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相思尽》 第1页 莫道相思尽 作者:子不顾 文案 (初稿)她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岁的年纪,她离开的时候,也不过正值豆蔻…… 再次相逢他已是弱冠翩翩,他说,你是不是连我叫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过也是……连人都忘得干净,还记住名字做什么? 她尚未开口,他便又道,若你当真将我忘了,那真是该千刀万剐才是…… 只是,她哪里敢忘记呢,只因他是她心尖尖上的人,长长久久,从未离开。只是她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沐青阳,云华(连枝) ┃ 配角:祁桓,少潼,苏意,云褚 ┃ 其它: 第一章春情归燕来 还是那般晴好的天。 今年东君来得甚早,还未至二月,满城的花树便都打了苞。抢了先的都早已夭夭地开了一树,风一过,枝子左右摆得欢腾,花便窸窸簌簌地落上一地。丝毫不见得春寒料峭的模样。 这般天气,连燕子都归来的早些。 照理来说,此时当是赏花赏景的好时候,街上行着的公子小姐无不是或举着摺扇装风流,或捏着团扇作娇羞,倒有一人十分特别,只自顾垂头,步子迈得极缓极慢,却好不自知。心里头反倒是纠结着这路虽有些年头不曾走过,怎的长了许多。 一阵春风袭来,掀了她的衣袖,几片花瓣和风而来纠上了她的肩头。 她蓦一怔,停了步伐。 只因着这一春暖风突令她想起一个同这个时节一般的名字来,轻悄悄地从她的心尖上袭过,不晓得究竟是该怀念,还是不该。 云华有些惘然,攥着方才被风吹起的袖角,不晓得自己从那般遥远的地方跑来做什么。自己分明生于姜国,又因着什么缘由,偏生要跑到这千里迢迢的觐国皇都的大街上来? 这般思忖,却愈加迷茫,可总得给自己找个出因由来,于是只得感慨,自己好歹也在这片土地上待过五六年这般长久的光景,若说是来怀念自己的总角年华,也是该的。 再者这觐国上下皆以花树为奇,方沾春月,便满城皆哗拉拉地开上一树嫣然,绛紫绯青,灼灼夭夭,一簇烟霞。是以春月,入了觐都的人大抵会恍惚自己是误踏了仙境。尤是过了风,满城满街便都着了厚重的花蘼,迎香扑面,说是一派风雅,也独有人厌它俗香。 不过说来也怪,兴许是一方花神独独荫庇觐国。姜国虽与觐国为邻,却连近两国交邻处的地界也几乎见不到这般漂亮的花树,云华也只不过在姜国的皇宫中稀稀见过几株开得这般好的树罢了。又因着她自小便十分喜爱觐国的这些景,于是便又顺理成章地添上一条理由:她是来春游的。 于是在自己怀总角和念旧景这两层上皆找足了理由出来,云华心里头这才算是坦然了些,便抬起脑袋吁出一口气来。 可偏偏说什么“冤家路窄”是为平常,这一口气还屏在胸口未唿出去,只因一个背影便将她惊得险些背过气去。 那一瞬,全身的毛髮似乎被扯住一般,也谓作毫毛倒竖。云华瞪着街边那个人影睖睁半晌,随后那人的脸微微向她这边侧了一侧,瞧见那张熟稔的侧脸,她便又似被击中了门面,恍惚得一阵晕眩。 她是万万没有再想过,这辈子还会与他再次相见。 那人站在街边一处摊贩旁,手上捏着一枚摊上贩卖的面具,目光愣愣地落在上头,许久未动。不知道在寻思什么,大抵是在发愣。 云华瞧着他手上的面具,便想起从前的一桩事来。 那时候,她才嫁与他不久,因这两人中间的姻缘委实是因着些误会而牵上的,于是此人是极为不愿的,而她却是没有什么所谓,只因当年他们着实年幼,她便觉着不过是多了个玩伴罢了,倒也比先前有些乐趣。 只是那小子从来不愿同她嬉玩,且很是嫌恶她。兴许是因他那时为着这些个缘由而不能娶她当时的那个姐姐,只得错娶了她,便因此记恨罢。 他那时确确中意的其实是她的那个姐姐。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后来那些误会,只能将她错娶进门。于是他是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的。 只是没有人同她一道玩耍实在无趣,她便只得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正巧当时他的兄长青墨带给她一只亲手拿檀木刻的面具来予她解闷。 那时青墨待她比他要好上很多,且又比他们年长沉稳,尤令她想起她早夭的亲哥哥,便异常依赖他。 她见了这面具很是欢喜,只是十来岁的娃娃都喜爱些斑斓艷丽的物什,于是嫌它太过单调,便起意给这面具涂上大红大绿的颜色。 不过但凡她有些什么好玩的物件都总是想着她的夫君的,于是她一手捧着檀木制面具,一手抓着毛笔很是开心地问他,夫君,夫君,我们一起来画好不好? 他每逢见她却总一副极不开心的模样,沖她嚷道,同你说了不许你唤我夫君!说罢便扭头离去,理也不理她。她扁了嘴,眼中含了泪,十分委屈。而每每这时,青墨都会揉揉她的发顶,宽慰她道:“青阳尚小,还不甚懂事,还要连枝多多担待他才好。”说罢便也执了笔,同她笑道:“来,兄长同你一起画。” 是了,他的名字唤作青阳,他叫青阳,沐青阳。 涂毕,她欢喜地捧了那只花的绿的在如今看来的确算不得好看的面具问青墨,兄长,你觉得好不好看?青墨笑道,连枝画的自然是这天上地下最好看的。 对了,她那时候叫连枝。连枝,连枝,她反覆吟着这个名字,到口中却似乎十分陌生。 青墨兄长说好看,那定是好看。于是她又满含了欢喜地拿给她的夫君看,他却一万分嫌弃道,能画得这般丑陋的,怕这天上地下也只你一个了。说罢便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面具,套在她脸上,哈哈大笑道:“你便这么戴着罢,恰好能挡了你的脸,免得令我瞧见你徒使我心烦。” 她在面具下瞧他笑,心里便也欢喜起来。他那时是不大常对她笑的,但在她同他大婚之前,宫中遣来训导她的女官大人便告诉过她,应常令夫君展笑颜、令夫君心中欢喜。她虽然不晓得如何能令夫君欢喜,但如今他笑了,应当是欢喜的。 她便以为只要天天戴着这面具,她的夫君便会觉着欢喜了。 于是之后的好一段时日里,她天天戴着那只面具,想着能令夫君开心,他便会经常同他笑了。甚至是在寝食之时,也不愿摘下,让伺候她的婢子很是为难。 忆至此处,云华不禁嗤笑,在心里狠狠将自己鄙夷地蹂躏了一番又一番,才不觉这般丢脸了。 自己从前竟然那般愚蠢。云华觉得,那时他于自己那般,如今她仍能再次踏入这片土地,想来自己的心怀定是十分广阔,大抵“虚怀若谷”这个词当是来形容她的。又嘆一口气,想,这人若是怀念起什么东西来,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第2页 甫一回神,却瞧见那人已朝这边走来。云华心中惶惶一阵慌乱,左顾右盼也没寻到避处,现下一跑又更惹人眼,心里便一转念,有句俗话道:女大七十二变,都赶得上那传说中上天遁地无所不能的行者孙了。过去这么久,他也万认不得她罢。便索性站着不动,坦荡荡地看着他朝这边走来。 她这才仔细瞧了他。 他依然这般出尘。有雨后新兰之闲雅,行云流水之潇洒,翩翩风雅,绝代风华。 风乍起,惊起广袖翻飞,翩若蝴蝶,恍若谪仙。 她不记得从前她若与他并肩是如何一副模样,总之如今她也只算得上是勉强及上他的肩。他的容貌依然是那般出众的,眸畔流转,似是要生出春花明媚。可现下眉头却是淡淡蹙着,着实惹人心疼。 云华嘆了一口气。以他这般模样,这些年来身边的女子也定是不少罢。復又垂了眸,不晓得他与她那时候的姐姐成了没有。这么一寻思,自己心里却好像不大舒服。 他轻轻擦过她的肩头,径直走过去了。 他果然没有认出她来。 云华再嘆一口气,原本是怕他认出来的,可现下遂了自己的愿,却又缘何嘆这口气呢。心里头竟突然有些空落落的,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伸出手来想捉一捉他的衣袖,想唤他一声。只是手却晚了一步,没能碰到半片衣角,嗓子里也始终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来。 于是她便只再瞧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道罢了罢了,又宽慰自己指不定是认错人了的,便要转回身去。 可谁知那人却先她一步转过身来。 两人对站着,她张了张口,一脸惊诧,一颗心脏连同五腑都不自在得几乎脱腾而出,耳朵根子也烧得厉害。 她欲转身,他却先蹙了眉,眸光浅淡,轻声开口道:“你倒是十分眼熟。” 云华被这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兀自揣摩他口中的“十分”是什么意思,是他认出她了,或者是他身边有人长得与她极像。又想到那句女大七十二变比行者孙还行者孙的话来,推测大抵应该是第二种罢。虽是如此,额上却出了一层薄汗,这东风再一吹,着实有些凉薄。 云华正欲逃开,却好似生在那处丝毫挪不动半分,惶恐得不知当如何才好,谁知他却又走近两步,定定瞧上了她的脸。盯了半晌,又觉着自己兴许是认错了人,正欲离开,便见眼前的女子通红着一张脸,一手抚着自己的颈喉,另一只手朝他左右摆了一摆,似在示意她是个哑儿,说不得话。 于是方要迈开步子的他便又起了兴趣,挑了眉,故作姿态道:“这皇都想与我搭话的女子确实不少……”又瞟了一眼她涨得通红似快要将自己憋背气的脸,唇角含了浅淡的笑意,“可你这种方式还委实特别得紧。” 云华也委实有些锋芒在背的感觉,心道这厮果然还是与当年一般喜爱顾影自怜。可又听他道:“你万不是要将自个儿憋过气去,然后顺理成章要我带你回去罢?” 云华被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便终于吐了憋着许久的那一口气,摆摆手便转了身要走。孰料那厮今儿是打定主意不让她走了,朝她背后道:“你方才不是要叫住我么,怎么便要走了?” 云华又愣了一愣,转头便要撇清,结果刚说个“我”字便被他打断,声音里带着些许戏嚯:“哦,原来你当真是个哑儿,”低头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面具,神情很是自然,“一个‘我’字说得果然有些不清不楚。” 云华登时失语,觉着今天这档子事做的实在是丢脸万分,脸又涨红一分,心想着这地方可能风水不好,不宜久留,又或是今日的黄历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宜出门,总之万万是不能再待下去的。她的道行还欠他一些,这厮她是惹不过的。又欲抬脚,这厮的一句话又让她险些栽上一跟头。 他只是长长地嘆息一声,声音些许失望些许落寞,她都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道:“你还要矇骗我多久?” 云华大惊,睁大了眼觉得自个儿兴许是做了场梦罢,恍恍然向前挪了两步,那人却从身后跨上两步拦在她眼前,一只手扣住她的腕,语气中带着些许质问似是还有些许哀怨,表情亦是此般:“你……是不是连我叫什么也忘记了?”顿了一顿,“……若真是这般,那真真是该千刀万剐!” 最后一句说得极狠,末了,又觉着自己好似太过了些,于是放开她的腕,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眼神错开她,盯着远处一株花树怔仲半晌,继续皱着眉头哀怨地自嘲般喃喃:“也是,连人都忘得干净,还记住名字作什么。” 云华怔了一下,有些不忍。他这般光华自在,这般骄傲,定觉得被人遗忘是一件十分失颜面、伤自尊的事情。于是迟迟开口:“沐……沐青阳。”好些年不曾叫过,就算那时她也是总唤他“夫君”的,所以此番开口,十分生涩。 听她唤他,他的眸子似乎亮了许多,表情也欢愉了许多。可这厮好像今天打定了主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復对上她的眸子盯了半晌,疑道:“你不是从前都唤我“夫君”的么,如今怎么改了口?” 云华霎时便有一种受了滚滚天雷,神仙飞升的感觉,噎住半晌,无从开口。 第一章春情归燕来2 正巧又一阵风吹来,将一旁花树的瓣儿掀了几片过来,拂了他们一身,云华回过神时颇有些无奈。自与他搭上话,十句里头便有九句都是她接不下去的。 于是装作拂了拂肩袖上的花瓣,正巧低头又瞧见他手上的那只他方才在摊边端详了许久的面具,便顺势岔开这个问题,故作疑道:“咦,这只面具倒是制得十分精緻。” 沐青阳抬手瞧了一眼手上的面具,眸光明明灭灭,没有说话。罢了又抬眼瞧了瞧云华,神色认真,眼角却似有似无的促狭笑意:“连枝,你还没回答我,怎偏生岔开,嗯?”见她那一脸吃了亏却无处诉说的憋屈表情,他便不由更深了笑意,眼尾微挑,明媚得很。 云华苦不堪言也不能言,只好急中生智抓了他的话柄来说,“唔,我如今已不叫连枝。” 沐青阳靥在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敛了笑容,轻呵一声,道:“险些忘记,你已经不是连枝了,”又一阵轻笑,顿了好半晌才又道,“是了,如今,你是姜国的云华公主。”这后半句说出来的口气极淡,却又似是极为不悦,听地云华频频皱眉。说罢又转头看着她,字句顿得分明:“那,云华公主此番踏临我觐国又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云华咬了咬下唇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攥着衣角搓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果真是来怀思自己的总角年华的么,似又不是,抑或又当真是来踏青的么,似也不是,于是思量半晌却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此番动作沐青阳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不愿意同他多言,一团火气涌上来,便道:“今日惊扰了姜国凤驾,当真是失了礼数,云华公主还莫要怪罪。告辞。”罢了朝她略略点了头,以作礼数,便当真转身走了。
第3页 他这一走,云华便急了,忙忙伸手出来,总算手快一回捉住他的袖角。沐青阳便试探着将袖角往回拽了一拽,云华便也将袖角往回攥了一攥。来来回回几次三番,沐青阳被她这一举动惹得一阵好笑,但又想着自己好歹也得作作样子,体现体现自己身为一个男子的自尊,至少也得佯装淡漠地回一句“云华公主这是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听云华低着头嗫嚅道:“那个……能不能借我些银两?” 沐青阳闻言先是愣了一愣,没想到原来她竟只是为了这个缘由,面上便霎时黑了三分。再合着一膛不满回头瞪着她,把袖子使劲往回一扽,将半截衣角从她手里收回来,步子是迈得毫不耽搁半分,便这么走了。 这一举措令云华心中实在气愤,暗骂了这人几句无情又小气,便又不依不饶冲去他面前将他的两只袖子一齐拽到了手里,抬头盯着沐青阳再说了一遍:“能不能借些银两予我?” 说罢又觉着自己的态度好像生硬了些,好歹也算是有求于人,寻思了半天,于是态度放软一些,露了个自觉最天真烂漫纯良无邪的笑容来,冲着沐青阳呲着牙嘿嘿一笑。 沐青阳被她最后添上的那呲牙一笑震得抖了一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把脸一别,“不借。” 云华急了,鼓着面颊干瞪着他。莫不是他方才拦住她,她才万不会向他开口,但他既然拦下她来便是另一说了。且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确实找不到旁的借银子的好去处,便尊着两个字:顺便。 她这一路是偷跑出来的,也没有料到带出来的那些银两实在紧当。心里仍恼着他竟然这般小气,却又没有别的好法子,只得将能想到的那些个理由一股脑全倒出来:“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我二人也算作了个把年夫妻,你……你怎的这般小气?”想了想又道,“我会还的,你不用怕我吞了你的银子不吐出来。” 沐青阳转过脸来盯了她一会儿,缓声道:“不用你还。”云华这才觉得他也不算太小气,便听他又道:“你倒是这种时候便想起我们是夫妻来了?” 奇得是,云华竟还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于是乎,沐青阳的脸红红绿绿,就似当年她画的那枚面具一般。 沐青阳突然很想伸手掐死她。 其实云华觉得沐青阳的那段话是有些诟病的。他说,你倒是这种时候便想起我们是夫妻来了。 他们只是曾经做过夫妻,但他那番话说得同他们如今还是夫妻一般。 但是云华没有把这段质问说出来,她觉得当下是她有求与他,这种时候挑人家话中的诟病是不大好的,况且她知晓沐青阳是个十分喜爱顾影自怜的人,这么做会伤了人家的自尊,没准他一生气,原本被她的笑容打动要借钱与她的也会反悔了。因此,便将这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云华顿时觉得自己很是有觉悟,俗话说,识实务者为俊杰,她觉着自己离俊杰这个比起一般人来还要高上那么一个档次的人格实在是不远了。 沐青阳朝她点了点头,云华十分欢喜,顺势便捧了两只手出来,乐呵呵得巴巴望着沐青阳,活活如同一只讨食的旺财。 沐青阳盯着她捧开的双手看了半晌,不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云华嘿嘿一笑,“自然要捧银子,嘿嘿嘿……”“嘿”到后来云华想到自己银两到手吃喝不忧的美妙情形时索性放肆地“哈”了起来,“哈哈哈……” 沐青阳险些失语,皱着眉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云华立刻道:“吃好吃的……嘿嘿嘿……”思索了一阵又道,“嗯,总不能睡在街边,得找个客栈罢。” 沐青阳又皱了皱眉头,将她捧在胸前的手拽了下去,“不用。” 云华见这势头想必沐青阳又要反悔,一想自己以后要凄悽惨惨睡在大街上便急得眉目一皱直要跺脚,便听沐青阳又道:“你从娘家回来自然是要住夫家的,住什么客栈。”想了一想又幽幽地续了一句,“夫家都是好吃的。” 说罢未及云华反应,便兀自拽了她的袖子朝府上拖了去。 这一路上云华尚不知该如何婉拒,也不知沐青阳是如何牵了她这么一路。只晓得乖乖顺顺在他身后一边神游千里,一边跟了这么一路,结果还未思量明白便被他半拖着进了府。门上几个走动的婢子瞧见这么一番情形,忙低头迎了主子之余皆抖了三抖,直诧自家主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兽性大发不晓得从哪里掳来个姑娘要□□。 门庭一隅有小桥流水淙淙潺湲,远些又是舞榭亭阁在满庭花树中隐隐绰绰。枝头春意尚好,迎香拂面。 她走了这么些年,这府上却没什么变化。 云华不言不语,低着头随沐青阳在阴下一处方一落座,府内掌司大人便随着一干婢子匆匆赶了来。 这厢掌司大人还未来得及对沐青阳嘘寒问暖,沐青阳便开口道:“掌司,备些……”继而皱了皱眉头,想了一想又实在不晓得她近年口味是否有变,便打算将摊子推给掌司,只道,“备些她爱吃的来。”掌司听闻一愣,谁晓得殿下带来的这位喜好些什么,便抬了头想问上一问,可是待对上这张脸却是诧住了。 掌司大人原本是宫中内侍,沐青阳打小便由他照看,后来沐青阳因娶妻封君,搬离皇宫后,便被派遣做了青阳君府中的掌司。这府内大大小小的事情皆是掌司亲力亲为,可谓是事无巨细。后来云华嫁来后,掌司待她极好,这感情自也是十分深厚。 是以云华此番见了掌司自然是十分怀念,见掌司望她,云华不由得鼻头一酸,却生生忍住,继而灿然地咧了嘴,道:“掌司大人,是我。” 这一言令掌司听后却似乎十分惘然,良久呆愣愣地掐了自己好几把,疼得抖了好几抖,这才从梦中醒来,激动不已地抽嗒了两声,又抹了一把老泪,才颤着声道:“小主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奴可是巴巴得等了您几个年头。” 沐青阳压下声音咳了两声,出言提醒一句:“掌司,她饿了。” 掌司抹着眼泪再抽噎几下,又生怕饿了她,忙道:“老奴这就让人备吃的来。”说罢便急急转身迈了步子,没走两步却又忙忙停住,转回来朝云华问道:“小主子还是喜甜吗?”云华忙笑着点了头,掌司连声道:“老奴知道了。”便又急急走了。 掌司大人这般模样着实将身后随侍的几个婢子骇得结结实实都抖上了几抖,连侍茶的时候都险些将手里的壶抛了去。 原本掌司这般殷切的态度便将这几名小婢震得如同生遭雷噼,再声声唤这位姑娘一声“小主子”,这便好似又令她们被滚滚天火烧作了灰。是以不日,府内上上下下见了云华的都要巴巴地恭恭敬敬唤上一声“主子”。 这些小婢皆是前几年才换的新,并不晓得从前的那档子事。当年自从云华走后,皇上便觉着此事当为欺君之罪,实在有损皇室威严,奈何云华走便走了又不能将她再捉回来千刀万剐,只得将儿子沐青阳娶过云华的事情想方设法找个后路。于是后来皇都的百姓们也都只是晓得这青阳君十四岁那年风风光光娶了左相的闺女,之后左相也不知为何遭了左迁之灾,而这青阳君的妻此后也不知是病死了还是被休了去,总之再未听过青阳君现下还有妻这档子事。
第4页 沐青阳盯着掌司的背影道:“掌司见你回来果然这般失态。” 云华干干一笑:“我此回来这并未想着还能见着你。当年你因成亲之后是封了君的,不过当时因你还未弱冠便未去封地,”摸了摸鬓髮有些讪讪道,“我以为……你早已去了封地。” 沐青阳愣了一愣,才道:“迁府这等事情向来烦琐,我么,又偏偏不喜烦琐……”遂闭了眼,“况且,我若走了……”我怕,倘若你有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家。 却顿了一顿只道:“我若走了,你如今岂不是要找上一棵树安了家?” 云华轻轻哦一声,道:“也是,你若走了我如今指不定就得餐风饮露了。” 沐青阳蓦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一树明媚,道:“既然知道,便也要知道知恩图报。” 云华听闻还有知恩图报这档子事,心中忿忿,扁了嘴拿手指使劲戳桌上果盘里的梨,边戳嘴里边嘀咕着“小气鬼”……竟将梨生生戳出个洞来。 沐青阳听见倒也不恼,啜了一口茶水,随后以一种十分怜悯的姿态瞧着云华,正色道:“你若听话,为夫便给糖吃。”末了,又拍拍云华的头,像是抚慰旺财一般幽幽道了一句,真乖。 云华有些恼,想开口回驳,却在这空档里朝周围左右瞥了一圈,竟就堪堪将回驳的事情确确忘了,突然不知为何有些得意起来:“你这园子应当题个名儿才好。” 沐青阳有些好奇,挑了眉,抿上一口清茶问她:“如何?” 云华思忖道:“你这园子里的花树倒是极多,”顿上一顿以显示自己的高深莫测,“奼紫嫣红苑,你觉着这名字如何?” 沐青阳听见,眼睛突地一睁,被还来不及咽下的茶水呛得险些背气,掩着面不住地咳了起来,面上也是一片奼紫嫣红。 云华惊得忙上前拍了他的背,问他:“你是不是觉着这名字取得太好太奼紫嫣红,你这园子还及不上‘奼紫嫣红百花遍’这一境界?” 沐青阳面上抽了抽,半晌道:“城西有条街,街上有座楼叫奼紫嫣红苑。” 云华听闻一阵惊喜,觉得自己十分有才华,忙道:“我原想着要起个‘百花苑’的名字来,可又觉着俗,太俗,方才突然想起一句“奼紫嫣红满园春”这句诗来,便改口作了此。” 沐青阳面上又抽了一抽,无力道:“城西那街上奼紫嫣红苑的对面,也有一座楼,就叫做百花苑。” 云华略略点了点头,十分欣赏的模样,道:“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给这两座楼定名的人定是十分有才华的。” 沐青阳便又呛着了。 城西那条街,有个名字,叫花街。 第一章春情归燕来3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玉案上便布齐了甜品,果琴粥、雪梨羹、桂花酿、花糕点心,应有尽有,皆是云华先前最为喜爱的些甜点。掌司在一旁笑得合不住嘴,“小主子先垫一垫肚子,我现下便去张罗一席酒宴,给小主子接风洗尘。” 云华望了望天,估摸着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约摸再有半个时辰日头便该沉了,将将开了口还未说出些什么来,一旁沐青阳便轻咳一声体贴道:“掌司累了便去歇着罢,接风宴先搁一搁。”掌司便要脱口而出“不累”二字来,再见自家主子目光凛凛然,只好三步作两回头地退下,只余他们二人。 掌司抹了一把老泪,心中无限感慨,孩子大了当真是不中留啊,不中留。 沐青阳撑着额角,十分闲散的样子,眼睛盯着掌司三步两回头的身影,哼一声道:“掌司瞧见你回来,笑得同一朵深秋的菊花一般无二。” 云华望着桌上的点心垂涎,将将想动却见沐青阳丝毫没有动的意思,于是想着自己身为客人理当矜持些,巴巴地看了桌上一眼,又巴巴地看了沐青阳,见他还是没有动的意思,于是谄媚笑道:“青阳啊,点心都上齐了,快些动筷子罢,可别饿坏了。”沐青阳瞥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三天三夜都没吃饭了,我晌午用过膳,不急。” 云华心中不满,难道自个儿落魄地像是个逃荒的么?但好歹美食当前,便也不想再与旁人计较,于是心安理得毫不客气地动了手,啃一口糕点,再喝一口甜粥,可谓是人生修得圆满。 沐青阳在一旁拎出一壶酒来,酒壶是窄口广腹,上着暗紫见光的黑釉,十分雅致的模样。 沐青阳拎了壶出来,却半晌没寻到杯子,又摸索一阵,仍是不曾寻到,便索性作了罢不再寻,于是兀自拿了桌上的另一只碗,斟满了,广袖一掩,仰头而尽,身后的花树簌簌映衬着,一阵阵幽香,风流的模样。 云华盯着他,有些怔然。沐青阳瞧见,以为她是馋酒,于是拈着碗问云华:“喝么?”云华盯着酒杯半晌摇了摇脑袋,喝了一碗雪梨羹,沐青阳却笑道:“春日里此般景下,畅饮一番才算不负春情。”罢了,又斟上。 见沐青阳喝得欢畅,云华心头也有些痒了,盯着酒壶问他:“好喝么?”闻言,沐青阳轻笑着将手里的酒又吞了,再款款斟上,伸到云华面前。 云华盯了碗里的酒又半晌,才啧啧嘆道:“青阳君你喝过的碗便递了与我来喝,啧啧……”沐青阳的面上黑了一黑,强压着掐死她的冲动,收了碗又喝一口,随即索性擒住云华的脑袋,将自己喝过的碗边对着她,把方才剩的半碗酒递到她嘴边,灌了下去。 灌完酒沐青阳便大笑起来,半眯着眼,搁了手里的碗,笑得前俯后仰,实在当是“花枝乱颤”,明媚得好似春光。 云华脸憋了个通红,抖着手指着沐青阳“你”了半晌。 沐青阳缓缓啜了一口酒,眼尾微挑,不急不躁地打断她:“今日多吃些。” 云华噎了噎,寻思这句话“多吃些”前面那句“今日”究竟是个是什么意思。等想明白了便又想怒却不敢言。 见她如此,沐青阳心里倒是十分欢愉,眯了眼笑着,溢出春光来:“你倒是……”话到一半便抢了她的碗,也不知后文如何。只在指间挑了一挑越肩的散发,便就着她的勺子将粥喝了个精光。 云华愤愤道:“我三天三夜都没吃饭了你还同我抢,你……你赔我的粥……” 沐青阳闻言,从碗里抬了脸,眸子汪汪的如同秋水一般,十分无辜,十分可怜的模样,巴巴地望着她,长长嘆道:“云华啊……”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缓缓开口,“府里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这回你回来,我十分激动,这可是府上省了好些月的口粮才给你布的一桌饭食。” 云华听罢,瞅了瞅面前的镶金石的玉桌,便十分想啐他一脸。 沐青阳将碗还了她,云华很愤然,于是丝毫没有注意碗又是沐青阳用了又递与她的。也丝毫没有看出,沐青阳是因着她方才啧嘆他用过的酒碗又与她用而记了仇。没了粥,云华只好盛了一碗雪梨羹来吃,赌气不再同他说话。
第5页 沐青阳不知她是在赌气,想着安安分分让她吃饱了再逗她,便也安安静静坐着喝酒。 天色也约约沉了下来。金乌西沉之时,灼灼的花树皆是披了金纱,十分潇洒。 云华不由偏着头瞧沐青阳。沐青阳一手略略支着额,一手伸出指来转着碗沿,指尖一下一下地扣着,瓷盏微微作响,声音伶仃得很。 一旁树上簌簌落下花瓣来,伏在他的肩头,他也倦怠拂去,还有一瓣堪堪落进酒中,他也似不曾察觉一般,端了瓷盏合着花瓣一同饮下,春情自在。 惹得云华心头忍不住一阵荡漾,受不住面上的烧意,便忙忙抢了沐青阳的酒来喝,咕咚咕咚地吞了一整碗。 不知是不是有了醉意,云华有些迷迷瞪瞪地抬头瞧了头顶周围夭夭的花树,树的轮廓拂着流光,再瞧一眼沐青阳,恍惚开口:“姜国,是没有这般景色的。”不晓得她说的究竟是这满城妖娆的花,还是眼前这个人。 沐青阳倒也不深究,勾了唇角并不说话,只伸手拿回了碗,重新斟上,仰头而下,眸中似有萤火流转,瓷盏遮了唇边笑意。 此般景色,实在不负春情。 也不知是微染了醉意还是一路舟车劳顿所致,云华突然便觉着有些睏乏,心想自己大概是一下见了许多美景,眼晕,便打了一个呵欠,趴倒在玉几上,睡了。 沐青阳见状不由好笑,一旁远远守候的丹栀见此,忙轻手轻脚地过来,呈了一条披风要替云华盖上,谁知沐青阳却搁了瓷盏抢先一步接下披风,挥退丹栀,小心翼翼地亲手替云华裹上披风。 而后却任云华这般趴着,自己又拈了瓷器喝上一口,一手撑着额角,愣愣地盯着云华。 酒意上来,脸上着了微红,便索性干了余酒,起了身走到云华边上,俯身下来用手指轻轻挑开云华落在颈上的长髮,眼睛定定望着她,轻声道:“我啊……最怕便是若你离开我的时间比同我一起的时间还久,但……还好没有。”一个吻轻触上她的额角,眸中有光微动,波光潋滟。 随即便将云华翻身抱起,径直朝着屋里走了去。 一路上婢子见状皆惶惶跟在沐青阳身后,生怕将自家主子累着半分,又怕搅了主子的好事。 沐青阳抱了云华不撒手,亲自将云华搁到床上,掖好被角,吩咐这些婢子全部留在屋里,再三叮嘱要好好侍候云华。也恰是免了这些婢子来烦他,于是叮嘱罢了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这些婢子们听自己主子如此吩咐,是想走也不敢走了。于是乎,云华躺在床上睡得正酣,殊不知自己床前站了满满一屋子婢女静静地观赏着她的睡颜,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醒了她。 因此云华戌时三刻醒来的时候瞧见自己床前人头攒动的景象,觉得十分惊悚,被吓得颤了三颤。 云华睁眼的时候反应到自己有可能是被沐青阳趁着睡着给卖了,或是趁她睡着将她了结了以报当年错娶之恨。她再瞥一眼,眼前站着打盹因而摇头晃脑,一排一排脑袋晃得都随时快要掉下来似一干人等,怎么瞧都觉着如此可怖的情形不是人间所能见到的,这令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晓得哪个在打盹之际醒了,瞧见云华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忙道了一声,姑……小主子。一屋子的人闻声便哗啦啦全清醒了,忙凑了上来,将床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生怕怠慢,一个问了一句小主子口渴不口渴,另一个怕自己被落下,忙问,小主子肚子饿不饿,于是所有人都生怕没有对这位说不准是未来女主子的姑娘嘘寒问暖,被姑娘记了仇,于是一屋子的人围着床塌七嘴八舌,小主子头晕不头晕,小主子想不想喝些茶水,小主子要不要吃些糕点…… 云华方才还被吓得发抖,一瞬间全被她们七嘴八舌吵的烟消云散,徒剩了头疼:原来都是活人。 又朝一干方才将她吓得半死的婢子问:“谁让你们候在这的?”心道,睡觉也不让人安宁。 一个忙道:“是主子让奴婢们统统守着小主子。”说罢十分得意,总算被她抢了先。云华被这一句话里的两个“主子”弄的懵了懵,加之方才睡醒头还有些晕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头一个“主子”道的是沐青阳,后一个唤的是她。 云华这头一瞬倒是奇了这一个个怎的都消息灵通得很,竟都唤起她“小主子”来,这后一瞬间便有了将沐青阳千刀万剐斩首的冲动。云华默默将沐青阳在心里剐了三千六百刀,才略略平復了心情,这才道:“烧些水来罢,我要洗洗尘,你们余下的人便都回去休息罢。” 于是一干人便一半都出了门准备热水去了,余了一半人仍是侯着。云华额角突突直跳,抬头忘了一眼想教她们统统下去,谁知,瞧见个熟人。云华一惊一喜,这府上的婢女全部都是换的新,没想到的是,丹栀竟然还在。 云华忙将众人遣散,独独留了丹栀,这一作为惹得众人皆是暗瞥着丹栀便讪讪出了门,心里头无一不揣测着丹栀与这位被主子十分看重的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待一干众都纷纷离开,丹栀便再掩不住情绪,红了眼眶抽噎道:“今天听闻掌司唤一位殿下带来的姑娘作主子,奴婢……奴婢猜着就是主子了,没想到……没想到果真是主子,是主子回来了。”说罢已经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云华被她这话里的几个“主子”弄得又滞了一滞。 丹栀是她当时嫁来后派给她的贴身婢女,比她大不了两岁,同掌司一般都待她十分宽厚,不似其他人。那时候因沐青阳待她很是冷薄,因此许多婢子都在背后嚼舌根子。 云华原本见到丹栀是十分欢喜的,但见丹栀如此,便也不由得鼻子一酸,扑在丹栀怀里也抽噎起来。 丹栀缓了缓才向她道来:“当年小主子走后,皇上觉着很是失了颜面,很是耻辱,也因着当年主子与……殿下尚且十分年幼,便将那件事情淡了下来,还将府上婢女统统换了,且将所有人打发去了边陲的一个镇子上。当年收养主子的左相也担了欺君之名,遭了迁谪。原本当年连奴婢也是要被发配到边陲去的,是殿下徇了情,瞧我从前侍候过您,便让我留下了。”便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云华并没有想过这国的皇帝会这般小气,竟因为那件事情做出这样的决策来,但这样的后果毕竟令她很不好受,张了张嘴,本想内疚一番,却不知道该说出些什么来,话到嘴边便是:“左相一家到哪里去了?” 丹栀回道:“左相被左迁去了青州,”又犹豫道,“主子不必担心,左相一家对主子有过养育之恩,因此殿下一直照拂着左相一家。” 云华放下一颗心来,嘆了一口气,心道,沐青阳所作为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她那个姐姐罢,一想到这一层缘由,便不想再纠结此事。 正巧一干婢女提了木桶进来,转进屋里头的副房之中。丹栀见此便扶了云华起来转进副房,拂开嵌珠纱帘,绕过雕花屏风,一干婢女置好了热水便都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第6页 一个婢女十分有眼色,上前两步,低眉顺眼,轻声道:“奴婢替主子更衣——”这一声主子喊的令云华再次颤了一颤,往后缩了一步。一干人又齐齐道:“奴婢伺候主子沐浴更衣——”云华惊得说不出话来,从前嫁到这来的时候可是从未有过这般殷勤的待遇。 可见,待遇这个事当真与地方的头头对其的重视程度有着极大的关系,比如宫中的贵妃与嫔妾,再比如土匪窝子里头头的近身和一个小喽啰,还有现在的云华和从前的。 待将一干婢子全部打发走,云华这才脱了衣服跨进檀木池子,靠着池壁舒了一口气。云华忙道,丹栀,你同我讲讲这几年的事。丹栀点了头,坐在一边,刚要开口,又听云华惊道,“丹栀,我没带替换的衣服来……” 丹栀十分惊奇:“主子就这么,就这么来了?什么物什也没有带?” 云华窘道:“路上都……卖了。” 丹栀默了一阵,随后便起了身,道:“我去同掌司说一说,兴许掌司早就已经备好了。”云华点了头,便由丹栀去了。 第一章春情归燕来4 事实证明,上了年纪便是总是容易忘事的。 丹栀急得上火,掌司倒很是气定神闲,思忖一番便一熘儿回了房中,从屏风后头拉出几个箱子来,一阵翻腾,在满地的衣裳里拉出一件白底金边的衣服来,往丹栀怀里一塞,道:“去罢去罢,这些都是咱家小君十四五岁穿过的,我都好好留着,应该很是合身。” 丹栀摊开衣服来,纹络精緻,是一件男装,纠结一番又觉着这大抵是最好的法子,便欣欣将衣服抱在了怀里。 待丹栀回去,云华早已是伏着池壁睡了过去,水汽蒸得双颊通红。奈何丹栀一个女子是如何也将云华捞不起来的,便只好从屋里拿了一条斗篷来,将云华叫醒。 云华浑浑噩噩间便裹了斗篷辗转入了床榻。第二日一早,云华起来瞧见床边一套白底珞金的衣装,想着便应当是掌司昨天替她置的,摊开一看,却是套男装。凭着云华的聪明才智,她愣是思忖半天,也没思出来个什么道理,秉着思多头痛的真理,便索性不再继续思,了当套上了一身男装,除去略显宽松外,倒也是十分合身。 云华心里十分欢喜,对着铜镜瞧了半晌,觉着自己颇有些作美男子勾搭小姑娘的天分,洗漱之后,便教丹栀来将头髮也束成一束扎在脑后,不再梳髻。 因着云华自己觉得自己的模样十分风流倜傥,便忍不住可劲对着丹栀抛媚眼,惹得丹栀一阵轻笑,自己心里十分得意,于是乎便也忘了问丹栀备的如何是男装的问题。 待云华落座同沐青阳一同用早膳时,沐青阳瞧见她这副模样蓦然愣住。 云华十分得意,张了双臂展了展身姿,道:“如何,我这般模样是不是十分风流,十分倜傥?” 沐青阳咳了两声,幽幽道:“你十分中意这身衣裳?” 云华喝了一口粥,啃了一口包子,点点头,因为这身衣服衬得她风流又倜傥。 沐青阳啪一声打开手上的玉骨摺扇,悠哉地扇了两下,眼尾微挑。看得云华不明所以,又好整以睱地盯着她,幽幽道:“原来,你这么喜欢同我……肌肤之亲。”云华愣了一愣,噗一声将粥喷了出来。 沐青阳躲了躲,用手理了理垂髮,未等云华发问出口,便又正经道:“你就这么两袖清风能从姜国远道而来,可当真是个奇蹟。” 云华有些尴尬道:“我将银子用完了,携的包裹也被我卖了,恰好到皇城门口,”寻思一阵惊喜道,“我觉得我算的很好,你瞧,恰好文钱不多一文钱不少,将将到这。” 沐青阳一阵头痛,道,“你这一路也没遇到些不三不四的人?” 云华思忖半晌,自己亦是十分疑惑:“没有。我这一路实在是一帆风顺,我不晓得为什么。”歪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又道,“我还特特学了几招功夫,也没有时候用到。” 沐青阳默然,犹豫了半晌,终于道:“你从前也随我学了几招功夫,结果你同祁桓那厮养的小白打架都没有打得过。”想了想续道,“那时候小白才两个巴掌一般大。” 云华:“……” 沐青阳沉默许久,突然有些不快道:“那人……没有跟着你?” 云华愣了愣,忖道:“你说的可是苏意?我留了书信,说我出去游玩几日,让他不必寻我。” 沐青阳执了瓷盏的手一紧,指节微微泛白,没有再说一句话。 本以为是今年的春暖得早,谁知将将过了三月,竟一下寒了下来,一夜之间突然下起雪来,外头一片苍苍茫茫。 云华一早睁了眼便觉着屋外似乎十分亮堂,赶忙起身,赤着脚扒开了窗子,寒风唿唿灌进来,云华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窗子外头一片茫茫之色,千层锦绣便附着了一层白雪,剔透玲珑。 云华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花开得正盛的时候便落了雪。这在她眼中可算得上奇景,惹得她心头一阵惊喜。 瞧得有些冷了,便将手往袖里缩了缩,却丝毫不曾注意到房门被推开,紧着便一条大氅将她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云华一惊,再一看竟是沐青阳这厮,便由着他将她抱了起来。 沐青阳抱着她坐在了窗前的一方软榻上,又怕她受凉,便紧了紧她身上的大氅,将她裹成了糰子才算是收了手。 云华就这般被强行偎在沐青阳怀里,额上三寸便是他好看的唇。 不过虽说沐青阳曾与她做了些年的夫妻,可他当年却从未与他这般亲近过,因此沐青阳这一举动实在让云华有些震惊。 云华心中微动,却蓦地想起了那个人,苏意。 她是喜欢雪的,于是冬日里每逢雪天便会趴在窗前观雪。 那一日,她也是这般赤着脚便趴在了窗前,手刚伸出窗去。下一瞬,苏意便进了屋,一把将她抱回了床榻。 她有些置气,躺在床上瞪着他。 苏意为她掩好被角,脸上也没有看出多少表情,他只道,看什么雪,也并非是什么奇景,倒是染了风寒可如何好?随即瞥了窗子一眼,皱了眉头,便起身将窗子掩上,吩咐婢女不许再开窗。她一言不发,却盯了那窗子许久。她不明白,她只是想瞧瞧雪罢了。 回了神,云华不由侧过脸来瞧了一眼沐青阳。此时想来,这也算是她从总角到豆蔻时候喜欢过这么久的一个人,她曾经将他置于自己的心尖尖上,每天绕着他一口一个夫君,却始终被他万分嫌弃,直到后来她离开的那一天,她这份女儿家的心情却突然像是被从中间一刀剪断。 云华觉着,可能是自己当初并没有那么喜欢他,所以便在她离开的那个时候就突然对他断了念想。又或许是她压根不曾喜欢过他,那些个心思只是为了做好一个妻子。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也实在是万分好笑。
第7页 云华不敢在沐青阳怀里乱动,于是僵着身子笑了出来。沐青阳有些莫名,思索一阵问:“你是觉得被我如此关爱十分荣幸?” 云华赧然,顿了顿,道:“我想起一些事来。” 沐青阳有些不悦:“你那个情夫?” 云华错愕道:“什么情夫?” 沐青阳咬牙道:“苏意。” 云华愣,自己刚刚的确是想到和苏意的那件事来,便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 沐青阳以为她说的是“情夫”一事,总之不论说的哪个沐青阳觉得都是这么个意思,于是瞪着云华咬牙切齿道:“你这分明是红杏出墙。” 云华愣:“出的哪门子墙?” 沐青阳道:“你我之间尚有一纸婚书联繫,你便想着旁的男人,算也不算?”眼睛转也不转地继续瞪她,“你走了这么些年来险些将我忘得干净,不论哪一条,皆该千刀万剐。”罢了还置了气,一声不吭不再理她。 云华思了半天,又挑出一个沐青阳话里的诟病来,思前想后于是一句“你我之间还哪来的一纸婚书的联繫”含在口中,又想到这句话吐出来是个什么后果,于是含了半晌愣是吐不出来,正纠结之际却正巧掌司带了两名随侍的婢子进屋来。旁侍的婢子走上前来替房里换了热茶,掌司将手里的手炉递给云华,道:“主子近几年来过得可好?主子走了,老奴这些年来可是便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顿好觉,日日盼着主子回来,让老奴好生想念。” 云华突然觉得,自己离开这么些年,能有人想念自己真是个好事,不由眼眶一红,道:“云华这些年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掌司。”此话一出,一旁的沐青阳手中的瓷杯便“叭”地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第一章春情归燕来5 第二日,云华有些不适,追其原因,便是女儿家每个月那么些事。云华颇有些痛苦,纠着被子缩成一团,不肯出来。 沐青阳在膳桌旁等了许久也不见云华踪影,不耐烦地起了身,又想着还同她置着气,便教人唤来侍候云华的婢子,淡声道:“你们女主子人呢” 小婢小声回道:“回主子,女主子她今天不大舒服……”这厢话未说完整,那厢便已不见了身影。 云华蜷在锦被里不愿睁眼,额上竟有些薄汗,唇色十分苍白。沐青阳坐上榻边,手抵上云华的额头,匆匆开口吩咐婢子唤了府上的医官来。 孙医官匆匆赶来,问了一旁婢子几句,便悠悠地捋了捋一把下巴上的山羊鬍,缓声道:“不妨事,不妨事。” 沐青阳的手仍是抚着云华的额头,眼风冷冷扫来,孙医官顿觉一阵阴风袭来,忙咳了两声道:“女子月信,能有什么事。” 沐青阳愣了愣。 孙医官再捋一把稀稀拉拉的鬍子,一脸学堂先生的表情向沐青阳十分严肃道:“女子月信疼痛是常事,不妨事,待成了亲便会好些了。” 沐青阳面上一黑,眼神凛凛瞪着孙医官。 孙医官被这杀人的眼神瞪了瞪登时清醒了许多,长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十分尴尬地清咳两声,再次正色道:“嗯,不妨事,待日后圆了房便会好些了。” 沐青阳放在云华额上的手瞬间实实在在的抖了一抖,此时真正是恨不得让孙医官自尽于此。 孙医官也是个机敏人,沐青阳这种人逗一逗便好,这逗一逗也是看着自己是长辈且也侍奉他老爹多年的份上,若逗得过了,令他的面子失得大了,沐青阳虽说不至于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也指不准会让他一把老骨头去砍砍柴烧烧洗澡水,再不然便是让他将府里千八百十的石阶通通再砌一遍。于是想着这一层,孙医官忙对一旁婢子道:“去备些姜糖水来,喝了便会好些了。” 一旁默了许久的丹栀躬身道:“女主子打小就不喜姜糖水的味道。” 孙医官本想着有没有什么方子来替云华缓缓疼,只是自打被分到青阳君府上这么多年他就没怎么料理过女人家的这些事,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于是自暴自弃地朝沐青阳摆手道:“那就没有法子了。” 沐青阳却若有所思地替云华理了理额发,招来婢子:“将前些日子父皇赐我的那张虎皮制个水袋出来,灌些热水来。” 一旁孙医官听着,觉着十分新奇。这虎皮是西成国皇帝赠给当今圣上的,若说是这张皮承着两邦情谊那也未免夸张,但这张皮却不是一般的皮,这虎也不是一般的虎。 但是新奇的不是这虎皮有多珍贵,而是如此珍贵的虎皮竟被青阳君拿来做了替老婆捂肚子的水袋。孙医官虽说比不上掌司那老傢伙在府上的日子长久,是在云华离开的头一年奉命入君邸当的职,却也知道,虽说彼时二人尚是年幼,可当年青阳君的确并不是十分待见他那个髮妻。于是他此时新奇的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青阳君这般待见云华了? 虎皮水袋倒是做的十分迅速,不到三炷香的时间就已经灌好了热水送到了沐青阳手上。沐青阳捏捏水袋,有些烫手,便取了帕子包了水袋,送到了云华怀里。 孙医官在一旁看着,脸上一副“天边红雨,六月飞霜”的模样。 沐青阳转过头来,举手挑了挑颈上的长髮,手支下颔,朝孙医官笑的明媚非常,道:“你若再这般,我便赐你一间阴宅,可好?” 孙医官默然,然后默然起身,随后默然退出房门。 云华抱着暖袋,脸色也好了许多,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云华做了一个梦。 那是她未嫁与他之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疼爱她的父皇,成天与她打闹的兄长,即是于她冷淡的母亲都还尚在。 她梦到母亲终于肯对她笑一笑了,将她疼爱地揽在怀里,从未这般温柔过。她怯怯地看着母亲,却引得母亲一阵发笑。只是一转眼,母亲的口中便流出血来。 母亲倒下的时候,父君便赶来了,将她和兄长往外一推,便引了火与母亲一同自焚了。父君推开她的时候,口中比出一句话来,她却听不真切,愣愣的站在原地。兄长便拉着她跑,跑过了宫苑,穿过了母亲平时最爱的那一株美人樱,她回头望一眼,原来这棵树竟已经开了花。 只是,跑着跑着,一直拉着她在她身边的兄长也不见了,四周早已是一片混沌黑暗。她一个人站着,惊慌失措。 云华惊醒过来,一睁眼便瞧见沐青阳倚在靠椅上,一只手上捧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搭在一旁小几上转着茶杯的杯沿。方才原来是个梦,又仔细想了一想,的确是个梦,这件事情她是亲眼瞧见过的,并不是这个样子。 沐青阳甫一抬头见云华醒了,沐青阳便放了书本,起身过来坐在床边,然后伸出手来掀了一角被子,便要伸手进去。但再如何说云华虽是早便嫁了人,却从未经过人事,沐青阳此番举动令云华惊了一跳,抓着被角又往杯中缩了缩,结巴道:“你、你做什么?”
第8页 沐青阳置若罔闻,手上却仍是不停,兀自将手伸进被里,云华面上勐然一烧,竟失了言语,说不出话来。 沐青阳捏了捏水袋,道:“不怎么烫了。”便将包着水袋的帕子解了,又道:“你再捂上一阵子,便重新灌些热水来。”言罢转而瞧见云华通红的面颊,于是促狭一笑,才接了她方才那句话啧嘆道:“啧啧啧,几年不见,你何时矜持了许多,我只不过是试试水袋的凉热,你瞧瞧你这般模样。” 云华额角突突直跳,闭了眼咬牙道:“滚。” 沐青阳却仍然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手又搭上云华的脑袋,抚摸旺财一般,口中轻声道:“你这般模样当真乖顺一些。” 云华索性不再睁眼,不想再瞧见沐青阳那般恼人的模样,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心里是十分想蓄长了指甲将他挠死。 抚完旺财,沐青阳便坐到了桌边,唤来婢子,添上一壶新茶,便将茶壶握在手里。一旁的婢子瞧见动作惊了惊,忙道:“主子,烫手。” 沐青阳应了一声,道:“嗯,的确烫手。” 一旁的婢子及躺在榻上的云华皆是目瞪口呆,云华觉得,这厮已然不正常到了这般境地,她十分想宽慰那婢子一句:“你们家主子这是病,得治。”但又想到说出来以后自己将会风餐露宿的后果便硬生咽了回去。 只一阵工夫,沐青阳抱着壶坐到了床边,云华大惊,万分惊恐地揣摩沐青阳抱着一壶烫手的茶水坐到她旁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沐青阳瞧见云华眨也不眨直瞪着他的模样,于是故意明媚一笑,云华登然想起那些个妖冶异常的花,枝子上附着的刺,正所谓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云华背后顿时一阵阴冷。 谁知沐青阳却将壶放在床头,继而又掀了云华的被角,将炙烫的手越过水袋覆于云华腹上,另一只手将温凉的水袋取了出来,丢给一旁的小婢,道:“重置一袋热水来。” 沐青阳被捂得有些发烫的手比起那只已然温凉的水袋炙暖了许多,云华的腮上便又染了酡红的颜色,闭着眼僵着不敢动上半分,连唿吸也浅了许多。 沐青阳替云华暖着肚子,云华十分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进被中,沐青阳突然道:“云华,你这几年似乎养得不错。”挑上一挑美中不足之处,“不过还是瘦了些,为夫日后定将你养得白白胖胖。”说罢眉梢便又染了笑意。 云华伸出脑袋来,说出了今天开口一来的第三句话,且这一句和上一句一样,皆是一个字:“滚。” 沐青阳这厢才被嫌弃,那厢掌司便进来解了围。掌司随侍一名端着汤盅的婢子进了门,走近了掌司便掀开汤盅的盖开,里头是满满一盅红枣甜羹。云华躺着便闻到了味,巴巴瞧着汤盅,眼睛移也不移。沐青阳拿过婢子手上托盘里的青釉瓷碗,舀上一碗,做出一副贤夫良父的模样,又从碗中舀过一勺粥,再吹了一吹,放在唇边抿了几口试了试温度,才将勺子递到云华嘴边。 云华十分迅速地张口咽下匙里的粥,伸手道:“我自己来。”沐青阳置若罔闻,又舀上一勺,吹上一吹,抿上几口,餵给云华。餵过半碗,云华急了眼,瞪沐青阳,“你若想吃便教膳房替你做便好,你给我餵一勺自己吃上半勺,算是个什么意思?” 沐青阳闻言不搭话,舀上一勺抿上几口,塞进云华口中,幽幽道:“你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抢来的东西比较好吃。” 民谚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说来也是十分有道理的。但凡有些八卦之事,尤其是当事者颇有些来头的时候,这事情便会不胫而走且走得十分迅速。 不日街头巷尾便传遍了青阳君府上藏了位姑娘的传言。云华怒问,沐青阳却只是挑了挑眉,手上的摺扇一下一下地敲着肩头,十分悠闲道,“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这件事情大概不是无根之语,算不得谣言。” 云华很是纠结,生怕从前的那些熟人听信此闻特意来拜访拜访沐青阳府上金屋藏娇的对象。几年不曾见过,当年走时又是那么一番光景,现下再见,恐怕极为尴尬。 但是,人往往是担心什么来什么,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云华自己尚未纠结罢,一回头便见一只黑影唿啸而来,仔细一瞧却是一条半人高的黑犬。这只黑影十分陌生却又十分熟悉,让云华一下想起了从前被小白咬的梦魇来,便本能地一声尖叫几乎是跳进了沐青阳怀中。 沐青阳抚着云华的背,轻声道,“乖,不怕。”又转了头道,“你怎么又将小白带来了。” 祁桓笑道:“你好歹是小白的干爹,干儿子想干爹了,来瞅瞅干爹。”说罢还蹲了身下来拍拍小白的脑袋。 云华一听小白的名字便一阵阵头疼,她一直十分纠结于此狗分明是黑得从头到脚,这二人当初却非要将它唤作“小白”。 沐青阳听到“干爹”二字面上黑了黑,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云华必定要冲上去踹上祁桓两脚,道:“小白有你这个亲爹疼爱足矣。” 祁桓闻言又拍拍小白的狗头,十分爱怜又悲戚地安慰小白道:“你干爹是嫌弃你不要你了,你干爹藏了娇便要抛弃了你这个作干儿子的。”小白也十分给面子地哼唧两声,祁桓安慰到此处想起正事来,起身道,“听闻你在府上藏了个姑娘,我来瞧瞧是个如何国色天香的美人,”想了想又问,“从哪里掳来的,也不叫上兄弟一道教我也掳一个回家,”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道,“你可实在是薄情,有好事也不叫上我,枉我儿子还叫你一声干爹!”再定睛一瞧,这才注意了沐青阳怀里,惊了惊,指着沐青阳怀中道:“你那金屋藏娇的娇,莫非便是这个?” 云华无奈,不敢露出脸来,便将脸又往沐青阳怀里藏了藏。 祁桓伸了脖子想探个究竟,只是云华实在藏得太深,正没有法子的时候便瞧见小白凑在它干爹周围嗅个不停。 沐青阳瞧见小白在脚下嗅个不停,唇角一勾,低头在云华耳边轻声道:“小白认出你来了,指不定要找你报仇。” 云华颤了一颤,扒着沐青阳的衣襟死活不肯放手。想当初她同小白比武结果输的十分惨烈,于是她怀恨在心,曾拿了竹竿偷偷爬上祁桓家的墙头,将小白的肉包子用竹竿一个个戳走。 小白在它干爹脚下赖着不走,随即索性前爪离了地扒在干爹身上,一只爪子伸出来一下下抓着,似是要将云华从干爹怀里扒下来。 祁桓在一旁好整以暇,也不再好奇此娇究竟是何模样,十分悠闲地坐在一旁,从果盘里抓了一只果子来啃,口中含煳不清道:“我儿子同我一般好奇心重得很,”又朝小白道,“儿子,看在你这般关心你干爹的份上,你若今天能将此娇从你干爹怀里挠下来,亲爹今晚给肉包子吃。” 云华听见“肉包子”三个字时浑身一震,沐青阳眼中含了笑,手上紧了紧,另一只手一下下拍着怀里云华的背嵴,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第9页 直到小白不懈努力终于咬到了云华垂下来的裙边,随即一鼓作气气势如虎咬着裙边使劲往外拖死活不肯松口,云华终于忍无可忍。扭头瞪着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啃苹果的祁桓,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祁桓,将你儿子叫回去。” 祁桓闻言抬头,刚要夸奖儿子两句,待瞧见云华的脸时,却是惊了一下,半晌突然有些为难道:“青阳,你这娇……嗯,长得……嗯……”见云华凛凛的眼风飞来,忙道:“有些眼熟。” 沐青阳挑眉:“何止眼熟。” 祁桓被生生一噎又一呛,手上的苹果被乖乖伏在脚边的小白稳稳接下。 第二章 桃花溅双燕1 第二章桃花溅双燕1 说起祁桓这个人,云华同他也是颇有些渊源的。 祁桓乃是当今右相的亲儿子,打四岁那年同沐青阳为了一只蚱蜢打起来,二人皆抓得对方皮破脸肿之后,从此两人便穿了同一条裤子。 也因着当年云华嫁进来的时候着实不怎么受沐青阳待见,因此祁桓这厮当初也没少捉弄她。 且关于当年云华离开的这个事情里头的箇中秘闻,祁桓也是一清二楚。不过此时,祁桓瞪着同瞪着他且还扒在沐青阳怀里的云华,实在有些震惊得令他消受不了。 当年青阳君年方十四便同左相府上二女连枝私奔且一天一夜未归的消息人尽皆知半个月之后,皇帝便主婚令年仅十岁的连枝嫁进皇家,同青阳君成了亲。于是一段被百姓当做谈资的流言最后也变作青阳君小小年纪就十分情深这样的佳话。 当然,只有祁桓清楚当年沐青阳想要私奔的对象并非连枝,而是右相府上的长女连心。 那年上元节青阳君在宫中与连心相识,从此一见倾心,于是在同祁桓商量之后,二人决定在某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候将连心偷出来,然后找个地方躲上几天,毕竟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十分重要,届时皇上定是会做主他们二人的婚事。结果熟料那天出了些差错,他们两个掳错了人,行至半路才发觉,且又在山里迷了路,致使没能及时送连枝回去,因此便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这便是当初沐青阳为何十分不待见云华的原因。而之后在云华嫁给沐青阳的第五年,云华却突然离开,之后青阳君府上便传来青阳君的小夫人突然病逝的消息,而左相也因伤心过度辞了官品,为了不触景伤情,于是举家迁至青州。而青阳君也是怕触人生情,于是整个府上的人全都被调换了下来。 而这桩事情真正的原因祁桓也是自然知道一些,但先不论这些,眼下离开了三年的云华现在又突然出现在此,且还同青阳君这般亲密,这就实在匪夷所思了些。 但其实祁桓对于这件事真正匪夷所思的不是云华对沐青阳这般亲密有什么不对,毕竟当年云华嫁进来之后对沐青阳左一个夫君右一个夫君恨不得每天扒在沐青阳身上,但祁桓匪夷所思的是,沐青阳竟然没有甩开她,手上竟然还顺势搂上,且看起来还搂得十分舒爽。有那么一瞬间,祁桓觉着青阳君大抵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脑子坏了。但下一瞬,祁桓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通原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对于自己的恍然大悟十分开心,拍着腿大笑道:“哈哈哈哈,你是连心罢,我就知道原来是连心啊,我方才还险些认错了人。连心啊,真是好久不见啊,哈哈哈哈哈。” 于是,对面还搂抱在一起的一对人皆是面上一黑,云华心里一黯,低头见小白已然专心去啃了那只被祁桓掉下去的苹果,便忙忙推了沐青阳一把,从他怀里跳出来了。沐青阳身子僵了僵,脸上更黑了一层。 凛凛眼风钉过来,祁桓有些犯懵,不过下一瞬又恍然大悟,青阳君这么盯着他,一定是因为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令姑娘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失了一个美人在怀的乐趣,于是又开口解围道:“连心啊,你那么不好意思做什么,青阳君可是打小便对你一往而深,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再者我同你们这么熟,你也不必这么拘泥,来,快到青阳怀里去。” 青阳君此时恨不得一掌拍死祁桓这厮,祁桓仍是不明就里沐青阳如何盯他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但又在下一瞬突然想通了,原来是自己来的时候不对,扰了他们二人调情的工夫,于是一拍腿道:“连心啊,实在是对不住,扰了你们两个的乐趣,我下回再来一定带着儿子挑个好时候。”说罢就离了座,可是再一想,这娇分明是他带着小白来的时候,因怕小白才跳了青阳君的怀里,得为自己讨个说法出来,于是又朝沐青阳开口道:“青阳啊……我思来想去,你也应当是感谢我才对,没有理由用这般杀人的眼神对我。连心分明是因为小白才……” 云华在一旁斟上一杯茶水,笑眯眯地打断他:“祁桓啊,来,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你坐下来,同我好好叙叙。” 祁桓见着云华的笑脸,又转头望了望青阳君的黑脸,犹豫了。云华见祁桓这般纠结,想了想他纠结的原因,于是转头朝沐青阳道:“你不要这般样瞪着祁桓,毕竟他除了认错了人,所言其他也并未有什么差错。” 此言一出,祁桓僵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抽刀自尽。眼前这人……果真是当年的连枝。这回祁桓总算是大彻大悟了,回望了云华,又偷望一眼沐青阳,倒吸一口气干笑道:“哈哈哈……连枝啊,你同我这么熟,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呢,我方才只是说个笑话,你不要在意。”一口气灌了一壶茶水,又喘两口气,接着道:“不过我听闻你是那姜国的公主,你当初终算是回到了故里,我还听闻是姜国的皇帝亲自来接的你,他应当是对你很好,你这些年过的应当是很不错。” 云华抿了抿杯沿,道:“嗯,苏意对我很好,我这几年也过的很好。”一旁沐青阳唇色苍白几分。 云华这句话回的没错,但祁桓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又瞥一眼被晾在一旁的青阳君,觉得自己是挑错了话引子,于是又换了个话头问道:“连枝啊,打你回去也有这么些年了,你当初走的时候我还寻思你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毕竟你也尊为那姜国的公主,且我和青阳当初也对你并不十分厚道……” 云华只僵了一下,便十分自然地打断道:“当初是左相宅心仁厚收留了我多年,我也好歹唤他一声爹爹。打小我父亲便同母亲去的早,我九岁那年流落此地,左相见我可怜便唤我进了家门,令我同连心唤上一声姐妹,左相也是对我极好,待我同连心并没有什么分别。后来我便稀里煳涂地进了青阳君的府,”抬头瞅了瞅天,又继续道,“你们大概不知道有一回我从那假山的石阶上滚下来,腿上摔破了一大片,我因为疼所以哭得十分厉害,你知道的小孩子总是需要哄的,可是当时并没有什么人来哄我,只是照看我的侍女同我说‘你小声些,疼也要忍着,若让殿下听见又要徒徒心烦’,我当时很是委屈,隔日左相便来偷偷瞧我,我哭着要同他回家,他只同我讲了一句‘爹爹很心疼连枝啊’,我便扑进他怀里将所有委屈都泄了个干净。我觉着爹爹是心疼我的,这也足够了。后来我又匆匆回了姜国,因此总总算来我也未在左相膝下多久。我此次回来原本是想着能尽尽心,再唤上左相一声‘爹爹’,却不知道左相一家早已迁去了青州。”
第10页 这一篇话说下来,连云华自己都着实有些震惊,一是觉得自己竟能打断他打断地如此自然,再者当时再来觐国的缘由自己也不甚清楚,今天说出来原来竟是个这么回事。 不过云华这么一大篇话说下来,祁桓倒是明白了云华突然出现这青阳君府上的缘由,却还是十分费解为何沐青阳对云华会和从前有了云泥之差。 三人都各怀心思沉默良久,那厢小白啃完了果子,又回头对云华起了兴趣。小白欢叫一声朝云华扑了过去,云华方要跳上椅子却被沐青阳快一步打横抱起。 云华不晓得为何突然有些恼,在沐青阳怀中挣了两下,道:“将我放下去。” 沐青阳眸子淡淡的,道:“你不怕小白咬你?” 云华咬着牙心一横道:“不怕,你将我放下去。” 这一回沐青阳却是丝毫没有犹豫,淡声道:“好。” 沐青阳快要将她放下去的时候,云华心里已做好了同小白抗争的打算,只是腿将要沾地,便又被重新抱起。虽说这倒是免了被小白撕扯的命运,但他这般作为却实在令云华心里头十分憋气,于是瞪着沐青阳,让他放她下去。沐青阳看着她,道:“你不怕小白咬你,我却怕。你若是伤着,你让我如何好?” 这番话令云华听着心里头十分不舒坦,原本方才祁桓便令她想起了从前的委屈事来,心里头十分憋屈,于是突然便哭了出来:“你总是这般想如何便如何了,我让你放我下去,哪怕我被小白咬了也是我心里头乐意,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有顾及过我心里头开心不开心。不过你倒是也不必顾及我心里头如何,毕竟是我坏了你的好姻缘,你倒是恨我还来不及,但我当年同你结姻的时候你想着我便是十分愿意么?你想娶的是连心却错娶了我,你觉着委屈,可你那般嫌恶我,我每天还想着法子要你开心些,你觉着我心里头就没有委屈可言么?” 所有的委屈似乎都一涌而上,大有停不下来的势头。云华嫁给他已有这么多年,同他在府中也有四年的光景,沐青阳却是头一回瞧见云华哭得这般惊天动地,十分无措,正欲张口,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却抬眼瞧见祁桓对他比了个“好生哄哄”的口型,便带着小白遁了,这令他更想剐了挑起事端的祁桓。 第二章桃花溅双燕2 大约隔了半盏茶的好时光,头顶有和风浅絮缓缓而来,他双唇轻启,轻声嘆道:“大抵我是早该承认了的,我输了。” 云华愣怔,失了言语。这事儿便被她哭赢了? 九岁之前云华一向被父君当做掌中珍宝,只是母亲大人似乎对她和兄长一向冷淡。 她一直觉得皇宫里太过冷清,偌大的宫中除却宫娥内侍,就只有父君母上还有兄长了。她也是后来到了觐国才知晓皇帝可以三嫔六妃。 母上一直住在整个皇宫里最偏的宫中,与她和兄长来往甚少。曾经听有宫娥耳语说母上并不喜欢她和兄长。 她并不知晓母上为何不喜欢他和兄长,兄长告诉她兴许是因为他们从前调皮,将母上宫里的玉盘打碎了罢,又皱了眉,思考了一阵,告诉她,听闻母上诞下他们的时候两回都痛得生不如死,又或许是这个缘由。 父君总是兴高采烈地去母上宫中,可是有一回父君醉了酒,甚至是有些啜泣地同她说:“云华啊,我纵是用整个山河也讨不得你母上的一句欢。” 后来有一天,母上唤她同兄长去她的宫中,母上极少唤他们去,于是那一天她还有些许激动。 她也是头一次见到母上这般和蔼,那天母上同他和兄长说了很多很多话,可是她唯一记得的是母上说:“你们若是姓连该有多好。”她不晓得母上为何这么说,但是“连枝”这个名字却是母上从小唤她的名字。母上虽自小待他们冷淡,但每每见他们时唤她便是“连枝”,唤兄长作“连云”。 她记得那天母上说了很久很久,到后来她有些犯困,偶然瞥向窗外,正瞧见外头的美人樱开得正好,那是母上最喜爱的花。母上蹲下身来,将她和兄长的手牵在一起,看着他们道:“母亲对不起你们啊。云褚,带着云华跑罢,跑的越远越好,离这座宫殿越远越好。”这是母上第一次唤父君唤他们的名字。 母上带他们朝殿门口走的时候,她清楚瞧见母上用宽大厚重的衣袖碰倒了一边缎帘旁立着的高高的烛台,烛台摔下来的时候帘子有些燃起来了。她想要开口提醒,母亲却站在他们身后,用广袖遮住了那个烛台和身后的一切光景,母上道:“快跑罢,切莫回头。” 这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一个“切莫回头”。 于是兄长便带着她疯了一般向前跑,那株美人樱孤零零的立在苑中,开得极好极盛。她记得从前有一回兄长问母上:“母上,您这般喜欢这美人樱,却为何不令父君多种几株在这苑子里?” 母上的声音清清浅浅的:“我爱便是这一株,纵是有再多的美人樱,却也不是这一株了。也正是它孤零零的这般模样才惹人怜爱。” 兄长牵着她朝前跑,穿过宫苑的时候她瞧见父君远远朝这边惶惶而来,步子些许踉跄,跌跌撞撞,面如死灰。 看见他们的时候,父君勐然抱住他们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父君如这般,仿佛连天都塌了下来,她方欲安慰父君,教父君不要这么伤心,还想问问母上怎么了,为何要教他们做这些事情,却又在下一瞬被父君狠狠朝前推开,对他们道:“对,跑罢,同你们母上交待的,一路朝前,切莫回头。” 这是她听到的第二个“切莫回头”。 她其实很想很想回头看看,可是母上和父君都这嘱咐,这大概是个游戏罢?他同兄长,一定是谁先回了头谁便输了,若是输了,她便得不到母上和父君的嘉奖了。 可是身后却有噼里啪啦的火舌的声响,有宫娥和内侍哭喊着,叫的是他们的母上和父君。 兄长牵着她停在离母上的宫苑很远的一处树下,树下有一块青石,云华跑得很累,便坐在了上头,随手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 她画了很久,很听话的没有回头,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兄长:“兄长,父君和母上在同我们玩些什么?” 兄长咬着唇,将她抱在怀里,只抱了一会儿便又放开。兄长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云华,你乖乖坐着,等我回来。”于是便慢慢松开了那只攥紧她的手,云华见兄长要放开手,有些害怕,便下意识攥得更紧。 兄长笑得十分明媚,“云华,这一回,你赢了。”于是,她便松了手。 这是她第一回赢得这般容易。 她一直乖乖坐着,没有回头。可是几近黄昏日下,兄长也没有回来找她。兄长去找父君和母上了,可是这般久了,是不是迷路了呢,她要不要也去呢,反正她已经赢了。可是兄长要是都迷了路那她一定也会迷路。还是乖乖坐着,兄长找到了路自然会带着父君和母上来寻她。
第11页 可是又过了那么久的时候,月挂柳梢,兄长还是没有回来。 她略略有些奇怪,宫里处处挂着的宫灯,今夜也不见宫娥来点。不过好在今夜的月亮十分的亮,她并不如何害怕。 正寻思,却忽有人紧紧将她抱着,那人声音低沉,有些哽噎,他说:“云华,我晚了些。” 那个人是苏意。 她呆滞地抬头望他,开口有些讷讷的:“苏意啊,兄长找到父君和母上了没有?父君同母上都让我们不要回头,可是兄长他输了。”停了一阵又道,“兄长去了很久了。” 苏意大她八岁,但她一向同兄长一样只愿意唤他作苏意。 苏意乃当国丞相苏信之子,自小便天资过人,同那些个话本子里说的传奇少年没什么大不同,无非是三岁能诵文,五岁能成诗,但苏意却并不是走文这一道路的。其人能诵文时习武学,能成诗时读兵法,十岁时便通兵法、战武将。当年被当国第一大将军嘆得一声好奇才,十三岁便同老将军上沙场,后在燕支岭一役不顾老将军反对布下战阵,竟轻易破敌,出奇制胜,算是立了功劳。[没事改改] 自此同老将军三年之中征战歷经数十战役,却每每攻无不取,后老将军亲自将第一将军一位让于苏意,便携妻带子颐养天年。于是这苏意也便成为那些个话本子里的传奇素材。 盖武略而论,这一点上,苏意随他爹。盖文韬而言,这一点,苏意实是受云华他爹的薰陶。 开国之时,苏信以操兵,云忱以谋略。后来江山得手,苏信言,开国易,治国难。就谋略而言我不及你,这帝王还是由你来当确确合适些。 云忱回,你把这不讨好的活儿揽给我,若他日我不得子,这职便得父债子偿。 后来待到了苏意三岁的时候,云忱才娶了妻,姜国总算是有了帝后。而此人选,苏信并不意外,却略略有些讶然。 是以也自云华记事以来,苏意在这宫中便并非什么稀客,他时常被带来宫中同她和兄长嬉玩。也因着苏意年纪大上许多,又自小是个传奇,云华同兄长便向来很粘他。 兄长九岁被送去宗学殿受学,兄长未尝说出个‘不’字,云华却先哭闹着不肯,只言宫中原本就只有兄长这一个玩伴,兄长去了便无人同她嬉耍了。 皇帝倒是心疼得紧,见不得自己的闺女流泪,便准云华同兄长一起上学。这一决定虽然看似英明,不仅不必让爱女落了单,还能提前薰陶薰陶,指不定日后成为一代才女。 然照实来看,皇帝的这一决定实则很昏。这一对亲兄妹第一天便让太傅告了病假,第三日又令太师气得两眼昏暗,好在太保大人比较健壮,于是二人变了策略,商谋烧了太保大人的几本藏书,太保大人果然上了火气,一气之下打了二人几计手板。 这手板打得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多少还是量着些力道,只斟酌着给二人一些教训,莫再顽劣下去。论这手板重不重轻不轻,这几计手板可谓是令云华哭得动地惊天,大嚎太保大人欺虐她,于是兄长也帮腔同嚎,都是他一人的错,打他便罢,却为何打年幼弱小的妹妹。 但是胜在太保大人比较坚强,并没被这一出吓到。又隔几日二人瞅见太保大人对他书中夹着的几件信函十分在意,每日都要拿出来赏读一番,时而陶醉时而激动,不可自抑。于是二人合计又将太保大人的这几件视之珍宝的信件一把小火烧得干净。 果真这回太保大人再不能忍,重重打了云褚十几计手板,这一回倒没让云华受罚。可是云华反是哭着喊着要同兄长一起受罚,太保大人被嚷得头疼,本就在气焰上,但下手还是有轻重的,便也让云华受了几计,力道还不如上回的重。 云华这回嚎得险些掀了他老爹的房顶,小孩子哭得凶时一抽一噎,就怕背了气,皇帝心疼得紧,这回也不再能忍,怒目太保,直道:“我令你掌以道德教辅太子,你便是这般教辅?一回便罢,竟还有二回。你便如此教他们以礼待人?褚儿一男儿经打便罢了,可我尚且将我云儿视为珍宝,你却两次三番打我云儿,你那几件信函再宝贝,可有我云儿宝贝?” 于是太保大人便泪眼婆娑地抱着他那些信函的灰烬,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银蛾妹妹”四字,暂调文院书库编纂一苦差。 于管教女儿一事而言,皇帝的确是个昏君。 第二章桃花溅双燕3 宗学殿便暂作了摆设。 隔几日皇帝邀苏相于宫中手谈,苏意同行。 是时云华同云褚二人还在一处苑子里玩泥巴。云褚正使坏将胞妹捏好的不知形状是兔子还是驴的一坨泥巴戳烂时,一只翎尾流苏箭端端从云褚额前擦过,直钉入树中。 云褚手里的泥兔子瞬间摔作烂泥,彼时二人并不晓得刺客是什么东西,只晓得箭这种东西是可以射死人的。且小孩子时常是后知后觉,愣怔好一阵,二人才被惊吓得哭嚎起来。 苏意便从树后持弓而来,将弓甩手一掷,俯首抱拳道:“二位殿下受惊了。”復上前来,半跪于地,令他们在同一高处,遂直视云褚道:“自古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言,殿下身为兄长,不修身何以齐家,身作太子,不修身如何治国平天下?若今日臣是有意来取殿下性命的刺客,殿下又何以自保,又如何护得了身旁的胞妹得以性命周全?若连自保及许胞妹性命无忧都力有不足,殿下将来又何以治国平天下?”说罢又将没于树中的那枚翎尾流苏箭拔出,双手递上,略略俯首,“今日臣有冒犯,殿下莫怪。望殿下日后得见此箭便得以想起今日之事,为此借鑑。” 这一番话说罢,受惊的二人才算是松懈下来,晓得苏意是故意唬他们,便双双扑进苏意怀里寻求安慰。 自此之后,云褚云华二人的性子便收敛了许多,再不敢日日贪乐,不学无术。 而此事过后,这二人却更粘着苏意了。 尤是云华,打小就很粘着苏意,因觉着苏意长得好看,又总是听闻父君夸赞他样样皆精,宫里的小宫娥也个个仰慕这位大人,且时常听闻他的一些十分不得了的事迹,于是云华便觉着苏意这人十分了不得,对他的憧憬便更添上一分。 但凡苏意来宫中,只要云华提前听闻,便翘首以盼,提早去父君那里候着,等苏意拜谒。 苏意每随老将军离都出征,云华便日日缠着父君问苏意几时归来。小孩子却对时间并没有什么观念,同她说战事结束便回来,她也不晓得战事结束究竟又是什么时候,只得问:“是明日吗,还是明日的明日?苏意明日可以回来吗?” 父君折了一片叶子叫云华来看,“等这满树的叶子都落罢,再长出新的来,那个时候,苏意便回来了。” 云华接过叶子在手里揉玩,问道:“那是什么时候?这些叶子是不是过几日便能落了?” 一旁一言未发的云褚用脚蹭了蹭地面,闷闷不乐道:“等你生辰的那个时候叶子便落光了,再到我生辰的时候叶子便才长出新的来。”
第12页 云华想了一想,自己和兄长的生辰分明才过了并不久,但每回要等到下一次生辰却要隔着很久很久,便也明白了一些,有些不高兴地出声道:“那得要很久。” 父君有些愣神,隔了很久才微微嘆道:“是啊,还要很久。” 云华听到父君也这么说,眼里立马便包了泪,有些哭腔:“还要那么久……” 云褚也不大高兴的样子,但仍是一声不吭,找了根树枝,蹲在一棵树下戳蚁洞。 但到后来,云华再想起来的时候,却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当初为何那般粘着苏意,除过那么些原因,大概是因为一开始是云褚很粘着苏意,于是到后来自己也喜欢粘着苏意了。 梢上明月被云遮作弯月,寥寥清寒。苏意跪地拥着她,头枕在她的颈上,双臂有些微颤,他迟迟开口:“褚儿他……不会回来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苏意大概是哭了,她的肩头微微有些湿意。云华有些愕然,她并不知道以后都不会回来的兄长究竟是去了哪里,她曾见过御医替苏意拔出穿肩胛而过的长箭,那个时候,他也不曾如此这般。 再后来,朝纲大乱,苏信终日抑抑,后遭贼人暗算。 云华十分清楚,那天夜里待她清醒起来,便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不知多久。身后的人是苏意,她藏在他的披风里露头出来,瞧见外头竟是大雾漫漫,苏意道:“湿气重。”于是她便缩头回去,继续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只要是苏意带她去的地方,她向来不问。 直到那个大雪的清晨,苏意牵着她的手站在后来收养她的左相府前,他说:“我过些日子便来接你。” 她想了一想只是咬咬唇,便怯怯松开了他的衣袖。 她想着,苏意从来不会骗她,说会来接她便定会来接她。 他的确信守诺言,只是等他来接她的时候,已过数载。那时候,她已经嫁作了沐青阳的妻。 她只依稀记得左相府上的婢女将她领进府里的时候,她没有再向门外看一眼,却始终一言不发。左相问她:“你可有名字?” 苏意告诉她以后她不能叫“云华”了,她便脱口道:“连枝。” 左相笑:“巧,我膝下一女恰好叫连心,你们听着倒实在是像姐妹。往后,你便姓慕,可好?” 于是,她便成了慕连枝。从此,慕府多了一位二小姐。 左相待她很好。连心长她一些,是左相府上的独女,也因此怕被她夺了宠爱,当人时待她也很是和善,私下却是较着一股子劲。就譬如婢女拿了新做的衣服来,总要同她比一比谁的颜色要艷一些,或是谁的簪花要好看一些。 再一年正月的上元节,左相带她姐妹二人往宫中赴宴,酒至酣时小孩子们纷纷拎着花灯在宫中重阳湖边跟着一群小宫女放花灯。 小青阳一向觉得上元节这个节很俗气,这个俗气的节日拿着花灯便是十分俗气,于是拉着祁桓到湖边瞅哪家的千金比较好看。祁桓一直说他妹妹最好看,沐青阳不依,坚信今天来了那么多朝官的女儿,一定有更好看的。在去重阳湖的路上,沐青阳想了想道:“而且你妹妹赶上换牙,笑起来漏风。” 祁桓回想了一下,点头贊同道:“那我觉得太尉府上的三小姐也很好看。” 那时候连枝将手上的花灯放在雪地里头,用手指拨灯穗子玩。 那天连心穿着一件狐裘,模样毛茸茸的十分惹人疼爱,沐青阳无意瞥到,便指给祁桓看。二人正儿八经地评判了一番,便猜她究竟是哪家的千金。这时候连心挑了一只河灯让一旁的宫女帮忙燃了芯便托着灯放进水里,合着掌有模有样地许了愿,放罢了灯一回头便同正在讨论自己的小青阳君对上了眼。 沐青阳愣了愣,有些尴尬地将伸出去指着她的手指慢腾腾地移了回来。连心瞧见,会错了意,便托着一盏河灯走来,声音软软糯糯:“你没有灯吗,喏,给你。” 于是上元节过罢,沐青阳就因连心这么一盏灯,便叫祁桓同他一起出个法子把左相府上的千金偷出来。他一本正经地对祁桓道:“我觉得那个连心很好,我要娶她。” 祁桓睁大了眼睛道指着沐青阳结巴道:“你你你还这么小便想着……诶,那你觉得我跟太尉府的三小姐相配吗?” 沐青阳道:“太尉家世袭武家,府上千金也指不准性子野得很,你身子弱,要是嫁过去我定是会担心你。” 祁桓点了点头觉得沐青阳说的很有道理,皱着眉头严肃道:“那你以后一定替我物色个好人家。” 于是几经波折他们终于决定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把连心从府里掳出来,再留下一封信件,是时他同左相府上的千金一起私奔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届时就算是连心不想嫁给他也是于事无补。 第二章桃花溅双燕4 二月初二是个强抢民女的好日子。 祁桓探好消息这日左相同夫人要前往妙心寺拜祭,需留宿一晚,且府上一半婢子家奴皆要一起随从。慕府千金又因尚未及笄便需留府,因此这天晚上便是个好时机。 祁桓早已替沐青阳备好马车,在南郊山上打点好一处屋子。沐青阳事先十分大方地丢给祁桓一张图道:“我早便打探好了。”之后还抛给祁桓一个十分得意的媚眼。真是万事俱备,只差掳人。 二月初二戌时末刻,祁桓翻进慕府墙头之前愤愤道:“你们这些皇族就是惹人心烦,掳姑娘都不肯亲自动手,还、还不给钱,你知道山上那屋子还有这马车……” 沐青阳坐在马车里并无心听他啰嗦,只伸出手来敲了敲车壁,打断他道:“你这马车用的既不是玉檀,也非紫檀,”于是皱了皱眉头,“到底是什么破木头?” 祁桓哽了哽,道:“你好生坐着,等我去把姑娘给你掳了来。”说罢便翻身过了墙头。 初二不见月色,但明星光。 祁桓踩点多次便依着图纸轻而易举寻到慕府千金的闺房。悄声进去,摸索到床边,再掏出一把摺扇抵上床上人的颈子,耳语道:“莫发出半点声音来,跟我走,否则……”祁桓顿住,头一回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没有经验,不晓得该如何接下文,也不敢顿太久,便紧接着脱口道:“否则、否则以后不给饭吃。” 于是连枝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又慢悠悠穿好衣裳,心里是不情不愿但又怕以后没有饭吃,因此便跟着祁桓走了,临走之前还将桌上一碟子晚饭后从厨房悄悄端来的包子打了包。 祁桓有些愣怔,没想到掳个人这般容易,有些结巴道:“你……你的确是左相府上千金……罢?” 连枝兜好包子:“嗯。” 祁桓牵着连枝站定在马车前的时候,沐青阳借着天光瞧见连枝手上的布袋,十分惊奇道:“还准备了嫁妆?” 祁桓刚做了这么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心虚,便随口道了一句:“嗯,她将她父母自小为她准备的金银首饰全带上了。”便将连枝往沐青阳怀里一送,便急急忙忙赶去驾车了。
第13页 马车逐渐颠簸,沐青阳当时也只有十四,脸皮还薄,有些脸红地开口道:“我……我见你还备了嫁妆,想必祁桓是同你说清楚了,这么说来……你、是愿意了?” 连枝将装包子的布袋子往怀里一护,使劲摇头:“这都是我的,你不准抢。” 沐青阳愣了愣,道:“我、我并没要抢你的嫁妆,那些东西自然都是你的。以后你想要什么,你同我讲,我都给你,好不好?” 连枝想了想,道:“你可不要是在诳我的。” 沐青阳道:“你若不信,同我勾手指。” 车上没有备灯火,二人黑灯瞎火勾了半晌手指也未遂,便就此作罢。 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马车便停了。祁桓火急火燎下了车,替沐青阳二人开了车门,道:“快些下来,天有些落雨,这间屋子我已经打点好了。我便走了,若说这雨势大了我回不去了,明早私奔的可就不止你二人了。” 待沐青阳把连枝带进屋子,点上烛火,才觉得祁桓掳来的人有些不大对劲。 虽说他同连心只曾有一面之缘,但是好歹也算是有些印象,这分明不是上元节捧着灯朝他笑的那个连心,沐青阳心里登时一慌,脸色有些煞白:“你……你叫什么名字?” “连枝,”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慕连枝。” 沐青阳听见这三个字的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了。睖睁好一阵工夫才蓦然想起来,冲出门去使出全力大吼了一声:“祁桓!你给老子滚回来!” 再喊几声,未果。此时雨势也是越来越大,颇有河川倾覆之感。沐青阳几回想拉着连枝连夜冲下山去,也是作罢,只求这雨顷刻便停了,能将这掳错的人快些送回去,且万万要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沐青阳眼睁睁盼了半宿也丝毫不见雨势变小半分,眼看便要黎明,有些急眼,燎燎地开始寻这屋子里有什么能避雨的物什,险些就将房顶掀了下来。 寻了半个多时辰,瞧来瞧去也就只有屋中央的木桌顶在头上方可避雨。 待祁桓寻到他二人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申时正刻。原本沐青阳同祁桓商量的是,等这个事情传开之后,祁桓便来接他二人。可如今祁桓却是随着一干皇帝亲派的身着栾春衣的巡护官,在山上一处林子里寻到的他们。 祁桓看见沐青阳的时候,沐青阳虽然一副十分落魄的模样,但祁桓忽略的这一点,对沐青阳报以一个十分赞许的微笑。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左相同夫人一早回府的时候,被告知二小姐不见了人,桌上只留了一封书信。厨娘说,同二小姐一起不见的还有一盘包子。 左相拆开信一瞧,是五皇子留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因着这桩事不仅关联着自家女儿的清誉,还牵涉到皇家颜面的问题,于是教众人万万不得伸张此事,便忙忙进宫面圣,将这封书信交予圣上,让皇帝有个定夺出来。 皇帝看信件的时候嘴角一抽一抽的,觉得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儿子追姑娘的手段实在是个可塑之才。但皇帝得做个威严的皇帝,于是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道:“这件事情实在是头疼,是朕教子无方,让那逆子惹出了这么大的祸端。”左相见皇帝这般,忙诚惶诚恐道了句“陛下言重了”,皇帝接着道,“青阳一向同右相的长子要好,这个事也定是参与了,叫他来问问便知道了。” 于是右相接了圣旨带着儿子进宫面了圣。 祁桓原本是不打算透露半分的,结果他爹冷声一句“你若是知道,不说出来,回去便小心你的狗腿。”他便全盘如实招来。 于是后来左相出了个法子,祁桓便老老实实带了两三个左相府上的人,去山上那间屋子接人去了。因着左相併未伸张这件事情,所以祁桓有些忧心,这个法子算是失利了。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屋里二人已不见了踪迹。祁桓绕了屋子一圈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屋子里倒是被反的乱七糟八,烛台里仍有烛火的痕迹。他二人身上并无什么值钱的物件,屋里虽乱却也是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因此他二人不应当是被山贼掳走了,定是性命无虞。 祁桓有些兴致沖沖地朝几个随侍道:“快,你们好好翻翻,瞧瞧他二人是不是不在这儿了。” 于是祁桓立即回去回报了这个事,有几个随侍作为佐证。左相寻女心切,也不再深究这究竟是不是也是他二人商量好的一个计,只觉事情被小孩子们闹得出了岔子,只得求皇帝派下些人来寻到五皇子和自家爱女。 再之后,便是祁桓同一干巡护官在一处破落的林子里寻到落魄的沐青阳和倚着树睡得正香的连枝。 沐青阳见了祁桓勐得跳起来,满面悲愤的模样,颤着手指着连枝道:“这,这厮带着一布袋包子,竟不愿分一个与我!” 祁桓倒是管不得这些,扶着沐青阳耳语道:“你果真是料事如神,莫不是你带着她走了,这桩事恐怕万是成不了的。” 沐青阳这才想起这桩事来,一个巴掌唿上来,一副要将祁桓千刀万剐的架势,吼道:“你还有颜面同我说这些,你连人都抓错了,你你你等我回去便将你分尸了!” 祁桓怔了一怔,疑道,“什么抓错人……”回头瞟了一眼,“这么看来,这与上元节同你递灯的姑娘的确有些不同,但我当时就怕出了岔子,特地问了,这的确是左相府的千金不错。” 沐青阳道:“你也不探清楚了,左相府究竟有几个千金?” 祁桓道:“我如何晓得左相究竟有几个女儿,何况,那张图也分明是你给我的。” 沐青阳被这一句哽得哑口无言,自知理亏,闭了嘴再未吱声。 连枝年龄小,便由一巡护抱着,一干人便就此下了山。 马车上,缩成一团兀自反省的沐青阳突然幽怨地朝祁桓开口,只是气势十分地弱:“你当初……为何、为何不备些烛火。”又隔了许久接道,“你、你还诳我说那厮布袋子里装的是嫁妆。还有……你打点的那间屋子,真的好破。” 祁桓啃了一口梨子十分无所谓道:“嗯,都是我的错,你莫要再自责了。” 如今,一众巡护官浩浩荡荡地护着两辆马车穿城而过。满城上下皆知这马车上坐的是五皇子还有左相府上的二千金,他们二人昨夜……私奔了。 第二章桃花溅双燕5 五皇子同左相府上二千金私奔的事情不胫而走。但逢闲时无聊,便有人来谈一谈这档子事,打发打发时间。 于左相府,尤是对年纪尚小还未婚嫁的连枝而言,众口便同洪水勐兽一般,实在令人难堪。 左相十分心忧,皇帝宽慰道:“如今事已至此,便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 不日,五皇子沐青阳便被封了君,赐下一处府邸,划青州为封地,赐旨同连枝五月完婚。因沐青阳未至弱冠便尚未赐封封号,且不必行至封地。
第14页 沐青阳不依,以绝食抗议。第三天祁桓同他送烤鸡时被内侍发现,这件事才就此罢休。 五月十五是个月圆的好日子,宜结姻,宜定亲,宜求嗣。 二府皆布置地仔细,从里到外皆是一片喜庆的模样。 连枝打扮得精緻,束髻金凤双鹊高冠,小冠两侧各簪两只一尺六寸及一尺九寸的长笄,短的尾上缀三株金玉簪花,长的缀九华金流苏。额前有三寸金旒,恰好遮于眼下。金丝云霞履,一挪步子云肩上的金穗银铃便随之摆动,赏目悦耳,珊珊可爱。 青阳君亦是盛装,玄朱高冠,红衣绛带,脚踏飞云靴,似是生风。衣上云纹金兽,左襟串着九片铜银制的银杏叶状喜饰,意开枝散叶,繁子多福,更衬得他眉目似是含情。 喜辇由左相府里抬出,辇舆莹以珍宝,饰之锦绮,由六十四人迎抬,八十一人随行。 因着随行的人太多,且沐青阳也十分没有什么心情,隔着人群草草瞥了一眼喜辇,便算迎了。 一路升歌起舞。时候算得精细,恰在好时辰上踏上府门。 新娘下辇,端持一把金雀摺扇掩遮半面,一双杏瞳在金旒后头流转,摺扇下由锁心结结着一只小巧的雕花红笏板。 青阳君府上十分热闹,宾客满座,掌司难奈心头的激动,在一旁红着眼睛悄悄抹眼泪,只有青阳君一张脸时黑时白,脸色十分好看。 昭祉维康,世代绵长。千秋载安,惠子无疆。礼成。 祁桓悄声过来扯住沐青阳的袖子,神秘道:“娶了媳妇是不是觉得心情十分愉悦?我看那个连心并未见得比这连枝更胜一筹。” 沐青阳霎时黑了脸。祁桓噎了噎,飞快地瞅了一眼沐青阳,正儿八经道:“好歹是个好日子,你莫要哭丧着脸。再者,这姻缘也好歹是你自己费了心思得来的,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沐青阳:“闭嘴,小心我剐了你。” 祁桓仍不死心,语重心长道:“我就是劝你想开些……你这般脸色要是让别人猜出什么端倪来,你脸上多无光,你皇帝老爹脸上多无光。毕竟掳错人这个事说出去也是十分丢人的……” 沐青阳睨了祁桓一眼,眼风钉得祁桓后背发凉。 连枝早早被送进了喜房,女官同她说要等到夫君进来将白玉如意交到她手上,寓意称心如意,尔后她须摘下扇上的雕花红笏板以还赠,寓意日后将谏佐夫君,为夫君分忧解难。 再到行酒礼的时辰,青阳君已然满面春光,一副天赐良缘求之不得的模样。 酒过三巡,宾客皆有些酣醉,沐青阳被喜官请去喜房。沐青阳只三分微醺,却抱着祁桓的胳膊不撒手,坐在喜房外面的门阶上,任喜官如何请也请不进去。颇有些装疯卖傻的架势。 祁桓有些尴尬,当着喜官的面劝了沐青阳几句,后见无果,摺扇半开遮着半张脸红着脸悄声对沐青阳道:“你、你莫不是对我……有些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话恰好被风吹进了一些在一旁喜官的耳朵里,喜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眼睛也不晓得该往哪里盯。 沐青阳黑着脸瞥了一眼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喜官,抬眼瞪着祁桓,一使力踹上那厮的小腿,咬牙道:“祁桓,你以后给本君滚远点。”罢了夺了喜官手上双鸾盘里的玉如意,一甩衣摆抬脚进了屋。 祁桓捂着小腿一脸得意,嘀咕道:“从小同你穿一条裤子,还不知道怎么治你?” 房内是凤帷鸾帐,雕屏画灯。连枝早早便将笏板摘了下来拿在手中把玩,却听沐青阳斥道:“谁准你将摺扇从拿开了?” 连枝受到些惊吓,抖了一抖,抬眼瞧见沐青阳,便咧开嘴笑了,唤道:“夫君。” 沐青阳愣怔半拍,别过脸去,脸上却有些微红,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斥责她,耳边便有一阵清脆的响动,是连枝身上的银铃环珮。 连枝拉了拉沐青阳的袖子,将手上的雕花笏板递上来,笑眯眯又唤一声:“夫君,女官同我说,要把这个赠你。” 青阳君低头睨着连枝手上的红笏板,轻轻甩开连枝攥着他衣袖的手,道:“拿开。”将手上的玉如意一併抛到连枝脚下,“还有这个。” 连枝有些委屈,低了头,眼里斟了泪。待她蹲下身小心地将脚边的玉如意放在怀里,抬头又是眯着眼的笑,只是睑下有几颗溢下的泪珠,“这些连枝先替夫君收着,等夫君什么时候想要了,连枝再还给夫君,好不好?” 第三章 谁家新燕啼1 第三章谁家新燕啼1 沐青阳并不十分待见连枝。 那日沐青阳的兄长青墨来府上拜访,恰好看到连枝跟在沐青阳身后哇哇大哭的场面,忙上前去劝说,只听得沐青阳愤愤道:“我同你说过莫要跟着我,惹得我心烦!” 说罢也不理睬他这个兄长,摔了手上一只画得十分难看的风筝,迳自走了。 沐青墨捡起地上的风筝,笑眯眯对连枝道:“兄长同你放,好不好?” 连枝仍是哭个不停,沐青墨又道:“青阳从小被娇惯坏了,我定会好好说教他一番。连枝年纪虽比青阳小,但却比青阳懂事许多,还请连枝多多担待些。” 这样的话连枝听沐青墨说过百十来遍,每回她被沐青阳欺负,沐青墨总会这般宽慰她。 再到后来,沐青阳对她恶言相向的时候,她便都不觉着有什么了。 左相同她说,嫁到青阳君府上就当是多了个玩伴,宫中的训导女官告诉她要讨得夫君欢心才好。连枝觉得,如果跟夫君一起玩,夫君应该会很欢喜,自己也会很欢喜。 于是她缠着沐青阳也不过是想让他同她一起玩耍罢了。不过沐青阳怎么愿意搭理她,她觉得十分委屈。后来青墨兄长愿意同她玩,于是连枝觉得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沐青墨的陪同下度过的。 到后来,沐青阳瞧着连枝同兄长玩得十分有乐趣,于是自己心里头又觉着有些不舒坦了,便时常去找些茬出来。 连枝有了好玩的物件都会跑去拿给夫君看,沐青阳向来是对她冷嘲热讽一番,便不再理会她。但如今他要找些茬出来,便不这么干了。 譬如,悄悄剪了连枝的风筝,藏了沐青墨编给她的藤球,再或是“不小心”翻出连枝从前画的花面具,又“不小心”用小刀在上头划上几条难看的疤痕,诸如此类。 起初连枝还会哇哇大哭,可是后来发现青墨兄长总能想出法子来补救:重新做了更大的风筝来教她在上面画上图案,亲手再编一只更精緻的藤球给她,顺着刀纹在面具上刻出别致的花纹。 于是沐青阳再做些什么来,连枝觉得这些也没有什么所谓了。 沐青阳觉得很不服气,拉来祁桓同他出个法子。 祁桓想了一阵:“不给饭吃。”他当时便是因这么一句话连枝便乖乖跟着他走的。 沐青阳点了点头:“嗯,是个好法子。” 于是在沐青阳当着连枝的面,将沐青墨送给她的一只木偶的腿弄断,且连枝依然毫无反应不哭不闹,甚至不理睬他,更是兀自拿了别的物件戏耍的时候,沐青阳决定带她去祁桓府上拜访。
第15页 沐青阳和祁桓商量好一齣戏。 祁桓端上一盘肉包子,告诉连枝这是她的晚饭,然后将肉包子全都倒给他才养不久的黑狗“小白”,以此来恐吓她:“不听话,不给饭吃。” 虽然最后连枝还是吃到了晚饭,但她一直对那一盘肉包子耿耿于怀,觉得小白同她抢肉包子是万万不该的。 于是某天午后,赶在小白饭点的时候,连枝悄悄出了府,爬进了右相府上的狗洞。正巧小白在吃肉包……里的肉。然后连枝找了一根竹竿,站在旁边,将小白的包子一个一个戳走。 小白也是条有脾气的狗,龇出一口尖牙,扑上来便在连枝大腿上落下个小酒碗大的血印子。 俗话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此连枝将只有她三掌长的小白视作洪水勐兽,避之不及。 这件事情被沐青墨知道之后,将沐青阳狠狠说教了一番。掌司在一旁十分纠结,一面十分心疼被小白咬了的连枝,又不忍看自家的青阳君被这通教训,纠结半晌还是一咬牙转头去给连枝熬汤了。 再之后沐青阳便不敢再这般唬连枝了。 因此沐青阳换了个法子。 比如假意同连枝“偶遇”,然后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并且这种“不耐烦”同从前不同,不是不理睬她,而是要她从他的举手投足间便能让她觉得十分有威慑力。 于是沐青阳找到了一个既能使她觉得有威慑力,又于他而言十分有趣的法子——捏她的脸玩。 且沐青阳愈渐从这项十分有乐趣的活动中无法自拔。他觉着连枝的脸捏起来十分趁手,很好。 有那么一段时间,连枝脸上总是有几道红红的指印子,再过几天干脆肿了起来。连枝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脾气,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就任着沐青阳□□了。可是掌司瞧见她脸上的印子,心疼得不得了,非要揪出真兇来要将那人千刀万剐。后来掌司知道了“真兇”,便在青阳君面前抹了好几天眼泪,隔了几天沐青阳实在忍不住追问缘由,掌司这才红着眼拿着帕子抹着眼角:“主子要是喜欢,便捏老奴的脸罢。” 沐青阳一震,从此也不再敢明目张胆地捏连枝的脸了。 但是另的法子,还是有的。 从前沐青阳被连枝粘着惯了,如今她这副对他清淡的模样实在令沐青阳觉得有些焦躁。 于是沐青阳想出一些奇俗无比的招数,也不晓得是从哪本书上瞧来的,总之其俗气的招数连如今市面上的话本里都不屑得写了。 沐青阳屈尊降贵跑去别苑的小树林里收集了一竹筒豆虫尺蠖,打算在连枝身旁一个不注意丢了满地,届时连枝定会吓得跳入他的怀中,央求他将这些虫子赶了去。 这个时节正是赏春光的好时候,庭院里连枝正坐在玉几边上吃茶点,撑着腮不晓得在寻思些什么。沐青阳背手拎着竹筒,昂首阔步、成竹在胸。 行至连枝身后,一个“不留神”,便将竹筒中的虫子悉数倒了出来,还好一副惊慌关切的模样,道:“别动。” 连枝从茶点中清醒,低头一瞧,竟是一地蠕虫,一瞬反应便先是叫了一声,尔后定神一瞧,原是一些毛虫,便淡定下来,一脚踩下去,将这些虫踩作了烂泥。 沐青阳被连枝这一举动惊得呆了一呆,却被连枝一句“夫君身上有只毒蛾”拉回了神魄。低头一瞧,袖口果真爬着一只毒蛾。于是额角一跳忙将手上的竹筒甩了出去。但这只毒蛾倒是不受什么妨碍,摇摇晃晃又爬上了沐青阳的手臂。 沐青阳这回总算是知道了什么是“自作孽”这一说,别着脸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不想再瞧,听连枝说这是毒蛾,便已然作出了一副行将就木的准备,虚着气一言不发。 连枝斜着嘴角,一副大仇已报的样子,继而乖顺一笑,骗沐青阳道:“夫君,我从前见过被这种蛾子咬了的人,化脓溃烂,后来那人……”嘆一口气,再摇一摇头,偏不说下文。 沐青阳面如死灰道:“连枝,你……见死不救同谋害亲夫有什么分别……”后半句还未想好如何说,连枝便已经折了一段树枝将毒蛾挑走,十分不经心道:“方才只是同夫君说个玩笑,这毒蛾并没有什么毒性,顶多被刺蛰一蛰手上会肿痒几天,兄长从前也经常招惹些毒蛾,宽心些,死不了的……”提到兄长,连枝声音变突然小了些,思绪飘到了不知几里外。 云褚从前,便喜欢捉些虫子吓吓太保大人,且每回总是自作自受招惹些毒蛾来,头一回还向连枝炫耀,说自己有招引蝴蝶的本事,方炫耀罢便被毒蛾蛰了一蛰,手臂上红肿了小半个月,往后便长了记性不敢再这般说了。 连枝回神过来瞧见地上一只竹筒,便道:“这些虫子,是夫君捉的?” 沐青阳有些心虚,脸也有些微红,支支吾吾想要含混过去,连枝便啧道:“你说说你捉着些来做什么,你倒是捉些蚱蜢来,还能烤着吃。” 沐青阳怕连枝看出些什么苗头,于是忙作一副痛苦的样子,吸着气抱了手臂伸给连枝看,道:“肿了。” 连枝憋不住笑,小声道:“实在是自作自受,竟然要亲自动手去捉虫,啧啧。” 沐青阳皱着眉,脸上分明一副死不愿认的表情,怕传出去旁人会觉得他堂堂青阳君竟有什么怪癖。 原先云褚亲自捉虫是因为吓唬太保这事被知道了要罚抄经,虽说这种事思来想去旁人也不会去做,于是每回云褚受罚皆要带上她一起,连枝替兄长背下半个黑锅这种事也并非一次两次。但如今沐青阳做这事说来说去仍是为了保一保颜面,如此想来,沐青阳这脸,还是要一些的。 但便连枝仍觉得沐青阳做这种事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若说是为了唬一唬她,只是这种招数实在分明是只有七八岁的小娃才做得出来的。 连枝将沐青阳拉进房中,一边给沐青阳涂药,另一半心里头仍是十分疑惑。如何沐青阳如今却变得……蠢了一些,再怎么瞧她这夫君也绝然是一副不入凡尘的潇洒模样,而如今却觉着有些应了“人不可貌相”一言。且如今沐青阳已到了这般年纪,这些举动就算是再往前搁五年前他也是决然做不出来的。于是连枝犹豫许久,怕伤了他的自尊,但仍忍不住开口,十分认真道:“夫君是不是方才捉虫时不小心磕在树上,伤到了脑袋?” 沐青阳拧着眉头,一脸兇相,道:“我……好得很。” 第三章谁家新燕啼2 此招落败,沐青阳不得不再另换一招。 恰逢沐青墨又来青阳君府上拜访,连枝晓得兄长是又带给她了些新玩意,看见沐兄长时险些是要扑上去。一旁的沐青阳觉得,连枝这厮应当是要好好学习《女戒》和《女训》此类的书本文籍。 这回沐青阳打算从心理上震慑连枝。 青阳君唤来宫中的训导女官,嘱咐女官务必好好教导连枝,令她好好学习些妇德女道,要将《女诫》《女训》倒背如流。
第16页 女官大概觉着连枝年纪还尚小,如此有些太过严苛,便不紧不慢地教着,隔了一段时日,沐青阳瞧见连枝见了兄长还是一副巴不得扑上去的样子,便有些恼火地追问女官,女官拱手十分恭敬地答道:“君夫人十分伶俐,已将《女诫》《女训》《女德》《女言》《女贞》《女仪》背得流利。” 沐青阳将信将疑,于是唤来连枝:“你将你背的那些书典文籍背来听听。” 连枝娓娓道:“《女诫》《女训》《女德》《女言》《女贞》《女仪》。” 沐青阳啜了一口茶水,对着连枝挑了挑眉,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模样:“然后呢?” 连枝睁了睁眼:“背完了。” 青阳君险些被茶汤送上了南天。女官拱着手,恭敬有礼:“下官以为,君夫人年纪尚小,应当循序而来,不可操之过急。” 第二日,青阳君府上便多了几个教习连枝琴艺、棋技、吟诗、习字、作画、女红的先生。 沐青阳偶尔在一旁端着茶杯旁观,兴致好时呷一口茶,再啃一口连枝最爱的甜糕,贊一句:“嗯,不错。” 后来沐青墨再来府上拜访的时候,沐青阳便道:“近日连枝她课习繁重,便不来接待兄长了。” 沐青墨将手上的一包刻花糖塞到沐青阳手上,道:“她年纪还小,可莫累坏了才好。” 于是隔日府上便又多了一位先生。 连枝这回总算是忍无可忍,将手上的毛笔往桌上一撇,扁着嘴对沐青阳道:“你让我学这学那,你怎么不学?” 沐青阳顺手拾起桌上的笔,用笔桿子敲了敲连枝的脑袋,心情十分舒畅:“这些东西,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便能精通了。” 连枝十一岁的那年年初,沐青墨行了弱冠之礼,行至封地,临行前夕特意修了一封书信予连枝。 沐青阳将书信交予连枝手上,连枝读完之后哭了整整一宿。 她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兄长,还有说定会来接她回去的苏意。 而自沐青阳知道连枝哭了一夜之后,便不再刻意欺负她,或是像之前那般恶语相向,而是再不曾理睬她,偶尔于亭里廊间相遇,也不过微作点头,连目光也不曾交汇过。 连枝觉得是因为兄长走了,沐青阳大抵也很难过。于是抱了琴,同他说:“夫君,我习会了先生新教的曲子,我弹给你听。”或是从掌司那端来新做的糕点:“夫君,这是膳房新做的甜糕。”再或拿了自己绣好的一只帕子,“夫君,你喜欢什么图样,我向先生请教,然后绣给你,好不好?” 可每回沐青阳听她说这些的时候,便是淡淡抿一口茶水,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罢,便起身离开了,神情都淡漠得很。 时间久了,连枝觉得夫君大概确确是不喜欢她的,便不再缠着他同他说这些了。她也是晓得的,夫君想娶的一直都是她那个姐姐连心。 如此这般,连枝也到了十二的年纪,在青阳君府上也是过了近两个年头,连枝亦逐渐明白些事理。如今二人大多也便是各做各的事情,只偶尔沐青阳带连枝往宫中赴宴时会装一装亲近。在府上二人甚少相交,偶然遇见时,连枝也仍会带着笑唤一声“夫君”。 近日来沐青阳颇有些闲得发慌。祁桓那厮说是在家妹的及笄礼上瞧上个姑娘,他十分中意,最近忙着讨那姑娘的芳心,因此没工夫同沐青阳消遣。 这日,青阳君一手托着一壶茶,一手卷着本书,到池塘中央的八角亭里赏风景。不久,瞧见池子上多了一只十分精緻的小舟。沐青阳正奇怪这船是何处的船,目光再往上移些,这上头的人竟是连枝。 青阳君悠闲自在地翻了一页书,余光有意无意扫着水上的人究竟要有些什么作为来。 只见连枝将船划到一处便停住了,扔了手里的桨,将手边荷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剥开,然后有一片一片将它合上,剥完这株便又去祸害旁边的一株,手边的荷花都祸害罢了,便拾起桨来将小舟往边上再挪一挪,继续祸害另的些荷花。 沐青阳一偏手泼了盏子里有些凉了的茶,重新斟上一杯,余光时不时瞥着连枝那一处,一分神茶水便溢了出来,沾了他一身。沐青阳眉头一蹙,再抬眼一瞟,正巧瞧见她□□株荷花的时候,因船身太轻,不如何安稳,连枝身子稍一前倾,便咚一声往前扑进了池子里。沐青阳噗一声便笑出声来。 连枝扑进池子里的时候有些懵了,呛了一口水的时候寻思自己应当叫一声再往前扑的,恍惚见得一旁还浮在水面上的小舟一头一沉,她便被人从水中捞了起来。咳了几口水,发觉自己已坐在船上,对面那头,是她的夫君,沐青阳。 连枝有些呆滞,只听沐青阳缓缓开口:“这么快便遭了报应?” 连枝回过神来,望了沐青阳衣裳下襟的淡褐色水渍半晌,答道:“我惊吓得夫君你……没有忍住?” 沐青阳疑了一瞬,低头一看,脸上霎时染了红霜,蹙着眉有些恼道:“胡说些什么,我方才不小心将茶泼了一身,这是茶渍。” 连枝“哦”了几声,有些大悟道:“嗯,只要夫君能开心,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说出去的。” 沐青阳将要说几句,连枝突然道:“夫君你便好生坐着。这回有个垫船的,应当是稳当多了。” 沐青阳眯了眯眼,嘴里斟酌着这几个字:“垫船的?” 这垫船的果然好使。连枝这回总算是一发即中,从荷心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来。 沐青阳疑道:“这是什么?” 连枝拾起一边的桨往沐青阳手上一送,道:“你先容我回去换身衣服再同你说。来,快将船划回去。” 沐青阳睨着连枝,开口:“为何要本君动手?” 连枝拧了拧头髮上的水,理所应当道:“夫君太重了,我划不动。” 沐青阳有几分头疼:“那我救了你的这恩情,要怎么许?” 连枝十分无所谓道:“这池子也没有多深,我也会一些水,因此就算夫君不来救我,我也会自己爬上来。” 沐青阳十分有一种想要掐死连枝的冲动。心道,这丫头如今变了许多,口齿伶俐得很。 初夏的天气仍是有些凉意,待上了岸,连枝打了几个寒颤,道:“你先找个地方坐,几炷香的工夫我便过来寻你。” 沐青阳十分想瞧瞧连枝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便允了。此时正是晌午时候,只是这几炷香的工夫着实有些长,沐青阳等到府上各处都有侍女开始打灯的时候,也不见连枝来。 沐青阳觉得自己被耍了一道,十分恼火,正打算去寻她,待寻到后再将连枝千刀万剐的时候,连枝一手提着一盏灯,手上还险险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竟是烹茶用的小炉及茶具。 沐青阳瞧她如此卖力,气便也消了一些,换了个更为悠闲的姿势瞧着连枝气喘吁吁地从湖边又绕到湖中的这间亭子来。
第17页 待连枝将这些物件都打点好,沐青阳倚在一旁看罢了好戏,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撩了撩头髮,饶有兴味地问道:“你这又是些什么名堂?” 连枝道:“前些日子先生教习了烹茶,我便来试一试。” 沐青阳险些从座椅上滑下来:“你教我等这么久就是让我来看你是如何烹茶的?” 连枝道:“我烹的是同一般的茶不同的,待我烹好了,你便知道有什么不同了。” 沐青阳挑了眉,等着瞧连枝是否能烹出一朵花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茶算是烹好了,以长柄杓舀茶汤,分于两只茶碗中。 沐青阳道:“取茶、煮水、拂沫、听声、观色、闻香,你这一套动作倒是做足了,虽算不上行云流水,亦勉强称得上流利,还算不错。” 取了茶盏轻啜一口,面上有几分赞嘆:“你这茶的确有几分特别,你方才烹茶时便闻得这茶的香气同旁的茶不大一样,你这名堂倒的确算是个名堂。” 连枝有几分得意,道:“这茶自然是特别,唤作荷心茶。” 沐青阳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哦?有什么讲究,说来听听。” “择初露时的新茶,焚以松叶熏炒,再以丝绸包裹,置于将开未开的荷心里,搁上一夜,茶叶便集了荷香。煮茶用的亦是集好的初露,再折两片荷心的瓣子在里头一道煮沸,是谓荷心茶。”连枝低头,手指弄了弄肩上头髮,“当然……夫君若是愿意,叫莲心茶也是没什么所谓的。”这最后一句话一语双关。 沐青阳对这后一句话不予置评,只道:“原来你□□我那么多荷花竟是这么个用处?” 连枝倒也不追究,倒是怕沐青阳这厮追究她,于是忙笑得十分谄媚:“哈哈哈夫君要是喜欢我日后便常做给夫君喝。对了,今晚天气十分不错,来,我们一起不说话,看星星。” 沐青阳抿着杯沿,浮起些许笑意。有香茶清风,月光荷花,也是一段好风景。 第三章谁家新燕啼3 第二日,沐青阳便又瞧见连枝在湖心的亭子里不知道捣鼓些什么。沐青阳十分好奇,便上前去问。连枝答道:“我昨日瞅着你这亭子也没有个名字,便琢磨着给它题个字上去,这般风雅的地方自然应当有个风雅的好名字。”连枝手边凌乱地散着一堆写过的纸张。 沐青阳拈起一张来瞧,道:“看来你今天是十分闲得慌,先生们一个都没有来?” 连枝拿着笔在纸上比划,答道:“习字的先生近日染了风寒,习画的先生回家探亲去了,下个月才能回来,习琴的先生最近老婆要生孩子了,唉,没想到先生年纪这么轻便要有孩子了,实在是可惜,先生是这几个先生里最好看的,琴也弹得很好,我还有几分倾慕他的……” 沐青阳收了手上的纸,打断她道:“你说,你还十分倾慕他?” 连枝脱口道:“是啊……”话一出口发觉不对头,转头看了看沐青阳,咽了几口口水接着道,“我说的这个倾慕……就是十分尊敬的意思,对就是十分尊敬的意思,夫君才是最好看的。”说罢还赔了几个笑。 沐青阳将手上的纸捏作一团,勾着唇角道:“你将《女训》背来听听。” 连枝手上的笔抖了三抖,睁着眼转头瞧着沐青阳颤颤巍巍吐出两个字:“女……训。” 沐青阳点头,“对,是《女训》。” 连枝道:“嗯,是这两个字,背完了。” 沐青阳盯着连枝看了许久,突然道:“你是不是昨日掉进水里,脑子里也进了些水进去?”再瞧着一地散纸,便岔了题问道:“我倒是想听听你想出了个什么好名字。” 连枝松了一口气,一本正经道:“我想了许多名字,你觉得‘荷花亭’这个名字是不是十分写实?但是似乎又缺了几分诗意,我瞧这景色有红有绿,不如唤作‘红绿亭’,可是这个名字听着又太写意了,‘荷云’你觉得如何,‘牧荷’是不是也很好?嗯,你在这几个名字里选一个罢。” 沐青阳淡声道:“‘牧云’,是个好名字。”说罢落笔,浓淡枯润,行云流水,三分云烟,七分风骨。 连枝以为沐青阳听岔了,自己歪打正着,着了个好名字,便在一旁附和着干笑。 后来,教习连枝诗文的先生便换了人。 见沐青阳写罢,连枝十分有眼色地将字从案子上揭起,装模作样吹了两下,谄媚道:“我这就去让匠人将这幅字裱起来,再做个匾额,然后……” 沐青阳搁了笔,倚坐在栏头,双手枕在脑后:“我记着,你的苑前有一株白梅,春天的时候开了花,明明是株白梅,你却偷拿了颜色硬要将它染作红的,是为何故?” 连枝惊了一惊,想起了母上庭前的那株美人樱,因着那一株樱也是这般殷红的颜色。连枝有些闷闷不乐,道:“你应当知道的,我喜欢些艷丽的东西,你瞧我画的面具和风筝一类的物件,都是这般红红绿绿的,也没什么新奇。”话头一转,“我……我令匠人将你这个字先裱起来,我……我怕你这字干了就不好了。” 沐青阳:“哦?怎么个不好法?” 连枝憋了一憋,说不出个所以来。 沐青阳轻笑一声,“你是十分不愿瞧见我?” 连枝道:“怎么会,昨日不还同夫君你待在一处。夫君是不是又想喝那荷心茶了,恰好昨日还余下许多茶叶,夫君若想喝我便煮给你就是了。” 沐青阳眯了眼,道:“我以为……你是想念兄长了。我记着从前兄长在早春的时候折了一只白花,怕你不喜欢,便染作红色才赠你。” 连枝有些诧异:“你如何知道这些?” 沐青阳偏头看了连枝一眼,便又将头别了过去,脸上有些不自在的颜色,声音倒是平静的很:“我那时候恰巧路过,便被我瞧见了。” 未等连枝说话,沐青阳便匆匆忙忙又添上一句:“快去煮茶。” 再到七月,有个女儿家的节日,左相府上一向重视这个节,便唤连枝回了相府过夜。 只是第二日一早便发生了一件并不十分愉快的事情。 连心丢了一只珠雀流苏簪,这簪子却是青阳君在同连枝大婚前赠的。 青阳君曾说:“本君既不能亲手为你挽起青丝,便让这只簪子代劳罢。” 这些故事,连枝也是头一回听说,若不是今日连心将这簪子不小心弄丢,连枝也是不会晓得这些的。 其实听闻这个事情,连枝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只不过再一想来,自己只是错嫁,且在这也只是暂且容身,苏意说过总是会来接她回去的。只是这般想着,心上却还是未曾释然几分,但是抛开这些,于情于理,她也应当帮连心找一找这只簪子。
第18页 于是她二人同几个小婢寻至日上竿头也未寻到那只簪子的半些影子。二人各怀心绪,寻了这么些时辰,中间两人也不曾搭过话。 直至几近午时,沐青阳来了左相府,说是接夫人回府。 既是青阳君来了府上,簪子的事情便暂且打住了。左相见女婿上门,自然是要留住用餐午饭才在理。 这一顿午饭用得十分尴尬,连枝同连心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左相同沐青阳客套几句便也没了话,沐青阳沉闷许久,开了口:“连枝,帮我夹菜。” 连枝一言不发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丝毫没有其他动作。沐青阳面上几分黑,再说一遍:“连枝,帮我夹菜。” 连枝仍是一副耳根清净的模样,左相的面子却有些挂不住了,咳了两声,唤道:“连枝。” 连枝这才有了反应,夹了一筷子沐青阳最不喜食的糯米莲藕。沐青阳有些不悦,顺下一口气道:“我不喜这个。” 连枝听完也是十分顺从地将藕夹入自己碗中,又夹了一筷子鱼扔进了沐青阳的碗里。 沐青阳被连枝这一筷子弄得是再也压不住火气,却当着岳父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冷言道:“一日不见,你这脾气倒是见长。” 连枝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道:“夫君想吃什么,连枝同夫君夹便是了。方才是手滑了,夫君不要见怪。” 这一顿饭总算是过去了,既然是来领连枝回府的,连枝便跟着沐青阳上了马车。 车上仍是一片沉寂。沐青阳还是对方才一事有些计较,只道:“你平时不是话很多么,莫不是我没瞧见今日天上落了红雨,还是这七月天飘了霜雪?” 连枝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情绪仍是不知名地有些低落,道:“夫君平日不是不愿瞧见我,也不愿听我说话么?我安静些是怕扰了夫君的清净。” 沐青阳被这一番话噎了一噎,硬着头皮顺道:“你若是早些有这等觉悟,我也早早便落了耳目清净。” 直至回府,再隔半日,晚膳过后连枝说要来侍茶,沐青阳听了倒是觉得新鲜,连枝这厮从前是粘着自己要人同她玩乐,如今虽说是一口一个“夫君”仍是和和贴贴这般叫着,却再未说来主动粘他,况不论从前抑或现今,她在他面前也从未如今天这般安静过,实在是稀奇。 连枝在旁安安静静侍茶,眉眼微敛,一瞧便晓得心里怀着事。沐青阳瞥一眼连枝,亦一声不吭喝着茶水。她不言,他便不语,沐青阳正是作着这般打算。 夏时落日后的风,吹得人似是微醺,却又似是有些寒薄。茶换过两道,连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今晨在相府的时候,姐姐丢了一只簪子。” 沐青阳手上一滞,噎了一口茶水,心上也有了些准头,这天上落了红雨,原来便是为了这个事。 连枝接着道:“那……那只簪子,听说对家姐意义重大,也同青阳君您有些干系。”头一回没有听见连枝口中没个“夫君”二字,这更是新奇中的新奇。 沐青阳依旧不言不语,撑着头想听听她口中还能说出些什么更为新奇的话来,只闻:“失了那只簪子家姐恐怕十分伤心,况且这其中的意义对青阳君来说也是同样,所以……所以能否,再赐一只簪子予家姐呢?” 原是这般。连枝稀奇了一天,原来是憋着这么些话。沐青阳灌了一口茶水,只清清淡淡道:“我赠物从未有二赠之说。”说罢,便起身回房了,未留给连枝半句插话的工夫。 连枝心道,沐青阳如今知晓姐姐不小心失了簪子,果真是恼了。可若不求沐青阳再赠一只簪子,连心怕是觉得那失了的簪子是她做的手脚,何况又是在她碰巧回相府的时候。 第二日,沐青阳同祁桓在临水阁喝酒观歌舞。水上环楼,是个普通百姓去不起的好去处。 沐青阳道:“昨日连枝同我说连心将我曾经赠她的那只簪子弄丢了。” 祁桓大惊:“如此贵重的东西,她怎不好好宝贝起来,理应放在锦盒里贡上高台,拿香日日熏着,这锦盒不能是一般的锦盒,得是沉檀打的,雕花砌凤,上头再嵌上珊瑚珠宝。那香也不能是普通的香……” 沐青阳十分不耐烦道:“再说阉了你。”话音未定,祁桓倒是已经一声不吭夹了一颗花生到嘴里。 沐青阳继续道:“因为这个事,连枝昨日稀奇了整整一天,从前在我面前无不是个话唠,昨儿却因着这个事情同我置气一般,一直不同我说话。” 祁桓咽了一口酒水润了润喉头,若有所思道:“连枝莫不是吃了醋?” “吃醋?”一闻这二字,青阳君登时心情大好。 “我来同你分析分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罢了沐青阳心情似是十分愉快,拿摺扇敲了敲祁桓的头,道:“你说的十分有道理,今日这顿酒,我来买,不必客气。” 从前但凡同沐青阳出来喝酒消遣,皆是祁桓买的帐。 第三章谁家新燕啼4 但是簪子的事,连枝觉得不能就这么罢手。 于是她想了一招好法子,在一个风和日丽沐青阳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的下午,死缠烂打抱着沐青阳的大腿,要沐青阳同她逛市,不然就哭。 沐青阳大概是看连枝此番举动如此决绝,才勉为其难应了。 闲逛不久,连枝又是死缠烂打指着一间名作“珮琅阁”的店子,非要沐青阳同她进去不可,不然就哭。 店家好眼力,哈腰迎了二人,便立马邀着连枝到一块环珮前,夸赞道:“这块九云凤雀环珮可是敝店中的珍品,若男子赠女子此物,定是情志不渝,成就得一段天定的良缘,实在是适合夫人您,君上定能同君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连枝只听得中间那段话,因此对这个物件十分中意,捧着这块珍品九云凤雀环珮,转头便要对沐青阳开口。 沐青阳连忙一把按住连枝的脑袋往自己怀里送,生怕连枝当着店家的面又要开始死缠烂打不买就哭,于是笑着对店家道:“送去本君府上。” 店家见此举动:君上同夫人果真恩爱。 环珮到手,连枝立马不哭也不闹了,市也不逛了,便要回府。 沐青阳将她那些心思看得清楚,便是不说,只由得她便要看她要做出些什么花样。 果不其然,隔了几日,连枝说这几日春暖花开春意盎然,很适合回娘家看看。 沐青阳在荷花池子岸边一个亭廊旁栽了些芭蕉,作避暑用。这日正倚躺着扶栏消暑看荷花,听见连枝这一句,倒是点头和道:“嗯,的确是春暖花开春意盎然,你若是想回去,便回去瞧瞧也无妨。”罢了又似想起什么来,续道,“对了,你给这座亭廊也起个名字罢。” 连枝已然被沐青阳这般容易松口准她回相府一事惊喜过了头,她本以为沐青阳至少会追问她旁的原因,她绞了脑汁好不容易就想出这么一个因由,正心虚,却没想到沐青阳这么快便允了,于是心情大好,想来起名字自己很是拿手,毕竟湖心那座小亭那么个别致的名字便算是出自她之口,这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19页 于是脱口而出:“便叫‘集香亭’罢。”因此地正巧与这么一塘荷花相对,恰好风一过便能集一亭子香气,且谐音“吉祥”,恰是应了今天这个事儿的景,自己果然是聪明绝顶。再瞥一眼亭旁的芭蕉,又道:“‘来风’这个名字我觉得也很是不错,消暑。” 沐青阳枕着一只胳膊半躺,瞅着湖心,道:“集风,不错。牧云集风,也是个好名字。” 连枝闻言,突然觉得沐青阳显然是因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才总是听岔。但好歹也与她起的名字多少有些关系,便又索性将错就错得意了一把,暗夸自己对起名字这一事,果真是十分在行的。 于是又隔两日,连枝自己挑了一个吉日,一早便整装收拾去了相府。沐青阳顺口便问掌司,掌司道:“老奴查了查,通历上说今日诸事不宜。” 沐青阳撑着脑袋,打算令她今日诸事不顺。 连枝果真不晓得是话本子看多了还是戏本子瞧多了,拿着那只环珮,同连心道:“这只环珮是青阳君让我同你拿来的,他、他……”连枝有些心虚,脸涨得通红,不晓得往后要编些什么话来讲。 连心倒是没有在意这些,见她这般,以为是她心里有些愤懑,便不强求她继续说下去,玉腕微抬,接过环珮的锦盒,轻声道了一声“多谢”。倒是不知这声谢是同连枝讲,还是同青阳君说的。 连枝心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便未继续在相府作什么停留。 傍晚的时候,连枝正捧着一本什么公子小姐才子佳人的册子看得入迷,沐青阳便破门而入,将手上的物件敲在桌上,笑得春暖花开春意盎然,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连枝张着嘴愣了愣,分明是白天她送去给连心的那只装着环珮的锦盒。见连枝无话可说,沐青阳便接着道:“我说过,我赠物决不再赠二次,你竟还冒我之名为他人赠物,你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这般俗气的举动,是打哪学来的?” 沐青阳也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为了体现一番咄咄逼人的气势,谁承想连枝竟老老实实答道:“前、前些日子青水带我出去观戏,那戏里便是这么演的……那些个话本子里,也是这么讲的,这叫……叫做撮合。” 这么个发展沐青阳没有想到,先是怔了一怔,便立马想起自己要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于是又质问道:“你竟还偷跑出去观戏?” 连枝唯唯诺诺继续答道:“是青水姐姐叫我同她去的。” 这个青水,便是沐青阳的姐姐。 沐青阳又噎了一噎,思来想去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话头来说,便咄咄逼人地打来锦盒,将环珮拿出来系在了连枝的髻环上,威胁道:“你若是敢取下来,便一个月休想吃饭。”想了想又道,“你平日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将《万字笺》抄一遍,否则休想吃饭。” 于是连枝脑袋上傻兮兮挂着一只环珮,手里拿着笔,边抄边哭,觉得自己十分委屈。沐青阳向来便只知道欺负自己,如今不仅这般折腾自己,现下连心也定是十分恨她,此后更是连消遣些公子小姐的风月故事都难。 连枝身边有一个小婢,唤作丹栀,丹栀瞧夫人委屈,哭得气都一断一断的,十分不忍,便要帮连枝抄文,谁知连枝却死活不肯,边哭边吸着鼻涕还边抄着文。丹栀见夫人这般,没有法子,便偷偷跑去告诉了掌司。 掌司听见消息,跑来一看连枝抽噎得像是时时便要背过气,这还得了,忙搁下连枝手上的笔,抱着连枝心疼半晌,道:“小主子莫哭了,小殿下向来不懂事,我明早便同他说一说,莫在让小主子抄这什么《万字笺》。况且气坏了可不好,明日一早我便让膳房煮些小主子最爱吃的甜羹来。” 可是连枝这回却是倔上了,说什么也没用,堵着气硬是要把这《万字笺》抄完,不抄完便不吃饭。 掌司急了,心想这可怎么得了,这么多字可是一天两天能抄完的,若是当真不抄完便不吃饭,那说不准便是饿死也抄不完。这般一寻思,掌司便也开始抹眼泪,嘴里仍是念念叨叨劝着连枝千万不能做傻事。 丹栀原本便瞧着心酸,再看掌司也开始抹眼泪,于是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于是一屋子三个人便都开始哭起来。 连枝嚎哭,掌司抹泪,丹栀抽泣,这三人哭法虽各不相同,但皆各具特色。在此炎炎夏夜里,若同此些哭声相伴,那实在是清热解渴,清凉消暑。 哭嚎此事,只不过是一张揩泪的帕子便能解决的。但连枝脑袋上那只环佩,却是挂了整整一个月。 第三章谁家新燕啼5 那年冬天的上元节,晚宴罢了,帝上又是同众臣子嫔妃一同赏烟花、观歌舞,宫娥同那些个小辈们都去了湖边放灯。 连枝十分高兴,因着沐青墨也赶着节日从封地回来了些日子。于是一到这种节目,连枝便去寻她许久未见的青墨兄长了。 待见到青墨兄长的时候,连枝有些哽地说不出话来,沐青墨瞧见连枝这副模样便蓦地笑出声来,道:“许久不见,连枝长高了。” 远处柳枝随风枯摆着,耳中有烟花同歌舞的声音。若是兄长还在,也一定会说出这般话来,等苏意来接她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一句话罢。可是兄长不在了,苏意也不在了,连青墨兄长也不能时常见到了。连枝想着想着便扑进沐青墨怀中哭了起来。 沐青墨嘆了一口气,摸着连枝的头,道:“逢着节日,连枝怎么可以哭呢?” 连枝向来十分听兄长的话,兄长说不哭了,她便不哭了,待抚平了心绪,连枝抬起头来甜甜一笑,对沐青墨道:“兄长,我想去看宫外的灯会。” 此时沐青阳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得十分愉悦,却瞧着便违心,道:“我还未看过宫外的灯会呢,正巧也同兄长许久不见,我便与你们一道。” 祁桓在一旁动了些心思,忙将连心拉过来,打着哈哈道:“正巧一道,人多热闹。” 花灯彩绦,望月星光,姑娘们皆是穿丝挂袋,手上提着各样的灯笼,公子们亦陪在佳人身旁谈笑风生,灯市果然热闹非凡。 祁桓不晓得又寻着什么心思,道:“灯市热闹,倒不如分开逛来得有情致,赶着上元节……说不准各路神明便也在这灯市闲逛,便抽籤决定,也算是缘分天定。”说罢转身折了几节树枝,接着道,“长短一致,便成一组。”话还在口中,便朝沐青阳不动声色地挤了挤眼睛。 沐青阳瞧见,便晓得祁桓又出了什么招数,心上一紧,忙也朝祁桓挤了挤眼睛,还略略摇了摇头。祁桓瞥到沐青阳有所回应,十分高兴,以为沐青阳已十分明了,便也略略点了点头。 于是,果不其然,沐青阳同连心,沐青墨同连枝,祁桓落了单却十分高兴,正欲脱身,“你们好好玩”几个字正含在口中还未吐出来,沐青阳便拉住祁桓,脸色瞧着有些不大好,却笑得十分开心的模样,道:“既然你落了单,便同兄长他们一起罢。”
第20页 祁桓忙朝沐青阳使了个眼色,凑过来小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上次同你说我从宴上瞧见的那个姑娘……”话到这,人便已往外迈开几步,再几步便已不见了人影。 沐青墨瞧着手上的树枝,开口:“青阳理应同连枝一道才好。” 沐青阳倒是赌了气,道:“我便就要同连心一道。”说罢便扯着连心的袖子朝另一边去了。 沐青墨嘆着一口气,颇有些无奈,低头对连枝笑道:“连枝喜欢什么式样的花灯?” 这边沐青阳倒是干脆,带着连心到一处卖花灯的摊贩前,道:“你喜欢什么,挑便是了。” 连枝一手挑着一盏金鱼灯,一手举着一只糖人,一副得了什么稀罕宝贝的模样。另一厢沐青阳虽说是同他“日思夜想”的佳人在一起,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上元节,向来有一项风俗,便是拜月老祠,这街市的尽头便是月老祠了。灯市这么摆也是有讲究的,讨的便是这么一个深长的意味。于是善男信女的有情人,皆会在灯市上去那拜上一拜,求个好姻缘。 传言这日拜月老灵验得很,说什么西街粮铺的王二苦恋绸缎庄的二小姐三年,后来这王二在上元节这日一拜,这年五月这二人便成了亲。诸如此类传言,不胜枚举。再到后来,这月老便不止是结红绳,牵姻缘的了。什么东街的张大爷患了风疾,腿脚也不便,走不到太远的寺庙去,这日便来拜了拜月老,之后这风疾竟不再犯。到了后头,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至上元,坊间便已将这月老当作了菩萨拜。而那些个不求姻缘的,大愿求什么家事平安,抑或来年顺畅,小愿有求子女省心,甚至于母鸡下蛋的。所谓五花八门,极尽式样。这式样怕是比灯市里的灯还要种类齐全,花样繁多。 于是有人道,这月老定是将祠前灯市上的灯火当作了香火。 连枝瞧着男女老少皆朝一个方向去,甚是新鲜,小孩子原本便喜凑个热闹,沐青墨也瞧着新奇,便随口问了一问扎灯的大爷,大爷捋了捋鬍子,便同他们讲了讲月老这么一说。 所谓童言无忌,连枝听罢,随口道:“月老实在是愚钝,竟然分不清灯火同香火。” 这话说罢,大爷便变了脸色,这话岂能乱说。立马便离了他们三尺,重回一旁扎灯去了。 连枝倒是不以为意,但瞧着人全往那边凑,眼红,便拉着沐青墨也要去凑上一凑。 说这月老愚钝,能将灯火当作香火,却偏偏能听得连枝隔八丈之外嘟囔的一句话。 月老祠虽说不大,可其中景色却当真十分别致,亦十分热闹。檐上有福灯风铃,映衬生辉。堂前一方小池,池上一座五步便能走尽的木拱桥,桥上结着红绸,侧旁书着“连理桥”三字。桥前有一棵连理树,树上结满了红丝,祠的另一旁并排立着两座台架,上头挂着满是祈愿的木牌。 月老祠常有,可连理树却不常有。这祠中有株连理树,其一株为凤凰木,另一株为合欢木,两树同根而生,同株相连。凤凰木若飞凰之羽,道的却是离别,合欢木名为合欢,道的却是苦情,可两树竟生同根,花期也在近同季,花开的时候便是一半火红,一半洇粉,实在是一处奇观。 男男女女求白头的在连理树上结红绸,求姻缘的在祈台上挂木牌。 连枝既不求姻缘,也无人同她结红绸,于是只能求些旁事。连枝想了许久,觉得自己应当大公无私一回,因此贡上一份香火钱,双手合十,求的是希望自己走后,沐青阳能如了愿同连心在一起。许罢了这个愿,连枝又觉得这一年只一回的机会有些不容易,且要等自己走后这个愿望才能作数,于是又许道,希望苏意今年便能来接她回去。 连枝的愿望到后来一个也未能得偿,兴许也并非是月老听到了她先前那句话,而是因着她许了两个愿却只贡上了一份香火钱的缘故。 连枝同沐青墨二人从祠里出来,便迎头碰上了方要进去的沐青阳同连枝。 沐青阳瞧见他二人,有些不高兴,道:“你们来做什么。” 连枝心里虽有些委屈,但想是沐青阳他好不容易同连心一道,却又碰到了她,怕是扫了他的兴,便道:“我同兄长来凑个热闹,你同姐姐……” 沐青墨却道:“青阳,既然在这碰了面,你同连枝好歹也是夫妻,便恰好同她一起在连理树上结一条红丝罢。”说着便不着痕迹地一手将连心揽到身边,一手将连枝送到沐青阳身旁。 沐青阳别过脸去,一脸十分之不乐意的模样。但最终仍是在沐青墨灼灼的目光下同连枝在连理树上系了红丝,系的是凤凰木那头。 拜罢月老祠,沐青墨便带着连心返了宫中,连枝同沐青阳便直接回了君邸。祁桓那小子从头到尾便没见得到踪影。 沐青阳一路上仍是一副哪个小儿将他的府邸烧了一般的模样,抱着臂,别着脸,瞳仁似将要翻到眼眦外头了。 连枝提着金鱼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再火上添油拿她出气。 谁承想,就算她不添油,沐青阳也是要来主动往自己身上泼些油的。他道:“你身为君夫人,不好好跟在本君身旁,你倒是好,自己撒得欢,便跟着兄长跑了,你令旁人瞧见,本君的面子往哪里搁?” 连枝才想起来还有“面子”这么一说,沐青阳的确十分好面,于是自己心上虽是委屈,却是记得了,下回定死活都要跟在沐青阳后头,令自己的夫君有些面子。 可是又想起这么一茬来,咬着嘴唇小声接道:“兄长说让你同我一道,你又十分不愿……我怕你骂我。” 沐青阳被哽了一道,挤出一句来:“你应当死缠烂打都要同我一道才是,这样本君才十分有面子。” 连枝突然泪水便决了堤,哭道:“我先前死缠烂打日日跟在你后头,你不是十分厌恶我,还那般凶我。” 沐青阳被连枝这一举动吓得呆了呆,面上有些胀红,不晓得该怎么办,思量半晌,干脆牵过连枝的手,恶狠狠掷出一句:“回家。” 第四章 燕子傍人飞1 第四章燕子傍人飞1 再转又入了夏,连枝便也在这府上过了近两个年头。 近日来,连枝是越发迷上了风月志怪的话本,以致在学术上心不在焉,教习的先生连连嘆气。 这桩事便传进了沐青阳耳中,沐青阳眯着笑,发了话:“你日后便在我眼皮子底下学,先生们便暂且不用来府上了。” 于是此后便是青阳君在湖边赏花餵鱼,连枝支着一张桌子在一旁习字,青阳君在亭前纳凉品茶,连枝在一旁支着一张桌子习画。连枝这一副认真的模样,的确值得夸赞。 这日青阳君在湖边垂钓,连枝支着桌子在一旁习书,习着习着,连枝突然忍不住道:“夫君……我算不算夫君的童养妻?这书上说……从小便……” 沐青阳打断道:“你都是从哪里听得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突然又愣了一愣,倏一把抢过连枝手上的书道,“我倒是瞧瞧你看的是些什么书。”
第21页 只瞧封皮上正儿八经书着两个大字“史志”,再翻开一瞧,确是一篇赌徒将自己女儿卖了换钱给别人作童养妻子的悲情故事。 于是这天,掌司为连枝准备的点心,便一口都没了着落。在此之后连枝当真认真起来,不敢再做此类事情。 沐青阳亲自“教习”连枝的这桩事,转头便教祁桓知晓了。这日祁桓拎着红豆庄的点心和酿花亭的酒到青阳君府上想要瞧一瞧许久不露面的沐青阳,却正巧撞见他教连枝写字的场面,吓了一跳,即打趣道:“哟哟哟,青阳君这个先生当真教得仔细……”随即凑到沐青阳耳边小声道,“你莫不是变了心,对你的小娘子……哈哈哈哈。” 沐青阳有些恼,十分不屑地哼一声,道:“我只是闲来无事,找些事来打发时间罢了。” 祁桓连忙应和,笑道:“是是是,青阳君所言极是。” 祁桓的这一番话令沐青阳分了神,仔细斟酌一二,沐青阳对自己道:“本君倾心的的确是连心。” 于是沐青阳后来偶尔便会作弄作弄连枝,譬如对连枝的画指点一番,道:“我来教你。”便从身后握住连枝的手,犹豫几笔,在连枝的画上画出一只王八来,惹得连枝憋着嘴含着泪,他便大笑几声搁下笔,但瞧连枝梨花带雨,他便觉得畅快。作风仍是从前那般恶劣。 再不然便教连枝端茶递水,捶肩捏背,说想看东苑的木兰花,便教连枝跑去摘一朵过来,说想瞧瞧掌司养在西亭的画眉,便教连枝带来瞧瞧,还没瞧两眼,便道:“瞧够了,这就带回西亭去罢。” 到最后连枝是边跑着腿,边流着泪,沐青阳瞧见了,手上的摺扇一收,挑住连枝的下巴,却是嚯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一日青水的驸马远游,青水便又唤连枝去陪她看一出折子戏。 戏场子里十分热闹,台上一板三眼一腔九调的小旦正是青水公主最喜欢的角儿。唱的是一出地头蛇强抢民女,却被以死相逼的戏码。这折戏唱罢,便换了一本戏来演,是一场忠奸相抗的好戏。 戏正演到兴儿上,连枝突然悟出一个道理来,便是面对恶人,要卯出劲儿来与之相抗,但是奈何自己没有沐青阳高,又比不上沐青阳的壮,定是打不过他的。于是从戏楼里出来,连枝决定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这事连枝并未考虑许多,戏散场时,连枝将观戏时上桌的点心全都打包带了出来。青水知她喜爱些糕点一类,便并未多想。 连枝心里头已经作好打算,准备到附近找个地方躲一躲,运气若好,指不定能遇上一位绝世高人教自己一身功夫,待学成之时来找沐青阳报仇。连枝从戏局逛到西市,又在青阳君府周围绕了三圈,最后决定到上元节去过的月老祠避避风头,兴许能给祠里的道人打打杂,混一口饭吃。 只是心里盘算得周到,待到祠门口,连枝却脚下一绊,摔了一跤,手上提的点心也都摔了出去,碎成了渣。绊倒事小,点心没了事大。连枝登时觉得祠里奉着的慈眉善目的月老十分不顺眼,怪不得能错将灯火作香火。连枝一气之下,便跑了出去,打算换个地方,他处谋生。 但是,能生不生得了也不是她说了算的。眼看着天色愈发黯淡,辗转逛到城西,倒是有条街灯火通明,十分热闹,楼阁下头,几只莺燕或吟歌弄曲,或巧笑倩兮,各具风情,令人怜爱。 但凡当下的话本子,十本里头六本都是同青楼有关,或是烟花女子,或有柳色之地。且误入烟柳巷子的故事也是数不胜数,这说巧不巧便教连枝摊上了。 只是连枝遇上的倒不是什么醉汉来调戏落单误入的小姑娘的遭遇,也不是什么龟公非要拉着流浪小女强入教坊的戏码,而是那没钱去风月场消受的小贼前来打劫的故事。 连枝原本因着被摔碎的点心又气愤又委屈,但瞧见这条街上灯红纱嫚,十分梦幻,便将不快抛却脑后。正瞧得出神,却有一呲牙拧眉强装兇相的男子拦了过来,行事倒是利落,将连枝逼到一处角落,开口便道:“小、小姑娘,老子、是……是来打劫的!”这人兴许是头一次打劫,有些紧张。 连枝倒是未曾遇上过这等事,也有些紧张,也或是受了这人的影响,也有些结巴道:“我我我……我没钱,我的点心还被摔作了碎渣子……”一提到“点心”二字,连枝便险些委屈地要哭出来。 这劫财的男子瞧见连枝这副欲哭的模样有些惶忙,瞧着这个十来岁姑娘也的确有些可怜,想安慰几番,却又陡然想起自己是来打劫的,于是横眉一竖,凶道:“哭哭、哭什么哭,你这身打扮瞧着也、也像是有钱人,怎么能没钱?” 连枝琢磨了半晌道:“我没钱,我夫君有钱。” 男子听罢这番话有些震惊,问道:“你……你竟有了相公?” 连枝点点头道:“我是我夫君的童养妻。” 男子一颤,越发觉着这小姑娘可怜,怕也是家里人欠了债,被卖去做了童养媳,回过神来继续道:“你既有了相公,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连枝瘪着嘴道:“我夫君时常欺负我,我便决意出走。” 男子啧啧两声,这小姑娘年纪尚小便受了这番遭遇,实在可怜。话头岔地远了些,这男子突然回了神,想起正事儿来,继续凶道:“你夫君有钱有个屁用!”熟络了几句便不结巴了。 连枝想了想道:“不然你将我绑了,换些赎金,就是夫君他来不来赎便不一定了。”说到这,连枝突然又觉得十分委屈,想了想添上一句,“兴许爹爹会来赎我罢。” 男子心道,怕是你爹爹便是欠了债将你卖了,还哪来的钱来赎你。有些急了眼,道:“我的小秦蛾还在里头等我呢,现在将你绑了有什么用!你倒是真的没有一分钱,当真不是在诓我?” 连枝也急了眼,抬了双臂道:“不信你搜搜。” 男子便上前不客气动了手,当真蹲下身来十分认真的搜起荷包来。搜到一半,却被身侧一脚掀翻在地。 这男子叫了一声,还未反应出了什么岔子,便又被来人从地上抓着衣领揪了起来。 连枝愣在原地,再定神一瞧,竟是沐青阳。 沐青阳轻声道:“连枝,转过身去。” 连枝身子有些僵,乖乖听话转过身去,正欲开口替那男子说些好话,想着好歹与他也有几句话的交情,但未出口,便听得一声清脆的似是脱了臼的响声。连枝咽了咽口水,又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那男子欲哭无泪,叫声颇有些悽惨。只听身后沐青阳道:“别急,还有另一只手。” 连枝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忙转身扑过去抱住沐青阳的一条手臂,抬起头颤巍巍道:“别、别打了……他就是……劫个财……我、我手脚还在。” 沐青阳闻言恼了起来,睨了一眼那男子,又斜盯着连枝道:“劫财?他分明就是……”
第22页 连枝忙道:“我没钱,他不信,我、我便让他搜一搜。” 听连枝解释完,沐青阳更是内火中烧,索性踹了那方才动手动脚的男子,干脆拎起连枝的后领便往回走,道:“我要同你回去好好叙一叙。”连枝此番倒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是:“回家我便好好教训你。”也再顾不上身后那男子哭嚎:“你、你不厚道,还叫了打手来!” 因此经过这桩事,连枝愈加明白,若是打,她定是打不过他的,以后定要多读些书,争取智斗。 回了府上,连枝瞧着沐青阳一张黑脸,于是十分有眼色地端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递到沐青阳手上,想着此情此景应当说那么一句“夫君莫要动了气”这样的话,结果近来戏本也好,话本也罢,皆是看多了有些昏头,斟酌许久开口竟是:“夫君……气大伤身,莫要动了胎气。” 此言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话音将落,沐青阳一口茶水憋在胸前,险些觉着自己要断了气。 连枝正琢磨自己这话里有什么诟病,便又听得沐青阳压着怒火咬牙道:“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是不是上回罚得不够数,因此这回自己又挑了些事儿来找罚?” 连枝十分心虚,默默摇了摇头。 沐青阳道:“你是想再抄一回万字笺,还是下回不会再犯?” 连枝小声道:“下回不会再犯了。” 沐青阳半眯着眼斜睨着连枝道:“不会再犯何事。” 连枝道:“不会再令夫君动了胎气。” 正所谓孺子不可教,于是连枝的晚饭便又没有了着落。沐青阳觉着,同她讲道理最好的法子便是令她将这些道理背起来,她要是不愿意背,也是有法子的,便是不准吃饭。因此,当晚连枝便被逼迫写了一张伏错书。此书第一条,离家出走为第一错;此书第二条,教其他男子随意搜身为第二错,此举有损夫君颜面;此书第三条,应当每日为夫君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此书第四条,应对夫君有求必应,长侍左右……诸如此类,再至之后,俨然已非伏错书,倒与卖身契极为相似。 第四章燕子傍人飞2 连枝十三岁过半的时候,来了红,这可谓是一件大事。按照规矩来讲,便理应与丈夫同房。 掌司为此特意办了一桌席,沐青阳神情怪异似笑非笑,连枝觉着为这么一桩事,她这一张脸都简直没有地方搁。 自然当晚,连枝便被送到了沐青阳的房中,鸳烛鸾帐,俨然一副将与初婚洞房的打扮。连枝正想着她今晚究竟是会被赶去床底下还是桌子上睡的时候,沐青阳发了话:“睡觉的时候老实点,不准踢我。” 睡觉的时候,沐青阳同连枝中间的空档,再睡上那么两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第二天连枝醒来的时候,发现沐青阳的睡相实在有些特别。 沐青阳背对着她,脸贴着内壁,薄被被夹在腿间,昨夜入睡时穿的十分规整的浴衣,早便松松敞开,露着一边大半肩膀及后背,仔细一瞧,沐青阳的右肩上竟有一颗硃砂痣。 连枝忙想,这种事说出来怕是会伤到他的面子,还是私自吞着便好。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的功夫,青水再约连枝出来观戏吃喝,才晓得他二人已经同房之事。 沐青水这个人,向来茶余饭后喜欢找些谈资。但是犹豫了半天,觉着连枝还小,那些个话说不出口来,便道,“宫里之前训导你的女官有没有……有没有赠你一些,嗯,画册。” 连枝有些迷茫,忙问:“什么画册?” 沐青水啧了一声,有些着急,道:“便是那些画了些男男女女的……画册。照理来说,成婚当天,女官便会将这个画册赠予新娘,以便学习婚后之事。当年女官也赠了我一本,你当初嫁进来的时候年纪小,没有赠也在理,但是如今都同房了,也当学习才对。难不成是那女官忘了不成?” 连枝听到“婚后之事”便恍然悟了,道:“你说的婚后之事,我嫁给夫君之前,女官便教导了。”无非是夫妻相处之道,能与夫君共乐云云。 沐青水十分吃惊,却又十分疑惑,难不成女官是觉着连枝年纪太小,看不得那些画册,于是便口头说了说?只是既然连画册都看不得,况且这般事情,女官又是如何说得出口? 沐青水觉得十分奇怪,便干脆道:“明日我将我那本送你观摩观摩,好好学一学。” 第二日,沐青水便带着一只雕花长匣,以及一只鎏金的香盒。长匣锁扣边上还有一只金丝流苏从匣中伸出,模样十分华丽。 连枝觉着,看这派头,这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珍品,指不准是沐青阳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传家之宝。 果然便听沐青水凑到连枝脸边神神叨叨道:“这可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金贵得很,你要小心保管,虽说宫里还有百十来件,但……你可别丢了,若教旁人瞧见……” 连枝不敢懈怠,忙点了点头。沐青水见连枝点头,自己便也点了点头,接着道:“我再赠你几颗香丸,也是珍品,待你懂了这画册上的内容,验践的那晚,你便点上一颗,十分……有情致。”沐青水觉得自己脸皮太薄,但为了令连枝学习一番,也为了日后自己的亲弟弟,也算是豁了脸皮。 当晚,连枝将长匣和香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打开匣子,里头用流苏扣扣着便是由金丝锦缎包着的画册。连枝抖着手将画册拿出来放在床上,觉得如此不得了的书打开之前一定要沐浴焚香一番才可。 等连枝沐完桃花浴,因无香可焚,便朝着月亮拜了三拜。回到房中便瞧沐青阳应也是方才浴罢,着一身浴衣,发尾微湿,是一副令人心动的好风光。连枝正要拜读一下这不得了的画册,却被前一步的沐青阳好奇拿了去。沐青阳拆了流苏扣,打开画册,连枝上前一步想瞧瞧这册子哪里不得了,还未等她凑上去,便见沐青阳“啪”一声合上,脸上通红一片,连耳根子也着了色。连枝有些好奇,正想开口问问里头都画了些什么,沐青阳便有些发作,道:“你这都是从哪里来的?!” 连枝吓了一跳,开口有些结巴,但仍老老实实道:“青、青水姐姐……赠我的。” 沐青阳发了火,吼道:“这本画册,你若敢偷看便罚你抄三遍《万字笺》。”便将册子重放回匣中,又拈起一旁的香盒,道,“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往后皇姐送你的东西,都拿过来给我过目。” 于是第二日,连枝拿着一件沐青水送来作“洞房贺礼”的十分薄透的绢纱肚兜令沐青阳过目。 沐青水的送礼事件过去之后,晓得这二人成亲三年多关系并未有什么进展之后,沐青水打算教连枝同沐青阳陪她一同观戏,好同沐青阳说教一番。沐青水虽说也知晓当初沐青阳看中的是左相府上的大小姐,但虽是错娶,却同处三年,连枝也瞧着不比那连心差许多,且性子又温顺乖巧,按理来说也有日久生情这么一条路子。思及此,沐青水拍案惊起,心道,难不成沐青阳喜欢野路子?可那连心瞧着也不像,难不成这几年他换了口味,喜欢泼辣的,又或是这连枝不大会撒娇使性?
第23页 因此这日,沐青水早早便在戏楼里一处雅座候着了,心里头琢摸着该如何开口才是,琢磨一阵子,台上小生花旦纷纷上台摆起了架势,乐师也奏了曲子,半折子戏演罢,沐青水跟着众人拍手叫好,俨然已忘了之前究竟琢磨了些什么。 不过多时沐青阳便携连枝姗姗来迟。沐青阳瞧自己的亲姐姐戏正看到兴头上,便悄声坐在一旁,双脚一抬,搭在一旁的椅子上,另一边手上摺扇一敲,一个眼神递过去,连枝便乖乖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 过了好半晌工夫,沐青水才回头瞧见这二人原是到了。沐青水正纠结如何开口,沐青阳瞧着亲姐姐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先道:“受家姐相邀,自然不能空着手,姐姐这回观戏总算是想起我这个弟弟来了。” 沐青水干笑两声,沐青阳便又道:“连枝,给姐姐瞧瞧你带的东西。” 连枝打开方巾,从里面掏出一只木匣,花样别致,尤是锁扣旁的那一截流苏,更是十分眼熟,再瞧匣子上那只香盒,分明是上回送给连枝的那一盒。 沐青水僵了一僵,沐青阳道:“这两样东西连枝不大会使,这回恰好带来请教请教家姐。” 沐青水咳了两声,硬着头皮道:“这些个东西啊,用途我也同连枝明了了,也是让她好好学习学习。连枝嫁得早,我怕宫里的女官忘了事,便替女官补上。” 沐青阳脸上染了些颜色,急燎燎开口:“你……” 沐青水见了好笑,岔了他的话,意味深长道:“你脸红什么,你瞧瞧青苑兄长同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得了麟儿,你还害羞什么,这般事情,也该到了时候。” 沐青阳皱了眉头道:“你怎的不去催催青墨兄长?” 沐青水道:“青墨兄长隔得远,不然我同他物色几个女子来。” 沐青阳想了想接道:“家姐你也正当碧玉年华,驸马都尉亦是二十有一,你二人如何不急着抱得麟儿?” 沐青水哽了一哽,干瞪了半晌,再干笑了两声,道:“哈哈哈,看戏看戏。” 戏看着看着,沐青水突然想起此番是来探探沐青阳究竟是中意什么路子的,如何又令他说教了一番,思来想去很不甘心,于是突然开口对沐青阳道:“想不想抱麟儿是一说,我送这些个东西,主要是想为你们夫妻二人增添一些情致同……乐趣,你瞧瞧台上那个男旦合不合你的口味。” 沐青阳面色青青绿绿,若这人非他亲姐,他应是早便不留活口了。 待二人临走时沐青水拉过连枝,又将桌上那些东西塞回连枝怀里,悄声道:“这些东西,你且先带回去,日后便自然会有了用处。” 连枝听完,抱着这些物件后脚匆忙跟上沐青阳。沐青阳回头瞧见连枝手上的东西,就要发作,便见连枝愣头愣脑忙从衣服里掏出那件绢纱肚兜来,道:“对了,方才忘了将这个掏出来,夫君,你不要生气。” 大概是因着天气太热的缘由,沐青阳最近十分喜欢脸红。 那天夜里,月色朦胧。按古谚所云,如此天象,但非起雨,便要起风。不过一阵,果然打起一个惊天响雷,连枝原本早便已经在梦中沉沉,这一记声响便将她轰了醒来。连枝其实是不怕这些的,但那夜的雷却格外响亮,似是要将屋顶掀了去,任谁便都要打个寒颤。透过窗子,屋外电光乍现,瞧着便令人想起那些个精魅志怪,大多便发生在这么个电闪雷鸣的晚上。 连枝胡思乱想起来,便觉着身后有冷风嗖嗖,十分渗人,都要冒了冷汗,便换了个姿势,将后背贴了床,睁着眼睛瞧着顶帐。瞧着瞧着便又想起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座城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便是那城里近日总有人被发现莫名死在了自家的床上,且尸首都十分悽惨,有的不见了半张脸,有的手脚都成了白骨。 碰巧有个云游的道士过路此城时瞧出了不对头,便想要瞧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好巧不巧,便恰好遇见个年轻女子,这女子同旁人不同,身中煞气。于是道士便拦下这位女子,赠了她一道符,道:“此物可保你一命,你我二人还会再见。” 第二日,这女子果真来找这位道士了,来时步履慌张,脚步虚浮,脸色煞白,一把涕泪,便向这道士哭诉。原是这么一回事:这女子半夜被噩梦惊醒,一身汗水,正庆幸原是个噩梦,抬眼一瞧,却瞧见头顶一具半骨半腐的尸首,正吓个半死,便觉得身下有一堆蝗虫啮咬,情急之下自然是要保命,便勐然想起白日道士送她的一道符,这道符一掏出来,便似云消雾散,恍若方才也是个噩梦。 连枝想起这个故事,于是不敢再盯顶帐,忙将被子蒙过了头,不出一阵便被闷热得又掀了被子。这时勐然又一个惊雷乍起,连枝吓得勐抖了三抖,偏头瞧了瞧沐青阳的背影,仍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深沉,便悄悄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待挪到沐青阳身后,连枝便觉着心安许多,攥了一节沐青阳落在身后的袖子,蜷在沐青阳身后。 过了一阵,连枝觉着背后仍是一阵阵凉意,志怪瞧多了,便总觉着背后睡了一只骇陋的妖怪,便又翻了身,背假贴着沐青阳。又过一阵,便又想起一则与一具尸体靠背而睡的故事,连枝冷汗直出,忙爬起来半个身子越过沐青阳的头顶,伸出一只手去探了探沐青阳的鼻息。 正巧,又一记惊雷,这记雷着实吓到了心虚的连枝,连枝一个勐跳,以迅雷之势窜进了沐青怀中,捉着沐青阳的前襟死活不肯放手。 沐青阳也早就被这响雷惊醒,悄声听了半晌背后的动静,从连枝挪至他的身后到她惊起探他的鼻息,他便都忍了,这一窜,沐青阳低着声音,眉头微皱,质问道:“你做什么?” 只瞧连枝在他怀中抬起头两眼泪水汪汪,道:“我、我这几日看到些骇人的故事,我……有些害怕。” 青阳君合着夜色,脸上瞧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 这志怪的话本子瞧多了,连枝果然神神叨叨的。第二天晚上,连枝怕是还未从昨夜的胡思乱想中跳出戏来,沐青阳倚在床边看书,连枝坐在镜前梳发,梳着梳着,越盯这铜镜越觉得十分可怖,唯恐这镜中会照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再瞧一旁的物柜,总觉得里头兴许藏着什么山精妖怪,低头再看放首饰的屉子簪盒,说不准打开便有一截断掉的手指臂膀。连枝越想越觉得后背发毛,忙扑到沐青阳身旁,笑脸盈盈道:“夫君,我给你捶捶肩。” 沐青阳心生疑惑,却仍是允了,只是越想越觉着可疑,便问道:“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只瞧连枝又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跪坐在一旁道:“夫君……今晚能不能抱着我睡,我、我以后再也不看那些志怪的话本了。” 沐青阳别过脸去,耳根子有些烧红,面色清清冷冷没有做声。连枝便满心欢喜权当沐青阳默允了。 第二日一早,连枝睡眼惺忪醒来,推醒仍在酣睡脸色却不大好的沐青阳,含混道:“夫君……你又尿裤子了……”
第24页 于是在此之后,沐青阳便死活不准连枝要他抱着入睡了。连枝十分后悔,果然那句话一说破,又伤到了沐青阳的颜面。自此连枝只能蜷在沐青阳身后,拽着沐青阳的衣带背袖。 这之后沐青阳便时常带她一起同祁桓去临水阁吃饭赏舞,沐青阳为自己的此番行径找了个理由:这翻过年来连枝便要十四了,春末的时候便是皇帝的寿辰,宫里头有这么一道习俗,便是皇帝寿诞的晚宴上,凡子辈满十四而不满十八的女亲,不论是帝女或是帝媳,皆要在晚宴上献舞,男儿便要合舞奏曲。于是便令连枝提前薰陶薰陶,因着临水阁的歌姬舞伎都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 祁桓头几次还十分诧异,过了一阵便将连枝作了云烟。 如此一个月后,连枝越发觉得不对头,沐青阳向来阴晴不定,但如此稳定一个月这不像是他的作风,于是连枝思来想去最后去问了问掌司。 连枝是这么问的:“倘若……倘若有个人对一头小猪崽十分好,天天餵它吃好的喝好的,还带它观赏歌舞……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待连枝知晓了答案,总算是恍然大悟,沐青阳再带她去临水阁时,她便死活都不去了。沐青阳十分奇怪,不晓得她突然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毕竟连枝对“好吃的”这个东西一向都十分热衷。 沐青阳问了个究竟,连枝原本守口如瓶死活不肯说,几经威胁下,连枝才红着眼睛道:“我听说人养猪崽的时候,一直对猪崽十分好,每日都餵它吃好的,待养肥了,便要杀来吃肉了。” 这番将自己比作猪的回答,沐青阳不晓得自己的脸是该青还是该紫,默了半晌,才道:“你原来……是将自己比作猪么?” 第四章燕子傍人飞3 隔几日从前教习沐青阳的先生来访,设下一局棋来令沐青阳破解。 这棋局设下,沐青阳苦思冥想三日都无从破解。连枝十分好奇,凑上来看,定目、拿悬走,只二道茶的时间,便将此局破了。 沐青阳被惊得目瞪口呆。 连枝的棋技其实并不怎么好,只是恰好从前父皇同苏相手谈时,看见过这么个局怎么破而已,是一模一样的定局。 先生晓得是连枝破了此局,于是这日来时带了两只兔子给连枝来作赏。先生拎着两只兔子笑眯眯对连枝道:“你今天便先挑一只罢。” 连枝瞧着这两只白兔毛绒可爱,找了一大棵白菜逗了它们大半天,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眼睛上有一圈黑毛的这只十分与众不同,煞是可爱,于是指着这只对先生道:“我喜欢这只。” 连枝原本以为挑了这只便是送予她来同她玩的,结果未承想,挑中的这只兔子却又被先生拎走了,不知送去了哪里,连枝向着兴许是送去将它打扮一番再来同她玩。 晚饭桌上,先生特意端了一盘肉给连枝道:“这是特意做给你的,来,吃罢。”连枝听见这话,两眼都要冒了金光,只是破了一盘棋局,不想不光有白兔同她作伴,还有这么一大盘肉吃,等吃罢了晚饭,也一定要跪下来求先生也收她为徒弟。 结果晚饭过罢,连枝不仅不再想摆这个先生,且同这个先生结下了深仇大恨。 连枝挑了一大块肉来吞,先生在一旁同沐青阳把酒言欢,瞧着连枝这副狼吞虎咽的架势,便对连枝道:“你慢些吃,说是同你作赏的,便是专为你做的,放心罢,青阳他不敢跟你抢。这味道如何?” 连枝抹了一嘴油水,忙道了一句:“好吃。”但是今日重点不在于吃肉,连枝心心念念念着的是她挑中的那只白兔。 连枝匆匆吃罢了晚饭,迫不及待对先生道:“我挑中的那只白兔打扮好了么,我要逗逗它,我还留了半棵白菜给它。” 先生一脸疑惑,指着桌上那盘肉道:“那兔子不是……给你吃了?” 连枝默了许久,突然瘪了嘴,大嚎。嚎起来真可谓是惊天动地力穿宇宙。连枝嘴里嘟嘟囔囔嚷着,听起来十分气愤,道:“你、你竟然将我的小黑吃了,我要与你势不两立!” “小黑”是连枝下午为那只白兔起的名字,因着祁桓家那只同她有仇的黑狗名唤小白,于是她的白兔便要叫小黑这般大气的名字。原本连枝想着,她一定要将小黑餵得又白又胖,待小黑长到比祁桓家的那只小白还大的时候,便带着小黑去报仇,一雪前耻。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小黑竟被残忍地杀害,且还被这残忍的老头做了一锅肉给吃了。 这兔子虽然是连枝自己吃的,但先生恍然明白了过来,忙放下手上的酒杯,过来拍着连枝的哄道:“先生同你陪个不是,另一只兔子原是明日做给你吃的,你便拿去养着好不好?” 连枝一想到她逗了一下午的兔子、且是她想了许久才挑中的那只与众不同的兔子,尤是想起那只白兔的与众不同,便愈加伤心愤怒。她甩开先生的手,跺着脚地哭,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先生,一把涕泪地嘟嚷:“你赔我小黑,我便只要小黑,不是小黑我便不要!”又抽了几口气,吸了一把鼻涕接着道:“我的小黑以后还要替我报仇呢。” 那天夜里,连枝抽抽噎噎无法入睡。连枝一阵一阵的抽噎声令沐青阳也无法入睡,转头瞧着又觉着这连枝万一憋了气,指不定又成了他的错,给他安一个谋害亲妻的罪名,于是纠结七分,犹豫三分,仍是将连枝揽了过来,拍着她的背,思来想去也不晓得如何宽慰她,于是只好骗她道:“我方才将小黑埋了,你每日去小黑坟上浇一次水,过上几日……咳,几年,小黑便会从地里再长出来。” 连枝噎了一句:“你当我是那三岁一般容易哄骗的小娃吗?" 这之后连枝更是一个月都不肯再吃肉。于是从此以后,连枝将沐青阳的先生视作了杀兔仇人,但凡见他便必定别过脸去以冷哼与白眼相报。 不过此后,沐青阳便发现连枝的另一项长处,便是叶子戏。叶子戏这个东西,虽比不得围棋高雅,却是比围棋有一些乐趣。 从前沐青阳在宫中同兄弟或是姊妹常聚齐一桌四人来玩,图个热闹。打叶子戏便要赢金叶子才讨个吉利。这些金叶子都是由宫中匠人特别打造,因着工艺繁复,因此十分贵重,金叶子的种类各具,譬如银杏金桂,或安木香檀,但讨得都是一个好寓意。每年一到年关,皇帝便会赐一些给子女儿孙。 只是不晓得沐青阳究竟是运气不好还是牌技太差,每每都是输得连颜面都不剩。如今沐青阳觉着,自己翻身的机会便要来了。碰巧是年关将近,几位兄长也从封地回来,于是这日,沐青阳便带着连枝入了宫,凑齐了一桌,在沐青墨的殿中开始打起叶子戏。 沐青墨平日都是行至封地,于是殿中找来找去便只有一副银戏牌,沐青阳觉着银牌瞧着不够好看,晓得沐青水的殿里有几副金戏,便去找她殿中的宫娥讨,于是这厢四人便先将就打了起来。 沐青阳回来时,连枝桌前已堆了小两袋金叶子。沐青阳喜不自胜,坐在连枝身后,十分得意。
第25页 只是怪的便是,沐青阳一来,连枝便一回都没有再赢过,沐青水总算赢回来一些,笑得合不拢嘴。 连枝这牌却是越打却越不上手,两袋金叶子便也都各归了各主,沐青阳在一旁也得意不起来了,正想说教连枝几句,便瞧连枝转头一脸晦气道:“夫君,你还是……去坐到青水姐姐后头吧。” 沐青阳本想说教却反被撂了这么一道,赌上了一口气,袖子一甩,便翩翩落座至了沐青水身后。 说来真是奇,沐青阳一走,连枝便每每稳赢,沐青水倒好,攒了三年的金叶子便要全部搭了进去。沐青水有些恼,忙回头道:“你别在我这挡了我的运气,去青墨兄长那儿待着。” 沐青阳吸了一口气,忍了忍,冷哼一声便抱着臂坐到了沐青墨身后。果然,沐青阳一来,沐青墨的金叶子也快见了底,沐青墨十分无奈,嘆气道:“青阳啊,去……” 沐青墨这话未说完,对面桌上的沐青言便忙摆手道:“青阳兄长使不得……我这金叶子可攒了五年,这便紧着还剩了一半,你若是过来……我还不得把我以后的封地都搭了进去。” 沐青阳闻言恼起一肚子火来,指着沐青言道:“你……”气得却是没说出话来,置起气来,干脆跑到房门外头坐着了。 连枝玩起来把握着那么一个度,偶尔输那么几回,既留了些面子,又勾了他们的兴趣,令他们欲罢不能。 于是沐青阳便在屋外头的门槛上干坐了一个多时辰,到后来实在忍不住,扒开门朝连枝道:“连枝……莫再玩了,本君……想回家。” 第四章燕子傍人飞4 转眼间的功夫,便又到了春季,连枝转眼便是十四了。今年的一件大事,便是春末时连枝要在皇宴上献舞。 献舞这个事,说大不大,但要硬往大了说,这关乎青阳君的颜面,因此还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 既然是关乎青阳君的颜面,于沐青阳而言,自然是要找最好的舞姬来教连枝,况且以连枝的这般资质,怕就怕这就算是请来天宫里的嫦娥,也于连枝而言是徒劳无功。自晓得连枝破那盘棋局是因从前见过那一局如何破之后,沐青阳觉得连枝唯一的长处就只叶子戏这一种了。 舞姬自然是属临水阁的舞姬最为出色。沐青阳用连枝赢来的三袋金叶子将临水阁的“第一绝”找了来。 这第一绝名唤“阮阮”,体态盈盈,腰肢纤软,听名字便觉着这女子定是十分温软。 但不论阮阮如何温软,也是同连枝没有半点干系的。十日之后,阮阮拿着一袋金叶子对沐青阳道:“那曲《祝舞》大气庄严,但要舞者肢体纤软,且动作繁复,君夫人她……实在不适合,不如奴换一支舞来教罢……” 于是《祝舞》被硬生生改作了《云裳》。《云裳》这一舞,听着好似更加绵软,但实则只要舞者姿态轻盈灵动些,便算是事成□□,这一舞虽及不上《祝舞》庄重,但胜在灵气,况且轻盈这一项,连枝勉强占得上。 虽不求连枝如何柔软,但能将《云裳》跳成“冰锞子”的,连枝算是第一人。为此阮阮不得不从他处想些办法来弥补。 这一支舞练了近三个月连枝才算是跳得像了样,至少比冰锞子飞升了两个阶级。阮阮觉得自己能将这个徒儿教成这样,已经十分得意,剩下的便要靠衣装来补上。 在寿宴的三日前,阮阮拿来一件被一只十分华丽的锦盒包裹的衣裳,这锦盒之华丽,大概是因着阮阮收了重金却没能教出连枝使人叫绝的舞姿,于是将钱都用在了这只锦盒上,以表自己着实是业内良心。 盒子里是一件红裙白衫的齐胸襦裙,虽不是霓裳或是留仙裙那般华丽的款式,但衣料亦的确是最上等的纱罗,暗云纹花、轻若雾谷,实实在在与《云裳》这一名字十分合衬。穿着这件衣裳,想必定能为那一支舞增色不少。 连枝十分高兴,捧着这条襦裙跑去给沐青阳瞧,道:“我穿给夫君瞧瞧,好不好?”连枝兴致勃勃,料沐青阳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卷着一本书斜靠在榻上,眼也不抬,语气亦十分清淡,道:“我没什么兴趣瞧,你自己穿着便好。” 连枝闻言,如同被泼了冷茶,瘪了嘴亦没了什么兴致。 寿宴这日,宫中处处挂灯结彩。朝中百官暗较贺礼,各宫妃嫔明争艷丽,随处可见舞姬乐伎,便连宫娥都是新髻纱衣,总之好一番闹热。 连枝因要献舞因此要打扮一番,于是沐青阳先行一步。 寿宴开始前,皆是些余兴节目。沐青阳同祁桓一桌喝了两口酒,再吃两口茶点,二人便开始凑在一起讨论牡丹池台中的舞姬哪个瞧着好看些。这二人梗着脖子瞧了半晌,也没瞧得清哪个舞姬的脸,祁桓又观察半晌脸上终于露出三分喜色,摇着扇子率先开口道:“池台中间那个身姿瞧着实在曼妙。” 再换了一支舞,二人惊唿,道:“这些个舞姬穿得真少……” 话未说罢,沐青阳身旁便凑进个人影来,道:“我也穿得少。” 转头一瞧,竟是连枝。连枝身着的这件襦裙衣料本就是求着一个轻薄翩盈,仔细一瞧,上衫的确是有些微微透露,但不仔细瞧,的确是只觉此衫十分轻盈,合《云裳》这一舞实在是十分相衬。 但沐青阳便正是瞧得仔细的那一个。 沐青阳觉得,连枝毕竟已为人妇,因此在众人面前这么穿是有伤自己的颜面的,但他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咳了两声,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披在连枝身上,并亲自将外衫胸前的衣带系了个死结,道:“这么穿,好看。” 连枝低头瞧了瞧这件紫衫,再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红裙,这大红大紫,总觉着从云端落入了俗尘,连枝有些怀疑起沐青阳的品味来,于是道:“穿这么多件衣裳,一会……一会我又跳不起来了。” 沐青阳却硬是道:“穿这么多层衣裳,跳起来时衣袂飘得也会多些,看着便轻盈了。” 余兴节目过后,驸马都尉抚琴一曲《临仙曲》,青水公主舞袂央央,如从天上来。二人琴舞相协,鸳鸯眷侣,教人好生倾羡。 青水公主一舞实在令人痴醉。但这边还未品味完,另一边沐青阳洞箫一曲《云裳》,箫声空灵,玲珑似水月,剔透恰镜花。分明澄澈幽邃,却又蒙着些缱绻的情绪令人不住流连。 连枝和着箫声缓缓步入牡丹池台,虽说穿着有些奇怪,但如此一曲洞箫便令人不那么在意了。直到连枝一舞,方开始时,还不觉如何,只觉得连枝这舞姿别具一格,大概是颇有些异域风情。但直到曲渐入高潮,连枝作势那么轻盈一跃,众人便有些惊讶了,个个皆拧着眉头在琢磨连枝如此新颖的跳法是否是匠心独运。反应良久,便有人琢磨透了,恍悟之后便是目瞪口呆,这《云裳》一舞,生生与那巫祝有七八分相似,这舞也俗称:跳大神。
第26页 一舞罢了,皇帝憋着笑,道:“这曲云裳跳得十分新颖,实在有趣。”于是这一句话令十分疑惑的众人瞬间明了了这支舞的真谛,纷纷起掌论道:“这舞的确是另有滋味,妙!” 连枝觉得自己总算是保住了青阳君的颜面,自己实在是值得嘉奖,心里头十分高兴,跑到沐青阳身旁跪坐下来,便打算先吃一块糕点打赏自己。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勐然想起阮阮教了她一支短歌,千叮万嘱让她在席上向沐青阳敬酒吟诵,便侧身过来正襟朝沐青阳道:“夫君,我敬你一杯酒。”想了想便吟起来,那首歌是这么唱的:“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樑上燕,”顿了顿,“嗯……岁岁常相见。” 沐青阳怔了怔,坐在另一侧的祁桓清咳两声忙道:“咳咳,那什么……青阳君啊,我……我先去瞅瞅我爹同言将军聊什么呢。”祁桓这道话,声音不小,沐青阳却丝毫未有耳闻。 连枝吃饱喝足,瞧着桌上新上的菜色已只是心有余,但瞧着一旁一直喝酒的沐青阳,又觉着实在浪费,于是夹了一块鱼在沐青阳碗里道:“夫君,吃鱼。” 沐青阳似是酒醉,脸上微红,道:“咳……嗯。” 连枝又夹一块藕片,道:“夫君吃这个。”夹完又想起沐青阳好似不喜食藕,将要伸筷子夹出来,却听沐青阳道:“嗯……好。” 连枝有些生疑,大抵是沐青阳喝醉了酒便不挑食了,如此正好,不然实在是浪费。 晚上入睡前,连枝又仔细琢磨了阮阮教她的那首短歌,觉得这支歌她唱给沐青阳并不十分合适,毕竟苏意是要接她回去的,如此一来,“岁岁常相见”这一句令她多少有些心虚。 自那日寿宴以后,祁桓心里头便一直有个疑惑需要解一解,但毕竟解铃还须繫铃人,于是祁桓这日拎着一壶从临水阁老闆娘那里靠几句甜言哄骗来的私房桂花酿到青阳君府上,名为同青阳君来尝一尝。 恰是一年最盛景的好时光,沐青阳这几日心情十分不错。酒喝到一半,祁桓假似拂了拂肩头,故作十分不经心,心上却莫名有些紧张,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那连枝了?” 沐青阳闻言回过神来,也似不经意那么一答,道:“哪里听来的胡话,我瞧得上眼的,自然只有一个,便一直都是那个慕连心。” 祁桓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尴尬笑道:“哈哈……那……那就好。”毕竟沐青阳这人他十分了解,若要真是换了人喜欢,届时指不定又要将他作牛马一般使唤。 第四章燕子傍人飞5 也是这一年,连枝十四岁过半的初秋,那天早上连枝正给沐青阳梳发,便见掌司手上托着朝服高冠进来道:“昨日宫中来了个大人物,今晨宫里送了信来,循着礼仪,各位主子皆应当进宫见一见这个人物。”后又小声道,“听闻这个人物竟是哪国的国君。” 连枝闻言托起高冠道:“我来替夫君束冠。” 沐青阳临走前,连枝一副万分期许的模样,道:“夫君、我想吃上回在宫里吃的桂花糖。” 沐青阳故作罔闻。 这来访觐国的,的确是个大人物,且不是他人,正是北邻姜国的国君——苏意。 姜觐两国往来平常,虽不至于交恶,但关系也算不得是十分密切,且国君访候别国,是个十分重大的事,按理也是先半年或一年发函。但此次姜国国君来访,只提前一月发函,实在是有些仓促,因此令众人百思不解其用意。 殿上来着的确是风姿潇洒、气宇不凡。沐青阳上殿行礼过后,两国国君先是客套一番,到最后朝上气氛正浓时,却听此人道:“先前,本国朝政动乱,我朝云华公主遭了不幸,流落他处,本王找寻多年却始终不得其果。直至半年前,幸闻云华公主流至此地,且被左相大人受作了女儿,本王实在感激不尽。如今,本王是来接我朝云华公主回国的,总算是得承昭祗、星归其主。” 朝上各人听闻此言皆愣在原处。待反覆琢磨透了这句话,殿内各臣洒了酒水的、掉了酒杯的、口中葡萄不留神吐了出来的、还有年事大一点,承不住大事的被惊了一道呛了水咳得险要断了气的。只沐青阳倒是十分淡定,端着酒杯琢磨宫里头的点心一天一个式样,连枝说的桂花糖究竟是哪种来着,等散了席是去御膳处问一问呢,还是不去问呢,若是问了显得他十分听话,这便是服了软,如此一来便没有了什么颜面,夫妻之间若是一方先服软,铁定日后便都没有了翻身的机会。周围一片喧然,但仍丝毫没有影响到沐青阳十分认真的思考。 皇帝脸色有些变道:“右相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尚未出阁,另一个已嫁与五皇子青阳君近五年之久,倒是未听闻过收养过哪个女儿。” 只见苏意笑笑,道:“据我听闻,右相这二女儿却不是亲出,而是收养的。” 沐青阳的七魂总算是回了身体,闻言一惊。便听皇帝面色微沉,朝左相道:“慕卿,朕可是听闻,慕连枝是你留养在他处的女儿,六年前接回的本邸。” 只见左相起身跪在地上,不敢声色。 皇帝便脸色一黯,沉声道:“你但说无碍。” 左相声色发抖,道:“姜国国君所言的确非虚,连枝便是微臣六年前在府门口领进府上的孤女,见此女十分可怜,但想着此般也应算是十分有缘,且微臣此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再无他出,便收了她作了女儿。” 皇帝脸色不好并不是为其他,只是因着他一向视左相同右相为手足,如今左相却因此事欺瞒他,且欺瞒了他六年之久,实在是令他极其——没有颜面。 沐青阳有些如芒在刺,此事与连枝有关,且看此情形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但他方才有出神漏听了一段,并不晓得这前因究竟是因着何种缘由。 苏意握了握手掌,似有些隐忍道:“左相大人于本国而言是谓恩人,请陛下万莫怪罪。只是可否将云华公主带来殿上,让我……瞧一瞧。” 皇帝道:“如此说来,这云华公主应确是于五年前,便嫁作了青阳君为妻。” 苏意脸上显然是吃了一惊的模样,但一瞬便又无迹可寻,只道:“让本王想见一见她。” 只过了半个时辰,连枝便被带上了殿,远远瞧见沐青阳正要跑过去道一声“夫君”,便听殿上有人道了一声:“云华。”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令连枝翻起了万千情绪,想起了万千旧事,已经有那么多年旁人都唤她“连枝”,她方来此地时每天每天都在数,数那一方天究竟有几颗星,几颗亮的同几颗暗一些的,池子里那只莲蓬里结了几颗莲子,夏时午后在荫下乘凉时蝉究竟鸣了几声,或是晚上丛里的蛐蛐叫的次数是不是同白日里那只蝉叫的一样多。数这些的时候总想着还有多久苏意会来接她,唤她一声“云华”。
第27页 转头一瞧,连枝便愕在一处,动弹不得,毕竟多年未见,且离别时她年纪尚小,于是多少是有些忘了苏意的模样,除了旧事,便只“苏意”这两个字仍挂在嘴边十分熟稔。 她未有反应,苏意便走下阶来,立在她身侧,俯下身来轻声道:“云华,我来接你了。”她蓦地便哭出声来,扑进苏意怀中,不能自已。她想问一问他这么多年才来,兄长是不是找到了,是不是正在她自小最熟悉的那个宫殿里坐着等她,不晓得这么多年过去,兄长是不是变了一个模样。 苏意带她落座到自己身旁,便听皇帝道:“久别重逢实在是一桩喜事,实乃可喜可贺,只是……”话锋一转道,“只是云华公主早便同青阳君结了连理,这也算是阴差阳错结了秦晋之好。” 苏意却十分不留情面,道:“此次前来,本王便定要将云华公主带回去,我朝公主出嫁,乃是一桩大事,那一纸婚约既未令先王同先后知晓,也并未令我作万全的准备,便权当作废便是。”皇帝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又见苏意转头向连枝道:“如此安排,殿下可愿意?” 连枝斟酌很久,点了点头。她兴许是喜欢沐青阳的,但她晓得的是沐青阳从五年前喜欢的便是左相府上的连心,她看了那么多话本戏说,才子佳人天造地设,她也不希望中间有个人来将这么一桩美事搅破。如此一来,她便应算是成全了一段佳话。 皇帝这回面子总算是被扫得彻彻底底,脸色已由十分不好变作了万分不好。沐青阳算是明白了原委,瞧着连枝这么干干脆脆一点头,顿时五味入胸,有些喘不上起来,手上的琉璃盏掉在衣摆一边也浑然不知,心里却想,这养了五年的白眼狼的确是白养了,若不是手里这琉璃盏太硬,他早要将这只酒盏捏作碎片。 这席总算是不欢而散,沐青阳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府。在房中干坐了一个时辰之后,房门窸窣被推开,来人却不是掌司,竟是那个白眼狼连枝。 沐青阳没有什么好脸色,别过脸去,没有看她,嘴上只道:“你要走便走罢,不必来告别了。” 连枝面色微红,踯躅一阵便坐在沐青阳对面,想了想,道:“我同苏意说临行前便先在这里住着,毕竟……我在这里住的久了,别的地方住不习惯。”又瞧了瞧沐青阳的脸色,见沐青阳始终阴着脸一言不发,于是犹豫思量了许久,又试探着问道:“我……我便要走了,夫君……不对,是青阳君有没有一点点不捨得?”问罢脸上再添一色红,觉得十分尴尬,便又哈哈干笑几声。 闻言,沐青阳却丝毫没有犹豫道:“你改口倒是改得快。我自然是捨得,如何捨不得?我苦恋连心这么多年,你若走了,我倒是终于有了机会能与连心续一续前缘,正恰好成了美事一桩。” 连枝心里一沉,面上强笑。又附和了几句,假言自己十分睏乏,便起身走了出去。莫名又觉着有些委屈,心想自己定是捨不得掌司同丹栀,便流下几滴泪水出来。原本她是想着,她在这里这么久了,若是自己留下,指不定也是好的,倘若沐青阳他有一点点捨不得自己,不如自己便留下来罢。 连枝那一晚想着沐青阳那几句话便止不住委屈流泪,但又硬是将此原因套在是捨不得掌司同丹栀的因由上。 第二日连枝红肿着眼睛出了房门,在饭桌上与沐青阳相遇,沐青阳瞧着,冷言道:“要回去了怕是兴奋了一夜都没有入睡罢。” 连枝也是有自尊心的人,便顺应道:“我许久没有回去了,日日盼着苏意来接我,盼了这么多年,如今他终于来了,我自然十分高兴。” 于是便直到膳毕,二人皆不再说话,应是再过了三日,二人相见皆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直到连枝临走的前一晚,她终于忍不住服了软,想着毕竟此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于是便心软下来。 这天晚上连枝煮了荷心茶,穿上了上回献舞时的舞衣,打算再跳一次《云裳》算是与沐青阳饯别,她想着,临走前要对沐青阳好一些,这样以后说不准他还会偶然想起同别人说一说她的好,不然指不定待她走后他会如何骂他。 这回兴许是因着没有那件外袍的缘故,这支《云裳》显得格外轻盈曼妙,沐青阳瞧着瞧着,却突然道:“你上回同我唱的那首短歌,原来是骗我的么?” 连枝闻言愣了一愣,停下来仔细想了想,道:“那便将这首歌改一改罢。”连枝清了清嗓子,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事事如愿,三愿……三愿妾同君如燕……嗯……各飞枝两边。” 第五章 云间燕子轻1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1 于是这一别,便是三年。 春日里惊雷也似是多些,云华近两年来皆是眠浅,便被这一声惊醒,这一声响动又似是旧梦,令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惊雷的晚上。旧事多是令人烦躁,翻过一个身,身侧竟多了个人睁着眼睛瞧着她,这眼神的确装得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 云华有些恼,正要开口却被此人一把揽过,搂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略过云华的恼打同那一句“我不怕”,拍着云华的脑袋兀自哄着:“不用怕,只是个春雷罢了,我抱着你睡,你便安心罢。” 云华始终想不通一件事,便是这几年未见,沐青阳此人如何不要脸面了,若非如此,便只有两个因由了,便是:他年纪大了,耳背。再有便是当年那一记惊雷下她所作出的那一番举动,如今想来实在令她难堪,而沐青阳便是故意来令她觉着难堪的。 再仔细一琢磨,第二个原因更为合适些,但这个原因却又伤了自己的面子,于是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原因硬推到第一个身上。 于是云华惋惜道:“唉,青阳君,你老了,耳朵也背了不少。”想了想又觉得只这一句不够解气,于是又加了一句,道,“青阳君,你的脸去了哪里,你如何不要它了?嗯,青阳君,你好不要脸。” 青阳君仍拍着云华的脑袋,合目问道:“要不要我脱衣服给你看?” 云华果然闭了嘴不再说话。沐青阳却不依不饶,道:“你睡觉可要老实一些,我记着你睡相不好,衣摆……”后半句未说出口,云华便瞪着眼恶狠狠道:“说得好似你睡相十分好,从前每天早上一转头便瞧你衣裳散着露了半个背……对了,我想起来你还、你还有一回尿了床哈哈哈哈哈……” 这勐然想起的后半件事令云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且是实在解气,这回换沐青阳恼了起来,咬着牙道:“我那不是尿床,睡觉!” 第二日,云华决定去见一见沐青水,因着这府上,处处都是她不堪的歷史。却奈何沐青阳无论如何都要与她同去。 云华已经有些懒得搭理这人,想来已经不要脸面的人也没什么可理会的,便权当此人作了不入眼的沙尘。
第28页 公主府上还似先前的模样,沐青水瞧了云华半晌,有些促狭道:“你是不是捨不得我弟弟,因此偷偷跑回来了?” 身后沐青阳闻言一副春光得意的模样,不等云华发话,沐青水便拉着云华落座,继续道:“你放心吧,青阳他这几年可是老实的很,没有背着你娶些什么小妾回去,但是那些个花街柳巷……我就不晓得他有没有去了……” 沐青阳十分不屑接话道:“哼,本君岂是那些人碰……” 话未说罢,便又听沐青水道,“想必是去过也是不会承认的。唉,你何时回来的,此次回来可是不走了?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你同我说说你二人别了这么些年,是不是依依恋恋缠绵了好几日才晓得来瞧瞧我?” 云华后背直冒冷汗,索性略过最后一句答道:“我只是回来看看罢了,过阵子便是要回去的。” 沐青水一副大悟的模样,道:“回来看看是看谁,怕是牵念着些人罢。” 云华心道,此回便不该来。沐青水几言便令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晓得如何继续接下去,脸上憋出些红晕来,想来说是也不行,说不是沐青水也定会说她是口是心非,这番举动被沐青水瞧了去果真又接道:“你脸红什么,虽说你一别三年,但你二人也是老夫老妻了。” 沐青阳坐在后头喝茶,听见这句话,一口茶水喝到嘴里险些又吐了出来,将茶盏放在一旁,擦了擦嘴边的茶渍,道:“皇姐说得极是,你也不必不好意思。” 沐青阳这一言,便又被从屋外闯进的一个小娃娃打断了。这娃娃一进门便摇摇晃晃扑进沐青水怀中,奶着嗓子糯糯喊了一句:“娘亲。” 沐青水掩不住笑意,将娃娃抱在怀中轻言细语道:“来,麟儿,叫妗娘。” 云华惊了一惊又一惊,一惊这三年未见沐青水竟连孩子都这般大了,二惊她头一回见沐青水这般温柔,心里头不禁感慨,感慨还未慨得完,又惊沐青水令这娃娃唤她这一声“妗娘”,心道几声万万使不得,便见这小娃瞧了她两眼,转头朝沐青阳暖暖一笑,唤道:“舅舅。”,睬也不睬她。 云华登时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若这娃娃喊了她那一声“妗娘”,定会令她更加尴尬,可如今这娃娃这般模样,便是令她从水火中爬出来的恩人。 沐青阳笑意晕开,道了一声“舅舅抱”,这孩子便乖乖伸出手来,笑得十分开心。沐青阳抱过小娃,对云华道:“你也莫要不开心,这孩子喜欢长得好看的,他瞧多了我这般模样,自然对你有些不理睬,无妨,日后瞧多了便会好了。” 云华突然觉着,这孩子已然没有那般可爱了。 瞧这二人沐青水便又想起正事来,道:“不如你二人你早些要个麟儿罢。” 云华心道,所谓越描越黑,低头拨了拨茶水道:“我觉着这茶很是不错,匀我一些回去尝尝。” 云华觉得这公主府再待下去,她恐怕要折寿个十年,便忙推脱几番,提着一包茶,不顾沐青水在身后期期切切一句“我们下回再好好叙叙”,几乎是踉踉跄跄夺门而去。 路上云华十分疑惑,道:“那孩子便叫作‘麟儿’么,如何唤了这么一个名字?我以为‘麟儿’只不过是个泛称罢了。” 沐青阳道:“皇室一脉但凡是嫡子或是嫡女乳名皆是唤作‘麟儿’。”復尔整了整衣襟接着道,“若是日后你同我诞下子女,头一个自然也是唤作‘麟儿’。” 此言一出,云华险些一巴掌打到自己脸上,恨自己着实多嘴竟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夜,云华沐浴过后回房一瞧,便见沐青阳头髮还未来得及干透便早早伏在了她的床上,一手支着脑袋侧身躺着,一手翻着书,一派悠然闲散,再瞧却是一条腿从浴衣下摆中伸出,分明是一副撩人的模样。 云华闭着眼睛吞了几口口水,道:“我困了,你快些回自己的房间去。” 谁知沐青阳伸出手来拍了拍身后那片床榻,眼睛盯着书十分不在意道:“困了便早些上来睡罢,这整个府都是我的,更何况这一间房和这一张床。再者你我二人是夫妻,同睡一张床有何大惊小怪,又不是没有睡过。” 云华思量许久,对于沐青阳这般不要脸皮的作风,终于想到了一个令他决然无法反驳的理由出来:“你我二人早在三年前便和离了,如今已是一别两宽。” 只是这般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却偏偏让沐青阳驳了回去:“三年前我并未收受过什么离书,也并未应过放妻,无凭无据,何来和离一说,再者你这三年不侍夫君,该如何偿还?” 云华震了一震,辩白道:“你莫要抵赖,三年前苏意分明给我看了一封签了你青阳君官章的离书。” 虽说只是个形式罢了,但当时那一封离书上的官章却的确令她有些伤心。不过如今想来,那些诚然皆只不过是称得“往事”的二字罢了。 云华想了想便不再纠结,也不再理会榻上的沐青阳,兀自绕到了床榻的另一边躺了下来,沐青阳一个翻身身挪到云华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若当年你没有看见那一封有我官章的离书,你还是会走,是不是?” 云华闭着眼,道:“自然。”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2 第二日沐青阳竟将青水府上的麟儿抱了来,说麟儿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这个舅舅带他几天。 云华有些生疑,一个两岁多的娃娃不粘着娘亲粘着舅舅做什么,何况还是个男娃。不过想来沐青阳这一家说不准皆有些与众不同,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于是沐青阳时不时便抱着麟儿在云华面前晃,对麟儿道:“来,麟儿乖,叫妗娘。”或是有意无意对云华道:“瞧麟儿多乖。” 过了两三日,云华瞧多了,便也想逗一逗麟儿,于是便领着麟儿到园子里散步,对他道:“麟儿乖,叫姐姐。” 麟儿也兴许是瞧惯了云华,便也不对她不理不睬了,而是时常看她说话便笑了起来。云华十分开心,加之麟儿不哭不闹也不喊着要找娘亲这一点,云华觉着这个麟儿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云华隔日拉着麟儿的小手逗乐,口中“麟儿麟儿”地唤着,唤着唤着觉着这一名字不够特别,于是便对一旁的丹栀道:“以后我若是有了孩子,定要叫他‘小黑’,或是日后养了猫儿狗儿抑或鸟儿,总之便一定要叫‘小黑’。” 沐青阳听闻丹栀的话,赏了她一只金叶子。于是未隔几日,沐青阳便带了一只猫儿来给云华养,如此一来,“小黑”有了,他日后孩子的乳名便可唤“麟儿”了。 云华不晓得这些,自然没觉着什么可疑,且正巧这只猫儿是她心里十分中意的白色,正是为了同祁桓那只浑身漆黑的“小白”一决高下,以一雪前耻。
第29页 但毕竟英雄昭雪这事是急不来的,是需要长期的绸缪的。于是餵饱了小黑,云华便打算找一本话本瞧瞧,消磨消磨时间。 沐青阳的书阁里还留着这么一本书,说的是城西那座月老祠的故事,亦是个精魅同人的普通故事。 说城里有一家的小姐,名作碧颜,有一回去拜这月老庙,倒不是为了求姻缘,而是想瞧一瞧月老究竟将她与谁牵在了一条线上。 这一拜的确拜得十分诚心,娇唇一咬,签筒一摇,小心地拾起木笺,却瞧也不敢瞧,惶惶拿给解笺人,解笺人似是坐得久了,又赶上春日有些犯春困,默默然未有所言,只漫不经心往祠堂外一指。 彼时适逢暮春时节,祠外的榆树长得正好,树上榆钱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皆是满目青翠。 碧颜寻思许久,解笺人那么一指,说得莫不是月老为她指的良人就在这祠外? 于是一路提裙小跑,倒正巧是于一翩翩公子相撞,公子一笑,拾起木笺,好一副温润的模样,这笺,可是姑娘求的?不知……可问姑娘芳名? 碧颜一怔,无羞无喜,却竟是有些失望。 她来求月老指明良人,正是因着她知晓,她想要同画鸳鸯、共折莲子的并不是什么凡人。那人名作青落。 这青落自她记事便常在房中或是庭院见他,不过时来神出鬼没,并没有什么定数。且她同家人说起时,家人却常笑她是做了梦,煳涂了。再后来渐明事理,便不再同人提起此事。 青落此人待她极好,常与她说些四海见闻、江湖趣事,且若他不在时,她唤一声,便总能一转头便见他瞧着她温温地笑。 她此生别无他愿,只求能与他偕老。哪怕他是哪里生出的山精或是哪只画轴里凝出的画魅。 碧颜回了府上,见到青落却故意道,我今日在月老祠见到了命定的良人。青落在一旁翻着书,眼波流转,淡淡无话。 他同她说的那些个见闻趣事,皆是她从前告诉他的。 这又是一起前世来生的俗套故事,又说那碧颜前世是条锦鲤,那青落则是一棵榆树成的精魅。那条锦鲤是被月老座下的小仙童偶然救起,便养在了那棵榆树下。 这条锦鲤沾了一些仙童的灵气,便开了窍,但身在陶缸,于是只得日日同身旁的那株榆树诉诉心事。她说着她在江河湖海中的见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那株榆树却也是听得毫不耐烦。 此条锦鲤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于是这株榆树便将自己的内丹咬破,偷偷渡了锦鲤。 锦鲤修得肉身的时候,仙童便引她来见月老,月老言,这锦鲤倒是有灵气,快速速渡劫去罢,得一副肉体凡胎,方歷过六道轮迴,人生苦难,才可位列仙班。 锦鲤被仙童送走后,月老移驾赐外,也赐了榆树一株肉身,道,你将内丹渡与一般给那锦鲤,那锦鲤却妄以为自己是一朝得道,如今我赐你一副肉身,但你内丹俱残,树身却不能一起化了去,这树身同你性命相连,你可要记得。 榆树伏在月老脚下,五根清净,不痴恨、无虚妄,却只求一张姻缘笺。所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爱不可怨,怨而不爱。 若在姻缘笺上写下名字的两人间便会牵起一条红线,结成一世姻缘。月老笑道,一切因缘,皆看造化。那锦鲤这一世,名作碧颜。但若姻缘不在,你也便化作烟尘,归于尘土。 但造化这般东西,不知究竟是天定或是人命。 于是碧颜为了将自己的红线剪断,同青落结一世姻缘,便在月老祠跪了七七之天,四十九日从不间断,相传如此,若是有缘,便能求得先前的那根红线,同一张因缘笺,但毕竟只是个传说罢了。 只是跪完这七七天,碧颜却当真在月老祠的香炉下看见了一根红线,同一张红笺。于是她将他二人的姻缘生生掐断,却又在笺上写下:青落、碧颜。 青落、青落,解笺人自是指那门口落了一地的榆钱。 碧颜满怀欣喜出了月老祠,门口那株榆树却似是一夜起了火,烧作了灰烬。正所谓,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世间情爱万千,这便是令人唏嘘的一种。 17 如此庸俗的故事,却硬是让云华看得流了泪,抽抽搭搭,始终觉得心酸不已。沐青阳正巧路过,瞧着云华这副模样,心想不知又是谁将她的点心夺了去。 云华瞧见沐青阳,一把扑进沐青阳怀里,沐青阳正思量该做何种反应时,云华便抬了头,泪眼婆娑,手上拿着那本书,道,这青落是不是你兄弟,想来你们都是‘青’字辈的。” 沐青阳一时汗颜,抹了一把云华的眼泪道:“只是个故事罢了,当什么真。” 云华放了手,别过脸去,道:“我只是一时入了戏,并没有当什么真。” 却又忍不住问道:“这祠里从前真的有棵榆树?” 沐青阳道:“从前的确是有,那棵榆树后来好端端莫名被烧了,也正是如此,怕是那些人便据此编出个这样一个故事。” 虽说自她说过那月老眼花愚钝过后,那月老祠于她从未有过什么好事,但听闻这么一个故事,云华便想起她同沐青阳还曾在连理枝上一同系过一条红绸。 不晓得那条红绸还在不在,也不晓得是不是因着那条红绸,她才与他竟能再次相见,连心与他才未能走到一起。 云华思绪散作了柳絮飞,却禁不住道:“若是你同连心成了姻缘,怕如今也能作一段佳话了罢。” 沐青阳对此话并未有什么歧义,只道:“的确,若没有你,我怕是同慕连心早便成了一起金玉良缘。” 云华咬了咬牙,心里头髮誓以后再伤心也决不会扑进沐青阳怀里去,且为这一句话,也要同他从此划清界限。 于是当晚,云华瞧见沐青阳又不要脸地扒在自己房中,便二话不说令丹栀在其他厢房收拾一床被铺,沐青阳却道:“本君府上清贫,只这么一床褥铺。” 云华却理也不理沐青阳,兀自对丹栀道:“我同你挤一挤便好。” 谁料丹栀却道:“奴婢床铺本便不宽敞,且近来奴婢腰酸腿痛,实在挤不得。” 云华被丹栀这一话震了一震,想必丹栀也是被沐青阳那厮买通了,便愤愤道:“沐青阳给了你几只金叶子,我出两倍,同我睡一晚!” 沐青阳靠在床边,不紧不慢从身后拿出一袋金叶子,道:“丹栀,都赏你。” 云华被气得心口堵了一堵,打定主意这气定要赌到底,无论如何,尊严不能丢。于是便作了在桌边作一晚的觉悟,哪怕是瞪也要将沐青阳瞪得心里发憷、毛骨悚然,令他也不得好眠。 这瞪着瞪着,便听云华脑袋在桌上磕得哐哐作响,再过一阵,便没了动静。 就这般一连过了三日,终于有一天,云华落枕了。且这副模样,却被沐青阳嘲笑了一整日。于是云华一气之下说要回姜国,却以沐青阳一言“备不起马车”驳回。
第30页 云华深感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且这几日沐青阳更是变本加厉,愈发挥了他不要脸的功夫,云华每回吃糕点茶果时,沐青阳便都要先抓过云华的手,咬上第一口。 沐青阳这些举动令云华实在气愤,于是云华打算再重演一遍离家出走的故事,毕竟如今她已经不怕沐青阳那厮了,可谓是无所惧怕。 于是万事俱备,一鼓作气,刚出了府门,却在府门口遇见了祁桓和他那一只小白,云华风一般奔回了府内,抡起她的小黑,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沐青阳瞧她这般阵仗,似笑非笑道:“你方才不是要离家出走么,怎的不走了?” 云华怒目,道:“那小白是你叫来的?” 沐青阳道:“闲来无事,正巧许久没见我干儿子了,甚是想念,便叫祁桓带它来让我好好瞧一瞧。” 说这祁桓,先些年在宴上瞧上个姑娘,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抚远将军的小女儿,名唤一个“潼”字,抚远将军单姓一个“少”。 祁桓同这个少潼可谓遇的巧,那次宴会之后,隔了一两个月,祁桓应邀去南山观岚,上山途中突遇大雨,便到近处的海棠亭避一避,拂过一身雨露踏了海棠亭,抬眼便瞧一女子凭栏闲盼,轻汗微微透碧纨,薄扇轻轻,眼波流转。祁桓呆了呆,这女子便正是少潼。 亭子不大,且也不算是生人,理应打个照面。于是祁桓咳上两声,有些难为情,但仍是朗声笑道:“啊,你便是抚远将军的女儿罢,我们……” 话未说完,却被几声急流盖过,这少潼却不为所动,只有手上的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眼便瞧得出她应是心中藏事,想着旁的事。祁桓也不好打扰,便立在一旁,没了话。心上却在纠结,这应算是有缘。 那年上元,祁桓打听到少潼会出游灯会,便早早别了沐青阳一行,去寻了少潼。苦寻一个多时辰却仍未得果,一转头却瞧身后不远处少潼同几个婢女提灯笑闹,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祁桓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头却有了女儿家怀鹿的情绪。 虽未能上前搭话,但经此一事,祁桓便更为认定他二人定是有缘。 再之后祁桓想方设法与少潼藉机偶遇,将要搭话,少潼却每每不解风情,同他擦身而过。 祁桓费尽心思,打算同她“不小心”相撞,如此一来便有了搭话的机会。 这日少潼出游,祁桓一路循迹。后来少潼在一家店子里买了一枚环珮,正欲出店,却与一人相撞,手上的环珮落在地上,摔作了两半。祁桓心道这正是个好时机,正欲开口相赔,却见少潼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了一声“无妨”,便同身旁的婢子姗姗离去。便又将祁桓一肚子话皆噎了回去。 于是祁桓苦恋了这么三四年也未得一个好结果,正巧这少潼同云华一般年纪大,于是祁桓对此番前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循着青阳君的意思来吓唬吓唬云华,而是为了来向云华讨一讨这女儿家究竟是怀着哪种心思。 虽说云华自己的事也没落下个什么好结果,但想着毕竟自己也看了这么些话本子同戏摺子,也是十分有心得,便一派高深,拧着眉十分严肃道:“嗯……应是投其所好才对。” 投其所好这一点应是没错,想想小黑刚来时也是对她爱答不理,后来云华对它悉心照料,餵了它两条鱼,如今已是一到饭点便来蹭着云华,一副十分乖巧可爱的模样。 沐青阳在一旁漫不经心翻着一本书,突然插话道:“何必费那么多功夫,去将军府上提亲便好,或是,哪天夜里将她掳出来,携她私奔……届时将军也会因着他女儿的名声,将她嫁了你。” 一旁小白一脸谄媚地缠着小黑,小黑一动不动坐在原处十分不屑理它,于是小白哼唧两声跺了跺爪子便将脑袋伸到小黑耳旁打算亲近亲近,谁知小黑便一爪子挠了过去,小白十分委屈。 祁桓一脸正义道:“我、我自然是要应着她的意思,不晓得她究竟愿不愿意。” 云华十分感动,一拍大腿道:“我来帮你探一探这个少潼她有何所好!” 小黑抛下独自忧伤的小白,十分骄傲地一跃,偎在云华腿边舔了舔爪子,惊奇的是,小白竟也随着小黑跑了过来,云华心里一紧,却见小白亦偎在她另一边,将脑袋搭在她腿上,瞧了另一边的小黑一眼,又瞧了瞧她,十分可怜地哼了两声。 祁桓瞧着小白这幅模样,立马两眼汪汪,一应而和道:“我的姻缘大事,便託付给云华你了。” 沐青阳在一旁十分不经心咳了一声,祁桓忙改口道:“我的姻缘大事,便託付在嫂夫人身上了。”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3 女儿家的情分结起来向来没有什么特别高深的道理,譬如一根相同的簪子,或是随便找个理由攀谈攀谈,诸如此类,时间久了二人便以姐妹相称了。 云华便找了这么一个由头,故与少潼于簪花店子相遇,二人“碰巧”瞧上的一支簪子便是绝品,云华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咬唇道:“便、便让给你罢,我再挑一挑别的。” 少潼也一副难为,道:“那如何好意思,还是你拿去罢。” 二人噗嗤相视一笑,这事便是成了一半。 此后这二人便时不时一同去听个小曲儿,赏个歌舞,游湖逛市喝个小酒,实在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看得祁桓心中甚微焦躁。 一个月过去,云华却仍没个答覆,祁桓终于忍不住跑到青阳君府上道:“过了这么久,你究竟探出些什么了?” 云华这才恍然惊醒,道:“我……我倒是把这茬事情忘了……” 这日云华约少潼一起观戏,戏局上云华藉机问道:“少潼,你知不知道右相府上的长子祁桓?" 少潼手上将要放进嘴里的白果顿了顿,想了好一阵,摇头道:“祁桓?不知道。我倒是晓得右相府上有这么个人,却是没有见过的……嗯……大抵是。” 云华惊了一惊,祁桓那般努力在少潼眼前没事便晃上一晃,少潼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若将此事排作一本戏,定是一出千古悲剧。 于是云华打算在临水阁安排一出席,让这二人好好会一会。沐青阳觉着祁桓同两个女子一同吃饭定会十分紧张,于是便十分好心要一起陪同。 这日祁桓精心打扮一番,临行前在青阳君府门口踱来踱去,手上摺扇开开合合,心里头琢磨着一会见了少潼应该如何开口。云华一踏出府门便瞧祁桓这幅模样,心中不由好笑,便道:“少潼不是个什么刁钻的人,你不必如此紧张。” 祁桓结巴道:“我、我不紧张。” 沐青阳大笑,似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意味,道:“想不到你祁桓也有今日,教你当初笑我,如今总算是轮到我来笑你了。” 祁桓觉得沐青阳这人实在是一只白眼狼,当初掳人时,路是他探的,人是他掳的,马车是他盘的,山上的房子也是他打点的,如今他却这般笑他。但再一想,若此事成了,也算是夫债妻还,他便也不细究这些了。
第31页 云华一行到临水阁的时候,一掀了雅间的珠帘,便见少潼已在桌边坐着,手上小扇随意摇着,偏头瞧着栏外池台中的歌舞。 云华唤了一声“少潼”,少潼便转头过来,笑道:“我便想着你何时会来,你便来了。”遂见两位男子,忙起身颔首,作了一礼。 祁桓见少潼这么转头一笑,便脸红了起来,胸中脱兔又开始作怪,令他连气息都乱作了剑花飞舞。 云华忙指着身旁的祁桓道:“这便是我上回同你说的那个祁桓了。” 少潼微微一怔,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又不晓得在哪里见过,忙回神道:“我们理应是见过的,但小女子实在记性不好,记不得究竟是哪里见过,先生莫要责怪。”又怕自己如此有些失礼,想弥补一些,便又道,“青阳君我倒是见过的,殿下有礼了。” 祁桓一闻此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席间,沐青阳时不时便让云华帮他夹菜,少潼十分好奇,便问了一句:“云华你同青阳君……” 少潼话未问罢,云华忙道:“我、我是青阳君府上的一个……” 云华这厢也是话未说罢,便被青阳君十分淡定地打断,将碗里一筷子藕片放到云华碗里道:“夫人,你知道我向来不喜食藕。” 少潼目瞪口呆,云华头皮发麻,硬是道:“我们殿下时常有些精神不……” 此回又是话说半段,便又被青阳君截了去,沐青阳指着桌上的一盘菜,对云华道:“老婆我要吃那个。” 云华急了眼,将那一筷子藕又夹回了沐青阳碗中,道:“你今日不吃也得吃。” 沐青阳放下筷子看着云华十分正经道:“我不吃,因为吃藕,丑。” 云华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少潼却一拍桌子突然道:“我想起来了,前些年青阳君的君夫人便实为那姜国的公主,那公主,便似是唤作云华。” 此事民间不知,可是朝中臣子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云华硬着头皮忙道:“少潼啊,我跟你说,这个祁桓啊,他对你可谓是……” 少潼抢了话去,道:“你此番回来莫不是发觉自己心上仍是放不下青阳君,当年年少不懂风月情,如今总算是发现了自己的真心?” 大抵天下女子皆是一个想法,但凡同云华这般别而返者皆是因着当年年少不懂风月关。 祁桓其人,为了一个少潼可以卖了兄弟,便私下同少潼说:“其实当年青阳君一向说是中意左相府上的大小姐,慕连心。便想了个法子,那时候本打算是掳了她去,结果、结果,咳、青阳君一时眼拙大意,便掳错了人,于是便不得不同连枝,也便是如今的云华,成了亲。” 少潼便来了兴趣,两眼冒光道:“后来这二人是不是便生了情愫,结果却还未结出什么果便生生被那个什么姜国的国君截了去,于是时隔三年,云华放不下她从前的夫君,便为续前缘悄悄跑了回来。” 祁桓有些窘迫,道:“这……这我便不知了……” 少潼便眸光一转,想到个试探这二人的好法子。便道:“我打算带云华去逛逛窑子。” 这一句话同一晌惊雷活生生不倚半分便噼在了祁桓脑袋上,祁桓拧着眉斩钉截铁,十分坚定道:“不行。” 少潼哪管这些,好不容易想到个好法子如何能被旁人打断,便接着兴致勃勃道:“我听闻城西那条花街开了一家作秋江馆的店,里头全是些貌美的伶倌。若我带云华去这些地方……” 祁桓算是置了气,一甩袖子转身道:“不行,不准去。” 少潼眯着眼斜睨着祁桓,冷声道:“如何,我便去了又能如何?” 祁桓一见少潼这架势,这气也不敢置了,忙回身解释道:“我、我这不是怕影响你们女儿家的声誉,再说,”祁桓身子一挺,脸一抬,“我也十分貌美。” 少潼撇了撇嘴,抱着小臂摇着团扇便转身离去,故意道:“你再貌美也就只这么一张脸,瞧久了,便也腻了。” 祁桓钉在远处,十分心伤,觉得自己怕是遇上了人生大劫。 四月初十,皆是晴天。祁桓明明得知这日少潼要带云华去那什么理应被夷作平地的秋江馆,却跑到沐青阳府上喝了个大醉,挤出几滴眼泪,一副失意之态,萧然道:“少潼她觉着我就这么一张脸,久了便也要瞧腻了,便带着云华去了那什么破馆,找什么伶人……” 沐青阳拈着酒杯将祁桓嘲笑一番,道:“她二人不就是去观观戏,你瞧你这幅模样。” 祁桓急了眼,“什么观戏,那秋江馆可是个风月地,里头全是些貌美的伶倌,她二人扮了男装,去那儿寻乐子了。” 沐青阳一震,眉间凝作霜雪,却冒上来几分火气,道:“你如何不早说。” 祁桓抱着酒罈子十分伤感,小声嗫嚅道:“少潼想做什么,我哪里敢拦。” 沐青阳便摔了酒盏,拎着祁桓去那什么秋江馆寻这二人了。 祁桓被沐青阳这么一拎,酒劲上来,有些壮胆,摇摇晃晃直起身,挺了挺胸道:“我们走。” 花街是南北朝向,东面邻着一片湖,这秋江馆便正处湖边,端端座一个好位置,并不难寻。二人一进这秋江馆的门,祁桓便上前切切问道:“她二人人在何处?” 这酒喝多了,脑子便不好使了,店中迎上来的小伶倒也不在乎这些,只笑着招唿道:“二位少爷原是来寻人?不如先进敝店,喝些茶水解解酒。”这小伶是个十分俊秀的男子,礼数周全,文质彬彬。 沐青阳晓得祁桓这阵子大着舌头说不清楚,只道:“我二人便先进去喝几盅茶水。”沐青阳便又拎着祁桓进了这秋江馆。 里头寥寥数人,几位伶倌陪同客人喝茶叙酒,或谈心赏事,却独独没瞧见云华和少潼这二人。 祁桓左顾右盼,有些着急,忙叫来店家问道:“你们这的伶倌,卖身吗?” 小伶轻轻一笑,眼神盼至楼上,道:“人生且短,莫负好时光。” 祁桓闻言,心上半分凉已变作七八分,瞧着楼上厢房,心中一片悲怆,哭丧着脸挤出一句:“我便连少潼的衣角都没敢抓过,便……” 沐青阳咬着牙心里却道,若是云华敢玩出什么花样来,待回了府便将她的皮扒下来。但心上不甘,便从袖中掏出十金,拍在桌上,道:“我想瞅瞅这楼上房中都是些什么客人。” 小伶将桌上的金窠子不着痕迹揽进袖中,微笑道:“请便。” 沐青阳拎着祁桓便上了二楼,挨个房间逛了逛,里头的人皆是或惊或愕,几个间儿中半露半掩的伶倌吓得将衣裳也拉了起来。 挨个房间瞧罢,却仍是不见云华和少潼二人的影子,祁桓踉踉跄跄敲着楼边的栏杆,道:“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密室?”
第32页 沐青阳以为自己晃了眼,想再察看一次,却被伶倌拦住,眼神挑笑道:“十金只能瞧一回。”沐青阳十分气愤,摸了袖子半晌,一瞧却只剩了两金,便在祁桓身上搜了一同,这厮却是连半个铜钱也没带。一赌气,便拉着祁桓要走,却又被小伶叫住,道:“茶水钱每人一金。” 沐青阳发誓,同这秋江馆势不两立。 拂过一肚子火气,这二人出了秋江馆,沐青阳眼神一偏,却端端瞧见云华同少潼这二人正在这湖上泛舟,闲情逸緻,好不潇洒快活。便正巧,云华眼神也这么一偏,正端端同沐青阳撞上。沐青阳黑着脸冷笑一声,被云华瞧见,忙敛过视线,嘴角微微一动,对少潼道:“我们快往那边划。” 少潼瞧云华这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便晓得身后岸上站了什么人,窃窃喜道:“好。” 这二人还没有划出去三尺远,船上便一沉,沐青阳便已坐在云华身旁,托着腮瞧着云华,一副天真无辜的形容,“夫人你、这是打算到哪去?” 一边岸上祁桓打了几个酒嗝,摇摇晃晃对着沐青阳招手,口中含含煳煳唤着:“你、你等等我啊……”说罢便趔趄几下,作势要飞,却脚下绊了绊,噗通一声直直扑进水中。 云华还张着嘴未及反应,便见少潼飞身踏船借力,翻身似是穿云,飞至水边将祁桓一把捞起,一脸嫌弃的模样,道:“大白天喝什么酒。” 祁桓过了一遍水,酒便全醒了,咳了两口水一把涕泪,对少潼道:“姑娘救命之恩,祁桓愿意……以身相许!” 这二人说了什么,沐青阳同云华隔得太远,并未听见。云华啧嘆一句“少潼果然不愧是将军之女”便收了神解释道:“秋江馆的伶倌太贵,我同少潼……没带够钱。” 不过此日过后,祁桓便成了少潼的跟班,天天腻在少潼身旁,缘由便是为了报答少潼的救命之恩。 秋江馆虽未能去成,但这事算是成了一半,少潼便对祁桓道:“下一回,不如来个英雄救美,你说说这法子能成不能?” 祁桓道:“你的法子自然是最妙的,但这些个故事听得多了,这法子,俗了些罢?” 少潼摇了摇团扇,撇着嘴角道:“你嫌弃这法子俗,你倒是想一个出来。” 祁桓想了一阵,道:“要我说不如将他二人灌醉,关在一处,一劳永逸。” 少潼冷哼一声,道:“哪里能让沐青阳这般容易便尝到甜头,当初他那般对云华,如今便也应当令他也尝一尝那滋味……这么一说,我还想什么法子,我去找云华同她说一说让她也那般待一待沐青阳。” 祁桓觉得心中对沐青阳实在是万分愧疚,且这回长了记性,下回少潼说什么他皆要点头应好。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4 于是少潼便随便找了个缘由约云华到临水阁谈天叙话。 少潼夹一筷子菜,喝一口酒,对云华道:“听闻那沐青阳从前对你并不好,如今你若不以其人之道好好那么待一待他,实在是不解当年恨。” 云华也灌了一大口酒,和道:“你说得对,我同他如今已无半分干系,也不必如当年那般事事顺他。”和着酒意,说着说着云华便觉着有些心酸,“他当仍是放不下连心罢。若左相没有因着我这件事被谪去青州,怕是他二人早便结了连理枝。” 少潼也不管前头一个“若”,只听这后半句觉着十分愤怒,拍着桌子道:“岂有此理,那沐青阳赏着手里的花,却还仍念念不忘那树上的,实在是可气,如此一瞧,那祁桓想必也是个不贴谱的。” 话被少潼这么一挑,云华心上情绪便同窗外杨花翻飞,从前沐青阳对她的那些不好,便全都涌在了眼前,同少潼声泪俱下、一一道来。 二人皆醉了酒,合着云华说的这些故事抱头痛哭,少潼抹了一把眼泪:“我哪日定提剑去青阳君府上替你雪恨!” 云华抽了一把鼻涕道:“你不如教我些功夫,我要亲自报仇。” 少潼抽噎两下,道:“好,改日你选一样兵器我教你,定要宰了沐青阳那厮!” 这二人正哭到兴致正浓、难捨难分时,房中便进来两个人。沐青阳将云华一把抱起,皱着眉道:“喝那么些酒做什么,今日便到这里,现在同我回家。” 云华却哭得不能自已,奋力要从沐青阳怀中跳下来,想继续同少潼一起哭。另一边祁桓十分小心地托起少潼,有些紧张道:“我、我便送你回将军府。”少潼挣了两下便也是要继续同云华抱在一起哭,却挣脱不得,便要作势踢祁桓,却使不上气力,于是只得嘴上喊着“宰了他们”,云华也在沐青阳怀里应着“报仇雪恨”。 沐青阳十分不解,便问:“报什么仇?” 云华道:“宰了你。” 沐青阳半眯着眼,道:“你便放心来试一试。” 这二人虽说是醉了酒,但是为云华雪耻一事,二人还是记得很清楚。 于是隔日,少潼一身女将军的打扮,脚踏行云靴,一身红衣,外着肩云甲,束髮垂腰,裤装打扮,腰上收着一只九节鞭,斜披一件银纹斗篷,跨着一匹惊风马,十分潇洒。 少潼这一身十分惹眼的行头便索性骑进了青阳君府上,此时祁桓正坐在园子里同云华请教为何今日少潼闭门不见他,沐青阳在一旁作陪,便有一匹马堪堪闯入,停在几人面前,马上少潼伸手对云华道:“上马。” 少潼这一副模样加之这一副举动令云华看得两眼泛光,觉着少潼实在是清俊潇洒,二话不说,便扑过去连连点头,连应好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祁桓也看呆了眼,自言自语道:“我家少潼不论何种打扮皆是千般好看。” 沐青阳十分不悦,正巧听见一旁祁桓的一番自言,便道:“你家少潼来抢我老婆,又是个什么意思?” 少潼便带云华掣风而去,一路竟是到了西郊长谷台。长谷台是一处先时权且作练兵的场所,于是此处兵器俱全,平常有小将轮流看守。 少潼道:“你不是说想学一门兵器,想亲自雪耻?便挑一种罢。” 此处的确是刀枪箭弩、鞭环剑斧,三十六门兵器,一应俱全。云华斟酌半晌,又看少潼舞弄几样,觉着以她这般资质,只能学一些不易伤到自己,且又能提得动的武器,像什么刀枪棍剑、鞭环钩锏,若一舞起来,指不定能削了她半个脑袋。再一想弓箭起势十分英武,便拿了一张弓,道:“便是它了。” 习兵器一事,并非一件易事。云华已是腰酸腿软,却仍没有一箭能射上靶。少潼道:“习武非一日之功,要平心静气,方见成效。” 云华的兴致却已被抹去大半,有些气恹,少潼见了便又道:“不如我先教你一些较为容易的暗器,暗器一类,十分有趣,不似这些这般乏味。” 于是云华从袖箭到针筒,逐个尝试,最后发觉还是骑马要容易许多。少潼在一旁一箭正中靶心,收了弓翻出一直三尺长的马鞭来,道:“不如你用这个雪耻,也可。”
第33页 云华思量一阵,觉得十分可行。但这个东西充其量便也是令她壮壮胆,若是再借她十个胆儿,她也不见得敢往沐青阳身上抽那么一下。 二人又在长谷台逗留一阵,待天色薄暮,少潼便送云华到了府门口。云华觉着今日做的这些事情想来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便偷偷摸摸进了门。果然,到了她的苑子里,便瞧沐青阳在苑子中央设了个茶席喝茶,云华大气不敢出一声,沐青阳却头也不偏便晓得是她回来了,抬手抿一口茶水,悠哉问道:“你今日学了些什么功夫要来宰了我?”偏头瞧见云华腰上挂着的马鞭,“那马鞭是要来抽我的?” 云华脸一红,忙捂住马鞭往一旁偏了偏,道:“这马鞭,自、自然是用来抽马的,我只是突然对御马之术起了些兴趣罢了。” 沐青阳扬唇,道:“你不是觉着弓箭起势十分英武么,怎的又变了兴趣?” 云华有些恼,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从线人到跟踪皆挨个猜了一遍,正要开口,却见沐青阳低头抚弄一下茶器,道:“那个少潼也不过是会个三拳两脚的功夫,你若是想学些兵器,找我来学便好……”转头朝她一挑眉,“你看如何?” 云华有些慌乱,脸上的颜色不减半分,慌忙道:“好什么好……”话说一半,沐青阳竟从身侧拿出一张弓来,飞身将她掠至一旁小池边,环在她身后教她做了一个起势。 沐青阳同她耍流氓也不是第一回,但如今这副形容,虽是站着一动不动,云华却觉着手足无措,有些分神,便不自主瞧了沐青阳的下颌两眼。沐青阳倒是不慌不紊,晓得云华抬眼瞧他,便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认真些。” 云华被这么一提醒,忙偏头过去,但被沐青阳握在手中的手却似是发了抖,沐青阳稍稍一落弓,道了一声“放”,弓上的箭便离了弦,正穿了池中一只莲花的荷心。云华瞧呆了眼,待回了神,忙挣开沐青阳,红着脸跑回房中,将门“啪”一声合上。 沐青阳瞧云华这般,心上却是大悦,唤来几个小僕,指着苑中央的茶席道:“撤了罢。”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5 祁桓自那日瞧见少潼的一身戎装,便更对少潼是多迷了几分,三天两头便跑去将军府上拜访,少潼一出府便更是她走哪,他便要跟去哪里。 这令少潼着实有些厌烦,尤是想着沐青阳曾对云华那般,而这祁桓便又同沐青阳称兄道弟,便更是愤愤。便对祁桓恼道:“你若是再跟着我,我便宰了你你信不信?” 祁桓倒是毫不知耻,道:“你若是宰了我我的魂儿也要跟着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儿,你便瞧着办罢。” 少潼气得眉一皱,脚一跺便转身走了,祁桓却仍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这二人你追我赶,十分有乐趣,且连续几日,皆是这般。 再隔几日,少潼便不出府了,日日在将军府上待着,免得瞧了祁桓那厮心烦。于是祁桓便改作日日拜访将军府。这日祁桓正在厅中同将军叙话,少潼被唤出来待客,一瞧是祁桓,少潼是又气又恼,嘴上不说,却一瞧便是。祁桓见少潼这副模样,好笑道:“我是来找将军叙一叙,你有什么不愉快的?” 这句话却噎得少潼没了理由,但每回祁桓来访她便都要因着礼节不得不出来待客,实在惹人气。于是少潼便打算今后趁着祁桓还没来府上便出府去找云华,未承想,少潼这日早早便出了府,一踏出府门竟瞧祁桓便已在府门口徘徊。 少潼惊了一惊,祁桓瞧少潼终于出了府,喜于言表,便上前道:“你出来了,我近日皆是早早便在这府门口等着,若是你未时还未出府,我便进府上拜访了。” 少潼心中微动,但仍是对祁桓不理不睬,便转身走了,却是心不在焉,祁桓仍是在后头跟着。走了一阵,竟未瞧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祁桓手快,忙将少潼后衣领一提,少潼便退后几步,才算是躲过一劫。少潼未回得过神来,身后祁桓却已然变了脸色,毫不客气骂道:“你若是不想瞧见我便算了,但你行路也不必如此赌气,如今你这般举动,是想着宁愿死了也不想见着我?”又张了张口,却没再说下去,便转身要走。 少潼从未见过祁桓这副模样,被这么惊了两惊,眼见祁桓便要走,却心里哽了哽,扯住祁桓嗫嚅道:“我方才……的确是没有瞧见那马车,没有……下回了。” 祁桓一时情动,转身便将少潼拉进怀中,竟有些哽噎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我也早便将你的命当做是我的了。” 此事过后,少潼仍是别扭了几天,虽说未再躲着祁桓,且出府时祁桓仍在一旁跟着,但少潼却还是对他少言寡语,祁桓却在一旁兀自同她说笑,十分欢愉。 云华却发现一件事情,便是沐青阳这般不要脸面却极爱颜面的人,若是对他的调戏应一应反之戏一戏他,或是对他做出一些如何的举动来,沐青阳便会红了脸,不知所措。 这日云华晨起,沐青阳便卧在一旁挑了一绺云华的髮丝,沉沉道:“如何,昨晚是不是又梦到我了?”云华仍迷迷煳煳还未清醒得过来,痴痴伸手过去贴在沐青阳脸上道:“手冷。” 如此举动云华还未察觉有何不对,沐青阳却一瞬便红了脸,忙收了手有些滞硬道:“你、你做什么。”说罢便忙起身红着脸出了房门。余下云华一人呆瞧着沐青阳的背影,却恍然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为求证此事,云华特意抹了脸皮打算再试一回。于是这回云华便趁着沐青阳在庭中看书,环观四周无人,云华便上去挑住沐青阳的下巴,十分轻佻道:“瞧的什么书,同我瞧瞧?”果不其然,沐青阳便又红了脸,偏过脸去,结巴道:“你你你、你如何……”再嗫嚅半晌,却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云华这回的发现可算十分惊人,此招屡试不爽,令云华有些上瘾,且原来调戏人一事并不需要也在这过程中并未想过要什么脸面,云华这才晓得,沐青阳为何戏人时能如此不要脸。 于是此后,沐青阳若是再对她轻浮,她便比沐青阳更加轻佻,如此一来,沐青阳便没了法子,且还能瞧到他那令人好笑的模样,实在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云华觉着自己果真是冰雪聪明、才智过人。 譬如沐青阳有个毛病,便是每回她喝粥吃羹,若是被沐青阳路过瞧见,便铁定要过来抓着她的手就着她的勺子也吃上一口。如今有了法子,沐青阳再如此,云华但凡瞧见沐青阳便干脆舀一勺羹汤,同他道:“我来餵你?”沐青阳果然又红了脸,羹也不吃竟就这么走了。 云华倒是玩上了乐趣,没事没跑到沐青阳身旁挑人家下巴,令沐青阳十分语塞,次数多了沐青阳便从结巴变作了沉默。 不过如此一来,翻来覆去,沐青阳便也学到一些,不再如此白白受着了,若是云华戏他,或是他戏云华再被反戏过来,便只要再戏回去便好。
第34页 例如再一日,沐青阳便学了云华的招先发制人去挑了云华的下巴,云华愣怔一瞬便反应过来,扯住沐青阳的衣领,腾出一只手来反挑住沐青阳的,轻笑道:“哟,这一招……你也学会了?” 沐青阳却是个不争气的,脸却已是红透了颈根,却硬着头皮捉住云华挑他下巴的手,道:“你做得多了,我自然学会了。” 云华显然没有料到沐青阳会使出后招,忙反应过来,另一只手松开沐青阳的衣襟便转势贴到了沐青阳脸上,瞧了半晌,故道:“呀,你这脸上……沾了一点灰。” 这一局,云华胜了。 此后云华更是用尽了话本戏文中的桥段,二人戏来戏去,如同斗法,极尽手段和脸皮,沐青阳却是每每落败,羞愤离去。云华表面作一副庄严肃穆十分从容的模样,心中却早已捧腹大笑,恨不得笑得连那桌子都拍碎了去。如此看来,还是云华的脸皮,更胜一筹。 沐青阳因着回回惨败,觉着这一招十分不公,便愤愤跑去找了云华,道:“你这一招太不厚道,我要同你比试些别的。” 云华想了一想,问道:“赢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沐青阳道:“输了的那个从如何再被调戏也不许还手。” 云华心中好笑,但觉着比其他的自己又十分吃亏,于是并不想应。这边正犹豫,沐青阳却道:“比什么,你来说。” 云华眼底一转,道:“叶子戏。” 未承想,沐青阳竟十分爽快地应了。 这一场比试,云华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依沐青阳之言将此回较量定在了十天之后,之后几日,沐青阳翻遍典籍书册来寻如何能在叶子戏中抽得一手一手好牌。 掌司看自家君上没日没夜寻什么叶子戏的胜法,疼在心尖尖上。正巧近日皇帝赐下来些西国贡来的柰子,便挑了几个呈给沐青阳同云华来吃。 云华瞧着桌上的几只柰子,便又入了往事。她刚嫁进来的时候,那一阵皇帝也是赐了一些柰子下来,云华瞧了十分想吃,便缠着要沐青阳给她一个。这些柰子在她眼里便是她故国的林檎果,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她不知在此地却是十分金贵的东西。沐青阳那时候仍是迷着连心的,原想着便是将这些果子全都赠与连心,结果被她这么一闹,错娶之恨便又涌了上来,将她狠狠教训一顿,道:“这果子你便是连碰也不能碰它一下!”她那时候还小,被这么一说,当场便哭了起来,后来这些果子也自然是都被拿去赠了连心,于是自那之后到今日,她便当真再没有碰过这种果子。这柰子便因此有了这么一段故事。 云华一向有些记仇,被这柰子果这么一勾,便瞧着沐青阳十分不顺眼,又是几天不同沐青阳说话,更是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 沐青阳对此事有些心虚,但又十分钦佩云华,因着每回云华生气的缘由皆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的,沐青阳便决定在几日后的叶子戏对决上下些“功夫”。 二人定好玩叶子戏的这天正是个好天,青花拂水,鸳鸯卧沙,东苑湖旁挑了一处铺锦张帛,软榻花果,这席便正设在此处。云华两手空空而来,同沐青阳打叶子戏,自是胸有成竹,丝毫不必费什么心神。沐青阳倒是早已在席间坐定,亦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叶子戏打到一半,云华便着了火气,因着沐青阳这厮硬是指着戏牌上索子的花色道是文钱,但问一旁婢子,却也异口同声道的确是文钱的花色,如此一来,云华还如何打得下去,便索性扔了戏牌,起身要走。沐青阳见状,忙拉住云华的衣袖,唇角一挑,颇有些得意道:“如何不玩了,你若是不玩便算是认输了。” 云华被沐青阳这副模样一撩,火气更盛几分,便挣了挣袖子,谁知沐青阳那厮十分无赖,死活不放手,云华便作势甩了甩袖子,这一甩却不得了,沐青阳竟噗通一声倒进了一旁的湖中,云华惊唿一声,一旁的婢子小僕忙纷纷入水去救自家的主子去了。 二月的湖水甚为寒凉,沐青阳被捞上来之后,果不其然,着了风寒。且不说沐青阳能够如此轻易被一只袖子甩进湖中,也不说沐青阳如何能如此娇弱,换作是个柔弱的女子也定不会这般便能落湖,但沐青阳却一口咬定是被云华的袖风掀入了水中。 但无论如何,沐青阳落水这事却是真,云华仍是觉着有些心虚,以致令她并没有细究沐青阳一届习武之人为何会因此卧床不起。 于是乎于情于理,云华便都要来床前守着沐青阳,替他擦身餵水,或是同他唱个小曲儿哄他入睡。这后一个要求是沐青阳提的,说是要云华做些补偿,此番要求,俨然是个三岁的小娃。 云华道:“我便同你讲些故事吧。” 这故事讲的是一个久病沉疴的皇子,卧床时时常从能望见窗外一只蓝色的宫雀。这皇子从小便多病,便几乎未踏出过房门。后来有一日,房中无旁人在的时候,便会有个女子同这个皇子谈天消闷。这女子便是那只宫雀修成的精魅人形。女子同皇子道:“你若是想活着,便同我歃血为盟,我便能让你活着。” 皇子虚弱无力,却仍道:“想。” 可这只宫雀却瞒了些心思,并未同皇子说是如何令他活下来。而她的法子却是让这皇子死,死后化作宫雀继续活着,而她便能成为人了,如此便能尝到人类所说的七情六慾究竟是何种滋味。 过了不久,皇子便死了,死前唇间微动,声音细如蚊讷,除了那只雀儿,没人知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待这雀儿成人的时候,七情顿生,瞧着宫中一口井沿上立着的一只蓝宫雀黯然伤神,想起皇子死前的那句话,便顿时明白了何为七情,何作六欲,却懊悔不已,于是决然跳入井中,于是此后便能看到,有两只宫雀围着井边翻飞。 云华读罢这个故事,想了一阵便问沐青阳道:“你同我说说你从这个故事中明白了些什么道理?” 沐青阳想了半天,觉着这翻来覆去便也只是个普通的精魅同人的话本故事,被角掩到了下巴,睁着眼睛摇了摇头,反问道:“什么道理?” 其实云华也不晓得这个故事中有什么道理,但似母亲同孩子讲完故事之后便都要问上这么一句,便才问了这么一句,但如今沐青阳反问她,她便不得不硬想出一个道理来,否则便有伤自尊,于是斟酌半晌,开口道:“这个故事便是说,久病卧床没有什么好下场。”想了一想觉着这个道理并不深刻,便仔细回味了一下故事,又添上一句,“嗯……骗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日之后,沐青阳的病却好似是又重几分,连故事也听不成了。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6 云华正听闻少潼和祁桓二人正好得琴瑟弦和,同那花叶相併。少潼却有一日眉间带煞,双目通红拉着云华愤愤出了门。这去的地方,竟是上回她二人未能去成的秋江馆。 少潼几口酒灌进肚中,将酒盏反手拍到桌上,却一字不吐便又悄声流了眼泪。云华一瞧这阵势,猜是祁桓做了些什么令少潼气恼的事,便也一拍桌子开口道:“祁桓那厮真不是个东西!”
第35页 少潼一听此言,眉间煞气更盛几分,却呜咽起来,又硬要强忍下泪水,强道:“对,那个祁桓的确不是个东西!” 云华怔了怔,没想到竟被自己猜中了,如此一来,火气便冒了上来,问少潼道:“那厮做了些什么,你说与我听听,我定替你扒了那厮的皮!” 云华这番豪言放罢,少潼却一下扑进云华怀中,更是泣不成声。 正巧这时一个伶倌托着一只酒壶而来,见少潼哭作了这副模样,便十分心疼道:“姑娘有什么伤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原来少潼和祁桓二人原本自马车那事之后,后来便的确是琴瑟弦和,但前阵子祁桓却不再来找她了,少潼心中虽有些失落,却想着大概是祁桓有几分事情,便没有再多想。谁知前日少潼和婢子游街,却说巧不巧正碰见祁桓同另一个女子在脂粉店子里买胭脂,二人撞了个迎面,祁桓脸色青了不少,却半晌也没说一句话。少潼便明白一些,心中五味皆生,却强忍住情绪稍作一礼便同婢子离了店。 回府之后,少潼令小婢去打听,方知那女子竟是右相知交的女儿,前阵子方从金州远道而来,同祁桓虽算不上青梅同竹马,却也曾有过指腹的姻亲。 这故事是个普通的故事,却偏偏竟教少潼摊上了。少潼从前瞧见戏楼里演这么一齣戏总笑这故事没什么新意,世事便是处处遇巧,如今撞到她身上,她却是笑不出来了。 一旁伶倌听罢这个故事,几分疼惜,替少潼擦了擦眼泪,嘆道:“姑娘何必为这么个人伤神,实在是可惜了。” 少潼听这伶倌这么一言,泪水倒是说止便止了,红着眼睛抽噎着对伶倌道:“我们、我们钱不够,便没有叫伶倌作陪,不过是来喝喝酒。” 这伶倌见少潼这模样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两位姑娘生得如此美貌,便是我说要陪上姑娘一辈子,还不知姑娘是愿还是不愿?” 秋江馆的伶倌果然十分老道,不过三言便将少潼哄得破涕,再三言,少潼便早已将祁桓抛在了脑后,同这伶倌谈天侃地,相见恨晚。这伶倌倒是想得周到,怕冷落了云华,便特意又唤来个人作陪。云华原本只是在一旁抿上几口茶水,暗自观察,生怕少潼醉了酒被人占去了便宜,谁知还没隔半盏茶的功夫,便被自己身边的小倌迷了道,也在一旁同小倌说芍药、论牡丹去了。 所以说,秋江馆的伶倌贵,也是贵得有那么一些道理在的。 这兴致正浓,云华方从城中月老祠里的连理树说到她母亲宫苑中那株美人樱,这边厢房的珠帘便被一人掀了来,云华还未应暇,却见来人已将对面的少潼一把护在怀中,对那伶倌一脸怒气。少潼定睛一瞧,竟是祁桓那厮,便也有了怒气,一把将祁桓挣开,挽住那伶倌的手臂,脖子一梗道:“你做什么,这是我的新欢。” 祁桓急了眼,道:“你怕是连这人姓甚名谁都不知,新什么欢。” 这伶倌倒是不紧不慢整了一整松垮的衣领,道:“在下西江,潼儿说我是她的新欢,但我却早早便将潼儿放在了心尖上,应说是心悦已久。”末了,还抬手帮少潼顺了几缕头髮。 祁桓被这伶倌气得变了脸色,云华则在一旁观火啧嘆,这秋江馆的伶倌果然是道行高深。 少潼再添上几滴油道:“你有了你的好姻缘,我也寻了我的好情郎,你我二人从此各不相干,你便走罢。” 祁桓若真按少潼的话照做了,那岂不是成了十分没有尊严的事情,且不论是为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还是自己身为男子的尊严,皆定要在此事上强硬一回,便噼手将少潼从那伶倌身旁夺了回来。 少潼倒是不乐意了,想这祁桓分明有了别人还这般态度,此事不必多想便冒了三丈火气,于是少潼捏拳便朝祁桓招唿过去,祁桓一手握住少潼的拳头,一手顺势搂在了少潼腰上,将她往前一带,借着少潼几分酒意,便令她撞进了自己怀里。祁桓的脸色这才好上许多,少潼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偏头便一口钉在了祁桓臂上,死活也不肯松口。 云华且见祁桓被这一口咬得额头起了青筋,便在一旁端着杯子傻笑,少潼这一咬令她瞧着着实过瘾。 少潼是越咬越狠,祁桓搂着少潼的手也不肯松半分,二人便如此对峙,一旁西江掸了掸衣袖,退到云华身旁坐下也一同看这二人的好戏。 待云华喝罢了两杯茶水,少潼总算有了别的动作,右腿一抬便要踢上去,坐着瞧戏的一干人双眼冒光,十分期许,却见祁桓一手擒住了少潼飞腿,竟顺势将少潼抱了起来,如此一来,少潼便占了劣势。祁桓十分得意,少潼见状也松了口,又挣脱不得,便一掌朝祁桓面门噼去,祁桓头一偏险险躲了过去。 少潼也十分不甘,便换了个简单的法子,两手并用拽起祁桓的头髮来。祁桓无法,便抱着少潼出了门,还不忘对身后仍坐着看戏的云华道:“青阳君可在外头等着呢。诶诶,少潼你轻点儿,等我好好同你解释这个事。” 云华听见“青阳君”三个字,一个激灵便起了身,又转念一想,她在秋江馆来寻乐子同沐青阳又有什么关系,自己理应玩得自在才是,便又扑通坐下,同身边的伶倌说笑起来,可这谈笑间却是如坐针毡,于是不久便又起身同西江二人告了辞。 出了秋江馆的门,便见沐青阳抱臂倚在街灯之下,缓缓道:“你终于捨得出来了?” 云华摸了摸鼻尖道:“少潼和祁桓二人如何了?” 沐青阳倒也不被云华顺着走,只道:“你倒是同我说说,这秋江馆的伶倌如何?” 云华干咳两声背着手一副十分高深的形容,边走边道:“咳,我觉得这个秋江馆的伶倌还是十分不错,你若是想知道究竟是如何一个好法,我觉着你应亲自去试上一试才好。” 这回沐青阳竟难得一言未发。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7 隔日祁桓鼻青脸肿来寻他二人商量些对策,追问这缘由,鼻青脸肿这模样原是被少潼的兄长揍的。 少潼的兄长前些日子才回皇都便听闻了少潼这桩事,祁桓这人分明有婚约在身却还来缠着自己的妹妹,令自己百般疼爱的妹妹受了如此天大的委屈,自然是怒火中烧,便将祁桓给揍了。祁桓知是少潼的兄长自然不敢还手,诚然即便是还手也是还不过的,便只有硬生生挨着,成了今日这幅悽惨的模样。 祁桓吸着气龇着牙摇着头嘆着气,道这其中实则是个误会。 从金州而来暂住在右相府上的那女子,其实并非什么同他有指腹婚约的人,而是与他爹应兄妹相称的祁桓的表姑。也不晓得当时那婢子是如何探询的,竟传作了这般误会。 祁桓扯了扯青肿的嘴角,面色十分痛苦道:“我还特意修了一封书函令人送去了将军府,同少潼道表姑远道而来,父亲要我好好陪表姑逛一逛皇都,便隔些日子再去寻她,唉,古人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我却是一日徒徒再添十年也不足矣……”
第36页 沐青阳咳了两声截断祁桓,祁桓回神过来,道:“想来这封书信怕是没有送到,才有了这些后事。昨日方想同少潼解释这番事,却被少潼的兄长撞见,便、便……”话到此处便明了这后事皆在祁桓这一张脸上了。 祁桓的这个表姑比祁桓只大了三岁,自然也难怪那日少潼撞见时会有了误会。且昨日被少潼的兄长打断,如今再如何向少潼解释便成了一桩难事。 此时沐青阳却是有了主意,招了招手。祁桓凑过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却只能死马作了活马医。 当夜,祁桓便顶着一张青肿的脸,去爬了将军府的墙头。将军府的墙头的确不是那么好爬的,但青墙那头的人,却是非得变作他的才可。 祁桓一个上天梯便飞上了房顶,找准了少潼的闺房,方掀了一片瓦,便被一人从房檐生生拽了后衣领拎了下来。祁桓前日被打的伤还未落好,被这么一拎,有些犯晕,待明白过来,转头一瞧,竟是昨日揍他的兄长大人。 祁桓倒吸一口气,心上忐忑不已,却仍谄媚道:“兄长我……” 少洸一听“兄长”二字便来了气,道:“谁是你兄长,叫得倒是亲近,我与你可没有什么干系。” 祁桓头皮发麻,十分窘迫,咽了一口口水,解释道:“我同少潼之间皆是一些误会……” 少洸觉着凡是做了如何错事又极力想撇清过错不认的,皆是一句“都是误会”,于是少洸闻言便招唿一拳,祁桓一怔,这拳头正中额心。屋内少潼也听闻一些声势,打开房门一瞧便大抵瞭然一些,祁桓被这一拳打得一蒙,听见少潼房门顿开,忙急中生智,缓缓转头过去,双眼呆滞,神情于平静中又沾了一分委屈,缓缓道:“少潼,我……看不见了。” 这一句话便令那二人轰了顶,少洸怔怔仲仲道:“你……你莫要是诳人的……”少潼煞白着一张脸走过来,瞧着祁桓脸上的青肿,略有些哭腔道:“祁桓……你……”话便被哽回了喉中。 祁桓见这法子奏了效果,虽是有些卑劣,非是君子所为,但若可入了美人怀,便是不择手段也没有什么所谓,因此,这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 于是祁桓呆呆转头过去,十分平淡道:“兄长,烦劳你……送我回右相府上罢。” 这番举动便惹得少潼彻底开了哭腔,上前一步对着少洸拳打脚踢一番,边打边哭道:“皆怪你下手竟不知轻重,将他打作了这幅模样,如今令他盲了眼,可如何是好……”泄了气便转身扑进祁桓怀中呜咽起来。 祁桓心中是如何一种滋味旁人不得而知,只瞧他抬起一只手拍着少潼的脑袋,语气甚是温柔,道:“无妨,无妨。兴许……明日便又瞧得见了。” 少潼得了这番安慰却是伤心更甚几分,少洸亦在一旁杂陈万千,这回可算是生了大事,以致这二人已然忘了还有医郎这般人物。 少洸心中十分内疚,觉着于情于理,祁桓也应在府上养好了伤再回去,一者这人是他打瞎的,再者是怕右相晓得这桩事后影响了两家的关系。 于是祁桓便顺理成章在将军府落了脚,第二日便托人往右相府同青阳君府上捎了口信,给右相府上捎的是说同将军府长子一见如故,如同旧识,便在将军府上叨扰几日。往青阳君府上转达得十分简单,只说:恙于将军府,勿念。 沐青阳听到这句话,并不担心祁桓究竟抱了什么恙竟非要恙在将军府,只听这意思便是要他去将军府瞧他才是。 即是如此,第二日沐青阳同云华二人便到了将军府上探望。一进房门便瞧少潼红着眼睛在一旁低啜,少洸依在一旁一言不发。祁桓躺在床上,眼前蒙着一块药布,神情倒是不如何悲戚,倒是十分开心地在逗少潼,却瞧得少潼愈加心酸不已。 少潼和少洸见这二人,便匆忙起身行了一礼,沐青阳站在床前瞧了一阵,道:“你这脸是被毁了容?蒙着一块布做什么?” 一提这回事,祁桓便立马换了一副模样,嘆了一口气,道:“我……眼盲了,瞧不见东西了。” 少潼在一旁抽泣着搭腔:“医郎说瞧不出什么问题来,怕是十分棘手,因此也不晓得医不医得好……皆怪我兄长……下手这般不知轻重……” 祁桓忙摸瞎捉了少潼的手,接嘴安慰道:“无妨无妨,指不定过几日便会瞧得见了,少潼不必为此事忧心。” 云华在一旁安慰起少潼来,祁桓却偷偷将手伸进了沐青阳的袖子,不晓得在袖子里头比划了些什么,便听沐青阳道:“既然医郎瞧不出祁桓这伤其中的因由,不如便让我府上的孙医官来替他瞧一瞧,如何?” 少洸这才面上懈了三分,鞠了一个深礼,似便要涕泪横出,忙道:“青阳君这份恩情,少洸感激零涕。幸然这几日父亲不在府上,此事若是令父亲知道……铁定是饶不了我的。” 沐青阳瞧了祁桓两眼,道:“无妨,只是让孙医官来瞧瞧,瞧不瞧的好便是另一说了。” 隔天,沐青阳便携孙医官来了将军府。出府前,沐青阳叮嘱孙医官道:“不论你瞧不瞧得出毛病,皆说祁桓那双眼睛且先要疗养一阵子,究竟好不好的了,你也不知。” 于是孙医官坐在床前屏息凝神,神情十分凝重,左瞧右瞧好一阵,才开口道:“你这脸,肿得还挺厉害。” 沐青阳抬手用衣袖遮了唇鼻,大抵是为了掩笑,道:“你倒是说说他这眼睛如何了。” 孙医官嘆了一口气,捋了一捋鬍鬚,道:“究竟好不好的了,下官也不知道。”说罢又抬头瞧了瞧沐青阳幽幽道,“下官这年纪大了,头一句……忘了。” 这后一句众人觉着十分玄妙,琢磨这句话究竟如何一个意思,又听沐青阳道:“孙大人的确是年纪大了,话到嘴边却转头忘了也是常事。祁桓这眼睛,怕是应先养一阵子。” 话被沐青阳这么一解,众人便明了了。但孙医官此言便又令少洸懈了的那三分气多回了七分,因着这话便是说,若是祁桓这辈子皆好不了,也是在意料之中。 祁桓也难得一副凝重的模样,缓缓开口道:“……我有些话想同少潼说。” 沐青阳明了,便挽起云华先抬了步子往屋外去了,旁的人瞧这架势,也不好继续扰这二人,便也随青阳君出了房门。 沐青阳挽着云华不松手,云华却是死活不肯的,二人便私下较量起了手上功夫。 还不及一刻的工夫,少潼便抹着眼泪从房门出来对少洸道:“兄长,不论祁桓好不好的了,我皆要与他成亲。” 这话于少洸而言便是晴天霹雳。少洸愣怔好一阵,才道:“你说什么胡话,这人是我打的,不必你用终身来偿,若是要偿也是由我来偿……”
第37页 话且作,但祁桓如今算是终抱得了美人归,他那双眼睛自然也是不多久便承了天恩,突然好了。二人的婚期就差挑个好日子,此事便算是得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日沐青阳同云华去瞧一瞧这二人,却见得这么一副光景: 似是祁桓寻了一本有趣的书,少潼却怕祁桓眼疾未愈伤了眼,便要将书读给他听,祁桓倒是不“逞强”,顺势便枕在少潼膝上,听她念书。这二人完全没顾得上瞧见沐青阳二人,云华倒是笑着拉了拉沐青阳的袖角,道还是莫去扰这二人清净才是。 此事令沐青阳觉着有些受挫,却又些许倾羡。于是当夜便悄悄钻了云华的薄衾中,环住云华轻声道:“同我……回封地罢。” 云华却是伸手推了推他,低嘤一声:“热。”仔细一瞧,云华早已是入了梦。沐青阳便有了脾气,起身便将帘外的暖炉掐灭,瞪道:“已近三月,点什么暖炉。” 第五章云间燕子轻8 隔日傍晚云华倚在榻前逗小白,沐青阳在一旁草草翻着一本书,有些坐立难安,干咳几声突然道:“青州的甘荔过阵子便要熟了……过些日子同我回封地罢。”一句话说罢,手上的书已被揉皱了一个角。 小白的两只前爪将云华的手扑住,云华笑道:“青阳君如今也已年过弱冠,再赖在皇城的确是不好……” 沐青阳合上书又翻开几页,道:“不如……你便挑一个日子罢。” 云华逗小白的手一顿,转头瞧着盯着沐青阳的一片衣角,道:“迁至封地毕竟是一件大事,由我来定总归有些草率。” 沐青阳接道:“那便十日后,十日后便同我回封地,如何?” 云华思量半晌,却是嗫嚅一句:“不好。” 于是沐青阳手上的书被“啪”一声扽掉了一只角,但沐青阳觉着自己毕竟不是孩童,不能为着这么些事发脾气,于是将扯下来的书角夹在书里,合了书,再问一遍:“同我回封地,如何?” 云华捋了捋小白的毛,道:“不好。” 沐青阳默了一阵,继续道:“同我回封地。” 云华:“不好。” 但沐青阳却是作了另一番打算。于是青阳君府上下次日便开始张罗起迁府事宜,届时便是云华她不想随他,此处也无了她的容身之所。 只是有言“世事难料”,此话向来一朝成谶,由不得你愿与不愿。果不其然,迁府一事张罗到第五日时,府上来了一封拜府帖,帖面提花箔钿,制得十分精緻,署的却是一方沐青阳从未见过的名章,但单看这名字又似两分眼熟,却不知是何时结交的人。 这人,是如期拜访。只是打了照面沐青阳才晓得这人他的确好似是没有见过。 沐青阳怔在原处思索时,云华碰巧出来追小白,见了这来人便是惊住,转而竟是懦懦唤了一声:“苏意。” 这人并不在乎一旁的沐青阳,只走上前同云华道:“如今你也应玩够了,我来接你回去。” 沐青阳被这番言语噼得一片灵台清明,翻手便将云华拉至身侧,道:“凰随凤栖,鸯随鸳逐,世间皆是如此道理,云华同我多年夫妻,自然也应随我同居。” 苏意盯着沐青阳许久,无波无澜:“当初你在离书上籤的官章,想来……你应是不记得了。” 沐青阳语塞。 这头一阵嘴仗,沐青阳便输了。 在自己的地盘被噎了话,沐青阳自然是十分不服气。他觉着自己虽然在小理上亏了那么一些,但大理仍是余余有握。所谓小理便是那纸离书上虽的确是有他的签章,却一非他亲手所印,二非他情愿所为,而所谓这大理便是综上所言,那离书自然是不应作数的。 沐青阳心里正如此盘算,云华却开了口,同苏意温声道:“好。” 仅一个“好”字便又惹得沐青阳来了几分脾气,冲着苏意几分愠气道:“今日本君府上不迎客,请回。” 苏意闻言斜瞥沐青阳一眼,眼角却是三分笑意七分得意,道:“两日后,我来接你。” 当日下午,沐青阳便一人倚在牧云亭生闷气。云华觉着在沐青阳府上叨扰这么些日子,怎么着也得好好同沐青阳道谢一番。 云华寻了半个府才远远瞧见沐青阳露出的半个影子,于是一路穿柳而行,行至跟前,才发觉沐青阳竟是仰枕着双臂,睡着了。 云华突然觉得,其实沐青阳待她也没有那么差。只是她年少时真心将他作夫君好好放在心尖尖上喜欢着,也期望他也能同她一般待她,但如今看来,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期许的事,他有他心尖尖上想要捧着的人,从一开始便是。 云华撅着嘴小声嘟囔着:“原本不应该有那场误会的。”手却不由伸出去替沐青阳欲摘了耳边一朵细碎的枯花。 手方伸到耳边,便被沐青阳一手捉住。云华骇了一跳,沐青阳蓦地睁了眼,瞧着她。云华这回晓得自己失言又失行,红透了半张脸却不敢吱声。 却听沐青阳轻声问道:“你当真要走?” 一尾青鲤从水底跃出復翻进水中,云华抽回手,抿了抿唇:“嗯。” 苏意来接云华的时候,只随了一车一马、一车夫一宫娥。宫娥紧随苏意身侧,见到云华和沐青阳二人时,亦是恭恭敬敬迈前一步同沐青阳问了安便向云华道:“殿下,该走了。” 沐青阳手上抱着一个雕花宝嵌木盒,交到云华手上,无甚表情,道:“行前礼。”云华接过盒子,道了声谢便转头要迈步子,步子还未迈得出去,沐青阳便在身后轻轻拉了她的袖角,嘴唇翁动,云华回头,便听到一句轻若飞絮的:“……切莫回头。” 这句话,她听过很多遍了。云华纵使心里再不高兴,也咬了咬牙,同沐青阳笑道:“好。”云华心中有气,心想沐青阳这厮怕是巴不得她赶快走,这回这算是同她彻底清算了个干净,心里头定是想着终于能安心去找慕连心了罢。于是云华包了一肚子气,抱着木盒当真是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云华几人方踏出府门,祁桓便从一旁跳了出来,满面春风得意,一手摇着手上的摺扇,一手搭上沐青阳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如何,你便应这般冷淡些,她才会念着你。你听我的准是贴谱的,毕竟你瞧我多久便让少潼对我死心塌地,再瞧瞧云华同你……” 沐青阳转头,眼风凛凛钉出几根针过去:“你再说,再说我便掐死你。”便是心言:若是听了尽信了祁桓这厮的馊主意,他今后怕是连云华的一根头髮丝儿也追不回来了。 那头云华在车内抱着这只错宝木盒端详一晌,又嘆了一嘆这盒字的精緻,心道这百宝嵌果然不同寻常,不晓得若是将这盒子卖了究竟能卖出个如何的天价出来,若是将这盒子传给自己的后人,哪怕后人家族落魄也能靠此物渡一渡难关,实在是好极,免不了笑出声来。再勐一回神,发觉自己几分失态,想若是被旁人瞧见指不定觉着自己身为一国公主却见识如此短浅,便干笑着突兀开口:“这……这盒子倒是几分普通。”
第38页 苏意转头盯着云华许久,迟迟开口:“我瞧着,倒是不普通。” 云华几分尴尬,苏意便又道:“我瞧你对这东西十分稀罕,你若是喜欢楚人这些百宝嵌的物什,我便带几个匠人回去将你宫里同府上的制器都换成百宝嵌的也可,”思索两分续道,“你觉得如何。” 云华手指抚上盒沿上的螺钿,嘟囔道:“你如此这般,倒是令人不仅觉得你是个昏君,还显得我似是没见过好物,见识短浅。” 苏意突然沉吟一道,随后道:“那,你此番回来找他,是为何?” 云华不接话,兀自开了木盒,里头放着的是一只白玉如意。如意旁放着一片薄帛,帛上却书着四个字:切勿思休。云华啪一声合上木盒,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只因着那只如意,是她同沐青阳大婚时,他持着的那只如意,是本应同她的雕花笏板交换的那只白玉如意。 苏意见她神色有异,方要发问,云华便扯着嘴角笑道:“这大概是祝我日后顺心如意,”马车颠颠簸簸沿路而上,“我瞧这如意还没这盒子有趣。” 切莫回头,却接作,切勿思休。 云华作此思量这些脸上便几分发烫,心里头也是愈燥难安,便索性将盒子扔至一边,离她远些,不见为妙。但翻来覆去,却仍是想拿出那块薄帛来仔细研究研究上头几个大字,斟酌斟酌那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另有所指? 思来想去,云华却又宽慰自己,那四个字指不定是丹栀或是掌司仿着他的字迹所书,只是想存心再撮合撮合她二人罢了;抑或只是沐青阳写来捉弄她,毕竟他也就是这么个人。于是说来是宽慰自己,但这番思量过后,却又丧气得很。 窗外已是暮色初见,偶见几点萤火。 青阳君府上,祁桓持着一把扇一边敲着脑袋,一边在沐青阳面前踱来踱去,表情十分严肃,继而满面愁容道:“你当真要去?” 沐青阳泼了杯中的茶汤,淡淡一声:“嗯。” 祁桓嘆气道:“你若是真去了,也应找个合适的由头,但若真要找得上这么个合适的由头,却偏偏得借你老子的名头。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年那桩事情皇上何其生气,自己的儿子竟让老婆跑了,你说这事丢不丢人,他老人家一直记挂着这事,一直觉得自己这一国之君的面子挂不住……” 沐青阳终于忍不住将手上的茶杯朝祁桓掷去,不悦道:“祁桓,你这厮废话如何这般多。” 祁桓只注意着自己的滔滔不绝,于是生生挨了这么一道,揉着额角忙止了一番废话解释道:“所以说,你老子他是决不许你趟这趟水的。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仅被老婆弃了,如今还要贴上脸面去追那负心女……还不打断了你的腿……亦或是指不定你隔天便被抓去关在哪个无人的殿里,再放几个女子进去,令她们逼你同她们圆房……啧啧……” 沐青阳默了一阵,道:“祁桓,你过来。” 一旁有风由地而起,卷落一树棠梨。祁桓蹬坐在地上,挂了一身花瓣,两手一同捂着半个脑袋,瞧着沐青阳的双眼尤其可怜:“你……你打我作甚……小、小心我告诉我老婆你揍我……” 于是想来想去,这二人还是觉得沐青阳应先迁府去青州,如此一来沐青阳他老子便也管不着了。至于去见云华的名头……是祁桓敕封青阳君——遣姜觐使,这么个名头。 祁桓说,你也别净因讨媳妇这事惹你老子生气,也为两国邦交做些贡献。想了想又叮嘱几句,你让相时将军随你多带些人,显得气派。復嘆惋,相时将军跟了你那么多年,因你始终不迁去封地便形同挂着虚名,一身好武艺竟除了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面也不能露几回,还要帮你追老婆,实在是辛苦了。你说你有那么些影侍,非要相时将军跟着作甚。 沐青阳瞧祁桓这通废话,咬着牙忍道:“我瞧他无聊便替他找些事情来做,他心里愿意。你是不是也闲来无事想我帮你找几件事做?” 相时将军也是可怜,明明是堂堂一将军,却在沐青阳麾下给沐青阳做老妈子。 第六章 燕来窥画栋1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1 说起来也实在奇怪,云华随苏意回姜才无几日,府上便有人送来几枚成结的薄帛,结中包着一粒赤豆,帛上皆书着些小句。 云华临窗而坐,和着窗外一株美人樱展开一枚薄帛,上书:一砚思赋,不知思处。 这一瞧便噗嗤笑出声来,诗句倒是写得酸,便问了一句:“这些都是谁送来的?”随侍的小婢初茵支支吾吾半晌工夫,才道:“每日都有人送一枚到府门口,未报姓名也不见拜帖,却说他家主人同殿下相识甚久……” 云华手上一顿便又展开一枚,这回写的是:怕寄相思,怕笺尺素。 相识甚久?云华捏着薄书的手抖了一抖,若说相识甚久,又能干出这档子事来的……思来想去……还当真没有。但想着毕竟是生平第一回收到这种东西,不论是不是诚心想赠她,心上还是有几分欢喜的,便找了一只匣子将这几枚红豆同几段帛书匣在了一起。 云华抱着匣子转头同初茵道:“初茵你说,若是装满这一匣红豆,能不能煮一锅红豆汤来吃?啊……兰卿做的红豆糕也很好吃……”话未说罢口水便吞了一肚子。初茵也是善解人意,掩了笑忙道:“我这就去找兰卿姐姐,让她做些红豆糕。” 隔日一早,几个婢子来侍候梳妆的托盘里,又有一枚帛书。云华七魂还有三魄还惺忪在梦,展开小帛取出红豆一瞧,便一瞬有气贯身精神抖擞起来,上头写着七个字:好生收着,不许吃。 这便有如同笼中雀一般的处境,笼里的雀兴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倘若换做了人,便觉着有什么了,这着实令人觉得有些可怖。云华思忖,看来送帛之人,不仅对她心有爱慕,有几分手段,并且八成是个头脑不正常的。 此后每回云华接到帛书,双手皆打着哆嗦,瞧此人连她对他的这些个红豆说了几句主意这桩事都晓得,还特地送书警醒她不许吃,想来此人脾气大多不好,她若万一不收这帛书,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帛书的事情来,她怕下回指不定这人要做出些什么别的事来。 因此云华决定,也修一封书来回应回应此人。 这回书一定既要显得亲近,又要显得自己有文采,还要显出因不知此人是谁的愁绪与心焦,于是云华在案前坐了三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全靠瞎编应当比较贴谱。 写罢揭下同身旁初茵瞧了一瞧,云华有些心虚道:“我这写的是不是有点像……怨妇……?” 初茵接过一瞧,上书: 十里画廊环佩摇,九岚缃桃绣遍,八行小字难书,七弦琴音欲乱,六载不见,五朝相思 不言,四月青骢绝尘,三行锦书,惹来秋水溟濛、胭脂两点,待问独鸳,心上长秋何解?
第39页 掷笔又握,咽泪强欢。薄书难尽。千愁怎堪凝眸,万般无奈,心事欲笺,一分沉心尖。 初茵忖道:“殿下这‘六载不见’,何、何曾有六载?况且此书看来,殿下应当也是中意此人才是……” 云华敛眉思量道:“你、你瞧我这不是为了凑个数字么,再说……再说这六载……古人不是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六载便是两日不见……?”想了想觉得此番解释有些不妥,于是咳了两声续道,“这六载便是个比方,意思便是我同此人不见便如故,自书信以来虽未见面却觉着像是有六载不见的故人修书来问一般,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话头罢了云华觉得自己瞎掰的解说堪称模本典范,决然是对得起从前各位先生的谆谆教诲的,以自己这般功力,不去写个本子实在有些可惜。 诚然云华这瞎掰的功夫算是有一套,但这回书交了这门口每日送信的人,便有两日没了音信。 至第三日一早,府上的小婢便又送来一枚薄帛。上言:一隔六载,难尽相思。 瞧了这八个字,云华喜难自胜,颇为得意,忙招过初茵,道:“你瞧,这人不听我解说便能明白,想必我那封回书的确是十分有文采,深究一番便可理解其中深意。” 初茵却一脸为难的模样,左右打量一番僵道:“那、那人莫不是听到了那日殿下……” 云华闻言细思那日她说要凑一锅红豆汤后隔日送来的那枚字帛,便也变了脸色。这档子事情思来想去皆只有愈思愈恐,云华打了个寒颤,道:“我、我这些天还是去宫里住一阵子罢。” 云华这座府邸,是当年她的父君在她出生时令人修建的,亦是她父君同母上离世前的那个秋天方才建成的。檐上壁角,时见金喙宝眼的莺雀,或观镶珠嵌翠的兽鸟,亦偶有生出一片花塘鱼虫,或栖息樑柱,或跃然出挑。然,未等她及笄移居公主府,便被苏意匆匆送去楚国。 如今已将入夏,姜国却偶有晴暖,仍是有些微凉的。 云华同几个婢子一行方入宫门穿过朱桥的时候,正听一宫娥同她讲说近日宫中来了一位相貌不凡的使者,是邻国一位已有封地爵位的皇子,此次前来是想与我朝交好,如此看来指不定是想结一门亲事。 这桩事云华此前也耳闻了一些,点点头忙问道:“相貌不凡,是怎么个不凡?” 宫娥双目炯炯,忙道:“之前迎使的礼宴上,小婢有幸见过这位大人。殿下因玉体抱恙未能出宴,不曾见到实在可惜,这位大人实在是一位脱尘……”云华听闻此处有些愣怔,迎使的礼宴这件事自己从未听说,如何又因了自己身体抱恙,实在难解。 但话到此处,云华一行便正巧碰到了一个如今云华觉着不应当,也应是不可能碰到的人。根据多少戏本子的套路,这人便不应当也不可能是其他人,正是沐青阳。 一旁正讲着八卦的宫娥脸上抖一红,忙慌乱作礼道:“大人万安。”云华身后一行婢子瞧见,便也齐齐作了礼。 云华惊愕不已,瞪着眼睛张望许久,生怕自己错认了她的这位前夫。此时沐青阳正同一队侍从穿桥而过,正与她是个照面。 其实仔细思来,如今相见也是没有什么所谓的,但慌乱之下,云华却瞧着这场面有些心悸,于是忙转身朝身后几个婢子挥手,打算折返。只是这人都转过去了,身后不远处沐青阳却发话了:“这不是云华殿下么。” 沐青阳前头引路的内官忙躬身道:“殿下万福。”又转身作福问道,“尊驾想必是已经见过我们殿下了?” 这一问沐青阳还没应话,便瞧云华在两丈开外侧身伏在桥槛上,指着湖中大声道:“杨内官,你快过来瞅瞅,这有一条好大的鱼啊。” 沐青阳两步跨上来望了望湖中,亦大声道:“你当是不知道罢,我便是你们云华殿下的前夫。” 云华指着湖中不知何处的指尖悄无声息地颤了几抖。这回何止杨内官,连同旁边一干婢子全都惊住了。 这件事便是闹腾地整个皇宫除了苏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传言这种事,传着传着便会生出许多摺子出来。东宫盛传云华公主失踪后的几年流落至觐,觐国青阳君乃是当年小殿下的救命恩人,这个青阳君被殿下的花容所引,于是不问殿下出身便娶了殿下作夫人,更有说是云华殿下为了报答恩情以身相许,总之便是成就了一段好姻缘。不料前些年,陛下将殿下带了回来,青阳君深感痛心,于是后来由此生出恨意来,此番是来报復的。 西宫传闻云华公主失踪后辗转流落觐国,一日乘舟而下,醒来时却漂入一不知名的湖中,这湖竟是觐国皇子青阳君府上的一泊湖,众人大惊,以为天降神女,但既出现在青阳君府上湖中,便定有天意,因此被觐国皇帝赐了婚。后来陛下带殿下回姜,青阳君难忘旧情,此番回来是想与殿下重促姻缘的。 东西两宫为此事见面就争,却无从寻理。沐青阳听闻这两方所争,为东宫一句“花容所引”西宫一句“天降神女”大笑无法自已。 云华虽未听到零星半点的传言,但心里头也是清明得很。她不晓得沐青阳是何时来的姜国,那人也从未出入过她的宫殿府邸寻过她。 与她传书的人也似乎晓得她换了住处,即便是在皇宫仍托宫中的内官宫娥日日递来薄帛,红豆也近覆满了匣底,云华有一阵子没回过书了,这几日只一想到那日沐青阳的揶揄,她便恼怒得很。 一怒之下,云华决定去找苏意,问一问这沐青阳此番究竟是为何。 今日春光尤为和暖,苏意令人将书几搬去了窗前,云华进来的时候,正瞧苏意正坐几前,手上端着公文,窗外伸手便是方开花不久的玉兰树。心中却想着,若是沐青阳,定是随意在几前盘腿坐着,一只手搭在窗框上,或支在窗框上撑着脑袋,一副何事都无所谓的模样。那人只有在不高兴的时候才会正经坐着。 苏意听到动静,便马上放下公文,语气有些不明不白道:“怎么有空来见我了?” 云华没想到如何接话,便一边跪坐下来,打算趁这工夫好生考虑一番。待坐好正打算开口,苏意便又道:“那人此番,听闻他说是挂着一个遣姜觐使的名头,道是望姜觐两邦交好,如此罢了。我知你不愿见他,于是将这件事暂先瞒了你,是怕你心情不畅。”復看了云华一眼,接道,“你那映雪宫也有一阵子没住过了,住着可还舒服?定是不及你的府邸。我令人在宫中东南的那处湖边修建了一座楼,那楼一处临湖,一处背风,一边砌了冷玉,一面砌着暖玉,冬温夏凉,风景也很是别致。我知道你喜欢看水,便令他们从楼中延了一段九曲亭廊出去,填了一段湖,你便能瞧着湖中的景致了。你搬进去住罢,那楼就叫做‘栖云楼’如何?” 云华消化了一阵子,咽了一口口水,眉心微澜,望着苏意十分认真道:“苏意啊,我怎么觉着咱们姜国容易出昏君?”
第40页 苏意十分平静地吞下一口茶水,眼中无甚波澜,笑了笑道:“的确如此。”却话头突然一转,盯着云华依然笑着,“过阵子便是我的生辰了。” 云华愣了愣,沉吟一阵道:“不如……不如我把栖云楼转赠与你如何,就改名作……作‘歇意楼’。”这话说得方到话尾,云华便匆匆起身,虽是玩笑话,但觉得能说出这话来实在有愧,显得自己抠门得紧,怕苏意听完瞪她,也不敢瞧苏意是什么眼神,便匆匆告辞。 诚然话是闹着玩,准备什么贺礼便令云华愁上愁,这礼还没送出去便得了这么大一份回礼,她也不能太小气才是。于是此愁覆彼愁,云华便忘了之前那档子事情,到处徵询起罕有的奇珍异宝来。 那些奇珍异宝无非只是些罕产或难见的东西,定难入苏意的眼,云华倒琢磨着,不如从自己府邸的檐柱壁角磕几块铸鸟雕兽下来,好歹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如此折腾几日,也没想出个别致的想法来。 偶一瞥沐青阳在她临走前赠她的那只百宝钿的木匣,云华却突然来了些主意。苏意喜欢些什么,她是没有主意的,苏意的所喜所好只有她的兄长云褚一清二楚。云褚是最喜欢苏意的,就连当年苏意唬过她和兄长的那只箭,也被云褚好好收着,不晓得在哪里宝贝着。 云华作了主意打定找匠人做一只错宝剑鞘。但错宝的工艺,姜国却的确难寻抵得上觐国那般别具匠心,绝冠精巧的匠人来。 于是几番挣扎,云华决定去厚着脸皮寻一道沐青阳。 遣国使者皆被安置在鸿引馆,云华便挑了一天不显眼的好日子,揣了两壶花酿,只身悄悄前往。 沐青阳听闻是云华来访,只应了一声,也不出来待客。云华被引到沐青阳跟前时,沐青阳正仰躺在一方小湖中,身下是一只还不及他宽长的小舟,两条腿曲伸着才趁了这小舟的长度。池中映着苍茫的景致,如此时节,池水应当是依然寒凉的。此人一只手臂蜷垫着脑袋,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水中,浸湿了半只衣角。 云华在岸边站了一阵,始终开口道:“你这是在纳凉么?” 沐青阳却迟迟不肯应一声。云华站着有些累了,便打算去厅中坐一阵子,喝喝茶水歇歇脚,顺带行个方便知会他的侍从一声,青阳君在水中中了邪风动不了了。 这厢刚移了两步,那厢便终于开了口。声音略为沉闷,又有些切齿,道,“这么几日了,你倒是沉得住气。” 云华听沐青阳好歹开了口,便将手中的花酿往前一递,咧嘴笑道:“给你的。” 沐青阳偏头瞥一眼云华,随即撑起半个身子来,船身左右晃了两晃,云华有些纠心道,“你小心一些,这船如此窄小,万一落了水……”话头一顿,“怕被说了我们姜国待客不周。” 沐青阳唇角微动,起身踏上岸边,云华便伸手去接他那半只湿袖,打算替他拧去些水,却被沐青阳将手一缩,背去身后,道了一声,“水凉。”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2 二人方进房门,便早有侍女将新衣备好在房中。沐青阳解了上衣,朝云华挑眉道:“你帮我换。” 云华撇撇嘴,但既然此番是有事相求,便伸手接过了衣服,一边替沐青阳套着衣衫,一边问道:“你在这鸿引馆可还习惯?” 沐青阳道:“不习惯。”云华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己只是客气寒暄一句,竟然寒暄出了问题。 沐青阳又道,“我觉得你宫中不错,不如我搬去住,可好?” 云华点点头,道:“好。”反正自己还有府邸,再不济还有那个栖云楼,府中的景色看惯了,待过阵子天气稍热些了,那儿的景致应当也很是不错的。 沐青阳甚是觉得奇怪,若是平时如此,她再不济也会同他拌两句嘴,同今天如此乖巧的时候,实在罕见。还未等沐青阳发问,云华便沉不住气问道:“你上回送我的错宝木匣我十分喜欢,可不可以帮我找个匠人来,我想做一些别的物什……好好赏玩一番。” 沐青阳瞧着为自己结带结了十几回仍没有结上的云华,接过手去两下繫上,道:“你想要什么同我说便好,何必非要找个匠人。你嘴笨,我怕你说的旁人听不明白。” 这后半句令云华有些恼怒,鼓嘴道:“不用,我便要个匠人来。” 沐青阳瞧她这模样觉着有趣,復问道:“你倒是说说你想做些什么物件出来,非要找个匠人来在你府上养着?” 云华不想泄露了天机,支支吾吾没个言语。沐青阳便不依不饶,挑着眉继续道,“你若不说,我便不帮你。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是不能同我说一说的,难不成还是什么难为情的物件?” 云华瞪着沐青阳沉默了一阵,道:“我想做一只错宝剑鞘。” 剑鞘这种东西,想来也不应是她做来自己赏玩,若不是自己赏玩,能要的上这种东西的,怎么想便也只有那个苏意了。沐青阳双眸微眯,继续发问道,“赠人?是赠给那个什么苏意的?” 沐青阳一语道破,云华着实惊奇,想想不就是个生辰送礼的事情,又不是上贿,也没什么必要心虚隐瞒,便索性全部交待道:“苏意过阵子便到了生辰,我便想送一件别出心裁的礼物来,他从前没怎么过过生辰这个东西,我也从没准备过什么别致的礼物。这回……”栖云楼的事儿到了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续,“这回……就想准备一个别致的送他。”毕竟是礼尚往来的事情,自己也不能做的太抠门,楼是还不起,但多花几分心思也算弥上一些短。 谁知沐青阳这便有了脾气,甩了袖子,迳自躺去了床榻上,背对着云华闷声道:“不帮。” 云华急了眼,“为何不帮?你方才说我若不说缘由便不帮,如今我说也说了,你却为何不帮?” 沐青阳冷哼一声,满腔酸味道:“我生辰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上心赠过我什么东西。” 此事不说便罢,说起来云华便真真上了火气,没了好脾气:“如何没赠过,不是全被你扔了么?不帮就不帮罢!”罢了便摔袖而去。 从前的那些事情,云华每桩都记得十分清楚。沐青阳十五岁那年,那时候她喜欢放纸鸢,便想能同她的夫君一起放纸鸢,于是花工夫亲手煳了一枚,上头还十分认真地画了一对鸳鸯,虽然画得不精緻,估摸着放也放不起来,但毕竟也是费了心思的,希望能讨得夫君一点点开心。结果她欢喜着将这纸鸢拿给他的时候,他却一把夺过便掼在地上,一脸嫌恶。她觉着是她的纸鸢做的不够好,她的夫君才瞧不上眼的,她也晓得他不愿意听见她的哭声,便生生忍下,回了房间才嚎啕大哭起来。 沐青阳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她想起之前读过一句诗句,道是:“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于是她便又做了一条罗缨,悄悄挂在了他时常佩着的一块玉佩上。她便再也没有瞧见他佩过一回那枚玉佩。
第41页 沐青阳十七岁那年,那时候她常读到“栀子同心”的句子,也自然不敢真的赠他一株栀子,便悄悄折了一截,偷了沐青阳一套衣服,照着花样在衣袖上不显眼的一处绣了一株上去。 沐青阳十八的时候,她的女工也算有些精进,便得了一个月时间同他绣了一只香囊,生怕哪一针落得不够细緻,哪一枚图案不够精緻。里头的香料也是她按着他的喜好精挑细选的。香囊绣好了,她也不敢送出去,毕竟她也不如从前那般缺心眼儿了,看不出旁人的喜恶。分明晓得自己讨嫌,还要觍着面送出些东西去,这般事情,她总算是再也做不出了,也算是长了心眼。于是那枚香囊便至今仍在她从前那只匣子里放着。 云华想起这些事情便觉得颇为委屈,有些是他知道却记不得的,有些却是他不知道的。 可沐青阳那般态度才实在令云华她有些着了气。既然沐青阳不愿帮这个忙,她也决意再也不会找他帮什么忙,便另寻法子。 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候,她的兄长云褚便和她说,想在苏意诞辰的时候送他一件能同他相配的礼物,可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同苏意相配,但他身旁,总是刀剑相伴最为长久。于是云褚后来便不晓得从哪里寻了一把连剑鞘都没有的短剑来,说是这世上孤绝的独品,能勉强同苏意相配,就在苏意下次回来的时候送给他罢。结果后来等到苏意回来,云褚也没等得到苏意那年诞辰,将那把孤品亲手送到苏意手里。 原本她是打算寻匠人打一件能相配的剑鞘,如此也算了一个兄长的心愿,算是他们二人送苏意的一件礼。若是剑鞘普通,无法与“孤品”相配不说,岂不是显得她比兄长要小气许多?于是云华思量许久,觉着不如亲手做一件更显诚意。 至于掐金错银镶石嵌宝的事,她铁定是做不来的,但不枉她从前也是偷偷摸摸给沐青阳绣过袖花,做过香囊的,如今也好歹逮到了用途。剑鞘做不得,包剑的方巾她倒是可以绣一方,金丝银线绣一只九爪龙一定比剑鞘更有品味一些。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3 沐青阳思量了很久打算去拜访拜访云华,毕竟他这般辛苦地到姜国来扯了这般多的谎话,也不是为了让云华更不愿意理他的。 不出所料,沐青阳果然是吃了闭门羹。不过沐青阳爬墙的作为也从祁桓那学来一些,但爬墙总是黑了天的时辰再爬是为最佳。且沐青阳早便算好了日子,昨夜布云不见月,白日连阴无南风,因此今晚爬墙必是有惊有喜。 云华正伏在案前绣龙头,正琢磨着如何将这条龙绣得彪悍兇勐一些,这样才显得有英武之气,身旁窗子便唿啦一声。云华向来胆小,惊吓得抖了几抖,忙抬眼去瞧,却见沐青阳好端端倚在窗棂上,窗户便已是合上的。 沐青阳望着她手上的绣物,脸色蓦地沉下几分,道:“那是打算绣给苏意的?” 云华回神七分呆呆道:“嗯。”缓了缓待神儿全都回了七窍,才愤愤道,“要你管。”埋头绣了两针,又想起些什么,復质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沐青阳瞧着云华这模样,觉着甚是可爱,翻下窗棂盘坐在云华身后,额头撑在云华肩上,轻轻将她往怀中拥了拥,闷声道:“我很想你。” 过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云华有反应,沐青阳便抬头去看。云华双耳通红,唿吸也浅了许多,沐青阳浮上笑意,一只手伸上桌案握过云华的手,一边有意无意将那方绣物推远了些,便又换了个姿势,将下巴撑在云华头顶,一字一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想见你,你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你了。你的手冷了,我帮你暖暖。” 云华僵着身子,心里全是纠在一起的麻草,于是又琢磨起沐青阳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来。云华始终没有动静,沐青阳脸上的笑意便也散了,但没动静总得想办法弄出些动静来,便又得寸进尺将脸颊贴上云华的红面,故作调侃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烫,我帮你凉一凉。”云华还是无甚反应,沐青阳便换了一边贴,两边都贴一贴,不论她有没有反应,反正也多占了几分便宜。 云华仍是一动不动。沐青阳此时连眉头也簇作了一团。沉思许久,便将环在云华腰上的手往上一伸,贴在了云华心脏一处,面上蓦地微红,眼神不晓得瞥在何处,清清嗓子沉吟道:“我瞧瞧你还活着没有……”果不其然,云华总算是有了反应,一巴掌拍掉沐青阳的手,已经想好了对策。 她晓得沐青阳这个人他对你如何,你便对他如何,他便不敢如何了。于是云华一个翻身跪直身子,挑住沐青阳的下巴,瞧着沐青阳顿时僵住,双目微睁,十分震惊的模样,脸上也岂止是微红。云华想笑又怕坏了这难得的场面,便幽幽问道:“那你,脸红什么?” 沐青阳这副模样令云华十二分得意,只是还未得意多久,沐青阳便旋即蹙了眉头,对上云华的双目,道:“你说,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云华愣了愣,思考一番严肃道:“前……前阵子瞧了一齣戏……那戏里的女角扮作小生用扇子这般挑了小旦,结果被恼作轻浮,让人给打了……” 沐青阳眉头一舒,脸向一旁偏了偏,配合道:“公子这般,奴自然是因为害羞,才红了脸。”从此云华便对此上了瘾,一高兴便要对沐青阳调戏一番。沐青阳自然也是乐在其中,每每也要拙劣地变着花样配合一番。这是后话。 如此一来,讨得云华高兴了,便也忘了之前还同沐青阳置着气这桩事情,那件绣物自然也被抛到了脑后。 诚然沐青阳挑日子也不是白挑,云华调戏地正得意,便听窗边起了风。风势渐大,窗子忽的一开,风便灌进来,和着窗头几片落叶。案上的烛灯一灭,云华嵴背一凉,登时便定住。天边突然一阵雷响,紧着便有雨倾泼而下,沐青阳便忙起身将窗子合上,又坐在云华身旁,伸手摸着她的几缕散发,道:“都沾上了雨水。” 云华突然便回了神,一个激灵凑进沐青阳怀里,嵴背贴着沐青阳的胸膛,神神叨叨道:“你听过那个故事没有。若是夜晚响雷的时候,你手旁的灯灭了,定是身后有幽魂吹灭的。” 沐青阳这才明白她为何要将背贴上来,便故意装神弄鬼道:“你记错了,不是幽魂,是冤魂。”云华身上蓦一僵,沐青阳便又忍笑道,“冤魂最喜缠女子,因女子属阴……” 云华又往后倚了倚,颤着打断沐青阳道:“别、别说了。” 沐青阳便打趣道:“你从前就是听了这些个故事,才一逢半夜雷雨睡觉便往我怀里凑?” 云华点点头,有些惊讶,又想起从前那些山精鬼魅的故事,于是吞了吞口水问道:“你知道?我每回都以为你是睡着了的。” 沐青阳道:“你动静那般大,我不想知道,也是得知道的。” 云华些许狐疑,毕竟当初他那般厌恶她,怎会准许这些事情。但一句冤魂骇得她顾不上想旁的事情,便没再追问下去。
第42页 于是沐青阳便得了一个留宿的机会,不枉他挑着日子爬的墙。只是第二日一早,天方透光,沐青阳便被云华从床上揪起来,又从昨日那扇窗送了出去,还附上一句:从哪里来的,便从哪里回去,如何来的,便如何回去。若是敢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她便让他……让他……究竟能令他如何,之后便没了说辞。 沐青阳舒了两个呵欠翻上檐顶,又泰然理了理衣领,还腹诽了一句:哼,这不便是过河拆桥。腹诽虽是如此,却是没几分怨气。 但,这场面如何看都是一副偷情的场面。 此后沐青阳便也得寸进尺,每日都在云华身边赖着,起先是在映雪宫,没几日云华回府,便也跟着,皆是每天一早便来拜访,留至云华泼茶送客,方才回府。来时总不忘带上云华喜食的点心糖糕,但即是费劲簧舌巧言,云华如何也不肯留他在府上小住。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4 这日云华正在园中逗趣笼中金雀,沐青阳在远处一方看书,神态颇有些心不在焉。 说到心不在焉,如今能惹得青阳君心烦的也总归就这么一桩事情。 前些日子那场礼宴,沐青阳设座苏意右侧上座,相时将军在他身侧一尺随座。歌舞乐伎一曲方罢,相时将军便越前俯了一礼缓声道:“陛下,今往来贵方,觐意与贵国结好。古有结姻之好,如今也亦有效仿之意,不知尊国何意。” 满座朝臣一阵静默。这桩事到底是一件大事,不应便是得罪一国的事,可若是应,毕竟本朝只有这么一位殿下,先朝另一位殿下于那场变故中早薨,便只留了这么一条血脉,他们陛下一向将这位殿下捧作心头血,如何肯应?着实令诸位大臣头痛。 朝臣们头痛了一堂,苏意却觉着这事简单,搁下酒杯便道:“此事实应恕我朝难以周全,孤徇先朝遗命接下此位,先朝只遗存这位殿下如此一承叶脉,如何也不应外嫁他处。但此缔交之愿,我朝自然万分殷切。”便转向诸位朝臣,“此事是两国邦交的大事,诸卿也理应献上一份薄力。”诸臣现今不止头痛,是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痛。 于是这桩事便变作了,这些个朝臣家中闺眷任他甄选,无妨几个,满意为止。 若不是看在云华的份面上,沐青阳早便决意与苏意一决金銮殿。 但思量来去,这则事只要云华肯松口一句,便是有望的。但如今如何令云华松口,还是需要斟酌的。 云华正放下手中逗鸟的金丝苇,相时将军便不知从哪里出来递了两封信件与沐青阳。云华见怪不怪,从前也与这位将军面缘几回,便与相时将军颔首示礼。 沐青阳见信忙唤云华道:“少潼予你的音书,你来瞧瞧。” 云华忙一路小步,拆信细读。 大意是这么几句: 既别两月,遣见简书,犹面故人。但区尺一书,难修音思。 近来庭中喜鹊常鸣,私尝闻喜鹊报、远朋佳音兆,可有天喜红鸾一合一动耶?余将近于归之喜,得郎君幸甚,不期来世,只顾今生。婚日请期次月,虽不期以会,但此实乃憾事。祁郎时言尔与青阳君二三事,悉闻始觉有趣,今青阳君虽有钟情切意,但从前委屈不可轻宥,含苦全知得来不易。 闺话千言,不一一赘说。 遣惠风与素笺同至,顺祈万事胜意。 少潼信中难掩好事之喜,云华亦每读一句,便眉梢浮笑。沐青阳瞧着云华这副模样实在好奇,便问道:“信上说了什么,如此欢喜?” 云华便将与青阳君的那段事隐了,翘眉道:“少潼下月便要与祁桓结一段好姻缘,是好事,自然欢喜。”想了想继续道,“我准备些贺礼,你届时替我送去。” 沐青阳心中更添几分躁气,哼道:“祁桓那厮下月便成亲,也未见知会我一封书信。”话中几分怨气。 云华嗤笑,瞧着沐青阳搁在桌上的另一封书信,道:“你这封,不是祁桓来书,怎会与我这封同至?” 这封手书沐青阳并未启封便搁置一旁,瞥了一眼顿道:“恰巧。” 沐青阳不愿多言,云华却好奇得很,想法要看一看这封信。便问道:“你不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沐青阳看穿了云华这些心思,反倒挑眉道:“你想看?” 云华点点头,沐青阳唇角浮笑,一手便将这纸手书揣入怀中,悠悠道:“偏不给你看。” 不给瞧便不给瞧,云华心道毕竟自个儿也是个有骨气的人,但还有一个词儿叫做:另闢蹊径。 昏餐过后,云华尝一口甜汤,又烫得将舌头缩了回去,故作镇静道:“我瞧今天天气不大好,我怕青阳君在路上淋了雨,毕竟青阳君也是我府上的常客,若是淋了雨实在有失待客之道,不如就在我府上小住一晚,如何?“ 沐青阳眼皮突跳了两下,抢过云华手上的汤匙吹了吹,又抿上一口试了温度才又塞回云华手上,道:“好。” 云华眸中流光微闪,马上道:“好,我这便令人准备客房。” 沐青阳揉了揉额角:“客房?那我不住了。” 想来沐青阳其人从小也没受过客房的待遇,客房便委屈自己一晚也无甚关系,于是云华下了决心一拍大腿道:“好,你便睡我房里!” 于是沐青阳去汤池沐浴的时候,云华藉口要去园子里观夜景,转头便鬼鬼祟祟到房中去寻沐青阳的衣物。 手书正压在衣物之下,隐匿地恰如其分。 云华伸手挑了书信一角,正瞧见几个尾字:慕府连心敬书。云华便瞭然沐青阳为何遮遮掩掩,原是这个因由。心上却恼,不就是一封书信,再者慕府上下于我有恩,我如何是那般小气之人。话虽如此,却始终不敢瞧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于是撇了信又兀自烦恼,推了她自己一番非小气之人的前言,恼起沐青阳来。 于是又将衣物轻轻合上,安稳平常,无事发生。但第二日青阳君大人便被赶出了公主府,且为了防患于未然,云华连寝殿的窗都令人封死了。 这位殿下此后几日都略为消沉,没事便去观观戏消遣消遣。今日这齣云华瞧得十分不走心,也不晓得这齣戏说了一个什么故事,但回神过来便见台上一名小生,手上的扇子十分潇洒地绕了几个花子,念道:“还说人生须尽欢,如何说得人生四喜,我偏说吃喝嫖赌才是人生四大乐事也。”台下顿时闹笑一堂。云华却闻言顿觉灵台清明,觉得这词儿实在写得好、写的妙,是人生箴言也。 于是云华决计好好体验体验这人生“四大乐事”。 上回秋江馆还没能玩得尽兴便被捉了回去,这回云华出门乔着男装,也打算体会一番平时男子出入的风月地,因此打听了几位面色发黄,脚下虚浮,一看便是经常出入那等地方的男子。果不其然打听的这几位男子都是十分有经验的,谈起这个事儿来皆面含春光,还向云华后生称赞了几处阁馆,并关照地指明了去处。 云华便循着这几位男子指明的方向去,到了地方一瞧,着实令她眼花,几经抉择便挑了一处门楼华丽的进去。
第43页 里面这些姑娘果然是环肥燕瘦,琳琅满目。有清淡可人的,亦有明艷动人的,云华登时瞧直了眼。 一位女子上前询问,颔首带笑,眸中还有几分媚态:“公子别来无恙,近来可好?” 云华愣了愣,心跳得有些厉害,道:“我今日是第一回来。”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5 女子闻言莺啭轻笑道:“我瞧公子实在有相见如故之感,便冒犯了,公子还要多担待岚欢一些。”说着还一边挽着云华便往楼上走了。 这位云公子的心也跳得更厉害了,心里感嘆正如那几位兄台所言,果然名不虚传,即便被这女子牵着同牵着一头将要上磨的驴,她也是一头心甘情愿的驴。 待这岚欢挽着云华在厢房坐定,又十分体贴地同云华倒上一杯酒,还为她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才轻声问道:“公子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云华脸上微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喜欢你这样的……” 岚欢又是一阵轻笑,眸光一转,道:“不如便让我替公子挑选一些,看合不合公子的口味,只有我一人相伴,我怕公子不能尽兴。” 云华此时已被这三言两语迷得难辨东西,才蓦然想起来那几位兄台传授经验的时候千叮万嘱定要赏几个小钱,不能辜负了这些姑娘这般热切的美意。便趁岚欢离座时拉住她的袖角,慌忙掏出荷包,塞了一枚金窠子在她手上。 岚欢瞧着金窠子眼中些许惊喜,含笑道:“岚欢能得公子厚爱,实在有幸,定不负公子盛情。” 岚欢姑娘果然不负云公子如此厚爱,舞姬乐奏,清丽娇软,鱼贯而入。有靡靡之乐贯耳入,妙曼莺燕映眼观,还有温香软玉陪酒餵食,云华兀自揣摩,不愧是“人生四大乐事”,实在是言之贴切,等潇洒完了,再找个赌坊堵上一把,人生也算圆满了一把,应当是虽死无憾了。 歌舞至深,兴味正浓时,云华已有些酣醉了,但耐不住心中欢喜,于是豪手一挥,便是一把金窠子,几个姑娘不争不抢地分完,便又对这位公子心悦几分,连捉痒也不用亲自捉了。 不多时便有人将岚欢唤了出去,再回来时,便凑到云华耳边轻声道:“公子想不想见一见我们阁上的花魁?” 云华迷迷煳煳,字也咬不清晰:“花……花魁?还有比你们更好看的?” 岚欢道:“我们分明姿色平平,只是幸得了公子的偏爱。” 云华一挥手:“那……那快些叫这个花魁来给我瞧瞧……” 只见一位身着层叠华衣,髻发雍容,面覆薄纱,身姿高挑的女子款款而入,乍一看果然不与尘俗凡同,有几分冷艷之感。 云华如今脑子虽有些不清不楚,但见美人,却是屏息凝视,滞住了。几位莺燕忙腾了座,这位花魁款款入座,神态孤傲,一言不发。 虽隔薄纱,却依稀能看到美人眼下的面花。云华吸了一口口水,不解道:“你……你带面纱做什么,既然来了还怕我看你不成?” 一旁几位也忙离了席位,同一众歌舞一併撤去。待厢房的门这么一关,花魁才十分小声道:“妾自然是因见公子有些羞怯,怕公子不满意妾的容貌。” 云华满面酡红,大着舌头道:“满意,满意,花魁姐姐如此美貌,哪有不满意之说?”说罢便一头栽进了这位花魁姐姐怀里。 花魁姐姐的华衣一层又一层,躺起来甚是柔软。 这位云公子躺在花魁姐姐腿上,很是享受的模样,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醉话,花魁姐姐俯下身子去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云华便勐一抬头,撞上了花魁姐姐的脸。 花魁姐姐很是痛苦,捂着脸不说话。云华还痴傻傻地问:“花魁姐姐你捂脸做什么,你让我瞧瞧你,我给你钱。” 花魁姐姐突然粗沉着声音,言语中能辨出四分痛苦六分愤恼:“云华!你……” 云华突然怔住,有些不明所以,于是沉默了好一阵,又道:“我给你钱?” 花魁姐姐突然又细声道:“公子觉得妾是贪图金钱的女子?”花魁姐姐一声软语全因气聚胸顶,声音一大,便要破功。 云华闻言便突然笑起来,心情十分愉悦,收好荷包凑上来摸着花魁姐姐的脸,道:“那你让我好好瞧瞧你,好不好?” 花魁不依,云华又隔纱亲了花魁姐姐一口,痴笑着:“给我看看罢!” 花魁依旧不依,云华有些恼怒,脸上已没了笑意,直起身来挑着花魁姐姐的下巴,眉心紧拧,涨红了脸,道:“你依还是不依?” 花魁摇了摇头。云华再添几分怒气,将荷包从腰上一把扥下,拍在桌上,抱着手臂凶神恶煞,一副地头蛇的模样,道:“依不依?” 花魁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笑声粗犷,摇了摇头。 云华正在气头,又一瞧这人竟敢笑她,便未注意其他,脸上通红,便直接扑上来要动手扒了花魁的衣服,嘴上嚷着:“叫、叫你不依,叫你不依,我今日便毁了你的清白,看你还依不依。” 云华这么一扑,别人好歹也是半推半就,这位花魁道是不推只就,云华低头扒了一阵衣裳,觉得大汗淋漓,刚一停了手,便以火光之势将花魁姐姐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花魁姐姐一愣,云华瞧着这张脸大为震惊。 “你、你你你……你你不是我失踪多年的小杨枝么!” 花魁姐姐不说话。 云华突然抱住杨枝哭嚎道:“杨枝啊,我寻你寻得好苦,你是不是有天出府被人打昏卖到了这里,你说,是谁做的,我这就令人把他打昏也卖到这来。” 花魁姐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华又瞧见她的小杨枝脸颊上有些青紫,便又抱住杨枝嚎得更厉害了几分:“啊,杨枝,我的小杨枝,那恶人不仅将你卖到这来,他还打你,他简直非人哉、非人哉!” 小杨枝的额角抽了几抽,无语凝噎。 云华觉得她的小杨枝实在是人生悽惨可怜,令人闻之黯然,她一定要对杨枝多加关爱,便又声泪俱下道:“杨枝啊,你不必害怕,我一定将你赎出来。” 小杨枝在云华怀里呆呆地点了点头,然后粗着声音问道:“公子,这衣服还扒不扒?” 云华无暇顾他,只道:“你怎么不哭?” 小杨枝又嘤嘤假哭了一阵。云华这才作罢。 折腾完了,云小祖宗坐下来偎在杨枝怀中,在小杨枝胸前摸了几把,又道:“小杨枝啊,你的胸还是那么平,嘿嘿嘿。” 小杨枝不死心,再问一道:“奴这衣服,公子还扒不扒了?” 云华瘫在杨枝腿上,抱着钱袋子眼泪汪汪地数着袋子里的金窠子,嘟囔着:“只剩了这些,万一不够……我的小杨枝岂不是要留在这里被其他人糟践……”又吸了吸鼻涕,脸上挂着泪珠仰头道,“杨枝啊,你悄悄告诉我,你、你被多少人糟……糟蹋过了……”话到末处便勐地哭了出来,又使劲忍着,捉了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第44页 杨枝嘆一口气,摸出自己怀里的钱袋,塞到云华手上,道:“别哭了。”几番折腾,小杨枝也忘记聚气于胸,音色低沉悦耳,令云华恍惚中觉着十分熟悉。于是这钱袋一塞进怀里,云华便立即安顺下来,枕在杨枝腿上,闭着眼睛轻唤了一声:“沐青阳。” 杨枝低头瞧着她,抚着她的脑袋,脸上无甚表情,开口道:“你如何,才想起我来。” 沐青阳一双星眸痴痴盯着她,一刻也不曾转去他处。道:“你每次都是最后才想起我来,我却一刻也忍不住。你究竟是多将我不放在心上,才认不出杨枝便是我。”突又笑起来,眼中噙了星光,“若是你,哪怕扮成无面野鬼,我也定能认得出来。” 这一番唠叨不晓得云华听到没有,只瞧她闭着眼睛嘴上突然骂道:“沐青阳这厮,实在是……混、混帐!枉我……枉我……”一句“枉我”便又枉了半晌,硬生生又是没了下文,不晓得这回又枉了她什么。 “枉你如何?”沐青阳倒是好奇得很。 没有后文便没有后文,可这位殿下一言不合便又勐坐起来,幸好沐青阳躲得及时。便又突然大哭起来,倒是不同之前一般嚎哭,这回是哭得悄无声气,只有抽气的声响。 之前几次沐青阳只觉好笑,这回却令他慌了神。他从以前便不知该如何应对云华的眼泪,若该安慰她,要说些什么安慰话?若是抱着她,是该轻轻拍她的后背,还是抚她的后脑,她又是否会觉得厌烦?因此究竟,如何才能令她安心? 沐青阳无从应对,方抬了一只手,便听云华带着哭腔道:“枉我,枉我那么喜欢他。” 沐青阳的手便顿住,望着云华,只静听云华接着道:“可他一直喜欢连心姐姐,我却从那时候便喜欢他了。若说我为什么喜欢他……大概是因为……因为他长得……好看罢?但他恨我坏了他的好姻缘,便一直记恨我,我却总盼着他若有一天……若有一天……”话便又被吞了下去,突然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直勾勾盯着沐青阳,“自我知道他们这些有钱人可以纳娶姬妾,我还去月老祠写过愿笺,要他这辈子也纳不了姬妾。”又恹恹低下头,“结果我同他缘薄,被苏意带了回来……也不是缘薄,当时若我拼命留下,苏意也不会不依我,只是……我怕他一辈子都记恨我,也怕他一辈子都不开心。况且我走了他一定会很开心,也应当会同连心姐姐结一段好姻缘。就算我不走,怕他封君的时候也会同我和离。不过……这也姑且算是缘薄罢。” 便又哭起来,“结果他还是记恨我,我走了也没能促成他的那段好姻缘,因此这回来寻我打算报復我。” 沐青阳有些哭笑不得:“他打算如何报復你?” 云华泣道:“我看到了他和连心姐姐的书信往来,他定是仍对连心姐姐爱而不得,这全怪我……当初是我决意离开,令他颜面尽失,如今他便打算以牙还牙,先令我觉得他应当也是喜欢我的,再狠狠抛下我,以解他这两恨。” 沐青阳不禁觉得,云华实在是颇有才华,理应去写戏本子才不枉她空有一身凭空想像的能力,而且还想得极尽曲折,简直精彩绝伦。 此回为了扮花魁,青阳君里里外外裹了十来件华衣,云华方才借着酒力扒了半天,也只扯乱了几件。青阳君便一边听云华讲她悲凉的故事,一边索性自己动手脱衣服。待云华讲到她这个混帐前夫从前是如何虐待她的时候,他正好脱了八件。 待拖到只剩一件中衣的时候,云华的故事也恰好讲完,沐青阳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起身抱起云华,道:“你也说累了,该歇觉了。” 云华这回倒是听话,一沾软榻便闭了眼睛不再吵闹。沐青阳心道这厮今晚宣洩够了,明早眼睛必然红肿,便浸湿一条帕子敷在云华眼上。云华只觉一丝清凉,十分舒服,轻哼两声便没了动静。 次晨半醒之间,云华稍一偏头便觉得头痛难耐,待有些知觉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怀里抱着一个人。这人腰间精瘦,隔着薄衣也觉着十分有手感,便忍不住摩挲了几圈。云华摸到兴酣时才想起来,这人便是昨晚后半进来的花魁姐姐。 花魁姐姐此时香肩半露,身朝另一端,因此瞧不见面庞。但云华深知,照此情况看来,她应当是将花魁姐姐给睡了。 且据她满腹经纶的才学来看,将人睡了是要负责的,虽不知这花魁姐姐昨夜将自己伺候得如何,但苦劳总归是有的。于是云华趔趄着摸下床去寻钱袋,却瞧座上竟有两只钱袋,一只是自己的无误,另一只比起她这只来的确鼓胀不少,打开一瞧竟满是金银,令她自愧不如。再瞧座上褪下的十来件华衣,估摸着应是这花魁姐姐昨晚脱衣时不留神掉出来的。云华心道,花魁不愧是花魁,挣得倒是不少。 于是将两只荷包偷偷摸摸放到花魁姐姐枕边,又看了花魁姐姐的背影两眼,只隐约一些昨夜花魁姐姐进来陪她的事情,不禁啧嘆如此美人落在烟尘实在可惜。便不忘留上一张纸条,然后一熘烟跑了。夜不归宿这桩事情,若令苏意晓得了,恐怕又会被叫去训话抄经。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6 但凡事按常理来说,皆是挂碍则有恐。云华半途还劫了一匹马,风风火火往回赶,路上还突然想起来另外一桩事,这“人生四大乐事”,她还有一个“赌”字没能体验一番,人生还不算圆满。 慌忙夺府而入,却见众人皆整整齐齐列跪在仪门处,几百人竟鸦雀无声。瞧殿下入了府,众人才松一口气,齐唤道:“殿下鸿福。” 云华惊了一跳,忙道:“你们全跪在这里做什么?” 掌府软着腿慌忙上前察看一番,确信这个小祖宗身上毫髮未损,便伏地继续颤抖着道:“殿下终日不归,府上不敢将这件事泄出半分,便私密派出一百五十士官外出寻找,却一无所获,便无法只得令人去宫中戴罪禀明陛下……” 云华脑中嗡响,道:“人……人呢?如今还能追的上么?” 掌府大人摇了摇头,哭道:“殿下能平安归来,能平安归来……实在甚好。若殿下折损一根头髮,我等必定性命难保……” 云华登时脸色泛青,急道:“快、快些再派个人去追那人,若追不上便告诉陛下,我无事,就是出去闲逛了两圈。”瘪着嘴,“你们起来罢,我无灾无恙好生站在这里,就是有些……头疼,侍我更衣沐浴罢。” 伏在汤池池壁上,几名婢子替她撩着水,云华便几近昏昏欲睡,险些要将这齣事情给忘了。云华正觉自己了胜人间逍遥的时候,便闻人来报,道陛下务必令殿下入宫面见。于是逍遥权化作了煎熬。 再说沐青阳,迷怔中翻了一身却觉哪里空落落的,一睁眼便瞧见眼前两只荷包放在枕边,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书:卿有倾城色,愿卿遇良人。
第45页 沐青阳顿觉头痛,揉着额角不禁揣测云华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以云华的性情,万不可能会将给她的这袋钱又还给他。但据她这句话来言,这两袋钱要么是买色钱,要么是想替花魁赎身的钱,若说赎身,这两袋里却有一袋还不是她的,凭她昨日挥霍余下的这几个钱还指望能替花魁赎身,便应是连这袋也算作她的了。 但不论是哪种,如此看来,昨夜那些事情,云华那厮总归是……全忘光了。但转念一想这厮也逃不到哪里去。 云华磨磨蹭蹭妆洗毕,便青着一张脸打算入宫去。纵绞尽万千脑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能找出什么天衣无缝的理由来。 穿过九曲宫桥,绕过一川七和水,再经过五座宫殿,便是苏意的书房。云华深吸几口气,才垂着头推了门。 苏意抬眼瞧了云华一眼,又继续盯着手上的摺子,道:“我早朝都下了许久了。” 这言下之意便是说她日上三竿才来见他。 云华不敢说什么,低着头“嗯”了一声便不再出声。苏意便又道:“你这么不愿意瞧见我?” 云华便忙换了一副面孔,凑上来在苏意面前坐着,满面笑意道:“哪有,我瞧你忙看这些摺子,生怕打扰了你,毕竟国家大事何其重要,若是害你盯错了哪句话,批错了摺子,我岂不是罪大滔天。” 见苏意的唇将动未动,便又道:“你瞧你每日都这般辛苦,多无趣,你也应当对自己好一些,找找乐趣。” 苏意静静听云华说完,便道:“你说说,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一听此话,云华心中自觉不妙,便张口又搪塞道:“不如出去走走罢,我瞧这天儿不错,最近好些花也开了。” 苏意在摺子上写了几行字,又换了一本,就是不作声。 瞧这招没戏,云华只好作罢,只要她犯了事,不论找出多少套路,他也从来不吃她那些招数。只好瘪着嘴垂头道:“我就是闲着无聊,去找些乐子。” 苏意:“你再说说你找了些什么乐子?” 云华手上绕着发梢,沉吟许久,道:“我去观戏了,昨日那场戏特别长,演了一夜也没演完,我还打算今日再去瞧瞧看是个什么收尾呢,这不便被你唤来了。” 苏意唇角隐笑:“这么说,是我扰了你令你没能看上那出戏是个什么结局?你继续说说,是什么戏竟演了一个通宵。” 云华转了转眼珠,道:“嗯……那出戏实在太长,我也忘了讲的是什么内容了……我回头再去看一遍再同你讲罢。” 苏意敛了表情,道:“我是不晓得哪出戏能唱上一个通宵,不过,花街巷子的灯火倒是能亮上一宿。 云华脸上顿时便没了笑意,垂丧着脑袋没了声音。 苏意便又道:“听说你在‘入潇湘’待了一宿,你倒是同我讲一讲你都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云华只好道:“也没做什么,就是……瞧了瞧歌舞,喝了一些酒……” 苏意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原想再问一问“花魁”的事,但考量一番还是收了回去,也不再多言,只道:“抄罢。” 这殿中,苏意的手边常年摆着另一方书案,便是专为云华准备的。 云华也不敢再找理由,便很有自知地拿了纸笔经书,乖乖跪坐在桌前开始抄写。却止不住在心中唉声嘆气,这些年来,她抄的经书都能摆满一只书架了,心里却另盘算着何时才能去赌坊瞧一瞧那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 又过一阵,苏意突然道:“你如今可有中意的人?” 云华惊了惊,字也写错了一个,问道:“什么?” 苏意翻着手上的折文,无甚波澜,再道一遍:“我问你,你如今,有无心悦之人?” 云华揣不透苏意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免有些紧张,反问道:“那你可有中意的人?你是不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 苏意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盯了云华半晌,神思不知落在何处,便又低下头瞧着那些奏书,道:“前些日子宰府同我说有意令他府上的长男与你见一见。”顿一顿接着道,“我原本是回绝了宰府一番好意,但……如今看来,你应是觉得日子过得无趣,我看见一见也好。” 这个宰府府上的长男云华也是有过几回面缘的,只记得是个面貌清朗的男子,但是从未说上过话。于是想了想道:“好。”就是不知这位长男去过赌坊没有,若是去过的话,还恰好能请教请教经验。且若是说不好,她指不定还要继续在这抄上三天书文。 苏意有些意外,顿了一顿便又颔首道:“好,过几日便安排你们见一见。明后两日你接着来这抄书。我觉得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我的确也甚是无趣,你便恰好陪陪我。” 抄书这件事云华自然有些不满,便不免脱口而出,“若是兄长在,你也不会这般无趣了。” 听闻‘兄长’二字,苏意顿觉胸中钝痛,手上握笔也更用力几分,指节也有些略泛青白。若他还在,的确不会这般无趣。他不论做什么,他也一定会在一旁瞧着,从前是如此,不知道如今他若还在,会不会仍然如此。 见苏意失神,云华诚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兄长一句,令苏意徒增心烦。当初他没能找到兄长,这么些年来也应没好受过。 云褚那时候每日都盼着苏意回来。那时苏意每次回朝皆要被召入宫,头几回陛下皆是接他入殿,在朝臣面前对他甚为夸赞。但之后入宫便都只见陛下与父亲手谈,棋局正得意不敢惊扰,于是后来才知道每回令他入宫都是因为太子想见他。 云褚一向粘他,每回回朝都缠在他身边东问西问,眸中熠熠生光。后来便连云华也一起缠着他。不过云华大概是因为觉着兄长粘他,便才粘他,没有什么明白的缘由,于是刚开始便不似云褚那般躁闹,总是十分安静,只是时而随着兄长说上几句。 便连读书,云褚也要苏意来教才肯认真。且他一清二楚,云褚总在他回朝前一阵子便开始带着胞妹同各位先生耍赖撒泼,四处捣乱,也总需他去劝一劝才肯罢休,安心学业。他这些心思,苏意早便通透,虽觉无奈,但也总是乐在其中,回回都依着。 云华总觉得,若是兄长还在,就算苏意罚他抄书,他指不准还要偷着心欢。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7 沐青阳在公主府候至昏天也不见云华半个影子,不免有些躁气,凝着眉眼盯着手上的荷包。 近戌时半刻,才见一只轿辇随着七八个侍从停在公主府前。轿辇一落地,便瞧云华不慌不忙地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一副困意。 云华进府便听小婢道那位觐使大人在府上候了一天,眼见这个时辰殿下还不来,结果刚走不久。云华置若罔闻,面上无甚反应,心中却又激起波澜来。 如今沐青阳究竟要做什么,要达些什么目的,云华她始终猜不透,但这桩事情就如同博弈,虽然她棋下得烂,但其中一些浮在面上的道理总是明白一些的,便是再如何也要硬着装作心平气静,不动声色。
第46页 她能想到这些话,是因为完全不晓得自己昨夜已然是失了态的。 写了一日经文,自然有些乏累。从前沐青阳也罚她抄过书文,但抄书便抄书,沐青阳却总能再将她惹哭一道。云华挥退几个侍婢,方跨入寝殿,眼一抬却瞧沐青阳其人正十分闲适地侧卧在软榻上翻着闲书,衣衫半解,一副好风光。 云华却觉自己一日受累,瞧着这副风光实在令她上火,于是三步作两步上前冒火道:“本府今日不见客。” 沐青阳撑着脑袋抬了抬眼,一副无赖的模样:“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客不客的,哪有你这样把自己的驸马当客的道理,你还真是客气。” 云华闻言愣了一愣,强作镇定道:“你又乱吃了什么东西,说胡话的本事倒是见长。你若是赖着不走,我便喊人来。” 沐青阳垂着头扯了扯前襟,又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书,道:“你便多喊些人来。” 若令旁人看见沐青阳这副模样,便不是活生生坐实了前阵子的那些传言。云华涨着一张脸正琢磨着,便见沐青阳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来,这花纹样式皆令她十分熟悉,正是她今晨放在花魁枕边的那只。 窗外应是有一股晚风吹过,窗边几盏烛火明明灭灭,令云华有些恍惚:“你……你拿我的钱袋作甚?” 沐青阳抬眸望着她:“不是你给我么?” 云华伸手便夺了钱袋,里头的钱倒是一个子儿未留,便不免有几分心痛,但还是忍着放狠话道:“这只荷包是我留给花魁姐姐的,如何被你抢了去,你又将花魁姐姐如何了?”吸了吸鼻子,“……这、这个花魁姐姐可是我的人,如今我赠她的信物竟在你这里,我同你说,她若是哪里磕着碰着了,我也要找你。” 沐青阳弯了唇角,道:“原来是信物,你倒是说说,是什么信物?” 信物这一说云华也就是信口一言唬一唬沐青阳的,这钱原本是留给花魁的苦汗钱,毕竟是堂堂一花魁,且还辛苦陪了自己一晚上,自然不好意思给少了,便将剩下的几个钱全都放着了,及此云华便脱口而出:“自然是留着下回还去寻她作伴。” 此言落地,沐青阳脸上便失了七八分笑容。如今看来,他之前那些猜想全是白费。看着云华忍道:“你不记得昨晚你的小杨枝了?” 云华心中一惊,抬头道:“小杨枝?你如何知道小杨枝?你又将小杨枝如何了?小杨枝是不是便是被你拐跑的?” 这一连数问,满口皆是‘小杨枝’,令沐青阳颇觉头疼,蹙着眉头揉了揉额角只道一声“罢了”,便起身兀自躺去了床榻,还挑了云华一眼,拍了拍身侧的余位。 云华有些想打他,但深知自己打不过他,不过磨牙的声音倒是一丈之外皆清晰可闻。 沐青阳道:“你是想食我的肉,还是饮我的血,我皆乐意奉陪。” 云华壮着胆子道:“不如先扒了你的皮再说。” 沐青阳枕着手臂,别有深意道:“我人都是你的,你若是捨得,随你如何糟蹋。”瞥了云华一眼,唇角抹笑,“不过我倒是觉得……扒皮……不如扒衣服更有趣些。” 云华竟不由盯着沐青阳胸前咽了一口口水,这一番话,前半句令她心怀白兔,后半句令她脸上微红。但做人不能这么怂,骨气还是要有的,且骨气这个东西一向令云华引以为傲。但如何表现她这个骨气,她也实在没想出个好法子,只得硬梗着脖子不说话。 沐青阳实觉好笑,挑着眉道:“你不是想知道小杨枝如何了么,过来,过来我便告诉你。” 云华脖子梗得有些累,一想到小杨枝如今指不定还在外悽惨漂泊,无依无靠,便又觉得,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且能屈能伸这一品质也一向令她引以为傲。 于是云华绷着一张脸坐在床边,闷声不言语。沐青阳瞧云华这一脸不愿意的模样,撑起额道:“你这副可怖的面色,我是该同你讲,还是不该同你讲。” 小杨枝如此可怜,云华吞下一口口水,决定豁出些面子去,满面笑容谄媚道:“大人如此大度怎会与我计较一二小事,皆是我惹得大人不快,大人便同我说说这个小杨枝罢。” 沐青阳坐起身瞧着云华道:“你瞧我像不像你的小杨枝。” 闻言云华便又冒起火气三丈,伸手作势要打人,却被沐青阳借势一把拽入怀中,动弹不得。云华挣扎几下,脸上泛红,恼道:“沐青阳,你好生不要脸。” 沐青阳却突然变作一副茫茫然,无辜状,不通事理却好学求进:“脸是何物?” 这无赖赖着不走,云华又不敢惊动了旁人,以免惹出枝节,又想明日一早便又要入宫抄书文,便也没了与沐青阳周旋的闲情雅致,且这人她也不是没有在一张床上躺过,便悻悻在另一头躺下,还不忘嘱咐一句:“把灯掐了。”若不嘱咐,子夜婢女进来灭灯,瞧见多出个人,便又要生事端。 第二日又是远天方透了光,云华便将沐青阳从梦中揪了起来。沐青阳略沾鼻音,声色靡靡:“你做什么。” 云华此时倒是头脑十分通透清明,又推了推沐青阳,道:“我辰时便要入宫去找苏意,现在是寅时正刻,还有一刻婢女便要进来。你还是同上回一般从窗子爬出去,快些起来。” 沐青阳坦然翻了个身,又睡了。 云华便也顾不得多少其他,翻下床来揪着沐青阳的衣领便要往床下拖,哪知沐青阳这厮自是巍然不动,毫不要脸面。 云华急得双眼泛红,踢踹推搡、撕扯啃咬,便是要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沐青阳含痛咬着唇泛着泪,将脑袋蒙入薄衾,闷声道:“你侮虐你的驸马亲夫,你、你如何捨得。”云华便又一个皮中掐花肉里促莲落在沐青阳腿上,脸上阴笑:“我不仅捨得,我还要休了你,说你背着本宫寻花问柳,把你押上只几尺高的铁笼去巡街,还要让众人给你扔菜叶子。” 沐青阳十分委屈,隔着薄衾不清不楚道:“背着我去外面寻花问柳的分明是你。” 好一番折腾,沐青阳应是着实忍不下去了,才起身擒住云华的双腕,质问道:“说,你又去找苏意做什么,“咬了牙,”我昨日等了你整整一日,你便整整一日都在那狗皇帝那里。” 云华鼓着嘴偏过头去不说话,沐青阳便放开云华的双腕,抱着臂也将头偏去一边,十二分不开心的模样,轻哼一声道:“我待你如何你也只记得住我的不好,是不是那苏意待你再如何不好你也只记得他的好?” 门外已有了窸窸窣窣婢女们点灯的声响,云华来不及多想,抄起手臂作手刀状便向沐青阳的后劲砍了下去。沐青阳生生承下这么一招,便转过头来盯着云华又盘算着谋害亲夫的举措,道:“你又做什么。” 云华愣了愣,又有几分惊愕。对于沐青阳为何没有晕过去这件事情,她觉得不应如此,也不该如此,几番琢磨对世事都生出了怀疑。
第47页 瞧着云华这一脸纠结,沐青阳便霎时明了,嘆一口气低头揉着额角道:“叫你少看些说文话本。” 但好歹沐青阳总算是肯动一动,依了云华又顺着窗檐一路折返鸿引馆。云华总算吞下心来,妆洗毕便带了几名侍女匆匆入宫。 云华踏入书殿的时候,苏意闻声便正掐了一只烧了半柱的香,抬头道:“离辰初还有半柱香的工夫,来得算是准时。”言毕便唤了内侍布上早膳,“你昨日应我要陪我用早,我便一直等着。” 云华笑道:“我若来晚些,以陛下你的脾气便定要饿着肚子上早朝,我如何捨得。倘若你因此在朝上犯了晕症,且不说有损龙体,又在百官面前失了体面,我便又成了罪人。” 这番言语令苏意听得舒服,不由得始终含笑,胃口也比往常好了许多。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8 苏意日日忙于政务,如今鲜少有闲暇像从前一般阅尽风光,身子也比从前她记得的消瘦许多,云华觉得有些难过。倘若如今面前是她那个不省心的兄长,她应当也不会觉得难过,反倒会觉得理所应当,理应偶尔还要当着兄长的面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一番。且若是兄长,兄长再如何觉得不快,苏意也一定会终日想法子宠着他令他觉得愉快。但如今是苏意,她总觉得是有愧于他,她们云家皆有愧于他。苏父是因她云家殉难,苏意也因她云家身心缚累,活不得他想活的活法,过不得能令他有半分欢喜的日子,整日只身缚宫中,也再未沾过曾予他自由的刀剑。 她也总觉宫中无趣,因此甚少入宫来陪一陪苏意,也怕惊扰他忙政务。如今她只是来陪苏意吃一顿早饭,苏意便如此开心,多少又令她的难过更添几分。 云华抿一口粥,心中难调滋味,便玩笑道:“歷来皇帝身旁皆有妃子美人相伴,也能添些乐趣解解忧愁。你既然抽不出闲暇来赏花赏月,为何不迎几个妃子来也能赏赏美人?” 苏意放下手中的玉碗望着云华,眼中含笑道:“若你想做我的皇后,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瞧云华不知所措的模样,苏意大笑,便又道:“同你说个玩笑话,且说你金屋藏娇哪里捨得陪我。” 未等云华应话,苏意便起身理了理袖口,“我上朝去了。” 云华一时脑中空荡,开始品味苏意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她金屋藏娇又是藏的什么娇,难不成是娇滴滴明艷艷的沐青阳?但她行事如此隐秘,怎会令苏意晓得?及此,云华竟觉得有些脸红。但再这么仔细一寻思,云华便一片瞭然,一拍大腿,没成想苏意竟百忙之中还有工夫令人盯她,果真阴险,不然也不会晓得她去入潇湘的事情。 但若说金屋藏娇,这个“娇”还当真不是她藏的,权是这个娇自己贴上来非要往屋里蹭,与她没有半点关系。由此看来,这个娇也不是什么好娇。这个娇如此不要脸,云华觉得,再仔细追究一番,这个娇从前定是也对其他人这般不要脸过。且不说别的,她也一向记得这个娇还送过他人定情信物,却从未与她有过什么表示,光这一点便是大罪。 越追究,云华便越觉得恼火,恨不得如今便冲去那个娇面前将他吊起来好好折磨一番,解一解心头之恨。 这晚回府,婢女仍是同昨日一样的说辞,那位大人自晨至晚候了一天,刚走。云华胸中冷笑,便打算好好晾一晾沐青阳,决意任这厮做什么她也权当眼不见。结果一踏寝殿,却没有半个身影。原本还好好盘算了一番,作了打算,如今落了空,心中竟有些失望。但她究竟是失落算盘打了空还是不见沐青阳的身影,她也不想细究,思量一二便硬生生将其归作了第一种。 于是云华换了中衣,打算去汤池泡一泡,以慰忧恼。可偏巧不巧,殿中的内门便啪一声开了,云华惊了一跳。内门之中内设一条长廊,长廊另一头便是汤池,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云华骇得不敢惊叫,门内正散了几缕烟雾缭绕。烟雾散去,竟是衣不蔽体的沐青阳。见了见不得的东西,云华便实在忍不得了,涨得满面通红,喉中难忍惊叫。却见沐青阳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扶着门沿,一手抵着额头,面色潮红,身形仿似便要弱如扶风娇似柳。 云华惶惶欲逃,转身捂着双眼方迈两步,便被沐青阳摇摇晃晃扑上来捉住衣带,又借力靠在云华身上,声音有气无力:“快扶我坐坐……” 禁不住沐青阳这一声,云华只好偏着头将沐青阳扶上床榻。云华胸中似有魔障作乱,十分慌乱无措。沐青阳倒是悠然,随意敛了敛薄衣,坐姿自在,一手撑榻,另一只手背贴额,半眯着眼,一副媚态,胸前坦坦然,一条腿也毫不收敛坦露在外。 云华吞下一口气,斥道:“你又来做什么,还这副模样!” 沐青阳吸了几口气,方觉头脑清明一些,道:“我在汤池泡了半个多时辰……险些你便见不到我了。”话尾凄凄戚戚,十分悲凉。 这幅情景,云华实在不知该些接什么话才好。沐青阳瞧云华脸颊通红,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于是低头打量身上一二,勾着笑淡淡道:“殿下今晚需不需要试一试采阳补阴?” 云华此时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只故作不明白:“采什么阳,补什么阴?” 沐青阳顿了顿,道:“自然是沐青阳的阳。”再看云华脸上越发泛红,沐青阳便禁不住失笑,清一清嗓子接着道,“那些冤魂女鬼最好近阴气,因此专找孤身女子。自然是要找男子来补一补阳气。” 此言方落,便闻檐顶有闷笑声,云华正惊诧,沐青阳便拧着眉头将云华拉入怀中挡住一身敞露,面色七八分不悦,沉声道:“滚。” 云华想到苏意对她这里的事情一清二楚,忙着住沐青阳的嘴,慌忙道:“苏意晓得你常在我这处流连,你收敛一些。” 沐青阳倒是毫不在意这些,相时将军也同他说过这府上的确常有暗士出入,一猜便是苏意所指派。且苏意知不知道,于他而言皆无关紧要,但这檐顶的笑声,分明便是相时那厮。惹出动静来,若惊扰了他的好事,他定不能令他好过。沐青阳低头对云华道:“他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前面加点云华赶出沐青阳后又想见他 ] 云华推开沐青阳,想了一想,道:“是没有如何,我是怕影响我的声誉。” 沐青阳垂着眸状若罔闻,声音浅淡:“你每日入宫见他,我很不快。” 青阳君大人突然这幅模样,令云华觉得有些错愕。她望着沐青阳,却又想兴许他只是在她面前做戏,他究竟是何作想她心中应是两三分明白的,于是张了张口,狠心道:“日后你要来我府上拜访,便在白日里光明正大的来,你这般偷偷摸摸,令苏意晓得了,好似我又平添了几件亏心事。” 沐青阳沉默一阵,抬头看向云华开了口:“在你心里想必应是苏意比较重要。于我而言,只是你不在身旁,我觉得很无趣。”顿一顿又淡淡补一句,“我说的……是余生。”言毕,沐青阳起身披上外裳依旧是从那处窗阑失了踪迹。
第48页 云华竟觉得有些内疚,有些恼恨,有些惶然。恼恨自己兴许是说得过了些,恼恨自己已近□□分动摇,又恼恨万一真应了自己所忧,届时她定不能同三年前那般决然脱身,应当只会觉得生不如死罢。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9 云华因此事一夜不得好眠,清早便在窗前徘徊难安。正心燥意乱时偶瞥到临窗的书案上规规矩矩地放着那只沐青阳还给她的钱袋。那日沐青阳交与她手上后便又不知被她丢去了何处,如今不知又被谁捡来放着了,云华觉得有趣,便拿在手上瞧了瞧,的确有几分端倪。里头似是放着什么东西。拆开一瞧,云华脑内嗡响,里面竟是两只红豆帛书。 云华近日没有闲心关注这些东西,但也十分清楚,这个帛书的确有两天未见人送来了,竟是在这钱袋里,心中便登时乱若狂草。拆开一枚,上书“卿有倾城色,愿卿遇良人”,云华指尖发抖,这张字条正是她那日晨早留给花魁姐姐的那一张。再展开另一枚,上言:“一日三秋。” 一日三秋。听闻婢女言昨日那位大人自晨至晚等她回来。 云华闭着眼睛不愿多想,生怕牵扯到了某人身上,徒令她生出扰人的喜怒,或平添恼人的期许。心中分明难抑思绪,却强忍吞下,佯出一副安静的姿态来。又强说自己是看多了戏文,作多了悬想。 这日在苏意身旁抄写书文时也是心不在焉,躁郁不安。时常正好端端写着便无故将纸划了,白费一张欲成的誊文。 这般模样论谁也窥测得出一些头绪,苏意放下公文,抬头问道:“你有心事?还是不愿在我这做这些无趣的事?” 云华倒是一脸平静,微微一笑,十分端庄:“我只是瞧写得不太好,便想来重写。” 苏意便并不多问,继续览阅公文。 这一整日,云华皆度得浑浑噩噩,陪苏意用过晚膳便借言身体不适提早回了府上。一入府,初茵便匆匆迎上来,拿出一只锦囊交给云华道:“殿下,是鸿引馆那位大人送来的。令我务必交与殿下。” 云华接过锦囊,拆开一瞧,红豆帛书。再拆下书上附着的红豆,展开一瞧:所言余生。 云华攥了攥那枚红豆,便将帛书与豆又塞回锦囊,朝初茵笑了笑道:“无事了。” 初茵见云华竟从那位大人送来的锦囊中掏出的是日日不知谁送来的红豆帛书,心中几分瞭然,便小心问了一句:“殿下,这红豆书竟是那位大人送的么。” 云华闭口不言,只道:“一连抄了三日书文,有些乏累。”初茵便低头不敢再问。 所言余生,正是昨夜沐青阳说的那一句。原本今早云华还思绪万千,生怕令自己得了什么切不得实际的期许,如今当真落定了结果,倒没了一日的郁躁。 云华伏坐在窗边,此时竟已能偶见飞虫,晚风撩过,剥落几片新花旧叶。分明已见星辰转落,却见天际应不知是残着火光抑还是霞光。手边窗棂上放着红豆匣,又将这几枚红豆书反覆观了百十遍,竟在伏着窗棂睡了过去。 翌日云华清醒时,已是在温软的床榻上。起身恍惚绕过榻前屏风,眼神正撞上沐青阳闲坐窗棂正把玩着那只红豆匣的这么一番景色,云华便又觉得自己深受了惊吓。于是云华打算再回去睡一睡。 这边方一转身,便听那边便道:“怎么,不愿见我?” 云华点了点头。 沐青阳哑了一哑,目光凛凛:“为何?” 云华听闻这一句便突得转过身来,三两步上前,噼手夺过匣子,鼓着腮气唿唿质问沐青阳道:“你说,这是什么?” 沐青阳淡淡道:“聊表思情,聊寄相思。”眼中却有晨光流转,难掩深情。 云华心中一化,顿了顿再道:“那花魁姐姐呢?” 沐青阳道:“是我。”云华一震。她原本是没猜出这一层的,只是觉得有些蹊跷,觉得那个花魁定与沐青阳有什么干系,如今沐青阳却白出这么一句,云华颇觉震惊,一时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结果沐青阳又来一句:“小杨枝也是我。” 云华脑中似是塞了飞絮杨花,混沌中后退几步,怀中还抱着那只红豆匣。沐青阳伸手拉扶了云华一把,云华却勐然清醒,将沐青阳扑到地上,扯住衣襟,大声道:“你你你真是煞费苦心,这般作弄我,”低头瞧一眼被沐青阳接住的红豆匣,“你现在便将这些红豆全给我吃了。” 殿外的婢子们应是听到了动静,怕是殿下出了什么事情,便忙进殿来看。一开殿门却皆目瞪口呆,端端瞧殿下正骑在一位男子身上,撕扯男子的衣裳。这一副场面,着实令人好不害羞。再细细一瞧这男子,这男子抵靠在窗边,一脸淡然之中,竟还有几分享受。这些婢子还是认得出这位令她们怀了春心的大人的,便再令她们傻了眼。 初茵一瞧这场面,忙驱散这干小婢,合上殿门,嘱咐这些人再隔一炷香便准备为殿下梳洗。 云华被这些动静闹得一阵清醒,忙从沐青阳身上下来道:“你、你快走罢。” 沐青阳不慌不忙理了理头髮,道:“反正也被看了个明白,急什么。” 初茵觉得,这位大人虽说跟殿下没有个正经名分,但不论之前的传言是真是假,方才看殿下如此奔放,想必是很喜欢这位大人的,由此看来两人就算之前没有关系,如今也应当已是有了关系。再想这位大人日日传寄相思书给殿下,怎么着也应是两情相悦。既然如此,由着这些层面的关系,于情于理,不论这位大人身份有多高贵,却没有正经的名分,因此这位大人便只能算作殿下的面首。 既是面首,公主便应以衣冠相赠,须得是绛色雀福饰纹,再配以金丝束髮,这是规矩。 于是一炷香过后,一众小婢规规矩矩排了一排挨个儿进殿,除了为殿下梳洗的用具,还有几个捧着绛衣发冠、衣带袖饰,林林总总共有八件,取了一个如意的兆头。 云华一阵愕然,点着后面八位小婢颇觉头疼,道:“你们带着这些物件回去罢。” 初茵忙上前道:“殿下,这是规矩。您与这位大人既然有了露水的关系,这位大人便已算是殿下的面首,殿下理应赐这些物件予大人。”又向沐青阳作了一个礼,“凭大人的身份,是否冠戴不必勉强,因此勿需觉得为难,但须得收下这些,以合规矩。” 云华急了眼:“我同他没有关系。”这边话未落地,那边沐青阳便拿起这些东西一一打量起来,指着一件道:“这只袖饰我觉着做得很是不错,”,再拿起一件瞧了两眼,“这只襟饰华丽了些”。 沐青阳这厮搅的水,云华还是有些自知赢他不过的,便决意不再理他。于是转身对初茵道:“妆洗罢。” 懒梳垂娥髻,贴面珞霞钿。沐青阳肩上披着雀福绛色袍,倚在门边望着云华道:“我来与你画眉罢。” 云华白了他一眼,沐青阳唇角一弯,添上一句:“闺房之乐。”
第49页 第六章燕来窥画栋10 初茵手上正为云华点理碎发,闻言便不免忍笑。云华瞥一眼沐青阳,思索一番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那衣面上的纹饰旁人一瞧便知是此人面首。官宦中,也不免有些喜欢豢养面首的大人,你瞧这朝中,哪些大人出游身边若是有男子穿着雀纹的衣裳,便定是这位大人豢养的面首。” 沐青阳身上一僵,唇色有些泛白。 云华掩着唇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接着道:“这面首啊,若是腻烦了还能约个好友相互换一换。我瞧前阵子哪位面熟的大人身边的一位男宠,隔不久便在了另一位大人身边。啧啧。”一脸嘆惋,手上把玩着胭脂雕盒,“你这样出去,若是被哪位有癖好的大人瞧见,指不定认定你喜好这口,一定觉得可喜可愕……不过凭你的这层尊贵的身份,你便放心,即使是哪位大人有这么个意思便也要当面过问过问你的意思。” 初茵瞧沐青阳面色有些青白,便接话道:“这绛衣福纹一瞧便是殿下的人,哪里有人敢骚扰大人。”沐青阳闻言便又重得了几分得意。 这回换作云华面色泛白,偏头瞪一眼初茵,生怕沐青阳抓到话柄,便忙道:“快些快些,一会还要见宰府的那位公子。” 这一句话倒令沐青阳有些吃酸,“宰府的公子?我便说也不见你平日贴花点唇,今日倒是稀奇,原来是要去见哪位公子。”说罢却坐到桌前,闲情逸緻地斟了一杯茶。 沐青阳这幅闲情倒令云华有些吃惊,便故作得意道:“是啊,那位宰府大人的公子相貌俊俏,的确应好好打扮一番。” 沐青阳抬眼望向云华,道:“再如何俊俏,有我俊俏?” 云华霎时涨红了脸,哼声道:“那位公子再如何也令我觉得新鲜,你日日在我面前晃悠,早便瞧腻了。”本想揶揄沐青阳一番,只是这话倒是越说越没底气。 沐青阳也不恼,只勾着唇角继续道:“你若是当真瞧腻了,要不要我扮一扮入潇湘的花魁,抑或是杨枝?再或者,要我乔装成别的男子与你幽会?” 正忙碌的小婢们听闻“杨枝”二字皆是一震,颇觉今日应是个什么不可思议的日子。 云华本想揶揄沐青阳一番,却反被噎了话,便悻悻然没了声音。 于是一直到云华整装出门,沐青阳皆是低头品茶,再未发一言。 近来春日渐煦,卉木蓁蓁,常闻鸟雀鸣啭,时见小蝶翩跹。云华觉得,如此春色,必然要赏一赏春水,看一看花草,再顺便听一听丝竹管弦,才能彰显她的品味。便选了一处幽静的深湖,令人置了一方画舫,远可见云山障岱,水痕碧影,近可观杨柳依依,桃杏萋萋,又在一旁船头、亭台各设了一排乐伎,远近相应。正是在如此一番精心布置的地方,约这位公子前来会面。 云华到的时候,从丈外便看见这位公子早已在候在湖边,望着湖中山影似在思索什么。云华一只画扇遮了小半面,悄声问身后的初茵道:“这就是宰府大人府中的那位大公子?” 初茵点点头道:“正是陆离,陆公子。” 云华忍不住又瞧了两眼陆离道:“这名字倒是起得五光斑斓,怎么这人瞧着如此忧郁凄楚。” 待一行走进了,陆公子这方才有所发觉,忙迎上来朝云华深作一礼。云华微微一笑,打趣道:“陆卿在瞧什么,如此出神。” 陆公子倒是礼数周全,听闻云华发文,再作一礼,开口道:“是臣失礼了。臣深觉殿下布置的这处地方实有情趣,连水中的花痕山影都十分有情致。” 云华笑道:“罢了。作什么君臣相称,你我此番是来游湖观景的,不必拘于这么些仪文缛节。陆公子。” 陆公子身上一震,倒也大方,忙直起身,道:“好。”便作一个“请”,邀云华上船。 这位陆公子,虽不拘刻板,却略显严肃了一些,即使说笑也绝不僭越半分,不免令云华有些束手拘脚之感,便也不敢太端下公主的身份,以免令此人觉得有失礼数。 云华正挂念着赌坊这件事,如何看也这位陆公子也不像是去过那等地方的人,便怕冒然问出口会惊吓到这位陆公子,于是纠结百转,欲言又止。想要同陆离说一说赌坊,又下不定决心说出口。这一脸纠结的模样应是被陆离察觉了一二,陆离道:“殿下……是身体不适?” 云华张了张口,脑中一转,勉强扯出一笑道:“啊,我瞧陆公子笑容甚少,正琢磨着如何逗一逗陆公子。”顿一顿思量道,“不如陆公子现在便笑一个给我瞧瞧?”这话方一出口,云华便万分后悔,险些想遁湖而入。陆公子这么一个正经人,她这么一问,尤其是这后半句,怎么瞧也觉得是在调笑青楼伶馆中人,若是被看出什么来,她这张脸也没法在明面上搁了。 且说一言一语,心存什么模样的人便能听出个如何模样的意思来。陆离倒是没听出什么格外的意思来,只觉得这话颇为有趣,便端不住笑了出来。云华见他一笑,便也跟着笑起来,正是求之不得,恰好掩了那么两分尴尬。 湖中碧影深幽,渐缭云气,不多时,便起意洒起落雨来。雾气愈浓,逐隐远山近岸,岸边亭台弦竹戛然而止,却忽闻一阵铃珮含鸣,声色清泠,令人恍觉这艘画舫便要驶入桃源。 云华正恍神的时候,耳边铃珮作响,转头便惊觉自己身旁多了一个人。 便是沐青阳肩上披着那件绛色雀福裳,肩襟珮饰伶仃。对面陆离面露二三诧色,转瞬拱手作礼道:“久闻觐朝青阳君大人尊名。” 沐青阳丝毫不理会陆离,敛了敛身上的雀衣,在云华耳边道:“如何,殿下是不喜欢本君了?如何跑来会面旁人。” 陆离睖睁半晌,望上沐青阳身上的雀衣便心中一片明了。 云华觉得在陆离面前这张脸面算是丢的十足,半晌不发话,沐青阳便不依不饶继续在云华耳边撩着心魄道:“本君方才在外淋了雨,殿下也不心疼本君一番,说几句甜言安慰安慰本君?” 这沐青阳身上的袍子便是铁证,云华是如何也撇不清的。但云华一想,再不堪也要端出些架子来挽一挽自己的颜面,便看也不看沐青阳,沉声道:“本宫正在会客。” 沐青阳端茶抿一口,泰然道:“本君也正是来搅局的。” 云华竟一时哑口无言,找不出别的说辞来。对面陆离双目黯然,开口道:“臣万分失礼,不如就此告辞,若殿下愿再与臣喝茶赏景,届期便由臣下安设打点,恳请殿下赏光。” 船便由人靠了岸边,这番言语令沐青阳觉得陆离此人颇有几分意思。 第七章 枝头双燕栖1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1 碌碌三月,正是多事的时候。不久便值国丧,正是先王、先后与太子的忌日。今年恰好是大丧第十个年头。云华头一晚皆未能合眼,触及此事便胸中钝痛,七魂似被打散了六魂。沐青阳双眸黯淡、心疼不已,却无言安慰,只得将云华抱在怀中,令她结结实实哭了一场。云华伏在沐青阳胸口含着鼻音断断续续道:“父君与母亲葬身火海的那天我都没有哭,没有为他们流过一滴泪……兄长走的时候,我还在等他回来……”抽噎两声继续道,“可兄长他……分明是个骗子,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回来。”
第50页 沐青阳轻柔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继续听她道:“我到后来,才明白过来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便连苏相也因此殉难。这世上与我有血亲的,便已没了别人、他们……实在是狠心,竟独留了我一人。 母亲不在了其实我并不如何难过,她原本就不喜我与兄长。父君那般疼爱我,但他若觉得与母亲在一起便能开心,我也不会难过了。可是兄长为何抛下我? 我从前常梦到父君与母亲大人,但是兄长却从未入过我的梦,你说……他是不是兴许还活着?” 沐青阳一震,前襟早已湿了大半,若是能替她受痛,他也是肯的。她从前从未向他提过这些半句,他始终觉得,她那时候除了瞧着模样有些呆傻、每每总是缠他,偶尔哭闹一番,并未与其他孩子有异,如今却觉得她那时候总缠着他应当是有原因的。大抵有人陪伴总会令她记不起一些什么事情来。 云华却突然沉静下来,吸吸鼻子道:“但也怨不得他们心狠……我被苏意带去了觐都,那七年中也从未规规矩矩跪在他们面前拜祭过……我不孝不悌,说不准是什么难星转世,”抵在沐青阳的肩头微怔,“你瞧我害得你错失好姻缘,还害得慕府被牵连……”不由心中难忍痛楚,便连指尖都有些抽痛。她觉得她于情于理也不应令自己好过,就算沐青阳如今真当于她有情,没有捉弄她,她也不应纵容自己妄想能与他过舒坦日子,那便是不仁不义。她欠下慕府的情她还不清楚,却也无颜面对慕府一家。她应当期冀沐青阳能与慕连心修成正果,但又因此觉得心闷烦恼,又明知自己心有贪念。便觉得自己也绝非什么善良之人,配不上这些妄想。哭得多了自然头痛不已,却觉得是痛得清明,便想明白了。 沐青阳吻上云华的鬓髮,轻声道:“丧难姻迁,皆是定数,怨不得你,也于你无关。若没有这些,天也将你送不到我身边来,这是安排。……但若你因这些安排难过心痛至此,我便也宁愿没有这些安排……你来我身边的路太令你难过,但若你不来我身边,我就去找你,你也不会这般难过。”云华便似崩断了一根弦,霎时又化作泪眼婆娑,双臂环上沐青阳的颈间,在他耳边开了哭腔:“让我再抱一抱,再抱一会儿我便撒手。” “抱着罢,不要撒手。” 第二日,便是祭祀的时日。祭台外满朝臣子皆作跪拜大礼,台中除却礼官,便是苏意和云华,还有两个打点琐事的侍婢,其中一个虽云华身侧的便是沐青阳。苏意打量两眼便没有多言。沐青阳的理由便是他与云华夫妻多年,不曾拜谒,此回自然是理应拜见一番他的泰山泰水两位大人。 祭礼冗长繁复,半日下来反覆行叩大礼,復添上一夜未能合眼,云华便觉得眼周金星缭绕。 礼毕后,苏意双眼微红,强扯一个苦笑同云华道:“……我去看看褚儿。”身边的侍婢便陡然明了,去拿了那只常伴苏意的火盆。 实然苏意并没有云华所想的那般无趣,他也时常在闲余时找些事来做,比如同云褚写一写信件。从很久之前的往日他如何缠着他,闯了什么祸,到哪天夜里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哪位大臣在朝上出了什么丑,再到云华又被罚抄了书文,事无巨细,有时一日三封,皆一一写在信上,化在了那只火盆中。那只火盆早已其中焦黑,却难盖其中风霜。身旁的宫婢曾问苏意要不要换一只新的火盆,苏意声音低哑思绪游离,只道,他习惯旧物,我怕他不喜欢。 云褚喜欢旧物这一说也是有原因的。从前苏意常被太子召入宫中,自然不能次次空手面见,但太子自然不缺什么奇珍异宝,便有一回送了一枚在回朝一役救了他一命的护心镜作礼,希望此物也能保云褚平安。再过两三年,这枚护心镜都已斑驳不堪,云褚便还捧着此物问苏意,为何他时常擦拭,却仍如此。苏意便问他,既然此物旧了,为何不扔?虽说当初令它含了寓意,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如再赠他些别的。 云褚却想了一阵说他喜欢旧物,捨不得扔。但实为这面护心镜是苏意第一次赠物于他,又是救下苏意一命的物件,他割捨不下。 便连苏意向云褚云华二人射下的那支箭,云褚也好好收着。因此他应当是喜欢旧物的。 回公主府的轿辇上,沐青阳便将云华揽在怀中,轻声在她耳边道:“睡一觉罢。”这几个字竟令云华十分安心,便沉沉睡去。 到了府上,沐青阳十分小心地抱起云华直到将她放上床榻,点上一盏薰灯便翻出窗外唤出相时。二人找了不远处一方静地,沐青阳便道:“你之前说云华的兄长听闻是在那日折返去寻先王、后二人便没了踪迹,也不见尸首。” 相时道:“正是。先后自焚的殿中烧死四百余人,并没有与太子符合的尸首。但也找不到活人,便以为那位太子应是在哪个角落中被掩埋,或是……尸骨无存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沐青阳若有所思道:“那位太子就算折返也理应不会飞蛾扑火才对。罹难四百余人,当时火势便应当不小,且他们二人是跑出一阵后,这位太子才从中折返。若是如此,此殿几里之外理应皆被浓烟笼罩,凭太子当时的年纪,也应当还未近殿便厥于烟气中,若是当真如此,便也会在其中身亡。怎会不见尸首。” 相时琢磨三分道:“的确如此。其中应当是起了什么变故。属下还闻言因先王扑火而去,之后便发生了政乱,朝中分作两派,一派稍为镇定,便是所属前苏丞一派。另一党起意政变,因无太子便打算拥戴太尉为政。” 沐青阳朝云华殿中瞥了一眼道:“既无太子,自然会有政乱。” 相时便胸中明了,躬身一礼便道:“属下便再去令人查探。”沐青阳点点头,便又悄无声息翻入殿中。 云华似正被梦魇缠身,双眉紧蹙,缩作一团,手上紧紧攥着身上的被衾。 沐青阳忙环住云华,拍着云华嵴后,轻声道:“已经无事了。” 云华醒时,两眼发怔,攥着沐青阳的前襟呆言一句:“沐青阳,当初倘若没有我,你应能有一段顺心的姻缘,如今也应与连心过得很好。且没准儿你早已儿女成双,大一些的都到了可以诵读诗文的年纪。” 沐青阳伸手理了理云华耳边的鬓髮,道:“没有这些如何不当初的说法。” 床头那盏薰灯几殆燃尽,落下几缕残灰来。云华心头莫名一酸,明知不该,却强说服自己,再令他多留一会,她决不沉陷。 十日之后,便是苏意的生辰。因三月国丧,苏意之后从不贺诞。也正是这日,云华一早入宫前,沐青阳便同她道:“我去一趟璎川,有事寻青墨兄长……过几日便回来。”云华咀嚼着“过几日”这几个字,心中却细思,从此地到觐国璎川地界,快马不眠不休,来回也须得一个月时日,面上仍浮笑道:“好。”
第51页 云华入宫才知,沐青阳几日前便以觐使身份入宫作辞。一路上的小宫娥皆见嘆惋,无不私论这位大人为何不多留几日,不知是因联姻无望,还是一时改了主意。 见到苏意的时候,苏意仍是在书殿阅章。见云华入殿,苏意放下折文抬头道:“你来了。” 云华将备好的贺礼推到苏意面前,揶揄他道:“您老人家今日大寿还不饶过自己。” 苏意接过贺礼,也接话自嘲道:“我老人家常年空巢,无人作陪,活得无趣也十分正常。” 云华噗嗤一笑,心中品味着“空巢老人”四字,不禁啧嘆,这几个字听着委实可怜,按市井说书人的话来说也着实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云华抬手抹了眼角一滴泪花,便打定主意今后时常来宫中陪一陪苏意这位空巢老人。 苏意打开沉香木盒,里面竟是一把短剑。云华努努嘴道:“这把短剑是兄长从前寻的,说是孤品,原想送你的,只是没寻到一个好机会。不过究竟是不是孤品我便不知了,兴许他是诓人的。”话到此处却突然又来了精神,“但我令人打造的这支相配的剑鞘倒的的确确是孤品。” 苏意小心地摩挲着剑身,撑起一副欢颜,眼中却掩不住溢出的凄清,同云华道:“我老人家何其有幸,能得两件绝世孤品。”便突然正襟危坐,抱了一礼,不知是打趣还是如何,只道,“苏某便谢过两位殿下。” 云华便也忙回一礼,笑道:“陛下客气。”又突然眼珠一转,生出些想法来,起身压低声音神秘道:“陛下这般客气,本宫决定再赠陛下一份大礼。陛下先读一读公文,稍坐片刻。”话毕便起身出了书殿。 听云华这几句说辞,苏意原本以为这份大礼怎么着也得备个一时三刻。结果不出半刻,云华便折回来了,手中托着一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汤盅。苏意寻思,难不成这是为他煲了一盅汤,但这汤煲了不足半刻,不晓得能喝不能喝。但若是不喝,岂不是拂了云华如此金贵大礼的这么一番体面?但若喝了,又保不齐明早上不得早朝。因此究竟喝还是不喝,的确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看在何种份面上,这汤也是得喝的。 这汤盅往桌上一摆,云华揭了盅盖,不承想,盅内竟是一碗面,上头摊着一只煮破的蛋。苏意登时便松了一口气。虽说面相有些残破,但这盅东西一瞧便是能吃的。云华洋洋得意道:“长寿面。我煮的。”苏意点点头,眼含泪光十分感动,毕竟这盅东西从面相上便能瞧出的确是云华煮的。 苏意拿起筷子夹一块蛋,仔细品尝,的确是普通的蛋。再吞一口面,虽说有些烂软,味道也略为寡淡,但也着实是普通面条的滋味。光在这份层面上,苏意这一番感动之情也愈更上一层。 云华目光期许,忙问道:“如何?” 苏意颔首:“不错。”毕竟单看是出自云华之手来说,的确是不错,便又补上一句,“十分不错。”但苏意又怕云华追问个具体出来,话锋一转,问道:“你府上的面首回去了?” 云华被这一句话噎了喉中一串发问,震得连身形都抖了三抖,咳了几声满面通红,不晓得该如何应这么一句。 苏意再吞一口面,斟了一杯茶水推到云华面前,开口道:“你惊慌什么。来,喝口茶压一压惊……你要不要别的面首,我挑一些送去你府上?” 云华便又一口茶陡然喷在了袖口上。于是云华之前想要多来陪一陪苏意的念头便已消了六七分。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2 自沐青阳走后,红豆锦书倒是不曾断过。又过了半月,云华觉得,不见沐青阳,连日子也过得清淡了许多,她攥着一枚帛书,细细想一想那年回姜之后不在沐青阳身侧的日子是如何过的,却已经没了什么印象。 已到了这个时节,想来少潼应与祁桓应已经结了连理。便匆忙拿出一叠纸,压上镇纸研好笔墨,伏在案前思量一阵,认真写道: 夜中月媒入梦,见与二人缔牵红绳。遍葛藟缠木,连理同枝;确乎燕燕于飞,桃华灼灼。是以遂缔良缘,喜见于归。虽未躬观嘉礼,然已闻佳音。一愿鸾凤和鸣,璧联珠合;二祈福履萦之,白头永偕;三颂螽斯振羽,瓜瓞绵绵,以期衍庆之音……便断断续续没了思绪。 再回神时,纸上方落着“沐青阳”三个字。云华的思绪便又作柳絮散了,不晓得他如今到哪里了,见还是没有见到青墨兄长,若他如约回来,又应是归期几何? 云华摇摇头,忙收回思绪,又恼自己明明言说决不沉陷,如今又偏偏被他牵扰了心绪。便将纸上那三个字狠狠涂掉,留下一坨墨迹,论谁也看不出里面藏匿的字来,才将纸团作一团扔在一旁。再抽一张新纸誊写一遍,落下尾款,添上一句:顺祝春祺,并致新婚。然后小心翼翼将信纸揭下,待晾干再按礼节折好,与一对背刻麒麟如意纹的金玉龙凤锁一同函封。 待手上忙完,云华便又想起赌坊这回事来。她这“人生四喜”还未体验完,理应顾不得沐青阳这些旁的细微末节的事情来。 便又修一封函书,邀约陆公子出游。 与陆离出游这日,云华只一人前来,扮作一身男装。陆离有些吃惊,却一瞬转作平常,恭一礼道:“陆某上回与公子约定此次由陆某打点,不知公子……” 云华打断陆离道:“陆兄可唤我连弟,”云华突然有些忸怩,压低声音道,“不知陆兄去过赌坊没有?” 陆离愣了一愣,道:“没有。” 闻言果真是预料之中,云华面露喜色,一拍大腿道:“我便知道陆兄没去过。”又太过喜形于色了一些,便忙收敛几分接着神秘道,“那不知陆兄听没有听过‘人生四喜’?” 陆离思索道:“这倒是听过。久旱甘霖、他乡故知、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云华摇摇头鄙夷道:“陆兄啊陆兄,你这想法太过陈旧。如今的四喜是‘吃、喝、嫖、赌’,走走走我带你去赌场逛一逛。”拉起陆离便要去找赌坊。 陆离满面惊色,脸上一眼便能瞧出来分明是写着“要不得”三个大字,云华忙拍一拍陆兄的肩头,语重心长道:“陆兄啊,人生在世就是图个开心,你那些教条都应抛到脑后去,毕竟人生苦短嘛。” 见陆离仍有踌躇,便又问道:“那陆兄去过勾栏没有?” 陆离一惊,满面通红道:“臣……陆某怎、怎会去那种地方!” 云华恍然大悟,又拉起陆离,道:“走走走,既然如此我先带你去花街勾栏玩乐玩乐。”拍一拍胸脯,十分自信的模样,“有一家楼里的姑娘实在是温柔似水,那地儿我熟得很。” 陆离闻言忙将手往回一抽道:“……且慢,不如……还是去赌坊罢。” 这个结果云华十分满意,于是二人双双赌场去。
第52页 赌场人声鼎沸,处处安置着彪形大汉,时不时便有人被几个大汉拖去里面的暗间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云华踮着脚四处张望,决定还是先在一旁观望观望是怎么个玩法。每处案子皆是不同的玩戏,云华凑去一处压天九的案前打望半晌决定拉陆离一起一试身手。 云华一向手气颇佳,尤是于这种以压大小分胜负且不必动脑筋的博戏,简直是信手拈来。也果不其然,方一上场,云华手中便是一双天牌。 这二人虽一来便是空手套白狼,但庄家面上挂笑也倒没有如何不悦的神态,十分大方地将赌码推至云华面前。 第二轮便由陆离试了试手。皆说赌场上新人易承天官运道神的关照,大抵也是这个理,陆离一开牌便是一双宝牌,俗话“丁三配二四——绝配”,这丁三与二四正好就在陆离手上。周围皆是一阵啧嘆。 这一手将陆离自己震得脸都青了一半,将牌拿起来正正反反皆瞧了一瞧,怕自己应是拿错了牌。庄家的脸便也青了一半。 十局下来,云陆二人便哪怕是抽到看着毫无胜算的牌,也要比庄家手上的牌险险大上那么一成。 这十局二人便空手套了近三百两白银,庄家面上已十分不悦,眼里倒是平静如水。手这么一抬,再这么一挥,便有两个大汉颤着横肉走了过来。于是这二人也被这么一架,就要进了暗间。 云华一脸不解,忙问陆离:“如何如何?这是要去做什么?领钱么?”眼见从暗间中出来的人个个不是瘸了就是鼻青脸肿,云华面色陡然一变,哑了一哑道:“这……这是做什么,是我们赢的太多了一些,惹得那老闆不高兴了么?这、这么说来,戏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陆离面色凝重,道:“连弟不必担心。” 二人进了暗间,里面又有四五个大汉,其中一个大汉身材短小,应该叫小汉。这位小汉满脸不高兴,垂眼横目,云华觉得应当是谁偷了他家的粮。 这位小汉不高兴地开口道:“你们二人也使了千术?” 云华忙抢道:“哪里敢哪里敢,赌局上的规矩我们还是懂一些的。我们来之前便托人卜好了卦象,算好了时运,那位算命先生果然没有骗我们。于是今天是赢的多了些,那庄家便要把我们送到这里来。” 小汉仍是不高兴的模样道:“哼,看你这么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就晓得你不是什么好人,瞎编的功夫倒是有一套。” 陆离方打算开口速决了这一局面,云华却捏了捏陆离的手腕,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叫他不要说话。陆离便坐定决定看一看云华打算如何。 于是云华又道:“我这样长相的都不算好人,那你说说好人应当是什么模样?” 小汉还是不高兴地看了看身旁几位大汉,意思便是,正是他们这幅模样。 云华急了眼,一拍大腿道:“你这人怎么能以貌取人。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张白净的脸可是有金主养着的。”说到后半句还作出一副上头有人的模样,嚣张中还带着三五分得意,得意中还含着七八分蔑视。 小汉一双垂眼眯上几分,愈发不高兴道:“你说说,你身后的金主是何人?” 云华的嚣张便立马涨了几成,飞了一个白眼道:“我这位金主可不是普通的官场大人。你知不知道公主殿下最近喜好上了豢养面首?” 小汉不为所动,仍然十分不高兴。 云华便又飞一个白眼,翘着二郎腿接着道:“实不相瞒,我便正是公主府上的宠侍。” 小汉盯着云华沉默一阵又不高兴地开口道:“你说你是公主府上的宠侍,有何证明?空口无凭,我还说我也是公主府上的宠侍。” 云华突然便被这么一句话噎了一噎,身旁一直看戏的陆离突然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云华瞪一眼陆离,思索一阵,掏出一直钱袋来,装模作样咳上两声对小汉道:“我有殿下亲赐的荷包。” 小汉不高兴的脸上抽动了一下,这钱袋虽瞧着精緻,也的确不像是男子所持的钱袋,却也无法证明此人确是公主府上的宠侍。小汉脸一偏,打量了陆离几眼,却突然道:“放他们走罢。” 身后几个大汉却好似不高兴了,突然问道:“为何?” 小汉无动于衷,虽说脸上的不高兴丝毫未减,却突然对陆离作了一揖,道:“惊扰二位了。”便直身对身后几位道,“为二位客人放行。” 云华觉得甚是莫名其妙,走出暗间似是被那小汉沾染上一些不高兴,噘着嘴嘟囔道:“明明我是公主府上的宠侍,他又如何对你拜礼……” 陆离便实在忍受不住,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失态的模样,恐怕这辈子还是头一遭。 云华掖着满腹不快,她那般卖力那人却对这人作礼便罢了,如今陆离这人还要笑她。便抱起双臂别着脸哼几声道:“你笑什么。” 陆离眼角笑出泪来,道:“殿下的演技今日这一出便可见一斑,实在令陆某十分佩服。” 云华噘着嘴道:“你再佩服那人还不是向你作了揖才放我们走,跟我有什么干系。” 陆离忙趁云华不注意拆下右袖上的袖饰塞入袖口,圆道:“指不定那人是觉得我瞧着倒比你像是公主府上的面首。” 云华一愣,陆离便突然止住大笑,目光灼灼又似在玩笑,道:“殿下今日这身装扮瞧着分明是个白面小生……只是人人皆知公主府上最受宠的面首是那位觐都的青阳君大人,因此想必殿下应当是中意再英武一些的。” 云华竟认真思索起来,也竟觉得陆离这番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陆离便突然站正身子,俯首抱上一礼道:“陆某失礼了。” 云华闻言这一句“失礼”便勐然清醒,思及方才自己竟正儿八经思索的事情,脸上泛出几分红来。 回了府上,初茵忙笑眯眯地迎上来追问:“殿下,如何如何,你觉得那位陆公子如何?” 云华倒是不假思索道:“我觉得这陆公子虽是个聪明人,就是太过拘谨了些。” 初茵一双眼都要笑没了去,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我晓得我晓得,殿下是喜欢那位大人那样在殿下面前放荡的。” 云华一巴掌拍上初茵的屁股,初茵瘪嘴吃痛,云华便道:“叫你乱说。” 初茵是个坚强的姑娘,不会因为这一点小痛退缩半步,便继续腆着脸道:“那日我们科全看见了,你与那位大人没羞没臊……呃,是情深意切的那般姿势在寝殿里……咳咳、指不定陆公子成了婚也是这般模样呢,殿下不再考虑考虑?” 云华一听初茵提这些旧事,强压了一股臊气,心想不论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气势也决不能输,便挑着眉望着初茵道:“你这厮近来是不是太闲了一些,要不要我替你说一门亲事?” 初茵便瘪了嘴嘟囔了一句“才不要”便臊着脸跑开了。
第53页 晚上云华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便唤来初茵陪她睡一晚上。初茵缩在云华身边,小声道:“近来总瞧着殿下魂不守舍的模样,那位大人何时回来呢?那位大人的红豆书一日也不曾断过……不如殿下也修一封书信令大人早点回来罢。” 云华翻了个身,没有言语。她总觉得世事哪里有说的那般简单。若当真那般简单,是三言两语便能讲清的,便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云华又觉得指不定沐青阳不会回来了。指不定沐青阳觉得当日那些令他丢了颜面的大仇已算报了,如今令她吃不安心睡不安稳也应当是他算计好了的。还要日日送红豆书再予她一些希望,云华如此一琢磨,便暗啐起沐青阳实在是最毒男人心。 于是云华决定再等他一个月,若仍不见他,她便将那些红豆做成红豆糕来吃了。 结果到了穿夏衫的日子,也不见沐青阳的踪迹。云华牙根子咬得生痛,决意以后便是再见了沐青阳,也决不与他相认。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3 沐青阳回来这日,云华正与陆离相约喝酒,打算痛痛快快泄一泄胸中的不快,好好唾骂唾骂沐青阳此人,还要陆离跟她一起骂。两人行酒令,轮流骂沐青阳,谁若是骂不出了,便罚喝酒。 陆离没干过这种事,但几口酒灌下去便也敢了。 沐青阳自打入了关,便一路上耳根发热,时不时便要打两个喷嚏。相时将军倒也不奇怪,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怕是有人在骂殿下罢。” 这边方要发话质问便又是两个喷嚏,便挥了挥手不再说话。相时便又道:“殿下总算是赶着走前留的那些红豆字书用完前赶回来了,不然如今定不只是打打喷嚏如此简单。” 沐青阳双眼被折磨地通红,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便以一方巾帕掩着口鼻,无甚表情却颇有自知道:“怕早便不只是这么几个喷嚏这么简单了。” 相时的表情颇有意思,透一股子看热闹的趣味,道:“这几个月来,夫人与宰府的陆公子相交甚好,二人不仅去了赌坊玩乐,这位公子还时常陪夫人观戏。今日夫人正与这位陆公子约在楼中楼喝酒,说是不醉不归。” 沐青阳便突然拉了缰绳,瞪着相时道:“那地方在何处,带路。” 于是沐青阳见到云华的时候,正瞧这二人把酒言欢,正是兴时。沐青阳看见陆离这人便总有一阵火气,上前便夺了云华的酒杯,当着陆离的面朝云华嘴上啄了一口,道:“我来接你回家。” 云华愣了一愣,朝陆离一拍胸脯道:“你看看,说风便风到,唤雨便雨到,我是不是十分厉害。” 陆离不常喝酒,此时便已醉了七八分,脸上一片醉红只知傻笑,直附和道:“厉害厉害,十分厉害。” 云华洋洋得意,就是不理沐青阳。相时在靠在门口一脸观戏就差叫好的模样。 沐青阳便又在云华耳边提醒一句:“我回来了。” 云华置若罔闻,拍一拍对面的陆离道:“陆离,你是不是醉了。我明明没醉,怎么听着有人同我说话,是不是你说的。” 陆离撑在桌上口中含煳道:“正是在下。” 云华便问道:“你说什么了?” 陆离枕着一只酒壶道:“在下说……从前不在意殿下在府上豢养面首……如今在意了。” 云华也醉了五六分,质问道:“你说……什么?你敢在意本宫养面首?本宫这便要再收十个八个,你要不要来?” 沐青阳的脸便黑了□□分,抱起云华道:“我带你回府。”起身还不忘假意误踢了陆离两脚。 云华便突然十分不悦,挣道:“你是何人,本宫从未见过你,你胆敢对本宫动手动脚,你放本宫下来。” 沐青阳面上也有几分不悦,朝门口边走边道:“你喝醉了。” 这一路在马上,云华也丝毫不安分,想着法要跳马,却在沐青阳怀中丝毫不得空隙。这么一急眼,胸中闷火无处发泄,她便一口咬在了沐青阳胸前的肉上。 沐青阳黑着脸不说话,任她在怀中胡闹。云华也不愿与他说一句话,便放肆掐咬起沐青阳来,与他作斗争。 待云华用尽招数,也不闻沐青阳哼一声痛,便觉得没了意思,安静下来。 等入了府门,府上人皆目瞪口呆。初茵扶了扶险些要掉下来的下颌,忙去令人准备醒酒的茶点湿帕来。 一入寝殿,云华便突然大哭起来,不知是因酒意还是借着酒意,总之哭得是惊天动地。云华心里都甚为鄙夷自己,为何无端要为这等小事哭号,真是丢面子。 沐青阳率先开口道:“是我不好,去得久了些。我应当同你说明,不该令你多心。” 云华抹了泪,仍堵着一口气道:“我不想见你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沐青阳替云华斟上一杯茶,道:“你不想见我,我想见你,便回来了。” 云华梗着脖子别过脸去:“我已经打算在府上另纳几个面首了,你不必回来了。” 沐青阳顿一顿反道:“你可有百十个面首,我却只有你这么一位夫人,我若不回来我该当如何?” 云华没有吱声,脾气也瞬时消了几分。 沐青阳又道:“如今你若不愿同我回青州,我便留下来做你的驸马可好?青州那地界,我割让给青墨兄长。” 云华突然又有些抽泣,脑袋埋入臂弯,声音有些含混道:“我不要你割下青州在这陪我,我也不能抛下苏意与你去青州。那些事原本就与他无关,却徒令他受了那么多难过。如今兄长不能陪他,我也决不能抛下他留在这一人度日。你走罢,早些走罢,若再久一些,我会更难过。” 沐青阳一震,有些无力道:“若有你兄长陪他,你便肯跟我走了?” 云华沉默许久,却没了动静。沐青阳凑近一瞧,竟是睡着了,便将云华抱起,轻声道:“去榻上睡罢。” 云华脑袋方一沾上枕头,两眼便突然一睁,脸上还因酒带着酡红,双臂死死勾着沐青阳的脖子不撒手,目光灼灼盯住他道:“我跟你走又如何呢?你是不是觉得从前还欺负我不够,打算把我骗去青州接着欺负才觉得过瘾?” 沐青阳勾了唇角道:“你这番揣测的确有道理。” 云华却不知如何,突然觉得委屈,又带了哭腔,道:“沐青阳,你……你无恶不作、丧尽天良……令人髮指!” 沐青阳挑挑眉不解道:“我又犯了什么事,令你这般认为?” 云华却一阵沉吟,继而十分认真道:“你究竟有没有觉得我有一点点好……你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还是你是想待我上了钩,再端端晾着我?” 沐青阳突然觉得,云华这半醉的模样已不止是十分可爱,便又忍不住低头在云华唇上啄两口,眼角眉梢皆似要溢出春光来:“那你如今上钩没有?”
第54页 云华分明是踌躇不定,眼神别开沐青阳的,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庭中的合欢一树缨粉,绒绒的在风中摇曳。沐青阳眸中带着星光,又在云华额头落了一吻,道:“我早便将心託付予你,你却从不自知。” 云华嘟着嘴道:“那我还给你。” 沐青阳淡声道:“赠你的东西,我绝不会拿回来。” 云华吸吸鼻子,表情突然颇不自然起来,翻身反将沐青阳压在身下,在他唇上咬上一口,又转头在他脖颈处狠狠来了一口,撇着嘴道:“谁晓得你所言是真是假。你如今既是我纳养的面首,今日便要好好让我尝尝你这面首的滋味。”云华此时想的便是,管他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反正这人今日要变作我的,所谓先下手为强,先吞到肚里占了便宜再说。 果然是酒壮怂人胆。 于是一夜是自在飞花,柳絮轻梦。 云华半夜迷迷煳煳醒来还踹了一脚沐青阳,瞪着眼道:“沐青阳,起来起来,我们出去散步罢。” 沐青阳被这么一脚踹醒,惺忪中见云华一双眼闪着光盯着他,便又将她一把按在怀里,声色慵懒甜腻似在梦呓:“乖,睡觉。”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4 第二日一早,待云华真真切切地醒了酒,已没了半分醉意,看着身旁赤条条的沐青阳捋清了原委的时候,云华深觉自己已经没脸见人了。毕竟昨日她只醉了五六成,事情还是记得清楚的。她是如何将沐青阳这般这般,又如何将沐青阳那般那般,这一幕一幕她皆清清楚楚、可谓是歷歷在目。 于是云华除了羞臊,便是懊恼。分明决意要有骨气,如今却又食言,这哪里是君子所为,简直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是以臊着脸蹑手蹑脚跑出殿外,方出殿门便恰巧遇到初茵。初茵见云华面色潮红,又想昨夜殿下与那位大人同房,心中明了一片,口中却道:“殿下是做了噩梦?” 云华愣上一愣,忙为自己找了台阶,点了点头,又迟疑一阵结结巴巴嘱咐一句:“若一会沐青阳找我,你就说……你就说我出府去了。” 沐青阳这厢睁了眼,身旁便又不见了人。沐青阳觉得好笑,如今吃也吃了,总不能不认帐罢。待整好衣着,踏出殿门,初茵端着粥点已等候了些时候了。 沐青阳问道:“你们家殿下人呢?” 初茵正等着这一句,脑袋转向□□示意一番,嘴上却道:“殿下嘱咐我告诉大人,她出府去了。” 沐青阳接过托盘勾唇道:“多谢。” 沐青阳端着一盘糕点粥汤,一路曲径通幽,风帘翠幕,终在一拱小桥上寻到了云华。云华正伏在桥栏上朝桥下一方浅塘丢鱼饵,时而羞臊时而躁恼,对着这几条鱼自说自话,瞧那模样还以为是来寻塘中的锦鲤卜运问药的。 云华一心顾着对那几条鱼发牢骚,沐青阳是何时在她身后站着听她发这些牢骚的,她自然没有用心注意。 直到好一阵,沐青阳委实忍不住道:“要不要喝些甜汤,润润嗓子?” 这便十分尴尬了一些。背着人发这人的牢骚还被这人听到,这何止是十分尴尬,简直是令云华想即刻杵死在塘里的尴尬。 沐青阳噙笑,云华忙装作方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十分平静道:“我餵鱼。你让让,那边的还没餵呢。”一边便打算开熘。 沐青阳两步截住云华的去路,逼近两步令云华靠上桥栏,一手扶住一侧阑干,一手托着托盘将云华困在其中。沐青阳信手将托盘置放在栏台上,又顺手盛了一碗甜汤,舀上一匙在云华嘴边,道:“喝罢。” 云华骨气重在,别了脸去,抵死不从。 沐青阳道:“你方才不是对那几条鱼说我昨夜将你折磨地简直是没有人性。你不怕我再做出些什么没有人性的事来?”顿了顿又接一句,“不过说来,不应是你折磨我才对?” 云华脸上发臊,思考了一阵,沐青阳的唇便要凑到她颈上来。于是云华打算将骨气这个东西先抛一抛,便转过脑袋来将那匙汤喝了。 沐青阳扬眉道:“怎么,非要我餵你你才肯喝?” 闻言云华便要反驳,这汤分明是他要强餵给她的,却非要说作他餵才肯喝,简直是不讲道理。但云华仔细一思忖,沐青阳这人本来就不讲道理,没理说不通,有理也说不通,因此还是作罢。 沐青阳见云华不打算出声,便又道:“如何,你昨日不是还要赶我走?” 云华这才出了声:“我今日也要赶你走,你走罢。” 沐青阳又盛一碗桂花粥,餵了云华一匙道:“你吞也吞了,如今又想吐出来,可没这般道理。如何?好吃么?” 云华细品着口中的粥,认真道:“好吃。”抬头见沐青阳挑笑,又长哼一声,音色轻扬分明带笑,才明白过来。沉吟道:“沐青阳,我记得你从前是十分好颜面这个东西的,如今怎么越发不要脸起来。” 沐青阳嘆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脸可要可不要。” 37 待这二人纠缠罢了回了正庭,初茵便递上一张陆府送来的歉帖。云华见帖一惊,才想起陆离这回事来,切切问沐青阳道:“昨日你没将陆离如何罢?” 沐青阳道:“我能将他如何,他不过是在那处醉了一晚上,方才醒酒便忙修帖致歉。” 云华面露疚色,有些悔道:“昨日应差人将他送回陆府的。” 沐青阳不屑道:“他那些酒量连你都喝不过,真是丢人。” 云华哼道:“陆兄平时洁身自好,与你自然不同。” 沐青阳委屈道:“我平日也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结果昨夜便不是被你给毁了?” 云华脸上蔓红,哼一声道,“本宫临幸于你,你若有半分不乐意,本宫府上也不强留。” 沐青阳挑笑道:“殿下说的在理,岂敢造次。”又道,“不过你昨日若是差人将他送回去了,指不定宰府大人还要责怪他在你面前失礼。如今怕宰府大人觉得他这长子有了出息,做驸马都尉有望,不枉他严教他这么多年。” “宰府大人在他那个位置上是否尽忠职守我倒不知,但这位大人一心期念长子做驸马都尉这桩事却是昭然若揭。苏意生怕有负你云家的江山,一桩小事也怕出差错,恨不得事事亲为,想必宰府大人也只是个听着好听的闲职。于是自你回姜宰府便打算培养陆离做驸马,令他清心寡欲,一心精学礼御射数,就是为了能配得上驸马这个官位,也能得到你的垂怜,若能如愿苏意也必能因着这层关系分些权出来。” 云华对这番话不晓得是该震惊还是不该震惊。若说该,她也多多少少看出来一些,可若说不该,她又觉得陆离这人也太可怜了一些。 沐青阳倒觉得这些事理应知会云华一声,但也无需太过放在心上,反正驸马早晚是他的,旁人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第55页 云华嘆息一声,初茵便又递上来一张名录。云华瞥一眼名录,方要发问,初茵便道:“前两日殿下说要再纳养一些面首,陛下便为您亲自挑选了一些。宫中的侍官大人已经将这些面首的画像送至前厅,以供殿下再筛选。” 云华脸上一白,沐青阳面上青黑。 她当日只是赌气随口一说,不承想苏意竟当真给她安排了这么些面首。且这名录实在是来得巧来得好,正挑在这么个时候送来。云华咽下一口口水,低着头道:“走,我们去看看画像。” 云华先行一步,沐青阳黑着脸跟在后面。行至前厅,案上列着六枚托盘,每枚托盘上陈着十卷画轴,共合六十卷。 云华摊开一卷画轴,只见一簪花公子跃然纸上,还未作些评论,沐青阳便凑上来故作不经意评道:“瞧着像个涂脂抹粉的兔爷。” 云华不发言语,打算瞧瞧沐青阳究竟还能评出些什么来,便又展一捲轴,这回是个观棠拈花的公子。 沐青阳瞥一眼淡淡道:“折花损柳,便知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云华不理。再一卷,是个卧石的公子。 沐青阳睨上两眼漫不经心道:“这人一瞧便是印堂发黑,生祸招灾,连亲累友,远离为妙。” 云华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从画像上瞧出这些来的?” 沐青阳顿了一顿,忖道:“我会相面。” 初茵突然似想起什么来,一拍脑袋从小婢那里端上一盅汤来。云华心生疑惑,掀开盅盖,却突然干呕起来。 云华忙将盅盖盖上,将汤盅推去一边。沐青阳在一旁故意道:“怎么,这么快便害喜了?” 云华瞪他一眼,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闻着一股腥苦味。” 初茵又听小婢小声说明一番,才道:“这、这东西是陛下送来的,说是补药,”特意瞧沐青阳一眼,“说是特为青阳君大人准备的。” 为沐青阳准备补药,想必苏意又晓得了什么。云华颇觉面上发烫,却又颇有些幸灾乐祸,忙将汤盅推到沐青阳面前,催他快点喝了。 沐青阳有些犹豫,心道:苏意那厮莫不是想毒死本君。再一手掀起盅盖,才觉这气味绝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便也干呕起来。 云华忙作关心状道:“青阳君怎么了,莫不是害喜了?” 沐青阳两眼被熏得含泪,伸袖遮住口鼻道:“那人怕是想毒死我。” 云华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俗言良药苦口,应是极好的补药才会是如此绝妙的味道。来,趁热喝了。” 在云华的苦劝威逼下,沐青阳浅抿一口,便感觉七窍升天、三魂入狱。于是只这么一口便以掩耳之势捞过盅盖“啪”一声将汤盅合上,端起汤盅转身迈了步子,回头对云华道:“慢慢喝,不急。” 沐青阳端着汤盅去了濯浪亭,唤来相时,一脸巴不得早日脱手的模样将汤盅甩给相时,道:“你去找孙医官让他瞧瞧这补汤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出一刻,相时便回来了,道:“孙医官说这汤药里也并没有什么补药,一尝便知是黄连与龙胆草等药材,是清热去火解毒泄燥的。” 沐青阳冷笑道:“你去找孙医官拿些味辛、大苦的药草来,本君要亲自煎药孝敬陛下他老人家。”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5 第二日沐青阳便与云华道:“所谓礼尚往来。陛下如此宽待本君,本君自然也要回些心意才行。”便拎着一袋子药草借了借居灶,开始着手干大事。 十几味药材,沐青阳阴着笑,抓苦参、丁香、木通、藿香、白芥子等,再舀一些夜明砂,尤苦参为多,煎熬一壶。又觉这些药材多性寒,便又放了几块生姜进去。也不知这几味药熬作一起是否相剋,总之沐青阳觉得大抵上应当是喝不死人的。所谓亲自这档事,沐青阳只负责亲自将药放入药壶,煎药这种重活,只能是相时来做。 汤药煎好,放入汤盅中送到沐青阳手上,只这气味便与苏意那份礼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他颇为满意。便对云华道:“我们不如今日入宫陪一陪陛下,我准备了一份回礼,算是回敬陛下恩泽。” 云华虽满心狐疑,但料沐青阳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也再未多想,带着沐青阳入了宫。 待二人入殿,苏意见到沐青阳时颇有些意外。云华只觉周身时寒时冷,便讪笑道:“今日入宫青阳君是来谢礼的。” 沐青阳接道:“昨日得陛下隆泽,本君便亲自备了回礼,只恐难表恩谢。”身后宫婢便呈上一只汤盅来。 苏意盯着汤盅道:“青阳君实在客气,云华早先承了青阳君多年照顾,如今又甘为公主府面首为她排闷寻乐,一盅补汤罢了,何必放在心上。” 沐青阳云淡风轻道:“承蒙陛下如此恩泽,哪有不回礼的道理。这盅汤药是本君亲自煎的,陛下不如趁热喝了。且此汤功效比起陛下赏赐的那盅更甚。” 云华忍不住问一句:“什么功效?” 沐青阳一笑,道:“补阳暖肾。” 苏意揭开盅盖的时候,面露不适,但又想好歹在众人面前,便举起汤盅一饮而尽。沐青阳摺扇一开掩了半面,只留一双眼睛残着些笑意,直道:“我深知陛下平日阅章辛苦。听闻天鼠粪可以入药,清热明目,主治目赤肿痛,便放了些进去。” 这盅汤药灌下,苏意顿觉舌头髮麻,口中已没了什么知觉,胃中却好不安生。再听沐青阳一言,便着实忍不住,起身冲去殿外。一宫婢青着脸回报:“陛下……吐了。” 于是这日云华黑着脸没给沐青阳好颜色。沐青阳觉得委屈,拽了云华一片衣带,道:“你心疼苏意?” 云华闷嗯一声。沐青阳便有些不快道:“也不见你昨日心疼心疼我。” 云华蹙眉道:“你好歹没喝出什么毛病来,你瞧瞧苏意,万一喝出什么毛病……谁来处理朝事……” 于是云华决定让沐青阳好好反思反思,便拿出骨气不与沐青阳说话。 沐青阳自然不肯,要么摆出一副可怜汪汪的模样瞧着她,要么伸过脑袋来在她肩头蹭两下,睡前还要故意在云华面前露一露胸肩大腿,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云华望天嘆惋,沐青阳从前好歹是个冷艷美人,待人清淡,处事也总是漫不经心,如今怎么如此幼稚,不知是同小白学的,还是与祁桓那干儿子那里学来的这些。 第二日云华闲来无事正翻看那些画像,沐青阳便又凑上来靠在云华肩头道:“云儿,我这儿痛。” 云华斜睨一眼他,沐青阳便觉有希望,便又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继续道:“要你抱一抱便不痛了。” 云华收回眸子不吭声,沐青阳便又道:“我精文通武,琴棋书画也样样通诣,你还找别的面首做什么。” 虽说决定不与沐青阳说话,但他这般模样,当真不理他,云华觉得还是有些难忍。但初茵是个好初茵,便在这关键时刻出来就她于水火。
第56页 只闻初茵上来道:“殿下,宫里的内官将那些面首全送到府上来了,说看画像不如见真人选得容易些。” 云华觉得初茵是个好初茵,沐青阳暗忖苏意不是个好东西。 这些个面首被送至前厅令云华逐个挑选,云华虽未当真有收面首的心思,但颇有兴致,想瞧一瞧这些面首究竟都是个什么模样。沐青阳在一旁面色冷淡,偶飞去几个眼风,却颇有一种谁敢留下便要折磨得谁生不如死的意味。 头一个便是那位簪花公子。簪花公子应是打听了云华的喜好,晓得这位殿下喜好观戏,小袖一甩便现唱了一段《簪花记》。可见这簪花公子当真是对簪花情有独钟。 戏虽有趣,但以云华多年观戏的经验,一瞧便知这戏是现学的,深看便觉少了韵味。徒费了一番把戏,簪花公子只得恹恹站到一边去。 簪花公子空簪花,把戏空劳锦上花。 第二位便是卧石公子。这位公子形容普通,倒不如画像上有那般风姿。云华免不得猜疑,这位公子是不是偷塞了财物给画师。卧石公子岂愿被殿下这般猜疑,急了眼便打算还原一番画上风情。却左顾右盼也没找到能卧靠的东西,情急之下竟拉来前面那位簪花公子当靠石。簪花公子一脸不情不愿,落了选不说,还要被这位拉来做什么靠石,若是成了这厮的好事,岂不是白白作了别人的垫脚石。 云华大笑,却道:“我倒瞧你们二位十分般配,不如藉此机会熟络熟络感情。” 卧石公子无石卧,信将簪花充枕卧。 第三位便是观棠折花的那位公子。这位公子应是视力不大好,两步一个踉跄,只令云华觉得走上前来也是十分不易的一桩事。 问及喜好,折花公子答,平生无大喜好,却独独爱花。 云华点点头,好歹也算个风雅的喜好。可还未思忖完,便瞧这折花公子踉跄走到簪花公子面前一把将簪花公子鬓间的簪花折了,拿在手中赏玩。云华大惊,没想到这位公子还喜好折花。 沐青阳倒是忍不出讽笑一声。云华面露尴尬之色,便侃道:“没想到这位公子也喜好那位簪花公子?” 折花公子明白过来,忙解释道:“小人爱花心切,却偏生得眼疾,瞧不大清楚,便喜好折来赏玩。” 云华噎了一噎咳上两声,暗忖这人当真是字面上的辣手摧花。 折花公子堪折花,错看鬓花当折花。 瞧了十来个下来,云华有些困,打了一盹,醒来时却见沐青阳揣袖两手,对着一位公子打量两眼,道:“太瘦。”身后的婢子便递一袋钱给这位公子,公子收了钱便随之前那些一道出了府。 再下一位,沐青阳又是瞥两眼,眉头微蹙一副寒薄面相,不耐烦道:“太丑。”身后小婢便又递一袋钱。 云华心疼她那点钱,忙拦下道:“你做什么。” 沐青阳道:“钱是相时的。” 云华喉中一哽,便寻不出理由了。环观望去,这些个公子只剩了两三个,其中一个还是个还不及云华身长的十来岁的少年。 十来岁也往她府上送,说出去她还怎么做人。云华倒吸一口气,忙挥手要将这几个打发走。但偏偏是这个十来岁的少年突然扑上来跪在云华面前,便要作势抱住云华的大腿,却被沐青阳抢先一步挡住了。 这少年也不挑剔,于是索性干干脆脆扑住沐青阳的大腿。沐青阳脸一黑,腿抽抬两下,未果。 只听少年声泪俱下,开口道:“殿下,收下我罢。若殿下不肯收留,我便要被送去给别的官宦商豪家做娈童。” 当真是凄悽惨惨戚戚。 沐青阳揽钱三袋塞到少年手上,故作好气却道:“没门。” 少年对着钱袋摇了摇头,十分坚定。 沐青阳便再添一袋钱,少年仍摇了摇头。钱加到十袋,少年仍然抱着沐青阳的大腿不撒手。 沐青阳嘆一口气,起身拍手道:“将他带出去。” 但这少年如此悲惨,云华觉得传出去不能做人便不能做人罢,于是心头一软,道:“留着罢。” 沐青阳一震,闷声将这少年捞起在臂下一夹便要往外走。云华慌忙拦道:“他瞧着可怜,不如先让他在府上留着,待以后可以生计便放他出府。” 少年感激涕零忙撒了沐青阳的腿转来扑上云华的腿,沐青阳面如死灰,也顾不得这少年去扑了云华的大腿,仿似受了深重打击,不言不语。 这少年名唤子桑,时年十二,无亲无故,不知氏族。云华慨道:“青阳君差不多这般年纪的时候都谋划去相府深闺掳人了,啧啧。” 啧啧。两个“啧”字假借感慨,实则表达了一种带有些许责难、讽刺以及难以言喻的情绪,这种难以言喻大概是一种吃了陈年老醋的感觉。但人么,尤其是女人,喜欢时不时便翻一翻旧帐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因此若有幸逢此情景,你便要想法依着她,令她顺心,不然她便要令你不顺心。 沐青阳深谙此理,含笑道:“你说留着便留着罢。” 子桑年纪虽小却明白人情世故,既然留下便知要做留下该做的事,于是趁着入夜,悄悄熘进云华寝殿。 此时云华正伏在窗前翻看新话本,沐青阳去了汤池泡汤,恰巧不在,正是一个偷鸡摸狗的……好时候。 子桑悄声摸进来,又悄声坐到云华身旁。云华听到响动,偏头一瞧,子桑脸上微红瞪着一双眼睛正巴巴地望着她。 虽说子桑年仅十二,但也不算太小,如今即使婚配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因此被子桑如此盯着,云华也不由脸上飞红,便开口道:“你不去睡觉,进来做什么?” 子桑略有些羞涩,眼神微偏低下头去:“殿下既然留我下来,我自然……是来侍寝的。” “侍寝”二字从子桑口中一出,云华胸前一口气便险些顺不出来。这句话又恰巧被沐青阳撞见。 沐青阳方从汤池出来,正要开了内门便听闻一句“侍寝”,眼角一跳,忙穿好衣服冲出来,以电光之速一手捂上这兔崽子的嘴,另一手顺势拦腰将他夹起挟出殿外。云华正不知所措,惶惶然瞧着这一幕没想出要说些什么来。 小兔崽子被沐青阳往殿外这么一丢,吃痛又兀自爬起来。沐青阳环着臂弯腰对上他的双眼凛凛道:“这里头的人,是我的。即是侍寝也是由我,轮不到旁人。” 小兔崽子倒是有几分倔气,梗着脖子道:“殿下既然将我留下,侍寝便是我的分内之事。” 沐青阳眯着眼瞧了他一阵,突然唤道:“相时。”话未说尽,殿门旁的合欢树上便窜出一个人影将这小兔崽子扛了去。 青阳君甚是满意。 此外还能令青阳君满意的,便是云华的***。 待沐青阳折返,云华伸着脑袋瞧着殿门外便问:“子桑呢?” 沐青阳淡淡道:“去睡了。”復而转头扫一眼云华目光灼灼接上一句,“我们也该睡了。”
第57页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6 子桑就算是个兔崽子也是个令人不省心的兔崽子。 第二日一早,子桑便早早守在寝殿门口,既然侍寝不成,但恩情总是要报的,便打了一个亲自为殿下梳洗的主意。 哪料殿门一开,却是沐青阳先从屏风中出来。沐青阳出来一瞧见子桑这个小兔崽子,忙又折回去,分明是将云华又拦了回去,道:“你再睡一睡。” 这话方罢,沐青阳便又从屏风那头出来,几步上前再将这小崽子捂着嘴扛出了殿外。 相时已在旁边候着,便看沐青阳黑着脸盯着这兔崽子不出声。 子桑瘪着嘴道:“我要同殿下告状,说你欺负我。” 沐青阳却突然一笑,模样十分阴险,道:“你若想去有特殊喜好的大人府上做娈童,不如本君便替你找一家罢。” 又上下扫他一眼继续阴笑道:“我便与殿下说,替你在南觐国我辖的地界上找了一处好去处,总不会亏待你。你觉得如何?” 相时似有大事相禀,无暇看得青阳君在这里恐吓一只小兔崽子,便上前对子桑道:“昨晚告诉你以后离云华殿下远一些。” 子桑方欲开口辩驳,相时便又道:“恩情不必你报,你也不要想着要侍候那位殿下。否则……”相时顿上一顿,使一个眼色叫子桑走为妙。 瞧子桑走远,相时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对沐青阳道:“摇光君殿下那里有信了。” 沐青阳额角一跳,问道:“如何?” 相时低声道:“那位连公子又给摇光君殿下修了书信……” 先前沐青阳得知当年映雪宫被烧毁后苏意并未令人復建,那处宫殿因此置放多年仍是一片墟壳子。此地原本便地处偏僻,从此便了无人迹。沐青阳便令相时查探,却发现殿内竟有一处暗道。暗道走势曲折,逐从地下而上,穿沟过隙,接连一座别苑。别苑构造十分简明,从暗道出来便是一座曲桥,再沿曲桥一路却又是一处暗道。这处暗道通连偏郊一条小河。 于是相时遣人沿河而下,此河显是一支支流,在姜国皇城三百里外汇入大流。此后逐出姜境,竟渐入觐地,正是觐朝的璃江。璃江从姜入觐的地界继续南下便是摇光君沐青墨所辖管的璎川。 从姜朝皇城到觐都璎川,骑马需花十至十二日的工夫。但若行水路,水流渐湍,到璎川只需五至七日的时间。且璎川一处为防洪流,在璃江修筑了堰坝,因此水流趋缓。且此处江中又多有洲汀,若当年云褚是流落姜地何处,后来朝局稳定,便不应至今未回皇都寻苏意。因此若是乘舟从那处小河而下,落至此处也合乎情理。 此事虽时隔久远,沐青阳仍决意亲自去璎川寻青墨兄长帮忙,打算在觐地璃江一域探询一番。 于是便有了青阳君别去璎川无踪迹,姜云姬盼夫不归欲休离的这么一齣戏码。 沐青阳行至璎川,二人经久不见,便不由把酒言欢,也听沐青墨叙了许多旧事。 这世事正是因缘际遇,有人寻不着,有人却偏生遇的巧。这巧的正是沐青阳在沐青墨府上小住无几日,沐青墨便接了一封信函。 沐青墨接此函信时喜由言表,道:“近日不知是得幸哪路神仙关照,来的净是稀客,实在难得。” 沐青阳便调侃一句:“除了我这个稀客,还哪里有稀客到访?” 沐青墨眉眼带笑,道:“倒不是当真有客,只是将这信件也算了贵客。” 沐青阳奇道:“什么信件令兄长如此开怀。” 沐青墨笑道:“一位故友。” 便因此说起了这位故友。 这位故友是沐青墨来此地时遇见的。彼时沐青墨刚至弱冠,封至璎川。因早先便已有府官安迁妥当,是以初来此地时便图清净,只带了十来个侍从。一行入了关骑着马正要往府上去,不知是谁的马后蹄不小心碰倒了街边一个写字信的摊子,笔墨泼了一地,正写了一半的信函也零落地上被扯作了两半。 这摊子的摊主却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这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眉目骄傲得很,心思也十分清明。因此也不寻踢他摊子的人,端端寻着沐青墨道:“你这侍从打翻了我的笔墨,毁了我信件,搅了我的生意,你说你当赔不当赔?” 既然坏了他的摊子,这少年说得也在情理,沐青墨自然觉得当赔。 原本沐青墨觉得这事既然赔了钱便算事了,谁知这少年神情却颇不悦,道:“你踢了我的摊子,我这摊子还觉得疼呢,你觉得这笔帐又当如何算?” 沐青墨觉得颇有意思,便问:“你这摊子也会觉痛?” 少年冷哼一声道:“你又不是我这摊子,岂会知它痛或不痛?” 沐青墨本想再驳他一句,但瞧这少年与沐青阳一般大的年岁,或还小上一些,却已自己餬口,想来也很不易,便休口作罢。 于是沐青墨下了马,走到这摊子面前,打算给这摊子赔个不是。结果到了摊前却不由捡了一片少年书了一半的书信,打量一番又捡笔来在信上勾画一番,将信纸递给少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如你余暇时来我府上做茶客,你觉得如何?” 少年接过信纸,瞧纸上圈注了几处措辞,改动了几处笔锋。便心生不快,猜度这人是不是笑他字写得一般,词用的也一般。但又觉得这人话中又不明指,反替他留足了颜面,应当是真心想要指点他。于是踟蹰半晌,才略作一丝不情愿道:“你府上是哪座府。” 这丝不情愿表出了这少年舍不下胸中那点傲气,但又拿捏得丝毫不过分,皆被沐青墨看在眼里。于是胸中分明遣笑,面上却只是浅笑,从袖中取了一张名帖道:“你循着这处邸址前来,我届时一定备上好茶静候光临。” 这少年果然如约而至。 少年自说连氏,只一个云字做名,从前还有个名字却不记得了。 此后二人相谈渐欢,连云便在沐青墨府上做了几年茶客。二人时秉烛手谈,或小酌夜游,着实令沐青墨在璎川的日子增色不少。连云此人也十分上进,教他什么便也认真学得有模有样,还时常玩笑,就是因为从前贪玩,才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沐青墨便笑,如何地步? 连云却忖一番,故意摇头嘆道,落得一个要得摇光君指点的地步。 沐青阳打断沐青墨道:“那这位连公子如今又在何处?” 沐青墨手指轻点着茶托道:“连云头两年便突然与我辞别,说要瞧一瞧这山河究竟是哪种山,哪川河。其中有什么深意我倒不知,他如今又游歷到了何处我也不知,只是偶来一封函信说一说近况。” 这位连氏公子如今飘无定所,这便令沐青阳颇有些头痛。祭礼头晚云华将他哥哥那些事悉数跟他说了,单据这名字,也有几分可能便是了。 沐青阳突然想起,忙问:“这位连公子可曾提过有一个胞妹?” 沐青墨想了一想道:“曾听闻有一个小他三岁的胞妹,不过据言几年前与他走失了,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第58页 沐青阳心中一惊,再问:“那这连公子有无何面相上的特徵……譬如,耳上有痣?” 沐青墨眉头微皱一皱,忖道:“右耳上似乎确有一颗痣。我还曾与他开过玩笑,说若他是女子,这便叫做‘旺夫痣’。”沐青墨奇道,“你与连云相识?” 沐青阳心中躁郁,沉沉道:“我不相识。但只怕世事正巧合,看碰不碰得上这巧合。” 沐青墨颔首,也不再多问,便道:“如今虽不知他身在何处,只有他给我寄书的份,没有我与他联繫的法。但我尽力寻一寻,若有消息,我便修书知会你。” 沐青点头道:“好。” 于是此事便只能静待,急也急不得好去处。但若当真令他碰上了这巧合,也的确算得上万幸,省去了大半工夫。如今便算是有了消息,却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沐青阳便问道:“兄长说什么了?” 相时便道:“摇光君说,那位连公子与他新修的书信上道今年入秋前后兴许会回去与他见一见。” 沐青阳沉吟一番,道:“知道了。” 虽是一句兴许,但好歹算是有了可盼的消息。 这该折腾的折腾罢了,该知会的也知会到了,沐青阳便折回了云华那去。 云华正在桌前用早,一见沐青阳便问:“子桑呢,初茵说你带他出去了,怎么不带他一起来吃早饭?” 沐青阳恍若罔闻,凑上来岔开话头:“你兄长右耳有痣你为何无痣?” 云华觉得奇怪,道:“我为何要有痣?”这一言听着荒唐,这话便也果真被这般岔开了。 沐青阳挑一个笑道:“听闻右耳是旺夫痣。” 云华放下手中的勺子,惊道:“我兄长他原来竟是个旺夫的面相?” 沐青阳一时竟无言以对。 云华甫觉得她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沐青阳寻她兄长这些事,还未与她说过,便是怕令她有了希望最后万一又空落成了失望,再平白让她难过这么一回,他捨不得。 第七章枝头双燕栖7 但要说沐青阳能当真如愿为所欲为,苏意也是不干的。 头一晚,云华伏在窗边正看上回落的半本子话本入了迷,沐青阳便心焦气燥,从身后将她环住,搁着脑袋在她肩头蹭来蹭去,云华被这么一搅,总算理了一理他,皱眉道:“你这人怎么不知羞。” 沐青阳心情大好:“羞是什么,不如你来教教我。”云华手上的话本便被夺了去。 因此说,出门在外或居家睡前,窗子还是要关的。 于是第二日一早,初茵便从宫人那里接了一道口谕,说是陛下昨夜偶染寒疾,如今抱恙卧床,情形也愈加严重,偶尔还胡言乱语两句,但说想见一见云华殿下。且宫中已遣人来接,辇车已在府前恭候。 云华入宫,沐青阳定是也要跟去的。但结果却是宫人拦住这位大人,躬了一个深礼道:“陛下亲言,外人不必入宫。” 但沐青阳岂是苏意说不去便不去的,毕竟这位大人善文精武,还通晓一些爬墙的功夫。 从前他是瞧不上这些门道的,走便要光明正大的走,就是要用这些偷偷摸摸的功夫也是由祁桓来做。但如今这功夫却让这位大人早已运得舒心、用得纯熟。 云华忧心忡忡入了宫,一路小跑,踏入紫清殿的门一瞧,却见苏意正与陆离手谈。陆离瞧她来显是有些吃惊。云华还未回味过来是个什么意思,苏意便抬头向她道:“你早先教我的叶子戏我觉得有趣,只是许久不上手,觉得手生也甚是想念,如今我刚好得了空闲。” 云华扫了他二人两眼,才对苏意道:“你……呃陛下不是说染了寒疾么,怎么……” 苏意瞥了她一眼,话中意味颇为深长,道:“我怕你是着了你金屋里哪位美人的道,都想不起来见我罢。” 此言落地,陆离便下错了一步棋。苏意瞥一眼陆离:“陆卿大意了。” 云华面上有些挂不住,走近观了两眼棋局,道:“陛下怎么想起唤陆卿来手谈。” 苏意指尖摩挲着棋子,道:“听闻之前你二人相谈甚欢。既然正好有余暇,我便也想见一见陆卿。”落下一子,“毕竟你择婿是个大事,也都要由我过过目才行。” 陆离见云华面色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明眼也看出了她是什么心思,便解围道:“是陛下高看了陆某,殿下从未对陆某有丝毫旁的心思,陆某自然也不敢妄托高门。” 苏意笑了一笑,“不必紧张,我方才说几个玩笑话。今日只是叫你们来打打叶子戏而已。” 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开局前苏意道:“拿钱作赌没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你们输几局,便在宫中小住几日,恰好陪一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如何?” 陛下发话,陆离只有从命这一条路,便道:“臣乐意之极。” 既然苏意这么说了,云华也不好拒绝。但不论拿什么作赌,云华皆是不屑的,毕竟她在叶子戏上颇为得意,因此赌什么她都全不放在心上。只是几局过后,想想先前陆离也在赌场上春风得意,便不知如今是不是风水轮流转,轮到了苏意头上。 云华直想掀了牌不认帐。 连输十三局的时候,云华觉得要当真拿钱作赌,怕自己今晚要将府邸都赔到上头去。 府是回不成了,云华略显焦躁,但总不能说她是因为见不着沐青阳才觉得焦躁。且她觉得她不是真的因为瞧不见沐青阳才觉得焦躁,而是因为瞧不见初茵才觉得焦躁。于是再这么一焦躁,打牌便也愈加心不在焉,全落在了躁气上。由此循环往復,云华便欠下了几十日不能回府的帐。 这三人打到几近夜半,云华才赢回了三五局。 云华头上冒汗,干笑道:“明日陛下还要上早朝……不如今日便散了罢。” 苏意意犹未尽道:“急什么,朕偶尔也要有些秉性,说不去便不去了。” 云华与陆离对视一眼,想起那日沐青阳给苏意熬的汤药,怕是不是那碗汤药将苏意给喝坏了。 云华正作如此思忖,殿内便被惊风开了一扇窗。 侍茶的宫娥走去正要将窗子合上,窗边却又翻坐下一个人,将这小宫娥的困意都惊没了去。这人晃着一条腿,远远朝云华道:“云儿,我来接你回家。” 一瞬间,云华亦昏沉顿无,焦躁烦恼也顿无。心中竟还生出几分窃喜来。 苏意望着那人眉头轻蹙,沐青阳便愈加得意,靠上棂框,枕着一臂,悠悠道:“陛下这些内侍也不好使了,不如换几个。” 苏意却眉头一舒,突然含笑对云华道:“这人擅入宫门,还私闯了紫清殿,你说,应当如何?” 云华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开口。这罪理应是死罪,但是这人好歹是她的人……可是天子还仍与庶民同罪。于是云华正盘算要不要直截了当地说了,就徇私了又能如何苏意你看着办;又低头瞧了瞧肚皮,还是演一出苦情戏?
第59页 结果沐青阳却阴侧侧一笑,云华觉得自打他死皮赖脸赖在她府上之后,没少瞧他这阴笑。上回给苏意熬汤药的时候,他也是这个笑。 沐青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宫娥,道:“陛下不如瞧瞧这个。” 只是一封寻常信件。 不过是一封寻常信件。 信尾却写着:欲想故人褚云以为衣,意作云为氅。时失衣何所想,却嗟云衣常失意。 苏意曾作过一篇文,是作给云褚生辰的贺文,文中有一句道:采云以为衣,披星以为氅。结果云褚思索二三,却道:“我觉得这一句不如改作:褚云以为衣,意作云为氅。”苏意斟酌二三,直言道:“繁而復,倒不如简而单。”于是云褚便再未提过此事。后来苏意却明白,原来他是想将名入诗,他却白费了云褚一番心思。 苏意指尖微颤,唇色泛白,嘴唇嗡动,却良久不出一句话。 沐青阳勾着唇角道:“你不寻是因怕寻到你不想见的,但我也不是替你寻的。” 这一席话令云华听得混沌三丈,雾水三丈。 苏意将那信攥在手中,脸色苍白,扶着额头跌撞起身,云华伸手欲扶,苏意却道:“无妨,今日便散了罢。” 瞧苏意脸色不好,云华觉得理应陪一陪他,便道:“不如我留在宫中陪陪你。” 苏意却扯笑道:“无事,你随他走罢。我正想清净清净。” 云华便不敢多问,怕说错了话又徒添难受,便向陆离使一个眼色,与沐青阳一道出了紫清殿。 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无人说话。 待与陆离告辞,沐青阳才道:“怎么,你是不是成心输了不想回府去?” 云华却有些委屈,声音低迷:“我也不知今天是风水不好还是如何,就是赢不了……”又突然想起方才那事,便又问,“你给苏意看了什么,令他如此失态。” 沐青阳却淡淡道:“没什么,给他看了一封故人的信件罢了。” 云华全未多想,只道故人应是些许不寻常的故人。 但这一夜云华却不知道因何而起,做了一个不寻常的梦。兴许是白日里听了“故人”二字,这一梦里竟全是故人。 也不知又是因何,云华醒来后却突然对沐青阳道:“你做不了我的驸马。” 沐青阳只望着她不曾开口,云华垂了垂眸子,便继续道:“你是觐朝的青阳君,只有娶妻的道理,如何能屈尊做我的驸马?当年陛下因我决意要走,令他觉得颜面大失,如今必定厌恨我。” 沐青阳伸手理一理云华的鬓髮,浮了几分笑意,良久沉沉道:“你不必烦恼这些。” 也不知是一语成谶还是因这世间好事难留。 沐青阳之后便隔三差五没了踪影。 第八章 斜风燕双归 1 第八章斜风燕双归 1 那日分明是个晴暖的好天,香花绕鬓,绿风扶柳,也是个寻常的好日子。 云华也原是这样觉得。 不过是沐青阳一身戎装,因险少束髮眉间便增几分英气,令云华觉得是眼中晃了光。 沐青阳行来款款,眉头微敛,星眸柔浅,表情清淡,时有疏影落在肩头。他望着云华淡声道:“等我来接你。” 她这几日存了满腹怨气,想逐一泄一泄这些怨气,却尚未来得及问他,便被吞下浅浅一吻。她便鬼使神差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曾出口。他走时,她只呆呆地盯着他的衣袖,想的却是,这一身装扮,应当不能像与他重逢那日能轻易捉住他的袖角。待回神过来,便只独留了她一人。 之后云华每想起这日便始终觉得极不真切,仿若应是梦到过的,沐青阳压根是突然没了踪影,从未与她告别过。 过了几日又在窗前发怔琢磨,兴许她与他也从未有过什么重逢。 云华便有些置气,想再去找几个男宠来,令沐青阳知道后好好气一气他。却又想到,之前那个唤作子桑的宠侍,因缠过她那么一两回,便也被沐青阳带走了。沐青阳醋吃的紧,云华却又开始生疑究竟有过子桑这个人没有。 再过一月两月,到了夏去秋来,伏暑难耐,云华便又恍恍觉得,沐青阳这人也极不真切,指不定也是她臆想出来的。 若全不是她臆想,那他说来接她,又是何时才能来接她,是不是果真与当初苏意说要来接她一样,没个期限。 云华便又觉得,这世上事,怕总是反反覆覆。 她始终记得那日大火时,母亲同他与兄长说的一句“切莫回头”,便又听父君也说了一回,苏意送她到左相府门口的时候,便又听了这么一句,始终都是叫她切莫回头。到后来,沐青阳也同她说过这一句,只不过后面多添了一句,切勿思休。 你看,当初苏意说要来接她,如今沐青阳也说要来接她。她等了苏意六年,等到都生出了不想与他回去的心思。如今她怕到时她都要将沐青阳忘了,他才来接她,若当真如此,那时她若不愿与他走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又觉得奇怪,她为何要生出要与他走的心思。当初她是死活也不愿与他走的。 不久伏暑渐消,沐青阳仍是没有消息。她却想起一些与小杨枝的事来。 那时候正是她随苏意回姜的第二年。那阵子府上新招婢女,先由初茵选过一些,便再由她亲自挑选。这几个婢女,有一位十分特别,倒不是有什么擅长,而是因此女身形尤为高大,较寻常女子不同。初茵觉得特别,指不准能一人唤作三人使,便留了下来,请云华过目。 此女自言名唤杨枝,云华打量几眼,十分好奇,便问道:“你身材高挑,是……嗯……”支支吾吾半晌,“吃什么长大的?”想想自己向来不如何挑食,便改口,“你……不吃什么?” 杨枝想一想,道:“奴向来不喜食红豆。”云华思索一番点一点头,坐到案前。杨枝一双眼便盯着她手上的纸笔,只见她落笔写道:红豆,性平,味甘酸,食可使人身形矮短。 云华便又抬眼扫了扫杨枝胸前饱满,思道:“那你……还不吃什么?” 岂料此女顺着云华的视线低头一瞧,竟从胸前掏出一件衣服来,坦荡荡道:“哦,这是假的。” 云华看呆了眼,回神忙道:“那你平常喜食什么?” 当夜,这小杨枝便偷偷摸到云华榻前,满眼忧郁,楚楚可怜:“殿下,奴……奴可否同殿下一起睡。若殿下肯收留,奴定感激不尽。”瞧一眼地上,“奴只在这地上安榻便可……”復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道,长嘆一声,“我怕她们嘲笑我。” 云华十分同情,忙道:“你不必伤心,这也万不是你的错,”便往里挪了挪,拍了拍旁边的空余,“来,以后你便同我睡罢。” 第二日晨早,云华睁眼便盯着杨枝的胸口发怔,嘆一口气,语气中无不惋惜道:“你万不必担心,我定唤宫中御医来给你开几副方子,终有一天你会同旁人一样,温香软玉,波涛汹涌。”
第60页 但这小杨枝平日瞧着高大威勐,却有个毛病,便是怕雷。云华便因此觉得遇到了知己,因她有时也怕,但一瞧小杨枝每逢雷雨便缩进她怀中,她便得意顿生,什么也不怕了。还架出一副英勇的模样,抚着小杨枝的后脑说一说安慰话。 这小杨枝也偶不见踪影,却是不经常的。但她却突然有一天,当真是再也没了踪影。 云华还为此难过了好几天,毕竟再逢雷雨时便没人让她来抱,她觉得怕。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叫初茵来陪她睡,毕竟她这个年纪,若说怕雷,传出去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如今细想来,惹得云华阵阵发笑,原来那时候他便来见她了。但之后又为何突然了无踪影,或是他玩腻了,又或是被抓了回去罢。她便想待他回来,她要问一问,若是第一种,她定不会轻饶他。 晃眼已是白露秋霜。云华清晨惊醒便没了睡意,披一件衣裳到院子里一看,还有大半未落的叶上竟结着一层白霜。都到了这个时节,她觉得她便要将沐青阳说的要来接她那句话给忘了。 他战事何时才了?她这才想起来,他当日那身装扮是去了战场。分明知晓他是去赴战事,她这么久来却从未觉得与平常有异,不知是煳涂还是煳涂。她甫一惊,胸中登时撑堂打鼓,为这愚钝懊恼不已。都过了这么久,她却才想起来他是为何而走,她竟从不曾细思过。 于是勐然间,她先前觉得不真切的统统真切起来。那日他是如何站在树影下,如何望着她,用了何种眼神,又如何开口,她便统统记了起来。 她又悔她明白晚了,怕如今求沐青阳一个平安也晚了,便忙匆匆唤人起来要去郊山的菩萨庙作拜。初茵不知是这位殿下近来无聊还是一时兴起,但瞧着殿下最近精神不佳,便也由着她去了。 云华在菩萨庙连拜了七日。倒也不是真的拜了七日,只是每日例拜过过后便再与菩萨倾一倾心事。无非便是沐青阳二三,旧事二三。偶提苏意二三,便免不了再思兄长二三。 结果第三日夜里她便恍惚听到沐青阳由窗而入,穿过轻纱,掀起薄幔。仍是那副装扮,披肩戴甲,脚踏青云靴,身侧是华英剑[华英剑,华阳剑 造新剑取名华阳剑 云华:不如改名华英剑 沐青阳:英是谁?]。他明明步子极轻,她却仍从梦中惊醒,到看到沐青阳时却全没了应泄的情绪,仿似平常,胸中却尽是欢喜。 沐青阳将氅一撩,单膝贴地牵上她一只手,轻声道:“我如期来了。” 云华觉得奇怪,他走时应当从未与她定下什么期约,再者说,他来得这般慢,怎么能算是如期。 但也纠结不了这么多,她正起身要与他走,初茵便来唤她:“殿下,该起了。”云华惺忪瞪着初茵,着实有些恼。 但与菩萨谈一谈天便能梦到沐青阳来寻她,她觉得也很不错,于是打算再与菩萨谈几日天。结果初茵却提醒云华一句:“明日便又是秋节,该入宫了。因此便作了罢。 第八章斜风燕双归 2 秋节便已近至秋末几乎入冬,正是愈加寒凉的季节。此时上至宫中下至百姓皆正是添置冬衣的时候,各备冬的活动皆应安排妥当。 如此时节宫中便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日皇帝须得和着曦光颂祭,祈求冬日无疾寒无暴雪,皆能平安入冬。再来便是赐物,从貂裘狐氅,再到镶宝手炉,无一不稀罕贵重,瞧哪个顺眼便赏给谁。 到了暮天时分宫宴便才是真正热闹,歌舞戏班,烟火助兴,再辅以美酒珍馐。百官皆带家眷前来,因此孩童颇多,多添喧嚷。 姜国通年便只有三个能如此热络隆重的节日,除却秋节便是花朝与夏时。 此节便抵得上觐朝的年关,只不过北姜是在秋末入冬时,南觐则在冬后春来时,因气候习俗有所不同,因此多有差异。 云华咬着糕点望着天上的烟火,有些出神。想当初她回来的时候都快忘了有秋节这么一个节日,入秋便盼着过年关,结果还提早了几个月,着实令她有些惊喜,惊喜完仔细一想才恍然从前过的是秋节这么个节日。 云华近来时常出神,苏意自然瞭然,初茵便也习惯了,又怕搅了她的白日梦便也不敢惊扰,毕竟这白日梦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云华这神思飘着飘着便不知去了哪里,突然傻笑起来来了兴致,偏头对苏意道:“我要作一首诗,借你的书殿用一用。”未等苏意说话,便起身小跑去了书殿。 今晚正是望月,云华方才瞧着月色迷人,晚空澄澈似幽潭深水,景色通透,心境便也通透。便想起自古诗人多咏月,多是些好词话佳景,若反其道将它描摹得庸俗一些,岂不是十分有趣。于是打算写两句庸俗的咏月诗逗一逗乐子,助一助兴。 这头几句都已经想好了,便是:今晚月儿真是圆,形圆色黄似烙饼。若问味道有几何,想尝还得上天去。 云华越想越觉得自己才华横溢,一路上便又冒出几句:朕若想尝何须去,指天便与囊中来。再问味道有几何,不如桌上桂花饼。云华抚掌大笑,便想若苏意一会儿瞧见,岂不是要被她气个半死。 云华入了书殿,到案前铺上一张纸来将四个角认认真真镇好,又认认真真将这几句诗作落在纸上,一副煞有介事,鲜见她在案前有这副模样。诗句落定,云华便提着两个角慢慢揭下,生怕白纸他处蹭了案上的余墨。再认真读了几遍,思忖应当不须再改词添句,便放在一旁等墨迹晾干。 正等墨干的时候却看到苏意这案上有一封红帖,在满桌的文折中十分抢眼。封红的帖子非喜便丧,这般重大的事,云华自然打算八卦一番,瞧瞧是谁家摆了喜事,或是哪家应节哀遇了丧事。 云华抽帖翻读,只见帖中写道: 觐西南陲地时年躁乱,春末兴战。时觐帝四子青州青阳君请命亲战,两月初捷,势如虎豹。 ……再于西田追击隐伏,一鼓作气。合历五月告命大捷。末秋十月十四于小路遇残流余孽伏击帅将,举国悼之。 帖子正读到最后一句,殿门便被匆匆推开,来人脚步慌乱,却晚来一步。苏意满面惊忧颜色苍白,额上细渗薄汗。瞧见云华手中的帖子,唇间轻动却不知该如何搪塞才能搪塞得过她亲眼所见。 云华盯看着苏意,良久放下手中的红帖,掀起一旁干了墨的诗作,沖苏意一笑,道:“你瞧我方才给你写的诗作。” 他走时应当捉住他的袖角才对。即是他带着腕甲,她也应当牵住他的披帛。她那日还未曾与他话过离别,想来根本是一句话也没能开口。 她应要说一些话的,只不过当时正闷着气,他又突然那般姿态出现,她便不知应如何反应才是。未曾与他话别离、也未曾与他说平安,便连拜菩萨求平安算一算也是他遇刺那日才想起来。她真是愚笨,不仅愚笨还愚蠢,简直是大愚蠢。她懊悔不已,觉得若是自己早一些去菩萨那里,说不定如今已经等得到沐青阳了。 苏意瞧着那一纸大作不知是该笑或该出言安慰,再或是该言及其他。云华却先低了头,笑意顿失:“我睏乏了,先回府睡一睡。”
第61页 苏意上前两步轻声道:“不如……今日你去栖云楼住一住?那楼自修好你还未去瞧过……” 窗外的烟火突然又接连升起,炸作一团盛花,如此光景应是胜过了许多花最盛丽的时候。殿内却一阵静默。苏意不知如何安慰人,怕又多说多错,也怕不说也会令云华难过,但也怕她沉默。 云华听到殿外震耳的声响,眼泪便突然一滴一滴打在书案上,溶开了案上残余的墨迹。便一瞬倾泻出来:“我要回府、我要回府、我要回府!”语气又突然蔫软下来,“他还在府上等我,我若不回去,他又会不开心……”便似蓦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伏倒在一旁,无气无力,只剩了抽泣。 心中全想的是,他竟是个骗子,分明作了承诺,却为何不来接她?又为何食言?他铁定不可能死了,这张帖子也是假的,为的只是骗一骗她,他只是不想来接她了。 但若是她早一点去求菩萨,是不是菩萨便会指他一条生路?她也应当那时捉住他的袖角令她多留两日,给他缝一只平安符带在身上才好。她又为何要常对他生闷气,应当多与他说些话才对,应多粘着他一些才是,他那般好颜面的人如今且能抛下颜面,她却故意对他清淡,只不过是想令他尝一尝当初他待她的那般的态度,如今想来又何须那般多的矫揉做作? 人便是如此,其中的道理总是在之后才能通透。正是离别嘆聚少,咫尺来日多。中年悔虚度,老时哀空空。总说世事,但世事便是一句:如何不当初。 此后云华终日卧床,整日浑浑噩噩混沌梦中,到后来却有些癫狂,在梦中也时哭时笑。初茵泪眼竟日,却不忍将她叫醒。 她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沐青阳分明活着,只是不愿意来接她罢了,死别只不过是一方一劳永逸的说辞。 梦中她辗转去青州寻他,他府上却张红挂灯,正与他人拜堂。她便一时怒极,冲去沐青阳面前,想问一问究竟,沐青阳却一副厌恶的模样,道:“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令我瞧见你,徒增心烦!”一旁的新娘面扇轻撩,正被她看见是一面讥笑。 又见沐青阳如何遭流寇伏击,被人割喉穿箭又取去首级,何等惨烈。她分明在一旁瞧着却走不去一步,近不得半寸。 他时常入梦,却唯梦过一回沐青阳赴约归来,她却如何也与他走不得。 她不愿清醒,自然无人能令她清醒。 她若想明白了,自己自然会醒。 第八章斜风燕双归3 快至正月时,云华便不知是想通透了或是泪流干了,便逐渐好起来,却喜欢上了一件事,便是写红豆小书,便也因此安静下来。她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写了上百只红豆帛书,每一只皆认真打上一结,再于其中包一枚红豆。 不知是写给沐青阳的,还是佯装沐青阳写给自己的。 到了觐国上元节的那一日,云华令人做了上百只河灯,又带着她那一堆红豆书去了河边。每一只河灯里放上一枚。 她期望沐青阳有一日出现在她身边。 兴许是上天可怜她,沐青阳便当真出现了。 他和着薄雪而来,似是泛着天光。云华一笑,想应是雪光晃了眼,但她总算是见到他了。她心道,若此时他说要她与他一起去河底瞧瞧河神的宫庙,她指不准也会信以为真。 他走近时眉目含情,全是她思念的模样,他道:“我来了。” 云华盯着他看了许久,始终抱着沐青阳的腰不撒手,沐青阳从未见她如此捨不得他,脸上竟飞了红晕。 云华口中喃喃:“趁着梦没醒让我多抱一抱,之前我拼了命想要与你走,却如何也走不得。”话到半句便带上了鼻音,“若当初苏意来接我那时我说要留下该多好。可我当时觉得搅了你的好姻缘,怕你不开心,怎么好意思再赖着你。如今我却后悔了,那时我应当脸皮厚一些,死也要缠着你,便能与你多待一些时候了。” 沐青阳一惊,抚了抚云华的后脑,温声道:“我也应当早些抛下颜面,若早将心思悉数告诉你,而不是藏着掖着生怕你知道,我们也不必有这么多曲折了。” 云华在沐青阳怀中点点头,早已泣不成声,好一阵才道:“可是如今我还没有好好缠着你,你却要与我阴阳两隔。你分明是个骗子,说好要来接我,却只能让我从此在梦里见你。” 沐青阳颇有不解,打算将云华从身上掰下来问一问,掰了半晌也掰不下来,便放了手摸了摸云华的后脑,疑道:“我……如今不是来接你了么?”思忖几分却突然明白,“是谁与你说我死了。”顿一顿復接上一句,“我去杀了他。”话未说完,胸中分明已经瞭然,但说既说了,便也收不回来。 这帖子的确是从觐境传来的。觐地西南边陲近年来时受外境南车一族骚扰。南车国向来十分好战,总欲想方设法妄从别国那里刮个方寸地,但对觐国动静又不算大。且觐帝又与这一族有些渊源,曾立誓绝不动他们分毫,便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近来西南陲地府县各官常因不堪其扰上书朝堂,觐帝便颇有为难,毕竟天子的颜面摆在这里,天子一言岂是说能悔便能悔的,但臣民也是他天子的臣民。 沐青阳早便明白王父决不会认他与云华这一门亲事,便打算替他解决一桩烦恼,以此来换一声应允,便请命平息西南此地骚乱。觐帝面露难色,沐青阳臣首瞭然道:“不是陛下要动他,是臣非要动他。” 实则令觐帝为难的不只是这一件事,还有那一件。毕竟天子便是天子,天子一言自然重要,天子的臣民也固然重要,但天子曾丢过的颜面也不是说忘便能忘的。不过,一国之主何愁没有办法,便打了好主意。届时一封丧书,府中禁足,再赐几个美人声伎,令他这好儿子好好放纵一翻,简直便是一石二鸟,一劳永逸,便应允下来。对旁人固是一言九鼎,毕竟食言是关乎颜面的大问题,但自己的亲儿子总是能骗一骗的。 沐青阳告捷而归时觐帝便以犒赏为由赐三百声乐舞伎,连被流放在外的左相也恢復官职,谪迁三等,又将慕府独女连心送到沐青阳府上相伴。 慕连心被送到府上时,沐青阳虽头痛不已,却好歹是云华曾经名义上的姐姐,即是气焰难熄,却如何也不能表现出一分半厘来。 陛下是什么意思,连心还是清楚的。她从前也恼过云华,毕竟若是没有云华,她兴许也能与他成一段皆大欢喜的姻缘。且她一家又因云华被逐出都城,但当时又不知青阳君是因着她们二人谁的关系将她一家安置周到,期间也偶有书信往来,说一说近况,但即是如此明眼人皆瞧得出如今青阳君对她已不同从前。 府上日日丝竹歌舞,沐青阳却终日坐在湖边烹茶。连心寻至湖边,心中想的是当初青阳君起先也那般厌恶连枝,后来却也难避日久生情,如今她又能否借着陛下的意思,再促成一段日久生情? 便怀着这般心思坐到沐青阳身旁。沐青阳始终盯着对岸的空亭,手中掂着一只茶包,音色有些虚空道:“这是她从前常煮给我喝的茶,她说叫荷心茶。”连心唇齿翕动,方不知如何接话,便又听沐青阳道,“我每日送出去的红豆书也被父皇拦下了罢。”
第62页 连心心中苦笑,沐青阳却突然转身竟向她行了一礼。连心一时间手足慌乱,惶惶无措,沐青阳却道:“慕家照顾云华多年,多谢。” 只此一礼,连心便豁然开朗,当年不是错娶,更非误嫁,分明是因缘早定,只不过正巧借了她的一段关系。沐青阳从来不说,但连心便突然明白,慕相被左迁后,青阳君处处打点照拂,也是心存歉疚,觉得分明是自己的家事,却牵累旁人,且又若不是慕相,他也遇不得云华。 连心一笑,道:“我身体不适,需回去休养,青阳君可愿意与我一同出府?保证不让陛下的人看出来。” 第八章斜风燕双归4 云华抱着沐青阳,踮起脚来在他唇上一吻,眸中熠熠生光,笑意盎然:“我们私奔罢。” “好。” 说是私奔,却明明人人皆知。苏意见云华总算有了精神,便于他二人私不私奔这回事也毫不在乎了。他们二人私奔前一日,陆离也前来拜访。但与其说陆离是来送别,不如说是来告辞的。 沐青阳总算稍稍待见陆离一些,愿意与他同桌叙酒了。 酒到酣时,陆离总算托出真心,道:“青阳君所言无错,陆某的确是个可怜人,向来只听顺父亲的意思,活得没有意思。”灌一口酒继续道,“如今我也要放任一把,存一些私心。陆某此番便是来告辞,往后也要尝一尝何是垂钓坐溪上,山雨行路难。独得青天广,平舟渡河川。” 云华抚掌,没想到陆兄酒后还会作诗,看来酒当真是个好东西。陆兄能有如此觉悟,自然可喜可贺,但又转头问沐青阳:“你还当着陆兄的面说陆兄是个可怜人?” 沐青阳咳一声,道:“我当时见他不顺眼便说一说实话……你瞧他如今不是全因我这话才想明白了。” 云华想了想,却无法辩驳,便不再追究。 于是二人辗转来到殷川,云华以为他是要带她来见一见青墨兄长,毕竟也曾受了与青墨兄长许多照顾,只不过久未谋面,不知如今他过得可好,又是什么模样。 到了府门上,云华却不知因何心中几分忐忑。 官婢将他二人引入前厅,云华便见客座上歪坐一人,玩世不恭的模样,一瞧便晓得不是什么好人。但云华偏生觉得眼熟,却分明是一张不曾见过的脸,便不敢冒认。再一瞧应是沐青墨的贵客,便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好。 结果这人却笑了几声,一副着实觉得好笑的样子。云华便有些不快,哪里有向人问好还要被人嘲笑的道理,但自己好歹是个体面人,又是在旁人府上,也不好发作。 却闻这人又说一句:“没成想,你还会如此讲礼。”云华心头的不快便更上几层,这话听着便是说她从前不知礼仪。斜眼瞪了瞪沐青阳,却瞧这厮也在暗笑。 云华胸口正憋闷着一口气,谁料这人站起身来走上两步,面上全无了之前的嬉笑,却道:“多年未见,你果真长高了许多。” 云华双眼微睁。 “我没有寻到父君与母亲,但我……回来了。” 此言令云华一怔,脑中霎时一片空空。待将这句话细细掰开咀嚼再吞咽消化之后,再瞧一瞧周边人的反应,确是这些人没有骗她,便鼻头蓦地一酸,两只眼中顿有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声波浩大势不可挡。讲白些便是嚎哭。也不得不说,云华从小到大的绝技之一便是嚎哭。 待云华嚎哭够了,才一回当胞妹的本色,虎着脸责问云褚,为何当初说好要她等他,却这么些年杳无音信。 云褚敲了敲云华的脑门,嘆一口气道:“起先是想回不能回,到后来又是近乡情更怯。你懂么?” 云华还置这一番气,鼓着腮摇头道,“不懂。” 云褚促狭一笑,再敲了敲云华的额头,道:“你这般愚钝,自然不懂。” 沐青阳在一旁瞧不下去,拉过云华在她额头揉一揉,云华便故意装腔作势,道:“我兄长不是人,他骂我愚笨还打我!” 云褚瞥一眼这二人揶揄道:“哟,光天化日,瞧得我酸牙。” 云华也绝不示弱,回嘴道:“有本事,你倒是回去找苏意。” 谁知云褚一听“苏意”二字,瞬间咬了牙道:“我倒盼着这厮来寻我,谁料他……待我回去再寻他算帐。” 云华不由啧嘆,如今兄长这脾气长了不少,从前他哪里敢这么与苏意说话,哪里不是苏意说什么便是什么,哪里敢同苏意发脾气,苏意便是他捧在手上的香饽饽,如今真真是时过境迁,啧啧。 但说这兄妹二人,皆是与心悦之人有过久别经年这么一段经歷。 姜国冬日甚长,常观山雪烟岚,寒林平远,皆是冬日一番好景,却独难忍一人观看。 这日苏意通宵阅完折文,却听闻殿外有几声响动,披上大氅走去一瞧,门口竟是一封书信。 此时天色未敞亮,却起了浓雾,只见宫灯于雾霭间亦隐亦见。 苏意奇疑,展开书信,书中娓娓道: 自与君别,一经多年。既不能以鸿雁传思,又不得令锦鲤吞素。亦恐有猎户弋雁,老翁闲钓。或惶书千尺而负不能。 尝与君花前共饮,达旦晨酣,畅快淋漓。今于庭中闲坐,落落寂寥,感念旧时光景,遂烫酒欲饮。忽见庭前梅花蓁蓁,夺人眼目,此余与君别而归年手植。此虽非旧花,类亦亦有别,却得使余似入旧事,再与君叙酒同欢。 余与君尝于郊游春,是时千花竞日,适逢桃花林。君独爱桃花,灼灼夭夭,乃告春情。遂于花前座,拈杯自饮。知君向来造酒辄饮,朝在必醉,既不多言。至于臻意,君乃言,此情此景小辞復不能言,赏花落得胭脂天,有酒乐相侧,当不负春情。余鼓瑟吹笙不能,幸知琴一二,即成一曲。君喜于言表,合曲而歌,言,万事胜意。余闻此言,不胜自喜。意值浓时,顾一青梅楚楚,君把枝谓之,珊珊可爱。 后桃花零零,有阑珊之意,春情逝而不復。与君兰舟同游,莲高五尺,渐不知岸隐归何处。再入深处,君慕此清幽,小酌二三,兴致翩翩,于是楫入莲中,旋不復取。余惶惶无措,君復言,水芝作棹,别有逸致,棹郎亦可作莲郎。余闻此言,莞然不禁。 再至于秋,得见红梅肥然,君尚言,旧音在耳,旧景在目,当时青梅作红梅,然春情自在。余笑答,非青梅已作红梅耳,类亦有别,俱不相同。君大笑,言,只慨光阴甚于流水耳。 尔后一别,已而数十载,终復不见。 余与君由春去夏,至于霜秋,未尝同赏得琼梅映雪,此时余独得此景,确无零星清欢之感。 当是别时,是值红叶烂漫。君笑言,此后红叶成书,亦徒增情致。然何以致之?答,驿寄梅花作红叶。 悯秋一言,自古有之,是时余与君行,竟不伤宋玉之悲秋,余谓之奇。 余与君别,不復春夏。每至清秋,皆涉山折得红叶数枚,欲语君千言,终难成一书。 此皆余之梦臆,只言识君幸甚,从此暖春。
第63页 苏意合微光之色行穿晨雾漫漫,初觉双目溟濛天地混沌,不辨树石,难分晨昏。忽遇一男子亭亭树下: “我叫连逢,重逢的逢。” 番外1 一日青阳君设茶,邀祁少夫妇相往。云少二人相见甚欢,乐步庭中,沐祁二人闲坐亭下。 祁桓:“这夫妻之道啊,说来的确是一门学问。” 沐青阳点头:“所言甚是。” 祁桓四下环观,忽凑上前来小声道:“你写帖前来,怎么,是不是跟云华闹了矛盾不知如何化解,所以想请教我一二?” 沐青阳:“偶尔。不想请教。” 祁桓:“唉,你害羞什么,你我二人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你这媳妇还是我替你劫来的。这夫妻之间偶尔闹一闹矛盾,实在平常,也是一种情趣。” 沐青阳:“情趣?” 祁桓:“正是。这闹了矛盾你万不能放之不理,要去哄一哄她。她恼你哄,哄一遍自然她还有些脾气,那你便再退一步接着哄。一来二去,又是你侬我侬。但是这一招太平常,用多了无趣。” 沐青阳:“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有趣?” 祁桓一副授业有道模样:“女这子尤对弱小的动物多泛怜爱,就连我们家少潼那般的虎面也无例外。所以啊,你还得学会撒娇。有时候即便不是你的错,但你服个软,她便也心软了。” 沐青阳:“……你会的倒不少。” 祁桓得意洋洋:“我教你几招。说话你总会罢。‘夫人~我错了~’,这要领便是你得奶着嗓子说,像我这样。而且得装出一副知错但又有一丢丢的委屈的模样,还得再加一丝丝懊悔。这招啊一开始百试百灵。” 沐青阳:“那如今是不管用了?” 祁桓:“你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虽说这招如今对少潼不管用了,但我有新法子。便是一言不合便抱大腿。这还得配合撒娇一起使用,若是还不管用,便声泪俱下,再不济,便哭天抢地,撒泼打滚,正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之须得装得越可怜越好。” 沐青阳沉默良久:你“这是犯了什么罪状……难不成少潼平时还打你不成?” 祁桓嘿嘿一笑:“小打怡情,都是情趣。一尺软鞭而已,夫妻之乐。” 沐青阳顿了顿,浅尝一口清茶:“软鞭而已,我夫人都拿金勾鞭。” 祁桓眉头一竖:“我夫人还拿五指鞭!” 沐青阳仍一副平常色,甚带不屑:“五指鞭罢了,我夫人常持九节鞭。” 祁桓红了眼:“不过九节鞭尔尔,我夫人都拿腕粗的铁齿金钢鞭。” 这厢话音未落,云少二人便相携归来,少潼正问一句:“你们二人聊什么呢?” 祁桓剎时噤声,面带赤紫。沐青阳微微一笑道来缘由:“祁桓说你常用腕粗的铁齿金刚鞭虐打他,还说你似母虎。” 祁桓急得跳脚,指着沐青阳正吐一个“你……”转头便忙不迭怂下来要向夫人解释。 少潼笑似春花,眉眼却带凛凛色:“恐令夫君失望了,现下妾身手中只有马鞭两条。” 沐青阳起身拉着云华的手往亭外去:“我早上嘱膳房做了糕点,我带你去看看做好没有。” 云华一头雾水回头看了两眼正欲发问,沐青阳便笑眯眯又道:“他们二人有家务事要处理,乖,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