写了几行字,装入信封,递给下属说道:「你现在就去相府跑一趟,告诉那姓傅的,就说是我有要紧的事儿给他知会,是事关他和他夫人的那些风流韵事——」 下属接了信,忙不迭地道声是赶紧去了。 十四王爷的那张圆胖脸,越发笑得像绽了花。口里依旧哼唱着小曲儿,说:「傅楚啊傅楚,这下,咱们可是有好戏看喽!」 「你的这顶绿帽子,呵呵,我看你要怎么摘才摘得下来!」 *** 江沅觉得浑身忽然不太对劲。 月桐原是候在厢门外,居然一下不见了。她的头感觉一阵阵眩晕,全身滚烫,像陷入一片火海。 视线也在天旋地转。她是要准备离开这地方的,陆钟毓嘴里既问不出个所以然,她也没心思继续耗下去了。 她拉开精緻包厢的门去叫月桐。之前,刚刚准备走的时候,店小二给她送了一碗热乎乎的姜茶梅果汤,说,「外面冷,吃口这酒楼里特制的姜茶再出门,小娘子你就不怕冷了!」 当时她只顾着和陆钟毓斡旋,顺手拿起店小二送来的茶就喝了。现在月桐居然不见了,这才感觉着急起来。 江沅没有涉过世,她自小深闺里长大,就说今儿出门这事儿,甭说是去青楼了,常出来逛都甚少。 江湖传说险恶她也知道的,但真用到实际场所,以她的阅歷经验,绝对不会想到竟有这事发生于她身上—— 她居然被人下了勐药,连她听都不曾听过的,「奇淫合欢散」。 陆钟毓问她:「沅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沅勐甩甩头,「月桐呢!我丫头月桐去哪里了?」 店小二赶紧道:「呀,夫人说的可是那位梳着两个挂髻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个子有这么高?」 「走!夫人,我好像刚才看见她去哪里了,我这带你去叫她!」 「……」 江沅被店小二带领着上了二楼最最隐秘的客房包间,陆钟毓自然不放心,一直问她是不是怎么了,看着不太对劲,便跟过去。 江沅好想好想将自己的厚棉服冬衣给脱了,浑身如同千万蚂蚁钻心啃噬。「月桐!月桐!」 她虚弱地,双颊绯红地还在寻找。「月桐?你在哪里?」 「……」 店小二忽然重重把客房的门一关,并重重地反锁上。 陆钟毓小心翼翼搀扶着江沅劝她别急,先坐坐。
第61页 察觉那店小二关门,赶紧去拍门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不是疯了!」 店小二反锁好门一熘烟就跑了。 十四王爷须臾就倒背两手走过来,站在客房外嗯咳一声,扯扯衣领,道:「陆驸马,今儿本王这礼物,算是诚心送与你的,您可得好好把握住时机呀!」 陆钟毓一脸惊骇。「你疯了!十四王爷,你要开玩笑,可不能这样子开啊!」 「玩笑?不不不!」 十四王爷站在客房外摇着手指轻晒:「不是说了吗?这是本王今儿个送你的礼物!驸马爷,是个男人,就该感激本王不是么?这小娘子,既是你以前的未婚妻,是你心头的硃砂痣,竟然最后阴差阳错又嫁给了那姓傅的,啧啧,我都替你遗憾啦!」然后,仰头哈哈哈两声就走了。 一边走,并一边道:「记得,你要是个男人,今儿就好生受用一回!她中了奇.淫合欢散,你要是不成全她,她就会死的——血脉爆裂饥渴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对于这种狗血剧情,百写不厌!!额呵呵呵。 要相信咱们男主的爆.发.力哈! 想想下一章的剧情就很捂脸。 第31章 老天爷会善待他吗 陆钟毓慢慢地迴转过身, 背靠着门,抬起头, 僵在原地,长长从胸腹深吁了一口气。 他勐地又想起什么,急忙走过去摇江沅的双肩:「沅妹?沅妹?你醒醒!你快醒醒!」 江沅已经趴得像喝醉酒似把身子靠坐在一张大红圆桌旁。「陆钟毓,我麻烦你了, 麻烦你——」 她声音颤巍地, 虚弱无力抬起头,说,「我好像生病了, 你能不能送我回去!月桐不见了, 你帮我去找找她好吗,我在这里等你也是可以的——」 陆钟毓翛忽想起十四王爷的那一句淫邪猥琐之语, 「记得,你要是个男人,今儿就好生受用一回!她中了奇.淫合欢散,你不成全她,她就会死的——饥渴血脉爆裂而死!」「她会死!会死!」「会死!」「死!」「……」他的脑中哗一下,闪过道道白光,又如腾蛇吐了信子朝他舔舐着,他的眼睛里藏有一簇簇可怖的影子与火苗。 他颤颤地伸出右手两根手指, 去摩挲江沅白皙光洁的耳脖——他把手指一缩,瞳孔惊骇。 烫! 她的身体仿佛经过火炙。指尖只轻轻一那么触碰,顿时就染满了来自她身上淋漓发出的香汗。 他闭着眼睫毛, 带着一丝怯窃,像个小偷,像个贼人,颤颤去嗅那手指尖所沾染的湿腻腻、充满着情/欲与暧昧的香味。 他喉结不停滚动着,嘴唇焦裂,连嗓子都快干了。 「陆钟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请你看着、看着我们多年的友谊情分,你送我回家去,好吗?我求你了!」 陆钟毓手仿佛也被蜡油烫过,撩烧过。 他从来没有碰过她,或者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带着某种情/色暧昧去触/抚过她。 他们,近乎做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与两小无猜。 她一直在他心里圣洁如仙子,是他心里的不敢触,触之如水中的月,镜中的花,稍微近一点,她就会被风吹散似的——怕她嫌弃他不庄重轻易冒犯。 她端庄的教养,女儿家的矜持与自尊,常常,两人即便一处下棋谈天、讲述心事种种,他都不敢有半分的逾矩。 阴暗与宽绰的客厢,烛火明明暗暗。他忽然弯腰将她一抱,她挣.扎着。 他感到某种狂妄邪肆的愤然。 「求你,放过我,送我回去,我感激一辈子——」 他愤怒,是因为都到了这节骨眼上,她已经彻底没有意识,彻底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绵软得像水。 她还在拼尽一身力气地求他——咬紧了牙要保住唯一的清明理智。 为了谁?是为了那个男人吗?为了她丈夫? 他在她床边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动作,轻眯眼眸,看着她。从脸看到胸,再从胸看到脚踝。 他愤怒窝火地捶着自己脑袋——无助的何止是她,他也简直不知所措极了。 「陆钟毓,你是个好人——」 她已经没有任何理智了,可那么咬紧了牙关才得来的一丝清醒,她眼眸楚楚凝视他,竟还在求他。「只要你把我送回去,今天的事,我既往不咎,我发誓会,会……」看来,她察觉自己不对劲后,认为自己是个始作俑者。 陆钟毓站起身,背着手在厢房踱来踱去。 唿啦唿啦,一阵冷风从窗户缝灌进来,正好,西面墙壁挂了一副画,一张女人躯体半裸的《海棠春睡图》,这间客房,看来正好也是那些在外野、合苟且男女的常用风月之地。那画上的美女星眸半眯……他轻轻地迴转头,那已经被他抱到了床.榻上的女子也是星眸染着越来越浓的渴望与情.欲,半是朦胧半是可怜眯起,眼角快要淌滴出水。 纯与欲.... 要命,她忽然开始脱起她的衣服…… 陆钟毓勐地快步走向了床边,俯下/身。「沅妹,你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在救你!」 对,救你,救你…… 还有什么比这更神圣伟大的理由。 陆钟毓一双黑瞳瞬间也布满了红丝与情/欲,他开始迅速解衣领的纽襻,手哆嗦着,就像抽筋似地。 ***
第62页 外面,天空中零零星星依旧飘着一片片散雪。 傅楚赶到酒楼时,他骑在一匹高大马上,穿着黑色貂皮绣金线纹大氅。 那十四王爷就坐于对面的茶坊,手拿着一个西洋望远筒,靠在二楼窗边栏杆处,「哟呵!终于来了!这下老子可有好戏看了!」 咧嘴一笑,赶紧咚咚咚地撩着衣袍下摆下楼。 傅楚究竟是怎么下的马,又是怎么在回到相府、收到由大总管程敏转交递来的一封信——十四王爷所亲笔给他写的那封信,里面言辞极其猥琐轻浮。 他的头一直是天崩地裂,天旋地转。 程敏说:「呀,相爷!私会!夫人怎么会和那姓陆的驸马私会?!不可能!这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他的妻子江沅,怎么可能会和姓陆的发展旧情、甚至私会。 江沅常年居于深闺内宅,想她一个妇道女人,对朝堂事并不通,所以,在她的眼里,察觉到十四王爷和陆钟毓不对,便想法套问出什么——其实,傅楚何尝不知道这两人最近在密谋想搞什么。以他的经验与人生阅歷,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不管是朝臣也好,还是那些皇族也好,从京城东街可以排到西街。如果,没有些提防手腕和几把刷子,早就死于敌人之手。江沅自然不懂,故而因此,稍微察觉点什么就惊惧害怕,提心弔胆。可是对傅楚来说,这些,何需要挂齿呢? 傅楚把信紧紧拽捏在手里,头上的冷汗涔涔直冒,眼睛像是在喷火。「住嘴!」 他怒喝程敏,「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听清楚没有!」 傅楚的第一反应,是有人以对付江沅的手腕,来攻击他。 他的步履趔趄地,狼狈地,匆匆忙忙下了相府大门口一台阶,让人赶快牵来马匹,迅速踩上马镫跳上马匹—— 这一路,他人骑在马背,却是怎么来到的这座酒楼连他都记不得了。 那十四王爷见男人火急火燎地果真很快赶了来,忙上前笑劝道:「傅相,你可总算来了!不瞒你说,见着了这样的事,我也替你挺惋惜纳闷的,我一直想着,这驸马爷以前和尊夫人是有过婚约的,现在,就算旧情未了,可好歹要看着自己身份,一个男婚,一个女嫁……你家这位夫人,不是存心要给你戴绿帽子吗?」 说着,把手还热络络搭在傅楚的肩膀。 傅楚剑眉倒竖着,把眼冷冷一盯。 十四王爷像是惊骇于对方的气场与架势,讪笑着赶紧又收回来,「嗯咳!你别气别气,本王也是好心给你提个醒儿,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嘿嘿,没曾想你却亲自赶过来『捉姦』……哦,不不不,我说错了,万一是本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实是那驸马和尊夫人发乎情,止于礼,只是在客房包厢里聊聊天呢!总之,你冷静,千万冷静!」 「……」 傅楚蹬蹬蹬直向二楼地方,他让十四王爷告之他两人究竟在何处,十四王爷说:「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 傅楚勐地回身,又把眼朝中年男人一盯。 十四王爷讪笑地又缩回:「就在二楼最后一间,嗯咳,本王、本王就不去了,你记住,千万别敲错了门!」 十四王爷本是皇族,是皇亲国戚,龙子凤孙,如今,即便这样的情势下,他本来高趾高气昂地带着某种尊贵的身份气场看这傅楚笑话,然而,却又出于一种本能,连这点勇气与胆量都没。 十四王爷盯着男人背影,眯起那双三角眼。「我忍你!」 他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姓傅的,总有一天,本王要让你从我的□□底下钻过去,由我把你踩扁……」 酒楼长长的走廊,一股股浓烈暧昧的薰香。 傅楚按着十四王爷的提示,勐地要去踹门,忽然,他整个人停滞住了。连唿吸都忘了唿吸,身子也不敢动。 他害怕去推门,仿佛里面会藏着令他绝望心碎、充满恐惧的一幕。 他相信她!他当然相信江沅!可是,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命运,不相信老天爷——他会善待他。 老天爷真的会善待他吗?江沅和未婚夫陆钟毓在这里「私会」,如此隐蔽背晦的二楼,隐蔽背晦的客房包间,他的直觉,女人被那十四王爷老畜生给陷害暗算了。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惶恐与痛楚。好恨!直觉告诉他,事情比他所想的还要可怕绝望。他会因此而怀疑嫌弃她吗?——不,当然不! 可是江沅,她若今后在面对这些事情时候,又该有什么心理。 她是否已经被人下了药……下药…… 傅楚「啊」地发出一声困兽般低嚎,一脚踢开了房门。 *** 傅楚将房中的陆钟毓一把给拎提起来,拽其衣领,往旁边五斗橱柜重重一摔。 其实,陆钟毓压根就没有去碰江沅。 作者有话要说:  哎,作者需要过渡,再忍忍!!! 第32章 原来,这种事情 酒楼的这家老闆简直快要吓出尿, 他把自己捆成一包粽子,那年轻小伙计也是恨不得碎了他狗头。 这家酒楼又名「淮源酒楼」, 是京城显贵的云集应酬交际之地。老闆姓江,颇有来头,对傅楚,何止是闻其大名, 傅楚也是常来这酒楼的重要贵宾。 现在, 事情豁郎一下就这般闹开了。 傅楚杀气腾腾走进来,酒楼的江老闆闻知事情始末原委、抖如筛糠,恨不得捡起一块钻头就往脑门上拍——死了算了, 死了算了, 连堂堂首相夫人他们人都敢去下药。整个酒楼瞬间闹麻成一团。那草包十四王爷还想悄没声息躲一旁暗处旁看好戏,酒楼江老闆道:「哎呀!十四王爷, 你可害死草民了!这下可怎么办!」
第63页 十四王爷优哉游哉,翘起二郎腿说道:「这姓傅的他夫人红杏出墙要在你们这里偷野汉子,他来捉姦,干我屁事!」 酒楼老闆又气又急,不停跺脚:「真是这样吗!哎呀,十四爷,你当真这回害苦了草民!不行,这次你一定要站出来帮咱们酒楼澄清!」 十四王爷骂道:「怎么着?哟嘿?敢情你要把这事儿推赖在我头上啊?是你们酒楼的伙计给人下了药, 还将人关在房里把门给锁上,这怪谁,当然是怪你们呵!」 那姓江的老闆也不和这位草包王爷废话争辩, 直命打手下人说:「来人啊,你们把十四王爷好好招唿看着,今日,他是这件事情的主谋肇事者!没有我吩咐,你们不准放他出去!」 十四王爷后槽牙都气得咯吱咯吱响了。好窝囊! 他堂堂一个皇子,一个王爷,先前,自己儿子被对方的兄弟剁了手指,他连屁夹着都不敢放一声,而今,本想看一出男人戴绿帽子捉姦好戏,结果,那男人只杀气腾腾一进了酒楼,就连这酒楼老闆都只认那男人的脸色威信,甚至敢私自监禁他。他这个皇子风孙,当得可真是……就是十八辈老祖宗面前,都无脸哭诉。 酒楼姓江的老闆说干就干,让几个打手将十四王爷也捆粽子似地,监禁看起来,只消一会儿去傅楚跟前负荆请罪求宽恕。 十四王爷顿时杀猪一般,又吼又哭又骂:「先帝爷啊!父皇啊!你瞧瞧,瞧瞧,这就是当年你所宠爱的儿子——若非他色令智昏,干了那种风流韵事,宠幸奸佞弄臣,如今,他把儿臣都欺负成什么样了!先帝爷啊!父皇啊!你若在天有灵,睁开眼都看看吧!看看吧!」 江老闆越发又气又吓,命人道:「拿块布巾,赶紧塞了这位王爷的嘴!」 「……」 整个酒楼顿时关门驱客,噤若寒蝉,酒楼江老闆把自己捆着,把十四王爷也招唿捆起来不准让他走,偌大厅堂,跪的跪,抖的抖,吓尿的吓尿。 傅楚一会儿打横抱着妻子江沅从二楼下来,身上披风罩在江沅身上。眉心虬结着,脸阴得要揪出一碗水。 老闆颤颤巍巍,「相爷,原,原不知尊夫人驾临小酒楼,若是知道的话——对了,是他!是十四王爷!」 忙指着推在十四王爷身上。「十四王爷成草民不注意,唆使咱们酒楼一杂碎小伙计……」 如斯这般,傅楚低眉看看抱在自己怀中手上的江沅。 他的浑身也在颤抖,绣着金线蝙蝠纹的丝袍下摆从众人身前划过,云头足靴停在十四王爷跟前,顿一顿。「十四王爷!!」 他的声音像从冰窖新鲜刚挖出来的,振聋发聩。「这笔帐,咱们究竟应该怎么算?!」 十四王爷又气又吓,口含着布巾条不停摆脑袋,就像只蠢猪。 「你看好他!」 傅楚对那酒楼姓江的老闆吩咐说,「这几天,好好伺候好王爷,若是待我回来发现他人跑了,唯你是问!」 「……」 陆钟毓须臾一会儿也煞白着脸跌跌撞撞从二楼的梯口走下来,他的额角有淤青,嘴角流着血。 十四王爷不停给他招式哼唧点头,他蹲下,一把扯了十四王爷口里所赛的布条。 十四王爷眼泪滚滚,气得无法形容当口,忽打量着眼前的陆钟毓,见他衣衫不整,脖子耳后还有些红印痕迹。 刚所受的窝囊气顿时消了一大半,仿佛就算自己吃了苦头也值得。 他的死鱼眼亮了,问:「你干上了?」 陆钟毓薄唇抿得死紧,手中拳头握得咯吱作音。「你说呀?成功干上了?把人睡了没有?」 陆钟毓深吁了一口气,「没有!」站起来,掉头就走。 十四王爷气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陆驸马,你真的假的?老子好心好意成全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嘿!那么勐的药,你都没有去睡!啊呸!你窝囊废啊你给我回来!回来啊!」 陆钟毓呵呵心里一声声苦笑,一边走,一边失魂落魄地回忆之前和江沅在房中的一幕幕。 她不准他碰她!都已经成那样了,还努力维持清醒理智,差一点咬舌自尽。 他碰她?呵呵,敢吗? *** 傅楚将妻子江沅抱回相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轻轻放倒在床,关门,斥退下人,然后开始脱自己衣袍。 她咬舌自尽!为了保持自己清白,差一点就咬舌自尽!若非他及时赶到。 这个时候,他忘记要去洗澡,忘记了还有这样那样的繁琐事未完成,几乎人世间什么都全然给忘记了。 那些隐埋在黑暗里的东西,那些污浊洗涤不去的过去。他忘了,统统全忘记了。 把自己脱完衣服之后,想也不想,立即俯下/身去。 女人几乎陷入迷离滂沱的暴风雨中,「陆钟毓,你别碰我!求你!我会死!」 傅楚心脏猝然痛缩着。「沅儿,是我……」他用手去抚她的唇边。怜惜,万般珍视。 也不知道她此刻是否还能不能认得出他自己。他重重地与之结合,每一下,都仿佛跌进一个深渊幽谷。 江沅是完全没有意识的,她只知道,自己好像才刚经歷地狱般折磨,现在,又飘到了天堂上去。 他在她耳畔不停喊她的名字,她也全无意识喊他的名字。一次自然不够,后来,他们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第64页 映在窗户纸上明亮的天色,渐渐地,蒙上了黄昏黑夜的影子。额头的汗水珠,一滴滴从男人的眉毛鼻樑滑下来。 外面,雪好似停了,有斜斜的濛濛细雨飘打在了纱窗。 他忽然僵着身子不动了,只低眸,凝视她。这种感觉,美好得竟然让他很想哭。 原来,做这种事情……他把她唿吸急促地又给抱起来,决定重新再换一个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想用□□梗的,但是,我觉得貌似好像只有这种狗血的方式才能医治好男主的病,你们懂的! 好了,成功了,接下来、、、、某人可能要上瘾了。给女主点蜡。 ——分割线———— 点击app,打滚求帮忙作者另一个坑的预收藏,《朕的皇后三岁半》,是篇团宠萌文,作者也厚着脸皮蹭蹭热度嘤嘤嘤。 【文案】 皇帝赵昕重生了。 重生后醒来第一眼,就是决意找上一世的皇后卫氏復仇。 皇后卫氏,举止放浪轻浮,她养面首,当着他面调戏大臣,毒死自己心爱宠妃,还陷害自己上辈子卧病在床成了个瘫子。甚至最后还登基,成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 皇帝赵昕发誓要搞死这个女人—— 只是,重生的时间点好像不对,他现在只有十岁,而那毒后卫氏,还是只粉嫩嫩的三岁半小糰子。 赵昕:「.....」emmmm. ———— 小糰子不知是不是早就意识到、这每天给她摆黑臭脸的表哥有復仇之心。 她每天定时对他撒娇,卖萌,求抱抱。「表哥,给你吃糖,吃了糖,就放过我好吗?」 —— 赵昕:我艹,这他妈的仇到底怎么报? —— 除此,这恶毒小皇后还有个强大的粉丝团,稍微对她摆了脸色,他就被王府那群妈妈爸爸、哥哥姐姐粉们千夫所指。 第33章 他上了瘾 陆钟毓据说自从那天后, 整个人就陷入灰心颓丧、消极怠倦的失魂落魄状态。 他明白了,总算什么都看明白了!曾经的恋人, 昔日的未婚妻,已经改得面目全非。她哑疾好了,整个人脱胎换骨,和他曾经的一切经歷种种, 都已是过去时了。空空荡荡的公主府邸, 嫡妻永宁公主已经不在了,并且,妻子的消失, 父亲的死亡, 将成为世人永永远远不可觉察的一个谜团。他独自躺在枕冷衾寒的被褥里,翻来覆去, 忽然,勐地坐起身子来——他想,自己是个堂堂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是不是应该把江沅忘了。 他闭上眼睛,胸口是刀切般撕裂的疼。 忘了,统统忘了。 陆钟毓永永远远也没法忘记,江沅, 即便那样身陷昏迷之际,还视死如归,对她那丈夫死心塌地以保贞洁, 宁愿咬舌自尽都不愿他碰她,不,是不愿意让他救她,对,是救。陆钟毓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憋气。他手紧紧拽着被褥,那眼眸充血似浮现出一丝丝痛楚与恨意。他到现在都还是个处男之身,和永宁公主成亲,记得有一次永宁公主脱光光了在洗澡时被他所撞见——是的,即便那样,女人婀娜玲珑的身躯,莹白如玉的肌肤,修长光洁的玉腿……陆钟毓深吁了口气,他眼睛里只有江沅,故而因此,再美再好看的女人与他跟前,都是一个摆设,一个躯壳。 他为她守身如玉,越想越不公平…… 恰时,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进来,是曾经公主的陪嫁。 「驸马,天冷了,奴婢给您送汤婆子进来——」 陆钟毓冷眯起锐利阴沉的眸,这小骚货妄图勾引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永宁公主刁蛮泼辣嚣张,动则打奴骂婢,这小骚货惧怕公主,对他因此也特别殷勤。那天晚上,陆钟毓把女人招唿命令过来,往床榻一按。「驸马,驸马……」陆钟毓决定彻底放空解释自己。 之后,青楼,妓馆,窑子……他一个个地作贱狂欢。 —— 陆钟毓后来也才知道,他企图搞垮傅楚,以为了得到江沅,他竟然傻得去找十四王爷那头「蠢猪」。 区区一个京都酒楼的老闆,就算颇有背景来头,然而,他一个堂堂王爷,竟在那些三教九流人跟前怂了。 酒楼姓江的老闆遵照首相傅楚的命令,将十四王爷给□□,那些人,往十四王爷嘴里塞牛粪,不给吃喝,各种身体精神上□□折磨——十四王爷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哭得就跟杀猪似。陆钟毓在公主府背着手踱来踱去,气得直哀嘆。他总算醒悟明白,要想弄垮傅楚,绝非他想像中那么简单,而所希望寄託的十四王爷,根本是一头蠢猪,一点也不靠谱。 首相府,江沅的脸蒙在一片红雾雾灯影里。 对着铜镜,时近午休,现在已是距离那日所发生事情的两天后了。 刘嬷嬷和月桐相继伺候她沐浴换洗更衣,刘嬷嬷一壁给她梳头髮,边笑说:「咱们小姐现在是更加美了!从女孩儿到女人,整个脸到精神气儿感觉都不一样了!」 江沅脸绯红,轻声啐。「妈妈你也是为老不尊,瞎说什么,听不懂?」 刘嬷嬷又笑:「当然是说值得咱们大家庆贺高兴的事呀!」又问月桐,「月桐,你说呢?」 月桐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一脸嬉笑着,倒也不避讳:「小姐,姑爷现在好了,咱们也不用再给他去熬那些药了是不是?」
第65页 月桐那天被十四王爷令酒楼小伙计遣开弄走了,在她身上经歷好多事,说来复杂冗长,倒也不提。 江沅脸越发红了。 她低下头,装作不经意去挑首饰盒里的珠钗髮饰,嗯咳一声,轻吩咐道:「以后不用再熬那些药了!」 刘妈妈和月桐赶紧答应着,俱笑着。 一屋子祥和融洽,月桐一会儿轻扯刘妈妈衣袖,嗯咳一声,刘妈妈赶紧转过身来,立即和月桐福身行礼:「相爷,您来了!」 悄悄地退下,再把房门关上。 江沅仍坐在铜镜前,直视铜镜中的自己,以及慢慢朝她走来、并从后面将她顷身圈抱着的男人。 他的俊脸摩挲着她的脸和耳脖,江沅把眼睫毛闭着,脸越来越红,娇/喘微微。 她知道男人现在已经上了瘾,自从那天后,他就像一个新鲜刚开闢了陆地的孩子。 一味索取无度地想要她。 「相公,别,这是白天……」 .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google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好容易事毕。 他也大口大口喘着气,两手分撑于她头侧,俯首一个劲儿吻她,先是吻她的嘴,她的眼睛,再鼻樑额头。 然后,又把她抱得死紧。 江沅这一刻有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惊动魄与心酸窃喜。 他将她抱在自己怀里,紧紧地,说:「真是太他妈爽了!——娘子,谢谢你!」 江沅颤颤地,伸出两手,去抚他的脸颊。她心尖儿又是一颤,悲痛与怜爱交织。男人的眼角是湿润的,他哭了! 她扭动着小脸微张着小嘴儿,他真的哭了! 她勐地也把他回抱在怀里,也是抱得死紧死紧,恨不得嵌入自己骨头缝隙,语气轻柔得又像是在哄孩子。「所以,这种事情是很美好的,是不是?」 他如婴孩儿般贪婪吸吮着她温软怀抱所提供的甜蜜与香气。 江沅甚至能感觉他的舌尖也在轻轻地打颤。 江沅闭着眼,深吁了一口气。她当然懂他为何颤得这么厉害。 「很美好!」他嗡声嗡气,又说。「老子这今天都不想下床了!一看见你就想——」 勐地抬起头来,「时时想着你,就是还没问你,你到底舒服了没有?」 江沅一巴掌拍向他脑门。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考虑下配角的事。没有多少章了哈,么么哒 第34章 秀恩爱 十四王爷死了。大总管程敏对傅楚传来十四王爷的死讯。 有关迷药事件, 江沅和傅楚两人都没再提,仿佛很有默契似地就再没吭声了。江沅对这事儿一直觉得疑惑, 按照傅楚以往个性——尽管,有时她的劝导下已经是性情改多了。傅楚按说对那事绝不会轻易饶人、善罢甘休。江沅还一直天真地认为,无意之间,阴差阳错, 傅楚的病大概是因这事不治而愈, 所以他心情一好,也懒得计较。最后,直到程敏对傅楚传达了十四王爷被折辱而死的消息。 「相爷, 这件事咱们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那十四王爷好说歹说是个皇子龙孙,您命那江老闆悄悄地将人给……」 程敏比了个咔擦手势。 那天正好是腊八节, 江沅无事可干,带着小姑子傅琴去丈夫书房后院的梅园赏红梅。 江沅怔了一怔。然后是傅楚的声音。「将这人好好安葬了罢!」 他冷笑一声,非常不屑的样子。 程敏道:「可是,现在很多大臣为了这事儿直说,相爷您独断专权也就罢了,如今,为了个女人,连皇族皇子都敢轻易下狠手, 本来,他们就一直忍了你很久,现在, 好像是触到了他们极限,下属听说,现在朝中流传一本百官签名书,朝臣欲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正暗敲锣鼓,组织联络——尤其是姓陆的驸马,跳得最为活跃!」 「……」 江沅轻抿了抿唇,心情复杂极了。 又有一阵风来,红梅枝头上的雪撒盐似纷飞细碎而下。傅楚这时恰好从书房的月门走来,一眼看见了她。江沅总觉得有一种不安,她看着男人那双冷鸷残酷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看见了她,立即又从冷鸷残酷变得温和如春天的柳絮。傅楚笑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江沅福身礼了一礼,微笑说道:「我听说这几天的红梅花开得最是鲜丽了,而哪个地方都没这里开得好,就想过来摘两枝……」 一顿,「十四王爷,他真的已经死了吗?」 傅楚问,看上了哪枝,他帮她摘,江沅用手无心地指了指。 傅楚将两枝如同胭脂渥丹的便垫脚摘了下来,递给她手中,目光温煦。「这些事情,本不该你操心,死就死罢!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沅道:「可是……」 傅楚又说道:「女人家不该过问政事,他本就该死!老畜生居然起了动你的念头,就这样死了,都算我便宜了他!」
第66页 江沅忽然嘆息一声,没再说话。 傅楚眼露诧异不解,转过脸:「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脸色发白,又去摸她手,冰凉凉,赶紧把自己的雪白貂裘披在妻子的肩上,并用心系好。「天气这么冷,你瞧你,居然连个斗篷都不穿,真是太不像话!那些丫头们也该死!」 江沅缓缓道:「你别动不动就谁该死该死的!老畜生对我起了那种歹心,的确是该死,可是……」 傅楚:「嗯?怎么了?」 「我是在担心你啊!」她终于双眸迷濛地凝视他,「你结仇这么多,你和大总管刚才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相公,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现在真的很想劝劝你,有时做事不要太招摇了,好吗?」见他绷唇不答。「好吗?我担心你啊?」 傅楚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头细挲她的额头。半晌,「好!我答应你,以后行事多收敛,给自己留一些退路余地!」 她笑了,点点头。做丈夫的现在常常是这样举动,大众场合,丝毫不避嫌地亲她,吻她的唇。 江沅忽然一僵。她和小姑傅琴是一起出来的。 傅琴双眸空洞而迷惘地看着自己兄长,如何在她面前一点不避讳和嫂嫂亲热腻歪。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空落,以及孤独的神情。 江沅赶紧把丈夫轻轻推开,并拉往一旁悄声说:「相公——」 她用眼神指指身后,「你以后,还是当多关心关心你妹妹吧!尤其是,咱们私下里你和我想怎么亲热都好,但是她面前你这个做兄长的应该多关心问候她不是吗?」 傅楚震住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江沅的含义。 江沅尴尬、复杂,哭笑不得。傅楚最近骤然开了荤腥,对于男女之事骤然间开窍,所谓的「病」也不治而愈。所以,他就跟个飢汉似的,对这事儿不仅上了瘾,还日日缠着她。晚上也就罢了,白天也是有时不顾场合,用他的话,那既下流又糙里糙气的粗鄙浪荡之语:「娘子,真是奇怪,最近看见了你就会/硬!」 江沅羞得快要钻地缝了。这种糙话时常出现在她十多年人生里鲜少听过的用语里。甚至,还缠着她、逼着她,「对了,你快说,你那日去青楼,都学了些什么,嗯?」他勾着她下颌,江沅不停把头扭一边。她可是后悔死了。「去!」 她啐道:「你越来越下流了,青天白日的,被人听见像什么话?」 男人穿一件白色丝绸中单睡袍,腰间松松系一条带,昳丽风流,一双桃花眼勾得人心魂不安,手撑着下颌,姿态闲适一副事后的慵懒横卧在床榻。 其实,不得不说,那几天江沅也觉得自己简直放浪形骸极了。她嘴上骂着其实还是上了瘾。 身上时不时的出现草莓印,各种吻痕在脖子上。 小姑子傅琴日常和她相处,一起绣花做针线,时不时会用一种怪里怪气的眼神盯着她看。 偶尔会去拉拔江沅的衣领:「嫂嫂,这是什么?」 江沅嘴角不停抽搐着,尴尬得简直不知如何面对傅琴那双清澈迷濛的眼神。 她是那样带着疑惑、好奇探究。 有一天,两夫妻青天白日地,丫鬟婆子都去了外面,纱橱的门忘记关,傅琴找嫂嫂到院子放风筝,一看,两只眼瞪着,先是「啊」一声惊叫,紧接着,手中的风筝一落,掉头就跑。江沅心猜,她应该是脑中一闪而逝回忆起了什么——她的过去,那些痛苦、凌乱、骯脏破碎的记忆。傅楚把江沅的手反剪在身后,两个人明明在调情,就一副他在奸/污妻子的样子。 他把她压在自己身上,那么狠,那么急迫。 傅琴受到刺激了。 那时候,三个人都很尴尬。 江沅衣服早被扯了个稀烂。 傅琴最后竟然斗着胆子,操起一个瓷花瓶就向傅楚身背后重重砸去。脸上着急痛苦的样子像是在救嫂嫂江沅。 傅琴的嘴不停抖动着哆嗦着,一脸惊恐害怕。 —— 「小姑,你别怕!你误会了!这是误会!」 江沅之后赶紧收拾穿戴整齐,不停摆手让一脸气愤、两眼直冒火的傅楚赶紧提裤子穿好离开。 她去拉拽缩在墙角的傅琴,声音耐耐心心又羞又尴尬不停解释:「他并没有欺负我!你哥哥又怎么会欺负我呢?我们是在恩爱,你懂吗?嗯?」 傅琴仍旧缩在墙角。「哎,这事儿,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和你解释才好呢?」 江沅很是着急。「就打个比方吧,对了,假若是我对你,我这样,这样碰你——你怕吗?」 傅琴战战兢兢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江沅又一边哄,一边轻轻拉起傅琴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一下。「那假若有个男人呢,男人这样这样亲你,你怕吗?」 一提到男人,傅琴的脸立即又变色了。 江沅微微笑道:「如果,这个男人他很喜欢你,很喜欢你,他对你做这样那样的事,就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你明白了吗?」 「你哥哥和我,也是因为我们相爱才会做你刚刚你到的那种事,所以,你别怕,真的,我对你发誓,嫂嫂当时,甚至,甚至还很享受呢!」 实在太太羞耻了!江沅说完,自己脸红得不知作何形容,又想钻地缝。 傅楚颤颤地伸手,轻轻去触摸嫂嫂江沅的脖颈,那里有一个一个的吻痕草莓印子。
第67页 她声音喃喃地,总算口齿不清,含含混混说了句,并似懂非懂的样子。「这些,是他……爱你?」语气不连贯,也很轻。 江沅赶紧轻轻抱着她。「对!嫂嫂不骗你!真的,相信我!」 *** 江沅急忙把傅楚再拉到一边又走两步,继续悄声说道:「你瞧见她脸上的那种孤独落寞样子没有?——她其实在偷偷羡慕我,真的!她虽然把自己日常封闭着,不愿醒过来,可我总感觉她有很多时候都是清醒、是知道一些事理的!咱们以后,尽量——不,是别在她面前秀夫妻恩爱,我们俩恩爱了,可是她呢!」 她轻轻嘆了一口气:「……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我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她吶吶念了一首小词。 傅楚立时诧异转过身去,又回头看看江沅。「好!」 傅楚心里愧疚极了。他发现自己有一种依赖心思,所欠妹妹,不知到底该怎么关心怎么去弥补尝还,可是,从江沅出现后,她一直在帮他安安心心地照顾小姑子。仿佛有了江沅的照顾,妹妹其实不需要他了。她平时是和他那么疏离、甚至看见了他就躲就避开…… 第35章 你管管他 傅楚的亲兄弟傅容, 上次拿一本污秽春宫册子给江沅,想故意噁心她。 至此, 傅楚得知,明面装作不知,实则暗地早把这不争气的兄弟给关押软禁监视起来,并罚他挨饿, 不给任何吃喝, 傅容又是撞墙,又是哭天抹泪佯装服毒上吊,各种演戏, 傅楚去看望他, 一遍遍,指天发誓表示错了, 再也不敢了,又像曾经无数次所犯下惹了大祸、要傅容给他收拾摊子一样。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寻死觅活,各种忏悔,拉带着傅楚重去追忆他们小时候之事,什么亲情啊,那些艰难苦海的岁月。 傅楚心软了。 就这样,傅楚又把这混帐不是东西的弟弟放出来。至此, 那傅容像被什么魂附体,人也安安静静,没闹么蛾子。 江沅屋里有个丫头, 叫素云。这丫头,专管针线上的活,平时本分老实,规规矩矩,江沅对她印象也不是特别深。然近几日,对江沅却格外殷勤周到,时常逮着机会在江沅跟前挣表现讨好。这日,丫头素云给江沅做了一双白色狐狸毛手套。「夫人,您戴戴看,合适不合适?」江沅把手套接了过来,试戴了戴,也不回答,也不说好。 那素云战战兢兢。 江沅说道:「你想要做什么?这般殷勤,好像和你平时闷葫芦的性情不同?」 这一声,那素云眼泪刷地一下,淌过粉腮。她给江沅跪下,不断磕头:「夫人,奴愿做牛做马一辈子伺候您、孝敬您,求您帮我给相爷说说情吧!奴婢给您磕头,给您谢恩了!」 「……」 江沅僵在那儿没有动,后来她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丫头素云,有个亲姐姐,叫素月,才刚前不久,被傅容给盯上,想强娶了做小妾姨娘。 江沅心情很复杂,不是她懦弱明哲保身,实则她如今和傅容的叔嫂关系既尴尬、又说不清道不明。 江沅把女孩儿轻轻拉起来,让她不要跪不要磕头,然后,吩咐月桐:「你去拿点药膏来嘛,这丫头,额头都快磕烂了,也怪可怜见的!」 素云金豆子纷飞,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坠。江沅亲自给她抹了药,嘆气说道:「其实,说句不怕你笑话我窝囊的话,那个人,我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招惹就不去招惹!」 素云说:「可是,可是,相爷他很宠您呀!除了您,还有谁可以让相爷愿弃亲兄弟于不顾……夫人,求求您,求求您行行好,您的话,相爷一定会听!您就当做善事在积德吧!我姐姐素月,如果真做了这傅容的小妾,除了死,就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说着,又声音嚎啕嘶哑,撕心裂肺哭起来。 江沅到底没架得住这丫头的各种悲戚绝望中的哀求,她的脑子浮现出一张极具阴狠扭曲恐怖的面容。是的,她和傅容是一个绝对尴尬、又复杂微妙的叔嫂关系。江沅想起关于这男人的种种残忍卑劣行径。傅楚很宠这个弟弟,虽然太多时候在生气——「这个混帐作孽的小王八畜生,老子改天一定要亲手掐死他才算松气!」 然而,别说亲手掐死了,就是稍微狠下心来监管约束,他都是内心矛盾重重。 江沅实在太了解他枕头边的这个男人,不管是对妹妹傅琴,还是对弟弟傅容,那种永难磨灭消除的内疚负债、几乎折磨缠绕着他一生。 他纵容弟弟傅容,因此,那傅容干尽人世间各种卑劣事,他感到丢人,痛心,却又无能为力。只得一次次教训,教训完毕,那傅容哭一哭,寻死觅活演上一出,他又开始心软了。 丫头素云后来又对她说:「夫人,相爷凡事都会听您的!只要有您出面,不怕那傅容公子还敢再来要人,奴婢相信,在相爷的心中,傅容公子又怎会抵得上您的地位呢!」 江沅笑容复杂地自嘴角微微扯起,要不是眼前丫头哭得如此绝望悲戚无助,要不是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幕幕有关于傅容、他院子那些小妾各种悽惨境遇—— 江沅简直是要怀疑,这小丫头,在用激将法!想激将她! 江沅再次徐徐嘆了口气:「这个,我可还真不敢说?!」 素云浑身一颤,几乎有些惊茫愕然地望着她。
第68页 江沅心想:确实,她可还真不敢说!她这辈子,向来没自信心惯了—— 要说,傅楚为了她这个妻子,真的可以弃弟弟傅容于不顾吗? 江沅背皮打了个寒噤,不禁越想越觉质疑,不可相信。 *** 傍晚,两人坐在大圆红木桌用晚膳,傅楚今日回来得稍晚,想是那朝中大臣闹得风风雨雨,并非他往常想像的那般容易摆平。 他微蹙着剑眉,一勺勺舀汤显得心事重重。 江沅就着丫头素云的那席话,一直盯着夫君的俊面看。 傅楚轻轻放下勺子,丝帕擦嘴角,「你今天怎么了?」目光渐渐温煦。 江沅道:「我屋里有个专门做针线活路的丫头……」 「嗯!」 男人眼眸越发温和,表示耐心在听。 江沅继续:「她有个姐姐,叫素月,今天,她求我,额头都快碰烂了……」 「怎么了?」男人道。 尽管对于这些女人间芝麻琐事很没兴趣听,可是,她如此郑重凝视他,再没有兴趣,还是听了。 「相公!」 江沅颤抖着唇舌,语气高声地道:「你弟弟傅容,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你如此纵容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法无天,视人命为草芥,你都不好好管管吗?」 傅楚剑眉又是微微一蹙,默不吭声,半晌,轻嘆了口气,站起身道:「我也是没办法,你是知道的,也是最了解我的,该管的我也基本也都管了——你,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江沅正视着傅楚说道:「我只是觉得他实在不像话!而你,也实在是——哎,我该怎么说呢!你一直觉得你是亏欠了他,觉得对不起他,所以,一味包庇纵容,他如何作奸犯科,杀人放火,你都一味放纵着,给他善后,收拾烂摊子,想必,你每做这些一次,心中犯罪感就减少一分,是不是?可是,你这样子,到底是爱他、同情他、宠他弥补他,还是在害他呢?」 傅楚大吃一惊。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人敢和他说这样的话。 第36章 喜欢那样的生活 春来也, 时间徐徐流逝,不知不觉又到了次年三月。草长莺飞, 飘柳万绦绿如海。 江沅有事儿没事儿会静静坐下来,剪裁一些小婴儿所穿所戴的衣物,像什么小肚兜,小袜子, 小帽子之类。 她现在肚子空空如也, 没有任何妊娠迹象,可却总有一种预感,她和傅楚的孩子, 很快就会来了。 「小姐, 这偏方儿里有当归、泽兰、赤芍、单参……那翰林院钟大人家娘子据说就靠着这方儿,治好不年不孕不说, 甚至一举得俩,生了个双胞胎呢!」 月桐和刘妈妈每日都会给她煎药熬药,江沅生来寒凉体质,按说,和傅楚圆房都有那么长时间了,且夫妻之事那样贫乏,她该早就怀孕的。 然而,太医却说, 江沅体质实则太过虚寒,需要多调理,调理了大半年, 就这样还是不见任何动劲。 刘妈妈说:「对了,夫人,我忘记问你一事儿,你和相爷每次那个完,有没有在床上倒立,哪怕你屁股下垫一个枕头也好哇!」 月桐道:「妈妈,这什么意思?」 江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脸涨得绯红。「刘妈妈!」 那月桐还在眨巴着水汪汪眼睛充满好奇探究看着她。 刘妈妈很正经:「嗨,害什么臊呢!」又骂月桐:「滚一边去!小蹄子,这些话,你听不得!」「……」月桐被刘氏推推搡搡轰出了屋子。 刘妈妈又道:「小姐,我说的是正经,你本不容易怀孕,那方面就得要机巧一点儿,从明儿开始,我日常监督你每天喝一碗黑豆浆,这偏方儿药,也不能全赖着……你和相爷每次行了房之后啊,听我刚才说的那样照做!」 江沅蚊子似地,低垂下头。「我……我记住妈妈您说的就是了!」 刘妈妈又特别叮嘱说道:「还要记住,事后,不要立刻去洗澡!这冲掉子孙,还怀什么孩子!」 江沅脸简直不知作何形容。 *** 上次,有关于傅楚兄弟傅容一事,已经又过了很长时间段了。江沅差不多也快将这事儿遗忘了。 令她非常感动,也万没想到的是,关于她在自家相公跟前吹枕头风,说要如何拘着管束傅容,傅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她。 「好,我都听你的!你说建议怎么做!你教我!我按你的去办!」 「……」 江沅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雀跃,与惊讶幸福感动。 仿佛有一股强大暖流,他握紧着她的手,目光信任且充满依赖看着她。 江沅颤颤地抖着唇:「好!」她笑了,回之以同样坚定感激的目光,「第一,我觉得,你要给他一件正正噹噹的差事做,让他改过,自食其力,不能光什么都赖着你,去外面行军打仗也好,去做其他的事也罢,总之,不能再像个寄生虫一样,什么都靠着你!」 傅楚表情夷由,「……那么,第二呢!」 江沅说:「那你答应了吗?」 傅楚沉默了一会儿,嘆道:「说实话,这么些年,他什么都靠我这个当兄长的接济养着,我怀疑,他假若真去沙场行军打仗,或干其他的事,会不会吃得了那些苦……」 江沅说:「瞧,你又来了!你应该听说过,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你以为你现在做的是爱他,是在弥补,其实,是在祸害他,明白吗?」
第69页 傅楚道:「好!我答应你!我让他去参军,明儿就通知兵部,给他安排!」 江沅笑了,又说:「第二,他本是个残疾,不是我这做嫂嫂的瞧他不起、有轻视他的意思,在那种男女事情上,你想过没有,他娶那么多小妾姨娘,到底是干什么?」 傅楚脸一下就垮了。「这个,我很不同意,他是残疾,可宫中那么多太监都可以找宫女对食儿呢,想我堂堂一个首相的兄弟,娶几个小老婆给他,还不能吗?」 他站起来,眉头蹙起,背着两手,很不高兴样子。 江沅垂下眼睫毛,轻咬了咬下唇。「可是,你知道那些女子,就是他后院中的那些小妾姨太太,到底被他欺负得有多惨吗?她们,连头牲口都不如……做这些,是要招报应的!人在做,天在看!」她的心纠起来,「同为女子,你让我睁着眼睛时不时去看、去听,去惶恐害怕,你兄弟是如何糟蹋作贱的那些人,你,于心何忍!」 傅楚一惊,转过身来:「怎么了?」 江沅一边说一边深吸了口气,目光盈盈道:「你真的是太纵容你这兄弟了!他究竟干了什么事,你只知道他可以好端端去剁人手指,要人性命,可是,在他屋子后院的那些女人,又是如何被他折辱虐待——你去打听打听吧!我都不想多说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哎,你真的应该去好好打听打听!」 「……」 之后没过多久,就在第二天上天,江沅这枕头风吹了之后,由堂堂首相傅楚,亲自出马去往兄弟傅容的后宅,他豹头环眼,威慑力十足,怒气沖沖就将兄弟傅容给好好惩治一番,数罪併罚,并命令他,马上放了那些被他关在后院遭受他折辱女子不说,并冷声严斥:「要是再敢这样猖狂下作,老子定不会饶你!」 傅楚后来一直沉默寡言,处于深思愧疚难堪的状态。 他在卧榻上疲惫地把玩着手中文玩核桃:「你说得对!」他对江沅说道:「这渣滓,我再不好生管教,真的就成勺子也舀不起来的烂人渣了!」 他很疲惫,感到累。江沅给他按揉两边的额头太阳穴。他的头疼渐渐才减轻一分。双手紧紧环抱着妻子的腰。 江沅嘆着气说道:「那些女子,真的是太太可怜了!想她们活在这世上,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她们也有痛感,有知觉,有卑劣者欺我糟蹋我作贱我,可于其他无辜弱小又有何关系?她们也有仇,如今,那傅容如此作贱糟蹋欺辱她们,她们又该怎么还报?假若今生不能报,那么来世呢,地狱中呢……哎,相公!」 她蹲下腰来来,轻轻握着对方的手,双眸迷离,凝视对方:「咱们也都把那些过去不快统统忘了吧!人都是向前看的,从今以后,你有我,说不定,咱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孩子。」 傅楚表情喃喃,目光随即像梦,溢满着柔柔的温情与痴迷,低俯下眼睫毛,看着江沅。 江沅笑:「是啊!我理想中的生活,就是有我,有你,有咱们一群群孩子,选择到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人成日盯着你,各种想着找你报仇、算计你,就那样粗茶淡饭,平平凡凡,简简单单,一直到老……」 傅楚没有说话,久久地,一震。「你竟喜欢这样的生活?」 江沅点头,「嗯!」 傅楚:「假若我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首相了,我可能再也无法保证你的物质生活,咱们可能会过得很清苦贫穷,你也喜欢?你也接受?」 江沅再次轻点点头,「嗯,喜欢!接受!」 「……」 「你知道么?我最近日日夜夜都生活在焦虑不安、各种提心掉胆的噩梦里,今天是听见这个想要对付收拾你,明天听到你兄弟又开罪了哪些当官的,他们都恨不得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就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纵使荣华富贵在身,吃穿不完的山珍海味、绫罗裹衫……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心不自由啊!」 傅楚吶吶道:「你让我想想,好生想想!」 (正文完) 第37章 喉结滚了滚 这片地方是一个地狱, 是一个魔鬼窟。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一片绿色大荒漠。到处都是狼烟, 蓄意以它的残酷,摧毁着人间所有一切太平盛世与春深似海。至于白骨累累,死人堆积,人吃动物尸体继而以充飢, 也绝对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惊悚事。在傅家排行老七的小么弟傅容、傅七爷的生命里头, 他的人生经歷统共有三个片段与重要转折点。 对于傅容傅七爷来说,第一个重要的生命转折点,是父亲没了, 童年时光里, 伴随每天睁眼醒来就要面临的寒冷、飢饿,蝗虫水患灾难。那时, 他约莫有且仅有两岁,饿得患了水肿黄疸,肚子肿得像颗球,都已经两岁的男孩了,还成天坐在一个用破烂竹篾编织的箩筐中——他压根不会走路。两岁了,被人叫「趴子」,都说他是得了一种叫「软骨」的稀罕病。其实,他当时哪里得的是软骨病, 他最大的兄长傅楚,有一天去给地主家的小妾姨太太,洗了好几大盆子的衣裳, 人家可怜他,才赏狗儿猫儿似地,赏他一碗吃不完喝剩下的牛骨汤。 哥哥把那碗汤,用一个破损的烂瓷碗小心郑重端回来,就像捧着什么了不起宝贝,让他喝。 他们全家都围着他,看着他手上所捧的那碗牛骨汤。一个个舔着焦干苍白的嘴唇,吞咽口水。那是世界上最最美味的东西。最后,就因这碗牛骨汤,他站起来了,从此会走路。
第70页 傅容最最恨的,他经歷了很多生命的重要转折点,之后,家破人亡,坐牢狱,被阉割,生不如死……然而,都没现在来得绝望、来得痛楚。 傅容发现,自己的亲兄长,那个向来只会溺他、宠他、迁就、无原则无下限原谅他、一直以忏悔赎罪的心态面对他……他的亲哥哥傅楚,有天,居然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无情残酷地抛弃自己。 怪道世人都常喜用「红颜祸水」来形容女人。夏之亡于妹喜,商之于妲己,周幽王更是为逗女人一笑,不惜烽火戏弄诸侯…… 我艹他妈的! 而今,他傅容,也毁栽在一个女人的手里了。 *** 这片狼烟瀰漫的血腥荒原,刚刚才结束了一场好大的战斗与厮杀。将士们死的,伤的,肠子脑花哗啦啦涂满一地的,春天来了,到处是金绿色苍蝇在那些尸体上飞。足下随便一踩,又是尸声,白色的蛆虫四处爬,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那些饿极困极的士兵们,仍旧心无旁骛地倒地就睡,他们打着鼾,甚至捡起一块动物的尸骸,把那上面的蛆给抖落干净,袖子擦擦,就升起火在军帐下烤起来。 傅容像木偶似瘫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深吁一口气。忽然,一阵冰冷带着腥骚的臭味,有人冷笑说道,「小兔崽子,好啊,又想躲在这里偷懒!你上去打仗不行,跑后腿也不行,老子收你这徒弟,是伺候你的吗!想充大爷,去京里充呀!」 那人把尿,解开裤头就朝傅容的脸上撒过去。傅容压根就没回过神来。 他立马弹跳似地站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又想用你哥的威名来压制我吗?上头已经招唿了,对你,就是让你在这里磨练的,不准开小灶,否则,老子会吃不完兜着走!」那人是步兵营里面一个小小的校尉,五十多岁年纪。傅容的生命里头,有很多噩梦,如果说,之前有一场场不堪回首的记忆噩梦,而现在站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在他头上撒尿的老东西,就是噩梦中之一了。 傅容把这场愤怒仇恨的大火到底给压了下去。忍辱到现在,连他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从前那个肆意妄为、可以仗着哥哥名头任意胡作非为的傅七公子。 他把这一生从来没有受过的奇耻羞辱,也在这里统统体验到了。「去,给老子上山里去找一瓶酒来!再弄点肉吃!」 距离军营好几十里路外,翻过一座座山,住有几户农家。这老校尉嘴里所谓的「找」,自然是让他想办法去「偷」,或者「抢」。不过,就傅容这种长得细皮嫩肉、手不能提、肩又不能扛的废物点心,真除了兄长庇护外,他别说是「抢」了,能翻过那一座座大山,都是令人刮目相看。 傅容窝囊地喘息着,袖子匆匆抹了把脸,把上面的尿液给擦掉,眼眸充着红血色,趔趔趄趄,狼狼狈狈还是去了。 天高皇帝远,哥哥不在自己跟前,他任由这些人随便作贱。这名义上的「师傅」、老校尉,兵部下发文书来,叫作为新兵中一员,吩咐好好训练一番,然而结果却是,这老不死的哪会认认真真带他,压根就把傅容当一个发泄的工具,一个使唤奴隶。刚开始,傅容还不识相,不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和这老东西对着干,一个劲儿反抗挣扎。他朝这老不死的踢过,吐过口水,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不服软不行。尤其是想要活命,活着回到京城——活着回去像那贱女人復仇,他必须:忍! 「狗东西!」老校尉眯缝着眼笑了,笑得恶意阴寒。「真是没骨头的蛆!除了一张脸,他哪里像个男人?」 「哈哈哈,陈校尉,你果真还猜中了!因为他呀,压根儿就不是个男人!」 「哦!怎么回事?说说看?」 「……」 傅容奔跑着,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轻视与嘲笑,他手中的拳头握得死紧。江沅!江沅!他喊着女人的名字,在心中一遍遍地刻印着。 *** 那个阳光明媚、杨柳吐丝的二月春天。 傅容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当时,女人一袭枕头风,吹得兄长傅楚脑袋瓜一下晕了北。兄长傅楚一脚踢开了府宅的大门,面部森冷,残酷无情,让他释放后宅所有小妾姨娘,并给他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他自以为的玩笑之语。「从今儿个起,你给我滚出这京城!我已经给兵部传达了讯息,明天,就让人带你走!淮东那边有个军营,常年寇匪来犯,那里的佟将军虽说和我没什么交情,不过,我会让兵部给你安排……」「……」傅容顿时就如五雷轰顶。「是因为她,对不对?哥,我知道,又是因为她,是她让你这么做的!」傅楚把脸侧一边,压根不看他。不用说,他越是这样遮遮掩掩一脸袒护样子,傅容就更加坚信笃定了。 傅容是做过好几次挣扎推脱、与反抗的,他怎么可能说来就来这鬼地方。他给哥哥傅楚不停磕头,不停地哭,头都快磕破了,甚至,放下脸不要,又去找那女人磕,求饶。「大嫂!大嫂!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我不要去那个地方!你去劝劝我哥!我给你洗脚,给你倒水,嗯?」 江沅并没有理他,也把脸扭向一边。傅容也还清楚记得,他握紧着拳头,咬着牙齿,脸上阴阴地,盯着大嫂江沅那张貌美如花的脸蛋看,目光像毒蛇在吐信子。他没有再求这个女人,一脸愤恨扭曲转过身。花朝节,那天下着蒙蒙的细小春雨。他在相府荷塘一艘乌篷船里独自喝闷酒,之后,女子的声音,江沅和一个小婢女朝那船缓缓走来。「呀,小姐,咱们快些上船吧,看,下雨了,走这边近一些……」女子上了船。他那双血红的瞳仁里,浮出诡异,歹毒,阴险。江沅一脚才刚走上船,他把船勐地一划,船被划动到湖心,那跟着她的小丫头也越来越远,只站在船上惊叫无助地看。
第71页 他想在那船上弄死那个女人。 「嫂嫂!」他一把扯掉女人的外裳,企图先辱后杀。 「你给我住手!住手!」她不停挣扎叫唤着,使出吃奶的力,一脚踢向了他的子孙袋——尽管,那个地方已然是个空壳。 「……」 哥哥傅楚,第一次想把他扼死就是在那件事情之后。哥哥傅楚到了那船上之后,人几乎已经是疯了。他压根就没碰到女人,她那么文文弱弱一个女子,看起小鸟依人、多么纤细软绵,结果,却一脚踢得他在地上抱腹疼得直流泪打滚。哥哥傅楚后一把打横抱起船上衣衫不整的妻子,整个人处于癫狂疯魔的状态。之后,什么也不对他说,什么也不听他解释,直伸起两手就要掐死他。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恐惧与害怕。 「哥,求你!我错了!错了!真的……再也不敢了!……」他的舌头颤成一团。 傅楚还在掐他,一拳抡去他右边脸部后,按倒在地,双手死死地,越掐越狠。「我艹你妈!」他疯了,真的疯得就连自己的老娘都敢问候。「老子现在就掐死你,以后,老子有的是办法去阴曹地府向祖宗十八辈解释!」「从此以后,老子欠你的,也算完了!完了!」「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光掐不算,甚至拳打脚踢,像踢畜生似的一脚又一脚,一脚又一脚。 *** 傅容奔跑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江沅!江沅!他在心中一遍遍喊着这个女人的名字。很难形容,他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与仇恨。亲哥哥傅楚差点踢死他,感觉肠子都快被那已经疯魔的男人踢断了,他满脸血污,一身狼狈。苟延残喘着,只剩一口气还在。傅容以为自己当时会死,并且,死在哥哥傅楚的暴力拳打脚踢中。 「等等——」女人轻轻巧巧的一道嗓音。「别踢了,你先住手!你告诉我!」那女人江沅当时凝视着哥哥傅楚的眼睛,用诚挚恳求的语气。「我也不怕你现在会踢死他,只是,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因为我,你亲自踢死了你的兄弟,若到了阴曹地府,你又该怎么去面对你的列祖列宗呢?不,我不要背这个黑锅!」 她蹲下腰来,表情复杂地,有同情,怜悯,愤怒,居高临下,又很可怜审视着当时俯伏在地浑身狼狈的他。「我饶你这一回,这次,我替你求情!你好自为之吧!」「……」「还有一席话,我也想对你说!」她一顿,「人活这一辈子,要经歷的会有很多,痛苦,屈辱,残疾,可是,有的人依然心中敞亮不自弃,而你,仅仅因为那些过去,你身上的残疾,就活得这么阴暗可怜?」 不,他可怜吗?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不…… 「你哥哥并不欠你的,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那些别人对你的伤害,来伤害你在这世上最最心疼你的人?你今天真要对我下了狠手,你对得起你的兄长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照顾与迁就?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学着自己站起来!学着自己去面对!你,好自为之吧!」 「有的人虽然残了,可是,他内心是完整的,依然可以高大;而有的人……」 她没有再说,转过身,一身烟柳色纱裙,轻飘飘地,在他眼角余光里,浮荡起一阕云。 *** 傅容还是好恨!恨! 终于,他苟延残喘,满身尿骚臭味跑到一户农人家。透过麦草堆堆,看见一个身穿蓝底白翠花布衣、村姑打扮的十五岁清秀少女,在午后的阳光中,安安静静坐在院坝中转动纺车纺纱。傅容有一剎那的错觉,这少女清秀纤细的侧影,很像一个人:江沅。他的喉结滚了滚,目光痴迷贪看了好一会儿。 这户人家,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每次给那老不死偷酒喝,别的地方不好偷,偏着这小村姑家容易上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最最虐人渣的应该是,让他去爱上一个最最不能爱的人,让他生不如死。 第38章 少女桑榆 这一折腾, 从中午转眼就到了日落。傅容从农户家偷了一只鸡,又拿走别人放在厨房的一瓶烧酒。他像只灰色的大土狗, 趁着那小村姑没注意,就偷偷摸进人家厨房。小村姑停下手中纺纱的动作,扭转过头,约莫有怪异的声音, 最后也只是摇摇头, 继续转动手中的纺车。 十五岁清秀女孩儿转过脸来的那一剎,傅容看得就更迷怔了。 她像江沅,却又不像。有些神韵相似, 却比江沅多了一分俏皮, 少了几分书香门第才有的端庄雅致。乌黑灵动的眸子,溢着满满的娇憨甜美。傅容滚动着喉结, 看看手中怀抱的一只肥鸡和那瓶子烧酒,踉踉跄跄,又跑了。他忍着一肚子疲惫、焦虑,飢饿,走走停停,翻爬了好久的山才又回到军帐。 「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好啊,你个小兔崽子,是乘机去熘达了, 是吧?」 那老校尉抬手就是一耳刮子,语气窝火暴躁。 傅容忍气吞声,将手中好容易偷来的一瓶烧酒和一只鸡颤巍巍, 递给老傢伙。 对方接过,扯掉木塞瓶盖,扬起头,就咕噜咕噜喝着,盘着腿于军帐中,并大口大口啃撕鸡肉。 傅容看得直咽口水。「校尉,小的,小的已经有好久没吃东西了?」 意思是,求人家能不能分点给他吃。 老校尉摇摇手中的酒瓶子,眯缝着眼盯傅容看,「怎么只有这么点酒,你在半路偷吃了?」
第72页 「没,没啊!」傅容吓得赶紧摆手。「我真的没有偷吃!」「……」 那天的傅容又挨了这老东西好几顿揍打,他确实在半路上偷喝了一点儿,那只鸡,人家是用来煮好准备祭祖用的,他哪里能忍受得住怀中鸡肉的美味,扯起一个腿子抱着酒就喝起来。 老校尉发现那鸡烧了两只腿,看小畜生的表情模样,才知道准是半路偷吃,扯起挂在帐中的一根鞭子,便抽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偷吃!我教你偷吃!」 傅容被打得伤痕累累,口角鼻子到处都在流血。 晚上,月亮出来了,它是那么冷清清,孤零零挂在漆黑的天幕。 傅容越来越像一只丧家破落的狗,就着军帐不远一条小溪独自洗涤伤口。 他蹲在岸上,双手大把大把掬水往脸上洗。「哈哈哈!」 他笑起来。他也有今天!他傅容也会有今天! 晚风凄凉簌簌地吹着,远处的青山,在夜晚冷清孤寂的月光照射下,都染成了深黛色。几只乌鸦站在溪旁的树梢,缩着头,像是对他在窥视探究。有人吹起了笛子,曲音异常悲凉孤独。傅容大口喘息着,四仰八叉,最后就像个活死人,睡倒在那溪水草坪上。 正心绪痛楚,百感交集,蕴藉在眸底对人世、对江沅等的仇恨也逐渐变得麻木——他是想活着回去找这女人好生算一番帐,然而,连他都觉得荒唐无聊。也许,对现在的傅容而言,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一个问题。 他满身的伤,最后,强撑着身体四肢,正准备爬起来。 「我的小容子呢!嘿哟,我这可怜的儿啊,你又被那老不死的打了么?咋了?他又欺负了你?你怎么都不告诉你叔一声呢?」 「走!叔带你算帐去!……」 一道极其猥琐、下流邪肆的放浪淫/笑。 傅容的脑门啪地一声,如同晴天霹雳。 他瞳孔剧缩着,这声音,像是从修罗地狱魔鬼所发出来的。傅容睁大着眼睛,仓皇地站起身就要逃跑。「小容子!我的小容子呢!」 那人在身后一边追着他,一边搓手淫笑。「把你的裤子脱了,屁股给我艹一艹,叔叔疼你,好不好啊!」 *** 这个夜晚,恐怖得绝不像在人间。那是一个年纪只有四十左右的副将,身份颇有来头。傅容长得皮肤白净,和他兄长傅楚一样,妖媚绝艷的容貌,一点不逊于那些倾国倾城的女人。他哥哥傅楚俊面线条刚毅,有男儿的硬性。而他呢,完全的女人化阴柔长相。 这副将,馋他,流着满嘴的哈喇子,偷偷打他的主意算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真的一把拖拽住了他,去脱他的裤子! 扯起腰间裤带,就要把那丑陋狰狞的东西直往他后面捅。傅容被这男人直按压倒在地上,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杂草。那人一下一下,又一下。 月光照着溪面上的水流,一波一波,又一波,如同银光闪闪的鳞甲。 *** 东方升起鱼肚白。 却说,往常傅容常爱去偷东西的那户小农家,家主姓桑。那小村姑,名字唤作桑榆。 据说,桑榆还有一个长她三岁的姐姐,叫桑柔,早年因去了舅舅家探亲,就一直没有下落。 这家人,想尽办法托人去城里打探消息,这日,终于有人哭着回来报丧通知死讯。 「我说柔儿他爹他娘啊,你们都别再去找了,也别再打探了!她死了,你们的桑柔,已经死了!」 「——什么?!!她死、死了?!!」 春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刚还亮白的天,转眼成了青灰色,世界黯淡无光。 姓桑的这户人家,都是憨实淳朴的乡下农民。桑家两老口,听闻噩耗,生病气倒了在床。传回死讯的来者,是这村子的首长里正大人。桑榆转瞬间将一身白底蓝碎花的粗布麻衣,换成了白色孝服。从听闻姐姐死去噩耗,她的眼泪就一直没有断过。 桑榆给阿爹阿娘煎药,餵药。她到底要比他们坚强一些。 桑家老爹问:「求你告诉我,里正大人,她,我大闺女柔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怎么?里正大人,你就连死因都不能告诉我吗?」 里正张大人坐在桑家夫妇病床边,悲悯无奈地深深嘆了口气:「哎!要我怎么说呢!」他目光复杂看看桑榆,桑榆警觉,可能,有些话并不适合她听,里正大人好像在顾忌什么。 桑榆慢慢说道:「我,我再去厨房熬一点小米粥来!」 说着,从房间走出去。然而其实,去并没有离开,只正在门边偷偷地听。 里正大人道:「你闺女桑柔,本来好好地,去京城探亲准备回来,却不想,有一日,被京城一恶霸权贵看上了,被强拉着去做那人小妾!」 桑家老两口脸都白了。 桑榆把手中的药碗紧紧端着,手指骨节都已泛白。 里正张大人:「那个人,他姓傅,京师里,哪个人敢去得罪招惹,所以,她舅舅也一直瞒着不敢对你们说……」 「他哥哥,正是当今的首相,所以,此人如何横行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谁都不敢说呀!」 「你们女儿桑柔,是被这畜生给作贱死的,抬出来的时候,据说,抬出来的时候……」 里正张大人说到这里,实在不忍,说不下去了。
第73页 两老口颤巍巍还在追问:「怎么了?抬出来的时候,到底是怎么了?」 「哎!——」 里正张大人长长、长长嘆了口气。 . 桑榆这时基本已经把里面的话听清楚了,整个身体都在打颤发抖,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可置信,只觉得这仅仅是一场噩梦。对,只是一噩梦!梦醒了,她所听见的,就不存在了。 *** 日子还是得照常过。哪怕这日子,对这户姓桑的人家,再绝望,再痛楚,再无助。桑家夫妇失去了一个女儿,桑榆失去了姐姐,这一家三口,常常沉默着不说话。即使同一桌子吃饭,也是默默地流泪,无声饮泣哽咽。 这一天,桑家夫妇终于决定忘记这段沉痛的过去,要把日子重新翻过,老两口早早下地去干农活了。 桑榆仍旧坐在院坝的中间转动着纺车,纺纱织布。 忽然,柴房麦草堆发出一声窸窸窣窣响动。「谁?」 她扭过身,不疾不徐站起来。「谁啊?是小偷吗?呵呵!」 她嘴角瑟瑟失笑,「我们是穷苦人家,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偷的?」 她小心翼翼,提捏着裙摆,向那麦草堆战战兢兢走过去。接着,桑榆触目便大吃一惊。 原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士兵穿着模样与打扮。傅容满身的血痕,伤痕累累,躺躲在那麦草堆里。 桑榆去触男人的鼻子,奄奄一息,只有一口弱弱的游丝吊着。 傅容的意识已经进入混沌麻痹状态,他现在置身何处,又是怎么被那些人欺辱打得遍体鳞伤,翻过重重的大山,逃到这里,他如死人,全没意识了。 桑榆赶紧把男人在柴房的麦草堆放平躺好,先是粗略用袖子擦擦对方的鼻子、嘴唇与额头,她又吃一惊。这么年轻,关键是,那如墨所描画的剑眉,秀气的面部线条与轮廓,精緻的五官,尽管脸上污泥血痕斑斑,也难掩他的貌美。 再仔细看对方穿着打扮,桑榆大吸口气,原来,是附近军中一个当兵的。 作者有话要说:  虐心又虐身,让傅渣生不如死吧! 第39章 你如此厉害 女孩儿身上有一种干干净净的皂角清香, 这淳朴恬淡的清香,仿佛可以令时间倒退回某一个点上。 桑榆, 把遍体鳞伤的男人使出吃奶力气拖到了一间小茅草屋内,又拼得满头大汗,想法儿弄上了炕。 厨房里一会儿升起裊裊炊烟,她忙上忙下, 繫着白花布围裙, 锅碗灶台弄得砰砰直响。又是表情着急地烧开水熬稀饭煮粥,又是去屋子外田埂边找草药。草药找回来了,又洗好, 用罐子熬。 傅容的意识回到了童幼年时光, 这样温柔洁净的女人衣香,她的唿吸时不时喷洒在他鼻腔, 他小心翼翼给他洗脸擦手,给他包扎处理着伤口,餵他吃药喝粥。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因为女人的相救和温软,逐渐平展了。「娘——」他叫。 「嫂嫂——」接着,他又叫。 傅容的眉头刚好容易平展,这时,又忽然蹙起来。也许, 这是一个秘密,连他自己内心深处都未发现的某个龌蹉秘密。 他要是胆敢对天发誓——假若,他没有嫉妒哥哥, 没有觊觎过自己的大嫂,那么,若违此话,天打雷噼。 曾有一段时日,首相傅楚陪同几岁的小皇帝去西山上春狩,归来时,由于被一刺客所伤,胳膊差点被废了。 嫂嫂江沅衣不解带,表情里满是心疼难受地、无微不至照顾他兄长傅楚,仿佛,就是现在他所得到的感觉。 在他的生命中,也许,同样会有一个女人能待他如此。出现于他的梦中,不计较他的残废,不计较的过去,不计较他复杂的人生经歷……他也会有那么一个女人。 就像哥哥和嫂嫂那样子。 . 日头从东升到西落,又从黄昏到第二天清晨黎明。 不知不觉,在负重伤昏昏沉沉的这段日子,转眼就是两天过去。 傅容醒来时,吃地一惊。 女孩子给他一个同样惊讶,后又小心翼翼淳美老实的微笑。「你醒来了呀?饿不?你,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马上去给你弄?」 傅容的目光有迷离恍惚,女孩儿笼在从窗门缝隙投进的光线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飘动,她手上正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仿佛在打扫房屋。 有些微微含羞地垂下眼睫毛,轻咬着下嘴唇。 傅容大震,「你,你——」他的身体有些哆嗦不稳。 女孩子说:「你别乱动!你身上还有好多的伤呢!」她的目光有关切担心。「这好容易才把你给救活了,阿弥陀佛,我们一家子可真不容易!」 傅容道:「你,你们一家子救活了我?」 女孩儿也不再继续回答,只忙忙向厨房和院子奔去,「阿娘,阿爹!你们快进来看看啊,他醒了!」「……」这一家子,善良淳朴得让人心虚发慌。 桑榆的阿爹和阿娘须臾便忙忙跑进来,「呀!醒了!真的醒了!军爷,那天,你倒在俺们家的柴房麦草堆,是我女儿二丫把你给拖回房中的,你都还记得不?」 傅容木然地摇头。忽然,他从床榻急跳下来。「有没有人来找过我、追过我?有没有??啊?有没有,你们快告诉我!」 他急切地找鞋子穿,目光惊惶惧怕,像是在躲藏。
第74页 桑榆很温柔地给他找来了鞋,「你的那双鞋子呀,已经破烂成那样了,可怜见的,还怎么穿?昨儿,你还睡着,我拿绳子比了比你脚的尺寸,熬夜连赶了一双草鞋子,你将就着穿会吧!」说着,蹲下腰,把那双新编织的草鞋整整齐齐放在傅容足下。 傅容动作僵硬重坐回到床榻上,他闭着眼睛,大吸了口气。桑榆给他找来鞋,又找来也是才改的旧衣服外套穿,桑家老夫妇也是忙进忙出给他端洗脸水拿碗筷,招唿他中午一起吃饭。新草鞋的干净与柔软,带着皂角香味的粗布衣服,虽然很粗糙简单,却冒着热烟的稀饭与窝窝头。傅容眼角闪溢出泪花,很想哭。 他在那阿鼻地狱的军营,任人践踏欺辱,生不如死,最后,拼死亡命的逃出来——究竟到底有多久,没有触及过这样温情暖人的细碎生活与画面。 *** 傅容就此再也没有返回军营,那个,对他来说如魔窟阿鼻地狱地方。 姓桑的这家人老实,淳朴,善良,勤快。桑家夫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抑或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地下田耕忙农活。 傅容在这户人家呆了也差不多快有半个月。 军营里,那几个老畜生不要命的羞辱欺负他,终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他承受不住,咬着牙决定逃。 现在,傅容的右小腿就是因为,在暗夜翻山越岭时,遇见一头飢饿兇狠的狼,为了躲避那条狼,他摔进了一个山沟里,右腿骨折了,走路看着,就有点轻微地瘸。他没有干过粗活农活,加上腿又瘸,在京城荣华富贵享受惯了,然而,到了这户人家,不知是不是在黑暗绝望时一番番伤筋挫骨地歷练。他渐渐地懂得感激,懂得知恩图报——这对以前的傅容,是个多么可耻的笑话呀! 他行动不便,手脚又笨,噼柴的时候常常一斧头砍下去,差点把自己的脚给噼了。 在旁坐着纺纱的桑榆见了,赶紧跑过来,着急说:「你不会噼就别噼了,一会儿看把你自己弄伤了!」 傅容漂亮好看的唇紧紧绷着,表情复杂。 桑榆小心翼翼道:「你、你生气了呀?」 傅容摇头嘆息:「我觉得我很像个废物,什么也干不了!」 桑榆笑了,说道:「你是当兵打仗的,自然,不会干这些农活了!你干的,都是厉害的,杀敌人,拿枪使剑!」 少女的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崇拜,原来,在这家人眼里,傅容一身破破烂烂的军服倒在院子,便料定他是一个英勇无畏的勇士。 他们一家人对当兵的都有好感,事实上,这个村子,几乎每个人对军营的士兵都有好感。抛开里面只有进去过了解过的人所知道的他们之间那些龌龊与勾心斗角——两三年前,这里常常被寇匪侵犯,他们见鸡抢鸡,见女人抢女人,后来,自从有军队在附近那片山里扎营,就再没有出现那样场景了。 姓桑的一家人简直把傅容看成保家卫国的英雄战士。 傅容虚荣心作祟,面对这朴实憨厚桑家人所流露的崇拜敬畏目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甚至,好几次,别人问起战场杀敌的情况,他吹牛,臊着脸皮道:「我一射对准那群匪徒的头只射过去,就射中了那老匪头的心脏,最后,又干掉了他身边好几十个人……」 如此,桑家三口都听得提心弔胆,捏着手中的东西说,「您真是太太厉害了!那样的场面,得多危险呀!你一个人单挑几十个,想想,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呀!」 傅容低头扒拉着手中的饭,心虚得一点不敢去接触这家人崇拜尊敬的眼神。 桑榆红着脸,看他一会儿,看着看着,声音喃喃说道:「你如此厉害有本事,要是,我求你帮我杀一个人你也答应,就好了!」 傅容怔住了,就问:「谁?」 桑家老两口骂道:「二丫!不准和军爷这样说话!那样得多危险啊!那个人,权势来头那么大,你这不是让军爷为咱们家去送死吗?」 「二丫,忘了吧!以后别再提了,别再提你姐姐的事……」 第40章 他们就这样成了亲 正值雨水清明, 按照他们老桑家乃至整个乡野的风俗规矩,但凡人死后, 若死于他乡—— 桑家大闺女儿桑柔也确实是惨死于他乡的,甚至凄凉孤绝,连尸身都未找到。 遂,清明这天, 桑榆给姐姐桑柔亲自缝制了个荷花枕头。 她把绣好的枕头轻抱膝上, 眼眸低垂沉静地摸着、出着神。 傅容须臾刚帮忙做完农活才下地回来,一抬头进屋,就愣住了, 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桑榆怔了一怔, 立马收回神放下枕头,站起身笑笑, 说:「你看你,弄得这一身的雨水,都不知道穿件蓑衣吗?……」 这是一个令人复杂悲伤绝望的清明时节。她的眼眸是羞涩的,含情脉脉。抬起袖子,垫起脚帮男人擦额头上落满的雨珠儿。 傅容概是也适应了这全新的农家生活,适应了从曾经的锦衣玉食、坏事做绝,到如今的苟且偷生在这小小乡农之家。 他从噼柴、挑水、下地帮人干农活慢慢笨拙地做起。 桑榆很是贴心地为眼前俊柔的年轻男人擦着额头上的雨,接着, 又找来一方白帕子,给他揩脸。「哎,我没有做什么, 这不清明吗?」 她嘆:「我们这里有个习俗,若是家里的亲人死了,死在了外面回不回来,就清明这天给她烧一些家里的东西,比如这枕头,当作在阴间过活的船……我姐姐桑柔,哎……」她转过身去,便不说了。一味耸动肩膀,无声地哽咽,伤心绝望抽泣。傅容轻轻地伸出他一只左手。桑榆颤了一颤。男人已经被农活磨砺得粗糙带茧的宽厚手掌,像是夹携着电流,在她肩膀上一搭。桑榆勐地抬起头来,惊愣地张大嘴,心砰砰砰也跳个不止。
第75页 然后,她便听站在她身背后的男人说,「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姐姐桑柔……大概也是命不好吧?她说不定已经转世,投了好胎!」 桑榆流泪摇头道:「不,你不懂!」 她一边哭泣一边用袖子擦拭眼角:「我和我姐姐从小就感情好,你知道她为什么进城去我舅舅家吗?那是因为……可是,谁能知道,谁知道……」 女孩子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越滚越多。 在傅容的后宅内院中,曾经,也确实是有一个名为「桑柔」的、那被他强取而来的、可怜的、卑微的女子。可是,他不记得了!一点点也不记得! 不记得曾经那被他虐杀侮辱而死的可怜女孩儿的名,甚至,就连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什么眉眼身高,也在如今傅容的脑海里,没有丝毫地印记与具象。 他仅仅是用他那双疲惫不堪的手,觉得理所应当地安抚着眼前的少女桑榆榆,往她肩头上一搭。 如果,时光能够回溯,能够预知将来他所要经歷的事,能让曾经所干过的那一系列重来,不知,彼时的傅容究竟又会是什么样感受? 他到底没有十分在意,这一家子对于「桑柔」这女孩儿的名字意义,更是对他的将来会意味着什么。 日子仍旧一天天单调着重复过去。 傅容决定暂时不走了。他在这乡野简单的淳朴农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与悠闲。没有自己的过去,没有那如同堕入阿鼻地狱的军营生活——被人各种践踏,被虐待,被羞辱。也没有从前的傅七公子,堂堂首相的亲兄弟。 有一日,他从院子外的井口边刚挑满一桶水回来,放下扁担。五月的日头晒得他向来白皙阴冷的肌肤泛着红红的光。桑榆和老娘在厨房里宰着猪草准备餵猪,菜刀垛在大圆木菜板的声音发出咄咄地响动,依旧人间烟火平静、岁月静好的气息。桑榆老爹像是想起什么,他正在一株大槐树底下编竹筐,准备拿去明日镇子上买。 他放下竹筐,嗯咳一声,「军爷……您,那日说,决定退伍了,不再回去当兵了?」 傅容嗯声道:「不回去了!」 他挑了水,赶紧又去找其他事情做,生怕这家人会骂他吃白饭,赖着不想走。 桑老爹像是看出他脸上的不好意思与各种难为情。呵呵笑着便说道:「那日,我和二丫他娘去镇子上卖竹筐去了,大晚上才赶回来……我听说,我们二丫那天下午在房里洗澡,洗着洗着,有蜘蛛掉在了身上,那蜘蛛是有毒气的!那日,是你救的她,给她用嘴吸毒,将她从澡盆亲自抱房间里去了……她还发了高烧,你守着照顾她,脱光了,还给她降温……哎,一个女孩子家的清白呀!军爷,你懂我的意思不?她被你摸光了,也看光了,怎么说,不能,不能就这么当没事人一样啊你!」 傅容赶紧解释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当时是为了救她!」 「……」 厨房里,菜刀宰猪草的咄咄声瞬间消失了。 整个院子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一只手从厨房的门帘子轻轻搫开,桑榆唿吸不匀,紧张又羞涩地观望着,像是静待男人的回应与说辞。 老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煽动着,傅容像是感觉到少女的目光正敏感探寻而来,忙转过身。 桑榆赶紧把帘子一放,躲闪了。 傅容表情万分复杂,好一会儿,说道:「我……我……」 桑老爹又急又殷切盼望说道:「军爷,就给你说句实话吧,您也来了些日子,这么久我看得出,我们二丫对你是有情的,既然,你也不打算回去继续当兵了,我看,咱们一家子相处了这么久也算是很融洽,我们从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勤勤恳恳为咱们家干活做事……要不,你就干脆入赘到我们家,我没有一个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现在,我那大丫也无辜惨死了,我们也不想再提那些痛苦往事,只是,希望你留下来,娶了我们家的二丫,以后,等我们老了,她有个依靠,而我们桑家,也有个男丁,可好?」 傅容闭着眼,深吁了一口气。「我,我……」 桑老爹把脚一跺,越发急了。「军爷,你到底是给句话呀!看样子,你对咱们二丫好像也不是没有情,我看你每次看她,也会脸红嘛,有什么难为情,我老头子已经把话说这份上了,你爽快点?」 「我,我……」傅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桑老爹道:「难不成你娶过妻,有什么隐情瞒着我们?」 「是啊!是啊!」 这时,正厨房里竖起耳朵听的桑家老娘也按捺不住了,放下菜刀,一边撩围裙擦着手也跑过来。「你到底是给句话呀!那天,我和二丫她爹不在,去镇子了,你把我女儿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总不能,总不能就这样……而且,我看你们俩平时相处挺好的,有说有笑的?」 「……」 桑家老娘忽然惊炸到:「呀!难不成,你真有隐情瞒着我们?你果真已经娶妻了?」 「……」 . 傅容掉头转身就逃。 火辣辣的太阳,依旧暴晒着他的那张阴柔白皙到极致的五官。 桑家老两口顿时愣站在原地,半天丈二和尚回不过神。「——他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两夫妇异口同声。 桑榆从厨房的碎花门帘子静静地走了出来,看着对方,呆呆地。半天,终于才也跟着傅容的方向,小跑了跟过去。
第76页 两个人背对着身站着,空气依旧那么安静,那么寂然无声。 桑家老两口嘆了口气,转身齐齐回去了厨房里。 桑老爹道:「我看,定是我猜中了,他是娶过妻,家里有老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桑家老娘也哀声嘆道:「是啊,我看这小伙子,长得细皮嫩肉,模样也实在俊得慌,你别看他是个当兵的,却一点不粗鲁,他要是入赘了我们桑家,也算是咱们捡着了宝,斯斯文文的,也像读过书的男人,可是,要是他真娶了老婆,说不定还有了娃,那,那咱们二丫这回怎么办呢?」 破旧草屋的竹篱笆院门前,有一条弯弯清澈的小溪。溪水如时光在流淌,仿佛又是多年以前,曾经,傅容在乡下老家的那条清浅的河水。 傅容觉得这一刻就像是梦,很不真实。 桑榆终于开了口,静静地走过去,声如蚊吶,低低垂首说:「你,你原来真的已经娶过妻了?你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呀?」 傅容张嘴欲言,想说什么,却分明说不出口。 桑榆装作无所谓,故意一脸轻松,「嗨,这又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如果,你真是有妻室了,直接告诉我,我会死心的!不会再有非分之想!」 「……」 傅容这一刻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往他骨髓血液里钻。 他还算是个男人吗?不,一个早已被阉割的残废怪物,女人对他而言——不,不对,是感情,是爱情。是人世间最最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比如男女之爱,夫妻之情,花好月圆,琴瑟和鸣……他这辈子,怎么还可能会拥有。 他道:「不,不是,我并没有娶过妻!」 至少,曾经在他荒诞后宅、那些被他玩弄虐待侮辱过的一个个女人,她们,压根就算不得是他的妻。 桑榆勐地抬首,大震,一双眼睛都亮了。「那么你,你又是因为——」 傅容痛苦纠结绝望无比,双手抱着头,胸口仿佛又如一把刀在搅啊戳地。「我不能娶你,是因为,因为——」 他把头抱着抱着,就蹲在了地。身上冷汗淋漓,仿佛是凌迟折磨。 「那么,你喜欢我吗?」 她也蹲下来,两眼温存安静地凝视着他,像是总算松一口气。伸出小手,轻轻去抚摸他的额头。 他立即抬起眼睫毛来,注视着眼前女孩子的这张脸。那脸上,是溢满着世上最最清澈干净温软甜蜜的东西。曾经,他只在一个女子身上所看见发现过。可是,他知道,他曾经所看见发现的,永永远远也不会属于他,也不可能属于他……可是然而,现在的这张脸,这样的凝视,这样的干净温软,这样的美好甜蜜……真好,真的很好,只会属于他了。 他给女孩儿说出了真相。 那是一个午后。 桑榆在院子中依旧安安静静转动纺车织着手中的纱。 桑榆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要拒绝她,甚至躲着她。两人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对白了。 桑家老夫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听了桑榆的话,老两口盘腿坐在炕床上分析。「你说,这男人也实在怪,他说喜欢咱们女儿,当然,我们也都是看得出来,他自然是很喜欢的!既然,他也告诉说了,没有娶过妻,那他为什么……」 桑榆嘆了口气,摇摇头,转动着纺车。 阳光如织机上的千丝万缕,她的脸,像一块璞玉温软的玉。 这时,邻村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跑过来嘻嘻笑说:「桑榆姐姐,桑榆姐姐,你家那位漂亮哥哥是这样嘘嘘撒尿尿的——诺,就像这样!」 他学女孩子蹲下来,并淘气调皮脱了裤子。 桑榆破口大骂道:「小虎子,我撕你的嘴!还不快把你裤子穿上!小心我割了你的丁丁!」 「……」 傅容黑着张脸,就站在那四岁小男孩儿和桑榆的身后不远处。 纺车停止了转动。 忽又一阵大风勐烈刮过。 傅容一步步走向桑榆,「是!我现在就来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 「他说得对!是!我就是那样解手小便的!」 「……」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桑榆被逼问得一步步后退,男人的样子太恐怖,太狰狞。眼睛血红,像笼满了凄清诡谲的影子。 「我不是个正常的男人!我是个残废!残废怪物!你懂吗?!」 然后,将女孩的手一拽,拽进了房里,一幽暗隐僻房门处。 他给女孩儿慢慢地跪了下来,满眼是泪花,抱着拽着她的膝盖裙摆,整个身体剧烈摇颤着,晃动着。「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桑榆!」 「我做梦都想娶你!做梦都想当你丈夫!」 「可是,我他娘的竟是个残废!是残废啊!」 「……」 桑榆瑟瑟地、颤颤地,带着迷茫,带着无助,用手轻抱着男人的头部,像母亲在抱自己受伤的孩子。 男人满眼的泪花仍在不停流淌,抬起头,凝视着她,「桑榆,你告诉我,你会嫌弃我吗!桑榆!桑榆!」 「……」 他们两人,就这样成了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拖了太久,其实一直在想这几个配角的结局。 第41章 傅琴的亲事
第77页 很难想像, 这世上竟有像桑榆这样纯真善良又痴傻的女子。 傅容是捡到宝了,绝对绝对走了狗屎运, 他因着这事儿甚至好几天陷入不可思议与傻笑中。 桑榆轻轻把他从跪在地上的姿势拉起来,双手轻捧起男人好看的俊容,泪花在眼珠子里滚来转去。「真、真的吗?」 她捧着傅容的脸,双唇颤瑟。「这就是你一直在抗拒逃避我的缘由?」她的声音哽着。 傅容慢慢闭上眼睫, 绝望而凄楚。他轻点着头, 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女人忽然在他额头上,用唇印了一个浅而轻柔的吻。 傅容勐地打开了眼睫毛, 眼神中充满着震撼与不可思议。然后, 他听见女孩儿低柔悲悯的宽慰告白声:「你不要告诉我爹娘有关你的这事儿,你说你愿意娶我, 愿意入赘到我们季家,啊?你一会儿就去向他们提亲,啊?」 傅容勐地将女人揽抱紧怀中,抱得死紧死紧,仿佛嵌入骨头缝隙都还不够。 他们如此就这样成亲。 ~~~ 有兵部传出消息,报告给首相傅楚,说,他兄弟傅七公子傅容在军队歷练, 因不耐军中之苦,便逮住机会赶夜逃跑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至今下落不明。 傅楚听后,窝火震怒,胸口起伏着,「这王八崽子!」他一边骂,一拳头使劲砸在书房的桌案。 傅楚感到憋气头痛,恨自己兄弟的不争气,同时,心情复杂,也窝火他自己,他茫然得,竟简直不知该拿这傅容究竟如何办。 江沅自然也听闻此事,那时,正值初秋,她摇了摇头,哀嘆了口气,手中端了一碗亲自熬的百合粥、本欲送进夫君书房,到底,还是转身退步回来。 江沅至此也陷入一阵茫然愧疚、复杂的沉思中。傅容是她劝诫自己的夫君把弟弟给弄出去,这些日,江沅也隐隐约约听了些风声,傅容在军中的日子似乎很不好过,甚至可以用生不如死形容。表面上,傅楚甚至劝过她,没事儿,那小畜生就该出去受点苦头折磨,可万一……他死了呢?是因她而死。 江沅越想越毛骨悚然。 ~~~ 江沅始终未有怀孕的徵兆迹象。 其实,抛开有关她这小叔傅容的事,首相府里,还有一波接一波的大事发生,让江沅整个人应接不暇。 就在前段时日不久,她那未婚夫陆钟毓始终死性绝意不改。他就如一个疯狂、而又走火入魔的男人,在从前,是如何受公主与父亲的欺凌打压,如今,妻子死了,父亲也死了。而对陆钟毓来说,这俩也都算得是他生命中顶顶重要的至亲,可是,这两至亲,一个妻,一个父,都被他无情狠狠勒死烧死……至那以后,陆钟毓整个人就变了。 江沅有时候回忆起陆钟毓的种种改变,包括,他屡次想尽办法欲给她传递消息与碰面——他对她口口声声,说:「沅妹,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你一定要等着我!」江沅浑身寒毛直竖,背皮会忍不住起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陆钟毓是喜欢她吗?真心爱她吗?不! 江沅看得太清楚明白,他不过是一种执念。对于自己这辈子未曾得到和失去过东西的惦记。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一口一句的喜欢她,不过,是喜欢他自己而已。自私的男人。对傅楚的恨意,也是一种权利上的追逐与自我认证——他想要攀上巅峰,以此来证明自己,让世人对他刮目相看,臣服而已。 江沅现在觉得很头疼麻烦的是,她的小姑子傅琴,却因着陆钟毓间接而带造成的关系,和一个男人,扯上了关系。 甚至是,相恋了。 ~~~ 深秋九月重阳这天,满庭的枫叶火红如烧,江沅穿一袭素淡的褙子襦裙,正花园中一排排盆菊前给花浇着水。 浇着浇着,须臾,有窸窣的脚步声,像踏秋天的落叶而来。 江沅手上的动作滞了一滞,把头微微昂起来,她知道,那个男人来了。 「月桐,你去沏壶好茶来!再拿点上好的瓜果点心,我要招待客人!」 她从胸口长吁一气,把手中的水壶递给月桐,两眼平视,开始打量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 他姓江,据说,自小父母就死得早,常年奔走在外,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是无根的飘萍,走到哪儿,哪儿便是家。 眼看就要快满三十了,他竟连一个妻妾没娶。 职业是刺客、是杀手,谁给的银子多,便管他三七二十一,对方好人也罢,恶人也罢——为了银子,杀人放火,任意取人性命,没有任何心底良知。 剑眉星眸,除了有点野性的张狂痞之外,肤色白皙,竟也很英俊潇洒。 身穿黑色的长直裰锦袍,他手中握了一把剑,拱手,面对面朝江沅行礼点了个头。 江沅的嘴唇微微动一下,这一剎那间,忧思占满心头。她感到一种可怕的、又矛盾的怀疑与感慨。 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人,居然会对傅琴动心?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甚至,丝毫不在意她那小姑子的过去吗? ~~~ 关于眼前这男人和小姑子傅琴的事,兴许说来三天也道不完。 傅容在她建议下,离开京都,去了军营。却没想到,就在傅容离开之后,相府就一直断断续续出事。 江沅为自己始终无法怀孕一事而发愁,为此,折腾来折腾去,发生了很多种种,有一天,她觉得还是要迷信起来,在乳娘刘氏的建议下,去附近庙里上香拜送子娘娘,那天,天气澄和,秋风明朗,傅楚说,最近京都可能不太平,他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一千万个着令吩咐妻子江沅别出门。江沅求子心切,傅楚到底心软,遂一路跟了去。
第78页 傅琴也陪着去了,她懒得出府去逛,自然在江沅求情下,一同带她前往。 可是然而,最后竟令江沅万没想到的是,送子娘娘没拜到,瘟神倒是请了一尊。 一把刀突地架在了傅琴的脖子,傅琴吓得尖叫声连连,差点晕阙过去。 是的,就是这个姓江的男人,他是杀手、刺客—— 也不知那陆钟毓到底允了他多少丰厚的银两,他的目标,自然是欲取傅楚的人头。 也许,他们傅家的这三个弟兄姊妹,或是出于上天的垂怜还是别有他意,命里,註定会有一个人闯进来,是劫还是福,谁也不知道。 就如,江沅之于傅楚,那小村姑桑榆之于傅容,那么相对应的,属于傅琴的命定之人,就是眼前这姓江的男子。 江沅招唿这男子在一亭中坐下,两人不到须臾总算谈聊起来。 江沅道:「你和我小姑的事,最近闹得相府鸡犬不宁!我夫君两次都想要杀你,但是,他收手了,这是要放过你,你怎么还不死心?还敢往这儿来?」 裊裊的茶烟在微风中徐徐迴旋,丫鬟月桐片刻就沏了碧螺春送进花园的小亭。男人的那两道剑眉打着浓黑死结。 江沅看得大吃一惊,甚至有些于心不忍。 她的眼眸里,翛忽升起第一次接触到这男子的情形。那样的狂放,那样的洒脱不羁,目中无人。 江沅努力地撇开眼,装作漫不经心刮手中茶盖的浮末,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心里却想:短短几日这个男人就已经瘦得脱形,曾经洒脱狂妄不羁,却被脸上浓浓的忧郁所代替。是啊! 她又喝了一口茶:要说这个男人不是对小姑子傅琴真心,那么,何以至此呢! 男人坐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坐不住了。手在袖子里轻轻打颤,最后,握了握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向眼前的江沅蓦地一跪:「首相夫人,在下是真心想要娶她的!请您成全!」 江沅大吃一惊,从椅子缓缓站起来,脸上全都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都还不死心?还在说这一句?你口口声声说你要娶她,但凭什么娶她?!」 她接下来真的不知该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情。 眼眸里恍惚游荡的视线又飘起来—— 姓江的男人撩起衫角,越发郑重了跪姿,认认真真道:「在下知道,你们定是觉得我有利可图!——老实说,想我江某人活到这岁数,行走江湖多年,一身无羁无绊,千叶丛中过,片草不沾身,如今,竟被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疯疯癫癫又痴傻、就连脑子都不清楚的女子弄成这样,呵!」他嘴角苦笑:「我自己也搞不懂究竟是为什么?」 「她是个傻的,脑子不清不楚,我知道;也许,在你们眼中,我不过是贪图你们府上的权势富贵,她,毕竟是堂堂首相的妹妹——所以,真没理由心甘情愿去娶个傻子当婆娘?」 江沅分明想说什么,到底止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容的结局后面放,暂停一下。 第42章 她不是处子身 江沅忽然做了个决定, 她对伺立在凉亭中包括月桐等所有丫鬟着令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要和这位江公子谈!」 所有的僕婢福身行礼告退。凉凉的秋风吹进了凉亭中央, 空气浮漾着花园中江沅所亲手栽种的各式菊花的香味。 江沅实在感到很头疼,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来和姓江的男人正式谈。 江沅的眼眸里,浮现起近日发生在相府、以及周围身边人的诸多种种。前两月,她和小姑傅琴在丈夫傅楚的陪同下, 前去给送子娘娘上香。陆钟毓就在那时决定命刺客趁机对傅楚下手——这个姓江的男人在行刺丈夫傅楚失败, 最后,为了逃离追捕,以人质要挟, 用刀架在小姑傅琴的脖子上, 带着傅琴躲进了远远的深山里。那时候,她和傅楚急得想要抓天。江沅后来会想起这世上的一切因缘际会巧合, 总不免唏嘘感嘆。 在要挟人质傅琴的途中,这男人就对傅琴改了主意,两人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啼笑皆非的互动——傅琴本来一向害怕男人,除了哥哥之外,男人两字,仿佛在她眼里心里是一道魔,过不去的丑陋的黑暗阴影。可是,正待她和傅楚急得抓天四处寻觅不到傅琴的踪迹。「咚咚咚」, 相府的朱红色铜钉大门响起阵阵急促的叩门声。「相爷,夫人,琴姑娘回来了!她她她……是被他他背回来的!」 大总管哆嗦结巴一说完, 她和傅楚赶紧跑出府门一看,两人同时目瞪口呆,震惊了。 「姓傅的,我把你妹妹已经给你送回来了!她现在还发着高热,身体虚弱,可能——是中了点花蛇的毒吧?啊你,对了,快叫太医啊,还愣着干什么?」 江沅无法相容当时她和傅楚两人齐刷刷同时望过去的那一幕画面。男人背着女人,傅琴就倒在姓江男人的身背,闭着眼睛,昏迷不醒。俱是衣衫落拓,骯脏破烂不堪。仿佛他们刚从泥巴地理滚了一圈回来。男人把一傅琴从自己身背后轻轻放下,双手再打横抱起,走向傅楚面前一推。 「人已经交给你了啊!如果你要拿我性命,我现在送到你家门口也是逃不了,你爱咋办就咋办!」 他的脸,是那样污秽脏迹斑斑,一副潇洒慨然的表情令人滑稽喷饭。 傅楚确实已经气到天灵盖冒烟,一身令下就要令随从将这刺客给拿下,最后,还是江沅轻轻朝傅楚摇摇头,示意不对劲,且看看再说。
第79页 当然,这么一看,看出个毛线头来。那个男人,对相府的失智姑娘傅琴有意思,而同样,看着虽傻虽疯癫的傅琴,也对这男人有意思。 傅楚最后放过了这男人,当然,各种鸡零狗碎说来也太过冗长,家里也差点因这两人闹翻了天。傅楚命令自己的妹妹不准再与这个男人见面,甚至表示可以既往不咎。江沅一直就在怀疑,她这小姑傅琴,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那个男人常常搞着花样偷三摸四跑来相府看小姑傅琴,而傅琴,她的嘴角也常常浮起一抹让人难以分辨痴傻纯真、又娇憨。 那是一种甜蜜、心动,又寓意着幸福的微笑。 这对年轻男女,偷偷摸摸不知见了多少面。 有一天下午,江沅听到一声惊叫,从傅琴院子里歇斯底里疯狂地传来。 「你走!你给我走啊!我不要见你!你以后也不准再来见我了!」 江沅正在她附近院子花园里散步,手中的团扇咚地一声掉在了地面。 她惊愕地张着嘴,不可思议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 一个想要抱,一个却使劲儿地往外推。 然后,就又是傅琴的声音。「你走啊!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来了,我告诉我大哥去!」 男人道:「琴,我要娶你,带你离开这个地方,你跟我走!」 「……」 江沅背转过身去,她把身子软软地靠着墙,闭着眼,从胸口深深地吁气。 这一刻里,眼睛里含着两道盈亮的柔光,一种是喜极,一种是悲伤哭泣。 江沅懂了,在她和傅楚同样被蒙在鼓的这段日子,这对男女,关系应该又进了一步。 她不知他们究竟是如何发展的。 傅琴一味地逃避,一味地又要把自己锁死封闭起来。这傻姑娘……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江沅听说过有一种病症,它看起来,就和心智失常差不多,不知人间任何事,可是,又绝对不是真的发疯或精神有问题。 这种人,由于过去所遭受的严重痛苦的创伤打击,便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乌龟永远把自己缩在壳里,除非,有人能够唤醒她…… 江沅感到一阵喜悦,同时,也感动有些悲哀发悚。 *** 江沅让男人不要再这样给她跪着求她,命令他起来,心平气和地,她从桌上的茶壶慢悠悠沏了一杯茶,亲手托着递给男人。 「这茶,其实还有一个名儿叫乳前龙井,或者又管它叫女儿茶。每年清明或谷雨前,十五六岁未出嫁的少女,便乘着山野的雾气去採茶。这样采出来的茶自然是顶级好的,因为——」 她似乎在有意这里停顿,「未出阁的少女,将刚刚新鲜採摘下来的嫩茶芽贴在怀里衣兜的胸乳上,再用以处子之身的汗液去滋润它,接着用她们的体温香干,这样,茶叶在品尝起来的时候便有一股洁净的处子女儿香……」 姓江的男人接过江沅手中的茶,规矩老实品尝起来。 他甚至一点都没体味到,江沅在给她讲这茶时的特殊用意,甚至,都没体会到江沅那眼底投射而来的古怪与复杂,当然,还有考验考察。 江沅又道:「你这人纠纠缠缠的,搞得咱们相府鸡犬不宁有好些日了!」 她起身,边走边说:「刚刚,你也说了,我们这府上的琴姑娘是个傻的,脑子不像一般的姑娘那么精明,有人说她是得了失心疯,况且,名声不好,还是堂堂弄臣奸相傅楚的妹子……是啊,你自己也疑惑,为什么会那么执意娶她?恋恋不忘?是不是,因为她长得美!放眼整个京城,要超赶过她的,基本就再找不到了!」 「……」男人不语。 江沅转过身来,「你怎么不回答?」 男人:「她,确实很美的!」 他不断点头感嘆道:「男人想必都是好色的吧!」 江沅有些大怒。 男人道:「也许是,我江某人行走江湖也有些年了,江湖上,形形色色,尔虞我诈,看得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你们家这位姑娘是很美,倾国倾城形容也不为过!」他的眼底浮出真诚迷濛的醉意,「我若说,我从不在意女人的皮相外在,想必是骗人的!但是,要说真的,她最吸引我的地方,恰好就是那份单纯无知……我想,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故事,真是好奇怪的女子,一种集矛盾复杂与单纯为一体,让我忍不住想要去探个究竟!夫人,你都不知道,在江某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时常想着,她是这样美丽天真单纯圣洁的姑娘,如果,我真要娶她,又拿什么去配呢!我一没有权二没有势,思来想去,真的一无所有……可是!」 「可是,你觉得你有心是不是,有一颗忠诚爱护的心,就够了!」 男人大吃一惊,江沅打断他,男人万没想到,江沅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居然深藏着这样看透人心的慧黠与力量。 他把衫袍一撂,重又给江沅跪下。「夫人既已明白,何不就成全在下呢!是,在下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对她的心,愿意爱她护她一辈子的心、确是真实不变的!」 「……」 江沅嘴角浮出一抹嘲弄的笑,她摇摇头,轻声哀嘆了口气。 男人:「怎么?夫人你不相信?不信我说的,那好,我发誓!这就对天发誓,今日,若我所说的——」
第80页 江沅冷冷道:「有些誓言,不要轻易去发;有些承诺,你也别那么轻易去许!」 男人:「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沅:「刚刚给你倒的那杯茶,乳前龙井、女儿茶……你品尝完了吗?」 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岔上了这么一句,语气很不耐烦。 江沅看出他的耐烦并张嘴欲言想说什么,又道:「你喝了吗?喝完了,就告诉我,那茶,在你口里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 「……什,什么味道?」 他依旧很不耐烦,还是在女人执意的目光中,重又端起茶盏品啜起来。「香!」 他说:「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怎么用词语形容,你们府上的这些东西,自然都是好的,精緻奢华的,所以,夫人你是在暗示,如果在下娶了你们府上这位小姐,今后,她想穿的绫罗,吃的山珍海味,都给不起,是不是?」 男人垂下头来,眼睛浮起懊丧,有一种被羞辱被轻视的感觉。「你放心,如果,你们允她嫁我,以后,我自会金盆洗手,老老实实找一份差事做,虽给不起像你们首相府这样的奢华物慾生活,但,定不会让她饿着冻着了,所以,你——」 江沅又摇头。 男人急道:「真的!如果你还是不信,那么,我会证明给你们看!」 「……」 江沅顿了一顿,忽然,打断他:「我还是问你,那茶,你真品不出来它的好吗?上好的茶叶,用未出阁的处女胸乳贴润香干的……」 她勐地转过身来,一步步逼近了姓江的男人,走向他,两眼看着他:「而这样上好的茶叶,是我一个已嫁人妇的女子採制不出的;而我那小姑子,她,她虽然没有出阁,但是,也弄不出来……因为,她早就不是什么处子身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男人大惊失色,双目眩晕,像是天地都在整个旋转。 江沅:「我说,她早不是什么处子之身;我说,你看见的自以为是纯真美丽圣洁无暇的少女,有着诸多不堪公诸于人的过去与往事……你,明白了?!」 男人一步步后退,脑袋还在晕。「你胡说!你简直在鬼扯!」 江沅道:「怎么?刚刚你还想表决心发誓明志,展露你的忠诚与爱她娶她的心,现在,你就退缩了,怕了?变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声抱歉,我一直在撸新文的人设与大纲,对这个后续特别花时间来写,不过,最近我在拼命赶,希望快点大完结。 第43章 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了 那个男人从此就真没再出现过了。 眨眼初冬就到, 江沅有事没事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上香祈祷叩拜。外面下雪了,雪花如柳絮碎玉, 天气越发冷似一天又一天。 江沅有次在给身前的送子观音菩萨拜着拜着,胃里频频开始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呀!小、小姐,您别不是有喜了吧?」 乳母刘氏惊疑,江沅也颇为震颤, 之后, 又不到两日,江沅干呕反胃的次数越来越多,刘氏忙不迭地又将这事和诸多疑点回报给傅楚看, 傅楚听后, 也是惊喜震动不已,急忙连夜招宫中的太医来给江沅诊脉。「恭喜相爷, 贺喜相爷,夫人这次真的是喜脉,她已经妊娠有两个多月了!」 太医诊完,傅楚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我真是要当爹了吗?」 他凝视着妻子江沅,仿佛整个人置身于梦中。 宫中的老太医说:「回相爷话,此次千真万确,若是您还不相信, 相爷还可再请其他的御医来瞧瞧!」 傅楚:「……」 整个首相府立时陷入欢天喜地的热闹氛围中,又是烟花,又是鞭炮, 冬天也不显那么冷了,外面越下越大的雪仿佛也成了精灵,一片片赶趟似地来祝福贺喜。江沅这次是真的怀孕了,「相公啊,你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傅楚把妻子打横抱着,也不知转了几个圈圈。太医走后,所有的丫鬟奴僕也都退下了,房中唯有有夫妻二人,傅楚的兴奋与激动,简直难以言表。整个屋子仿佛都是热闹甜蜜喜悦的氛围。 终于,男人把妻子放下来,傅楚再次把怀中的女人紧紧搂抱着。「我该怎么感谢呢?」 他闭着眼睛,越搂越紧。「从前,我不觉得有一个孩子会怎样,也不觉得当爹是世界上多么兴奋了不起的事,而今,我的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江沅问道:「如果是个女孩儿,你会喜欢吗?」 傅楚笑:「喜欢!当然喜欢!只要是你生的,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我的宝贝!」 江沅喜极而泣:「相公,谢谢你!」 傅楚道:「傻瓜,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他伸手点点江沅的鼻子:「我们傅家有后了,从此,祖先们面前,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他们两就这样抱着,说着,双方彼此亲吻着,感动着,高兴着。一股悲伤与幸福,瞬间忽然却交织在江沅的心头与眼眸里。 江沅这时又想起了小姑傅琴。「相公,对不起,我做错了一件事,真对不起……」 她现在很幸福,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甚至,老天爷如此眷顾,让她终于有了孩子,可是,傅琴呢? 一味沉浸在自己幸福甜蜜中的人,又拿什么勇气,去面对身边亲人的痛楚与绝望。
第81页 在这样的对比中,都让江沅觉得,自己的幸福都是带着不安,仿佛随时可以熘走。 傅楚大概也知道了妹妹傅琴和那男人之间的诸多事,他大概也知道,妻子江沅在这件事中,也做了些令他很诧异不贊成的行为——江沅一味相信和支持那个来路不明、姓江的男人,不顾他的立场与反对,她天真而傻地以为,这世上,真的会有至情至性的人出现,能接纳妹妹傅琴,能包容她的过去。 可是,她忘了,人心复杂,这个世上黄金容易得,知心却难求。 傅楚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妹妹,之前,也对江沅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妹妹傅琴这辈子,就这样老实安分呆在相府就好,他养她,至于嫁人,至于虚幻缥缈的爱情什么,就不要想了。他们这几个兄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疤,每揭开一次,便痛一次。傅琴这一生如果会孑然註定煳涂过一生,那么,就让伤疤永远固定地长在她的身上,千万不要去动它,更何必去揭它呢! 他好几次想命人将那男人给偷偷处死,是江沅一直在劝说,让给那个男人机会。 而现在,好了,结果与答案也出来了…… 「这也许就是琴儿的命吧!」 傅楚嘆道:「好了,我不怪你,你也别难过了!小心动了胎气!你把那些真相说出来,给那人讲了那些事,至少,他以后就不会再来纠缠琴儿了!这样也好!也好!那男人也总算死了心!」 江沅立马离开傅楚怀抱,抬起头道:「可是,我好不甘心啊,他就那样走了!再也不来咱们府上了!也不来看琴儿!之前的那些山盟海誓呢!之前的各种矢志不渝向咱们表衷心!……真的,我实在太不甘心!亏我是那样信任他!对他抱那么大的幻想期待!宁愿和你较劲不顾一切地支持他!真的,我是太失望了!」 「……」 江沅常常会想,如果,自己不贸然行事,不违拗夫君意思、冒出如此愚蠢念头,竟试图赌注人性中最不能挑战的东西,那么,现在的情况又会是怎样? 她真是太天真太傻气了!傅楚说得没错,不要去试探人性……人性又怎么经得起去试探呢! 傅琴一直在半清醒半迷煳的状态中,她大概也明白了什么,最近不吃不喝,有时候会偷偷跑出她的院子,不是躲凉亭后某个假山一旁,就是某株大树下。 她清澈的眼睛,溢满着绝望与痛楚,这时候,还有谁能从这样凄楚干净清澈的眼眸里,看出她半分的傻气? 她的目光在东寻西找——江沅知道,她在找谁,自然,是那个姓江的男人。 她后面一直在推拒那个男人,各种抓狂怒吼让那男人不要来找她,说什么也不会嫁给他,就是因为,她大概也明白了自己的那些沉痛不堪的耻辱与过去往事吧?故而,才以各种极端激烈的方式去赶走男人。江沅看不下去了,是的,要不是傅琴如此激烈痛楚偏执的行为,她大概也不会那么贸然轻易去捅破那层纸张,将这个可怜绝望女孩儿的过去,统统告诉给了那个人。 江沅越想越难受,心都快要揪起来了。 凉亭的某处假山旁,她正在梅树旁修剪枝叶,剪刀轻轻剪断一根枯枝叶时,回过头去,又是女孩儿那张白皙憔悴的脸——正是傅琴。 她又在东寻西找,看看那个男人会不会出现了? 江沅心越发揪得难受。 一个小丫鬟撅着嘴从傅琴院子出来,这天,江沅正左右徘徊,她想着该怎么去跟小姑解释沟通。 那噘嘴的小丫鬟一眼望见了她,手中的托盘差点吓得一歪,砸倒在地。 小丫鬟赶紧跪道:「夫人,您来得正好,琴姑娘还是不吃东西,怎么劝她都不吃,已经好几天没有动过筷子了!」 江沅眼眸复杂,「还是我去瞧瞧吧!」 她接过托盘,径直向傅琴院中走去。 是的,江沅常常想,如果,她不贸然行事,去试探那个男人,至少,男人心目中,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傅琴一直都是纤尘不染的,是纯洁的,像仙女一样。 傅琴在那男人的心底,也会一直保留着好印象,他会锲而不捨来追求她,看望她。 尽管傅琴抗拒推却,至少,她在那个男人的心目中却是好的——这大概也是傅琴心中最最期望的吧。 可是,她打破了。 善意的谎言虽是个谎言,可到底是善意的。 江沅把托盘中的饭碗轻轻用手捧出来,她劝傅琴道:「来,你不能不吃东西,要是饿坏了,嫂嫂和你哥哥,都会心疼的!」 傅琴只两眼呆呆地坐在窗门边看着外面天空,不理她。 江沅赶紧坐到她面前,说:「琴儿,是嫂嫂我不好,不该……不该去试探他,给他说那样的话,你生气,打我,骂我都成,就是不要这样子,好吗?」 呆滞涣散的瞳孔终于动了动,傅琴转过脸来,看着江沅:「他,真的就再没来过了吗?」 江沅见她终于有反应了,又是悲,又是喜,双眸泪垂:「琴儿,是嫂嫂不好!从此以后,你把他忘了吧,那人不值得你这样!」 然后又起身抱着傅琴:「哥哥和嫂嫂会照顾你一辈子,一辈子对你好!你把他忘了,好吗?」 傅琴嘴角哂笑了一笑,看不出是悲是喜,眼神空茫,甚至看不出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煳涂。「嫂嫂,我不怪你!」
第82页 江沅大吃一惊。 傅琴彻底便没有再理会江沅了,身子一动不动。 她的脖子上,挂了一根吊坠。仔细看,是一块黄涔涔的冻玉扳指。 傅琴对着窗门外天空仍旧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两手颤抖着,将胸前挂着的那个吊坠扳指拿在手指间转动着,凝视着。 江沅看她凝视得出神,问:「这个,是他送你的?」 傅琴嗯了一声,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什么——估计是两个人曾经发生过太多欢笑与惊天动地的往事,傅琴的眼底流出泪来,一会儿甜蜜,一会儿苦涩。「嫂嫂!」 她哽咽着说道:「你为什么要去试探他呢?如果你不去试探他,至少,我在他心中是干净无暇的!就算没有缘分,至少……」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手越发颤抖起来,嘴唇不停瑟动着,闭着眼,将胸前的吊坠死劲地一扯。 江沅难过地叫:「你要做什么?!」咚地一声,只听她手中被扯下的那吊坠玉扳指化然便飞过窗门,二楼的窗门下,正好有一片静静的碧波湖,江沅急忙起身看,波纹涟漪荡漾,那玉扳指猝然不知何时已经被扔向了湖里。「结束了!嫂嫂,我的梦一下醒了,也结束了!」傅琴说。江沅慢慢地坐回了原来位置,唇也跟着抖起来。傅琴像个没有意识灵魂的躯壳木偶,窗门外,湖水在荡漾,她的眸底却是死水一样的沉静,了无生趣。 第44章 他也有今天 江沅现在最最担心的就是, 傅琴有天会想不开选择自尽。 她几乎断定,傅琴的神智从迷煳已然走向清醒, 她应当也把自己从逃离现实的封闭中,转向了对这不堪人生的默然承受。 所以,接下来呢?骤然清醒的人必然会恨清醒去看清自己人生,看清这个世界。那她还活得下去么? 没有了自我封闭逃离作为依顿, 她定是痛苦又清醒绝望地活着, 再加之经歷了那个姓江的男人带来的一系列种种…… 江沅常常感到惶然与害怕,越想越心紧。尽管,她已是肚里怀有两个月大孩子的孕妇, 喜悦与幸福应当充斥包裹着她, 可是,每每一想到傅琴……她日夜守着她, 陪傅琴吃陪傅琴睡,一点也不敢松懈。傅琴每每独自走去河边湖畔发呆,或一个人手里拿着剪刀也不知做什么地出神,江沅便总是魂飞魄散,吓得心惊胆寒。 这日,她装作漫不经心在傅琴身旁绣花,绣针轻轻刮过鬓角,眼角却时不时往傅琴脸上瞟, 看她的各种动作与神情。 江沅启了启唇,正要问,琴儿, 你把那匕首拿在手里做什么——以为傅琴又要想自杀。 「小姐,小姐——」 丫头月桐好是奇怪兴奋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江公子、江公子他来了!说是来向琴姑娘提亲!对,真的是来提亲的!」 「什么?!」 江沅大惊,立马拿下手中的绣绷站起,转首看看傅琴。「你有没有听错?是姓江的那个男人?他来了?!」 月桐道:「是啊是啊,真的是江公子!带了好一堆的聘礼,说是要娶咱们府上的琴姑娘!」 「……」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惊疑兴奋的消息了,江沅二话不说,不顾傅琴尚在呆怔的空当,拉起她手就往府上某大厅跑。 . 「相爷,请允许把您妹妹嫁给我!在下发誓,从此,一定会好好待她!这辈子,不离不弃,一定会好好地保护她!」 相府某大厅,果然,穿戴得一身周武郑王,暗黑色的锦绣花纹罗袍,男人长身玉立,对着端然坐于上首的傅楚先是拱手,接着一撩衫角,磕头,语气态度诚恳。不是那男人又是谁?——江沅眼泪流出来,站在大厅的门槛旁,双足动也不敢动。泪光莹然望着眼前一幕,有惊喜,有不可思议。她赢了。这个男人到底还是来了。她知道。她赢了。她所下的赌注赢了。 傅琴和她站在一道,本来逃也似想掉头就跑,江沅伸手忙将她重重一拉,微笑道:「他是来提亲娶你的,你跑什么呢?别动!咱们再看看他怎么说?」 傅琴脸白着,身体剧抖,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孱弱而无力。 多少的画面从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嘿!我说你,我还没把你怎么着呢,就吓成这样,你放心吧,这一路上,只要你乖乖好生地配合,我定不会伤你一根头髮!我从不会伤女人!」 她和他之间的邂逅,是那样荒诞煳涂,他狗急了跳墙,一把刀架在了她脖子,要挟她作为人质以保命,分明是那样痞那样坏,像个山贼流氓,却偏偏固守着什么君子礼节,一再表示他和她男女有别,更绝不会伤害女人。其实说是要挟她为人质,可那一路上,山路崎岖,时而冷风灌肠,时而秋雨连绵,还有山上的豺狼毒蛇,她一边怕他,一边又依仗仰望他,一会儿摔伤扭了脚,他没有办法,只得强忍着身上的重伤剧痛背她抱她,给她赶那些豺狼恶犬。 走累了,两人找个山洞歇一歇,始终他未曾对她有半分越矩之疑。 她不是被蛇咬伤,就是发高热,他给她想尽办法找吃的,照顾她…… 傅琴脸上浮现出一抹抹凄迷的微笑。 此生,若是有最最美好的记忆画面,或许就是那几天被他作为「人质要挟」的日子。 「呵呵,原来是个傻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啧啧,真看不出来,你傻归傻,麻烦归麻烦,这模样还真的是耐看!哎,我江某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这一路上,居然被你这小丫头牵着鼻子走,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第83页 「……」 傅琴回忆着回忆着,忽然,身一震。 因为这时,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轻轻地拉起她小手,放掌心里握着,握了好一会儿,又拿唇边吻吻。「你真的一点也不愿意嫁给我吗?在咱们那些相处的日子里,其实,我早就觉得,照顾你,就好像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开心的事……」 傅琴眼泪簌簌下滚,她没吭声,没有回答站在眼前男人的话,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双方都站在风口里,那么多人的注视。 江沅在旁不停地拿帕子擦眼角,像是也为眼前的两人所震撼所感动。 哥哥傅楚走过来,表情复杂,牵住了妻子江沅的手,他和江沅彼时看过一眼,又把江沅的手重重一握,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娘子,你赢了!还是你赌赢了!你比我厉害!」「……」傅琴泣不成声。 这一剎那,心弦仿佛被无数的手使劲地一拨。她需要接受消化的太多太多,多得令她喘息不过来。不!他怎么会提出要娶她呢?怎么愿意呢!他疯了是不是?对了,搞不好……搞不好是有什么阴谋阳谋做计划。她无法承受。她早就脏了。一个浑身上下都无比骯脏的人,怎么会有男人提出愿意娶她,还说要保护她,照顾她……对,他是疯了!铁定是疯了! 「琴儿!琴儿!」 「呀,你怎么了,琴儿?你去哪?你别走啊!别走啊!」 闹哄哄乱麻麻的大厅里,一切都全乱套了。傅琴两手死死捂着耳朵。对,逃! 目前唯一她所能做的,好像就是逃。 傅琴提起裙摆,转身就扒开混乱的人群,拼命拼命逃离。 世界在崩塌,眼眸中一片迷离乱象,分明没有雨,她的眼前却是滂沱一大片。 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不嫌弃她?怎么可能会有呢!她既遭遇了那样不堪的事,而现在,居然有人愿意…… 傅琴越跑越慌张,越跑越提心弔胆。 「琴!琴!」 姓江的男人急忙追过去,脸上一片焦急迷濛。他不懂这女子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自己提出娶她,就这么令她无法接受吗? 他急得想要吼叫,想要骂人。 还是江沅赶紧拦住他,站在他身前,微微笑道:「等一下,你先别去追她,她一下子可能接受不了这些,不,或者说,她压根是接受不了她自己?」 男子道:「她……接受不了她自己?什么意思?」 傅楚表情严肃,也向他慢慢负手走来。「是的,我娘子她说得没错,你也别在这里装蒜了,她心里堵着梗着什么,难道,你不明白么?还是故意地装什么煳涂?」 男人到底是粗野痞性惯了,神经颇有些大条。「装煳涂?我能装什么煳涂?!」 他吼道,表情越发着急。 江沅微微一笑,寻思了一番,又看看旁边的傅楚,轻轻地,伸手碰碰傅楚袖口,示意说:「你别难为他!还是我来说,我来问他吧!」 她正色,重又看向姓江的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都这么久了,你也不来府上?自从那天,我把我小姑子的事全都抖给你之后,你神情那么冷酷,毫无反应,人呢是说走就走!」 男人:「……」 江沅:「她的过去,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不计较吗?你要知道,咱们现在所处的这时代,女子的名节是比命还重要的!她早也不是什么处子之身了,所以你——」男人怒了。「原来你们是在纠结这个!好,我告诉你们,我只有两个字:放屁!」江沅又是一惊,她和傅楚相视一眼,傅楚听不得男人口中粗莽之言,表情嫌恶蹙了蹙眉,正待冒火,还是江沅赶紧手碰碰他袖子,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接着,男人怒火茂盛,胸口剧烈起伏不停,便又说:「那日,你把所有的事情经过和真相告诉了我,当时,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心痛!对,就是这样的感受——我脑中只剩下一片天昏地暗,我想,这辈子,我也无法替她报仇了,更无法穿回到她的那黑暗时期,但是,我能做的就是遗忘,是去帮助她遗忘,让她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人生,我要给她幸福,所以你们——不要用这种事来考验我好吗?」 他蹙紧了眉头,仿佛胸口在钻心地疼痛,甚至连唿吸都不敢唿吸。 傅琴的人生,就是他自己的人生。傅琴过去经歷过什么,他和她一样痛苦,一样……不,是比她,比在场所有每个人都还痛苦,不想再去回忆了。 人吶,这辈子时光短暂,有些事情,既然改变不了,那么只有抛去脑后,凡事都向前看……这,才是他最最想说的,最想告诉江沅和傅琴的话。 「至于我这么久多没有过来!」 他略有些疲惫浮躁,手不停揉着太阳穴。「那是因为……你们懂吗?我怕你们瞧不起我,我真的给不了她以后锦衣玉食像你们府上这样奢华的生活,毕竟我,我还有一屁股的烂债没有还完,我得料理好那些杂七杂八,才敢来提亲娶她;我总得想办法去挣点钱,至少,得有拿得出手的聘礼不是么?」 「我,哎,总不能太寒碜窝囊——」 江沅笑了,道:「明白了!好,我们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傅楚表情依旧严肃郑重,「你可知道,小伙子——」 他用手在年轻男子的肩头轻拍了拍,「对我这位妹妹来说,荣华富贵,并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我们在意的!你把你此生最好的东西统统给她,只要你敢再发个誓,那么,我认准你做我的妹夫!」「……」天寒腊月的这年冬天,就这样,府中忙上忙下,热热闹闹的筹备欢声笑语中,傅家喜迎着自江沅怀孕好消息以来的第二桩大喜事。
第84页 ——傅琴和姓江年轻男人的婚事。 府上喜气洋洋,说不尽的喜悦幸福萦绕于每个人心头,傅琴也终于在很多人帮助下,尤其在男人一味不懈追求甜蜜攻击呵护下,渐渐告别了昔日阴霾,决定重新站起来,重新接纳自己的人生,迎接自己「全新的生命」。而渐渐地日復一日过程中,她从灰心丧气满眼死灰,变得粉光焕发,宛如再生。 江沅想,这,或许就是爱的力量吧。爱,能使一个人从地狱走向天堂;爱,也能使一颗受过伤害、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慰藉和救赎。 而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她感到无比幸福与满足。 *** 却说漫天皑皑的飞雪中,同一个时刻,傅家的另一个人,傅容…… 傅容终于回到了首相府的大宅子前,一路之上跌跌撞撞,衣衫褴褛,风尘落拓。他的手中,提了一个酒瓶子,鬍渣子长满了腮。 一会儿又仰头罐一口酒,那样子,那形态,酒气熏天,弓腰驼背,瞬间像是老了十几二十岁。 他趔趄踉跄地跑上台阶去敲哥哥首相府的朱红铜钉大门。 看守的小厮把门哗地一声打开了。「哟!这是哪里来的叫花子臭乞丐啊!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去!小心脏了咱们这地!」 ……叫花子?臭乞丐? 傅容呵呵呵哂笑着,东倒西歪,提起酒瓶,又给自己勐灌了一口烈酒。「你,快去叫我大哥出来,说,我是他弟弟傅家七爷……你,快给我去!」 他用酒瓶子双目睚彘横眉冷指着小厮。 这时,又有几个家丁从门里跑出来,大概是看苗头不对劲,有人小声议论道:「哟,莫不是真的是七爷?那可得了,你们看他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子,赶快,先去报告给首相大人和夫人确定了再说!」「……」傅容盘腿便坐于台阶大门口,活像只癞皮狗。小厮们也去了,古怪的表情,复杂的目光不停地回头打量他,活像看怪物。傅容索性干脆向地板上一躺,又像具死尸。 终于,傅楚过一会儿便和妻子江沅同时走出来了。 傅楚一边整袖子,口里一边骂骂咧咧说什么,是江沅在不停劝他安慰他。 几个人同时在目光交接的一剎,「哥——」 一声饱含着悽厉、如同鬼哭,又如撕心裂肺的男人吼叫,傅容见到大哥傅楚,身子立马弹跳起来,双膝一软,跪倒俯伏在大哥的袍摆下,「哥!你快救救我!救我!她死了!你说,她怎么能死?!她怎么能死都不肯原谅我!死都不肯看我一眼!哥!我要怎么办?!哥!大哥!」 乍然一看见了江沅,浑身一颤,又去扯江沅的裙角:「嫂子,你也是一个女人!你最了解女人了是不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死!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她对我的厌恶和恨!求你了,嫂子,救我!救我!」「……」这个男人,几乎处于疯癫狂乱如同魔魅般的状态。江沅后来才反应过来,昔日的傅七爷,他这回,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一个女子的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是真正下了阿鼻地狱好容易才爬回来。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今天。 第45章 刺痛 整个大厅别样安静、死气沉沉, 所有下人都被傅楚一声喝令退下了。 江沅、傅楚还有傅琴那对准未婚夫妇静站在大厅内,眉眼沉默, 表情复杂奇怪。 傅楚也总算让弟弟好生站着回话,之前又嘱咐两丫头给他简单拾掇一番,有两个丫头给傅家七爷收拾干净了,又洗了脸, 换了身干净衣服, 丫头们赶紧着出去,傅楚越看眼前这兄弟,越发青筋在额角蹦起, 恨不得一拳怒挥过去, 他心中暴跳如雷,想问他, 到底死哪去了哪里?这么些日子,又跑哪去干混帐事了?为什么派那么多人找都找不着,为什么要逃离军营…… 最后,还是江沅直向傅楚摇头眼神示意:「等等,你听他怎样说吧,看他这模样情形,好像不对劲——」 「死了!……她死了!死了!……」 傅容却还是一味自顾自地,沉浸于绝望痛嚎, 肩膀剧抖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双手捧脸, 眼睛里如同潮水般涌出大把大把泪。 就这样,也不知一味沉寂多久,众人全都默不出声,过了好半晌,他才终于仰脸,深吸一口气:「她到死都不肯原谅我,她到死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你们可知道,可知道——她当时的眼神,对,她的那种表情,我就坐在那里,就坐在她的身边——她是真的,真的怎么也不愿意看我!就仿佛我是一只蛆,一只常年阴沟里蠕行的臭虫——」 「天吶!老天爷!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是她的丈夫啊!」 「……」 江沅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你口里的她,是谁?」 傅容勐一抬头,两眼血红,盯着江沅:「是啊!是谁?她是谁?除了是我的妻子!该死的,她,她——」 差点一口气不来,说到这里,傅容直觉喉头一股血腥涌冲上来,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江沅,双手不停摇着江沅肩膀道:「她是桑榆!她是我的妻子!这辈子,你们谁都瞧不起我,谁都轻视我,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怪物!是残疾!可是,只有她把我当男子汉大丈夫看!是啊!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第85页 傅楚愤怒,差点一拳又挥过去:「你给我放开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准你碰她!」 傅容呵呵:「是啊大哥!她是你的妻子,眼前这女人是你妻子——可是,我的妻子呢!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突然给了开了一窗门之后,又立马给它关起来!」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就仿佛这双手已经残废,再也握不住人世间最最美好他想要的东西。江沅轻声地,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给我们细说说吗?」」「……」只听一阵幽长地、沉痛地,如同兽般的嘶声长嚎,傅容口里发出「啊」一声,他双膝一软,跪倒下来,软软趴在地:「你们谁能救我!求求你们,谁能救我!!」「……」然后,便晕厥过去了。 江沅和傅楚等全都一惊,吓了好一跳。面面相觑中,之后,傅楚命令自己冷静半刻,将颓倒晕厥在地的男人一拽,紧揪他的衣领拖起来,往上一提,「起来!你这个混帐!废物!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在这里要死要活,像什么样子?!」「……」傅容这才把眼睛半阖半开,双瞳呆滞,对着哥哥傅楚说:「你把我打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打死了我,正好,我就可以不用做现在的这个傅容了!」 「投胎到下一世,做猪也好,变成狗也好,总之,我就再不是他妈的傅容了!」 然后,仰头哈哈狂笑了两笑。 *** 原来,那个叫桑榆的农家女子,她人已经死了。 在那段谁也不知晓、发生在傅容身上的往事——自从被江沅建议让自己哥哥亲手送去了军营,他经歷人世间一重又一重黑暗炼狱,在那段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岁月里,谁也不曾想,有个女子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女孩儿,勤劳,善良,淳朴,仿佛山野中最最清新恬静的一抹新绿。两个人终于成亲了。他们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美好甜蜜的时光温馨又简单,日子虽是过得平凡,甚至粗茶淡饭、少衣短食,但是,就在那段如梦幻天堂般时光里,傅容仿佛获得重生。 他不是从前的那个傅容了! 这世界上,竟会有一个女子,并且,那么善解人意、简单、纯真、可爱的不嫌弃他,陪伴、包容、体贴他。 她甚至不会嫌弃他是个残疾,压根不能人道,不能和她发生夫妻之实…… 是啊,想他傅容竟有天也会遇上这样的女子。 他如重生,如再造,他要开启全新的生活,并且,他发誓,要和那女孩儿好好共度一生,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在很多闲暇时光里,没事一坐下来,他只一想到自己今后余生,都会心中飘飘然,脸上的快乐幸福止不住往嘴角边上绽放。 他和他大哥傅楚原来其实也是一样的,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资格。 他和全天下普普通通的男人也其实都一样的…… 可是,老天爷终究不善待他,好景不长,他的梦才开始,就不得不被逼着急醒过来。 江沅后来才慢慢了解——从傅容那近乎神志不清、濒临着崩溃疯狂的断续只言片语中——桑榆,是服毒自尽的。 因为,女孩子有个亲姐姐,叫桑柔。 桑柔…… 姓桑名柔…… 江沅心肝勐地一颤,她记起来了! 「天吶!」 江沅勐然抬头,沖夫婿傅楚轻轻吶喊了一声。 她自然回想起那名为桑柔的女孩儿是谁。 傅容这时又从那半昏迷、半疯癫崩溃状态中,紧盯着江沅,哂笑了笑:「是啊!就是她!你也想起来?——报应!报应啊!」 他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右手摇着指头,对诸人说道:「我也是太得意忘形了!都说,乐极生悲,呵……大哥,你知道吗?在那段时间里,我仿佛全身都飘起来,整个人都如罩在云端,我想,你有嫂嫂,你活该得意!你遇见了你的爱情,你也活该在我眼前骄傲——可是我呢!我傅容呢!」 他不停勐拍自己的胸窝子:「呵!我傅容,也会像你一样!娶妻!除了不能生孩子!」 「……」 「大哥,你还知道吗?在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向你炫耀,怎么向你表达证明我那时所梦想拥有的东西——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你,我少了男人身上最最重要的物件儿!我苦啊!我从小到大,一直活在别人轻视嘲笑的目光中,如今,我也娶妻了,有人会像嫂嫂一样来爱护我,照顾我,关心我,对我不离不弃——」 「所以,我后来就写了一封信给你,我想,通过那信,来告诉你,你不要我,好,没关系,我自会有人要的,我也不稀罕你的收留!从此以后,我向你发誓,我离了你,日子照样会过得好!我也决意再不回来了!」 「可是,偏偏……老天爷啊!她为什么偏有个姐姐叫桑柔!为什么?!桑柔!桑柔!该死的桑柔!为什么桑柔会是她姐姐!老天爷啊,你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这样来对我!为什么?!」 「……」 江沅忽然打断了他,问:「桑榆?桑柔?她们原来是两姐妹?你的妻子,名叫桑榆,是吗?她人很好……可是,她又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她后来发现了什么?发现了姐姐的死因,对不对?是因为你,她的姐姐才——」 傅容道:「对!」
第86页 他急切得又要到处找酒喝,傅楚本欲大怒,想想,未免听到这里也猝然伤感,心有不忍,遂又令外面的丫头再去拿酒来给这兄弟。傅容把酒接了勐灌了一口又一口,袖子擦嘴,唾泪俱下,眼泪鼻涕横飞。也不知究竟把酒灌了多少,把手中的酒瓶子往地一掼,砸得个稀烂。「呵,要不然,怎么都说是乐极生悲呢!……人啊,真是不能太得意,一旦得意,老天爷就会气不过,就会收回去!」「我说呢!我说我傅容这辈子竟会被他这样恩待!它就那样让我遇见了妻子桑榆……该死!我真的该死极了!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写信!为什么想着急于炫耀?!」「若是没有那封信,我做一个简简单单村妇的汉子,在她的心目中,我永永远远都是个好人,是她的好丈夫……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写信!天吶!老天爷!」 「……」 江沅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沉沉从胸口深吸了一气。 傅容是彻底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瘫倒在地上,昏得不省人事。 众人面面相看中,谁也没有再去惊动他,就连傅楚,也没再去拉他揍他的意思,终究强忍了心头的那股怒火,由怒其不争,转向了哀其不幸。 这个人,居然他还活着……居然还活着!活得像一具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殭尸……江沅猜想,在诸多真相被发现揭开了以后,他后面和妻子桑榆的最后相处——桑榆应是铁了心要寻死,觉得再也无颜苟活于世——她爱上了这个世上最最可恨、最最卑鄙拙劣的男人。她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还是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桑榆临死前到底给傅容说了些什么,江沅也无从得知——但是江沅大概能猜楚:「你这个畜生!你想寻死吗?你想和我一起死吗?呸!你觉得你配吗!你去照照镜子!别脏了我的身!别脏了我死后的灵魂!」 ——他应该就连想和桑榆一起死,都没有资格。 *** 佛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佛家讲究果,讲究现世报…… 却说,傅琴的婚礼依旧隆重热闹打算如期举行,不会因傅容的骤然这一出现而改变。行尸走肉有行尸走肉的活法,这遭了世间因果现世报的男人,自从回府后,除了喝酒,还是酗酒。他哥哥傅楚本来想撵他,想命人给他好生收拾一顿打醒,江沅到底有怜悯之心,便对夫君傅楚劝道:「算了,他现在也很痛苦,应该是生不如死!我想,经歷了这些事儿,他今后一定会有所改变的,一定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会命人好生把他看着,不让他再闹事!」 傅楚觉得疲惫,「我这个兄弟,哎……自从那日他在船上对你那样一番后,我就发过誓了,我今生,所欠他的也都全部还了,我绝对不会再纵容他……他要是胆敢有对你半分不利,我绝不饶!倒是亏你,大人不及小人过,这么宽厚,我听很多老妈妈们说,这几天,谁都怕他,谁都不想理他,是你,还细心周到地命人好好看着,嘘寒问暖,好吃好喝地将他供着,娘子,我这个弟弟,好多时候让我不耻!他从前那样对过你……」 江沅道:「他是你弟弟,从血缘上,你纵容想撇清,也是不能够的,对不对?再说,我看他现在也经歷了这样的打击,他应该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煳涂混帐了……你放心吧!我会拿捏好分寸的!」傅楚感激得越发点头:「谢谢你,娘子,就算,他现在一时煳涂,之后,你这样不计前嫌去宽厚他,他若是还如从前那样混,我第一个不饶!——打死他,也绝不能饶!」说完,又重重补一句。 江沅笑笑说:「现目前,咱们还是得把琴儿的婚事先办了要紧,你说呢!」 傅楚紧紧搂抱住妻子江沅:「是是是!不过,千万可别动了胎气!你现在是个有孕的人,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那样,为夫我会心疼死的!」 江沅说:「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会懂得分寸!更不会让自己给累着的!」 两人便又在房屋里说笑一阵、甜蜜一阵儿、闹一阵儿。 气氛无尽的甜蜜祥和,透着花好月圆。 江沅,可是打死也没有想到——有人在高楼,有人在地狱。 有的在白天,有人在黑夜。 她和傅楚的这番花好月圆、甜蜜祥和,会不会刺痛到另一个人的眼睛。 第46章 他恨他厌恶 傅琴的婚礼, 按原定计划是在腊月初一这日举行。长嫂如母,江沅自然为此几乎忙碌了一切, 各种详细不用赘述。 婚礼前夕,傅楚突然想起什么,把那位准妹夫专叫到自己书房:「你一直向我保证,说以后会好好爱护我妹妹, 不让她吃苦受罪, 可是,你又拿什么来承诺呢?据我所知,你在京都一无产业, 还居无定所, 入赘到我府想必依你性格是不愿意的,而现在, 你所住的地,你的新婚房据说都是租来的——诺,还据我了解,就连你下到我们府上的聘礼,都是想尽各种办法好不容易弄来……」 江烨(傅琴未婚夫名字)目露惭愧,低垂着头,不说话。「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 傅楚把手中的一叠文书令人递到男子面前:「不要给我保证什么将来!将来, 它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态度强势,不容一丝质疑、打断对方话,「这, 是你去兵部挂职的官文书,所有事情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待你婚后,去那里挂个职,从小小的八品主事做起?」「……」「怎么?你不愿意?」见对方不接也不答,傅楚蹙眉。
第87页 江烨道:「我一向无拘无束自由随性散漫惯了,恐怕,这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也做不好!」 傅楚问:「那你有什么打算?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来养活你妻子?」 江烨神情倨傲:「我自有办法,大哥,你不用操心!」 傅楚冷笑:「去偷还是抢?还是赌?还是重□□的就业,做个杀手?」 江烨很不耐烦:「总之,大哥你不要操心就是了!我除了不做杀手,也不会偷,更不会去抢!我可以去做些小生意,开一间铺子?」 傅楚道:「扯淡!」 然后他又盯着男人那张桀骜不驯、很是狂傲的脸:「这么告诉你,除非,你有个正当的职业官位,我是不会将我妹妹嫁你,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要么去乖乖兵部挂职,从小小的八品主事做起;二,要么放弃这桩婚事,我为我妹妹重新务实选择结婚的对象,你自己看着办!」 「……」 江烨恨得是牙根痒痒,他知道和这男人的妹妹成亲,以后,必得有许多地方会受这男人的牵制,而这茬,只是个小小的开头。 他一向随心散漫惯了,故而,对于做官,对于受他人摆布这事,实在难以接受和适应。 恰逢,那傅琴一直躲在书房门外偷听,觉得耳脖子滚烫,须臾,便沖了进去,要求哥哥不要这样为难自己的夫婿。 傅楚怒道:「我这都是为你好!」 他用手指着妹妹:「他要是真的喜欢你、爱你,就像他常常向我们保证的那样,那么,必定会捨得因你放弃、牺牲,做他不愿做和不喜欢做的事——我现在,不过是让他去做个官,还没怎么样,他都不愿意,那么,这样的男人,我敢让你嫁吗?」 傅琴眸光凄迷,是的,她现在几乎已经彻底精神痊癒清醒了。 她望着身旁的江烨—— 傅琴一直自卑,对这桩婚事不抱很大的希望,在男人面前,始终觉得低他一等。 她没有说话,轻咬着下嘴唇,仿佛哥哥的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 男人愿意娶她,不嫌弃她的那些从前,已经难得真心了,现在,男人肯为她放弃自己,选择不喜欢做的事么? 越想越没有自信。 江烨被女孩子可怜兮兮的目光凝望得一瞬说不出话,头脑空白。 半晌,他声音干干,道:「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安排就是!」 「……」 傅琴震惊了! 连傅楚也都被震惊到。 约莫在两年之后,傅琴嫁给了这姓江名烨男人,两人婚后也颇为顺利甜蜜,傅琴脸上气色一日红润一日,她为这男人生了一儿一女。 江沅有天去看望这对夫妇—— 「都是你!这都是因为你!」 男人在房间里又摔花瓶又摔碗。 傅琴手里抱着才六个月大的小女儿,吓得颤抖哆嗦,犹如惊弓小鸟。 「要不是因为你,我绝不受那些人的压制!要不是因为你,因为你哥哥,我也绝不做这劳什子的官!」 「……」 江沅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脸色煞白,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傅琴吓得只知流泪一步步退让,江沅恼怒之极,本想冲过去怒叱甩那男人并一巴掌,将傅琴带回娘家…… 男人忽然给傅琴软软跪下了,神情狼狈,落拓憔悴。「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瞧,我究竟在做什么?娘子,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冲你发火,真的不是——」 江沅后来才慢慢有所了解,傅楚让这男人做官,他做得真的很辛苦。 而又过没多久,朝中时局动盪,傅楚为官几十载,浮浮沉沉,也实在疲惫了,厌倦了,于是,最终选择辞官,躬耕田园。也是那时候,男人因傅楚的归隐才终于解脱……「男解牵牛女能织,不须徼福渡河星。」余生,所围绕相伴他们的日子,便是那弊庐隔断的尘喧,平静恬淡的田园生活。 当然,这已扯得远了。 还是说说他们举办婚礼的这些日。 *** 傅容自从回来了之后,每日里常把自己活得醉醺醺,浑浑噩噩,半死不活。 江沅开始还会命人殷切关怀照顾他——其实,就这个男人而言,江沅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 他之所以造成如今这局面,江沅觉得,说实话,自己难辞其咎。 想当初,若非自己在夫君面前吹耳旁风,那傅容断然不会如此下场。他在军营里被折磨、遭受欺凌,过得生不如死,把平生几乎大多的罪过都已在军营里赎过还了——江沅常常会想:傅楚何尝不知道有些风言风语,但是,并没有责怪她……江沅一想到这里,越发心绪复杂起来。在某种感觉上,江沅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去照看好这个男人,并期望着,也许,经歷了这些事儿,诸多的打击、爱人的失恸,他也许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诺,小姐,您瞧,您让我端过去的吃食,那傅七公子一筷子不动,除了要酒喝,还是要酒喝!」 她命自己丫鬟月桐好好照顾傅容,送吃端喝的,关心伺候。 「一筷子也没动?」 江沅复杂了,她起身,看着空空如也的食盒托盘。「他这两日,还是那么着?天天把自己喝得烂醉吗?你劝过他没有?」 「小姐!」 月桐厌恶地说道:「那人,现在已经跟个行尸走肉差不多了,两只眼睛瘦得,都已经凹陷下去了……除了喝酒,就是睡!谁敢去劝他惹他?又是砸东西又是摔碗,稍微多说一句,就让我滚,把我撵出来!」
第88页 江沅:「……」 嘆了口气:「算了,你先别管那么多,就按照我的吩咐,每日里该给送吃送喝的照样,免得让人家觉得我这个做嫂嫂的,好像在嫌弃他!」 便摇摇头,她这几天,要操办傅琴小姑子婚礼诸事,对傅容,便不再去管了。 —— 可是,然而,江沅做梦也没曾想,她辛辛苦苦操持了老半天傅琴婚礼,却唿啦啦一下,让傅容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 烛辉锦绣,亮丽的华堂,江沅作为长嫂,搀着小姑子一步步从闺房中走出来。 这日成为新娘子的小姑傅琴可真美,没有人可看得见大红的鸳鸯喜盖下,有着一张怎样令人心魂摇曳的脸庞。 傅楚是哥哥,祠堂中立着已故去亡父亡父的牌位。哥哥傅楚端坐在祠堂大最最上首,新郎一会儿也穿着同样大红的锦缎宽袖丝袍走出来。 傅楚在点头微笑,江沅将小姑子的手交给了新郎官,命令他:「从此,我们就把人交给你了,你要兑现你的诺言,一辈子对她好,不离不弃!」 众人的欢笑声,哄闹声,丝竹鞭炮,彩纸纷飞,新郎官江烨也喜得眉眼俊朗,比往日多了几分稳重与沉静儒雅的气场。 司仪官正要唱:「请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刚念到拜字,哐啷一声,人群中发出尖声惊叫。 是傅容。 醉得东倒西歪,完全的一个疯子。 是的,他真的疯了。 ——凭什么?!这是凭什么?! 大抵从他的脸上可以读出来——凭什么在这样的日子,他如此悲伤脆弱、如此绝望孤独、凄凉不堪,有人,偏偏在眼皮子底下花好月圆。他的身前四周早已是一片碎屑瓦砾,他恨极了所谓的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最最看不得的,尤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那样幸福热闹又欢愉的神采。 他恨啊!他厌恶! 第47章 傅楚大脑一片空白 傅楚勐一拍桌子直身站起。 气氛顿时间僵化了, 大堂鸦雀,从刚刚的繁华转为死寂。谁都没再说话, 也没人敢说话。 「你们还不快把这个疯子给我弄下去!来人吶!快来人?!」 「……」 暴吼怒声中,傅楚俊面已然抽搐。 江沅的手,紧捏着丝绢儿放胸口整个身子也僵了。其余的人,也是各有各的表情, 各有各反应。 傅容依旧东倒西歪, 踉踉跄跄,一步步拨人群走进大堂。血红的一双眼瞳,他环视着大堂中所有精美布置。大红的喜烛, 大红的喜字。欢闹的人声, 沸腾的笑语,那司仪所唱喝的「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呵,多么相似的场景!多么相似的声音和画面!「——哥!」 手中提一大瓶子的烧酒,仰头勐一灌,醉脸兮兮摇首笑道:「你要赶我走,是吗?琴儿是你的妹妹,难道,就不是我小妹了?你只准她叫你大哥,就不让她来我?」「好!真好!我这妹妹想不到有天也嫁人了!残花败柳, 本来是和我一样的,如今,好了, 也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归属了!老天爷真他妈善待我们这几个兄妹!善待我们这一家子——」傅楚闭着眼,深吁一气。「来人吶!来人!——」他额头青筋一暴,不及他的这声吼。 「琴儿!妹妹!」 傅容步伐摇颤歪歪斜斜来到妹妹跟前—— 新郎官同样气得怒不可遏,本欲直起身往妻子跟前一挡。 傅容把自己右手一挥,将新郎官格了开去。「滚!滚一边去!你算老几?!我是她哥!——是她亲哥!别以为她嫁了你,她就不会认我这个当哥的——琴儿,我的妹妹,我的好亲亲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天大地大,都不及你的兄长亲,对不对?你嫁了人,依然我认我的,对吗?」「……」傅琴脑子很单纯,看看身旁夫婿又看看大哥江沅等人,「七哥!」 她很真诚动容地拉着傅容的手腕说,「你是特意来祝福我的,对吗?」 又赶紧让大哥嫂子以及新郎官等人先别着急生气,别忙着逐人,又笑容天真娇憨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祝福我的!想我以前,脑子傻,时而记得一些事儿,时而又记不得——可是,我虽煳涂,还是知道你是我世上仅此于大哥的亲人,以前,你很少来找我说话,现在,你看,咱们都好了,是不是?我也好了,不傻了,脑子也清醒了,大哥也好了,她娶了嫂嫂……嫂嫂是那样温柔贤惠,对我比像当母亲的还好……我们一家子都好了,对不对?」 「七哥,你,你也赶紧快好起来吧?!」 「……」 傅容呵呵呵地发出一声冷笑。 他任由妹妹把自己的手握着,没有回答,忽然抽了开去,仍然环视着大堂明亮热闹的一切。「你们都好了!是啊!」 他重复地点头嘆道:「是啊!是你们都好了!」 「……」 傅琴用一双纯真依旧的目光凝望着他。 傅容:「你也说了,那是你们!」 「……」 「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热闹的场景、热闹的气氛,你们都很好!一个个的都很好!」 傅琴又说道:「七哥,你也赶快好起来吧!我们大家,都应该好好的!」 「……」 堂上儿臂粗的龙凤大喜烛在亡父亡母的牌位前轻轻地摇摆着、晃动着。
第89页 也不知是不是妹妹的这句感动了傅容心尖上的某个点,尤其是那句:「你也赶快好起来吧!」 是啊!曾经,他何尝也不以为自己会像眼前的大哥和妹妹,好起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他鼻翼忽然一酸。 「七哥!」 傅琴又说:「听说你也娶嫂嫂了,是不是?我脑子现在虽然清醒了些,可是反应还是很慢,他们说你也娶嫂嫂了!」 傅容痛楚地闭上了眼睫毛。 脑子里,走马灯和过山车似地,一幕幕,一剎剎。 他和那个女孩子从初始相遇、被她所搭救,再到不离不弃温柔地陪伴照顾,再到她丝毫不嫌弃自己,和他结为夫妻…… 她为他缝缝补补,为他做这样做那样…… 他把眼睛慢慢闭上了,就不想再睁开。 唇角噙起一抹迷濛的微笑。 豁然,哐啷一声,仿佛有人骤然打破了什么。 唇角那抹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楚,道不完的绝望。 秋天结满了层层霜花柿子树下,农家小院异常静谧。 一封信骤然飘到了地上,女孩子用身子背对着他。 那背影,如石化玉雕,在两人之间突然修筑起层层壁垒。 「天吶!居然是你!是你!」 她这么一嘶声仰头长啸,接着,人就倒在了地上,昏阕过去。 傅容勐地甩了甩头。 血红凄楚的目光四处巡游,像在找寻什么。 终于,目光停留在江沅身上。 一步一步地,喉结滚动着,慢慢向江沅走过去。「我妹妹说,我也会好起来的,是吗?你终于肯原谅我了……桑榆!桑榆!」 双手慢慢地伸去,眼看就要使劲发疯去搂。 江沅吓得花容失色,脸都白了。 傅楚这时在旁静静看着,再也沉不住气了,气得快要发疯,往妻子跟前一档。「滚下去!滚!滚!」 他几乎用双手掐着自己兄弟的脖子道:「你要发疯,回你屋里疯去闹去!我再一次警告你,你要是再敢乱动手动脚,老子一刀毙了你信不信!」 「来人吶!一个个都死哪里去了!」 说着,用膝盖将傅容身背后一顶,弄趴到在地上,眼看就要将其制服。 傅容这时勐甩了甩头,身上痛感如潮水袭来,目露狰狞兇相,终于终于,他彻底绝望了,也不再继续发疯。似一半清醒,一半疯狂。 笑笑,故作风轻云淡伤感地说:「我走!好嘛,我走就是了!」 傅楚以为他真的变冷静了,酒也差不多该醒了一些。想想,心底又有一抹撇不去的亲情血缘所羁绊,松开了他,冷道:「今日琴儿大好日子,你要敢在这里发酒疯撒泼混闹,小心我撕你的皮!」再想想这些日妻子江沅时不时相劝,希望他能彻底改一些,以及,妹妹傅琴的目光,到底还是把这混帐烂东西当亲哥哥看,目露求情之意。 便又道:「你好好地呆着,如果真心是来送祝福的,我也不赶你走!」 傅容大口喘息着。 忽然,就在傅楚稍微心软失神的当口,他眼露仇恨疯狂扭曲,面露狰狞兇相。 现在的他,才算彻底真正疯了。 「你们都别过来,都给我站远些!有多远站多远!胆敢走近一步,我这就杀死她!立马杀死她!听见没有!——走!走远一些!」 也不知何时明晃晃一把刀从他的袖口抽出,转瞬间横在了江沅的脖子。 江沅惊叫了一声,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生死要挟之快—— 大堂寂寂,整个地上都是落针可闻。 傅楚的脑子一瞬息变得空白。 再也无法思考。 如同窒息。 第48章 纵容包庇的后果 晃亮利刃抵在脖子上那一剎, 江沅出于本能,她的心脏在感觉一阵阵翛然搐紧。 她不知道别人在面临死亡胁迫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正常的反应又该是什么样。 她惊恐,战慄,瞳孔都缩起了。她的肚里现在还有一个孩子! 浑身颤抖着,可是然而, 忽然触及对面来自于夫婿傅楚的眼神和表情时——她变得沉寂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痛、冰凉,像浪潮般往她胸窝子拍击——她从未见过傅楚竟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样的目光。傅容的刀还在抵着她纤白修长的脖颈, 越发抵得紧。四面急张拘诸,闹嗡嗡, 江沅的思绪一片纷乱。 忽然,她就听见傅楚道:「好!你想要怎样,我都依你!我退!我走远些!我马上走远些!」 江沅的眼角流出冰凉的泪珠来。 这般的低三下气,这般的软语求和。实在太和他平时气场阵仗大相迳庭。 傅容恨恨地,道:「我最最看不得的就是你这副鬼样子!大哥啊大哥,你对我态度还真是转变得快!你就连伪装一下都不能吗?为了这个女人,刚刚还对我豹头环眼,恨不得要把我杀了千刀万剁, 现在,你居然这样求我!居然这样听话乖顺、低声下气!」「……」傅楚听若未闻,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那把刀上。 刀抵着妻子江沅脖颈, 所反射在他眸底的光亮有多刺目,他的心脏就有多——难以形容的千刀万刺疼痛。 傅容一步步带着江沅往后退,他是真的疯了,理智溃尽。「要是我把她杀了,你肯定也会和我一样痛不欲生的,是不是?呵呵,大哥,我真想看看你失去了这个女人后的样子——那样的话,你就能感受到我现在的难受和痛苦了!」「……」傅楚现在也已全无半分理智清醒、和一丝思考的能力。他只知道,他相信这畜生所说的疯话,他相信对方的恶毒……他敢!真的敢!
第90页 「大哥,记得咱们很小的时候,几个兄弟姊妹们相依为命,那时,穷归穷,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两口,可是,我在你眼底却是最最需要被保护、被照顾的那个……你让他们全都让着我,但凡有吃的都先考虑我,不让我干粗活累活;我生病了,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连母亲都劝说要放弃,是你,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山路去瞧大夫,大夫嫌我们没有银子,说什么不肯收,你便在那瓢泼的大雨中,跪了两天两夜,目的的,是求他能给我医治……」 说到这里,傅容哽咽了,心神越发激动沸腾,眼圈绯红。「我从前的那个大哥呢!他已经死了吗!他究竟死哪去了!」 「……」 傅楚还在盯着那把刀,架在江沅的脖子上。 他痛苦绝望地僵着俊面:「那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我全都依你!依你!只要,只要肯放下她!」 「哈哈!」 傅容仰头大笑:「果然!果然!大哥啊大哥,你真的就连伪装一下自己不在乎都做不到!你平时的那种兇狠呢?我记得,当初咱们在虎牢,遭受着非人的折磨;记得你忍辱负重,去向那狗皇帝讨好,你表情始终沉俊、把自己伪装得有摸有样……其实,你现在就是哪怕装一装,装出对这女人丝毫不在乎的情绪,未准儿我都肯放下她!现在,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舒服……你这样子,我越发要带她走了!」 「滚!你们都给我闪开!我这就带她离开这儿,把她弄死,让你们痛不欲生一辈子去吧!」 「……」 乱麻麻、闹哄哄的人群,傅容有了江沅要挟人质,逼得所有人一退再退。 傅楚狰狞抽搐着俊面,「啊」地人流中、发出一声绝望暴喝的悲鸣。 江沅亦然什么也无法言语思考了,双足轻飘飘,就像脚不沾地。她被那人挟着走,像挟一具木偶傀儡似地,丝毫动弹不得、不敢有任何反抗动作。刺激到这个男人,或许,只要一句话、一个神情与动作。她必须安静忍耐,必须无条件依从。她看见傅楚的眼神里,盛满了太多太多的痛楚与绝望。他一定在想:自己的弟弟,会弄死自己的妻子……而这个弟弟,从前,他歹毒嚣张,依仗着他的权势一次次作恶、草菅人命,称霸整个京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他呢! 他的处理方式是一味包庇纵容,觉得自己有所亏欠,一而再、再而三容忍,甚至还替他收拾烂摊子…… 曾经这个最最溺爱、觉得有诸多亏欠、想尽办法去弥补、一直将他亲自养大的亲弟弟,如今,他就要杀死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肚里还有他的孩子…… 江沅不敢再去看傅楚的眼睛。 天空飘下起了皑皑的白雪,大红的喜字在府宅处随处张贴,风掀飘飞,笙歌唢吶骤然停了,好好的一个婚礼大喜之日,仿佛就要变成丧事。 外面前来道贺的宾客满座,一个个全都站起来仿佛世界已乱套。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有的甚至说:「这是在排演什么戏给我们看吗?」 …… 江沅被那傅容拽上了一匹马,出了府门之后,驾地一声,扬鞭而去。 傅楚这才勐地一震惊晃神,发了狂似地,命人赶紧牵来快马,紧跟着两人方向风驰而去。 新郎官江烨眼见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情势,新婚妻傅琴也吓得脸色煞白、完全不知所措,他赶紧对傅琴劝道:「你放心,你嫂嫂不会有事的!我马上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傅琴哭得眼肿如核桃,紧拽着新郎的手:「要是我嫂嫂有个三长两短,出事了,我不会和你成亲的!」 江烨吓了一跳:「你放心!」 赶紧也翻身上马,追着前面马匹疾速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了 第49章 他就要死在你手里了 京城冬日的街道巷口遍地荒冷, 雪虐风嚎,人烟稀少, 就连平时吆喝叫卖的小贩行人全都不见了。 这大概是腊月里最冷的天,折胶堕指,大片大片鹅毛般雪花被风吹得东歪西斜,仿佛成了一道又一道障眼的白纱。 唯有马蹄踏踏的声音此起彼伏, 充斥整个街头巷尾。 江沅被傅容挟持于马疯狂跑在了前, 傅楚和江烨等一行侍卫紧随在他两人后面。 江沅感受到腰腹剧痛,身子连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傅容怎么给她挟持圈在身前马背上,她就乖乖地, 不敢有一丝挣扎反抗。 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疯子。 江沅感觉自己性命或许就在这发疯已走火入魔男人的一唿一吸之间。 他令她手脚放哪里, 她就乖乖地听话。 心头的声音一遍遍催促告诫着自己:没关系的,江沅!你的丈夫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 你不会死, 你不能死! 你要冷静,要想办法拖延时间稳住这疯狂的男人。 鸦羽绸缎般的长黑髮随风四处飘散开来,天地间白茫茫迷濛成一片,风扬起那疯狂男人的黑色衣角,恐惧至极,像恶魔不慎逃到人间。 傅楚把手死死紧勒住缰绳,两只眼一瞬不瞬连眨都不敢眨直盯着前方,丝毫不能松懈。 他的额头, 早漫起一层又一层冷汗。娘子!娘子! 头脑空白茫然无措至极,唯一的清明,仿佛就只剩下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前, 保证不将前面的马匹跟丢。
第91页 江烨勐扬起手中的马鞭,终于追上了傅楚。 他本欲好声好心地劝慰说:「你别急,大嫂她肯定死不了!」 傅楚扭过侧脸恶狠狠就是一眼。 江烨心中大惊失色。 男人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急?! 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当然不急! 江烨被这样目光所震慑气到,很想怼回去,并劝他冷静。 然而,他到底不敢说。 江烨一边策马一边感到茫惑:很早之前,他受人万金所驱使,要取这个男人的性命。 传言中,这个男人是如何如何厉害了得。 江烨觉得自己很傻:他当时,如果早知道男人心中的软肋——人家都说,打蛇打七寸。 那江沅不就是这个男人的七寸吗? 捏住了江沅,不就等于制住了这个男人? …… 他就这么头脑混乱地胡思乱想,骤然震惊恐惧害怕起来。瞧,自己在想些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想起了江沅平时里对他的种种恩惠好处,不禁也跟着鼻翼酸楚,提心弔胆起来。对这傅楚是真正的同情起来了! 几乎已经能够体会到现在的傅楚,大概会是怎样的心境与状态?! 「大哥,大嫂她一定不会有事,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大嫂她人那么心好,又善良,老天爷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傅楚这才稍微情绪清晰稳定了一些,从喉头重重嗯了一声。 江烨的心紧跟着一缩,越发替这个男人感到酸楚、复杂起来。 他平时是多么威风冷峻的男人吶! 任凭雷打了都不见一丝慌乱。 他们骑着马,一前一后,也不知转了多少条街道,拐了多少条巷口。 骤然,又是一条冷寂空旷、被白雪所覆盖的长街,前面断墙烂桥,有隐隐的青山,横阻在几个人前方。 傅楚握着缰绳手不住地颤抖,像病人正马背上打摆子。 傅容带着江沅展眼消失不见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江烨赶紧跟上来,驻马停在皑皑的山脚下。「大哥,现在怎么办!这儿有好几条山路,咱们却不知究竟该去往哪一条?」 傅楚越发全身抖了个哆嗦,黑暗般恐惧袭上心头。究竟该跟去哪一条山路?!如何选择?!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復。 「你去那边——」 他还没来得及命令嘱咐。江烨勐然跳下了马:「大哥,您瞧,这儿有一支金玉簪子,赶快看看,是不是嫂嫂的?」 傅楚疯狂地颤着手把金玉簪子从江烨妹夫手里夺过来。「是她的!对,这是她的!」 他把那支簪紧紧捏在手里,贴紧在了胸口。 江烨:「看簪子掉落在此的情形,那么,他们会不会走的就是中间这条路——」 一句话仿佛惊醒梦中人。 傅楚把马肚子使劲一夹,便按照最中间的那条小山路驱使前行。 娘子啊娘子! 他想: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或三长两短,那么我也跟你一起—— *** 天空中飘浮起一缕缕云带,云带细长灰暗,横跨苍穹。雪从鹅毛般又下成了的细小冰粒子。 山谷中马蹄声回音阵阵,偶尔有几只雪狼的呜咽哀鸣。 江沅跟随着傅容,就这样被他一路疯狂挟持,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山。 雪是干净洁白的,和他两个尘世间凡人的衣服颜色形成浓烈对比。 一黑一红。 滚着白色貂毛狐裘的大红氅衣压根儿就不耐这冰雪世界的寒冷。风像是刀子似地割在江沅的脸上,嚯嚯生疼。 傅容命江沅急速下了马,停在一株株挂满冰稜子的大树下。 接着,又听见一阵风哭狼嚎,江沅三魂已经快没了两魂,脸白如纸,她大口大口艰难疲惫喘息着。 不过,却依旧拼命维持镇定,表情不露声色,从容安静,和这男人斡旋着。 「这个地方可真美,美得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 江沅不敢有丝毫回应,手捂着胸窝子,唿吸还在急喘。 男人忽然停止了脚步不走了,站着身感嘆起来,不知是否是这壮丽干净的琉璃世界、给他脑子携带来了清明。 他没了之前的那么多戾气和疯态,弯起了下腰,用手竟捧起了雪一把把玩脸上浇。 江沅默不吭声,只小心戒备盯着打量他。 他用手捧完了雪,往雪地上倒下又一趟,四仰八叉的姿势,仰看着头顶浩瀚苍穹。 他忽然说道:「我出生的那日,天上,也是这样干净又白的鹅毛大雪下着,那天,据说是个冬至……你说,这人吶,究竟奇怪不奇怪,干干净净地来,结果却是……」 江沅只静静地站着,像个雕塑一动不动。 傅容道:「你坐啊!坐这里!」 他用手拍拍身侧的雪地,语气浮躁很不耐烦。 江沅听话,便挨着他一同安安静静坐下来。 江沅心想:切记不能跑,不能熘,不能乱了阵脚,以自己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这男人如今扼死自己怕比踩似只蚂蚁还简单容易…… 江沅忽然轻声地说道:「那么,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想必肯定很难、很冷,很不容易……」 傅容呵地一声,双手支撑着后脑勺:「我这个人命很贱,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恰巧那年闹蝗虫旱灾,我父亲已经被人打死了,就为了去找吃的!一家几口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突然又生下我,就等于是多下了一个会张嘴的蛋,她扬言狠着心说要掐死我,因为她实在养活不起了……」
第92页 江沅心想,可恨为什么他老娘不把他当初活活掐死,这样,人间也少了好多冤魂苦鬼…… 「是我大哥好说歹说,劝母亲把我好好地养下来。并保证,如果养不起就由他来养,他总会想办法的!」 「哎,我打一出生身子骨就弱,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得大病,两三岁了都不会走路,活着也是白费口粮,于是,我大哥就想尽法去给我找郎中治,给我弄吃的……」 江沅:「……」 夫君啊夫君,你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坑死你不说,还坑死那么多的好人。如今,就连我这肚子里的孩儿也都快被你…… 江沅打心底冷冷地讥讽,面上却很淡静微笑说:「是啊,你有一个待你很好的大哥!」 她不敢再多说一句,害怕一不小心会刺激到这男人。 傅容冷声笑道:「他不是如今有你了吗?呵,怪道世人常说,红颜祸水,大多的男人都属见色忘义……他如今有了你,我这个兄弟又算什么呢?」 雪豆子打在山林中啪啪地发出细响。 江沅继续默不作声,装没听见,不敢再接话。 雪风依旧刀片般吹拂。 十方世界唯有风啸寰宇,天地太冷太苍茫,极眼之处,一片雾茫茫的辽阔与混沌。 这男人是真的稍许清明理智了。也真没了之前的疯狂与狰狞、甚至深仇大恨。 雪是这么的干净洁白,在面对被弄污浊、被弄骯脏生命,它或许是想善意地去清洁对方的灵魂。 江沅忽然被吓了好大一跳。 傅容双手捧着脸,先用雪水一捧捧洗着抹着,忽然,洗着洗着,埋头失声痛咽,肩膀剧烈地抽搐——他竟在哭。 江沅慢慢地站起身来,表情满是不可思议。 趁这个男人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当口,赶紧熘走?跳? 她快速仰望着四处山林四周——那匹马就拴在不远处树下。 她正要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一步步后退。 傅容豁地站起身来,双手握拳,盯着她,目光阴鸷,表情兇狠。「嫂嫂,你想走?去哪儿?」 「……」 江沅到底没敢再有丝毫快速逃离的念头。 事平之后,江沅几乎于命悬一线中,常常忍不住回想起她和傅容这一幕: 她这会儿,真的对生没有抱有任何希望。她感到撕心裂肺的压抑与绝望。小腹一阵阵搐紧抽痛。 孩子!孩子!她和傅楚的孩子! 极具奔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一颗颗往眼下掉,所有一直努力维持的沉稳与努力表现的冷静,统统溃散不再了。 天气寒冷不说,雪风灌肠,她整个身体都快被冻僵了,双唇早已冻成了紫色。眼看就要倒下去,她把一捧捧雪拽在手里不停地往地上发泄、怒砸。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就算这个男人不扼杀死她,不弄死她肚里的孩子,然而,这样恶寒酷冷的天气,她作为一妊娠数月的孕妇,能不能撑到夫君傅楚找到自己那刻,她一点点希望也没有…… 男人就在这时,把手忽然徐徐伸向了江沅微微隆起的小腹。 江沅大惊失色,「你想要做什么?!」 傅容的表情莫名变得很复杂、令人玩味,甚至忧伤。「我们傅家总算就要有后了!」 江沅的眼泪大股大股往下流,她神疲力乏,微微颤动着焦干的蜡唇,分明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厌恶绝望地闭上了眼睫毛。 傅容忽然在这时又继续说道:「真好!」 他一边轻轻用手抚摸着江沅小腹上的绸棉衣料,表情中,终于泛出一丝柔情。「算起来,他出生以后得唤我一声小叔叔!」 江沅心中越发厌恶不止。「他如今就要死了,或许,今天就死在你这个做小叔叔的手里!」 傅容表情恍惚,一震。 第50章 嫂嫂快走 如果按马匹踏在雪泥上的足印, 一直往上驱行,说不定此刻现在的傅楚早已到了, 见着了江沅两人。 偏偏,就在快要达到他们两人所在之处时,途中发生轻微的雪崩。马匹肯定是行驶过不去了。 在这个节骨眼,生死关头间, 竟然发生这样的意外, 傅楚和江烨立马从马背上跳下来。 江烨说:「大哥,咱们赶快从这里抄小路跑过去呀!」 傅楚想也不想,二话不说, 脱下狐裘大氅, 这累赘之物,连并身上很多碍事的东西也扔掉, 气喘吁吁往前面雪崩山上跑。 江烨和傅楚一个在后,一个在前。 江烨行走江湖多年,自持体力勇勐,可是,然而,惊诧于傅楚的疯狂——他整个人几乎用尽所有生命的力气一直往前跑,跌跌撞撞,一会儿摔跤, 一会儿被什么东西绊倒,雪地上湿泞路滑。江烨连忙说:「大哥,你, 你也太快了!」像鱼儿离开水里一样,他大口喘着气。傅楚哪还有功夫理他,他的脑子有很多可怕的想像和画面不停在眼前回烁——这样的天气,这样恶劣寒冷酷毙的环境。 江沅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江烨好容易步履仓匆地追上他,从身后轻拍拍他的肩,「大哥,你怎么了?大哥?」 江烨见傅楚脸色惨白,比刚才之前身上的慌乱惊惧更厉害。 傅楚发了疯似把地上雪往脸上一下下拍似试图冷静,他肩膀剧烈抖不停。「她肯定死了!我这会儿赶过去,还有什么用?!我是个没用的丈夫!她死了!多半已经死了!」
第93页 江烨不知怎么安慰,如此恶劣严寒,是啊,何况江沅又是个孕妇,能在这样的环境躲过这次灾祸吗?就算平安躲过了,可会不会……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劝慰,「大哥!大嫂她吉人自有天相,你要相信她!她那么聪明,肯定会想办法脱身的!」 傅楚拼命发疯摇头:「我为什么当初不掐死他!为什么不掐死他!」 江烨:「你说……你那兄弟?」 傅楚眼眸血红,像个时刻会咬人露出锐利牙齿的狂兽:「老子掐死了他!如果,我母亲一给他生下来,我就把那畜生活活勒死,那么,我也不会有今天!」 老天爷!这,难道就是你给我准备好的惩罚吗?养恶纵凶的惩罚! …… 江烨也只能轻轻嘆了口气:「是啊,早知今天,你又何必当初呢!」 「快走吧大哥!要是嫂嫂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妹妹这辈子的婚事也完了!」 他尽量把语气放平静轻松,试图鼓励安慰。两个人,在白皑皑的雪泥山地,就这样又加大了体力继续往前疯狂奔跑。 *** 「你一直就在向我们传递你的感受,你现在,过得很痛苦,你失去挚爱,感觉被全世界遗弃了,所以,你发泄的方式,就是拉活人殉葬,见不得别人的幸福,你甚至还要让人陪着你一块儿感受痛苦……」 「可你,懂什么是真正爱一个人吗?」 「……」 「爱一个人,是要想法把自己变得更好!」 「你恨你大哥,理由很荒谬,竟是因他当年为亲人復仇而害你成了残疾!可是,你不也是傅家的一分子吗?你的责任?你和义务究竟在哪儿呢?」 「人,这个字写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更更荒谬的是,有的人这辈子都不明白他招人厌恨的原因!他把自己的痛苦宣洩在别人的头上,仿佛才得以解脱释放——想想这么些年来,你哥哥,用自己的血为你铺就一条荣华富贵光明路,你一路上,仰着他,踩着他鲜血,恣意放纵,谋害人命——」 「而被你谋害的那些性命,他们因你承受的苦痛又去找谁报呢?」 「你的妻子,至死都不要原谅你,这是你应该得到,这究竟怨谁?怨我?还是怨你哥?」 「你若是真爱你妻子,你就应该去切切实实感受体会她的痛苦?你让她竟爱上了一个亲手残杀死姐姐的男人,她情何以堪!」 「爱一个人,是无论他过去有多么大的罪恶和阴影,都会因她走出来,想方设法把自己变得更好,不是么?」 「你自私!在你的眼里,别人对你的好,都是理所应当;而对于自己所犯下的错,从来就是视若无睹毫不在乎?」 「你到底是真爱你的妻子桑榆,还是爱你自己呢?」 . 「……你什么意思?」 这边,江沅和傅容到底进行了一场长而安静的对话。 江沅说:「我的意思,如果,你真爱你妻子,断不会荒谬到想以这样疯狂极端的方式——托人下水,让亲人伤痛,以祭奠你心中伟大的爱——所以,除非你爱的是你自己,你对桑榆,不过是因她是这世上唯一待你另眼相看的女孩儿!在全天下所有人都轻视瞧不起你时候——用你的话,他们每个人看你的目光都布满深仇大恨与厌恶,可是,唯有桑榆,她是不同的!她视你为天、视你为生命,在她的心中,你顶天立地,是个血性有担当的男人……」 傅容抖着肩膀哭了,嘶声力竭。「你胡说!给我闭嘴!还不快给我闭嘴!」 江沅又道:「她这么一死,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尊严信心也没了!更何况,她最后还那样恨着你、厌着你,带着对你仇恨厌厌离世!」 「你失去的不是桑榆,失去的,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你的尊严,你的骄傲体面……而你爱的也不是桑榆,你爱的,是她给你带来的那种从未体会过的满足感,所以,你最终爱的,还是你自己!」 「你心痛吗?不,你心痛的也仅仅是你自己而已!」 「哎!」 她又轻轻嘆了口气。「如果此刻桑榆在天上看着你,她会做什么感想呢?」 「……」 四合万籁俱静,时间慢慢停止。傅容徐徐从雪地上站起来,也停止了哽咽咆哮。 江沅见他似乎听得有些明白了,慢慢地又说道:「今天,你真把我杀死在这儿,一尸两命,我想试问你一下,最后,你心里痛快吗?」 「你看见你哥因为我出事而悲痛欲望,你就痛快了吗?他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回报他?」 「你说,小的时候,连母亲都会抛下你不管,是你这位大哥,不顾阻拦,背着你过一重又一重山,去求大夫问药,但凡你还有一点点人性,你反思自己这样是对的吗?」 「爱一个人,会因为对方而把自己变得更好!你哥哥做到了,他因为我,慢慢地去改变自己,学着放下,并用宽厚的眼睛去善待这世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戾气……他这样的爱,理应得到我的怜惜尊重和回馈,不是么?!你妹妹傅琴她也懂,有人医治好她的创伤,她学着慢慢站起来,接纳自己……」 「而我……」 她顿了一顿。傅容勐地转过身,目光复杂阴鸷看着她。 「我错了!如果,我真爱你大哥,就要学会去接纳他带给我不一样的亲情,哪怕,你是个这样的人……当初,是我急躁了!不错,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害怕你,就连刚刚都觉得你让我噁心反胃,很不想看见你……但是想想,假如我换个角度从一开始就去接纳你,改变你,用另一种方式去教导你,你会不会不一样?」
第94页 说着,她用手摸摸自己肚子,柔而轻声地说。「他是你的侄子,你是他的小叔叔,你和他,有着撇不开的血缘亲情——我现在,就用他来打个赌,你是善良的,其实,并不会伤害我们母子的,对吗?」 江沅这一刻的心机,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她对这男人居然说这样的话。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是啊,这是个赌注!老天爷,皇天菩萨,但愿能够保得住她,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傅容终于静了下来,半晌,语气嘶哑僵涩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们母子性命了!」 江沅颤然大震,眼露狂喜。 「你说得对,我自私,我无耻——」 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修长的身形立在雪地里,像个僵硬的雕塑。 「大嫂!」他忽然勐地转过身来。江沅猝然又被对方吓了一条。他接着以半跪半蹲,姿势痛楚表情在她面前。眼神充满激动,像是压抑什么。江沅看得怔住了,双眉提防地轻轻蹙拢。 傅容把身上的黑色大氅也不知为何,竟轻轻披在她的双肩。江沅又是震惊不已。傅容悲哀地翘起了嘴角,低低地失笑。「你还是别冻着了!」 他又说:「你说得对,我第一次见桑榆的时候,总觉得她的眉眼五官和你颇为相似,我并不是真正爱她,原来我,我——」 江沅像看妖怪似地,静静地,不敢说话了。紧接着,有雪球在山坡下一团团滚落声音,还有一声声野狼的孤鸣。她感到异样恐惧。 这个疯子,他想表达什么? 「我问你!」 他忽然岔开话题,正色地问江沅。语气与眸光中有期盼,几分迷醉与哀求恳。「你说,你会因为爱我大哥,试着去接纳我,包容我,改变我,你说的是真心话?」 江沅点点头。「是真!」 傅容又说:「那好,我再问问你,我若是因为你,愿意脱胎换骨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会喜欢上我一点点吗?会原谅我吗?我还会有机会去赎罪吗?」 江沅:「……」 「你快回答我呀!快呀!你快回答我!」 他几乎用命令愤怒的口气,情绪浮躁激动到了极点。 江沅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越发像看一只怪物。 「呵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苦笑着,「你那些话都是骗我的!你说的那些漂亮话,不过是想哄我放过你们母子!我傻,真傻啊!居然被你的这些漂亮话打动了,心里产生一丝丝甜意醉意!幻想着,原来,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人不嫌弃我、不会放弃我,她愿意,愿意给我——」 「……」 江沅很想去哄他,再来一点点甜蜜欺骗,告诉这人,她会,她也愿意……生死关头,也许,只消那么一句两句。事实,她也在不断地强逼着自己。江沅,你说呀!你倒是快说呀!再说些好听的话给这男人,哪怕是—— 「就像你对我大哥那样,不求你对我全部像他,哪怕只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江沅恨不得双手拼命砸着自己脑袋。 事关生死!她说呀!她得说呀!必须得说! 山岭寂静,他还在凝望等待着她。 忽然,一阵野狼的长鸣嚎颡。有一匹肥大的雪狼,它的脚映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足印子,慢慢地,朝这边冷漠走来。 江沅和傅容都没注意这匹肥硕雪狼的慢慢朝他两人走近,只一味沉浸在各自的对话纠葛中。 最后,还是江沅慢慢地用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那狼所走向这边的方向,示意傅容:「狼!有狼!」 傅容是个窝囊废大怂包,这时,眼看有一匹野狼过来,吓得当即三魂丢了两魂,再也顾不得什么,踉踉跄跄,扔下江沅就要跑。 江沅的脑子这一剎有无数的画面影像在闪烁回放。从小时出生,再到闺阁少女,再到嫁给傅楚……都说人在临死之前,会将自己这一生快速匆匆过一遍。 那个怂包窝囊废还在逃,丢下了她仍在原地,眼看那匹雪狼勐地一伸兇恶锐爪,就要狠扑过来。 野狼口里发出一声嗜血兴奋的嚎叫。 时间静止了。 天地在崩塌。 江沅闭上眼:傅楚!傅楚!你快来救我!救我! 骤然,就在这时,极具诡异性复杂的一幕,那男人,竟停止了逃跑,勐地转过身来—— 「嫂嫂!嫂嫂!快走!走啊!走啊!」 *** 寒风像无数把尖锐的小刀,在寰宇间肆意狂啸着。 傅容最后的结局是死于狼的利爪锐齿撕扯下。 他的两只耳朵都被狼咬掉了,鼻子也被咬没了。脸上血肉模煳的一团,浑浊的血,在干净的雪地里仿佛成了鲜红泼染的硃砂。天空这时异常的蓝,山的白,四野开阔明净,江沅在趁着对方与狼搏斗的空当,出于恐惧与本能提起裙子就拼命跑。 耳旁隐隐是身后狼的咆哮吼叫,与人的撕扯声。「快跑!快跑啊!嫂、嫂——」 接着,那男人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能够发出了。 有人突然在这时一把紧紧接住搂抱了她。「娘子!是我!是我!我是你夫君啊!」 江沅恍恍然抬起脸,借着被风雪瀰漫模煳的眼睛一望。「夫君!」 的的确确是她的夫君傅楚。 傅楚一边把她紧紧搂抱着,一边情绪亦激动不已,要查看她的身体到底有没怎么样。江沅已是吓傻了,呆住了,一味拼命摇头。后来,待几个人彻底平稳情绪,回过头走去看时,才发现,傅容被那只狼已经咬死了。
第95页 何止是鼻子耳朵! 江烨最冷静,率先急忙冲过去赶走了匹雪狼,「你们都别过来!」他不停挥手说道。「我怕,会吓着嫂嫂!」 血淋淋一块肢体死死叼含在那匹已被江烨砍死的雪狼嘴里—— 是傅容的右手胳膊。 第51章 尾声 初暖乍寒之计, 桃花一簇簇院门内外绽放。春来了。 去年往昔早已枯掉的陈旧草木,又茁壮抽出了嫩芽。 阳光安恬地洒在台阶前的水磨地面, 江沅终于就要临盆生了。 傅楚焦急地背着两袖在门外踱来踱去,听着妻子在里面传来的阵阵痛吟,好几次想要踢门冲进去。 「哎呀,相爷!这是女人的产房啊!您不能进去!您千万不能进去!」 乳母丫鬟拦的拦, 挡的挡。傅楚越发急火攻心。 他指着下人骂道:「她在喊痛!你们一个个是死人没有听见吗?!她到底会不会死!会不会!我要进去见她!如果生孩子这么痛, 干脆就不要生了!」 乳母丫鬟面面相觑。「那个相爷……女人生孩子怎么可能会不痛呢!」 傅楚的老娘生了七个八个,其实,像生孩子这种阵仗他也应该见惯不惊。终于, 哇地一声婴儿啼哭。 产婆将一软绵绵肉乎乎小圆球抱出来。「是个小公子呢!相爷, 恭喜您了!」 江沅在里面躺得满头汗水打湿枕头,孩子生下来了, 嘴角一抹满足的微笑终于轻轻浮起。 傅楚双手打颤,生下来了……他的孩子,生下来了……居然手伸过去,迟迟不知如何去承接。 他笨拙地,小心地,将孩子轻轻接在手里,用自己脸挨着小肉球的脸,只觉人生如梦。 忽然, 他赶紧放下孩子交给了奶娘,径直赶快撩了帘子冲进去。 他同样用笨拙的手去握江沅那双被汗水濡湿的手。「娘子,真是太辛苦你了!」 江沅躺在榻上轻轻摇头, 「一点也不辛苦!夫君,我们终于有孩子了,再多的痛,都是值得!」 男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乳娘刘氏喜滋滋也又将裹着襁褓的孩子抱进来,说道:「相爷,小姐,给小公子到底取个什么名儿呢?」 取个什么名儿……刘氏又将孩子轻轻放在江沅的床榻边,江沅用手轻轻地刮婴儿的鼻樑和肉乎乎小脸蛋。 她越看越是怜爱感动不已,夫妻俩相互对望良久。江沅道:「相公,你听,外面有喜鹊叫唤的声音,春天来了!」 她想了一想,「要不,就取名作春生吧?咱们给他取个名字,叫傅春生,你看如何?」 春生,春生……春天来了,冰消雪化,冬日的一切寒酷都已结束了。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