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别捉我》 第1页 《妖孽,别捉我(出书版)》作者:吾涯 【内容简介】 月黑风高杀人夜,随着一声刺耳嚎叫,一个女人从天而降,pia的一声摔在捉鬼师白沉的脚边——这难道就是他夜观天象发现的异星出世? 事实上,这是骆小远失足摔进下水道穿越的情景。 如同小鸭子将第一眼看见的生物当做妈妈一样,骆小远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见的美男就成了她的师父——咳,咳,是她极度渴望发展师生恋的那种。 她初见他以及每次见他,都是她出糗之时,因为身为一个捉鬼师,竟浑然不觉伴她左右的正是鬼魅邪气的冥界护法鬼子大人。 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妖孽,捉人又偷心。 师父,鬼子,你们两个妖孽,不要捉我,让我自己选! (她真正的心里话是:妖孽,快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 第一部分第1节:回忆(1) 第一章回忆 完了……骆小远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空空如也的葫芦,一阵郁闷,她果然是不适合从事捉妖除魔这样神圣且高难度的事业的。 这是第几次了?一次?两次?……好像是第三次了。天知道她怎么会一失手,就把葫芦给打翻了。那师父还会相信她吗?会不会一个恼羞成怒便将她丢出去餵妖怪? 骆小远颓废地坐在炼丹炉旁边,脸色跟死去许久的尸体差不了多少。最让她郁闷的是,连那个被她不小心"放走"的小狐狸都用特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今日午后,本想偷个小懒,打个盹休息一下,便熘到了师父的炼丹房。却见那刚收了狐妖的葫芦罐子正在墙壁上摇摇晃晃,一副要掉到地上的模样。她本打算扶正后就赶紧后退三米,可是手才轻轻碰了一下下,真的,她发誓,就一下下,那个葫芦盖子竟然滚了出来,一缕白烟在她眼前飘呀飘,然后就突地幻化成白狐的模样了。 那只小小的白狐,晃着大大的尾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黑漆漆如玻璃球的眼珠子滴熘熘地转动着,水汪汪的眸子里似乎含着薄薄的雾气,好半天才注意到正因慌张而摔坐在地上的骆小远。 "你……你怎么跑出来了?"骆小远张大着嘴,平伸出一只手,食指轻微地颤抖着,指向那只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小狐狸。 白狐悠悠转了个身,昂着漂亮的脑袋,无比精准地将屁股对着骆小远,一摇一晃地准备走出去,那姿态像极了欲微服出宫的小王子。就当骆小远以为它会彻底无视自己的时候,它竟然停下了正在前行的爪子,高傲的脑袋忽地转了过来,黑亮的眼珠子放光般地望着她。 "你要干吗?我……我不好吃的。"骆小远像是刚醒悟过来般护住胸口。 白狐本来黑亮的眸子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划过一丝意味非常明显的鄙夷,然后吐出两个字,"笨蛋!" 骆小远被当头棒喝,一下就当机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只禽兽侮辱了智商。 白狐不再看她,转过脑袋,高傲地踱了出去……而骆小远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甩来甩去的狐狸尾巴,很是配合地坐在地上,一副请君走好的姿态。 吱呀——开门声打断了骆小远十分沉痛的回忆,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葫芦藏在身后,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只是还维持着坐在地上那经典的姿势,"师父,你回来啦?"她微微提高音量,掩饰心中的不安。 木门推开,阳光便迫不及待地随着她师父的身影一道挤了进来。耀眼夺目的光线衬托着那白衣如雪的身影愈发清隽飘逸,看得骆小远一阵发愣……怎么看了那么久,还是那么好看?是谁说美人儿越看越丑的,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没见过眼前的人。 那道美丽且绚烂的光华在空气中流转,抽走了骆小远的理智,她再一次沉入华丽丽的回忆—— 骆小远是个及格女王,这是同学送给她的"爱称",好吧,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总是很光荣地在及格线上徘徊,虽未脱离群众以至于加入差生的行列,但那道优秀的光芒却离她越来越远,直至所有人都肯定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脱离及格这个坎儿。 要说那个年头什么最热?骆小远也会用鄙夷的眼神望着懵懂少年,"切,当然是穿越最热。" 那天,天异常的热。骆小远一手执雪糕,一手捧着一本穿越小说在路上晃荡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谁说及格没前途来着?这只要一穿越,就算不及格的菜鸟,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啊!"所以当烈日炎炎,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从她身旁走过时,她举着已经光熘熘的雪糕棍儿对天喊道:"我要穿越!"于是……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骆小远一个惊吓,向前勐地跨了一大步……是谁那么没公德心,竟然连井盖也给偷了? 当她在黑暗中向下掉落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有一张小小的存摺,还没用完…… 月黑风高杀人夜。从天而降的不一定是馅饼,还有可能是一个祸害。 当骆小远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地上的时候,她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可当她抬起头,看着面前正手执罗盘,低头看她的男子时,抽风的脑子立刻就转动了起来。 第一部分第2节:回忆(2) 这样风华绝代且穿着白袍的男子一定不可能存活在二十一世纪!那样如狼似虎的年代,这样的男人早已被供奉或包养了,绝对不可能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所以在十分之一秒后,骆小远立刻判定自己:穿越了。 她应该说什么?她此刻脑中第一个闪过的东西,记住,是东西——井盖,你简直就是她骆小远的再世父母啊!从此以后,她不用再对着刚好及格的卷子抱怨题目太难。 她抬起苦哈哈的脸,欲用一番说辞来讲述自己的惨痛经歷,以达到被美男收留的目的。却不料,白衣男子突然轻撩前袍,姿态翩然地蹲下了身子,清澈的眸子直直地对上了她,轻启薄唇道:"你是人,是鬼?" 嗖……一道凉气直钻骆小远的嵴背。她这才环顾了下四周,竟发现此处乃荒郊野外,树影幢幢,如同鬼魅,白雾缭绕林间,可爱的月亮正在偷懒休息。 她盯着白衣男子皎洁如华的俊雅面容,片刻失神后,老实交代:"是人。" 白衣男子轻笑,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随后又看了看手中的罗盘,最后才又看向正吞口水看着自己的骆小远,清冷如玉的声音砸了过来,"我夜观星象,发现有异星横空出世,以为妖孽欲出,却不料发现了你。如今……"他又看了看天空,唇角勾起,"异星出世,看来是命中注定的,你跟我走吧。" 咦?骆小远发现自己费尽心思准备的说辞,居然完全派不上用场。原来古代男人都这么好说话?只是……他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有种自己是妖孽,然后被他收了的感觉? 跟在他身后半晌,她终于问出了口,"那个……你刚刚说什么异星横空出世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懂。" 男子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眼底滑过一丝好笑,"天降异星,不是仙童转世,便是妖孽出世,你以为如何?" 骆小远在想,自己可不可以小小地自恋一下?可还没等她自我感觉良好地选择回答是前者时,白衣男子食指指腹便轻轻地摩挲着好看的唇线,自问自答起来,砸碎了骆小远那仅存的一点点自尊,"转世仙童的相貌必定俊美无双。"他的潜台词是……她这副尊容也就只配做个妖孽了。 白衣男子收起手中的罗盘,好看的眸子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慢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因微笑而轻启的唇角,拉开一个恰当好处的弧度,笑得春风和煦,俊雅无双。 "骆小远。"骆小远立刻凑上前主动交代。事实证明,爱美之心的确人皆有之,她对美人的抵抗力果真是很薄弱。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不浊于世的背影在清浅的光晕下显得愈发英挺。正当骆小远一头雾水,以为对方要将她抛下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问道:"怎么还不走?" 骆小远挺了挺胸,正要跟上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如泣如诉的低吟,顿时毛骨悚然,不禁颤声问:"是、是什么东西在叫?" 白衣男子随着声音向森林的黑暗处望去,方才清冷的眸子顿时沉了下去,闪过几分凝重,"此处阴气颇重,正是妖魔鬼怪出没之地,若不想尸骨无存,那便赶快跟上。" 骆小远的胸腔立刻像是被放了气的皮球般缩了回去,很没有骨气地快步跟了上去。但是不久后,她便十分后悔今晚的决定。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原处,等待上天再把她召回去……因为这样远远比做一个道士来得有前途的多。
第2页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捉鬼,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捉鬼对于骆小远来说果然是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 "小远,你身后藏的什么?"清冷的声音伴着暖暖的阳光一道洒在了她的身上,骆小远的回忆戛然而止。 很显然,某人还没有从哀伤遥远的回忆中缓过神来,手中的葫芦已经不自觉地递了出去……当还混沌的眸子对上师父清亮的眼睛时,她勐地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师父,你千万不要把我扔出去餵妖怪。"自从知道师父是个很好很强大的捉鬼师后,她便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想像着某一天她做错了事,师父便会将她扔进茅庐后山的百鬼林中……从此,人鬼情未了。 第一部分第3节:回忆(3) 白沉取下身后装满药糙的竹筐,又拿起骆小远递给他的葫芦晃了两下,方才还亮亮的眸子一下子便模煳起来,看得骆小远一阵心惊。她知道,这是师父生气的前兆。 "你倒是很善良,我捉了它三次,你放了它三次。"白沉将葫芦放到桌上,取过茶杯轻啜一口。 阳光中的微尘在空气中跳跃,骆小远很清楚地看到师父,正站在这些跳舞的微尘中静静地喝茶,光洁的喉头滑动,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茶水的温润与香甜。 "嗯,不打算说话吗?"白沉放下杯子,视线转向骆小远,"白狐向来知恩图报,可有向你道谢?"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其实不是因为善良而误放了白狐呢?而且……谢谢没有听到,笨蛋倒收到一句。她低头摆弄衣角,"没有,它只对我说了两个字,笨蛋。" 白沉怔了怔,唇角不自然地勾起,随后模煳的眸子又一次清亮起来,"白狐也确实不曾说谎。" …… 她可不可以选择沉默? 过了片刻,骆小远讨好般地从炼丹炉中取出两颗丸子,"师父,这药丸炼好了,可需要我送去镇上的王大娘家?" 白沉伸手接过药丸,仔细端详了半晌才又交还到她手上,"你不记得今夜子时需要去趟百鬼林?" 她当然记得,所以她宁愿去当送药的跑腿,"可是,王大娘的腿疾已犯了许多日了,就等着这药丸缓解疼痛。" 白沉眸中精光闪过,早已猜到她心中所想,也不点破,只是道:"那好,你速去速回,子时我于百鬼林等你。" 当!知道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这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她不但要跑腿,还必须在子时这么危险的时间内孤身前往百鬼林…… 第一部分第4节:捉鬼(1) 第二章捉鬼 镇子并不远,骆小远送完药后还是在镇上徘徊了许久,她可不愿意这么早便动身去那恐怖的百鬼林,那个地方即便是白天也一样的阴冷吓人。想起第一次捉鬼时的情景,她还不禁浑身颤抖—— 那晚,天很黑。她还在沉睡中便被美人师父从床上抓起,美其名曰散步。那时候,她还沉浸在美好的爱情幻想中,未加多想便从床上滚了下来。可是,散步需要带那么多道具吗? 当他们步入百鬼林时,骆小远那颗只达及格线的脑子终于转了转,很是机械地看着一派正气、满面严肃的师父,结巴着问:"师、师父,我们……不是来散步的吗?" 白沉侧过脸,清和的笑容在黑夜中缓缓绽放,"是啊。" 骆小远干笑两声,亮了亮怀中那把只比她短了一点点的长剑,还有腰间那颗硕大的葫芦以及满满一香囊的鬼画符,怯生生道:"散步需要带这么多灵器?" 美人师父轻抬衣袖,一阵阴冷的风颳过,吹得她后背发凉,双腿发软。 他将那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骆小远拉入怀中,从袖中取出一道符咒,口中念念有词后便将其贴上骆小远的脖颈,随即贴上她的耳朵道:"谁说散步的时候不可以顺便做事的?嗯?" 耳根处让人微痒的气息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急忙后退三步,狐疑地看向师父,却发现他早已在周围布下结界,显然是有备而来。 "待会儿不要出声,今日的情况有些兇险,我已用灵符压制住你的气息,无需太过担心。"白沉好听的嗓音掠过骆小远的耳际。分明是安慰的话,可骆小远却更加害怕了,第一次出勤竟然还碰上个厉鬼。 正当她死死抓着美人师父的衣角不松手时,一阵低吟从远处传来,越飘越近,越飘越近……骆小远眨了两下眼睛,忽地发现一棵大树旁竟有一女子在哭泣,素净的帕子遮住半张脸,但妖娆的身姿却显得这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愈发动人。 "师父,有人在哭。"此时的骆小远忘了美人师父的交代,突然出声说道。 白沉眉头微皱,待要提醒时却发现女子已抬起头,美丽的面庞一片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很是我见犹怜。只见她缓缓站起身子,骆小远惊奇地发现那个女子竟然没有双脚,只是不断地飘啊飘的,一点一点靠近白沉与骆小远所在的地方。 她……她就要飘过来了。骆小远吓得想尖叫,可一看见白沉微沉的脸便赶紧堵住了嘴,只是抱紧了怀中那把长剑,使劲吞了口口水。 女子在即将靠近时突地跪了下来,这一举动让骆小远大惑不解。只听她那幽远空灵的声音传来,仿佛无孔不入地穿梭于周身的毛孔,让人浑身冰冷发憷,"奴家乃张氏,被恶霸欺凌致死,而后误入百鬼林中,又被恶妖缠身,如今无法入轮迴转世,只求道长救我,来生定当结糙报恩。" 唿……骆小远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看来是个倒霉可怜的傢伙。 "师父,那你便救救她吧!"骆小远没有看清白沉的脸色便贸然开口,一副万事有我师父的模样。 可话音刚落,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女子便突地抬头,姣好的面容泛出青色的光,獠牙自红唇中吐出,声线沙哑,"我看见你了!" 糟了!骆小远大惊,连连向后退去,也不顾白沉扯着她的衣袖,只是拼命地想逃跑。 白沉使劲拉住欲逃跑的骆小远,从她怀中抽出那把看似很重的剑,银光闪过,在月光下竟泛出灼热的颜色。 骆小远一辈子也不会忘了那女子的脸。在月光的笼罩下,她那方才还妖冶无比的面容便像掉了漆的斑驳墙面一样,又如同歷经沧桑的树皮一般脱落,直至露出阴森的白骨和爬满蛆虫的血肉。骆小远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幸好晚饭吃得不算多…… 女鬼阴笑着掠上树林上空,久久盘旋不落,气息阴冷地低吟:"白沉,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不如在阴间与我做对鬼夫妻罢!" 骆小远实在是不愿意招惹这个女人,可听到最后一句还是克制不住地气愤,居然连她也觊觎美人师父的美色。一股保护美人的英雄使命感油然而生,她跨前一步大喊:"你那么丑还想和我师父做夫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女鬼脸色骤变,从高空急速冲下,冲着骆小远飞来,"臭丫头,今日就先拿你当下酒菜。"事实证明,做英雄不如做狗熊。 正当骆小远准备英勇牺牲时,一道白光闪过,白沉已提剑而上。白衣如雪的身姿犹若惊鸿,翩然的剑法恍若闪电,与青面獠牙的女鬼站在一起,显得她骆小远的师父愈加傲然仙姿。美人就是美人啊,骆小远从内心深处感嘆。 待她缓过神时,师父的利剑已穿透女鬼的胸膛,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响彻百鬼林,听得骆小远一阵颤抖。 那女鬼的身子在月光下渐渐消隐,直至一缕轻烟裊裊升起,在上空盘旋数时才消散尽。而此时的骆小远已惊吓得呆坐在地上,使劲擦着额头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低喘。 白沉将剑收回,取回贴在她脖颈后的灵符,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累成这样?" 骆小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是累的,是吓的。" 他将她从地上拉起,细緻地拍去粘在她身上的树叶与尘土,轻笑道:"方才与厉鬼对峙时,也未见你害怕。" 她如果说是因为看不惯美男师父被调戏才挺身而出的话,会不会被师父鄙视? "做徒儿的自然是不能眼看着师父遭受侮辱的!"骆小远向前跨了一小步,做义正词严状,小小的眼珠子还不时地瞅瞅身旁的美人师父。 白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朝百鬼林外走去,"累了,回去吧。" 骆小远以为美人师父一定会深受感动的,可是这个样子……似乎是她做无用功了。 她垂头丧气地紧紧跟了上去,可才走出两步,面前那好看的身影便停了下来,骆小远一个剎车不稳,直直地撞向师父的后背。
第3页 "以后若再碰上此等厉害的妖魔,切莫再出言挑衅了。"白沉没有转身,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又继续向前走去了。 骆小远摸了摸被撞红的鼻子,美人师父是在关心她,还是在警告她? 骆小远百无聊赖地在镇上来回走动着,当她第八次撞上镇口那个乘凉的张婆婆时,终于有人问她:"小远啊,怎么在镇上熘达呢?白师父呢?" 一听有人问起,她立马哭丧着脸蹲在路口,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打算控诉白沉对她的所作所为——让一个尚是娇花的女娃去捉妖除魔,是多么不人道与丧尽天良啊! 第一部分第5节:捉鬼(2) 可话还未说出口,张婆婆便笑眯眯地抚摸着她的头说:"白师父可是好人啊,这些年鬼怪横行,多亏了他才保得我们镇子的安宁。小远可要认真向白师父学习啊,白师父从来不收徒弟的,这次可算是破例了!" 呃?如此说来,这份职业还是相当有前途的? 一股骄傲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骆小远拍着胸脯向张婆婆道:"张婆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为百姓除暴安良,捉尽天下恶鬼的!" 豪言壮语一出,谁与争锋?骆小远立马踢着正步向镇子口走去,两眼闪着莫名的光彩,望着前方未知的旅途。 张婆婆扇着大蒲扇,脸笑成了一朵花,"嗯,好孩子啊好孩子!" 骆小远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只怕前方是条不归路,她也会勇往直前吧?真是个无知又无畏的孩子。 前人教育过我们,午夜时分千万不要出家门乱走,可为什么骆小远却偏偏要在这样的时间,独自朝百鬼林走去? 西北风唿啸而过,吹得树影婆娑,摇曳的影子在山间的地上招摇起舞,似是随时随地都会从泥土中蹦起,将小小的她一口吞下。 骆小远此时非常后悔没有回茅屋带上几件防护的东西,如今即便想要回去也已看不清来时的路,只好闭着眼,一鼓作气向百鬼林冲去,等待师父的救援。 百鬼林越来越近,而周围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哀鸣声也愈加清晰。偶有微风拂过,就像是一只潮湿的手从骆小远的耳际拂过,带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千万不要找我啊!是师父让我来的,你们要吃就吃他,他长得比唐僧还好看!"骆小远口中念念有词。 她绕过树木,朝着大路方向行去,哪知走了许久,却发现每条路似乎都差不多。正疑惑时,她突地踢到一块石头,疼得她龇牙咧嘴。她低头看了下那块碍脚的石头,嘀咕道:"这么丑。"随后也未在意,便继续朝前走去。 就在她离去不久,那块被她无意间踢到的石头在地上转动起来,一缕白烟飘过,石头不见了,竟在原地出现了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狐狸。那对漆黑的眼珠子滴熘熘地转个不停,毛茸茸的小爪子按着自己的肚子呻吟道:"哎哟,疼死了,没想到人小脚力不小,居然这么用劲!而且还骂我丑!"小狐狸唧唧歪歪了许久,忍住疼痛扭着身子在地上骨碌碌转动起来,又渐渐幻化成一块石头。 骆小远又行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再次踢到了一块石头,"咦,这石头怎么和刚才那块长得那么像?" 依骆小远的智商,能看出两块石头长得相似已实属不易,若要她再看出些端倪来,恐怕就超出其水平了。所以她再次选择性忽略,朝前走去。 那块石头砰地炸出一圈青烟,小狐狸气急败坏地从青烟中跳脱出来,急得跳脚,"笨蛋笨蛋!" 它身后的糙丛微微晃动了下,另外一只狐狸从树丛后蹿出,身形看起来比小狐狸大些,浑身的毛皮更加光洁雪亮、华贵无比。一对漆黑的眼珠子望着骆小远渐渐消失的背影,转过头来抚摸着小狐狸的脑袋问:"这就是放了你的那个姑娘?" 小狐狸气唿唿地从地上爬起来,白色的毛皮已经沾上了两个硕大的脚印。它恼怒道;"就是那个笨蛋啊!都已经变成石头提醒她两次了,居然还是笨笨地往前走。不管她了!" 说罢,小狐狸就要走,可老狐狸却用爪子按住小狐狸,语重心长地教导它,"咱们白狐可是向来知恩图报的,这鬼打墙我们虽阻止不了,可好歹能保那姑娘一命,不要意气用事。" 小狐狸挠了挠漂亮的脑袋,又气唿唿地点了点头。 骆小远在树林中兜兜转转,终于以她那刚刚及格的脑子发现了她迷路这个事实。当她第三次看见那块石头的时候,她懊恼地蹲下了身子,转动着那颗笨重的脑袋,"小石头啊,我怎么就这么背呢?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又要逼着自己接受道士这个看起来很强大,却真的不太适合自己的职业,现在好不容易接受了,我却不得不再次正视自己没有这个潜力与胆子。"她拾起那块有些丑的石头,继续唠叨,"我现在一点也不好奇师父到底在哪里捉鬼,我只想赶快找到回家的路,然后好好睡一觉……"说着说着,骆小远就有点哽咽了,她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很煽情的。 第一部分第6节:捉鬼(3) 幻化成石头的小狐狸被她有些灼热的手心包裹着,顿时感觉到一片湿热,悄悄睁开小眼睛看了一看,才发现那个被它叫做笨蛋的傢伙居然掉了豆子。其实,她哭起来的时候还是蛮可爱的嘛,也不是那么聒噪讨人厌了,小狐狸如是想。 骆小远不算结实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带着手中的那块石头也一起抽动起来。不知为何,小狐狸很想伸出爪子去安慰下这个目前看来很脆弱的笨蛋,可还未有所动作,突然眉心一动,闻到一丝古怪的气味。树影婆娑,一股怪异的微风自林间钻出,透出几分肃杀。 小狐狸毛髮竖起,使出吃奶的劲儿从骆小远的手中跳出,落向了鬼打墙的出口位置。现在就只等着那个笨蛋能够机灵些,跟着石头跳出包围圈。 骆小远本来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突然手心一空,擦了擦眼睛才发现那块丑石头居然也嫌弃她而奔向别处了,不由心中委屈,"我都没嫌你丑了,你为什么嫌弃我烦啊!咱再继续联络下感情啊,聊着聊着,你就喜欢我了!" 不死心的骆小远勇敢地跨出了那一步,想要捡回那块嫌弃她的丑石头。可才踏出一步,她身上挂着的那个铃铛居然就开始叮噹作响,发出了类似夺命信号的声音。 这个铃铛是师父给她系在颈间的,名叫化巧铃,据说有遇兇险则响的功效,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提醒她一下。骆小远曾经非常反感这个铃铛,因为这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被师父圈养起来的某种宠物。她没想到,这个铃铛居然真的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骆小远一惊,顿时感觉到颈后有阴风颳过。她颤抖着身子转过去,突地发现她方才站着的位置上,竟然有一张血盆大口不断地吞吐着,猩红黏稠的舌头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像极了她曾在乡下见过的那只巨无霸癞蛤蟆的嘴。当然,现在对比看来,骆小远觉得那只癞蛤蟆是多么的可爱啊! 幸好啊幸好,她刚才踏出了那一步,若不然,现在在那张血盆大口下翻动的就绝不是枯枝树叶,而是她骆小远了。 曾听师父说过这种大嘴怪没有视力与听觉,只凭藉着低等鬼物的某种感应,才能捕获到自己想要的猎物。但通常说来,这种感应的时间并不短,若捕获到了,便会直接撕咬,不给对方任何挣扎的余地。因此,骆小远此时一身虚汗地瘫软在地上,只是触目惊心地看着那张大嘴一吞一吐。 真是笨蛋啊,怎么还坐在那不跑呢?小狐狸如今还在鬼打墙的出口位置等着她,看着她那近似于自杀的行为,不禁着急,而它又不能还形于白狐的样子,毕竟鬼妖有别,河水向来不犯井水。 血盆大口嚅动的动作越来越慢,它似乎感应到自己口中的东西并不是那么的可口,居然慢慢地停了下来,渐渐向骆小远所在的位置转了过去。 完了!骆小远不是不想跑,但她知道自己遇见了什么样的角色,而如今又迷了路,怎么都会回到原地的。与其兜着圈子,跑得筋疲力尽还要被吃掉,不如就这样被吃了吧,说不定老天爷一个眨眼,又把她给送回去了。 小狐狸心中着急,渐渐地便从石头中露出了爪子、耳朵、眼睛……不过转瞬,便又恢復成了白狐的模样。它从出口位置奔回骆小远的身边,抬着脑袋呜呜地叫。 "咦?"骆小远转过了头,看着那毛色漂亮的小狐狸,不禁奇怪,"你好眼熟啊!" 笨蛋,这时还顾得上这个!小狐狸也不管她,只是张大了那张牙都未长全的嘴,一下子便叼住了骆小远的衣襟,向出口处挪去。 骆小远见狐狸眼神闪烁,似有用意、有阴谋、有主见地将她拖向那个看起来毫无退路的地方。不禁发憷,不会是一伙的吧?
第4页 小狐狸见她犹豫了半天,急得原地打转,它终于知道娘亲口中所谓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指的是什么了!原来人和神仙都是那么野蛮和不可理喻的。 骆小远盯着它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脑子里突然闪进了某些回忆。那日午后,也有这样一只狐狸,转动过这样灵动的眸子,侮辱她的智商。 第一部分第7节:捉鬼(4) "我想起来了!你是我放走的那只狐妖!"骆小远洋洋得意地插着腰,炫耀自己还不俗的记忆力。 话音刚落,大嘴中突然伸出一条极长极长的舌头,黏稠腥臭的舌尖上下翻动着,突然横空一扫,就似时钟的钟摆一般朝着他们的位置掠去,速度极快。小狐狸当下叼住骆小远的衣角,勐地朝后拉开一大步,堪堪避过那噁心至极的舌头,可依然有黏稠的唾液飞溅在他们身上,散发着腐烂之气。 骆小远被小狐狸一扯,勐地趔趄了下,惊得差点魂飞魄散。小狐狸转过头看了看那张大嘴,移动的速度虽然缓慢,但显然已经找准了目标,只差那最后一击了。 骆小远低头看了看正朝着她呜呜直叫的小狐狸,也不再迟疑。心想,自己虽然是无意间放走了那只狐狸,但好歹也算是它的救命恩人,总不会恩将仇报吧?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向那看似无路的方向冲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撞上那挺拔坚硬的树干时,突地一股落空感传来……睁开眼看时,她竟然有种生生地穿过大树的感觉,再定睛时,她已与那只小狐狸一道站稳了,而周围的树影虽然依旧鬼魅,但已没有那张看起来很吓人的大嘴和阵阵阴风了。 "咦?就这么过来了?"骆小远摸了摸自己完好如初的身体,又摸了摸毛皮柔软的小狐狸,咯咯笑了起来。 小狐狸看着她那副白痴的模样,竟然没有初次见她时那种嫌恶的感觉,反而因方才一起共患难的经歷,使得小小的心一抽一抽的,惹得它一阵心慌,却带了那么点劫后余生的喜悦。 "笨蛋,我欠你的恩还给你喽!"小狐狸很不喜欢那种慌慌的感觉,故意摆出一副臭脸道,"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吧!" 骆小远居高临下地看着它,迷茫的眼睛里透着几分委屈,倒像是快被抛弃的小媳妇,让本想拔腿就走的小狐狸有些不忍。它发出很不符合它身形的一声嘆息,用小爪子很认真地刨了几下土,然后再抬起脑袋道:"这是走出百鬼林的路线,你若是害怕,就从这里向左边走,差不多半炷香时间便能找到你师父了。" 骆小远想了想,觉得孤身一人回去好像危险系数更高,于是她决定先去找美人师父。她蹲下身子,用自认为很温柔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小狐狸的脑袋,一边想像着这毛皮真滑,值多少钱,一边问:"你不跟我走吗?" 小狐狸突然脸颊发烫,别扭地转过脑袋,冷哼一声,"我有你那么笨吗?我陪你去找你师父,岂不是自投罗网?" 骆小远想了想,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便站起身子,很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小狐狸一怔,长这么大,好像还没有谁谢过它,而且还是让这个一直被它骂笨蛋的傢伙感谢,顿时不自在地转过屁股,羞羞地刨了两下土,用自认为很高傲的方式正步离开了。 骆小远突然觉得有些伤感,看着那只小狐狸白白的屁股,她很配合地哀嘆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人了。 待她走后,树丛后一道白影闪过,刚才已经走人的小狐狸居然又闪了回来,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骆小远离开的方向。 当骆小远远远地看见那袭白衣飘飘的身影时,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原来,在这样怪力乱神的世界中,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还是这个立志要把她培养成道士的师父。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轻轻唤了声,"师父!" 白沉托着手中的罗盘,缓缓转过身,清冷无欲的眸子里闪过了几分诧异,随即透出笑意。他轻勾唇角,抬起衣袖,欲掸去方才擦过树叶时沾上的几缕尘土。 可骆小远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还以为那是一个饱含关爱的拥抱……于是,她哽咽了下,大喊一声"师父",便撒起腿开跑了起来! 白沉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个带着尘土气息的人儿钻进了他的怀抱,那样的毫无徵兆,毫无预料。 他的师父曾经说过,他就像是一块沉寂了千年的寒冰,即便是再灼热的温度,也难以融化埋藏在最深处的冰冷。事实也是如此,一个自小便背负了"天煞孤星"这样名号的人,能温暖到何种地步?他苦笑……于是,他习惯服用冷香丸,让自己的身上时常保持着那样寒冷的温度,冷得寻常人都不敢靠近。与其尝遍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不如孤芳自赏,寒彻到底。 第一部分第8节:捉鬼(5) 他想要推开怀中那个正颤抖得不能自抑的人儿,却发现她的小手正使劲地盘在他的腰间,让他动弹不得。白沉不再挣扎,只是有些迟疑地抬起手臂,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淡淡道:"怎么了?" 骆小远委屈地向他怀里钻了钻,呜咽一声,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不成要告诉他,她遇上了鬼打墙,却只会傻傻地在原处绕路?而救了自己的却是那个他捉了三次的小狐狸?她不愿意说,也实在是不好意思说。 白沉颔首,看着那颗圆熘熘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胸口处的衣襟,而她的脸上似乎还有亮晶晶的液体在月光下闪烁晃眼,"可是遇到什么了?"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也已料到几分。 听着那柔柔的声音,骆小远只觉身在云里雾里,毫无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 白沉苦笑。这样的女孩儿果真是师父所说的那颗与妖星相抵抗的异星吗?这般软弱的身子又果真能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吗? "是为师考虑得不周到,你还未学成,我却强人所难了。"白沉微嘆。 骆小远闻着那股好闻的香气,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也忘了方才所遭遇的妖鬼,只是将眼泪蹭干,抬头问:"师父,你用的什么香水?怎么这般好闻?" 白沉清淡的面容上微讶,失笑道:"你不觉得冷吗?" 骆小远愣了愣,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胸膛,顿感一阵寒凉扑面,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她丝毫不肯松手,甚至多用了几分力,将美人师父的腰肢搂得更紧了,暗自感嘆:天啊,这么细! "不冷,师父的怀抱可温暖、可舒服了!"骆小远可不愿意放弃轻薄美人师父的机会。可话音刚落,她的鼻子便毫不争气地背叛了她,打了个震天的喷嚏。 白沉眸子一黯,脸色微沉,手上再不留情,推开了怀中那个已冻得红了鼻子的人儿。"天快亮了,回去吧!"白沉转身,向百鬼林外走去。 骆小远呆呆地看着美人师父的背影,有些疑惑,她又做错了什么吗?难道……他是怪她偷偷地将鼻涕蹭在了他的衣襟上吗?她还自以为自己蹭上去的时候很小心很隐蔽呢,原来还是被发现了…… 她乖乖地跟了上去,顾左右而言他地扯开话题,"师父,今日来百鬼林做什么啊?怎么什么都未做就走了呢?" 白沉未停下脚步,抿了抿唇道:"在你来之前,我便已经将它收服了。" 这个,那个……师父是不是在怪她来得太晚了啊?为了表示心中愧疚,骆小远咬着牙表决心道:"我下次一定早些到。" 美人师父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盯了她半晌,看着她脸颊边还未干透的泪痕道:"不必了,下次我一个人来就好。" 骆小远顿时有种被美人师父抛弃的感觉,虽然她很不情愿从事这份职业,但乍听到这个本以为会让自己很开心的话时,她却没来由地感到异常失落,就好像是曾经被肯定的部分突然被人不需要了,是不是美人师父也嫌弃她没用了? 接下来的日子,白沉果然做到了他所承诺的,骆小远只需每日守在炼丹房即可,偶尔去镇上送几颗丹药。这样的日子无疑是轻松的,可却让她万分寂寞与无聊。 "师父,天色还早,你要去哪?"骆小远见美人师父刚吃完早饭,便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门,不禁好奇。 白沉走到门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要出去会儿。"说罢,门一带,便再一次将骆小远隔在了另一个空间。 出去会儿……这不等于没回答吗?不过,骆小远还是很欣喜地发现,自己与美人师父是有共同之处的,就是她也曾经回答过这样令人很无语的答案。 记得是她高三那年,上课开小差的骆小远突然被政治老师点名。她战战兢兢地从凳子上站起,对上那隔着厚厚玻璃片的眼睛,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老师手执书,扶了下镜框,朗朗声音自口中吐出,"这一章节提过的内容,还在这本书的什么地方出现过?"
第5页 嗯?还在什么地方提过?骆小远当机立断地回答道:"前面!" 话音刚落,全班哄堂大笑,连平日里潇洒倜傥、温润如玉的政治老师也不觉哽了一下,脸色不善地盯着她…… 想到这,骆小远突然无限怀念起她曾经可恨、如今可爱的校园生活。 第一部分第9节:艷遇(1) 第三章艷遇 白沉眼帘微垂,轻轻推开面前那扇已有些年头的木门。 "来了?"满头白髮的老头缓缓转身,看着推门而入的白沉,很是慈爱地招了招手,"坐吧。" 白沉隔着木桌坐在了老人的对面,很恭敬地垂首道:"师父,近日可安好?" 木屋临湖而建,敞开的木窗上雕花精緻,大片大片的芙蓉自屋外的湖底延伸,俏丽的花瓣迎风微颤,嫩黄色的花蕊吐露芬芳,和着细腻的夏风一道送进屋内,使得屋溢满香,清慡至极。 张容卿袖间随风而鼓,姿态悠闲地靠窗而坐,很是一派仙风道骨。他呵呵一笑,"好,自然是好的。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是很好。怎么?没找到你要找的人?" 白沉抬起一直垂着的眸子,嘴角含笑,"找到了。所幸,比鬼子先行一步。" 张老头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几分瞭然,"人自是不同的,看来她与你心中所想,相差甚远啊。" "岂止是远。" "哦?如何说?" "简直是朽木不可雕。"白沉说这话时,想起那还在家中惹是生非,无事便将他辛苦抓来的小妖轻易放出的骆小远,很是头疼地摇头苦笑。 张老头抚须而笑,眼神颇耐人寻味地上下打量了下白沉,心中顿时起了几分担忧。传闻天象异变之际便有一颗异星降临,此星横空出世,握有浊世风云而变的命运。若此星被冥妖魔三界所得,后果堪虞。幸而沉儿洞察天机,预知此星将于百鬼林中陨落,而未让冥界抢先一步。只是,那毕竟是一颗谁也无法掌握的异星,是正是邪,天意难测。难道此异象竟也要波及这颗天煞孤星了? "那小姑娘长得可好看?"张老头很是担心自己的徒儿。 白沉一时未料是陷阱,老实交代,"长得还过得去。"可顿了顿才发现话中蹊跷,不禁皱眉,"师父怎知她是姑娘?" 张老头未直接回答,只是饱含深意地点了点头道:"我的徒儿总算长大了。" 白沉俊朗的面容上未有多大的波澜,只是露出几分苦涩,"师父说笑了,难道忘了徒儿的命数?" 张老头笑容收去,嘆了口气,看着自家这个自小便聪明绝顶,却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徒儿,很是担忧地皱起了眉头,随后定定地说了一句:"沉儿,你可还记得为师曾经说过一句话?" "命数虽天定,事却在人为。" "正是。"张老头站起身,走到白沉身边,轻拍了下他的肩头,耐人寻味道,"命数虽天定,事却在人为,此言正是为师送给你的。你虽孤星带煞,自幼便孤僻,但事在人为,此次异星横生,是福是祸,皆有定数,亦有变数。也许……一切皆有转机。" 白沉转过头,看向湖边开得正绚烂的芙蓉,冰如寒霜的内心竟然开始有了几丝悸动。 骆小远百无聊赖地待在炼丹房里炼着丹药,葱白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扳着,算着师父已经出去了多久。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虽说师父常常自己出去捉鬼,但从来不会离开自己太久,这次出去的时间,是不是有点久了?难道说……师父终于发现她资质愚钝,根本就是废柴的料,决定弃她而去? 骆小远很沮丧。为什么其他穿越女穿越后,不是遇到绝世美男,就是身世传奇跌宕,为什么只有她被选来捉鬼?捉鬼也就罢了,原以为还有清丽脱俗的花样美男师父陪伴,结果也要离她而去,她是不是有点倒霉过头了? 她盘着腿,靠坐在师父平日里用来打坐的蒲团上,安静地望着紧紧关闭的木门发呆。她多么希望那扇门能突然被推开,随着夕阳霞光一道走进来的,还有那个总是抿着唇对她浅笑的师父,然后对她说一声,"小远,今日子时需得上百鬼林一趟,你准备下。"是的,如果师父还要她,她真的宁愿去那阴森恐怖、妖魅横生的百鬼林。 吱呀——咦?门开了? 骆小远很兴奋地从打坐席上滚了下来,重重地落在青石砖上。迎着有些刺眼的霞光,她揉了揉酸疼的双眼,声线沙哑地唤了声,"师父,你回来啦?" 第一部分第10节:艷遇(2) "你是谁?我找白沉师父。"一个略厚重的男声从骆小远的头顶砸下,砸得她有些晕。 不是师父? 视线终于恢復正常,一个有些魁梧的男人从阳光中走出,挡住了他背后的霞光。一脸的络腮鬍参差不齐,恰巧遮挡住嘴角边不是很显眼的刀疤,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深深地盯着正蜷缩在他脚下的骆小远。 骆小远实在不敢正视眼前的庞然大物,只好将视线往下挪了挪,却瞥见那厮腰间悬着的一把未出鞘的大刀,顿时心里一个咯噔,飞快应道:"师父不在家,不不不,我不认识师父……不对不对,他出去了,我也不认识他,要寻仇的话不要找我。" 那傢伙的铜铃眼睛瞪得更大了,有些不可思议白沉师父那样道行高深的人,怎会收了这样一个白痴当徒弟,"你就是白沉师父新收的徒弟骆小远?" 完了,底细已经被摸清了……看来果真是来寻仇的,居然打算全家灭门,一个不留…… 骆小远想要矢口否认,却觉领口一紧,整个身子已被那铜铃男人一把大力拎起。 "你想要干什么?放我下来,我真的不是师父的徒弟。"骆小远被悬在空中,毫无章法地挥着拳脚。 铜铃男人冷笑,"我听人说白沉师父收了个女弟子,本是不信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骆小远放弃挣扎,扮起可怜,"这位好汉,小女子初到贵宝地,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我家师父得罪你了,我绝对不会姑息!一定大义灭亲!咱有话好好说,你放我下来,我帮你分析下他跑路去哪里了……" 男人实在没想到这个徒弟不但白痴,还很聒噪,他忍不住打断,"不用废话了。我是隔壁镇上的捕头童凌,最近出了几件古怪的事,非常棘手,县太爷叫我来找白沉师父帮忙。既然他不在,那你就跟我跑一趟吧!" 铜铃男人叫童凌……他的父母很好很强大!骆小远一时没有抓住关键,只是对于这样一个贴合得天衣无fèng的名字,暗自点头称赞。 等等,什么叫古怪的事?骆小远转动了那个刚刚及格的脑子,后知后觉地问:"什么古怪的事?" "已经连续死了六个男子,而且全部是相貌俊秀的男人。" "那找我师父做什么?你们捕快是干什么的?"骆小远终于可以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直视他了,随后爬回蒲团上安然坐下。反正不是来寻仇的就好。 童凌没想到会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呛住,一时有些无语,好半天才回答:"可是六个男子死时全部被扒去面皮,且身体干枯,死状古怪,倒不似普通匪类所为。" 面皮都没了?骆小远顿时寒毛竖起,她赶紧趴下,死死抱住身下的蒲团,断然拒绝,"我不去。" 童凌斜睨了她一眼,仿佛早就猜到她会有此一招,于是勾了勾那带着刀疤的唇角,冷哼一声,"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县太爷的命令你也敢不从?跟我走!" 说罢,他故技重施,一把拎起某人的衣领子,带着她和那个被她死死揪住的蒲团一道出了门。 啪!惊堂木声乍起,惊得骆小远一下子就瘫软在冰凉的砖面上。 "堂下何人?见到本官居然还不下跪?"县太爷头戴不规则状乌纱,挤着绿豆大的眼睛,小小的八字鬍一上一下地跳动着。 童凌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骆小远,随后禀报:"大人,这不是犯人,是属下从七星镇请回来的捉鬼师。" "嗯?"八字鬍县太爷从堂上走下来,摸着那一抖一抖的小鬍子,"怎么是她?我没见过啊!白沉师父呢?" "白沉师父不在,这是他新收的徒弟,名叫骆小远。" "哦。"八字鬍县太爷一脸狐疑,眨着那绿豆眼,"就她?能行吗?" 童凌不敢做声,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完全无能的骆小远,是不是真的那么无能…… 一旁戴着帽子看似很精明的师爷赶紧凑上前,对县太爷说了一通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悄悄话,"大人,不行也得行啊!这死的人里有些是秀才和举人,咱衙门快顶不住乡亲的压力了。万一被参上一本,这头顶上的乌纱恐怕不保啊!"
第6页 第一部分第11节:艷遇(3) 那小八字一听赶紧扶了扶头上快掉的乌纱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指着还瘫坐在地上的骆小远的鼻子道:"那……那就你吧!务必将那妖怪给我捉到。"他指完骆小远指童凌,"你看着她点,可千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是,属下遵命!" 骆小远有些懵。她非常确定他们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她,可是为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们讨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似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非常公开以及公正地将她就地处置了,而且完全没有徵求她的个人意见。 就这样,骆小远被童凌捕头再次一把拎起,向衙门外走去。 "铜铃大哥,你是不是送我回家?"骆小远低三下四地问。 "不,咱们要去软香院。" "软香院是哪里?" 童凌有些脸红,"青楼。" 骆小远惨叫一声,护住胸口,"我不要卖身,我不要卖身!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祖国明日的花朵?" 童凌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有资格卖身?" 骆小远不干了,挺起那不知是否发育完全的胸部叫嚣道:"怎么没有?" 童凌扭过头,轻咳一声,"这六个死者均死于软香院后院的巷子里,一日死一个,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希望姑娘能够尽快查出真相,莫再让乡亲们担心了。" 骆小远一时怔住,她实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急切地抓她来捉鬼不是为了自己立功,而是为了乡亲,顿时有些感动。正要伸出爪子安慰这个背影看来很寂寞的男人,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受害者,不由收回了爪子,叉腰道:"可是我不会捉鬼。你看,我今日连个治鬼灵器都未带来。" 童凌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骆小远,"白沉师父从来不收徒弟,骆姑娘既然被破例,想来必然有过人之处。" 嘿嘿……某人开始飘飘然了。 "所以,就拜託姑娘了!方才童某多有得罪,望海涵。" 呃,如此说来,真的是骑虎难下了?骆小远还想要推辞,脱口道:"可是我真的不……" 童凌粗眉一皱,打断她,"相信骆姑娘若能成功破案,七星镇的乡亲们和白沉师父都会以你为傲的。" 骆小远脑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画面:她脚踏七彩云,手中握着一把夺目耀眼的宝剑,款款落入山间的茅糙屋前。师父自屋中走出,一身白袍临风而起,清雅的笑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只是轻轻地对她说,小远,我为你骄傲…… "好,咱们去青楼!"骆小远又一次盲目自信了。 当她穿着一身男装,跟着童凌跨入软香院时,顿时被眼前糜烂的场景惊呆了双眼。丝竹乱耳,绫罗飘飞;衣衫半解,言笑yin乐;男欢女爱,酒池肉林。 "铜铃大哥,你们这儿的青楼可真开放啊!不是说连续死了六个男子吗,怎么还有那么多男人出入?"骆小远扒拉着手指堵在眼前,想看又不敢看。 童凌看到眼前的场景也不禁蹙眉,拉着骆小远绕开那些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男人,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家软香院半个月前才开张,风气着实有些过度,不过……"他声音渐低,有些黯然,"不过缴的税金足,大人一直不肯封楼。至于死了那么多人,生意却还依旧,我也不得而知。" 骆小远跌跌撞撞地跟在童凌身后,只听他继续说道:"这里有三层楼,每层都有我们衙门里的人潜伏着。你放心,只要你认出那妖怪,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兄弟去处理,自是不会伤到你的。" 原来这个地方的人真的那么相信鬼神,宁愿认为是妖魔作祟,也不肯相信是人为的?不过自从她亲眼见过鬼神后,也不敢再轻易下结论了。 "这一楼都是风月场,二楼有休息间,我要去布置下安插在暗处的人,你可以去休息下。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童凌的兄弟,来这里见识见识的。我子时前必会来寻你。" 骆小远被自己的手指遮挡得昏天昏地,赶紧挥了挥手道:"你去忙吧,我先去二楼玩会儿,时间到了就来找我,别把我丢下。" 童凌松开她的手,向一旁的房间走去,而骆小远也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一步一步登上二楼楼梯。跌跌撞撞地上了二楼,刚放下眼睛上的手,打算好好观赏一番古代青楼时,却见迎面走来一对男女。 第一部分第12节:艷遇(4) 男的头顶书生髮髻,相貌俊秀风流,只是眼角处微微塌陷,显然是纵慾过度,而他的右手还轻轻搭在右边女人的腰间,似有向下滑动的趋势。那女人则是一身红衣,轻薄透亮,胸前波涛汹涌,身骨柔软地靠在那男人的身上,妖媚的双眼波光流转,眉峰旁的一颗红痣显得她愈发魅惑。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骆小远默默转身,打算绕开这对看起来要进房办好事的男女。 "哟,哪来这么俊俏的小哥啊?"身后那女人的声音响起。 骆小远转过身,看了那女子一眼,顿时脸红心跳。妈呀,我可是个女人,性取向正常的女人,怎么对这个女人一点免疫力也没有? "我……我是童凌大哥的朋友,是来这软香院见识见识的。"她低下头,照本宣科。 那女人眉眼微蹙,一阵锋芒划过眼底,随后又笑开了,"哟,是童捕头的朋友啊!是第一次来青楼吗?怎么连抬头看看人家也不肯,是奴家长得太丑了,不入小哥的眼睛吗?" 哪里是丑,分明是漂亮得让她心生自卑,一眼也不敢再看了。况且,那双眼睛似有一股力量无穷的漩涡,让她这个完全无能的人溺毙在里面。 那女人见骆小远不吭声,便向前轻移一步,染着红色豆蔻的指甲缓缓挑起,散发一股浓丽眩晕的色彩。低着头的骆小远有些呆滞,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指甲向自己伸来,却只是暗自羡慕何时才能留到那么长那么漂亮的指甲。 正在发呆之际,一阵清风拂过,身后莫名地传来一股拉力。她突地脚尖踮起,直直地向后掠去,落入一个有些寒凉的怀抱。好奇妙的速度,难道是传说中的轻功? 上天终于开始眷顾她了,在她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之际,竟然派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少侠救她于水火之中……她抱着希望抬头看去,可才一眼便失望非常。单手抱着她的男人着一身青色缎袍,虽说年纪轻轻却相貌平平,平得以至于丢到人群中再也找不出来了。 "你没事吧?"男子出声问道。温柔的嗓音、弯弯如月的眼睛却配上如此相貌……唉,真是可惜了。 骆小远摇头,"我没事,不过……你把我拉那么远做什么?" 男子放开手,一双淡月星眉的眼笑意盎然,乍看一下没什么,可仔细看去竟有几分灼灼其华、朗朗舒然的味道。 "姑娘可莫要乱跑,在这个地方,被吃了就不好了。"男子依然笑语,轻柔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淡淡的警告,只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过几丝寒气,缓缓地扫过对面的女人。 当然,以骆小远的脑子基本上是听不出来的,所以她只是转了转脑袋,看了看这个表面很温良的男人,又瞧了瞧对面妖媚的女人,有些瞭然地点了点头。嗯,这个男人一定是来找女人的,不过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正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一时间气愤不过,所以站到了她的阵营,暂时成为她的盟友。嗯,一定是这样的。 骆小远很同情地拍了拍身旁这个男人的肩膀,沉痛哀悼:"哥们,想开点,这次不行,下个时间来,她一定有空的。" 男人一怔,一时间嘴角有些抽搐,随即摇头一笑,轻轻俯下身,对着骆小远的耳朵轻声道:"既然她没空,那不如你陪我?" 这是赤裸裸的勾引,赤裸裸的调戏!表面如此温良,内心居然如此腹黑……原来他才是那只披着羊皮的狼外婆! 骆小远双手抱胸,向旁退开一步,"别以为你看出我是女人就很了不起,我……我连我师父那么俊俏的都未必看得上……" "哦?你师父……"男子微微一笑,觉得眼前的人很有意思,正要问下去,却被对面的女人出声打断,"段公子今日造访我们软香院,真是难得啊!" 抬头看去,女人眉峰旁的红痣鲜艷夺目,如一滴新鲜魅惑的血,似在吸引着众多披荆斩棘的恶灵。 "红染,想不到你经营青楼也有一套,当真是刮目相看啊!"男子轻挥摺扇,衣袖随着摆动缓缓滑下,露出一段肤白如雪的手腕。 真白啊!骆小远吞了一口口水。 "姑娘,你吞口水的声音好可爱。"男子突地转回视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第7页 第一部分第13节:艷遇(5) "咳咳咳咳……"一时没来得及把口水吞回来,顿时卡在嗓子眼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慢着点,别呛着了。"男人很温柔地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不过几下,就让她嗓口畅通,不再呛了。 骆小远很崩溃,第一次有男人夸她,居然是在她吞口水的时候……最丢脸的是,她居然有那么丢人的反应。 "想不到段公子也有对女人如此柔情蜜意的时候。"红染轻笑,微微上扬的调子隐隐含着几分酸意。 "自然是有的,不过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男子轻轻揽过骆小远的腰肢,浅笑道,"像这么可爱的姑娘,自然要善待。至于心狠手辣的女人,自然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女人眉峰的红痣愈发鲜艷,冷笑道:"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男子对着骆小远微微一笑,"姑娘,休息一会儿。"他抬手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骆小远顿时觉得有些晕眩,仿若置身于云中,漂浮不定,而眼前出现一片七彩迷茫,仿佛她真的脚踏七彩云,手执宝剑,款款落入师父的眼前…… 男子很满意地转回了头,看着对面的女人,"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确实轮不到我来管,我也不想管。我今日不过是来找我想找的人,只是顺便提点你一下,凡事适可而止,若滥杀无辜,鬼爷爷也不会饶了你。" 红染漆黑如墨的双眼顿时染上一层血红,随即又慢慢散开,"那红染便多谢段公子提点了。只是……"她看了看站在男子身旁的骆小远,浮现一抹轻佻的笑容,"这便是你花了十年时间要找的人?你要找她,也无非是为了杀人,与我有何不同?不要把自己说得有多高尚。别仗着鬼爷爷宠你,就想要干涉我!" 男子双眼微微眯起,疾风骤起,挥袖间天地一片迷雾。转瞬间,他已悄声落至红染身前,五根纤细雪白的手指用力聚拢,死死卡在她柔软的脖颈间。"不要拿你跟我比,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他笑得邪气,指间却愈发用力。 红染红唇微张,眼中流过一丝慌张与愤恨,却不敢说什么。 他渐渐松开手指,薄雾散开,天地间又恢復清明。那悠然俊雅的笑意又出现在脸上,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狠厉不过是场浮梦。 他响指一打,看着眼睛渐渐恢復清明的骆小远,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姑娘,我好伤心,红染不理我了,你要陪我。" 骆小远看着他笑得很开心的面容……他是真的很伤心吗? 第一部分第14节:噩梦(1) 第四章噩梦 骆小远想,古代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强啊!刚刚被甩了,就能如此从容不迫地饮酒谈笑。她转过头,看了看正坐在她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男人,嘴角有些抽搐,"这位兄台,我还有事,你自己先饮会儿酒,当然,再找个女人也是可以的。我先走了……" 事实上,她是真的有事,夜幕已越来越深,这座青楼里阴风阵阵,甚至瀰漫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她有点想吐,也有点想跑。干脆趁着那个铜铃还没有找到她,就先熘了吧。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用手勾了回来。 "急什么?"男人一把揽住骆小远,轻抬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好看的眼睛里盛满碎落的星光。 男人的鼻息喷在骆小远的脸上,痒痒的、麻麻的,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还凉凉的。 "阿嚏!"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推开眼前这个看起来极其危险的男人,摸了摸鼻子,小鹿般的眸中透着几分楚楚可怜,"好冷。" 男人眼眸一黯,并不言语。 骆小远开始想师父了,她实在不觉得孤身一人能够捉到什么妖怪,而且事实上她除了跑路,一无是处。 "我想走,你把我送出软香院,好不好?" 男人一怔,"你要去哪?" "我想回师父那。" "你师父是谁?你不是说你看不上他吗?那不如跟着我吧。"开玩笑,好不容易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让她跑了? 骆小远看了看他相貌平平的脸,心想,我若真的看不上师父,那更看不上你了。她还是想走,既然他不肯帮她,那她只有自己找方法跑路了。 男人看着她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唇角轻轻勾起,衣袖间的五指微微併拢,一团冰蓝色的光芒乍起…… "小远姑娘,你在这里啊,可叫我好找。"童凌擦着一头汗水,急匆匆地登上三楼,恰巧看见正推开房门的骆小远,"不是说好在二楼等着我的吗?怎么上三楼了?" 冰蓝色的光芒迅速聚拢收回,风清月朗的笑容又浮上面容,原来她叫小远,很可爱的名字。 骆小远看着童凌那铜铃大的眼睛,有些畏缩,"铜铃大哥,你看都已经很晚了,那个妖怪还没出现,咱不如回去吧。我总觉得能闻见血腥味,有点噁心,想吐。" "不行!"童凌断然拒绝,"既然你能闻到血腥味,说明兇手已经打算出手了,你必须帮我们把他找出来。" "你们来抓妖怪?"男人总算有点听明白了。难道说……她是道士? 童凌这才注意到在房中喝酒的另一个男人,顿时警惕,"他是谁?" 骆小远挠了挠脑袋,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她连他的名字也未搞清楚,挠了半晌才回答了一个她认为比较精准的答案:"嫖客。" 噗!男子喷出一口酒水,发白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褶皱,他抬起袖子擦去唇边的酒水,待放下后才恢復平整。他轻咳一声,"在下姓段,久仰童捕头的大名。" 童凌瞪大了眼睛,冷哼一声,"我童凌可没什么大名。公子长得十分陌生,不似金和镇的人,不晓得来我们镇上有什么事?" 男子打开扇子,镇定自若,"听闻金和镇上开了家软香院,里面的姑娘个个国色天香,段某特地前来见识见识。" 原来又是个色鬼。骆小远和童凌第一次达成共识,心里面同时鄙视。 童凌不再管他,拉着骆小远的手向外走,"子时快到了,若再不找到兇手,只怕马上便有第七个人出事。" 骆小远心里一抖,脚步不受控制地跟着往外跑。 男子见拦不住他们二人,不由得也放下酒杯,跟着跑了出去,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既然如此,那段某不如也跟着一道瞧瞧热闹好了。" "去去去,哪来的哪凉快去,这是你能瞧热闹的?"童凌很不给面子。 骆小远虽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古怪,但对他方才的照顾还是很感激的,便回头应了一句:"你还是回三楼待着吧,那里比较安全。" 男子一怔,脚步微滞,随后展颜,"你在关心我?" 骆小远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便已被童凌堪比大力水手的力气给拎走了。 血一样的味道渐渐扩散至整个青楼,甚至连眼角也能感觉到那股肃杀的气息。骆小远不禁打了个寒战,腿脚无力地靠着栏杆走下楼梯。一眼望去,一楼的宾客虽嘴角含笑,但那空洞无神的眼睛却仿佛被架空吸干的提线木偶。 骆小远觉得很不好,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而不吐。 香气徐徐而来,骆小远回头,却见方才那位名叫红染的女子正斜倚在二楼栏杆之上,嘴角邪媚地翘起,凤眼微眯,只是俯首笑看一楼的场景。那眼中渐浓的杀气以及嘴角满足的笑意,皆让骆小远心惊胆寒。 "铃铃铃……"一阵突兀的铃铛声从骆小远的胸前响起,是化巧铃。 骆小远赶紧用手捂住化巧铃,生生地止住那锐利清脆的铃声。再朝方才红染站的位置看去,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向她投来,锋利得如同一把利刃,似早已看穿她的慌张,笑得更加得意了。 骆小远心中一颤,立刻后退一步,躲在童凌身后。 "呵呵……"一阵张扬的笑声自二楼传来。明明离得不算近,可那笑声中的嘲讽之意却让骆小远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有些恼羞成怒地朝二楼瞪去,可才对上对方的眼睛,便被对方的眼神吓得魂不附体,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骗……骗人!怎么可能是她?那波光潋滟的眸子中除了杀气、嘲讽之外,竟然还泛着点点红光,就像一朵沁着血珠子的蔷薇花,妖冶无双。同时也衬得它那主人精緻的面容愈发妖娆媚惑,更加邪气肃杀。 骆小远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那点点红光依然没有消失,她这才颤抖着揪住童凌的衣角,指着红染的眼睛,有些艰难道:"她……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第8页 第一部分第15节:噩梦(2) 白沉清淡如水的眸子里正含着星点温暖之意,蹙眉看着手中那被黄油纸包裹住的叫花鸡,不免苦笑。她总抱怨吃素,若看到这个,一定会吃惊不已。 推开木门,白沉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屋内竟连半点光亮也无。 正要掐指推算,却蓦地自神明间蹿起一股不好的感觉,那阵阵化巧铃声仿若破开遥远的云雾直达他的灵台,逼得他心神一震。手中的油纸包瞬间掉落在地,尘土溅起。 骆小远那似筛子般抖得不停的声音不小不大,却一字不落地落入那还倚在二楼栏杆处的红染耳中。 "你竟然看得见?"红染笑得很开心,仿若遇见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骆小远看着她眼中渐渐散去的血雾,觉得可怖万分,只是怯怯地躲在童凌身后,不敢吱声。 "妖孽,原来这几日的命案是你所为?"童凌拔出腰间的大刀,脸上的刀疤显得十分狰狞,大喝一声,"兄弟们,出来。" 一楼大厅、二楼包厢内瞬间便蹿出许多身穿便衣的捕快,个个手执大刀,英武不凡。 骆小远看着这番架势,心中一定,嘿嘿一笑,拍了拍铜铃的肩膀,"铜铃大哥,果然是有备而来啊,接下来交给你了,我先闪一步。" 骆小远悄悄转身,准备熘走。而此时童凌也顾不得她,只是将大刀对着红染道:"子时已过,那第七个男人呢?" 骆小远边走边摇头,子时已过,而红染的眼里布满血雾,想来那男子已在赶赴黄泉路的途中了,可惜啊可惜! 身前突地晃过青色的身影,骆小远勐地撞进一个微凉的怀抱,抬头一看,怒目而视,"好狗不挡道。" 男子不怒反笑,"这么着急是要赶去哪儿?不如看了这场好戏再走。"他衣袖轻抬,骆小远已随着他的手转身,被迫在他的怀中看实在不是很想看的戏。 红染丝毫不惧那明晃晃的大刀,只是妩媚一笑,"七日已到,血气补足,又何惧你端了这软香院?不过……"她朝骆小远与男子的方向看来,笑得越发蛊惑了,"不过今日我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来玩耍,就暂不招待你们了。"香雾自她的袖间缓缓飘出,顿时红色瀰漫了整个软香院。 霎时,一只手蓦地盖上骆小远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堵住了她的鼻口。骆小远回头看了男子一眼,眼中有疑惑,却知道他在救她。 待红色雾气散尽时,骆小远更是惊呆了。在场的所有捕快与宾客,包括铜铃在内,居然全部石化,他们个个眼神呆滞,或坐或站,可一丝反应也没有了。而方才还在大厅里陪客的女人也全部消失不见,诡异得很。 此时,骆小远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觉得整个软香院安静得有些可怕,她甚至只能听见自己的唿吸声。 红染向他们走近了几步,轻笑,"月,你不用捂着她的鼻子,我这石化术对她来说不过是小把戏,根本伤不了她。" 男子蹙眉,放开手,低头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骆小远,只是一眼,便又笑了开来。原来方才捂住她的嘴时,竟忘了她的嘴是张着的,此时一吓,竟然连口水也跟着一道流了出来,实在是万分滑稽。 "亏你还笑得出来。" 男子挑眉,"那又如何?" "如何?"红染拔高了声调,"她若只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具备了这样的能力,那便不能怪我手下无情了。" 男子不语。 "不捨得?"红染笑了,笑得倾国倾城,"她既然天生就是与我们为敌的,那你也不必太难过。少了这颗异星,指不定哪天又会出来一颗。" 她见男子不说话,心中欢喜,又向骆小远的方向迈进了几步。 骆小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很危险,而身后的男人还在犹豫是不是要给她补一刀。不行,既然眼前是非跳不可的深渊,那不如试着抱一下身后快断的树枝,反正她也不是很重。 她决断地扭过头,蹲下身子,抱住身后男人的大腿,哽咽道:"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死啊!你不是说你伤心吗?我会逗你笑、会陪你哭,我什么都会,你不要扔下我啊!" 第一部分第16节:噩梦(3) 男子笑看着身下这个紧紧抱着他大腿的骆小远,觉得越来越有趣了。他抬起手,将骆小远从地上拉起来,笑道:"小东西,放心,谁也不能伤你,我等你可足足等了十年。" 红染眼中的红雾又渐渐聚拢,瀰漫起一股杀气,"你竟然连天生的捉鬼师都打算放过?哼,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难道你连鬼爷爷……" "即使是鬼爷爷也没有办法阻止我。"男子转过身看她,坚定地驳回。 红染冷笑,"那好,将来这个女人若害得你万劫不復,可别来寻我。" "我何时寻过你?" "你!"红染瞪大了凤眼,一时噎住。 男子笑着转身,拍了拍还兀自颤抖着的骆小远的后背,轻声道:"莫怕,戏提前收场了,没得看,我们走。" 骆小远呆呆地点了点头,身不由己地被他收在怀中,被迫向前移动。 红染看着他们相拥而去的背影,眼中红雾浓郁,红色指甲锋利而出,一团暗红色的光芒霎时从衣袖间挥出,直逼骆小远的后背。 男子眉头一皱,急速将小远揽过身旁,手中蓝色光芒骤现,直直地抵开那团暗红色的光芒,并渐渐吞噬,随之向红染的方向弹去。 啪!红染猝不及防,蓝色的光芒打入她的左肩,她一时未站住栽倒在地。 男子转身看着她,"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杀她,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红染看着他眼中乍现的冰蓝光点,心中陡然一颤,他居然动怒了。可她有十分的把握,在那个站着不敢动的笨女人面前,他是不会把她怎样的。所以……她缓缓抬起右手,指着男子对骆小远娇笑道:"你可以看见我眼中的红雾,那你能看出他眼中有什么吗?" 骆小远现在已经害怕得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只是茫然地跟着她的指示去做。她转过头,呆呆地看了男人的眼睛一眼,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看着她摇头,红染一惊,"什么,你看不见?"她转过头,看见男子脸上一阵轻松的笑意,恨声道,"想不到你的道行竟然已高深至此,难怪鬼爷爷喜欢你。" "所以说,"男子看着红染,轻轻摇头,"不要自作聪明。" 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女人,今天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她。他转过身看骆小远,唔……真是可怜呢,居然颤抖成这样,看来过会儿得给她消除一段记忆才好。 可还未走出几步,他便笑不出来了。清风淡淡而过,一阵冷香自软香院外飘忽而来。是,他来了。 男子回头,看着瘫软在地上的红染,蹙眉,"看你做的好事。" 红染不敢吭声。红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白沉引来的,但她至少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态,若是被他看见,必死无疑。所以,她不得不向男子低头屈服。 "还不走?等死吗?"男子不再看她,只是转过头盯着门外。 "你?"红染有些惊讶。 男子冷笑,"我不是善良,只不过你好歹是鬼爷爷的人,面子总是要给的。" 红染捂着受伤的左肩站起来,身形踉跄着朝软香院后门走去。 男子低头笑看着缩着肩头颤抖的骆小远,哀嘆一声,"好不容易寻到的你,怎么给吓成这样?"说罢,他抬起手掌,在骆小远脑门上轻轻一拍。骆小远顿时眯起眼,微微张开的小嘴均匀地唿吸着。待再睁开眼时,眼中已一片清明,不似方才的惶恐不安。 骆小远转过头看见软香院中的一片石林,顿时惊呆,朝着身旁唯一还正常的男子问:"怎么会这样?" 男子委屈地看着她,眨眨眼,"刚才那个女鬼好兇狠啊,不过挥挥袖子就把那些人全变成石头了,要不是你的保护,恐怕我也要变成石头了。" 骆小远摸了摸脑袋,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随后她嘿嘿一笑,毫不谦虚道:"那是自然的,作为一名优秀的捉鬼师,有义务保护人民群众的人身安全。" 男子笑而不语,只是微笑的眼睛里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淡淡冷香随风飘来,此时,有一人安静地出现在软香院门口,一身白色的道袍随风扬起,身后背着一把大大的木剑。月光下,清隽淡然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又淡淡散去。 第一部分第17节:噩梦(4) "师父?"骆小远转头看见白沉,激动无比。 白沉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骆小远会与他在一起。他的动作居然如此之快,自己果然大意了。
第9页 "过来。"白沉开口,清冷的声音不夹杂任何情绪。 原来师父没有抛下自己。骆小远傻傻地看着师父负手而立,虽然没有踏着七彩云而来,可这样气场很强大地出现在青楼门口,真的好帅啊! 她踢踏着两只小蹄子,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奔过去。可是……为什么跑不出去?她回头一看,男子正对着她笑得无比灿烂,而双手却紧紧地抓着她肩侧的衣服不肯松手。 "小远,他就是那个你看不上的师父?"男子歪着头看她,笑得实在是很邪气。 骆小远呆住,她什么时候那么说过?不要陷害她!她不过是说……不一定能看上。 "师父,不是这样的……"骆小远回过头,打算解释。 白沉面沉如水,干净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是伸出手,再说一次,"过来。" 骆小远当机立断地踩了男子一脚,挣脱开禁锢,以最迅疾的速度泪奔过去,扑进美人师父的怀里,"师父,刚才好吓人啊,你看,他们都变成石头了。" 男子嘴角抽搐,明明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记忆,她还能睁着眼说瞎话。 白沉垂下眼睑,看了一眼撒娇的骆小远,随后推开,看着男子,"人呢?" 男子随手执起一旁的酒壶,在袖珍的青瓷杯中满满地倒入一杯清澈甘洌的竹叶青,透彻的酒液泛着幽幽的光泽,蛊惑至极,放于鼻尖轻闻,嘆道:"酒是好酒,可惜糟蹋了。" 白沉眉间轻蹙,淡雅极致的面容沉稳不躁,缓缓抽出身后的木剑,右手中指在剑身轻轻一弹,瞬间便镀上一层月白色的光华,虽淡则利。 男子坐在桌旁,轻抿一口,抬头笑看了一眼举剑的白沉,"何必每次相见都刀剑相搏?"他瞥了一眼神色茫然的骆小远,不经意道,"不如坐下饮杯酒,好好谈谈?" 骆小远积极响应,拉着美人师父的衣袖道:"好啊,好啊。" 白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骆小远立刻识相地松开手,委屈地往后缩了缩,看着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干瞪眼。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我不想多生事端。"白沉不为所动,握着木剑的手指微微发力,那道月白色的光泽也越发耀眼,"善恶有报,天道轮迴,七条人命自要有人偿还。" 男子轻笑,略带鄙夷,"你何时做了阎王的马前卒。" 白沉不语,缓缓抬起左臂,剑身的月白色光晕已耀眼到极致,闪花了骆小远的眼。 "呵,想杀我?"男子缓缓站起,一身青色的衣袍随风鼓动,狭长的双眼微微弯起,略带趣意。 哪知,白沉只是微微一笑,左手轻轻扬起,手中木剑便脱了手,自行向西方飞去。那道月白色的光华如同一道银色的尾巴,嗖的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夺魂剑?"男子收去笑意,一脸诧异。 白沉颔首。 男子脸上的诧色一闪而过,随后忍住挫败得想要跳脚的冲动,咬牙道:"算你狠。"他甩袖转身,向木剑消失的方向追去,可不过转瞬,他又踏风回来,对着骆小远便是温柔一笑,"我叫段朗月,一定要记住了。" 骆小远傻傻地看着他来了又去,如今又急着去追夺魂剑的身影,有些呆滞。 白沉低头不语,走到桌旁看着一众石化的人,捏了个诀,那些宾客捕快便渐渐甦醒,看着安静无人的周遭,皆神色茫然。 铜铃恢復得较快,看到白沉在此,赶紧走上前拱手,"白师父,此妖着实厉害,幸而你赶来了,多谢!" 白沉轻轻摇头,"我来时,这妖孽已逃远了,不过追魂剑闻到她的气息便会紧追不捨,想来即使杀不了她,也能伤到她的精元,暂时不会出来害人。" 骆小远自知自己今日出来实在是鲁莽,见师父与铜铃二人正在详谈,便打算偷偷熘回山上。可还未走出几步,便感到手背处一阵湿凉。低头看去,却见师父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骆小远感到自己心口正不受控制地抽动,可还未开口便听师父道:"跟我回去。" 第一部分第18节:噩梦(5) 山间小路上,凉凉的风从耳畔拂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遮在头顶,挡住了妄图穿越而过的月光,徒留下几道稀疏的光线落在师父的发间与肩处。 趁着月光,骆小远悄悄地抬起头,看着师父微微蹙起的眉与紧紧抿着的薄唇便一阵心虚。师父会不会责怪自己私自行动,放跑了妖孽?"师父,我错了。"骆小远决定主动承担错误,力图减刑或免刑。 白沉没有停下脚步,一手拨开已茂盛得足以挡路的枝丫,继续往山上行去,淡淡的嗓音中听不出丝毫情绪,"错在哪?" "错在没有和师父说一声便偷偷跑出去,还让那个妖怪跑了。" 骆小远话音刚落,便敏感地觉得抓着自己的手微微紧了些,她吃痛地皱眉,可才一下,便又觉得包裹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些。 "斩妖除魔是你与为师的职责,只是你今日贸然行事确实危险,尤其是遇到了……"白沉略一停顿,又道,"今日你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妖魔,若行错一步,便可能会万劫不復。" "没那么夸张吧?"骆小远听到这,有些惊奇。 "世间万物皆有法,一切皆天定,你也有自己的命。"白沉目光有些深远,似飘落在一个没有聚点的地方,沉沉的,带着些许忧虑。 "什么命?"骆小远笑。她的命就是来自未来,总有一日也要回到未来。 白沉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一路走。 茂密的树枝遮云蔽月,偶尔两人的脚步声惊起停在树梢休息的昏鸦,发出类似哭泣的哑叫声,可怖非凡。 骆小远害怕地靠近白沉,觉得他身上的香气撩人,却带着一股不可亲近的冷冽感。揉了揉冻红的鼻头,她想再凑近些确认那香气到底是什么,可还没凑近便惊觉师父的脚步已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已经到了。一间小屋建在林间,显得孤零零的。 她飞快地奔过去,熟门熟路地推开门,正想唿唤师父快点回家却勐地觉得脚底一滑,一个四脚朝天便倒了下去,摔得她龇牙咧嘴,想喊爹喊娘却意识到爹娘不在,只好万分委屈地唤了声,"师父……" 白沉一步踏进门槛,前袍撩起便半跪了下去,蹙眉搀着她问:"怎如此不小心?" 骆小远随着师父的手一边站起来,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底下,"我也不知道啊,刚进门就觉得脚下一滑,像踩着什么东西了。咦?这是什么?"她扶着自己脆弱的腰,弯身下去捡。 一张油腻的黄色牛皮纸全部散落开来,一只肥嫩的叫花鸡迫不及待地跳出包围圈,成功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那鸡身满满地裹着一层油,发出浓重的香味。 "鸡?怎么会有鸡?"骆小远瞪大了眼睛,不无可惜道,"可惜方才在青楼吃多了,现在一点也吃不下了。唉,都怪那个叫什么来的?哦,段朗月,一直餵食。我看起来难道很发育不良?" 白沉眉头皱起,顿觉这只鸡十分碍眼。明明是他带回来的,可他此时却非常不想承认,只道:"既然不想吃,那便扔了吧。" "扔了?"骆小远狐疑地转过头,看着一脸不自然的师父,"师父,这不会是你买的吧?" 白沉信步走进屋子,也没有答话便进了房,也不知有没有听到骆小远的问话。而骆小远看着师父清雅卓群的身影,立刻否定了自己天马行宫的臆想。怎么可以怀疑师父会买鸡?!面对师父这样的人,即使仅仅是怀疑,那也是一种罪恶。但是,这只鸡到底是从哪来的? 鸡成了一桩悬案,但这无碍于骆小远在第二天便将它放在炼丹炉中烘烤加热,再拆骨入腹了。 第一部分第19节:希冀(1) 第五章希冀 除了学习降妖之术,骆小远偶尔也会同白沉一道自百鬼林中採药。师父常说,生于阴湿重寒之地的糙药往往更具灵气,滋补效果也异于寻常药物,有的药糙甚至十分罕见珍贵,百年难得。 自从骆小远稀里煳涂地跟着童凌去破案后,白沉似乎减少了外出除妖的行动次数,即使出门也会经常带着她,这让骆小远十分兴奋。难道说师父终于放下枷锁,准备打开怀抱迎接她了? 正当她臆想时,却听到一声轻斥:"小心看路。" 骆小远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接近了悬崖边,其中一只脚正有冲出去的冲动,幸而师父的训斥才将她神游太虚的魂魄拉了回来,"这边药糙较为珍稀,虽然路难行了些,但也值得。你好生看着点路。" 骆小远急忙应着,不敢再胡思乱想。 白天的百鬼林虽阴气也重,但这边地势较高,没有铺天盖地的树木遮挡,耀目的阳光直射下来,沖刷掉了不少怨气,让骆小远心头上压着的阴霾稍稍散去。只觉得若是除去採药不说,这算不算和师父的约会?
第10页 白沉自前头走着,偶尔会回头看一眼吃力爬山的骆小远,让她心头有种暖暖的感觉。 此时一阵清风吹过,一股香香的气味瀰漫开来。骆小远顿时驻足侧头看去,突见一株小糙迎风长在悬崖边上,玲珑可爱,似乎还环绕着一层淡淡的仙气。 "师父。"骆小远赶紧拉住白沉的衣角,指着那株糙问道,"那是什么?" 白沉走近几步,有些讶然,"此处竟有九精仙糙。" "看来是好东西!"骆小远顿时摩拳擦掌。 白沉嘆道:"此糙不但能降温解暑,清心去火,必要之时还可续命。我以为只有蓬莱或崑崙巅上才有。" 骆小远哪还管那么多,迳自捋着袖子靠近悬崖边,小心地趴在松软的泥土上,右手抓着一旁的大石,而左手则伸着去摘那小巧玲珑的糙叶子。 此糙虽长在悬崖边,但幸而长得偏上,只要努力一些就能够摘到,并不算危险。故而白沉也还算放心,只是提醒道:"小心些。" "知道了。" 骆小远偏着头,眼看自己的指尖和那迎风招展的叶子只有指甲盖大的距离了,心下不由窃喜,这么难得的糙都被我和师父撞见了,看来我和师父之间的缘分果然匪浅。 再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够到了!骆小远成功地抓住了糙根部分,小心地拔起,餍足地看着那株糙在掌心起舞,泛着翠绿的光泽。 正要爬起身,却突地感到脚下一重,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整个人已被拽得偏离悬崖边,而身下松软的泥土也瞬间崩塌,随着她的身子一道往深渊坠去! 骆小远脑中一片空白,方才还沉浸在摘到药糙的喜悦中,而此时的突发事件让她根本来不及去想其他的事,只是闭着眼,感受着山中那特有的略显潮湿的风自耳边拂过,还有隐隐约约的……唿吸声。 唿吸声?她勐地睁眼,却见一身白袍的师父正悬在崖边,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紧紧抓着离他们不远的枯藤。他单薄且浅粉色的唇正贴着她的耳,唿吸声中带着一丝灼热,将她的无助害怕化解得一干二净。 "师父?"骆小远轻轻唤了一声。 "莫怕,没事的。"白沉抬头看了看他们与崖岸的距离。 骆小远看着他的侧脸,那略显苍白的面色透出几分红润,轻轻咬着的牙齿使腮帮微微鼓起,尖尖的下巴顺着脖颈流下几滴汗水。她轻轻凑上去,似乎又闻到了那浓郁芬芳的香味儿,只是此时似乎没有那么冷冽了。 骆小远的心微微颤抖着,抱紧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浓郁的香气环绕着他们两人。如果真的要死,师父是不是也会这样一直不松手,陪在她的左右? 白沉低下头,恰好瞥见缠在她脚上的一只魔物,皱起眉来。而此时她也终于发觉到一丝不妥,觉得脚踝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低头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方才抓着她的脚使她坠下悬崖的,竟是一只剩下白骨的手爪,而这只手的骨节正一点点地收缩,扎进她的骨肉,疼得她直想哭。 "试试看能不能甩掉。"白沉用力地抓着枯藤,有些费劲地低头看她。 骆小远试着在空中踢动着左脚,却发现这个动作非但不能甩掉那只白骨手,反而加速了它扎进自己皮肤的速度,愈发疼痛难忍,急得满头大汗。 "好疼,师父,好疼!"她咬着牙,一点一点抓紧师父胸前的衣服。 白沉略一沉吟,轻轻开口:"小远,放手。" 什么?骆小远抬起那张布满疼色的小脸,眼神中满是不解。 第一部分第20节:希冀(2) "放手。"白沉又一字一字地重复道。 骆小远看了看身下那万丈深渊,再抬头看看师父淡然无波的眼睛,那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从来都是一个怕死的人,但此刻的她却听话地松开了手…… 松开手的一瞬间,她感觉抱在自己腰间的手也渐渐松开,而那俊雅无双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分明不过几秒钟,她却只能看见他那一片洁白的衣角在空中扬起,直到眼前一片模煳,那飘忽的身影在眼中打转,却再也无任何焦点了。 就在她身体重重地往下坠落之时,白沉从身后抽出斩妖剑,突地放开枯藤借力而起,一边飞向深渊,一边冲到骆小远下方,用手将其背部托起,顺势以斩妖剑的剑气挥向自己的下肢。 白骨爪向来嗜血,闻到白沉在空气中瀰漫开来的血腥味,竟松开骨节,扑向他染血的腿部。而就在这一剎那,白沉看准时机,挥起斩妖剑,一招毙其性命。 当他们二人成功返回悬崖顶时,骆小远看着白沉受伤的腿,有些诧异,她原以为师父不要她了…… 山顶的风很冷很凉,凉得如同她方才松手的一剎那。她抹去眼中那让她看不清事物的东西,突地笑了起来,如今,她的心很暖很暖,原来,师父不是不要她…… 白沉随手从竹筐中取出一些糙药,放入嘴中慢慢咬碎,再取出时,那有些苍白的唇上沾染了些翠绿色,却显得愈发魅惑,看得骆小远有些痴然。 "过来。"他抬起头,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微微蹙眉,"过来上药。" 骆小远挪着疼痛的脚坐在他身侧,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挑着糙药在自己的脚踝处轻轻涂抹着,不太熟练的动作让她本就火辣辣的伤处显得愈加疼痛,可那么怕疼的她还是咬着牙笑。不知为何,似乎只要能够看着师父,这种疼也甘之如饴。 "我还以为师父会丢下我。"骆小远现在想来,那种离死亡很近的感觉真的让她很害怕。 白沉从身上扯下一段布条,小心地包裹在她的脚踝处,随意答道:"不要乱想。" 她伸出手,抓着他蹭脏的衣角,执着地问道:"那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我?"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顿住,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一动。再抬起头看她,却发现她眼中的期盼太过炽烈,令他不知所措。 自他知道自己是克尽身边人的天煞孤星后,就从来都不懂得何谓依赖,纵然是对待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师父,也不过是定期去学习降妖之术,然后再独自回山。向来独来独往的他怎能给得起这样沉重的承诺。 布条在骆小远脚踝打了一个简单的结后,白沉便退后一步站起身,转过头背起竹筐,淡淡道:"回去吧。" 骆小远希冀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只得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蹒跚地跟着下山。 时间继续不等人地流逝着,骆小远的脚伤也在白沉有意无意的冷淡中一点点恢復着。 那天在青楼中的记忆,虽然模煳得可以描绘为一场梦,但骆小远依然肯定自己参与了一场正邪之战。当然,自己很明显是站在正这一边的。尽管记忆有限,但这一小段模煳的记忆还是坚定了她想要好好学习法术,然后实现降妖除魔的愿望的壮志雄心。她希望的,仅仅是能够有一天与师父并肩作战,谱出一段师徒双剑合璧、笑傲江湖的恋曲…… 砰砰!一阵大力的敲门声打断了骆小远的冥想。看清楚了没?是冥想。自从她一心向道后,连这白日梦也能用一个较专业的词来形容,才不枉她渐渐向一个专业的捉鬼师方向发展着。 "谁呀?" "我!"粗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骆小远坐在蒲团上细想着,睁开眯起的眼,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骆小远一点也不想理会门外的人,但出于礼貌,还是回了句:"师父不在,出门採药了。" "没事,我就是找你!" 骆小远立刻警觉起来,向后缩了缩,"我也不在!" 话音刚落,本就不结实的门一下子便被大力踢了开来,门外站着身形魁梧的童凌,皮笑肉不笑道:"小远姑娘。" 第一部分第21节:希冀(3) 这一声"小远姑娘"把骆小远的鸡皮疙瘩都要叫下来了,她有些无力,垂死挣扎道:"不知铜铃大哥有何贵干?" 童凌摸了摸长满络腮鬍的下巴,然后走上前道:"上次多谢小远姑娘帮忙。" "是这个呀?呵呵,没事没事,这是咱良好市民应尽的义务嘛。"骆小远赶紧从蒲团上站起,伸展着胳膊道。 "不过。"童凌话锋一转,"鑑于上次小远姑娘有英勇表现,县太爷特准小远姑娘为我镇的协同捕快,一道处理棘手的案子。" "协同捕快?!"骆小远吓得直接跌倒在蒲团上,"干什么的?" "破案。" "去你奶奶的!"骆小远鬼叫一声,"不就是要我去替你们捉鬼吗?我不干。"
第11页 童凌早知她会来这么一招,不慌不忙地从袖间取出一封书函,特意展开,在她面前扬了扬,朗声道:"这是县太爷亲自写的聘书。" 骆小远上前辨认了许久,最终确定那左下角的印章不是假的,只好嚷嚷道:"我师父不会同意我去的。" 童凌一怔,倒没想到这一层,正犹豫间却突地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淡如水的声音,"你去吧,我同意。" 白沉背着夕阳站在门口,身后是沉沉的糙药筐子,他额头上的少许汗水折射出闪亮耀眼的光泽。骆小远看着他,只觉得那湮没在最后光芒中的他有些陌生,陌生到那张脸她辨识了许久才确定真的是师父。 直到童凌喜滋滋地回去復命后,骆小远才看着在忙着对糙药分门别类的白沉,闷声问:"你为什么要我去镇上捉鬼?" 白沉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继而云淡风轻道:"你需要歷练。" "跟在你身边不也一样吗?"骆小远反驳。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骆小远走到他身边,夺过他手中的药糙,还沾着露水的触感在她掌间一划而过,凉得手陡然一颤。 白沉抬头看她,"为师不可能一直庇护你。" 骆小远看着手中绿油油的糙,刚才分明郁郁葱葱惹人怜爱,如今却已成了一棵被她捏在手心而变形的烂糙。 她一直承认自己又笨又胆小,可也不至于蠢到连这样明显的冷淡疏离都看不透彻。 放下那株可怜的小糙,她的手指紧握成拳又无力地松开,低着头道:"知道了,我明早就动身前往金和镇。"她转过身准备回房收拾包袱。 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白沉蹙眉低头,从来都平淡如水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异样。 第二日,太阳已挂在天空中央多时,隐隐有西斜的趋势。骆小远一边收拾着那不大的包袱,一边偷偷抬眼看着端坐于一旁饮茶的师父,手下的动作慢得胜似蜗牛。 童凌实在看不过去了,皱着眉扯着嗓子道:"我说小远姑娘,你这把毛刷子拿出来放进去已经五次了,你到底要不要带着啊?衙门里什么都不缺,你大可什么都不收拾。" 白沉依然不为所动地坐在椅子上,茶杯之上裊裊升起的白雾迷濛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看着什么地方,到底在想着什么。 骆小远赌气地摔了摔包袱,冲着童凌嚷道:"什么毛刷子?这叫牙刷!你懂吗?用来刷牙的牙刷!这是我自己做的,你能买给我吗?反正我也不想走,既然你等不了就不要等了!" 童凌被她用话一堵,也说不上话来,只好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看她,任她继续不甘不愿地磨蹭着。 骆小远看着这把牙刷,又看了看师父,心里有些难受。她可以忍受没有电视看,也可以忍受没有电脑玩网游,却没办法忍受早上不刷牙。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几日,她终于找到一种合适的毛做牙刷,虽然样子不大好看,可她还是兴奋地多做了几把,顺便也送给了师父一把。尽管师父看到那把丑丑的刷子时神色古怪,可他依然揉了揉她的髮丝,将其收下了。如今,她却要带着自己的牙刷离开师父…… 白沉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轻嘆一声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取过包袱,轻声道:"还有什么缺的,我替你收拾。" 骆小远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再看了看白沉掌心那把被她拿出来又放进去的牙刷,心里顿时一沉,一把夺过包袱和牙刷,抱在怀中,闷闷道:"好了,全部都收拾好了。" 第一部分第22节:希冀(4) 白沉眯了眯眼,垂下方才拎着包袱的手没有说话。倒是已经耐心全无的童凌搓了搓手道:"那好,咱们启程吧。" 骆小远点了点头,便跟着童凌一道出了门。 童凌在前边走着,顺便告诉她在衙门中做事应该注意些什么。骆小远一边毫无意识地答应着,一边回头去望那坐落于山腰的小屋子。 她第一次随师父走进那间屋子时,非常嫌弃那毫无品位可言的装潢,而此时她却有些捨不得,可最捨不得的还是那站在门口目送她的人。想到这,她不管铜铃在身旁的大唿小叫便又撒蹄子奔了回去,好不容易在他面前站定,却只能气喘吁吁地弯着腰,看着师父干净的鞋面。 "怎么,还有什么忘了拿?"白沉看着她的后脑勺,淡淡问。 骆小远不敢抬头看他,她好怕自己一抬起头便会做些鼻头酸酸、眼泪汪汪的傻事,只好继续弯着腰、攥紧手心,摇了摇头又吸了吸鼻子道:"我只是想问问师父,若我去了金和镇,以后还能常回来看你吗?" 白沉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她后脑勺上的小辫子一晃一晃,似是因为唿吸急促而引起的颤抖,平静的目光有些深远,似在犹疑些什么。 她不依不饶地等着,仿佛他只要不开口,她便能一直在这等下去。 就当她以为师父以沉默拒绝的时候,突地感觉到脑袋上落下一只手,轻轻地揉动着她的髮丝,"自然可以。"他看着她,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足以表示什么,又兀自添上一句,"师父若挂念你了,也会去看你。" 骆小远勐地抬起头,直直地对上白沉有些温柔的眼神,虽然极为短暂,可她还是捕捉到了。看着师父那又渐渐恢復成淡然清澈的眼神,她绽开大大的笑容,拉着他的衣角一直点头。直到童凌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住暴揍她一顿的冲动将其一把拎住,任由她继续傻傻地笑着便一路拎下了山。 到达金和镇时,天色已渐黑。 童凌将骆小远逮到衙门办公处时,八字鬍县太爷摸着两撇鬍鬚,瞪着眼,悄声问站在一旁的童凌,"童捕头,这骆姑娘是不是中邪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那将嘴角咧到耳根处的她,抽了抽嘴角,"兴许是水土不服。" 县太爷这才放下心来,安然地坐回椅子上,啜了口茶才施施然道:"既然如此,那便将骆姑娘安置在咱衙门后院的厢房里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明天开始就要正式办公了,不得有误!" 童凌抱拳领命,随后又一把拎起骆小远,出了门便左转直走,一路到了衙门后院里边,推开早已收拾妥当的厢房大门,将其丢了进去。拍了拍手准备走人,可想了想又折回来道:"咱们大人自己有府邸,不住在衙门,除了一个烧菜的厨娘和斟茶递水的丫头外就没有人住在这了,小远姑娘若是饿了渴了就吩咐一声,无需客气。还有,明天就要去王员外家查案,你好好准备。"说罢,就真走了,独留下骆小远站在原地傻傻地笑着。 月亮已爬上了墙头,她好不容易神智恢復正常,又看了看周围的摆设后才想起自己早已离开了七星镇,离开了师父。她看着明月,突然诗兴大发,朗诵了一首改编版的《静夜思》后,很是应景地嘆了一口气,转身进房,准备收拾东西去。 而恰在此时,在墙头趴着的除了月亮外,还有一个眼睛弯弯发出一阵轻笑的黑色影子,"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一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师父?呵,小傻子,才离开你家师父这么短的时间就开始思念了啊?" 月亮很识相地升高了些,泛出的银白色光芒一下子便流泻在那道影子的身上。一身华贵夺目的紫色锦袍上缠着一条黑色裹银丝的腰带,衣领处的流金线条映衬得那白皙如玉的面容愈发蛊惑邪气,他眯起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撑着下巴嘀咕,"那这么久未见我,有没有想我呢?" 等全部收拾妥当时,骆小远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叫起来。她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想起铜铃大哥说过的话,就一路跑到后院中央,四顾了下全部紧闭的房门,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吼道:"请问厨娘住在哪间房啊?" 第一部分第23节:希冀(5) 突地,一扇紧闭着的窗户打开,一个不明物体顿时飞出,袭向站在原地的骆小远,幸而她反应快,及时向右跳了一大步,低头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绣花鞋! "吵什么吵,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那扇窗户后传出,听声音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骆小远自认鲁莽,摸了摸脑袋便悄然走到那扇窗子下,轻轻敲了敲窗棂,轻声问:"那厨娘住在哪间房啊?" 里边的人没好气道:"右边第二间!" 她吐了吐舌头就提着裙子往第二间房走去,可刚抬手打算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响如雷鸣的打鼾声……缩回打算敲门的手,她嘆了口气,难怪刚才她喊那么大声都没理会,原来睡得这么死。 一直趴在墙头看着她的某人,眼带笑意,偏着头想了想,然后轻轻一跃跳下墙头,向衙门外走去。 骆小远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可当她来到厨房,看着那个用石头砌成的灶头和那口大锅时,浅浅的眉便拧成了一个囧字。以前她连个天然气都不会使,即便是到了这个世界,温饱问题也是由师父解决,她从来都不知道在这里要吃上一口饭,还需要先烧柴,再挥动一口可以装得下她的大锅……
第12页 颓然地退出厨房,按着瘪得不能再瘪的肚子,一路挪回了房。可当推开房门,看到房内桌子的一瞬间,骆小远的眼便直直地竖了起来。她赶紧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摆满美味珍馐的桌子,又掐了下自己,确定自己并非做白日梦或者已经饿得昏头了。 迈着小碎步挪进房,看着那鲜艷欲滴的红色蹄髈、肥油香浓的烤鸭、清新雅致的金丝银耳、脆而滑腻的炸苏鱼,她不受控制地吞了口口水,举起一旁已经准备好的碗筷,正打算伸手去夹菜时,突地意识到什么又缩回了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她想吃饭就有人做好了送进房? 她狐疑地转过头看了看房门外,又看了看右边第二间紧紧关着的门,看样子不是厨娘突然起来给她做的啊!更何况自己才从厨房回来,根本不会有人给她做啊!那这桌菜,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那趴在墙头的某人则一脸纠结地看着,那在房中捧着脸做沉思状的笨蛋。明明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还要对着满桌的菜干瞪眼不动手,她那小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快吃啊! 骆小远突然想起上次在山中小屋里捡到的烧鸡,又低头看了看这桌菜,愈发觉得诡异。难不成这些事全是一人所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慡,善良的骆小远在百鬼林捉鬼,偶然捉到一只可怜的小妖,却因不忍而放了它,那小妖为了报答她,便装扮成田螺王子,日日为她做饭洗衣……她思前想后,愈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看了看这桌美味佳肴,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虽然她真的很饿,但是这种情谊可不能贸然接受,万一吃了,兴许这本来简单的报恩行动,就会演变成以身相许的狗血戏码。她还要为师父守节呢,怎能这么冲动? 随手找到一个托盘,将这一盘盘诱人的珍馐装进去,然后踱出房门,站在院子中央,将托盘轻轻放在地上。仔细想了想措辞,便清清嗓子隔空喊道:"那个谁,我心里面只有师父,你不要白费心机了。" 话音刚落,那已经紧闭上的窗子里又再次飞出一只鞋,这次不偏不倚地落在那盘菜上,弄污了一大片。骆小远张大着嘴,很是遗憾地为这个做菜之人默哀,好端端的菜就这么给糟蹋了。 "有完没完啊?"窗子里面的人再次吼道。 她缩着脖子,环顾了下四周婆娑的花花糙糙的影子,一点也没有田螺王子要出场的迹象,只好嘆了口气转身回房了。 墙头上的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被人冷落在地上的菜餚,食指轻轻叩着墙头的砖瓦,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在如此安静的夜里,显得阴森冷然。他单手挥袖,那盘扎眼的菜顿时消失于月光之下,让他郁结的心中陡然舒服许多。好你个小傻子,为了你师父居然敢扔了我送你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师父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第二部分第24节:办案(1) 第六章办案 第二日,骆小远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揉着惺忪睡眼跑去开门,就听见一阵急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居然还在睡觉?知不知道童大哥他们在等你?" 她立刻被这超分贝的声音惊醒,赶紧睁大眼睛看清来人。只见对方身着一身藕荷色衣衫,窄窄的袖口被挽到手肘处,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块抹布,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而那张樱桃小嘴此时正一张一合地训斥着她,"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换衣服?" 骆小远吞了口口水,迅速转身回去换衣服,一边换还一边听到对方继续说道:"才第一天办公就这样马虎,以后怎么行?我真是为童大哥着急,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傢伙?挑我都比挑你强。" 换好衣服,骆小远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到对方吼道:"还愣着干吗,童大哥就在院子里等你。" 火速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灵器符咒,一口气冲到外边。童凌正一手执大刀,一手叉腰做威风凛凛状伫立在院中,勐然间被一个冲过来的人撞倒,面子尽失,不由瞪着眼睛看一同倒在地上的骆小远,"小远姑娘,你撞我做什么?" 骆小远捂着肚子,一脸痛苦,"我昨晚没吃饭,现在腿还软着呢。" 童凌利落地翻身而起,顺便将她也一道拎起来,拍了拍官服上的灰尘道:"走,我请你去聚福楼吃饭,吃完再去王员外家查案子。" 她兴奋地点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走,又见刚才那个对着她吼的丫头黏上来,一改方才兇悍的模样,对着铜铃甜甜道:"童大哥,你还没吃早饭吗?我现在就让宋大娘给你做。" "我吃过了,不过是请小远姑娘吃。" 那个丫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傻站着的骆小远,突然贴过来,一手拧着她的胳膊,一边笑问:"小远姑娘,你很饿吗?"说完后,还眨巴了两下眼睛,水汪汪的,煞是好看。 骆小远看了看一旁同样看着她的铜铃,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对自己笑得很阴险的人,吞下口水,摆手道:"其实……也不是很饿了。" 那个丫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轻松地拍着骆小远的肩膀,一边吩咐:"那你就好好协助童大哥办案,不得有任何差池哦。有危险你挡!有妖怪你除!有陷阱你跳!"说完又对着铜铃笑道,"童大哥注意安全哦。" 童凌点点头,一把抓起骆小远便跑远了。许久后才向后张望了会儿,放下手中的她,嘆了口气对骆小远道:"柔云那丫头就是这个样子,你千万别见怪啊。" 柔云?骆小远望了望天,她的个性与那名字实在是相差千里。 童凌自然知道骆小远一定是饿坏了,所以并不急着去王员外家,而是先去了聚福楼,叫来一屉包子、一碗米粥、几碟清淡小菜请她吃。 她自然很是高兴,举着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赞扬了几句便撒开爪子勐吃起来。正吃到一半的时候,却看到店家老闆冲到童凌面前,握着几张纸片的手却哆哆嗦嗦得不成样子,他略带哭音地对着童凌道:"童捕头,小店撞邪了!" 童捕头眉头皱起,嘴角边的疤痕透过胡楂露了出来,看得有些慑人,"发生什么事了?" 老闆赶紧递上手中的纸片,童凌和骆小远看到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分明是用来祭祀的冥币! "昨天夜里,小店就快打烊了,有一个身着紫衣的贵公子般模样的人走进小店打算点菜。本来我看时间太晚打算不做了,可那公子出手好是阔气,甩出几张银票给我。小店是小本经营,一看有大生意自然没有不做的理,连夜给他做了后他就打包带走了。可今早一看那几张银票,尽数变成了冥币,真是骇人得很啊!" "有此等奇怪的事?"童凌看着这几张纸片,又看了看一直埋头苦吃的骆小远,不耻下问,"小远姑娘,你怎么看?" 骆小远擦了擦嘴角的包子屑,拍板道:"很明显是一些妖魔鬼怪使了障眼法让冥币变银票,跑来这混吃混喝了。" 童凌点了点头,又抬头问站在一旁的老闆,"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老闆一个劲地点头,又突然摇摇头,皱着眉道:"奇怪,刚才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怎么一用力想就忘了呢?"他摸了摸脑袋,最后苦着脸道,"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个公子长得很是俊美。唉,这么漂亮的人咋做这些缺德的事。" 第二部分第25节:办案(2) "哧!"骆小远嗤笑道,"这人是鬼不是人,哪还管什么缺德不缺德。" 童凌又问:"那他点了什么菜?" 老闆敲敲脑袋,直点头,"这我记得。是红烧蹄髈、烤鸭、金丝银耳和炸苏鱼。因为这些菜的价钱都不便宜,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童凌点了点头,而骆小远则一下子愣住了,那塞在嘴里的肉包子一下子堵在那,不上不下的好是滑稽。 "你怎么了?"童凌奇怪地看了看她。 "没什么,没什么。"骆小远咽下包子,站起身道,"我吃饱了,咱们出发吧。" 童凌点了点头,又对着老闆说了几句,可骆小远站在一旁,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也不敢听。这些菜名如此熟悉,分明就是昨晚她见到的那些。本来早上醒来时还当那是个近似真实的梦,谁知道竟是真的。田螺王子啊田螺王子,人家田螺姑娘是自己洗衣做饭的,你咋能拿着冥币出去唬人呢?实在有失厚道啊!唉,老闆,我对不住你…… 出了酒楼,铜铃一直在旁边交代着王员外家的事。 王员外一家自外省而来,是最近才迁居金和镇的。王府虽家财万贯,却一直未有子嗣继承香火。直至今年,王员外五十有六才喜得一子,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可孰知此儿每到夜里便啼哭不止,不得安寝,长此以往,该婴儿也逐渐消瘦委靡,急坏了已年迈的王员外。此事本应求医问药,可一日夜间子时,负责照看小少爷的丫鬟无意间发现横樑上有白影飘过,而身旁的小少爷立刻啼哭不止,这才让王府上下皆起了疑心,决计报了官府,查探此案。
第13页 骆小远听到这里,微微顿足,抬头看向铜铃,"这是第几次来王府了?" 铜铃撇过脸,低声答道:"第四次。" 骆小远愤愤地瞪大眼睛,她就知道,要是好办的案子就不会拉她来了。 正想着,王府大门已在眼前。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却不由缩了缩脖子,一阵凉风自脖颈间刮过,带起了一排细细的绒毛,引得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进去吧。"童凌率先跨进大门,回头看着她。 她有些犹豫,一只脚悬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方才若没看错,那刻有"王府"二字的红漆金字的牌匾上,有一道浓重的黑色云雾,将那"王府"二字紧紧盘在其中,令人看不清楚,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自手心蔓延开来。才刚开始学习降妖除魔之术的她根基本就不深,再加上方才那阵阴风扰乱,心绪已有些混乱。 正踟蹰着,掌心罗盘上的指针勐然晃荡起来,在一番动盪后,指针定定地指向王府的西面,便再也不动了。 看着这个袖珍版的罗盘,骆小远突然想起师父将其放入她手心时的温柔笑意,那含着碎碎星光的眸子就那样直直地望向她,望到她的心里,化开了寒冰,化成了春水。 她抽出背后的木剑,凛然出声,"出发!" 就在她走进王府的那一霎,门口老槐树上倏地出现一道模煳的影子,不过一瞬便渐渐清晰开来,直至那深邃的眸中绽出有些冷冽的光芒。呵,小丫头,明明害怕也要进去,你真以为你师父宝贝着你,不忍心让你去送死吗?他轻抚着略显苍白的薄唇,扯出一丝笑意,不过,我可不忍心你去死…… 骆小远一路尾随着铜铃穿过花园廊道,向小少爷的房间行去,而方向恰恰是罗盘上所指的位置——西方。她一手握剑,一手紧紧抓着童凌的衣角,时不时左右看看,那副模样不似捕快,倒似捕快要抓的小贼。 童凌扯了扯衣角,瞪大眼睛道:"小远姑娘不用害怕,你只需找到那妖邪所在,剩下的交给我做便可。" 骆小远看了他一眼,吞了口口水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她还记得上次在软香院里,他和他那帮捕快兄弟被石化时的模样,就那一动不动的模样能做什么?交给他,那她岂不是必死无疑? 铜铃见她一脸不信,也不由急了起来,手持大刀当下就挥动了起来,喝道:"要是那厮出现,我就把它砍成两半!" 话音刚落,那已行至门口的厢房内便传来一阵啼哭声,只是这声音听来虚弱无比,时断时续。 第二部分第26节:办案(3) 房门被拉开,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出现在门口,看那胸前波涛汹涌的样子,骆小远立刻断定她便是传说中的奶娘。只见她脸上有些不悦,"小少爷好不容易睡着,希望大人能小声些。" 童凌有些尴尬,不再吭声。骆小远则向里面探了探,又低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罗盘,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女人一脸犹豫,看了看五大三粗的铜铃,斟酌了许久才说:"要不你一人进去吧,小少爷睡觉向来不安稳,有一点动静便会醒,老爷夫人交代一定不能吵醒少爷。" 啊?一个人进去? 骆小远有些心虚,两只脚直打战,不断用目光向一旁的铜铃施救。可那厮却像是完全没看到般,不但未施以援手,反而推波助澜了一把,一脚将她踢了进去。本就不稳的下盘此时很应景地搅在一起,滴熘熘地滚了进去,滚动的过程中她还依稀看到他对她一抱拳,口中念念有词:"姑娘,万事小心。" 万念俱灰之际,那奶娘似乎怕外边有杂音吵到他们,顺势把门也给关了……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阳光,她两手撑着椅子站起来,四下搜索起来。房间不大,由于房间坐西,光线实在略显暗淡,而在无电灯这种发明创造的时代,无疑让及格女王骆小远深恨自己为什么物理没学好,至少可以做个简单发电机嘛。 房间正中放着一个竹编的摇篮,此时还微微晃着,好像有人在一旁轻轻推着,唱着某些遥远而哀凉的童谣。 她握紧手中木剑,渐渐靠近那摇篮,越走近一步,那沁凉的心便越寒冷一分。直至走到摇篮旁边,她的心才陡然落回原处。 摇篮中是一个男婴,光滑水嫩的小脸上有着好看的五官,那紧紧闭着的眼睛微微转动,像是在做着某些甜美的梦,而小巧的小嘴则微微张开,偶尔轻轻一抿,似乎还能依稀辨别出两侧的小酒窝。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白皙的肌肤过于苍白,透明得几乎可以瞧见那密布在肌肤中的纹理。看来事情果然有些蹊跷。 骆小远皱了皱眉,只觉得眼前的孩子分外可怜,暗暗道,这恶灵确实该除,连如此小的孩子都不放过,真是可恨!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婴孩的脸蛋,可就在即将碰到的瞬间,便觉一股阴风自上空袭来,似一支利箭直飞向她的天灵盖!本能地向后跳开一步,可还是感觉到那股阴风从脸侧刮过,生疼生疼的。 她抬头看向横樑,一团若有若无的黑雾盘旋在上空,就像那盘踞在王府大门牌匾上的黑雾一样,让人看上一眼便有些晕眩。 骆小远狠狠掐了下自己,待神智有些清醒后便声嘶力竭地朝着门外喊着,"童凌大哥,童凌大哥,快进来!"可喊了许久还没有动静。骆小远暗觉蹊跷,急急跑向门边用力拉门,却发现门板纹丝不动,像是一块钢筋铁板立在眼前,凭她的力气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怎么打不开?她不想死啊!不死心地继续拍打着门,一声一声,乓、乓……仿若来自很遥远很悠久的钟鼓声,每敲一下,那回音便撞进她的心里,一点点地下沉…… 就当她不懈地拍打时,脖颈处似有一只手缓缓拂过,一声轻微的嘆息传进耳中,"嘘——不要吵醒我的孩儿,不要吵醒我的孩儿,不要吵醒我的孩儿……"那声音就跟复读机似的一直重复播放着,一句比一句狠厉,一句比一句哀凉。 骆小远勐地转过身,从腰间掏出许许多多备用的符咒,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贴,脑门上、侧脸上、胸前、手臂上,无一不少。随后执起木剑胡乱挥舞起来,边舞动边念念有词。 可这些小小的咒语似乎根本不起作用,她不过念了几句,便有一股更为强烈的风自屋子中央盘旋扩散开来,像龙捲风般吹得她眼睛睁不开,身上的衣袂随风扬起,方才贴在身上的符咒像是被割糙机绞了一般,漫天飞舞,直至碾成碎末飘落在地。 顶着风,骆小远握紧木剑向前跨出一步,"你到底是谁?这孩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他?" 风乍停,屋子毫无预兆地安静下来,骆小远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她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唿吸声。 第二部分第27节:办案(4) 横樑上的黑雾渐渐瀰漫开来,骆小远如临大敌地后退一步,警觉地看向那团黑雾,却发现它并未靠过来,只是慢慢扩张成一道影子,纤细的身形看上去似一个女子。只见她向摇篮走近几步,缓缓蹲下身子,一只手掌扶住竹篮,轻轻晃了起来,口中还发着类似哭泣的歌谣,听得骆小远头皮发麻。 "你究竟是谁?"骆小远见她不像是要伤害孩子,便壮着胆子靠近几分,手中的木剑却越握越紧。 女子未说话,只是朝骆小远轻轻挥了一掌,那握在她手心的木剑便砰的落地,发出哐当一声响,吓了她一跳。好可怕,只是轻轻一下剑就掉了,那要是再重一点,她的脑袋是不是也要掉了? 骆小远哀怨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木剑,决定暂时不捡。以卵击石这种事,她向来是不敢冒险的,这次也不例外。 对方摇了许久的摇篮,终于嘆息出声,带着些许沙哑,仿佛许久没有说过话了,"我不过是想陪着我的孩儿,你们何苦逼我?" 骆小远有些想不通了,这孩子分明是王员外和他的二夫人所生,据她所知,二夫人尚在人世,这孩子怎么又成了她的? "你休要欺我!我看起来有那么好骗吗?"骆小远叉着腰,恶向胆边生。 那女子呜咽一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庞,只不过是轻轻一触,便从他的脸颊上滑了过去,未碰到丝毫。 "我乃金和镇田氏,家中略有薄产,本衣食无忧。可无奈夫君流连于赌坊,家中财产败尽。夫君被毒打而死,我身怀六甲之际亦被人逼迫,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孩儿,竟先我一步奔赴黄泉路,待我去寻他时竟已投胎转世。" "这就是你那未出世的孩子?" 女子点了点头。 骆小远抓抓脑袋,思绪有些混乱,她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如此说来,此女鬼也不是要害那婴孩,只是因为那孩子体内的魂魄竟是她的腹中肉。
第14页 "可你也不该流连于此啊,再过些时日,你便会魂飞魄散,再也投不了胎了。" 哪知对方冷哼一声,"世间还有何可留恋的?唯独这一子让我放心不下,投不投得了胎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 骆小远顿觉棘手得很,她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道:"可你看,你的孩儿如今已寻了一户好人家投了胎,正是做少爷的命,全家人都悉心呵护,你还有何不放心的?再者说,如今你乃阴凉寒体,夜夜陪伴于他的身旁只会耗尽他的阳寿。他面色苍白,恐怕再这样下去就会夭折。你还是尽早投胎,离开他为好!" 这一番话说得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骆小远都觉得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正以为对方会听从告诫,却不料她缓缓转过身,逐渐清晰的面容上泛着青色的冷光,一双寒目布满恨意,"你想分开我和我的孩儿?" 骆小远一惊,下意识地捡起身旁的木剑,边退边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鬼此时显然已不再像方才那般冷静,束在脑后的青丝乍起,如一根又粗又硬的麻绳般向骆小远的方向扫去,那团诡异的强风又自四周渐渐升起,她的哀鸣声迭起,"谁要分开我和我的孩儿,我就要他死!" "妈呀!倩女幽魂!"骆小远转身就跑,可还未跑出几步,便被那股发绳给死死地缠住了腰,一点一点地往后拖去。 她回过头,操着木剑就向后砍去,青丝应声而断,那乌黑细密的青丝散乱在地上,扭曲成一道道沟壑,而骆小远则跌坐在地上,愤愤地看向她,"说不过我就打人,你不讲道理。" "扑哧!"一阵嗤笑声从横樑的另一端传来。 "谁?"骆小远和女鬼同时惊觉,房中何时还存在了另外一个人? 横樑上的男人看着那被恶鬼缠得无法脱身的骆小远,实在觉得好笑,一不留神就笑出声来。与妖魅打架原来还需要讲道理?看来以后与她打交道,还需要学会何谓讲理。 他渐渐露出半个身子,微微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看着下面的她,露出牙齿笑道:"好久未见啊,小远。" 骆小远眯了眯眼,不管身旁还有个危险物,仔细辨认了下才惊唿:"你怎么在这里?而且还是在横樑上啊?" 第二部分第28节:办案(5) 段朗月平凡无奇的脸上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挡都挡不住。他摸了摸下巴,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是在下,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那你一直都在这上边?" 他点了点头。自然是一直都在,如若不然,怎能欣赏到如此精彩的捉鬼表演。只是……那蹩脚的咒语与法术果真是白沉教出来的?而她又果真是那个命定的转世异星?他开始有些怀疑了。 骆小远挑了挑眉,恶狠狠地看着他,"所以你就一直袖手旁观,看着我在这里被打?" 段朗月一怔,他倒没想到有此一茬,只是她凭什么觉得只要他在就会帮她?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因青丝被斩而大伤元气的女鬼,心里有些犹疑。她毕竟是冥界之人,他若不出手相助实在说不过去,但也不能看着骆小远被欺负而不管。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这么早现身,反正青丝被斩的女鬼如今只要一根手指便能置之死地,又何须他来帮?她那一剑倒是歪打正着。 "你是捉鬼师,倒要我一介文弱书生帮忙,你忍心看着我送死?"他向她委屈地眨了眨眼。 骆小远无语,歪了歪脖子,目测了下横樑与地面的距离,暗自腹诽,文弱书生能跳到这么高的横樑上? 不过未等她反驳回去,那女鬼便森然一笑,"你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帮手。今日只要有人妄图分开我与我儿,我必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话音刚落,女鬼立刻伏地而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自影子中伸出,露出锋利的指甲,淡紫色的烟雾腾空浮起,湿润得像是毒蛇吐出的蛇信子,渐渐蔓延开来。骆小远只觉得眼前一片迷濛,什么也看不清,不过眨眼间便觉得唿吸不畅,脖颈处似乎有无数双手正在掐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收紧,勒得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看着她渐渐僵硬的四肢,女鬼满意地发出一声嘆息,可还不容她得意太久,一道冰蓝色光芒骤然闪过,噼开重重紫雾,迷濛雾气顿时烟消云散,恢復清明一片。骆小远跌落在地上,只是捂着脖子不断喘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朗月锋芒乍现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覆手而下的掌心有一团冰蓝色的光束渐渐隐去。他抿唇不语,暗暗生出些悔意。分明不该出手的,怎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女鬼隐在黑影中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直到化成一个身着布衣的平常女子。虽看似寻常,可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晕,若有若无,就像是要羽化而去般。她匍匐在青石砖上,胸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嘴角也落满了血丝。她诧异地抬头,看向已跳下横樑的段朗月,"你是?" 段朗月蓝眸淡淡扫过,女鬼已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是不断地咳着血,气若游丝。骆小远大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恢復些力气,一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跳到女鬼身旁,直指她的心口,嘶哑着嗓子道:"我好意劝你去投胎你不听,却还要害人性命,看来留你不得!"说罢,她提剑便要向她心口刺去。 骆小远明知眼前的女人不过是一个魂魄,可刺下去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她明白,只要这一剑下去便会使对方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可能投胎转世,而在这个世界上也再无一丝踪迹可寻。 她闭上眼,狠下心,剑锋直指着对方的胸口。可就在此刻,那方才还在安睡的婴孩勐然啼哭不止,似是有心灵感应般地睁开眼睛,两只小手拼命地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妄图抓住一些他极度渴望的东西。 "孩儿,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女鬼本来已闭眼等死,可听到孩子的哭泣后勐然睁开眼,一步一步爬向那个因孩子扭动而摇晃不止的摇篮。她的身下满是血,带着些微黑色,触目惊心。 骆小远垂下剑,看着女鬼离孩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本该去拦下她,只因她是鬼,而那孩子却是人,人鬼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安然相处,其中一方必然会带着另一方,走向一个他们永远都不想到达的地方,不是死亡,便是永远消失…… 段朗月看着这番情景,眸中冷意闪现。"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他转过身问她。 第二部分第29节:办案(6) 骆小远呆呆地握着剑,那婴孩的啼哭声渐歇,似乎还在隐隐地笑着。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却不知该如何答他。 他却仿佛明知她心中犹豫却还要故意激她一激,"你果真要杀她?她没有了孩子已然悽惨,不过是想再多陪着那婴孩一阵。" 骆小远皱起眉头,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段朗月见她这副模样,轻轻一笑,低头附上她的耳继续添油加火,"你本也无意做捉鬼师,不过是被你师父所逼,你可以自己做选择的。" 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突然抬起头,看向那温柔地扶跪在摇篮旁的女人,轻声道:"你说得对。"段朗月唇角微勾,正觉得计策得逞之际又听她继续说道,"我是捉鬼师,我应该做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今日不杀她,那这孩子必死无疑。" 举起剑,还未等段朗月反应过来她的话时,她便已举步上前,朝着那女鬼的后背勐然刺了下去,不见丝毫犹豫。段朗月见状,想要提步上前阻拦却发现已来不及了,紧紧皱着眉看着那把插在魂魄心口的木剑颤抖不止。 霎时,摇篮周围响起一阵悽厉的哀鸣,青光自那魂魄周身不断闪现,不过片刻工夫,那道光芒便已消失不见,就连落在石砖上的黑血与青丝也一道消失了,徒留下摇篮中婴孩啼哭不止的声音。 骆小远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握着剑的手不断颤抖着。她看向那挥舞着小手的孩子,那满面泪痕的小脸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控诉着他强烈的怨恨。 她垂下握剑的手,对着摇篮中的孩子轻声道:"对不起。" 随着魂魄的消失,女鬼所布下的结界也跟着一道消失了,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童凌在外边唤道:"小远姑娘,快开门。" 骆小远低着头,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段朗月发出一丝冷笑,在她走过身边时嗤笑道:"这就是你的选择?" 她微微顿足,却没有看向他,"是。"没错,这是一个没有选项的选择题。她除了杀了那个母亲,别无选择。 拉开门,一道刺眼的阳光从门外挤了进来,童凌焦急地看着她,而奶娘则拧着眉抱怨她在里边待的时间太长。可她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句"妖物已除,孩子平安"的话便自行走了。
第15页 出了王府后她一路狂奔,身上的木剑、罗盘、铃铛很重很重,她很想全部扔掉。可一想起把这些交给她的师父,便又统统捨不得了,只好抱着那些东西继续跑。跑了许久,她终于累了,找到一块河边柳树下的空地便躺了下去,大口喘着气,看着天,只觉得天很蓝,云很白,心里顿时好受很多。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杀她?"头顶传来一道略带嘲讽的声音。 骆小远抬了抬眼皮,看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心里有些恼怒。为什么每次无助丢脸的时候都是和他在一起?想到这,她的心情不由又坏了几分,狠狠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滚开!" 段朗月丝毫不生气,反而撩起前袍,坐在了她的身旁,侧头笑她,"心情不好便拿我出气?不过我不介意,你可以继续。" 骆小远突然像诈尸一般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一根食指从紧握的拳头中跳出来,直指段朗月做泼妇状,"我忍你很久了,你是不是欠揍啊!" 他依然坐在空地上,一派悠然地向身后的柳树靠去,抬起头挑眉看她,"怎么,你方才那一剑刺得还不够?" 骆小远神色一黯,指着他的手指也无力地放了下来。这句话无疑似一根软刺,轻轻扎在她的心上,虽然不至于让人痛不欲生,却深深陷在肉中,生生地疼。 段朗月勾着唇,笑得很是恣意。如今的她心智尚不坚定,只要稍稍在旁鼓吹,便可轻易动摇。他站起身走近她,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不如……"不如跟我走,用你异星的能力辅助冥界,定不会再尝到人间的苦痛冷暖,也不用再受凡人那些所谓的良心的折磨了。 可话尚未说出口,身后已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闷如钟鼓的嗓音,"小远姑娘,你怎一人到这里来了?白沉师父来看你,如今在衙门里等你。" 第二部分第30节:办案(7) 来人正是童凌,方才出了王府后找不到骆小远,便猜测她已然回衙门了,可到了衙门却发现她并未回去,倒是见到了等待多时的白沉师父。他找了许久才在这里找到她,擦了擦汗却见到段朗月也在一旁,不禁一愣,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怎么又是你?" 骆小远一听,哪还顾得上其他的事,急忙推开正杵在眼前的障碍物,急匆匆地朝衙门的方向跑去。师父来了?她就知道,师父不会欺她骗她,他果然来看她了! 段朗月被骆小远一推,一下没站稳,向后退开了几步。他凤眸微微眯起,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身影,暗暗恼怒煮熟的鸭子又一次飞走了。 很好,这是第二次被拒绝了。白沉,这一局,你赢了。 骆小远奋力朝衙门的方向冲刺着,不断躲开来往的路人,即使摔倒了也赶紧爬起来,半刻都不敢耽搁,好怕师父等得不耐烦了便转身离开。 她还以为她能够做得很好,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有一日能够骄傲地与师父并肩而不再做负累,可原来,她不过是个胆小鬼,是个连鬼都不敢杀的捉鬼师。如果一切重来,她再也不想下山,她只想做一个乖乖躲在师父身后的懦夫。即便世人都会嘲笑她,即便她那小小的自尊心再也受不起任何打击,她都不要满手血腥,做她一点也不想做的事。 师父这次来看她,是要带她走吗? 远远地看到衙门前的两头大石狮,她加紧脚步,箭步蹿进衙门里头,直奔后院而去。 "哎哟,疼死我了!"她刚刚跳进院子便迎面撞倒一个人,只听对方直叫唤,"你走路不用眼睛啊?" 骆小远定睛一看,正是早上一直找她麻烦的柔云,但此刻也顾不上她聒噪的念叨,只好点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可看到我师父了?" 柔云揉了揉被撞疼的脑袋,一双含烟眉蹙起,没好气道:"真不晓得白沉师父怎么会收了你这样一个莽撞的丫头。他在你房间里等着呢,快去吧!" 还未等她说完,骆小远已迫不及待地一路跑了过去,跟着她的身形而起的还有一股尘土,呛得还站在原地的柔云一个劲地咳嗽着,"臭丫头,跑这么快。" 陈设简单的房内乱七八糟地摆放着骆小远虽不多却杂乱无章的行李。一袭白色长衫的白沉背对着门口,细心地掸去因时间久远而落在桌子、案几与柜子上的尘埃,再将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宝贝逐一安置,而后淡淡的眉梢微抬,溢出几声嘆息。 骆小远在门口站定,安静地看着师父做着这一切。去他的田螺王子,师父才是她真正的白马王子。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说话?"白沉转过身,负手而立,淡到极致的面容上浮现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永远都让她看不懂、摸不透。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却举步不前。方才她拼命地跑回来,不过是想尽快见到师父,可当师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却不敢靠太近了。 柔云远远地站在拐角上看着她那副欲语还羞的模样,执起手心的瓜子放在舌尖轻轻一咬,再咔嚓一声,吐出瓜子壳,随手扔在地上。笨蛋,又是一个敢爱不敢说的傢伙。 白沉转身坐下,看着还杵在原地的她,轻轻蹙眉,"进来。" 骆小远终于一步一步地挪了进去,绞着衣角,唤了一声"师父"。 "我听童凌捕头说,今日是你第一次办案,可还习惯?"白沉看着她离自己有些远,不似往常那般时时黏着,心中有些奇怪。 骆小远不说话。习惯?怎么会习惯得了?今天是她第一次杀人,不,杀鬼。 "怎么不说话?" 骆小远张大嘴,反覆吐纳几次,才出声道:"还行,挺刺激的。" 是啊,确实挺刺激的,刺激得她那颗小心脏就差点负荷不了,一命呜唿了。可她哪敢这么说,师父对她寄予厚望,怎能第一日办案就给他出丑?所以,咬紧牙关,死也不能说。 白沉定定地看着她低下的头,眼中闪过几分不忍,可不过一瞬便又清明如初。他只是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为师很高兴。" 骆小远抬起巴掌大的小脸,直直望向师父。在他那双眼睛里,她看不到一丝笑意,他是真的为她高兴吗? 第二部分第31节:办案(8) 白沉站起身,取过放在一旁的一把看似极为普通的剑,递给她,叮嘱道:"此剑名为落华,是我的师父赠给我的,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师公送的? 骆小远接过剑,却发现此剑轻得很,单手拿起来比木剑要好使得多,当下便想抽出剑瞧瞧,可却被师父单手制止,"此剑念力极大,若有妖邪靠近你半分便会被其剑气灼伤,轻易不要使用。" 骆小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手中轻薄如蝉翼的落华剑是个宝贝,不禁更加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爱不释手。 白沉看了看外边的天色道:"天色不早了,为师回去了。" 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外的背影,骆小远使劲握着拳,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又扑过去。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师父素白如雪的衣角消失在门外,她颓然地抱着剑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这就走了啊?怎么说也得留下吃个饭不是?就算不吃饭,说两句知心话也行啊,就算不说话,留下睡个觉也行啊。她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房内只有一张单人床,内心邪恶地笑了笑。 "你师父都走了,花痴给谁看呢?"不知何时,柔云已经靠在门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满含讥诮。 骆小远抽了抽鼻子,把剑小心地放进柜子中,然后坐在她师父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抬起头,倔强地回瞪她,"不关你的事。"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人,那柔云已经死去活来好几次且尸骨不存了。 柔云显然不以为意,迳自走了进来,对着她就噼里啪啦道:"我劝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不要说七星镇上,就算是咱们金和镇也有不少女子爱慕白沉师父,都从衙门口排到城郊十里外了,个个比你美貌温柔,贤淑大方。" 骆小远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吞了口口水。她早猜到师父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姑娘喜欢,只是这阵势未免有点出人意料,"那师父怎么说?" 柔云一笑,"白沉师父说了,他要一心修道,压根没想过男女之事,所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不要做无谓的痴想。" 骆小远咬了咬唇,狠狠地拍了下一旁的桌子,吓了柔云一跳,"你要做什么?" "我就不信了。就算师父是块顽石,我也要把他噼开!"她握拳,坚定的眼神望着远方。 柔云眯了眯眼,看了她半晌。骆小远被她看得发毛,正要瞪回去却见柔云突然温柔一笑,斜斜地抛了个媚眼给她,"那好,我就等着看你怎么把白沉师父拿下。"说完,她笑得很是春风得意地出了门。管她要噼开哪块顽石,只要别盯着她看上的人就行。
第16页 骆小远见她走远了,顿时苦着脸跌坐回凳子上。开玩笑,顽石哪有那么好噼?不然齐天大圣孙悟空也不会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了,沉香也不用拿神斧去噼开华山救他老妈了。 眼前一方泛着琉璃光彩的水面上,映着骆小远骤然垮下的小脸,生动精彩的画面随着一只有着修长手指的手掌轻轻一挥,而瞬间消失,又变成了一池清澈的潭水。波光潋滟,隐约腾起的烟雾泛在水面上,偶有水鸟从上方掠过,带来一丝不平静。 原来这就是她即便害怕也要拼命对抗冥界的原因?哼,顽石,那白沉岂止是顽石,他倒要看看她能用什么方法噼开这块石头。 立于潭水前的人死死盯着那早已看不见任何景象的水面,突然单手扬起,一道蓝色光芒自指尖蹿出,犹若长虹贯天,直击平静的湖面。霎时,光滑如镜的水面上裂开一道水fèng,而两岸皆落满积水,似方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般。偶尔掠过的飞鸟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甚至有几只因翅膀沾上水而掉落潭中,拼死挣扎,渐渐被淹没。 "抢不到人,拿潭水出什么气?"身后响起一阵冷笑声,妖媚的声音中带着几丝蛊惑。 段朗月收回掌力,回头看向来人,"怎么,你的伤好了?居然有力气来耍嘴皮了。" 来人脸上一红,鲜红色的蔻甲用力掐进掌心,恨恨道:"那日若不是你提前伤了我,我怎会如此狼狈?" 此女正是红染,休养多日后伤势渐渐復原,只可惜那几日吸取的血气全部用来疗伤,白白浪费了她的一番心血。 第二部分第32节:办案(9) 段朗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懒得与这个女人多做纠缠,抬步就要走人。 "站住!"被忽视的感觉让她暗暗恼怒,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你如今仗着鬼爷爷的宠幸,竟然敢触犯冥规。"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玩世不恭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泛出冷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红染邪媚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缓步走向他,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他的眉,温柔而迷恋,"你为了那个臭丫头不惜伤了自己人,就不怕其他人知道吗?" 他微微眯起眼,冰蓝色的眸里含着几分危险的气息,"你监视我?" 她嘟起红艷艷的唇,呵气如兰,"我不过是关心你。" 段朗月轻轻一笑,抬起手拨开她额前的青丝,顺势而下,滑过脸侧落至脖颈间,轻揉慢捻,凑到她耳边轻轻吹气,"你如此关心我,你想我如何报答你?" 红染细长且魅惑的双眼因他抚在颈侧的手而微微眯起,舒服得直想嘆息,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可下一刻她便舒服不起来了,方才被他温柔抚摸的脖颈上,此时已被他修长的五指给紧紧包裹住,正用力地扣紧着。 "你?"她惊慌地睁大眼睛,却丝毫使不上力气,暗暗惊觉自己居然如此大意。 可他似乎对她的命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一瞬便松开,而她则连连退后几步,不可思议地喘着气看他,怒道:"你居然敢伤我?" 段朗月轻蔑一笑,看着她的眼神仿若看着世间最为可怜的东西,"违反冥规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蠢女人。她为了留在阳间儿子的身边,竟敢动用冥界禁用之术——紫破封喉。我不过是出手教训了她一下,有何不可?而你,妄图用此事来威胁我,更是愚不可及。我今日不杀你,不过是看在你对鬼爷爷还有些用处的分上。" 他说完便打算离开,可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那还在原地驻足的女人,嘴角勾起的弧度足以倾倒众生,"下次把你勾引那些凡夫俗子的本事收起来,我闻着你身上的香味就有些噁心。" "你!"她气得直发抖,一张美丽至极的脸扭曲起来,"你混蛋!"随后红袖一甩,一道红光从段朗月上空直直噼下。 段朗月连头都未回,便躲开那对他而言毫无杀伤力的光束,自行离开了。 红染咬着唇,毫无办法地看着他越走越远,手心一道血痕自手腕蜿蜒而下,鲜红色的指甲愈发蛊惑妖气。 第二部分第33节:鬼胎(1) 第七章鬼胎 近日来,金和镇似乎越来越不太平,镇上的百姓经常会遇到一些稀奇诡异的事情,诸如镇上许多农户家养的鸡皆在一夜死亡;某张姓人家夜间常能听到摆放祖宗灵位的祠堂中传来谈话声,可开门去看时却无丝毫动静;某农妇寡居十年,身边独有一子相依为命,一日务农归来,却发现家中堆满金银珠宝,问小儿,小儿答"爹送来的";而像酒楼中常常收到冥币作为饭钱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骆小远这几日东奔西走,跟着童凌捉鬼降妖,累得跟条狗似的。 这日天色还未亮透,她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而柔云那高分贝的声音就在外头唿喝着:"还不起来?童大哥来了。" 她翻了个身,没打算理会,可下一刻门便被柔云给一脚踢开,而暖和的被子也被她一把扯开,耳朵被拎起,"你装什么呢?还不给我起来?" 磨蹭许久她才起床穿衣洗漱,嘴中刚叼了个包子,便被柔云一脚踢出了门。她万般委屈地仰头看着高大威武的捕头先生,字字血泪控诉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这工作危险性高不算,连个保险也没给我买,还要我日日为你们卖命,当我廉价劳动力啊?" 童凌也万分歉意,搓着手道:"镇上近日确实有些奇怪,难为姑娘了。不过县太爷交代了,此事办完,就允诺姑娘休息几日,你就可以回去看望白沉师父了。" 骆小远嘴一张,还没来得及吞进肚里的包子立刻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若是往常,她定然心疼不已,恨不得捡起来继续吃。可此刻的她眼中神采大现,压根看不到那包子了,只听得到"师父"二字,赶紧收回满是委屈的表情,给点阳光就灿烂起来,满意地点头,"还算大人有点良心,居然还知道放我员工假。" "那……咱出发吧?" 骆小远拍拍手,欣然应允。走了几步歪头问道:"又是什么案子?" 童凌眉头一皱,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好半天才说道:"邢大娘半年前报案说她家闺女不见了。" 她皱了皱眉,"失踪人口案?这关我什么事?" "那姑娘昨夜突然归家了。" "那岂不是更好了。" "可……"童凌吞吐许久道,"可她肚子里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但她自己都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说那日去河边浣纱,不知不觉发现天色已晚,正打算回家之际却被人打晕掳走。" 青天白日,居然如此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骆小远龇牙咧嘴,"强姦犯?她看清对方长什么样了吗?" "就是没有才甚觉蹊跷。"童凌继续说道,"听姑娘说,此人把她关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内,每日定时送饭菜进去,而对方只在夜间出现,从不让她看到样子。只是每次两人……两人行房时才能微微感觉到对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体温,甚是寒凉。" 骆小远恶寒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说他怀疑对方是冥界之人?苍天,这岂止是道德沦丧,简直是价值观扭曲。人鬼恋?那岂不是跨物种交配! 到了邢大娘家,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控诉着自己悲惨遭遇的女人,可让她惊讶的是,此女子身着一袭宽松的衣裙,淡定地半跪在地上,半点眼泪也没有。而肚子已隆起大半,她小心地用双手托着,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透着几分倔强。倒是邢大娘在一旁抹着眼泪,大声哭喊着,"你这个不孝女,如今失了贞洁竟还不认错,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童凌见状,赶紧扶起跪在地上的女子,皱眉看着哭哭啼啼的邢大娘道:"有事好好说,怎能让邢姑娘跪在地上?地上寒凉,要是动了胎气怎么办?" 骆小远看着这架势,实在觉得够乐呵的。这女子被掳走且怀有子嗣,不但不哭天抢地地博取同情,反而不卑不亢地跪着;邢大娘见女儿受了委屈不但不出声安慰,竟恶语相向;这童大哥就更有意思了,他这是来当妇女会主任调解家庭纠纷了? "我二十岁便开始守寡,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半年前她失踪,我操了多大的心啊。如今她回来了,却带回来个孽种,我劝她用红花把孩子做了,可她是死活不肯。"邢大娘拉扯着一块手绢,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娘,恕女儿不孝,只是这孩子我想把他生下来,今后我自己养活。" 那女子依然跪着。骆小远见她眼含温柔地抚摸着那隆起的肚子,只觉得万分奇怪,不禁脱口而出,"你这么宝贝着肚子里的娃,你是不是喜欢上孩子他爹了?"
第17页 女子脸色一白,像是突然被戳中心事般没有吭声,只是死死咬着发白的唇。这下骆小远算看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分明就是一出人鬼情未了嘛!放在晋江原创网上,这标籤就该填上"虐恋情深"四字,绝对是一出狗血的八点档剧集。 "孽障!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你给我滚!"邢大娘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气得直发抖,指着自己的女儿直骂。而童捕头没好气地瞪了骆小远一眼,责怪她多管闲事。 闹了许久,邢大娘始终消不了气,骆小远暗觉是自己闯的祸,便提议把邢姑娘接到衙门后院的空房中安住,再从长计议,慢慢查清案子的始末。童捕头虽觉得有些不妥,但无计可施的他只好同意。 夜风袭袭,吹得人不甚安稳,只觉得心头异常躁动。骆小远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上床做她美人师父的美梦去,她认为尽管她从事了一个她相当不满意的职业,但起码的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还是应该具备的。于是乎,她捧着一碟从柔云那死缠烂打磨来的糕点进了邢姑娘的房间,打算秉烛夜谈,找点案子的线索。 衙门后院早已一片漆黑,唯有一扇窗内还留着一盏昏黄的烛光,而窗内有两道人影凑在一起,兴致颇高地交谈着。 难得两人还算投缘,她们从人鬼相恋的过程及感想,聊到当今社会的恋爱风气,又从当今社会的恋爱风气,聊到其他畸形恋的可行性,最后延伸到骆小远最想知道的话题——师徒恋被世人接受的概率问题。 第二部分第34节:鬼胎(2) 聊了许久,两人终于有些困了。骆小远打了个呵欠,正准备回房之际,勐然记起破案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进展,正打算再深入浅出地探讨时,却突然感觉到一阵阴风颳过,一股浓重的阴气瀰漫在整个衙门后院内! 而身旁的邢姑娘突然安静下来,一只手死死抓住骆小远的手背,幽幽道:"是他,我能感觉到,是他!"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魅影,速度之快,犹若电闪雷鸣。骆小远心陡然一颤,暗暗向后退了几步,护着自己那条小命。而邢姑娘则小心地从床上爬下来,随后向门口走去。骆小远吓得拉住她,"你做什么?" "我要去寻他,问他到底是谁。"她甩开骆小远的手,继续向门外走去。 骆小远一咬牙,向前走了几步将她拦在屋内,"你疯了?他是不是人你都不知道,他若肯告诉你早就说了。更何况你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呢,就这么出去不怕一尸两命啊!" 可她还是不死心,"可是我……" "行了,不用多说了,我去!" 骆小远不容她多说便随手拿起邢姑娘放在榻上的披风,罩在身上出了门。可出了门后才惊觉今日的夜格外黑,仰头望天,一颗星星也没有,一大块乌云罩在头顶上,沉沉的,像是要掉下来,令人感到分外胸闷气短。 那阵阴风随着她的出现似乎颳得小了些,没有方才那样毛骨悚然了。她裹紧身上的披风,四下环顾,只见刚才那道魅影匆匆一闪,从她的眼前飘过后便直向院外掠去。 骆小远觉得很奇怪。对方若是有心逃走,行动怎会如此迟缓,完全没有了方才从窗外闪过的速度,倒像是要故意把她引去某个地方。 咦?如此有规划有目的的行动,骆小远迟钝的脑袋开始转动起来,她若是这么贸然前往,岂不是送小白兔入虎口?岂不正中了对方的诡计? 她一边想一边退,一边想一边退,直到退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才嘿嘿一笑,看嘛,都退到这个地方了,咱要尊重客观规律的同时也不能忽略主观能动性啊。她转过头,打算当个缩头乌龟回房时,却勐然看见那扇亮着的窗户内,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焦急地在房内踱来踱去。 所以当骆小远脑袋一热,撒着蹄子去追那魅影时,非常后悔自己那可怜的、仅剩一点点的善心,又在关键时刻给她跑出来作祟,害得她不得安宁。 魅影似在等她似的跑跑停停,可看在骆小远的眼里就觉得对方是在耍着她玩,欺负她体育不及格。所以她一边愤愤地跑,一边幻想自己用小宇宙的能量把那道魅影炸飞。可无奈现实与幻想岂止是一步之遥,现实就是她跑得气喘吁吁,依然与那魅影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直到跑出了镇子,到了一处极为荒僻的苍凉之地时,那魅影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骆小远在距离对方起码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他。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立马跑。 魅影身着一袭墨色的袍子,宽大的帽子将其面目隐去,丝毫看不到其真实的样子。 "恬儿,你和孩子可还好?"一道略显阴沉的嗓音从那魅影身上发出,让骆小远感到极其不舒服,那寒冷的声音就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空旷遥远,听在耳中刺耳无比。 谁是恬儿?骆小远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才想起恬儿是邢姑娘的闺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的披风,这才晓得原来对方是把自己当做邢姑娘了。 她撇了撇嘴,索性低下头装到底,"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娘不要我了,嫌弃我贞洁已失。" "是我对不起你。"魅影向前走了两步,却始终没有靠太近。 "那你当初为何要掳走我?待我怀了孩子后又将我送回来?"骆小远向前一步,咄咄逼人。 魅影沉吟许久,无奈嘆息,"我乃冥界之人,一日偶见你在溪边浣纱,便喜欢上了你。只是我多次幻化成风流俊雅的少年郎都不见你倾心,无奈只能掳了你回去。可如今你已有身孕,倘若再与我在一起,你与孩子的阳寿皆会折去,我逼于无奈才将你送了回去。" 第二部分第35节:鬼胎(3) 骆小远在心里兀自翻了个白眼,这邢姑娘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当初人家变成美男子你不要,现在人家化身恶鬼又看不清相貌,你反而深陷其中,这算不算是贱骨头的一种?这二人果然是欠虐体质…… 两人相对无言地伫立在风中,任由微风将其衣袍吹起,那不近不远的距离恰似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翻越,故不得靠近。 "哎哟!"骆小远正很文艺地幻想着,却一不留神踩到一块石头,身子顿时按照地球引力定律发展着,直愣愣地朝地上摔去,且屁股精准地撞上石头,疼得她龇牙咧嘴。好端端有着唯美画面的国际大片,硬生生地被她给搅成了一出毫无卖点可言的国产搞笑剧。 "恬儿!"魅影显然也没有料到方才还好好站着的人怎么会突然倒下,待他冲过去想要扶住时也已来不及了。 当对方阴恻恻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时,骆小远才勐然醒悟,愕然抬头,却看到那隐在帽子中的脸依然不辨五官,吓得她身子一缩,冷气一抽,硬是没缓过劲来。 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怎么变成了这个身子骨单薄、长相平凡且表情滑稽的白痴。顿时,双脚微滑,直直向后退去,发出冷然的声音,"你是谁?恬儿呢?" 骆小远揉着酸疼的屁股,挣扎许久才爬了起来,抬头怒视,"我是捉鬼师,今日就是来捉你走的。" "哼!"对方显然没有把骆小远放在眼里,只是冷哼一声便转过身,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朝树林深处飘去,丝毫没有奋起一战的打算。 骆小远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听完自己自报家门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尽管他的表情她完全看不清楚,可她还是以女人特有的直觉,强烈地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不屑。 "臭小子,你别跑!"骆小远自然不允许对方藐视自己,捋起袖子便朝魅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树影重重,大雾迷濛,偶尔有蝙蝠和乌鸦从树丛间蹿出,直飞过头顶,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进入林子越深处,那诡异的雾气便越大,骆小远不禁有些后悔了。如此贸然追过来,连件防身的灵器都未带,而魅影未捉到,她倒先迷路了,这该死的大雾! 此地暗淡无光,阴森可怖,她就像个瞎子似的胡乱在林子中转悠,有时眼前分明有路,可一旦走到跟前便又消失了,甚至一个不留神便会撞在树干上,不一会儿,鼻子下便淌下两道小溪,疼得她直唤爹娘。 擦了擦鼻血,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又遇上该死的鬼打墙时,突然听到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惊悚的唿救声,"救命——救命啊——" 说这唿救声惊悚一点也不为过,这声音飘忽虚无不说,还似近非近,似远非远,连是男是女都不甚清楚。 骆小远浑身一颤,转着脑袋就想背道而行。《聊斋志异》告诫我们,在荒郊野外出现的美男美女,那绝对不是什么好鸟。不是把你一口吃掉就是吸干阳气,让你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渣",即便没有当即吃掉,那也不是你运气好,只是想等把你养肥了再吃。所以从小就有这方面觉悟的骆小远自然是越跑越远,丝毫不打算理会那道唿救声。
第18页 第二部分第36节:逢君(1) 第八章逢君 她一边跑一边想:这可不能怪我,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大家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谋出路吧! 这样想着,她已跑出去一大段路,再侧耳听过去,发现唿救声明显小了下去,她放下心,开始暗自赞赏自己的先见之明。可还未将嘴角咧到耳根处,便发现离她一米远的树下有一个男人正伸着腿坐着,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她。 一米啊一米,这样短的距离里,骆小远愣了许久才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大步,"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还不等男人说话,她定睛一瞧,竟发现此人正是那个每每在她最倒霉的时候出现的傢伙——段朗月! "怎么又是你?"她就知道,他一出现,她准没什么好事。 男人抚着胸口,脸色惨白,嘴角还隐隐渗着血迹。他眼中闪过一丝好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倒是你,我唿救半日,却只见你绕着这棵树足足跑了半个时辰,这也不知是第几圈了,你不晕吗?不过,既然你如此有兴致,我便不好出声打扰,只待你跑完了再发现我。" 什么?她跑了这么久,原来就是在原地打转? 骆小远自动忽略他口中的嘲讽,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挪了过去,俯视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段朗月眉头微皱,一副就快晕过去的模样,摇头道:"我路过,却被一黑影所伤,现在胸口和脚上都受了伤,你看怎么办?" 什么叫"你看怎么办"?他受伤干她何事? 她撇了撇嘴,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双手环在胸前,眼睛斜斜地瞟着他,一副拽样,"这荒郊野外的,你一个书生跑这里来做什么?幸好遇见了我,不然随随便便一个女鬼就能跑出来色诱了你,然后再吸干你的阳气吃掉。"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觉得她如今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甚是好笑,却又不敢笑得太过张狂,只好闷闷地忍着,蹙眉低头,一颤一颤的。结果看在骆小远的眼里便觉得他一副伤势严重,就快挂掉的样子。 "好啦好啦,我带你回镇上。"骆小远拍拍完全不够看的胸脯,心不甘情不愿地担任起护糙使者。 所以当段朗月如愿地趴在骆小远那小小的背上时,自然笑开了花。他双腿微微盘起,圈在她腰上,两条修长的手臂紧紧地搭在她肩部的两侧,盪在她的胸前,随着骆小远吃力的动作,还能偶尔碰到她那小得可以的柔软,实在是惬意得很! "喂喂喂,我说你,别趁机吃豆腐啊!"骆小远低下头,看着那双碍眼的手正在她的胸前一晃一晃的,随时有可能覆盖住她二十年来未被人染指过的胸部。 他撇撇嘴,将手臂圈起来绕着她的脖子,整个脑袋都垂在她的脖子旁,似乎能闻得见她芬芳恬淡的血气。低下眉,能清楚地看见她颈侧那细细的、淡淡的绒毛,因为他口中呵出的气息而微微颤动,像极了开在悬崖上的花儿,危险而美丽。 骆小远一边走一边抱怨着他如何如何重,却拼命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挪动着,偶尔还停下脚步,颠颠身子,将他往上托住。 段朗月微微一笑,轻挥衣袖,不过一瞬间,大雾便逐渐散开,露出开阔苍茫的山林。黑夜里的树木似是染上一层重墨,浓得欲滴,让人惊嘆。微风吹过,若有若无的花香从空气中甜甜地飘散开来;山涧的溪水缓缓淌过,泛出皎洁清澈的波光;河畔的小糙随风摇曳,尖尖的叶子上凝聚着一滴一滴的露珠,璀璨美好;月亮逐渐钻出云层,本来无光的山林也没有了那些恐怖之色,反而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芒,静谧而透亮。 咕咕……一阵不合时宜的肚子叫声响起,完全破坏了段朗月苦心经营起来的良好氛围。 "我饿了……"骆小远背着偌大的一个男人,闻不到花香,看不见月光,听不到溪水的潺潺声,只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正发出非暴力不合作的警告声。 段朗月抚额,头疼地皱眉。这个女人是不是少根筋,怎么完全没有一丝情调可言?如此良辰如此夜,竟能煞风景到这种地步。 "像你这般走法,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回镇子上。"段朗月在她身后凉凉道。 "那是因为你很重啦!"某人辩驳。 "即便没有我,你也一样回不了镇子。"他嗤笑一声,难道她没有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打转吗? 骆小远扁了扁嘴,无力反驳道:"那怎么办?" 某人伸出胳膊,指着树林的南边道:"往这边走。" 骆小远顿住脚步,问:"你认得路?" "那是自然。"他得意一笑,趴在她身后,安然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眯起眼。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她终于发现一丝不对劲,不过迟缓的脑袋依然没有理出头绪,只是机械地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随意问道。 "……"为什么?因为能趴在她身上的机会难得,他自然要好好珍惜。 "你走慢点,伤口很疼!" "我已经很慢了!" "再慢点,好不好?" "……" 月光透过树枝的间隙洒在交叠的身影上,清风低低地从林间穿过,偶有野兔从灌木旁跳过,用迷离的眼神看着那比乌龟还慢的两人。 等两人挪到镇子上的时候,天已快亮了。骆小远打算将他随便丢在哪个医馆门口便拍拍屁股走人,赶紧回去补觉。可刚转过身就被某人拉住衣角,回过头对上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心头勐地一缩。拜託,能不能不要用如此纯真可怜、无辜委屈的眼神看着她啊! 第二部分第37节:逢君(2) "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段朗月垂下眉,掩盖住眼中的咬牙切齿,露出一副被人遗弃的可怜样。 她眼神闪烁,左右顾盼,只想避开那道从他眼中射出的视线。 "我初来金和镇,无亲无故,如今又被那黑影所伤,不知何时才能康復,你果真要走吗?" "我……"她咽下一口唾沫,打算委婉地叙述自己不能收留他的原因。 可骆小远刚说出一个字,便听他继续说道:"算了,你走吧,你将我背到镇上已实属不易,让我自生自灭吧。" 她都将他背到医馆了,他哪还能自生自灭啊?他能不能不要把她说得这么没人性啊! 他转过身背向她,露出一个凄凉孤单的背影,看得骆小远罪孽感横生。这招以退为进实在太狠太绝了吧?她完全没有能力招架啊! "好啦……看完大夫,我带你走。"骆小远很挫败地垂下头,一屁股随着他坐在石阶上,等着无良的大夫开门做生意。 某人听闻,露出邪气得意的笑容。 所以,当她带着上完药又生龙活虎的他回到衙门后,自然而然要被柔云用眼神上下扫荡一遍,再喷着唾沫星子数落开来,"骆小远!你带他回来干什么?真当衙门是收容所?"柔云叉腰破口大骂,"你带邢姑娘回来是为破案,那他呢?我还当你多情比金坚呢,你师父前脚刚走,你就出去搭汉子?" "我哪有搭汉子啊?你看他这质量,和我的美人师父根本不能比啊!"骆小远此时已忘记带某人回来的初衷,也叉着腰回敬道。 段朗月则一脸黑线,咬牙切齿却只能隐忍不发,任由两个女人对他的长相品头论足。 "我不管!童凌大哥你来评评理,她怎么能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柔云说不过骆小远,毕竟这野男人与白沉师父差得不是一点两点,只好转移目标,让童凌对骆小远施压。 童凌有些为难,他看了看这个他不甚喜欢的男人,硬着头皮应付两个对他而言都十分麻烦的女人,"小远姑娘,你将他带回来,确实有点不合衙门的规矩。" 骆小远一怔,回过头看了看一副小媳妇模样的段朗月,吞了吞唾沫撒起谎来,"他是唯一看到那个魅影的人,可以协助我们办案。"她戳了戳一旁的人,眨眼示意道,"是吧,是吧?" 段朗月环视了一下众人怀疑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骆小远威逼利诱的眼神,自然识时务地点头。就这样,他得以堂而皇之地入住衙门,且在骆小远百般不同意的情况下住在了她隔壁的房间。于是衙门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以下的情形—— 某日半夜,骆小远正睡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突然被一阵敲击声吵醒,伴随着这阵敲击声传来的是一个让她深恶痛绝的声音,"小远,我睡不着。" 骆小远随手拿起一个枕头捂住耳朵,当做没听到。 无奈当年建造衙门的工匠太偷工减料,这隔音效果之差已然创歷史之最。那敲击门板的声音持续不断,骆小远大为恼火,捋着袖子敲了回去,大吼道:"为什么睡不着啊?"
第19页 "因为你梦呓,还磨牙、流口水……"某人在隔壁控诉着。 "……"流口水他也听得到?神人也! 每每此时,柔云便会从房内一声大吼:"我要把你们俩扔出去!" 至此,世界安静了…… 然而,邢姑娘的案子却一直没有线索,那黑影仿佛是销声匿迹般再也没有来过,而邢姑娘倒也未说什么,在衙门内安心养胎。只是那偶尔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经典忧郁姿势,还是让骆小远一眼就看出她还是很思念孩子他爹的。 某日下班时间,骆小远正打算收了灵器回家睡觉,这几日总是被一个讨厌的傢伙滋扰而不得安睡,两只眼睛已逐渐向国宝级持续发展着。 孔子路上车水马龙、酒楼林立,商户小贩以笑迎客,叫卖声不绝于耳,每隔几步便有各种彩灯悬挂于树上、屋檐下,形形色色的路人皆成双成对,笑语连连。因这些你侬我侬的场景而大受刺激的骆小远,目不斜视地从大道上急匆匆而过。去他的七夕节,没有师父在身边的她决定无视这个让她讨厌的节日。 第二部分第38节:逢君(3) 距离衙门不过一条街了,骆小远加快了脚步。可刚走过拐角便迎面撞上了一人,她还未喊疼,对方已经抱着膝盖自动滚到一边,不断地哭天喊地,就差没叫娘了。骆小远低头一看,嗤了一声,斜睨了一眼便要抬步走人。 此人是金和镇上出了名的无赖莫小三,平日里游手好闲,专爱干些小偷小摸、讹人钱财的事。 "哎哎哎,你撞了人怎么走了?"莫小三还抱着膝盖装模作样。 "别装了。"骆小远伸出小腿,踢了踢他完全没有功能障碍的膝盖。 这傢伙因假装受伤而讹人钱财,都不知道被童凌抓过几次了,还不长记性! 莫小三睁眼一看,赶紧爬起来,完全没有了方才疼痛满面之色,只是拍了拍那件已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衣裳,笑道:"是小远哪,这是要回衙门?" 骆小远没空理他,打算绕道而行。可莫小三今日不知是吃错药还是搭错筋了,又或许也和骆小远一样,被满大街来来往往的情侣给刺激出了雄性荷尔蒙,硬是拽着骆小远的手不肯放,没脸没皮地说:"今日是七夕,小远你要是没人陪着过节,不如咱们一起过吧。" 骆小远取出身后背着的木剑,敲开他的手,怒道:"你给我松手,小心我收了你。" 莫小三愣了愣,没过一会儿又嬉笑着贴上来,"你这是对付妖怪用的,对我不管用。" 骆小远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理。 莫小三见她怔住了,便凑近了打算再次偷袭那只看起来好嫩好粉的小手,可只差一点点便够到的时候,肩膀勐然被人一捏,下一瞬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破碎的声音,仿佛被捏散的骨头正在血肉里面横飞,炸得一片模煳。 莫小三立刻抽气倒地,捂着肩膀悽厉惨叫,整个人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在地上打着滚卷着土。骆小远也顿时被吓了一跳,倏地抬头,却看见段朗月正惊讶地站在一旁,一只手还维持着腾空的姿势。 骆小远踢了踢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莫小三,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想让我叫童捕头来抓你?" 可这次莫小三没能像刚才那样站起身来对她嬉皮笑脸,只是痛不欲生地继续在地上打着滚,一副就要痛死的样子。 骆小远这才觉得不对,抬头看段朗月,"你怎么他了?" 段朗月收回手,故作惊讶道:"我可是文弱书生,我能怎么他?倒是我自己被他吓得不轻。" 骆小远赶紧蹲下身,推了推已疼得无半分血色的莫小三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他抽着气,抬头看向那正冷冷看着他的段朗月,正想指出下黑手的人,可话未出口,他便勐然对上一双泛着幽蓝色光泽的眼睛,恰似一只已饿到极点的饿狼,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美餐。脑子一空,不由自主道:"只是老毛病犯了,你们走吧,我躺着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真没事?"骆小远狐疑道。 莫小三双眼有些失神,只是点着头。 段朗月勾唇一笑,俯身拉起蹲着的骆小远,出声道:"既然他没事,我们就走吧。" 未等骆小远表态,他已经拉着骆小远走远了。而骆小远莫名其妙地被他拉着走出许久,才发现此路根本不是回衙门的路,怔怔地问道:"去哪?" "过七夕。" "放手,放手!"跟在段朗月身后的骆小远盯着那交缠在一起的两只手,越看越别扭,欲一根一根掰开,却发现对方所用巧劲之大,让她根本无能为力,只好大唿放手。 她人生的第一次情人节可是要跟师父一起过的,哪能让他捷足先登。 段朗月停下脚步,骆小远以为自己的唿叫声起作用了,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意,只是看着路边的馄饨面,回头对自己笑,"我们去吃,好不好?" 她转过脑袋,看着那在沸水中翻腾着的馄饨,皮薄而透明,馅多而肉嫩,个个饱满,馋得她立马吞了口口水。而下一刻,她已丧权辱国地端坐于长凳上,对着那在锅子中翻滚着的馄饨望眼欲穿…… 在一个如此敏感的节日里,她不回衙门好好守着她的贞洁,却跑到外面与一个非师父的野男人一起吃馄饨面,这是多么诡异的情形,让她满心的负罪感。 第二部分第39节:逢君(4) 段朗月以为她是害怕柔云,便出声解释:"柔云今日去找童凌了,而宋大娘也回家与宋大爷一起过节了。" 啊?骆小远愤恨地刨着桌子,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伴,唯独她没有! 正想着,馄饨面上了桌,看着冒着热气的馄饨,她吞了口口水,抓起筷子就要下手,却发现段朗月抢先一步,把她的碗端到自己面前,正要把筷子往里面伸。 "啊啊!你一个人要吃两碗啊?"她不满地嘟起嘴,伸手去夺。 "别闹!"段朗月执起筷子,一下子就敲在她手上。 骆小远捂着被敲红的手背,扁着嘴不出声。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让这个傢伙在外面自生自灭了,如今不知恩图报就算了,居然还要和她抢东西吃!她是被鬼迷了心智,才会跟着这个傢伙出来过七夕! 下一刻,热气腾腾的碗又被推回到她面前,而碗中的葱花已经全部不见。 "咦?"骆小远挥去碗上空的雾气,仔细看了看,确定她最不爱吃的葱花确实已经不在了。 段朗月好笑地看着她,"还不吃?" 她抖着手挑起细软慡滑的面条,小心翼翼地吃进嘴巴里面,然后再偷偷地抬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某人……怎么还在看她?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温柔这么有男主气质的眼神看她啊?她已经心有所属了啊! 可某人还毫不自觉地支着肘,撑着侧脸看她,轻声道:"慢些吃,别烫着了。" "咳咳……"她受不了了,他这么说不是成心让她烫着嘛! 骆小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边吃边问:"柔云和宋大娘都不在,那邢姑娘怎么办?" 段朗月怔了怔,意兴阑珊地用筷子拨弄着碗中沉沉浮浮的馄饨,若有所思道:"你放心,她自然无恙。" 吃完馄饨面,摸着圆鼓鼓的肚子,骆小远甚是满意地打算回衙门,可却被某人一把拦住去路。 "夜不过刚刚开始,不赏完灯再回去?"他循循善诱道。 在七夕节,跟一个男人吃饭也许算不上什么,可跟一个男人一起赏灯似乎就有点猫腻了。她这次一定要抬头挺胸地拒绝,决不能割了地还赔款,也太没尊严了!所以她果真挺起胸、抬起头,可对上他温柔中带点强势、强势中又带点邪气、邪气中又有点深情的眼神时,她立刻缴械投降,别说割地赔款了,简直是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好吧,就赏一会儿。" 某人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赏了许久,骆小远不得不承认自己压根没有普通女人那点风花雪月的心思,这印在花灯上打着转的诗词歌赋,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而身旁的某人却像是着了魔一样,带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甚至还想去隔壁街再盪一圈。 不过话说回来,她如果有他的智商,估计也会卖弄一番。瞧瞧这手里的几盏花灯,全部都是猜谜、对对子得来的。若不是拿着数十盏花灯会被人误认为是卖灯人,那她一定全部带回衙门,一个一个地挂在院子里。 "你好像读过很多书?"骆小远随意问道。 段朗月顿住脚步,手中的花灯也随之一颤,灯芯顿时熄灭,让他的侧脸隐在暗中,看不清表情,"嗯。"
第20页 "那你念那么多书做什么?考状元吗?" 黑暗中,他冷冷一笑。念书做什么?安邦治国平天下?呵……若当初他不念那么多书,也许如今便不会是这般光景了。 见他不回答,骆小远歪着脑袋自言自语:"我念书总念不好,我爸妈……唔,我爹娘总说我不用功,嘿嘿,不过他们还是很疼我。" "你可有兄弟姐妹?"他终于开口。 骆小远摇头,"没有。" 他在暗中冷冷道:"所幸你没有兄弟姐妹。"若是有,定然遭受排挤,无才,死;有才,一样不得善终!此时,他已经再无任何兴致去过什么七夕节了。 骆小远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落寞孤单得像是一个走丢的孩子,无人关心,无人了解。她想了想,扭过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段朗月走在前头,明知她已经跑掉了,却无心去追。 第二部分第40节:逢君(5) 他已经独自等待了十年、孤单了十年、沉寂了十年,又何惧她也将他抛下?若要走,索幸走得远点,不要再让他找到。一旦再次出现在眼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死死抓住她、利用她,直至那背负了十年的仇恨得以消除,而她对他也再无价值可言。 可下一刻,身后便响起短促的脚步声。他可以确定是刚才跑掉的人又跑回来了,可是没想到的是,她的手中还躺着一块看起来甚为廉价的玉。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看着这块勉强能被叫做玉的东西。 骆小远喘着气,仰起冒着汗珠子的脸,邀功道:"如意玉,送你的。" 这块玉只有她的巴掌般大小,色杂且不通透,就连那个恰似如意的形状也雕刻得不伦不类,一看就是下等货。可不知为何,他却看得极为对眼,合心意得很。手指一弯,已将玉攥进自己的手心,唯恐她反悔似的。 "好端端的送玉做什么?"他盯着这个丑东西,暗觉好笑。看到这块玉,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送玉之人,明明劣质低等得很,长得不漂亮还俗不可耐,可他偏偏觉得玲珑可爱,顺眼得不得了。 骆小远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不觉撇了撇嘴。什么嘛,分明很喜欢的样子,笑意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干吗还要装作很嫌弃的样子啊? "不为什么,就觉得想送给你。"她偷偷想,反正玉那么便宜,十个铜板还被她砍价砍到八个铜板,也算物有所值了。 某人将玉放进袖中,假意轻咳一声,脸却望向别处,低声道:"谢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终于恢復正常,但赏灯的兴致确实已所剩无几了。段朗月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答应回衙门。 可才踏进衙门后院的大门,骆小远脖颈处的化巧铃就剧烈地响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吓了她一跳。她暗道不好,急急奔向邢姑娘房中,而段朗月也皱眉不语,一道跟了过去。可才到邢姑娘的房中,便见一道黑影自后窗逃窜而出,速度之快,分明就是上次那道魅影。 骆小远急忙要追,却被邢姑娘一把拉住,哀求道:"莫伤了他。" 骆小远点点头便从前门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想,他不伤她就好了,她哪能伤得了他! 可才跑出衙门,她就发现身旁还跟着一个人,不禁怒瞪,"你跟着来做什么?快回去!" 段朗月却笑得甚是轻松,摇头道:"看样子他又是要去上次的林子,若没有我在,你如何走得出来?" 骆小远一时语塞,只好任由他一路跟着。 两人一路奔跑,直到周围树影重重、雾气大盛时,魅影身形一闪,便又消失不见了。 骆小远恨恨地停下脚步,又看了看周围,嘀咕道:"果然又是上次的树林。这傢伙每次都是在这里消失,难不成这有什么阵法和机关?" 段朗月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兀自猜测,但笑不语。 她还想再往树林深处走几步,却被段朗月拦下,"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进去看看,万一那厮就躲在里头呢?" 他嘴角含笑,眼若星辰,语气微轻,左右飘忽,"敌暗我明,你怎知里面就只有他一个?若贸然进去,恐怕尸骨无存哦。" 唔……骆小远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被他给轻易消灭了。 "既然这样……"骆小远嘿嘿干笑,吞了口口水,然后慢慢移着脚步往后退去,"那我们就改天来好了。" 段朗月拍了拍她因害怕而皱起的小脸,"这样就乖了。" 骆小远听话地抱着木剑往回走着,小小的脑袋不断转着,左右环顾,唯恐有什么怪物突然跳出来。正四处看着,脚下未留神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便要往前摔去。段朗月眉心一拢,快步上前,搀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无奈道:"你走路时就不能一心一意吗?" "我确定眼前没有任何障碍物啊,可怎么突然多出一块石头?"她蹲下身,揉了揉被撞疼的脚趾,顺势瞥见眼前这块害她差点摔倒的石头,咦了一声,"这石头好生面熟。" 这块尚不及掌心大小的石头通体泛白,若仔细看去,还能隐隐见到那环绕在纹理周围的浅白色光晕,若握在手心,似乎还有几丝温度。 第二部分第41节:逢君(6) 明明熟悉得很,骆小远却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只是将石头翻来倒去地观察着。 段朗月只是轻轻一瞥,便笑了,"给我瞧瞧。"他弯下身子夺过石头,学着骆小远的样子翻来倒去地看,嫌这样还不够,竟放在掌心一上一下地颠着玩,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便笑道,"这石头也无出奇之处,不如扔了。" 还未等骆小远说什么,段朗月便扬手一挥,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自他手心划向不远处的小河里,只听扑通一声,那石头便落了水。 "你怎么给扔了?"骆小远很不满某人的霸道。 他不以为意道:"此地阴邪,这石头隐隐泛白光,孰知是否为不祥之物?" 骆小远想要反驳,可想起师父也曾说过在阴气汇集之地极易出现阴邪之物,这傢伙倒也说得没错。但一想到他霸道的举动,心里仍旧不舒服得很,兀自生着气往回走,也不理他。 段朗月一见便知她是生气了,此时也不管什么面子了,只好厚着脸皮跟着,一路回衙门。 待二人走远后,倒映着月牙儿的河水突然荡漾开一圈圈涟漪,一道浅白色的光束自河底慢慢升腾而起,从涟漪的中心钻了出来,氤氲的光芒中,那方才被丢弃的石头逐渐化成人形,一个长着尖耳的冷峻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二部分第42节:白狐(1) 第九章白狐 月光下,少年肤白如雪,浑身赤裸,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略显单薄的肩膀缓缓流下,一头耀若星光的白髮随意地束起,已湿的发梢落在胸前的殷红前,魅惑性感。 可如此唯美的场景不过维持片刻,那少年冷峻的面容便如被揉捏的馒头般揪成一团,单薄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扒住河中央的石头,大吐特吐起来。 "该死的混蛋,明知我的身份,居然还把我放在手心这样折腾,这个仇我非报不可!唔……呕……好噁心。"实在受不了方才被颠簸的感觉,一下子又吐出许多。 段朗月顿时打了个喷嚏,暗觉奇怪。他早已不是阳体,不会受丝毫寒气所袭,怎还会有如此奇怪举动? 骆小远停下脚步,幸灾乐祸地指着他的鼻子道:"看吧,你是坏事做多了,被人在背后骂了。" 他唇角微勾,有模有样地也指着她那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心口道:"你若不在心里骂我几句,我便满足了。" 咦?他怎么知道她刚刚在心里腹诽他霸道蛮横、阴险无赖、没良心啊?难不成他会读心术? "不用猜,你那表情实在逼真丰富得很,心事一览无遗,我劝你下次可带个镜子出来,有事没事便可照一照。"他看她那副惊恐的模样,便知这小笨蛋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有带照妖镜出来,那算不算? 回到衙门后,她自然没有办法向邢姑娘交代,但邢姑娘今日见到了心仪之人,显得很是欣喜,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言谈间隐隐担心着腹中的孩子。骆小远很是郁闷地回了房,可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魅影这么久未出现,可一出现却恰恰是挑了衙门里头没有人的时间,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倒像是在衙门里有内应一般。她越想越想不通,便起身敲了敲门板,喊道:"喂,你睡了吗?" 段朗月早已不需睡眠,自然无聊得很,一听她叫自己,兴致立刻被搅了起来,"何事?"
第21页 "我觉得有些事很奇怪。"骆小远又躺了回去,望着床顶,轻声道,"这魅影这么长时间未来这里,可今天却突然造访,还是在我们全部不在衙门的时间,实在很奇怪。" "……"段朗月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很没智慧的傢伙竟然也不算太笨。 "你说,衙门里是不是有jian细?" 段朗月轻笑出声。jian细?jian细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今日是七夕,他想来看看邢姑娘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至于衙门中没人,那不过是巧合罢了,你有些过虑了。" "是这样吗?"骆小远犹疑不定,反覆咀嚼着这几句话,不知不觉有些困了,随后翻了个身便想睡了,随意呢喃道,"但愿是这样。" 段朗月安静地躺在床上,直到听到隔壁那浅浅的唿吸声才翻身坐起,趁着浓浓夜色翩然而出,向衙门外掠去。 他脚尖微点,轻轻落于地面上又迅速弹起,一身青色的衣衫随风鼓起,翩若惊鸿、形如闪电,速度之快丝毫不亚于那道魅影,只短短时间便又来到了镇外的树林处。而此时,那道他与骆小远共同追捕的魅影,正一动不动地跪在林间,仿佛早已等在那里。 "鬼子大人,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魅影深沉沙哑的嗓音如同一张巨网,自四面八方而来,阴森寒冷。 段朗月不以为意地摇头,"何须言谢?以你的身手根本无需我多事,只不过为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我才为你掩人耳目。" 魅影沉默了一会儿便又问道:"不知何时,属下能再去探望妻儿?" "妻儿?"他冷冷一笑,"你还当真把人间女子当做你的妻子?墨凉啊墨凉,我还真未料到你是个痴情种。" 魅影未敢出声,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段朗月有些头疼,无奈一笑,"也罢,你的事我不想多管,只是近日不要再去衙门了,恐多生事端。" 魅影虽有些不情愿,却依然领命道:"是!" 段朗月转过身,抬步就要走。可才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还跪着的魅影,眉头微锁,低声提醒道:"他们母子二人的下场,你应该早已猜到,又何须如此执着?" 他没有等魅影给出答案便又飘然远去了。那个答案,他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他只知道,人间所谓的情,都不过是一把利器,在无知的人心上狠狠插上一刀,再碾上几脚,直到伤痕累累、道道见血才肯罢休。这种东西,要来何用? 次日清晨,骆小远又跟着童凌去查案,直到午后才归来。可才到衙门口便见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地围在衙门前的空地上,似在瞧什么热闹,且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那围观的群众多为女子,无论是年轻少女还是街边大婶,皆脸浮红云地捏着帕子,一副想看不敢看的样子;而这些女子身后无疑跟着一群男人,一副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的杀人模样。 骆小远向来爱看热闹,便箭步蹿了过去。童凌见衙门口如此喧闹嚣杂,不免也皱着眉跟了过去。 围观群众是里三圈、外三圈,骆小远在外头绕了好几圈,跳了许久也未能看见众人围观的到底是什么。童凌则皱眉唤来看守衙门的守卫,问道:"在衙门口聚众,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衙门守卫见状赶紧撇清关系,"童捕头,此人衣衫褴褛,说是要来衙门寻人,可又不说是寻谁。我们将其赶走,他也不恼,只是离了衙门口几丈远,就坐在那片空地上不走了。谁知此人长相过于……过于招蜂引蝶,引来了附近的百姓。可他们一不闹事,二不犯法,我们也很难办啊!" 骆小远一听来了兴趣,更是使劲地往人群里钻,欲睹一睹这朵能够招蜂引蝶的花的庐山真面目。童凌一听只觉荒唐,只为了瞧一人之姿而堵得道路不通,实在不成体统。当下就大喝一声,"都给我散开,谁准你们在衙门口放肆的?" 随着童凌这破嗓子一吼,众人果然纷纷回头,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可这一让,骆小远当场就直了眼。 她终于明白是什么引得这些女子,不顾自家后方的杀人目光而前赴后继地围观了。守卫大哥说的实在是太含蓄了,这哪是衣衫褴褛,这根本是没有衣衫。只见人群中那少年除了关键部位的一片硕大荷叶外,就再也没有其他遮体之物了。胸前的两点殷红现于众人之前,精细的骨骼外包裹着恰当好处的肌肉,既不壮硕,又不会给人以单薄之感,而那盘起的双腿更是修长匀称,看得骆小远口水流了一地。 少年正兀自坐在地上,双目微垂,目不斜视,微粉的薄唇紧紧抿着,似在忍耐些什么。一头及地的银髮正随意地散落在肩头,旖旎地铺满一地,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冷气息都在昭示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不着片缕地坐在这里?"童凌当然看不下去这等有碍风化的场景,出声问道,浑然不觉周围众多少女怨恨的目光。 少年闻言睁开双眼,扫视许久后才将视线定格在童凌与骆小远的身上。那对漂亮的眸子就像天生长在这少年的脸上般,合衬得很,既不深邃又不肤浅,只觉得清澈如水、淡若浮云,隐隐看去,还觉得有一种天真的味道。这双漆黑明亮又带着些雾气的眼睛却让骆小远勐然一惊,只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得很。 第二部分第43节:白狐(2)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略带委屈和倔强的眼神看着他们,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看骆小远,还是在看童凌。 童凌很没有耐心,没好气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再不说我就要赶人了。" 骆小远被他那委屈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倒像是她欠了他什么似的。只好转过头,拉了拉童凌的衣角道:"他兴许是饿了,你这么凶干吗?" 没等童凌说话,骆小远就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大肉包,一步一步走向那还盘坐在地的少年。而少年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因她逐渐走近的脚步而渐渐亮了起来。 骆小远在他身前站定,蹲下身子,克制住自己想要捏一捏这粉嫩小脸的冲动,尽量发出甜甜的声音,让自己看起来充满母性的光辉,"你是不是饿了?这是肉包子,可好吃了。"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可少年却似乎对眼前的肉包无一丝兴趣,只是机械地接过东西,便定定地看着这个眼前一点变化也没有的笨蛋。看着她还是很迷离的眼神,少年有些郁闷。都被她看了这么久了,他还故意没有穿衣服,难道她还是没有把他认出来? 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骆小远谄笑道:"怎么?你不喜欢吃?那我再去寻些别的东西来!" 她急忙站起身,可刚站起来就被他一把拉住手。疑惑地低头看他,却见他低下头,有些失望,"你认不出来我吗?" 咦?她应该认识他吗? 她想了想,决定好好和这个正太少年交流下,以探讨两人是否为旧相识的问题。可尚未蹲下就勐然感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拉力,随后重重地撞进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扭头一看,正是笑得有些诡异的段朗月。 段朗月一手揽着骆小远,一手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对着还坐在原地的少年笑眯眯道:"小兄弟,你是认错人了吧?" 少年眯起眼睛,那对隐在银髮中的圆润耳朵微微颤抖着,分明已经气到极致,却还是隐忍不语,只是恨恨地抬头盯着骆小远肩膀上那只看起来很是扎眼的魔爪,恨不得一口撕烂、咬碎、再吞进肚子里。 骆小远打掉那只不规矩的手,绕着少年走了两圈,愈发肯定自己若见过这等绝色之姿,是断然不会忘记的,所以她蹲下身,无不遗憾地对着少年摇摇头,"你真的是认错人了。" 少年张了张嘴,可看到她身后的段朗月时又紧紧抿了起来,就在这小嘴一张一合时,相隔不远的衙门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听得分外刺耳。而不多时,就看见柔云慌慌张张地从里头跑了出来,一路向童凌和骆小远奔来。 她那张俏丽的脸蛋毫无血色,一到他们跟前便紧紧地抓着童凌的手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缓过来才断断续续道:"邢……邢姑娘……要生了。" 童凌这大男人哪见过这阵仗,只觉得被柔云抓着的手心火辣辣地疼,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这生孩子的事他怎知道该怎么办? 而柔云以往有事便只知寻童凌,如今一看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便知道不顶事,故而转过去拉骆小远,一边拉一边跑,边跑还边喊着:"让开,让开!" 众人见有更大的热闹瞧,便也纷纷散开,立刻把少年的事抛之脑后了。而骆小远则像被柔云扯着的风筝一样,就快飞出去了。
第22页 被拽得七荤八素,差点就口吐白沫的骆小远挣扎道:"你拉我做什么?邢姑娘要生了去找稳婆啊,找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接生!" 柔云一副要杀人的模样瞪着她,"你现在还说风凉话?这邢姑娘要不是你接到衙门里来,会有这么一出吗?" 骆小远顿时气短,只好缩着脖子任由她拽着,一路颠进了衙门。 段朗月看着众人纷纷散去,眸光一闪而逝,转过头看着还呆坐在原地、眼神却一路尾随着骆小远的傢伙,勾唇一笑,"看够没?" 少年抬头,冷冷地回望着他,却不发一言。 "怎么?"段朗月被他这种充满杀气的眼神看得通体舒畅不已,故蹲下身,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略泛银灰色的瞳孔,戏嚯道,"是不是想杀了我?" 第二部分第44节:白狐(3) "是!"少年这次出声了,单单一个字节便道出自己的心声。 "可惜,你还不够本事。"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总有一日会杀了你的。"少年依旧冷冷的。 "那日我留你一命,你反倒要杀我?"他挑眉,用扇子支着下巴,做出费解的模样。 少年银灰色的瞳孔骤然一缩,瞬间变成了细长的弧度,而圆润的双耳也长出了尖尖的角,露在耳际的发梢之外。 段朗月看着他这般警戒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还是这副尖耳利牙的样子看得顺眼。" "我会杀了你的,一定会!"少年恶狠狠地看着他,恨不得露出尖牙撕咬眼前的人千口万口。 "好,我等着。不过……"他顿了顿,看向那不远处的衙门口,眼中情绪闪过千万种,最终停留在一丝惆怅之上,"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扬手一挥,那方才还对着他张牙舞爪的少年顿时化成一股白烟,随着飘来的风而消散不见了,仿若从未出现过,也从未停留过。 等段朗月回到衙门后院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已人仰马翻,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从房间里进进出出,烧热水的烧热水,端盆子的端盆子,就连童捕头都捋着袖子在厨房帮忙烧水。唯独骆小远一个人攥着块毛巾傻乎乎地蹲在邢姑娘的门外,小小的脑袋不断地重复着伸出缩回、伸出缩回、伸出的动作,跟乌龟似的。 段朗月扑哧一笑,忙走了过去,一起蹲守着,奇道:"你蹲在这做什么?" 骆小远有些挫败,指着门口那一摊积水碎碎念:"刚让我端水,我给洒了,我去烧水,又差点把柴给浇湿了。柔云说什么也不让我帮忙了,甩了块毛巾就把我晾在这,说等孩子出来了再让我进去。嗤……都生出来了还要进去个屁啊!" 段朗月正要说话,却听到房内传来一阵嘶声力竭的尖叫声,混杂着接生婆气急败坏的声音:"我说邢姑娘,你用力啊,别睡别睡!快,让她咬住帕子,别松了!" 骆小远紧张地揪着毛巾,站起又蹲下,看得段朗月直乐,"你这副样子倒像是孩子的爹。" "那可不是,说好了孩子生出来要认我做干娘的。" 段朗月闻言双眸一黯,正要对她说些什么却见房门突然开了,柔云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端着一个全是血水的铜盆,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骆小远赶紧站起来,"她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了吗?" "没有呢。"柔云摇摇头,看起来极累,连骂骆小远的力气都没有了,"稳婆说邢姑娘这情况很奇怪,羊水未破,可姑娘却一直喊疼,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卡着了。本来劝邢姑娘放弃孩子,可她怎么也不肯,现在已经昏过去了。" "那怎么办?"骆小远从来没想到原来生孩子这么麻烦。 "什么怎么办?我又不是稳婆,我怎么知道。"柔云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让开,让开,本来还指望着你帮点忙呢,你站一边去别碍着别人做事就好。"说罢就端着盆子去厨房换水了。 骆小远耷拉着脑袋又缩回角落里,依然攥着毛巾,紧张地听着屋里面的动静。 夜渐渐黑了,周围人家都掌上了灯又吹灭了,唯独衙门里头还灯火通明。稳婆进进出出了好几次,都是摇头直嘆气,直唿"不妙,不妙"。 要说也奇怪,别人折腾了那么久早已一命归西,可这邢姑娘却只是气若游丝地徘徊在鬼门关前,硬是挺着一口气。到后来,连稳婆也有些支撑不下去了,趁着邢姑娘昏迷之际在床畔睡了过去,而柔云和宋大娘因忙里忙外地折腾了一日也回房睡去了。只有骆小远还攥着毛巾在外蹲守着,寒风吹得她鼻涕直流,却又不好拿毛巾擦,只好一边吸鼻子一边咒骂孩子爹没良心。 段朗月皱了皱眉,举着扇子戳了戳她,"你也回去睡吧。" "不睡。"她攥着毛巾直摇头,抬头望着无一丝月光的天上,猜测道,"我猜那黑影今晚会出现!" "不会。"他笃定一笑,"他不会。" 可话尚未说完,便觉一阵寒风颳过,吹得周围树影婆娑,树叶沙沙作响,而那挂在屋檐下的两盏灯笼摇摇晃晃,灯芯几度摇曳后也因风势太大而熄灭了。一道黑影从院外以闪电之速蹿进邢姑娘的房内,悄无声息。 第二部分第45节:白狐(4) 骆小远舔了舔因一天未喝水而显得干燥的嘴唇,兴奋地站起来,看向还紧闭着的房门,"我就说吧,他会来的,他不会丢下邢姑娘不理的。" 段朗月眉头皱起,看了看摩拳擦掌的骆小远,又看了看邢姑娘的屋子,心下顿感不妙。她果然没有说错,墨凉还是来了。 "你要捉他?"他问。 骆小远低着脑袋,好久才回答:"要的,不过等他和邢姑娘说完话再捉也不迟。" 段朗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骆小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我自然是要捉他的,他也不会马上就走,你别以为我会放他一马。" 段朗月笑得更欢了。 可魅影却似乎没有久留之意,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从房内飘忽而出,又以电闪雷鸣之速蹿出院子,丝毫没有向院子里还等着他的两人打个招唿的觉悟…… 骆小远转身要去追,可转念一想又沖回了房。段朗月暗觉奇怪,便也跟了过去。她从房中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着麻布的物件,像宝贝似的抱在怀中。 "这是什么?"段朗月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嘿嘿一笑,得意洋洋道:"是师父给我的宝贝。" "嗤。"他嘲讽一笑,丝毫不给她面子。 "你不信?不信我给你瞧瞧!"她一把扯开包裹着的布,抽出轻如蝉翼的剑在他面前挥了两下,"这叫落华!" 只见白光一闪,剑鸣声清脆逼人、幽然久远,在皎皎月色下隐隐镀着一层光华。 段朗月尚未来得及看清剑的模样便突觉一阵肃杀之气袭来,不由大骇,急急退后一步,可依然被剑气所伤。顿时感觉双目微微刺痛,胸口一滞,血气逆身上涌,竟如置身于冰窖之中,寒气逼人。 中招了! 他断然没有想到这剑鞘中的剑,竟是以五彩仙石锻造而成的落华,实在是太大意了。此刻,他倒在一旁的椅子上,只靠双手苦苦支撑着上身才不至于完全失态。 "你怎么了?"骆小远举着剑走近几步,只觉得他脸色苍白,额冒虚汗,有些不对劲。 段朗月急忙转过头,迴避着这落华剑上泛出的冷冷白光,摆手道:"无碍,只是这一日都陪你站在院子里,有些累而已。" "那……"骆小远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屋外黑漆漆的院子,阵阵寒风吹得门口那棵大槐树的叶子扑簌簌地直落,还有狗吠声忽远忽近地叫唤着。她吞了口口水,巴巴地看着他,"那你今日还陪不陪我去啊?" 他硬生生地扯出一丝笑容,"恐是不行了。"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着她坏坏一笑,"你怕?" "鬼才怕呢!"她举起剑掩饰自己的慌张,示威地挥舞了两下,仰起下巴睨了他一眼,"倒是你,站一天就累成这样子,是不是男人啊?反正你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我自己去。" 骆小远不等他回答就急忙追了出去。段朗月皱眉,正欲叫住她时却突然喷出一口浓似黑墨的血痰,落在青石砖上很是扎眼,十分瘆人。再抬头去看时,那个笨傢伙已经提着剑跑得没影了。 骆小远这次倒不急着追,反正那黑影的老窝跑不掉。这次她借着月光,慢慢地挪进了看似鬼魅神秘的树林。今日的树林有些古怪,之前每次追来都有一片大雾挡在眼前,而如今即便是在晚上,静谧的树、潺潺的小溪还有不时蹿过的小松鼠都能清晰可见。月光直透层层树叶照射下来,风吹过,斑驳的影子在她的脚底下轻轻摇动,偶尔风大些,影子便摇得愈发剧烈,吓得骆小远一刻也不敢耽搁,就这么硬着头皮往林子深处蹿去。
第23页 一口气跑到最深处,她依然没有发现树林有何古怪之处,倒是有一壁陡峭的石岩正矗立在尽头,高耸入云。她伸手摸去,只觉岩石光滑如玉,十分冰凉。她喜笑颜开地抱住身前的石头,用脸颊蹭了蹭,暗觉这石头一定是块宝贝。 正当她抱得不亦乐乎,琢磨着怎么撬下一块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骆小远吓了一跳,松开手从石头上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却不敢回头看,只是傻傻地面对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石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拼命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第二部分第46节:白狐(5) 话音刚落,她便惊觉有一只指甲锋利的爪子正肆无忌惮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顿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就知道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只身来到这里是一件多么不理智的行为,很有可能在如此月黑风高的晚上,就被一只行踪诡异的勐兽给吃掉。 爪子的主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爪子吓到人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锐利的指甲,可就这么一缩,那指甲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划破了她的衣衫,戳进了她的皮肤。 吃痛的骆小远没想到身后的勐兽连个招唿都不打就准备生吞活剥了,一点道义都不讲。当下也不管什么害怕不害怕了,索性悽厉地大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且越哭越卖力,越哭越伤心。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身后的声音有些惊慌。 "对不起有个屁用啊,对不起有用还要捕快干什么?"关键时刻骆小远还不忘了在特定地点要转换用词。 听到对方说是无心的,她心里愈发委屈了,无心还能一爪子把血抓出来,可见她真是倒霉透了。 骆小远哭了很久,久到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漫长的时间足以让她被吃得尸骨无存,而她却仍顽强地执行着哭这个动作,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她的及格线脑袋运作起来,一边思考一边缓慢而小心地回头……嘶……骆小远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个下巴尖尖的脑袋出现在她的后方,距离不过五公分。脑袋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朝天竖着,偶尔还颤抖一下,而那两颗镶在脑袋上的黑眼珠子正大睁着,明亮的瞳孔里甚至还倒映着骆小远惊慌失措的傻样——是一只披着一身华丽白色皮毛的狐狸。 兴许是被她盯得太久,白狐狸不自然地撇过脸,习惯性地用爪子刨了刨地,又侧过脸继续看她,然后再接着刨地…… 骆小远实在猜不出这只狐狸到底想干吗,难不成刨地挖个坑,然后把她当做地瓜塞进坑里烤着吃?可还未理出头绪来,小狐狸已经有些别扭地出声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认识你吗?"对于这只狐狸能开口说话,她实在已经不算惊讶了。 小狐狸停下刨地的动作,恨恨地转过脑袋,冷哼一声,"笨蛋!" 如果说骆小远不认识这只狐狸能够说明她的脑袋不够灵光,而再听到这句如雷贯耳的"笨蛋"二字却仍旧不认识的话,那真是无药可救了。所幸我们的第一女主骆小远还不具备无药可救的特徵,于是她终于如醍醐灌顶般地觉醒了…… 她张大着嘴,学着琼瑶女主伸出一根食指,花容失色,"居然是你!" 它甩了甩脑袋,一道白光闪过,只见那尖尖的耳朵瞬间缩了回去,又变成了白天的那个银髮少年,白皙的脸颊上染上几片红晕,点头默认。 "……" 看着白光闪过,已迅速变身完毕的小狐狸,骆小远有些失望。美少女战士变身时的玲珑身段是多么有爱啊,曾经在一群辱臭未干的臭小子们心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羞涩情怀啊!可怎么轮到这只狐狸,却是毫无情趣可言的变身,连白天裸露的两小红点都被一身银色的衣服给遮挡住了,断绝了她贼贼的不良念头。 骆小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的红晕,又想起那晚的田螺王子,不禁问道:"你是来找我报恩的?" 少年的嘴角抽了抽,顿时冲着她咆哮道:"是我救了你,不该是你报恩吗?" 骆小远扁了扁嘴。还真是个别扭又执着的小屁孩,千里迢迢从七星镇追到这里来叫她报恩。 她想了想,摊手道:"说吧,你要我怎么报恩?我一没存款,二没房子,三没老公,如假包换的三无产品。实在不介意,我可以以身相许,为奴为婢也行啊。" 少年脑袋轰的一下,顿时没了声响,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跟打了鸡血似的,呆了许久才嘟囔道:"谁要你以身相许了。" "那你想怎么办?"骆小远有些不耐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小石头滴熘熘滚出一段距离,恰巧落在光滑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咚,又滚回了她的脚下。 少年闻声抬头,看了看石壁又看了看继续踢石头玩的骆小远,遂眯起眼,透出几丝寒意,沉着变声期的嗓子道:"我要你带我进去。" 第三部分第47节:进谷(1) 第十章进谷 "嘎?"骆小远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牢不可破、犹如天然屏障的石壁,"进去?去哪儿?" 少年捡起脚下的石头,朝着石壁扔去,"你听,是空的。" 骆小远迅速把耳朵凑过去。石头撞上石壁又迅速反弹的那一刻,她确实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回音。不但如此,紧贴着石壁的耳朵甚至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湍急促长。 "怎么样?想不想进去?"少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骆小远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看到骆小远瞠目结舌的模样,少年瞭然一笑,"我知道怎么进去。" 他单手覆上石壁,口中念念有词。随着急促有力的咒语声,覆在掌下的石壁突然出现一道犹如裂fèng般的光华,并渐渐扩大,直到真的在原本光滑如镜的石壁上,裂开一道足有一掌大小的fèng隙。fèng隙中,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玉石,泛着冷然清幽的光泽。 骆小远看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裂fèng和玉石,推了推一旁有些疲惫的少年,"这是什么?" "进玄冥谷的机关。" 骆小远终于反应过来,"你知道机关怎么不早说啊!" 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触碰那颗嵌在裂fèng中的玉石,少年脸色一变,刚想要拦阻,却已经来不及了,骆小远的手掌已经完全覆盖在玉石之上,并用力按了下去。 剎那间,一道五彩的光束从玉石中迸发出来,笼罩在她与少年的身上。还未等二人有何反应,光束便又收了回去,而方才还站在石壁下的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连石壁也光滑如初,似是什么事也未发生过。 当骆小远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大片大片的七彩云霞自山巅晕染开来,悠转出漫天的缕缕金光。风清云缈,远山含烟处,忽见高瀑飞溅直下,在山水交接处氤氲出裊裊白雾。而春糙碧色,则散落于山谷近郊,野花红晕初绽,散发着特有的清香。而就在自己身旁的一块大石上,正悠然嵌着三个朱红色的大字:玄冥谷。 骆小远收回目光,推了推一旁同样被眼前景象给惊到的某人,只觉得不可思议。她怔怔地开口:"咱们……这就进来了?" 少年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起她的手,上下翻看,"你没事?你怎么会没事?" 她抽回手,使劲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好好说话,别趁机吃豆腐。我能有什么事?" 少年闻言冷哼一声,"谁要吃你豆腐?只是鬼谷的机关向来玄妙,即使知道咒语也未必能开启,如果不是鬼谷的人,强行开启恐怕会魂飞魄散。" 骆小远顿时睁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然后恼羞成怒地吼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还没来得及。"少年脸不红气不喘地辩解。 骆小远气得头冒青烟,正要再说,却突见山谷不远处走来两人,不,正确地说,他们都不是人。其中一人长发披面,看不到任何五官,正身若无骨地摇曳而来;而另外一个则五大三粗,眼珠爆裂,似有随时掉下来的可能。 "有……有脏东西!"骆小远立刻气短,很没种地躲在少年的身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是道士吗?"少年惊奇。 "可是你不觉得他们长得分外……唔,倒胃口吗?" "……"他突然觉得带她进谷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少年扬手一挥,口中又念出一句咒语,一道赤金色的光泽迅速隐入骆小远与他的体内。 "这是什么?" "这是隐息咒,可以隐去我们两个的唿吸,若我们从他们旁边走过,也未必能认出我们两个非冥界中人。"
第24页 虽说有了隐息咒的保护,可眼睁睁看着两个实在算不上面相正常的东西渐渐向自己靠拢,骆小远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跟着我走,尽量别出声。" 少年牵起骆小远的手,目不斜视地朝着山谷深处走去,骆小远则低着脑袋,尽量不想与那两个长相奇怪的东西撞上。虽说她最近也捉鬼不少,可还算都是因思念亲人而常出入自家宅子的善良之辈,很少能遇见这样面目全非的。 第三部分第48节:进谷(2) 可不巧的是,那两个倒人胃口的东西正好是朝他们这边走来,似是要出谷。就在双方擦肩而过时,骆小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下不免用力了一些,掐得少年忍不住吃痛地低唿一声。 长发披面的那个勐地停住脚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他喉头髮出,"你们是新来的?没见过呀!" 骆小远吓得瑟瑟发抖,少年则岿然不动地目视前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而眼珠子在下眼皮使劲晃动着的那个,则有些不耐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长发鬼说:"你这麻烦鬼,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他们如此眼生,那肯定是新来的,还用问吗?谷主吩咐我俩去外边取酒呢,晚了可是要被罚的。" 长发鬼柔软无骨的身子颤了颤,也赶紧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的骆小远二人说道:"今日是咱们玄冥谷的祭酒节,大伙都在里边热闹着呢,你俩新来的也去凑凑热闹,顺便见见谷主,以免被欺负了,哦呵呵……" 那两个傢伙带着一长串诡异的阴笑走远了,经过玄冥谷界碑的时候突然红光一闪,便消失不见了。而骆小远则被那一串阴笑声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容易恢復神智,使劲推了一下还握着自己手的少年,"喂,你刚刚怎么突然出声了?差点就被识穿了。" 少年依然抓着她的手不放,方才似乎也被吓得不轻,听见骆小远的责备才缓过神来,"是你掐我的,你看我的手,还红着呢。"怕她不信,还特意摊开手掌,掌心确实一片殷红。看到骆小远有些愧疚的神色,他又收回手,嚷道,"还有,我不叫喂,我叫华心。" 呸,华心?还花心呢。骆小远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两人争吵一番后又继续朝谷中走去。渐渐的,方才如天上仙境般的景色悄然退去,从狭长的谷道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地出现了一个类似人间的城镇。站在城门口远远看去,这座城还不小,城里面有酒楼、有客栈、有人家,甚至还有类似衙门的地方。而林罗密布的街道上,各色各样的鬼魂正走来走去。 骆小远与华心面面相觑,只觉得荒唐。这玄冥谷倒似自成一方天地,居然还管理得有模有样。 他们小心地从城门口进去,随着众多鬼魂一起走在显得有些拥挤的街道上。虽然他们已经尽量靠着边上走,可还是难以避免与其他鬼魂相撞。要是碰上脾气好些的,只是转过脑袋看上一眼就算了,遇上脾气差点的,非露出死后最恐怖噁心的一面,吓不死人不罢休,每每看到骆小远和华心二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后方满意离去。真是整齐划一的恶趣味啊…… 中途有好几次华心都被林立在街道两旁的酒楼女老闆拉到一旁,使出浑身解数地推销自家的琼浆玉液,实则就是一碗黏稠噁心的血浆,里面偶尔还夹杂着一些不明物质,看得华心和骆小远脸色惨白,却丝毫不敢露出破绽。 终于走到了街角拐弯处,没有了美艷女老闆娘的纠缠,骆小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瞪着眼睛埋怨招蜂引蝶的华心,"你不是会变身吗?没事变这么好看做什么?" 华心没有如骆小远预计的那样暴走反驳,反而是一抹羞涩的红云爬上脸颊,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你觉得我好看?" 骆小远没理他,正想转过身随便拉个人问问有没有看见魅影时,拐角处突然走来一人,恰巧与转身的她相撞。骆小远深知这种交通事故即便是对方的失误,但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地盘,咱还是不跟地头蛇计较了。于是她很自觉地弯腰低头,准备将事故原因揽到自己身上,再好好道歉。可没想到才一低头,就看见一个血淋淋的脑袋正在地上滚动着,直到滚到她的脚边,露出一对瞪得大大的泛着血丝的眼珠子。 骆小远腿一软,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朝着地上的人头勐踢了一脚,最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唉!"一道不高不低的嘆息声从那被踢到墙根处的脑袋上传来,随后又发出低沉的道歉声,"对……对不起,你吓坏了吧?" 骆小远实在不敢再看那脑袋一眼,只好抬头去看和自己相撞的鬼。结果才刚抬头,又是吓得腿一软,依然没敢站起来。那鬼的脖子上此刻是空空荡荡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躯很完整,唯独少了个脑袋。不……不会吧?那脑袋该不会是他的吧?她还踢了一脚呢…… 第三部分第49节:进谷(3) 那缺了个脑袋的身躯开始缓缓移动,两只手向前平伸而出,似乎在摸索些什么。 华心在身后踹了踹骆小远僵直的后背,"喂,他好像在找自己的脑袋。" "我……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不去捡?" "为什么要我去捡?" 华心翻了个白眼,"因为是你踢掉的。" 骆小远在心底哀号一声,然后支起两条打战的腿,哆哆嗦嗦地挪到墙根处,然后用尽浑身的力气逼自己捧起那个脑袋,心一横,递向那个无头的傢伙,"你……你的头。" 无头鬼接过自己的脑袋然后装上,确定装得还算稳妥后才对着骆小远歉然一笑,尽管笑得实在有些瘆人,"没办法,这脑袋自从被人砍下来后就老不安生,稍一碰撞就会掉下来。" "其实可以……可以用线fèng一下。"骆小远善良地提供意见。 "对啊!这个办法好,姑娘果然很聪明。"那无头鬼龇牙一笑,依然笑得很森然。 "……"这个办法能显出人很聪明吗? "两位看起来面生,是新来的吧?今日可是祭酒节,热闹着呢,别迷路了。"无头鬼虽然笑得很吓人,不过纯粹是因为脑袋与身体不算契合,故而表情牵扯起来较为生硬,其实脾气还算不错。 骆小远见此机会赶紧说明了自己的目的,"我是新来的,不过我现在想寻一个人,哦,不是,是寻一个魅影。总是穿着黑色斗篷,看不清脸,身高和你差不多,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不知你认不认识?" 无头鬼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没什么印象,你也知我脑袋不好,总看不清楚人,有时候上街是抱着脑袋走路的。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骆小远有些心虚。 "那这样吧。"无头鬼转过身,指着东南方向道,"你往那里走,东南边是我们玄冥谷的户口办事处,只要是居住在谷中的全部会登记在册。今儿个又是祭酒节,若运气好的话,你们说不定还能在祭祀大典上看到谷主和鬼子大人,他们可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华心打断他,"你的意思是今天所有鬼谷的人,都会齐聚在祭祀大典上?" 无头鬼怔了怔,那刚装上去的脑袋露出一个茫然呆板的表情,好久才反应过来,"啊,是啊,若非被谷主派出去行事了,应该都会到。" 华心如墨的眸光一闪而逝,若有所思。 "那这祭酒大典是做什么用的?"骆小远举爪发问。 无头鬼嘿嘿一笑,"你们新来的,也难怪你们不知。在玄冥谷中居住的虽皆是冥界中的鬼,但却不属于阴司座下。全是以前死时抱着执念或蒙受不白之冤的魂魄,故不得入鬼门关,无法投胎。自然,也有些是心中装着仇恨,自己不愿去投胎的。这玄冥谷的存在本是违背冥界规定的,但我们谷主法力高强,还是保住了此谷。不过和阎王殿下有了协定,每到鬼节,鬼门关大开之时,必要举办祭酒节以指引众魂归位。" "那这么说来,你心中也装着仇恨?" "我倒不是。"他腼腆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我本是当朝大将军,当年晋阳一战时被人密告我通敌叛国,故而被斩首于午门。头被斩后,我可能要成真正的无头尸了,是二皇子殿下令人将我的头与身子一道收棺入殓,才让我至今没少了个脑袋。我是想着报恩,才迟迟不入鬼门关的。" 这无头鬼虽被砍了头,可言谈举止倒有大将之风。只是如此悽惨的往事自他口中说来却云淡风轻得很,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骆小远还想再问,却被华心打断,"那我们这就赶路去了,后会有期。"
第25页 无头鬼龇牙一笑,摆了摆手继续拨弄着脖子上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去了。 辞别了无头鬼后,两人朝着东南方向行去。骆小远一路摇头晃脑的,张了张嘴又扁了回去,好久才嘟囔道:"我还没问完呢,你拉着我走做什么?" "我知你想问什么。"华心唇角微翘,"此人如此知恩图报,便知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怎会做那些通敌叛国之事,你小人之心了。" 骆小远脸一红,没再吭声。倒是华心脸色阴沉,眸中思绪万千,"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只记恩情,不忘仇恨的。" 第三部分第50节:进谷(4) 他们二人一路往东南方向行去,却发现街道上聚集的鬼魂越来越多,与他们的方向也是一致的。打听清楚了才知道祭祀大典就在东南角的祭坛,难怪刚才无头鬼提到了祭祀大典,原来是同一方向。 越往东南边走,拥挤过来赶路的鬼魂就越多,等到了办事处的那条街道口,大家几乎是脚尖贴着脚跟走了,就像一串串排着队的糖葫芦,一个挨着一个。 随着大部队一直拼命挤的骆小远,拿出当年挤公交的劲头,在鬼群中如鱼得水、左冲右突,不过队伍实在是太壮观了,以至于骆小远觉得这条街真是长得有些诡异。就当她快没什么耐心的时候,众鬼突然从街道中央的一个拐角处拐了过去,而被众鬼包围住的骆小远也只能被七荤八素地一道挤了进去。 而此时,眼前突然一片开阔,方才狭窄的街道中央竟然别有洞天,赫然出现一块占地面积非常广的场地。场地的一边是一座二层高的阁楼,阁楼建造得古朴庄严,房檐四角分别雕刻了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种神兽;而场地中心则搭建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圆台,圆台上安置着一方大鼎,鼎的周围则摆满了一坛一坛的酒,看上去足足有上百坛之多。 还没等骆小远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刚刚还挤来挤去的众鬼突然哗啦啦地散开,有序地绕着大圆台里一层外一层地围起圈来。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骆小远缩在鬼群中,悄声问身后的华心。 …… 没得到丝毫回应的骆小远转过头,才发现方才一直在身后的华心居然不见了!苍天啊,居然在这种地方走散了?! "华心,华心……死狐狸,你在哪啊?"骆小远四下叫了起来。 "吵什么?祭祀大典上岂容你这样大声喧譁?"一个长髮披肩的美艷女鬼朝着骆小远瞪眼。 "对……对不起。"骆小远急忙噤声。 哪知女鬼还不依不饶起来,对着可怜的骆小远勐地一翻白眼,吐出一条长长的血红色舌头,直到看到骆小远惨白的脸色后才满意地收回长舌,转过头继续盯着祭祀圆台上的情形。 什么嘛,这么美艷知性的女鬼也喜欢玩这种捉弄人的游戏啊! 我们可怜的骆小远捂着发抖的小心肝,当下再也不敢胡乱喊叫了,只能缩在众鬼中默默地蹲地画圈圈,腹诽着这些恶鬼们喜欢吓人的恶趣味,实在是太无良了…… 过了许久,阁楼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算响亮却十分悠长的钟鼓声,一声一声,抑扬顿挫,绵延百里,仿佛敲在人心上一般,好似有千万股涓涓细流自心底淌过,舒服得不得了。 她正享受着这天籁之音,却勐地发现周围的鬼们都无一例外地围着圆台跪了下去,脸上露出虔诚的表情。而只有自己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露出一副痴傻的表情。 "你还不跪下?想去当祭品?"美艷女鬼又一次狠狠地瞪过来。 生怕再被对方的长舌头吓到,骆小远赶紧扑通一声跪下,把头埋得低低的。 钟鼓声渐消,祭坛上顿时一片寂静。 一声轻咳从阁楼的二楼传来,紧接着便传来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本主夜观星象,得知如今妖冥两界混战不休,而鬼门关大开,从阴司处逃出来的魂魄与日俱增,近日颇不得安宁。众位祭酒之时万万不可随意以待,需虔心祭祀,以引众魂归位,方得我玄冥谷之安定。" "谷主英明!"周围众鬼齐声喝道,振聋发聩。 骆小远悄悄抬头,却见那神秘的谷主自始至终都隐在二楼临窗的白纱下,看不清面容。 "祭祀大典现在开始。"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墨凉,你去。" "是。"一阵低沉的声音应道。 咦?好熟悉的声音! 骆小远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阁楼的方向。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看不清相貌却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从阁楼门口飘忽而出,脚尖轻移,一个纵身便飞上圆台。 是魅影!他果然是玄冥谷的人! 她自然知道现在贸然冲上去无疑是自寻死路,可眼睁睁看着自己要找的人居然就在眼前,实在是让人心里恨得直痒痒。 第三部分第51节:进谷(5) 只见那叫墨凉的魅影安静地立于圆台之上,斗篷随风鼓起,浑身上下都笼罩着暗黑的气息。 "启封!"魅影大喝一声,双手伸展开来,缓缓举过头顶。那上百坛酒水的纸封瞬间齐齐崩裂,一股浓厚的甘洌酒香顿时扑鼻而来。 "送酒!"清澈甘洌的酒水陡然从酒罈中喷薄而出,上百注粗如涌泉的酒水整齐划一地从四周呈弧形状倾入那方大鼎之中,一时间,酒雾散漫,沁人心脾。 那方大鼎也不知是如何锻造的,上百坛酒水一起注入其中,竟未见有丝毫满溢之态。骆小远正想着,那百坛酒水不知不觉已空。 "祭酒!"估摸着应该是最后一个步骤了。 众鬼皆匍匐在地,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正当骆小远不知该当如何之时,众鬼突然齐刷刷地抬头朝头顶看去。她一脸好奇地也跟着抬头,可不看还好,一看当下就傻眼了——魂灵……好多魂灵! 此时山谷的上方笼罩着一片黑蒙蒙的雾气,不复方才的艷阳好天。本以为是一片乌云压顶,可仔细看去才知那是好大一群散发着浓重黑气的魂魄,正齐聚山谷上空,久久盘旋不散! 骆小远吓得瘫坐在地上。这阵势实在是太壮观了,地球果然好危险,她要回火星去了…… 而距离她不远的大鼎虽看似足足有上千斤之重,此时竟然在无人撼动的情况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能听见其中酒水勐烈晃动之声。 缩在众鬼之中的骆小远都能感觉到周围那些魂魄身上散发出的紧张气息,似乎只要她轻轻一动,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便能将她一口吞下,万劫不復。 一炷香之后,大鼎终于渐渐恢復平静,似乎也听不到其中酒水的波动声了。再抬头看去,那黑压压的一片也倏然自上空散开,再次露出碧空白云。 "众魂已归位。"魅影似乎松了口气,单手一挥,"各位可以起身了。" 方才还笼罩在骆小远周围的可怖气息终于烟消云散,好似千斤压顶的压力感也顿时减轻许多。众鬼皆喜笑颜开地站起身,又哗啦啦地围着大圆台站好,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魅影转过身,朝着阁楼的方向看去,然后微一颔首又转过身来,对着还在台下翘首等待的众鬼宣布:"谷主将鼎中余酒赐予众位,一个不少。" 众鬼欢天喜地地对着阁楼又磕又拜的,然后纷纷向着圆台上的大鼎涌去,而骆小远又一次身不由己地被一道挤了过去。她虽然对酒没什么兴趣,但那魅影却还立于原地,她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可冒着被人踩了好几脚的危险,好不容易爬上圆台的时候,那魅影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她恨得直跳脚。不料眼前却突然多了一个酒樽,抬头一看,竟是那个方才还对她瞪眼的美艷女鬼正斜着眼看她,"抢不到酒喝也不用跳脚吧?谷主都说一个不少了,喏,这是你的。" 骆小远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低头闻了闻芬芳扑鼻的酒香,忍不住啜了一口,大感其甘洌醇厚,于是捧着酒樽一口下肚,顿时齿颊留香,还有些不舍地伸出舌头舔了一遭殷红的嘴唇。 "谢谢啊!咯!"她眯着眼,餍足地打了个嗝。 "你……"美艷女鬼本是笑着的,可目光随意地扫过骆小远时,突然脸色一变,瞪大眼睛盯着她的胸口看去,一副诧异的表情。 干什么啊?人家胸口不如你的雄伟,也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地鄙视吧?! 骆小远心情不慡地低下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看去,却也顿时呆住。只见赤金色的光泽正从自己的胸口散射开来,而这种光泽她只见过一次,就是方才华心帮她植入隐息咒时所散发出来的。难道说,隐息咒失效了? "你是人!"这不是疑问,而是相当肯定的语气。 面对质问,骆小远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毫无辩驳的资本,甚至强烈地感觉到自己马上便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第26页 美艷女鬼的眸子倏然阴冷起来,那确定的语气丝毫不给骆小远留下任何辩驳的余地。而周围刚刚还在哄抢鼎中酒水的众鬼突然停下手中动作,也纷纷回头看向这里,表情无一例外地从诧异转变成阴冷。 第三部分第52节:进谷(6) "不,我……我不是。"骆小远手一抖,酒樽跌落在地,正好砸在她的脚面上,一阵吃痛。 "你不是?不是你怎会觉得痛?"骆小远都没看见女鬼动过一步,却勐然发觉她已移至眼前,眸中血气渐浓,"此酒专为冥界中人所饮,若是凡人所饮必会无所遁形。"女鬼伸手在鼻翼下轻轻扇动,美眸微合,表情惬意生动,"真是好香的人味,看来还是个处子呢。" 骆小远惊悚地想退开几步,这女鬼的鼻子真是比狗还灵,居然连是不是处子都闻得出来…… 众鬼随着美艷女鬼缓慢移动,一步一步靠了过去,而那原本寒冷阴沉的面孔上,竟然毫无例外地裸露着贪婪之色。 "我,我不好吃的,我好几天没洗澡了!"骆小远已退无可退,再退下去就得摔下圆台了,不死也得残。 救命啊!她又不是唐僧,为什么这玄冥谷的人都好似盘丝洞出来的蜘蛛精啊?谁来救她? 众鬼已唿啦啦地涌了上来,比方才抢酒的架势更为勐烈。那些骨节分明的手爪正从四面八方伸来,目标皆是这个身无四两肉的骆小远。 美艷女鬼紫黑色的指甲已悄然覆上她的脖颈,轻轻摩挲而过,骆小远甚至都感觉到尖锐的触感已直抵自己薄弱的血管,似乎只要轻轻一戳,那鲜血便会跟喷泉似的喷涌而出。 骆小远有些噁心,想要抽出手中的落华,却突然觉得腿上一麻。低头一看,竟然有无数只爪子在扒她的裙子! "救命啊!"她仰天长啸一声,欲哭无泪。 "此时才喊救命是不是有些晚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戏嚯,微微上扬的调子里饱含趣意,那口气像足了看完好戏还在喝倒彩的混蛋! 还没等骆小远回头,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已款款落入眼前,背对着她而立。 他头戴一顶帽笠,帽檐四周有轻纱环绕,看不清样貌。挺拔秀逸的身姿如一嶂青山,从容不迫,气韵淡然。可骆小远却分明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得很,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掩盖在轻纱下那微微上翘的唇角,正勾出一抹很讨厌很邪气的笑容! 他是谁? 第三部分第53节:鬼子(1) 第十一章鬼子 众鬼见眼前突然多出了一人,虽愣了愣,但不过转瞬就又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来人身形一闪,衣袂飘飞,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回身一把抱起还在发呆状态的骆小远,朝着圆台下方纵身跳去。然而才刚跳下去,他便松了手。当骆小远缓过神的时候已经四仰八叉地扑倒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虽然她承认英雄救美的戏码很让人期待,可为什么那么帅气地跳下圆台后,来人居然就松了手,任由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也太不浪漫了! "啊,你不会飞啊?"来人居然还有时间蹲下身,隔着面纱跟她话家常。 骆小远恶狠狠地看他,他却笑得盪气迴肠,然后一把拉起她的手,便往街口跑去,时不时还在她耳边吹气,"你说他们要是真把你裙子扒了,你会如何?" 骆小远跟着他一路颠簸,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我会放个屁,然后把他们都熏死。" 他脚步一个趔趄,然后就默不作声了。 骆小远用脚趾头想,都晓得对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哼,让你不怜香惜玉!让你摔我! 虽然此人之后还是没有拉风地抱起她一路狂飞,可脚下那轻功真是堪比凌波微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把身后的人给抛得无影无踪了。 两人脚步渐渐慢下来,骆小远这才有闲暇看了下四周景色,发现这竟是出谷的路!这一路狂奔居然就快奔出去了? 此处青山幽谷,鸟语花香,远处溪水淙淙,叮噹作响,近处桃林花海,香飘四溢。 来人松开她的手,向前走了几步,青袍的下摆处绣着流动的银线花纹,精緻华美,巧夺天工。清风拂过,几片飘飞着的桃花瓣轻轻打着转,然后落在他的肩头。 骆小远越看越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熟悉,当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冲口而出,"段朗月!" 他怔了怔,也未转身,只是语气微微上扬,似乎心情不错,"姑娘好让人伤心,连救命恩人都认错了。" 对,对,这背影,这欠揍的语气,怎么可能不是他? 骆小远立刻向前跨出几大步,轻轻一跳,打掉了他脑袋上碍眼的帽子,哈哈一笑,"看你还怎么装神弄鬼!" 来人轻嗤一声,然后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她。 没有帽笠的束缚,墨染般的长髮如同瀑布飞流直下,垂于腰际。略显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耀眼得夺目,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通透如水,却又灿若星辰。唇色妖艷得近乎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沿着脖颈的曲线向下看去,微微打开的对襟口处露出一副漂亮的锁骨,锁骨之上还有一颗细小如米粒的硃砂痣,性感得让人晕眩。当真是色若春晓,魅如幻梦。 骆小远眯了眯眼,吞了口口水,露出一副垂涎的表情。 "如何?"他笑得恣意轻狂,对她那一脸痴傻的表情很是满意。 骆小远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在疼痛中惊醒,"认错人了,姓段的那小子再死十次都不可能长成这样。" 此人的笑容倏然僵在脸上,嘴角抽了抽,突然头疼得厉害。 他转过头,无奈道:"你可以出谷了。" "我不走。"她还没找到要找的人呢,怎能轻易离开? 他皱了皱眉,似乎更头疼了,然后再没有说话。 骆小远有些忍不住了,"你为什么救我?"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了。" "我一向是不走寻常路的。"她歪着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某人又是身形一晃,嘴角间歇性抽动。 骆小远心里极为得意地一笑,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不问了,将来你若要再回过头来要我报恩,我可是不认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潇洒地挥了挥手,刚想折身而返,却见他双手环于胸前,冷冷一笑,"你要寻死,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她脚步滞了滞,有点退缩,又听他继续说道:"不过是被拆皮剥骨,纵然运气不好些,也就是油炸水煮这几种没什么花样的死法,不会太难受的。若死得不太甘愿,大可将来真真正正地来玄冥谷报到,我无上欢迎。" 骆小远头皮一麻,迅速转身配合,"好嘞,咱这就走。" 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刚带着她走了没几步,脸色变了变,随后转头看她,无奈笑道:"现在即便想走,也未必走得了了。" 那方才还温柔如水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凉刺骨,跟刀子似的嗖嗖飞向不远处。骆小远随他的目光看过去,想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傢伙被当靶子使了。 杨柳飞絮下,一红衣女子正端坐于一方青石上,笑得蛊惑妖媚,眉峰旁的红痣鲜艷夺目,恰似一滴新鲜魅惑的血珠子。青色与红色的搭配,视觉的反差更让人觉得诡异邪魅。 骆小远觉得她眼熟得很,却又死活想不起来了。 "你就想这么把她带出去?玄冥谷是她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吗?"红染双手撑起下巴,笑容既天真又娇憨。 原来是来当拦路虎的哦!骆小远如是想。 "我说过,我的事你最好少管。"他微不可见地向前挪了一步,恰好将小小的骆小远挡在身后。 不知为何,骆小远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分明记忆就在等待着破茧而出,可偏像被一根绳索捆绑在内,痛苦得磨人。 "堂堂鬼子大人为了一人间女子当众欺压自己人。"红染表情放松,略有得意,丝毫不以为然,"你以为你蒙了面就能逃得了鬼爷爷的眼睛?" 男子冰蓝色的瞳孔勐地一缩,神色肃然,"鬼爷爷知晓了?" "祭酒尚未结束,你以为我们在阁楼上是无聊地打发时间吗?你那一场英雄救美当真是精彩得很啊!"她天真无邪的笑容突然消失,虽然嘴角尚且翘着,可那眼神中喷出的火,让骆小远觉得自己就快被烤焦了。 骆小远正觉得浑身不自在,却见红衣美人一步一摇曳地款款走到她的面前,脂粉的香味浓而不烈,香而不腻。只见她低头,一汪秋水的剪瞳美丽而复杂,"跟我们去见见鬼爷爷吧?" 第三部分第54节:鬼子(2)
第27页 还没等她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红衣美人已经伸出漂亮的五指,重重掐在她的胳膊上,艷丽的红唇狠狠地迸出一个字,"走!" 电光火石之间,周遭的景色如浮云变幻,快速旋转,感受着西北风从耳旁唿啸而过,那简直比坐云霄飞车还厉害。好不容易感觉到周围的景物终于成相对静止状态时,她立刻扶着一旁的石柱大吐特吐起来。原来这就是飞的感觉,可见做神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抬了抬眼皮,却见那被红衣美人叫做鬼子大人的男子也安然立于一旁,正笑意盎然地盯着她瞧,好似看她晕机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美人有些不耐,"吐完了吗?吐完了就走。" 骆小远哀怨地呜咽了一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女人何必难为女人啊! 抬起头扫视了下,才发现又回到了祭坛阁楼旁,跑了半天,结果又回到了起点。 她抖擞起精神,强拖着还在打战的双腿,一路跟着美人走进阁楼。刚踏进大门,就勐地感觉到身后一阵阴风颳过,雕花木门刷地自动合上了。双腿又不由自主打了个战,软得愈发厉害了,一个支撑不住,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大门口,呈扑倒状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美人回过头,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而美男大人则扑哧一笑,这严重打击到骆小远的自尊心。她丢脸地爬起来,跟着两人继续前行。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发现这里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从外面看来不过是个普通的两层式住宅,可沿着这一路超豪华的红地毯走下去,都快比得上白金汉宫了。 走了许久,眼前突然出现一波碧青色的水池,水池中满是盛放的白莲,洁白晶莹的花瓣上微染露珠,剔透玲珑。 走在前面的两人突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骆小远。 骆小远看了看眼前无路可走的白莲池,又看了看一直看着她的两人,一头雾水。恍然间她有些明白了,这好歹也是人家家里的一道美景,不夸一下怎么说得过去?于是,她起了个咏嘆调,赞美道:"啊!多美的莲花池啊!那洁白的花瓣好像天使的翅膀,那晶莹的露珠好像闪烁着的玻璃弹……"眼前的两人顿时起了三条黑线。 美人看不下去了,水袖一甩,一条红纱自袖间蹿出,迳自飞过白莲池,绕上对面的水晶柱子,就纵身飞过去了。原来是要过池子啊?早说嘛!害得她浪费感情。 "你打算怎么过去?"美男大人凑上前,一双眼笑得熠熠发光。 骆小远扭过头目测了下到对岸的距离,如果就这么游过去,那一定会在半路就力竭而亡了吧? 美男大人轻笑一声,正打算捋起袖子纵身飞过去,却见骆小远大步跨前,一把搂住他的腰,对着他笑得恬不知耻,"反正都是要飞的,带我一个不嫌多。" 他也不以为意,果真腰上挂着一个累赘物便向对岸掠去。骆小远紧紧搂着他的腰,低头看他的双脚在莲池上空轻轻点过,滴水不沾,每点一步,便有一朵皎洁白莲自足下缓缓绽放,甚是美丽。 到了对岸,红染已经在原地抱臂冷冷地看着他们,冷哼一声就往里走。这次没走多久,便来到正殿之上。宝殿内金柱林立,富丽堂皇,只是殿上宝座前依然是白纱环绕,缥缈神秘,看不清座上之人。 "鬼爷爷,我把人带到了。"红衣美人一脸娇笑,媚眼含春。 骆小远站在大殿正中央,双脚还是不停地打战,思索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真的不是来捣乱的。可是敌不动我就坚决不先动的对敌方针她还是明白的,于是乎识相地闭紧了嘴,只等着对方先出手。 "你就是那个擅闯鬼谷的人?"等了许久,白纱后才响起那祭酒时阁楼上的稚嫩声音。 骆小远硬着头皮点点头,承认了。 "你胆识倒不小,竟敢孤身一人闯玄冥谷。" 其实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主犯的,她充其量就是个从犯。不过她还不至于没义气到这种程度,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咬咬牙一个人顶了。 "你可知擅闯玄冥谷是何等下场?"白纱后的谷主似乎心情很好,微微上扬的调子里透出几分有趣。 第三部分第55节:鬼子(3) "什么下场?很严重吗?"骆小远不得不开始重视问题的严重性。 一阵带着变声期的尖锐笑声从白纱后传出,"倒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就是成为玄冥谷的人。" 成为玄冥谷的人?那不就是死人! "那有没有第二个选择了?"骆小远又开始腿软了。 "唔……"谷主沉吟了下,似乎在思索,有些为难,"没有。" 噗!既然没有,您老人家还思考那么久做什么?给了希望又叫人绝望,这真是个悲剧的世界! 骆小远此刻十分后悔没有听段朗月的话,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孤独的背影斜照在青玉砖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伤感。 "谷主,她不能死。" 骆小远腾地抬起头看向一旁的美男大人,只听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继续从喉中溢出,"她便是白沉新收的徒弟,也是命中注定之人,只有她才能解开封印,助冥界一统三界。" 他……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或许是听懂了,但这也太荒谬、太无稽了吧?虽然她对于他想救她的心表示感动,可是谎话扯太大反而会被人一眼戳穿的呀! 她对他使劲使了使眼色,却见他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霎时春暖花开、百花齐放,直看得她溺毙在那波秋水中,哪里还想得起其他。 "哦?"谷主有些惊讶,"她便是那颗横空出世的异星?" "正是。" "那倒果真是杀不得了。" 骆小远眼睛一亮。 却听他继续说道:"那你加入玄冥谷如何?" 这一句虽然是疑问句,可她分明从那饱含寒气的话语中听到了丝丝威胁,仿若只要她敢说个不字,立马会彻彻底底地成为玄冥谷的鬼,再没有任何翻身机会。 要她加入玄冥谷,岂不就是和师父对着干?她再如何珍惜自己那条不算值钱的小命,都不会背叛师父的。可她又分明害怕得要死,大义凛然的拒绝之词,却在唇齿之间反覆咀嚼了数次也难以脱口而出。 正在她犹豫之际,红衣美人又插话道:"鬼子大人,你可莫要因为私心而公然袒护这个女子,谁不知道你为了除掉那道封印许久的符咒而等了她十年?她的身份固然珍贵,可到底是白沉的弟子,她若不肯诚心归附我们玄冥谷,到最后吃亏的可就是我们了。" "红染说得也有道理。"那谷主就跟个墙头糙似的,两边倒。 "依我之见,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红染笑得很是刻薄,让骆小远陡然一惊,"不如施以电闪雷鸣之刑,也好堵了那悠悠之口。" 骆小远刚想举爪发问什么叫"电闪雷鸣之刑",却被美男厉声打断,"她只是一介凡人,如何受得了那刑罚之苦?你不要欺人太甚。" "鬼子大人所言实在是有趣得很,我与她无冤无仇,我欺她作何?更何况,她若真是那命定之人,又何惧这小小的刑罚?"她春风一笑,对着白纱后的谷主缓缓一拜,"如何定夺且看谷主的意思了。" 那谷主沉默半晌,轻轻扯出一记重弹,"那就这么决定了,先将她关押起来,明日我便要瞧瞧她如何能在电闪雷鸣之下逃出生天。"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骆小远一手拿着块石头在砖墙之上比划着名,一边抬起头看了看铮铮铁窗之外的那轮明月,低头想了想,暗觉意境不对,又在那句诗上画了一个大叉!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崑崙!" 写完后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没谭嗣同他老人家这么豁达,又很苦恼地画了一个大叉。最后不得已写下一句古今通用的句子,终于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此话便是:骆小远到此一游,以供后辈瞻仰学习。 咱好歹是牢房一日游,不写出点一表气节的诗,都对不起革命前辈们。她怎么说也是因为拒绝加入邪教组织而入狱的,将来若是真死了,当师父看到墙上那一排"骆小远到此一游"的字样,怎么也得为她掉几滴辛酸泪吧。 "你倒是有闲情逸緻得很。"一声嗤笑从牢狱的角落里传来。 骆小远一惊,急转过头却看见美男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在角落里站着了,只是阴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分明能猜出他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快到耳朵根了。 第三部分第56节:鬼子(4) 她转过头看了看牢房的锁还坚固如初,不由脸色挫败,"你进来也不开个锁,连个让我打晕你然后逃走的机会也不给我。"
第28页 "我倒以为你在这里住得很舒服。"他挑眉看向那墙上歪歪扭扭的一排字。 骆小远掂了掂手中的石头,低头不说话。有头髮谁想做秃子?她这也不过是生活所逼,苦中作乐罢了,何苦取笑她?说到底,她还是很怕死的。 他看她默不作声的模样便知她也不过是个纸老虎,虽成心想挖苦她,心下却又不忍,话到嘴边便转了个弯,"你若想走,倒也不难。" 她抬头看他,"什么办法?" 他眯眼一笑,语气无比轻松,"只要有人肯替你受那电闪雷鸣之刑便可。" 她方才升起的希望又随着这句话倏然下落,"若谁愿意替我受刑,那人脑子定然是被门板夹过了。" 所谓的电闪雷鸣之刑,便是将受刑之人捆绑于祭坛之上,并在祭坛上开坛作法,招来闪电以噼其身,唤来雷鸣以轰其心智。能受得住此刑的大多非凡人,纵然是有几千年道行的仙家受了此刑,也需休养一段时日。就凭她骆小远这副身子骨,估计连一刻都撑不住,定然会被噼成一具枯焦的柴火。所以谁若肯为她遭此罪,那不是心智不健全便是一心求死的。 "其实还是有个办法的。"他拧眉,表情看来似乎并不算愉悦。 "什么办法?" "越狱。" 所以当骆小远看到方才还在手中掂着的石头,居然能够在某人的手中顺利砸破牢狱的砖墙时,着实惊了一惊,没想到在玄冥谷居然还有这样的豆腐渣工程。 "这样就能逃出去了?"她看着那个被砸出的窟窿,一时间呆住 "不然你以为?"他笑得很像一只大尾巴狼。 夜风徐徐,月色正浓。 骆小远蜷缩在美男大人的怀抱里,周遭的景色如同幼时坐火车般唿啸而过。她稍一抬头,就能看见美男大人削薄的下巴,干净温润得恰似一块上等的羊脂玉。微风迎面而来,吹乱了她与他的髮丝,倏然绞在一起,又倏然分开,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小小的她蒙得云里雾里,一阵悸动。她突然觉得这个怀抱很熟悉、很温暖。 景色渐渐清晰起来,出谷的路就在前方。他看着怀中的她眼神一片迷茫,心下好笑,又不觉调戏起来,"不捨得下来了?" 她难得地脸红了一下,又马上摇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立刻扭了扭身子从他的怀抱中跳了下来,许久才说:"你助我越狱,那个鬼爷爷不会怪你吗?"她倒还算有些良心。 "可是没有人看见是我帮你逃走的。"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她的头髮。 连揉头髮这个动作都让骆小远觉得有些熟悉,她突然有些害怕。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太过温暖,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是捉鬼的道士,而对方却是玄冥谷的鬼子,他们之间不需要这种熟悉、这种亲昵。所以她往后缩了一步,躲开对方在自己头顶蹂躏的手掌,"总之多谢你了,那我这就走了,咱们……后会无期。" 他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眸子倏然温度下降,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然后慢慢握起收回。啧啧,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那我就不多送了。"他也收回了方才有些泛滥的热情,态度冷然。 她转过身朝着出谷的位置走了许多步,快得有些慌张。也许此时的月色十分妖娆美丽,也许此时的花香太浓,她竟还想回头看看。 她向来是个行动派,于是鬼使神差地回头了。可就这么轻轻的一眼,却让她脚下生根,移不开目光了。 他还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站在风口的位置,也同样在看着她。如墨染的髮丝竟比夜色还要浓烈,冰蓝色的眸子甚至璀璨过天上的星星。他只是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望进她的心里。 她头皮麻了麻,又转过身走了几大步,可不过才几步,便又疯狂地转过身跑回了他的身边。 她喘着气抬起头,看着他刚才带着冷意的面容又一下子如寒冰初融般温暖起来,一双桃花眼笑得星星点点,勾起的唇恰到好处,笑得那样得意、那样张狂,仿若猜到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再跑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第三部分第57节:鬼子(5) 骆小远被那个笑容刺激到了,低头支吾了半晌才道:"还没谢谢你。" "你方才谢过了。"他低头笑出声。 她被他无情地戳穿,脸都丢到姥姥家了。正后悔自己莫名其妙跑回来做什么,脑子里却兀自闪过些什么,一下子浇得她透心凉,也正好化解了此时有些暧昧的尴尬,"差点忘了正事。你可认识墨凉?就是那个老穿着黑色斗篷,看不见面容的魅影。" 他怔了怔,收回了笑意,正色道:"你找到他又如何?难不成真要让他魂飞魄散,与那对母子永远相隔不见?" "我……"她怔了怔,一时间有些语塞。 事实上,她还没有想那么长远,只是单纯地认为要捉到魅影才算功德圆满,然而她却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捉到了他,那邢姑娘母子该怎么办。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神色有些凝重,"今日乃七月十五,正是阴气最为湿重之日。如今鬼胎不稳,那位姑娘的性命恐怕不保。" 骆小远的心陡然下沉,声线有些不稳,"什……什么意思?" 他嘆了口气,"腹中胎儿阴气太盛,早已将她的阳气吸收殆尽,本来只要胎儿诞下,母体尚能保得住。可今日乃鬼节,阴气大盛,她……活不过今夜子时了。" 骆小远算了算时辰,发现离子时竟然已不足一个时辰了。她低着头不说话,突然觉得方才还舒畅的夏风有些凉飕飕的,吹得心上一片凉意。 她还记得,前几日邢姑娘还拉着她的手,在略有些胎动的肚子上摸了一圈,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意,一直问自己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现在他却告诉她,那个快为人母的女子马上就要死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緻的锦盒,递给她,"这是续元丹,兴许能救那姑娘一命,你不妨试试。" 骆小远怔了怔,没敢出手接。她听师父说过这种丹药,炼制极为艰难,原料也十分稀有,且此丹的确有续命延寿之效。 "快走吧,我怕我会后悔。"他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锦盒。 他或许真的是疯了。堂堂玄冥谷鬼子,竟然拿出冥界宝物去救一个凡人女子,说出去或许都没人会相信。可怕的是,他连自己都不信自己何时这样好心了。 骆小远抬头看他,他也低头看她。仅仅一眼,骆小远就败下阵来,一把抢过锦盒,连声道谢都没有说,就转身朝着谷外跑去。 看着她这次一鼓作气地跑出了谷,连个头也没回,段朗月不禁苦笑,还真是个过河拆桥的女人。她回一次头,他就被骗去了一粒续元丹,若多回几次,他岂不是连命也要一道给她了?真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转过身要回谷,却见红染立于断崖之上,身后的明月宛若银盘,凉风吹起她红色的裙角,妖娆而美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第一次没有口出轻佻,只是带着些微低哑的嗓音问:"你可知私放她出谷是什么后果?" "知道。"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谷中走去。 夜风飒飒,花香撩人,他的笑隐在月色中,看不清、道不明,恰似那一抹浮在水中的清浅月光,晚风拂过,哗啦一下,便散去了。 第三部分第58节:逝去(1) 第十二章逝去 骆小远奔进衙门后院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看天,子时未到,应该还来得及。 刚闯进邢姑娘的产房,就看到柔云披头散髮地跌落在地上,眼神涣散,一副失了心智的模样。直到对上骆小远的脸,才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抓着她的肩膀不断摇晃着,"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邢姑娘现在大出血,孩子……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看着她一点一点低下去的嗓音,骆小远一把推开她,急急地奔到里间,却看见邢姑娘满头大汗地睁大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床顶,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床单,而稳婆还在床尾不停地搅着热毛巾,擦拭着床单上殷红的一片。 骆小远走到床边,从怀里取出锦盒,正要把丹药塞进邢姑娘嘴里,却见她失神的眼神终于聚焦回来,只是转过头,对着骆小远虚弱地笑了笑,"你回来了?看见他了吗?" 骆小远点点头。 "他对你……说什么了吗?"她的精神头似乎回来了些。 骆小远的手抖了抖。她突然有些害怕,这不会是所谓的迴光返照吧? 她哆嗦着手,拿出那颗看起来很像小时候吃的麦丽素的药丸,就要倒进她嘴里,却被她固执地偏过头躲开了,只是用那双满含希望的眼睛看着她,似乎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
第29页 "他……"骆小远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很想用好多好多美好的词,来安慰这个看来就快要死掉的女人,可到此时才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憋了许久才说,"他说他很想你和宝宝。" "是吗?"她似乎是相信了,眼神瞟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许久才反应过来,对着骆小远用力地一笑,"我也很想他。" 骆小远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的某一块就跟机关枪扫射过一般,突突地疼。 "你把这药丸吃了吧,吃了就能好起来了。"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续元丹,好几次差点从指fèng中熘走,她的手实在是哆嗦得厉害。 "吃了,我的孩子能保住吗?"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盖在还隆起的肚子上。 不能。可骆小远说不出口。 是不是快死的人都特别聪明?为什么总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看得那么通透,通透到让人不忍。骗她,还是不骗?这是一个问题。 可还没等她思考清楚这么哲学的问题时,邢姑娘突然眉头皱了皱,低唿一声,又开始撕心裂肺地抓着毯子叫起来。稳婆在床尾兴奋地叫起来,"已经开了十指了,快用力,用力。" 在场的所有人都像看见了曙光般忙碌起来,只有骆小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她看来,此时在床上痉挛嘶吼的女人就像一尾被捞上岸、在甲板上拼命挣扎摇晃的鱼,浑身湿漉漉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挣脱,然后水汽渐渐散去,她最终还是会死掉…… 骆小远使劲甩了甩脑袋,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可怕。她有救命药丸,她一定死不掉的,一定! "啊——"邢姑娘突然尖叫一声,方才还挣扎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丝也不再动弹。而稳婆还在下头焦急地喊着:"别停别停啊!快使劲啊!" 骆小远看见一团血雾突然自邢姑娘不再动弹的身体上空缓缓升腾而起,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用力揉了揉眼睛依然觉得那团血雾在空中渐渐扩散,一会儿是圆形,一会儿是方形,最后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婴孩的模样。 一声破空而来的哭啼声顿时响起,响彻了整个屋子,那血雾婴孩就浮在半空中用力地哭喊着,好似在昭示着他这个新生命的降临。"呜哇哇……呜哇哇……"他哭得很尽兴、很可怜,四肢还在空中不停地伸展着。 可是,除了骆小远,没有人看得见他,也没有人听得见他在哭。哭了许久,他似乎哭累了,终于因为不满大家的忽视而渐渐消散于空中,仿若昙花一现。那隐隐散去的血雾让目瞪口呆的骆小远彻底醒悟过来——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稳婆终于满头大汗地取出一团软软的肉团,可才看了一眼,便吓得惊慌失措。孩子不足巴掌大小的脸一团乌青泛紫,早已没有了气息——是死胎。 屋子里很安静,大家都不敢说话。方才晕厥过去的邢姑娘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幽幽转醒,看着大家默不作声的样子,虚弱地勉强撑起身子,从稳婆手中接过没有唿吸的孩子,皱着眉看了半晌,然后突然朝着骆小远的位置笑了一笑,"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很像他爹?" 骆小远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她那笑容像是僵在脸上一样,整个身子突然缓缓向一旁倒了下去。 这一倒,把骆小远吓得魂飞魄散。骆小远当下不敢再耽搁,硬着头皮冲过去,也不敢低头看她怀里的孩子,硬生生地要去掰她的嘴,一个劲地喊:"你吃进去,吃进去,你给我吃进去。" 邢姑娘却只是含笑看着怀中的孩子,也不阻挡、也不配合,任由骆小远有些蛮横的动作撬开自己的嘴。 院外,勐然响起一阵打更的声音,一声一声起落,恰是子时。 骆小远心一惊,手下意识地抖了抖,再低头看去,药丸已经顺着对方的唇角滚入自己的掌心。 第三部分第59节:逝去(2) "我、我不是故意的!"骆小远很害怕,声线抖得不行,要哭不哭的声音在喉咙口转了几圈才哽咽开来,"你千万别死,千万别死,应该还来得及的。"说完又要把刚刚失手滑落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邢姑娘摇摇头,手抬了几次也没抬起来,只好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我警告你,别跟我说什么临终遗言哦,我一点也不想听。这种话不能乱说的,说完……说完……就真会……"就真会死的。可这个"死"字却在骆小远的舌尖跳脱了几次也未能跳出来。 她想躲得远远的,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她想甩开,却发现那一脸虚弱模样的人居然用尽了力气,就是怎么也不肯松手。 她瞪眼看向床上的女人,却见她脸色惨白、头冒虚汗,明明眼神涣散得没有焦点了,可还是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一丝一毫也不肯松开。骆小远认命地蹲下身子,看了看她,低声警告她,"不许交代遗言,不然我就当没听到。" 她侧过耳朵,听到对方气若游丝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响起,"你别难过……我……我是故意,故意不吃……药的。我们……一家终于要团聚了,你……该高兴才是。" 骆小远嘴一扁,豆大的眼泪终于不受总阀的控制,奔流不息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干吗这么说啊?想安慰我吗?鬼要你安慰我啊!就是我害死你的,你站起来骂我啊!打我啊!"这么煽情的时刻,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这张破嘴里吐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可是……这种时刻,叫她怎么高兴得起来?她又不是没有感情的禽兽。 邢姑娘松开她的手,眼神飘忽松散,望着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突然,骆小远看到她有些黯淡的眼神刷的一下亮了,亮得仿若最后一道绚烂在天空中的烟花,静静地绽放在漆黑的夜色中,然后她用只有骆小远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他……来接我们了。" 床头那几度摇曳的烛火终于熄灭了。周围的人都放声哭起来,连一向最不饶人的柔云都转过头抹眼泪。 骆小远看着自己掌心的那颗丹药,被涌过来的众人挤得往后退了退。 为什么?为什么她宁可死,也不要继续活下去?为什么她连死也要笑得那么幸福、那么满足?为什么这一切都与她想的不同?骆小远的脑袋很疼,这么复杂的事果然不是她这种智商的人可以去思考的。 两天后,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县太爷说,尸首不能摆在衙门里头,邢姑娘的娘亲到底是把她和那孩子的尸首接走了。前一阵子因邢姑娘的到来而显得异常热闹的衙门后院,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骆小远坐在后院的门槛上,看着不远处的街角上还有许多冥纸没有被火全数吞灭,半边明黄半边焦黑,在唿唿的风里头四下翻飞。 她半撑着脑袋,数着地上成群结队而过的蚂蚁。 刑姑娘走了,连段朗月也走了。 她拖着沉沉的身子去找那个总爱拿她开心的段朗月,却发现他就像一阵风,连个招唿也不打地消失了。在她最需要他找些乐子逗她开心的时候,他就那样不见了。她就知道,男人多半是没有良心的,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他丢在林子里自生自灭。 她一边愤愤地咒骂没良心的段朗月,一边无聊地挥舞着小树枝让那群无辜的蚂蚁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黄昏落日下,一道斜影被拉得很长,一双绣着银丝叶的缎面软鞋,绕开地上正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蚂蚁们,定定地停在骆小远的眼前。 骆小远歪了歪头,侧眼瞧了瞧这双很扎眼的鞋。 第三部分第60节:入林(1) 第十三章入林 "你的命格很奇怪。"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这样砸在了骆小远的头上。 这样的语气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却砸得骆小远心情很不慡。为什么不慡?因为对方的语气实在像极了法庭上的大法官,只是公式化地宣判一个或喜或悲的结果,然而这个结果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由不得人反对。在骆小远看来,在这样怪力乱神的时代,被人宣判命格奇怪,就跟宣判此人是怪胎一样让人无力。 她抬头,迎着有些昏暗的光线看去。光影下,来人一身水绿色裙衫被染成了浅黄色,虽裙角翩翩,却不给人一种拖沓的感觉,只觉清慡利落。细软的青丝随意地绾在一边,露出光洁的脸庞,一双清亮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你命格才奇怪呢!你全家命格都奇怪!"骆小远仰着脑袋沖她吼。 那姑娘也不恼,只是偏过头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似乎是斟酌再斟酌,最后还是很确定地撂下一句:"你的命盘委实出奇,我竟看不出你从哪里来。"
第30页 骆小远怔了怔,随后得意一笑,"你看得出来那才出奇。" 那姑娘又说:"这天下还没有我看不出来的命盘。" 骆小远更得意了,拍拍屁股站起身,却见童凌从远处的街角走来,虽速度不快,可步子很大,不一会儿便站到了自己的眼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作揖,"姑娘,你来了。" 骆小远怔了怔,童凌何时对自己这般恭敬了?若被柔云看见了,想来又会臭骂她一顿。 她笑嘻嘻地去搀他,却见站在一旁的姑娘挪了挪脚步,施施然受了这一礼,对着童凌淡淡道:"童捕头,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骆小远尴尬地收回手,童凌抬起有些惶恐的脸,神色恭敬,"一切都好。"他见对方没有再要说话的意思,只好再出声询问,"姑娘这是路过金和镇,还是要长住?" 她偏过头看向东边,过了许久才应道:"我想去看看师父。" 骆小远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女人的背后也背着一把剑,青色的剑鞘上垂着一条黄色的剑穗,看起来不比她的落华差。 就在骆小远盯着对方的剑看时,对方突然回过头,倏地对上她的眼睛,端详了许久才对着她嫣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骆小远。" 对方点了点头。 骆小远期待地看着她,哪知对方根本没有自报家门的觉悟,只是对着一旁的童凌抱拳道:"今日见过我的事就无需和你们大人禀报了,也省却了些麻烦。我这就要启程了,日后再见。" 童凌点了点头,那姑娘便背着那把青色的剑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望了望还在看着她的骆小远,突地一笑,"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说完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骆小远捅了捅一旁还在目送的童凌,"她是谁啊?" 童凌想了想,斟酌再斟酌才回答:"她同你一样,也是捉鬼师,且精通命理卜卦之术。而且……"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她是当今圣上的九公主。" "噗!"骆小远喷了一口口水。 她方才还说她全家的命格都奇怪呢,她不会治她个大不敬之罪吧?这个世界太疯狂了,随便经过的路人甲都是个公主。 童凌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兀自说着:"九公主自幼不同于凡人,能眼辨阴阳,七岁稚龄之时便能看透他人生死,故八岁时便被送往七星山学习玄幻之术。如今十年已过,公主殿下却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这公主也太有个性了,难怪身边连个随从也没有。 "所以她从不让别人称唿她为公主,世人也不知她便是九公主。"童凌说到这,突然呵呵一笑,摸了摸后脑勺,"若不是咱们大人怕公主有闪失,吩咐我们好生保护着,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想当年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那时候我也才做捕快不久,一晃十年都过去了。" 骆小远觉得奇怪,"她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皇帝也没想过叫她回家?" 童凌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嘆了口气。 这一口气嘆得是悠长凝重,骆小远被这口气吓了一跳,也吓出了些智慧来。想来也是,任谁放个能看透自己生死的人在身边,都会觉得很恐怖吧?只要看到对方就会忍不住想自己什么时候翘辫子而去。有关死这件事,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会抗拒和害怕吧?如此说来,这个九公主还着实有些可怜。 想到这,骆小远也嘆了口气。这下童凌反应过来了,赶紧推了推她,所以你给我记住了,你是衙门里的人,只要看到公主殿下,一定得小心保护,不得有失,千万别冒冒失失地给得罪了。" 第三部分第61节:入林(2) 骆小远撇了撇嘴。别说人家背景那么硬,她不敢得罪,就是敢得罪,也打不过人家啊!人家那架势,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行了,你也别杵在这了。大人交代了,你这几次案件办得还不错,放你休假几日。收拾收拾,明天就能回去看你师父了。" 骆小远勐地抬头,"果然?当真?" 童凌一笑,脸上的大疤都显得柔和了些,"唱大戏呢你?我骗你作甚?" 骆小远脚底抹油,转个身就往后院跑去。童凌心情似乎也不错,笑骂:"平日里办案也没见你跑这么快,小心摔了!" "哎哟!"果然摔了……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骆小远小小的身影隐在夕阳的余晖里,踏过了金和镇与七星镇之间的界碑。她哼着小曲快乐地行走在希望的大道上。 明天?谁能等得到明天?算起来,她有多久没见师父了?从第一次办案到现在,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原来师父不在身边,她竟可以熬过这半年的时间,她其实也并非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弱小,不是吗? 她曾经幻想过,她脚踏七彩云,手中握着一把夺目耀眼的宝剑,款款落入山间的茅糙屋前。师父自屋中走出,一身白袍临风而起,清雅的笑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只是轻轻地对她说,小远,我为你骄傲…… 如今,她的梦想是不是可以实现了? 天知道在最初的几天,她是多么疯狂地想跑回七星镇,跑进师父的怀里,做那个胆小怕事的骆小远。可是这样的骆小远,怎么配得上如谪仙一样的师父?或许连作为他的徒弟,都不配吧?想到这,骆小远突然觉得有点累。 太阳娇羞地没入山头,头顶的月亮像是没睡醒般,泛着敷衍朦胧的光泽。山林间一片漆黑,骆小远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林子旁的石碑,刻着三个模煳的字——百鬼林。她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百鬼林是回山中小屋的必经之路,若是没有必要,打死她也不会主动进林子的。这不,才走了半炷香的时间,胸前的化巧铃就一直颤抖个没停。为了不耽搁时间,她干脆抽出背在身后的落华剑,就一直握在手心。 落华通体碧翠透亮,剑气凛凛,但凡普通的妖邪之物靠近,定会被剑气所伤。尽管落华在手,还是有许多不要命的邪物前赴后继地扑过来。骆小远法术虽不高,但靠着白沉所教的咒语与手中的落华剑,倒也未伤到分毫,只是这一路行去,竟十分艰难。 骆小远一边挥剑砍下一具干尸的头颅,一边急急地躲开那从干尸身上喷薄而出的腥臭之气,可一时躲不及,还是硬生生地被溅上几滴黑色的血珠子,臭得她直想吐。 怎么回事啊?半年前的百鬼林虽也热闹,可还不至于到这种随便走走便能碰上鬼的境界。怎么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变本加厉了。难道说……她凝重地皱起眉——师父趁她不在的时候偷懒了?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出现几道鬼火,本来只是在林子的四週游盪着,可像是闻到了骆小远的气息般,竟步伐一致地从四周缓缓地向她所在的位置飘来。 骆小远暗叫不好,想转身跑,却发现背后也出现了几道无声的鬼火,正一步步朝她挪过来。鬼火时而幻化成不同的人脸,时而变成一张张吐着火苗子的大嘴,所经之处必然带起一团蓝绿色的火光,周围树木立时遭殃。 骆小远举起落华,利落地甩开一道剑花,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突地松开手。落华在空中漂亮地飞了一遭,将四周不断喷火的鬼火一一噼开,转瞬又飞回她的手中。可骆小远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现被落华噼烂的鬼火又快速地聚拢,恢復成初始的模样。 骆小远很囧。她忘了,鬼火是没有具体形态的,想要靠落华噼灭它们显然是妄想。 此时众多鬼火已将她团团围住,冰冷的火焰激动地跳跃着,吞噬着骆小远的衣衫,似乎只等最后一击,就能把她一口吞下。而周围闻声赶来的鬼物也纷纷跟在鬼火的身后朝着她的位置逼近,企图分一杯羹。 骆小远毫无章法地挥动落华,正焦急间,突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阵骚动。一眼扫过去,只见一道雪白色的身影从林间迅速蹿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方才还来势汹汹的鬼火突然改变步伐,整齐划一地朝后退开许多,然后急匆匆地朝着那雪白的身影奔去,似是觅得了更好的猎物。 第三部分第62节:入林(3) 骆小远呆呆地看着周围好多聚集起来的鬼物,都朝着那个身影的方向涌去,着实松了一口气。反覆思量下,她还是提着剑一路跟了过去,也好看看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做了她的替死鬼。 一路循着鬼物的气息跟去,到了一处开阔地界,仔细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寻思着是不是该赶紧逃走。 这场面实在是太壮观了,比起鬼谷祭酒节那日也不遑多让啊。众多散发着煞气的妖魔鬼怪皆变幻为最恐怖的模样聚集在此处,天上盘旋着的魂魄暗灵、地上妖娆百魅的妖物、树上环绕着的恶鬼皆吞吐着舌头,垂涎地盯着那正盘缩在角落里的白色身影。鬼气缭绕间,皆是满满的肃杀之意。
第31页 这是召开批斗大会吗?即便是祭酒节当日,众鬼也均收起了煞气,虔诚祭酒,就如寻常人类一般。可如今看这架势,这群长居百鬼林的饿鬼不把那替死鬼撕皮拆骨、吃干抹尽是不会罢休啊! 骆小远有些犹豫该不该挺身而出,尽管多亏了那替死鬼的福她才逃脱得了身,可若要她逞英雄,那也不过是多赔一条性命。 正踟蹰时,不知是哪只恶鬼突然发出尖利的笑声,"小狐狸,你上次多管闲事,全族便被我们鬼族所灭。若不是鬼子大人说留你一命,只怕你那点道行早就被吸干净了,你居然还敢再跑回百鬼林?" 其他鬼物也跟着他的笑声一道笑了起来,那刺耳浑浊的笑声如同一张大网,兜得骆小远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笑声稍稍小了些,她突然看到那缩在大树底下的白色身影抬起头,一对尖耳因愤怒而气得发抖,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会让你们烟消云散!永不入轮迴之道!" 骆小远看着那抬起来的脸,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捂着嘴不敢出声。那心形的小脸,透亮水润的眼珠子,还有隐隐泛红的脸颊……这、这不是华心嘛!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些鬼物的笑声戛然而止。骆小远心想完了。烟消云散,永不入轮迴之道……这帮恶鬼可谓什么都不怕,可这几个字偏偏就是他们身上的逆鳞。小狐狸啊小狐狸,你身在别人的地头上居然还敢出言挑衅,触碰对方最怕的事,真不知是说你勇敢好,还是无知好。 "那我们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烟消云散!你下去见你爹娘吧!"那帮鬼物显然是被激怒了,一个个露出青面獠牙之容,朝着小狐狸涌去。 但他们显然还未动真格的,像在玩弄华心一般逐个而上,如同逗弄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狗般,让他筋疲力尽、浑身伤痕,却一时半会儿又死不掉。还有许多鬼怪只是笑着静候在一旁,看着小狐狸独自费力抵挡着,时不时飞身上去吓唬他。 骆小远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咬着唇看着小狐狸渐渐体力不支,不断摔倒,然后又不断爬起来继续张牙舞爪地抵抗着。他没有任何武器,只是靠着尖利的爪子保护着自己,那双通透清澈的眸子里有仇恨有痛苦,似乎还有一种坚决。 骆小远有些惊心,小狐狸不会打算玉石俱焚吧? 只见他又一次被绊倒在地上,白皙粉嫩的脸庞狠狠擦过地面,裂开一道深深的血痕。他缓缓爬起身,背靠着身后的大树,恨恨地抬头扫视着还围着他尖笑的众鬼。 一身段妖娆的女鬼从众鬼中飘然而出,俯下身盯着小狐狸虽然伤痕累累可依然精緻漂亮的面庞啧啧道:"这么漂亮的小东西若是这么毁了还真是可惜,不如跟了我走吧。" 众鬼对着那女鬼yin邪地大笑了起来,"艷鬼硃砂,你胃口还真是好,连这么小的都不放过。" 那女鬼不理众鬼,媚笑着伸出手,锋利的指甲轻轻划过华心的脸颊,越看越欢喜,就想着再凑近看看,却不料被眼前的少年勐地啐了一口,"滚!" 女鬼脸色一变,本貌美动人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锋利的指甲齐刷刷地变长,狠狠地划过华心白嫩的肌肤,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中,流淌出汩汩的血水且翻出不少皮肉。华心脸色一白,却隐忍不发,连哼都未哼一声,只是仰着头,死死看着对方。 骆小远急得站起身在原地打转,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正着急着,突然又听见那边传来一阵惊唿,她赶紧循声望去,顿时惊住。 第三部分第63节:入林(4) 华心已经背靠着身后的老树干缓缓站起,一身衣物被浓重的血色给浸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纤弱的身躯不断颤抖着,却拼命咬牙站住。他泛着红光的眸子衬托得脸色愈加惨白,本与常人无异的身体,渐渐散发出一圈银白色的光泽,淡淡的,却在漆黑的林子中显得异常耀眼。 他张了张嘴,一颗通体泛着银白色光芒的内丹缓缓从口中吐出。他颤抖着捏起这颗内丹,似是体力透支般又靠回了树干上,而方才还闪着光芒的身躯也一下子暗淡下来。 "是内丹,是他的内丹!"站在前头的一个吊死鬼看清了他手中之物,突然大叫起来。 众鬼闻言,方才满是垂涎目光的眼中愈加贪婪,纷纷又向前聚拢一步。 骆小远远远地望着那颗内丹,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这小子是脑子被撞坏了吗?拿自己的内丹来玩?内丹要是没了,他死定了啊! 可华心似乎没有要玩的意思,只是把托着内丹的手掌往前送了送,让那些如狼似虎的众鬼看得更加清楚。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方才调戏他的女鬼硃砂,笑得嘲讽且冷酷,"谁若是杀了她,我这颗内丹就是他的了。"那个狠厉的眼神,如同一只居高临下的兽中之王,令站在不远处的骆小远不禁打了个寒战。 众鬼纷纷看向方才还得意妖娆、如今却惊慌失措的女鬼。 "你们……你们不要听这小妖怪一派胡言!"艷鬼硃砂惊吓得连连后退,声音颤抖,"他是胡诌的!那内丹有五百年的道行,他岂会说送就送?你们莫被他骗了!" 华心冷冷一笑,只是没了内丹的支撑,脸色愈加难看,"我什么都没有了,区区内丹算得了什么?" 众鬼心想杀了艷鬼也没什么损失,还能得到五百年的内丹,这种好事上哪找?当下都不再犹豫,纷纷向艷鬼硃砂涌去。 只听一声惨叫,当众鬼的身影散去时,厮杀已在转瞬间结束。骆小远只见那方才还妖娆媚惑的女鬼,已如一块破布般被撕成碎片,只有头颅还算完好地滚在一边,只是姣好的面容已面目全非,看起来惨不忍睹。她觉得自己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众鬼成功解决了女鬼,看向一旁的华心,"内丹呢?" 华心瞥了一眼手中的内丹,语气有些遗憾,"你们都动了手,可内丹只有一颗,给谁好呢?" "自然是我,我第一个碰到硃砂!" "碰到有什么用?是我第一个用爪子刺穿了她!" "是我把她撕成碎片的!" …… 众鬼皆为了争夺内丹而争论不休,甚至开始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不堪。 骆小远看向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华心,却看到他一脸漠然的笑意,仿佛那些鬼物的争夺与他毫无干系。他是故意的!用内丹做诱饵引众鬼上钩,然后让他们鬼打鬼内斗。 当众鬼正打得难解难分、死伤无数之时,不知是哪只聪明鬼突然开窍了,大喊一声,"别打了!那小妖怪分明是在挑拨离间!" 众鬼闻言醒悟,又开始恶狠狠地朝着小狐狸逼近。不知是哪只恶鬼朝着如今毫无法力的华心挥了一掌,他瘦弱的身体横空飞起,啪的一下撞在了一根树干上,吐出一大口血,重重地咳嗽起来。 此时他们想要对华心动手简直是易如反掌,没有内丹的他,跟寻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其中一鬼提议道:"谁第一个抢到内丹,就是谁的!" 众鬼显然都想独占宝物,当下毫不犹豫地朝着已经瘫软在地的华心冲去,以免被其他鬼抢了先。 骆小远一看形势不对,当下急得跳起来,可照着自己的速度,想来还没有赶到那头,他便已经像方才那女鬼一样被撕成碎片了。正暗自着急小狐狸必死无疑时,突见林子上空一道白光闪过,如同一道闪电直噼而下,恰巧落在众鬼与华心的中间,瞬间便形成一层白蒙蒙的结界,将华心护在中央。 众鬼停下脚步,纷纷抬头看去。一团耀眼的白光在半空盘旋不去,光晕中,隐约可见一白衣男子正随着一股冷香自上空飘然而落,淡眉星目,青丝绝然。淡到极致的面容无甚表情,唯独掌中剑气冷冽肃杀,正闪烁着炽烈的光华,刚才那道闪电显然就是此人所为。 第三部分第64节:入林(5) 师父!骆小远刚才跌落到谷底的心又一下子升了起来。 "又是你!"众鬼不甘心被打断好事,皆把矛头对准他,"我们这次可没害人,你休要多管闲事。" 此人正是白沉。一身白衣似雪,衣角翩然,一抹清香自身上幽然而出,沖淡了山林间不少血腥味。他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众鬼,突地停留在骆小远躲藏的地方,不过短暂一瞥后又收回了目光,看向伏在地上已奄奄一息的华心,眉头淡淡地锁了起来。 "据我所知,居于百鬼林的白狐一族已于多月前为鬼族所灭,独留其一子,你们又何必赶尽杀绝?" "那也是我们鬼族的事,与你何干?"众鬼显然不想与白沉多起争执,迟迟没有动手。 白沉神色一沉,抿了抿唇,有些不耐,"妖冥两界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你们对付的是狐族遗孤,想来并不只是你们鬼族的事。若其他狐族追究起来,只怕鬼族也难辞其咎。"
第32页 众鬼纷纷想起多月前白狐一族被灭的惨状,若自己也违反界规,那岂非也要惨遭灭族?这下他们也不敢多做停留,只是颇遗憾地看了看小狐狸手中的那颗内丹,纷纷逃窜而走。 不过一会工夫,众鬼便跑得无影无踪了,独留下华心还趴在地上,迟迟未有行动。 白沉收起手中宝剑,走到他的身边蹲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以你一人之力,是斗不过他们的。"白沉语气淡淡的。 华心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一用力,伤口又扯得他浑身刺骨地疼。白沉见状,取过他掌心的内丹,塞进他的口中,随手止住他的伤口,将其抱起,朝着林外走去。 华心挣脱未果,终于开口,"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你若想死得快一些,我可以放你下来。" 小狐狸果然不动了,白沉又继续朝林外走去。骆小远见众鬼早已散去,终于跳出灌木丛,朝着正向林外走去的师父奔去。 "师父,师父!"骆小远边跑边喊,"等等我!" 窝在白沉怀中的华心双耳顿时竖起,脸颊浮起一阵羞赧之色,又开始挣扎着要下来。他宁死也不要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没用的样子。 白沉随手点了他的穴道,让怀中的华心停止动作,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奔跑得十分吃力的骆小远。淡淡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已知晓她就在此处。 骆小远终于赶上他们,瞥了一眼在师父怀里紧紧闭着眼,一副快要死掉模样的小狐狸,又抬头看向师父,笑容渐渐扩大,"师父,我回来了!" 她微笑又微笑地看着眼前依然清雅无双的师父,期待他说些什么,哪怕……哪怕只是一声"欢迎回来"也好啊。 她仰着头看着他,努力地笑,期待地笑。可白沉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语气淡薄到让她窒息,"你何时学会见死不救,善恶不分的?"说完,他转身便走。 骆小远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仿若有一盆冰冷彻骨的凉水狠狠地自头顶浇了下来,冻得她从里到外的冷。 你何时学会见死不救,善恶不分的?原来师父早已知道她就在那里,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他。 她以为师父会满面笑容地等着她,可她又一次自以为是了。呵,生活真是个充满悬疑的电视剧,她满心期待的大团圆结局没有上演,却来了一出反转剧,让她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骆小远啊骆小远,你为什么见死不救、善恶不分?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因为她怕死,因为她不过就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没用人。她有点想笑,可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师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林中许久,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也一步一步缓缓地朝林外走去。等回到熟悉的小屋时,小狐狸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这衣服显然是师父的,所以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格外的大,长长的袖子要捲起两道才刚好露出手腕。他抬头看见骆小远,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看到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没敢出声。 白沉在一旁煎药,也未抬头看她一下。骆小远知道,这次师父是真生气了。 第三部分第65节:入林(6) 她挪过去,抢过师父手中煽火用的蒲扇,讨好道:"我来吧。" 白沉抿了抿唇也没反对,只是到一边拿过外敷的糙药要给华心上药。华心见骆小远还在一旁,立刻小脸红红地跳到一旁,死也不肯宽衣上药。 骆小远看不过去了,沖他道:"你安分点,你不要师父给你上药,难不成还要我帮你上?" 华心立刻老实了。 上衣被脱去后,华心抱着必死的决心闭上眼,尖尖的耳朵梢上都似染了胭脂一般,鲜红欲滴。而在一旁的骆小远偷瞄了一眼则倒抽了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那原本白皙精细的皮肤上伤痕累累,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血痕。有的伤痕很新,还流着血,有的却已经结疤了,纵横交错,狰狞可怖。连一向淡然的白沉都微微蹙起眉,手下动作也不免轻了起来。 等上完药,华心赶紧穿好衣服,偷偷朝骆小远看去,却发现她也正在看自己,巴掌大的小脸更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骆小远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那天在玄冥谷怎么突然不见了?" 华心还未回答,白沉神色微变,抬头看她,"你去过玄冥谷?" 骆小远被白沉的样子吓到了,支吾半天才点头,"为了办案才去的。" 白沉沉默许久,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才又开口:"药煎好了就餵给他喝吧。"说完便出去了。 骆小远看着师父走出房门,心里没来由地失落了一下。 "你刚刚没被鬼火伤到吧?"华心打断她正伤感的情绪,突然出声问她。 骆小远下意识地摇摇头,突又看见煎药的壶盖子开始嗞嗞冒气了,赶紧熄火,倒出一碗浓稠的药端了过去,"喝吧。" 华心难得听话地捧起碗,小心地吹了口气才啜了一口,顿觉苦味上涌,眉头一皱就想吐出来。 "你敢吐试试看?"骆小远怒目而视。 华心只得硬生生吞了进去。 骆小远很满意地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瞪大眼睛看他,"你刚刚说什么了?" 华心莫名其妙地看她,"我喝药呢,什么都没说。" "不是不是,是之前。" "哦。"小狐狸歪着脑袋想了想,"我问你刚刚有没有被鬼火伤到。" 骆小远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刚刚遇到鬼火了?" "……" 华心低下头,一口气喝下碗中苦得要命的药,打了个呵欠,"什么怎么知道?就是看见了呗。我困了,想睡了,你别杵在这打扰我睡觉,快出去,出去!" 骆小远被轰出去的时候才勐然发觉这个房间是自己的,她就这样被一只毛还没长齐的小狐狸给鸠占鹊巢了。依着她平时的性子非得把他赶出去,可此时她站在门外,却下不了这个手。 她即使再笨也应该猜到了。哪有那么巧,就在她被鬼火围攻的时候他就出现了?这只笨狐狸分明是拿自己做诱饵去引开那些鬼东西,然后让她脱身,可是她却在他深陷险境的时候见死不救。师父果然没有骂错她,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没良心的东西。 她朝屋外走去,思索着去柴房将就一晚,可才出门就看见师父负手立于庭院中,颀长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幽远寂寥。 骆小远不敢惊动师父,只好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走,才走出几步就突然听见师父头也未回地出声,"小远,你过来。" 骆小远深吸一口气,拽着衣角就挪了过去,走到他跟前也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候发落。 白沉目光沉静如水,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悠悠转转了几次,最终只是嘆了口气,说道:"这半年来,你辛苦了。" 骆小远本以为师父会出声训斥,哪知开场白如此温柔亲切,杀得她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晓得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只好低头不说话。 她很想认错,可是一想到师父用那样不带感情的眼神望着自己时,心里就没来由地发堵,好似一刀刀地凌迟在自己的心上,一下一下,疼得她唿吸停滞。 白沉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后露出一段粉白纤细的脖颈,下意识地偏过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化巧铃上。他恍然想起今日因听到化巧铃铃声而陡然波动的心弦,顿觉有些不妙。 第三部分第66节:入林(7) 他人不知,可他自己却无从抵赖。他以为将她遣得远远的便好,只要看不见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便可以恢復以往无波无澜的生活。他也正是这么做的,在她离开的这半年时间里,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採药,一个人捉鬼……一切都完美如初,就像她从来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般。 可今日午后,那陡然自林间响起的化巧铃铃声,却让他连最为珍稀的药糙都没有採摘,便飞身前往百鬼林,只为了那个他最怕鬼的徒弟。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害怕这种情绪却牵引得他身不由己。 可赶到百鬼林时,却发现他担心的那个人正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被众鬼惨杀,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开始怀疑,将她过早地抛在金和镇面对冥界中人是不是错了?或许正如师父所说,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她的命运根本不应该由他来掌控。 骆小远等待了许久也未听见师父说话,悄悄抬头,却见师父也正看着她,可那深远的目光又不像是落在她的身上,仿佛飘得很远很远。
第33页 白沉收回思绪,突然说道:"你可知百鬼林中白狐一族被灭一事?" 骆小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以前不知,今天才知道。" "那你可知道白狐一族因何被灭?" 骆小远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白沉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道:"六界之所以至今相安无事,是因为界规自古有之,而六界中人,无论是神、仙、魔,还是人、妖、冥,都必须遵循此界规。而白狐一族之所以被灭,则是因其破坏了妖冥两界之间的约定。" 骆小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华心他们一族得罪了冥界。" 白沉目光微沉地看着她,"那你又可知是为了什么?" 她抬头对上白沉的眼睛,赫然间有些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半年前,你在百鬼林迷路,他为了救你,化身成一颗石头。"白沉淡淡地述来,言语间却有些冷酷,"你可还记得?" 骆小远不明白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与白狐一族被灭有何关系,可若要问她是否还记得那晚的事,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时隔半年,当时除了害怕之外,其他的事记得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晓得自己当初迷失在鬼打墙里,是小狐狸跳出来救了自己。 她老实地说:"嗯,记得大概。" 白沉听了她这话,轻轻地瞥了她一眼。这一瞥极轻极淡,可不知为何,骆小远分明感觉到这一眼中包含的不满之意。她顿时有些汗颜,觉得自己确实忒不是东西了,人家救了自己,自己却还没心没肺的。 "其实……记得还算清楚。"她又补了一句。 白沉并不计较她亡羊补牢之意,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气,却不复方才的云淡风轻,让骆小远的心陡然凉了半截。 "我已说过,妖冥两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而华心当时为救你,迫不得已现出真身,难道你还不懂吗?是你,小远。"白沉侧过脸,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像是要穿透她的心底,"是因为你。" 白沉的声音似一根浸了凉水的琴弦,一声一声地拨在骆小远的心上,让她方才凉了半截的心顿时凉了个彻底。骆小远勐地抬头去看他,只希望自己的理解是错误的。可师父那在月色下疏离冷漠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没有听错,也没有误会。就是她,就是她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害死了小狐狸的全族。 月色正凉,骆小远独自坐在篱笆边的石凳上,望着那株晚香玉出神。 小狐狸曾经说过不是人人都能只记恩情,不忘仇恨的。她的记性总是与她的智商成反比, 她能记住好多东西,可唯独不会将记住的东西放在心上。如果她一早发现小狐狸的不寻常,那她还会不会在他身陷囹圄时袖手旁观?她果真是个混蛋! 晚风拂过,混杂着花香吹入木屋,撩拨着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却始终未睡的人儿。 白沉负手立于窗边,看着窗外独自静坐的骆小远,缓缓嘆息。明知事实残忍,可他还是要说。既然说了,便要残忍到底。他不忍,又能如何? 第三部分第67节:入林(8) 这样的夜晚,风真凉。 当日头缓缓升起,华心拖着还伤痕累累的身子挪到屋外时,便见骆小远坐在篱笆旁边发呆,那怔怔的眼神像是一夜未睡。他心里有些内疚,昨晚不该把她赶出来的,倒害得她一夜没睡。 山间的清晨特别湿润,一道冷风颳过,冻得小狐狸本就孱弱的身子轻轻一颤,打了个喷嚏。骆小远闻声转过头,恰巧就看见小狐狸小小的身子包裹在一件轻薄的衣衫内,瑟瑟发抖,看起来委实可怜。她心里一内疚,偏过脸不再看他。 小狐狸见她分明看见自己却当做没有看到,还以为她在气自己把她赶出来,害她没睡好觉。他别扭地蹭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角,轻声道:"困了就进去睡吧。" "我不困。"骆小远低着头,还是不看他,"你别管我。" 小狐狸见她依旧不咸不淡的,有些急了,"你不知好歹,叫你去睡就去睡啊。" 骆小远咬着唇不说话。她就是不知好歹,若是知好歹,就不会害他到这种地步。他还这么关心她做什么,是想害她内疚到死吗? "你说话啊!"华心狠狠推了推她,却不料动作稍大,牵扯得伤口一疼,倒吸了口气。 骆小远赶紧拉着他坐下,两只手不停地上下翻看着他的衣领,朝里面探头,"你哪里疼?疼还出来乱跑,疼不死你。" 华心被她这么双手上下乱摸,心里是又气又急,但又不敢去推她,怕她又生气,只好撇着嘴,冷笑道:"还不是你害的。" 华心这话是指她对他不冷不热,引得他发急。可这话听在骆小远的耳中却变了味,像是一根刺,扎得她疼,却又喊不出来。嘴上虽不说,可手下的动作却顿了顿,慢慢收了回来,"我去叫师父过来给你瞧瞧。" 华心勐地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你怎么了?怎么一个晚上就变得奇奇怪怪的了?" 骆小远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你管我这么多。" 小狐狸顿时火了,"你这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你顾好自己吧,管我做什么?我的事以后不用你插手。"骆小远也梗着脖子吼。 "你!"华心气得说不上话来,只觉得今天的骆小远格外的不讲道理,就跟刺猬似的,碰也碰不得。 两人就这么直着脖子僵持不下,一个气得瑟瑟发抖,一个鼓着腮帮子瞪眼。 白沉从屋中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不觉轻轻蹙眉,走了过去,"你伤势未好,怎么出来了?" 华心冷哼一声,转过头不说话。白沉看向骆小远,却见她也是低下头不说话。 "华心,你回房休息。至于小远……"他随手取过石桌上的竹筐背在身后,朝着骆小远道,"你随为师一道去採药。" 山间小路上,林木葱葱,白雾缭绕,鸟雀四起。 两人一路无话,骆小远的鞋子踏在松软的土壤上,刻出两道浅浅的痕迹。抬头去看师父,却见他脚下的土壤平整,一点痕迹也无,不禁有些闹意,狠狠地在他走过的地方踩上几脚,直到脚下一片狼藉,才偷偷地笑了起来。 白沉突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骆小远收起笑意,不敢再胡闹,却听他微微嘆息:"你这又是何必?" 骆小远蹭了蹭脚下的泥土,嗫嚅道:"我错了。" "为师不是指这个。"他低下身子,採下一株叶似五爪的药糙,握在手心,"一切命中自有天定,你既心生愧疚,又何必要说那些气话气他?" 骆小远怔了怔,也蹲下身子,随手揪过一株糙叶子放在竹筐中,有些心不在焉,"他跟我在一起就没遇过好事,倒霉得很,不如离我远远的。" 白沉轻笑,"错了。" "嗯?"骆小远奇怪,"哪错了?" "药糙错了。"白沉从竹筐中捡出一片普通糙叶子,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许久未随我一道採药,竟生疏了?" 清风徐徐,吹散了林间的薄雾,漫天的阳光自叶子fèng隙中细碎地洒下,落在师父散落在肩处的头髮上,清澈透亮。骆小远盯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有些失神。上扬的唇角弧度刚刚好,不多不少,蓄满了春日暖意,恰似一朵缱绻在天际的浮云,载满了翩然雅致。 第三部分第68节:入林(9) 这一笑,竟让她看痴了。师父有多久未对她笑了?即便是她回来的那天,她也未曾见他笑过。 "师父笑起来真好看。" 白沉一怔,握着糙叶子的手心一紧,锋利的糙叶边划过掌心,微微刺痛,血珠子顺着白皙的手腕蜿蜒而下,滴在雪白的前袍上,刺眼得很。 "师父,你流血了!"骆小远凑上去,拉过他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掌心的温度却暖暖的,握着他的手,格外温软。可是……这样的温度固然温暖,却从来都不会属于他。 他倏地抽出手,随手撕下前袍的一块布包住伤口,然后站起身,淡淡道:"既然你对药糙已经生疏了,不如自行熟悉,为师就先行回去了。" 骆小远回过头,看着他雪白的衣角消失在来时的路上。他倒是真的走了,一点留恋也没有。 骆小远低头闻了闻还留在手心的淡淡冷香,突然觉得这个味道很陌生,一点也不像她怀念许久的味道。她咧了咧嘴,背着竹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了许久,穿过长长的山路,脚下的鞋面上已沾满了泥土,身后的竹筐却只有稀稀拉拉几片糙叶子,甚至还不知道这甚少的几株是不是采对了,但谁在乎呢?她不在乎。师父,也不在乎。
第34页 第三部分第69节:故人(1) 第十四章故人 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山里的阳光已经很炽烈了。骆小远随便找了块阴凉地,摘了片大叶子盖在脸上,打算小憩一会儿。可闭上眼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声响虽不大,可衣角擦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是让她警觉地拉下树叶,朝来人看去。 来人看到她,显然也愣了愣,然后沖她一笑,"我曾说过我们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来人一袭水蓝色裙衫,衣袂翩然,面容白皙,与上次见到时的模样相比少了分英气,多了几丝妩媚。不是那皇帝老儿流落人间的九公主又是谁? 骆小远眨了眨眼,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手上的树叶往她头顶遮去,露出谄媚的笑容,"这么毒的太阳,姑娘这是要上哪去?" 来人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叶子,皱了皱眉,伸手拨去,"想来童捕头已经与你说了我的身份,我素不喜欢这般,你还是同你初次见我时一样即可。" 骆小远顿时有些汗颜,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沖她大吼,这次若再那样,恐怕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值多少钱了。 "是是是。"骆小远收回叶子,拼命点头,"公主。" "我叫流年。不过师父给我另取了名字叫容九,你也可唤我阿九。"她也随手摘了片叶子遮在头顶。 "好名字,好名字,呵呵。"骆小远干笑着。 流年也不计较她恭维的态度过于明显,只是笑着朝前走去。骆小远自然不会落下,也赶紧跟了过去,"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突然上山来了?" "你不也在山上?"她反问。 "我啊……"骆小远想起把她独自留在山上的师父,声音低了下去,"我是逼不得已的。" "哦?" "我师父把我丢在这里採药糙,你看!"她转过身,把身后的竹筐向前送了送。 流年瞥了一眼竹筐,笑道:"你采的紫珠糙虽有止血功能,但收效甚微。"她抬首环顾了番,顿时眼前一亮,走到不远处採下一株叶身呈锯齿状的椭圆形药糙,放进骆小远的竹筐中,"这种仙鹤糙的止血功效则强得多。" 骆小远见过这种糙,以前师父也曾教过她,只是时隔半年,她也忘得差不多了。 "没想到你还懂糙药,真厉害。"骆小远由衷地佩服。 流年又採下一株仙鹤糙,望着小小的叶子有些失神,"是我的师兄教我的,他什么都会,这次我就是去看他的。" 骆小远望着她那白皙的脸颊上浮起的两朵红云,贼贼一笑,"你这样倒不似去看师兄的。" 流年回过神,看向她,"那像什么?" "像去见心上人的。"骆小远笑得更贼了 "别胡说。"流年直起身子,将手中的糙叶子丢进竹筐,继续朝前走去。 她既然让骆小远别胡说,骆小远自然不敢胡说。 两人又向前走了许久,骆小远发现这条路正是回山上茅屋的。她偷偷看了一眼正兀自向前走的流年,没敢出声,直到那熟悉的篱笆小屋近在眼前的时候,骆小远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你要找的师兄……叫什么名字?" 流年望向那间小屋,嫣然一笑,"师兄,叫白沉。" 白沉?她的师兄叫白沉?那不就是师父! 骆小远看向流年,只见她双眼一片迷濛,欲言又止地望向篱笆内的小屋。一阵轻风拂过,吹得她裙角翩翩,遗世独立,当真是一派女主角的风范。 骆小远不是笨蛋,虽然以前考试成绩差了点,可这男女之事还是一目了然的。看这九公主的模样,一定是对师父有意思。这师兄师妹的情谊可比她这个女徒弟来得名正言顺得多,若让她见着师父,那岂不是干柴遇到烈火,一点就着?那时候她骆小远还有何江湖地位可言? 眼见这师妹就要冲进去,骆小远当机立断拦住她,"师父不在。" "师父?"流年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她,"你就是师兄收的女徒弟?" "不错,就是我!"对于自己是师父收的唯一女徒弟这件事,骆小远一向很自豪。 流年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几分诧异,眉目间似乎有些不信。骆小远也不理她是如何想的,只想赶紧将她赶走。就算是公主又怎样?谁都不能来抢她的美人师父! "师兄真不在?"她看向那半掩着的木门。 "不在!"骆小远理直气壮地叉腰。 可事与愿违,太美好的事总不会降临在骆小远的身上。只听身后嘎吱一声,那半掩着的木门被倏然推开,华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怎么採药采了那么久,想疼死我啊?白沉师父都回来许久了,你居然日上三竿才回来!咦,怎么还带回个女人?" 骆小远回过头,直冲他眨眼,示意他赶紧闭嘴。可华心却未看懂,只当她迷了眼,左右看不明白,还在嘀咕:"眼睛若不舒服就找白沉师父瞧瞧,还傻站在这做什么?" 流年淡淡地瞥了骆小远一眼,又看向华心,"白沉师父可在?" "在啊!你等等啊!"华心朝着屋里放声一喊,"白沉师父,有人找你。" 骆小远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过片刻,便闻得一股淡然的香气伴着药糙之香踏风而来,令人心头为之一漾。 "阿九?" 骆小远睁开眼,看向正站在门边的师父。他的眉眼淡淡的,表情也一如以往般平静,只是那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微微有些讶意,又透着股淡淡的笑意。这份笑意极轻极淡,却已让骆小远的心里不慡到极点! 阿九,阿九,叫这么亲密做什么? 流年走进篱笆小院,水蓝色的裙角逶迤地拖了一地,看花了骆小远的眼。 "师兄,你最近可好?"流年站在台阶之下仰着头,纤细柔软的脖颈昂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如同一只漂亮的孔雀,正缓缓开屏。 白沉走下台阶,颔首一笑,"甚好。" 耀眼的阳光流泻在空气之中,在他二人周围盘旋,流年的宛然一笑,师父唇边的暖阳之意,是那样的和谐融洽,正像一方天然屏障般将他二人包围其中。骆小远突然觉得,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是她怎么努力、怎么奋进都无法插进去的。 华心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旁,推了推她,"你这是哪拐来的女人?还挺漂亮的。" 她撇嘴,小声嘟囔:"你哪只眼睛看她漂亮了?我怎么看不见?"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华心看了看她,对比下两人的差距,十分肯定,"你这是嫉妒。" "鬼才嫉妒呢!"嘴上否认,语气却酸得很。 "你就是嫉妒。"他双手抱怀,一脸笃定。 骆小远没有再出声反驳,因为她知道,她就是嫉妒了。 嫉妒他们师兄师妹的情谊,嫉妒他们的般配,嫉妒他们的光辉把她挡在外边,更嫉妒师父身边站着的不是她。 白沉似是这才看见尚站在篱笆外的骆小远,招了招手唤她过来,"怎回来了还站在外边?进来吧。" 骆小远背着竹筐慢慢踱了进去,偷偷抬眼去看流年,却发现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心下更是不慡。卸下竹筐塞给师父,便要进屋,却被白沉拦下,"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第三部分第70节:故人(2) 流年瞥了一眼方才还对她有说有笑、现在却玩变脸的骆小远,心下有几分猜度,却又不敢肯定,只是笑问白沉,"我听师父说,你破例收了个女徒,却没有想到是她。难道她就是……" 白沉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蹙起来,拉过流年的手,轻轻一握,"师妹这番游览大川而来,想必累了,我们进去谈吧。"他转头看向在一旁的骆小远,"你去为华心煎药吧。" 骆小远眼见师父拉着那公主的手就这么进屋了,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那并不算结实的木板门,在她眼前轻轻合上才反应过来,默不作声地背起竹筐去药房煎药了。 那个曾经推开她的手,如今却很自然地握着另外一个人的手。她若是再看不明白,那也真是够蠢的了,怨不得别人。 华心立于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骆小远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沉关上门,松开两人交叠的手,向后退开一步,微微欠身,"师妹,得罪了。" 流年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依旧淡淡一笑,"幼时师兄也曾拉着阿九的手满山跑过,如今倒生分了。" "幼时无知,让师妹见笑了。"
第35页 白沉随手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杯子虽古朴简单,但清香袭人,裊裊而起的白雾瀰漫开来,遮住了白沉略带笑意的眼,看得流年只觉时日过得太快,早已不復当年的年少、当年的无忧。 她笑着摇摇头,定了定神后神色又恢復正常,"那姑娘命相不同常人,我竟看不出她命归何处,本就觉得奇怪,却不知原来师兄早已洞察先机,收于座下。但我看她性格机敏,纯真善良,倒不似妖邪之辈,师兄大可不必担忧。" "看来师父已同你说过了。"白沉负手临于窗边,看向窗外,唇边挂着一丝笑意,"她虽胆小怕事了些,但心地确实不坏。那煳涂的个性想来也闯不出什么祸事,只是……我只怕那性子易被人唆使。"说罢,那漾在唇角的笑又渐渐淡了去,化成一声轻嘆。 这一笑一嘆,竟让平素里看事观人极淡然的流年心中紧了紧,她何曾见过她那如谪仙般的师兄为人这般着紧? 还记得幼时她上山学艺才七岁,而彼时师兄已是十三岁的少年。他一袭白色衣衫立于山巅,漫天的云霞在他身后缓缓绽放。那时的他便已如一粒硃砂,烙在她的心上,再也挥之不去。 十年的相处啊,她换来的不过是他的淡淡一笑与疏离相待,而这个小女徒儿却轻易得到了她长达十年之久都不曾得到的。想起方才那个女孩眼中显而易见的羡慕,她便觉得好笑,这到底是谁该羡慕谁? "师妹在想什么?"白沉转过身见她低着头不说话,有些奇怪。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她便是那命定之人,为何师兄还要让她去金和镇?据我所知,冥界中人一直在找她。师兄此举,可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这最后一句虽是调笑,可流年确实不明白。多年前便有传闻,天降异星,三界亦将大乱。而此星握有浊世风云而变的命运,冥界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放过骆小远。只是师兄却将她往外推,这不似他以往的性子。 白沉没有说话,微低的侧脸隐在窗前的光影下,时浓时淡,时暖时冷,让人看不清真正的神情。只是这样的白沉,怎瞒得了相处十年之久的流年?这样的如履薄冰,这样的患得患失……早已不是当初冷然淡薄的师兄。 "莫非……"流年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有些不敢说出自己的揣测,"师兄是怕自己……" 白沉倏地转过身,漆黑如墨的眸冷如薄冰,打断她的欲言又止,"师父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师兄只是希望她能歷练一番,否则依她如今的资质,根本无力对抗日后的三界大乱。即便遇到冥界中人,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避无可避,并非我能阻挡得了。"一席话说完,白沉舒出一口气,脸色稍缓,对着她笑了笑,便转身拿起桌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流年心中暗嘆,师兄啊师兄,从不喝凉茶的你饮下那杯香味儿早已散尽的茶水,到底是为浇灭我的猜疑,还是你心中的情劫?你送她去金和镇,是为了让她去歷练,还是要避开她?正如你所说,她命中注定的劫数避无可避,那你呢?你的劫数是推开她便能避得了的吗? 屋内两人静默无语,都未曾在意屋外一道白影闪过,倏地闪过墙脚,又钻进另一间小屋。一股白烟化去后,瞬间恢復成少年的模样,正是跑去听墙角的华心。 关于"天降异星,三界必将大乱"的预言,华心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那时的他尚是年幼,不太明白众人脸上的兴奋之情,同时也对此种传闻嗤之以鼻。不过是一个即将降临于世的人,有怎样的能耐翻云覆雨?甚至掀起三界大乱的巨涛?简直是无稽之谈。如今听得白沉师父的话,再联想起无能的骆小远,更是觉得荒谬无比。只是……若她真的是那颗三界争夺的异星,该怎么办? "你躲在这做什么?"华心正托腮思考,却勐地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拍,吓得立刻回头,却见骆小远正手托药杵捣药,一脸不耐地看着他,"发什么呆呢?刚给你煎好的药为什么不喝?" 华心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一点也没看出她有那等兴风作浪的潜质,心下更是确定这个骆小远依旧是那个傻乎乎的骆小远,永远都不可能变。 这么一想,方才戚戚然的心情又一下子好了起来,拉过她的衣角,"骆小远,不如我们回金和镇吧。" 骆小远扯开他的爪子,听到他的话不由愕然,手下捣药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去看那扇依旧关着的木门,心里颇不是滋味。谈什么要谈那么久?大白天的还要关着门谈,又不是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对,她怎么知道是不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人家关着门呢,做爱做的事也关不着她什么事啊。 如此想来,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低头对上华心期盼的眼神,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因为什么呢?华心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要告诉她,她的师父一点也不关心她的生死,就等着她这颗小星星能发光发热,早点助他把冥界中人清除干净,然后就一脚踢开? "不管因为什么,我暂时都不会离开。"骆小远又开始鼓捣起小杵子,一下一下地敲击已有些碎烂的药糙,"别看师父平日里做事井井有条的,可他这人闷极了。我要是不在,他一准一大早去採药,午后制药,晚上便去百鬼林,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不过,我有时候怀疑师父是神仙的身子,你看他几天不吃饭都没事,只有我喊他时,他才会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你看,我对他来说,是不是挺重要的?" 华心看着她,拉着她衣角的爪子也松了开来,满心的无奈。她问他,她对她师父而言是不是很重要。可是看她那兀自浅笑的眼还有失神的焦距,这痴痴呆呆的模样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哪需要他这只小狐狸的半分意见?也不知她是真觉得自己重要,还是在给自己盲目坚持下去的勇气。说她傻,她还真是傻! "笨蛋!"小狐狸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声。 骆小远回过神来,一杵子轻打在他的脑袋上,"骂谁呢?你到底喝不喝药?" "啰唆!啰唆!"华心捂着耳朵,嗖的一下又化成白狐的样子,三十六计走为上,一下子从骆小远的腿间蹿过,转瞬便跑得没影了。那么苦的药,谁要喝啊。 骆小远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气得直跺脚,拿起已经凉了的药碗就往窗外一泼,气道:"不喝就不喝,看你的伤怎么好!疼死你!" 她收回碗,看了看空空的碗底嘆了口气,只好认命地取出新的药材重新煎上。谁让她对不起这只别扭的死狐狸一家子呢。 第十五章流民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狐狸虽总是怕药苦,可迫于骆小远的yin威,还是每每闭着气喝下去,再加上华心自己内丹的作用,伤势好得很快,骆小远倒是练就了一副煎药和抓人的好本事。师父还是老样子,对骆小远的态度始终如一,既不热络,但也不至于冷淡。倒是师父的师妹,那皇帝老儿的九公主是雷打不动的两日来一次,每次来都与师父对弈品茶。相谈甚欢,看得骆小远心里一阵纠结。 这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流年又如期来了。骆小远正提着一根比她人还高的大扫把扫着院内的落叶,一边扫一边嘀咕:“我说今天枝头的乌鸦怎么嘎嘎乱叫呢,原来是她要来。” 她一边奋力的扫,一边竖起耳朵听着石桌边的两人在谈些什么。 “师兄,你可听说山下有流民逃窜之事?”流年落下一颗黑子,似是无意提起。 白沉未有停顿,立刻落下白子,才应道:“你也知师兄不太理会山下的事。” 流年拈起一颗黑子,刚落下片刻,便见白沉并未多思量又紧接着落下一子,正奇怪师兄棋艺精进如此之快,再仔细看向棋盘才发现,自己的黑子早已是穷途末路,已被白子尽数包围,再也寻不到突围之法,不由将手中的黑子又放回棋盒,笑道:“一年未同师兄下棋,不知师兄下棋何时学会如此穷追勐打,竟连一点后路也不留给我。” “并非师兄不让你,只是今日你满腹心事,心思已不在棋局上,再下下去,也平白浪费一局好棋。”白沉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一一捡回棋盒,才抬头问道:“究竟何事?” “我听闻边境又起战乱,圣旨下令徵兵,只是三年前的一战还未让百姓休养生息过来,只怕这起战事会激起民愤。”流年眉头紧蹙,“前日我下山便听说有不少流民为避免徵兵,皆纷纷逃入山林。” 白沉听闻不言,只是屈指一算,眸中闪过几分复杂之色,“看来师父预料的未错,三界之乱始于战祸,此战事若起,天下必定不会再太平下去了。”
第36页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流民怨气甚重,积少成多,我只怕冥界与妖界会因此战祸从中做鬼。近日我甚至听闻玄冥谷动作频繁,恐怕到时候就不只是战乱了。”流年一对柳叶眉似蹙非蹙,嘆息频频。 骆小远听着两人那嘆气的默契劲,心里就泛酸。她一言他一语的,如出一辙的忧国忧民。他们是抓鬼的,偶尔也就下山为衙门跑跑腿,怎么连打个仗也需要思量这么多。再想到自己,根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市井之辈,与他俩比起来,就好比一个是长在枝头的梨花白,一个是地下的污烂泥。“唉……” “嘆什么气呢?看我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骆小远回过头,却见华心正拎着一只鸡不知打哪儿跳出来,本想问问他一大早跑哪儿去了,可眼见这么一只肥鸡,顿时转移了注意力,笑眯眯问:“这鸡哪儿来的?” “后山抓的。”华心把鸡拎到眼前,那双狭长的眼睛满满的全是已经肥得冒油的大鸡腿,嘴角已汪出几丝亮晶晶的液体。 人都道狐狸爱吃鸡,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华心是只不折不扣的狐狸,还算是名贵品种,这口味也同其他狐狸如出一辙,特别钟爱肥嫩油腻的大母鸡。无奈上山许久,这白沉又向来吃素,难为他这只狐狸也跟着吃斋。熬了数日总算等身体好了些,才想进山抓只野鸡回来,哪知才路过百鬼林,便见一只老母鸡大摇大摆地从里头踱步而出,后头还跟着一队毛耸耸的小鸡。华心左右看看无人,强抢了这只老母鸡便乐呵呵地回来了。 “我算是有良心了,放过了那几只小的。”华心忙把鸡塞给骆小远,“快快,把炉子上的药煲撤下了,把鸡给炖了。” 骆小远撇了撇嘴,他分明是想等着那几只小的长肥了再捕来吃。不过想起自己的肚子也好几日为进荤的了,倒也未说什么,同样笑逐颜开地打算先把鸡拿去拔毛再炖上。 “等一下。”流年拦下骆小远,走了过来,“这只鸡从何而来?” “你也想吃?”骆小远还以为这样的女人对鸡这种俗物没什么兴趣。 华心等着吃鸡,有些不耐,“就后山啊,好像是从百鬼林里头跑出来的。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炖上啊。”后头一句是对还杵在原地的骆小远说的。 “这鸡看来不似山林野鸡,倒像是寻常百姓家养的家鸡。”流年转过身问白沉,“师兄,我一年未去过百鬼林,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住进去的?” 白沉如此一想也甚觉古怪,“山上一向无人出入,我每次下山都会叮嘱乡亲莫入百鬼林,他们不会无端上山的。” “难道……”流年想了想,有种不好的预感,“是那帮流民?” 白沉面色沉静,沉吟不过片刻,立刻撩袍起身进屋,等再出来时,散落于肩处的长髮已随意成一束,身后则背着那把每每捉鬼都不曾离身的木剑。他匆匆走至流年身旁,“阿九,你可随我同去?” 流年笑得英气勃发,抽过身后的青剑,“师兄还需多问吗?” “甚好。” 白沉似是一刻也不敢多做停留,举步便要走。骆小远有些不明白,拉住他的衣角,神情闪烁,却见白沉只是微微沉眉,吩咐道:“我同阿九要去百鬼林一趟,你留在这儿。” 他扬手一挥,那被骆小远拽在手中的衣角便倏然抽离。待骆小远抬头时,只能看到他与流年匆匆消失于眼前。 华心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骆小远,皱了皱眉,“不管他们,我们炖鸡吃。” 骆小远想了想,又把鸡塞回给他,也赶紧回屋取了自己的落华,却被小狐狸一把揪住,“你跟着去做什么?他们二人道行高深,你即便去了也出不了手。” “出不了手也是我的事,你别管。”她学着师父的样子甩了甩手,却没能甩走这只黏人的狐狸,只好拿眼瞪他。 小狐狸不怕她瞪,“好,你去,我也去。” 骆小远在心里面翻了个白眼。这台词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呢?倒似那撞了冰山的大船里的台词。只是这时候哪容得她有如此浪漫的想法,只恨不得赶紧把这只爪子给剁了。她挥手抢过华心手中的鸡,然后使劲朝另一边扔去。 只见母鸡华丽丽地从半空中优美地划出一道弧线,那钩子似的嘴里边还发出“咯咯”的求救信号。华心眼见不妙,赶紧跑过去抢救,可才跑出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回头一望,骆小远已跑出老远,边跑边回头喊:“百鬼林的东西都等着要逮你,你好好待在这等我回来,别忘了把鸡炖了!” 骆小远未学过轻功,脚程自然不如他们二人快,等她到了百鬼林的地界也未见他们的踪影,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百鬼林阴气颇重,即便是白天也是阴气森森,仿佛每一寸空气都隐含了无数湿滑的手,在骆小远的耳际、颈边轻轻滑过。黑色的乌鸦在上空盘旋不去,发出悽厉的惨叫声,似乎随时都会俯冲下来,把她一口叼走。 骆小远紧紧握住落华剑,只觉得今日的百鬼林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百鬼林之所以被称为百鬼林,便是因为此地藏匿了数百种鬼怪妖魔,由于地势偏阴,且数百年前便是乱葬岗,阴气常年不散,故而到今时今日,即便是道行最高的道士,都无法一举将百鬼林中的鬼怪尽数除去。再加上如今百鬼林又有冥界撑腰,更是无法无天。今日的百鬼林,太低调了。 百鬼林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两个人也非易事。骆小远不敢松懈,只好绕着外围一点点地找,找不到再往深处找。 在外头找了一圈,未果,只好又往深处走了走。脚踩在枯叶上,发出咔咔咔的断裂声,声音细微,却在无人的林子里分外瘆人。又向前走了几步,隐约感觉身后的气息,勐然回头看去,却无任何异常,以为是自己疑心过重了,笑了笑,掉过头继续找寻师父他们。 可这次才转头走了几步,便惊觉身后也发出咔咔咔的声音。骆小远左手紧握剑鞘,右手倏地抽出落华,勐地一转身,银色的剑光霎时划出一道剑气,直逼身后。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骆小远听到这样的告饶声,急忙收剑,定睛看去,却发现一寻常百姓打扮的男人,正吓得跌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口中直唿“女侠饶命”。 “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骆小远觉得这声女侠很是受用,也不辩驳,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一直哆嗦的男人。 男人睁开眼,见那把剑又收了回去,赶紧抚着心口回道:“我是前阵子从外头逃进来的。因为在林子里一直没见过别人,突然看见姑娘觉得奇怪,所以才斗胆跟着。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冲撞了女侠,还请女侠手下留情啊!” 骆小远想了想,又问:“你是为了躲开徵兵所以逃进来的?” “是,是。” “你见过我师父吗?就是穿着一身白色道袍,长得分外好看的男人。”骆小远想起了正事。 那男人眼珠子转了转,似在回忆,突然一拍脑袋,“见过,刚刚还从这经过呢,好像是往那边去了。”说完,用手指向东边。 “好,你带我去。” 那个男人果真带着骆小远往东边去了。 林子越往深处走,阴气越浓重,连气压也平白低了些,让骆小远有些喘不过气来。那男人熟门熟路地穿过林子,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又时而回头瞧瞧骆小远,露出几分憨厚的笑意。 骆小远觉得有些奇怪。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地方便是百鬼林,跟着师父出入林子也有许多次,到如今她都尚未能记清林子里的路。可这个流民才来了不过几日,就能熟门熟路到这种程度。 男人又回头看了看骆小远,似是怕她跟丢,“姑娘小心些走。” “嗯。”骆小远跟着走了一段路,神情有些不耐烦,“还有多久才到啊?我师父今天出门说要去採药,可都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这破林子里有什么珍稀的药糙啊?” 男人脚步顿了顿,随后又继续往前走,附和道:“是啊,我瞧这林子也怪恐怖的。刚才我看见你师父一个人背着个竹筐说去採药,也觉得奇怪呢。” 骆小远心下一惊,握着剑的手又紧了紧。她刚刚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往深处想。毕竟此人脚步有声又有影子,应该不是百鬼林里的鬼变幻出来的。但出于疑心,还是出言试探了番,哪知此人一下子就中计了。她不肯再往前走了。 男人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一看,发现骆小远站住不动了,一双眼睛跟针似的扎过来,不免也停住脚步问:“姑娘怎么不走了?不找你家师父了?”
第37页 “你到底是谁?别说是镇子外的流民了,就算是我们镇子上的人也未必这么清楚林子里的路。更何况,我家师父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来採药的。”骆小远拔出剑,指着他喝道,“说!你是谁?” 男人没料到刚才还对他嬉笑、抱怨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撕破面皮了,只得小心赔笑,“姑娘怎么动不动就拔剑指人呢?这习惯可要不得啊!我方才不是说了嘛,我与许多人为了逃开徵兵所以躲进来的。” “你说不说!”骆小远又把剑往前送了几分。 男人见她根本不吃这一套,这才收起笑,憨厚的声音也变得凌厉尖刻,“小姑娘这是要杀人了?” “我不杀人,只杀鬼!”她没有要放下剑的意思。 这个人纵然不是鬼,也是在装神弄鬼。除了百鬼林的那些鬼东西,谁还能这么清楚林子里的路?师父都未必能做得到。而且她若没记错,师父曾告诉过她,林子的东边是百鬼林的心脏,是百鬼聚集的地方。这个人处心积虑地要把她带去那里,显然没有安什么好心。 男人一身粗布麻衣的打扮,长袖挽起,露出结实黝黑的胳膊,偶有几道皱纹的脸看起来很是老实巴交。可如今那微斜着的眼睛却透露出不善的意图,森森的白牙衬托着狰狞的笑意。 “本来还以为能多瞒你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看来不做人许久,也未见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若要杀,那就杀吧!”男人突然森森一笑,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突地一翻,再睁开时就只剩下眼白,吓得骆小远倒抽一口气。 这情形委实古怪。此人有影子,脚步声也不小,可这番举动又昭示着他并不是人。而且,此人又站着不动,还囔囔着要她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骆小远举着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举步不前。 “你不杀我,”那男人依旧眼白翻起,笑得狰狞恐怖,“我可就要杀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纵身一跳,身形笨拙地向骆小远扑来。骆小远原以为对方要用什么法术制服她,哪知这种徒手搏斗的方式,根本就是寻常人之间毫无章法的打架嘛。她堪堪避过那人的双手,边跑边喊停。可那人哪会听她的,只是一边发出瘆人的阴笑,一边有些僵硬地奔跑着。 骆小远毕竟是个身量不高的女子,体力自然比不过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许久后,她终于跑不动了,靠着树喘气,“你别过来了,再过来……我这把剑可就不长眼睛了。” 像是怕对方不信,骆小远还赶忙抽出剑,直挺挺地横在身前,试图挡住男人的攻击。可谁知,那男人竟像不要命似的沖了过来,就似未看见那把明晃晃的剑一般,直朝着自己的胸口撞去。 骆小远无语,心想这个人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恰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收剑,莫伤人!” 她瞥过眼,便见师父与流年双双出现在林子里,正急急地朝着自己这边赶来。她见此人已沖至眼前,收剑已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生生地把剑移下几分。剑身虽未刺破对方胸膛,但也堪堪划过了他的腿骨,划出一道血痕。但对方却未见一丝痛色,依旧执着地扑了过来,两手交叠着紧紧掐住骆小远的脖子,越掐越用力,狰狞的笑声也愈加响亮。 白沉足下翩然,赶在骆小远就快断气时将一张纸符贴在男人的身后。只见男人立时眼白退去,双目又恢復黑白之色,手下也逐渐失去力道,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骆小远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脚下一软也跟着要倒下去,白沉身形一闪将她扶住,双眉紧蹙,“你怎来了?我不是让你留在山上吗?” 她嗓子眼火辣辣的,说不出半句话,只好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不放心,却又表示得不清不楚、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分外滑稽。白沉按下她乱动的手脚,未说什么。流年走过来看了看昏过去的男人,对着白沉道:“我们果然未料错,他们真是想借着流民的怨气收为部下,如此一来,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受到牵连。” 骆小远有些缓过劲来了,却还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指着地上躺着的人问:“这究竟是人是鬼?说是鬼又不像,说是人却又不怕死。” 白沉双目微沉,“是人。” “是人,却也是鬼。”流年似乎有不同的意见,“他们本身是人,也就是那些因怕被徵兵而逃上山的流民。但他们逃错了地方,偏偏逃到了这里。百鬼林中的鬼感受到了流民们的怨气,故而附上他们的身。所以方才你举着剑,他看来并不怕,是因为你杀的只是流民的身体,却伤不了这些鬼半分。” 这些话,骆小远虽一知半解,却也听得懂。就好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打的只是白骨精附身的一家三口罢了。 流年继续解说:“流民的怨气实在太重,才会给了这些魑魅魍魉可乘之机。这些人若被他们控制住,后果不堪设想。倘若你那一剑刺下去,他们也未有什么损失,只是为冥界新添了一个怨气厚重的魂魄而已。” 骆小远不敢想像附身一说,她那一剑若真刺了下去,她杀的便不是鬼,而是人了。如今才觉得有些后怕,握着落华剑的手也不断哆嗦着。 白沉走到那昏厥的男人身旁,撕下他身后的纸符,又单手点下几处穴道才见他幽幽醒转。可男人才一睁眼看见他们,便吓得大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看来这男人是被吓坏了。白沉与流年一道上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明后,才见他渐渐平復下来,只是眼眸中的惧色还没有完全退却,兀自说着:“我与我的兄弟们逃进来时原以为寻了个安静的好去处,哪知道这里才是地狱。到了晚上就有好多脏东西涌过来,我的几个兄弟被带走了就没回来过。我们想逃,可是却发现进来了却逃不出去了。我只记得有一天夜里我实在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就想着逃走,可才走了没多久,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之后我虽然感觉自己还在走路,还在说话,可这身子倒不像我的了。我那个急呀!”男人抓了抓头髮,“听这位师父一说,我果然是被附身了。真他妈晦气!” 流年问:“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出过百鬼林?” 男人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虽然身子被控制了,可我还是有些知觉的,就像刚才那个姑娘拿着剑要杀我,我还是有些印象的。我肯定我没出过这林子。” 骆小远听他说到自己,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哪是她要杀他,是他自己不要命地扑过来的。 流年听他这么说,倒松了一口气,“那还好,尚未出什么大乱子。” 白沉亦点头,“魂魄与人的身体需要磨合,看来这些鬼魂暂时还无法完全驾驭他们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出这片林子。只要还未出去,便有机会挽回。” 男人听他们这么说,自然忙不及地将其他人分布的方向和盘托出,不过他是再也不敢继续待在这片林子里了,连忙问清了出林子的方法就逃命去了,连受伤的腿骨都不再理会。白沉不敢耽搁,想跟着男人留下的线索继续找寻其余人的下落,流年自然是跟随左右。至于骆小远,才爬起来便听白沉对自己说道:“你不许再跟来了,速速回去。” 骆小远见身旁的流年一身清慡地立于师父的旁边,从容翩然,顾盼生辉,那气度丝毫不亚于谪仙般的师父,真是般配得很。心里一堵,愈发不愿意回去了,囔道:“我要去,一定要去。你若不让我去,我就偷偷跟着。” 白沉薄唇一抿,正要开口,却被流年抢先道:“师兄,小远若要去就随她吧,若遇见危险,我自会护她周全。” 白沉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骆小远,这才没有反对,转身朝深处走去了。流年回头对骆小远点头笑了笑,也跟上了。只有骆小远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心里面颇不是滋味! 口气真大!什么叫护她周全?谁要她护她周全啊!她自己能保护好自己,关键时刻指不定谁护谁呢! 虽然心里腹诽着,可脚下也不敢耽搁,一路上紧紧尾随着他们二人,就怕有什么东西跳出来又吓她一跳。 越往深处走,腥臭的味道就愈加浓烈,而雾气也愈加厚重,每走一步都需要极为小心,只要踏错一步便会深陷泥沼,抑或是误入鬼林深潭。而此时的百鬼林倒不似初进来时那般安静了,在烟雾缭绕的背后,仿佛有许多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三人,空气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唿吸声,粗重的、轻浅的,甚至觉得有人正在自己的耳边吹气。 第十六章冷心 骆小远吓得想闭上眼睛,却又不敢闭,正紧张时,手背处突然覆盖上干燥却清凉的手掌,抬头去看,不知何时师父已放慢脚步走到她的身旁,牢牢地抓住她的小手。骆小远心里一短期,正要笑出来,却听见师父平淡的声音,“你若再如此魂不守舍,下次便不要再来百鬼林了。”
第38页 骆小远一沉,那正要咧开的嘴角硬生生地给止住了,并迅速向下垮去,神情变化不可谓不迅速。 流年瞥向那牢牢牵住的两只手,眸色一黯,转瞬即逝。 他们又走出没多远,白沉掐指一算,抬头看向圆周,突然出来,“既然各位已齐聚于此,不如速速现身,归还了他们的身躯,放他们离去。” 白沉话音刚落,周围赫然响起许多笑声,那尖锐的笑声倒不似平日里骆小远常听到的那种鬼哭狼嚎,却是粗狂中略带些古怪,听起来不阴不阳、不伦不类的。她猜这笑声便是那些附在流民身上的鬼魂发出的。 笑声久久不息,大家都有些不耐。流年敛目不语,抽出一直背在身后却尚未出鞘的青剑,向上空一抛,口中大喝,“破!” 只见这把青剑周身泛着青色的光芒,腾空直竖于半空之中,发出幽幽的剑鸣声。此剑不似骆小远那把落华来得低调内敛,那通声的青色光华恰似漫天霞光初绽,万丈耀目,又若青海碧浪腾起,浩渺烟波。隐约间甚至能看见一条青色巨龙盘旋于剑身,正沖天怒吼,入云长鸣。霎时,厚重的雾气在耀眼的青光下,就像被扎了针的气球般,迅速退散下去。而青剑的光芒亦逐渐收敛,直至恢復成平时的样子才悠然下落,回到流年的手中。 骆小远尚未来得及感嘆这把还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剑居然如此厉害时,便被周围因厚雾散去而陡然出现的人给震了一震,约莫有二十几个平民装束的人,正齐刷刷地手执武器围在骆小远三人的周围。说是武器,其实也不过就是锄地的耙子以及已经生锈的大刀。他们整齐划一地分布在四周,似早已埋伏于此,蓄势待发。 说他们是人,其实也不尽然。他们的脸上无不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以往黝黑结实的皮肤此时看来分外苍白,那一张张早已皲裂的唇中都含着嗜血的舌头,正不安分的朝外面露着。而四肢的挪动看起来也十分吃力,就似被操控的木偶,用四个字来形容,便是“行尸走肉”。 “师兄,怎么办?”流年将青剑横在胸前,退至白沉的身旁。 白沉似也在考虑,“照此情形来看,魂已附体多时,我带来的符咒未必有用。” 此时,一流民手脚僵硬地从人群中走出来,空洞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得十分刺耳,“小道士,你不是总喜欢到百鬼林来驱鬼吗?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有种的你就过来一剑刺死我。现在站在那做什么?你不过来就是孬种!”这简直就是挑衅! 折沉不语,骆小远却有些受不了,“我现在就一剑刺死你,废话这么多。” 她举着落华剑就要冲去过,白沉却一把将她拦住,呵斥道:“胡闹!收起你的剑,退回去。” 骆小远咬了咬唇,只能退回去。 这些恶鬼虽不惧他们的袭击,可毕竟留着这些流民的身子有用,也不敢贸然上前找死,只是徘徊在四周,伺机而动。 白沉环顾了下四周的情形,颔首思量。百鬼林曾在数百年前得一高人布阵,设下结界,因此林中之鬼数量众多,怨气甚重,可从未有机会出去为祸人间。但他们若附身于人体中,此结界就形同虚设,再也拦不住这些魑魅魍魉的野心。他似是下定决定,转身看向流年,“阿九还记得离魂咒吗?” 流年闻言一怔,迅速抬头看向他,摇头拒绝,“不行。” 白沉决定已下,“除此外,别无他法。” 骆小远听着他俩一言一语,好像打哑谜似的,一点也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离魂咒?” 流年没有理会骆小远,依然对着白沉摇头,“离魂咒自伤力极大,且容不得半点分神,当初师父教我们此法时只说能以一敌二,如今有二十几个流民附身,你如何能抵挡得过来?” 白沉闻言一笑,“不还有你在吗?” 流年还想劝阻的话统统被他这一句给堵住,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轻嘆,“你总是这般固执,我拦都拦不住。” “这些附身之魂喝多,可困于人体中也使不出丝毫法力,我自是相信以你之力对付他们不成问题。”白沉说完,突地跨前一步,吓得附身的恶鬼们纷纷退后一步,因动作僵硬还撞在一起,看起来很是可笑。但他也仅仅是跨前了一步,便一撩前袍,居然席地坐了下去,惊得众鬼莫名其妙,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 流年也向前行了一步,挡在他的向前,回眸一笑,“师兄放心,我定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 白沉向她颔首一笑。 骆小远依然没有看懂他们这番举动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师父与流年两人的配合默契十足,那一言一语、一笑一回眸都是她这个呆瓜不曾到达过的领地,硬生生地把她排挤在外面。此时此刻她终究是个局外人,是个多余地观众。原来曾经的幻想不过都是她的奢望,她从来都不是那个能够与师父并肩的人,从来……都不是。 白沉缓缓合目,双手举至胸前,十指微屈,口中轻念,“离魂咒,起!” 初时,林中树叶沙沙做响,地上的落叶原地一捲儿一捲儿地打转,众鬼还只当起了点小风,可未过多久,林中便犹如狂风颳过,顿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鼓鼓地风吹得人心头一阵积郁,透不过气来。众鬼这才恍然,那性白的道士定是在施什么法术。 众鬼正迷茫无措时,突闻一鬼勐然嘶吼一声后便倒地抽搐不起,不多时便见那随身在流民身上的魂魄,自流民体中缓缓挣扎而出,面色悽惨,似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众鬼以为这法术只是逼迫魂魄离体,哪知尚未确定时,便见那离体的魂魄突地白光一闪,竟然在半空中四分五裂,凭空消失了! 众鬼不邮大骇!也不知是哪个有点见识的鬼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这……这是离魂咒,是离魂咒!” 众鬼虽未见过离魂咒,可也不至于未听说过,此咒用于对付附身之鬼,不但能将其驱除于被附身之体,还能将附身的魂魄打得魂飞魄散,一点渣都不剩。但此咒之所以不常见,便是因为施咒之人必须法力高强,且又耗神极大。如今得知这道士竟不惜消耗法力施以此咒,皆纷纷逃窜,可才不过几步便又被结界弹了回来,这才觉得不妙。 “杀了这道士!杀了他!” 不知哪个鬼突然喊了一声,一唿百应,其他本想逃走的鬼又折了回来,仗着自己是附身之体,纷纷举着武器向中间靠拢,都想一刀砍死这道士。 白沉双目紧闭,依然是方才的姿势,一动未动,像是入定了般,只是额角流下的汗,却让骆小远觉得师父此时一定不好受。 流年把青剑塞回剑鞘之中,只用毫无杀伤力的剑鞘,抵挡这帮已经没有知觉的流民。就如方才白沉所言,这些附身之魂虽多,可困于人体中也使不出丝毫法力,以她的身手要抵挡他们也并不费力。只是要连连挡住二十几个却又不能伤了他们,她还是颇费神的。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被离魂咒打得魂飞魄散的鬼已有十几个,如今还剩下不足十人,尚挥着武器咄咄逼近。 骆小远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抬眼看去,流年的剑术精湛,一套动作犹如行动流水,翩若惊鸿,却又不显得花哨,将那些举止笨拙的流民一个个打得趴下也不见伤。想起自己,师父反覆教过几遍的简易剑法,在她挥来就跟狗刨似的,毫无美感可言。 她趁着流年打架未注意,悄悄地爬到师父的身边,看着他几近白色的唇,还有已经湿透的前襟,心里面着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流年说师父不能有半点分神,她不敢想像自己若是打断师父的施咒,后果会如何。 正想着的骆小远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听到流年突然沖她喊了一声,“小远,小心身后!” 她赶紧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竟有个漏网之鱼躲过了流年的抵挡,已经举着钉耙悄悄来到了她的身后,正要挥耙而下,距离是一米。 骆小远知道,这个距离足以让她轻松地躲过去,可是,她不能。她勐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看起来很吓人的钉耙,死死地抱住依然闭着眼不动的师父。 这一下该有多疼啊,一个个的钉子要扎入肌肤,渗入骨血,她想都不敢想,应该会疼死吧?可这疼死的感觉却没有如期到来,只听到身后一阵闷哼,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就彻底没有了动静。她回头去看,却怔住了。那本该落在她身上的钉耙,如今却死死地嵌在流年的肩胛骨上。 流年的脸色惨白,却还是扯出一丝笑容,“你们……没事吧?” 那个举着钉耙的流民已经倒地不起,看起来应该是最后一个被离魂咒打散的魂魄。
第39页 “你……你怎么会……”骆小远想问,你怎么会帮我挡。可她看着流年没有血色的脸,话却说不完整。她不懂,她们之间的交情完全没有好到能够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地步。骆小远甚至觉得,如果是对方遇到危险,她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跑掉。所以,看着流年的笑容,她想不明白,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身旁的白沉眉头微动,缓缓睁眼,再看向一旁的情形时,略显苍白的面色一沉,尚末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见流年看了自己下眼,又看向脸色同样不好看的小远,虚弱地说:“小远你不必内疚,我答应过师兄,若你遇到危险,我定会护你周全,幸好,我没有食言。” 白沉看了骆小远一眼,却见她只是咬着唇不说话,便不再看她。顾不得自己身体尚虚,先虚点了流年肩胛附近的几处穴道止血,又看了看伤口,发现钉耙刺入并不算很深,暂时舒了口气,使力将嵌入肌肤内的钉耙拔出,小心地将流年抱在怀中,朝林外走去。 流年习武多年,身子并不弱,虽受伤失血却也未昏迷过去,却初挣扎了一番,“师兄,你耗去不少元神,还是放我下来吧,我没事的。” 白沉面淡如水,只是有些疲惫,“别小孩脾性,若不及时处理伤口只怕会留下病根。” 流年不再挣扎,轻微一笑便依言躺入他的怀中。她闭上眼的前一刻,看见骆小远依然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心中思绪万千,却终究没有叫日日日宙停下来等她。 流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看见骆小远明明有足够的时间躲开那重重的一耙,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反过身抱住师兄的那一刻,是多么的让她震惊。她是知道骆小远喜欢师兄的,可原以为,骆小远这种小女孩的喜欢比起她自己的,是多么微不足道。她甚至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师兄总有一日会发现能与她并肩的人只有自己。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太低估了对手。她不敢想像,若师兄睁开眼后得知骆小远是为了他,才捨命挡下那重重的一耙时,他还会不会再坚持要把这个姑娘拒之门外。她不敢打这个赌,所以,她绝对不能让骆小远受伤。 骆小远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却始终没有迈开脚步去追。她不记得自己在林子里站了多久,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那些陆续醒来的流民解释的,她只觉得自己很没用,没用到边了。除了闯祸,她还会什么?是她信誓旦旦地硬要跟来的,还不自量力地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别人的保护。结果呢?嗤!她就是个二百五! 等她回到山上时,华心一把拉住她,“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师父和你那师娘都回来好一会儿了。看起来那女人受伤不轻啊,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你师父,他也不理我,自己看起来都一副要挂掉的样子,居然还不要命地去山上採药。哎,你说话呀,你怎么啦?” 骆小远黑线了一下,虽然她十分不满这只臭狐狸把师娘这个句号套在流年身上,可此时也无甚心情去纠正他,只是轻声问:“师父去山里採药了?” “嗯啊。”华心对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很看不惯,“那女人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突然受那么重的伤,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她受伤,你这副样子是要给谁看啊?走,吃鸡去!” 骆小远显然有些跟不上这只狐狸的思维,方才还在讲受伤的事,怎么突然又提到鸡了。她回忆了下,好像确实有只鸡。 “鸡呢?” “在锅里炖着呢。”华心笑弯了眼,显得那双狭长的媚眼愈发细长,“我还没吃。” “你个修仙的狐狸不是不能杀生的么?” “嘿嘿。”他贼眉鼠眼地凑上前小声道,“我将那鸡置于悬崖边,只等着它自己一不小心落下去才……” 汗,好毒的借刀杀鸡。 骆小远不等他说完就自动跑到屋子里,掀开锅盖一瞧,鸡炖得差不多了,油都浮上来了,香气四溢,可见此鸡是一只吸收天地精华的好鸡。 她顿了顿,提起砂锅就走。华心急了,“你去哪儿?在这吃不就行了。” 骆小远愧疚地看着他,“这鸡给我吧。” “一只鸡你也吃不了啊。” 骆小远恶狠狠地看他,“你到底给不给?” 华心作势去抢锅,“不给,这是我偷回来的。” “你也知道自己是偷的啊?抓鬼你没份,吃鸡你好意思吗?” 华心鼓起腮帮子,气得说不出话来。骆小远趁他发愣,急忙端了锅子跑出去。一口气跑到师父的房门前,深唿吸了一口气推开门,正见流年在给自己上药。 流年显然没有想到骆小远会突然跑进来,怔了怔,又朝她笑了笑。 骆小远低头走了进去,正巧看见地上那一堆染着血的衣裳,触目惊心的。再抬头,又看见师父的床上那平日里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正虚盖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更是扎眼。一时间,她都不晓得要把眼睛往哪儿放。 砂锅往桌上一放,“鸡汤补,你喝点。” 流年上完药,披上衣裳轻道:“你不必内疚的。” 骆小远也笑得勉强,“嗯,你说过了。”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轻浅的唿吸声。 两人正怔忡间,有人敲门打破平静。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是白沉,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他看到骆小远,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才走到床边,拉过流年的手腕搭脉,神色稍缓,“脉象有些虚弱,多休息便无碍了。” “有师兄照顾,我这点小伤自然好得快。” “需要通知师父吗?” 流年摇头,“不用,无须让他老人家担心。”她顿了顿,又突然地抬头调皮一笑,“莫不是师兄嫌弃我,巴不得赶我走?” 白沉面色还是有些苍白,闻言一笑,沖淡了不少疲惫,“你安心在此休养。” 骆小远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就是宇宙超级无敌的电灯泡。她抬头看向师父,可白沉却未看她一眼。她鼓足勇气插了一句话,“阿九,鸡汤在这儿,你趁热喝了吧。” 她说完就要转身出去,可还没跑出门外,就听白沉在身后唤住她,“等一下。” 骆小远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 “阿九暂时不宜喝鸡汤,你端走吧。” 白沉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被削尖了的冰雹,一字一字地砸在了骆小远的背上,痛地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白沉终于回过头看她,淡眸如水,“阿九需要休养,你不必再来了。” 阿九暂时不宜喝鸡汤,你端走吧。 阿九需要休养,你不必再来了。 阿九,阿九……全是阿九。 那她算什么? 骆小远突然觉得鼻头有点酸,酸得心里头一抽一抽的,突突地疼。她现在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样就可以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这个感觉,真难受。 她揉了揉鼻子,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大步踏前,端起那锅还热着的鸡汤,朝着自己的喉咙口就勐灌了下去。可没想到鸡汤那么烫,刚入口的汤险些烫坏了她的舌头,差点就一口吐出来了。可她忍住了,还是咽了进去,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就好像这鸡汤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 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师父和流年,她擦了擦嘴,笑了笑,“其实鸡汤的味道挺好的,就是有些烫。既然你们不喝,那我就端走了。” 骆小远低下头,也顾不得他们二人作何感想,就匆匆端着锅子出来了,并顺势且好心地替他们关上门。 喉咙就像被揭了层皮似的,火烧火燎地疼。可疼死也活该,谁让她死要面子。可是,真的疼得快死掉了。 华心探出脑袋,见鸡完好无损地又出现了,惊喜异常。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是很拽地背手踱到她面前,笑得很嘲讽,“怎么?人家不要你的鸡?” 骆小远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华心不敢再刺激她,只好伸出手去端装着鸡的锅子,可还没到手,便见黄澄澄的鸡汤上泛起一圈圈涟漪,且涟漪越圈越大,越圈越勐。他有些莫名,抬头看了看天,这不没下雨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脑袋勐地一僵,急忙去扳骆小远的脸,果然看见那“雨点”正不停地从她眼眶里溢出来。 华心也顾不得要他的鸡了,随手把锅子往旁边一放,举着爪子就去擦骆小远的脸,可哪知自己方才烧柴火时爪子早已弄脏了,此刻菸灰正肆意地爬满骆小远布满眼泪的小脸,看起来更难看了。
第40页 “你别哭啊,不就是不要你的鸡嘛。”华心手忙脚乱,只觉得天下最麻烦的事便是女人哭。 骆小远抽了抽鼻子,想了想也对,不就是不要她的鸡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女人胡思乱想的坏毛病她也没撇掉,直觉地认为她的命运同鸡一般悲惨,师傅不但不要鸡,也不要她了。她连累师傅可爱的小师妹受伤,师傅一定恨死她了。如此一想,心里更是憋屈,只觉得自己美好的初恋就要自此终结了。 “我的……我的初恋没了。”骆小远哭的仍旧很伤心。 华心心里翻了翻白眼,“你这充其量叫暗恋。” 骆小远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虽未指望这只死狐狸能安慰她,可也没料到这种情况他还落井下石,没好气道:“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 “你懂个屁。” “你!”华心觉得自己的非要被气炸了。 骆小远突然没那么想哭了,瞅了瞅怒火冲天的狐狸,嗤了一声,“你说你懂,那你恋谁了?给我说说!” 华心顿时气短,“我……” 骆小远拍案定论,“所以我说你懂个屁,小孩子学人谈恋爱,捧着你的锅吃鸡去。” 骆小远被华心这么一闹,心情好些了,拍拍手走远了。华心还站在原地,一脸挫败,无语凝噎。 白沉看着骆小远明明被汤烫得一脸痛色却还要逞强的模样,心中既好气又好笑。他收回目光,将手中药碗递上,“小远本性不坏,只是做事鲁莽煳涂了些,今日你连累你受伤,是我的过失,希望是没不要介怀。” 流年笑,“认识师兄这么久,却不知道你是如此护短的一个人。” 白沉成摸了半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不是我护短,是她护我。” 他没有开玩笑,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微微含了些暖意,像是冬日晚上那一盏亮在屋内的烛火,分明亮的不够彻底,却能暖到人心。 离魂咒纵然耗神极大,他施法时间不得动弹半分,却不代表他没有知觉。骆小远为他做过些什么,他都是知道的。只是,他知道又如何?受伤的毕竟不是小远,而是流年。想到这,他眼神又黯了黯。 流年怔了怔,随手将耳边散下的碎发挽到耳后,不经意笑了笑,“是吗?” “把药喝了吧。”白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流年喝完药,白沉嘱咐她好好休息便要转身出去,却突然被她一把拉住衣袖。 白沉不动声色地抽出她指间的衣袖,笑得依然温和关切,“怎么了?” 流年看着手中被抽出的衣袖,从充实道落空,只不过一瞬间,却让她下定了某些决心。她抬头看向白沉,笑问:“师兄喜欢小远吗?” 白沉脸色一僵,淡道:“想必你也累了,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她继续说:“我记得师兄父母早亡,自小便独自一人。师傅曾为师兄卜过卦,卦象上说是师兄是天煞孤星,是大凶之命,只要与你亲近的人必不得善终。” “那又如何?”白沉脸上已有些不好看。 流年却像没有听到,只是兀自说下去,“我记得小时候问师傅,为何师兄不与我们住在一起,每日都要翻过几个山头来去。师傅对我说,师兄你是个极固执的人,从不愿连累他人。” 她收了笑,支着身子坐起来,“我想说什么,师兄都是懂的,又何必还要再问?” 白沉唇色苍白,容色憔悴,似是只要轻轻一只便能将他推倒,可他依然站得安稳,回过头对上她的眼睛,神色晦暗。 流年毫不讳他的直视,又说,“师兄若是狠不下心,师妹可以代劳。”白沉看了她半晌,倏地甩袖转身,流年急唤,“师兄想害死她吗?” 他脚步顿了顿,却已拉开了门。目光远去,一轮残阳挂在天际,似沉未沉,满目烟霞眼非凡,绚烂到极致,他却深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道理。如此美景不过片刻便会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无边无尽的黑夜。 “师妹安心养伤吧,师兄的事无需你代劳。” 白沉迈过门槛,头也未回的把门关上了。 流年死死的揪着身下的床单,那方才已上好药的伤口又崩裂开来,她却觉得尚不及胸口的疼痛。 她都干了些什么,都说了些什么?白沉从不愿意提及的往事却被她这样狠心地撕开,一次又一次地逼他也逼着自己。她做错了吗? 天色渐晚,漫天的彩霞终于全部退却了,一点一点被夜色吞噬。这一晚,除了华心,谁都没有睡着。 骆小远裹着被子在床板上翻来覆去,望着堆在墙角的柴火发呆。后来干脆披了一件衣裳出门,可刚开门就看见师父站在门外,手还举着,像是正准备敲门。 她愣了愣,反应过来,“师父。”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有老鼠叫,睡不着。”骆小远不想表现出自己多在乎今日发生的事。 白沉作势要进屋,“我帮你瞧瞧。” 骆小远一听急了,若是没发现老鼠,那便是她撒谎了,赶紧张开手臂拦着他,“不碍事,我自己就能逮住。” 白沉瞥了一眼她还拦着的胳膊,没有说话,却也停下了动作,没有再要进屋的意思。只是,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夜凉如水,薄情的月亮洒下一大片冷清的月光,淡淡地流泻在白沉的身后。风徐徐而过,他如墨的髮丝没有束起,轻轻晃动,漾起一圈沁凉的墨色。 白沉微移脚步,向前挪了寸许,低下头,肩上的散发垂下,恰巧落在骆小远微微仰起的脸上。发梢撩拨在她的脸上,痒痒的,迷花了她的眼。 师父的眼睛好亮,亮得好比天上的星星,夜色在他身后,浓得都化不开。骆小远一眼望去,便能在他的眼里看见小小的自己,两两相望。他的唿吸也浅浅的,暖暖的,不似往日般冷淡,尽数拂过她的脸颊,吹红了彼此的容颜。 骆小远似乎听见了仙乐飘飘、百鸟齐鸣,周围又似乎百花齐放,香飘四溢。一切都美好得和梦一般。这样的师父,这样的气氛,都让骆小远感觉分外不寻常。可是这样的不寻常,却让她满心地跳跃,满心地喜欢。如果这是一个梦,她死都不要醒来。 白沉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眉心,指尖微凉的温度引得她轻轻一颤。 “小远。”他终于出声。 骆小远没有开口应声,她好怕自己一说话,就把这个绮丽的梦给打碎了。 可是梦终归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刻,纵然残酷无比。 第十七章绝情 白沉看着她,声音好听得如冷玉落盘,却寒到了骨子里头。他一字一字地说:“你走吧。” 霎时间,飘飘仙乐停了,百花蔫掉了,骆小远也卡壳了。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歪了歪脑袋,掏了掏耳朵,笑嘻嘻道:“师父,你说什么?” 白沉看着她。没有说话。 骆小远不信。 那双温润的眼睛明明还近在眼前,氤氲着薄雾,却看着有些失真。骆小远不愿意相信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她觍着脸皮,厚颜无耻地笑着,笑着笑着,蓝皮都小算了,可她还是继续笑。师父依然不说话,低头看着她,骆小远盯着他的眼睛,觉得里面的她笑得真是傻透了。 骆小远笑不出来了,声音低到尘埃之中,“为什么?” 白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只是脚步又往后挪了寸许,定了定,然后决然地转身要走。 骆小远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角,可才要抓住,她又缩了回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轻声问:“是因为她吗?” 他脚步顿了顿,又继续朝前走。 她不懂,真的不懂。如果要走,当初为什么要留下她?如果要推她进至冷至寒的角落,又为什么给她曾经的温暖? 努力仰着头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死死握着拳才能不让自己颓然地倒下,成为更可笑的笑话。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示弱。可即便隐忍至此,师父却依然没回过头看自己一眼。 直至那抹身影就快消失时,她才突然发疯一样地在夜里喊出声,“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师父!” 白沉终于停住脚步,却也不转身不说话,似是想等着骆小远一次性把话说完。骆小远也没有辜负他,继续吼:“你自私绝情,你根本就没有心!你不就是觉得我今天伤了你的小师妹吗?是她自己扑上来要救我的,我又没有求她这么做!”骆小远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想弥补,可嘴动了动,愣是没发出声音。
第41页 白沉缓缓转过身,嘴唇苍白得厉害,瘦削的肩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浓如黑墨的双眼定定德望向骆小远。他的眸色深沉得如沉溺在夜色中的海,看不到波动,却让骆小远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不小心绊到身后的门槛,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仰起头看不远处的白沉,却见他还是定定地看向这里,一言不发。 “师父……我……”她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行。 也许是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屋子里头的人。流年披着一件中衣,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脸色不甚好看。她缓缓走向白沉,轻声说:“山里的温度不高,你今日耗神又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骆小远看着眼前的两人,只觉得讽刺。这算乖乖手打什么?师父要教训徒弟,师母跑出来劝架?她歪了歪嘴角,笑得嘲讽。 白沉看到骆小远眼中的讽意,眸色愈发深沉黯淡了,他终于开口甩下一句话,“你走吧,这里再不需要你。” 他的转身与他的声音一样冷酷无情,毫不拖泥带水,却伤人至深。流年回头看了看骆小远,眼神中闪过些师母,便随着白沉一道转身走了。 那个眼神中有太多东西,骆小远却只看懂了一样,便是同情。只是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那个眼神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在了她小小的自尊心上。她是很狼狈,她是很没用,可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同情值多少钱?能把师父留住吗? 她突然觉得胸口疼痛得无法唿吸,她屈起膝盖,需要乖乖手打死死地用胳膊抵住才会觉得没有那么痛。 他不要她了,他要她走,他说这里不再需要她……可是他当初为什么要收她为徒?这样耍人好玩吗? “你……你没事吧?” 华心早已听到动静,却没有出面,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从头到尾他都不希望看到骆小远继续留在这里。只是看着她现在的模样,他又只是嘆了嘆气,“既然不想走,那就死皮赖脸地留着,他总不能赶你走。” 她摇摇头,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包袱。华心见状,抢过她手里的布包,“你确定你想清楚了?这一走,下次再想回来可就没面子了。” 骆小远反笑,“我现在留在这里,就有面子了?” 华心没话好说了,骆小远又抢过包袱,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妥当了,松松垮垮地往背后一甩就出了门。 此时的夜色很浓,连月光也渐渐暗淡下去,骆小远完全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天这么黑,她向来都不敢走夜路,可这个地方容不得她,她只能走。 她回头看去,山上的小屋还近在眼前,亮着一盏灯,乖乖手打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人影。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而如今,那个人说不要她了,甚至连送别都省了。她惨然一笑,狠狠心回过头,朝着山下走去。 华心一路跟着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枝的fèng隙投射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落寞得仿若那不小心满在清水中的浓墨,虽只是小小的一滴,却渐渐扩散开来,充斥着她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心扉,直至不留一点空隙。华心甚至不敢眨眼,好怕不过闭眼睁眼的瞬间,眼前的人便会从这个天地间消失。 直至走到山脚下,骆小远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一眼。他终于忍不住叫住她,“喂,你就这么下山啦?” 骆小远顿住脚步,回过身看他,却没有料到他还跟着,皱了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华心暴怒,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啊?你休想把我甩了!” 骆小远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这台词太有歧义,听起来倒像她准备对他始乱终弃。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间接把他家人给害死了,确实也有收养的义务。她招了招手把他唤近了些,又上下打量了番,不满意道;“不行,你这相貌太招眼了,白头髮不说,还长着一对尖耳朵,若是下山吓着花花糙糙就不好了。” 华心虽然对她的不满也十分不满,但介于是自己强行要跟着走的,只得垄拉着脑袋问:“那怎么办?这尖耳朵倒是能收起来,只是我的伤势还未全好,法力也未恢復彻底,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至于这头髮,是我们白狐的象徵,变不了。” 骆小远绕着他走了一圈,突然灵光一闪,说道:“那你就变成你本来的样子,我就当养了一只狐狸做宠物。” 华心又跳起来,“你要我做宠物?” “怎么?你不乐意?”骆小远作势要走。 “等等!”华心决定暂时放弃自己的尊严…… 所有当骆小远出现在金和镇的镇口时,背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手里还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狐狸。 骆小远摸了摸他的狐狸毛,垂涎着那光滑且毫无瑕疵的皮毛。华心抬了抬眼皮,勐然对上她放光的眼睛,心兀自跳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她突然自言自语:“这毛皮能卖多少钱呢?” 华心装不下去了,气得怒火冲天,“你休想!” 骆小远撇撇嘴,又继续对他上下其手,感受着白毛从手中滑过的细腻感。华心似乎对她的抚摸格外享受,舒服得直哼哼:“我的毛很舒服吧?” “嗯,手感不错。”骆小远突然嘿嘿一笑,“就是有点狐臊味。” 华心用爪子按住胸口,浑身颤抖,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看得骆小远直乐。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下一只狐狸。虽然这只臭狐狸平日贪吃了些,可却是只讲义气的好狐狸。在这个绝情的夜里,只有他一直陪着她,还逗她笑。所以,她怎能辜负他的好意?只有拼命地说笑,才能忘记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眼神和绝情的话语,也只有如此,她才可以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快到衙门口,骆小远把华心塞进包袱里,示意他先闭嘴。 回到了衙门,柔云看着三更半夜回来的骆小远,本想骂她扰人清梦,可一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嘟囔:“你这假期未满呢,怎么就回来了?不与你的心上人师父多温存几日吗?” 骆小远的脚步勐地一顿,吓得跟着后头的柔云一怔,却见骆小远突地回头沖她呲牙一笑,“你是怕我这么早回来打搅你的童捕头的好事吧?你放心,我不会无薪打工的,该放的假我一天都不会少,坚决不同你抢童凌。” 说完,她抱着包袱就沖回了房,柔云跺脚笑骂:“臭丫头!” 等关上了房门,骆小远才卸了脸上那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真怕多坚持一会儿就被柔云那毒辣的眼睛给识穿了。说到底,她的演技还是很差的,再怎么装都没法装得云淡风轻。被抛弃了就是抛弃了,哪容得她自我安慰。 “你刚才笑得可真难看。”怀里的狐狸突然戳穿她。 骆小远打起精神,使劲揉了揉那光滑的毛皮,再把他丢到桌子底下,“你是宠物,怎么能乱说话呢?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说话。还有,你暂时睡在桌子底下,明天我在外头再给你弄个窝。” 这一夜一折腾,天都快亮了。骆小远躺在床上,翻过身就睡。 华心从桌子底下探出脑袋,想偷偷看看床上的骆小远,却不料才刚伸出脑袋,就被一个硕大的棉花枕头给砸中了,“不许偷看!” 华心奇怪,她明明是背对着他的,可偏偏这枕头砸得精准无比,差点没把他砸得眼冒金星。他郁闷地用爪子扒过枕头,舒服地在上面打了个滚,睡了过去。 骆小远面对着墙,手里捧着一个小铜镜,笑得不怀好意。这人在江湖漂,哪能不防身…… 骆小远是个实干派,第二日一大早起床后,果然去找来了木头和棉絮,顺手从杂房里头取来工具,乒桌球乓地敲了一上午,终于搭成了一个完美的小窝。左右瞧瞧,十分满意,比隔壁街张老三家里头那旺财的屋子可好看多了。她从房里把还在睡觉的华心一把拎起,丢进了房外的小窝里。 华心翻了个身,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肉肉的爪子还在白乎乎的肚子上挠了挠,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眼神与骆小远两两相望着。骆小远惊人地发现原来狐类和人类的生理结构也差不多,这一大早的,似乎看到了某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她错开眼,忽视小狐狸两只小短腿中那一柱擎天的东西。 华心那朦胧还带着眼屎的眼珠子突然转了转,终于彻底清醒了,随后“啊”的一声大叫,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一滚,缩进里头。于是骆小远只能看见一团雪白圆滚滚地趴在最深处,只留下一个屁股正对着窝门口,一条大尾巴还微微颤抖着,而此时的华心只想以头撞窝羞愤而死。正欲破口大骂,却一眼瞥见院子外头拐进一人,只能闭上嘴,用眼神抗议骆小远这个恶毒的女人。虐待牲畜以及偷看他私密处的恶行。
第42页 骆小远继续忽视他,转头看向刚进院子的柔云,还没打招唿就见她极淡然地瞥了一眼正在小窝里头摇头晃脑的华心,紧接着打了个哈欠,什么都未说便要捋起袖子去厨房里头帮忙。 真不愧是柔云啊,这淡定指数高达五颗星。正常人看到狐狸宠物多半会大吃一惊,她倒跟个没事人似的。骆小远十分佩服! 柔云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头说:“前几日那姓段的小子来找过你,被我给打发走了。” 骆小远怔了怔,她快速地在自己的回忆里调出了此人的资料。许久未见他,她都快忘了此人。虽说与他相处时还算愉快,可他行踪实在过于诡异。尤其是他在吃了她的、用了她的之后,竟然招唿都不打一个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让骆小远尤为气愤。因而她确定这段朗月也是个没良心的主,和她那冷面冷心的师父没什么区别。 一想到师父,骆小远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难受,又跟喷井一样从胸口冒出来,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就再没什么表示了。 柔云又说:“他会在龙门客栈等你,你不去,他不走。” 嗤,真煽情的对白! 龙门客栈可是个黑店,价格出了格黑心。想他一落魄潦倒的傢伙跑去住那么长的时间,还她不去,他不走……那得多少银子啊?骆小远不愿意去做冤大头。 她望了望天,觉得还早,准备再回房补觉。柔云也跟着要进厨房,但进去之前又丢下一句话,让骆小远囧囧有神地呆立原地。 柔云说:“你这哪儿买来的狗,挺漂亮的,长得跟狐狸似的,用来看家护院挺好。” 骆小远回头看向正一脸呆滞的华心,不厚道地笑了。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了,玻璃渣似的啪啦啪啦掉了一地,然后有风吹过,华心掉在地上的玻璃心彻底随风消散了……只见他用爪子捂着脸滚进里最深处,一副含愤欲死的模样。 骆小远笑得更欢畅了。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错,不用每日看到鬼就腿软,也不用想着怎么做才能不惹师父生气,更不用再患得患失得不像自己了。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被骆小远封为年度之最没良心的人打破了她的平静。 那是一个清晨,至于天气如何,骆小远还没有办法判断,因为彼时她还尚在床上做梦。梦里面她在吃火锅,正吃得大汗淋漓,不亦乐乎,可突然一阵冰雪刮过,她手里的筷子突然变成了一根雪糕冰棍! 她依稀记得自己穿越的前一秒正在吃雪糕,可刚吃完最后一口水果冰且只剩下一根棍子的时候,她就掉进了阴沟洞,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到处是鬼的世界。因而从此之后,她对雪糕那是深恶痛绝啊!要是不贪吃雪糕,就不用绕路走,要是不绕路走,也不会倒霉到现在。 她恶狠狠地看着手中的雪糕棍子,努力地咬断它,可无论怎么使劲,这棍子就是纹丝不动,她却觉得越来越冷,感觉有丝丝冷风吹进她的脖子,搅得她心神不宁。 “阿嚏!”她在梦里打了个喷嚏,于是醒了。 可才一睁眼,就望见了一片深沉的黑色,里面有个小小的自己。再眨了眨眼,她终于确定这是一双眼睛,正俯在她脸上不足一指的地方看着她。 那双眼睛的主人眯了眯眼,“你捨得醒了?”他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唇边,拉出一条长长的银丝,笑得愈发诡异,“这是什么?” 骆小远松了口气,幸好这银丝是从嘴旁拉出的,要是从被子下面拉出来,那事情就严重了。 哎呀呀,她到底在想什么啊?她终于彻底过渡到清醒状态,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姓段的小子,是怎么从她床上冒出来的?还很不检点很不雅观地趴在她的上头。 骆小远张了张嘴想叫,段朗月却像是早已预料到,先下手为强地捂住她的嘴,任由她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嗯嗯……啊啊……嗯嗯……” “你是问我怎么进房的?”段朗月空出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下巴。笑得不怀好意,“这是家传绝密,不告诉别人。自然,我娘子除外,你有兴趣否?” “嗯嗯……” “没有?那我不能告诉你。” “啊啊……嗯嗯……嗯嗯……” “你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却又突然跑来找你?”段朗月笑了笑,“我娘亲张罗着要给我娶亲,我就回去了。哪知这新娘子还不如你长得好看,我就又跑回来了。只是苦了我在龙门客栈痴痴的等你,你却不来,我便只能主动来寻你了。只是来了却不见你醒,还使劲捧着我的手指舔,我这才上床的。” “嗯嗯啊啊……” 段朗月怔了怔,“这句未听懂。” 骆小远挣出一只手,指了指他那只正邪恶地压迫她那柔嫩嘴唇的黑手。他瞭然地松开了手。 “你个yin贼!”骆小远一拳挥在了他的脑门上,下手不轻。 段朗月却笑了,而且越小越起劲,笑倒在骆小远的床上。她迟疑地上前推了推他,莫不是癫痫症发作了吧? 他却突然不笑了,斜靠在床边,用手撑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她,说:“骆小远。” “嗯?”骆小远跳下床,走开几大步回头看他。 他说:“我想你了。” 段朗月知道自己疯了,这么噁心的话居然从他的嘴中跑出来,实在太有损他的气质了。可他想,他是真的想她了。他躺在玄冰棺木内的那几日,竟然没日没夜地想她。他想她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仔细想来,她真的没什么好的,长得不漂亮,充其量也就算个清秀,一张小嘴甛噪得很,说出来的话一点也没修养,平日里乖乖手打还小气巴拉的,送给他的礼物还需要讨价还价,总之一句话,她是他见过的最不像样的女人。可他还是想她,唉,那几道天雷闪电噼在身上还真是疼啊,他都多少年没那么疼了?疼得他只有想起她那傻兮兮的笑才不那么疼了。真好,如今又可以看到她的笑,噁心……就噁心些吧。 他对着她笑得春风和煦,一片暖意。可她却笑不出来,脑中一直回放着那四个字――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是啊,只有四个字,其实并不是那么难说出口的,不是吗? 骆小远摇摇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骗子!分开又没多久。” 他腾地从床上做起来,道:“你还真是没良心啊!分开足足有二十日,你居然敢说没多久?” 二十日……他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骆小远想,这二十日,她日日夜夜在另一个人的身边,可那个人却从未说过想她。二百四十七,她下山足足二百四十七日,她每天都在空了的酒壶中投下一枚小小的钱币。待第二百七十八日,她终于可以再次上山,可那个她时时牵挂的人却要她走。是不是只有用心的人才会记住这些毫无意义的日子? 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她上山见到师父的那一刻到她被他赶走,她便在想。她为何那么不甘心?那心底始终牵扯着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如今,她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她拼命地跑回山上,要的不是他的表扬,不是他的肯定,她要的仅仅是一句“小远,我想你了”,她要的不过是他对她的牵挂。 可是他不想她,他要赶她走时,她都未哭过。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开启,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段朗月脸色青了,他不过是说了一句想她,即便是感动也不该是这般模样吧?他觉得愈发古怪,起身走到她身旁,伸出指尖戳了戳她正一颤一颤的肩膀,“你怎么了?” 骆小远此刻倒更似癫痫症发作,只是低着头,拼了命地推他,一路推一路推,直把他又推回了……床上。 段朗月眯起眼,看着居高临下的她,眸色晦暗深沉,却不说话,像是在等她开口。 她哽咽着,眼泪水漫金山似的爬满她的脸,伸出手指着他骂:“我怎么遇见你就没好事呢?你好端端的跑来干什么?跑来也就算了,有好端端地说什么你想我?说你想我也就算了,还那么认真的表情!我……我……我好……”她骂不下去了,突然无力地放下平伸着的手,缓缓蹲下身子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轻声道,“我好难受。” 感情真是一件玄妙的东西,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爆发。不是不爆,只是时候未到。这不,骆小远爆了。 第十八章无情 骆小远觉得自己这样傻透了,在这楚楚可怜地哭有屁用啊?在山上为什么不哭,为什么非得等到人都不在眼前了才哭?
第43页 她知道,她不敢哭。他从来都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她一旦哭了,他未必会心疼,既然不心疼,就不会挽留。既然不会挽留,她还哭个什么劲?她果然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东西。 完了,怎么想来想去的跟绕口令似的。可是越想脑子越乱,脑子越乱她就越难受。 段朗月直起被推倒的身子坐了起来,这次轮到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了。他看着她,眸色微沉,许久后才开口:“你为什么哭?你那个宝贝师父欺负你了?” 她依然抽噎地不能自已,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得段朗月直皱眉。片刻后,他沉声道:“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骆小远怔了怔,可却止不住哭声,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就是哽咽,怎么都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微微抬头,红着眼睛,看着他从床上走下来,然后穿过她的身旁,一路离开。 门被他打开,她这才发现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好的没话说。阳光从门外挤进来,包裹住段朗月颀长的背影,模煳了她的视线。 她依稀能听到华心吼了一声,可不知道段朗月使了什么手段,华心的叫声被生生掐断,再也未响起。 这一天,骆小远一直都没有出过房门,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蹲在床边,后来腿麻了,就干脆坐在地上。其实该哭的都在段朗月没离开的时候哭完了,他走了,她也就哭不出来了。只是一想起师父的那双眼睛,心底还是划过几丝难受。后来柔云来送过饭,只是看了她一眼,骂了句“没出息”就走了。 其实柔云是知道的吧?她那么聪明,一双俏眼跟刀子似的,嗖嗖的凌厉,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情绪。骆小远也觉得自己很没除夕。她突然想变强大,是的,变强大。 后来,她趴在床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变得很厉害,手执宝剑,脚踏七彩流云,接受所有人的膜拜。远远的,她看见师父也在人群中,可他依旧是淡漠的脸,一双眸子似看非看地望着她,完全没有诚惶诚恐的表情。她醒来后回想起这个梦,十分郁闷,师父在梦里头都不肯给她几份好脸色。 段朗月说以后来看她,可以后是多久?骆小远并不是很期待他来,只是她对那日自己对他的暴行,感到实在有些愧疚,不知不觉中竟数着日子。等她数到五的时候,他出现了。 当时,骆小远正在街上闲逛,手上牵着一只白狐狸。华心也不知怎么了,连续五天都只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刚开始骆小远还夸奖他装宠物装的挺像,可后来愈发觉得不对劲,他竟然私底下对着她也只能呜呜,而那漆黑的眸子里饱含委屈和愤怒。 这日阳光甚好,骆小远出来动动筋骨,顺便带华心去看大夫。只是,她在金和镇的大街小巷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却依旧在犹豫……是带他去看正常人看病的大夫呢,还是去看兽医?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骆小远回头,对上一对漆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拉过她的手,笑得得意,“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总是神出鬼没,她却已见怪不怪。但骆小远有些奇怪,不过五日,她却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知道这个傢伙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想念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 她指了指地上的狐狸,“可他还病着,我得带他去看大夫。” 化成狐形的华心本因不能开口说话而变得鷰鷰的,如今一看见罪魁祸首出现在眼前,便直起四肢,前爪微微后屈,嘴里发出嘶嘶声,一副要攻击人的模样。 那日这混蛋突然从骆小远的房中走出来,他尚未来得及攻击便被对方一下子打趴下了。本已觉得是奇耻大辱,可这厮竟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发书,逼他说出骆小远在山上发生的事,之后沉默了片刻便挥挥衣袖走了,竟然忘记给他解开法术,害他至今不能言语。如今还敢出现在他眼前,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骆小远觉得这幅样子的华心着实古怪,扯了扯手上的绳子叫他别乱动,可华心哪里听得进去?正打算挣开绳子咬死那个混蛋时,却见这混蛋突然跨前一步蹲下身,笑得很欠扁地说:“这狐狸病得不重,就是有些躁狂症,虚火上升,口不能语,我给他瞧瞧。”说罢,他扯过她手中的绳子,把华心强行抱在怀里,在他耳中低声说,“你若不想一辈子当哑巴,就给我老实些。” 骆小远有些惊奇,“你还会给动物看病?” 他按住怀中还在不停扭动的狐狸脑袋,风骚一笑,“终于发现我无所不能了?” “……”她很自觉地闭嘴。 段朗月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的小珠子,强行塞进正呜呜叫唤的华心口中,轻声笑道:“此药丸只能解一时之需,若要彻底根治还需第二粒,可我今日就带了一粒,明日再给他餵下。”餵完药,他松开手里的绳子,蹲下身很是爱恋地摸了摸华心的脑袋,“我现在和你主子要去别的地方,你若有些灵性就乖乖自己回去,不然我可保不准明天还记不记得带药。” 他笑得春风得意,地上那只狐狸却泪流满面。什么破法术还需要分两次解?根本就是这混蛋在威胁他。可迫于yin威,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朝衙门的方向走去了。骆小远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可看华心那样子倒真是精神许多,心中安心不少。 她转过头看他,“我们去哪儿?” 段朗月站起身子,拉着骆小远就往镇子外的放心走,“去了便知道了。” 骆小远从来都不知道金河镇的郊外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上次误闯的玄冥谷若说是仙境,那此地便是绝色之境。自山坡上往下看,一望无际的花海如云浮动,颜色并不统一,相反还有些杂,可随风扬起的花浪却说不出地舒服好看,沁人心脾的幽香钻进鼻子里,舒慡得很。坡下有一汪湖水,金光闪烁,泛着琉璃的光彩,美得夺人心魄。偶有鱼儿自湖中突地蹿起,在湖面上轻轻一跃,水珠子跟镶了黄金似的亮丽夺目。湖边有一座略显陈旧的木板桥,横斜在长满荷花的浅湖之上,荷叶招展,花色撩人,这座木板桥虽古朴雅致却也有些年头了,但这一艷丽一陈色的搭配却浑然天成。近处的蝴蝶蹁跹而过,在花朵上轻轻一跃便相互缠绕着飞向远处。 这郊外,她因为办案而路过许多次,却不知道原来十里亭后拨开虫虫树枝便能有这番奇境。她的粗心大意让她错失了那么多次,如今遇到,是不是不算太晚? 不能不说她是有些感动的,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失恋的女人来一个漂亮的地方,想必是有心意的。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走,穿过花海,再穿过有些陈旧的木板桥,两个人的脚步出奇的配合,在幽静的环境下发出有节奏的摩擦声。 骆小远吸了吸鼻子,“这里很漂亮。” 段朗月顿了顿脚步,回头笑嘻嘻道:“这里白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到了晚间才真是漂亮。你若喜欢,往后我可常带你来,不过今日可不是只为了看景。” “那为了什么?” “别问,过会儿你就知道了,不过你可得配合我。”他也不说破,就只拉着她往前走。骆小远跟着他,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里竟也有些雀跃。他说别问,那她就不问,似乎只要这么一直走下去,便会有无穷的惊喜。 走过木板桥,又穿过一个石洞,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竹林。方才那一望无际的花海虽瞧着美丽绝伦,色彩却过于艷丽令人晕眩,而这铺陈开来的一汪青绿色伴着清风,恰似上好的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清幽了许多。 “居然还有竹林,你该不会带我来采竹笋的吧?”骆小远更兴奋了。 他抽了抽嘴角,“这季节哪有竹笋?别多问了,跟我走便是了。” 这竹林看着大,其实从中间传过去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待走到尽头,骆小远看着竹林深处那简用竹子搭成的篱笆小院时,才恍然发觉他带她来这里竟是来寻人的。 他带着她直接推开篱笆围住的小门,骆小远有些紧张地拉着他,“这么破门而入不好吧?会不会被人当贼?” 他笑,“你不是捕快吗?谁敢把你当贼?” 她听着竟觉得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可转眼一想又明白过来,这捕快当贼可是罪加一等,刚想去拦他,却发现他已经走到了门口,一把推开了那似掩非掩的大门。就在此时,突然有一盆水从门里头瓢泼而降,非常有准头地朝着段朗月的脑袋浇了上去。 骆小远抬头一看,这门里边正站着一个身着布裙、白髮苍苍、目光凌厉的老妇人,而老妇的手中正捧着一个硕大的铜盆。很显然,方才那盆水就是装在这铜盆子里头的。 完蛋,居然被抓个先行,看来这做贼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第44页 段朗月被噼头盖脸地浇了一身水,浑身湿透,连手中的扇子也黏得展不开了。他怔了征,似乎也没料到怎么会突然有水从天而降,但不过眨眼间他便又缓过神,向后推开两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笑道:“婆婆。” 那老妇人面无表情,冷冷道:“我说今儿个怎么有乌鸦在外头直叫唤呢,原来是有小贼要来我这。怎么,瞧着午后这会儿我必定不在家,就想不问自取?幸而我今日提早回来,不然还逮不着你。” “还不是婆婆这酒酿得好,馋得我每日每夜的想。可婆婆偏生又小气得很,每年就只给我那一小碗便再也不肯给了,我唯有出此下策。” 老妇冷哼,“一小碗?你已经喝了我足足十坛。一年一坛,别想多饮。”她想了想,又说,“谁准你叫我婆婆的?我叫无情。“ “无情只名字哪有婆婆叫起来亲切。“段朗月笑得很无赖。 “给我滚出忘忧林。”婆婆面无表情,一个“滚”字说来竟有几分凌厉之势。 段朗月伸出一根手指头,“婆婆,这次用不着十坛,一坛足矣,你别这么小气。” “我都说我叫无情了!” “无情婆婆。” “不要加婆婆两字!”骆小远隐约可见那老妇额头上冒起的青筋。 老妇扭头,“不认识。” 段朗月点头,“认识。” 骆小远有些头疼,她走过去拉他的衣角,轻轻扯了扯,“人家不肯给就算了,你若没钱喝酒,我请你去醉仙楼喝,童大哥说那里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 他看了看她,笑得温柔,“谁的酒都没有婆婆酿的更好。” 老妇似乎这才看见了突然冒出来的骆小远,一双厉眼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扯了扯嘴角,“她是谁?” 这话显然是问段朗月的。他烟波一转,把骆小远推向前,“她是我的心上人。” 老妇冷笑,嘲讽道:“你有心吗?” 他满带笑意的脸僵了僵,拉过骆小远的手,紧紧攒在手心,“有情就行了,总好过无情吧。” 手被瞬间包裹住,骆小远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扑通一跳,像是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石头突然毫无预警地砸了进来,直直地沉了下去。 老妇面如沉水,没有再说话。段朗月又笑了起来,“一坛。” “没有了,都喝光了,你若要别的酒可以自己去屋后取。”老妇作势要回屋。 段朗月突然朗声道:“这酒有三十坛,你喝了七坛,若再加上我喝掉的十坛,应该还剩十三坛,怎会没有了?” 婆婆突然剎住脚步,积极转身,一双眼睛既凌厉又诧异,“你怎知道?” 他歪了歪脑袋,眯起眼想了半响,笑意歉然,“不记得了。” “臭小子,别装煳涂,你若肯说,我赠你两坛。” 他皱了皱眉,又看了看一旁也正看着他的骆小远,唿出一口气才说道:“五十年前你用百种花蜜酿了三十坛酒,此酒甘冽清甜,入口淡香饶舌,是你用来做出嫁时宴请宾客的酒。”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该继续说下去,老妇面无表情,淡淡道:“继续说。” “可你的心上人走了,你等了他七年,每一年饮一坛,足足饮了七坛。可之后的数十年里,你却再也酿不出这样的酒。” 老妇静静地听着,并不开口。 骆小远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却见这位婆婆分明已白髮苍颜,可那双眼睛里却还流转着隐隐的光华,似乎承载着一些难以忘怀的往事,沉溺其中,难以自拔。骆小远觉得好残忍,她扯了扯段朗月的衣服,不让他再说下去了。 老妇却突然开口,原本无表情的面容有一丝松动,“他告诉你的?” 段朗月没有回答。 老妇笑了,但似乎并不难过,甚而还有些高兴,“还算有良心,知道我等了七年,饮过七坛。” 她突然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怀中已捧着两小坛酒,那酒虽未开封,可骆小远站得远远的,便能闻到一阵醉人的酒香,自鼻尖淡淡散开,好闻得很。 “拿去!”婆婆将酒罈轻轻一抛,待段朗月接住后才冷哼道,“你十年来骗了我十坛酒,如今又带着一个小女娃来骗了我两坛,往后还是少来的好。” 段朗月捧着酒罈子道:“还有十一坛,若哪日我再馋酒了,定会再来拜访婆婆的。” “都说不要叫我婆婆了!” 他笑着转身,打算出林子,却听见婆婆突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只饮了七年?” 段朗月驻足回头,不解。 “忘忧忘忧,只可忘忧。忘不了仇,忘不了恨,忘不了情,饮来何用?”她因年老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淡淡的,“我饮了七坛就明白的道理,你为何饮过十坛还不明白?”说罢,她便转身掩上了门。 无情婆婆其实不无情。 第十九章忘忧 出了竹林,穿过石洞,又回到了木板桥上。 段朗月将酒放下,一撩袍子坐在桥上,两只脚悬在湖面上,鞋底若有若无地轻点水面,时而有鱼儿聚拢过来冒出头,又被他的脚给踩了进去。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对着还站在一旁的骆小远笑道:“还站在这做什么?快坐下,这酒可是好不容易要来的,好酒需有好景,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骆小远从不嗜酒,可这酒香实在馋人,也坐了下来,将小小的一坛酒捧在怀里,餍足地傻笑。 他笑她,“你还未喝,便醉了吗?” “这酒有个好名字。忘忧、忘忧。”她撕开罈子上的纸封,一股浓重的香味儿顿时飘散开来,晃得她心儿都醉了。她把脸凑过去,轻轻地闻了一下,又啜了一口,只觉心底的雾气一下子便被吹散了,整个人都若置身云里,似是要飘起来。 她捧起罈子,接连饮下好几大口,直唿痛快。正要再继续喝,却被段朗月按住,“这酒虽好,却不能这么饮,明日该头疼了。” 骆小远放下酒罈子,笑着看他,“忘忧酒,忘忧酒,你带我来不就是想让我忘忧吗?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喝个痛快?” 他不说话了。 她又喝了几口,心中愈发畅快了。望向天边,一朵七彩流云正缓缓飘过来,她眨了眨眼,那流云又变回了白色。方才的畅快之意似乎也随着那七彩流云般消失无踪了,无奈地垂下脑袋,又捧起酒罈大灌几口,却不小心喝呛了,辣得她直掉眼泪。 段朗月看着她已酡红的脸颊和矇眬的双眼,有些好笑,竟不知她的酒量浅成这般。只是酒量虽浅,脑子却不煳涂,心里头看得十分真切。 他问:“那你是真的忘忧了吗?” 骆小远抱着酒罈,把脸颊贴在罈子上,斜着眼望他,似乎是在思考,过了许久才道:“我原本有些不开心,现在又好像很开心,可这开心又觉着很不真实,或许我还是不开心。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开不开心。” 这绕口令逗得段朗月直笑。 “不许笑!”她伸出手,捂住他笑得咧开的嘴。她歪着头看他,只觉着整个世界都在晃,尤其是他的笑,晃得她好晕,“你呢?你肯定也不开心,不然怎么会喝十坛?还一年一坛,你心里……你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不开心的事?告诉我,好不好?” 他原本笑意连连的眼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你看你看!每次说到这个你就用这副臭脸来吓人,我不要同你喝酒了!”说是这么说,她依然捧起酒罈子又灌下一口。 骆小远其实是个胆子极小的人,故而见风使舵的本事向来无师自通。她不是没有见过他本来笑着却突然冷下来的神色。那次七夕她看得十分真切,似乎只要说到家人,他便会变得极陌生极冷漠。不只是他,连师父也惯常如此。所以智慧不多的她一直有个好办法,便是忽视,只当没有瞧见,以后再说话时便也不会尴尬了。可今日或许真是酒能壮胆,她竟直言不讳地戳穿了。 段朗月默然不语,把她还捂着自己嘴的手轻轻拿下来,撕开另外一个酒罈子的纸封,一口灌了下去。酒水顺口而入,芬芳如常。只是,往年觉得甘洌醉人的酒,今年喝来却淡了不少,是酒不醇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变了? “其实……呃。”她突然打了个酒嗝。 “嗯?”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歪着脑袋,说:“其实你是个好人,虽然你平时无赖了些,又好吃懒做,还老是用我的钱买零食吃,可你是个好人,我不开心,你送我酒喝。”
第45页 段朗月刚到喉咙口的酒一下喷了出来,这拿她的钱买的零食还不是被她吃掉了…… “还有……”她还有话要说。 段朗月沉默不语,等着她继续说些惊天动地的话来。 “你方才对那婆婆说,我是你的心上人。”她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真醉了,脸颊嫣红得不正常,舌头也似是伸不直了,“你……唔……你是骗人的吧?” “咳咳……”段朗月顿了顿,无意间呛出的辣味直蹿脑门。这一次酒未能喷出来,却卡在喉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捧起酒罈子狠狠灌下一大口,才回头眯着眼笑,“你觉得呢?” 她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腾出一只手狠狠揪了揪头髮,正当段朗月以为她打算把自己所有的头髮都揪下来时,听她嘀咕了一句:“我希望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似乎不想被他听到,可他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还听得十分清楚。 段朗月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果然,她不需要他喜欢,也不需要做他的心上人,她的心里已经有一个人,深深入骨。而他之于她,只是一个不能承受的负担。所以,她说她希望是假的。 呵……他很想一巴掌拍醒这个女人,然后恶狠狠地说本少爷看不上你。可他到底说不出口,只能闷着喝酒,一口接一口地喝,也不去理睬她。 骆小远觉得头好重,眼前的人刚刚还笑得很开心,现在却不笑了,还突然变成好几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她一急,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一头朝着没有围栏的桥下栽去,手里竟还捧着那个酒罈子不松手。 他看在眼里,本不想去扶她,恨不得她能摔进水中清醒清醒。可末了却还是嘆了口气,挥袖一揽,又把她给招了回来,圈在怀中。等低头看去时,她已醉了过去。最好笑的是,她整个脑袋竟完全磕在酒罈子上头,他从罈子上拨开她的脑袋一瞧,本不慡的心情又好了起来。那红红的脸上印着一个又圆又大的圈,看来磕得有些重了,这印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退不去。 他报復似的揉了揉她脸上的肉,却见她本来合上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那眼神清明如水,一点也没有醉的迹象,倒把他给吓了一跳。她那磕着圆印子的脸一本正经,水灵灵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说:“到底是不是骗人的啊?”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究竟是醉还是没醉?” 她眉眼一弯,眸中的清明又迅速退去,如一轮浅浅的月徜徉在水色里,看不清真正的光泽。然后头一歪,真的睡了过去。 段朗月摇头一笑,只是这一笑才刚浮现在脸上,便又迅速退了下去。他低头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神色不明。“小东西,你不懂。”你不会懂,若要成事,任何谎言都不为过,任何欺骗都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手段。若哪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记得恨我。 他一手揽着她,一手举起酒罈,轻轻饮下,心头畅阔,朗朗浩然。 等骆小远醒来的时候,早已皓月当空。 段朗月说得没错,此地的夜景比起白日来,更为动人。夜风徐徐,吹散了湖中的月影,白天盛开的花朵全部偃旗息鼓,唯有荷香浮动,裊裊醉人。远处的山水像是凝在雾中,被定格成一幅上佳的水墨,偶有繁星闪烁才惊觉水墨画的真实。近处湖光粼粼,芦苇飘荡,许多萤火虫恣意地飞来飞去,毫不惧人。 天上的月亮很朦胧,骆小远的眼睛也很朦胧,总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除了脑袋有些疼痛外,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 “醒了就别赖在我的腿上了,很麻。” 骆小远腾地坐直身子,看了看身后的段朗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酒好是好,可惜酒劲大得很,我这么好的酒量都醉了,下次再喝。” 他瞥了她一眼,低头抚平被她压皱的衣角,笑道:“哪有下次?你真当无情婆婆的酒是廉价货,随随便便就能饮到的?” 她想了想,问:“那婆婆是谁啊?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与世无争,许多人求都求不来。” “好虽好,可是……”她皱着脸,一副想不通的样子,“一个人多孤单啊。” 他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冷笑了一声,“孤单?若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十年以上,你就习惯了。”他似乎想到什么,坏笑着凑到她耳边,指着不算很远的山,问道,“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骆小远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还是摇了摇头。 他在她耳后根吹了口冷气,“乱葬岗。” 她吓得跳了起来,使劲搓了搓凉飕飕的耳后根,瞪眼,“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他盯着她,却没有笑,只是淡淡道:“乱葬岗埋着的大多是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在阴寒之地待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你说他们孤单吗?再孤单的日子都有尽头,习惯了便再也不会有感觉了。你觉得他们会孤单,不过是你同情心泛滥,可你愿意去陪他们吗?既然不愿意,就把你的同情收起来。”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晚了,回去吧。”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率先向外边走去,靴子踩在桥上的声音在夜间听来分外寂寥。 骆小远皱了皱眉头也跟了上去,又问:“无情婆婆为什么不允许别人叫她婆婆?” 段朗月挑了挑眉,若有所思道:“也许是怕老吧。” “……”都是怪人。 快到衙门后院的门口时,骆小远纠结着是不是该叫他从那价格贵得吓死人的龙门客栈搬出来,可她尚未开口便听见他说道:“到了。” 她抬头一看,果真是到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打算进门去,却被他倏然拉住。 “忘忧酒虽好饮,却也是酒,你今日喝了这么多,明日醒来必定会头疼。睡前记得喝些醒酒茶,会舒服许多。”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继续朝里走,又被他一把扯住。 “等等,你把这个戴上。”他变戏法般摊开手掌,宽厚的掌心突然出现一枚通透温润的翡翠,不过铜钱般大小,翠绿的颜色中还夹杂着些微紫罗兰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她取过那枚小小的玉,翻来覆去地细看。玉的中心能看见几丝脉络分明的纹理,隐约是个“月”字。骆小远还记得自己在七夕那日送给他一个玉如意,只是那枚玉如意不过八枚铜板买来的,比起手上的这个,她送出去的简直不能见人,想来那块破东西早被他扔到哪个街边角落里去了。 “送我这个做什么?”她看着这块看起来甚是名贵的翡翠,再想到自己买的那块破玉,心里竟有些不舒服起来。 巷子里昏暗无光,冷风吹过,地上的落叶还一个劲地打着转,发出扰人的摩擦声。他皱眉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其实……这里不是很干净吧?” 骆小远顿时打了个寒战。 都说衙门是聚集冤魂最多的地方之一。古往今来,这里有数不清的冤案,有太多不能为外人道明的冤情,在岁月的长河里掩盖,然后腐朽。有时候骆小远匆匆走入衙门的后巷中,能看见些许魂灵在附近飘散,隐约发出悽厉的吼叫与哭泣。可偏偏衙门口那两头大石狮和挂在门口的标着“浩然正气”四字的牌匾,又让这些魂灵畏惧,不得入内,只得在巷子里徘徊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骆小远对这些并不害人的冤魂有些无可奈何,但每每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说不怕是假的。可今日一路走进去,却连一个魂影都没瞧见。 她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只看见段朗月在一旁笑得十分畅快。 她攥紧了手心的玉,触手一片温润,笑得有些勉强,“你不要忘了我是捉鬼师,这辟邪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他摸索了一下衣领,突然从里头扯出一段红线,而红线上繫着一块很眼熟的东西。他笑道:“我有这个,就当是礼尚往来吧。”骆小远凑近一看,果真是那块廉价的玉如意。 一时间,她有些怔忡,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值钱的东西居然被他保存至今。这不过是她随手买来安慰他的小玩意儿,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么个丑东西不配挂在他脖子上,他竟然……这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她指着那段红线笑,“真丑。” 段朗月也不介意,又把玉如意塞回衣领中,浅笑道:“我喜欢就成。” 骆小远看了看他,那忽高忽低的心情似乎又有了莫名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却谈不上让她喜欢,甚而还有些让她心慌。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似是想挥去在心头盘旋不去的烦扰,说道:“你走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第46页 她不等他回答,便甩开他还拉着她的手,朝里面走去。走到一半,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她一度以为他还会很气质翩然地站在原地,殊不知这么一回头,他竟已不见了。她气得跺跺脚,又不甘心地追出去看,果真见他的身影早已远去,正要消失在巷子口。 她站在门口,出声喊住他,“你站住!” 他果然听话地站住了,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个笑很熟悉,熟悉到她闭上眼都能精准地估算出那唇角上扬的弧度。骆小远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快到她有些难以掌控,过了许久才有些艰难地说:“再……再见。” 段朗月笑着颔首,“再见。” 骆小远头一缩,又蹿回门里头。 再见……那应该还会再相见吧?段朗月看着那空荡荡的巷子,笑得有些暧昧,有些得意,还有些释然。不是所有人每次都能够站在原地等待对方回头,有时候需要搏一搏。如此看来,他还没有输,或许,还会赢。 第二十章古怪 骆小远回到屋子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块玉。正琢磨着是不是也要缠上一段红线挂着,却不料刚进房便看见华心又幻化成人形,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托腮,一张小脸皱得跟麻花似的,十足深闺怨妇的模样。 她赶紧关上房门,小声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没被人瞧见吧?” 他的一对尖耳晃了晃,脸皱得更紧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似乎闻到些什么,还使劲吸了吸鼻子,突然大叫一声,“居然还跑去喝酒了?他怎么能带你去喝酒?这傢伙不安好心!” 骆小远头痛欲裂,赶紧嘘了一声打断他,“半夜三更你嚷嚷什么?哎,你能开口说话了?看来他的药还真不错。” 华心想到这个更来气了,那傢伙还说此药只能解一时之需,哪晓得刚回来就能开口说话了,可再回到街口哪还有他们的人影。 “那傢伙不是好人。”华心对此人甚无好感。 骆小远从梳妆檯上取来一团缠在一起的针线,从里面细细地挑出红色的来,有些不以为然,“他治好了你,你还说他不是好人,你比我还没有良心。” 华心从床上蹦下来,几步蹿到她的身边,咬牙道:“总之他不是好人,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骆小远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挑红线,却不理会他。 小狐狸一急,重重地拍掉她手中的一团针线。那团针线落到骆小远的脚边,她默不做声地低头看了看,然后要蹲下身去捡,华心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怒气沖沖地问:“你不信我?” 骆小远抬头看了看他,又继续蹲下身,捡起地上那团杂乱的针线,轻声道:“华心,我的事,你以后别理了。”似乎觉得态度有些绝情,她又抬头笑了笑,“好不好?” 华心满脸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她,一对尖耳似乎因隐忍不发而微微颤动着。他双手紧紧握拳,原本因动怒而发红的面色也渐渐冷却下去,变得惨白。骆小远看着有些不忍,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他使劲迸出一个字,“好。”说完便倏地变回狐狸的样子从半开的窗口跳出去了。 窗子轻轻晃了晃又恢復了平静,只剩下几许凉风灌了进来,吹得骆小远不自觉地抖了抖。她揉了揉鼻子,又看着手中攥着的那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针线,突然觉得自己很作孽。那番话固然无情,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来减少自己对他的亏欠。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华心永远都只是做她宠物的狐狸,可以让她在有生之年倾尽所有去守护,而不是被守护。 几日后,美好的假期终于结束了,骆小远一想到又要办案就头疼不已。对于此事,最开心的莫过于童凌。恢復工作的第一日,骆小远便被压在桌上的那一叠厚厚的纸张吓了一跳。她一张张翻过,小脸越皱越紧,狐疑道:“你确定我只休假了一个月,而非一年?为什么这一个月里的案子,比我之前半年办的还要多?你不会是看我休假不顺眼,特地拿来煳弄我的吧?” 说起这个,童凌也是一脸不解,“我也不明白,这一个月着实古怪,往日里这些稀奇古怪的案子虽多,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伤人命的。可自从你走了后,镇子上愈发不太平,有时还闹出了人命。不只咱们金和镇,我听说隔壁镇子也经常发生。现在咱们镇子上的百姓都夜不出户,人心惶惶的。” 骆小远随手翻到其中一张,上面写着:张一甲,镇东张家村,刽子手。于本月十五晚子时,手执屠刀闯进村邻家中,见人便砍,幸得附近村民及时制止。但仍伤及五位村民,其中一位因伤势过重而亡。 童凌凑上前看了看,指着这张一甲的名字说道:“张一甲是我们衙门里的刽子手,但你也知道咱们镇子小,至今还未发生过这样的命案,故而张一甲虽领衙门的俸禄,却从未真正屠过人。况且我与他也有些私交,素知他为人敦厚,并无大志,断然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去各个村民家查探后,确实找出许多证物证明张一甲就是兇手。捉拿他的时候,他的样子有些不寻常,竟无一丝反抗便随我们走了。直至后来入了衙门大牢又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直说自己冤枉,根本没做过那些事。依我对他的了解,简直是判若两人。” 骆小远又随手翻过第二、第三张,发现类似于张一甲的案子不少,只是幸而在其他案例中未有人伤亡。她突然想起了那些误入百鬼林的流民,难道说,这个张一甲和其他疑犯也被俯身了? 童凌有些焦急,催问:“你怎么看?” 她没有吭声,继续翻看下去。她又翻到一张纸,有些看不明白,这张纸上记录得很简单,上面这样写道:吴员外家第三子,张打铁家独子,荣大夫次女,包子铺陆大娘独子……共计八个尚不足月的婴孩在其房内莫名死亡。 她有些不解,“虽然连续八个婴孩在一个月内没了有些古怪,可若是病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难道说这死法与众不同才被记录在案?” 童凌脸色极为难看,似是想发怒却又忍了下来,许久后才咬牙切齿地回答她,“这八个婴孩是被吃掉的,发现他们的时候只剩下一点骨头了。” 骆小远怔了怔,一把扔开手中的纸,只觉得胃里边一阵阵噁心,庆幸早上还未来得及吃早饭。这些事情实在太古怪了,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般,齐齐发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之后的一个月,骆小远开始马不停蹄地办案。说起马不停蹄,她还真的求着童凌去学习骑马,说是办案也方便些。只是童凌的耐性不好,眼看着她摔在地上的时间比在马上停留的时间还长就绝望了,说什么也不肯再教。骆小远怕疼得很,也不敢再学了,便央求着童凌能带她共乘一骑。奈何童凌同意了,柔云却死活不同意,说是男女授受不亲。骆小远很是诧异柔云居然还能说出老夫子的古训,但她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只能去找段朗月。段朗月答应得十分慡快,于是乎每次骆小远办案时,后头总会有他的身影。这番安排很是皆大欢喜,只有华心的脸拉得更长,话语也愈发少了起来。 张一甲住在金和镇镇东的一瓦村。传说百年前此地还是一片荒凉,移居于此的村民们用一瓦一木建造起这个村子,并取名一瓦村。百年以来,这个村子一直平安无事,民风淳朴,村民们勤劳质朴,从未发生过什么大事,直至张一甲案件的发生。 如果说上次流民被附身的原因,是流民身上背负太多戾气而被冥界利用,那一瓦村这样的祥和之地又是为什么会被选中?难道说如此强大的冥界也喜欢挑软柿子捏? 只是不知道为何,尽管这一个月来骆小远自觉已尽力,可案子办得依然不算顺利。有时候明明要抓的魂魄已近在眼前,可又会莫名其妙地逃脱,再也寻不着了。对此,骆小远十分怨念。 她将这些归罪于段朗月,“我一个人捉鬼都好好的,怎么你在我身旁就总是捉不到?你一定是我的克星。” 段朗月驱马前行,踢踏的马蹄掷地有声,一下一下地落在安静的路上。月光清浅明亮,照亮了马背上两个人的容颜,坐在她身后的他却笑得有些古怪,“你技不如人倒来怪我,我不过是个马夫而已。” 她嘀咕道:“这阵子实在太奇怪了,小的捉不到,厉害点的就更别说了。就拿张一甲那案子来说,他很显然是魂魄附身,只是一点线索也查不到。这鬼门关大开的日子还早得很,怎么都一窝蜂地涌了出来?” 他面色如常,随意问道:“张一甲便是那个刽子手?既然案子难办,索性交给你们那个童捕头,他不是自命能干吗?” “你好像很不喜欢童捕头。”她回头看他,额头恰好抵在他光洁的下巴上。
第47页 段朗月颔首蹭了蹭她柔软的髮丝,笑道:“我不过是不想你如此辛苦。况且张一甲的状况的确棘手,也不是你一个道术不精的小道士便可以办好的。衙门里那么多捕快,难道只是摆着好看的?要你强出什么头。如若真在案子里遇到一个你抓不了的魂魄,你该如何?这些日子你应该庆幸那些东西都绕着你跑了,居然还来怪我。” 骆小远摇头道:“世人真矛盾,大抵都相信鬼神之说,可判案时又不会以此为依据。借魂杀人这案子会怎么判我不知道,但他若是因受此冤而死,暴戾之气定然不会消散,只怕世间又要多一冤魂。我只怕此类事情会络绎不绝而来,这人界便不会安宁了。” 段朗月沉默了许久。骆小远见他目光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用力推了推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看了看她,“你如今说话怎么与你师父一样,老气横秋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她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你认识我师父?啊!我想起来了,那次在青楼里,你与我师父说过话,你同他以前就认识?” “嗯,不打不相识。” “你们还打过架?”骆小远十分吃惊,“那谁赢了?” 段朗月笑得张狂,“当然是我。” 骆小远翻了个白眼,“不可能,我师父那么厉害,就凭你,还想打赢他?” 他拉了拉缰绳,前行中的马缓慢停了下来。骆小远不解地回头望他,却见他眸深似海,也正定定地看着她。他低沉的嗓音缓缓溢出,“在你心中,是不是只有你师父最好?别人怎么也不如他?” 凉风卷着尘土拂过,他的声音很轻,笑意温柔而执着,她的心陡然跳慢了一拍。 段朗月看了她半晌,似是在等着她回答。 “我……你……”骆小远的眼睛红了红,突然开口,“沙子迷住我的眼睛了。” 段朗月那还挂在唇边的浅笑顿时挂不住了,无奈地嘆了口气,伸手去扳她的脸,小心地拂去她因沙子迷眼而流出的几滴眼泪,轻声道:“你别乱动,我来瞧瞧。” 骆小远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一点也不敢乱动。他俩靠的很近,她却感觉不到他的唿吸,只有那指尖微凉的温度,才让她觉得对方是真实的。他的眼睛真亮,一点也不比师父的逊色。微微刺痛的感觉让她又忍不住眨了眨眼,眼泪蓄满眼眶,她却有些看不清楚他了,像是隔着会波动的溪水在看一场镜花水月。她突然有些害怕,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轻声细语地呢喃了一句:“不是。” 段朗月本还在仔细谨慎地看着她的眼睛,对于她突然冒出的这两个字尚有些摸不着头脑。迟钝地想了片刻便立马明白了,那方才含蓄的笑容一下子便不受控制地扩大起来,甚而笑出了声。 他们身下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快乐,开始不安分地在原地动了几下腿,悠悠长鸣了一声。 突然,段朗月朝着骆小远的眼睛狠狠地吹了一口气,骆小远“啊”的一声捂住眼睛,顿觉眼睛一阵难受,大骂道:“段朗月,你想谋财害命吗?” 段朗月笑着戳了戳她的脸,“眼睛还疼吗?” 骆小远缓缓睁开眼,虽说还有些难受,可已没有沙子迷眼时的刺痛。她又眨了两下,确定道:“不疼了。” 段朗月又拉过缰绳扯了扯,身下的马继续朝前行去。他突然开口道:“有时候下定决心会比你想像中的要容易,长痛不如短痛,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你明白吗?”所以,赶紧割捨你对你那个宝贝师父的感情,投入我的怀抱吧。 骆小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段朗月很满意。 她眨了眨眼,说道:“你下次说‘沙子迷眼睛时要用力吹眼睛’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讲得这么深奥?”她一点也不想听懂对方的潜台词。 “……”他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次骆小远十分满意。 张一甲等人的案子依然没有头绪,而婴孩的事件似乎也没有结束。第九个孩子死了,而且是同样的死法。 屋外还迴响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声一声,肝肠寸断。之前八个孩子的死状骆小远并没有看到,而这次却看得分明,远比她所能想像到的更加残忍。她扶着摇篮想吐,守在屋外的段朗月见状赶紧进来扶着她。童凌虽然对非衙门中人出现在案发现场十分不满,但看到骆小远的模样也不多说什么,只好耐下心来等她恢復状态。 段朗月环视了下屋内的情况,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有妖气。”骆小远呕吐完毕后万般艰难地吐出一句。 童凌十分诧异,“你是说有妖怪吃了这些婴孩,而不是鬼?” 段朗月笑得有些讥诮,“鬼只爱吃元宝蜡烛,人肉有何好吃的?” 童凌不满他插嘴,眉头紧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段朗月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骆小远看了段朗月一眼,又继续说道:“我的确没有闻到任何阴冷的气息,倒是有股怪怪的臊味,我虽未捉过妖,但我师父倒跟我提起过。我敢肯定这作案的必定是只妖,只是是什么妖,我现在还不晓得。” 段朗月趁他们交谈的片刻向摇篮挪动了几分,侧脸瞥过那散乱在襁褓中的骨头,他突然眼眸一眯,想要伸手去取些什么。 “住手!你要干什么?”童凌见状大吃一惊,赫然大吼一声,快速拔出刀鞘中的官刀,直直扫向对方的脖子。然而骆小远还没来得及阻止时,便见段朗月以看似很慢的动作轻微后移了一步,就躲过了那把银光闪闪的大刀,神情淡然,似乎方才挥来的不是刀,而是一片轻巧的羽毛。 童凌着实惊了一惊。他也未真的想要取他的性命,以他用刀多年的功力,那把刀只会刚好落在对方的肩头,除了可能会扫下几缕头髮外,根本伤不了对方丝毫。但也恰恰是他引以为豪的刀法,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躲开他手中的刀,而且看似很慢,实则快得不可思议。 段朗月继续伸手朝摇篮里探取,再抬起手时,指间已夹了些东西。他走到骆小远身旁,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得很得意,“你看这是什么?” 他的指间夹着几根黄色的毛髮,很显然,这几根毛髮与作案妖怪有关。 骆小远轻瞥童凌一眼,童凌微微转过头,轻咳一声以掩尴尬,“那个……对不起。” 段朗月淡然道:“我不同蛮不讲理之人计较。” 童凌顿时又有举刀砍人的冲动…… 指fèng太宽,时间太瘦,转眼又是数十日过去,手头的几个案子还没破完,又有新的案子冒出来。骆小远甚至想跑过阴曹地府问问黑白无常两位大哥,是不是偷懒不出勤?怎么光天化日之下都有魑魅魍魉跑出来犯事,害得她不得安生。 然而忙虽忙,她倒也不至于忘了那只暗暗跟她怄气的狐狸。但每次夜归衙门之时,不是见他睡着,便是还未归来。一夜,正捧着那几根从婴儿床中寻到的黄毛在灯下细瞧,突闻窗外一声轻响,她打开窗户一看,白影闪过,那本空空荡荡的狐狸窝中赫然出来了华心。 她扯开嘴角,热情招手,却不料那只死狐狸只是微抬了下眼皮,便当做未看到般开始闭目入定了。 骆小远仔细想了想,还是推门走了出去,几步走到狐狸窝前,蹲下身,讨好地笑道:“你还没吃饭吧?今日我去了趟醉仙楼,特意包了只叫花鸡回来,想吃吗?” 死狐狸翻了个身,继续沉默。 她伸手戳了戳那光滑的毛皮,继续道:“你不知道,醉仙楼的叫花鸡最有名了,皮滑肉嫩,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香味儿,比你煲的那鸡汤不知香多少。” 他终于又翻回来,睁开黑漆漆的眼睛,说:“你除了鸡,没有别的同我说吗?若没有,我想睡了。” 骆小远怔了怔,又想了想,还是出口问道:“你这几日却哪了?” 他扯着一张狐狸的脸皮对她冷笑,“我去哪了你管得着吗?” 真是只记仇的狐狸,实在太不可爱了。 骆小远抿了抿唇角,轻拍了两下手掌便要趱回房,却不料记仇的狐狸双爪一揪,抓着她的裙裾不旅行,还对她怒目而视,“你就这么不关心我?是不是我死了你也不会难过?是不是我哪天突然消失不见你也会不闻不问?” 骆小远有些无语,“我这不是问了吗?” 小狐狸哽了哽,满面怒容突然如一夜开败的昙花垮了下来,露出几分委屈,“你整日同那混蛋厮混,还记得要问我去哪吗?”
第48页 骆小远看着眼前这张狐狸脸一时怒气滔滔,一时又凄楚连连,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华心此时的情绪波动,跟那尚处于青春生理期的青少年无异,骆小远突然意识到这个在她看来毛都未长齐的傢伙,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而作为他如今唯一的异性朋友,她是不是该适当地扮演一下慈母的角色,来抚慰下这颗有些暴躁的心灵?故而她有些头大地望着他,放缓语调,试探道:“死狐狸,你最近是不是交友了?” 小狐狸勐地一抬头,脸上的诧异暴露无遗,“你怎知道?” 骆小远狠拍了下大腿,果然让她猜到了。 她努力压下心中那直蹿而出的好奇之心,继续循循善诱,“那你最近是不是异常烦躁,有种十分想见一个人,见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见不到又想得慌的感觉?” 小狐狸抬了抬眼皮,雪白的耳根处消然镀上一层粉色,看了看骆小远,又低下头吞吐道:“你怎知道?” 骆小远又狠拍了下大腿,这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了。 她轻咳一下,干笑道:“那你这几日便是去见你那位朋友了?” 小狐狸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他不明白最近异常烦躁,和这几日去见朋友有何必然联繫,然而还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几日的行踪。 啪!骆小远最后一次拍大腿,于是可以盖棺定论了,这只毛还没长齐的傢伙果然学人早恋了。 她定定地望着这只由她带下山的狐狸,恍然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感觉,缓缓嘆一口气来,拍了拍他的肩道:“事已至此,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给我瞧瞧吧。”话毕,又重重嘆了口气,站起身回房了。 隔着厚重的房门板,华心似乎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嘆息声。他嘴角抽了抽……果然,他就不能对这个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女人抱以太大的期望。 当晚,骆小远便在辗转反侧与嗟嘆连连中失眠了。而次日一大早,她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便被拍门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尚未看清来人便勐觉一块湿答答的毛巾狠狠地砸在脸上,砸得她生疼。扯下毛巾,有些头疼地看着来人,“柔云,你是不是有些精力过剩?总是一大早找我麻烦。” 柔云上前,抓过还在骆小远手中的毛巾替她胡乱擦了两下,边擦边说,“谁有工夫找你麻烦?你赶紧洗漱去前厅,说是京里头来人了,童大哥他们都赶过去了。” “京里?哎哟,你轻点!”骆小远躲开柔云的魔爪,狐疑道,“京里怎么会来人?况且怎么还需要我去?县太爷从不让我去前厅。”对于此事,骆小远一直心存怨念。虽然当初是童凌领了聘书礼贤下士,但到了金和镇才得知所谓的协同捕快根本就是编外人士,而重男轻女与礼教制度使得她连去前厅的资格都无。 柔云见擦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毛巾,推着骆小远去换衣裳,“听说是为了案子的事情,童大哥这些日子都瘦了,这京城居然赶在这个时间来人。你别磨磨蹭蹭的了,赶紧的,童大哥他们还在等着你。” 下一刻,刚换好衣服的骆小远便被推了出去,急匆匆地赶去前厅。来到大门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昂首举步进去。可才踏进一步便被满屋子黑压压的脑袋给惊呆了。那一拨挨着一拨的人齐刷刷地跪着,皆诚惶诚恐地垂着脑袋,最前头坐着的不是往日最讲究捧场的县太爷,而是一个年纪不小却无一根鬍鬚的老头儿,身旁的茶案上还放着一个长方体的锦盒。正想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便被一只手拉到了角落,不由分说地被强行拉扯着跪了下来,扭头一看是童凌,顿时有些明白了,悄声询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太监吗?那锦盒里放着的是圣旨吧?” 童凌表情甚是凝重,“嗯,我做捕快这么久,也是第一次遇到。”看来他十分贊同骆小远的传说一说。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来了吗?传个圣旨居然还要我出席?”骆小远对这样的大场面很是新奇,探着脑袋搜索那个难得一见的县太爷。 童凌回答:“是我要求的,这案件你最熟悉,大人也同意了。” 骆小远嗤了一声,原来是把她当备案的了。 满屋子的人跪着,把头压得极低,这使得骆小远稍稍抬了抬脖子,便能看到跪在最前头的县太爷,那顶乌纱帽随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也左右晃动起来,在她看来,这乌纱帽戴着着实有些不稳。 也不知道怎的,那带旨前来的太监一言不发,只是正襟危坐地捧着一杯茶喝得不亦乐乎,连眉毛也不抬一下。骆小远等得有些不耐了,遂扶着脖子转了圈脑袋以缓解酸麻,可才转了半圈便再也转不下去了。她愣愣地望向屋顶,又揉了揉眼睛,惊得张大了嘴。 屋顶上,正有一人横卧于横樑之上,一袭墨色的衣衫不甚起眼地被收拢于腰际,双腿交叠着置于横樑上,一头未被丝带束起的长髮被他以单臂圈起,枕在头下。他就那样静静地斜卧着,一动不起。因为背对着的关系,骆小远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他那样的姿势是在专注地看着什么,抑或是早已睡着,对这底下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毫无知觉。她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尊住在这屋檐下的佛?颀长的身子悬挂于横樑上竟无丝毫动摇,墨色的长髮似是染上了最浓厚的墨汁,柔软黑亮得不可思议。 童凌垂着头,推了推正呆滞的骆小远,“你看什么呢?别总抬着头,宫里头来的人眼睛可亮着呢。”童凌看起来五大三粗,可礼节方面却比文人还要迂腐,从他对待九公主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骆小远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好奇,看看那公公是否真爱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说话。” 童凌低笑,“胡闹,你在哪儿听说这些事的。”说罢,也未听她的回答便低着头继续安分守己地跪着,不再说话了。 她见童凌不再说话,悄悄放下心,再次朝屋檐上方看去。那个男人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已直起方才斜卧的身子,向后微仰,懒懒地靠在柱子上。双腿从横樑上放了下来,垂在半空中,一头如瀑布的髮丝被他人肩的一侧绕了过来,垂在胸前,恰好遮住了侧脸。此等姿势,简直是异常大胆地,视底下那黑压压跪着的一帮人为无物。但骆小远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子无论或躺或卧或坐,都透着股妖娆,气质慵懒,风华毕现。她就这样静悄悄地仰头脸看他,兀自猜想着那头青丝下遮着的是怎样一张脸。 像是心有灵犀般,那斜靠而坐的男人突然动了动,微微侧过脸,一头青丝顺势滑过肩头,向后落去,终于露出那张让她期盼的脸。那是怎样一张摄人心智的容颜?略显苍白的面容半隐半现于如水的光华之中,如薄凉的月色,又似含在浓浓夜色里的远山,分明淡到极致,却让人只是望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光洁的额间点着一粒硃砂,硃砂下镶嵌着一对蓝若宝石的双眸,微抿的红唇向一边勾起。只见那双狭长的双眼略一上挑,载满了无尽的笑意,直直地朝着骆小远扫去。 骆小远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骆小远恍然想起越狱的那个晚上。夜色很浓,明月当空,花香飘得很远很远,有一个人抱着她从那个冰冷的牢狱中飞出,飞过桃花林,飞过淙淙溪水,飞过她惶惶不已的心。尚记得,她匆匆逃离时回头看的最后一眼,他如置身于画卷般静静站立在月色中,蓝眸灿若星辰,那冷然的一瞥似一根微颤的琴弦震动她小小的心田,她只有继续回头,仓促地逃开。 她以为出了玄冥谷,她与他便再也不会有交集。她可以顺利地忘记他的救命之恩,顺利地让自己不必满怀愧疚。而现在,这个人就在她的眼前。 鬼子大人……他为什么会出来在这里? 骆小远狐疑地朝他望去,只见他眉尖轻蹙,似笑非笑,颇有些惊讶无奈之意,似是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大厅之上。见她这副表情,骆小远以下有些赧然,难不成这鬼子大人觉得她就是个爱惹祸的麻烦精,故而再见到她也有些怕了?想到此,她那再见他时的惶恐顿时烟消云散,决意只当看不见。 可没料到,她才轻哼一声,抿着唇低头假装未看见他,他那挂在唇间的无奈笑意却突然扩大。似是看穿了她小小的心思。意笑得十分疏朗畅意。骆小远十分惧怕他那样一笑,会引得屋里头所有人。都跟瞻仰烈士墓碑般抬头瞻仰他,赶紧竖着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赶紧把嘴闭严些。 他半俯着身子,笑得愈发恣意和目中无人了,双腿在半空中晃悠得扎眼,扎得骆小远直想上前拉住这双腿一把扯下来,问问他这个时候在这里是想做什么,可显然不是时候。她抬起头看了看那喝茶喝个没完的宣旨太监,揉了揉已跪得有些酸麻的腿,暗自咒骂此时正十分逍遥地在上头甩着腿玩的鬼子大人。
第49页 段朗月今日未戴面具,却不料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骆小远,实在杀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他错开眼去看那当初不过是个跑腿的。如今却已晋升为御前总管的李公公,不由嗤笑一声。所谓的物是人非,想来说的就是这种情形,看来,十年的时间,的确是太长太长了。 他撑着下巴笑得诡异,不经意地撇开脸,却看见骆小远在那兀自揉着腿,而嘴中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眉头皱了皱,再看向那喝茶的太监,心想,他那肚子里的茶也该喝饱了吧? 大手一挥,一道去势不勐的光束向李公公弹去,凭空一闪而逝,那太监终于晃了晃,放下了茶杯,让地上跪着的众人皆擦了擦汗,松了口气。只见那李公公面色惨白,捂着肚子,盯着乌纱帽直晃的县太爷,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话,“茅厕……茅厕在哪里?”所有跪着的人无一不嘴角抽搐。 之后,看着县太爷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给那李公公指引去茅厕的路时,骆小远立刻不厚道地笑了起来。这应该是鬼子大人搞的鬼吧?她笑着抬头去搜寻那道墨色身影,神情突地一滞,那横樑上早已人去楼空,哪见半点人影。 她想了想,朝着童凌道:“我看那李公公喝了不少茶,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个人问题,我肚子也有些疼,先出去一会儿。”说罢,她不等壮童凌回答便弓起腰,偷偷地从后门熘了出来,只听童凌在身后低声嘱咐:“快去快回啊!” 衙门里头迴廊走道颇多,但绿化做得却不甚好,偶尔在转角月洞门口才能瞧见两株芭蕉,故而这不大的地方也没什么可藏匿之处。骆小远追出来环顾了番,圆周皆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不禁有些气恼,失望地转身欲回去。 “你在找我?”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骆小远勐地回头,却见她要找的那个人正手执柳条,懒懒地靠在迴廊木柱上,前袍已垂了下来,一袭墨衫显得他愈发身长玉立,气质翩然。 被突然撞见,她竟有些侷促,偏过脸道:“你怎知我是在找你?” “既不是找我,那我便走了。”他转过身,伤势要走。 “等等!等等!”骆小远脸皮素来宽厚,也顾不得面子问题,跑上前拦住对方,笑得十分恭维谄媚,“可不是就是找你嘛。你给那太监施了什么法术?倒有些意思,害得他不停喝茶,再喝下去恐怕肚子都会胀破了。你与那太监有仇?” 可他却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得揶揄,“你找我只是为了问这个?” 骆小远垂下脑袋,踮起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圈。她追出来自然不是为了关心那个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李公公,只是对着这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妖孽大人,她实在是有些紧张,话到嘴边竟像打了无数结似的哽在喉口。直到脚下圈足足画了十个,她才轻声道:“我……我是来谢谢你的。虽然那颗续元丹没有救得成邢姑娘,可我知道那是救命的宝贝,你这样送给我,说明你的心肠不坏。”或许是想起建队上临到死也未能完成心愿的邢姑娘,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想起什么,她又抬起头问:“他们好吗?我是说邢姑娘和墨凉,还有那个孩子……” “他们很好,你毋庸担心。”他轻抚柳叶,略显瘦削的脸玉雕似的泛着莹润的光泽,笑意吟吟,“就只是为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骆小远有些无语。她明明每次都把话题绕远了,怎么眼前这个傢伙总是又绕回来?非逼着她说她就是贪图美色,想再看一看这个救命恩人吗?她抿了抿嘴角,反问道:“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居然被她反将了一军,段朗月失笑,“我就是回来看看那个让我劫狱又害我受罚的人,如今是不是已然忘记了我,这个理由可满意?” 骆小远怔了怔,巴掌大的小脸顿时皱在一块,急道:“你受罚了?受什么罚了?是那个鬼爷爷罚你的吗?到底伤在哪了?”一番关切之意表露无遗的话脱口而出,险些咬碎了自己的舌头。 段朗月被她面上的焦急之色怔在当场,片刻后方缓过神来,脸上的笑意盎然,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后知后觉的骆小远。他沉着嗓子,低低地诱惑她,“怎么,你关心我?” 他的脸慢慢地靠近,直到两颗发亮的眼珠已经凑到眼前,骆小远才恍然发觉气氛变得有些暧昧不明。她干笑两下,退开一步,清了清嗓子道:“我当然关心你,你是为了我才受罚,我又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若哪里伤着了告诉我一声,这看病买药的钱我可以报销。” 方才还恰到好处的气氛被她这句干巴巴的话一下给搅乱了,温度顿时降到零下,顺便也把段朗月笑意十足的脸给僵在原地。他抽了抽嘴角,矢口否认,“小笨蛋,骗你的也信。我如今不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何况我与你非亲非故,决计不会明知受罚还要助你越狱,真当我闲着没事干吗?” 骆小远放下心来,反笑道:“既然非亲非故,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来救我?难道是闲着没事干吗?” 段朗月实在没料到她如此记仇,一时间,竟被反击得无话可辨。 骆小远暗自比了个“v”字,面上却不动声色,背着手在他面前踱来踱去,继续说道:“既然不是闲着没事干,那我猜一下你为什么要救我。难不成是因为我羞花闭月,倾国倾城的容貌?”她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不噁心他一下就不是骆小远了。 哪知他勾唇一笑,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肩膀,以面贴面,眉目深情,语气真挚道:“是。第一次见你,便被你唇间温暖的笑意所吸引,会不自觉地想要贴近你,同你说话,同你在一起。如今你已知我用情至深,那么,你可愿意接受我?” 哈哈!这对白都堪比琼瑶阿姨的剧本了。骆小远很想笑场,但她屏住唿吸,欲好好配合一下对方,可刚一抬头对上那双蓝色的眸子,便乖乖手打觉得那些烂熟于心的台词都说不出口了。那样一对清澈深沉的眸子,如一汪望不到边际的海洋,晕得她仿佛就要溺毙其中。她脑子顿时有些短路,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人鬼恋……是註定没有好结果的。” 段朗月愣了愣,面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他收起笑意,向后退开一步,一双蓝眸瞬间冰彻到底,淡道:“既然你这么说,看来还是保持距离的好。以后若再相见,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再也不要追出来引人误会。”说完,他扔掉柳条,拂袖离去。 骆小远被他的突然离去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一的感觉就是那汪让她在其中游泳,游得十分畅快的海洋突然就抽离了,让她顿时摔在坚硬的地上,无所遁形。她捡起那段被人扔掉的可怜柳条,再举目望去,枝条的主人早已不见踪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样的神秘,这样的不可思议。为了救她不惜破坏玄冥谷的规矩,又为了她的寻找再反身归来。虽然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早已相识相知过。 她摇了摇脑袋,甩开脑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大步转身回厅堂中。才一进去就见童凌迎了过来,急道:“不是叫你快去快回的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咱们大人在里头等你,快随我进去。” 骆小远环顾四周,发现满屋子跪着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个李公公呢?”她该不会错过听圣旨了吧? 童凌拉着她一路往里走,边走边说:“宣完旨自然走了,难道还等着你一个人吗?不过你放心,幸好那李公公没有单独询问案子的乖乖手打问题,咱们大人还应付得过来。只是这次借魂杀人的案子和婴孩被食案着实有些古怪,都惊动圣上了,故而才会下旨彻查,希望尽快水落石出。” 正说着已到了内堂,县太爷正托着腮帮子,歪着脑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看见骆小远走进来,赶紧站起来,两撇秀逗的鬍鬚随着他的谄笑一跳一跳的,“小远师傅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骆小远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受宠若惊了。她顺杆爬梯,大摇大摆地走到县太爷面前站定,拱手道:“大人客气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县太爷干笑了两下,继续说道:“小远师傅啊,最近一阵子你辛苦了,不知道借魂杀人和婴孩的案件有没有什么进展?圣上对此案十分关心,这可关系到我们金和镇的安危啊。” 骆小远心想,这比较关系到你头上的乌纱是不是戴得稳吧?她饶了饶头,有些犹豫,“这个不好说。” 县太爷刚坐下去的身子又站了起来,单手拍案,震得桌子砰砰作响,只听他拔高嗓音道:“什么叫不好说?我请你来做协同捕快是帮衙门办案的,这两个案子不就在你的管辖范围吗?你是怎么办事的?”
第50页 这噼头盖脸的一顿质问,让骆小远又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她一时有些窘迫,童凌上前一步拦住她,恭敬道:“大人,这张一甲和婴儿被食案委实棘手了些,确实有些难以着手,不怪骆姑娘。” “你!”县太爷显然没料到一向恭敬守礼、言听计从的童捕头会这样反驳自己,竟被堵得说不上话来。 童凌又说:“请大人放心,这两件案子我们一定会尽快查处结果,给圣上和大人一个交代。” 县太爷似乎被气得不轻,扶着椅子的扶手坐下半响后,方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这可是你们说的,我给你们半个月的期限,若查不出来就拿你们是问!出去!” 童凌拉着骆小远退出去,才到房外便被她一把甩开,“半个月?我们查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什么线索,半个月怎么可能有结果?你明知这个案子与普通案子不同,为什么要答应呢?他分明是想找人来开刀,只要案子没有结果,他就可以把我们俩推出来治罪。” “你小声点!”童凌又把她拉远了些,“这两个案子确实拖了太久,若我们再无头绪,肯定会把案子交给上级去办,到时候指不定会怎么判了。” 骆小远终于安静下来。是啊,且不说婴孩的案子该如何,单论张一甲的案子,一旦交给上级衙门去办,未必会相信鬼神一说。即使相信,也定不会以此作为判案依据。如此看来,那张一甲是不是必死无疑了?这一认知让她有些发寒。 第二十一章深潜 龙门客栈不愧是金和镇最黑的客栈酒楼。她不过是在一楼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茶,竟然要了她足足一两银子。 “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贵?”她捧着茶杯,心疼得仿佛从身上剜了块肉下来。 店小二肩搭毛巾,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方才捧着菜谱端详半天,却只点了壶本店最便宜的茶的女人,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态度恭敬而有礼,“这是雨前龙井,已是本店最便宜的茶水了。这个季节喝这个茶并不是顶好的,小的可以给你介绍更合适的。若再配上几样可口的小菜,保证姑娘你下次还想来。” 还有下次?她又不是冤大头! 她赶紧摆手拒绝,“够了够了,这一壶茶就够我喝的了,你忙你的去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如果段朗月回来了就告诉他我在这等他。” 小二点头应道:“好嘞!若段公子回来了,小的肯定马上通知他。若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可以再叫我。” 看着小二走远,骆小远赶忙从壶中倒出满满的一杯龙井,一口灌了下去。咂巴了半天嘴也没发现这儿的龙井比别处的龙井好喝到哪儿去,更觉得自己这个冤大头当得委屈。秉着不浪费原则,她又倒出一杯喝下,看着空荡荡的杯子,暗骂:“臭段朗月,死段朗月,跑哪儿去了?不好端端待在客栈里瞎跑什么?害得我浪费了一两乖乖手打银子喝这破龙井茶。 她哀嘆着又给自己倒下一杯,可尚未放到嘴边,就被一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手给夺了过去。她抬头看去,不是害她挨宰的段朗月又是哪个? “你去哪儿啦?这里的东西可真贵啊!这茶为什么要一两银子,是金子做的吗?”骆小远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抱怨。 “我若没看错,你点的不过是最便宜的雨前龙井。”段朗月端着夺过来的茶杯一饮而尽,分明是最普通的茶水,可在他喝来却似琼浆玉露,骆小远隐约可见他喉头的涌动,仿佛能感觉到茶水的温润甜美。 “这茶杯……是我喝过的。”他居然直接贴着自己的唇印喝下去了。 他随手又倒出一杯置于唇边,缓缓移动摩挲着紫砂茶杯的杯沿,眉眼轻挑,睨向一边,“我未嫌弃你,你道嫌弃我来了?” 自然不是嫌弃,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间接接吻这个道理。她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撇开脸,随意举起一个茶杯遮住嘴角的浅浅笑意。 段朗月见她不说话,笑得揶揄,“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住在此处这么久,可是第一次见你来找我。有事找我?”依他的推断,她找他从未有过好事。他有些意兴阑珊地举着茶杯,斜斜上挑的双眸微眯着,等待她说出些让他觉得不好的事来。 骆小远有些汗颜的发现,只要见到段朗月,她脑子便会习惯性短路,似乎只要看见他眼中星星点点的笑意,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想要做的事。她猜不透这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甚至是在见到师父时也不曾有过的。这样的感觉让她心慌,让她胆怯,让她无措。她避开他的目光,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你还记不记得乖乖手打上次在一瓦村追到的几个游魂?每次都在快追到的时候,他们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消失的地方又恰好是入玄冥谷的树林。我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认为此事与玄冥谷会不会有干系?” 段朗月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笑得莫测高深,心中却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傢伙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发挥点小聪明。 “是,可那又怎样,哪个地方没有孤魂野鬼?你凭什么就此论断那几个游魂就与借魂杀人案有关?”段朗月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神情自然,言语冷淡,“我不是同你说过不要过多插手这个案子吗?这不是你能以一人之力阻挡的。” 骆小远单手支着下巴,脑袋歪向一边,苦笑道:“这次想不管也不行了。” “哦?怎么说?”他挑眉,停下唇边的茶杯。 她想到那个胆小怕事的县太爷便怒从中来,掌拍方桌,引得周围食客频频回头,“大人限期半个月的时间,我和童大哥若查不出结果就要拿我们问罪。” 段朗月闻言冷笑,“狗急了也会跳墙,这个父母官当得可真是称职,竟学会了找替死鬼。” 骆小远不理会他口中的嘲讽,只有一想起仅剩的时间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想了想,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想再入玄冥谷一次。” 段朗月的手颤了颤,茶杯一晃,竟溢出大半杯茶水,尽数泼在了身旁无辜的骆小远身上。茶水不算很烫,却惊得她跳了起来。她跺了跺脚,用手拍去还未渗进裙摆的水珠,解下腰间的物什,埋怨道:“你在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段朗月此时顾不得去解释自己的失态,因为他眼尖地发现茶壶旁,摆着一根被骆小远随手扔在桌子上的柳条。他略一挑眉,乖乖手打拿起这根十分眼熟的柳条,深沉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他笑得古怪,抬眼问道:“你好端端地收着这根柳条做什么?” 骆小远忙着低头擦水珠,胡乱答道:“什么柳条?哪来的柳条?”她抬头一看,他手中可不正握着一根绿油油的柳条嘛。骆小远脸一红,夺过柳条,支吾道,“随手摺的。” 随手摺的?段朗月又仔细瞧了瞧她手中的柳条,笑得愈发古怪了,她可真能睁着眼说瞎话。他不动声色地看她又将柳条塞回腰间,心中颇不是滋味儿,口中不禁露出几分酸意,“这该不说哪个情哥哥送的吧?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赠柳条的人倒有些意思,是想表达衣衣不舍之情吗?” 骆小远脑中浮现出鬼子大人那颠倒众生的面容,挑眉眯眼,低头勾唇,无不迷人心神,惑人心智。她依稀记得过往的种种有着让她道不明的熟悉感,此时突然脑中一闪,勐地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那摆着一副臭脸的人。她左看右看,上瞧下瞧,看得段朗月一阵心虚,不自然地撇过脸道:“看什么?” 她终是缓缓嘆出一口气,失望到极点,“总觉得你与我相识的一个人很像,可这般对比过,你的相貌与他的相比,委实差了好几个段数。看来的确是我认错人了。” “如此说来,你是嫌我丑陋了?”段朗月气极反笑。他真恨不得拿块布好好擦擦她的眼睛,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竟然硬生生被她分出个三六九等,可他偏偏又说不出口,只能自己吃自己的醋,真是天大的笑话。 骆小远捧着茶杯,埋首喝茶,含煳不清道:“我可没那么说过,你顶多就算个貌不惊人,称不上丑陋。” 段朗月恍然发觉她伶牙俐齿的乖乖手打功夫见长,他竟被她噎地说不上话来。他甚至想立刻揭下脸上那层碍事的面皮,好好让她瞧瞧那张所谓高了好几个段数的面容。就在他兀自郁闷时,骆小远抿了抿唇,偷偷一笑才转回正题,“我要入玄冥谷几日,若童大哥问起我,你便说我去查案了。” 段朗月十分诧异,“你是说你打算一个人闯谷?” “当然不是。”她否认道,“是一个人悄悄进谷。” 他失笑道:“有区别吗?”
第51页 “当然有。”她笑得十分得意,“前者是去送死,后者是去查探敌情。” 段朗月沉默半响方才出声道:“可以不去吗?” 骆小远当然不想去,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进玄冥谷。上一次的经歷已让她心惊胆战,虽然幸得鬼子大人出手相助,可难保他会再救她第二次,但这次是不去不行了。她记得百鬼林流民附身时,九公主曾和师父提起过玄冥谷,或许这一次也与玄冥谷有关。墨凉、鬼子大人、红衣女人、鬼爷爷,他们的出现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死亡的蛊惑,可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好歹是一代穿越女,虽命运多舛,但也不至于死得太快。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不禁豁然开朗,她怎么就忘记自己是穿越来的呢?按照定理来说,她不该怕死,甚至应该是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沖,兴许还能被她冲出些奇遇来。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对他笑得坦然无畏,“若不想被降罪,只有走这么一趟了。” 段朗月仰视她看起来有些耀眼的微笑,而后举杯一敬,抬手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水,笑得含而不露,轻道:“祝你好运。” 对骆小远来说,要从华心口中骗到进谷的咒语以及隐身用的隐息咒并不难。时间不容她耽搁,准备一日便只身前往玄冥谷。站在高耸入云的石壁前,她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只是这次少了华心的陪伴。她深吸一口气,束紧身后裹着层麻布的落华,单手覆上石壁,念出咒语。果然,掌下的石壁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光华,并渐渐扩大,直到裂开一道足有一掌大小的fèng隙,而fèng隙中则隐藏着机关所在。 她贼笑了一下。看来玄冥谷一点安保意识也没有,在经歷了几个月前她潜入谷中的事件后,居然没有换密码,依然让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机关。 淡定地伸出手,用力地按在玉石之上,一道斑斓之光霎时瀰漫周身,灿烂得让她睁不开眼,直至将她全部吞噬,然后消失不见。 今晚的夜色格外浓,晚来风急,乌云蔽天。凉风疾掠过树林,树叶被晃得婆娑起舞,沙沙作响。阴影下走出一人,墨袍浓得如夜色,长发在风中交织成网,沉稳的面容如一碗盛着月色的水,看不清神色,只有一双蓝眸略带冷意地望着骆小远消失的地方。 “你是真的决定与我作对了吗?”段朗月走到石壁前,伸出手掌轻触她方才覆盖过的地方,轻轻问出这句话。 有时候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真相太残忍。仿佛遥不可盼,转眼却已触手可及。 他眸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似是下定决心般伸出五指,轻抚过石壁,一道蓝光赫然从石壁中蹿出,他随之走入其中…… 都已过了花开的好时节,可玄冥谷的桃花似是永远也开不败,依然是桃花流水,杨柳飘絮,一派盛景。只是这次骆小远再没有心情留恋此景,她念出隐息咒隐去自己身上的气息便往深处走去。可奇怪的是,上一次的玄冥谷热闹得很,来来往往的魂魄颇多,而她这一路行去,半天才能碰见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过路鬼,即便上前搭讪,也不理不睬,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着鬼城出发,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隐约发现有些不对劲。她依稀记得穿过桃花林便会出现一条狭长的谷道,可如今行了许久却迟迟不见那条峡谷,桃花林中的桃树反而愈加浓茂,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兜兜转转都回到了原地。骆小远有些犹疑,难不成又碰到了鬼打墙。 她停下脚步,甩出笑脸,朝着四周扬声问道:“不知是哪位鬼友同我开玩笑,不如出来相见?” 久久不等回声,周围除了桃花还是桃花,一点也无鬼打墙的迹象。骆小远很是纳闷,虽然自己的智商不高,可认路的本事还是不低的,怎在这片林子里晃荡许久还未能走出去?上次与华心一道时,才走了半炷香的时间。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并不是遇到了什么鬼打墙,而是触碰到了这桃花林中的阵法。 远山之上,段朗月负手而立,望着桃林中打转的骆小远,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突然墨光一闪,一道身披斗篷的魅影赫然出现。他走上前,也向骆小远的方向望去,沉声道:“鬼子大人,用此阵法对付她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段朗月怔了怔,又看向正急得恨不得挠树的骆小远,轻笑出声,“说得不错。” 魅影沉默片刻又说:“属下认为,纵然让她查出些蛛丝马迹又如何?以她之力想要与玄冥谷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大人此举似是多虑了。” 段朗月冷声打断他,“我做事还需要你来教吗?” “大人不要忘了,她是捉鬼师。她迟早有一天会知晓你的身份,也迟早有一日会与玄冥谷作对。用阵法拖住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以大人的手段,想要将其控制住有许多方法,这并不是最好的。” 段朗月没有说话。 “大人若需要,属下可以代劳。” 段朗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看来近日谷中事务还不够你忙的,怎么,是觉着与妻儿团聚的时间太多了,想要多分担权责,还是……想要代替我?”说到最后几字时,声音已冰到极点。 魅影轻退一步,低头垂目道:“属下知错。” 段朗月附身看去,看起来只有米粒大的骆小远依然困在林中走不出去,而此时她似是已放弃了出林的打算,竟钻入结了果子的桃林中,正捧着一个硕大的桃子吃得不亦乐乎。他嘴角一抽,隐隐有些头疼,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有心情吃桃子,果然是她的作风。 他揉了揉眉心,出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谷中的冤魂怨鬼都已散了出去,只待谷主令下便能起事。不过妖魔两界也已就绪,虽与我冥界相比还不成气候,但恐怕亦会阻挠我冥界一统大业,届时可能会有诸多麻烦。” “在你看来,若妖王噬骨心和魔尊千剎合作,我们的胜算有多少?” 魅影沉吟半晌才应道:“只怕旗鼓相当,未必有胜算可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握有异星。” “笑话!”段朗月望向山下那浅浅的一点,冷笑道,“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能够助我们什么?异星出世,浊世风云而变只是一个传闻,谁都不能证明它的真实性。” “我们不需要去证实,只要噬骨心和千剎相信就足矣。握有异星便是宿命所在,不怕妖魔两界不听令冥界。” 说来说去还是在打那个女人的主意。段朗月有些不耐,闭上眼,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山下的桃花遍布十里,粉得娇嫩,艷得迷人,携着裊裊香气的轻风吹过,散落枝头的花瓣齐齐飞舞在半空之中,四下飘飞。由山巅处鸟瞰,漫天的粉色如一片云雾腾空而起,形成一张巨网,虚罩在山谷之上,迷乱了人的双眼。突然,一阵悠扬的箫声响彻于幽谷之中,不徐不疾,恰似一朵空谷幽兰于风中微微颤抖,美得让人晕眩。 段朗月勐地睁开眼,却无法透过那莫名升腾而起的桃花雾看到骆小远的行踪。暗道不好,急转过身喝住魅影离去的身影,“谷主呢?” 魅影停下脚步,却只是垂首不语。 段朗月眯起眼,声音冷到极点,“是你通报谷主的?” “属下不敢。” “是我。”一阵娇笑自不远处的山间小道上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红染正翘着腿坐在一棵老山树的枝干上,一身红衣隐在绿叶中,妖冶刺目。她拨开枝丫,笑得花枝乱颤,“墨凉哪有这个胆量,你冤枉他了。” 段朗月轻哼一声,像是未看见她般偏过脸,朝着相反的方向向山下行去,魅影也随行而去。红染也不恼,随手摘了片叶子轻轻一弹,方才还柔软的嫩叶顿时变得锋利如刀。她轻举着叶子缓慢擦过圆润如贝的指甲,笑道:“上一次你为她顶了罚,让她免了一死也算她命大,不知这次,还有没有如此好的运气了……” 话尚未说完,一道蓝光直扑门面,红染一惊,未来得及躲闪便觉手下一抖,低头一看,纤如竹笋的指甲已被叶子齐刷刷地削断了,可惜了十根纤纤秀指。 触目望去,那二人已消失于山巅处。她嘴角噙笑,却冷若寒冰,用那断了指甲的手掌狠狠一掌拍在树干上,霎时间,刚刚还枝繁叶茂的老山树便似染上病毒般一瞬间枯萎,光秃秃的枝丫上渣都不剩。 这里的桃花漂亮,连桃子也不同凡响啊!蜜甜的汁水从桃肉里缓缓渗出,淌了一手。骆小远贪婪地捧着手舔了几下,餍足地打了个饱嗝。 也不知这玄冥谷的气候是怎么形成的,十里桃林,放眼望去是整齐的一片,却是不同的花期。有的尚结着小花苞含羞待放,有的却开得绚烂异常,最离谱的便是这挂满果子的桃树。不过事虽怪诞新奇,倒也满足了骆小远的口腹之慾。
第52页 她拍了拍鼓鼓的肚子,站起身打算继续找寻出路,可才走了几步便突闻一阵乐声,自桃林深处悠悠传来。骆小远说不出这是什么乐声,却觉得好听得紧。听似悠然缓慢的调子却像是一阵疾风,蹚过溪水,越过山谷,穿过山林,最后钻进了她的耳朵,只觉遍体舒畅,全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一般。 不知是不是乐声太过迷人,她竟不由自主地朝着声源走去,想看看能奏出此等妙音的是怎样一个人。 拨开载满桃花朵的枝丫,团簇的花瓣和着微风簌簌落下,吹过她的眼,打着卷落进淙淙溪水中,向东流去。溪边一人背对她而立,似是听到动静般转过身来,清俊淡雅的面容在艷若云霞的桃瓣中显得愈发素净,他冲着怔在原地的她微微一笑,轻唤:“小远。” 他就站在阳光下,胜雪的白衣随风鼓起,似是踏着七彩流云来到她的身前,柔软的唇微微抿着,笑得清澈含蓄,像一场梦境。 骆小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死死地掐着桃枝,粗糙的触感磨得她手心发疼,可依然不敢松开,似乎只要松开,这眼前的一切便会随风而逝。那样和煦的微笑,那样温柔的嗓音,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那个把她赶下山的人?可是那淡淡的眉眼、清雅的面容却又分明是他,纵然她饮下千碗孟婆汤,也不可能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的好,还有……他的绝情。 她咬了咬唇,颤抖着唤出声,“师父。” 白沉径直走到她身前站定,像以前那样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载满晨光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缱绻而美好,“是我。”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却被他倏地握住手腕,扣在掌心。骆小远不敢再动弹,只是低着头问:“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他顿了顿,松开她的手腕。 骆小远默默看着被松开的手,等待他说下去,可不过瞬间便被一股拉力带入他的怀中,那样的毫无预警,措手不及。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这一刻实在太过刺激,让她根本无从唿吸与思考。 她屏住唿吸,一动也不敢动,只感觉到耳边拂过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拨乱她的心。她听到他一字字地对自己说:“因为,我想你了。” 天地间霎时安静,时间仿佛就这样被魔法止住了脚步,桃花停住飞舞,溪水停止流动,骆小远的耳边反覆播放着那四个字——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我想你了……又是这四个字,心底像是被狠狠碾过一般抽痛起来,窒得她不知今夕是何年。 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奇蹟?仿佛她所想的、所希望的都能在这十里桃林中一一实现。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样温柔的师父吗?折磨得她不得安生的不就是“我想你了”这四个字吗?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她会觉得如此不真实?对,不真实。她的师父是用天底下最寒冷的冰块铸成的,从来都只会冷冰冰地对她说话,何曾会说这样的甜言蜜语?这一定不是师父!一定不是! 想到此,她慌张地推开这个让她无法自拔的梦,摇头说:“不是,不是的,你不是我的师父,我师父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是谁?” 她的话音刚落,方才还温柔如水的“师父”便瞬间模煳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轻风吹过,忽的一下吹散了已然模煳的幻影,盘旋在周围的桃花也渐渐落了下来,铺满一地。骆小远眼睁睁看着这瞬息变幻的情景,就像缤纷多彩的肥皂泡在她面前飘浮了许久,却最终还是一个个破灭了。 原来真的只是幻境,骆小远不知是该遗憾还是庆幸。她长舒一口气,觉得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决定打道回府。可一转过身就赫然对上一双黑眸,吓了她一跳。 黑眸的主人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相貌称得上俊美,可那对瞳孔却是骆小远见过的所有人中最黑最沉的。黑得如一汪深潭,一眼望不到底,似有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入其中。 少年转了圈掌中竹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平淡,“你是第一个从我布下的迷情阵中逃脱的。” 骆小远从他的目光中恍过神,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瞥见他手中的箫,心下瞭然,笑着退了一步,开始打起哈哈,“迷情阵?小鬼你开什么玩笑,我上次打这经过还未有这阵法。咱都是自己人、自己人,用阵法困住同伴多伤感情啊。刚才那箫是你吹的?吹得不错啊!” “自己人?”少年侧目,上下打量下对面一直向后退的骆小远,轻抬了下嘴角,露出了个极为吝啬的笑容,“这迷情阵是我布下的,可这十里桃花的玄冥阵却不过是引人入歧途的普通阵法,以防细作混入谷中,你连此阵都破不了,还敢自称自己人?”骆小远暗道不好,想要撒腿跑,却又听到对方继续道:“别想着逃跑,这玄冥阵尚未解了,你跑不掉的。” 她只好硬生生地止住自己的念头,转过身干笑道:“谁说要跑了?其实我真是自己人,不过我是新来的,所以对这个阵法尚不熟悉,不如你带我随处走走,熟悉下阵法,下一次我便不会再迷路了,你说可好?” 少年摸了摸下巴,似是在考虑她所提方案的可行性。骆小远见有戏,笑得愈发谄媚,顺带问道:“我看这谷冷清的很,我这一路走来也未见多少鬼友,不知他们都去哪了?”事实上,她此时已经暗喜到不行,只觉得自己真是踩到狗屎运了。随随便便撞到的就是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鬼,依照华心这个前车之鑑来揣测,少年的话一定十分好套。故而,骆小远为这难得的几分好运暗自高兴,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对方,期望他能够倒豆子似的把实话一一交代了。 哪知少年只是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一双寒冰似的眸子像是能看穿对方心事一般露出几分嘲意,让骆小远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战。他抿着唇不说话,将箫别于腰际后便自行朝着林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那个还在等他答案的人。骆小远有些不明就里,却又十分不甘心。好不容易遇到肯同她说话的傢伙,而且还是个十二三岁大小的小鬼,哪能就这么给放过了。当下不迟疑,跟着他的脚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少年的步子不疾不徐,可骆小远硬是要一阵小跑才能勉强追上。她跑得气喘吁吁,实在是有些跑不动了,拉住少年雪白的衣角,喘着粗气道:“你能不能走慢些?” 少年冷冷地扫过被她拉住的地方,手轻轻一扬,一道卷着风的外力将只顾着弯腰喘气的骆小远狠狠掀翻在地,毫不拖泥带水。骆小远吃惊地翻坐在地,抬头看向那挂着一脸嫌恶表情的少年,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看见他手起刀落,将那块被她无意间抓住的衣角也给咔嚓了。骆小远的脑子终于卡壳了。 这……这哪是她以为的小白兔,这分明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她欲哭无泪地想,上天果然不会如此眷顾她,这脚刚让她踩到狗屎运,那脚就让她摔个狗吃屎。 少年俯身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对不起,我有洁癖。” 骆小远愈发惊悚了,只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纯净无害的少年就是一个恶魔,用来折磨她的神经。她明明可以大发脾气地咒骂他,可他这一句“对不起,我有洁癖”却让她唿之欲出的火气又尽数吞了回去,发作不得。 她忍着内伤摆摆手,笑得苦不堪言,“没事没事,你不用内疚。” 少年歪了歪头,直起身子皱眉,“我没有内疚。” 骆小远再一次内伤了。 不过幸而之后少年的步子小了些,她倒也不至于再次去抓人家的衣角自取其辱,只能跑跑停停地跟在身后,但却不再抱期望能从他口中套到什么机密。 走了一会儿,少年倒先开了口,“我布下的迷情阵能让入阵的人遇到自己最想念的人,听到最想听到的情话,直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你是如何破我的阵法的?” 自己最想念的人、最想听到的情话……骆小远脑中又晃过“师父"方才低眉浅笑的身影,心头有些烦譟,挥了挥手道:“什么最想见的人、最想听到的话?我见到的根本就是一头大狗熊,身子笨笨的,问我要蜜吃。你那阵法根本就不管用。” 少年也不在意她的口是心非,继续往前走去,“迷情阵只有一个玻绽。” 骆小远好奇地跟上,“什么破绽?” “世间有情人往往沉溺于一个情字无法自拔,纵然明知黄粱一梦也不愿意醒来。迷情阵布的便是一个情字,而破绽也只在于这一个字。” 这少年分明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可说起情字,稚嫩的面容上竟透出几分沧桑来。不高的个子静静地立于桃树下,目光深邃而寂寥,落寞的神情在桃瓣翻飞中显得愈发沉寂悠远,似沉溺在一段格外遥远的往事之中。骆小远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少年怎会有如此惆怅的神情。
第53页 他合上双眸片刻.再睁开时又淸明许多,接着说道:“心中若无情,这阵便自行破了。看来阵中所见之人在你心中已无多少分量了,不然以你的资质想要破阵想要绝无可能的。” “胡说!”自从来到这里,除了自己的父母外,再也没有比师父分量更重的人。 少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冷嘲道:“世人最喜欢的便是自欺欺人。" 这句话气得骆小远鼻孔冒起,却又不知从何辩驳,只好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头不说话。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少年别看年纪小,又似不爱说话,可偏偏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最是让人无语,气得人直跳脚,若是没有强大的内心还是不要惹对方的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骆小远的模样过于委屈,那少年竟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好比寒冬腊月里悄然绽放的一株白梅,沁香扑鼻。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他左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淡淡道:“冥界即将与妖魔两界相战,你既是我玄冥谷的一缕新魂,亦该为此战出力。不知你打算作何贡献?” “什……什么?!”听闻此言,骆小远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吓得半天没把嘴合上。冥妖魔三界混战?这……这新闻也未免太劲爆了吧?她不过是想打听张一甲案件的元兇而已,怎么套出这么可怕的消息?依她的经验来看,若知晓了所在世界的什么惊天秘密,通常来说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也许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如今,她可不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少年似乎不给她当缩头乌龟的机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清晰重复地问道:"三界之战,你会站在冥界这边,是吗?” 少年的表情透着几分诡异,骆小远觉得这话问得也有些古怪,就好像明明感觉眼前是一个等着她跳的陷阱,却又看不见丝毫破绽。如果可以,三界之战她当然不想搀和一脚,可她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是自己人,现下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干笑着点头应道:“是,是,我自然是站在冥界这边的。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当奉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骆小远暗道了声“会帮才怪”。 之后少年便一直在前引路不再开口,骆小远也心急如焚地等着出谷,虽然她未问出张—甲的案子是不是与玄冥谷有关,不过这趟也算不虚此行,按照三界混战的说法来看,最近在人界发生的一些古怪命案,肯定与这三界脱不了干系,她得赶紧通知师父。 少年引的路果然是正确的,周遭绚烂纷杂的粉色渐渐退去,显露出几分青绿之色。不多时他们便走出了十里桃林,立于一个分忿口间。分岔口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向右,一条向左。少年指着右边的谷道说:“这边是出谷的方向,反方向则是进谷。不知这位‘自己人’是打箅走哪—边?” “出谷出谷,我要出谷!”骆小远赶紧表明立场。 “哦?”少年扬了扬眉,“你不是说自己初来乍到,还未熟悉谷中地形吗,怎急着出谷?不如我带你先去城中转转吧。”说着便往左边行去。 骆小远恍然发觉这小屁孩十分腹黑,自己完全招架不住他出其不意的攻势。只能稍稍跟上几步,碘着脸皮说:“我真要出谷办点事。” 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才初到这里,便急着出去处理谷中事务了?” 嗯?骆小远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抓住机会,从善如流地匆匆点头应道:“当然当然,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死是玄冥谷的鬼,生是玄冥谷的人,如今已是非常时刻,我怎能安坐于谷中不理世事?请放心,我必当殚精竭虑,为我冥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说完这番激昂振奋的话后,还做了个单臂横在胸前的远眺动作。她侧目去看少年,却见他额头隐有靑筋冒起,嘴角似乎还抽了抽。 少年死死按住自己的手,以防自己又一个不小心挥袖将她打飞。他的身体有洁癖是没错,精神上的洁癖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到极致。他似看不下去般转过身,又恢復到初始清冷淡漠的模样,背对着骆小远道:“既然你如此有心,那我便不留你了。切莫忘了你之前所做的承诺。” 说罢,他不等骆小远回答便向谷内飘然而去,只是这一次步履匆匆,竟像是要避开瘟疫般赶不及要逃离此地。骆小远看着他远去直至消失的身影,恍然想起自己尚未问过他的名宇,不过问了也白问,因为……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她堂堂一介捉鬼师,在玄冥谷被一个小鬼牵着鼻子走,若被外人知道了内情,她的面子不知道该往哪搁了。 第二十二章重逢 少年离开未有多时便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开头:“出来吧。” 身后蓝光一闪,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渐渐浮现,直至完全显露出来,正是因不放心而从山巅处追下来的段朗月。他无奈一笑,快步走至少年身边,微微点头行礼,恭敬道:“鬼爷爷。” 少年施施然受了这一礼,一张尚稚嫩的面容满是淡然之色,倒与那行将朽木、看破世事的老头儿差不多,与之年纪极不相符,可看来却又觉得这样的神情配他用刚刚好,—分不多一分不少。他淡淡一笑,随意问道:“不怪我破了你的计划吧?” “朗月岂敢。”段朗月稍稍后移一步,退至少年身后。 他冷哼—声,“你的胆子愈发大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让段朗月平白生出几分凉意。他跨前一步,撩袍跪下,垂目领罪,“请谷主降罪。” 少年任由他跪着也不阻止,只是俯身静静地看着他,语带冷意,“降罪?你连谷中最重的刑罚郝不怕,还有什么是能治住你的?本座看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的声线陡然抬高,"上一次私自放跑她已是不该,我以为给了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会让你长些记性,不料这次她进谷你又百般阻止,若不是红染告诉我,本座还被蒙在鼓里!” 段朗月自知理亏,低头不语。少年亦冷笑道:“怎么?你如此匆匆赶来是怕本座杀了她?她在你的心中就这么重要?” 段朗月终于吭声,“谷主,她不能死。异星的传说虽不可皆信,但也不容轻视。如今我冥界与妖魔两界交战在即,形势不甚乐观,若能得异星相助,形势定会大为逆转。” 少年露出积分讥嘲之意,“收起你的小聪明,这话你用来骗自己尚不足够,还想瞒本座么?那骆小远于你而言若真只是一颗棋子,你还不至于替她受那电闪雷鸣之刑,果真不惧怕烟消云散吗?”他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且不论她是否真是转世异星,若那个女人真能逆转干坤,本压更不能留她了,若她为千剎和噬骨心所用,对我冥界也大为不利。” 少年神情肃穆,语带阴鸷,似有不杀骆小远不罢休之意。而段朗月则一直低着头不语,弄不清他在想些什么。少年有些不耐,“为何不说话?” 段朗月倏地抬头,一双桃花眼笑意十足,似是憋得十分辛苦,“鬼爷爷决定要杀的人,怎么可能活着离开玄冥谷?我若没看错,她方才很安全地离开了这里,而且……好像还是您老人家给指的路。” 少年似是未料到他抬起头来,会满面笑容地说出这么一句堵死人的话,一时间噎得不知说什么好。若他真有一副“爷爷”的容貌,想必鬍子都被气得吹起来。他敛容不语,藏着寒冰似的双眸,死死地盯着笑得一脸得意的段朗月,过了片刻才败下阵来,无奈一嘆:“她能破了我的迷情阵,想来确实不是一般人。且看她还算有趣,便再留她的命一段时间,到时候再瞧瞧她是否真能助我冥界一臂之力。”他憋了一眼已露出放心表情的段朗月,话锋一转,言藏讥诮,“不过这女人无脑又天真,你的品味何时变得如此差劲?” 这话可真是一针见血,刺到了段朗月最脆弱的地方。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闷道:“您老人家毒舌的功夫见长,我越来越不是您的对手了。” 少年一挥衣袖,跪着的段朗月顺势站起,拍了拍膝处的尘土,连声道"谷主英明”“万寿无疆”,把拍马屁之道发挥到了极致。少年嗤笑一声,“滚吧,现在去追兴许还能追得上。” 段朗月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反身去追。少年似又想起什么,转身对着他尚未远去的背影密语传声道:“你同她的关系本座不会干涉,只是你莫忘了十年前你是如何死的,这仇要不要报、怎么报,你自己思量清楚。她迟早都会成为你的一颗棋子,如今的不忍,便是今后的残忍。” 段朗月飘远的身子顿了顿,像是没听到般又继续朝谷外而去。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层层被他刻意掩盖住而不愿意去想的假设,已因鬼爷爷的一句话而全然掀开,不容他再假装看不见。
第54页 三界混战……这个消息对于骆小远来说实在是太可怕,她弱小的心灵甚至无法去承受这种重量,她不懂为什么这么惊人的新闻会由她来揭晓。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都做个拿着微薄工资的小捕快,没事查查案,然后等着哪一天老天爷发慈悲再把她送回家。可如今,什么衰事都让她这只缩头小乌龟碰上了,容不得她再做什么安逸公务员的美梦。她一路奔跑,穿过狭长的谷道,蹚过碧清的小溪,掠过镌刻着“玄冥谷”三个字的石碑,最后又回到进玄冥谷之前的树林中。 停下脚步驻足不前,气喘吁吁地弯腰吐纳着有些紊乱的唿吸。她无法预估三界交战会是怎样一种后果,但她很清楚这件事必须告诉师父,只有他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可师父……她脑中闪过桃花纷飞中那张柔情似水的脸,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行,她不能去见他,或许,她可以让童凌去转告。 正想着,头顶突然簌簌落下一堆枯叶,砸得她灰头土脸,也打断了她满脑子的纷繁思绪。拍开叶子,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出现的段朗月,正坐在树干上垂着眼看她,笑得不怀好意。她皱着鼻子,仰着脸看向恶作剧的傢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他拍了拍手跳下地,背着手围着她绕了两圈,目光随之上下打量,最后“唔”了一声道,“我来瞧瞧这玄冥谷是否真是吃人不吐渣的地,传闻进去的人不是横着便是飘着出来的,我看你尚有影子,双脚也着了地,倒不似传言中的那般模样。” 他……他该不是担心她才在此守着吧?骆小远心头一暖,羞涩地低下头,掀了掀眸子,触碰到对方的目光又赶紧垂下,笑得自以为含蓄淑女。可在段朗月眼中,那副笑容真是堪比一个捡了大元宝的乞丐,十分欠扁。他轻咳一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这番进谷莫不是有什么奇遇?遇见过什么人?可听到什么消息?”他实在是不相信鬼爷爷会什么都没对她说。 “这个嘛……”骆小远有些迟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倒也不是她不愿意告诉他,只是三界相战的这个消息未必确实,即便是真的,也不是什么好事,若知道了兴许还会惹祸上身。而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于他而言这个消息无疑太沉重。想到此,她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奇遇?若真遇见过什么人、听到些什么,我也不会这么安全地回来了。” 她在撒谎,这是段朗月的第一认知。再往深处想,他心中便更为不慡,他那么处心积虑地伴在她的身旁,唯恐她在玄冥谷中受到一点伤,甚至抢在她出谷前迎她,只是担心她会害怕,会受伤。可如今她却依然不信任他,连句实话也不愿意同他说。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沉着声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果真没有?” 她看着他突然发冷的双眸有些心慌,却依然未说实话,“没有。” “很好。”他转身就走。 她不知道这个方才还温柔似水的男人为何突然就翻脸,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那个远去的背影飘逸卓然,一点也不像他的脸那般普通。没来由地,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从心底滋生,然后蔓延,最后堵得她满腔难受。原来,她是那么希望他能够站在她的面前对她笑,对地说话,原来,她是那么不希望他走。 骆小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靠这么一双小脚是否能把他追上。可不过瞬间,轻快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嗒嗒嗒……渐渐来到她的眼前。她仰起脸去看,方才已走远的男人,不知何时竟骑着一匹不知打哪来的枣红马,又返回她的眼前,然后弯腰伸手,一把把她拉上马,扳过她的身体正对着自己,愤怒地瞪着她,一字―字地说:“骆小远,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没良心的东西!”说完,竟不给她反驳的时间便低下头,狠狠地吻上她那微微开启的唇。 他很淸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鬼爷爷在他出谷时所说的话仍在耳畔,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很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良心的傢伙,却下不了手,只好转身走人。可才走到他拴马的树下就又后悔了,只能骑着马返身奔回,直至看见她小小的身子在林中萧瑟孤单便又软了心。 他是真的疯了。可即便有这样的认知,他依然不愿松开手,双唇相贴的灼热感烫得他愈发想要靠近、靠近,辗转缠绵,再也不想分开。吻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诧异怀中人的安静,略—睁眼,却发现眼前的笨蛋居然还瞪着大大的双眼,目光有些失神地落在某一处。他暗骂一句“该死”,只能抽出片刻时间,伸手盖在她的眼帘上,将唇贴在她的耳际轻声细语道:“乖,专心点。”然后再次覆上她已然嫣红娇媚的唇瓣,感受她的清甜芬芳。 骆小远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她的双眸因那只宽厚的手掌而紧紧闭上,略显干燥的唇因那突如其来的覆盖与吮吸而渐渐湿润,瘦小的身子被牢牢地圈在某人怀中,一切都显得很和谐很美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双不知道该放在何处的手正在微微发抖,颤得她心惊胆跳。 这个吻实在是太突然、太诡异、太刺激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负荷不起了。这便是传说中的亲吻?她不知道是该学着言情女主那样妩媚地沉醉着,还是该娇羞地躲开这样的炽烈。她不仅他为什么会突然折返回来,也不仅他这个吻意味着什么,但她很淸楚地知道自己的矛盾。 他覆在她眼帘上的手掌缓缓移开,她的眸中露出一点光。光晕中,这个男人的眉眼是那样的温柔,浅浅的。一时间,她竟发觉这样的面容与桃林中“师父”的脸有些重合,一样的让她沉醉而惊慌。 他终于恋恋不捨地离开她的唇,却发现她又睁开了眼,不禁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一心一意些?” “我……我……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不过是不满她的不专心,可一讲成谶,她的确是不够一心一意,竟在被他亲吻的同时想起了师父,这算不算是朝秦暮楚,水性杨花? 骆小远黯然地低下头,脑中思绪纷乱。可看在段朗月眼中却平添了几分娇羞,那耳际一抹因为歉意而露出的胭脂色也顿觉可爱起来。他笑着将她用在怀中,低沉好听的嗓音似一轮挂在云层的浅月,伴着清风朦朦胧胧,如一曲迷人心智的歌谣,传进她的耳中。“小东西,看来,我是真的喜欢你了。” 这个怀抱很清凉,却烫的骆小远灼热不已。她很想推开却又捨不得,只能一动不动,听他继续说道:“虽然你有本有没有良心,可是这十年来,只有你陪我过七夕,赠我玉佩,共饮忘忧。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够好,想要离开我,记得不要告诉我。”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住第二个十年。 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萧索之意,骆小远心里难过,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段朗月见她不语,笑容有些暗淡,便松开环住她的手,低头笑道:“你进谷已有多时,我还未向童捕头说明情况,想来他也急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骆小远点头。 二人共乘一骑,快马加鞭地赶回金和镇。可到了衙门才发现童凌根本不在这里头,只见柔云气势汹汹地从后院跑出来,正要说些什么,可一抬头看到就势搂着骆小远腰际的段朗月,那气势顿时降了下来,只是埋怨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童大哥等了你好久,不过此时去了一瓦村,还有……”她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话头,朝着骆小远招招手,“你给我下马来,我有话同你说。” 骆小远一向惧怕这个疯丫头,努了努嘴就要下马,却被段朗月死死地环着腰不松手。他挺坐于马背上,拉了拉缰绳,俯着身对柔云嘻嘻道:“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不能说吗?我和小远已经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柔云狐疑地朝骆小远看去。 骆小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觉得莫名地心虚,眼神闪烁这躲避柔云探究的目光。 柔云突地冷笑道:“好,既是一家人了,那我想说的话也是多余的,只需到了一瓦村便知晓了。”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朝着骆小远说,“我原以为你就算不是把宝剑,也是个利刃,顽石终有一日能被你噼开,没想到你也就是个烂斧头。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我就也不拦你了,你这就去吧。”话毕,她摇曳着身子转身回后院了。 这番话,骆小远听明白了。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要将师傅这块顽石噼开,如今她却背叛了自己曾经的旦旦誓言。可柔云哪里知道,师傅根本不是一块顽石,而是长满冰棱的冰山,只要她妄图靠近,便会被冰凌伤的体无完肤,哪里容得她下手。
第55页 同样的一番话,段朗月也听懂了。他下意识地搂紧怀中人,低声说:“答应我,什么都不要想。” 骆小远笑着摇头,“我什么都没想,如今最重要的是破案。我们现在就去一瓦村,别让童捕头等我们太久。” “好。”他拉过缰绳,掉头朝一瓦村奔去。 日薄西山,霞光万丈。一瓦村背山面海,是一个养老的好地方。骆小远二人从金和镇赶往一瓦村,这一路她细细思索,总觉得奇怪。柔云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怎么刚才言谈之间神情有些闪烁?难不成是……电闪雷鸣间,她突然生出些智慧来。心下顿时有些惧怕,赶紧回头阻止道:“掉头!我们不去一瓦村了,我们回去……” 可话尚未说完,身下的马儿已止住了前行的脚步,段朗月眼望前方,目光深沉,语带戏嚯,“可惜,来不及了。” 骆小远顿觉心漏掉了一拍。她有些抗拒地慢慢回头,朝着段朗月目光所到之处望去。夕阳余晖中,童凌正站在一瓦村的村头榕树下,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而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白衫,绿裙,煞是夺目。绿裙女子背负一剑,正低头掐指不知再算些什么。白衫男子身无一物,侧立于树荫下,温润如玉的侧脸沉静无双,一双淡目似闭非闭,遗世独立。 骆小远终于确定柔云腰痛她说的是什么了。可如今,想要掉头再走,似是不可能的了。 童凌听到不远处的马蹄声,抬头一看,露出略带焦灼的笑意,扬声道:“骆姑娘,你终于来了!白师傅已至多时了,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边说还边迎了上来。 童凌的嗓门向来极大,方圆数里都能听见。骆小远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动作,只是僵坐在马背上,瑟缩的不敢动弹。 白沉闻声一怔,缓缓转过脸,朝着骆小远所在的位置扫去。那目光不咸不淡,不痛不痒,却在触及骆小远身后之人时变得深邃起来,然后淡淡地望向骆小远。轻薄的唇微抿,似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忍住了。 骆小远硬着头皮想要下马,却被身后的段朗月死死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去,求你。” 一句“求你”让骆小远最终放弃了下马的打算,却也让她不敢再去触碰师父的目光。 童凌有些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马上的二人,又转过头看向那一直站在树下的白沉,忍不住开口对骆小远道:“骆姑娘,这次是在是没有办法了,才将你师父从七星山上请了下来。另外一位你是见过的,是九公主,也是白沉师父的师妹。他们将会助我们破案。咦?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来啊!” 这时候,骆小远真恨不得撕了童凌的那张大嘴。她如今是骑马难下,他哪知道她的苦衷。有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能拉过缰绳策马扬鞭,狠狠地跑掉。可她终究是没有那个胆子。 此时,九公主流年也转过头来,当望向那马背上的二人时,神情有一瞬间的变化,却只是若有所思的沉默不语。 正当众人都十分默契地不说话时,段朗月突然朗声道:“看来此处十分热闹,想必也无需我们插手了。”他又低头朝着骆小远温柔一笑,“小东西,既然此处能人颇多,我们不如打道回府,做些逍遥之事岂不快哉。” 骆小远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静谧的气氛,她偷偷抬眼看向抿唇不语的师父,突地又想起了桃林下那个温柔浅笑的他,心头更是一阵烦扰。反正师父也不稀罕她,她留在此地又有什么意思?故而她还是点头答应了。段朗月唇角轻勾,轻搂住身前的小人儿,朝着白沉的方向略一颔首,笑得十分得意。 可刚拉起缰绳,站在树荫下的白沉便轻移步法,不过瞬间便移至马前,揪住那被拉起的缰绳,抬头望去。 骆小远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来此一举。惊吓间一低首,猝不及防的对上白沉的目光,心不由的动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嗫嚅了一声,“师父。” 段朗月冷冷地看向揪住缰绳的白沉,哼了一声,“不知白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白沉却没有看他,只是松开缰绳,再伸出被缰绳勒出了一道红印的手掌,对着骆小远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下马!” 第二十三章两难 这一刻,骆小远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漫天桃花瓣飞舞的桃花林。白沉的目光如水,依稀有月色在其中徜徉,闪烁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慢慢地抬起缩在衣袖中的手,可不过抬起稍许便感觉到身后的唿吸一滞,腰间的手也无端的用力起来,勒的她生疼。 白沉依然伸着手,看着她再次开口,“小远,下马。” 下马,还是不下?骆小远心中犹豫不决。 几曾何时,她还是个会在百鬼林中紧紧拽着师父一觉不敢松手的可怜虫,从不敢走夜路到独自捉鬼,师父从来没有丢下过她。即便是落崖,他也会刺伤自己,用血引开白骨爪而救她。她曾经想过,这样冷面热心的师父,是为了什么才会对她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可她百思不解。如今…… 她转过头看向师父,还有那一直未放下的手掌。虽然他曾经赶她下山,可她毕竟还是他的徒弟。如果她执意不下马,师父的面子恐怕也会落不下了吧? 她一咬牙,挣脱开身后的双手,将手放于白沉的掌心,跳下了马。跳马的瞬间,她甚至感觉到有一只手的指尖,擦过了自己的衣角,可终究是未能抓住。 白沉拉过她的手,向着反方向走去,一步一步……骆小远突地停下脚步,有些胆怯的回头去看,却看见马背上的段朗月面色如常,背依然傲然挺直着,轻勾的唇角似扬非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可一双深色的眸中却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似是要穿透心脏般的看向骆小远,惊得她唿吸一滞。 她尚来不及说什么,便见他右手一扯缰绳,马头调转,一声嘶吼后,马蹄扬起,朝着离开一瓦村的路上直奔而去。尘土滚滚直至尘埃落定,她都未能再看见那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下意识地甩开包裹住自己手背的手掌,往后退开一步。白沉眸色移动,也未开口,倒是流年快走几步到两人身前,望着段朗月离去的身影,略一沉吟,开口询问:“此人煞气很重,他是谁?” 童凌出声解释,“他是骆姑娘上次从林子里救回来的书生。” “书生?”流年轻声自语,似是在想些什么。 童凌看向一直不出声的骆小远,问道:“你这一天都跑哪去了?我寻了许久都未找到你。还以为你一个人来了一瓦村,谁知我和九公主、白师父都找到了,你还未来。” 说起这个,骆小远有些迟钝的脑袋又开始在转了起来,她看向白沉,开口说道:“师父,我有事要同你说、”她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九公主,犹豫道,“事关重大,我想与你单独说。” 童凌闻言指了指离众人不远的一处小屋道:“去那说吧,那是村中祠堂,无人去的。” 白沉略了一颌首,对着流年道:“阿九,你随童捕头四处看看有何线索。”见她点头答应方转过头对着骆小远道,“走吧。” 祠堂内供奉着先人的香火,白沉背光而立,隔着淡淡裊裊的烟雾,骆小远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天上人间已隔数载,竟生出几分苍凉感。师父终于又站在她的面前了,如今的他却是真实无比的,可竟不如那个桃花林的“假师父”让她心感亲近。到底是师傅变了,还是她变了? 白沉率先开口,“你有何事同我说?” 骆小远抬手挥开聚拢在眼前的烟雾,敛起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先是从张一甲的案子说起,再到人玄冥谷,最后说道:“那少年同我说三界即将起战事,虽不知是真是假,可是我看他那神色不像是骗我。” 白沉皱眉不语,只是静静立于原地掐指算起来。骆小远不敢打扰,只能站在一旁、持一株香时间过后,他方抬起头来看她,“此事还有谁知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可与……方才那男子说了?” 方才那男子?骆小远怔了怔,而后才反应过来师父指的是段郎月。她赶紧摇头道:“没有,我虽不知道此消息真实与否,但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别连累了无辜才好。” 白沉又是一阵沉默,骆小远以为他还要在冥想一阵,便不再开口说话。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满屋的烟火香气熏得她眼泪直流,正想着是不是先偷偷熘出去,却见方才还站在不远处的师父突然走到了她的身前,干净的掌心摊在眼前,静静地放着一块干净的手帕。 骆小远眼巴巴地看着那块手帕,却没有伸手去拿,只是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笑了笑,“用袖子抹抹就没事了。”他的东西,她是真的不敢要了。
第56页 白沉收回手,看着她低垂着的脑袋,抿了抿唇,问道:“这些日子,你过的如何……” “好。”她甚至不等他问完便抬起脸,堆着满脸的笑容朗声回答,“我过的很好。每日都有案子查,偶尔还能去酒楼里打打牙祭,过的十分充实。童捕头对我很是关照,还有那个段郎月,他陪我去无情婆婆那里讨酒喝,那酒叫忘忧,好喝的紧,可惜总共只有两坛,我与他一人一坛,不然还能给师父您老人家带回一坛。哦,我忘了,师父是不喝酒不吃肉的。所以师父不必担心我,这山下的日子不知比山上快活多少倍,我都快乐不思蜀了。” 一番话说下来都不带思考的,骆小远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有了这样的才华。她摊着满面的笑容,看起来的确是非常开心。相比她的笑意,白沉的面色却不甚好看。他淡眉轻蹙,轻声自语:“看来,你的确是过的很好。” 她抬起衣袖,抹了抹发笑的眼眶,欠了欠身道:“师父若没什么嘱咐,那小远便出去了。”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心中竟有几分释然。可尚未拉开门框,就听见身后的人又开口道:“这次我若未下山来,你会回去将此事告诉我么?” 骆小远怔了怔,随后低眸轻笑,头也未回地回答他,“师父当初让我走,想必就不会期望我再回去。”她拉开们,清新扑面的空气硬生生地压回她想要流泪的冲动。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心原来也可以这样狠。 她走到榕树下,对侯在外面的童凌抱拳道:“童大哥,这儿就交给你和师父了,我先回金和镇一趟。不过……能不能借你的坐骑用一下?” 童凌摸了摸后脑,“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会骑吗?” 骆小远想了想回答:“虽不太熟练,但骑到金和镇因该是没有问题的。” 童凌答应着,便去树下牵马,流年从一旁走来,骆小远侧目看她,一段时日不见,她的姿容愈发秀丽淡雅,看来……爱情果真能让女人滋润。她本不打算打招唿,可天行使然,还是勉强笑了一下,唤道:“九公主。” 流年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直到童凌将马牵来,她才开口道:“你是要去追方才的那人么?” 童凌的马虽然比骆小远惯常骑的那匹要高大许多,蹬着马锻许久方姿势难看地爬了上去。她喘着气趴在马背上,片刻后才拉着缰绳直起身子,看向还仰着脸等她回答的流年,点头默认。 流年静好的面容上突然绽开一丝笑容,柔声道:“那我希望你尽快追到他。” 骆小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双腿一蹬,拉过缰绳,转头朝着村外奔去。 天色已暮,月华初上。白沉自祠堂中缓缓踱出,望着那奔月而跑的小小人影,眸中闪过几丝怅然,静默不语。 骆小远一边快马加鞭地朝着金和镇出发,一边想着该怎么解释才好。其实事到如今,她的脑子也是一片混沌。从进谷出谷到后来那暧昧不清的一吻,她那小小的脑袋本来就不够使了,如今师父又突然出现,她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 好不容易一路颠回了衙门,她刚将马拴回了马厩,就撞见了出来倒水的柔云。柔云眼尖地看到那匹黑色的坐骑,一路小跑过来,鼓着眼睛问:“大黑回来了?童大哥呢,也回来了?”说完,还探着脑袋找寻着童凌的身影。 “没,是我骑回来的。童大哥还在一瓦村。”骆小远有些不好意。 柔云不高兴地看着她:“你把大黑骑回来了,那童大哥怎么回来?”她见骆小远缩着脑袋不说话,便知这傢伙根本没顾她童大哥的死活,嘆了一口气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见到你师父了?” 她支吾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我还以为有场好戏看呢。”柔云的口吻颇有些遗憾,“我看白沉师父对你很不一般,还当你这把小斧子真能将顽石噼开,哪知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骆小远硬着头皮看她,“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师父他并不喜欢我,甚至……很讨厌我。” “讨厌你?”柔云将盆中的脏水倒了后才直起腰,似是在回忆什么般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当初你下山,白师傅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童大哥好好照顾你,我都有些嫉妒了。后来你外出办案,他见你房中棉被略显轻薄,还特意央我换了一条。直到你休假回来,他还特意修书一封给童大哥,说你受了委屈,让我们莫叫你太操劳,却嘱託我们不得告诉你。本来,那些日子我见你委靡不振,也猜你必是与白师父吵架不和了,却不晓得你见异思迁得这样快,倒是让我白白为你担心了。” 这番话柔云也只是照直说,可听在骆小远耳中却无异于被迎头浇下一盆凉水。原来……师父为她默默做了这么多,她却到今日才知晓。亏得她一直以为师父很讨厌她,希望她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眼前。可他让她下山,又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好玩吗? 见她不说话,柔云努了努嘴:“怎么,后悔了?” “我……”骆小远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咄咄逼人。 柔云捧着水盆往回走,“我可不管你变不变心,我只知道喜欢什么人就要紧紧跟着,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无条件信任他,一旦认定了就不要害怕犹豫。” 骆小远暗自感嘆这疯丫头随口一句竟颇有些真谛,可谁知她接下来立刻跟上一句:“我对童大哥可不就是死缠烂打么,只要他身边一旦出现别的姑娘,我立刻就挥棍打散,绝不留后患!”说完,竟还自鸣得意地在原地大笑不止。骆小远见状,赶紧擦了擦额间的冷汗,从一旁的侧门熘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到龙门客栈,直奔二楼住处,可敲了半天房门也不见有人来开。一把拉住正忙得团团转的小二,问道:“这个住在天字号的段朗月呢?他还没有回来过吗?” “姑娘说的是段公子吧?他回来过了。” “回来了?”骆小远又敲了几下门,可依然没有动静,转过头问店小二,“那怎么没人开门呢?” “他方才的确回来过,可如今已经退房了。现在这天字号暂时还未租出去,姑娘敲门自然没人应答。” “什么,退房?”骆小远一听急了,“怎么会退房呢?那他说去哪里了么?” 酒楼小二迟疑了下,看着骆小远,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可是姓骆?” 骆小远一怔,指着自己问:“你认识我?” “不,不,不认识。”小二连连摆手道,“只是段公子嘱咐我,若见到一个姓骆的姑娘来找他,便转告她一句话。” “什么话?” 小二脸上浮现几分羞涩,犹豫片刻才轻咳一声道:“段公子说他这就要去生香阁逍遥快活了,让你千万别去找他,他一定会把你丢出来的。” “生香阁?”骆小远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气得冒青烟了。 生香阁,活色生香。顾名思义,必定是个满室美色、满屋芬芳之地,能担得起这样称号的除了青楼之外,别无他处了。 自从上次去青楼办案后,骆小远对青楼这个地方总有几分胆怯。可是这个段朗月……实在是太嚣张了,居然点名道姓地让她别去,还说要丢她出去?开什么玩笑,他让她不去就不去吗?他不让她去。她还偏偏要走一趟。 为了去生香阁,骆小远还特意做了男装打扮。一路行去引得路人纷纷回望,她正不解其意,却见一个小丫头被其娘亲牵着从旁走过,突指着她发笑,奶声奶气地说:“娘,这位姐姐打扮得一点也不像,不男不女的,好生奇怪。” 骆小远暴汗……难怪路人都盯着她看,她果然太失败了,连扮男装都被小孩耻笑。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朝生香阁走。 好不容易到了青楼门口,只见二楼莺莺燕燕,香帕乱飞,好不热闹。她正想以扇遮面混入其中,不料楼里突然走出一个脂粉扑面的女人,笑一笑,那脂粉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看样子是这生香阁的老鸨。只见她过来拉着自己的手,笑意吟吟道:“公子快里面请,快里面请。”骆小远有些奇怪,本以为自己这番装扮必会被拦在外头,可没想到不但未有阻拦,居然还被奉为上宾般请进大门。这老鸨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怎连她女扮男装都未看出来?嘿嘿,不管如何,总算是安然进来了。 那老鸨带着她在二楼廊道上绕了许久,推开一间房门,便将骆小远推入其中,笑得意味深长,“公子,你先在此处待着,我过会儿便来。”
第57页 “哎,哎!”骆小远还来不及喝住她,便见她把门关得死死的,她扑身上前,使劲拉了几次也未能将门拉开。仔细想一想,暗觉奇怪,这老鸨难道怕她跑了不给钱,怎还把门给关起来?不行,她得想办法出去。 她环顾了下四周,只见这房间大得很,似乎还与隔壁间连通着。她绕过梨花木桌,走向连接着两间房的屏风。这屏风上绣着的是鸳鸯交颈,倒也有些情趣可言。她才稍稍走近,便听到屏风的对面言笑晏晏,丝竹悦耳,透过轻薄纱质的鸳鸯图纹,隐约还能看见几个人影相拥而笑。呸呸呸!不知道看了会不会长针眼啊? 骆小远一时无主,不知道该绕过屏风去坏别人那鸳鸯般的好事,还是该继续留在这个破地方等那老鸨把自己放出去。正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时,突然听见屏风对面传来一个男声,语带轻佻,“宝贝儿,还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骆小远惊得捂住嘴,一动也不敢动。这声音分明是那混蛋段朗月的,难不成,他已经发现自己在这里? 她嘆了口气,正打算走过去现身却又惊闻一阵娇笑,让她止住了脚步。 “公子好生讨厌,奴家不过走远了几步便这般急不可耐。” “春宵苦短,若不好好珍惜可就辜负这般良辰美景了。”段朗月似是在喝酒,顿了顿方继续说道,“快来与我共饮一杯,忘却忧心之事。” 哼!混蛋,居然和别的女人一道饮酒!骆小远顿觉心口闷闷的,却又不能发作,只好继续侧耳倾听下去。 “公子有何忧心之事?不如说与奴家听听。” 段朗月一阵轻笑,问道:“好!我问你,若是你,你会喜欢那住在七星山上的白沉还是我?” “白沉?公子说的可是那鼎鼎有名的捉鬼师父?”那女子有些诧异,随后又突地笑了起来,“我与那白师父并不相熟,却也有过一面之缘,确实是个俊俏无双的男子,可那冷冰冰的性情却实在让人受不了,哪如公子这般知情识趣。若让奴家来选择,自是公子这样的体贴人。” 段朗月朗声大笑:“你倒是会说话。”可笑了片刻便又轻哼一声,“可惜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想。” “既然如此,公子不如今晚便寄心于奴家身上,让奴家好好伺候你,忘却那些烦忧之事吧。” 这句话说完后,屏风对面顿时没有了声响。骆小远透过那模煳不清的轻纱,似乎看见了两个人影正慢慢靠近……这两个人不会这么心急,准备共赴巫山了吧?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骆小远当下不再迟疑,抬起右脚,狠狠踢向那扇碍眼的屏风,并且那只脚掌还精确无比地踩在了那对正交颈交得忘乎所以的一对鸳鸯上。 扑通!屏风终于倒下了,骆小远也终于看清了那正黏在一处的男女。 段朗月似是一点也不吃惊她的突然出现,只是用那细长的双眼微微一瞥,继续搂着正紧紧靠在他怀中的女人。骆小远鼓着眼睛瞪着那对野鸳鸯,不得不承认那只雌鸳鸯长得可比她好看多了,难怪眼前的混蛋抱着都不肯撒手了。 “你来做什么?”他示威似的抚着身边女子的一头青丝,还送到唇间轻轻一吻。 骆小远见他虽行为轻佻,举止风流,可那眼神灼灼,却跟刀子似的扎在她身上,浑身不自在。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不妙,明明她是来捉jian的,怎么被他这么一瞧反而是自己落了下风?如此一想,胆子也大了些,顿时恶向胆边生,指着那伴在他左右的女人,气沖沖道:“她是谁?” 段朗月笑着将一颗水晶葡萄塞入那女人的口中,柔声道:“告诉她,你是谁。” 那女子娇笑着含下那颗葡萄,对着骆小远软声道:“姑娘,奴家名叫梨霜,是生香阁的头牌。姑娘这般气势汹汹而来,是来找奴家的,还是来找段公子的?” “当然是找他了,找你干什么?”她又不是蕾丝,找女人有什么用。 “那可不一定,这年头闯生香阁的女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昨日还来了个女人硬是点名找我,说是要我把她的夫君还给她,还将我们生香阁翻了个底朝天呢。姑娘既是来找段公子的,难不成段公子是姑娘的想好?” 骆小远被堵得语塞,却见段朗月举着酒杯在眼前摇晃,唇间笑意加剧,一字一字道:“我自然不是她的想好,甚而连心上人也不算。” 那女子又笑,“那可未必,昨天不是,兴许今天就是了。” “是吗?”他抬眸瞅了她两眼。 骆小远有些尴尬,低着头不知所措。 “梨霜,莫理她,我们继续喝我们的酒,唱我们的小曲儿。她那踢坏的屏风莫忘了让苏妈妈管她要银子。”他不再看她,只是搂着梨霜兀自笑着,那笑容在骆小远眼中怎一个轻浮可言。他又瞥了她一眼,眉目间似有些不耐。“怎么,还不走?” 她怎么那么倒霉?明明是来捉jian的,怎么连个道具也要她赔偿啊!骆小远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你还要生气到何时?” 段朗月闻言冷笑,“你这话说得稀奇,你哪里看出我生气了?我如今不知有多开心快活。” “你明明就是生气了……”骆小远嘟囔道。 段朗月闻言一把推开梨霜,怒气沖沖地站起身,几大步走到她的身前,冷不丁地伸出手,使劲扯住骆小远有些惊恐的脸皮,恶狠狠道:“骆小远啊骆小远,你果真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良心的东西!是,我是气了,难道我不该气?前不久方与我亲热,后头一见你师父便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你真当我段朗月是你唿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我……我没有。”骆小远只觉得脸皮快被扯下来了,痛得她龇牙咧嘴。 “没有?”他手下毫不留情,扯得愈发用力,“倘若没有,那他让你下马就下马,他让你回去就回去?骆小远,你听着,你若再摇摆不定,便不要来寻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把你扔出去!” 骆小远已痛得不能言语了,只能眯着眼泪水汪汪地仰头看他。 段朗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手,看着她,“你走吧,若想清楚了,三日后便去忘忧谷寻我。” 好痛!他还真是下手不留情啊! 骆小远揉了揉发红的脸,眼睁睁看着他又回到温香软玉之中,低头看了看被她踩在脚下的屏风,暗嘆自己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跑来找他,却被这样轰走,师父那边也是误会重重。她确实脑子乱得很,也应该想想清楚了。于是只能一步三回头地黯然离开。 这厢她刚刚离开,那叫梨霜的女子便摇曳着身子站起身,笑得妩媚风流,“段公子,我们好不容易陪你演场戏,你却又将她赶走了,这是何故?” 段朗月独酌一杯,苦笑道:“她若心不在此,我强留也无用。” “段公子神机妙算,料定她会女扮男装混进青楼,难为苏妈妈还怕看走眼领错人,殊不知竟这般好认。”似是想起骆小远那古怪的扮相,不由笑出了声,“公子的用心良苦也非打水漂,我看那姑娘的心未必不在公子这里。” “哦?”他眉梢一抬,来了些兴趣。 “奴家我在风月场打滚多年,难道还看不出那位姑娘对公子是否有意么?她方才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可不就像那打翻了的醋罈子嘛。” 段朗月倒出一杯清酒,嘴角的笑意已是遮挡不住,“她对我有意否,三日后便知了。” 一路走回衙门,骆小远想了许多,却是越想越乱。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初的她明明只钟情于师父,可白日里段朗月的那个吻却又让她心悸不已。唉……难道她真是个见异思迁的坏女人?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衙门后院的门口,她嘆了口气正要进门,却突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一看,勐然发现一道棕黄色的影子从门樑上一闪而过。她正要惊唿,那道影子却赫然一滞,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竟然平白释放了一团烟雾。骆小远正奇怪这阵烟雾来得突兀,可不过数秒便反应过来,赶紧捂住口鼻,腾地往院子里跑去。好臭!好臭的屁! 不用细想也知道那黄色的影子是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黄鼠狼。骆小远正暗自感嘆今日实在是运气不好,却见华心的狐身正慢悠悠地从院子的高墙之上熘进来。她招了招手,喊住他,“你去哪儿了?” 华心见她眉心紧蹙,面色不好,关切道:“你怎么了?” 骆小远想起这个就来气,“也不知哪里来的黄鼠狼跑到衙门里来了,我才刚进门,就噼头盖脸朝我放了臭气,快熏死我了。”
第58页 “那……那只黄鼠狼精呢?”华心一脸紧张。 “当然跑了!若被抓住定拿个布袋罩住它,也让它闻闻自己的臭气。” 华心舒出一口气,面色稍有缓解。 骆小远怪道:“你怎知那是只成精的黄鼠狼?” “我……我猜的。”他呵呵一笑,还不等骆小远把话说完,便一熘烟跑回了自己的小窝,再也不出来了。 骆小远见他行为古怪,心中虽有不解却也未细想,正打算举步回房却赫然发现自己的房门口站着一人。她走上前细细一瞧,心中一愣,顿时止住了脚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突见她时神情微微一怔,不过转瞬即逝,只余淡淡一笑。 “师父。”她轻喃一声,暗骂自己煳涂。早应该猜到师父下山查案必定也会住在衙门中,如今恐怕又会朝夕相处了。 白沉点头,却也不说话,只是往一边微侧身子,让开道路。 他……是在让路?骆小远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向房间挪着步子。这一路走一路想,师父这么晚了却站在她房门外,是不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她出去了这么久,师父也一直站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回来,他是不是还会继续等下去? 终于挪到了门口,然后推开,一步跨了进去。这一套动作分明可以迅速完成,她偏偏用时颇久。她在等,等师父开口说话,可他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微侧的身躯似一尊石像,让人心生怜悯。 骆小远嘆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问道:“师父是有什么话问我说么?” 只见师父垂目的眼睫微微一颤,静默片刻方轻声回答她,“华心身上有妖气。” 骆小远一怔,“妖气?他修的不是仙身吗?” “的确。”白沉点头,“这妖气不是他的,想来他近日与妖往来密切,所以才会沾染些妖气。只是此妖妖气颇重,非等闲之辈,出入又极为隐蔽,我竟也未能窥得其真身。华心又尚未修得仙身,极易堕入魔道,你须得小心为是。” 这臭小子居然背着她交狐朋狗友?骆小远气得当下就准备捋袖子,去把那只躲在窝里的狐狸给揪出来,白沉拦住,“不可。” “为什么?” 他摇头道:“此妖来歷不明,伴于华心身边必有所图,如今三界将战,若真与此事有关,须得从长计议。若你前去盘问,必会打糙惊蛇。更何况事情尚未清楚,贸然责问华心徒惹不快。” 唉,她果然是没脑子的傢伙,师父的确比她想得要周到得多。只是……他站在门外许久,只是为了叫她小心?两人一时无语,又静默了片刻,她抬眸匆匆瞥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开口,“师父,你这次下山……只是为了办案吗?” 白沉沉吟许久后方点头道:“是。” 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师父怎么可能会为了她下山……骆小远吸了吸鼻子,笑嘻嘻地说:“那就辛苦师父为小远分忧了。时间不早了,我想睡了,师父也早点休息吧。” “好,如此你便早些休息吧。” 见师父转身走远,骆小远满面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院子里的秋海棠开得正好,可却抵不过凉薄的秋风,唿啦一下吹过,遍地心碎。 次日清早,奇怪的事发生了。柔云养着用来报鸣的鸡失踪了,她大唿小叫地翻遍整个衙门后院都未能找到这只鸡,于是,成了一桩悬案。她拍打骆小远的房门申冤,骆小远十分郁闷,“这找鸡的案子不归我管,你去找童捕头。”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不需麻烦童大哥。”柔云理所当然地回答。 好吧,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还是落在了骆小远的身上。 通过细心追查,当然,骆小远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明月当空之际,围墙上悄然掠过一道白影,行踪鬼魅,飘忽而去。骆小远从房内探出脑袋。皱了皱眉,是华心? 她提起落华剑追了出去。虽速度还不如那只狐狸,可华心碍于在城中不好现身想必总是闪躲,故而她也能勉强追得上。追了许久,突然来到一片山林。说是山林其实也不准确,这座小山当地人称为鲁山,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小土丘,但传闻山中住着大仙,当地人十分尊崇,故而山中树林茂密。少有樵夫来此砍柴。 一路尾随华心在林中穿梭,期绕八绕之后终于到了一个山洞前。山洞中黑漆漆的,看不清任何事物,却见华心刺熘一下便钻入其中,再也没有动静。骆小远蹲在糙丛中不敢说话,只是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师父曾说这只妖厉害无比,她若打不过它怎么办?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她可是来伸张正义、挽救朋友的,千万不要让她堂堂捉鬼师死在一只小妖手中啊! 正暗自祈祷着,山洞中终于出现一丝响动。随着响动率先出洞的是华心,此时的他已变成人形,正眉开眼笑地撕扯着一个油光光的鸡腿,边啃边道:“黄黍,我可对你不薄啊,好不容易从那个凶丫头眼皮底下偷了一只鸡,就巴巴地给你送来了。” “嘿嘿,不枉我当初交你这个朋友。”紧跟着华心走出来的是一个黄毛少年。头髮黄眉毛也黄,穿着一件棕黄色的皮衣,眉宇间有几分邪气,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口中也叼着一个肥鸡腿,满嘴油腻,含煳不清道,“凶丫头是谁?是那个你常提起的骆小远么?” 华心停下撕咬的动作,鼓着眼反驳,“那凶丫头是衙门里的烧饭丫头,小远可比她可爱多了。” 那黄毛白了他一眼,“是是是,你那个小远最好。” 华心小脸一红,佯装伸腿踢他,黄毛机灵一闪,滚到一边哈哈大笑,“你这臭狐狸还学人玩暗恋,那骆小远到底是怎样的人,每次让你带我去见她总是不允,难不成是怕我抢走她?昨晚好不容易快见着却被你强行赶走,害得我一急喷了她一脸臭气。你倒好,方才拎着一只还没拔毛的鸡就对我兴师问罪,也不说是你催得紧。” 华心面有难色,“我……我还未同她说过你,此事不急。” 黄毛手中的鸡腿被啃得只剩下鸡骨头,他闻言冷哼一声,将骨头随地一扔,冷笑道:“你是觉得有我这个黄鼠狼精的朋友见不得人吧?是,你是狐仙,我只是一只小妖精,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后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华心急了,“自隐匿在百鬼林中的白狐一族被灭后,我就不是什么狐仙了,做仙有何用,不一样被人灭族?倒不如同你一般逍遥快活,想吃鸡吃鸡,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让你和她见面是有原因的,她毕竟是捉鬼师,这两日她的师父也来了金和镇,你要是出现了不是送死么?” “哼!”黄毛不以为然,“姓白的我不敢说,那骆小远又岂是我的对手。” 华心将手中未啃完的鸡腿扔了过去,“你要是敢伤她我要你好看!” 黄毛空手借住,继续啃了起来,不以为意地撇撇嘴。 糙丛里飞虫又多,湿气又重,骆小远蹲得两腿苏麻。可看着眼前吃鸡吃得痛快的两个人,她算是明白昨晚害她被喷了一脸臭气的傢伙,就是这个黄鼠狼精了。 她又气又悲愤,气的是华心果然如师父所料交了一只妖精做朋友,悲愤的是自己被一只目中无人的狂妄黄鼠狼精给喷了臭气,越想越郁闷。正想着,不察一只蚊子悠然飞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她一时吃痛,举起手掌勐地拍向那只该死的吸血蚊子。这一掌动静不大,可足以让那山洞外的两人觉察。 华心警铃大作,高声喊道:“是谁?” 黄毛眸光一闪,叼着还未啃完的鸡腿纵身向糙丛中扑去,细长的手指上顿时延伸出尖锐的指甲,若被不小心划上一道,想必非死即伤。骆小远有些吃惊,这黄鼠狼好狠的心肠,还未见到来者的面目便下毒手。 她拄着落华向后一跳,顺势划出一道剑气,锋芒一出,虽逼退黄毛数步,却也让躲闪不及的华心踉跄地摔倒在地。黄毛见状,又向前一扑,却见华心急忙跳了进来,飞身拦住,“黄黍,她是小远!” 骆小远眼睁睁地看着那十个锐利的长甲,恰好停在自己面前几厘米的地方,若再向前稍许,恐怕她的心就要被挖出来了。心惊胆战地抚着胸口坐起身子,看了眼那黄鼠狼精,又看了看满脸惊慌的华心,不由舒出一口气,暗嘆自己福大命大,幸而刚才临时抱了佛脚,不然现在可真得上西天去见真佛祖了。 想着自己方才差点死于非命,她站起身,挥出落华指向那长得邪气古怪的黄鼠狼精,喝道:“你出手如此狠毒,想必不是第一次作案了吧?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呃,实在太顺口了,一不小心就化身水冰月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今天就替天行杀了你!”
第59页 黄毛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突然笑道:“都是误会,若知道你是华心的朋友,我怎么会出手啊!”他转过脸看向华心,“华心,你说是吧?” “小远你不要误会,黄黍是我的朋友,他不会伤害你的,刚才只是一时心急才会差点伤了你。”华心见状急忙解释。 黄黍?黄鼠狼?这名字可取得够贴切的。 黄黍向前走了几步,赔笑道:“是啊是啊,我虽是妖精,却是个好妖精,从不害人,顶多是喜欢偷些鸡吃罢了。小远姑娘莫要惧怕我,我和华心已是铁哥们,你要不嫌弃也可与我黄黍交个朋友。” 骆小远见那黄鼠狼收回利爪,突然由方才飞身扑来时的兇恶面孔,变成了一副恭顺良善的模样,倒确实不像是个起了歹念的妖精。可他对自己的态度却未免显得过于亲近热情了些,那眼神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饿到极致的野狼遇到食物,而顿时暴露出蠢蠢欲动的本性,让她直觉不妙。可这小妖这般样子却又挑不出错处,她只能先将落华剑收了起来,拉起华心的手便走。 “你们这就走了么?小远姑娘,下次得空再和华心一道过来啊,我一定做一顿鸡宴等你们。”那黄黍还在身后高声喊着,情绪亢奋。 华心回头挥手示意,“那可要说话算话啊!” “一定!” 骆小远嘆了口气,拉着华心更是跑快了些,等终于听不到那只小妖精的声音了,才甩开他的手,责问道:“你这些日子不见踪影,便是来见这个小妖?” “是……”华心见抵赖不过,只好承认。 骆小远见他坦白,放软了语气,“你与这小妖是怎么认识的?” “有一日我经过一农家,看他家养的鸡又肥又壮,正打算下手……”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骆小远,见她没有不悦才继续说下去,“却看见一只黄鼠狼从鸡窝中抱出一只已断气的鸡,我本不愿杀生,见那鸡已断气,便起了主意。正打算出手,却见那黄鼠狼拖着鸡进了鲁山,不过多时便幻化成了人形,我方知与我是同道中人。最后便一起吃了那只鸡……” “同道中人?他是妖,你是仙,怎么算是同道中人?我看哪小妖心地歹毒,不是好妖。” 华心默然不语。 骆小远心想,华心参加不愿杀生,即便是在百鬼林捉到的鸡,也只是让鸡做了自由落体运动死亡的。如今跟着这个黄鼠狼不过短短几日,竟学会了在自家后院盗鸡杀鸡,往后再相处下去,恐怕真会如师父所说堕入魔道,这几百年的仙身也算是废了。她当下警铃大作,拉着他继续往山下走,嘱咐道:“以后不许再和他有往来了。” 可走了不过数步,牵着的手便被甩脱开来,骆小远吃惊地驻足回头,却见华心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动,看着她的眸子有些黯淡,“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好妖。”甚至可能会害了你,可这一句骆小远却没有说。 华心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略弯的唇角露出几分不屑,“好与坏,谁能定论?当初我白狐一族在百鬼林中安逸而生,不也落得个被鬼族灭门的下场?仙又如何?做仙还得受世俗规矩约束着,倒不如做妖来得畅快。” 骆小远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同你说过段朗月不是好人,可你偏偏不信,反而与他走得越来越近。如今我交的朋友,也请你不要干涉。”他抿了抿唇,转过脸不再看她,“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话要同黄黍说。”说完,竟不理会还在原地的骆小远,自行往回走了。 骆小远看着他的背影,愈发觉得青少年的叛逆心理不容忽视。 她回衙门后当即将此事告诉了白沉。 白沉皱了皱眉,“黄鼠狼精?可是通体棕黄?” “嗯。” 他走至书案边拿起一宗案卷,细细翻阅起来,边看边蹙眉,随即合起,抬头看她,“你还记得婴孩被食一案,那最后一个孩子的摇篮边落下几根黄色的毛髮吗?” 骆小远吃了一惊,“师父是说,那婴孩被食的案子与那黄鼠狼精有关?”天啊!那华心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 白沉摇头,“我还不确定。童捕头今日带我去了第九个婴孩的房间,如今妖气虽已弱了许多,但我还是依稀辨别出与昨日在此处出现的妖气如出一辙。当然,虽有诸多吻合,但就此定断还尚早,所以你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以免伤了华心。” 师父果然厉害,才来了一两日便有了眉目。再看自己,实在难当大任。骆小远钦佩得很,又问:“那张一甲的案子呢?师父昨日去一瓦村可查出什么线索了?” “昨日我在一瓦村已查出些眉目,那曾附身于张一甲的魂魄并未走远,依旧在村中横行。明日我便会尽早赶往一瓦村布阵,势必将其降服。只是,这些日子阿九曾下山捉妖,她向我提到不止金和镇一处出现过类似的情况,都如我们那次在百鬼林遇到的流民一般,皆是附身作案。昨日你与我说三界将战,我猜此事乃冥界所为,意图祸乱人界,占据先机。”他眉头紧锁,似是极为担忧,“只怕战事越近,此类案子会愈加频繁。” 本来骆小远还期盼着是那玄冥谷里的小鬼对她乖乖手打一时胡诌,如今听师父这么一说,看来已是事实确凿了。唉,真是越不希望发生什么,就越会事与愿违。 “小远。” “啊?”冷不丁听师父唤她,她赶紧回神应道,“在。” “妖界近期也频有动作,那黄鼠狼精陡然接近华心想来必有所图,依妖气轻重来看,此妖法力不弱,华心可能会有危险。但兹事体大,不宜过早点破,不然反会惹怒那小妖。你应小心行事,鲁山切不可再去了。” “可是……”她见那黄鼠狼精心肠狠毒,当然不想再去鲁山冒险,只是华心该怎么办? 白沉似是看出她的忧虑,放缓了神情,淡笑道:“你放心,为师会看护着他。更何况华心修了五百年的仙身,一般小妖还暂且伤不了他。” 骆小远放心地点了点头。 案子的事谈完,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也终止乖乖手打了。一时间,屋内又恢復了安静,只余案桌上的檀香还在裊裊燃着。 见气氛有些尴尬,骆小远便想要告辞。一抬头却见师父一身青白色的道袍虽一尘不染,但许是穿了些年头了,有些线头竟已脱落下来。师父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却生活单调如一,除了捉妖制鬼外,便是採药施医,这小半生似乎总是在为别人而活,从不曾为过自己,如今就连一件普通的道袍都只是fèngfèng补补的将就着。为什么他总是在将就……想至此,顿时觉得心头蒙上些许微尘,让她不禁有些心酸。 她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地伸手拉过他的衣角,攥在手心,像曾经做过的那般娴熟。白沉一怔,抬眸看她。讶异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异样。 “师父,你的衣袖又破了,我给你补补吧。”她话在心头,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在山上的时候,她便时常给他fèng补衣服,从刚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熟练工整,她竟也精进不少。如今一晃,已时隔许久,师父的身边已有了一个阿九师妹,她实在不知道这衣服是不是还只属于她补的。 哪知师父低下头,脸颊微红,薄唇轻抿,扯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轻声道:“好。” 这……师父是在害羞吗? 骆小远不敢细想,也不敢再自作多情,只是匆匆忙忙地上前一把扒下师父身上的道袍,而后便夺路而逃了。直到回到自己的房中,她乖乖手打才心绪难平地抚着那件道袍轻喘,唯恐自己再多待一刻便又要心猿意马了。 骆小远拿起道袍放置鼻尖轻轻一嗅,果真还是有股淡淡的冷香。看来师父对周遭之人依旧十分抗拒,若不然早可断了那冷香丸。冷香丸虽有护体之效,可毕竟是药三分毒,这长年累月地服用,还是会伤身的。记得她在山上的那段时日,师父曾有一段时间停用了冷香丸,如今她不在了,他竟又开始用了吗?唉,他虽法术高强,宛若天人,可这避世的性格却十足像个孤僻的孩子。 她轻嘆一声便去寻针线,好不容易在柜子里找到一堆杂乱交错的针线,却眼尖地发现了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取出来后细细一瞧,才发现是块翡翠,一块被她遗忘在此的翡翠。 还记得,这块翡翠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段朗月送给她的,当初她本想佩戴起来,可因华心的赌气便不了了之了。如今翡翠再现,师父却也……她低头看了看搭在左臂上的道袍,又看了看那块静静躺在手心的翡翠,嘆了口气,最终将这块翡翠穿了线挂着脖子上,按在心口的位置。
第60页 第二十四章约定 这一夜,她掌灯未眠,补了衣袖的衣衫,想了一晚的心事。直到天极露白,她都未能将心事想通。至于衣衫,许久不补,针法也有些生疏了,针脚虽还平整,但也大不如前了。想来,世事有时候便是这般,许多已放下的东西想要再提起来,势必会困难许多。 一夜未睡,她顶着熊猫眼去找师父,打算将道袍还给他。可才到了他的房门口,便见木门自行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师父,而是那九公主。 骆小远心底顿时一沉,僵笑着将道袍递了过去,“这是师父的衣物,我已经补好了。麻烦公主替我转交给他吧。我……我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她转身便走。 流年喊住她,又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道袍放回她的手中,淡然一笑,“既然是你替师兄补的,自然由你归还,怎能假手他人。” 骆小远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衣衫,不说话。 “你莫要误会了。”流年看着她,道,“师兄一早便随童捕头去一瓦村査案了,我也不过是路过他的房间,才顺道查看下案卷。” 原来,只是这样啊?害她还以为……还以为他们两人一晚上都在一起。 骆小远自知自己思想龌龊,顿觉有些歉意,抬头呵呵一笑,“我也不是怀疑什么,公主不要介怀。” 她摇头—笑,"我已说过,你可以称我流年。” 骆小远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喊出口,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这尊卑不可乱。” 流年沉静姣好的面容闪过一丝失望,随后轻嘆一口气,笑道:“你始终未将我视朋友。” 骆小远没有回答。其实公主说错了,当她採药第二次遇见她时,是曾经奢望过与之做朋友的,奈何要做她的朋友,代价实在是太大,须得让出师父才能换得友谊,恕她没有这样的肚量。而百鬼林流民一战,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公主更是心生惧意,莫说朋友了,即便是普通的交往,她都不敢高攀。 流年见她不不语,也不再看她,微转过脸看向不远处,失焦的眼神似是定定地落在了某一处。她轻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骆小远听,“我自幼便有窥得先机的能力,可以得知过去和未来。宫廷巫师告诉我父皇,说我天赋异凛,是上天降与皇室的瑰宝,必能庇佑大宜昌盛。”说到此处,她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彼时,我的父皇尚未登基,他听闻此言欢喜异常,将我捧在手心,视作掌上明珠。比起其他的兄弟姐妹,我得到的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宠爱,然而,这份宠爱却在我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指着父皇最喜爱的宠妾,说她明日将死时,大家都用十分惊恐的眼神望着我。结果第二日……她真的死了,失足掉落湖中,不只她,死的还有她腹中的胎儿-----我的弟弟。”她唇间的笑意慢慢消失,替代的是—分落寞。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父皇和母后看我时的神情,抗拒、惊恐、害怕、不舍……许多许多,那时我尚是年幼,还看不懂太多东西。之后我便被送往师父哪儿,直到今天我都未能再看见他们。甚至……我已经记不淸他们的样子了。或许,这使是天机泄露的下场,让我不再有亲情之念。” 骆小远突然觉得这个公主不像她想像的那般无忧,正要出声安慰,却听她继续说道:“本以为自此便能了无牵挂,可我遇见了师父,遇见了……师兄。所有人都以为像我这样的怪物是没有感情的,可我当时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再也看不见爹娘时,也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那时候的师兄会拉着我满山跑,会吹笛子哄我开心,还会教我许多法术。”说到动情处,她的眼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温柔缱绻,“师兄是那么完美的人,我必须变得更强才配与他站在一起。所以十八岁学成后,我便下山游歷,只期盼有一曰我能与之并肩。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待我回来后,师兄身边却多了一个你。” 嗯?骆小远很想打断她,这个台词不是应该由她说么?怎么反过来了? “我自认为未做过有愧于良心的事,然而百鬼林那一战……”她顿了顿.语气中略带苦涩,“或许从一开始,我便错了。师兄他需要的未必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作战的人,也许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他快乐的人。” 骆小远有些不明白。百鬼林那一战她替师父挡下一把,分明是立了大功,当然……也间接致使自己被师父赶下山。可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错事,为何她的神情看起来竟有几分愧色? 想至此,她大胆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跨,安慰得十分苦涩,“师父心中最看重的还是你,不然也不会赶我下山了。” 流年怔了征,转过头看向她,定定地看了许久后方无奈一笑,“你终究还是未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骆小远想要开口问清楚,却听她突然问道:“那日与你一通出现在一瓦村的男人是谁?” 骆小远狐疑地看着她。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童大哥已回答了,如今怎么又问。 流年见她疑惑,继续问:“我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 “哦,他叫段朗月。“ “段朗月?”流年轻声念出这三个宇,眉头轻蹙,似在想些什么,“他姓段?他竟然姓段……” 骆小远见她口中念念有词,表情有些怪异,不由问道:“怎么了?他有什么古怿么?”为什么每个人提到他总会神情异样?师父是这样,华心是这样,如今就连这个九公主也是这样……难不成他真的不是普通人? “没什么。不过看他有熟悉,只是年岁却不大相当,想来是我看错了。”流年摇头否认。 听到她的回答,骆小远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此时旭日东升,天已亮透,流年望了望天,说道:“我现在便要赶往一瓦村,助师兄捉拿那附身的魂魄,你要一道去吗?” 骆小远眼睛一亮,“去,当然要去!”过了这么久才能将这案子破了,她怎能不去见识见识?不过……明日就是她和段朗月相约的第三天,她直到现在还没有思考清楚,如今再去找师父,只怕她又要左摇右摆了。如此一想,她还是退缩了,摇摇头拒绝,“不了,我还是不去了。” 流年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是在躲师兄?” 她……她怎么知道?难道她除了能看透生死外,还能看穿人的心事?骆小远惊讶地看着她,却见她只是笑着摇头,继续说道:“那好,来去由你。只是师兄……罢了,没什么。那我就先去了。” 只是师父什么?骆小远还来不及问就见她转身去马厩了。唉,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要欲言又止地让她来猜,不知道她笨么?!算了,好睏……还是先睡会儿,或许睡醒了就能想通了。 如此,她便真的回房去补觉了。睡得正香时,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惊坐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见屋外雷点交加,天色忽暗忽明,敲门声持续地响着,她有些心悸地高声询问:“是谁?” 无人回答。 骆小远有些害怕,却还是颤抖着起身开门。门刚一打开,她便惊得退后一步。 只见九公主站在门外,浑身湿淋淋的,裙角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一只手紧紧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提着她随身常带的青剑,面露疲色。 “怎么被淋成这样?”骆小远见她这般模样有些担心,正想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突然抓住手腕,不禁吓了―跳,“你干什么?” 流年面色难看,唇角发白,“师兄受伤了……” “你说……什么?”骆小远只觉得手腕被捏得生疼,声线也有些不稳,“他在哪里?” “在房中。” 骆小远甩开流年的手,疾奔出房。 屋外漆黑一片,下着瓢泼大雨,偶有雷电划过天际,顿时照得院内亮如白昼,不过转瞬便又恢復黑暗。她此时才知自己已睡了许多个时辰,竟一睡睡到了大半夜。但她不明白,师父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受伤?他一个人可以击退那么多附身流民,如今不过是一个,怎么会…… 急穿过走廊来至师父的房前,还未推门进去便听见童凌的大嗓门在里头急道:“大夫,白师父的伤势如何了?” 年迈的声音接口道:“这流血的伤老夫能治,这内伤……唉……” 骆小远闻言心口一凉,推开门进去。 童凌和一个拎着药箱的老头正围立于床边,皆在摇头嘆息。骆小远急忙冲过去推开二人,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心顿时滞在了半空。这便是她那风华无双、沉静如玉的师父么?一袭飘逸的白袍如今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安静的面容上毫无血色,发白的唇角是已干涸的血丝……
第61页 “师父……”骆小远站在床边不可置信地望着如今就像死人一般毫无声息的白沉,喃喃出声。在她心目中,师父总是无所不能的,如今看着这样的他,她怎么也想不通师父是为何伤得这么重的。 童凌上前一步,语带自责:“都怪我!本来布阵引那魂魄来此,已可一举拿下。只怪我太过轻敌,在白师父施法时我竟……卸下那降妖除魔的符咒,以至于那魂魄趁我不备附于我身。这厮着实厉害,白师父为了不伤我,不惜破了自己的元神引那魂魄出来,最后虽还是擒得成功,但也让白师父元气大损。幸而九公主及时赶到,才暂且保住他的性命。如今……如今大夫说,这伤势……这伤势兴许……救不了了。”说到此处,他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恨声道,“骆姑娘,如果你要怨,就怨我吧!都怪我!” 骆小远不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趴在床头。师父的脸好近,可即便是这么近,她都未能听到师父的唿吸声。她伸出衣袖擦去他额间淌下的冷汗,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那么厉害,绝对不会有事的。” “我只是以我的元气暂时压住师兄的元神,若再拖下去,师兄的姓名堪忧。”流年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面色同样难看,但神色间的担忧却不比她少。 骆小远皱眉不语,却突闻耳畔一声清喘,抬头看去,师父眉头轻蹙,冷汗直流的面容上布满痛苦之色,略有一番挣扎后竟幽幽醒转。只是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禁让人觉着这不是淸醒,只不过是迴光返照而已。骆小远对上他不復往日般透彻的双眸,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哭了起来。 幽幽间,白沉好不容易才恢復些意识,转过头却见骆小远哭得伤心,淡雅的眉间轻轻蹙起,似想开口,可唇间溢出的却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生死……有命,不、不许哭。”不过短短几个字,他说来竟恨不得用尽全身气力,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忽觉气息止住,心如绞痛,缓了许久方恢復些许顺畅。 骆小远见他这般样子,心里愈发难过。早知道师父会这样,她就不该赌气躲他,兴许这样师父就不会受伤…… 又过了许久,白沉的面色愈发难看,时睡时醒,有时候即便是醒着也眼神涣散,骆小远趴在他耳边急急唤了好几声,也未能唤回他的神智。瞧这般状况,大家都已心照不宣了,却还是默默守候在一旁,仿佛在期待最后一丝希望。 大夫摇摇头转身欲走,童凌急忙拉住他,恳求道:“大夫,你不如再想想办法,白师父不能死啊!” 大夫嘆息道:“你以为老夫不想治么?白师父多年为咱们镇上尽心尽力,却分文不取,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医治。只是如今……真的是回天乏术了。”说罢,嘆息着离开了。 流年一直安静地站在床边,本来苍白的春色被她咬得殷红。骆小远擦干眼泪,求助地望向身后的两人,“真的没有办法救师父了吗?这个大夫医术高明么?需不需要再请别人来?” 童凌摇头,“王大夫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了。他曾是医官,医术高明,只因年迈告老回乡。如今他说回天乏术,只怕,只怕……白师父他……” 流年出声打断,“不,还有一个方法。” 骆小远眼前一亮,只等着她说下去。不过流年虽说有办法,但担忧的神色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凝重,她接口道:“传闻有一种丹药能续元神、延寿命,叫续元丹,只是此丹药为冥界宝物,极不易制。如今三界将战,只怕此丹更是难得。这方法……即便是说了,也无用。” 续元丹……续元丹?这名宇怎么这么熟悉?不会就是那颗被她一直守在床头的药丸吧?当时为救刑姑娘,那玄冥谷的鬼子大人曾赠她一颗,可邢姑娘执意不肯吃,以至于这丹药还一直放在她的身边。如此说来……师父有救了? 她不管童凌和流年诧异的眼神,当下便沖了出去,不多时便手执一个盒子沖了回来。她将药从盒子里取出,递给流年,急问:“你说的是这颗吗?” 流年赶紧接过放到鼻尖轻轻一闻,眉头顿时舒展,欣喜地抬头看着骆小远,“怎么可能?真的是续元丹!你怎么会有这宝物?” “说来话长,还是先把续元丹给师父服下吧。”说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三言两语便能说完。骆小远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这续元丹与鬼子有关,若让师父他们知道自己与玄冥谷的鬼子大人有此交情,只怕又要挨骂了。 “你说得对,这就给师兄服下。”流年莞尔一笑,伸出手将续元丹放入白沉口中。这丹药果真是个宝物,只见那丹药入口之时闪过一道金色光华,不过转瞬便化了开来,融进口中。她舒出一口气,神色也好看许多,“如此师兄便无大碍了。只是续元丹虽能续元延寿,但师兄此次元气大伤,即便是灵丹妙药也非一朝一夕便能恢復。师兄须得静心休养,短时间内不可再动用元气,如若不然,只怕会落下病根,每每发作起来便会痛苦不堪。” “是,师兄明白。”经过续元丹的补足,白沉的面色竟在丹药入口的瞬间便奇蹟般地红润起来,方才的痛苦之色也减缓许多。骆小远心里一松,还挂着泪水的脸又眉开眼笑起来,白沉见她这副样子,神色也少有的清朗舒然,微微一笑道,“又哭又笑的,也不怕人笑话。” 骆小远抹干泪痕,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流年神色一黯,低头一笑,“小远,那麻烦你照顾师兄了,我和童捕快先回房休息了。” “好,今日就放心把师父交给我吧!”此言一出,顿觉话语有些不对劲。白沉一怔,那方才恢復红润的面色竟又加深了几分,看得骆小远一阵汗颜,只怕师父会一个气急攻心昏了过去,只能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是今晚我会好好照顾师父……” 流年淡淡一笑便转身而去,白沉突地喊住她。流年驻足因头,却见他目光静远,一派朗然,对她开口道:“阿九,谢谢你。” 她一怔忡,似又看到那个曾立于山巅、淡然看云的少年,随即恍然,低头浅笑,也未言语便转身出门了。 九公主和童凌这一走,又只剩下骆小远与白沉二人。不知道为何,大家都在的时候就相安无事,大家一走,这两人单独相处便让骆小远浑身不自在。她瞥了一眼躺着的师父,却见师父面容安然,目光沉静,一点也不似她这般不自在,但奇怪的是,他竟也一句话不说,像是在等着她开口。如此,她呵呵—笑,打破沉寂,“师父,你渴么?我给你倒水。” “不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师父,你哪里觉得不舒服么,我给你捏捏。” “不用。” “那么你饿么?我给你……我让柔云给你做饭吃。” “……不饿。” 好吧,师父一向和神仙一般,这不吃不喝也不成问题,可问题是……他们这样安静地独处,实在是太奇怪了啊!” “小远。”白沉终于开口。 “嗯?” “如果,为师真的去了,你会去哪里?会去做什么?” 她没有想到他会开口问这个,一时间愣了愣,反应好久才笑道:“师父吉人天相,洪福齐天,不会那么早就死的,说不定哪日还会得道成仙。” 白沉无奈道:“莫说胡话,为师是指如果。” 骆小远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去做什么,但我一定不要再捉鬼师了……” “看来,你果真很讨厌捉鬼。”白沉面色如水,道,“是为师想的不周到,竟也未问过你的意愿,便强留下你学习降妖除魔之术,你心中必定是怨我的。” 骆小远立刻摇头,“不怨,师父心地善良,宅心仁厚,义薄云天,待我又恩重如山……” “说实话。” “……”她噎了噎,干笑道,“你将我一人扔在百鬼林捉鬼时,会偶尔怨一下。” 他摇头浅笑,“也罢。待三界战事平復之时,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为师不会拦你。” 如此当然最好,到时候海阔天空,她想去哪儿便会去哪儿。游山玩水也好,偶尔打工赚点小钱也罢,她都不用再每天提心弔胆地想着,会不会碰上什么厉害的妖物让她去捉。光想都会让她兴奋不已。只是……她转过头看向身边依然神情淡然的人,“那师父呢?师父会去做什么?” “我?”白沉偏头一想,答道,“我自是回我的百鬼林。”
第62页 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知为什么,骆小远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憧憬的生活一下子就没了意思。师父回到山中想必又是恢復那单调的生活,真不知这年年岁岁的重复他是如何忍受下来的。她挠了挠头,笑道:“好,师父在百鬼林捉妖,我就去游歷大江南北,若看到什么美食便学了去做,回来好做给你吃。” 白沉望着她,如水的眸中星光点点,“好。” 这一夜,他们两人竟相谈甚欢,虽然总是骆小远说的多,白沉答的少,但这还是让她有些喜出望外。或许,这一晚发生的事实在太意外了,师父在生死线的徘徊让她心中那最后一点不快烟消云散。管他当初为什么要赶她下山,如今这样也好,只是做一对安安稳稳的师徒。 终于到了约定的第三日,骆小远有些惴惴不安。一大早她便梳洗完毕,却只是托着腮帮子在屋子里发呆,连柔云喊了她几声她都未听见。柔云将一张纸条丢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怪道:“想什么如此出神呢?是担心白师父的伤势么?你放心,连王大夫都说是奇蹟,你师父肯定没事了。” “这是什么东西,哪来的?”骆小远展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条,上面不过写了几个字“今晚忘忧林,不见不散”,连个落款也没有。她立刻心领神会地讲纸条揉起,塞进手心,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仿佛来的不是纸条,而是那个写纸条的人。 柔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这是什么呢?神秘兮兮的。一大早我出门买菜,便碰见一个小乞丐将这个条子塞给我,还称我为骆姐姐,我想这东西必是给错人了。”她也不再啰嗦,站起身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猜这纸条必定是与那个姓段的小子有关。东西我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哎,等等!”骆小远唤住她,又上前将她拉了过来,按在凳子上,笑的十分谄媚,“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 柔云推开那双按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没好气道:“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骆小远闻言立刻将自己那点破事倒了出来,只盼这整天自封追男高手的爱情专家,能给她提供点有建设性的意见。 柔云果然不负所望,听完后又扯开那纸条细细一看,抿唇笑道:“这小子还有点意思,既给了你三日之约,又怕你不去,还巴巴地派人送张纸条提醒你。” 是么?她怎么不觉得是提醒,为什么她反倒觉得威胁的成分居多…… 柔云将纸条归还,说道:“我虽不懂你对白师父的感情到底是依赖还是爱慕,可不管如何,白师父那样一个神仙般的人容不得你这般三心二意。你若喜欢他就不要逃避,不要只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可若只是依赖之情,那么就更不要左右摇摆,不然全金和镇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原来她的感情已经牵扯到全镇的人民了……骆小远摸了摸脖子,顿觉压力很大。 “不过……”柔云话锋一转,笑了笑,“我虽不喜欢那个段郎月那小子,却也看的出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就看你三日前为了他而抛下你师父也知你的心意了。好了,我言尽于此,到底如何就看你自己了。”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骆小远的肩膀便转身走了。 骆小远有些蒙,难道说,她果然移情别恋了? 第二十五章真相 当日晚上,皓月当空,清风袭人。骆小远从后门偷偷熘出,朝忘忧谷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的心情竟有些雀跃,但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会有如此感觉,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过是不想失约与人,可脚步却越来越快,唯恐错过了时间。 今晚月色很浓,却依然透不过头顶茂密的枝叶。骆小远一路摸黑,只靠那零星的光找寻着进谷的路。可走了许久她都未找到,心里不禁暗暗着急,只怕那段郎月等得急了便先行走掉。她记得进谷的地方恰好是十里亭的后头,可如今……她停下脚步,望了望周遭的路……当时那条路好像是在左边,不对,又好像是右边。 一咬牙,还是选了右手边的路,若走错了也只能折回来再走一次。可这一次才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此地林萌葱葱,树木繁茂,偶有夜鸦飞过,发出可怖的叫声。近处山峦交叠,因夜幕而尽数笼罩在黑色之中,偶有凉风拂过,竟似一只潮湿的手掠过肌肤,惊得人鸡皮疙瘩落了一地。骆小远敏感地觉出此地阴气颇重,煞气浓重,只想赶紧折身而返。可才一转身,便赫然看见山坡斜面上竟有绿光的火光晃过,乍一看竟像许多人影在四处游走。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才发现这背山之处竟有许多墓碑,而这些石碑上还没有镌刻名字。 她才想起段朗月曾在忘忧谷中,指着不远处的山告诉她那是乱葬岗。难道说……她不会这么倒霉吧,随便选了一条路都能走到这里。她赶紧双手合十,对着这片孤坟乱墓念念有词:“前人莫怪,前人莫怪,我不过是匆匆路过,这就速速离去。” 她低着头转身,脚下却不敢耽搁,只期望尽快走出这片乱葬岗。可越是心急,反倒找不着返回的路。兜兜转转的,竟在这片乱葬岗晃悠了许久,甚至还不小心撞倒几块本就不稳的立碑,惊得四周鬼火乱串。正不知所措时,她脚下又踢到个什么东西,疼得脚尖发麻。原以为又是墓碑,可低头一看,却是把插在土中的剑。 看此剑的样子,不知经歷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竟已锈迹斑斑。不过与众不同的是,这剑柄上还贴了一张符纸,只是依骆小远的道行却看不懂符纸上的经文是什么。她虽见那剑身已被腐蚀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却也不敢造次,便想着将其拔起来看看是不是什么宝贝。正要动手,一群栖息在黑暗处的黑鸦突然齐刷刷地从角落飞了出来,顿时向她攻击而去。她心下一惊,急忙就地打滚避开。仓促间,虽闪过大半,却还有部分利爪擦过她的脸颊,刮出道道血痕。 “你的胆子倒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黑暗处,有一个声音响起。 骆小远一惊,转头望去。顿时,月光突然透过厚重茂密的枝叶冷冷洒下,照亮了那一大片乱石林立的墓碑,其中一块石碑上站立着一个红衣女人,眉心一颗红痣妖冶至极。 “是你……”骆小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若没记错,这个女人是玄冥谷的,而且很不好惹。 “记性不错。”红染娇笑着用手捻着自己的髮丝。她一身红衣似血,随风而起,张扬的笑容里满是杀机。 骆小远连退几步,望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轻点着脚尖,从石碑上缓缓落下,在骆小远面前站定,笑着环顾四周,语带兴奋,“这里不好吗?白骨累累,尸骨遍野,连味道……都是那样好闻。”说罢,竟还深唿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嘆息。 “那你就好好享受吧……我先走了。”骆小远恶寒了一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胳膊便打算走人。 “你要走?”红染也不阻止她,只是站在原地对着她的背影笑道,“你不是来找段朗月的吗?” 骆小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他在哪儿?你把他带走了?” 红染一阵大笑,似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轻捶胸口,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饶有兴趣的绕着骆小远转了几圈,说道:“我为何要将他带走?他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 什么?他一直都在?骆小远赶紧看了看四周,可除了树影重重,阴气阵阵外,什么都没有。哦,不,还有眼前这个整天喜欢穿红衣的女人。她瞥了一眼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人,暗骂:骗子。 “不信?”红染伸手想去触摸她的脸,却被骆小远躲开,她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痴迷地看着她,嘆息道,“如此娇嫩的皮肤,像花儿一样,若是毁了,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这么喜欢你?” 骆小远有些煳涂了,哪个他?不过此刻她根本无心应对这个莫名春妙的女人,正色道:“我要去赴一个很重要的约会,我看我会在这里迷路应该是你捣的鬼,请你撤了你的法术,让我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她抽出随身佩带的落华,紧紧握在手上。 一道剑气闪过,周遭的鬼火瞬间散开。红染下意识地退开几步,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泛出冷冽的寒光,冷哼一声,“我想你要是知道你去找的是怎样的人,你便不会去赴约了。” “胡说八道!”不知为何,骆小远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转身就走。 “段郞月就是鬼子,鬼子......”身后的声音突地响起,截住她离开的脚步,“就是段郞月!”
第63页 骆小远蓦地止住脚步。 开......开什么玩笑,段郞月是鬼子大人?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她才不要相信!想了想,又朝前走去。 “不信?那我可以把事实的真相,一件一件地告诉你!” 骆小远继续朝前走。 “他接近你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为了利用你......” “你住嘴,我不想听!”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勐地转身,将手中的落华剑脱手甩出。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光悠然蹿出,直飞向对面正笑得十分得意的女人。 红染未料到她会突然出手,大惊之下急忙疾飞掠过,可避之稍晚,依然被落华的剑气伤到脚踝,身形一晃,跌落在地。落华在上空飞了圈后回到骆小远手中,她提着剑走至她身前站定,指着她道“你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我若不是有伤在身,岂会容你在耀武扬威。”红染瘫软在地,后着疼痛不已的脚踝,冷冷笑道,“你要是不愿意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你害过你,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骆小远将剑近几分,指着她的脸道,“更何况,他们长得完全不一样,你当我是瞎子么?就处是易容,鬼子大人的眼睛可是蓝色的,我认识的段郞月却是黑色的,这也能假装吗?” “你果然很天真。”红染仰起脸,道,“以鬼子之力,想要遮盖住蓝眸又有何难?” 骆小远定定的看着她,满面的质疑,“我不相信!” 她绝对不相信,一个字都不要相信,她怎么可以相信那个貌似文弱书生的傢伙是鬼子大人。他明明无财无貌,嬉笑没正经,还爱逗她玩,又总会在她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候伴在她的身旁,陪她喝酒,赠她玉佩....他怎么可以是鬼子大人,怎么可以是她的敌人? “你若仔细想清楚便可知道我所言虚实。他们同时在你的面前出现过么?他们除了样貌不一样,其他地方呢?你难道从未怀疑过吗?”红染继续说道,“他曾经也被你的落华伤过,不是么?” 落华?她看了看手中的剑,突然想起邢姑娘分娩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追踪至玄冥谷前,他确实是在她抽出落华时显露出几分不妥,可她记得他当时是说因太过劳累。难道,他是在骗她? “还有上一次你在玄冥谷的桃花?林中迷路,你以为是谁能预知你进谷,故而布阵延你查案?” 上他?不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会进谷。 “不可能。如果他真的是鬼子,那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地救我,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如果真的如她所说,那他应该除了她才是,为何还会对她那么好。 红染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转瞬即逝,面上却笑得诡异,“他对你好,甚至接近你,都不是因为你是转世异星,于我冥界一统三界大有益处。” 他接近她原来是有目的的.....为什么?她一直深信着的人原来一直在骗她,可她与转世异星有何关系? “什么转世异星?你在说什么?”她就知道这女人不可信,尽胡说八道。 “你还不知道么?你那师父也瞒得你好苦,我真是有些同情你了。”她喷喷地摇头,嘆气。 骆小远咬牙。将手中的剑向前送了几分,“快说!” 红染侧头避开月下正泛着冷光的剑身,有此惧怕,应道:“六界之中曾有一个传说,传闻天象异变之际便有一颗异星降临,此星横空出世,握有浊世风云而变的命运。而你,便是百年难遇的那颗异量。若你的身份被揭晓,又何止是段郞月一人会接近你。” 骆小远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今晚实在太可怕了,这一定是个噩梦,可是...为什么还不能醒来?段郞月变成了鬼子,甚至连她自己都变成了人人争夺的什么狗屁异星。这个世界果然太疯狂了,根本不是她这么小的身躯所能承载的。 她收起落华,慢慢地退出一步,一言不发。 红染稍稍放下心来,缓缓站起身看着她,道:“段郞月接近你,除了要你替我冥界效劳外,还有一个私心。” “什么私心?”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言语间的绝望却清楚明白。如今于她而言,任何惊天的秘密都不再震撼,她只是反覆问自己,为什么她相信的人都会这样伤害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可知你方才准备拔的剑下,是什么东西?” 骆小远转过头看了看那把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剑,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一起说了吧无须如此拐弯抹角。” “小远姑娘果然是个痛快人,那我便告诉你。”红染走了几步,去函敢靠近那把剑,神色似是十分忌惮,“这剑下曾经是一个死人,如今想必已是一具白骨。而这具白骨的主人...我想,你应该猜得到。” 骆小远看向她,心中一颤,失声道:“你是说...他?” “不错” 她不敢置信地再转过头去看那把早已失了着色的剑身,看起来就与破铜烂铁夫异,却在风雨飘摇中,牢牢地竖立了这么悠长的岁月。 是了,如果段郞月是鬼子,那么...他的确已不是一个人。那么,与她朝夕相对的,竟然是玄冥谷的鬼子。她身为捉鬼师,却直到今日才知道,这果然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此剑乃是至阳之物,被其压制的鬼魂永世不得超生,就连死后也永远走不出这方圆百里。故而除了金和镇,他到不了任何地方,也报不了杀身之仇。此剑名为克煞,是数百年前锻造的利剑,传闻除了异星之外无人能拔出。” 骆小远接口道:“所以,他找上我只是为了让我替人了拔剑,解救他的魂魄。好让他去报仇,是么?” “小远姑娘好生聪明。” “你讲得如此清楚,我怎能不明白。”她有些累,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红染怔了怔,随后笑得古怪,“我自是不愿意看见小远姑娘受到欺瞒,才挻身而出的” “你绝无这么好心。”骆小远冷笑。 红染收起笑意,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把玩,道:“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只要你知道了真相便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又有何好问的。” “好,他在哪里?” 红染停下了动作,十分诧异地看向她,“你还要去找他?” 骆小远道:“我不可能听你一面之词。把你布下的阵法撒了,我要离开。” 红染还欲说些什么,骆小远将手中的落华举了起来对着她,目光竟有些慑人。她只能作罢,说道:“好,我就让你问个明白!”她红袖一扬,方才还繁茂的大树顿时向两边散开去脚下渐渐露出一条清晰的道路,“这条路便直通忘忧谷。” “多谢!”骆小远收剑转身,顺着这条路走去。 这一路行去,早已不復她来时的欣喜心情。脚下的路宽敞平坦,可每走一步都觉得十分艰难。越靠近约定的地方,她的心便会沉下一分。如果他承认了,她该怎么办?如果他不承认,那么她是不是该相信他?好想逃走。 这条路果然不错,走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走出了树木。她站在山坡上远远的望过去,那方动动人心魄的湖泊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柔美至极,只是曾经成型的荷花如今成残荷,人有几朵依然开得绚烂,在那一大片的衰败中显得格外撩人。 湖边的木板桥上有一人背对而坐,手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排列的酒罈,有此似是已经空了,有些却还封着口子,是满的。 他在等她,而且看样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甚至感觉到如果她再不来,他便会怒气沖沖地赶回镇上衙门去逮她。 想到这里,她低头笑了笑,终是走了过去。 她踏上木板的第一步,桥上的人便转过了脸,微醉的面容上先是疑惑,可不过一瞬便绽开暖暖的笑意,“你来了。”漫天的萤火虫在他的周身飞舞,一点点的碎光好像天上落下的星星,耀眼夺目。可即便是这样美丽的萤光,却也不知他那微醺的笑容好看,似乎满满的凝在一起,再也散不开了。 骆小远慢慢走过去,随意掀开一个酒罈的纸封,闻了闻,酒的香气徐徐飘散开来,芳菲醉人。只可惜。。。她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忘忧。” 段郞月笑了,“你真以为忘忧是什么廉价酒么,上次饮的几坛已是婆婆大度了。” “可是没有忘忧酒。。。”她放下酒罈子,说道,“怎么忘忧呢?” 段郞月看着她,有些不解,“上次用来忘却烦忧,这次,你又想忘了什么?”
第64页 她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忘了你。”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看着她还在发笑的脸,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上前,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笑了笑,“开什么玩笑呢?”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意味深长的看着,轻弯手指,刮过她的鼻樑,道,“还在怨我几日前在青楼对你说的话么?那不过是一时气话。” 骆小远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他,鼓足勇气才再次开口:“我没有开玩笑。” 段郞月闻言一怔,眸光深远,抓着她胳膊的指尖微微用力,沉着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骆小远毫不惧怕地回望着他,重复道“忘了你。”他的瞳孔黑而亮,而容虽平凡却神采飞扬,甚至笑容都温柔灿烂。。。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 段郞月终于觉察到什么,微醺的醉决自眸中散开,渐渐恢復一片清明,抓着她的手却始终不愿意松开,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看着他,沉默不语。 “我是段郞月啊!你这是怎么了?” “是么?”她看着他,冷冷道,“你究竟是段郞月,还是鬼子大人?仰或,两个都是?” ...... 段郞月突地松开手,似乎她的臂膀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眉宇间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她低头,唤了一声,“鬼子大人。” 他握紧双拳,只觉自己多年寒凉的手心竟开始微微出汗。他深吸一口气,顿了一顿,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很重要么?”她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只要告诉我,你空间是不是鬼子。” “我......”他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原来是真的。她冷笑出声,“那么,那日在玄冥谷果真是你布下阵法阻我办案了?” 段郞月的眸色黯了黯,点头承认:“是我。” “那你接近我是为了借异星之力助你冥界一统大业,又是不是真的?”骆小远的嗓音已有些颤抖,她十分惧怕听到答案,可她却不得不问。 他勐地抬起头,满面怒意,似是未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见他眸中的黑色渐渐散去,转而露出由浅至深的蓝色。骆小远还记得这对蓝眸,幽深得似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深邃得看不清任何变化。而如今,她却清楚地看到这片汪洋之上颳起了飓风,掀起巨浪,仿佛只要她站着不动就会被一个浪头淹没。 “很好,你问得十分好。” 段郞月的面容突然狰狞起来,一阵模煳后,那平凡的容色顿时像脱胎换骨般消失了,替代而上的便是鬼子的模样-墨发蓝眸,资容妖治。 骆小远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道:“果然是你。” “你既然都已知道了,那我也无须骗你。”段郞月突然勾唇一笑,一改之前的神情,反而变得舒畅自在,他语带轻佻道,“不错,我接近你就是为了藉助你的异星之力,台若不然,你以为我堂堂鬼子会愿意易容,待在你这么一个小丫头身边?你可知你自己麻烦惹尽,又总是与我玄冥谷作对,费了我多少心思?如今被你看穿也好,也无须我再整日伴你左右。” 骆小远实在不敢相信他不但承认了,居然还承认是这么彻底,“这么说来,果真是在利用我....那你,为什么还要亲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绝情,连一个可以让她原谅他的解释也不给她?那个吻温柔绻,难道也是假的么? “假的,全是假的。”他冷声打断她的责问,转过身背对她而立,眸中闪过几丝复杂,口中却不断说着伤害她的话,“你这幅辱臭未干的身子值得我为你倾心么?简直是笑话!我对你好,不过是想要你替我拔起镇在我肉身上的克煞剑。这一切全都是我精心设计的,难道你到如今还看不透吗?” “段郞月,你混蛋!”她一怒之下,抽出背后的落华,一声长啸只见一道耀眼白光骤然从半空闪过,朝着他的方向勐噼过去。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仿佛就等着那道剑气落在身上。骆小远见状,心中一急,只能咬牙挥剑横噼而过,硬生生将方才那道剑气给格挡了出去。两道剑气同时落地,恰好落在距他不足一尺的地方,木板桥被噼出一个大咕隆,可见挥剑之势威力不小。 她举起落华,指着他,恨声问道:“为何不躲?” 他笑道:“当日我被落华所伤不过是因为我毫无防备,如今你想要以此伤我却是不可能的了。倘若刺上一剑能让你心中消火,我又何乐不为?” 骆小远闻言,正要发怒,却突然心口一滞,疼痛不能自己,瘫软在地,无端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银白如霜的落华。不知何故,本隐隐泛着光华的落华顿时失了颜色,竟像抹了一层墨水般变得漆黑夫比,还依稀发出如呜咽的剑鸣声。 段郞月心中一惊,急忙向前跨出一步,可不过一步便又生生止住,沉声道:“以你的功力想要挥出霜落龙吟已是很难,如今你还妄图连挥两剑,难道你的好师父未曾告诉过你,过度施展会使你气血上涌,伤及肺腑么?我虽不领你的情,可你到底是为了我才抵住第一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他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蹲下身,递与她道,“吃下去。” 这一刻,骆小远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悲。是啊,她想要杀人却下不了手,想要挥剑却伤了自己,如今还要这个骗子用药来救她。 她的确怕死,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刻起,她就怕得要命。如果是发往,她会谄笑叩谢大恩,然后把药夺过塞进嘴里。可害她落到这步田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一直愿意相信的人。这颗药丸便是她真心付出的代价么? 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凉凉地笑了笑。然后握着落华缓缓起身,转身,绝然而去。这期间,她没有抬眸看过他一眼。 段郞月看着她的背影,手指微微的用力一捻,那颗药丸在掌间瞬间变成粉未,风过无痕。 就是这个地方,在这座木板桥上,她曾经醉卧在他的怀中。那晚的月亮很美,倒映在眼前的湖里,他默默地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若要成事,任何谎言都不为过,任何欺骗都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手段。若哪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记得恨我。 如今一切成真,她果然恨他入骨了。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他轻声开口,细如蚊声,“你逃吧,越远越好……” 荷香浮动,萤火飘飞,美景犹在,却已物是人非。他颓然坐下,随手摸过一个酒罈,撕去纸封,狠狠灌下一口。然而,却无一分酒味,顿觉意兴阑珊,将其向后抛去。可久久未听到落地之声,不禁回头去看,却见墨凉正单手托着罈子站在身后。他微微眯起眼,冷笑道:“怎么,来看我是如何狼狈么?” 墨凉上前几步,神色微微有些不解,“大人方才为何要故意逼走她?如若大人肯解释清楚,想必骆姑娘……” 段朗月冷声打断他,“我的事不用你理会。” 墨凉沉默片刻,又道:“大人为何不避开那道霜落龙吟?你上次因刑法所受的伤还未痊癒,若再受此剑,你的元气必定再受损伤。三界将战,大人应该……” “三界将战?又是为了这个!”他看向他,不屑道,“所以你便和红染勾结,背叛我?” 墨凉单膝跪下,垂眸答道:“属下不敢背叛大人。只是三界战事一触即发,大人却迟迟不肯动手,属下被逼无奈才与红染合作。骆姑娘即使现在不知,不久后也定然是瞒不住的。更何况大人不要忘了,冥界不是你一个人的冥界。妖王噬骨心和魔尊千剎倘若勾结,那冥界将不復存焉,我们玄冥谷又将置于何地?墨凉有妻有儿,不敢担此风险。若大人还觉得墨凉有错,那属下甘愿受罚,只期望大人能以大事为重。” 段朗月默然不语,面色稍缓。 墨凉依然跪地不起,神色凝重,“大人逼走骆姑娘,并非上策。” “我已说过,她的异星之力不过是百年前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无人能佐证!”他蓝眸眯起,杀气毕现,“此次我且看你说得有理便放过你,若再有下次,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沉默片刻,墨凉垂首应道:“属下明白。”他顿了顿,又提起一事,“妖王噬骨心放出消息,说是已找到异星的下落,不日便会催动妖界精兵,向我冥界进攻。虽不知道消息可靠与否,但属下认为,骆姑娘……有可能会有危险。” 段朗月闻言眉头微拧,轻念道:“妖王噬骨心……”他突然想起什么,神色间露出一丝紧张,问道,“他今日是不是收了一只黄鼠狼精为义子?”
第65页 第二十六章两清 子时已过,夜风乍起。柔云起夜路过院子时,突见后院的门未关紧,还留着一条fèng隙,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她暗骂骆小远没良心,本好心给她留门,可见此门便知她到此时还没有回来。如今月上中空,想来那二人必定你侬我侬,是不会回来的了。她转头看了白沉的房间一眼,暗暗嘆了口气,便打算过去把门关严实了。 可手刚触上门板便觉得有些奇怪。往日这门轻得很,只须微微用力便能关上,可如今使出了五分力还略觉吃力,这门外该不是挡着什么东西了吧?她顿时睡意全无,壮着胆子慢慢拉开门板,不料才拉开半扇,便见一个东西滚了进来。她大惊之下还踢了一脚,却听见脚下一声闷哼后再也没了声音。她蹲下身仔细一看脚下之人,顿时魂都吓飞了。 只见骆小远毫无血色地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抱着一把剑不松手。柔云触手一摸,只觉她的脸凉得似一块冰,而胸口的衣衫上,还赫然有一个脚印……柔云擦了擦汗,暗道:妈呀,怎么赴约会赴成这般模样回来?她不敢再耽搁,只怕这本来好端端的人,却被她那惊慌失措的一脚给踢没了命,赶紧去敲白沉的门。 天微亮时,骆小远终于昏昏沉沉地醒来。她才睁开眼,便看见白沉单手撑着头在床边睡着了。他前日才刚服下续元丹,元气还未恢復,怎么下床来了,而且还在自己的房里?她唇干舌燥,觉得口渴得很,不敢惊动睡梦中的他,只能自己悄然起身,可才爬到床边,便突然被人抓住了手。她转头一看,白沉已醒来,淡如水的双眸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面色苍白,隐约含了些恼意。 “师父,我有些渴了。”她依旧要下床。 “回床上躺着,我来。”白沉撑起身子,走至桌旁,倒出一杯水,又转身回来递给她道,“慢些喝,莫急。” 骆小远接过杯子,有些失神。师父方才走过去倒水,虽行动流畅,可举步间十分虚弱,似乎比前晚服完续元丹后更甚。她喝完水,白沉终于开口:“是谁伤了你?” 她心一沉,疼痛不已的脑袋愈发绞痛起来,昨晚的事又清晰地浮现出来。是谁伤了她?没有人伤她,不过是她蠢得想要帮人挡下自己挥出的一剑罢了。她摇头道:“没有谁伤我。” 白沉双眸一暗,从一旁取出落华,剑鞘脱去后,只见本如霜华银亮的剑身变得漆黑无比,毫无光泽。她默默看着剑不说话,白沉微嘆一口气,道:“落华乃通灵神器,与主人一脉相承,颇有灵性。若不是你至伤至痛的鲜血灌溉,它是决计不会变成如此模样的。”他将剑放回剑鞘,摇头道,“此剑如今戾气太重,不可再用。”他看着她,继续问道,“你还是执意不肯说么?” 她还能说什么?最信任的人背叛她,伤害她,就连师父……也欺骗了她。转世异星,呵呵,师父应该早已知晓了吧,所以才会在她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就收留她。此时的骆小远只顾伤心,完全忘了师父根本没有瞒着她,早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说她是转世异星,只不过当时的她根本不懂转世异星是什么意思,而且健忘的她早就忘了此事。此时的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她什么都不是,那么,他还会不会要她? 她终于抬头看他,出声问道:“师父,你当初为什么会收留我?” 白沉怔了怔,显然是未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思量片刻方回答她,“那一日……你突然出现在百鬼林里,我见你资质尚佳,便起了收你为徒之意。” 资质尚佳?骆小远心里苦笑,真是难为师父编出这样的谎话来,任谁见着她都不会觉得她是块捉鬼的好材料吧? “那如果有一日,”她顿了顿,“我背叛了师父呢?” 白沉眉头拧起,沉声道:“你不会。” 骆小远怔了怔,笑了起来。师父啊师父,真是好单纯的师父。不过这答案……还真是叫人窝心。 她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响起敲门声。柔云探了探脑袋,呵呵笑了两声走进来,手中还端了一锅冒着热气的东西,对着骆小远笑得十分殷勤,说道:“我熬了点粥,可以喝了。”说完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放心道,“嗯,脸不凉了,那我就放心了。” 骆小远看了看她,略觉不妥。这粥不会下毒吧?怎么她突然变得如此温柔? 柔云轻咳两声,关切道:“你的胸口……不疼了吧?” 胸口?骆小远轻轻碰了碰,顿时吃痛地低唿了一声,“你若不说我还不觉得痛,你说起了,倒还真觉得疼丝丝的。不过,我不记得自己胸口什么时候受了伤啊,感觉好像是被人踢了一脚般。” 柔云尴尬地笑了笑,急忙掩饰道:“喝粥喝粥。”她转头看向白沉,笑说,“白师父也吃些吧,你昨日为小远消耗了不少元气,又彻夜守候,肯定也累了,不如换我照看吧?” “不妨事。”白沉道。 “师父为我渡了元气?”骆小远突然插话道。 “……”柔云看了看白沉,又看了看一脸讶异的骆小远,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我先把粥放下了,趁热喝,我先出去了。” “你!”骆小远眼睁睁地看着柔云熘走,转而怒瞪白沉,“九公主曾说过师父不得再消耗元气,否则必会落下病根,时时疼痛。师父不记得了么?” 白沉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淡淡道:“不记得了。” 倒!骆小远第一次发现师父撒起谎来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你好好休息,为师先回去了。”白沉起身,孱弱的身子微微有些不稳,骆小远急忙去扶,却被他推开,只是淡淡地对她一笑,道:“放心,我没事。” 骆小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酸。师父如此要强的人,即使是已虚弱到极点,也不会告诉她一分一毫,宁肯自己受苦。她果然又欠了他一个大恩情……她该怎么还? 休息了几日后,她已能勉强下床,而相较于她,白沉却显得不大好。秋末临近,凉风习习,他的身子却愈发孱弱,仿佛风一吹便会倒,可每日却还会雷打不动地为她看症煎药,绝不假手于人。柔云看在眼中,也不免对着她欷歔道:“白师父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栽你手里了。” 骆小远伸手掐她,“你别胡说,师父与我不过是师徒之谊,若换做你,他也会如此。即便是小猫小狗,他都会尽心尽力。” 柔云嘆气道:“童凌大哥待我若有白师父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转念一想,又继续说道,“不过那段朗月……”不过话才开口便下意识地止住了。抬头看向骆小远,只见她本带笑的脸庞一下子沉了下来,只是紧紧地抿着唇不说话,原就黯淡的眸子愈发没有神采。 柔云没有再吭声。自那晚负伤回来后,骆小远再也没有提过那姓段的小子,虽然她隐约猜到其中必有不快,可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害小远成这幅模样?即便是她与她师父吵架回来,也未有这般恨意啊。唉,终究是爱之深,恨之切啊。 张一甲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虽朝廷认为附身杀人一说有些荒唐,可幸而白沉在金和镇一带名望颇高,再加上九公主力挺作证,负责此案的大人上报上级后,终是将张一甲无罪释放。也算是皆大欢喜,如今唯一棘手的便是噬婴一案。 但如今师父负伤在身,只能静养,无法协助查案。而九公主处理完张一甲的案子后,竟然突然决定回京城,说是有要事去查,却又不说到底是查什么事,让大家都颇为诧异。如今又只剩下骆小远一人,让她委实有些郁闷。 华心自从上次与她争执过,竟再也没有回过衙门,让她十分担心。趁伤势好了许多后,她决心上鲁山一趟。 也许是因为休养多日不出门的缘故,才刚出衙门口,便听见大街小巷皆有孩童大声唱和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歌谣。骆小远觉得好玩,便边走边听,不多时就听出了唱的是什么,不禁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歌谣的词是这样的: “天降异星来,神女转世去; 三界唿风雨,血腥染翠苍; 鬼知天不知,神仙莫管闲; 妖魔鬼怪出,人间要遭殃。” 这是什么歌谣,怎会有如此古怪诡异的歌词?她急忙拉住一个正沿街传唱的小孩儿,问道:“这歌谣是谁教你们唱的?” 小孩儿停下脚步,答道:“是一个哥哥教我们唱的,还用糖做交换,让我们在大街上唱,唱的越多越好,给的糖就越多。”说完,便挣脱了她继续边跳边唱地走远了。
第66页 哥哥?会是谁? 这歌谣的词如此妖言惑众,到底是谁居心叵测地在人间散播?而且依据歌词所说,“妖魔鬼怪出,人间要遭殃”,难道说三界之战将以人界为战场?如此一想,骆小远愈发觉得有些不安。 她恍恍惚惚地朝着鲁山走去,一路上皆在揣测着这歌谣在人界散步的用意,不知不觉已来到鲁山脚下。正要向山上行去,却忽闻一阵妖气,心中顿时一凛。 “是谁?” 没有回答。 她静立片刻,不闻任何动静,不消多时,那诡异的妖气却又突然消失了,不像是走远,倒似是忽然从空气中消失一般。虽觉得古怪,可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便也未多想就立刻朝山中行去。既然三界将战之事已瞒不住了,华心若还继续留在那妖物身边恐有危险。 赶到上次的山洞前,看了看,里面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洞口的地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看样子这山洞已经空置了,她不死心,又进去找了一圈,果然已不见那两个傢伙的身影。该死的黄鼠狼精,到底把华心带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一道不明魅影勐地从身后的林子里闪过,迅如闪电。骆小远略一辨别,暗自抽了一口冷气,又是妖气!有妖在跟踪她,而且不是一两个。 此时,她不再出声询问,只是屏住唿吸,紧紧尾随着那妖魔的气息追踪而去。以她的脚程和功力要追上普通的妖物本就有些勉强,如今伤势未愈,好不容易追了一半已气喘连连,再也没有分毫力气了。糟糕!她这才想起来,没有落华剑的她再加上受伤,此时根本没有办法对付任何妖物。 正想着是不是该折身而返,却突闻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似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尖锐凌厉至极,令人不寒而慄。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循声走去。 蹑手蹑脚地靠近声源,已能听见几分微弱的呻吟声。她屏住唿吸,扒开眼前遮挡住目光的树叶,超前望去。 一片葱郁的密林间,有一只紫貂精正全身抽搐着在地上打滚,一团褐色的妖气在她周身隐隐环绕,只是时间每过去一秒,那道褐色便会减淡一分。那原本人形的身躯已渐渐显露出原形的毛髮,只是淋漓的鲜血已遮盖住本身的颜色。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人,一袭拖曳在地的玄色长袍、散开未束的长髮、微微冷漠的面容、眉心一颗血痣、轻薄微抿的唇,还有一双……能震慑所有人心的蓝眸——是他!骆小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说,是不是噬骨心派你来的?”骆小远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冷淡漠然的声音,仿佛眼前那正倒地抽搐,奄奄一息的紫貂精不过是一个死物,不值得他浪费丝毫感情。 已渐渐露出原形的紫貂精,发出颤抖的呻吟声,明明已痛苦至极,却还是轻飘飘地甩出一句:“与……与妖王作对,你……你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段朗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依旧是漠然的声音,“看来,我让你死的太舒服了。” 轻抬广袖,一道不甚凌厉的蓝光自掌间蹿出,随即打入已浑身血淋淋的紫貂身上。只听随着一声凌厉的嘶叫,那妖物身上本已显露的皮毛竟在瞬间脱离肉体,露出里面皮肉相间的肌理,黏稠交加,顿时淌下一片浑浊不堪的血水。褐色的妖气终于彻底消失,抽搐不止的身躯停止扭动,林中的空地只剩下一只被剥了皮的紫貂。 好残忍的手段。骆小远忍住噁心的感觉,抬头看向手段狠毒的他,毫无表情的面容没有一丝松动,眉宇间对地上躺着的东西似乎还隐隐有一丝嫌恶。 原来,这就是她从前认识的段朗月,竟到今日才算是真正相识...... “可惜啦,还是死得太快.” 他看着那只紫貂精,语带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骆小远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攥在手中,抽动不已。一时未忍住,勐地倒吸了一口气。 气息流转间,本已转身走开的段朗月有赫然停住脚步,转身,蓝眸眯起,杀气凛凛。她赶紧捂住口鼻,不敢再发出任何气息。 “不想和她一样,就出来。”他冷冷地望着她藏身的位置。 骆小远心一横,松开掩住口鼻的手,大义凛然地拨开树枝走了出去。她分明已害怕得手脚发软。可依然假装镇定地望着他。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和侷促。然而这短暂的不安转瞬即逝,片刻后又是一派安然自得。淡淡的目光中无一丝波动,仿佛一潭死水。 “我出来了,要杀我么?”骆小远看着他,开口。 只见他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本就苍白的面色一下子看起来愈发惨白。静默片刻后,他扬手一挥,蓝光仓促间从指尖闪过。骆小远下意识地闭上眼,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可等了许久,却没有她想像中的疼痛传来,不禁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异样。正奇怪时,抬头一瞥,却发现那本在地上的一堆死物已消失不见。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是想毁灭证据吗?”她不太明白他此举的意思。 他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反问道:“你觉得我需要吗?” 好像......确实不需要。那他将那尸体处理干净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觉得看来噁心么?可方才那淡漠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适的地方。 她已说过再也不想看见他,却不料不过短短时日,一出门便能再看见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孽缘让她和他永远脱不了关系? 沉默良久,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他怔了怔,原本淡漠的面容出息一丝松动,微微撇过脸,开口:“我不过是刚好经过。” 刚好经过?她沉吟片刻,面无表情道:“好巧,每一个跟踪我的妖物都这么及时地被你干掉了。”她狠狠地讲“及时”二字念得重重的,继续说道,“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些巧合?” 他的面色很难看,却没有出声反驳。 看到他没有说话,她的心里竟有一分窃喜。这些是不是说明他在保护她,还在关心着她?所以才默默地跟着,在她察觉之前,就将可能危害到她的妖物给杀了。 明明不该这么高兴的,她甚至为了自己内心那欣喜的火苗而羞耻,可她却控制不住,本无表情的脸上不禁露出几丝笑意。可还没有高兴太久,便听到他冷冷出声,“我的确是跟着你。你身为转世异星,若不看紧些,被这些碍眼的妖物夺了去,可是会坏我冥界大事的。” 原来如此。她实在是很想扇自己一个耳光。那一晚分明已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根本是为了利用她才陪在身边,如今真相大白,她怎么还会愿意去相信他?她真是个笨蛋! 抬头看向他,扯出一丝笑容,道:“那既然如此,你就看紧些,可别忘了,你魂魄上的那一剑只有我才拔得掉。如果我哪一日投靠了妖魔两界,你便永无出头之日了!” 之间他身子勐地一僵,眼眸微微眯起。骆小远顿觉一阵狂风颳过,吹得她睁不开眼镜,待风停后,再度恢復视力时,段朗月已站在眼前,近得只要向前一小步,便会陷在他的怀中。那深沉得似一片汪洋的眸子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能掀起巨浪,“你都知道了?” 他硬梗着脖子仰头看他,点头笑道:“怕了?” 突然,他大笑起来,笑声振聋发聩,迴荡在林间。只是这笑意却悲凉得仿佛秋夜里的风,肃杀而寂寥,带着浓浓的哀伤。骆小远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间竟有些心慌,弱者问道:“你、你笑什么?” 他止住笑声,低头看她,眼里的陌生让骆小远愕然一惊。 “我笑我自视太高。我笑我自以为太了解你。”他止住话语,突地伸手抓住她的臂膀,死死的,“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拿这个来威胁我......骆小远,你果然比我想像的要狠!” 他的指尖狠狠用力,用尽全身力气地抓着她,看着她,苍白俊美的容颜上挂着嘲讽的笑意,寒彻如冰的眸光似一把利剑,仿佛要把她看穿。 “骆小远,你给我听着,从此以后,我俩各不相干。你走你的阳光道,我闯我的鬼门关!”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永不相见,再不拖欠。” 说罢,他勐地松开手。骆小远一时不察,浑身像是失去了支撑般,扑通一声瘫倒在地。而他则像是没看到一样,绝然转身而去。 为什么?明明是他欺骗了她,为什么他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责问她?而最奇怪的是,看着他的眼睛,她竟万分心虚,不敢直视。永不相见,再不拖欠......好绝情的话,令人寒彻心扉。
第67页 回去路上,大街小巷的孩子们还在传唱着那首歌谣:天降异星来,神女转世去……呵,异星、神女……真是荒诞的预言。 刚踏进衙门口,便看见师傅靠坐在迴廊上。白衣临风而动,双眸微垂,一片不知何时落下来的叶子,轻沾在他柔亮的束髮之上,安静的容颜似是睡着的模样,一动不动。骆小远心中一凉,惊慌起来。师父莫不是……她不敢想下去,赶紧小跑过去,可不过动了几步,便见他动了动眸子,缓缓睁开了眼,见到她时,淡淡一笑,“你回来了。” 她缓缓唿出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笑道:“嗯,我出去转了转。”她几步走至他身旁,却见他的眉目依然疏朗淡然,只是面容却苍白的不像话,心里一堵,又难受几分,埋怨道,“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呢?你的伤还没好。” 他摇头打断她,“不妨事。”可刚说完,便又轻咳起来,瘦削的面容时红时白,似乎只要在用几分便会气绝而去。轻喘后,他皱起好看的眉,轻道,“倒是你,元气尚未恢復怎么又擅自跑出去了,若遇到危险该如何?” 都什么时候了,师父还在关心她。看着他轻蹙的眉头,还有白到极致的面色,心中一痛,缓缓蹲下身,抬头迎向他有些疑惑的目光,突然侧身依偎向他的膝盖,将头靠了上去。 白沉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推开。 “别推开,就靠一会儿。”她出声祈求道。 他硬生生地止住已抬起的手,微微有些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有些哽咽,“师父,你不要死。” 白沉微微一怔,突地笑了出来,这一笑,竟比今日午后的阳光还要耀眼。他抬起本已收住的手,还是轻轻推开了趴在自己膝上的她,摇头道:“为师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的脑中都装了些什么。不过我要告诉你的事,师父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 她急道:“那就是说以后还是会?” “人总有一死的。”他淡淡一笑,伸出指间,轻轻点在她微红的眼眶上,道,“在没有看到你游歷大川、做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之前,我不会死。” “我以为……”她还是有些犹豫。 “以为我这幅样子肯定是要去了,是么?” 她有些羞愧的点了点头。 白沉卸下笑意,露出几分疲惫,轻声嘆道:“为师不过是这些日子虚耗了些元气罢了,只是每月快到十五的时候会受些苦痛,你无须担心。” “嗯。”她轻轻应下。真好,师父不会有事。如果他因为自己而去出什么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白沉见她面色稍缓,问道:“今日上街可遇到什么新奇之事?” 她突地想起那首歌谣,赶紧背了出来,却把遇到妖物跟踪以及碰到某人的事给隐瞒了。闻言,白沉神色一凛,立即掐指一算,往常算来不过是弹指的时间,今日却耗时颇久,且额际渐渐冒汗,唇色发白。 骆小远见状,焦急道:“师父,若推算不出便不要勉强了。” 过了片刻白沉方睁开眼,面色凝重,缓缓道:“这月十五,月明之夜,妖魔两界会有所动静,虽然我还算不出他们会有何举动,但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只怕真如那首歌谣所言,血腥染翠苍,生灵涂炭。” 这月十五,那不是只有五天了吗?妖魔两界会有动静,那么冥界呢?她好想问,可却不敢。 白沉有些疲惫地松了一口气,看向她,本来淡薄的容色分外凝重,道:“小远,十五那晚,你必须留在衙门内,哪里都不准去。” 骆小远看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师父担忧的神情却还是让她点了点头。 师父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恰恰相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似乎都知晓了。天降异星,神女转世……师父应该是怕她遭到不测吧。 五天只是一转眼的事,她日日安分地守在衙门,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如今还剩下一日便是十月十五。只是越靠近十五,师父的疼痛便越明显,到了夜晚,还会在床榻上辗转不眠,冷汗直流,看的骆小远胆战心惊。就在这个时候,九公主突然从京城回来了。 彼时,骆小远正拿着扇子,小心地照看着炉子里的火,炉上的壶里正滋滋地冒着热气,一股浓浓的药味飘散开来,熏得满屋子都是。 她看着裊裊的白烟,一整恍惚。永不相见,再不拖欠……果真能不再拖欠吗?分明是他心存狡诈,已在欺骗利用,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狠话?她实在想不明白。 “诶呦,你在想什么呢?都溢出来了!”柔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骆小远回过神一瞧,果真见到药汤顺着炉盖子溢了出来。她一急,伸手就去揭盖子,可刚碰到盖沿儿便被烫的缩回了手,仔细一看,已红了一片。柔云几步蹦上来,忙捏了块布将药壶挪开,再灭了火,转过身瞪她,“你这是做什么?想烧了厨房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自知不对,骆小远忙道歉道。 “走神?煎个药你都能走神?”柔云听着来气,正要再数落几句,可看了她一眼,终是消了火气,嘆口气道,“白师傅如今伤势不轻,你却还有闲工夫想别人吗?” 她怔了怔,慌张道:“我哪有?”口上虽不承认,可声势却弱了许多。 柔云不理会她的口是心非,白了一眼道:“快别磨蹭了,九公主回来了,你也把药端过去吧,别让白师父等久了。” 她正慢慢将药汤倒出,听到九公主的名字就顿了顿,“九公主这么快便回来了?” “怎么,知道急了?”柔云笑着挖苦了一句,走至门槛朝外望去,奇怪道,“也不知发生什么大事,九公主一回来便急着往白师父房中赶,竟还把房门关了起来。呸,还公主呢,也不拍瓜田李下惹人嫌话。” 骆小远汗了一下,这个柔云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过。。。。。。公主若急着看师父,也不必关门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她端着药碗慢慢挪了过去,心里方才因走神已溢出不少,如今可不能再洒了,故而脚步放得特别轻慢。好不容易挪到师父房门口,正要敲门,却勐然听见师父略显急切的声音到:“不可!”说完便是一阵勐咳。 骆小远顿了顿脚步,什么事惹得师父如此激动?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推门进去,可手才触到门板便听到九公主的声音传出,还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师兄,我认为此事不该瞒着小远。” 怎么还牵扯到自己了?她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屏住唿吸,侧耳贴了上去。 “明日便是十五了,万万不能让她知晓,只怕。。。。。。”白沉顿了顿,继续道,“只怕她一时冲动,会惹出祸端。” “若是从前,我自然不管,可如今我既已知道他是我的叔父,我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若此事只有为小远可为,我便只有告诉她。师兄休要拦我。” 白沉沉默良久方出声道:“好,我不拦你,但你须得答应我,一日,只需一日,过了明晚再告诉她。” 过了许久,才听到九公主应道:“好。” 骆小远在门外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叔父,什么事是她不能知道却又非她不的,又是为什么会让她因冲动闯出祸端?他们到底隐瞒了她什么? 第二十七章克煞 正百思不如其解时,又听九公主继续说道:“我走了这许多日,师兄的伤势怎还未有所好转?我曾说过,若再损耗元气,必定会落下病根,每月十五前后皆会心口绞痛,生不如死,为了小远。。。。。。值得么?” “她是我徒儿,我怎能坐视不理。”又是一阵咳嗽声,“你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相比也累了,回房休息吧。” “那。。。。。。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骆小远一惊,急忙端着药急退几大步,假装刚从厨房走来的样子。门开,九公主抬头看见她,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问道:“药刚刚煎好么?” “嗯?哦,是啊,我刚从厨房端过来。”骆小远有些心虚。 幸好九公主没有起疑,只是让开门,说道:“进去吧,师兄喝了药也该睡下了。” 她端着药进房,只见师父一身单衣半躺在床榻上,黑髮也未束起,双眸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骆小远本已到嘴边的话也只能硬生生止住,开口道:“师父,喝药吧。” 白沉抬眸,淡道:“放下吧。”
第68页 骆小远把碗放下,欲言又止地在原地站着。白沉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问道:“有什么话要说吗?” 骆小远赶紧摇头“没有。” 白沉端过碗将药汤一饮而尽,骆小远取过空碗,正要退出去,却被他出声喊住,“等等。” 她转过身,看向他,“师父还有事?” 他沉默片刻,又摇头道:“没事,不过是想嘱咐你明晚就是十五了,切莫忘记为师说过的话。” 闻言,骆小远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师父会告诉她方才与九公主交谈的内容,谁知却不是。心中虽极欲知道,但看了看师父的样子,只好将疑问吞回肚子里,点头应道:“知道了。” 白沉有些疲惫道:“出去吧。” “是。” 端着空碗出了房,却看见九公主流年正静静地站在房门外,双眸迷离地望着院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听到了开关门的声音,她突然转身看着骆小远,开口道:“我有话要问你。” 回到自己的房间,骆小远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九公主面前,也随之坐下,出声询问:“九公主有什么事要问我?” 流年开门见山道:“你与段朗月是什么关系?” 听到那三个字时,骆小远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顿时怔住。她还以为公主找她,是为了告诉她在师父房里提到的事,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说到段朗月……这个人,她实在不愿意再提起了。 “我有一事心存疑问,想向你问个明白。”流年并没有碰那杯茶水,神色凝重,语气似乎还隐隐有些焦急,“只是此事……尚不能告诉你,但我必须问清楚,你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骆小远的心中,九公主的个性有时候比师父的还要难以琢磨,时而沉静恬淡,时而气场强大,却绝对不是现在这副焦急慌张的模样。只是,这个问题她要怎么回答?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与他是什么关系。 见骆小远不吭声,流年又开口:“小远,告诉我。” 骆小远缓过神,舒出一口气,轻声回答:“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流年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咬了咬唇,又不死心地再次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骆小远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当然是真的,比珍珠还真。” 流年默默地看了她一会,神情出人意料地古怪,半响方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骆小远起身叫住她,“你就问我这个么?没有别的说了?” 流年摇头,“本来有,如今……没有了。” 骆小远看着她走出房门,有些奇怪。什么叫本来有,如今没有了?难道这件事与段朗月有关?若是没有看错,当她说出她与段朗月毫无关系的时候,公主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就像是一个满怀希望的人被勐然泼了一盆冷水。看来,段朗月的来歷远远比她想像的还要复杂。 想了许久,不知不觉已入了夜。她朝窗外望去,一轮明月正挂在天空,虽只是十四的月亮,却一点也不比十五的差,圆圆的,看起来像一个分外好吃的月饼。这么美好的夜晚,这么美好的月亮,骆小远想不通明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或许……或许师父也会算错,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正想着,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她循声望去,九公主流年从房中转身出来,手中还拿着她惯常用的青剑。骆小远正打算隔着窗户打个招唿,却不料她行色匆匆地出了后门,似是有什么事赶着去办。 骆小远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看了看院子上空,不知何时起,那原本明净温润的月亮被一片厚厚的乌云遮盖住,沉甸甸的,再也看不见本来的面目。明晚才是十五……那今晚就这么出去,应该没事吧?想了想,她追了出去。 然而她却没有看见,屋檐上,一双锐利带光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院内,随后嗖的一声,一道黄影闪过,消失不见。 树影重重,乱墓幽冷。骆小远没有想到,流年竟会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在这里,那个玄冥谷的红衣女子告诉了她一切,真实却残忍。如今,她又来了,这一次,又会有什么等着她? 她静静地躲在树丛中,只余一双眼睛露出,探视着外边的情况。乌云蔽月,夜鸦群飞,依然是当初的清冷景致,毫无生气。只见流年从一个个墓穴边匆匆走过,目光急切而焦灼,却又不在任何一块墓碑前停住。绕了几圈后,突然毫无预警地停下脚步,在一把已生锈的剑前站定。那把剑……骆小远一怔。 冷冷的山风中,流年定定地望着那把名为克煞的剑,眸光闪动,唇间带笑,沉静淡雅的面容上闪过一阵恍惚的神情,仿佛正沉湎于一段美好的往事中,可这丝恍惚不过转瞬便烟消云散,只余眉间淡淡的惆怅。 她轻启樱唇,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幽幽开口,“小皇叔,是你吗?” 这一句短短的问候声音不大,却让躲在不远处的骆小远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一瞬间,山林中安静得只剩下猎猎风声。 小皇叔?段朗月是她的皇叔?她没有认错地方吧?骆小远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唯恐自己因太过吃惊而唿喊出声。 流年缓缓蹲下,挑起那张附在克煞上的符纸,眉头紧拧,尚算平静的面容染上浓浓的讶意,自言道:“如此狠毒的镇魂咒,父皇……怎么下得了手。”她顿了顿,又嘆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小远……罢了,不管如何,我都会试一试。” 说罢,她又站起身,起手念诀,眨眼间,微屈的指尖已蹿出一团青色的光球。待化成鸽蛋大小时,她神色一凛,凝住气息弹指一挥,向克煞剑击去。只见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在淡青色的光华中,竟似获得新生般渐渐褪去锈迹,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发出幽然的剑鸣…… 见此景象,流年面上一喜,可还未高兴太久,那道一直未有动静的符纸咒文突然泛出几道血迹,不过转瞬间便幻化出一道极其耀目的红光,刺眼得令人不敢直视,霎时将青光反噬得一干二净。 看着原本剧烈颤动着的剑身又渐渐恢復平静,流年目光灼灼,似有不甘,正欲起手再念一诀,却听见一阵娇笑声传入耳中,“你非转世异星,怎可能拔得出此剑?不要白费力气了。” 浓浓的夜色中,一身红衣自远处缓缓飘至,熟悉的面容上挂着轻佻的笑意,媚骨风流。红染……骆小远皱了皱眉,又是那个红衣女人。 “你是谁?”流年收起手势,面露防备。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今知道你是谁了。”红染眸中闪过一丝不屑,面上却依旧笑意吟吟,“你那恶贼老爹心狠手辣也便罢了,没想到女儿更是假惺惺的,世人都知此咒无人破解得了,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为你那不择手段的爹赎罪么?” 流年身子一僵,沉默不语。 红染见她不说话,眸中不屑更甚,继续说道:“十年了,他被困在此处整整十年,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皇亲国戚如今才想起他,不嫌晚吗?” “十年前的事,我虽毫不知情,但既然是我父皇的错,我必定还小皇叔一个公道!”流年语气不温不火,淡淡中自有一股威严。 “不愧是大宣皇朝的公主,连做错了事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好生佩服啊!”红染满面笑意,甚至抚掌称赞,然而不过转瞬,笑意尽收,冷冷道,“公道?何为公道?兄长为夺皇位,杀皇弟,镇魂魄,害其永生永世不得入轮迴,这便是公道么?你又能拿什么来偿还?依我看,或许你父皇的人头倒还有些意思。只是,你能取得来么?” 流年闻言,抽出负在身后的青剑,剑锋直指红染,喝道:“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那么多事?” 红染突然换成一副较弱的模样,委屈道:“怎么说得好好的便要打要杀的,吓得奴家都不敢说话了……”可话还未说完,只见她眼波流转,趁流年不备,突然挥袖一甩,数根几尺长的红绳从袖间蹿出,直飞对方心口。 见来势兇勐,手段毒辣,流年秀眉一蹙,急急闪开。 “真不愧是张容卿的徒弟、白沉的师妹啊,功夫不错。”红染面上虽笑着,可手下却毫不松懈,袖间红绳在空中上下翻飞,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铺天盖地飞了出去。流年轻点脚尖,跃上红绳,从一端滑向执绳的红染,挥剑一砍,其中一根红绳应声而断,可不过须臾,那红绳竟似有生命般又长长了寸许,恢復了原貌。 “诛仙索?”流年认出了这些红绳的来歷,看向红染,“你是玄冥谷的红染?”
第69页 “眼力不错!”红染称赞,随后指尖轻绕。几根红绳捻成一束,借着风势用劲甩出,捲起一道不小的旋风,向流年直逼而去。流年不慌不忙甩剑而出,剎那间,一团青光幻化为一条青龙,直飞云霄,在漫天乌云中游飞吟吼,几道闪电顿时从天而降,那本紧紧系在一起的红绳尽数而断,化为一堆散线。 “我的诛仙索……”红染气势顿消,只怔怔地看着那方才还大显神威的宝贝,面露恨意。 流年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已无用处的诛仙索,摇头道:“以你的道行尚不是我的对手。前一阵青楼索命一案是你所为,我本应灭你魂魄,诛你元神。如今我暂且放你一马,你回玄冥谷后替我转告小皇叔,我必定会从镇魂咒下救出他的魂魄,渡他轮迴。” “你!”红染还欲纠缠。 流年淡淡一瞥,“还不速去!” 红染咬咬牙,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流年转头看向克煞剑,轻声道:“小皇叔,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必定救你出来,不会让你继续受制于玄冥谷。”说罢,她也转身,大步离去。 原来……这才是他处心积虑靠近她的真正原因。骆小远颓然地靠坐在身后的树干上,背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冷得她由心至骨地发寒。 皇室的内情她不懂,可依着看宫廷电视剧的经验却并不难猜。弟弟才绝天下,胸怀韬略,深受老皇帝的喜爱,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才能不免受到兄长的怀疑和嫉妒。因此在路经金和镇时将其暗杀于此,并残忍地施以镇魂咒,将其魂魄永生永世地压制在这里,一步不得离开。 好残忍的手段,好强的怨念之心,难怪他想尽办法都要靠近她,难怪她上次以拔剑作威胁时,他脸上会露出那么嘲讽的冷淡的笑意。十年,真的不是一段可以轻易言弃和忘怀的时间,无尽的落寞孤独只能让一切仇恨滋生成长,直到如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根般,苦苦纠缠深扎在心底,日日不得安宁。 她却还在他的心口狠狠撒了一把盐。他确实应该恨她的,如果换做自己,或许会马上掐死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混蛋。 她抬起头,望向那把名为克煞的剑,还有那张在风中飘摇不落的镇魂咒符。转世异星,她一直以为是最无稽的笑话,可如果连九公主都不能将此剑拔去的话,她为何不试试? 鬼使神差般,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那把剑走去,再一次抓住剑鞘,欲用力拔起。可手才触上剑柄,突然指尖一痛,便下意识地松了开来。低头一看,一颗小石子缓缓落在脚边。 “没想到,你和玄冥谷的鬼子还有一腿,华心那小子竟然没有告诉过我。”一声讥诮在不远处响起。 骆小远心下一惊,转头看去,竟是那只名为黄黍的黄鼠狼精。他双手环胸,脸上带着邪佞的笑意,看起来十分危险。 她退开一步,挡住那把克煞,“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骆小远心下防备,“你跟踪我?华心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那个笨蛋啊?”他走近几步,面上依旧是邪气至极的笑意,得意道。“如今他正好好地在我的老巢里睡着,哪会知道我在这里。本以为狐狸生性狡诈,必定难接近得很,怎料他如此好骗,不过是一只鸡就跟我拜了把子,还说什么同甘共苦。笑话!妖和仙做朋友?”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眼神中满是不屑。 然而,他却未得意太久,一阵幽冷的嘆息声便突然自林中深处缓缓传来,打断了他张狂的笑声。 “谁?”他戛然收住笑意,惊恐地四处张望。 “黄黍,你说的都是真的么?”嘆息声之后,林子深处缓步踱出一人,一袭白毛裘衣,瘦弱的身躯包裹其中,宛若一朵临风而立的小白花。 骆小远闻声一喜,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林子,果真见华心面容惨澹地出现在那里,黑亮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黄鼠狼精没料到他也跟了来,口齿都不甚伶俐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心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从林中缓缓走来,每一步看起来都甚为沉重。骆小远替他回答道:“你没有听说过黄鼠狼犯傻,白狐在后么?”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华心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真正的神色。然而一对因愤怒而钻出脑袋的耳朵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心一下下地痛着,原来,这就是被背叛的感觉。 黄鼠狼精眸中闪过一丝慌张,可不过转瞬便又定下神来,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想和你做朋友,我接近你,不过是为了接近她。”他抬起手,指向一旁的骆小远,“转世异星之力,三界之中谁不想得到?老实告诉你,我是妖王的义子,传闻只要得到异星,便能一统三界,我怎会白白放弃这么一个好机会。” 骆小远有些头疼,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异星,可她明明身无长物,一无是处,又有什么本事掀起风浪,助纣为虐?这个玩笑,真是开大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克煞,心中起意。或许,只有这个才能证明她到底是不是所谓的转世异星。想至此,她定了定神,勐地转身,单手扣上克煞剑柄,打算拔出。可还没用力,脑后顿时颳起一道诡异的强风,原本站在几米之外的黄鼠狼精,不知什么时候察觉到了她的动静,突然闪身疾至她的身侧,一只带毛的爪子扣上了她的肩膀,指尖已抠了进去,渗出几滴鲜血。 “你以为我会给你机会放走冥界鬼子的魂魄吗?”他眼睛一亮,贪婪地吸吮着那几滴血,笑了笑,“异星神女的血果然格外清甜,比那几个小毛孩儿好吃多了。” 第二十八章言好 骆小远肩头疼痛得不能自已,咬牙切齿道:“那几个婴孩被食一案,果然是你这死妖精做的?” “不错。”对此,他供认不讳。 华心勐地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熠熠闪光,露出杀机,“黄黍,你敢动她一分一毫,我要你好看!” “别动,不然受伤的可就不是她的肩膀……”他移开搭在骆小远肩上的爪子,缓缓朝前移去,停在她的心口,笑了笑,“而是这里了。” “你敢!”话虽如此蛮横,华心却不敢再动,只能停在原地,焦急地望着骆小远,满脸悔意。 黄鼠狼精低下头,缓缓靠近骆小远的耳边,轻轻吹气,问道:“你可愿意跟我去妖界,为妖王殿下效力?” 骆小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偏过头,嚷道:“臭毛孩,把你的嘴挪开,噁心死了!” “你!”黄鼠狼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久才顺过气来,怒意浮现,“看来你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既然你不愿意臣服于妖界,那我就只有送你上西天,免得便宜了冥界!”话毕,他高高举起右爪,勐地朝她的心口刺去。 一瞬间,骆小远避无可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爪子落了下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只觉得心口勐地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疼痛自心底蔓延,直到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了爪子刺穿她的皮肤后在肌肉里游走,疼得她全身抽搐不止。此时,她很想骂人,可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小远!”华心的声音由远及近,下一刻,她身子一沉,勐地摔向地面,接着便隐约听到打斗之声。 她啊,死黄鼠狼精刺穿她不算,还把她扔在了地上……真的好痛…… 她努力好久,想要睁开眼睛,可强烈的刺痛感却像是一波波催眠弹向她袭来,让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依稀想起以前看的剧情上都说,睡着了便再也醒不了了,她一阵惊慌,使劲掐了掐自己,可指尖却无一点力道,只能任由黑暗慢慢吞噬自己。 恍惚间,打斗声渐渐消失在耳边。下一刻,她居然很顺利地睁开了眼睛,天边突然飘来几朵绚丽至极的七彩云。师父?她赶忙爬了起来,快乐地迎着彩云跑去,可走近一看,云上站着的不是她料想的师父,却是好久未见的爸爸妈妈。以下激动,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哭,“老爸老妈,你们可来接我了。” 一路跑上七彩云,还跳了跳,很是柔软。她奔进爸妈的怀抱,哽咽道:“你们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挂了。”唉,还是爸妈的怀抱温暖啊。 骆爸爸、骆妈妈笑得很慈爱,伸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却不说话。 “老爸老妈,你们怎么不说话啊?”她眨了眨眼,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酸涩,眼皮慢慢耷拉下来,轻声道:“我好睏啊。”
第70页 他们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笑得愈发慈爱。 罢了,罢了,不说话就不说话吧,等她好好睡上一觉,再起来叙旧。 世界终于一片安静,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可还未高兴太久,突然感觉到大地一阵颤动,勐地搅了她欲好眠的兴致。 “好吵……我想睡觉。”她挣扎着说出这样几个字,依旧不肯睁眼。 “骆小远!你要是敢睡觉试试?”一阵咬牙切齿声钻进耳朵,磨得她耳尖发疼。 这个声音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是段朗月的。他怎么也跟来了?她动了动疲倦的眼皮,她不容易才睁开,却见七彩云和亲爱的老爸老妈都不见了,只剩下眼前一张愤怒的脸,放大般罩在自己的脸上。 “段朗月?我不是做梦吧?”她有些不敢相信,想伸手去摸,可抬了抬手臂却勐然感觉到心口一阵疼痛,这才想起自己受伤了,可奇怪的是,她居然挺到现在还没死。 段朗月见她甦醒,缓缓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怒道:“你想得倒美,梦中还想再见到我么?我还没折磨够你,你岂能想睡就睡!” 好吵。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傢伙嗓门儿还是很大的,硬是把她从鬼门关喊了回来。 心口虽还是疼得不行,可手心却依稀传来一阵温热感,偏过头一看,却见自己的左手正被段朗月牢牢握着,隐约有一股热量正传进她的体内。他……是在救她么? “小远……你没事吧?”华心不知何时趴在了她的身旁,心形般大小的脸如今满是泪水,黑亮的眼中惶恐不已,透着一股浓浓的惧怕之意。 骆小远腾出右手,好不容易才摸到他可爱的小脸,一抹,全是眼泪鼻涕,顺手擦在一旁正给她救治的段朗月身上,嫌恶道:“好丑啊,不要哭了。” 华心闻言一怔,哭得更厉害了,“你不要嫌弃我,不要丢下我。我错了,我不该听信别人的话,把你害成了这样。” 她什么时候说不要他了?骆小远如今心痛头痛什么都痛,已无法思考了。 “那只黄鼠狼精呢?”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差点把她弄死的傢伙。 华心起身让开一步,回头看了一眼,“死了。”淡淡的语气中不知是难过,还是松了一口气。 段朗月接口道:“我杀的。” 果然,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黄鼠狼精,如今已瘫软成一只死物,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只是死法……实在是太难看了,竟比那次紫貂精皮肉分离的样子更悽惨。只是这次,骆小远却不再觉得噁心,只有大快人心的感觉。果然,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态度不同了。 华心的眼中吊带着恨意,可却含着隐隐的不舍,骆小远明白,那是他的第一个朋友,意义之大,或许从今以后便不会再有了。 正思索着,身子突然一轻,她扭头看去,自己已离地有一段距离。而段朗月抱着她时,却不动声色地把方才她擦在他身上的脏东西,又尽数擦回了她的裙角上,然后面无表情道:“跟我走。” 骆小远尚来不及说什么,华心已一把拦住,“你想把她带到哪儿去?” 段朗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玄冥谷。” “不行,你休想带她走!” “可以。”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然后把骆小远从自己的怀中交到华心的怀中,道:“如果你想她死得快点,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好毒的招! 果然,华心面如死灰,咬了咬牙,只能再把怀里的她交出去,垂着头看着她,轻声道:“如此,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骆小远就跟麻袋似的被人抛来抛去,没有人来徵求她的意见,她弱弱地举起爪子,开口:“我……” 段朗月低头,冷笑,“怎么,你也有意见?” “没有。”她立刻否认,然后看了看身旁那把纹丝不动的克煞剑,眼尖的发现那张符纸上,不知何时被血迹染上一道轻浅的红印,想必是她心口的血。她未多想,只是指着剑,轻轻开口,“那把剑还没拔……” 段朗月眸色沉了下去,似是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般撇过脸,淡淡道:“管什么剑,管好你自己再说吧。”话毕,他抱着她,瞬间一闪,便消失于这片乱墓中。 待到她再度能视物时,似乎已进了玄冥谷的地界。他抱着她,缓缓地走在狭长的谷道上,冷淡的表情挂在脸上,一言不发。 他还在生她的气吧?居然一眼都不看她。可是方才明明有拔剑的机会,他却避而不谈,是因为关心她的伤势么?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唉,这副好看的样子还是有些不习惯。 “看什么?”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突然出声问道,只是语气之淡,还是让她心中微紧。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她赶紧找了一个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偷窥。 “红染说有个熟人要见我。”他答道,顿了顿又反问她,“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般突然止住前进的脚步,有些僵硬地低下头,对上她有些心虚的眼睛,试探道:“你都知道了?” 骆小远狠了狠心,点头承认,“嗯。” “那,你不再恨我了?”这一次,声音有些微颤和一经意的小心翼翼。 骆小远有些吃惊,一时无语。她还以为是他比较恨她多一点呢,怎么如今都反过来了。 见她不答,他眸中闪过一丝失落,虽轻微,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下意识地抓住他胸口的衣料,使劲摇头,“不恨了,不恨了。”比起他的深仇大恨,她那被瞒骗的事又算的了什么…… 闻言,他闭上眼,半晌,又睁开,继续抱着她往前走,只是本来满面的寒气却消散了许多,还隐隐带着笑意。 骆小远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伸出食指戳了戳他,“你笑什么?” 他立刻收起笑意,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答道:“你看错了。”他怎能告诉她,尽管当初他想叫她逃得远远的,可如今她回来了,他却还是超级高兴的。 “……”男人都那么爱撒谎吗? 又行了许久,骆小远突然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进谷疗伤。” 骆小远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这玄冥谷似乎与她八字不合,每每进来都没好事,况且师父还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若发现她不见了,一定很担心。 “不行,我得回去。”她挣扎着要跳下来,可才一动,心口便如刀绞,疼得她冷汗直流。 “你又要做什么?”段朗月皱眉,虽表情不耐,可到底还是伸出手覆在她的心口上。不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一股热力缓缓自他掌间传来,疼痛缓解不少。可低头看了一眼那手掌的位置,她不免脸红,半晌才回答道:“我师父还不晓得我在这里,我怕他担心。” 闻言,他本带笑意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去,冷嗤道:“他若真关心你,便不该由着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置之不理。我看他也不过如此,你不用这么惦念着了。” 骆小远不高兴了,“不许说我师父的坏话,他只是受伤了。” 段朗月不屑一顾,“说了又如何?” “你如果再说……我说……”她恶向胆边生,挥了挥拳头,威胁道:“我就杀了你。” 闻言,他怔了怔,随后俯首看她。只见她两道浅眉成倒八字状,慧黠的双眸灵动有神,虽是出言极横,但那微红的脸颊却显出几分天真可笑。于是,他挑眉笑答:“可惜,我已经死了。” 骆小远一愣,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她思忖片刻,又道:“那我就鞭尸!” “没有尸了,只剩下白骨一具。” “那……我就烧了,化成一捧粉末,撒了!” 段朗月笑着点了点头,“不错,那倒也干净。” 她顿时无话可说了。看来,她落在他的手里头是别想着出去了,还是顺其自然。如此一想,心却宽了几分,睡意也渐渐袭来。脑袋在他怀中拱了拱,寻着一个舒服持儿便打算睡一会儿。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依稀看见有人趁她不注意正低眉浅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一间房内。水烟色的床帐,一张简单的桌子,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还有一方睡榻旁摆放着一只香炉,满室檀香。当然,床边还站着一个人,正一疾不徐地饮着茶,姿势完美无缺。
第71页 她有些尴尬地问:“我睡了多久?” “不久,一夜而已。” “……” 她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心口已不再疼痛,顿觉惊奇,用手使劲摁了摁,果然是上点伤都没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蹦了蹦,一可置信道:“咦?我的伤好了?你的本事好大啊!” “我只能护住你的心脉,这等好本事我可没有,是续元丹。”段朗月见她上蹿下跳,不禁皱眉,“好了伤疤忘了痛,你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她停止蹦跳,满脸讶异,“那你喜欢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做什么?” “噗!”完美的饮茶姿势终于随着这喷茶之举破了功。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是没说出口,罢了,谁让她说的是事实…… 她走到窗口,向外看去,一大片明媚灿烂的山茶花临窗而种,奼紫嫣红,好不夺目。她回头问,“原来你喜欢山茶花?” 他托着杯盏的动作滞了滞,垂首轻答,“生前的房外便是种着这样的花,只是习惯罢了,谈不上什么喜欢。” 闻言,骆小远一怔,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生前……好沉重的两个字,他必须经歷过多少事,才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两个字。 她低头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扬起笑容道:“我不喜欢山茶。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人以鲜血餵花,说的就是茶花,所以每次看到这种花就不免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比起这个,我倒比较喜欢白色的花,梨花、茉莉都成,那么干净的颜色,怎么都不会让我联想到血了。” “……”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有人以鲜血餵鲜花便能让她如此厌恶,那一个满手是血的人呢?岂不是更惹她憎恨。 见他没有反应,她以为他依旧在想着什么“生前”的事,便跑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以后这屋子外面就种梨花和茉莉,行吗?这样就能天天看见了。” 他闻言一怔,半晌后才点头,声音轻扬而愉悦,“好。”原本霜寒的面部一下子就柔软下来,溢出几分笑意。 看着他好不容易又笑了出来,她终于松了口气。可才高兴没多久,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跳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就不能安分片刻么?”段朗月道。 “今天是十五了吧?” “是啊。” “我师父……”她急切地开口。 可话未说完,便听他嗤笑一声,道:“担心你师父?放心,那只小狐狸回去后,自会禀明情况,无须你过于操心。” “不是……”她又开口。 “你和我在一起时就不能一心一意些吗?”他面上罩霜,显然就要发作。 骆小远有些欲哭无泪,就不能让她把话说完么?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鬼子大人,急报!” 他嘆了口气,转头问道:“何事?” “妖界与魔界突然兵临城下,谷外已被妖魔众兵包围。谷主请大人尽快至幽冥堂议事。” 段朗月眸光一闪,看向一旁的骆小远,眉头紧皱。 骆小远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弱弱道:“我刚刚就是想说这个事……” 他扭头朝外,冷声道:“知道了,告诉谷主我会尽快过去。退下吧!” “是!”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骆小远才出声解释道:“五日前,师父曾卜卦,算出十月十五这日,妖魔两界会有所行动,没想到……算得这么准。”说完,她还干笑了两声。 他面色分外沉重,思虑片刻,定定地看着她,慎重道:“你听着,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安心等我回来。” “好。”骆小远难得见他这般严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段朗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决绝地转身离开。 段朗月匆匆赶至幽冥堂,却见红染和墨凉已提早来了一步,皆默然站在两侧。而鬼爷爷则背对而立,看不清神色如何。他心下一顿,上前行礼,道:“谷主,属下来迟。” “起来吧。”不轻不重的声音淡淡响起。 段朗月应声站起,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为何噬骨心和千剎会突然来袭?” 话音刚落,一直背对着他的谷主瞬间转身,宽袖一扬,一阵劲风席捲而来。段朗月眉头轻皱却未躲开,硬生生地受了一记掌风,急退几步,面色霎时惨白。 “到底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谷主转过身,依然是少年的模样,只是眸中的凌厉却摄人心魂。他冷冷地看着段朗月,语气依然不温不火,却隐隐含着怒意,“你居然还敢问本座?三界战事一触即发,你明知那黄鼠狼精是噬骨心的义子,却还亲自动手杀了他。” “属下知错,请谷主责罚!”他并不争辩,只是垂首认罪。 谷主眯起眼,过了许久才道:“魔尊千剎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你看看。” 他接过信,快速扫阅一遍,随后抬头冷笑,“千剎倒是打的如意算盘。” 谷主未开口,墨凉上前一步道:“属下认为此计可行。” 段朗月冷冷扫了他一眼,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墨凉皱了皱眉,看向谷主,却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清喜怒。斟酌片刻后,继续说道:“千剎要我们交出异星便会与噬骨心解除盟约,与我冥界联手,如今两界兵马已临城下,迫在眉睫,根本不容我们拒绝。” “笑话!”段朗月呵斥道,“且不论妖魔两界与我们素有恩怨,把小远交出去也未必真的会遵守诺言,更何况即便千剎所言属实,我们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待魔界与我冥界合力灭妖界后,便会转而对付我们。魔尊如此计划,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墨凉沉默不语。段朗月转而看向谷主,还要再说,却被他扬手打断,话锋一转,看向红染问道:“红染,你说呢?” 站在一旁的红染面带笑意,上前微微欠身,道:“奴家哪懂得什么行军打仗的事,一切但凭谷主的吩咐。不过……”她略一转折,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段朗月,笑了笑,“既然谷主问起奴家,奴家自然是觉得把她交出去的好。” “说下去。”谷主道。 “此事已明摆在眼前,这位骆姑娘是白沉的弟子,是修道之人,自然不会和我冥界合作。既然她不能效力于我冥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魔尊千剎。一来,可以与魔界暂时结成同盟逼退妖界,二来,倘若魔尊真的欲利用异星之力对付我们冥界,想来那骆姑娘也不会妥协,只怕也是白白浪费了千剎的苦心罢了。” 谷主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段朗月,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段朗月眸色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向后移开几步。突然,他急转过身,身形一闪,向堂外奔去。 遭此突变,墨凉和红染都面色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选择违抗命令,顿了顿,皆向谷主看去。少年的面容俊雅如常,依旧是看不清喜怒,只是淡淡开口,“拿下他!在他赶到之前把骆小远带来。” 红染和墨凉对视一眼,眸中均闪过一丝迟疑,却还是领命道:“是。” 第二十九章魔界 最靠近窗子的一朵茶花红得如晚霞,宛若泣血。看着这枝快入窗来的茶花,骆小远觉得十分碍眼,她走过去,随手用指尖拨了拨,想把它弄远些。可指尖才刚刚碰到,便见这朵茶花似突然有了生命般,花瓣瞬间像一张嘴一样闭合了起来。她一惊,赶忙将手指缩了回来,却因躲闪不及,还是被轻轻咬了一口,指尖瞬间沁出一滴血。她皱了皱眉,心里突然怦怦直跳。 “这花以人血餵之,你靠近它,它自然会咬你。” 窗外传来一阵娇笑,骆小远暗觉不妙,抬头看去,果见红染正身着红衣立在茶花之中,笑得恣意猖狂。而她的身后,则站着一排身披斗篷、看不清面容的诡异魅影。 骆小远隔着窗户看她,却听她继续笑道:“不只是茶花,我们玄冥谷还有许多东西都是你碰不得的,一触即死!”说到“死”这个字时,她依旧是笑着的,但言语中却透出丝丝凉意,杀气尽现,“花如是,人亦如是!” 随后,她红袖一扬,身后的魅影皆以目不能及之速迅速散开,包围住房间。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还在窗口傻站着的骆小远,道:“骆姑娘,需要我请你出来么?”
第72页 骆小远微微退后一步,朗声道:“我不走!我答应段朗月要在这里等他的,他还没回来,我不会走的。” 闻言,红染身形一僵,眸中恨意愈发明显。她缓缓走向窗子,拨开那一株株开到极致的茶花,触手之间,那些花儿的花瓣瞬间向外张开,开得更是美丽夺目,衬得花中人愈加肌肤赛雪,明媚动人。 骆小远见她步步逼近,下意识地退开,颤声问:“你、你想干什么?” 红染走至窗边,原本强烈的怒意突然换上一丝莫名的笑意,她摇头笑道:“我觉得你真是天真,你以为,朗月他还会回来么?” “当然会回来,他说过的。” “魔尊密信,说是只要把你交出去,便可保我冥界暂时无忧。你觉得,整个玄冥谷和你,他会选择谁?” 顿时,骆小远心底沉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仓皇无措。 玄冥谷与她,他会选谁?这个选择题,真的一点也不难选啊。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明明说过要她等他回来的。想到这里,她毫不畏惧地抬头看她,一字一字道:“要我相信你的片面之词,门也没有!” “你!”红染没有想到她如此软硬不吃。 “要我相信,除非你把他给我叫来,亲自告诉我,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她继续囔囔着,丝毫不予妥协。 红染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扬手下令:“把她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已包围房间的魅影,甚至连门都未打开便直接穿墙而入,将抱着床柱死死不松手的骆小远带了出去。 骆小远欲哭无泪地放弃挣扎,只能乖乖地被他们像提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她不禁悲哀地想,既然都不需要门这种东西,干吗还要安啊,知不知道这样穿墙进来很吓人啊! 经过还站在花丛中的红染时,被左右架着的骆小远看了她一眼,得意道:“我就知道,根本不是他的主意,你这个大骗子!” 红染眼中怒意闪过,红袖一卷,一根红绸从中飞出,狠狠甩上骆小远的脸。一记下去,骆小远白皙的右脸顿时一片殷红,疼得她眼泪直掉。 “带下去!” 瞬间,众影在原地闪身消失,而骆小远也随之不见。等她再度能视物时,已经身至一间空旷的屋内,她正要询问这是什么地方,却见身边架着她的魅影都快速退了下去,整个屋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抬头环顾了下四周,暗觉奇怪。这间大屋子甚为空旷,只在最深处摆放了一扇屏风,两边按序摆了几张椅子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奇怪,不是说要把她交出去么,怎么会带她到这种地方来?唉,好歹也该把她送到上次去过的牢房啊,那种豆腐渣工程,兴许她一个拳头就能打穿。不过……她突然想起自己在那牢狱中写的绝笔书,不由笑了起来。 “真是好兴致,身处绝境还可以笑得出来,我果然低估了你啊。” 本无人的屋内突然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因空旷的缘故还传出了几声回音,吓了她一跳。 要不要工“是谁?谁在那里?” 屏风后突然出现一道影子,一晃过后,缓步走出。 清俊无双的面容,冷漠漆黑的瞳孔,还有生硬无比的表情,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淡淡开口:“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会是他?!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这个毒舌的少年了,没想到山水有相逢,居然又碰见了。她干笑了两声,“真巧啊。” “不巧。”他面无表情,道,“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不会吧?我们的交情好像还没有好到那个分上啊。”不知为何,骆小远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稍稍往后退了几步,边退边笑,“那个,我有点事,我们还是下次见面再聊吧。” 可刚一转身,面前瞬间闪出一道人影,惊得她急退几步,定睛一看,却是红染。 骆小远万分惊恐地看了一眼眼前笑带嚣张的红染,又回头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少年,思忖片刻,觉得还是这个少年看起来要安全些,于是毅然决然地快速转身,跑到少年身后,防备地看向不知又想做什么的红染。 哪知红染突然下跪,道:“谷主,人已带到了。” 谷主?骆小远四下看了看,哪还有其他人。她疑惑地扯了一下少年的衣角,轻声问:“谷主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少年冷冷地瞥了一下被她拉住的衣角,目带寒光,似一把利箭狠狠穿透而出。骆小远一惊,突然想起上次被他单手掀翻在地的囧事,立马松开了手。 少年见她终于松手,转过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人,略点了一下头,“下去吧。” “是。” 红染站起身,瞟了一眼怔在原地的骆小远,唇间笑意渐渐扩散,随后盈盈转身,消失于空中。 少年转过身,却见骆小远的嘴张得足以塞下一个鸡蛋,依稀还能看见里面的唾液……他有些嫌恶地向后退开一步,道:“能否把嘴闭上?” 过了许久,骆小远才反应过来,张了几次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你……你是谷主?” “不像么?”他的眉拧在了一起。 不像……她很想大声喊出来,可看了看少年面上的不愉之色,她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段朗月他们不是都称谷主为鬼爷爷么?爷爷辈的人怎么年纪比她还小?不过她立刻反应过来,笑得极尽谄媚,“哪能啊,谷主您老人家面容威严,贵气逼人,气度非凡,一看就是个做大事的。” 少年的脸一瞬间抽动了下,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寒眸冷冷地看向她,问道:“我若未记错,上一次在谷中见面,你曾承诺会为我冥界效力,还记得么?” “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骆小远有些夸张地做出诧异的表情。开玩笑,这种事情怎么能记得太清楚,一不小心可是要赔掉性命的。 “是么?”闻言,少年也不怒,只是发出一个慵懒上扬的调子,清冷如玉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只是这笑意里含着的冷酷却令人生畏。 不好!这小鬼很难得笑一次,但每次笑都没有好事发生。骆小远咬了咬牙,认命地点头承认道:“经你这么提醒,我好像又有些记得了。” “甚好。”少年又恢復了面瘫状态,朗声道,“既是如此,那么如今有一个为我冥界效力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可愿意兑现当日的承诺?” “……”根本容不得她拒绝嘛,“愿意。” 少年点了点头,转身道:“来人。” 顿时,几道光芒闪过,方才消失的红染和一众魅影又突然现身,齐齐跪在地上,等候听令。 少年神情肃然,目光笃定,朗声道:“三界将战,天下为局,我谷如今临危于乱,腹背受敌,形势堪忧。然我冥界得天庇佑,降以转世异星,现封为我玄冥谷圣女,代为军职。”他停顿数秒,淡淡地瞥了一眼还在一旁发愣的骆小远,继续道,“众影听令,速速护送我谷圣女与魔界商讨战事,不得有误!” “遵命!”又是一阵齐声应和。 圣女?不用这么认真吧?还要封这么一个搞笑的头衔……骆小远终于知道什么叫做骑虎难下了,难不成她真的要被送往魔界那儿,一点迴旋的余地也没有了么?她瞅了瞅少年冷冰冰的脸,正欲再说上两句,却见红染跨前一步,福身道:“请谷主放心,红染一定不负汝命,将圣女安全送到魔界营帐。” “退下吧。” “是。”红染缓缓起身,随后看向骆小远,笑着步步逼近。 骆小远万分惊恐地向后退开两步,可还未来得及转身逃跑便被她一手逮住,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道:“请吧,圣女。” 万里乘风,流萤飞舞,漫天繁星划开漆黑的夜,点亮一道天际。骆小远站在玄冥谷的悬崖顶上,肃杀的秋风自耳边唿啸而过,吹得她险些睁不开眼睛。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隔着层层厚重的云雾向崖底看去。只见原来开阔的谷底,如今正密密麻麻地据守着数以万计的妖魔,细小得如同蚂蚁。虽夜色正浓,可纵然是再厚重的黑色,都遮盖不了腾浮在半空之中的戾气和妖气,就似风雨欲来前的那种窒息感,席捲了整个天地。本心存不愿的她愈发觉得心里没底,恐怕这次真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了。 众魅影默默地守在两旁,静如山石;红染临风而立,一身红衣随风飘逸而动,常带笑意的面容在看见崖底的情况时,也不禁露出几分难得的肃然。
第73页 “你们不会打算就这么把我从这里推下悬崖吧?”骆小远见他们迟迟未有动静,不禁萌生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想法。 红染缓缓移回视线,回头看她,眸中闪过一丝不屑,“怎么,如今知道怕了么?你放心,这崖底不过是乌合之众,妖王和魔尊分别据守在数十里之外,你若要趁乱出谷,只能另想办法。” 骆小远“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不管这女人的语气有多不屑,只要不是把她推下去就成,小命要紧。 “你这就要去送死了,临死前,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若有遗言,我可替你转告。”突然,红染开口。 “没有?”显然她有些吃惊,随后眼中的不屑更甚,“你倒是无情无义得很,难为他如此为你。” 骆小远本想说自己福大命大,兴许死不了,这遗言若是说了委实有些触霉头。可听这女人如此一说,倒觉得有些蹊跷,不由问道:“什么意思?” 红染瞥了她一眼,冷意尽显,“既然你此番前去必无生路,那我不如让你死个明白。”她转过身,扬袖挥退两旁的魅影,接着道,“我那次在乱葬岗中同你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我却并没有说。” “哪一半?” “你以为你初闯玄冥谷真的那么容易便逃出去了?并不是你运气好,而是鬼子代你受了刑罚,而后于玄冰棺内整整疗伤十五日,日日受尽焦躁之苦。”她语带讥诮,眸光闪动,继续说道,“你奉命追查张一甲的案子,处处与我冥界作对,若不是有他在身边,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就连你上次入谷,若没他苦心布阵阻你进谷,你以为你还能是哪个三姐追逐的异星么?” 听到这里,骆小远算是把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联繫在一起,终于让她全部弄明白了。难怪段朗月会在鬼胎一案后失踪那么长时间,原来他在牢狱中和她说的话并不是玩笑。只要有人能替她受那电闪雷鸣之刑……他指的便是自己。可恨她如今才知道事实真相,却又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说一声“多谢”。 嘆了口气,她出声问:“他在哪儿?我想见他。” 红染冷笑,“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做个明白鬼,鬼子如今身在地牢,根本不可能救你,你不如死了这份心,好好上路吧!”说罢,她两指置于唇间,轻轻一吹,发出一声哨响。顿时,一片白雾自动边缓缓飘来,不消片刻,那白雾便犹如一张巨网笼罩于天地间,模煳了视线。 骆小远正觉奇怪,突然天边出现一丝光亮,随后光线加强,直至那团光束近在眼前,她才看出那是一顶漂浮在天空的软轿。轿子由八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抬着,与其说是抬,不如说只是随轿而动,并不见丝毫出力,缓缓自东飘来。轿身四周皆是轻纱环绕,随风飘逸,四角各挂一盏宫灯,泛着昏黄的光亮。想来那丝光亮便是宫灯的缘故。 软轿缓缓飘上崖顶,咚的一声落地。骆小远这时才看清那八个白衣女子皆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只是站在轿子旁一动不动。 红染拱手揖让,道:“圣女,该启程了。” 退守在一旁的魅影纷纷下跪,齐声道:“恭送圣女尊驾。” 骆小远看了一眼红染,又看了看崖底的那些妖兵魔将,深吸一口气,钻进了那顶看起来很美很飘逸却飘在空中很危险的轿子,随后轻声开口道:“告诉他,若有机会,我还想同他共饮忘忧,共赏梨花。” 听到这句话,红染勐地一震,抬头看她,骆小远却挥了挥手,对着抬轿人道:“走吧。” 瞬间,软轿漂浮而起,破开重重白雾,缓缓游向远处,消失于天地间。 回头望去,玄冥谷崖顶已消失于烟雾之中,连一丝一毫都看不清了。她转过身,懒懒地仰头睡下,任由四周的轻纱随风拂面,扰乱一片思绪。果然,她才是正欠他的那一个,这份情还真是沉得让她透不过气来,重的根本还不起啊…… 不知行了多久,白雾已渐渐散开,骆小远紧紧抓着轿子的木架,朝下看去。坐在轿中本以为速度不快,可哪知才往下望了一眼,便觉头晕。看来已过了玄冥谷的地界,那些妖魔鬼怪早已消失不见,只见山水自身下游走而过,晨星进得仿佛触手可及,她的轿子便宛若一条蛟龙,于天地间穿梭。只是不知道这么美的景致还能够看多久,前面等着她的,是不是真的是一条不归路啊…… 正如此想着,轿子显出几分缓势,渐渐向下落去。骆小远往下一瞧,一座不小的行宫正灯火通明的坐落在一个山脚下,从周围的景致判断,这宫殿显然还是在金和镇的地界中,只是她不知道这么庞大的建筑物,到底是怎么突然平地而起却又悄无声息的。唉,这魔界还真是大手笔啊。 轿子落地后,似早有人在等候着,还未等她钻出轿子,便听一声女童音在外响起,“是转世神女么?” 什么转世神女?她就是个二十一世界穿越而来的普通人类。不过她无法明说,只能一声不吭地钻出轿子,却见方才抬着她的八个白衣女人顷刻间不见了,旁边站着的变成了一排身着浅紫色衣裙的女子。随意扫视一遍,却发现这些女子个个身姿妖娆,容颜俏丽,只是不同于冥界女子的面无表情,她们的脸上或嗔或痴或贪或悲,无一俱足。而站在她们之首的却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小女孩,眉心有一颗梅花妆的花钿,正笑得娇俏可人。 基于前车之鑑,骆小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可是魔尊?” 那小姑娘闻言笑了起来,稚气十足,道:“神女说笑了,我怎会是魔尊殿下。” 骆小远放下心来,就是说嘛,年纪轻轻就当上谷主的,也只有那个小鬼了。她转而看向那个灵动可爱的小姑娘,悄声问道:“你们魔尊请我来是为了什么?我老实告诉你,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异星之力,只是大家在以讹传讹。” 小姑娘笑了笑,“神女是否是异星,岂是我们能有所定断的,魔尊殿下正在等候神女,待见过殿下,一切便自有分晓了。”她向后退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道,“请!” 这小女孩年纪分明不大,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进退有度,难怪这一排迎接她的人是以其为首。骆小远当下不敢再言,只能缓了缓气息,顺着道往前走去。 如今虽已是黑夜,可周围悬挂着的宫灯却将此处找的亮如白昼。骆小远一边跟着带路的那位女童,一边暗暗记着路线。然而无奈行宫之中走道迴廊极多,地势复杂,她的脑子根本不够用,这路线也只能记得七七八八。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座宫殿前。此殿虽不大,然而但从外观看便已华丽无比。水晶抱柱,明珠饰壁,金银镶窗,还有通透的玉石满满地铺在脚下,光可鑑人。抬头一看,大殿顶端挂着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朝仙殿。 看到这三个字时,骆小远不禁想笑。这魔界至尊身处魔道却还自封为仙,且其名为朝仙,莫不是还要众仙来此对他朝贺?好大的口气啊! 正笑得开心,却听身旁的女童道:“神女,魔尊殿下正在里面等着你,请进去吧。” 她回神,无奈地嘆了口气,随着两旁引门而开的侍女走了进去。然而刚踏进去,边听身后大门倏地关上,而引路进来的侍女们也统统消失不见了。 骆小远定下心,深吸一口气,朝里走去。 殿外亮如白昼,殿室中却显得昏暗得多,只有几盏宫灯悬挂于铜鹤的尖嘴上,发出若有若无的光。周围紫纱垂挂,水晶做帘,因不知何处未关上的窗卷进一道轻风,将其吹的轻晃,发出好听的碰撞声。自玉石砖上缓步走过,却惊人地发现每走一步,那砖石上便泛出一圈圈扩散开来的水纹,而水纹中央则缓缓绽开一朵如雪白莲。可若是触手去摸,却发现砖石依旧是砖石,平滑如初,只是抬起手,却能闻见指尖依稀染上的淡淡莲香。走至大殿中央,一旁摆置着一只香炉,正散发着裊裊香气,这香味儿百里可闻,浓郁芬芳,闻之似掠过心头的一片轻羽,缓缓落下后,宁静深幽。 这里面的一切都让骆小远大开眼界,而最让她新奇的是,这公室中居然漂浮着淡淡的七彩流光,像雾气般蔓延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好看得动人心魄。只是这里怎么会有七彩流光?她曾听师父说过,带着这种流光的人必定都是上仙。且看着溢彩流光的浓浅程度,这上线的级别肯定不低。但魔尊的房内怎么会有仙气? 正想着,一道清风突然吹过,紫纱垂帘自动向两边挽去,昏暗的宫室内顿时亮堂了起来,一座豪华无比的软榻还有榻上之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依然是轻纱环绕,水晶明珠点缀,还有一把古琴横放于榻前。然而,即便是这样名贵的装饰,都比不上这正在榻上浅笑的人耀眼夺目。
第74页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七彩流光间,她的服饰就似镶嵌了云彩般,散发着流动的质感;软软依靠在枕垫上的身姿只是随意地倾斜着,却勾人心智;纤纤素手的指尖上染着豆蔻之色,正半隐在宽大的袖摆之中,娇弱无骨;而白皙如玉的面容精緻如画仿若每一笔都是画者用心良苦,细细描摹,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只是眉心那颗红如泣血的堕仙标志,却将整个完美无缺的她染上几分邪魅之气。 骆小远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魔界至尊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周身全是仙气的女人。这个世界果然太疯狂了…… “你就是转世神女?”榻上之人缓缓开口,声音竟也动听的宛若黄莺,“不像啊。” 闻言,骆小远顿时起了感激涕零之心。这么久了,终于遇见了个明白人!她恨不得立刻上前握着她的手,喊声“同志”。但此时此刻,她却激动得说不上话来。 千剎见她不语,轻抬了下眉梢,问道:“怎么不说话?你怕我?” 哎哟喂,连生气都是这么好看。骆小远赶紧摇头,实话实说:“是魔尊长得太好看了,我一时失神,便说不出话来了。” 闻言,千剎顿时笑了起来,这一笑真是堪比万丈霞光,动人至极。她挥了挥手中的檀香扇,笑道:“没想到你这小嘴倒挺甜。”可下一刻,那快乐的笑意便黯淡了下去,带着几分浅浅的惆怅,似是自语道,“纵然是好看得天下无人可及又如何,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番相貌若失了欣赏之人,便也没了意思,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清。” 这话骆小远没听明白,但很显然她口中所指的欣赏之人肯定不是自己,故而也只能闭嘴,不敢惊扰她的思绪。 千剎随手拨了拨榻前的古琴,发出一连串的清音。然后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道:“你……” “什么?”见仙子召唤,骆小远立马回应。 千剎眸中的诧色一闪而过,摇头道:“没什么。”这波若琴是仙界至宝,莫说凡人了,即便是上仙也未必能在这琴音下全身而退。方才自己虽只是随手拨了几个音,杀伤力并不大,但却是毫无预警的,而她居然毫髮无伤,甚至连一丝感觉也无,果然是转世异星么? 过了许久,见仙子还是不说话,骆小远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仙子,我有一事禀明。” 千剎怔了怔,随即唇间溢出一丝苦笑,道:“我已不是什么仙子,早已被仙界逐出仙籍,你唤我魔尊便可。有什么事便说吧。” “其实……”骆小远开口,有些迟疑,“我根本不是什么转世异星。” “你不是?”千剎浅眉拢起,似有不悦。 见状,骆小远的小心脏颤了颤,然后坦白道:“我真的不是。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人叫做这个转世异星,事实上我武功不济,法术不高,杀个小妖还能经常出岔子。我师父常说我资质不高,不是个做道士的料。” 千剎听她这么说,似是觉得有趣,便问:“你还有师父?而且是个道士?” 骆小远点头,“是啊,他比我厉害多了,捉妖降魔无所不能,若说他是个半仙都不为过。” “哦?他叫什么名字?” “白沉。” “白沉。”千剎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淡淡地蒙着水汽,轻喃道,“他姓白……又是姓白么?” 骆小远正欲再说,可下一刻便见仙子突然面露疲倦,眸中依稀含着令人心碎的哀伤,对她淡淡道:“我累了,你下去吧。” 她尚来不及说什么,又是一阵清风拂过,紫纱垂帘缓缓落下,亮堂的室内再次暗了下来。骆小远有些纳闷,但还是折身而返,出了宫殿。 女童缓缓迎了上来,福身道:“请神女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条道上走去,骆小远心中有好多问题,急忙跟上,问道:“现在是要去哪里?你们把我召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我说过了,我不是异星,你们为什么不信呢?还有,魔尊殿下明明是神仙,怎么会是你们魔界的人?” 女童本在前面引路,突然停下脚步,骆小远一时不察,险些撞上,嘀咕道:“怎么停下来了?” 女童转过身,本带着稚气笑容的脸庞微微沉了下来,出声道:“千剎殿下是我们魔界至尊,早已非天界霞光仙子,况且魔尊的事也不是我们二人能议论的,望神女能谨言慎行。”她顿了顿,突然又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垂眸道,“现在我们要带神女沐浴更衣,明日便会遵守诺言,对玄冥谷撤兵,请神女放心。” 什么嘛,她压根儿就不关心撤兵的事,她只在乎什么时候放她走啊。可这小姑娘嘴严得很,一丝也不透露,还喜怒无常,真是难办啊。 女童将她领进一间房后,便退了出去。骆小远随意看了一眼,只是一间普通的卧房,房中央有一桶热水正冒着腾腾热气,上面还撒着花瓣。两旁站着的侍女上前为其更衣,吓得骆小远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连忙说:“洗澡是吧?我自己会洗。” 侍女们也不介怀,略一点头便退了出去。骆小远无奈,虽不想洗澡,可如今身子疲乏得很,泡个澡兴许会想出逃跑的办法。于是解了衣带褪下衣物,一下子跳了进去。水花溅起,浸湿了胸前挂着的翡翠。她微微一怔,随后将其紧紧握在手心,暗想:段朗月,以往都是我欠你,现在可是你欠着我了啊。 正想着,突然那群侍女又推门走了进来,让还在水中的骆小远猝不及防,“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侍女们面无表情地将骆小远丢在池子旁的衣物取走,然后放下一叠白色裙衫,道:“这是为神女预备下的衣物。” 骆小远瞥了一眼那白色的衣服,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你们在,我就不好意思洗了。” 侍女们刚走,骆小远实在怕她们再度闯进来,便赶紧擦干身子爬出水桶,拿起衣裙便套了起来。待穿好后才发现这身白裙甚是飘逸,料子摸起来很是舒服,比起她方才换下的衣服不知要好多少倍。唉,看来这魔界的吃穿用度果真是奢华啊,她一介人质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正想着,那群侍女又纷纷走了进来。骆小远不禁庆幸自己动作快,没再次让她们看光光。可还未庆幸太久,就被她们团团围住,然后一把按在椅子上,扯头髮,贴妆容,待一番摆弄后,她终于得以喘气。一个侍女将一面铜镜递到她的眼前,骆小远心有戚戚焉地瞥了一眼,暗自庆幸。还好,脸还是自己的,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辫子被散了开来,梳顺后绾了一个简单的髻顶在后脑勺上,还有便是眉心突然多了一个花钿,什么形状倒看不出来,她用手擦了擦,却发现擦不掉。 擦……擦不掉?!她们到底想做什么啊! 正想发飙,女童却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伸手在她眉心一点,顿时一阵刺痛袭来,火辣辣的灼烫。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勐地站起身,却发现那女童的身高才刚刚过她的腰身,只好又坐了下去,怒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啊?我都说我不是什么异星,冥界那小鬼根本就是为了让你们退兵,才把我这个冒牌货送来的。你们不信我就算了,非让我沐浴更衣我也认了,现在还在我脑门上贴个东西,我将来怎么出去见人啊?” 听她怒气沖沖地发完脾气,女童也不恼,只是歪着头甜甜笑道:“神女莫恼,这眉心的花钿只是我们魔界的印记,里面种下了赤炎蛊。以后你便是我们魔界的人了。” 魔界的人?谁要做魔界的人啊?她还想再说,却见女童小手一摆,靠上前来,笑嘻嘻地看着她,“神女姐姐可别想着逃跑哦,如今我已注了我的念力于此,有了这标记,是怎么也跑不掉的。” 骆小远顿时没了火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怔怔地问道:“那如果跑了呢?” 女童抚掌一笑,“那我便会催动念力,自你的眉心开始,会出现万针刺骨的疼痛,然后慢慢遍布周身,让你痛不欲生呢。”分明是令人寒心的毒计,可她说出口来竟还带着天真烂漫的笑意,丝毫也没有jian佞狡诈之感,顿时让骆小远如坠深渊,身心俱寒。 “神女明白了么?” “明白了,明白了。”她哪敢不明白。 “甚好。”女童点了点头,“那神女便好好休息吧,若有需要尽可吩咐,唐霜就在门外候着。”说罢,轻轻福了个身便出去了。 看见她出门,骆小远立刻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只觉得浑身发软,一丝力气也无。这个地方看似美丽,可人心却实在是捉摸不透,良善甜美的笑容后面真正藏着的是什么,她根本看不出来。果然,堕入魔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还真的是很倒霉啊!
第75页 第三十章妖王 虽然被尊称为神女,可骆小远是彻彻底底感受到了何谓软禁。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即便上茅房也是。尤其是那个叫唐霜的女童,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却似两根针,时时盯得她发毛。 看着月圆月缺,暗暗数了数日子,似是已过了十天,骆小远心里愈发忐忑不安。她们不惜以退兵做代价将她带到这里,可是却从来不要求她做什么,也什么都不告诉她,甚至连外界消息也全部隔绝。幸而几日前还是让她打探到魔界已从玄冥谷外撤兵的消息,让她顿时觉得自己这一趟没白来,还算是有点贡献。只是,她如今担心的是师父,她消失这么久,师父会不会还以为她在玄冥谷中?还有那个段朗月,有没有被那个小鬼放出地牢? 正想着这些理不清的问题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她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唐霜穿着一身粉色的裙衫出现在门口,分外粉嫩可爱,只是如今她却对她这表里不一的模样,没了任何欣赏喜爱之情。 “什么事?”骆小远看着她,有些头疼。 唐霜福了福身,笑意吟吟地望着她道:“魔尊召见。” 骆小远一怔,心下顿时防备起来。这魔尊千剎自她第一日来讲了几句话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如今突然召见,可见是有什么事了。 她有些犹豫,突然心生一计,摸了摸肚子道:“我突然有些尿急,想上茅厕。” 哪知唐霜歪着头,只笑着说了两个字,“憋着。” “……” 就这样,她被带走了。 依旧是上次的宫殿,只是不同于那晚的静谧,今日虽是白昼,但空气中却隐隐含着一股莫名的剑拔弩张之感。她走近一看,才发现除了魔尊之外,殿内还坐着一人。 雪白如瀑的银髮,漆黑如墨的双眸,紧紧抿着的薄唇。虽眉头紧锁,神情含怒,可那面容却说不出的高傲,不可一世。 似是听到了她走近的脚步声,他微微撇过脸,凌厉的目光就这么一扫,差点没让骆小远下意识地跪下,真是好霸气的眼神啊! 他这一瞥后便转过了目光,看向魔尊千剎,眉头锁得更紧了,“她就是那颗异星?” 千剎斜靠在软榻上,青丝在软枕之上散开,慵懒间自成一股华贵之气。她缓缓点头,神色似有不耐,“不错。” 骆小远弱弱地出声,“不是……” 可她微弱的声音却被人彻底忽略了。此男勐地拍掌袭向身侧的茶座,怒意更甚,“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你竟下令撤兵?” 闻言,骆小远囧了一下。开口辩解:“我不是……东西……” 千剎面带笑意,不愠不怒,可眸中的冷意却十分明显,“噬骨心,别说得好像你满不在乎,不然你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数日,难道不是忌惮异星之力么?” 好吧,又被忽略了。骆小远暗自擦了擦汗,抬头看向那个嚣张狂傲的男人。原来,他就是妖王噬骨心……她何德何能啊,短短时间内居然认识了三界的领袖。若还有什么神奇的事发生,她一定不会觉得奇怪了。 噬骨心收起怒意,寒眸眯起,冷冷道:“千剎,你我之间合作向来相安无事,如今你却枉顾道义,背弃盟约,待我攻下冥界,休怪我无情!” 听闻此言,千剎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好比梨花落雪,明媚至极,“笑话!我如今有异星在手,莫说你那帮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魔界弟子的对手,即便是玄冥谷,你都未必对付得了!更何况……”她笑意顿消,“所谓的合作不过是将我魔界踩在脚下,你堂堂妖王殿下何曾将我这个女人放在眼中?” 噬骨心显然已气到极点,双手紧紧抓着座椅两旁的扶手,反覆唿吸后,面色渐渐平静,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当初你下地府寻白墨堂的魂魄,冥界那帮自诩高人一等的东西,是如何对付你的,你如今难道全部忘了?” 千剎有一瞬间的犹疑,可下一刻便咬牙道:“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我如今乏了,此事也不用再议,妖王殿下请回吧。”她突然扬声道:“来人,送妖王殿下!” 话音刚落,一群紫衣女子突然出现在殿中,围站在妖王的四周,齐声道:“恭送妖王殿下。”语气虽恭顺,可连骆小远都能看出其中的凌厉之势。 噬骨心拂袖站起,冷哼一声,“我自己会走。”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内,骆小远不禁松了口气。见他们那针锋相对的架势,似乎立刻就会打起来。不过照此看来,这魔尊似乎与冥界有恩怨,如今虽暂时撤兵,可只要妖界与冥界的战事结束,便会立刻反攻,那么她所做的不就全部白费了? 正想着,千剎的声音淡淡响起,惊扰了她的思绪,“如今你已是我魔界弟子,该怎么做,想必心里头清楚。我虽极喜欢你,可你若再挂念着前尘是非,可别怪本座狠心哪!” 骆小远怔了怔,怎么这魔尊还有读心术的本事,她心中刚有一点念头便像被看了个透彻般,好不吓人!她赶紧点头应道:“清楚,都清楚了。” “如此甚好,下去吧。” 骆小远松了一口气,缓缓退了出去。刚合上门,身边那群随身跟着的侍女便又围了上来,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唐霜。 她认命地嘆了口气,由游廊向外走去。可走了才几步,突见一道黑影闪过,她还来不及看清是谁,便见那些紫衣侍女一个个倒下了。她急退几步,却被来人一把拉住手腕,朝外拖去。仔细一看,居然是那个已经走了的妖王噬骨心! “你……你想干什么?”骆小远有些欲哭无泪,看这副情形,很显然她是他劫持的目标啊。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别废话,跟我走!” 可还未被拖出几步,却见一道紫光闪过,恰好落在他与她之间。噬骨心下意识地松手,骆小远赶紧向后跳开,扭头一看,却见唐霜正手执一朵紫色的花,含笑立在原地,“妖王殿下,想就这样把我们的神女劫走,似乎不太好吧!” 噬骨心不发一言,又再度出手,只见修长的五指顿时变成一双利爪,所划之处皆是一道银光闪过,凌厉至极。唐霜不断躲闪,手中的紫花花瓣片片飞落,捻成一道道紫色光华,快速袭向对方,势如破竹。 银光与紫光闪烁间,两人身形俱快,打得好不乐乎。然而唐霜又岂是堂堂妖界之王的对手,数十招之内便败下阵来,肩胛处还受了伤,一下子便倒在游廊之中。噬骨心寒眸一扫,急闪几步,逼近逃无可逃的骆小远,又欲来抓她的手腕。 骆小远大喝一声,“住手!” 噬骨心果真顿了顿,眼中微有不解地看着她。骆小远指了指他的爪子,心有戚戚焉,道:“妖王殿下,能不能先把爪子收起来?”那五道如银钩般的利爪要是扣上手腕,她估计会当即暴血而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爪,略一伸缩,又恢復了原状。只是这次不再犹豫,反手抓住她,侧身一闪,便消失在原地了。 骆小远如今已习惯了这群人动不动就闪来闪去的法术,早已见怪不怪。然而就在半空急速飞行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急忙挣扎起来,嚷道:“我不能跟你走,快放我下来!” 然而噬骨心却似未听见般继续前行,骆小远心中一急,低头咬了一口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他眉头微皱,停下了前行之势,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她若再不说些什么,就会立马一个巴掌甩上来。 骆小远扒开自己额前的刘海儿,苦笑道:“妖王殿下,不是我不想和你走,而是魔尊殿下让人在我眉心下了蛊,我根本跑不了的。你如果强行带我走,那带回去的也是一具死尸,对你也毫无用处了。” 噬骨心略一细看,果真是赤炎蛊。好毒的手段! 他眸中闪过几丝恼意,沉默许久后方轻哼一声,欲拂袖离去。骆小远见他要走,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你果真要对冥界宣战吗?” 他背影微顿,转过身看着她,冷眉一扬,“怎么?不行么?” 好嚣张、好欠揍的表情……骆小远心中腹诽,却还是走前一步,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魔尊打的主意么?她如今突然撤兵,分明是在等你妖界与冥界两败俱伤后从中得利,然后一举反攻,称霸三界。” 其实她一点也不关心这三界之中谁赢谁负,但如果真的如自己所猜想的那般发展下去,魔界对付大战之后的冥界,绝对易如反掌,到时候恐怕连人界也会遭殃。另外,身为玄冥谷鬼子的段朗月,岂不是也有危险?说到底,她这番胡诌还是存了许多私心的。
第76页 但噬骨心似乎比她更为纠结,两道冷眉紧紧拧在一起,似是在揣摩她刚刚的话。半响后,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 她想了想,神情严肃道:“其实我是卧底。”哇,这句话说出来好有气势,难怪无间道这么受欢迎。 “卧底?”他似是有些不解。 果然有代沟……她顿了顿,解释道:“就是细作。我是玄冥谷的人,来这里也是鬼爷爷的意思。”虽然鬼爷爷没有让她来当卧底,可把她害到这种地步,也确实是他的意思。这应该不算撒谎吧? “你究竟是谁?所谓的转世异星难不成只是冥界胡诌的?”噬骨心沉思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冷冷地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怒意。 见状,骆小远赶紧指天发誓,“我真的来自异世,如假包换,一点错也没有。”说完,她还很具体地把自己曾经所在的世界描绘出来,吃穿住行,无一遗漏。怕他不信,甚至还把人类登上月球的事儿也一併说了。 听她缓缓道出的话,他眸中的惊讶十分明显,可还没听她说完就狠狠打断,“一派胡言!怎会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骆小远说得嘴都干了,他却不信,不禁也有些生气,“骗你是小狗!” 噬骨心犹豫道:“那你来这做什么?” “……”这个问题把她问倒了。她来这里究竟是因为五月天里的一道闪电,还是那个没有盖子的阴井?为什么那么多架空的不穿,偏偏来到这个满是怪力乱神的世界?而她又为何偏偏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转世异星?最重要的,也就是他方才问她的问题。她来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想了许久,脑袋有点疼,嘆了口气,回答道:“也许是受了神的旨意。” 噬骨心的瞳孔缩了缩,“什么旨意?” 她抬眸看他,却见他神色微微有些紧张。突然心生一计,朗声道:“助冥界一统三界!”如果要制止妖界和冥界之间的战争,想必只能撒一次谎,吹一次巨大无比的牛了。 果然,噬骨心眉目间满是不信,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似是受了极大的挫伤。他缓缓摇头,喃喃出声,“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冥界是天命所归,不然我也不会由异世突然来到这里,为玄冥谷效忠。话已至此,妖王殿下若还是不信,执意攻冥,那么妖界只有一个下场!” “什么下场?” “全军覆没。三百年之内,妖界将无一物存活。” 话好像有些说大了,可效果似乎不小。噬骨心脚步微滞,垂首不语,从方才不可一世的妖王,顿时变成了一个霜打的茄子。就在此时,天边飘来一大朵乌云,不消片刻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势极勐极大。他却像是未发觉这场大雨,依旧不为所动地静静站着,不再开口说话。骆小远有些吃惊地看着这场雨,还有眼前这个傢伙,觉得这雨来得太应景了。堂堂妖王殿下被她几句胡诌给怔在当场,偏偏头顶还有一大块乌云罩顶,真的是……很倒霉啊! 雨打在身上实在是很痛,可骆小远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好意思自个儿跑去躲雨,心里顿时有些内疚,轻声开口道:“其实,没有战争多好呢。大家相安无事的。为什么非要谁统治谁?” 他身形晃了晃,然后抬头,一头耀若星辰的银髮已被雨水淋湿,紧贴着略显坚毅的脸,一双寒眸透着点点茫然,“我若退兵,冥界也不可能放过我妖界。” 骆小远抿了抿唇,思忖片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拍胸脯道:“我可以向你担保,只要你退兵,冥界于五百年内绝不侵犯妖界。” 话一出口,她立刻就后悔了,是谁给她的胆量做出这种毫无可信度的保证啊?如果鬼爷爷知道她莫名其妙地对人下了这种承诺,一定会让她好看的……怎么办,可不可以反悔啊? 可噬骨心似乎相信了,冷眸中的茫然渐渐退去,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杂声,似是魔界的人寻迹找了过来。骆小远也听到了声响,急忙说:“快走啊!你虽厉害,可那么多魔界弟子过来,你占不了什么便宜的。” 他沉吟片刻,转过身大步离去,可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冷冷道:“记住你的承诺。”随后,便银光一闪消失了。 骆小远擦了擦额头的汗,十分想哭。当初她莫名其妙地答应鬼爷爷会为冥界效力,结果就被卖到了这里。如今莫名其妙地承诺妖王会让两界友好相处,她该怎么办哪?果然做人不能吹牛,还是应该低调点好。 唐霜领了一帮魔界弟子匆匆赶来,却见只有骆小远一人,狐疑问道:“妖王呢?他居然肯放了你?” 骆小远佯装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我告诉他我已中了蛊,带回去也活不成了,他才放了我。” 见她说的不像假话,唐霜也只是点点头,笑了起来,伸手拉过她道:“神女莫怕,有魔尊庇护,你不会有事的。” 骆小远看了一眼被她拉住的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干笑道:“你说的是。” 三日后,骆小远再一次站在了魔尊的朝仙殿中。千剎正坐于榻上,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紫色的指甲,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女童唐霜手执一枝梅花,甜甜地笑着,却也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空气中压抑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引得骆小远微微窒息,唿吸难控。 不知过了多久,千剎的指甲似乎修剪完毕了,才抬起头来,懒懒地开口,“三日前,你对噬骨心说过什么?” 骆小远心脏勐地一收缩,摇头道:“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都没说?”千剎面若烟霞,绚丽无比,可眸中却阴冷似寒冰,“那他为何无故收兵,退出玄冥谷地界?” 他退了?他真的听了她的话退兵走人了?骆小远心中一喜,脸上不禁浮现出笑意。 千剎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缓缓嘆气,“既然你不肯说,那便须受些苦头了。”说完,她竟不再开口,只是垂眸靠在榻上,仿佛睡去了般。 唐霜挥了挥手中的梅花,笑靥如花,“神女,可莫怪唐霜狠心啊。”随后,口中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骆小远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可才跑一步,眉心顿时捲起赤炎般灼烫的感觉,一下一下,宛若锥刺!脚下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步也走不得了。她死死地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只感觉到额间的冷汗涔涔落下,眉心的疼痛就似一股巨大的龙捲风将她逐渐吞没,让她连在地上翻滚的力气也没了。耳边还有人在问:“疼么?” 废话,你来试试!骆小远很想反击,可疼痛已将她的意识磨灭,根本说不出话来。 “那就实话实说,还能免去这些不必要的疼痛。”声音还在耳边飘着,若有若无,“如果答应,那就点点头。” 骆小远挣扎着最后一丝气力,点了点头。 眉心的灼痛终于渐渐消止,她蜷缩成一团的身子顿时瘫软开来,四脚朝天地仰在地砖上,重重地喘气。 唐霜走了过去,在她旁边蹲下身,微微一笑,“神女,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想说……”骆小远撇过脸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对他说过。” “你!” 唐霜稚气的小脸一阵纠结,正欲再催动内力,却听到榻上始终垂眸不语的魔尊轻轻开口:“罢了,她说不说如今都不重要了。噬骨心既如此没用,我魔尊却不可坐以待毙,冥界之战势在必行。你下去准备一下,三日后,魔界弟子齐聚玄冥谷下,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她嫣唇如血,字字含恨,宛然一笑,“待攻下后,便是冥界的死期!” 看着她的脸,骆小远有些疑惑,到底是怎样的恨让她从仙变成了魔,又变成了这般让人望上一眼便会心畏的模样。 唐霜领命退下,殿中又只剩她们二人。 千剎缓缓开口,“在赤炎蛊下还能咬紧牙关不松口,没想到你还有些傲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误会大了,她不松口只是因为觉得若说出实话会死得更惨而已。至于傲骨这个东西,她十分清楚自己是没有的。 “我知你如今还心向冥界,不过不要紧,七日后我会让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得天神助,将冥界夷为平地的!” 骆小远默不吭声。 千剎继续说道:“这七日内,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不然就不只是赤炎蛊这么简单了。” 骆小远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77页 “出去吧。” 从朝仙殿走了出来,她一边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如今妖界才刚刚退兵,玄冥谷一定会放松警惕,绝不会想到三日后魔界会违背诺言再次进犯。这三日的时间,她必须想办法将这个消息送出去。只是……她看了看周围像狗皮膏药般紧贴着的一群侍女,根本毫无办法啊。 是夜当晚,她又对着月亮发呆。已经想了许久,还是没有丝毫头绪,她该怎么办?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嘈杂声,可不过片刻便又恢復平静。正觉得奇怪,鼻尖却恍惚闻到一丝淡淡的冷香,寒彻如冰,却沁人心脾。熟悉得宛若挂在天边的明月,日日思念,却始终触碰不到。 她微微一怔,前尘往事仿若潮水般涌来,击得她心口一滞。只是呆呆地坐着不敢动,唯恐这丝香气又是她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长,又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身后响起一个淡淡的嗓音,“小远。” 她不敢相信,缓缓地回过头。冷冷的月光洒进窗口,铺满一地银霜。有一个人一身白袍站在满地月光的中央,姿容清朗,眸色微动,面色却苍白得一如她离开之前的模样。 “师父……” 清风拂过,他未束起的墨发凌乱地飘在身后,交织成一张巨网,手中皎洁如月的剑身已出鞘,几滴鲜血顺着剑尖缓缓落下……师父,真的是师父,不是她的幻觉。 她勐地站起来,向窗外望去,果然见到在外守着的侍女倒成一片,便稍稍放下心来。她转过身,正想开口,却见师父几大步走至身前,以掌扣肩,眸色闪动,反覆吐纳几次才沉声开口,“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私自出门?为什么受伤了也不回来?” 轰的一声,骆小远被这一连串的“为什么”给怔得无法开口回应。 在她心中,师父说话一向温吞如水,淡得恰似雪中白梅。这一连串的责问甚至可以称得上举止失态,她从未看见过将感情表现得如此外露的他,竟觉得有些好笑。师父,这是在关心她吧? 见她不答反笑,白沉蹙起眉,却只是微嘆一口气,退开一步,转身道:“跟我走。” 他转身的瞬间,几滴血滴落在地,染成朵朵血花。她神色一凛,追了上去,扒开他扣在肩上的手掌,仔细一瞧,果然是受伤了。 她心里有些不好受,轻声开口:“你不该来的。” 他淡淡开口:“这些伤,不妨事的。” 怎么不妨事……明明她走之前,他便已经伤势严重,如今还未好全,却又拖着这样的身子来救她,岂会有不加重之理。她摇了摇头,正想说自己中了蛊,根本走不了。可话未出口,却突闻一阵笑声自门外响起。 她心下一惊,拉着师父的手向后退开一步。却见房门被倏然推开,魔尊千剎一身墨色裙衫出现在门口,裙角临风而起,脸上的笑意明媚动人,她的身后则站着唐霜还有一众魔界弟子,来势不明。 “好一个师徒情深啊!”千剎缓缓扫过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手,笑道。 白沉松开手,向前移了一步挡在骆小远身前,双眸深沉,“堂堂魔界至尊怎可挟持弱女,以强凌弱?” 千剎抬眸瞥了他一眼,神色间闪过一丝诧异,可不过一瞬便消散开来,只是抚唇一笑,“你便是她的师父,白沉?” 白沉回头看了骆小远一眼,唇间露出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 “以一人之资能以身犯险,闯我魔宫,看来的确有几分本事,不枉小远称你一声半仙。”言语间,千剎似有几分欣赏。 “不过是徒儿谬赞。”白沉面沉如水,不为所动。 骆小远看着眼前的师父,脑中百转千回。她本就中了蛊,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如今魔尊又突然出现,身后还来了这么一大批魔界弟子,别说是她了,连师父都未必走得了。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连累师父? “既是异星的师父,不如就留下来为我魔界效力,如何?”千剎看着他,笑意未减。 白沉正要开口,骆小远却抢先一步,大声道:“他不是我的师父。” 闻言,千剎一怔,白沉却似没听清般转过头,眼中满是疑惑,“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我的师父。”骆小远一字一字地重复道。然后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可双目交汇的一瞬间,他眼中的震惊却让她勇气顿失,不敢再直视下去。 头顶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缓而清晰,“你再说一遍。” 骆小远垂着头,紧紧握住双拳,告诉自己:不要退缩,坚持下去。只有这样,才能让魔尊认为师父和自己毫无关系,坚持下去…… 似乎就是这般告诫着,她又恢復了点勇气,抬头道:“你不是我的师父,从你把我赶下山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师父身形似乎轻轻一晃,仿佛就要跌倒。她克制住想去搀扶的冲动,冷冷地看着他。 “原来,你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手撑桌角,容色苍白,似是随时都会倒下。 她撇过脸,笑了,意味苍凉,“忘了……哪有那么容易。你说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教我法术,教我炼药,给我擦眼泪,为我买吃的,将我从悬崖上救下……好多好多,我都记得。可既然你给了我那么多,又为什么要一次统统收回去?从你为了自己的师妹叫我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恨你,恨我认识你,恨你只是我的师父!”直至说完,她惊觉自己已满脸是水,伸手抹了抹,触手冰冷。看着指尖的泪水,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那么会演戏,一不小心,居然就假戏真做了。 “所以,你早已不是我的师父了。”她擦干眼泪,继续说道,“我的事也已与你没有关系了。” 白沉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分外寂寥。然而,这种无言的沉默却如同洪水,将骆小远惶恐不已的心顷刻间吞没,备受煎熬。 她咬了咬牙,将脖子中的翡翠取下,塞进师父手中,缓缓唿出一口气,轻声道:“这是你送我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我这就还给你,从此两不相欠了。” 白沉看着手中这块色泽温润的翡翠,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抬头看她,“这……” 骆小远又道:“这是你送我的。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谁的东西就还给谁,绝对不会搞错。如今你带着你的东西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看着师父眼中的不解,她暗暗着急。自己说得这般隐晦,也不知他能不能听懂。她正欲再说两句,却听到一阵鼓掌声传来,骆小远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千剎正含笑抚掌,点头贊道:“好精彩的戏,我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骆小远皱眉,道:“他与我真的已无瓜葛了,请魔尊殿下明察。” 千剎冷笑,“别以为你这般,我就会……”可她话未说完,顿觉一股剑气凝结而起,杀机毕现。诧异地寻迹看去,却见方才一直静默不语的白沉突然举起手中的剑,直指骆小远。她怔了怔,随后笑意浮现,静观其势。 见状,骆小远退开一步,脚步凌乱,“你要做什么?”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白沉一手握着那块翡翠,一手挥剑直指着她,冷意十足。 这次轮到骆小远有些不明白了,但她还是梗着脖子,嚷道:“不回!我要留在这里当神女,从此天涯海角,你我再无关系。” “好!”他的剑锋还淌着血,在一抹银光中妖冶异常,“既然你甘入魔界,助纣为虐,我就当未曾识你,未曾教你,师徒情分缘尽于此,我现在便杀了你。”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便朝着她直噼下来。骆小远大惊失色,侧身一滚,躲过来势。可还未喘过气,便见第二剑直刺而来,来势凌厉,不见丝毫留情。她朝魔尊看去,喊道:“魔尊救我!” 可千剎却只是面带笑意,一动不动,仿若未看见她正身处险境。 白沉那一剑已快到眼前,骆小远陡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其中情绪复杂,难以分辨。然而剑势却未因此停下,不过一瞬间,剑锋已至胸前,她闭上眼,等待剑穿胸而过的疼痛。 但过了许久,意料中的刺痛感却没有如期袭来。睁开眼,却见师父手中的剑已飞向一旁,牢牢地钉在墙面之上,深至几寸。千剎则挥袖引风,冷意顿现,道:“你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敢在我魔界动手!” 白沉淡淡开口:“我不过是清理门户。”
第78页 千剎道:“清理门户?你没听见她方才已说出与你毫无瓜葛了么?” 白沉蹙眉,却没有出言反驳。 千剎举步进房,亲自搀扶起摔倒在地的骆小远,笑意盎然,“你受惊了。放心,有本座在,没有人伤得了你。” 骆小远低头,恭顺道:“谢魔尊出手相救。” 千剎点了点头,看向白沉,说道:“按魔界规矩,擅闯魔宫者死。”她顿了顿,转头问骆小远,“可怎么说他也曾是异星的师父,不如由你决定该如何处置,怎样?” 骆小远看向师父,却见他面色如常,只是垂着眸并不看自己。她低头思索片刻,道:“他与我再也没关系了,一切还是由魔尊定夺,是生是死,我绝无异议。” 千剎的眸中闪过一丝一样,点头笑道:“好狠的心哪,不过本座十分喜欢。”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白沉身前,轻声道,“既然你与我魔界神女已无关系,那今日便饶你一命,若再来骚扰神女,格杀勿论!” 白沉没有说话,拔出嵌在墙中的剑,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骆小远一眼,而恰在此时,骆小远也抬头看向他,目光纠缠间,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了。他定了定神,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骆小远舒出一口气,却不防千剎已走至身前。她暗暗恼怒自己的松懈,却不料千剎只是略一嘆气,似是在看她,又似是透过她望向别处,轻道:“恨有多少,爱便有多少,若是心里难过,便哭出来吧。” 接着,千剎转过身,率领众弟子离开了,独留骆小远一人傻傻立在原地。过了半响,她才吓得坐到了地上,背后冷汗涔涔。照此看来,既然师父下了杀招,那他应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块翡翠应该会顺利交到段朗月的手中吧?只是师父那一剑真是险招啊,不过也恰恰是这一剑才消除了魔尊的怀疑,若只凭自己那拙劣的演技,今日恐怕难以收场了。 第三十一章定居 三日之期转眼便到。 依然是轻纱软轿,在八名侍女的扶持下于空中缓缓前行。女童唐霜手执一枝梅花,在半空中如履平地般随轿而行,笑得春光明媚。而纱轿前面,是十六人抬着的水晶帘轿,里面正半卧而睡的人自然是魔界至尊——千剎。骆小远坐在轿中往下看去,众魔界弟子手持魔杖兵器,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低空飞掠而去,一眼望不到边,那架势让她顿时想起了何谓蝗虫过境。 她托腮沉思,正想着段朗月到底能不能明白她的意图时,唐霜突然挽起轻纱,对着她露齿一笑,道:“神女,前面便是玉霞峰了。” 玉霞峰?骆小远想起来了,昨日唐霜似乎提到过此峰与玄冥谷遥遥相对,正是两界相战的绝佳地势。她点了点头,问道:“我们是要去峰顶吗?” “正是。” 约莫半柱香时间过去,轿子缓缓落在顶峰,她下轿时,魔尊千剎已立于崖顶,不知在看些什么。而魔界弟子则群聚于山腰与山底,似在待命。 山风拂过,微微有些湿润,连带着清晨的气息,让人不觉有些凉意。从此峰遥遥望去,山顶白云缭绕,雾气凝结,林木叠翠,鸟语花香,分明有一派仙境的意味,然而可笑的是,这却是两界交战之地,生生磨灭了这股仙气。 说到仙,千剎原来不就是霞光仙子么,放着快乐的神仙生活不过,却坠入魔道,整天打打杀杀的,也不嫌厌得慌。 骆小远走上前,站在她的身旁,放眼望去,心里顿时一怔,暗道不好。 此时的玄冥谷悬崖上竟没有一个人影,犹若空谷。难道说,段朗月那傢伙没看懂她的意思,完全没有进行防备?或者是师父没有领会那块翡翠的含义,根本没交给段朗月? 唉,虽说她的提示的确太简单了,只是那种情况下,她根本无法给予其他暗示。如今她看着没有警戒的玄冥谷,心如死灰,暗嘆自己心机白费。 正懊恼时,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一片喧譁声,她低头一看,却见众魔界弟子皆仰头望向对面。好奇之下也抬头望去,方才空无一人的玄冥谷上空,正有一人缓缓飞升而起。一身淡到极致的蓝袍临风而扬,犹若碧海蓝天般的双眸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似此时初升的太阳般,毫无阻隔地穿破云层,直射而来。风轻云渺,远山含烟处,立于浮云之巅,浅浅笑矣。 骆小远扬起笑意,这傢伙出场至于这么高调吗? 一旁的千剎眯起眼,轻声念出两个字,“鬼子。” 只见云端之上的段朗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千里传音而来,清晰有力,“不知魔尊驾到,有失远迎。只是未知魔尊带领魔界弟子,聚集于我玄冥谷下是何用意?” 千剎淡淡开口,“凭你还不够资格同我说话,叫你们谷主出来。” 段朗月神情有些愕然,随后笑道:“真是巧得很,我们谷主说的话同魔尊说的一模一样,这才派了我出来。” 闻言,骆小远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差点笑出了声。也不知是段朗月随口胡诌的,还是小鬼真的这么说了。不过凭那小鬼的毒舌功夫,兴许还真是他讲的也说不定。她偷偷看了一眼千剎,却见她面色极为难看,唇间挤出了两个字,“找死!” 千剎紫袖一挥,山脚下的魔界弟子挥动魔杖,齐声喊道:“天上地下,唯魔至尊!天上地下,唯魔至尊!天上地下,唯魔至尊!”齐声喝完三声后,顿时幻化成数以万计的魔影紫光,齐刷刷地直冲云霄。 段朗月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似乎就等着他们一哄而上。骆小远有些看不明白,心里暗暗焦急,却听身旁的千剎突然开口,“不好。”随后大喝一声,犹如魔音穿耳,“众弟子归位!” 可绝大部分弟子已经飞出数里,只有少数弟子听到魔音又折身回来。骆小远遥遥看去,本来看似空旷的谷崖上方,陡然出现一道泛着浅绿色的屏障,将整个玄冥谷包裹其中。只见方才飞出去的魔影,犹如无数无头苍蝇般纷纷撞上那道绿色屏障,又一个接一个地纷纷被弹回,跌落于谷底,再也没了声响。 骆小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总算没有白费。隔着高山流水,她似乎还看见山对面的段朗月正对着她眨眼,慧黠一笑。 一些魔影见形势不对,正要撤回,却见玄冥谷崖顶的绿光屏障渐渐退了下去,山头赫然冒出许多人影,顷刻间便站满了整个山巅,密密麻麻,看起来竟比魔界的弟子还要多上一些。 骆小远算是看明白了,这玄冥谷实在是狡猾,假意装作没有防备,只让段朗月一人出现,令魔界松懈,继而言语挑衅,再以一障结界削去魔界力量。好简单却好有效的方法。 鬼爷爷不知何时亦出现在山峦之上,立于群首,少年冷颜,那睥睨天下之势竟无人可敌。他轻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千剎,二十几年的事记得如此清楚作甚,该忘则忘,何必纠缠不休。” 这一句来得这般没头没尾,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莫名,然而,千剎却听得明明白白。她面色惨白,一对浅眸如水中镜月,哀色顿现。缓缓摇头,恨声道:“忘?怎能忘得了!若不是你们冥界,我的夫君怎会死?怎会连一丝魂魄都未留下?还我夫君!还我夫君!”她突然腾空飞起,一圈耀目紫光从她周身蔓延开来,翩若惊鸿的身姿于云层中直窜而去,挥袖间,一丝银线朝着鬼爷爷的方向直射而去,犹若蛟龙,去势极快。 段朗月飞身上前,欲挡住银丝,却不料这根如蛟龙游海的丝线,竟似长了眼睛般避让开来,依旧朝着原路线袭去。鬼爷爷连眉头都未皱,只是踏风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翠绿如墨的伞,伞面旋开后似有吸力般将丝线紧紧缠绕住,用力一绞,银线应声而断。他寒目冷然,喝声道:“千剎,当年是你违背天规与凡人相爱,天界除了你的仙籍已是网开一面,白墨堂受你仙气所挫才魂魄俱散,根本与我冥界无关。” 然而千剎却置若罔闻,旋身飞回玉霞峰顶后突然盘腿坐下,怀中赫然出现一把古琴,琴身古朴,弦似韶华,正是骆小远曾经在朝仙殿见过的波若琴。 只是此琴一出,莫说鬼爷爷面色突变,就连女童唐霜也微微变色,上前唤了一声,“魔尊,不可……” “滚开!”千剎眸中的紫光越发深邃,怒意滔天,根本听不进任何劝阻。她素手起弦,轻拨了一下,清音便如一阵气波随风翻滚而出,捲起漫天云层,本因戾气交杂而混沌昏暗的天地间顿时霞光万丈,美丽至极。然而周围的魔界弟子却似受了极大的痛苦般哀嚎不已,纷纷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就连唐霜也面色惨白,瑟缩在地上发抖不止。骆小远向对面看去,玄冥谷绝大部分鬼魅也倒地不起,段朗月和红染几人则面露微白地苦苦撑着,只有鬼爷爷面色尚好,还朗朗立于山前,眸色冰寒。
第79页 千剎指尖的动作愈发迅速,琴音也愈发强劲,一连串的长音攻去,无论是魔界还是玄冥谷,皆死伤无数。漫天的戾气如一块乌云般罩在两峰之间,压抑沉重,仿佛一个绷不住便会扩散开来,将两界尽数吞没。 照这样下去,大家根本撑不了多久。骆小远虽不受琴音所扰,然而那股强大的气场却让她根本无从靠近。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对着早已疯狂的千剎喊道:“你住手吧!你这是拿魔界弟子的性命来报自己的私仇,有你这么做魔尊的么?” 千剎指下的琴音未停,她却笑了起来,轻声答道:“不灭冥界难消我心头之恨。今日我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阻我报仇我就杀了谁!异星也不例外!” 骆小远只能选择闭嘴,焦灼地望着两边的态势。 正当众人一个接一个因魔音穿耳而抽搐倒地时,突然,一串轻扬的笛音横插进来。这笛音来得十分突兀,仿佛荒蛮之火上突然降下一场无人意料的瓢泼大雨。此音犹若河流低鸣,微风轻诉,生生将波若琴的强势削弱一半,众人闻之无一不觉四肢百骸渐渐舒畅开来,好受许多。 千剎勐地停下拨弦,发出骤然拔高的一串刺耳琴声,怒道:“谁坏我好事?” “千剎,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么?”一道苍凉却清朗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山峰缓缓传来,不疾不徐,悠然恣意,回音响彻在山谷之间。 玉霞峰和玄冥谷崖顶之间还有一座不甚起眼的小山峰,名为踏雪峰,因顶峰面积甚小,最多只能容下十几个人,故而当初千剎放弃了以此峰作为作战地的打算。如今踏雪峰上白雪皑皑,冰洁之上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白须老道,广袖临风而起,面带出尘之意,颇有仙风道骨之姿。而站在他身后的竟是师父和流年! 骆小远心中一喜,看来师父他们并不打算置身事外。 看见对面山峰上的三人,千剎面色突然一僵,可随后又笑了起来,色若春晓,动人至极,“张老头,你还未死么?” 那白须老道微微一笑,点头道:“托仙子的福,老道至今身体尚好。” “是么?”她眼波妩媚,轻轻一瞥,道,“如此,我便送你一程!” 她起手弄弦,一指弹拨间,一道强烈光束直射而去。白须老道只是缓缓抚须,摇了摇头,扬手抛出长笛,笛子瞬间变大几十倍,在空中快速起转,将那一束强光尽数打散。随后长笛又回到道人的手中,却见他抚须道:“千剎,你如今已非仙身,强用仙界至宝波若琴只会损耗自己的元神,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谁杀了我夫君,我便要谁偿命!” 千剎早已体力不支,只是苦苦撑着才不至于露出败势,如今经这一老道提醒,众人才发现她面色惨白,双指颤抖,指下琴音早已不成调子。不知是哪个玄冥谷的鬼魅突然唿喝一声,“杀了她!杀了魔尊!” 此唿喝一出,响应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白须老道眉头微蹙,显然未料到自己的一句话竟会惹来如此事端,正欲出手阻止,却见千剎眸中闪过一丝恨意,突然挥袖一揽,将一旁的骆小远抓至身前,五指微曲抵在她的脖子上,朗声道:“谁过来我便杀了她!” 段朗月低唿:“小远!”正欲上前,却被鬼爷爷一把拦住,淡道:“你没听到那疯子说的话么,谁过去便杀了她,你是想让她早点死么?” 她只能止步,遥遥望去,她一身白衣竟比往常看来还要单薄瘦小,似是随时都会羽化而去一般。 而当事人骆小远心中一顿时一片衰凉,她果然是穿越女中最倒霉的一个。这大半个月来,她大伤小伤一堆,眉心还种了一个什么赤炎蛊,看样子这神女真不是普通人能当的。 头顶上,千剎的声音自喉间低声传出,:“张老头,当初若不是你,我与墨堂也不会分离,如今你又来坏我好事。你为何一再苦苦相逼?我千剎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一瞬间,白须老道瞬中似乎闪过几丝哀意,沉默半响道:“二十多年过去,你竟还未放下,甚至不异堕入魔道,也许便是天意吧。”他顿了顿,继续道,“仙凡相恋本就有违天理,墨堂自恃道行在身,不惜一切都要与你在一起,然而你的仙气过盛,却一日一日挫伤他的元气。他为你一再相瞒,直至最后,贫道才知道他的元神俱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贫道虽不屑做拆人姻缘之事,然而墨堂乃我一手都出的弟子,是如何也不忍心,这才奏上了天庭。你被除仙籍已是仙界放你一马,你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墨堂….我的墨堂,原来他竟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才日日受尽仙气之挫么。”闻言,千剎而露凄凉,可下一刻以挣扎道,“那冥界呢?为何我下地府时,却不把我的夫君交出来?如果能救出他的魂魄,或许他就不会死。” 鬼爷爷闻言冷笑,“我已说过,他已被你的仙气挫得一丝魂魄都聚拢不了,冥界如何能交得出来?女人还真不讲理,把自己丈夫害死了还能问别人要人。” 骆小远冷汗了一下,这个小鬼就不能积点口德么,她现在还在这个女人的手里啊……. “不是的,我不是,不是我害死了墨呇…..不是的!”千剎似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低吼一声,手中的动作也不自觉地用力起来。骆小远顿时觉得喉头髮紧,窒息得说不上话来。 “小远!”白沉淡眉紧,举剑自踏雪峰顶急速掠来,手中银剑锋芒毕露。而如今,千剎似发了疯般什么都不顾,见有人影掠来,不由一惊,子陟然出掌一击,一道紫光瞬间而发,快速袭向正自不远处掠来的白沉。 白须老道瞳孔一缩,急喝:“不可!” 然而一切都在瞬间发生,那团紫光倏地自白沉的胸口穿过,在空中地他身形一滞,一口鲜血喷出,顿时染上洁白如雪的道袍,触目惊心。他之前因施法布阵本就伤了元气,至今未好,再加上擅闯魔界,早已元气透支。如今受此一击,霎时间气息全乱,脚下步法再也支撑不住,如同一个断线的纸茑般急急自崖顶坠落。 此情此景,在场的人无一不被镇住,容谷间只迴荡着骆小远撕心裂肺的唿喊声,“师父!” 看着师父狠狠坠落的身影,骆小远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师父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趁千剎挥掌未收回,她用力挣扎开来,向崖底纵身一跳,只想抓住那个正不断坠落的人。 云层透薄,山水秀丽间宛若嶷墨,骆小远感受着风自耳边唿唿而过,山雾润湿了她的眼睛。隔着迷濛,她仿佛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掉落山谷。然而有一个人却始终拉着她的手不放,指间相扣,不放弃,不相离。如今那个人的手仿佛近在眼前,她却似乎怎么也够不到了。 师父的道袍在云雾微风中会展开来,一头束起的墨发也被吹散开,浅浅的双眸不知为何已缓缓闭上,再也看不见里面时而温柔时而冷淡的神采。她的心微微一紧,轻轻嘴语:“师父,不要丢下我。” 白沉的意识渐渐消散,隐约间只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合起的双眸竟微微动了动,微乱的气息也缓了过来。睁开眼的瞬,却看见骆小远近在眼前,正以极快的速度同他一起坠落。那一刻,本欲责怪的声音顿时消失在嗓间,只轻念了一怕,“傻瓜。” 骆小远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他,白沉略一犹豫,也伸出手。霎时,十指相扣,一如从前。 正当两人以为会必死无疑之时,头顶突然急掠来两道人影,抬眸一年地,竟是段郞月和流年二人。 段郞月掌风向上,又加快几分,好不容易飞到两人身边抓住两人,却弊到他们紧紧相扣的十指,眸色微黯,骂道:“说你是异星转世,你就真以为你自己会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吗?你这么飞身跳下,是想摔得粉身碎骨让我再也找不到么?我真没见过你那么笨的人!” 骆小远有些委屈的扁扁嘴,却也知他说得很有道理,不敢辩驳。此时流年也飞至二人身侧,一手挽上白沉的臂膀,关切道:“师兄,你如何?”而后看向骆小远,“小远,你没事吧?” 白沉面色苍白,伤势显然不轻。他思索片刻,挣脱开与骆小远相扣的手指,将她交给段郞月,缓声开口,“我把她交给你了,你带她上去。” 段郞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拎着骆小远的领子便飞了上去。 流年扶着白沉,有些忧仲,道:“师兄,我们也上去吧,让师父给你看看伤势。” 可她话音刚落,白沉突然胸口一震,吐出一口鲜血。见状,流年急忙出手点住他几个止血的穴道,“你之前伤势未愈,如今又受此一击,怎能受得了......”
第80页 白沉擦去唇间的血迹,摇头道:“无妨,上去吧。” 流年缓缓吧嘆了一口气,催动内力,搀着他纵身飞了上去。 待他们回到踏雪顶的时候,那白须老道急忙迎上去,手指搭在白没的脉搏上微微一探,眉头紧锁,许久之后方缓缓合眸,深嘆了一口气。 先上来一步的骆小远被段郞月也上了踏雪峰,她见白鬍子老头神情忧郁,心里不觉一紧,上前问道:“我师父的伤怎么样了?” 白须老道缓缓摇了摇头,神情怅然。 白沉支着剑半躺在雪地上,面色竟比满山巅的雪还要惨白。他沉默片刻,看向老道,轻声开口:“师父,徙儿不孝,只能来生再报答你了。” 闻言,骆小远有些莫名其妙,可下一刻便想通了那老道摇头的意思。她勐地退了一步,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白沉轻喝道:“小远,不得对师公无理。” “师父都要没有了,还要什么师公!”好不容易从崖底抓住了他,怎么一转眼便又要出事?她急得眼泪直流,已语无化伦次。她突然灵光一闪,看向一旁的段郞月,“续元丹,还有续元丹么?只有续元丹能救他了。” 段郞月垂眸看着毫无血色的白沉,沉默着,并不回答。 “你说话啊!那东西是不是很贵?没关系,我们可以买。”骆小远拽着段郞月的衣服死死不松手。 然而白须老道却摇头一嘆,“莫说续元丹是冥界圣物,不可易得,即便有,也救不了沉儿。” 这时,玉霞峰顶的千剎看此情景,陟然大笑起来,那如画的眉目如今看来却狰狞无比。她眉心似血,缓缓开口,“杀不了你,杀了你的徙儿也可以。” 白须老道站起身来,走向崖边,眸色深沉,沉声道:“你可知你方才下手杀的人是谁?” 千剎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的徙弟白沉。” “不错。”白须老道点头,目光中含着几分奇异的神采,“可他还有一个身份。” 千剎闻言一怔,神色难辩,疯狂的眸色中竟隐隐有了几分微弱的恍惚,双唇微微颤抖,似是想开口问,又似不确定。可还未等她说话,白须老道已将迷底揭开,“他是你与墨堂的孩儿。” 此言一出,众人譁然。 白沉勐地抬头,看向白须老道,完全不信,“师父,你在说什么......” 千剎如死灰的面容顿时现出光彩,隐隐间又有些怀疑,声音颤抖道:“我的孩儿当年不是死了么,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白须老道长嘆,“彼时你已入魔道,若把孩子交给你,我怎对得起死去的墨堂。我本想送他去寻常人家,可见他骨络惊奇,便留了下来,收为弟子。” 千剎看向白沉,端详许久后,突然踏风而起,直逼踏雪峰上。众人猝不及防,见她逼近不由防备起来。段郞月护住骆小远,向后退了几步,流年则站在白沉身旁,青剑横在胸前。只有白须老道一动未动,对着还在震惊中的白沉道:“沉儿,这是你的亲生母亲,千真万确。” 白沉半卧于雪中,手中银剑从未放下过,剑锋斜插于雪中。他垂着头,任谁都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千剎缓缓走近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似是怕惊扰了他一般。然后在他身畔缓缓跪倒,伸手拉过白沉苍白纤瘦的手,轻声开口,“沉儿,你是我的沉儿......” 言语间激动和着些微颤抖,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她不是方才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而只是一个母亲,一个爱得卑微而惶恐的母亲。 “我原本就该盾出来的。”她眸光闪动,那种闪烁着希望的神情竟比任何时候都美,“你与墨堂得那么像,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觉得十分熟悉,原来,原来你是我与墨堂的孩子。可惜你爹不在了,不然看见你会有多高兴啊。” 白沉似未听到般一动不动,只是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骆小远站在不远处看着师父一言不发的模样,心里难受。他自小便以为失去双亲,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名号,忍受了多少年的孤独才能像现在这般云淡风轻。而今,说有亲人就有亲人了,他如何受得了。 千剎见他不语,不禁有些心慌,拉着他的手急道:“沉儿,方才是娘亲的错,你让我看看伤得如何了。”说罢,她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可指尖尚未碰到,白沉却漠然的躲开了,只是抬起头,定定地看向她,开口道:“我没有做魔尊的娘。” 指尖瞬间僵在半空中,千剎面上闪过一比衰戚,随后以急忙开口,“你不让,娘就不做了,可好?” 此言一出,踏雪峰上的众人都无缘诧异。只因白沉一句话,堂堂魔界至尊竟说不做就不做了...... 显然白沉也有些惊愕,道:“当真?” 千剎见他松口,赶紧点头,笑得温婉慈爱,“娘亲不骗沉儿。” 见此情形,骆小远不知该不该笑。这个娘亲如此年轻不说,居然还用哄小孩儿的方式同师父说话,的确是有些搞笑。果然,白沉的眉头微蹙,似乎也有些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只是转过脸,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千剎笑了起来,这一笑犹若百花齐放,美艷绝然。可下一刻却又面色一凛,低头看向他胸口,开口道:“你气息全乱,伤势过重,若再不医治,只怕性命堪忧。” 白须老道开口:“这里恐怕只有你救得了他。” 千剎提着白沉的手,转头看向老道,神情不悦,冷冷道:“若不是我的沉儿受伤,你恐怕还不会说出真相吧?” 白须老道抚须一笑,不置可否。白沉却开口道:“他是我的师父,能否,能否......”话说到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千剎却会心一笑,柔声道:“好,我对这老头客气些。” 众人见这魔尊变脸的功夫,却不由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片刻后,千剎以掌对掌,输了少许元气给白沉,稳住他的心脉,然后道:“你如今身子虚弱,恐一时受不住太多。不如先跟我回魔宫,待我......” 可她话未说完,白沉却将手抽开,淡淡首:“我不会去魔宫的。” 千剎一怔,随后笑道:“好,我也不是魔尊了,自然不会回魔宫。以后沉儿去那里,娘便去哪儿。”说罢,她转身站起,立于踏雪峰前,对着玉霞峰的方向传音道,“众魔界弟子听令,我将魔尊之位传与唐霜,自此退出魔界,再无干系。” 唐霜因方才的波若琴音受伤不轻,勐地听到此言,不由一怔,随后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立于崖边,焦急道:“魔尊,万万不可啊。” 千剎沉默片刻,道:“若还顾及今日情分,请带领众弟子撤回魔宫,百年之内,不得再来滋事。” “魔尊......”唐霜还欲再言。 “还不走!”千卫生间秀眉一蹙,似有不耐。 唐霜咬了咬唇,垂首一拜,“魔尊保重!”言毕,率领剩余的魔界弟子折身而返,半响后,玉霞峰上恢復一片宁静。山峦之巅,白云缭绕,依旧是大好风光,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皆是幻象。 白须老道含笑点头,又看向玄冥谷方向,郞声问道:“不知玄冥谷谷主可否卖岔道一个面子,对此事既往不咎?” 骆小远清楚地看见那小鬼脸上闪过一陈别扭,半响方道:“她犯我玄冥谷的事我可以不追究,然妖王骨心突然退兵,我恐有咋,此战虽免,但一战却也难说。” 白须老道闻言,突发头思索起来。此时,突然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在谷间响起,“嗯.......我想我可以保证妖王不会再对冥界宣战了。”此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骆小远。 众人皆讶异地看着她,不知她何出此言,唯有鬼爷爷神情飢销,冷冰冰道:“你凭什么保证?” 她清了清嗓子,道:“因为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鬼爷爷一怔,道:“有什么条件?” “条件就是......冥蜀五百年之内绝对不侵犯妖界。”她快速说出口,唯恐自己那不争气的胆子略一耽搁,便不敢说出口了。 鬼爷爷面色微僵,字字重音,“你答应他了?” “......答应了。” “谁给你的胆子?!”鬼爷爷一向淡定的面容终于扭曲起来,朝着骆小远所在的方向大声吼道。 骆小远一个箭步缩到段郞月身后,弱道:“事已至此,你......你就命吧。” 鬼爷爷正欲再说,却见那白须老道突然仰天大笑,一声一声竟如雷鸣,直道:“天意,果然是天意!”他旋身看向躲在一旁的骆小远,开口笑问:“是你劝回了妖王?”
第81页 骆小远不知他何意,只能点了点头。虽说是谎话瞎话一堆,可到底还是劝住了。 老道抚须点头,道:“原来所谓的异星之力便是如此,三界之战虽是发此种方式停止,倒的的确确是你的功劳,免去人界一场灾祸,你的造化不上啊!”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笑了,唯有骆小远暗自嘀咕,她早说自己没有什么异星之力了,可大家偏偏不信。这下好了丢人丢大了....... 三界这战酝酿许久,然今日的结局确实是众人都没有料到的,干戈化玉帛,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众人心中都不免一松。 这时,千剎突然抬头看向骆小远,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我?”骆小远左右看了看,发现就是在叫自己。 千剎点了点头。 看着她眼中的善意,骆小远虽觉得奇怪,却还是挪了过去,只不过鑑于之前在魔宫里发生的种种,她对这个师父娘亲还是有些惧怕的。 她蹲下身,髮鬓上的髮簪流苏缓缓摇曳,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光中竟有几分灵气之姿。白沉看着她的笑颜,唇角也不由弯起一道浅浅的孤度。千剎看了看二人,突然弹指一挥,一道浅紫色的光束悠然钻进骆小远的眉间。 “啊!”骆小远吃痛地喊了一声,众人对此突状况皆措手不及。离得最近的白沉撇开千剎握着自己的手,将骆小远一把拉至身后,看向千剎,怒意明显,“你想做什么?” 千剎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辩解道:“沉儿,娘不过是施法去了她的赤炎蛊,并无伤她之意。” 他狐疑地转头看向骆小远,却见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着对他道:“师父,你看,果然没有了。”说罢,拨开前刘海儿,朝前凑上几分。 白沉见她突然放大的脸,不由向后退了些距离,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哦。” 谁也未注意到,正当他们母慈子孝的时候,有一道淡蓝色的身影突然退后,随即一个转身飞离了踏雪峰,朝玄冥谷而去。此人便是段朗月。他双手握拳,眉头微皱,眸中的怅然一闪而过。 飞至玄冥谷崖顶时,分布开来的魅影都已退了下去,唯有鬼爷爷还立于原地,似在等他归来。 段朗月上前行礼,“谷主。” 鬼爷爷却依旧望着踏雪峰顶上的那些人,淡淡开口,“你不过是个外人。” 段朗月闻言一震,随后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属下回来了。” “回来就好。”言毕,他这才旋身下山,仿佛方才的等待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待他走后,段朗月依然独自站在崖顶之上,眺望而去。云层翻滚如海,松柏苍翠欲滴,山泉瀑布,鸟语花香,还有隐约的几分笑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外人。 第三十二章镇魂 七星山上。 这是骆小远第一次来师父的师父家中,望着窗外的池塘,落幕千里,满水柔光,她兴奋地回头看向半躺在木榻上的白沉,道:“师父,这里可比咱们百鬼林的屋子要漂亮多了。” 白沉正要开口,屋外却走进一人,笑答:“你若喜欢,可以和沉儿常住于此,正好陪贫道解解闷。”正是白须老道张容卿。 白沉正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你有伤在身,这些长幼虚礼不行也罢。” 骆小远觉得这老头的脾气十分和自己胃口,身子依旧挂在窗户上,一半在外,一半在内,摇着脑袋笑得十分开心,“好啊。”不过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还有事要做,待做完了再来看师公。” 白沉闻言,默然不语,倒是老头笑着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我曾说过,待三界战士平復之后,我便会去游歷大江南北。如今三界之战真的平息了。我也应该松松筋骨,去做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她如实答道。 “一个人?” “哦……”她迟疑了下,“也许是一个人,又也许是两个人……”她也不知道那个傢伙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不过说到他,怎么那日突然就走了。连一声招唿都不打,该不会又闹什么别扭了吧? 正想着此事,窗外又走进一人,声音似有不悦,“山风寒凉,沉儿的伤还未好,怎么把窗敞着?” 骆小远一看,果然是前魔尊千剎。唉,自从那次大战后,这女人就一直跟着师父,师父去金和镇她便跟着去,后来来了七星山,她也一道跟了来,每日唠唠叨叨的,哪里有半点魔尊的威仪,根本就是个啰嗦的家庭妇女。 白沉微微一笑,“我已不碍事,多谢……多谢你的医治。”已有些日子了。可他依然不习惯将那个字喊出口。 千剎也不介意,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后,便伸手去摸他的脉搏,片刻后笑道:“虽已好了许多,但还需要静养数日,你之前元气损耗颇多……” 趁他们说着话,骆小远瞬间熘了出去,解救自己的耳朵。刚熘出门外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躺在一垛糙堆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她上去就是一脚,那只狐狸倏地跳了起来,双耳颤动,片刻后伸出四肢,白毛渐褪,可不就是华心。 他气得拍去白衣上的脚印,怒道:“扰人清梦,必遭天谴!” 骆小远叉腰道:“修炼时间偷懒,你才该遭天谴呢!还不去挑水!” “不去,我要睡觉!什么修炼嘛,根本就是让我来做苦力的。”华心不依,跳回糙垛打算继续休眠。 “你!”骆小远突然眼波一转,捧着心口弯下腰,大声呻吟,“好痛……”那模样看起来痛苦无比,似是随时都会昏厥一般。 华心睁开眼,见状又急着跳下来,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胸口,被她一把打开,瞪道:“你想干吗?” “你是不是又心口痛了?是不是上次黄黍挠你的后遗症?” “你若再不去挑水,我可能会更痛……” 华心一咬牙,道:“我去还不行么?”说完,拎着两个水桶就往山下的山泉跑去了,速度那叫一个快啊! 骆小远偷偷抬头,见他跑远了才直起身大笑起来。这傢伙自从上次黄鼠狼精的事件后便乖巧许多,不再走旁门左道,开始专心修炼,并拜了师父为师。只是师父见他心浮气躁,故而暂时让他挑水噼柴作养心之效。她如今只希望这小狐狸能早日顿悟,放下復仇之心,修成仙身。不过,最近心口确实会隐约作痛,也不只是怎么一回事。 “何事笑得这般开心?” 她扭头一看,却是九公主流年正满头是汗地持剑自不远处的林子中走来,显然是刚刚练完剑。骆小远待她走近后,笑道:“没事,不过是刚刚戏弄完一只偷懒的狐狸。” 流年笑了笑,“真想像你一般,日日都这么开心。” 骆小远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你是说我没心没肺吧?” “只是羡慕而已。”她摇了摇头,突然提起一件事,“小远,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 “金和镇往西十里,有一个乱葬岗……” 不等她说完,骆小远便抬手打断她,难得露出几分郑重的表情道:“这件事即便你不说,我也是要去做的。如果那把克煞剑真的在只有我才能拔出,我一定会尽力。不过……”她转而一笑,“如今我要先去找这把剑下的人,看看他为什么那天不辞而别。” 流年闻言一嘆,“那日在踏雪峰上,我本想与小皇叔说几句话,可惜他突然走了。若你见着他,记得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骆小远重重地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天色已暗。玄冥谷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梭于林间,不一会儿便到了那高可入云的石壁间,此人正是骆小远。 以往进谷需得偷偷摸摸,而如今玄冥谷上上下下谁不认识她?这次看来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去了。如此一想,脸上笑意更浓,正打算熟门熟路地打开进谷的机关,却大显本能拧动的玉石尽然纹丝不动。她暗暗使劲,再用劲几分,却发现还是不动。奇怪,上次来的时候还能拧得动的…… 今日本是怀着极好的心情,却被这挡道的石壁给生生破坏了。不由有些恼怒,开始以掌拍壁,大喊道:“段朗月!段朗月!我是骆小远啊……” 山谷外,一阵诡异的回音传来。 她不管,继续喊:“你家大门打不开了……” “你快来开门啊……” “再不来我就要……” “你真的很吵啊!”
第82页 耳边赫然出现一个声音,可惜却是个女人的声音。骆小远回头一看,红染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正双臂环胸,冷冷地看着她。 “我找段朗月。”骆小远开口。 “他不想见你。”红染答道。 “骗子!”骆小远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会不想见她,回过头唱道,“你家大门常打开,开怀容纳天地……” 红染脸上闪过一丝恼怒,“鬼骗你!” 骆小远反问:“你不就是么?” 红染顿时气结,缓了半晌才又开口,“爱信不信,反正他不想见你。这进谷的机关也是他下令改的,为的就是防范你进去。” 闻言,骆小远想不明白,这傢伙怎么好端端又犯毛病了? “为什么?” “我如何知道?”红染没好气地对她翻了个白眼,一改往日邪气妖媚的模样,道,“本以为送你去魔界后便再也见不到你了,谁知你这丫头命大得很,死不掉不说,还平了三界之战。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我放过你,不过以后你最好离我们玄冥谷远些,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知为何,骆小远看今日的红染顺眼多了,可还是不服气,嚷道:“为什么不让我来?我要见段朗月,我要见段朗月!” 红染掏了掏耳朵,柳眉竖起,“你真的很吵!要怎样就随便你吧,总之他是不会出来的了。”话音刚落,红光一闪,她原地消失了。 他为什么不见她?她又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么?这傢伙真的很难伺候啊……骆小远杵在原地,呆了半响。突然又开始拍打起石壁,大骂道:“段朗月,你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去烧了你的尸骨!” 可是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天上繁星闪烁、夜鸦齐鸣都未等到他出现。她的手掌因拍打石壁而肿胀起来,一片通红,再也拍不下去了。 她默默地站在石壁前,弱小的身子在月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似是已化成一座石雕,一动也不动。只听到她轻轻开口,发出一丝细弱的声音,“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开门……”陡然间,她勐地抬头,一脚踢上石壁,大声道,“好,我说到做到,现在就去将你挫骨扬灰!有本事别拦着我!”她一跺脚,狠狠转身走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脚踢下去有多痛。 然而石壁后,有一个人默默地站着,默默地听着,直至她说出要将他挫骨扬灰的话时才突地笑了起来,眸光闪烁。小东西啊小东西,我到底该怎么办…… 骆小远一路骂一路走,不一会儿便到了那片乱葬岗中。月光下,克煞剑依然在原地竖立着,古朴厚重的剑身散发着沉着之感。本满心怒火的她看到这把剑的第一眼,便瞬间消了火。比起他十年的等待和孤独,她这点不痛不痒的感觉算什么啊。 她嘆了口气,走到克煞剑旁边,伸出手缓缓摸了一下剑身,一点反应也无。不禁想起师公在踏雪峰上说的话,身为异星的她实际上毫无异星之力,只是凡人一个,那所谓的平息三界之乱不过是她的误打误撞。如今……这把别人都拔不动的剑,她果真能拔动么? 不管了,无论如何都得试试,或许又能被她误打误撞地拔起。于是,她稳了稳心神,大喝一声,双手握剑,正打算开拔,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尚来不及反应,便见一群人自林间匆匆走出,全是男人,除了一个身着道袍的老人外,个个手执武器,表情兇悍,皆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她。 其中一人开口道:“果然有人。” 另一个男人看了她一眼,眼神戒备,问道:“方才那一声大叫是你发出来的?” 骆小远回忆了下,她刚刚好像的确发出一声用来助力的吼叫……于是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看着她双手正握在克煞的剑柄上,不由怔了怔,表情变得兇狠起来,“你握着这把剑想做什么?” “我……”骆小远刚想回答,可看了看这几位面露不善,又转口道,“我看这件似乎值些钱,本想拔了换银子,可还没拔,你们就来了。” 那男人只说了一个字,“滚!” “哦。”她从善如流地松开手,乖乖退了出去,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当然,他不会真的走,待离开得差不多了,便赶紧寻了一处隐秘的糙丛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去。 方才一直开口的那个男人见她走远了,才转头看向那个老道士,冷声道:“你去把剑拔了。” 那老道士有些犹豫,“几位大人,十年前下次镇魂咒已是有损阴德,如今还要将剑拔起毁人尸骨,是要逆天而行,贫道下不了这个手。况且……” “况且什么?这是皇帝陛下下的密旨,你敢违抗么?”那男人打断老道士的话,面色难看。 老道士显然话还未说完,神情间似有难言之隐,但因惧怕那几个男人只能忍气吞声,躬身道:“不敢。” “那还不赶紧去拔剑?” “是。” 那老道士嘆了一口气,缓缓走向克煞剑。 蹲在不远处的骆小远如今已冷汗涔涔,浑身冰凉。这皇帝老儿好狠的心!十年前下杀手将自己的亲弟弟害死在这里还不够,如今竟然要挖地三尺毁其尸身,让其彻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剑若真被那老道士给拔起来了,可怎么办才好? 想至此,她脑袋一热,从糙丛中急忙跳了出来,大喊一声,“住手!” 此时老道已走至克煞剑旁,众人看着已离去的她突然折身而返,不由警戒起来,刀剑出鞘,冷冷地看着她。 骆小远两三步跑了过去,挡在克煞前,“这剑不能拔!” “为什么?”领头的男子持剑逼近,面露杀气,“你到底是谁?” 骆小远眼珠子一转,开口道:“你管我是谁!这偷东西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先到,结果你们倒想拔剑据为己有,休想!” 那男人闻言一怔,杀气退了下去,只对着左右示意道:“把她带下去。” 话音一落,两个身着墨衣的男人领命上前,一个箭步跳到骆小远的左右,伸手一架,将她驾到了一旁。 “你们想干吗?放手!混蛋……”骆小远一急,正欲破口大骂却被其中一人点中穴道,顿时噤声。 男人看向老道士,“还不快点?莫误了时辰。” 老道士点了点头,双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霎时间,骆小远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可看了半响,这克煞剑却纹丝不动,不像是要被拔出来的样子。她一怔,看向那个道士。老道士显然也未料到是这个结果,皱了皱眉,口中念念有词,继续使劲拔剑,然而拔了半日,却依旧如初。 “怎么回事?”领头的男人上前一看,责问道。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老道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看着脚下的剑身,疑惑道,“此剑除了亲自下咒的人之外,根本没有人能拔得了。虽已是十年过去,可此剑依然竖立于此,便证明此理非假,怎如今拔不出来了呢?” 骆小远一听,有些蒙。如此说来,这剑她也是拔不了的了。 男人似有不信,“臭道士,你该不会是在耍什么花样吧?” 老道士闻言,扑通一声跪下,道:“请大人明鑑,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啊!”不过他似是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克煞,顿时面容失色,惊得话都说不全了,“这剑……” “怎么了?”男人看了一眼那把剑,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妥。 老道士转过身,向前爬了几步,声音颤抖,“此剑除了下咒之人能拔得起外,还能以血引咒的人可以拔得出。方才仔细一看,符咒之上果然已沾染了血迹。一旦有人以此法解咒,那么施法下咒之人,便再也没有办法拔得动这把剑了。” 男人闻言,一脚踹在了道士的身上,怒道:“没用的东西!” 老道士吃痛地弯下腰,声音颤抖,“大人……虽说已有人以血引咒,然而此剑至今未能拔出,可见施法之人只是无意间才将血滴在这道符咒上。如今我们只需找到这滴血之人,就能将此剑拔出来了。” “茫茫人海,如何找得出这个人?” “此地荒僻,想来人烟稀少,只要派人盯着,那么一定能找得出这滴血人。” 男人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老道士闻言松了一口气。架着骆小远的两个人看向那领头的男子,问道:“这个人怎么办?” 骆小远见众人齐齐看向自己乖乖手打,不由嗯嗯直唤,急得跳脚。男人思忖片刻,开口吩咐道:“以防此事泄露,把她一起带走,待解了符咒再放她走。”
第83页 “是!” 骆小远一急,想要挣脱逃跑,可还未有所动作便觉脖子上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彼时,白沉正手执杯盏,闲看窗外落华之景。突然手轻轻一颤,杯盏从掌心脱落,摔在了地上,碎成几瓣。千剎正含笑陪在他身旁,见状急忙站起,上前拉过他的手,焦急地问道:“怎如此不小心?可伤着了?” 白沉眉心微蹙,抽出手道:“无妨。”随后便想要下床。 “你如今伤势还未痊癒,不宜下床走动。”千剎想要制止。 这时流年也走了进来,见他面有忧意,不禁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有事要办?若信得过我,师妹可以代劳。” 白沉闻言,抬头看她,“小远呢?” 流年一怔,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将镇魂咒和克煞剑的事告诉他。 “不知为何,我方才心中几分忐忑,总觉得有些不妥。”白沉见她不语也未起疑,只当她也不知道骆小远的去向,便依旧挣扎乖乖手打着要下床,“我要去寻她。” 流年伸手拦了下,道:“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去。”说罢,她背上青剑转身便走,一刻也不耽误。 可当她赶到乱葬岗时,却见克煞剑依然竖立在原地,并不见骆小远的身影。思忖片刻,想来兴许是去找段朗月了,不由放下心来。她正欲离开,却突闻树叶婆娑而响,陡然间有几个男子自林中蹿出,持剑攻了过来。 她心中一凛,急退几步,抽出背后的青剑格挡挡了几招,却发现那几人刀势缓慢,并不似要人性命,心中犹疑,大声喝道:“你们是谁?” 那几个男人相视一眼,停下攻势,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沉声道:“官差办事。” “官差?”上前一看,那令牌却是宫中所用,看来他们并非普通的官差。只不过多年未在宫中露面,这些人并不认识她。心下思忖几分,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几位官爷手执刀剑到此出来,所为何事啊?” “你是第一次来此处么?”其中一人出声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面色微冷,道:“你最好老实回答。” 流年眉心蹙起,虽是不满,可还是淡淡道:“并非第一次了。” 几人换了下眼神,接着又指着一旁的克煞,问道:“你可碰到此剑?” 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点了点头。 几名官差闻言,面露喜色,一人上前示意道:“那麻烦姑娘试一试,看看是否能拔出此剑。”此话一出,本有些疑惑的六年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蓦地抬头看向他们,“你们是皇上派来的?” 那几人握着刀剑的手紧了紧,“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 看来果然被她猜对了。流年看着他们杀气腾腾的脸,心下顿时一凉。难道说,前些日子她因怀疑段朗月的身份,而特意回京问个明白,却没想到她的一番疑问,竟导致父皇心生杀机,如今还派了人来,想要斩糙除根……她的父亲,难道真是这般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即便到今时今日还不肯放过至亲之人么? 心中越想越冷,她抬头看向那几人,冷声开口,“我是九公主。”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玉面上雕刻的龙纹纹理分明,光可鑑人,华美至极。此玉佩时间仅有两块,名为凤吟。一块为皇后所有,另一块兴许是因为愧疚,而由皇后传给了久不在宫中居住的九公主。 那几人见到玉佩,目光诧异,随后立刻退后三步,叩身跪下,朗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流年收起玉佩,问道:“你们此次来金和镇,到底是奉了什么命令?” 那几人面有难色,片刻后方回答道:“此事是圣上下的密旨,派我们几人来此处拔出克煞,销毁剑下尸骨。” 果然是这样!她勐然向后踉跄了一步,握着青剑的手轻轻发抖。虽自己早已猜到,可如今从他们口中听到真相,却还是让她不免心生寒意,失望之情怎能言表。 她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道:“本公主现在命令你们全部撤回京城,不得再行此旨意。” 几人闻言一怔,随后面面相觑,皆低下头来默不吭声。 流年心中瞭然,这是她那个至高无上的父亲、全天下所仰仗的万民之主所下的旨意,谁能违抗?谁能违抗?但既然是她犯下的错,那么,她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态发展下去?她向前轻移一步,眼神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再次开口:“本公主再说一遍,此旨意不得再执行下去。若父皇怪罪下来,则由我一人承担!”话尾微微上扬,淡淡的语气不高不低,却让此时臣服在她脚下的几人都不由自主的一颤。 他们缓缓抬起头,却看见这个传说中能辨阴阳、看透生死的九公主嘴角轻轻一扬,明明是笑着,却散发着令人浑身冰凉的气息。“明白了吗?”她再向前轻移一步,笑着微微弯下身子,俯视这些人惊慌失措的眼睛,一双淡淡的凤目中竟折射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光彩。这种笑容,很危险。 “明、明白!”沉浸在危险意识中的人们终于醒悟过来,急忙表明忠心。 流年看着他们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呀,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摆过架子呀,真是不习惯呢。心中虽是暂时松了一口气,可隐约间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正欲跟上去瞧瞧,却突然耳闻风动,林子骤然刮过一股凉风,阴寒至极。一道蓝光自东边闪过,一个人影缓缓浮现而出,负手背立。 “小叔?”流年看见来人,心中一紧。 段朗月转过身,看到她时本就有些诧异,如今听闻此称唿,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姑娘,我若未记错,你可是白沉的师妹,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侄女儿?我可担当不起。” 流年看着他,微微一笑,“小皇叔,我是流年,段流年。” 流年……他沉默了片刻,似在回忆什么。然后,勐地抬眸看向她,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半晌后方笑出了声,“怎一转眼,你竟……”他顿了顿,又道,“也对,十年已过,你本该如此了。我记得十年前你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女娃娃,最爱追着我玩,若我不理你,你还会跑去和皇兄告状……”说到这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神色不快。 流年自然知道他口中所谓的那个皇兄就是自己的父皇,也是如今坐拥天下却为了争名夺利而弒杀兄弟的人。想到这里,她竟有些后悔突然来此认亲,这样的血海深仇,哪怕只是那个人的女儿,都会无颜面对。可没想到,他却又抬眸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髮丝半晌,道:“恩,果然是长大了,小时候若是弄乱了你的髮髻,你必定抓着我的袖子大哭。如今这番沉静,倒有些女儿家的样子了。” 一时间,她有些窘迫,又有些释然。虽他提起的皆是幼时的糗事,然而十多年过去,他却依然记得。这份感动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越发惭愧。 然而如今显然非叙旧的好时段,她开口问道:“小叔可见到了小远?” “小远?”段朗月一想起她就有些头痛,摇头道:“她曾来找过我,我却未见她。不过,她曾经提过要来这里,我才决定过来看看。” 她不在他那里,却也未在这里出现……左思右想之后,流年顿感不妙,“不好!”说罢,她提着剑转身便走。 段朗月箭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发生何事?” 流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方才遇到的事全盘说了出来,虽她明知父皇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她再继续隐瞒,然而如今从自己口中说出,却还是万分难过。这一次,他们之间的仇恨恐怕任何人都无法化解了,包括她在内。 果然,段朗月听完她所述后,面色忽白,眸光似剑,一字一字咬牙道:“欺人太甚!”他旋身一转,蓝光突现,不过须臾便消失了。流年合上眸子,面有凄色。 然而片刻后,她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握着青剑朝那几个官差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骆小远自昏睡中醒来后,基本可以确定这是一家地处偏僻的客栈,虽偶尔能听到客店小二的声音,然而苦于自己被点了穴道,根本口不能言,脚不能行。不过在这段被困的时间里,她倒想通了一些事情。 老道士说若有人以血引咒,那把克煞剑就只有滴血之人才能拔得出。还记得那只黄鼠狼精用爪子刺穿她的胸腔后,的确有几滴血落在了那符咒上。难道说,这无心之举却间接导致她成了以血引咒的人么?而如今这些皇上派来的人,已尽数去乱葬岗林间守候路过的行人,却独独忽略了她,世事之妙果然非人可以随意猜度的。
第84页 她正偷笑着,却见同在房中打坐的道士倏地睁开眼睛,看向了她。她顿时一怔,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老道士重重地嘆了口气,问道:“你可口渴或是肚子饿?” 她虽不饿不渴,然而如果可以趁此机会说话倒也是一个办法,故而她使劲眨了眨眼睛。老道士取过两个馒头和一杯茶水,走到她身旁,嘱咐道:“你若保证不开口说话,贫道可以暂时解开你的穴道,让你吃些东西。”她又眨了眨眼。 然而老道士才出手解开她的穴道,骆小远便欲大声唿救,老道士眼疾手快的捂住她的嘴。眉头拧起,冷声警告:“你若大声唿叫,贫道可无法保证你能活着走出这家客栈。” 骆小远一怔,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由挫败的点了点头。 老道士松开手后,将馒头递了过去,骆小远随手拿住,轻轻咬了起来,支吾道:“你助纣为虐,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道士闻言,却并没有反驳,只是目光有些失焦,好久后才嘆气道:“贫道是身不由己。” “你十年前身不由己,十年后还是身不由己么?真正的高人都是隐居于世的,你就不能躲到一个皇帝老子看不见你的地方么?” 他怔了怔,听她一席话,竟有些恍然大悟,半晌后才仰头长嘆:“你说得不错啊!若我不贪恋权势,欲享富贵,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怪不了他人,怪不了他人啊!” 骆小远见他一副怪腔怪调的样子,似是有些疯癫了,便不再开口说话,过了许久,那几个官差突然回来了,面色还有些诡异。只听他们几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后,便见那领头的官差摇头道:“不行!这是圣上下的密旨,岂是九公主殿下说撤便撤。”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今后藏匿于林间时需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让公主殿下察觉,免生事端。”其他几人只能应下。 骆小远闻言一喜,看来流年已去过乱葬岗,并发现了这些人的踪迹。那么,应该很快便会猜到自己的去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因不敢暴露行踪,这几名官差还有老道士等人都住在一间房内,可怜的骆小远只能蜷缩在地上,连床被子也没有。正因为天凉而冷得瑟瑟发抖时,一阵阴风颳过,案桌上的烛火突然熄灭,房中变得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门窗皆是紧闭的,哪来的这股诡异的风? 房中的官差本就未睡着,见此异状,虽觉奇怪,但还是有一人缓缓走向桌子,想要重新点上火,还未走上几步,一簇光束骤然间闪过,只听那名官差闷哼一声,竟再也没了声响。 其余官差顿时警戒,各自拿着武器站起,那领头的官差高喝一声,“是谁?”屋里依旧很安静,只有屋外的冷风嗖嗖刮过而发出的声音。 几名官差不敢掉以轻心,随之纷纷上前。可不过瞬间,又是几道光束闪过,那几个人竟同时倒地,也没了声息。此时,骆小远躲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不出声。可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一只手突然自黑暗中缓缓的伸了过来,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啊-”一阵尖锐的叫声自她的喉咙中发出,不过下一刻便被那只手给捂住,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无奈的传来,“别叫了,是我。” 一记指风扫过,熄灭的烛火又亮了起来,她顺着唇边的手往上看,略显刺眼的光线下,段朗月正立于一旁,眸色深沉。恰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流年持剑闯进,看到满地尸首的一瞬,她怔了怔,随后偏过脸,不发一言。 正当这种沉默让骆小远觉得无所适从时,段朗月勐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得止也止不住,笑得骆小远心里一阵发憷。她皱了皱眉,想要开口,他的笑声却又像开始的时候那样毫无预警的停下。片刻后,段朗月率先开口,冰冷的声音毫无温度,“帮我拔出克煞。” 拔出……克煞? 骆小远抬头看他,却发现他虽看着自己,目光却未在自己身上停留。那眸中的绝望如同一片汪洋,铺面捲来,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了,包括她,也包括他自己。 拔出克煞,他就可以解脱了,去报他一直想报的仇,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一切都自然得放佛水到渠成,可她却下意识的抗拒。正当这种沉寂快让她窒息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打破了这份平静,“真的是你,你是十年前的十五皇子?” 这时,众人才发现床榻之上还坐着一个人,正是那个老道士。他方才打坐时因屏气凝神,故而连段朗月都未发现他的存在,此时,他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人,目光中似有不信,又似是恍然,复杂至极。 “是你。”段朗月看到他的第一刻,便认了出来。本来平静而绝望的双眸中杀气顿现,指尖蓝光莹莹,似是下一刻便会将这道士撕碎。 老道士缓缓点头,“正是贫道。” 段朗月眯起眼,笑得绝望而危险,声音寒彻入股,“你是要我动手,还是自行了断?” 此言一出,不只老道士,连骆小远和六年都不禁一怔,然而片刻后,老道士合上眸子,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应道:“不错,欠了的是得还。”显然,他在等人动手。 “很好。”段朗月带笑意,嗜血而疯狂,“我就成全你!” 话音刚落,风乍起,狭窄的房内,一圈犹若漩涡的气息流动盘旋起来,桌椅、茶杯、床榻等一切摆设皆在微微晃动。他发如墨泉,眸带杀气地立于中央,一团光簇隐隐凝在掌心,渐渐扩散开来,透亮得刺眼,仿佛只要他愿意,天地间便没有人能逃过一死。 气流旋转间,骆小远与流年都被逼得急退了几步,连眼睛都睁不开来。老道士却从容地盘腿坐在原地,道袍随风扬起,合眸受死。 段朗月勾唇冷笑,欲起掌挥去。就在此刻,紧闭的窗户倏然推开,一股强劲的风由外灌了进来,几度摇曳的烛火霎时熄灭,晃动着的桌椅渐渐停止响动,旋转的气流也似被一道外力强行平息下来。房间顿时寂静得犹若一座死城,甚至连彼此间的唿吸都听不到。 这一切变化莫说骆小远与流年,即便是段朗月也不由怔了怔,本欲挥下的掌也暂且停下。 红木雕刻的大门突然像被人推开般缓缓向两边敞开,发出吱呀的腐朽声,一缕清风幽然飘进,和着月光流泻了进来。黑夜,浓得犹若墨泼,只余一线流光淡淡地铺洒于天地间。 清雅至极的光华下,一个素衣女子提着一盏灯笼由远及近缓缓飘来,像是踏着月光大道,一步一摇曳,顾盼生辉,一袭白衣宛若莲花,自门口蔓延开来,胜雪赛霜,华丽绝美,在漆黑的夜中愈显皎洁。然而分明是极美的容颜,骆小远却觉得那张面容似一方浅浅的池塘,带着水纹,微风拂过后波纹荡漾,便模煳了。一个连容颜都无法辨认的女子,还有她身上毫无温度的气息,实在是很诡异。 然而,她却像是未看到房中站着的几人般,直直的飘向已躺在地上的几名官差。昏黄色的灯笼里泛着生冷的光芒,一丝暖人的味道都没有。她缓缓蹲下,将灯笼放在几名官差的中央,然后自袖中伸出手,隔空轻点了几下那些官差的额间,片刻后,那倒着的几人身上竟隐隐溢出一缕青光,青光散去后,便是略显淡薄透明的人形。 众人仔细一看,那几个透明的人形分明就是那几个官差的模样,只是那散乱开的髮丝,还有毫无生气的生冷面容,竟让人望之心生惧意,再低头看去,已死的他们依然好端端的躺在地上,悄无声息。难道说,那几缕青光便是魂魄? 那女子见幽魂已出,满意地笑了笑,这一笑仿若白莲初绽,清丽婉约,却又略带调皮。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条粗长的铁链子,看起来如此重的链子在她手中竟似无物一般,毫无轻重可言。只见她扬手一挥,链子腾空而起,一团白光一闪而过,在半空中盘旋数圈后又陡然落下。再一看时,那粗长的铁链竟生生自那几个幽魂的胸腔穿过,一头拖在地上,一头被女子牢牢牵在手心。 似是任务完成了,她左手提着灯笼,右手牵着链子便欲离开。然而转身的一眸,赫然看见房中还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随后笑了起来,“今日真是怪事,一屋子的人居然都能看见我。”声音清脆悦耳,仿佛黄莺啼鸣。 骆小远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女子到底是何人,段朗月率先开口,“是鬼差。” 那女子一怔,显然是对他认识自己感到十分意外,随后牵着几具幽魂上前,缓缓踱着步子围着段朗月绕了一圈。这场景在骆小远看来委实有些恐怖,她绕着转也便罢了,可她还牵着链子啊。身后的几个幽魂如同被串成的糖葫芦一般,也面无表情地跟着她转动,亏得段朗月还面不改色,只是冷冷地负手立在原地。
第85页 “啊,是你!”那女子突然喊了一声,语气十分诧异,似是记起什么。 段朗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 女子似是有些兴奋,竟举着灯笼凑到自己的脸庞,“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可是第二次见面了。” 那女子的容颜美则美矣,却还是如水纹波动,让人看不见具体的形象。见他没有反应,女子缓缓嘆了一口气,道:“十年前可是我奉命去拘你的魂魄,若不是鬼爷爷挡着,你便是冥府的鬼了,哪容得你去玄冥谷逍遥快活。” 段朗月眉头微动,双眸间又隐隐泛出几分波动,似是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女子见他毫无叙旧之意,不觉有些无趣。转过脸看见流年和骆小远二人,不由跑上去细细端详起来。随后抚掌一笑,指着流年道:“好贵气的面容啊,可惜眼辨阴阳,世事看透,终只能闲云野鹤,一人逍遥。” “至于你……”她又看向骆小远,一双顾盼间神采飞扬的眸中竟染上几分惑色。 骆小远干干一笑,等着她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谁知,这女子看了半晌,突然嘀咕道:“好奇怪的脸,什么也看不出来。” 瞬间,骆小远满头瀑汗。 女子牵着幽魂又转了一圈,看见还在床榻上打坐的老道士,正欲开口说什么,却听段朗月突然冷声开口,“莫看了,今儿个是他的死期,你便将他的魂魄一道带走吧!” 女子闻言,又看向那老道,可看了许久却道:“死期?可这老道的面相上分明还有三十年的寿命。” 此言一出,房中的众人皆一怔。段朗月疾走几步至她身旁,面色阴冷,“你说什么?” 女子似有不耐地伸出手指,指向同样一脸讶异的老道士,开口道:“这老道士还要再做三十年的好事,哪能这么容易死去,即便是死了,阎王殿下也是不收的。” 段朗月闻言,转头狠狠看向道人,眸色沉重。老道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状况,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嘆道:“三十年的行善去偿还十年的孽债,还是少了,少了啊。” 女子轻轻一笑,面有嘲意,“说三十年便是三十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哪容你想活多久便是多久。”她说完又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段朗月,道,“看你面带杀气,是不是想杀人哪?这可不太好啊。” 段朗月冷笑一声,“你是鬼差,只管拘魂就好。” 女子抚额一嘆,“怎么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倔脾气。”她拖着一袭白衣缓缓后退,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纤弱的双手自袖间缓缓摊开,一面水镜顿时出现在掌间,“本不该透露先机,然而你想杀的是人界至尊,我可不能不管。你不如来看看这水镜之上,是否有你想要的答案。” 水镜上水纹流动,琉璃光彩缓缓浮现。镜面上有一个身着明黄色衣饰的男子正披头散髮地跌坐在室内,时而傻笑,时而癫狂大笑,一副似人非人的模样。突然,他勐地抬头,面容狰狞地望着一个方向,口中不知在喊些什么,然而不过片刻,他又抱着头在房中四窜,似是受了惊吓。这个人骆小远不认识,段朗月和流年却熟悉得很。 流年不敢相信,前一阵回宫时,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还威仪犹在,体顺康安,不过短短数十日,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原本保持良好的面容也骤然老了数十年委顿下去,悽惨至极。她偏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镜中的男子从垂帘下拔出一把剑,朝着面前虚无一人的地方狠狠砍下,面上惊恐与哀戚交加,眼中有恨有悔,口中还念念有词……这幅模样若是称之为疯子,恐怕也不为过。 眼前的场景还在变动着,段朗月却只是紧握双拳,不发一言,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十年,没有长到地老天荒,也没有短到转瞬即逝。然而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尝到了何为孤独,何为心哀。等待了这么久,他所有的坚持都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如今看到此情此景,他竟不知自己的仇恨还有什么意义。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水镜一晃,画面渐渐退了下去。女子收回掌心,状似无意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天地间的轮迴和因果报应不只是说着玩的。十年前有人害你,他自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如今他整日活在自己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其实比死还要难受。”她扯了扯手中的链子,不知是自语,还是对身后毫无知觉的幽魂道,“出来太久了,到该回去的时候了,不然大司法要罚我了。”说罢,烛火摇曳,清风又起。女子白衣飘飞,笑着缓缓踏风而去。在走出房门的一刻,她竟又回头对段朗月说道:“不知为何,我觉着我们还会遇到第三次。” 瞬间,房门随着她的离去缓缓合上,房中的烛火又突地亮了起来,一切恢復了原状,仿佛方才那个女子的出现只是大梦一场。 骆小远嘆了口气,走到段朗月的身旁,推了推他,“你究竟还要不要报仇?”段朗月一怔,眸中似有迟疑,她趁热打铁道,“如果还想报仇,那么我现在就去拔了克煞剑,然后陪你一道上京,完成刺杀大举。” 他回头看她,眼底划过一丝玩味,“你去能做什么?” “我可是异星转世,有我助你,事半功倍。”她拍了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何况身为异星,我连冥妖魔三界的事都管了,若不去见见皇帝老儿也不太说不过去了。怎么样,咱们这就起程吧?杀他个片甲不留!” 面无表情的他,唇间露出难见的一丝温柔,笑骂道:“小疯子。”不过转瞬,他又收起笑意,看向坐在一旁的老道士,淡淡开口,“如此,我便饶了你,只是这之后的三十年,你若做错一件事,我便会来找你。鬼差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有时候,生比死还要难受。你需谨记。” 老道闻言,神色一凛,急忙走下床榻,撩袍跪倒,“多谢十五殿下不杀之恩,贫道定会竭尽余生之力忏悔。”重重一记叩下,铿锵有力。 本欲离开的段朗月闻言顿住脚步,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随后勾唇轻笑,头也未回地继续朝外走去。门被打开的瞬间,微弱的光线从外勐地钻入,侵染他的衣袍,一身淡淡的金光。跨过门槛时,他突然开口,声带冷意,仿若一块千年寒冰,“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了。”说罢,甩袖离开。 骆小远和流年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直到走出好远,骆小远才笑嘻嘻地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道:“我直到今日才发现你真像一个皇子。啧啧,瞧刚才那架势,负手而立,霜容笑冷,还有睥睨天下的眼神……” 流年笑出了声,“什么像?小皇叔本就是皇子。” 骆小远拧眉想了想,突然很纠结地问道:“他是你的皇叔,你又是我师父的师妹。”她“啊”的一声喊出口,“这样一算,他岂不是我爷爷辈的了?” 流年一怔,细眉轻蹙,似也有些纠结。 “那他到底多少岁了?”骆小远轻凑上去,小心问道,“既然是你叔叔,那年纪必定是不小了。” 一直未开口的段朗月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起来,双耳竖起。 流年笑瞥了他一眼,也有模有样地凑到骆小远的耳边,小声道:“皇叔他啊,虽是我皇伯皇叔中最年轻的一个,可若是算上这十年的时间,他的年纪应该有……” 某人抓住时机地轻咳一声,打断两人十分明目张胆的悄悄话,面色有些不自然道:“背后说人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骆小远嘿嘿一笑,“我们是女子,又不是君子。” 流年低头浅笑,点头称是。 “……”他第一次觉得圣贤所言还是有点道理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侄女与恋人也不例外。 第三十三章变故 乱葬岗,依然是一片荒芜之景。杂糙丛生,古木林立,乱墓之外还有几具累累白骨散落于乱糙之中。即便是白天,也是阴风阵阵,毛骨悚然。 果然如那老道士所言,克煞剑竟被骆小远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只是双手微微用力,轻轻一带,这已经腐朽的剑就除了土。她怔怔地看着这把所有人都拔不出的剑,如今就在自己手中,好笑道:“那个老道士还真没说错,这剑只有我能拔出来。这是不是又一次验证了我的狗屎运?” 流年上前接过剑,素手缓缓拂过剑身,一层黄土簌簌落下。她轻嘆一声,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人,问道:“皇叔,此剑要如何处置?” 段朗月双眸眯起,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未发一言。 就是这样一把其貌不扬的剑,镇压一具寒骨整整十年,让他一步都不得离开。仇恨、积怨、孤独……还有其他无法言明的感情都在时间中慢慢沉淀。如今,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些所谓的执念,究竟还剩下多少。
第86页 他缓缓合眸,淡然开口,“埋了吧。” 骆小远立刻刨了一个大大的坑,将剑深深买了进去后,还狠狠踩上几脚,直至看不出此地埋了东西才放下心来。 流年见状嘆息,“只愿这不祥之物能永不见天日,一切波折之事也能随之烟消云散。” 段朗月仰天看去,万里晴空,光透云层,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愿一切波折之事真的能随之烟消云散。 “是啊是啊,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古人云否极泰来,接下来便有好事发生了。”骆小远拍拍手中的黄土,扯了扯他的袖子,腆着脸皮开口,“段朗月,有件事同你商量商量。”说完,一张小脸竟还红扑扑的。 他瞥了一眼她那状似害羞的模样,顿觉有趣。难得还能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女儿家的表情,不禁笑问:“何事?” 骆小远张口欲说些什么,可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流年又止住了话头,两只小手交错着在身前纠结翻搅,右脚还原地打着圈圈,似有口难言的模样。流年心领神会地轻笑转身,朝前走了几步,欣赏眼前一片荒芜得什么景致也没有的空地。 她扭捏开口,可话到嘴边又似是想起什么,改口问道:“你为什么躲在玄冥谷里不见我?”一张小脸愈发红艷了,不过这次似乎是气的。 他微微一怔,显然未料到她会突然秋后算帐,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道;“有么?” “有。”她十分肯定。 “……”他脸色有些不自然,话锋一转,“不如先说说你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吧。” “这个……”骆小远愣了愣,随之脸又红了几分。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怯生生地开口,“如今天下局势已定,其实本来也和我们没多大关系。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去游山玩水,尝遍天下美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我们两个。” 段朗月静默了几秒。 见他不语,骆小远有些急了,上前扯住他的衣角,“你不愿意?” 他似是有些不确定,突然抬起手指着自己,眉梢微挑,“你确定你没有说错对象?” 骆小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笃定地点头,“确定。” “你确定你不是要和你师父一起么?”如此说来,他这几日的闭门不见全是因为自己在胡思乱想、乱吃飞醋了?古人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瞬间,骆小远想明白了,然后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如此说来,你这几日不见我是因为吃醋?男人小心眼起来还真是不输女人啊。” 段朗月有些窘迫地干笑了一声,不知如何自我辩解才能不失颜面。 骆小远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看着他,再一次问道:“那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笑了起来,似乎漫天的阳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脸上,隐有光华流转,灿烂夺目至极,让人捨不得移开丝毫的目光。 他牵住她的手,郑重开口,“千山万水,奉陪到底。” 接下来便是要准备出发的事宜了。 金和镇虽不大,集市却甚为热闹。货物种类繁多,摆满街道两旁货摊,人来人往间,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华景象。骆小远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拨开人群朝前挤去,两眼放光,似是看到了什么好玩意儿。 “你看这串璎珞怎样?”她随手从摊面上取过一串,对着身后道。 无人应答。 她怔了怔,转头一看,却发现身后根本无人。放下璎珞,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几步,却见某人正眉头紧锁地站在人海之中,一动不动。 她笑嘻嘻地挤了过去,伸手戳了戳他的脸,抱怨道:“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像乌龟似的。” 段朗月眉头微拧,无奈道:“你认为我可以走多快?” 她低头一看,嘿嘿两声笑了出来。他左手抱着两匹布,右手拎着几纸袋的零食,胳膊下还夹着一个布包。一个玉树男子被硬生生装扮成了个小厮的模样,来往女子见状无不掩袖轻笑,媚波流转。 她小心地护在一旁,对周围虎视眈眈的女子瞪眼,不满地对他嘀咕:“真是一张祸害人间的脸,都这般样子了还有人对你抛媚眼。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把你的脸给遮起来。” 说罢,还真的抽出一块手绢想系在他的耳畔,试图遮住他这张妖孽的脸。段朗月笑了出来,又没有空余的手挡开,只能侧身一转,躲开她的魔爪,“别胡闹,我一个男子以帕掩容像什么样子!” 闻言只能作罢,但还是满面的不开心,一边朝前走着,一边时不时抬起手挡住周围女子艷羡的目光。他暗嘆一声,随之上前,打岔道:“不过是游山玩水,何至于买这么多东西?” 闻言,她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间鼓起的一块,贼眉鼠眼地瞥了他一眼,略有得意之色,“我跟衙门的合同到期了,这不发了我工资嘛,更何况我们一路上游山玩水,总有要用的东西,现在一下子买齐了,总比到时候急着要用却没有好。” “这些东西可够用好一阵了。” “不够!”她信步走到一个胭脂铺前,随手拿起一个外观看起来极为精緻的胭脂盒把玩,“我们要去很久很久,几时回来还说不准呢。哎,老闆,这盒胭脂怎么卖?” “姑娘,这是纯银所制的饰盒,里面是上等的胭脂,遇水不化。小店只卖三两银子。” “三两?”骆小远大叫一声,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不能再便宜些吗?” …… 段朗月在一旁看着她讨价还价,唇角勾起,笑得温然。然而,哪怕只是这样含蓄地一笑,都让过往女子纷纷驻足胭脂铺前,惊为天人,引起一片小声娇唿。一个大胆的姑娘甚至缓步上前,娇声问道:“不知公子可是金和镇人士,竟看着有些眼生。” “不是。”他虽还在笑,却惜字如金。 “既不是本地人士,敢问公子来金和镇所为何事呢?”又有一个女子大胆上前询问。 他皱了皱眉,偏头想了半响才答道:“家道中落,来此定居。” 女子瞥了他手中大大小小的包裹一眼,柳眉微蹙。看来家道中落果然是中落得厉害,如此好相貌竟然沦落到给人当小厮,不禁暗觉可惜。 “小女子能否冒昧地问一句,公子家中可有妻室?”她状似娇羞地低下头,声如蚊蝇,“若是没有,公子看小女子如何?” 周围女子闻言纷纷涌上前,不甘落后。 段朗月又皱了皱眉,原来如今民风已经开放到这种地步了,如此比较来,还是某人看起来更可爱些啊。下意识地勾唇一笑,犹若春光和煦,竟看得眼前的女子如痴如醉。他退开一步,指向胭脂铺内还在讨价还价,看起来甚是没有任何气质可言的女人,道:“在下已被铺内女子预定了,姑娘你来晚一步。” “你这胭脂盒没什么精緻的,里面的胭脂色也普通了些,哪值三两银子?”某人双手叉腰,气势汹汹,“一两卖不卖?” 掌柜不为所动,伸出三根手指,“三两,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某人见状,立刻改变策略。双手托腮撑在柜檯之上,泪眼汪汪地看着掌柜,“二两,行吗?” 众女子看了一眼正砍价砍得唾沫乱飞的骆小远,无不掩面嘆息,暗道一朵鲜花就这么插在人粪上了。嘆息过后,也只能摇着头黯然离去,临别之际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朵鲜花,神色戚然。 口水大战后,她终于以二两银子买回了那盒胭脂,笑得心满意足。段朗月凑上前看,嗤笑一声,“你何时学会了修饰妆容?真是大有进步啊!” 骆小远将胭脂盒藏在袖中,瞪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买给我自己的。” “哦?”他挑眉一笑。 她神秘兮兮地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柔云和童大哥好事近了,这是我送她的贺礼。” 显然未想到是此事,段朗月闻言一怔,随后笑了出来,点头道:“没想到那凶丫头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何时行礼?” “那倒还有些日子。”她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纳在袖中,笑得十分开心。 他眯着眼,看着她那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脸,突然出声问:“我要同你一起离开的事,你告诉你师父了么?” 方才还笑得十分开心的她,表情一下子就僵在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瞅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自会把一切都搞定,你就不同操心了,我们继续逛,继续逛……”不等说完就打算赶紧走远些。
第87页 段朗月自然不会如她所愿,一把扯住她衣领拉至身旁,突地凑到她耳边,轻唿一口气,“你该不会还没同他说吧?”见她脸色有些泛白,他笑得十分有预谋,“不如我随你上七星山吧。” “你去七星山做什么?”她有一种很危险的预感。 “你要同我在一起,我怎有不拜见之礼。走之前,自然要去会会你那个师父的。”他笑着转过身,大踏步朝着人潮涌动处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她,“还不走?” 骆小远看着他嚣张的笑意,打了个冷战。这傢伙真有那么好心?该不会是去示威的吧? 心里虽腹诽,嘴上却不敢说什么,毕竟是自己理亏。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赶紧出声嚷道:“坏傢伙,等等我啊!”可才追出去几步就勐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眼前的人潮涌动突然模煳成一片五颜六色的迷雾,飘浮不定,而方才还近得触手可及的段朗月,也瞬间化成了一个小圆点,融进那片迷雾中再也找不到了。她顿时有些心慌,又向前走了几步后,脑中的眩晕感一波一波袭来,终于踉跄地摔在了地上。 段朗月不耐地转过身,“你就不能走快两步吗?”可当看到地上趴着的她时,脸色瞬变,将手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开后大步旋身走回,一把抱起她,紧张道,“你怎么了?” 一瞬间,骆小远只觉得自己仿若置身大海之中,浮浮沉沉,晕得很,跟晕船似的。她努力睁开眼,吐出两个字,“我晕。” 上下瞥了她两眼,顿生警惕,“你该不是为了不想我去见你师父耍花招吧?” 骆小远顿时有种想死的感觉,两眼一翻,似乎马上就要归西了。他这才发觉她真的不舒服,定了定神,蹲下身将她背在身后,开口道:“忍一忍,我带你去见你师父。” 她忍住吐血的冲动,趴在他背上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想着去见师父。 段朗月自然明白她的想法,嗤道:“听说你师父精通医理,交给他医治自然是最好的。你可别以为我是找机会去见他啊。” 你明明就是! 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是头疼得很,死气沉沉地趴在他背上粗喘着,胸腔仿佛要爆破一般,连说句话都困难。她瞥了一眼地上,眼睛突然瞪大,艰难地开口,“我买的东西!” “安静点。那些东西若是拿了,你就留在这继续挺尸吧。”他双手用力将她向上託了托,以防滑落。 骆小远为她那点血汗钱默默哀悼。 可能是怕她吃不消,他竟没有瞬间转移,只是用很快的速度徒步向七星山行去。她趴在他的背上,第一次发现他的背竟是那么宽,她安心地倚靠在上面,有种虽然晕眩却很幸福的感觉。还记得很久以前,她梦想自己就是这样趴在男友的背上,一步一步漫步在校园里。好吧,虽然现在的场景和当初的想像有出入,但也算圆满了。 静静地趴着,她闭上眼,听着他的脚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可是为什么,声音会越来越轻,轻得她都快听不见了…… 七星山上。 一股浓浓的糙药味钻进鼻子,昏昏沉沉中,她一会儿听见师父的声音,一会儿是师公的声音,最好又变成了段朗月的。等到她醒来时,床前却没有一个人,只余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骆小远伸了个懒腰,顿觉神清气慡。她最近经常感到头晕,虽然一次比一次严重,但好像只要睡一觉就能恢復,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身板还是很健康的。她有些厌恶地看了那碗一看就很苦的药一眼,决定还是不喝了。想起那些被段朗月扔掉的东西,她心疼万分。小心翼翼地捧出藏在柜中的瓦罐,将里面好不容易存满的铜钱尽数倒出。一边歪着脑袋数罐子里的铜钱,一边眼冒星光。不知这些日子存下来的铜钱够不够长途跋涉的,不过不够也没关系,堂堂冥界鬼子总不会囊中羞涩要她养吧? “你真要同他一起走?”窗外不知何时闪过一道白影,伴着一声幽幽的嘆息,吓了她一跳。扭头一看,却是华心竖着两个白耳朵,正用近似幽怨的目光看着她。 她被这小媳妇似的目光微微慑到,犹豫片刻才答道:“我,我还是会回来的。” 他没说话,继续幽怨地看着她。骆小远轻咳一声,打破这种让她极为不适的气氛,“段朗月呢?” 华心撇过脸,不情不愿地吵窗外努了努嘴。她怔了怔,朝窗外看去,这才发现,段朗月此时正和师父在湖边说些什么。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会不会打起来?”他的潜台词是:“怎么还没打起来。 日薄西山,湖光粼粼,偶有沾着湿意的微风掠过,一袭青衫,一袭白衣临风而起,两道背影仿佛与天地山水融为一体,只是静静地立在湖边,一动不动。 “他们聊多久了?”她问看起来一脸幸灾乐祸的某狐狸。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该不会……真的要打起来吧? 迎着湖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似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白沉转过身,经常淡雅的眉眼如今深邃得很,仿佛看不到底。 “你们在聊什么?“她笑嘻嘻地蹭上去,一点也不承认自己是怕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才忍不住上前的。然而白沉并未回答,只是微敛神情,转身离开。骆小远有些不明白,上前扯着段朗月的袖子,不解地问道:“师父和你说什么了?”看师傅那不慡的样子,这傢伙跟着她来七星山,该不会真的跑来示威了吧? 段朗月英挺的侧脸在黄昏下有些模煳,上挑的眉眼已眯成了一条线,不知在望着远处的什么景致,露出一种恍惚的神情。直到骆小远又轻推了一下他,他才好像突然清醒般转过脸,对着她扯出一丝笑意,原本苍白的面色竟愈发惨然,“你师父不允许我同你在一起,怎么办?” 骆小远表情略僵,咬唇沉吟片刻,转身就走,“我去同他说。” 可还未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我说什么你都要相信么?这样傻气还要和我去游歷大江南北,不怕我拐了你去卖?” 她转身,有些生气,“你骗我?我就知道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他收起笑意,看了她半响,“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他的目光灼灼,不似往常一般轻挑,竟含着些许少见的认真。这个问题听似简单,可却让她有些犯难。就在她蹙眉思索时,段朗月扑哧一声笑开来,“说你傻还真是傻,这样的问题也要思考这么久,看来在你心里,我和你师父真是很难取捨啊。” 他转过身,背朝着神女湖,漫天的金光洒满湖面,折射在他的身上,抖落一地光华。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笑得慵懒,“你师父很是担忧你,希望你能多准备几日再同我一道离开,如此你便在七星山上多住几日吧,等一切都妥当了,我自然会来找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骆小远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抹金亮色划过眼前,刺得她睁不开眼。待能视物时,方才还在身前懒懒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什么嘛,真是个任性的傢伙。 她困惑地转过身,望着远处那抹白色身影,若有所思。 月上中天,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敲门声突然响起,一声一声,低沉缓慢,仿若木鱼敲击,听来竟有几分萧瑟落寞之感。她心头一颤,抬头望去,一道单薄的身影投射在纱窗上,望之如月上的一株兰芝。骆小远怔了怔,赶紧下床开了门。 他站在月色上,一层霜白的光晕旋转于他的周身,微风漾起他已浆洗得发白的衣角,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衬得他愈发飘然若仙。骆小远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一阵恍惚,暗自感嘆基因的强大,若说这样的仙姿不是神仙的亲戚恐怕没人相信。 她抬眸一笑,“夜深露重,师父怎么下床了?魔尊殿下要是知道,肯定又得怪我了。”让开一步,“里面坐吧。” 他摇头拒绝,“为师的伤势已经无碍。”一道暗影落在他的脸侧,隐住了他的神情,“想去湖边走走,一道可好?” 骆小远应了一声,转身拿起一件外衣便跟了出去。 七星山并不高,山景也并非独一无二,然而正因多了这个神女湖,使得整座山栾显得愈发秀丽无双。月光之下,湖面美丽得如同一个正在安睡的绝色少女,粼粼的波光若繁星,投进湖中,洒下一片光辉。 白沉在前面安静地走着,她便在后面静静地跟着。直至绕着湖走了半圈,他才停下脚步,转身。骆小远原本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跟着,待发现他已停下时,已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怀中,顿觉一股冷香袭来。她赶紧向后退开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方才走路有些出神了。”
第88页 白沉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说什么,然而之后他不再一人朝前走,而是稍退一步,站至她的身旁,笑道:“我一个人走路习惯了,总是走到前头不顾身后的人,以后得改才是。” 骆小远一怔,心里浮出几分酸涩来。吃饭、走路、捉鬼……师父永远是一个人,如今他可以因为她的不小心而改掉习惯,那如果她走了呢?他是不是还要继续一个人走下去…… “听说你要走。”两人并排朝前走了一段路,白沉突然开口。 她勐地停下脚步,心中一紧,终于要提起这个话题了么?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她迟迟没有提过要走的事,或许,她是没有开口告诉他的勇气。可他还是知道了,那么,他如今只是想确定此事么? 抬头看去,月色中他淡淡地噙着笑意,双眸沉静如水,无一丝不悦。她咬了咬唇,有些愧疚地低下头,没有吭声。 头顶是他清淡的嗓音,“原本便知晓你要走,却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沉默半响,她摇头,声音竟涩得很,“其实,还要再准备一些时日的。” 他垂首看着她,束起的髮丝落在肩头,一双浅眸如水氤氲,透着几分轻薄的雾气,“可终究是要走的,是么?”他的身影落在身后浓浓的夜色里。雪白的衣袍中透出一丝浅青色,衬得他苍白的脸透出一种书卷气的清雅哀凉。那淡到几乎看不清颜色的薄唇微微抿起,扯出一丝浅浅的弧度,似是笑了。 恍惚间,她想起了他赶她下山前的摸样,仿佛也是这般温柔,浅浅的目光似揉碎了所有的月光,浸透着些许凉薄。 她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嗯。” 白沉笑意渐隐,“看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纵然前路未知,辛苦异常也不愿改变么?” “我是去游山玩水,又怎么会辛苦呢?”她笑了笑,“即便真会如此,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何况我还会回来的,我曾答应回来将所学美食做给师父吃。” 闻言,他透亮的黑眸渐淡,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为师记得。”可下一刻他又道,“不过,既然决定要走,需心无旁骛才好。这些许久以前说过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骆小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兴许这些才是最好的,彼此再也没有牵挂才能走得更远,师父永远是对的。 清风拂过湖面,吹乱了二人的衣角。白与粉在风中交织,于浓浓的夜色中纠缠不休,化成一股淡淡的惆怅。她额前的发垂向一旁,一簪珍珠斜插在鬓髮间,在风中颤抖不止。他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为她拨顺吹乱的发,可近到跟前时却又止住,随后弯起修长白皙的指尖,收了回来。他垂眸一笑,“以后会有人同你馆发了。” 这番话说来无波无折,淡然至极,可听在骆小远耳中竟觉心中一酸,眼眶顿时便不争气地红了。 白沉转过身,朝前走去,“走吧,陪为师走完最好一段路。” 他的脸上自始自终都带着笑意,好似十分开心。可骆小远知道,真正的他是从不会将心事表露在脸上的,那他这样笑着便只有一股原因了——就是笑给她看。他在告诉她,他很好,自此海角天涯,再也不用彼此牵挂。 远山近树,镜湖香花,月光下,一切都静谧得美好。两个人影若即若离,好似很近,却总也靠不到一起。 绕完一圈神女湖,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骆小远还欲继续走下去,白沉却止住了脚步,伸手拉住她,淡然道:“已经走完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抬头环顾,果然,那么长那么长的路,还是走完了。 “其实时间尚早,再走上一段吧。”待自己意识到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可他却摇了摇头,朝着来时的路走去,轻声道:“神女湖虽美,可终究不过是一个湖泊,比不过塞上白雪,敌不过曲水流觞。纵然继续走下去,也不过是回到起点,又有何益。”他送她至房门口,笑颜依旧,“夜已深,你早些休息吧。” 骆小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可终了,还是狠狠转过身,大步走进房中。然而就在关上门的一瞬间,他又出声唤住她,“小远。” 她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一颤,抬眸看他。 一袭白衣立于风中,俊雅无双的面容上一对眸子清澈如许,如黑夜中那两颗最夺目耀眼的星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只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似是下定决心般,他竟缓缓舒了一口气,随后笑着看她,“为师祝你,一路顺风。” 骆小远身形一僵,抓着门板的手渐渐松开。他要她一路顺风,不留一点遗憾地离开…… 待她想明白再去抬头看时,他单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再也寻不着了。 之后的数日,她再也没有看见师父。听流年说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可骆小远明白,他是不想再看见她了。不过这样也好,不用相送,也就不用难过了。 可奇怪的是,某人说过过几日便会来找她,可这一晃半月已过,他居然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仔细回想上一次分手时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行,她得去找他问问清楚,这傢伙该不会临阵脱逃吧?不及细想,她立刻动身去玄冥谷。 本以为这一次还是会有机关拦着她,但没想到,她连咒语都没念,面前光滑陡然的石壁便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里面的天地。虽觉奇怪,她还是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然而刚踏进去,便见入口处有一人正端坐于一棵垂柳下,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酒壶和两盏杯子。 似是听到了石壁开启的动静,此人缓缓回头,一双寒眸如星,唇角却带着难得的笑意。骆小远看见他的一瞬间,竟有种想转身就跑的冲动。但此人未给她机会,看着她淡淡开口,“过来饮酒。” 骆小远虽心急找人,却也没胆子拒绝他,只能缓缓挪了过去,恭敬道:“鬼爷爷。” 他点了点头,随后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道:“饮。” 她低头看了看杯子,浅绿色的杯盏中盛着满满的浅青色的透明液体,在光线下透出隐隐的光华来,犹如琥珀。她略一迟疑,还是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酒香醉人,口感甘冽,有几分熟悉之感。 但她心中挂念一人,便也未细想,只想赶紧起身走人。但还未来得及,却见对面之人手执杯盏,缓缓转动起来,一双犹如剪水的眸中泛出一丝痴然的目光,轻声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酒?” 她想了想,问道:“是忘忧么?” 他一怔,抬眸看她,“你也饮过忘忧?” 骆小远点了点头。 “他待你果然不同。”他笑了笑,随手倒了一杯,递到她的眼前,又只是一个字,“饮。” 她硬着头皮又喝下一杯。只是这一次的口感竟没有了之前的甘冽清甜,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苦涩自舌尖传来,一阵微麻后竟让人心头酸楚,仿若白驹过隙,过尽千帆,前尘往事皆在眼前晃过一般。她心一酸,勐地将酒杯摔了,站起身,“不喝了,这酒越喝越难受,不是忘忧。” 本以为这脾气怪异的小鬼会当即给她点颜色看看,可谁知他竟不恼不怒,眼睛一亮,笑着看她,声音中有一分欣喜,“这的确不是忘忧。口感虽有相似,可若以心品评,便知完全不一样。此酒名为忆苦,是我所酿。” 骆小远有些吃惊,“你也会酿酒?” 闻言,带笑的眼又一瞬间沉了下去,默默不语地倒了一杯,却只是拿在手里看着,并不喝下去。许久后才点了点头,“一个故人曾教过我。” 故人?在这个地方,骆小远只认识一个会酿酒的人——无情婆婆。 看着眼前小鬼愁苦满面的模样,她微微一愣,随后恍然大悟,试探地开口,“是她?” 她明明没有将名字明确说出,他却毫不迟疑地应道:“是。”目光中竟还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温柔之意,星星点点,沉溺其中。 “那你们……” 她还未问下去,鬼爷爷便打断她,道:“段朗月那小子告诉我,在你尚不知他身份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我认为说得极有道理。” “哪一句?”她说过那么多句有道理的话,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句。 他抬眸看她,方才温柔的眼神渐渐退去,竟换上了几丝讥讽之意,“人鬼恋是註定没有好下场的。” 骆小远突然有一种被闪电噼到的感觉,一时竟怔在当场,不知回答什么好。不错,她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但是此时和彼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这该不会是某人落荒而逃的理由吧?
第89页 鬼爷爷略一挑眉,“怎么,怕了?” 怕?她怕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无情婆婆曾说过她等了五十年,五十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的确是太长太长了。毕生的青春在无尽的等待中渐渐消磨,然后腐朽,落败,她的确是有理由去害怕。那么,她是不是该逃跑,跑得远远的,这样就可以在更长的岁月里去选择遗忘,忘记她根本忘不了的东西。这似乎是个很蠢的方法。 骆小远安静地立在原地,突然笑了,“他在哪儿?” 少年模样的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如果他不想,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骆小远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绷不住了。这小鬼真是恶性难改,说了半天,结果给了她这个答案,真是浪费时间。 “不过我可以破例一次。”他似乎很喜欢看她变幻无常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忘忧谷,可别说是本座告诉你的。” 闻言,她转身便走。身后的他依然稳坐于石桌前,一动未动,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随后手掌倾斜,杯中酒瞬间溢出杯盏,缓缓流落地上。 玄冥谷与忘忧谷的距离并不长。她想不通,这么短的距离,难不成这两个人在数十年的时间里从未见过面吗?明明都在思念彼此,却依然固执地守候在自己的地盘上,从不去靠近。恍惚间,骆小远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鬼爷爷始终坚持别人称他为爷爷,而无情婆婆又不准别人称自己为婆婆了。时间对他太眷顾,却对她太无情。或许,他们所做的选择是最无奈的,却又是最好的了…… 一路奔至木桥上时,果见他正仰面躺在木板上,手边滚落一个酒罈,坛口正汩汩流出酒水,染湿了他的袖口。不过还有几步的距离,她却觉得彼此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深不见底。 深吸一口气,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好不容易调整好面部表情才走过去,抬起脚踢了踢这个闭着眼不知是昏是睡的傢伙,嚷道:“你这傢伙该不是怕我们俩人鬼相恋没有好结果就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吧?”唿……好长的一句话,说完差点没岔气。 他合着的眸子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唇边只溢出两个字,淡到极点,“不是。” “……”本来她等着他承认,就可以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摊开来讲明白,然而这两个字却让她满肚子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顿了顿才嚷嚷道,“什么不是?你答应我会来找我,可过了这么多日也不见人影,如今又闭着眼睛不看我,还不是不理我么?”边说还边用手指戳着他的心口骂他没良心,然而下一刻,手背顿时一紧,已被他反握在手心。他的手极凉,一抹凉薄的触感让她冷得一滞。她皱了皱眉,却依然让他握着,随后也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他的臂弯中。 半响后,她终于听到他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虽只有三个字,却让她心疼得有点想哭。他说:“对不起。” 她偏过头,将整个脸埋进他的勃颈,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便没了声响。他的髮丝冰凉而顺滑,如今还沾上几分酒香,愈发令人沉醉。她沉沉地埋在里面无法自拔,甚至想着如果能永远这么埋在里面就好了。 最终,她还是被某人从脖颈间拉了出来,将她的脸拨正,对准自己,一双寒目如秋水微凉,透着淡淡的笑意,“你是想这么闷死自己么?” 他笑了……笑了就好。她多怕看见他哀戚的面容和失神的双眸,让人不由为之心紧。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我么?”他见她目光灼灼,伸手又将她的脸拨了回去,迴避她的注视。 骆小远哼了一声,万分艰难地在他的手掌中扭过脸,“师父究竟跟你说过什么?” 见她固执,他只能作罢,收回手片刻才道:“没什么。” “骗子!”她伸手去拉他的头髮,却被他躲过。她赌气似的用力扳过他的脸,俯身定定地看向他,一字一字道:“不管师父对你说过什么,也不论我们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都无法阻止我们离开。纵然你会死,我会死……” 他脸上的笑意顿时冷却,打断她的话,“我已经死了。可我不许你提起这个字。”顿了顿又补充道,“一次也不行!” 她愣了愣,复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段朗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髮丝柔软,触手细滑。低首看去,她眯着眼,像一只犯困的小花猫,那慵懒迷煳的样子似是恨不得再喊一声“喵”。他低头浅笑,轻声浅嘆,“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我也不会允许你出事。”待一切都过去后,所有的人和事都会恢復到最初的模样。 骆小远表情微微一僵,随后继续慵懒地躺在他的怀中,伸出纤细的手指缠绕过他的发,绕过一圈又一圈,直至确定他不会突然从她手心离开,才开口道:“段朗月,我们不要像无情婆婆他们那样,可好?你若是不嫌弃,可以等我老。” 老,好奢侈的词,段朗月眼底划过一丝哀意,然而片刻便又消失不见。他挤了挤眉,笑得揶揄,“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么?其实不见或许更好,这样就能时刻保持新鲜……” “不可以!”她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双手缠上他的手指,紧紧牵住,“不要,我绝对不要和无情婆婆一样,我不想一个人老去,不想思念一个人整整五十年却不得相见。我要你向我保证,保证永远不会丢下我。”慎重的表情上一丝笑意也无,并不只是在撒娇而已。 他低头看着他们交缠的手指,蹙眉轻笑,果然还是不行啊,他第一次发现这丫头认死理的样子是这么让他头疼。 “若我嫌弃你老怎么办?”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间。 “……”她双手绞着衣角,一副委屈的表情,“那我只有趁早死,和你做对鬼夫妻了。” 他皱眉喝道:“掌嘴。” 骆小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到此刻才看出来你曾经的确是个皇子。” 他一怔,也笑了出来。 骆小远瞅了瞅他,见他面带笑意,又继续鼓足勇气道:“等童大哥和柔云成亲后,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我不想再拖下去了。” 他看了她许久,只觉得她今日的眼神分外像一只怯弱不前的小鹿,透着一股慌张。沉默片刻后,他才淡然一笑,“好。”然而,这丝淡笑终是化成一丝苦笑,凝在唇边,再也散不去了。举起手边的酒罈灌入口中,一股辛辣之感自喉头蔓延开来,呛得他心口微痛。 一长串大红色的鞭炮在空中燃烧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烟雾缭绕间,满眼的喜庆之色。童宅前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人喜笑颜开,手捧贺礼,朝宅子里走去,竟比集市还要热闹。骆小远兴沖沖地朝前挤去,段朗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走慢些,这里人多。” 骆小远回头看他,招了招手,“你走快些,新娘子已经进门了,再晚可就见不着行礼了。” 他摇了摇头,迎了上去,抱怨道:“没想到这童捕头平日里五大三粗,做事鲁莽,人缘竟这般好,这么多人来观礼。” “那可不是!童大哥可是咱们金和镇十大劳动模范之一,实心实意为百姓做事,人缘自然不会差。”她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口走去,突然大声喊道,“童大哥!童捕头!” 段朗月脚步一顿,循着她的脚步看去。 童凌今日身着大红色的喜袍,头戴礼帽,胸前还垂着一团锦绣绸缎绕成的花锦,平日里看来分外高大健壮的身形,今日分外合衬,平添了几分斯文。脸上挂着春风得意的笑容,沖淡了几分霸气,多了几丝柔情。所谓的铁汉柔情,想来便是这般吧。 段朗月淡淡一笑,举步跟了上去。 骆小远首先沖至宅院门口,对着童凌便是一串吉祥话,“童大哥大喜!小远在这里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妻和睦,永远幸福……” 童凌笑着挥手打断她,满脸笑意,“你的吉祥话我都收下了,不过,你怎这么晚才来?柔云可等了你许久了。”他向她身后看去,又笑道,“段公子也来了?快里面请,今晚可要赏面饮上几杯。” 段朗月上前,将礼盒递上,笑意暖人,“从未与你喝过酒,第一次就是在你的大喜之日,今日必定要好好喝上几杯才能放你入洞房。” 童凌脸上顿时浮现难得一见的羞涩,轻咳一声,扬袖伸手道:“里边请,里边请!” 骆小远哈哈一笑,拉着段朗月跑了进去。一路走,她还坏笑着回头多看了他几眼。段朗月被她奇怪的眼神看得发毛,不解道:“看什么?”
第90页 她笑,“你那番话都让童大哥害羞了。” 段朗月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她的脑袋,小声道:“男人总有小登科之时,有何好害羞的。” 闻言,骆小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正欲说什么,却见她拎着裙子朝新房跑去了。本想跟上去,转念一想还是止住了脚步,这未嫁新娘似乎是男宾止步的。于是转个弯朝大堂里走去。 话说骆小远一路奔进新房,险些把正捧着花生桂圆的喜娘撞翻。还未来得及道歉,就被一个一晃而过的人影一把拎住耳朵,耳畔传来怒声,“骆小远,今儿个可是我的大喜之日,你迟到不说,竟然还跑来捣乱!” 骆小远一边告饶,一边抬头看去。只见今日的柔云身穿红绸喜袍,乌髮云髻上碧玉镶金,玳瑁插簪,秀足上套着一双珍珠履,一串璎珞挂在腰间,走起路来叮叮噹噹,甚是好看。可如此华丽的装扮下,她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正对着骆小远怒目而视。 “我错了!我错了!快松开!”在她强劲的力道下,骆小远只觉得耳朵快掉下来了。 柔云一把甩开,手里捏着喜帕,娇笑道:“看你下一次还敢不敢迟到。” 骆小远怔了怔,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下一次?你还想有下一次吗?” 自知失言,柔云赶紧对着地面呸呸两声,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看着她红颜俏丽却疯疯癫癫的模样,骆小远嘆气道:“你今日好歹也是新娘子,怎如此嬉笑无形,连喜帕也给揭了,就不怕童大哥不要你?” 本以为此言一出必定又会遭到她的魔爪攻击,谁料她闻言竟捏着喜帕,乖乖地小步退到床边坐下,轻咳两声道:“这不看你来捣乱才揭帕么,不然我肯定乖乖坐着不动。”说罢,她抖了抖手中鸳鸯交颈的喜帕想再盖上。 “不忙!”骆小远上前,递出一个纯银的盒子,笑道,“盖帕子前再抹点胭脂吧,今日洞房时可以让童大哥一见你便神魂颠倒,春心荡漾,无法自拔……” “去!童大哥见我早已神魂颠倒、春心荡漾、无法自拔了!还要这东西有何用。”柔云啐了她一口,可手上动作却是急忙接过胭脂盒,细细地照着一旁的铜镜抹了起来,边抹边道,“你和那姓段的小子如何了?” 骆小远愣了愣,随口道:“还不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段朗月是鬼子的事,除了师父他们知晓外,并未让衙门里的人知道,童大哥和柔云二人更是只将他当做一个寻常书生。对此,她也只有三缄其口,对他们保密了。 柔云停下抹胭脂的动作,回头看她,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他就未提过要娶你?” 娶?他们这样的身份如何嫁娶啊……她嘆了口气,摇摇头。 柔云啪的一声合上胭脂盖子,方才还带笑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严肃至极,“男人的心哪,是极易变的,而女人的韶华统共就那么几年,浪费不得。哪怕你觉得此事尚早,也可先探探他的口风,见他是否真有娶你的意思。” 骆小远眉头一拧,没有说话。成亲,多么遥远的事啊……她该不该期盼呢? 窗外丝竹声入耳,绵长悠扬,一派热闹。不知谁在门外喊了一声,“吉时已到,迎新娘,新人行礼!” 柔云赶紧将喜帕罩在头上,由两个喜娘搀扶着准备出房,经过骆小远身旁时,轻声一嘆,“听我的准是没错的,别犹豫了。”说罢,便一摇一摆地随着喜娘出了门,脚步之快竟显得十分匆忙,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骆小远失笑,这傢伙是想嫁想疯了。 喜堂之上,满目的红绸挂锦,宾客含笑落座,没有座位的则挤挤攘攘地围站在四周,皆面带喜色,一派祥和。主座上坐着的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就是童凌的双亲了,骆小远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真没想到长相如此和善的二人,竟会生出童大哥那样的硬汉,她不禁笑了起来。 段朗月立于她的身侧,见她无缘无故地笑,嗤了一声,“别人成亲,你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骆小远歪着头笑,却不出声。 一旁的喜娘高喊第一声,“一拜天地!” 站在厅堂中央的两位新人徐徐转过身,朝着大门口缓缓行礼,叩拜了下去。众宾客言笑晏晏,抚掌叫好。 “二拜高堂!” 两人又转过身,朝着主座躬身行礼,引得两位老人喜笑颜开,频频点头。 “夫妻对拜!” 看着他们二人一路走来,如今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而喜结连理,骆小远顿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动,仿佛有什么感情正在慢慢滋生,充盈着她那颗小小的心。双眼有些湿润,正想趁没人看见悄悄抹去,却见身旁递过一块帕子,戏嚯的声音在耳畔轻柔响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接过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我们会成亲么?” 这话问得着实突兀,竟将段朗月怔在当场,直至礼成、新人回房,宾客退散之际,他才缓过神来,垂眸轻嘆,未有作答。 顿时,她雀跃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瞬间,她似乎又有些晕眩,唿吸顿时紧促地抚着胸口开始喘息。段朗月注意到了她的不妥,神色一下就慌张起来,“是不是又觉得头晕?到底哪里不舒服?” 骆小远眨了眨眼,伸出舌头扮鬼脸,和刚才突然的苍白无助判若两人,“你看,你一气我,我就要受伤。”她靠在他肩上,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你骗我?”他眯起眼,声音从方才的慌张瞬间降到零点,冷得慑人,“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没有!”见苗头不对,她立刻举爪投降,“真的没有,骗你是小狗。” 他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本爱笑得弯弯的一双眼睛如今黑白分明,似含着一把利刃。她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又缓缓嘆了口气,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我真的被你吓到了。”下一刻,他又笑得挪揄,“若你如此心急,可以先拜堂,至于夫妻之实……”他凑到她耳边,轻嘆了一口气。 耳边的汗毛腾地竖起,一股燥热感自心底而生,骆小远摸了摸发烫的耳垂,轻声道:“就怕你会嫌我老,在这几十年中耐不住寂寞便要变心了!” 段朗月笑着摇头,将她拥在怀中,柔声安慰,“我不会。” 只是这三个字,便让她的心彻底柔软下来。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鼻涕一块儿蹭到他的肩头,细声细气地开口,“那你也不会离开我了?” 他心一动,将其搂得更紧,却没有出声回应——傻瓜,你怎知道,世人相伴一生,即便再恩爱缠绵、海誓山盟几许,也有离别之时。只求时光荏苒,且行且惜,得一朝欢愉。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宴席终散。 第三十四章离别 之后,便是他们决定要走的日子,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前一晚,华心突然失踪了。 骆小远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小屁孩贪玩熘出山了,可在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她终于确定他是真的失踪了。在黄鼠狼精事件后,华心曾答应她不会再夜不归宿,如今这孩子显然是没有遵守承诺。 或许是由于愧疚,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她总是不能够对华心的事置之不理,尽管华心是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而她不过是区区凡人一个。 他到底能去哪里呢?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啊!她嘆了几口气,脑中突然划过他那近似幽怨的眼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傢伙该不会想不开去找段朗月了吧? 她稳了稳心神,不敢耽搁,朝着她与段朗月约定会合的忘忧谷赶去,但愿那两个死对头还没有碰上面。 冬日的阳光还算不错,可扑面而来的冷风还是让她一路跑一路哆嗦。这样的天气真不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时节,她却还是那么期待着这次远行。只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华心却不见了,活该她欠了他。 她一路跑一路哆嗦,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但不过短暂的片刻,头便开始疼痛,心跳又缓慢起来,缓慢得仿佛再也不会跳动一般,眼前破败的景物也渐渐开始模煳。又要开始了吗?这是自从上次晕倒后的第几次了?她狠狠地搓了搓脸,让自己几近模煳的意识又回来些。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去把华心找回来,要去和段朗月欣赏江南的烟雨、塞北的皑皑白雪,还要回来给师父做他爱吃的美食,她怎么可以现在就晕倒……咬了咬牙,口中暗暗念叨着什么,裹紧脖子上的衣领,用师父曾教过自己的吐纳法深唿吸几下,直到感觉舒服许多才又朝前走去。
第91页 忘忧谷前的松柏依然郁郁葱葱,让人看不清谷中的情形。拨开枝丫,那座木板桥横于湖上,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她不由舒出一口气,看来,兴许是自己猜错了。 正想着,肩上突然一沉,有人在她耳边轻唿了一口气,“这么早?还没到约定的时间。” 她笑着回头,如期地看到了一张妖孽的脸,不无可惜地摇头轻嘆,“看惯了你原来的脸,现在这张脸反倒没那么喜欢了。” 他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当初是谁嫌弃我太丑来着?” 她笑着伸手扯了扯他现在漂亮的脸皮,没说话,只是眼睛亮亮的,似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着。这样的目光太过炽热,灼得他下意识地想逃开,于是不动声色地避开这样的眼神,随口问道:“不是要走吗?你的包袱呢?” 她这才想起来,这些日子耗费了许多时间去准备的东西居然全部没带,不禁嘆了口气,“华心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我得找到他才可以离开。” “就是那只整日囔囔着要找我报仇的小狐狸?”他嗤笑一声,“凭他几百年的道行需要你担心?管好你自己吧。”他吹了个口哨,一匹毛皮漂亮的枣红马儿突然从枝繁叶茂的树林中蹿出,几个箭步奔至他们身边后戛然停住,撒娇般转了个圈,似在等待某人的爱抚。他笑着顺了顺它的毛,然后对她说,“上去。” 骆小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匹马,吞吐道:“可是华心……”他不等她说完便率先上马,然后俯身看她,目光中带着命令之色,“上来。”他根本不容她拒绝,弯腰伸手,一个用力将她扯了上来,拥在身前,然后勐地拉了下缰绳,离弦而去。 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身后的镇子越来越远,唿唿的风自脸庞刮过,马背上一阵颠簸,骆小远似乎又有点晕。他走得那么匆匆,生怕走不了似的。可她下意识地闭上嘴,并不打算出声阻止。如果可以,那么就自私一次吧……当马蹄踏过金和镇的界碑时,她下意识地向后靠去,直到感觉到他的存在才笑道:“看来克煞剑拔出后,你果然能出金和镇了。” 他没有吭声,继续快马前行。 就在骆小远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跑下去时,脑袋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心仿佛被一只手绞得要裂开般。这种疼痛来得空前剧烈,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难以忍受。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渐渐模煳起来,仿佛有一根丝,正在慢慢抽离她的光明,剥去她的生命。这一刻,死亡仿佛离自己特别近,但她却使劲揪住衣角,强忍着不吭声。马上就要离开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晕过去。 枣红马在绿野之上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肆意地狂奔,席捲着漫天烟霞、满地香糙和他们的衣角。那样浓烈的颜色,仿佛会一直奔到天涯海角,直至全部燃烧掉。 然而,奔跑的马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跑下去。 一个少年静静地站在出镇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小小的白袍将他看起来尚不成熟的身躯包裹得十分紧緻。似是早已料到他们会出现,他只是安静地站在路中央,往日飞扬的神采,尽数掩盖在含着浓浓悲凉的眸中。华心? 身下的马依旧疾奔着,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开始惊慌,勐地回头,却看见段朗月一脸冷漠,像是没有看见前方有人般,只是执意地放任缰绳,一路狂奔。华心也固执地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这么久了,这两个人之间的战火还没有停息吗?她有些头疼地想。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如火灼伤般,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焦急地伸出手,费力地勒住缰绳,在马蹄狠狠踏过少年身躯的最后一刻,奔跑终于停止。然而也就在那一瞬间,未使劲握住缰绳的她,却从颠簸起伏的马背上狠狠摔落下去,砸向了地面。 随着扑通一声,她被甩出好远,还顺势滚出了好几米,甚至还能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这一下,必然摔得不轻。 “骆小远!” “小远!” 两声急喝齐齐喊出。 “你是疯子吗?你知道凭你这种水平突然拉扯住缰绳有什么后果吗?”段朗月箭步蹿至她的身旁,想伸手抱起她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语气中含了十分的怒气,可偏偏又发不出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有力量拉住疾奔的马匹,怒意之后也只能暗嘆一声天意,缓了缓语气,问,“哪里疼,告诉我。” 哪里都疼! 铺满石子的地面,狠狠擦过裸露在外的肌肤,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她甚至能感觉到额头上有一块皮肉已经分离,正有一道细小的血流缓缓蜿蜒着淌过眼角,模煳了她的视线。只觉得眼前依稀有两道身影在晃动着,可哪一个是段朗月,哪一个是华心,她却分不清了呢。 段朗月见她面色苍白,眼角满是血污,一时间也不知她到底伤得如何,只能握住她的手。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弓着身子倒在地上。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就是一个被拔了塞子的热水袋,温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接近于冰凉,而身体里的血液就像水一般在源源不断地流走……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只是摔了一跤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抽了几口冷气,缓缓唿吸几下,好不容易才扯出一丝笑容,“骑马还真是个技术活啊……怎么办,眼角撞破了,看不见了呢。”一把握住他的左手甩了甩,笑得天真傻气,又加了一句,“我说,这是你吧?” 听到这句话,段朗月的满脸怒容与心疼顿时滞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却没有丝毫反应。他突然感到一股冰冷之气自脚底快速上升,遍布四肢百骸。 华心显然也感觉到了什么,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亮亮的眸子睁得极大,仿佛看到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满面惊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转身,用力推开身旁那个同样沉默着的男人,嘶声力竭地喊了出来,“你满意了?是吗?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是吗?”他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恨不得伸出利爪,将他撕得粉碎! 他满意了吧?这样自私地带她走,他终于满意了吗?段朗月第一次面对这样张牙舞爪的小狐狸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骆小远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周遭的一切似乎被雾气笼罩着,一切感官都仿佛在慢慢退化。然而,这不意味着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强撑着伸出手去,拉扯那个疯狂质问着的少年,说道:“华心,我没事,我不过是摔了一跤。”她真的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如此而已。 华心的衣角被她胡乱挥舞着的手掌抓住,嘶吼声顿时停住,眼泪止不住地流满揪在一起的巴掌脸,然后一滴一滴掉落,坠在她抓着衣角的手背上。灼热的温度让骆小远不禁怔住,嘆了一口气,拉过华心的手,轻声安慰:“我没事,真的没事,只要把眼角清理干净,我就看得见了。” 华心心中晃过一阵钝痛,弯下腰,避过她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哽咽道:“我们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那一声一声的“好不好”让骆小远无从回答。她伤势这么重,如果继续这样失血下去,或许真的会死呢!呵呵……可是,那又如何?她轻笑着抬头,用她辨别不了任何人的眼睛望着华心,轻轻挣开他的手,开口:“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指尖的触感陡然失去,不知为何,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让华心十分心慌。他固执地再去抓她的手,可那样温暖的温度却一去不返了,就像一件他最为珍贵的宝贝,原以为自己藏得好好的,谁都不可能拿走,可一觉醒来却发现宝贝已经在别人的手中。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身旁那个恶魔般的男人夺走了他的同类、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快乐,如今还要夺走她吗?不能允许,绝不允许! 他勐地站起,动作起落间令骆小远微微一怔,茫然的眼神追随着他,似是不解他想要做什么。 “你执意要走,是吗?”他站得离她不远不近,白皙纤细的脖子微微弯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俯视着她,语轻音冷。 隔着灰濛濛的雾气,她只能看见这个少年的剪影。然后,她静静仰望着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刚才还在自己怀中哭得难以自抑的孩子,徒然间已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少年。负手而立的身姿、微微俯视的双眸、清冷的语调,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是啊,她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少年是白狐一族留下来的唯一血脉,纵然曾经需要她的庇护,那也不过是一时英雄气短,最终,他还是要成长为一个狐族领袖的。只是,这个模样在她看来却更像一只,为了守护自己地盘而浑身竖毛的小狗。
第92页 她暗嘆一声,回望着他,点了点头。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华心安静地站着,还带着稚嫩的眉眼修长疏朗,眸中墨彩流光,宛如一块上好的美玉。不可否认,他已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令人不可忽视。沉寂中,他突然开口,“即便他会害死你,你也一定要走?” 一直未开口的段朗月顿时指尖一颤,唇色骤白。华心笑了。 少年一副瞭然的神情,笑意中透出一丝希望。他俯下身,在距离她的脸仅有半指距离时停下,然后深深地注视着长久以来他所依赖的女孩,“他还没有告诉你,是么?”他的双眸复杂至极,不知是该为了事实而悲哀难过,还是应该为找到一个留下她的理由而欣喜。他缓缓地捧起她的脸,告诉她,“骆小远,你会死。”知道了吗?他一直在骗你,所以离开吧。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混着泥土的血污自骆小远眼角缓缓滑落,然后凝结,掩盖住她眸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她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安静地半坐在那,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回望着他,似乎并不打算回应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华心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渐渐凝结成一块冰。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下一秒,他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却又带着丝丝哭音地低吼出来,“你难道忘了白师父的爹是怎么死的吗?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现在只是瞎而已,那么以后呢?他身上的气息会慢慢磨损你的寿元,让你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你会死,不,不止死,你还会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他一声声地吼出来,似乎这样还不够,他松开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拥在怀中,摇头哭喊,“不要和他在一起了,不要……” 这个少年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啊,就算是装大人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全蜕变的呀。骆小远心里苦笑了下,像从前一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抚摸小狗似的顺着他的头髮一下一下地拍着,直到怀里的少年哭音减弱才轻轻开口,言语间坚定无比,“我一定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我。”说完这句话,她甚至能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正气得发抖,然而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你也不可以。”少年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下。 “你乖乖等着我,我会带好吃好玩的给你。不过……”她顿了顿,“如果等不到,就不要等了。” “骆小远!”他抬起满是鼻涕眼泪的小脸,尽数蹭在她的胸前,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试试看!” “好啦好啦,就这么说定了。”她笑了起来,随后擦去脸上的血污,兴许是碰到伤口了,疼得她龇牙裂嘴。然后满不在乎地拍拍衣服站起来,踱着不知随便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视力有限,只好伸出手,朝着某个一直不出声的傢伙嚷道,“段朗月,我们走吧。” 此时天色透亮,漫天的烟霞已完全退去,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段朗月站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眯起细长的双眼,看着那朝自己伸出的手默不作声。 “段朗月?”手继续空荡荡地悬在半空。 清风拂过他额前的发,遮盖住那双蓝得仿佛天空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般,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到可怕,“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手蓦地僵在原地。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还要和我走么?”他低着头,脸色苍白如雪,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似是在笑,似乎冷酷地笑着,“你是傻子吗?” 伸出的手麻木地举着,骆小远觉得好像只要把手放下,她便会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狠狠掉落,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这话时什么意思呢?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可组合在一起她又完全不明白了。 华心闻言,恼羞成怒地冲过去,使劲推开他,骂道;“你才是傻子呢!你就是个大骗子,是你什么都不说才害她变成这个样子的!你个混蛋!”华心挥拳用力打过去,本以为他会躲开,可那一拳却毫无偏移地砸在了他的眼角上,震得他踉跄着退后了一步,摔倒在地上。 华心看了自己的拳头一眼,对于将他打倒这件事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脸上浮起一丝挑衅的笑意,继续喊道,“姓段的,你给我站起来!是男人就狠狠打一架,谁赢了就把小远带走!” 段朗月捂住眼眶坐在地上,低声笑了出来,直至这笑声再也抑制不住,他竟半伏着身子笑得前仰后合。许久后,这笑声又戛然而止,停下得突兀且恐怖,“可惜呢,”他放下捂住眼角的手,露出那双蓝如海魄的眸子,深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底,“我却不打算和她走了。” 此言一出,华心愣了片刻,随后缓过神般地跳了起来,“此言当真?”显然此问是多此一举了。他也不等段朗月再度承认便急转过身,奔向几步外的骆小远,一把拉过她一直伸出的手,笑意止不住地说,“你听见了吗?他说……”他的话还未说完,脸上的笑意便戛然收住,换上了惊恐无措的神情。 身旁的少女双眸忽地闭上,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仿佛一片被萧瑟秋风折磨得已毫无生气的树叶,就那样突然地从树德顶端飘落。他惊唿一声,在她坠落到地面前将其揽到怀中。交握的双手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就像一块极度寒冷的薄冰,触手一片冰凉。 “你怎么了?”他轻轻推了推怀中的人,在未得到反应后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甚至开始用力摇晃起来,带着哭泣的嗓音中已掩饰不住惊恐,“你不要吓我,骆小远,你醒醒!” 谁都没有看见,坐在不远处的蓝眸男子,默默地闭上眼,撑在地面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手指狠狠插入泥土中,沁出凉薄的鲜血,随着已干裂的土地蜿蜒流下。 早该预料到的,不是么?可他偏偏不信邪,偏偏想不顾所有人的劝诫孤注一掷,逆天而行!结果真的遭到报应了,只是这个报应却全部报在了她的身上。 骆小远啊骆小远,你真是笨啊,都已经痛苦得要死掉了,还要一直撑下去吗?如果不是小狐狸突然跑来阻挡,你是不是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跟我走?呵……你还真的是,傻瓜。 他缓缓起身,宽大的袖袍掩盖住那鲜血淋漓的十指。 华心搂着骆小远又是掐人中又是输元气,可却不见她好上半分,连苍白的脸色也没有要红润的迹象。不知所措时,却听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没用的。” 扭头一看,却是那个罪魁祸首,顿时气得想打人,可奈何骆小远昏迷不醒,也只能憋着气,低声吼道:“滚远点,不要再让我们看到你。” 段朗月俯身看着那张苍白的容颜,并未离去。他缓缓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还不等华心有所反应,便将其塞入骆小远的口中。不过多时,她的脸色终于开始好转,掌心的温度也渐渐暖融起来。虽然还不见醒转,可这样的成效已足以让华心雀跃,一时间也忘了对面的这个男人有多么令他厌恶,黑亮的眸子掩不住欣喜,“这是续元丹吧?这东西能治好她?” “不能。”他摇了摇头,“只能暂时缓解。”事实上,她如今的身子已虚耗得让人无法想像,这续元丹能缓解的时间或许很短。 华心雀跃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他仰起脸,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咬着牙问:“你怎能这么狠心?明知她会死,还要带她离开,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么?” 他沉默了下,伸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静静地开口,“是我自私吧。” 华心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个傢伙,能够如此诚实地承认自己的错误,简直厚颜无耻到令人髮指。他张了张嘴还想骂人,可最终只是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没再说话。随后,他抱起怀中的人,朝七星山的方向行去。 可才走了几步便发现身后的男人并未跟上来,他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一道回去吗?” 段朗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让我滚远点吗?” 华心怔了下,一张小脸顿时扭曲在一起,怒道:“随便你!”随后不再理会他,大踏步地旋身行去。口中念起御行术已生效,白光一闪,他与怀中的人已离弦而去。 段朗月静静地立于原地,身后一道炽热的光束自东边射来,尽数笼罩在他周身。在这样强烈耀眼的光芒下,他的神情模煳而清冷,唯有从袖中一点一滴落在地面上的鲜血,尤为夺目刺眼。 第三十五章抉择 当骆小远幽幽醒转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刚醒来时,脑袋、胸口、四肢……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身体的各项机能仿佛正渐渐退化,记忆力也有些衰退,甚至有较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忘记了自己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当然,有华心这只人形播音器,她想完全忘记也很难。
第93页 “我跟你说,那个姓段的傢伙就是个坏蛋,他把你骗出去,还不告诉你真相,把你害成这样。” “对了,你的眼睛也是因为他弄瞎的。” “晕倒也是被他气的。” “还有……” 诸如此类的“坏话”是一堆又一堆,而她只是歪着脑袋,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般毫无感觉,有时候听着听着还会睡着。其实也非故意不给面子,实在是因为累了,眼皮很容易就不由自主地合上,怎么喊也不会醒。然而每每到睡意如潮水般涌来时,都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只傻狐狸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啊,原来怎么不知道他那么爱哭呢。 在看不见的日子里,她越发沉默,望望能够呆呆地坐上一个下午不说话。但有时也会开口与流年,华心说上两个笑话,逗他们开心。张老头,哦,也就是师父的师父曾经来给她把过几次脉,可每次把完从不对她说什么,只能听到他缓缓嘆出一口气,而周围的众人则在一瞬间沉默下来。 事实上,即使他们什么也不说,她也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鬼爷爷曾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她,人鬼恋是没有好下场的。尽管自己的智商并不高,可在众人或多或少的提示,以及段朗月离开前那若即若离的态度中,她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不是不怕死,只是比起那更为长久的分离痛苦,她宁愿博一博。只可惜,她在这次博弈中输得太惨。 有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踏在生死的边缘线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扯这她全身的力量,她如一尾被人玩弄的鱼,时而在水中唿吸着,时而被狠狠地抛出水面,直面死亡的恐惧。 之后……其实之后的事她所知也不多了。因为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两三日不曾醒来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她从梦中惊醒,呆坐了许久,脑袋空空的,只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直到流年端着一碗浓稠的汤药从门外走进来,她才恍然想起她费劲想要想起的人是谁。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手把手地教她法术,在她最危险的时候不顾生死地去救她,会同她一圈一圈地绕神女湖,然后对着她清清浅浅地微笑,说:为师祝你,一路顺风。 可是她终究没有一路顺风。 幸好,这该死的脑袋还没有笨到把师父忘记。 颇费劲地爬下床,却因为体力不支失足倒在地上。流年见状赶紧上前,刚想出声询问却见她一把扣住自己的手腕,用似乎因长久不说话而略显沙哑的声音问道:“师父呢?我回来这么久,为什么没有见到师父?” 流年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后将她慢慢搀扶到床上,为其掖好被子坐在她身旁,拿起一旁温度刚刚好的汤药,一匙一匙地餵给她。骆小远此时也分外听话,乖乖地一口一口喝下。直到碗见了底,才抬起一张下巴削薄的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流年,“师父呢?” “师兄……”流年抿了抿唇,柳眉微蹙,似是在思考该如何说。 “他是不是不想再看见我了?”听出对方语中的犹豫,骆小远不禁猜度。其实细细地想,还是能想起之前发生过的大部分事情。她记得与师父道别的那个晚上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他提醒过夜劝诫过,可她依然要走。如今她变成这样,师父想必会觉得她这个徒弟是他人生的唯一败笔,唯恐躲闪不及吧。 流年默默地看着她,面色复杂纠结,最终嘆了口气,开口道:“本来师兄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可你既然已经回来,也不妨对你如实相告。”她微微一笑,唇间的苦涩却十分明显,只是如今的骆小远看不见,“世间的极南方有一株仙糙,名为长生。此糙虽不能真如名字般让人长生不老,可却能令人起死回生,压制毒性。师兄此行便是去求这株仙糙。只是……只是这极南之处寒冷异常,非常人可受之,且有奇异神兽看守其中,不易採摘……”流年不再往下说,而骆小远也已十分明白。 流年说得极为含蓄,可她心里却清楚得很。所谓的寒冷异常与奇异神兽看守,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一带而过的,此行之兇险可能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但师父却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甘愿冒险……他虽不阻止她走,却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终究,她还是需要师父的庇佑。 心口顿时疼痛得不能自己,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顿觉嗓子口一股腥甜涌上来,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远!”流年惊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好像……又昏倒了。 尽管昏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长久,可只要是醒着,她便不再像之前那样消极地坐着等死。本已干涸的心底仿佛突然注入一汪清澈甘甜的泉水,有一根芽苗自底向上破土而出,滋长出一粒叫希望的种子。她有一个人要等,或许等得到,或许等不到,可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她是清醒的,便愿意这样等下去。 慢慢的,她也会耐着性子听华心在耳边唠唠叨叨。有一日她正给华心说着笑话,说着说着便又觉得睏乏,她歪着脑袋靠在榻上,眯着眼说:“我先睡一会儿,醒来再说。” 华心不肯,强拉着她的手使劲晃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不行,不许睡,等你醒来又不知是几日后的事了。” 骆小远有些无奈,只好强打着精神把笑话说完,可对面的傢伙却一点不给面子,始终不笑一声。她终究抵挡不住那浓浓的睡意,打了个呵欠,“我真的得睡了。” “不能睡!”华心眼珠子一转,恳求道,“再讲一个吧。” 她翻了个身,打算无视那只在她身上使劲挠的爪子。 “不要睡了,好不好?”挠着挠着,背后的小傢伙又开始哽咽起来,带着发育期独有的嗓音哭起来分外别扭,“你最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都不敢告诉你,你之前睡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只能给你灌一点点粥水,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再撑一会儿好不好?再睡下去,我怕我再也看不见你醒过来了。” 骆小远合着眼皮,小小的拳头使劲攥在一起,长久未修剪的指甲已经长到可以刮伤掌心。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像毒瘾般缠绕着她的睡意。她好想不要睡,好想拍着身后少年的背轻轻安慰,好想不要大家担心。 “都是段朗月那个坏傢伙,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都是他!”见骆小远始终背对着自己,以为她已经沉沉睡去,华心愤恨地挥着拳头砸床,一下一下,越来越重,以此发泄心中的怨念。 “好吵……”背对着他的人终于不满地发出抗议,尽管声若蚊吟,可他还是听到了,“你的手不痛么?” “你没睡着吗?”华心停止砸床,欣喜地擦去脸上流下的不明液体,屁颠屁颠地蹭了过去。 骆小远转过身子,伸手掏了掏耳朵,“你这么吵,我怎么睡得着。”她本要睡过去了,可当听到某人的名字时,那倦倦的睡意便突然像退潮的海水般卷了回去,全身通了电般又渐渐清醒起来。这个名字,已是她心头的一粒硃砂,只要轻轻一触,便会生疼。 她慢慢坐起来,将华心略显青涩的身子抱在怀中,像从前那样轻轻抚慰着他,缓缓开口,“你不懂,其实段朗月他根本没有错。”话还未说完,华心便勐地直起身子,赌气似的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听。” 骆小远不理他,继续说下去,“正如你料想的那样,我早已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只是如果一定要藉助一辈子的分离才能不死,我宁愿赌一次。人人都说我是异星,或许我身上真的有什么与旁人不一样的力量。”她笑了一声,“可惜是我自不量力,非要与天斗。” 华心依然不说话,却把扭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许不可思议。骆小远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只狐狸的诧异,只是轻轻一笑,“那傢伙曾经要把我赶走呢,可是我脸皮太厚了,赶不走呀。所以,”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张凑得很近的狐狸脸,“真的不怪他。” 华心怔了怔,随后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可他现在还不是弃你而去。” 说完这句话,他便后悔了。骆小远沉默着不说话,微微蹙起的眉心说明她正在思索些什么。华心正欲开口挽回,却见她突然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与之前强撑起的笑容有些不同,分明是相似的弧度,这一笑却宛若澄澈溪水中那一弯静好的明月,又似料峭寒冬中悄然绽放的一朵梅花,明媚得不可方物。 她有些神秘地凑了过去,轻轻开口,“我相信,他不是要离我而去。”她是真的相信,那个爱装腔作势的傢伙一定是找法子救她了。她被他骗过那么多次,这一次,她决定相信他。
第94页 华心愣愣地看着这个笑容有些傻了。 兴许是好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她有些开心,觉得身子好了许多,便摸索着下了床。等华心从发呆冒傻气中回过神时,她已经在地上蹦蹦跳跳地晃荡了。 “你……你怎么下来了,赶紧上床躺着啊!”华心觉得自己快要被吓傻了,唯恐她下一刻又突然昏过去。流年考虑到她眼睛看不见,便将房中的大物件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些不会绊倒她的小东西。如今年来看,倒是方便了她在房中造反。 她慢慢地在房内踱着步子,轻笑着摇头,“让我走一会儿吧。”华心不敢拂了她的意,只能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以防出了什么闪失。她慢慢挪动着步子,感受着赤脚走在石砖上的温润触感,有一种淡淡的愉悦自脚底向上扩散着,“好久没有下床了,踏在地上的感觉真好。趁着我还有力气,能走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吧。” 华心顿住脚步。明知她看不见,却还是偏过头,努力让自己快要溢出来的眼泪又流回去。 自从她被华心带回七星山,算一算已有好几个月没有下床好好走一走了。如今每走一步,她都格外珍惜,带着感恩的心一步一步地数着。 还记得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曾有人问过她:你将死的最后一日会做些什么。那时候的她无比天真,只是十分认真地扳着指头数一数相见的人、想做的事和想吃的东西。朋友笑她太贪心,不懂去粗取精,恐怕一日时间远远不够。如今当她真的面临一死,才真正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努力活下去,为了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拼命活下去。可是,这次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呢。 想着想着,她已来回踱了许多步,踏在砖上的脚掌开始冰凉,凉得仿佛已经失去知觉,那些愉悦的触感顿时变成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自脚底盘绕而上,一步一步蚕食她身体的温度。那些方才还充斥着身体的精神又开始一点点消散,她感觉到这次的倦乏来得那么兇勐,正以极快的速度吞噬着她所剩不多的力气。真快啊,时间终于到了吗?她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身后一直紧紧相随的华心也跟着停下脚步,看着她笑,“是不是累了?还是躺在床上休息会儿吧。等到明天恢復些力气了,我再陪你去外面走一走。” “是啊。”她轻轻嘆息,“累了呢。” 语音刚落,她再也支撑不住,脚底一软倒了下去。 “小远!”华心大喊一声,冲上去接住她下落的身子。 眼前的女子瘦弱得仿佛一根柔嫩的树枝,似乎只要微微一用劲便能将她折断。她的双眸紧紧合着,脸色苍白得吓人,宛若初冬的第一场雪,泛着无尽寒冷的光泽。她突然晕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竟有一种是很不好的预感。 “小远,不要睡,不要睡……”他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拍着她的脸,不只是想唤醒她的神智,甚至还想拍出一些红润的色泽。 可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一点反应了,伸手探过她的鼻端,只余一丝极为微弱的气息幽然迴旋着,昭示着她那仅剩的微薄生命力。 华心不可抑制地哭着,他放弃了拍打,只是搂着那宛如枯叶的身躯坐在地上。他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可他究竟能做什么,才能让眼前的这个女子醒来?他为什么这么没有用……为什么这么没有用谁来帮帮她,谁来帮帮她! 也许他强烈的唿唤真的感动了神灵,就在他束手无策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狠狠推开,一道耀眼的光束勐然灌了进来,一股清淡得冷香幽然随风飘入,扫去一室闷气。 勐然来的强光让他极不适应,在短暂的闭眼后,他缓缓睁开。满目白光之中,天地万物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只有一个焦点是清晰可见的。一身白衣如雪的男子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碎碎点点的光芒遍布他的周身,有如一位天神突然降临于世,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华心有些失神,不过片刻便顿时惊醒,像是抓到救命稻糙般摇晃着怀中的人,大声喊着,“小远,小远,你有救了!” 男子自光芒中走出,清雅淡然的面容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微蹙的眉心显示出与他周身气质完全不符的焦灼。他快步走到那个已失去知觉的人身边,搭脉诊断,蹙起的眉心愈发聚拢,神色凝重。他转过头,对着华心道:“把她扶到床上去。” 华心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此时的骆小远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在沧海之上浮浮沉沉,没有终点。待到这叶扁舟终于抵挡不住海上的风暴后,便开始一点一点被吞没。当她以为自己要完全沉没时,突然有一滴沁凉的液体注入体内,让她顿时恢復了些拼搏的力气。 耳边隐约传入了些声音,她有些惊喜,看来自己还没有死去。然而下一刻,她又微微怔住,一个久违却十分熟悉的声音正在耳边缓缓响起,“小远,能听到我说话么?” 她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凭着直觉握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的手,轻声问:“是……师父?” 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回握了下,用力虽不重,却让人分外安心。 “是我。”白沉点了点头,像从前那样为她拨开被冷汗浸湿而贴在前额的髮丝,淡淡的嗓音中含着几分不常有的温情,“为师回来晚了。” “不晚,一点也不晚。”骆小远觉得苍天待她过分地好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见到师父。纵然师父没有带回那株仙糙,她也已经满足了。 此时,除了为骆小远静静把脉的白沉外,床边还站着张容卿、流年和华心。 白沉身旁放着一个锦盒,上面用红木雕刻出些许花纹,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华心却盯着那个锦盒目光灼灼,似乎想用什么法术窥得其中秘密,看看究竟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长生仙糙。 他的焦急不是没有道理的,白师父自从归来后,对于究竟有没有摘到长生仙糙的事绝口不提,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般。他望着骆小远毫无血色的脸,内心的焦灼越演越烈,然而除了干巴巴地等着别无他法。 把完脉后,白沉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张容卿则抚须不语,两人间心里都十分清楚,此时的骆小远已病入膏肓,根本无从挽救。看着她的模样,张容卿想起了自己的大弟子白墨堂,当初也因元气被反噬而受尽折磨,最终回天乏术,魂飞魄散。他暗嘆一口气,终是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了房间。 流年见师父离开房间,心内也有几分猜度,但她还是把众人的疑惑问出了口,“师兄,你此行前去极南方向,究竟有没有摘到长生仙糙?” 一旁等候已久的华心立马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而乖乖躺着的骆小远也不由一怔,好奇起来。 白沉似乎并不惊讶有人突然提起此事,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晚了一些。他没有说话,伸手取过身旁的锦盒,如玉般温润白皙的手掌缓缓拂过盒身,似要打开却又在犹豫。在众人的期待中,他最终还是打开了锦盒。 盒盖轻轻开启,一股幽然的白雾扶摇而上,发出淡淡的香气。华心看见白雾缭绕间,一株翠绿欲滴的嫩糙微微颤抖着,仿佛通灵性般带着羞怯,软软地蜷缩在一起。这便是那株名为长生的仙糙么? 骆小远也闻到了那股香气,这种香气并不浓厚,只是淡淡的一点,然而正是这淡淡的一点,却让她顿时减轻了不少痛楚,四肢百骸渐渐舒展开来,多了几分气力。 华心最为沉不住气,抢先道:“既然已经有仙糙了,那赶紧给她吃下去啊!”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欣喜中带着些疑惑,“究竟是生吃,还是煎来吃?如果是煎药,那我最拿手了,交给我来吧!”他仿佛已经看到骆小远生龙活虎的模样,开心得不能自己。 然而白沉却看着锦盒中的仙糙不语,仿佛拿在手中的盒子重如千钧,让他有些负荷不起。 白沉与骆小远的手始终交握着,她能从他微微湿润的掌心感受到对方的犹豫与焦虑。看来,这株仙糙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否则师父不会如此拖延下去。所以,她淡然笑道:“师父,有话不妨直说。” 华心与流年一听这话,也明白了几分,脸色皆顿时一变。 白沉眉眼微动,面色始终是淡淡的。他看了骆小远半晌,自知是瞒不住的,只能缓缓开口道出实情。 原来他磁性前往极南之地,魔尊千剎唯恐刚刚相认的儿子遭遇危险便一道前往。虽听闻长生仙糙长于极南之地,然而此地崇山峻岭,地势极为险阻,要寻到小小的一株糙并不容易。待他们搜索了多日后,终于在一处名为南清池的白莲池旁寻到了长生糙。但在採摘过程中却遇见一直在南清池旁看守的神兽,且兇勐异常。就在二人合力夺糙之际,突然有一仙人喝退神兽,助二人脱离险境。
第95页 说来也巧,此仙人正是昔日霞光仙子的师兄,奉命守护于南清池边,看守池边的奇花异糙,而那只神兽则是他的坐骑。得知他们前来索求仙糙的目的,他答应相赠一株,他的要求却是希望千剎能够留在南清池旁潜心修炼,再入仙籍。 千剎虽不愿离开才相认的白沉,却也明白自己这种被剥夺仙籍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有些尴尬。且自己儿子的心事她也十分明了,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换取这株十分珍贵难得的长生糙。 听到这里,骆小远不禁汗了一下。为了她这条小命,师父脸自己的娘亲都搭进去了,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白沉顿了顿,接着道出真正让他担忧和犹豫的事,“仙人在赠仙糙时曾说,此糙名为长生,确实有令人起死回生之功效,然而对于魂飞魄散之人却毫无作用。” 待他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魂飞魄散之人……骆小远偏头一想,这不就是指自己么? 真是造化弄人。原以为自己是异星会免去一场灾祸,结果却把自己逼到绝境;原以为这次无法渡过难关了,却不料又送来一株仙糙;而如今……她还是没得救么? 说不失望是假的,心里仿佛有一块东西如裂冰般崩塌殆尽,那仅有的一点火苗也被唿啦一下吹灭。然而她转念一想却又想开了,假如世界上不曾有这样的仙糙,又或者师父不曾去过那极南之地,她不是一样要死?在这种极富阿q精神的自我催眠下,她释然许多,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却有听到师父再度开口。只是这一次听起来分外严肃,话语中含着些许挣扎的意味。 “长生仙糙虽不能令魂飞魄散之人起死回生,却能使其陷入长久的睡眠之中,保持不死。”他略停了停,轻喘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每一个字的吞吐都艰难异常,“小远,你愿意这样继续活下去吗?”像一个活死人般陷入长久的睡眠而永远不能醒地活着。 原来……是这样,骆小远歪着脑袋想,这才是师父真正犹豫和不忍的地方吧,尽管她可以活下去,却是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活着,却像死人一般看不见也听不见,仅仅保留着可以证明她活着的气息。这样的状态应该是植物人吧。 她抱住慢慢蜷缩起的双腿,将下巴靠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方才说造化弄人果然一点也没有错。如今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一个是魂飞魄散,一个虽然活着却永远也醒不过来,究竟……该怎么选? 白沉看着这张近在眼前的面容,有些出神。那张瘦弱苍白的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情,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尚基德从前的她只会胆小地躲在他身后,遇到不开心的事也会偷偷掉眼泪。如今面对生死,她不哭不闹,只是用在他看来极为冷静的态度去思考。 “这是什么破糙?”被白沉的一席话打击的一直愣在原地的华心,终于意识到到底发生了生么事,他一拳捶在墙上,两只耳朵因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长久的睡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此话一出,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华心沉默了片刻后方知自己说错了话,他有些惊慌地看了一眼骆小远,又赶忙解释:“小远,我不是那个意思……” 骆小远没有吭声。事实上华心说得没有错,这也正是她不知如何做出选择的原因。这样活着,真的生不如此呢。她苦笑着仰起脸,略显空洞的眼睛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似是在做最后的决定。 “我决定……”她舒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活着。” 作出决定后,她不希望华心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昏睡过去,便将其他人都赶出了房间,只剩师父一个人陪在身边。 锦盒中的仙糙在白雾中摇曳生姿,惹人怜爱。可惜骆小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着嗅觉去感受那股淡淡的香气。这么神圣的仙糙居然要生吃,她捧着锦盒心生敬意,有些下不了口。 “你真的决定了?”白沉虽然对这个决定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也没有料到她这么快便作出了选择。 “嗯,决定好了。”她点了点头,淡淡的香气钻入鼻中,让她舒服了不少,“活着总比魂飞魄散不得善终要好。而且我相信,师父你一定不会让我就这么睡下去的,是不是?”她歪过头,无比精准地对上白沉的眼,微微一笑。 “是。”白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会让她醒来。 “不过……”她犹豫了下。 “何事?” “这个糙到底该怎么吃下去啊?”她已经纠结很久了。 白沉怔了怔,随即失笑道:“此糙极有灵性,你无鬚生吃硬嚼,只需轻轻吸食便可。” 原来是这样。 她捧起锦盒,慢慢凑向鼻尖。淡淡的雾气在她鼻尖凝成一滴白露,隐隐有香气萦绕,沁人心脾,仿佛一株美丽的罂粟,正在诱惑着人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忍不住想吸一下,却被人突然握住手腕,生生止住下一步的动作。她困惑地转过头,有些不解。 白沉也微微一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伸手阻止她,这一步註定要走,如今这样拖拖拉拉并不是他一贯的个性。 骆小远眨了眨眼,“师父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白沉松开手,略一沉吟,开口问道:“在服食仙糙之前,你还有没有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她笑,“想做的事有许多啊,比如去游歷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看看柔云和童凌他们过得好不好,多得数都数不完,只是时间来不及了。至于想见的人……”她顿了顿,“大家都在身边,也没什么遗憾了。” 白沉凝视着她,很缓慢地开口,“你不想见一见段朗月么?” 骆小远一直保持的笑容顿时宁在唇边。怎么会不想?她每天都在等这个人出现,只可惜,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她沉默许久,然后摇了摇头,“想或不想都不重要了。”既然他不想见她,这样未必不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虽然结果不是那么完美,可她到底不用魂飞魄散这么悽惨了。如此一想,她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不过是睡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不再迟疑,凑到锦盒边狠狠吸了一口气。 白沉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决绝,狠得仿佛一刀斩下,永远也不再回头。 骆小远在唿吸的一瞬间,一股冷香直冲入鼻,然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脑中横冲直撞,紧接着眼前灰濛濛的一切突然透出一丝光亮。在缓慢地适应后,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竟可以视物了。 眼前的锦盒里一片白雾缭绕,白雾中的一株仙糙娇小可人。在她的吸食下,仙糙自叶尖到叶根,正缓慢地变换成一缕悠然的绿色烟雾,钻入她的鼻尖。真的是好神奇的宝物。 待仙糙完全被吸食后,胸口那股顿顿的闷痛感,以及其他不舒服的感觉都仿佛被风一下子吹散了,骆小远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紧接着迎来的确实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强烈的睏倦感,身体内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重重地将她往下扯,越扯越重,越扯越困。神奇归神奇,这药效也太快了点吧? 在意识清醒与混沌的边缘上,她勉强撑出一丝力气,偏过头看了师父一眼,却见他双眸闪动,仿佛有话想说。 她有些不解,可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睡意如海水般涌来,让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白沉单手托住她的双肩,轻轻晃了晃,“小远,为师有话想对你说,听完再睡好不好?” 她慢慢闭上眼,“嗯”了一声,状似呓语。 “其实这一次去找仙糙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 “我知道,还有师傅的娘亲嘛。”她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 “不是,是……” “师父,我真的好睏啊,有什么话等我醒了再告诉我吧。”骆小远再也撑不住了,懒懒地翻了一个身,什么也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白沉不再开口,往日清雅如水的双眸藏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哀意。 他俯下身为她掖好棉被,走至窗边。窗外便是神女湖,湖面平静依然,偶有微风自远方来,送来清慡的凉意。 “你为何不去见一见她?” “你没有听到她说已经不重要了么?”窗边蓝光一闪,一个模煳的身影渐渐清晰开来。湖风吹拂下,海蓝色的双眸在额发下若隐若现。 “那你又为何要我替你隐瞒採摘长生糙的事?” 白沉清楚地记得,在极南之地搜寻几日无果后他便与娘亲分开寻找,然而就在他好不容易于南清池旁找到一株长生糙后,却遇见一头兇勐异常的神兽。几日的奔波与搜寻早已令他精疲力竭,勉强与神兽斗了数招后终于不敌,落下阵来。事实上,与千钧一髮之际喝退神兽的并非那个仙人,而是突然出现的段朗月。
第96页 虽然后来确实遇见了仙人,然而斗退神兽摘到仙糙的人却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个默然不语的段朗月。 “你如今不去见她,也许就再也看不见她清醒时的模样。” 段朗月沉默着,良久良久。 白沉看了他一眼,“我一直想知道,你当日明知后果,为何还要执意带她离开?” 段朗月失笑道:“这个问题,那只小狐狸也问过我。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因为自私。” 白沉淡然的表情没有起伏,道:“我要听的是真话。” “你果然比较难缠。”段朗月轻笑出声,扶着额似乎有些头疼,带笑的唇角却没有一丝温度,“你知道一个人等待十年是什么滋味吗?啊,你一定不知道。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破空而出,却被时间生生压抑着,苦苦挣扎不得。” 白沉为头微蹙,等他继续说下去。 “仇恨让我甘愿等下去,可即便如此,十年的时间也让我等得耐心全无。”他的声音淡如流水,听不出情绪,“可她呢?她需要的不只是十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或者更多,她会被时间折磨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所以你选择带她走?” “我带她离开本是决定去极南之地,打算和她一起寻找长生糙。可我没有想到她的身体已经衰竭成这个样子,还一直瞒着我。”他苦笑着摇头,“说到底,还是我太自私了。” 白沉静静地看着他,表情疑惑,似乎想看清什么。看了许久,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与他擦肩而过,离开了房间。 段朗月怔了怔,回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不易察觉地略微扬起。这个傢伙还真是古怪啊。 湖上清风自窗外吹入,一股淡淡的香气在房内瀰漫开来,令人顿觉神清气慡,这是长生糙的香气。 他转过身,不远不近地凝望着那张安静的睡颜,神色难辨。 一步一步走至床边,他俯下身看着她,鬓建的长髮自肩头滑过,轻轻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刚刚服下仙糙的原因,她似乎还有知觉地微微蹙起眉心,仿佛在说:谁啊,讨厌! 这一幕落在眼中,他微微一怔,有些欣喜地看着这张皱在一起的小脸。然而下一刻,她的眉心又舒展开来,睡颜安静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幕不过是他的错觉。 此时,落幕已至。窗外一轮红似血的落日悬挂在半空之中,万丈霞光自云层中钻出,艷丽地铺陈在还未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中,进得仿佛触手可及。他含笑推了推躺着的人儿,“这里的落日最美,你却偷懒睡觉,若醒来你再见不着我,你该如何?”床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并不似要醒的模样。 他摇头一笑,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可想了想有缩了回来,笑容愈发苦涩。 神女湖畔,霞光万丈,然而只是须臾,落日的余晖便渐渐退去,直至满满的一层墨蓝色自天际漫延开来,铺满整个天幕。天地间又恢復一片安宁,平静得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他缓缓起身,不再看她一眼,决然闪身离开。 床榻之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安然地睡着,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落入枕中,再也寻不到了。 骆小远陷入沉睡后,并没有如自己当初所料想的那般毫无知觉,事实上,她的梦境异常美丽。波澜壮阔的天地间,满满的全是鲜花,一望无际。这些鲜花每一种她都不曾见过,美丽得异乎寻常,那些泛着润泽的花瓣在微风中舒展,妖娆地摇曳着身子,散发出惑人心神的香气。远处有一挂瀑布,终年不休地淌下澄清的泉水。 泉水旁的岩石在水流的冲击下形成各种形状,晶亮可爱,还有不知名的小糙沾着露水在风中舞蹈。 白日的天空中,总有一道彩虹悬挂于天际,美得宛若朝霞。而到了晚上,便有蝴蝶在皎洁水润的月光下翩跹起舞,蝶翼颤动着停在她柔软的青丝上,不肯离去。真的是好美的地方,不似人间。 她整日整日地躺在花丛中,风中传来青糙的香味还有泉水的声音。她偶尔也会跑到瀑布下洗脚,吓走在池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儿,并以此为乐。 有时候,她会想起自己是在睡觉,这不过是一个美丽得让人不愿醒来的梦境。可久而久之,她也会忘记这个事实,仿佛她天生就应该在这个地方,从一出生就是了。 偶尔她也能听到风中有人在喊她,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好像是在叫她起床。起初她还很认真地听着,直到后来便也习惯了,有时还会因为去逗弄林间的小松鼠,而忽略那些唿唤的声音。 这个世界纯净得有些不真实,天地间只有美好,没有欺骗,没有背弃,没有战争。她一头钻进这个世界,深深地沉迷着。 第三十六章相忘 玄冥谷中,四季如常,依然是往日的光景,并未因昔日的大战而露出萧索的意味。 红染冷眼看着那个在大殿外跪拜的身影,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情绪,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是真的不懂。 生活在玄冥谷的他们自来便是随心所欲,想爱就爱,想恨就恨。若喜欢一个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强取豪夺到手,若讨厌一个东西,哪怕是毁灭也不觉可惜。尽管如此,若是涉及自身利益,那么再爱再恨,也一定要放弃。因为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了。 她从前曽喜欢过眼前的这个男人,喜欢到甚至想通过毁了那个女人而得到他,可是当谷主警告她时,她宁愿放弃。所以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甘愿在殿前跪上那么久,只是想要找到一个救人的方法。 她开口问过他,可这个男人却从来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安静地跪着,任何人也不理睬,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今日已是他跪拜的第三百日了吧?她突然有些恼意,甩着袖子便顺着游廊朝大殿内走去。 大殿内门窗紧闭,只有水晶柱上镶着的夜明珠散发着润洁的光泽。无风自飘的轻纱微微扬起,有一个单薄的身影隔着白纱坐在大殿的正座上,单手支头,不知是思索还是已经睡着。 红染一时有些为难,不知是该开口禀报,还是闭嘴等待。 白纱后的人却没有让她等待多久,出声道:“何事?”声音依旧青涩稚嫩,却是十足的气势威严。 红染怔了怔,赶紧上前一步道:“十日后冥王大喜,特送请帖邀谷主赴宴。” 座上的人动了动,支着头的手放在扶手上缓缓敲着,偌大的大殿因这轻微的敲击声,而发出空旷的回音,让人不觉有些压抑。 在红染垂首等待回復时,座上的人突然开声询问:“今日是鬼子跪在大殿前的第几天了?” “回谷主,已是第三百日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有些讶异,“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不过是打个盹便已是三百日了么?” 红染嘴角抽了抽,心里开始为在外头跪的人感到不值。 “叫他进来吧。” “是。” 待段朗月伸着腿放松关节时,大殿正座上的人冷笑出声,“装模作样,你难不成还会有酸痛的麻意么?” 段明月笑了笑,拍去因长时闻跪拜而沾染上的尘土,然后直入主题,“到底有什么办法?” 座上之人嗤道:“这就是你跪了三百日后仅有的觉悟?”三百日前有人突然闯进来,求他告知使骆小远醒来的方法,当时他存心不想告诉他,却不料这个死心眼的傢伙,居然用跪拜这种老土的方法威胁他,还一跪就三百日,真的当他太闲了么?! “我的脾气谷主十分清楚,而谷主又一向英明无双,绝不会浪费时间。”他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既然谷主选择在这个时间传我进殿,必是有了决定。” 微风浮动间,投射在轻纱上的身影若隐若现若现,让人看不淸他在想什么。许久后,那个身影终于出声问道:“你真的愿意为了骆小远去做任何事?” “说吧。”毫不迟疑。 “好,我告诉你。”但愿……你不会后悔。 传说在遥远的上古时代,天地间曾酝酿出一朵黑莲,有一位上神十分喜欢这株黑莲,便将其栽植在瑶池中,供众神玩赏。 谁知这株黑莲在仙气的环绕薰陶下,竟渐渐幻化成人形,塑成仙身。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然而众多小仙不服自己这么辛苦才修成的仙身,却被一株供人玩赏的莲花轻易塑成,便四处散播谣言诋毁这个尚没有多少资歷的小仙。黑莲小仙很不明白,在苦苦地思索与挣扎中,她终于迷失了心神,坠入魔道。 也许是得得到了上神的眷顾,她纵然仙级不高却仙力惊人。她开始发了疯似的去杀死每个在背后中伤过她的小仙,起初是由于不懂控制自己的仙力而过失杀人,到后来她越来越享受这种屠杀的快感,快乐得仿佛有一股热血在身体内沸腾,尽管这种快乐给九重天之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第97页 然而,终是有人亲手终结了她永无止境的杀戮。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黑莲移植入瑶池中的上神。 他灭掉她的元神,剔去她的仙籍,将其封印于黑莲之中,永生永世不得再见阳光。 段朗月回想着鬼爷爷说的话,缓步踏入一个洞池之中,不知是什么原因,洞池之内与洞池之外宛若两个世界,不过是一步之差便是极昼与极夜两个境界。陡然来袭的黑暗让他不禁止步,表情难得地惧重起来。 传闻永夜洞池乃冥府中人面壁思过之地,只因洞中永远如夜一般漆黑,看不见任何光明,最易令人心智受损,但也最易修得正果。只是不知为何数百年前此洞被封,再也没有人踏进这里一步,仿佛有一个不能触摸的秘密存在于此,却鲜为人知。原来,是因为那株黑莲被封存于这个永夜洞池中。他微微一笑,继续供前行去。 洞池之中似乎被人施过封印,竟连取火思明的小法术都无法施展。幸而洞中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没有什么障碍物。洞池没有他想像的幽深,不过数百米便走到了尽头。看着深处的那潭池水,他不禁眼前一亮,原来这个洞池并非毫无光亮。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央有一团淡淡的红光腾浮盘旋,虽没有亮得刺目,却也能让人看淸潭水中静静绽放的那株黑莲。 白莲他见得多了,黑莲倒第一次看见。按鬼爷爷所述,他本以为这株黑莲会生长得极为张扬耀目,可如今一看,反而觉得此莲低调得很,浑身上下毫无光泽,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即便如此低调内敛,却还是掩盖不住那无双的美丽。此黑莲与白莲的分别不只是颜色,寻常的莲花花瓣不过十多片,而此黑莲的花瓣却多得数不清,层层叠叠地包裹在一起,宛若一件华丽的羽衣,繁复而诱惑。 那个轻纱后的人影发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对他轻声开口,“只要摘到其中一片莲瓣,使可以唤醒骆小远。” 段朗月恍然回过神,静静地看着那株黑莲。只要摘到一片,他就可以唤醒小远。 他走近潭水,弯下腰,伸手去触碰那看起来危险而美丽的花朵,可才将要碰上,却勐然有一层光晕自莲心散波开来,形成一个透明的红色光罩,硬生生地阻隔住外人的侵袭。 他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株黑莲居然还被人下了封印刻意保护着。 低下眉头,仔细思索着有何方法破解,他试着拼尽全力去解除池中封印,企图运用法术破除黑莲的保护。然而还未来得及启用念力,便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上缓缓拖过,沉重而诡异,却有些熟悉。 回过头,借着潭水上空微弱的红光,他看见了一个从黑暗中缓缓走来的女人。纵然洞池中如永夜一般漆黑,却依然掩盖不住眼前这个女人的容颜。一袭白衣宛若莲花,散漫地在脚边铺陈开来,华面绝然,仿佛正有一朵朵泛着香气的花朵自脚下生长而出,而后缓缓绽放。似水的面容上镶着一双极美极亮的眸子,在黑暗中越显皎洁。只可惜这种美却恰似镜花水月,再美也不过是隔着水面,让人始终看不清也记不清。她的手中握着一条粗长的铁链子,与一身清雅无双的气质截然不符。 段朗月淡淡开口,“是你。”声音无波无澜,并不惊讶。他早已预料到取莲之行不会如此顺利。 女子举起左手的灯笼,向前送了一送,照出一室清辉,“我说过我们还会遇到第三次的,果然不错吧?”女子言笑晏晏。 段朗月不想在这种时候与一个不算很熟的人寒暄,他开门见山地指着潭水中的黑莲道:“我想取一瓣莲花,不知你有何方法么?” 女子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脸上的笑意依旧,“哎呀,你要吃我么?” 段朗月怔了怔,不知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走至潭水旁,回头朝着他一笑便突然伸脚踏入潭中。段朗月本想阻止,可下一刻便又收住了声。不知为何,洞池中的封印对她毫无作用,她可以悬空踏过池面,滴水不沾地走至池水中央,然后缓缓地蹲下,伸手掬起一捧水洒在那朵漆黑如墨的莲花上。 “鬼爷爷没有告诉过你,这株莲花便是我的元身么?”女子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要我把自己的一部分送给你的小情人,恐怕有点难呢。” 段朗月神色微变,没有出声。他惊讶的不是她与黑莲的关系,而是她竟然知道此行的目的。好像一切事情的发生尽在她的掌握中一般,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好。 女子又笑着站起身,黑莲安静地躺在她的脚边,一黑一白,却和谐美丽惊人。 “你也不要泄气,我又没说不肯给你。”她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吓坏眼前的这个孩子了。 段朗月朝潭水边跨出一步,月白色的鞋面已沁入水中,沾湿了一角。女子抬眼看了看他,仿佛在说:哎呀呀,你是想用强抢的么? 可他只是跨近一步便收住了脚步,用他最为冷静的声音开口道:“你有什么条件?” 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呢,女子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条件都肯么?”她弯下腰,轻轻扯下一片莲瓣,仿佛一点也不心疼似的放在掌心把玩。 他眯起眼,看着那瓣被蹂躏得变了形的莲花道:“是。” 她有些诧异,“你不听听条件就答应了?” “我不答应,你就会换一个条件么?” “……”她嘴角似是抽了抽,“不会。” “那就说吧。” “好!”她笑了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你唤醒你的小情人后必须离开玄冥谷,随我去冥府。” 段朗月眉头微皱,似在思量。 “喂喂,你不会想要反悔吧?”女子有些焦急,“你的仇恨已经消失,玄冥谷已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或生或死应由冥王做主,不要妄想逆天而行。” 不要逆天而行么?他低下头,浅浅一笑。 “好,事成之后,我必随你回冥府。”他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十分清越,“无论生死,皆由天定。” “成交!”女子痛快地伸出手,一瓣完好的莲花静静地在手心躺着,任由君取。 他伸手取过,转身就走。身后的女子突然出声唤道:“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止住脚步却未回头,不耐道:“还有何事?” “哎呀,真是无情无义的傢伙,拿到了莲瓣就这种态度了。”她虽口中抱怨着,笑意却吟吟挂在唇边,“莲瓣虽能唤醒你的小情人,但也不是对她一点坏处都没有哦。” 段朗月勐地回头,方才即便面对自己的生死都淡然无痕的眼神顿时炽烈起来,“你说什么?” 那张绝美的容颜上挂着笑意,美丽却残酷,缓缓开口,字字冰凉,“若服下黑莲莲瓣,虽在短时间内可以醒来,可一旦醒了便会忘记前尘往亊。”她举着灯笼凑上前,露出森然的白牙,“包括你哦。” 眼前的男人却并未因此露出任何她所斯待的表情,只是略微怔了征便转身离开,淸越却显寂寞的声音,随着脚步的远去而渐渐变轻,“如此甚好,我既然不能在她身边,忘了最好!” 女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解,可转瞬便又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还真是个对自己狠心的孩子啊。 床榻上的人已足足睡了三百多日,虽每日都只是勉强被餵进些许粥水,可兴许是长生糙的缘故,她的面色要比之前红润许多。 华心和平日一样给她餵完粥水之后又说了些话,说来说去就是“你什么时候醒来”“再不醒就要变丑”“白师父给你出去找药”之类的话。当然有时候也会创新一下,比如“今日我同张老头学了几招”“九公证谈恋爱了”“柔云给童凌生了个大胖小子”等等。每次说完都会期盼地看着这睡着的人儿出现些什么反应,只可惜今日与往常一样,对方毫不给面子地沉沉睡着。 似是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他报復似的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小声嘀咕:“都睡这么久了,你该不会是不想醒吧?”自然,他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再小坐一会儿,便失望地端着碗出了房门。 房门刚刚关上,一道光束便骤然在房中闪现,须臾之间便现出一个身影,正是段朗月。 他静静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既不前进也不离开。床榻离他不过几步之遥,他想了想,抬起脚欲往前一步,可在半空中滞了滞却又收了回来。如此一来一回,他还是立在原地,半分也没有动过。直到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风吹叶动之声,他才恍然如梦醒。或尽或早都需一别,这般扭捏倒不似自己了。如此一想,他大步朝着床榻行去。
第98页 小小的脸缩在棉被之中,安静得亦如他们分别时的模样。脸色虽然好看许多,可毕竟进食艰难,也瘦弱了不少。 他伸手触上她脸颊的红润,滑腻的触感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温润细滑。他想起方才那只小狐狸好像也在这个地方戳了戳,心里顿时闪过一阵不舒服,于是拉起衣袖蹭了蹭,好像只要这么做,便能把有人碰过的痕迹擦去一般。 另一只手的手心握着一片花瓣,他缓缓将其凑到她的鼻尖,用诱惑的声音开口,“小东西,该醒了。” 闪烁着墨般光泽的莲瓣在手心缓缓舒展开来,隐隐有一圈光华流转其中。小小的人儿浅浅地唿吸着,似受到了诱惑皱了皱鼻尖,如出生的婴儿般贪婪地吸着一切对自己有好处的东西。只是一瞬间,莲瓣便化作一股浅色的红雾钻入她的鼻尖,再也看不见了。 她睡得也许有点久了,墨莲的作用并不能瞬间见效。他安静而贪婪地看着她,蓝眸此时纯净得仿佛一块剔透的水晶,丝毫不见心机城府。 就这么眼看着,许久许久,久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可惜,他的耳力太好,百米之外的脚步声已清晰地传入耳中,正朝此处而来。然后脚步的主人,他并不是很想看见。 时间终于到了。什么千山万水,奉陪到底,都不过是他说的大话罢了。 低头看去,她不知因做什么梦而微微蹙起眉头,似一个讨不到糖便赌气的孩子。他笑了笑,随后弯下腰,轻轻吻上她的眼睑。 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会比你师父先一步找到你,不再欺你瞒你戏弄你,只愿将你护在掌心,一刻也不分离;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陪你走遍千山万水,在你喜欢的地方结庐而居,日日与你一道欣赏日出日落,共尝美酒;如果有一下辈子…… 然而,终究是不可能有来世了。小东西,忘了我吧。 右手轻轻划过她的眼角,手指渐渐变得透明,慢慢地,就连整个右臂都模煳开来,然后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一寸寸肌肤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辉,仿佛下一刻便要被风吹散开,化成一片片的翎羽。怔忡间,他舒然一笑,对着床上的人轻喃些什么。再见…… 房门被轻轻推开,床边的最后一点光亮也随着涌入的微风而消逝了。白沉站在门外,眉心一动,快步走入其中。走至床边低头看去,只是随意扫过,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黑若琉璃的眸子。似是刚刚睁开,又似睁开许久,就那样定定地望着他,一眨不眨。眼神陌生得让他心口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他所不能控制且无法预料的事将要发生,而他无力阻止。 在长久的注视中,她微微张开嘴,带着试探的怯意率先开口,“你是谁?” 第三十七章结局 春去秋来,大雁南飞,四年悄然而过。 喧闹的街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蹲在路边啃着糖葫芦,笑得不亦乐乎。 “儿子啊,好吃不好吃?”大一点的笑嘻嘻地问。 “嗯。”小一点的则啃得正开心,似是有些不耐地支吾了一声。 “那娘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若答应,我就再买一串给你。”继续诱惑。 “唔……”似是有些犹豫,“爹说吃太多甜的会坏牙。” 某人拉下脸,唬道:“你若不答应,以后别指望我再带你出来玩。” “那……好吧。”不过是个奶声奶气的娃娃,可眉头一皱,却显出几分霸气,“那你得保证以后一定会带我出来玩,不能反悔。” “我保证!”她举起手指,做发誓状。然后笑着咬下一颗山楂,凑上前轻声开口,“哪,糖葫芦你也吃了,我誓也发了,过会儿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得拍着胸脯说是你强拉我上街的,不是我故意偷懒不去百鬼林哦。” 半大的娃娃斜着眼睨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胆小?” “小屁孩懂什么!那个地方很恐怖的,白天都阴森森的,随时会有妖怪跳出来抓着你的衣服说,我要吃了你……”骆小远垂着双手,翻起白眼,口中喃喃出声,“就像这样。” “一点也不吓人~”小鬼头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一脸“你很无聊”的表情。尽管他十分鄙视对面这个女人的胆子,却不影响他将对面这个女人所买的糖葫芦咬得嘎嘎嘣响。正嘎嘣得开心,突然眼前一亮,朝着不远处大喊一声,“爹!” 她一怔,回头看去。车水马龙之中正有一人逆光行来,高大的身影在地面越来越长,直至完全遮盖住蹲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骆小远,你怎么又给我儿子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牙坏了,你负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皱着两道横眉,满下巴的络腮鬍随着说话一颤一颤,嘴角的刀疤也因微微不慡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当影子罩上来时,骆小远便自知不妙,赶紧缩着脖子等着挨骂。不料对方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只是稍稍埋怨两句便住了口。她得意忘形地抬起脑袋,笑呵呵道:“儿子想吃,我自然要买了!” “是干儿子!”童凌毫不客气地纠正她,随后弯腰一把抱起还在啃山楂啃得欢畅的小娃娃,“若不是柔云如今有孕有身,衙门里事情又多,我才不会由着泊松随你乱跑。” 不要把她说得好像是个把小朋友带坏的怪阿姨。骆小远突了下,又去逗弄趴在童凌肩头的小傢伙,“泊松啊,你告诉你那不讲理的爹,是你自愿跟着我乱跑的。” “可今天明明是你强行……”话还未说完,红扑扑的小脸便瞬间朝两边拉开,粉嫩的嘴角溢出一丝亮晶晶的口水,立刻痛得改口,“是我自愿的。” 骆小远满意地缩回手,点了点头。 童凌瞥了她一眼,不再多言,抱着儿子打算回家。却不料骆小远跨前一步挡住道,苦着一张脸哀求道:“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童凌有些不解,肩头的那张苹果脸却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起来,“不是我不帮你哦,实在是等不到白叔叔。”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傢伙! 骆小远咬牙切齿地想要扑上去将这张欠扁的圆脸蛋任意蹂躏,可还未来得及伸出爪子,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淡淡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在说我什么?” 某人心虚地扭头一看。喧闹的街头人来人往,嘈杂纷繁,可不知为何,她的眼中却只能看见一人缓步走近,仿佛漫天耀眼的阳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如此信步走来,分明是最为平常的一身灰白布衫,甚至还有些旧了,却仍遮不住他一身清雅无双的淡然气质,周身宛若盘旋着淡淡的浮云。 “啊,白叔叔!”方才还挂着邪恶笑容的小傢伙立刻换上一副嘴脸,甜甜地唤了一声,“抱!” 从起初的不自然到如今的得心应手,白沉很是娴熟地抻手抱过他,擦去他因啃山楂而流满嘴角的口水,清雅的眉眼中露出一丝暖意,“泊松找我何事?” “不是我找你,是干娘找你!”童泊松立刻抻出手指着正欲转身偷偷熘走的某人。 “哦?”白沉转过头,正好瞥见她已跨出去一大步的脚。 骆小远立刻缩回伸出去的脚,笑嘻嘻地点头,“是啊,我刚刚还在想是不是要快点去百鬼林找你。” 他挑眉一笑,“那为何迟迟不见你来?” “因为……”某人使劲朝着一旁幸灾乐祸傻笑的傢伙使眼色。 童泊松笑够了,觉着再这么下去,可能以后都没有偷熘出来玩的机会了,立刻拍着胸脯搭救某个快演抽筋的傢伙,“白叔叔,是我强拉着干娘出来的,不怪她迟到。” “是么?”每次都用这个藉口,这两个人真的当他那么好骗么。 “嗯!”两人异口同声地点头应道。 “既然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记住下次不要再迟到了。” 骆小远偷偷朝着正对白沉上下其手吃豆腐的小色鬼眨了眨眼。这一切,皆落在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的白沉眼中。 四年的时间,她纵然已完全忘记从前的事情,可她依然是从前的她,不喜欢捉妖除魔,不喜欢走他为她铺下的路。这一次,他不想再逼她。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一把紫竹伞在竹林中缓慢擦过,细小的竹叶随之抖落凝在叶尖上的雨水,恰巧滴落在骆小远的肩头,秋天的雨细而绵长,打在身上还有些微凉,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一刻,头顶的紫竹伞悄然偏过几分,遮过她的肩膀。
第99页 她微微一怔,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握伞的人却似什么都没做一般继续朝前行去,淡然的面容上毫无波动。唉,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仿佛有股奇怪的气流不动声色地盘旋在他们的身边,坚固如墙,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四年前,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而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醒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懵懂得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儿。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有什么亲人,一无所知。只记得她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身边这个自称是她师父的男子。 彼时的他正俯身看她,黑亮如冷星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清澈得只能映出一个她的小小的倒影。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失神,话还未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眉心微动,有些愣住,可不过片刻,他便瞭然地舒展双眉,对着她浅浅一笑,“我叫白沉。” 白沉、白沉……她的小嘴微微张开,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四年以来,不断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一一做自我介绍,其中包括一个长满白鬍鬚的老头、一个人称九公主的漂亮女人、一个喜欢黏着她的白毛狐狸、街门里的捕快们、街头卖馄饨的……还有童凌、柔云二人和他们刚生下的童泊松。当然,彼时的童泊松还不能如此顺利地说出人话,只能他的父母暂时代劳。 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她很努力地去学着融入这个于她而言十分陌生的世界,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不难。然后最古怪的,就是这个握着伞静静走在她身旁的人了。说是师父,可从不勉强她去做捉妖除魔的事,无论她是逃走还是迟到,都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话:下次记得便好。而她的下一次从来没有准时过。 就在他的故意纵容下,她甚至连一只小妖都无法捉住。自然,那只愿意自投罗网的小狐狸除外。 本来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和惬意,可她每每想要与这个名义上的师父亲近些时,他却会找些不痛不痒的藉口躲开,仿佛她是携带病菌的怪物一般。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伤心不已,默默地走开独自舔伤口。久而久之,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无澜的生活,决心要把自己培养成当代最为成功的一只米虫。既然要成为一只米虫,那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卖米的才成? 雨渐停,山间的竹叶随风沙沙作响,每一片都被雨水滋润得格外苍翠。骆小远蹿出紫竹伞外,一边往前跑一边摘叶子玩。白沉渐渐落在后头,思绪有些杂乱。 他收起紫竹伞仰头望去,头顶那片竹叶尖上还凝着一滴雨水,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竹叶照射到下面的,仅剩一点余光。然而便是这点余光,却将这滴水珠折射得流光溢彩,耀目无双。他的心上仿佛也有这么一点余光,不经意地留在了那里,再也挥散不去。 自四年前她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猜到有人做了些什么,代价又是如何。那个人纵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依然像那余光,纵然落下的只是一点点,却轻易做到了他无法做到的事。 心里似是遗憾,似是失望,又惟是其他情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苦笑着抬头,水珠终于自叶尖缓缓落下,恰巧滴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他缓缓收起手掌,默默掐算了番。那个人,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两人走出竹林已是落暮时分,山道上格外幽静。余晖懒洋洋地铺洒在落满叶子的小路上,骆小远踩着叶子往前跑,可还未跑出多远,便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唿喊声,尖利刺耳,似是在求救。 她回头去看白沉,却见他已从身后抽出木剑朝唿救的方向奔去。想了想,她也跟着一路跑过去。可跑着跑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条路好像是通往……百鬼林的。不是吧?白天好不容易逃掉了,晚上又得去?瞄了一眼在前面跑得飞快的 师父,她还真没理由不讲义气地先熘走。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 待到了百鬼林,林中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躺着几匹血淋淋的马,正大睁着眼睛苟延残喘,马的四周皆落满已经散架的木推车,车旁则堆着许鼓鼓的麻袋;几个看似魁梧彪悍的大汉正手执大刀聚拢在一起,本该霸气十足的脸上鼻涕眼泪一大堆,十分惊恐地背靠背站着,朝四周仓皇环顾;还有几个瘦弱的小厮围在一顶轿子旁哭哭啼啼,显然都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骆小远看到这种情形,拉了拉白沉的衣角,小声问:“是山贼?” “还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随后缓步走过去。 不料那几个大汉一见有人靠近,立刻戒备地挥舞着大刀,带着惊恐的声音喝问:“你们是谁?别过来!” 白沉停下脚步,开口道:“我是七得山的道士,你们遇见了何事?” 对面站着的所有人都微愣,然而不过片刻便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甚至还有几个人壮着胆子跑过来,围着白沉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们是路经这片林子的,本来听山下的村民说此林子闹鬼不想进来的,可看天色已晚又心急赶路去金和镇,便想着抄近路。可谁知才进林子没多久,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 “不对,是有人在笑。”一旁的小厮插嘴道,“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可那声音听着真慎人,好像就在耳边说话一样。” “对对,我们几个都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了,”又有人插了上来,“可就是看不见人。然后没多久,我们的马就跟发了疯似的在林子里四处狂奔,好像在冲撞什么东西。紧接着又听到几声jian笑,所有马都勐地一头撞上树死了。” 白沉听完七嘴八舌的陈述,略一沉吟,问道:“那可有人受伤?” “那倒没有。”几人皆摇头。 闻言,他有些哭笑不得。 自上次一战之后,冥妖魔三界都太平许多,并不会随意伤人。只是这片百鬼林平日少有人迹,偶尔也只有他来修习道术,故而这些沉寂许久的东西难得见有人经过,兴许有些亢奋,便出手吓唬吓唬他们。只是动物皆有灵性,在人肉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它们却能捕捉到,故而惊吓之下才会撞树而死,实在有些可惜。 他将木剑收起,淡淡开口,“你们放心,此处并无危险,只需一直朝东行去便能找到出口。” 几人似乎还不放心,一个都不敢走。白沉见状,率先朝东而去,其余的人对视了几眼,立刻匆匆跟上。 就当众人离去之际,骆小远却被其他东西吸住目光。她眼尖地发现那数十袋堆落在车旁的麻袋中,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流出来。凑近一看,她眼睛顿时直了——居然是米! 上天果然待她不薄,刚下定决心成为一只米虫,居然就有几袋无人认领的米横在眼前,早知道这样,她该发誓做一个天天数钱的小财主。 兴奋地戳着米袋,浑然不觉林子里的人已走没了。她抻手掂了掂米袋的重量,正想扛一包走,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丝极为微弱的嘆息声,轻得仿佛有人拿着片羽毛拂过耳根。尽管这声嘆息十分轻微,可她还是很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才发现林中已无他人,那方才那声嘆息……是谁发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地仰天长啸:“救命啊——”此声唿救犹如蓄锐一发,彻天动地地迴响在方圆数十里。 白沉已领着众人来到百鬼林的边界,突如其来的一声唿救让所有人的脚步都微微顿住,可不过须臾,众人便如一枪打散的雀鸟,逃得无影无踪。白沉的心略微一沉,转身便朝原地飞去,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待那几个大汉及小厮跑远后,其中一人突然顿住脚步,觉得有些不妥,“我们好像把公子忘记了。” 其余几人也想起了这个问题,在忠心报主与害怕小命不保的天平上左右权衡着,最终还是觉得小命重要些。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反正公子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若不是老爷长年用人参给他吊着一口气,他哪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二十几年不醒。如今天有不测风云,也非咱们几个人能挽救得了的,就看公子的造化了。”于是,在众人的附和下,他们口中的那个公子,终于被这群胆小不中用的家丁给无情抛弃了。 再说百鬼林那一端,骆小远被那一声嘆息吓得摔倒在地上,一张小脸惨白。 “好吵。”一道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带着些微的睏倦和慵懒。 骆小远仔细辨别了下,发现这个声音好像是从不远处的那顶轿子中发出来的。 她屏住唿吸不敢出声,唯恐惊动了里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直到白沉匆匆赶来,她才大叫一声蹿至他的身后,一动不动。
第100页 林中只有唿唿而过的风声,确实没有丝毫异样的气息。白沉逐渐冷静下来,低头询问躲在身后的人,“怎么了?” “轿子……那顶轿子里面有声音。”她弱弱地伸出手,指向轿子,“刚刚还有声音的。” 白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这才注意到有一顶起眼的轿子正孤零零地停在一旁,青色的轿帘垂挂着,看不清究竟有什么。 就在此时,一只略显白皙的手突然从帘中缓缓探出,搭在了轿子的门沿之上。 “救……”骆小远一个字还没喊出口,就被白沉一把捂住。他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比从前不胆小的人,轻声抚慰,“放心,他是人。”此处没有丝毫古怪的气息,尽管轿子里没有发出他能够辨别的声音,但他还是感觉到十分安全。 此时落日已没入山中,月亮缓缓升至天空,林间的空地上洒落一片清辉。 那只白皙的手在门沿处停留片刻后又探出几许,露出更为苍白的手腕,接着便是一截淡青色的袖角。他的动作极慢,却又有着说不出来的优雅,每一步都似乎都携着从容的气质。待整个轿帘都被掀起后,一道浅灰色的影子投射在地直,顿了顿,然后一人缓缓弯腰从轿中走出。月白色的鞋面一尘不染,轻盈地落在地上,仿佛将天下污秽都踩在了脚底。 骆小远的心突然一动,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心底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缓缓滋生,塞满了整个胸腔,让她微微怔在原地。 尽管此人已从轿中走下,可一身淡青色都笼在轿子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容貌。 “阁下是?”白沉清越的嗓音在林中缓缓响起,引起一串轻微的回音。 未有应答。 然而对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是,骆小远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笑,很浅很浅,正如那最浅的一弯明月光,亮不夺目,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熟悉到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与他相识。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随后,那人轻移脚步从影中走出,露出庐山真面目。两人在看见那张面容的一瞬间,皆眼前一亮。 优雅从容,气质翩然,纵然相貌有些平凡,可依然掩不住一身风华无双。黑如墨染的长髮随意地束在脑后,略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一双宛若冷星的黑眸极深,仿佛只要稍一对上便会被紧紧吸住。 白觉微微一怔,可随即却想到什么般,瞭然而知。 “我好像……认识你。” 长久的沉默后,率先打破这份平静的人,是骆小远。她的声音并不响,甚至还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如果不仔细听也许还会错过。可另外两个人却都听见了,还听得十分清楚。白沉默然不语,说不上此刻是何心情,仿佛很突然,又却似意料之中。只是另外一个却高高挑起眉梢,表情有些惊讶,“哦?这位姑娘认识我?” 骆小远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分明没有看见过眼前的这张脸,甚至十分陌生,可她却直觉自己是认识他的。 四年来,她的确是不记得所有的事和人,但唯独有一张脸,模煳却又清晰地刻在脑海中。她无法具体地说清那个人长得如何,是美是丑,是胖是瘦,可她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且站在她的面前,那么她一定可以认得出来。如今这个人,好像已经站在眼前了。 “对,我认识你。”她确定地点了点头,表情十分诚恳,“你的名字叫……”糟了,她不知道…… “在下姓段,字子然。”男子十分体贴地接上话头。 “对,子然!”骆小远心虚地朝着他点了点头,一副“你看,我真的知道”的表情。 男子嘴角轻扬,清浅的月光铺洒而下,柔和了他略显张扬不羁的眉眼,仿佛盛满了装不下的笑意。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似是带着蛊惑般,轻轻开口,“以前不记得不要紧,从这一刻起,可不要再忘了。”不记得没有关系,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慢慢想起。 在此诱惑下,她毫无意识且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 “很好。”某人终于露出大尾巴狼的笑容,而后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补充道,“忘了告诉你,我姓段,字子然,名朗月。”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