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 第1页 《长烟一空》作者:羲冷【完结】 【内容简介】 昏难辨的金红世间 琉璃垂落她的胸前 他向她伸出手 同时将她拒于一臂之外 她不言不笑 静静看他为她套上日后的一途游移 然后离家去国,此生无归 不知,是哪一处的离别杨柳垂绦青青 又是哪一处的繁花徒劳地开了个欢天喜地 【 长烟一空 作者:羲泠 上元 (一) 那些小小的火星子,好像点燃了一方稠重漆黑的穹空,在天幕上翻卷出浓艷的鲜红嫩黄,偶尔又夹杂了些揉杂夜色的深紫。 正月十五的幽都仿若一个竭力打扮的女子,将那份根植于骨的风姿全盘展露。然而,这份风情却是伪饰而妖娆的,就好像天幕上那些明明灭灭的烟火,若无后来者接续,只会徒遗一天一地的空轨余灰。 而绚烂明丽的光华,就这样伴随着人们不明所以的惊喜欢唿流淌下来,在一无所有的天空中绽放出一朵朵剎那的空花,点亮了或者重浊或者澈然的目光。 但,那些和烟花一同升上高空的欢唿,在宫城的端宣门前戛然而止。尽管精巧构建的殿台檐角上挂着匠作监一连几个月赶出来的新制宫灯,这些在西澜国不算冰冷的正月夜风里摇摇晃晃的橙色,仍然驱散不了自层叠迴廊间渗透出来的阴森寒意。 重檐歇山顶、重檐庑殿顶,光凭藉着疏淡的灯光、媚丽的烟花,哪里还分辨得清楚。初看去,只晓得是数不尽的斗角钩心,连同重重岁月,一齐黑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气不得。 居雁阁的迴廊上,琉璃灯散发一团团有些刺目的光晕,好像暗夜的囚犯,披头散髮地挣扎着,想要从层层包裹中挤出一个空档好勉强唿吸。就在这样的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剪影,雕花窗棂恰好成了戏框子,围了一出动作柔润的皮影。 倚窗梳妆的,正是这居雁阁的主人、西澜国主的宠妃——宁妃。她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从黑漆掐金的梳妆盒中拿了一枝花钿出来,仔细插到挽起的发上。 “二小姐,让奴婢来吧。”一个锦衣丫鬟唤着宁妃的娘家称唿,也不待她同意,径直走上前来。她从盒中拿起一支同样的花钿,俯下身去为宁妃插好,又轻轻转了个角度。 “珠儿,这样可是妥了?”宁妃看着铜镜问道。 珠儿点了点头,凑近宁妃耳畔道:“欢儿已经交给辱母带出宫去了。” 铜镜中,已经梳妆完毕的宁妃,随即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她盈盈地站起身,向外室走去。代表西澜国王妃品级的六支花钿,在她乌沉沉的发间闪现出夺目的光彩,一袭宝蓝金丝绣的大袖衫裙更衬出雍容的气度。宁妃并不是西澜地方的人,她的眸色漆黑如墨,只有中州人里,才有这样纯黑的眼睛。她缓缓走着,唇际还是那抹从不消失的温婉笑意。然而,即便除去眼角边岁月留下的淡纹,她也算不得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但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息牢牢植根在她的举手投足间,令她显得分外端丽。 外室中,早已有人候着。那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看见宁妃走出来,他单膝跪地,恭敬地低头行了礼:“宣武副统领齐沉息见过宁妃娘娘。” “起来吧。”宁妃看着年轻人的群青常服,神色间有些惊讶,“你是南衙宣武亲军的?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副统领了?”她还想再问什么,却看见立在齐沉息旁边的亲军士兵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的酒杯。霎时,她目光露出些许讥讽,盯着齐沉息问道:“你是为谁做事的,东宫大殿下?” 齐沉息见她问得明确,到也不含煳:“回娘娘,宣武亲军是归大殿下管。不过是国主下的旨,要治娘娘从前行为不端与人私通的罪。下官是奉了大殿下的令,但大殿下也是奉国主的令。” “八年前的事,他到现在终于压不住了。”宁妃喃喃着,目光投向窗外奼紫嫣红的天空,却又即刻转回到托盘上。她知道,这两个杯中各自盛着半杯清清凉凉的液体,看上去完全相同,但其一有毒,另一无害。 她突然笑了,勐地向那个托盘扑去,拿起两杯酒,不等众人反应,即刻倒混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恰时,一朵烟花遥遥炸开在天边,映亮了她脸上那抹美丽极了的浅淡笑容,也映亮了嘴角淌下的凄艷鲜红。她笔直向后倒下去,如同一朵寂灭的烟花。珠钗花钿,浓黑长髮,统统绞在一起,泻了一地。袍袖间奇异的香气,却像一缕幽魂,挣脱出已经破碎的躯壳,缓缓上升。 大概,所有绝美而悽然的事物,都是这般出人意料地展示在众人面前后消失于剎那。烟花如是,红颜亦如是。然而细想来,无论烟花也好,红颜也罢,有时只不过是用来粉饰繁华的工具,在最需要的时候被点燃,随后被遗忘。 如今,西澜国主的身体每况愈下,东宫王长子和希望长子继承国主之位的众多文臣,离氏王后和希望正室嫡子继位的世家贵族,十几年来两股势力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低下暗自倾轧。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角度窥伺着寻找着,为的就是发觉一个蚁穴,可以使对方的千里长堤毁于一旦! 宁妃纪空雁就是东宫势力所认为的“蚁穴”。宁妃的娘家纪家,是和世族来往密切的中州人。九年前,才名震动幽都的少女纪空雁与一位世族少年往来甚密,尽管这件事情人尽皆知,尽管纪空雁最后还是进宫做了西澜国的宁妃,尽管西澜国主待她非同一般,紧依族制的文官们哪里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们需要从她开始,牵连到她的女儿和她的娘家,继而慢慢挖到世族的根基,让其完全崩溃。 “副统领,辱母将那孩子带来了!” 齐沉息毕竟年轻,尚没有完全从宁妃决绝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只“哦”了一声,做了个手势,让部下把人带上来。 走进来的女童大概七、八岁,尖尖的下巴,和她母亲一样乌黑头髮。她被蒙着眼睛,没有立刻看见宁妃尸身横卧于地的惨状。 辱母解下女童眼睛上的布条,上前向离沉息行了礼说道:“大人,这就是那个叫尚欢的野种。” “我不是野种!”没有人想到,清清脆脆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冷冷作响,像是谁突然间摔碎了晶莹的玉坠。 “没你说话的份,你娘已经死了,少摆出支使人的样子。”辱母拎起女童的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扔在地上。 尚欢面前便是她死去的母亲,她眼中含泪,一排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忽而,她硬气地一抬头,毫不在意擦破的手掌和膝盖,撑了撑地重新站起来,死死盯着身边的辱母:“娘给了你三万金铢,他们又给了你多少,你一共拿了多少?” 辱母脸上一窘,拽住尚欢的衣领,马上就是一个巴掌,破口骂道:“流着外乡血的贱种!教训我?你还当你是谁?不过是……”她突然住了口,只觉得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她看向痛处,只见到一根插入半寸的银针,还有一条从手背上细细流下的紫黑色的血。霎时,她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委顿下去。 尚欢灵巧地挣脱开辱母的手,伴随着她的动作,那根针被她拔出来,带着一小蓬血花喷溅在稚气的脸庞上。她没有片刻迟疑,乘着众人发愣的当口冲出门外,一头扎入夜色。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齐沉息。没有人想到,一个不过八岁的孩童,下手就如此决然,在挣扎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毒针插入背叛者的手背,脱身时,又不忘将这唯一的防卫带走。 齐沉息即刻吩咐手下速速重新搜捕那个女童,又叫人将辱母的尸身移走。布置完这一切,他想起不久前在宁妃在他面前自尽的情形,他知道,宁妃纪空雁在街头巷议中,一直被当作一个传奇。突然间,他又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个下巴尖尖的女童是否也会成为一个传奇…… 上元 (二) 西澜国主的寝宫景阳殿离居雁阁不远,隐隐可以听见殿外传来的喧嚣。但西澜国主充耳不闻,只眯起眼看向窗外的烟火,缓缓开口:“真热闹!暄儿,你看仔细了,这才是盛世之乐,才是我西澜国持续了三代一百二十多年的盛世的光景啊……”他说着,一口喝干了漆黑的药汁,将那玉盏放到立于塌前的半大少年手中。 这个被国主唤作“暄儿”的十七岁少年,便是西澜国主的第二子应晟暄。他静静立在那里,看着前方的眼睛宛如两汪泉水,泛出些清清澈澈的碧蓝来。凭藉这般端和温雅的容貌,他自出生起就博得了朝野上下的喜爱。然而,即便如此,甚至即便他的生母就是当朝王后,晟暄自己全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嫡位之争,平日里相交往来的,净是些文人墨客。时间久了,有人说他心志淡泊,却也有人说他居心叵测。
第2页 晟暄知道,久病的父王决不会在这个夜里突然愿意见他,只是为说一句“盛世之乐”。因此,听到国主的话,晟暄两条秀窄的眉微微蹙了起来,放下玉盏的手稍稍一顿。 西澜国主漱了漱口,又勐烈地咳了一阵,却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看那些烟花,不管多么明艷,终究都会落下来。烟花也好,人也好,其实万物都逃不脱一个盛极而衰的命数。但在踌躇满志的时候,就是没有人看透这个命数,总觉得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暄儿啊,你看看,这多可笑。” 晟暄突然双膝跪地,大声道:“父王,儿臣深夜前来,只为求您一件事情。”他明白,他的父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想法,但他不能不开口。 “暄儿,你从小不开口想我要什么。如今,你却这般跪下求我……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一道圣旨!”晟暄跪在地上,出语字字坚定,“我求父王一道圣旨,保全居雁阁上下!” “不行!” 国主的回答坚决已极,若是在朝堂,识时务者必即刻递上另份奏章,而方才的议题早已在龙颜震怒时一锤定音。 然而应晟暄没有岔开话,亦没有立刻叩首认错。他依旧沉默地跪于龙塌前,身形不曾移动半分。 “你们都下去。”西澜国主摒退了所有的宫女侍从,右手一撑,在塌上坐得直了一些,看着自己的第二子,嘆息一般地开口,“你起来罢……” “儿臣想知道,那道圣旨,儿臣是求到还是求不到。” “朕知道,自小,你母后不常亲自管你,宁妃待你是极好的。但现在这个当口,朕又如何能够将那些文官联名密奏上写的这些宁妃进宫前的事情压下去!”西澜国主将脸转向窗口,烟火一亮照出他乌髮间的丝丝白髮,“这件事情,你不必再说……” “父王最喜欢的也是宁妃,所以,即便知道欢儿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却还是将这件事情瞒了八年。既然这样,儿臣想问父王,如果连家都保全不得,又何以立国?” “放肆!你懂什么!”国主高声呵斥,手中茶盏同时掼下,应声炸裂在晟暄面前。 晟暄不住一震,低垂下头,目光随意在地上找了个焦点,依旧平静坚韧。仿佛借着一份执意,将整个人凝作了磐石。 寝殿里只是静,静得让人心里无端生出惧意来,静得好似能听见燃着的香料升起裊裊薰风。 “家国家国,说什么以国为家,九五之尊上的人,其实连个自己的家都是算不得有的。”良久,国主嘆息似地开口,右手按压着太阳穴,带着一丝倦意看着跪于床前的少年,“这十几年,朕越发言不由衷,行不由衷,不过是同个人偶一样,将这场以‘继承’为因的剧目看了个仔细,间或转向这边或者那边。朕图什么?朕要的是国泰民安,但朕自己什么都来不及图,什么都图不到。现今,家已经先了乱起来,国乱大概也不会远。那么多人看着这些繁华,却不知道,根基其实早就开始动摇了。” 看着锦衣袖口伸出的病态苍老的指骨,应晟暄心中泛出一阵酸楚:父王的确是老了,那个曾经紧握缰绳驰骋边关笑看云落的国主,已经在光阴里被数不清的暗流急湍沖刷得只剩了枯藁形容。 如果说,当今国主保全的是一个表面繁华平和的国,他应晟暄想保全的,就是一个看似和睦的家。 大皇子应晟明同他一处长大一处从师,虽是异母兄弟,待他却是极好的,精緻吃食、灵巧玩物,总是两人一同分享;离王后是他的亲生母亲,除却那些不经意间露出的劝他入主东宫的话,待他几乎是宠溺的;而宁妃纪空雁在还未进宫诞下女儿前,他叫她“雁姨”,她那份出身中州大胤朝的温柔,如若春风。这样的家,如果不处在这样的高位,如果不为背后的势力推上浪尖风口,大概,将会继续是一个家罢…… 懂事后,晟暄就知道癥结何在——金殿上的龙椅只有一把,应晟明是长子却不是嫡子,他是嫡子却不是长子,纵然他不愿意争,他的母后甚至是他母后的家族如何能够放任不顾。他亦深知,作为夹在两方势力中的人物,不忍伤害其中任何一方,只好什么都不做。而最好的逃避办法,莫过于不问世事,骋意山水文墨。但他身体中的血脉註定他将与这个国家纠葛终身无法脱离,尽管他平日里如若闲云,却依旧能从那些鹤林友口中得知当今被繁华小心粉饰着、却从底部开始渐渐腐败溃散的国家。 此时,应晟暄跪于塌前,不敢再抬头去看国主病容间依旧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睛,因为他什么都不能做。于是,他心中的愧疚如同带刺的藤蔓,紧紧缠住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毫不客气地将细小的疼痛一分一分刺进血肉。 西澜国主看见晟暄欲言又止的样子,取过床头几案上的两叶云纹纸,递给晟暄,轻声道:“你先起来罢,你要的圣旨,朕不能给你,但朕却要给你看另一样东西,你若是收下了,那便什么都有了。” 晟暄满腹狐疑,接过两叶轻纸,眼眸匆匆扫过第一张上的几行墨迹。蓦地,他双眸中闪过惊诧的神色,其中甚至有一丝惊恐,然而,他抿了抿唇,生生将种种疑问压了下去,神情依旧温和,合上奏摺,双手奉上。“儿臣不曾听闻有这份糙诏,也不曾见过它。” 西澜国主的碧色眼眸牢牢盯着自己的第二子,不放过他神色间任何细小的变动:“你已经见到了,而且,此刻,它就在你手中。” 晟暄霎时哑口无言,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下一刻,糙拟的诏书已被投入了暖炉,烧成寸寸灰烬。 “你竟敢!”国主一惊,气血翻腾,又弓起身子勐烈地咳嗽起来。 晟暄立刻冲上前去,轻轻拍打着国主病瘦的嵴背,幽幽道:“儿臣不肖,没有自信能够背负一个国家。擅自烧毁诏书,儿臣知罪,任凭父王发落。” “暄儿,只有把你逼到悬崖边,朕才终于知道,原来你做事这般可以决然,也可以这般胆大。”国主淡淡说着,团紧了那条沾上零星鲜血的手巾,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朕不怪你,相反,朕很高兴,高兴极了!因为朕没有错看你,为了看重的人,你不惜肝脑涂地……明儿的性子太激,以后,你要多劝他。” “还有……”国主停了停,示意让晟暄停下手,“朕不能亲自出面救她们,可朕没有说过你不可以,你快去罢,能救下谁……都是好的。” 应晟暄顿时一喜,谢了恩,急急向外走去。 西澜国主歷经沧桑的目光投向遥遥天际,只见空中一轮孤月,烟花开了又谢。他眼角余光瞥到晟暄的背影,不由低声嘆了口气:“纵然此刻你能够把握住一些东西,你也无法用一生一世来护住这些。暄儿啊,这个道理你该是知道的,而且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透彻。” 应晟暄自然没有听见这番话,他也不知道,正在他带了人从景阳殿出来的时候,他温婉的雁姨早已拒绝了选择,毅然喝下了毒酒。 上元 (三) 从居雁阁脱身后,尚欢根本没能跑出多远,只是在夜色的包裹中躲在迴廊外,借着层层的灌木遮住她幼小的身体。她倚着墙脚坐下,听见从居雁阁里传出的纷杂脚步声,小心地伸手拨开常青灌木的枝杈,看见身披甲冑的宣武亲兵跑出阁中,向四处散开去。他们的腰间佩着剑,手上提着灯笼。 他们是要来杀她! 每道光线的明灭都让她不经意地轻轻一颤,滞遗许久的恐惧终于在她的眼中画了巨大的阴影。透过这一小个手指拨开的空间,她看见了从不曾见过的世间。亲兵的步伐振落了廊柱fèng隙中的陈年灰尘,空气中淡淡的血味钻入她的鼻孔,她才注意到一丝淡淡的血迹渗透了雪白的衫裙,膝盖上的皮肤火辣辣的,灼烧似地痛。 野种……流着外乡血的贱种……辱母怨毒的话再次响在尚欢脑中,翻江倒海一般,颠覆了原先稚嫩眼中的世间。 尚欢有些明白了,为何她身为宁妃的女儿,她唤作“父王”的国主尽管宠她,给她各种小玩意,却不给她任何正式的封号。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粒被风吹到深墙里面的沙子,把沙子去除掉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手心里,一阵细小的清凉隔着皮肤传来。她低头,借着明灭不定的烟花,看见刚才在居雁阁里那根救了命的针。这根针是娘留给她的,闪烁着将仅有的微弱光芒反射到她眸中,就好像娘的笑容,一直都这么淡也这么坚定。 尚欢突然有些恍惚,几个时辰前,宁妃还摸过她的头,让她跟辱母出宫去玩,然后又交给她这根针,并嘱咐了一句——要是在看烟花的时候被人骗走了,就用针刺他。原来,这些话都不是随便讲的。
第3页 尚欢小心地捏紧了手中的针。她要活下去!她沿着墙角,缓慢地跪行,流血的膝盖和衣料沾在一起,直接磨在冰冷的土壤上。她紧紧咬住下唇,好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呻吟。 一直以来,到居雁阁的人不多,宁妃脾性淡泊,不常出去走动,更不常带尚欢出园子。即便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尚欢也不清楚王宫里面错综复杂的小路。起初的一段,她还认得,毕竟和宫女们抓蟋蟀的时候,留过些记号。但接下来,沿着墙角跪行,仿佛成了本能。然而,这样的夜里,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又能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突然,她听见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队人。她停下来,抬头,明晃晃的灯影看看从她头上滑过。毕竟是孩童,心中一悸,下一步不留神,身子就碰到了枯枝,将它折落下来。咔喳,声音带着将断未断的韧性,折断了只维持了片刻的宁静。 “有人!”一人厉声叱道。 尚欢屏住了唿吸,恨不得自己的心跳也能够再轻一点好不被人发觉。 “给我搜!”下命令的还是这个声音。 “算了,先去居雁阁要紧!”这次,说话的是另一个声音,轻柔舒缓,宛若和风。 “是,二殿下。”第一个人回答着。 听见“二殿下”的称唿和那个好听的声音,尚欢陡然一喜。她站起身,可哪里立得稳,颤了颤又仆跪在地,只大声喊道:“救救我,我是欢儿啊,救救我!” 雕花栏杆下,瑟瑟发抖的八岁女童僕跪在地,髮饰早就不知道去了何方,乌髮只得凌乱地垂下肩头。她稚嫩的脸上枝叶划出了道道红痕,泪珠折射着空中烟火的光彩,却从尖尖的下巴滚落进黑夜,神情无限悽苦。 “你是欢儿?”晟暄轻轻问了声,透过早已将他们层层隔离的侍卫,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童,试图从这张些许陌生的脸上找出能够让模煳的记忆与现实拼合在一起的接fèng。 “我是欢儿啊!暄哥哥,你也不认我了吗?娘死了,他们都要我死!我不要留在这里,带我走!带我走啊!” 听到尚欢的话,应晟暄心中一震——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摆摆手,让隔开他们的几个侍卫退下,向这个黑夜中满面泪痕的女童走去。他蹲下身,一把抱起尚欢纤小的身躯,轻轻拍着女童的后背,柔声道:“你不要怕了。我知道你是欢儿,我知道的。” 他的手掌温暖柔软,尚欢很快便停止了颤抖。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她浑身脱力一般靠在晟暄的肩头,却还是死死抱住他的脖颈,生怕眼前所见不到片刻就归还成幻影。 晟暄低下头,却看见了尚欢的眼睛,在烟花闪过的它们被瞬间映亮。他忽然抱紧了女童,直直站起,厌恶地看了一眼阴影笼罩下的重重宫闱,又腾出一只手拢住她的双眸,淡淡道:“我带你走,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的。” 许多年以后,应晟暄依然记得这一夜,但那些零散的片断模煳得如同长夜乱梦。他记得,那个时候应尚欢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女童……其实,那个女童的面容装扮,晟暄也早就记不清楚了,却惟独记得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 层层叠叠的记忆中好像有一个缺口,就在这个上苍精心安排的缺口处,她忽而抬起头,深褐色的眼中闪烁过那样悽苦又那样奇异的光芒。她仿佛站在地狱入口,带着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遥遥地仰望着碧落天宫,热切地寻找着救赎,绝决地抛弃施捨。那天夜里,她就这样看着他,眼神不断重复着“救救我,带我走”,然而,这句无音的唿救,却没有“乞求”的影子…… 许多年以后的很多年以后,几乎没有人再记得这个唿救的女童,她悲悽的神情、无望地找寻唯一可能的希望的声音,终究被永远抛弃在无时无刻不奔流向前的长河中。世间,这样一个曾经唿救过的纤弱女子,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欢儿,你先随我回王府吧。”晟暄说着,迈开脚步,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然而,不等他走出几步,四周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冰冷沉重,隐约夹杂着金属撞击的轻响,在本应合家团圆的上元夜里,迴荡出一片冰冷肃杀。只有佩着长短两把利剑的南衙宣武亲军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这队亲兵,大约二十来个人,他们聚拢到应晟暄面前十步便停了下来,似乎颇顾忌应晟暄的身份。应晟暄负手而立,飞斜剑眉微微挑起,没有丁点退让的意思。 “南衙宣武亲军副统领齐沉息见过二殿下!”眼见僵局,齐沉息向一个军士吩咐了一声,便从亲军队伍末处走上前来,见了应晟暄便是深深一礼。 “免礼。”应晟暄露出惯常的疏淡笑意,眼睛缓缓扫过执刃披甲的亲军,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上元节,南衙宣武亲军不都该驻守在盛平街的,怎么会在宫里当差?” “既是当差办事,哪个地方,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不都是一样!”年轻副统领撇了撇嘴角,笑意却有些尴尬。 “齐副统领可能告诉我,这次,你们当的是什么差?” “这……” 这件差事,本来便是隐秘的,其中的厉害关系多过了宁妃过去与人私通这件事本身,所以,国主最初给东宫大皇子应晟明的只是一道口谕,让他“依照祖制行事”。应晟明本欲亲自带着亲军前去居雁阁,根据祖制,赐宁妃两杯酒进行所谓“天择”并诛杀非王室血统的王妃之女,却在领命时被齐沉息抢了先。 “我记得,幼时一同读书的时候,沉息哥向来是记得最快的一个。不知道如今,你还是不是记得歷朝歷代的‘龙颜善变’呢?” 应晟暄说着,又是清浅一笑,碧蓝的眼眸仿佛极清透的湖水,波澜不惊地铺成了足以鉴人映物的镜面。他自幼长于宫内,深谙每个安排后的隐义,如果后宫有异,国主授权东宫派出的便是南衙宣武亲军。 齐沉息迟疑许久,一时间不好多说什么。 就在这一刻,突然响起一个透亮的声音:“小暄儿,原来是你在这里!自从搬到宫外,就难得见到你了,今夜到真是巧!” 八角琉璃灯散发着一圈橙黄的光晕,从迴廊的另一头渐渐移近。执灯的宫女身后,是一个面目清朗的年轻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头顶紫金冠用五色长穗宫绦繫着,身着墨蓝堆绣袍服——正是东宫大皇子应晟明。 上元 (四) 应晟明缓缓走近,眉目含笑,仿佛根本不知道宣武亲兵要诛杀尚欢的事情,见了她也无丝毫惊诧,不加思虑地向她伸出手去,道:“哟,欢儿也在外面,也是难得见你。难道今夜,是随着你暄哥哥出来看烟火的?” 尚欢并不回答,深褐色的眼睛带着几分戒意,死死盯着应晟明那叫人无法参透的笑靥。她的身躯微微颤动,钩住晟暄脖子的手更加用力使劲向他怀中缩了缩,便避开了应晟明的手。 “她怕我。”应晟明说着,握掌成拳,动作停了停,却终究将拳轻轻收至身侧。“她怕我。”他又低低重复一遍,语气更加坚定,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好让自己确信。 “欢儿不是怕你,却是怕生。”晟暄淡淡开口。 “怕生?”晟明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不致信的笑意。 晟暄点点头,解释道:“欢儿自小长在居雁阁里,宁妃也不让她多出去玩。出生到现在八年,她和我们总共只见了没有几次,又和我们差了十来岁,加上突然遭逢变故,见到生人必定会退缩的吧!” 晟暄说得话中有话,然而晟明仿佛全然不察觉,眼睛看着不知何方的夜色,讪讪道,“我们见欢儿的次数几乎一样多,她却独独亲近你。那么多人,都是亲近你,却‘敬畏’我。说得好听些,叫做敬畏,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怕’字。” “哥,不是这样……” “哥?哈哈哈!” 晟暄没有说完,便被应晟明的笑声打断。 东宫大皇子就这样突然在夜色里转身大笑起来,缘由不明,神情诡异:“你还肯叫我一声‘哥’?真是难为你,现在还愿意叫我一声‘哥’。” 迎着晟暄夹杂了诧异、痛惜的复杂目光,应晟明稍许敛起几分笑意,侧身挺立,眉间挑起三分傲然。他从来都是这样骄傲飞扬,但是,他在心里却是自卑的——因为自卑,所以自负! “小暄儿,就是冲着你这一句‘哥’,也值得我们俩今夜好好聚在一起喝个痛快!”应晟明勾起一丝隐秘的笑容,凑近晟暄耳际,道,“我那里还有几坛定州府贡上的隆月波,本就是藏了十来年的老窖,又在我宫里的那棵桂树下埋了三年,至今还没有开封,本就打算和同道之人对饮,如何?”
第4页 晟暄没有立刻如同从前那样立刻欢喜地应承下来。那个下巴尖尖的女童蜷缩在他怀中,纤细的手指牢牢抓紧所能触及的衣襟。她小小的身躯所承载的是生命的重量,还有晟暄至今一直竭力想维持、甚至觉得会为之倾尽一切永无反悔的那个缥缈虚幻的家。 “你是不是担心她?”应晟明向着尚欢的方向抬了抬下颚,眼中露出些许嘲弄,低声道,“你以为宣武亲兵都这么没用?如果真的要赶尽杀绝,又怎么会还让辱母将她带回来,又如何回让她简简单单地跑出层层保卫的居雁阁?” “你派人抓她,不是想杀了她?” “我不想杀她。我为何要杀了她?她不过是一个孩子,那些派系和她无关。” “那么日后呢?” 应晟明突然沉默不语。 应晟暄放下尚欢,牵住她的手,略斟酌,看着应晟明缓缓开口道:“我想要哥一个誓言……同样,我也会给你一个誓言。” 应晟明不可思议地看着幼自己三载春秋的弟弟,晟暄的面容依旧那样温雅端和,眼中却多了坚韧的执意以及随时准备捨弃一切的决然,那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朝野内外都说二皇子与世无争,偏偏这时,他死死铆牢了“日后”这个词,执着地求取一个承诺。应晟明的目光同言语一起地凝滞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日后,是一个谁都无法说清的词。谁能知道国主当年极尽奢华迎娶入宫的宁妃会在八年后被赐予毒酒,谁又知道与歷代王族应氏相依俱荣的幽都离氏一门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不断萎缩……往昔,向来都是被时间的浪潮无比轻易地颠覆的。在这样的上下沉浮动盪中,人人身不由己,性命朝不保夕,从前的那些承诺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一点,应晟明知道,应晟暄也知道。然而,两人相视片刻,突然间同时大笑起来。 站在两人中间的尚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看见冰冷如水的月光撒在两张相似的脸上,化开了同一片诡异的凄清。她害怕起来,但害怕的缘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忽然,她感到右手微微疼痛,低头看去,却是应晟暄将她牵得更加紧了些。 牢牢牵住尚欢的手,指骨纤长,却异常有力。上元夜里,煦日和风般的暖意从柔软的掌中传来,将飘零世间无所依的一叶飞花定落在手心。 应晟暄牵着尚欢,跟着应晟明进了东宫。小火炉上暖着一小壶酒,初而清洌继而甘甜的酒香裊裊地升起来,充填了一室。这片暖意中,尚欢早已趴在晟暄的膝头,沉沉睡去。只余下晟明、晟暄两人一边饮着,一边絮絮说着,也许是幼年共同躲藏玩耍过的假山、风轻云淡的午后,也许是被挟带在互相对立的波涛间无能为力如同孤舟,也许是已经决心定下的旁人无权得知的誓言,这些都融在了酒里,化在了香里,拌着不知何时曾经出现几时再能出现的眉眼轻柔。 这一刻,东宫,没有檐牙高啄的阴影,只有灯火通明。 直到后半夜,晟暄才带着尚欢离开。 “殿下是否就寝?”陪侍的宫女从外殿走入,恭敬温顺地问着。 应晟明摆摆手,吩咐道:“叫还等在外殿的齐副统领进来,我找他有事。” 宫女应了一声,便退下去。 “你想帮我忙,抢先领了父王的令,前去居雁阁办差,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帮你忙。”听见熟悉已极的脚步声,应晟明也不起身,依旧趴卧在桌上,只转了个头看着从外殿走进来的齐沉息。 “我没想帮你,也没有要你帮忙。”年轻副统领低下头,轻轻说着,少年的目光明亮倔强。 “我们也算是一处长大的,你想什么我又如何会不知道。你明知道这件差事怎么办都是个不讨好的结局,就替我抵挡了,免得我身陷不仁不义。沉息,我说得是对还是不对?” 齐沉息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开口道:“晟明,你记不记得当初在凌风楼读书时候,司马先生说的话?他说,一生的路途中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同自己血脉中那份骄傲、尊严、志向一模一样的骄傲、尊严、志向。这句话,其实就是对你和二殿下说的……” “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应晟明仿佛霎时清醒过来,剑眉一挑,多了丝怒气,但他随即意识到,语气软了软,道,“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他的……” 看见齐沉息锐气奋发的神情间,带着的意欲承担责任的迫切,应晟明长长嘆了口气:“你啊……明明是我比你大些的,到了现在,却好似调了个头。是不是,合该我叫你一声‘哥哥’了啊?” 齐沉息脸上飞起一丝淡红,但看见应晟明拿起酒壶还要向杯中斟去,便是一拧眉,噼手夺走酒杯:“你喝得太多了。” “我就喝!”应晟明看也不看齐沉息,向桌上的酒壶扑身而去,一把护在怀里,满脸孩子似的得意,“今天见了小暄儿,我高兴!我就喝,我偏要喝!” 齐沉息一沉脸,赌气般将酒杯恨恨地放回桌上,道:“你要喝就喝!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喝个不管不顾不醉不休!” “好!我就知道你不乐意见我独饮伤身!” “我见不得佳酿的隆月波被你这样的喝法糟蹋!” …… 窗外,已然没有烟火。但这幕锦绣堆垒的艷丽,在种种记载中,化成了支离的细节,陶醉了追忆者,反覆出现。 《幽京还梦录》载:至正月十五,行人朝辞出门,观灯火于市。穹天苍宇,亦有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游人集御街两廊下,歌舞百戏,乐声嘈杂,绵延十余里不绝。 但当时,没有人知道,繁华的巅峰已然过去。此后的数十年内,再不復有如此盛大堂皇的上元夜。 当年二月十七,久病的西澜国主龙御殡天。 东宫大皇子应晟明依遗诏即位,改为帝号,称“帝明”。 二皇子应晟暄爵至亲王,加封“靖和公”。 宁妃纪空雁,为馋言所害,故保留贵妃品级,迁入祥陵,与国主合葬。 遗诏中,另提到,收宁妃之女尚欢为义女,封宁公主。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事莫过于应晟明即位后的第一道御旨——赐宁公主“应”姓,以其年幼,交由靖和公亲自教养。3 今夕 (一) “九年光阴到底不是白过的,不知不觉人就老了,耳目也昏聩了。本想借这阙琴曲在庭院里稍稍打个盹,却忘记了今儿下午在八角亭里鼓琴的不是林先生。”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从小径走来,看见八角亭中坐着的两人,温雅端和的脸上显出清浅的笑意来,半是嘆息,半是揶揄,“只有小欢儿才有本事将一阕《月昏黄》奏成《狂风沙》。” 十片粉蝶迅速自七道银虹上落下,琴声戛然而止,最后一响虽不是尾音,却仿佛在初夏的花糙馨香间拖出一条长长刮横。鼓琴者的少女大概十六、七岁,一袭白衣,听了男子的话,她抬起略尖的下颚,深褐色的眸恨恨盯着他,即便没有开口,两道蛾眉明白地挑起几分不满。 男子仿佛没有看见,径直走进亭中坐在少女对面,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鬚髮皆白的老琴师:“林先生,这些年请你来教欢儿,真是辛苦你了。” 老琴师忙不迭站起,接了茶盏:“暄殿下这样看重老夫,愿意将宁公主交与老夫教导,实在感激不尽。” 应晟暄摆了摆手,笑道:“林先生曾经教授过欢儿的母妃,现在教欢儿也算得上顺着这段渊源了。”他说着,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抿了口,看了一眼尚欢,嘴角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所以,先生根本不必客气,欢儿有地方奏得不对的,尽管指出。” 老琴师自然明白晟暄的用意,放下茶盏,略加思索后开口:“琴技上,宁公主并无差错,她的技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好的。但她却难以把握乐曲的意境,武曲激昂不够却多了些悲悽,文曲又太过肃杀,而且时常随着自己的心意变动。鼓琴的极致,是将自己的情化入曲,裹在每个音里头,而不是将曲转入自己的情。” “先生的意思可是说,最好的琴师,其实是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想法的?”尚欢低下头轻轻问了一句,细眉微蹙。 “这……”老琴师发觉尚欢的神色瞬间黯淡了几分,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尚欢忽然抬头,开口道:“暄哥哥,当初是你让我习琴的。难道说,你是想让我变得连最亲的人都看不明白了,才会满意?” 晟暄只又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拨了拨琴弦:“欢儿,你多想了。我让你习琴,是为了让你不忘记自己从何而来。鼓琴,是中州的子女必习之技,你身体里,流着一半中州大雍王朝的血……”
第5页 “我身体里还有一半是西澜的血!我生在西澜、长在西澜,救助我的人、养育我的人都是流着西澜的血,我早已将自己当作了一个西澜女子,你却要让我知道我与你毫不相干。”少女垂下肩头乌髮被微风吹成丝丝缕缕,异于中州女子的深褐眸中微含愠怒。 “我与你毫不相干?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晟暄将手从琴上移了下来,看着尚欢因为激动而略现绯红的脸庞,不由嘆了口气,“欢儿,你还是太过急躁刚强,我最担心你的也就是这种脾性。我让你习琴,本来是想让你稍许敛一敛锋芒,但适得其反……大概也是我在这九年里一直太惯着你,不知不觉,反倒将你的心养野了。” 晟暄的语声,不觉冰冷也不觉暖热,初听来,一味地温润,好似一块青白颜色的玉璧,即便没有稜角,置于掌心后到底还是能觉出些坚硬。 尚欢沉默不语,自顾自端起瓷盏,小口抿起茶来。 “王爷、公主。”一名侍女立于亭外,恭敬地行了礼,开口说道,“宫里派人来了,说是为王爷和公主置办了一些东西,匠作监的人等着王爷和公主过去看看。” 晟暄向侍女微一颔首,转向尚欢,道:“欢儿你去吧,我就不必了。” 尚欢站起身,提了裙裾走下亭前台阶。她又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了,没有转身,只侧过半面,开口说了一句:“其实我一直都听你话的。”她的眼中光华流转,似是玩味,似是难得一见的顺从。话音未落,她再度向前走去,一边伸手将那些被风吹起的乌髮掠到耳后。 “暄殿下……”老琴师轻轻唤了一声。 “嗯?”晟暄回过神来,舒开皱紧的眉头,笑问,“林先生,什么事?” “老夫也算在这个王府呆好些年了,可自从暄殿下将宁公主从宫中接出来之后,就再没有听过你鼓琴。”老琴师一撸花白长须,摊开掌心,向着七弦古琴的方向,“暄殿下何不试试?” 初夏午后的阳光射在琴弦上,衬着漆黑桐木,泛出道道银光。晟暄静静看着古琴,目光游走过每个部分,起于承露,跨过岳山,顺着七道银虹,最后落于龙龈。这是他十几岁的时候用的琴,那些久远时光刻下的条条冰裂纹纵横出他早已记熟了的形状。那张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引着他的目光、他的双手。 应晟暄突然一掠衣衫,坐到琴前,深吸了气,双手空悬琴上。下一刻,琴声就遍天遍野地铺撒开来,仿佛深冬冰雪放肆地席捲而过,到处茫茫一片。纤长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迅速一挑一抹,那琴中境域重又安静下来,好像枯枝堆雪,梢头却隐隐挂了一轮昏黄圆月。 “唉……” 晟暄忽地被老琴师的轻嘆惊醒,蓦地睁开双眼,弦上的手也自然停了下来。他伸张开十指,又握了握,浅笑间摇了摇头:“这些年里不曾练过,手指自然就有些僵了,怕是再也无法将琴奏得如同从前一般了。” “老夫嘆气并非因为暄殿下的技艺没有从前纯熟,倒是因为自嘆不如。老夫那么大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敛了全身的锐气,将这阙《月昏黄》中的景,这样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不过,暄殿下,你又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 外人都以为,暄亲王还是暄亲王,同前国主在世时候一样,整日与诗画作伴。九年中,他的气度越发温雅,在这个毗邻皇宫的王府里,独自抚养着那个身世成谜的女孩。然而,那些与他亲近的人却发现,他全然不过问时事,也绝口不谈政务的得失。没有人知道,应晟暄究竟为何突然敛去了所有少年时就本不多见的锋芒,又是为何拒绝任何高位甘愿顶着“靖和公”的封号安闲度日。 老琴师的问话和内涵,晟暄听得明白,但他没有开口。 良久,老琴师嘆息一般缓缓开口:“这样看来,宁公主将《月黄昏》奏得像《狂风沙》,大概算得上是件好事。” “嗯,大概。”晟暄回应了声,嘴角又勾起一抹浅笑,来歷不明,含义不清。 今夕 (二) 尚欢跟着侍女走过曲曲折折的迴廊,微微拖长的裙裾轻轻扫过王府中向来纤尘不染的地面。忽而,她停了停,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回头望了一眼。古琴声仿佛从另个时空传来,即便听到了,却依然觉得那样不真切。她看不见远处鼓琴的人,只晓得有一双温暖劲瘦的手游走弦间,撒开一片清灵的泛音,又沉下几许浑厚的散音。 “公主,您……”侍女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不是林先生在弹,真奇怪……”尚欢脱口而出。 侍女轻轻笑道:“如果不是林先生,那便自然是王爷在弹了。哪里奇怪呢?” 尚欢也是一笑,回身继续向前走去,淡淡说了句:“是没什么奇怪。” 一路走过,府中的侍女小厮纷纷侧让一旁,低额垂首,无比恭敬。尚欢虽是笑着颔首,深褐色的眼中依旧藏了细小的怅然。这个暄王府中的人,大都是十几年前应晟暄搬出皇宫后就在这个府中当差的,甚至有不少看着应晟暄长大的老宫人。他们了解这里的一糙一木,就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相比起来,她尚欢只是一个外来者——对从前的事情一概不知,甚至对于养育了自己九年的晟暄也不了解…… 匠作监的王总管早已候在了西厅门口。看见尚欢远远走来,他忙不迭迎了上去,双手抱拳,勉力弯下身子,行了大礼,虚胖却白皙的脸上堆满讨好:“奴才奉陛下旨意,将这些器用送来暄王府,请暄殿下、宁殿下过目。” “那么,就有劳王公公了。”尚欢微一颔首,礼仪性地答覆完毕,跟着王总管走进西厅。 西厅里站了三排宫女,每个手上都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各式器用——鎏金梅纹三足香炉,漆黑暗莲纹玛瑙盏,织金孔雀羽妆花纱,素缎紫竹团扇…… 百姓眼中,帝明对暄亲王和宁公主恩宠有加,每逢节庆大典,更亲自硃批匠作监为暄王府置办食物器用,九年来从不间断。 窗格间射入的阳光在它们的表面流淌,折返出令人惊嘆的华彩。然而,这片宣洩开的锦绣光华,已然无法点亮尚欢沉寂如夜色的眼眸。她走到每个宫女面前,照例一件件看过去。但她不过是为目光寻找一个焦点,对于托盘上的器用,则根本无动于衷。 王总管见状,将她引至最后宫女面前:“宁殿下,请看这个。”他说着,掀开遮盖的锦缎。层叠锦缎下面的,是一个木匣,蕴着墨沉沉的颜色,却样式古旧,根本没有与众不同之处。这时,王总管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向略带惊讶的尚欢道:“出宫前,陛下亲自交待过,这样东西,一定要让宁公主殿下您亲手打开。” 细白的手指搭落在木匣上,轻轻一用力向上抬起,“吱呀”一声,匣盖开了! 这时,整个西厅中的光芒仿佛都被吸了过去。尚欢眼前,一片由浅至深的蓝缓缓漾开——向着际涯的方向,也是向着无垠的方向,层层叠叠地铺成了一海一天,却好像又有一丝清清淡淡的苦涩逐渐漫延开来。 那是一挂戴在腕上的串珠,仔细绞好的银丝犹如一道收集起来月光,将十一颗宝珠连起。尚欢小心地将串珠拿起来,滑过指尖的珠子冰凉清透,恰似凝住的水色,不禁令人担心,如果置于掌中时间久了,便会随时融化掉,兀自流淌到别的地方去。 “这种宝珠,专门唤作‘容涯’。其他採到的珠子和‘容涯’比,都好像鱼眼珠子一般,是死了的白,从来都没有这种灵气。宁殿下将它仔细对着光照照看!” 阳光照射在串珠上,那些十一点水色仿佛即刻活了过来,碧蓝的颜色向光照的最强点流去。絮絮缕缕的灰蓝,就以这点为根基,如云雾般裊绕,纠结缠绕出陡然觉察的无始无终的哀怨悲愁。 看着这些,尚欢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然而,唇际没有丁点微笑的踪迹,只问一句:“这串珠不是匠作监所制吧?” 见尚欢终于开口发问,王总管以为她终于来了兴趣,不禁面露喜色,得意非常:“匠作监只是用十股拉得极细的银丝将‘容涯’串起来,但这些‘容涯’却是西海府的贡上来的,是用传了千百年的‘祭海珠’的古法所制。” “这珠子若没有这样的颜色,也就普通了。宁殿下可知道,这不一般的蓝,却是用混了糙药的人血染出来的,一共要染四十九个月,前二十一个月是鲜红的,后来就放在玉匣里。又将其他珠子磨成粉,放满玉匣,养着那些鲜红的珠子,叫密术师用密术封好匣子,教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子天天带在身边贴肉放着。这样,再是四七二十八个月,便褪光血气,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第6页 尚欢心中一个激灵,强忍不适,将手珠放回檀木匣子,蜷紧手指不住摩擦着,好像上面沾染了淋漓鲜血。她细眉紧蹙,眼前的清明仿佛变成了一片无边的血色。她终于辨别出看着串珠时的不安究竟是什么,原以为絮絮漾开的哀愁,竟是一片早已叱诉无力忿泣无声却在掀开伪饰后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的憎怨! 帝明尤喜珍奇,于是,宫内的匠作监较之从前,少了许多作坊,却在五年前新设了“察访使”。察访使行走民间,搜寻各种来歷不寻常的奇珍异宝,然后想法设法地取了来,进献御前。民间私底下称这些察访使为“鸦引”,因为他们所过之处,枯骨暴天,哀声遍野,黑鸦盘飞。 王总管小心地亲手盖好匣子,面露不解,摇头道:“宫里其他的娘娘公主看见了,都惊嘆万分。没有想到,这样难得的珍宝,也难入宁公主殿下的法眼……” 听了王总管的话,尚欢蓦地惊醒过来,想起应晟暄一直提醒她的话,霎时一昂头,瞥了眼木匣,故作骄傲:“王总管不必再说。我就知道,这样的好东西,又如何会独独给我一人。” “啊呀,我就说,这宝贝是人—皆—爱—之!”王总管拖长尾音,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尚欢郁郁寡欢的癥结所在,不由喜笑颜开,连眼睛也被堆起的笑更加挤兑到一起。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宁殿下,不瞒您说,如今,陛下把两颗给了太后殿下,自己留了一颗,又赐给皇后一颗。但这‘容涯’一共送来了十五颗,陛下吩咐过我们这些奴才,在列礼单时将数目写成四颗,然后私底下将十一颗做成串珠送给宁殿下。宁殿下仔细想想,您的生辰落在十一月,串珠也是十一颗,这原是陛下的一番心意啊!” “代我向暄亲王问安,宁殿下,我这就回宫里去了。”展示完这最后一件珍宝,王总管知道应晟暄是照例不会来的,便向尚欢拱拱手,转过矮胖的身子,领着宫女走出西厅。 尚欢独自站在西厅中,眩目光华仿若怨恨的逼视,只让她觉得窒息。 自从设立了察访使,送到王府的器用也比从前更加考究,察访使进上的珍奇之物也往往占据大半。但人们提到这些恩宠,并无丝毫称赞帝明宽厚大度情牵手足的意味。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帝明——你的手足是手足,我们的手足却算不得,偏要为了你那些恩宠,如糙芥弃。道道投射向幽都北面的目光,宛如凛冽冰冷的锋刃,仿佛要一寸寸地削下那座没日没夜灯火通明的王宫的辉煌。 朝堂内外,大小官员屡次谏言撤销察访使,但那些奏本都被帝明扣留下来,既不批覆,也不退回,就好像从来都不存在这一次次谏言。帝明的反应令人费解,而曾被众人视作仁和的暄亲王则更令人捉摸不透,对于这些宫中送来的东西,他同样不接受也不拒绝。 “欢儿!” 尚欢听见声音,转身看去。目光及处,是一个斜倚树边的俊秀青年,身着正五品武官服,远远地,向她挥了挥折成一束的马鞭。 “忘机!”尚欢惊喜地跑出去,还没有站稳,便急急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定州府那里好不好玩?” 卓忘机与尚欢差不多时候进的王府。尚欢不知道他的来歷,也没有起心问过,只晓得是琴师林先生的外孙,也是晟暄认的义弟。因为相差四个春秋,两人熟识以后便一处厮打嬉闹,一处学书习礼,直到卓忘机十五岁那年在应晟暄安排下进入北衙云岘军供职。 眼见卓忘机只笑不语,尚欢突然想起什么,柳眉一挑,毫不客气地捶上他的肩膀:“好啊!原来你是同匠作监的人一起进王府的,料到我应付不来王公公,就一直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 卓忘机揉了揉稍稍有些疼痛的肩膀,依旧一脸懒散,道:“我看你应付得挺好,一副被娇惯出来的小心眼……”见尚欢又是一沉脸,卓忘机故意拖长尾音,停了手上的动作,谐嚯地看着尚欢,说完下半截话,“……端得是有模有样。” 尚欢哭笑不得,却狡黠一笑,道,“你这样油嘴滑舌,仔细我去告诉秋澈姐!” 尚欢口中的秋澈,便是西澜将门秋家的独女,单名一个“澈”字,从小被当成男儿养大,如今也在北衙供职。卓忘机刚进北衙时,论资排辈,秋澈还比他高了一个品级。因为帝明在登基后,便将整个北衙交由应晟暄管辖,同任云岘副统领的秋澈因为定期的所谓“例行述职”,也成了王府中的常客,亦和尚欢熟悉起来,相交甚好。 对于尚欢这样的威胁,卓忘机仅仅挑了挑眉:“南苑新进了一批良马,我本是来叫你同我和暄哥一起去看看的。不过……你既是要去找秋澈,便只好算了。” 尚欢起初听见“良马”时,顿时来了兴趣,但听卓忘机这样说,尽管失望,却还是倔强地一转身,扔下一句话:“不去就不去!” 卓忘机也不跟上去,还是斜斜倚在树干上,追问道:“不觉可惜?” “不觉得!”少女的声音晶亮清脆。 “真不去?” “……你们要去就去,不愿带我去我就不去,谁稀罕!”少女停了停脚步,斩钉截铁地恶声恶气。 “从头到尾,我可没有说不带你去,说不去的,可是你自己哦!”卓忘机说着,嘴角勾起一丝恶作剧成功后的玩味笑容,“暄哥让我来叫你的,一边是暄哥,一边是你,我岂敢怠慢。” “你!”尚欢顿时哭笑不得,但她忽然静下来,深褐色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幽幽道,“原来你也一直这样听他,他让你做什么,都尽心去做。” 卓忘机敛了笑意,正色问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不明白,他自己既不喜欢宫里送来的礼物,又为何这几年都让我应付,又要嘱咐我不可露出不满不可轻慢。外面有人说,他其实是默许……” “我也听见外面有人说暄哥其实也喜欢这些东西,但这话我不信。我一直听从他,就是因为我信得过他。” “可我真是不明白他……”尚欢说着,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继而又微笑了,眼角勾起没有愁苦的一弯,半开玩笑似地开口:“我是担心,有一天,我被他亲手送给别人了,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今夕 (三) 薄暮,初夏,道旁随处可见独产西澜的紫秋罗。紫黑色的小花朵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在疏斜的枝杈绿叶间将现未现,却又有一挂一挂馥郁的薰香从树影间绵延流淌开,好像将空气都染成了酽紫浓丽的颜色。 暑气略微退了些,幽都大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年轻女子们半透的面纱上方,衬着如雪肌肤的一对对碧蓝、翡翠、苍绿的眸子顾盼生姿,漏出的三两缕捲髮在耳际勾出一弯别有用心的动人情状,或锦缎或骨质的腰带掐着她们纤细的腰身,每走一步,金属的脚环叮噹作响,悠悠地远近回应着。 一辆不甚起眼的轻车缓缓驶过幽都城内贯穿南北的盛平街,四个檐角下分别垂着苍蓝四绳编起的如意结,结下又都系了一块小小的黄铜圆牌,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上面刻着的是 “靖和”二字和王族的缳鸢花徽记。 纤细的手指掠起半片侧帘,露出少女的小半个侧面。 卓忘机见状,催马赶到车畔,向着侧帘略俯下身子,懒洋洋地开口:“别看了欢儿,没到,还早着呢,足够你睡上小半觉的。” 尚欢并不听他,挤了挤眼睛做出个鬼脸,索性把帘子挑得更高了些。她出生于幽都,却在八岁之前从未出过那座金碧辉煌,却如同坟墓埋葬了无数人如同牢笼囚禁了无数时间的宫殿。她到暄王府的时候是深夜,所有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梦魇与黑暗里,看不清晰。此刻,她好像是一个刚入幽都的陌生人,带着好奇却小心的目光面对这做奇异的都城,唿吸那足以令人沉醉的空气。无数次的想像,陡然变成了白纸,被面前的一切轻易地覆盖。尚欢一双深褐的眸子依然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仿佛要把街畔的花、路边的摊铺、行走的人们和屋壁上的彩绘边都吞到记忆里,随后慢慢消化。 幽都从来都是一个奇异的地方,任何人放眼一望,最先看见的总是奢靡与浮华。城内也有筚路蓝缕的乞丐,也有污浊不堪的渠流,却都被如此精心地藏匿起来,仿佛都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绝不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座西澜都城的艷丽与她的伪饰同样着名,就好像一个城府太深的女子,带着说不清是明丽无邪还是摄人魂魄的笑容,一手向前递出一支折下的紫秋罗,另一手则藏在身后,握着一把锈住陈年血液的匕首。
第7页 然而,尚欢的第一眼是看不见这些的。 “欢儿!”车内,传出应晟暄惯常的轻缓声音。 许是手举得酸了,尚欢嘆了口气,恋恋不捨地放下帘子,听话地重新坐好,却又不甘寂寞地摆弄起手上的琉璃环,或许只是为寻找一个焦点,盯牢了环里那条云烟似的一缕雪白。那是她八岁时候,晟暄哄她入睡送给她的东西,戴上以后,就没有再拿下来过。琉璃环初带上去冰凉冰凉,时间久了,却温润得感觉不到存在。 “欢儿?” “嗯?”听见晟暄叫自己,尚欢勐地回过神来,抬头时候,手在车壁上撞了下,琉璃环轻轻一声清响。尚欢一愣,即刻低头察看,柳眉微微蹵了起来。 “这琉璃环不是脆硬的东西,不会坏的。”晟暄口中淡淡安慰着,却也看着少女腕上那个剔透晶莹的饰物。 “没有坏!”尚欢细细检查一遍,长长唿出一口气,抬起的眼眸盛满释然。 “其实坏了也不要紧,府里还有其他的镯子串珠。” “不一样的,我只要这个!” 晟暄听了,稍稍一愣,却笑了。他也明白,许多事物承载着的东西,比原来的事务,其实,要珍贵千千万万。 “你刚才看了那么久,外面什么这样好看?”晟暄伸手整了整尚欢没有放好的车帘,笑着开口。 “不曾见过的东西当然好看!可比天天对着的那些字帖、琴谱有趣多了!”帘外渗入的阳光照在少女的脸上,她神采飞扬,又故作不满似地旁敲侧击,“我刚才见到有人手里提着的鸟笼在街上熘达,就算是只鸟儿也可以上街看看,这样看,我连只鸟儿都比不上了。” 晟暄轻轻“嗯”了一声,却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微微一笑,问:“对了,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出了宫门看见的是什么?” “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话刚出口,尚欢便懊恼起来,本来计算好要软磨硬缠着让他同意多带自己出去的,不知不觉,话题便已经被晟暄不动声色地接了去,又恰好转到她想知道的内容。 “那年,我大概九岁。”晟暄看了尚欢一眼,碧蓝的眸子里面显出一次孩童的顽皮与得意,“而且,我是同明哥哥和沉息哥,哦,就是如今的宣武亲军齐统领,我是和他们一同偷跑出去的。那天是上元,正好宫门换守卫,他们换了衣裳,然后骑了马带着我冲出去。出了宫以后,我坐在明哥哥的马上面,他和沉息都牵着马走在人堆里。我第一眼看见的,是街头艺人带着面具的祭舞!说来好笑,我从来没有在宫里见过这东西,就被火啊烟啊吓哭了,可没有想到,路上的人听见我哭了,都纷纷围拢来盯着我指指点点,这个时候,明哥哥才发觉没有换掉我身上锈了龙纹的小斗篷……”晟暄说着,轻声笑起来,却不自觉地右手抵额,微微低下头去。 “那后来呢?”尚欢扯了扯晟暄的衣袖,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后来人越聚越多,我哭得越来越响,引来了在这条盛平街上当值的宣武亲军,然后,他们就把我们送回宫了。事后,哥哥他们当然免不了父王的一顿训斥,我倒逃过了,因为那夜受惊吓又受了凉,足足发了三天烧,十多天以后才被准许下床。” 尚欢惊讶地看着已经二十六岁的应晟暄,如何也想像不出,这个在她眼中一直那样淡定平和的男子曾经也有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看着他,突然愣住了,那双她总也看不透的碧蓝眼睛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捧明洁的泉水,清透澄澈,将自己全部沉浸在了十岁那年上元夜的惊惶与惊喜。 那该是怎样的回忆……有没有撑满漆黑夜空的盛大烟花,有没有充盈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有没有伴以火焰锣鼓的喧闹祭舞?其实,有没有这些,都无关紧要。世间,只有两匹马,两个换了平民装束的少年,一个坐在马背上锦衣轻裘的男孩。他们一起逡巡在街头,慌张地面对与他们的身份地位同一刻诞生的,却从未曾真正谋面的声势浩大的幽都——或者,整个西澜。 同样一个幽都,同样一个上元夜,除了那个假后藏真的背景,其他的东西,竟然都是不相同的。 对于尚欢,上元夜永远都将是一个没有出口的噩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却又有令人窒息的所有一切。这个噩梦,时间不能平復,记忆不能颠覆,只能永远在恐惧深处,静静蛰伏。 今夕 (四) 轻车依旧在路上缓缓行着,人们的喧嚣在车畔流水一样滑过,尚欢依旧低着头,晟暄支起下颚,看着被一层车帘隔得模煳的世间。无论是谁,都没有再说话。车轮碾过地面,以它特有的节奏吱呀吱呀地响着,在空茫中划下道道清晰的痕迹,仿佛要画出一个线条规整的衬底,同尚欢紧抿的嘴唇和晟暄死死扣牢的十指一起,营造出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 忽然,车轮长长地响了一声,随即就停了下来。 尚欢抬起头,还没有回过神来,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一层不安,嘴唇紧抿出薄薄的一线恐惧。她不自觉动了动,离身侧坐着的晟暄更加近了些,一手撑在座上,另一手勐地攥住晟暄的衣角,痉挛似地一抽。 九年多前的上元夜,她也是乘着一辆轻车经过这条贯穿南北的大街,那天车也是这样突然停下来。然后,她的辱母不由分说地用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又吩咐人掉转车头向王宫驶去。随后,就是那个没有终结的噩梦的开始…… 晟暄伸手握着少女微微颤抖的手指,另一手撩起一半侧帘,向外探出少许,问道:“出什么事了,忘机?” “岔口那里被挡住了,好像是说,西海府的督府刚在宫里述完职从西边的承平门里出来,这会儿,就要经过这里,到自己在幽都的府邸去。”忘机说着,轻蔑地看了看前方不远的岔口,轻轻“哼”了声,道,“排场不小!” 晟暄没有说什么,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他放下侧帘,转向尚欢,温雅端和的脸庞上漾开平静的笑意,他开口,只轻轻说了句:“放心,外面没事。” “暄哥哥,我想出去。我不喜欢被关在停住的车里,我想出去。”尚欢抓紧了晟暄的手,脸色苍白。 晟暄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带着尚欢下了轻车,站到早已下马的卓沉息身侧。 岔口围拢的人渐渐多了,站在前面的人则或轻微或故意地互相推搡着。拦住路口的士兵大声训斥着不小心扯到他们军服的孩童,脾气更暴躁些的甚至提起长枪,用枪尾狠狠砸在他们的脚背上。 斜阳的金红被利刃一折,射到尚欢眼中,却变成了弧光森然。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将头扭到另一侧。 “前面何事,各位又为何集聚于此?”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却仿佛凌空一道闪点,明亮之后随即隐没在浓黑翻滚的捲云中。 “秋澈?”卓忘机认得这个声音,回头,正对上着五品武官常服的女子骄傲飞扬的眼眸。 秋澈愣了愣,随即翻身下马,挤至卓忘机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你在这里?” 霎时,两人的问话脱口而出,虽不完全一样,却是难得的雷同。 尚欢在旁边看得仔细,不由轻声笑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看卓忘机,又看看秋澈。 秋澈这才发觉站在一边的应尚欢和应晟暄,看到尚欢嘴角执起的几分玩味,白皙的面皮上顿时泛出些淡淡的红色。 倒是卓忘机,见秋澈面露难色,回瞪了尚欢一眼,依旧不改眼中闲散的笑意,转向秋澈,道:“我们本是想去南苑的,却不料正巧遇到了西海府魏督府的大驾。你又为何在这里?” 未等秋澈开口,旁边却有人冷哼了一声:“什么督府!什么大驾!听说先前不过是个察访使,拼命榨了百姓口袋里的钱,又献了宝贝,哄得金殿里的主人一开心,这做奴才的便是什么都有了。” 这人说罢,旁人一阵附和,一时间,嘈杂纷纷。 其中,站在晟暄身侧一人嘆了口气,道:“如今也不知其他那些吃皇粮封爵位的大人们都在做些什么,宁可整日琴棋书画,竟放着这样的事不管。” 卓忘机皱紧了眉,却看见晟暄依旧微微笑着,好像影射的人事与自己毫无干系,甚至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 这时,沉闷的脚步声与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渐渐传来,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不安分地上下沉浮。终于,那辆华车从远处缓缓而来,顶上堆了金,檐角下挂串串了西海出产的明珠,侧帘是素色云锦,在督府品级默认的限度内极尽铺张。 间或赞嘆,间或嫉妒,间或憎恨,却没有人料到,会发生那样快的变故!
第8页 卓忘机最先感到一丝异样,懒散的神色一扫而光,双眉紧锁,手早已按在佩剑上,牢牢盯着跟在车尾的一个长枪侍卫。他不知道原因,却感到一种熟悉却又令他心惊的气息,不,那不止气息,还有眼神,那种地狱深处求死的恶鬼的眼神。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侍卫突然停了下来,借着一段不长的距离,勐地向前突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枪头钻破木质车板,随即被拔了出来。鲜血从原先明晃晃的枪头上流淌下来,甩出的一滴绯红种入他的脸上的快意,随即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满足。 “我是替天行道!”刺客嘶哑着嗓子厉声大喊,“这狗官,汛期不修海堤,害死我老母亲,我的几个弟兄又因为採珠,淹死在海里!他还不放过我的小妹,非要让她养着什么‘容涯珠’,不准她吃喝,活活把她饿死!天理不应容他,不应容他!”刺客怒目圆睁,仔细看,却也不过是一个少年。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逃走,或者他压根没有想逃。其他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压住,又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继而用破布塞住他的嘴,一阵踢打后,将他拖走。 没有人听见西海府督府的惨叫。侍卫打开车门,紧接着,一阵血腥扑面而来,与街畔紫秋罗的花香绞成了瑰诡的妖异。 秋澈眼中满是不致信的神情,轻轻开口,声音微颤:“暄殿下,我今天本是奉了太后的令来找你的,她让我转告你,今日下午千万不要出王府……” 晟暄的眸陡然一紧,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似乎未曾听见秋澈的话,反而转向卓忘机,开口道:“忘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和刚才那个少年一样,眼里有火一样要烧尽一切的光芒。” 卓忘机道了声“我知道的”,便不再言语。 对于这一场刺杀,尚欢几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刺客停下脚步瞬间,就有一只手指纤长的手覆上她的眼睛,接着是耳际风一般飘过的一句——不要看。她听见利器刺穿木板的声音,却立刻转身,幼时那般扑到晟暄胸口,双手死死拽住在她印象中永远柔软永远散发清香的干燥衣料。 “你不要怕。”晟暄轻轻开口,声音悠远宁静,又伸出一只手,握牢了尚欢冰冷的指尖。 尚欢“嗯”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微微苏痒,浅淡的暖意从晟暄柔软的掌心传来。幼年恶梦似的一夜之后,尚欢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和煦的暖意。在她因惊恐无法入眠的时候,晟暄就一直以这样沉默的方式告诉她——他存在于她身边。而她也因为他的存在,放心地卸去种种不真实的妆容,将所有的恐惧、忧伤一併展露。 这一刻,尚欢站在幽都的街头岔口,身边的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她抬起头,迎着日落的方向。她看见应晟暄线条柔和的侧面,看见他嘴角勾起的几年来越发令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的笑意,看见他碧蓝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看见这两潭静水中光华流转,然而,她却分辨不清,这光华所传递的是惋惜还是嘆息。 很多年以后的冬天,尚欢坐在薰风扑面的暖阁中,看着窗外纷扬而落的漫天大雪。她乌沉沉的发间插十二支花钿,身着鲜红金丝织锦大袖衫裙。即便她将侍女送来的手炉时时刻刻置于掌中牢牢握住,却还是觉得手指僵硬冰冷,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再也不会回暖灵活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终于明白为何应晟暄轻轻握住它们,只说“你不要怕”,却不曾道一声“我和你一起”。这个时候,她才无比悲哀地发现,其实,她已经无法握住什么,或许,她根本未曾在这一场浮生中真正握住什么…… 钦使 (一) 那场发生在幽都最繁华的街道岔口的刺杀,不消片刻,便在整个都城内传了个遍。亲眼见过的人,已经将场面描绘得鲜血淋漓;而没有见过的人,凭着想像,却又将鲜血淋漓化作了一片只应在地狱见得的惨象。然而,无论是哪种描述,无论是否夸张,却都是带着明显的欣喜,转述着从行刺少年唿喊中的西海府督府罪行和他的自取灭亡! 如同浪潮,来势勐烈,却也去势讯疾。在民间,关于这场刺杀本身的叙述,已然尘埃落定。然而藉此揭露出的那些与西海府相关的施政实情,却仿佛一颗用力扔出的石子,投入了城北辉煌的宫殿,在虚伪构筑起来的平静中,炸起一蓬激盪的灰土飞扬。 居于幽都的近一半官吏纷纷要求增开朝议,首先便是派了御史大夫向帝明直呈奏本。这些官吏自然知道这样的奏本帝明依旧不会多加理睬,便接连着联名呈上两份奏本,虽然内容都是增开朝议的要求,却分别借了“礼法祖制”和“德义”这两条立国初期第一位西澜国主定下的治国准衡,教帝明无法违背无法反驳。于是,帝明即便心中不悦,也不得不于一周内增开朝议。 然而,帝明只不过是同意遵循祖制,同意增开朝议。 身着紫黑常服的官员接连登场,帝明却一手支额,半靠半坐于金雕龙纹的书案之后,不时变换一下姿势,甚至打一个哈欠,如同一个奇异的旁观者,拒绝任何实际形式的参与,只静静看着台下的一齣好戏。但对于官员偶尔激昂尖锐的请奏,他干脆一挥手吩咐退下,碰到固执的官员,他也不厌其烦地重复几遍这样的动作,竟同幼年在凌风楼学习应答仪礼时候的依样画葫没有差别。 他蓝灰色的眼睛漠然地扫视着立于三级台阶之下的百官,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是无比通透的,但他却故意在这样的目光中混杂了谐嚯。他深知,那些纷然登场的官员几乎都是从前拥护二皇子应晟暄,无奈晟暄根本无意朝政,后转而投向晟暄之母离太后及离氏一门的世家贵族。他也深知,如果被刺的不是西海府督府,这个突然发难的契机也便不会存在。 西澜国西边,有句廉海,句廉便是取自海线绵长曲折之意。沿海线齐整排下的六府,从来都是鱼米之乡。应氏一门立国十一代三百余年,国库税银的大半,便是取自这六府。除此以外,海线六府贡上的素绢丝缣,织造精细,也令幽都高门望族青眼相待。因此,便有了“六府熟,天下足”的说法。 而位于横穿西澜的澜水入海口的西海府,在海线六府中,也是最为风光的。中州的诗赋中,提及西海府,也经常出现“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尽汇于此”的描述。幽都的官员们纷纷传说,若是能得机遇外放于西海府,便是至少为三代子孙植了蔽阴,督府这样的三品官,竟比幽都的二品还要令人称羡。轮到这个肥缺的人自然要经受八方妒忌的目光,若是身正还好,要是恰好被与自己身后势力相对立的官员抓到把柄,一家再无宁日也会成为奢望中的结局。 时值今日,海线六府正遇百年一次的潮汛,海面较往年上涨了十几丈。年久失修的堤岸被轻易冲垮,咸水灌入良田农舍,生灵涂炭。这件事,竟然被西海府督府为首的几位地方大员私自按压下去,因担心自己的官印,只加紧协助察访使搜刮珍宝,却不上奏禀明实际灾情。 刺杀发生后,帝明立刻便下旨惩处这名督府在西海府的亲信、家眷,然而,契机并不是为了如此明了的目的而被众多眼睛盯牢成为契机的。朝议进行了两三个时辰,世族官员竭尽经典,反覆提起“祖制”“仪礼”,仿佛经由谁的提醒,偏偏要让这个依祖制即位的皇长子应晟明知道——若是你一意孤行,便是自找的步履维艰! 朝堂上,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臣向前一步,向着帝明深深一礼,道:“臣,恳请陛下从今日其,批覆奏章,并向各部公示!” 帝明抬了抬眼皮,见是负责仪礼的太常令,便惯常地说了声“知道了”。 早在凌风楼读书的时候,他就记住,在种种答覆之中,唯有这三个字是最稳妥的,既不是那样坚决的反对,也不是经确认后的肯定,只是一种巧妙的迂迴,以便赢取重新仔细思考的时间。可帝明早已不将这三个字作为迂迴的的藉助,于他,这不过是句口头禅,底下深藏的,便是又伪装了一层模稜两可的不予答覆。 “臣以为,陛下不知道。”太常令不顾年老,更上前一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沉痛的神色凝满了脸上每道皱纹。 “哦?”帝明眯起眼睛,眼角迸射出讽刺、不满的光芒。 太常令仿佛故意忽略帝明的神色,继续说道:“臣以为,是否批覆奏章不止仪礼道义,却还牵涉到陛下您自己的权力尊严。若您按时批覆奏章,那么上下同心,便不会出现地方官员无人敢报灾情的事,幽都盛平街口便也不会有这样动乱人心的刺杀。” “太常令终于没有提到祖制、仪礼,却说,这次刺杀,追根究底,最该惩罚的人就是朕?哈哈!”帝明突然大笑几声,边笑边说道,“那么就干脆来罚朕好了,罚朕不识忠良不辨jian佞!”
第9页 “如今西海六府俨然成了一个个亲封的诸侯王国,臣不得不说,陛下的确用人不慎……” “放肆!”帝明勐地站起身来,一拍面前书案,清朗面容瞬间扭曲了几分,“议功论过,全是监察御史的职责,哪里又论得到你太常令开口!” 年老的太常令也激动起来,捏紧的拳上,青筋毕现,他用最大的声音喊道:“自从监察御史狄大人上奏请求赐官回乡之后,陛下您就没有再任用新的监察御史,只由着那个位子空置!如今,臣虽然不是监察御史,却依旧认为为官一日,便不得失信于民失职于君!” 几个本来立于太常令身后的几个年轻官吏悄悄拽了拽太常令的衣服,却只换得他更加激烈的一句:“臣不怕死!臣早就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即便是死,也是要为国尽忠!” “好个忠臣,不得失信于民失职于君,连棺材都事先准备好了!大概,连朕滥杀忠臣的罪名也早已计算在内了,是不是?”帝明冷笑一声,撇了眼瞪大双眼的太常令,向一侧侍卫挥了挥手,道,“送太常令大人回去,大人年岁已高,不需要再参与朝议!吩咐他儿子,看好他,若是这位‘忠臣’出了事,我拿他全家是问!” “退朝!”帝明说着,一甩衣袖,走下台阶,向殿后联通的迴廊走去。没走几步,他突然停下了,侧过脸,看了看朝议开始时便一直低垂下头的应晟暄,叫的却是朝堂上的冰冷称唿:“暄王弟,我另有事找你,随我去书房。”说罢,他兀自向前走去,打开后没有用过的红印泥鲜艷得札人眼目,走下台阶前敲到的硃笔依旧在架上轻轻晃荡。 “暄殿下,您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厚望啊!” “您一定要劝劝陛下,让他批覆我们的奏摺!” “大概只剩下您能和陛下说上几句话的!” “我知道了。”应晟暄向围拢而来的群臣微微一笑,同时打断这些在他眼里无关紧要的託付。但无人发现,他的眼睛没有笑,反如同冰冷镜面,而右手紧紧攥起,甚至连修剪得那样短的指甲都深深嵌到肉里。 钦使 (二) 书房中,帝明眉头紧锁,在中央来回踱步,明黄团龙云锦在空气中擦出不安的响动。 宫女捧了托盘娉娉婷婷地走上来,将一盏茶奉给帝明。“陛下,喝茶……啊!”触及帝明的怒容,宫女手一抖,却把整个茶盏翻倒在地上。茶水流淌在碎瓷之间,宫女毫不顾及,迅速跪下,磕头如捣蒜,惊恐万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陛下饶了奴婢……” 帝明厌烦地看了匍匐在地的宫女一眼,紧皱眉头:“连个茶盏都端不住,给我下去!你们都给我下去!下去!”他恼火地一甩衣袖,摒退所有宫女宦官,继续兀自踱步。 此时,阳光从窗口斜斜射入,在地上投了雕花木栏的阴影,仿佛将整个书房变作了一间囚室。帝明的脚步不响,神情亦不愤怒,然而,却好似被牢牢束缚的困兽,暂且敛了利爪尖牙,暗地里烦闷地低声咆哮。 “明哥哥……”刚跨过门槛的晟暄看见来回踱步的帝明,忍不住唤了一声,声音轻柔犹豫,眼眸中透出些担忧。尽管应晟明登基后,两人终于被那道金碧辉煌的宫墙坚硬地相隔,但幼时的记忆还是如同墙边的垂柳,时不时让另外一端的应晟暄看见久违的铺满整个轻狂少年的青翠。晟暄实在太熟悉帝明的脾气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从往日的记忆中,找出帝明如今这般的蛛丝马迹。他知道,高傲如帝明,绝不可能在接连遇上不顺意之事后,照样不作声响。 “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帝明看见晟暄走进书房,知道他必然会将朝堂上的一切默默收入眼底,便不再解释,噼头盖脸就是提高声响的怒语,“你说说看,那些官员究竟什么意思!啊?!他们到底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太常令尤为可恨,简直是沽名卖直!” 晟暄站在书案边,看着帝明,却也只能识相地不声不响。方才发难的人都属于世族贵族的势力,作为位于世族中居于尊位的离氏家族的血统最贵者,他只能以沉默来对抗任何火上浇油的可能。 “你怎么又不说话!”片刻之后,怒气略有消退的帝明终于站定在晟暄面前,蓝灰色的眼睛牢牢盯着他静默的面容,一甩手,重重嘆了口气,道,“难道如今,竟连你也不知道朕的为人了。” “明哥哥让我来,就是为了评理的么?我以为,你在朝议后将我叫到这里,应该有事更加紧要!”晟暄淡淡开口,言辞间毫不客气,抬起的眼眸犹如碧蓝的泉水,清明澄澈。 霎时,帝明清醒了几分,伸出食指抵了抵太阳穴,终于一扫暴怒,略带不清愿地开口承认道:“你说得对,是朕被气煳涂了,竟然连叫你来这里的缘由都差点忘了。”言语间,帝明剑眉微锁,目光精亮,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剑,全然不见朝堂上的萎靡。“朕想派一名钦使去西海府,朕想知道,那里现今究竟如何了,潮汛之灾又到底有多严重。你觉得,这样可妥当?” 晟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听了帝明的话,微微点头,道:“我觉得妥当!只是,这名钦使,必须是明哥哥信得过的人。” “不止如此,钦使的出身还必须能够震慑地方大员。而且,若是要代替朕访得实情,便也需要一个足以信民服民的口碑。” “我觉得沉息哥最是合适!” 帝明摆了摆手:“不妥,沉息身居要职,朕决不放心将幽都禁军统领的位置交给其他人。” 在这时候,他转向窗口,日已高,又是夏日的天气,但他依然觉得经过脸颊的光流没有滚烫的炽热,甚至连丝毫的暖意都是没有的。仔细想了才会知道,原来九年过去,他已经孤单至此,群臣各自互相为阵,他自己身边足以依靠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明哥哥,你还忘了一个人——我!我愿意成为钦使,出行西海府,察访实情!” 帝明循声侧转过头,只见晟暄单膝跪地。风吹动晟暄的额前细发,隐约可见的坚定笑意,盛满了两汪碧蓝碧蓝的清泉。帝明忙上前一步,亲自扶起晟暄,眼中迸发出少年时候的骄傲与自豪,用力拍了拍晟暄的背,沉声反覆说着“很好!很好!”。 突然,门口响起极恭敬的声音,道:“陛下,太后得知暄殿下在此,着奴婢来请暄殿下,说是想见见暄殿下。” 帝明听见这话,看着晟暄,神情在瞬息变化万千,歷经了静海、怒涛、巨浪的所有光景,最后落定,现出几分玩味一丝无奈。“好,知道了。”他随口回答了一句,又对晟暄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太后殿下难得有机会见你,自然时时念着,如今知道你入宫了,必定更加想见你,你还应该快些去才是,指不定太后殿下有很多话要对你千叮咛万嘱咐。” 晟暄听出帝明语调中的酸涩,浅淡一笑,行了礼,随着宫女急急离开。然而,他一步迈出门槛,终究是想起什么,蓦地停住了,轻轻道:“明哥哥,我知道你坐在金殿的那把龙椅上其实不好受。父王在的时候,和我说过,九五之尊上的人,其实连个自己的家都是算不得有的……”晟暄说完,向着那条通向栖凤馆的迴廊走去。 帝明反覆咀嚼上代国主的话,却突然怅然了。他稍稍一愣,轻笑了声,负手而立,自言自语道:“莫说是家……其实,连朕自己,都是不曾有的……” 说罢,帝明的眼神陡然黯淡了几分,寂寞与乏力,相伴着油然而生,如若藤蔓,纠结蜿蜒爬上来,密密匝匝地绕遍了心头。 应晟明从出生开始,便是一个不得上代国主宠爱的王长子,而且,也不得世家贵族的青睐。若是要追溯原因,竟还得牵扯到他的母亲辰妃。 辰妃并非出身世家,她的父亲凭自己本事好不容易踏上仕途,好不容易位居从二品。而辰妃却是一个早慧的女子,少女时候便被选入宫中,充当公主伴读,从而与上代国主有了多次见面的机缘。然而,就女子而言,太过聪慧终究是一件值得称道却又稍许悲哀的事。辰妃的性格,在宫中所有的女子中属于难得的坚强,并非世族的出身又为她染上了一层略微孤僻的色彩。她在宫中宛如一树清泠泠的白梅,从来都不曲意逢迎任何人。 上代国主本是因为辰妃这样独特的气质将她选入宫中。但相处时间久了,却也因为她缺乏那份应是女子天性的温婉依人,而对她逐渐疏远起来。他知道她的聪慧,所以他敬她,然而他并不会因此对她投注所有的情感,因为她在聪慧的同时太过刚强,从不愿意低身乞求。
第10页 辰妃为上代西澜国主诞下一名王子后,失血过多,旋即西归。应晟明便是在从小没有母妃的环境下逐渐长大。尽管他是长子,却不常见到国主,抚养他的辱母无数次告诫他,切忌张扬,然而应晟明却继承了来源于他母亲的骄傲。居于深宫,幼年丧母,又无权势显赫的外戚可以依靠,或许,应晟明能够顺利成长,甚至登基成为如今的帝明,都应该归功于那样骄傲独立的脾性,和环境赋予他的争取一切的愿望,以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如今回想起来,帝明都不会忘记,若不是出身寒门的大多数文臣为了与世家贵族相抗衡,以便求取他们自己的高位,根本不会将他这个虚有的王长子放在眼中。即便在出身寒门的官员中,也很少有人,是真正因为他是“晟明”而与他亲近,而是因为他是“应晟明”才和他交善。这样的举动,如同下注,一旦出手,便是想要用筹码换取更多的利益。 可是,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利益,却在不知不觉中,被重重堆金刺银的锦缎包裹掩盖,在臣子的劝谏中消磨殆尽,悲哀地成为一个理应压抑自我的西澜国主。 西澜国位于整个虞央的西端,传说中,曾是碧落诸神的尘间下都:崑崙虚。西澜人都相信那则自古流传下的神话:诸神创造虞央后,便立刻重返碧落,再不现于世间,然而,一位麒麟神却执意留下,与地上人类一同建立了名叫西澜的国度,佑护这片土地和代代西澜的国主。根据传说,西澜国主都是麒麟神挑选出的,受到神的佑护,只要他们端坐在金殿之上,便是麒麟神的尘世代行者,和麒麟神一样值得敬畏。 然而,西澜国主的地位仅限于此,与其说是国主,还不如说是一个精心设立的摆设。他所要做的,其实就是按照内阁臣子的意见批覆各地各处的奏章,用他与生俱来的地位,为程式化的枯燥议案赋予神秘的权威性。而内阁臣子需要的,也不是作为一个“人”的国主,对于他们而言,国主只需要维持自身的德义并勤勉处事,压抑住一切能够和尘世接连起来的爱恨慾念。 帝明登基的前四年,其作为足以让他被称为一个勤勉的国主。酷暑时候,他亲自率领百官前去祖庙为百姓求取秋日丰收。这场祭祀,先后几名官员因中暑而不得不提前退场,但他却还坚持步行来回。 然而,世族和整个寒门出身的文官系统,从来都不会歇止明争暗斗,即便帝明登基并为政勤勉这件事,也不能为之画上一个句号。帝明的勤勉,仅仅被公式化的堆砌词藻高颂一番,逐渐地,他面前,呈上的奏本都成了参劾的内容,相似的对象。 帝明从来都不是一个甘愿被摆布的人,面对这样明显的权力争斗,他若是想藉机真正将整个西澜控于掌中,便不得偏向任何一方,于是,便不批覆任何关于参劾官员的奏章。 而可悲的是,一旦他被人错觉出丝毫倦怠,先前四年的勤勉也便从此销声匿迹、不被承认,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刻意将这些事情忘记了。而帝明,也仿佛在突然之间,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再不每月定期召集所有幽都官员进行朝议,反而一味放纵自己浸身声色犬马。 醉酒之后,即便神色迷离,脚步虚浮,人却总能晓得自己最真的慾念。尽管至今九年的王者生涯中,最近的五年极尽奢靡,帝明还是从各种渠道得知或者猜测到世间发生的一切。他蓝灰色的眼眸,总在表露的漫不经心或者暴戾的光芒之后,深深藏着一种洞天澈地的清明光华。 从登基开始,最叫帝明闷烦的,恰恰是他有意有心重振西澜,却无处无时可以施行政令的不甘;以及明明知晓繁华底下死死压住了血泪和灾难,身边却偏偏无人可用无人可信,自己终究无能为力的不安。 这时,立在门外的侍卫极为恭敬地敲了敲门,道:“陛下,禁军统领齐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齐沉息推门而入。九年时光,当年锋芒毕露的俊秀少年终究不再锋芒毕露,举手投足之间更为沉稳。帝明看见他,摆了摆手,习惯性地免除了臣下觐见国主的所有礼节,又伸出食指向着门的方向虚虚一划。齐沉息会意,一点头,转身重又阖上了门。 “早晨朝议上的事,你都看见了,怎么想?”帝明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摆弄其书案上的一盆南天竹。 “有一句话,不知讲出来是否妥当。” 帝明看着齐沉息犹豫不决的神色,脸上略有愠色,却仰天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慡快了!有什么好顾虑的!有话你只管说,总比那些‘祖制’、‘礼法’要妥当得多!” 齐沉息略一沉吟,道:“陛下何苦在朝堂上故意与那么多人作对……” “不是朕和他们作对,是他们和朕作对!”帝明打断齐沉息的话,霎时愤怒起来。“啪”地一声,刚才在指间把玩的枝条应声而断。他将断枝随手向地上一扔,道:“我没有那么能忍!既然他们一直用‘不妥’‘不合祖制’的话来搪塞,不让我施行政令,那我又何必让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满满!谁都不能称心如意,这倒最好不过!” 齐沉息剑眉一挑,恨恨地开口:“你现在对我怒火冲天有什么用!”言语间,他抛开了所有对少时玩伴如今身份的顾忌,其中七分恼火,剩下三分,则是忧虑。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背向站立着,竟都是在生闷气。然而,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这样的气终究是不会记恨的,因为那是最亲近的同伴间最彻心彻肺的口无遮拦,比起那些巧言令色,早已多了万万千的真挚。 “沉息,那名刺客的事你追查得如何了?”沉默许久之后,帝明终于首先开口,却换了一个话题。 “果然是进了幽都以后重新编入海西府督府侍卫的,而且,是通过了左扶风秋昌大人的审核批准。” “秋昌的女儿现在是在北衙云岘军中当副统领吧,当年好像也是太后举荐的人物。这样看来……” 帝明没有说下去,却神色凝重,十指不经意间死死绞紧。他最担心的一点终于发生了,离氏家族终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在寻找各种机会,甚至主动出手制造各种机会,让帝明陷入窘境,然后,又再寻机逼迫帝明让位。然而,他担心的原因却不是世族妄图借逼宫重振自己势力的可能,而是应晟暄。虽然帝明在心底里是相信自己的王弟的,却依旧会想到,作为离太后的亲生儿子,应晟暄是不是早已知晓那场刺杀或者今日朝议的局面…… “先不管那些世族的打算如何,这次,我还是让小暄儿当钦使去西海府。” 齐沉息轻轻“嗯”了一声,似乎从帝明眼中看见一丝疑虑,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能信的人不多,你是一个,他也是一个。你去,我便要担心幽都的局面,所以我必须让他去,而且,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小暄儿的为人!”帝明淡淡开口,最末一句加重了语气,像是要让齐沉息放心,却又更像是说服自己,消除那一点点逐渐生长出来的戒心。但他知道,他必须相信应晟暄,假使他连“小暄儿”都不能信了,那么他面对的,必将是无尽深渊。 登基九年,能够维持如今的局面,明面上他依靠的是掌握幽都兵权的齐沉息,暗地里却有赖应晟暄。对于帝明来说,齐沉息仿佛就是与他自己同样炽热明亮的烈焰,他们之间争执不断,然而,每次争执的结果都是两簇火焰撞击后归于新生的平静;而应晟暄则如同冰冷无波的静水,在他怒火未起之时便清冷冷地缓缓浇灭星星点点的火苗。 三人连同众多世族子弟在凌风楼读书时,太傅司马衍曾经看着这三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感嘆道:“不知你们三人一起,能够创造出何等壮丽辉煌的伟业,能够修建起怎样的西澜。” 那个时候,年龄最长的应晟明向另两人骄傲地一笑,自信满满地回答:“我们三人所创造出的定将是前所未见的东西!” 当时年少轻狂,如何又能想到日后的种种局面会如此错综复杂。如今才知道,长大便是被投入了世间一个巨大的迷局,每句言语、每个动作便是岔口,一但行错了一个,便是覆水难收。回头重来的说法,只能是骚人墨客在追悔时分一厢情愿的梦幻,在檐牙高啄的庙堂阴影里不切实际。 钦使 (三) 应晟暄回到自己的亲王府已经是傍晚。他站在花园中,抬头望天。西边的天空仿佛着了火,深红一片,晚风挟带着那几缕悠悠飘荡的紫烟色浮云。庭园深处,传来婉转的弦声,他略一细听,便即刻知道,是尚欢在鼓琴。 晟暄做了个手势,让侍从不要声张,自己缓步向竹树环绕的八角亭走去。尚欢最后一音刚刚落下时,他恰好站定在亭前。
第11页 尚欢睁开眼,看见晟暄,急急忙忙站起来,一提裙裾,几步跑到他面前,傲然仰起脸庞,喜笑颜开:“呀,你回来了!怎么这样晚?我早就已经练好这首琴曲等着你回来听了!” 晟暄看着尚欢美丽澄澈的眼睛,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惯常笑意,道:“我有些事情,在宫里耽搁了,不过你真是从早晨练到现在?” 尚欢重重点了头,见晟暄笑意浅淡,颇有不信的神情,倔强地一扭头,扔下一句:“不信你问林先生!” “宁公主的确是按照暄殿下的嘱咐,从早练到现在的,只在午饭时候休息了一个时辰。”老琴师见状,也立刻笑着接口。 晟暄不语,只站在原地看着尚欢,眉眼清俊,笑意温和。 “林先生都这样说了,你还不信?” “不是……” “那你笑什么?暄哥哥,你究竟在笑什么?是我依然弹得不好?” 晟暄看着面前少女清艷脸庞上焦急又微嗔的神色,摇了摇头,笑意却未浓却深,缓缓开口:“我只是想,要是我今日不回来,你又是不是会一直这样练下去?”他忽然嘆了口气,目光继而转向渺远无边的苍穹,道:“我要去西海府,明天就走。” 尚欢一愣,目光也同时一暗,却立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也去!带我一同去!” “多大的人了,还是小孩子一样的脾性。我是去为哥办差的,你跟去又是做什么?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一直跟着我东奔西跑还哪里像个温婉女子。”晟暄还是浅笑着开口,拍了拍尚欢的头,却再次从那对晶莹美目中移开目光。 尚欢又是一挑秀眉,深褐色眸中透出一股小兽似的倔气与刚强:“我嫁人还早,再说,又是谁规定一定要嫁人娶亲的?你不是也没有娶个暄王妃回来让我叫姐姐?” “又说傻话!”晟暄想也不想,轻笑着随口训斥了一句,方才顺势搭在尚欢肩上的手依旧温暖柔和,而另一只藏于身侧的手则牢牢攥紧,紧得连骨结都微微泛出了青白颜色。 “不是傻话。”少女说着,嫣然一笑,“暄哥哥,若不能嫁于我真心喜爱的人,我宁愿一辈子都不嫁!”她的眼中光华流转,倔强与傲然仿佛渐渐化作了几分苦涩一丝怅然,竟让那句听来如同孩童赌气般的誓言看来真假难辨。 “快吃晚饭了,你现在又要走去哪里?” 尚欢停下脚步,只侧过半面看着晟暄,嘴角微微扬起:“今天早上,我的那匹雪骓产下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有去看过。”说罢,她扭头便走。 那匹雪骓,通体纯白,是尚欢最为喜爱的一匹坐骑。这几个星期,得知雪骓随时都有可能生产,她更是天天往马棚跑,每次都会守个把时辰,担心得几乎茶饭不思。王府里的僕役女侍自然都知道她的脾气,不消她吩咐,便会每隔一两个时辰向她通报情况。 “今天早上,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来这里找宁殿下。可她偏偏说,是和暄殿下说定了,今日一定把这阙曲子给弹对……” 听见老琴师的话,一时间,晟暄只是站在原地,他敛起微笑,继而恍惚——那就是他当年无论如何都想救下的女童,也是如今养育了九年的少女,依赖如斯,又倔强至此。他早晨的一句无心嘱咐,她答应下来便是当成了自己的诺言,这般尽心遵从,只望换得他片刻没有忧虑的清澈笑靥,或者是任何形式若有若无的称许。 尚欢乌黑的长髮没有束起,恰好被风拉散成丝丝缕缕,一条条地割裂开视野。晟暄看着她走入丛丛横斜树影,终于低下头,再次说出一声“怎么这样傻”,或许是要对她说,或许是对自己说,又或许是针对另一些事。其实,这一声大概也只不过是句随意的嘆息,可以藉此透出一口气,吐出那些至今无人得知的怅惘。 正是初夏时节,满园的缳鸢绽得盛大堂皇,那些花瓣以匪夷所思的角度优美地衬上斜阳,在金红色彩的黄昏里泼洒出淡如云烟的清浅芬芳,少女雪白纤细的背影渺远悠扬,那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怅然倔强,却带着晟暄至今不曾见过的酽丽容光。 “暄哥!暄哥!”夜中,有人扣了扣门,特意压低了声音唤着,却还能听出是卓忘机。 “是忘机?你进来吧。” 借着疏淡的烛影,卓忘机看见应晟暄早已整装完毕。剪裁合身的四团龙纹堆绣玄色常服已经穿在身上,头上是亲王品级的束冠,用五色丝绦在颔下繫紧。那些穿着佩饰毫不铺张,却衬出应晟暄挺拔的身姿,以及往日那张温雅端和的脸上尚且残留着的少年时候的锋锐英气。 “你都准备好了?那我们便出发吧。”晟暄上下打量过卓忘机,淡淡说道。 卓忘机略略有些惊讶,不禁开口问:“那么早就出发?不等欢儿起来?” 晟暄看了眼尚欢住着的长乐居,只见那里漆黑一片,他缓缓开口,道:“不用了,她刚睡下。”语气间极尽轻描淡写。 两人一同走出王府,即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轻细声响,即便知晓那一定是尚欢悄悄跟在后面,晟暄也没有回头,反而更加迅速一步踏上辇车。 “暄哥哥!忘……忘机!”忽而,从王府门口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冰玉相扣。 晟暄嘆了口气,下车向那两扇半开的朱门走去。尚欢站在那里,因为奔跑,髮丝微乱地飘零,双手扶着半开的朱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知道是一宿没睡。 “外面冷,快回屋里去。”晟暄说着,伸手帮尚欢将肩上裹着的披衫拉了拉紧,扣上松开的丝绳,触及尚欢略显沉重悲伤的眼神,他眸中还是微笑,却如同镜面,其实是真正不动声色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滞,甚至并不震颤。系好之后,晟暄轻轻道“我们走了”,拍了拍尚欢的头,便向辇车走去。 “你们一路小心!”尚欢咬了咬唇,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大声说得这一句。 “知道的。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忘机正面对着她,向她用力挥挥手,笑着回应。 然而,晟暄一路径直前去,听见尚欢的声音,只停了剎那,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还是被她赶上了。”晟暄登上辇车后,一手撑住下颚,自顾自地幽幽开口,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既然你知道她会来,又为何不一开始就让她送我们到门口?”卓忘机看着晟暄,神色间全是不解。 晟暄没有直接回答,只温和一笑:“九年里,这还是第一次要分开那么长时间。如果她不赶来,也就不是欢儿了。” 一路上,车轮碾过石板,在沉睡的空气中发出单调的声响。此去西海府,单程便需六日,钦使车队出了西城门,不出半日,看见的便是大漠孤烟,只能任由那些幽都声势浩大的浓酽瑰丽被挂在戈壁刺桐上,被远远抛在身后。 沧浪 (一) 出幽都向北,起初望见的都是戈壁砂跞、黄土沟壑,四日后才可至澜水,随后再换船顺流而西,便可到达海线六府中的西海府。尽管晟暄九年来并未出过幽都所在的畿辅,对于这条水路却丝毫不陌生。 上代国主驾崩前一年,曾派两位王子北上视察边防,顺便迎回预备婚配给西澜世家贵族的北陆唿伦汗国固罗部公主。然而在归途中,应晟暄突染恶疾,随行医官怕他经不起一路奔波,便只得暂时顺澜水西下,停留在西海府的沧浪城休养。直到半年后,应晟暄、应晟明才一同回到幽都。 那个时候,没有人料想到,这次远行,是应晟明最后一次离开畿辅的范围,也是兄弟两人最后一次一同远行。 两人回到幽都之后不到三个月,上代国主驾鹤西归,应晟明登基,改为“帝明”,定年号为“建平”。至于那位北陆固罗部的公主,则在建平元年,乘船来到幽都,入宫成为帝明的宠妃,因曾在沧浪城暂时停驻,被封为“沧浪夫人”。 如今,沿岸一路,种的都是柳树,正是初夏时节,灰绿的垂绦如同少女的长髮,丝丝缕缕地挂下来,在贴近水面地方堪堪剪断。虽有传说,澜水青柳是碧落诸神的遗赠,然而在神话早已随记载的竹简被时间断裂成片的今日,人人都知道,这些柳树并不是自己生长在那里的。 建平五年,帝明下令,沿澜水两侧栽种青柳,却没有说清确切的名目。众人纷纷猜测,一说是为了纪念当年迎娶沧浪夫人顺利产下一子,另一说则是为了纪念他与暄亲王那次颇为坎坷的出巡。且不管缘由究竟为何,这条在风中波光粼粼树影婀娜的水道,在修筑时,却是千真万确地加重了徭役。虽说澜水航道修缮完毕后,幽都又降下旨意“赐役工汤药及老弱难以回乡者路费”,然而,在这道仪式性的旨意背后,是否有确实发下的赏赐,或者真正的数目究竟是多少,无人得知。
第12页 应晟暄走出船舱,立于船头,他眯起眼,眺望着掩上了朝日红纱的远方。正是清晨,微凉湿润的水汽裊裊升起,带着泥土或者水糙的腥味。 “暄哥,你一大清早起来,怎么又是站在这里了?”卓忘机说着,径直向船头走来,十来步的路,却又在半途打了个哈欠舒展了下身子。他的脸上铺张着懒洋洋的笑意,走近船栏,双臂交叠搁上去,继而将整个身体的重量交託给它。 “我看看到了西海府地界没有。”晟暄随口回答,侧过头,借着同样的语气笑道,“你一大清早怎么又是副没有睡醒的模样?” 卓忘机听见晟暄的问话,抬眸斜上瞥了他一眼,又略有责备:“没睡醒总比睡不着要好些。你瞒不了我,我都听得见,暄哥,你昨晚又是一宿没睡!” 晟暄重重拍了拍年轻副统领的肩膀,笑道:“到底是忘机,我都这样小心翼翼地翻书行走了,你还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好耳力!当初我就说过,你有将才的潜质,如今看来,我真没有说错!” “又是对付欢儿那套话……”卓忘机看了看晟暄几乎从不出显露出任何心情的脸,拧起眉,斟酌着缓缓开口,“暄哥,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懂,这次,你为何愿意当钦使?” 晟暄双眼平视前方,淡淡道:“我不能不接。那天朝议后,我母后随即差人找我,她和我说的便是这件钦使的事情。她说,世族高官想联名举荐我的表弟离晟晔出任钦使,问我合不合适。说实话,我不放心离晟晔,他不是那种继任世袭离国公爵位便会满足的人……所以,幸好那时候,我已经接下了这件差事。” 卓忘机摇了摇头:“但我还是不明白,所有人都清楚,这次无论谁任钦使,光是表现出体察民情的姿态,都是能直接助他提高声望获得民心的。暄哥,你深居简出,为的就是不予那些世族高官任何称扬你的理由,好保全陛下的威信,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既然如此,这次你接下差事,不讨好那些世族,又必然会引得陛下怀疑你先前都是韬光养晦,你这又是何苦,不是自己存心往两侧夹紧的锋刃里钻么?” “往锋刃里钻,说得好……”晟暄低头微微嘆息一声,又疲倦地笑了笑,“纵使陛下怀疑我,终究也只会是一时的。” 卓忘机的眉向上斜飞,挑起三分不解:“你这样肯定?” “我自然是有理由的。再说,他是我哥,我是他的小暄儿,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可我们不能看着暄哥你身边兇险重重,却不动声色!” 晟暄一愣,轻笑了声,缓缓道:“忘机,哪里来什么兇险……” “暄哥,你不要总以为我和欢儿还都是小孩子,你不说,我们就什么东西都不懂!现在没有到沧浪城,不当这份差还来得及!”卓忘机急急说着,眼中一片焦虑。 “忘机,你不用再劝我……这个钦使只有我能当!” 应晟暄的脸上,笑意已经尽数敛去,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他的身形略显瘦削,迎风挺立,宽大的金丝绣团龙纹披风便被鼓动起来,坚韧的双层丝锦发出猎猎响声。 那一瞬间,卓忘机仿佛看见披风上绣着的龙的眼睛突然和应晟暄的双眼重合在一起,都是蓦地一亮,闪过少年般的锐气,还有那份能够背负肩上责任的自信与骄傲。四个字突然出现在卓忘机的脑中——蛟龙腾渊。他又继而想起来,曾见过应晟暄这样的神情,那是在十年前,也正是应晟明、应晟暄北上巡查边防的同一年…… 那一年,卓忘机只是个十一岁的男孩。他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手脚上都套着沉重的镣铐,镣铐附近的皮早已经磨破了,稍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痛!他闻到阵阵腥味,然而屋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不知道这些腥味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自己身上的血气还是镣铐上枯锈的陈年血迹。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被关起来的,只依稀记得他拔出小匕首沖向一个少年王公,然而,他紧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扣住双臂,手中的匕首却掉在地上,他拼命挣扎,然而,也正是这时,他感到后颈被人重重一击……突然,他听见门口传来齐整的脚步,随后却是几句争执。他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却明白地听到一声清亮的“我命令你们开门!”。接着,他又听见钥匙转动锁的响声。霎时,阳光从室外灌进来,他一下子无法适应,不禁眯起眼,又艰难地抬起手遮挡上去,蜷缩着退到墙脚。有人缓缓走近他,也不含煳,开口便道:“你为何要行刺明哥?”“因为你们是幽都来的人,我知道,幽都的人,一个都不是好东西!”他激动地大喊,因为许久不曾喝水,声音沙哑,“我爹娘都是被你们害死的,我要报仇!”“这些年,我们一直养着这小崽子,却不知道他听谁说了什么怪话……他爹是三年前战死的朝阳关主将卓将军,明明是轻敌冒进力战而死,他爹一死,他娘也就跟着去了,根本没什么仇可报的。二殿下,您别听这小崽子胡说!” “你才是胡说!我爹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轻敌冒进!我听娘说,都是因为朝廷内部分裂,派系不通力合作,于是便没法按时运粮过来,爹是撑不下去,才只好出击的!”“你叫什么名字?” “二殿下,他叫……” “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他自己。”被唤为“二殿下”的人语调舒缓,字句间却带着逼人的魄力。 男孩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卓机”~ “你以后就叫‘忘机’如何,跟在我身边……”~ “凭什么!幽都的坏东西,杀掉一个好一个,我要復仇!” “呵呵,復仇?你可知道,你的‘仇人’有多少人?你可是又知道,你究竟应该找谁报仇?”“我跟着你,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们?” “即便你会,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人说着,顿了顿,略一沉吟,道,“而且,你不会是乱杀一气的疯人!” 男孩抬起头,细细打量着那个背对太阳而立的人。他坦然淡定地微笑着,向男孩伸出一只手。他面容温雅端和,然而在他的碧蓝眼眸中,却闪烁着锐气奋发、骄傲飞扬的目光。 男孩还是把名字改作了卓忘机,并最终跟着两位王子回到幽都。那一年,他刚刚过了十一岁,而应晟暄其时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沧浪 (二) 舟行水上,船头如利斧,噼开静默的水面。水波分分合合,两侧青柳的倒影也随之碎裂拼拢。前方,灰黑色的轮廓,在清晨的雾霭中隐约显露,向外透出一股繁华尚未甦醒的苍凉。 这是一座塔桥的轮廓。无论从句廉海还是澜水进入沧浪城地界,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这样石砌的塔桥。桥体上并无雕刻贴金,通体深灰,只有在靠近江面的石块上,疏疏密密地爬了些青苔,在雾气中显出唯一柔软润泽的颜色。 一般人都会觉得这个奇异的西方国度到处都像她的幽都一样充满着漆黑或者金黄的背景,又在其上点缀着深紫、宝蓝等浓酽极了的色彩,甚至那里每座建筑的线条,都仿佛能勾勒出当地女子在轻纱下半遮半现的柔媚腰肢。虽说沧浪城离幽都不远,却没有了丝毫浮华艷丽的踪迹。那些第一次从海路过来的中州人中,总有不少以为,是一个晚上的海风重新将他们刮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直到他们听见塔桥闸门处卫士半生不熟的中州话,才终于醒悟过来这里已经是虞央西边的西澜国,继而无不惊异于沧浪城与他们的想像截然不同的色调。很多人说,是因为毗邻句廉海的缘故,让沧浪城得以在初见之人眼中,留下些许和咸涩海风相合的刚硬的印象。 “停船!”塔桥闸门处的卫士,一边挥舞着手中用于发令的深红航旗,一边大喊着。 船轻轻靠近闸门,两个卫士走上船,一人接过通牒看起来,另一人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甲板上两个应当是船主人的年轻男子——那两人虽着浅色衣衫,却看得出,用的都是十分考究的衣料;他们像是巨富人家出身,却又没有纨绔公子身上的半点轻浮。 那两人,正是应晟暄与卓忘机。想不动声色地进入传言中受灾最重的沧浪城,便不能让城中那些警觉的外任官员和富商知道。因此,出发前,应晟暄早已叫秋澈准备好普通客商的通牒,又吩咐将船上一切钦使品级的装饰收起来,只在船头挂了表示商号的浅蓝底绣紫秋罗三角旗。于是,尽管这艘沉香木船比挨得最近的前后两艘船还是要大上一些,却最多只会被当成幽都讲究排场的巨富的出行工具。
第13页 “两位公子,此番进沧浪城是探亲还是做生意?”一个卫士颇为恭敬地问着,一双小眼依旧不住打量着两人。 “自然是做生意。”卓忘机开口道,伸手去接另一个卫士递来的通牒。 “等等!”第一个卫士突然截住那份通牒,转向卓忘机,玩味地笑问道,“现在不比从前,公子不会不知道潮汛的事情吧,大半个城都湿漉漉的,您这是来做什么买卖呀?” 卓忘机恍然大悟似地眯起了眼,悄悄将手里的十个金铢塞到那卫士手里,紧接着唇际挑出一丝狡黠:“大哥你可是说错了,家家都要吃饭的不是,我也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来,才能够做成买卖。”紧接着,他又小心地瞥了眼背向他们的应晟暄,向着那个的背影微仰起下颚,狡黠地眨眨眼,颇有模样地贼笑道:“我大哥嘴可刁,幽都的风味都尝厌了,想来这里,换换口味。” 那小眼卫士偷偷收拢了钱,猥琐一笑,口中道着“那是,那是”,向另一个卫士使了个颜色。另一个心领神会,忙递上文书,赔笑道:“说实话,也不是我们想这样为难二位公子。只是城里的裘老爷吩咐了,来往的人都要细细问一问。不瞒您说,是有大人物要来了,城东的老爷们是一个个又害怕又欢喜。” “哦?大人物,难道说,他们是想巴结钦使?唔,这也到是,这次来的不是别人,可是个亲王。”卓忘机故作不知,食指摸着下巴,大大咧咧地说着。 那小眼卫士一听,急急忙忙做禁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嘘……小公子,这话可不是我们说的,您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要是碰到了那些老爷,就更不能……” 卓忘机哈哈一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这是自然!两位大哥当在这个差事也不容易,再说,人人都有不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不是?那么,我们就进城去了,不妨碍两位大哥当差。” “好好!两位公子慢行!”两个卫士拿了钱,眉开眼笑地离开船,即刻便开闸放行。 进了城门,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船便靠上沧浪城东的码头。应晟暄和卓忘机两人走下船来,也不带任何侍从,径直向城中走去。 见晟暄一路上没有说话,卓忘机不禁有些担忧,以为是自己方才的那番话惹恼了他,终于忍不住低低问了句:“刚才我和那两个卫士说的话让暄哥生气了?” 晟暄停下脚步,看着二十出头的副统领孩子似地小心,不由觉得几分好笑,故意点了点头:“你自己想想都说了什么浑话,也不知你平日里在云岘军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卓忘机听他这样说,反倒不服气起来,争辩道:“通牒上写的又不是真名,趁火打劫这样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他们也不见得惟独对我们两个多上心,再说,他们收了钱,更不会把这事到处讲。假使暄哥和我依旧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反倒惹人怀疑。” “我说没几句,你倒能用那么大一堆来回应。也是我把同这些卫士打交道的事情交给你的,只要瞒住身份,顺利进了城门就好,我也没那么死心眼。” “原来你没有生气?” “我哪有这闲工夫。”晟暄说着,环顾四周,眉眼间浮出一丝疑惑,道:“忘机,你看这里,哪里有受过灾的样子。” “城东地势高,水就没有进来。”卓忘机看着一扇扇门上闪亮的雕兽铜环,突然将手中摺扇一把收拢,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有钱的老爷们实在会挑地方,不过是几年时间,就把这里的地皮统统占为己有了。” “是啊,十年前我们来的时候,这里的屋舍还参差不齐,现在看到的,只有俨然一片的高墙黑瓦了。不过,入仕置业算不得很奇怪,但明明有灾却没见到半个灾民就怪了,除非……” “除非有人在东西向交的地方故意设了关卡,不准那里的人过来!” 晟暄向恍然大悟的年轻副统领点点头,眼中光芒澄澈:“走,我们去城西!” 越向西边走,向下的台阶就越多,经过几个平台后,地势明显低了下去,屋宅檐角也不復飞扬逐渐矮下去。终于,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座新砌的门楼。它不高,由灰色粗糙的石材整齐地堆成,突兀地立在整个沧浪城的中央,沉默坚定而不可随意逾越。 应晟暄和卓忘机经过门楼下的闸口,卫士打量了他们的衣着饰物,什么都不过问,只讨好地赔着笑脸,恭恭敬敬地让他们过去。而另一边,衣衫褴褛的人被拦在木栅栏后,卫士粗鲁地用手推搡着孩童和妇女,哭喊声唿天抢地。东城的人可以去西城,然而西城的人万万去不得东城。 同是一个沧浪城,隔了一墙,便是两重天地。西城中,处处可见随意用破布搭建的帐篷。面色蜡黄的孩子赤着脚,嬉闹滚爬在潮湿的房屋废墟上。白髮凌乱的老人倚在残垣断壁下,混浊的目光仰望着天际,口中呢喃着无人听见的祷告。潮水褪去后,空气中的咸涩和不远处简陋的码头上晒干海货的腥臭绞在一起,然而在这里的人们却习惯了,照样搭起锅子,用官府发下的少的可怜的赈灾米,煮着带着霉味的米汤。 忽然,一声孩子的惊唿在一片嘈杂中响起,原来是打破了碗。这个孩子即刻蹲下去,瘦瘦小小的身子直接趴在地上,伸出舌头,一口一口舔起来。米汤和泥沙混在一起,但他的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让开!让开!让开!别误了爷的差事!” 说话的人府吏装扮,满脸横肉,他一边呵斥着,一边扬起右手上的皮鞭,驱赶着路上的乞丐。而他的左手,紧紧牵着一根皮绳,牢牢繫着他身后的六七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那些女孩虽然髮丝凌乱,脸色微黄,却个个生得眉清目秀。她们排成一长串,跟着府吏走过长街,不敢抬头看人,一听见呵斥便不住颤抖。 “唉,都是些苦命的女娃子……”府吏刚刚走过,应晟暄两人便听到身边一个老人长长嘆息道。 “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忘机走近一步问道。 老人仔细看着面前的两人,嘆了口气:“你们不是本城的人吧,也难怪你们不知道。这些女娃子都是城主下令找来的,她们都是家里受了灾,实在活不下去,被父母卖掉的,也不过是一个人七、八个金铢的价……” “城主府上要那么多婢女?”应晟暄望着那些暗自哭泣的少女,皱眉道。 “她们可不是当婢女的。下个月,就是国主的生辰,听说,城主买了这些女娃子,是要将她们排成一个戏班子送到幽都去,化在这上面的钱都是从救灾当中扣下来的……前些日子,听人说,国主点了幽都的暄亲王作钦使来城里,如今这个钦使也没有半点影子,唉,这些个人,都是一路货色。” “老人家你没有见过钦使,怎么就这样说?”卓忘机忍不住开口。 “你想,亲王算是国主身边的人了,国主昏庸至此,他怎么整日里在府里逍遥,从来都不问国事也不劝谏?” “怕是不知道吧……这件事,怕是连国主都不知道的。”晟暄幽幽开口,眼中光芒却黯淡下去。 “察访使的事,难道国主也不知道?”老人摇着头走开,留下长长的嘆息。 应晟暄看着前方逐渐隐没在人海中的女孩们,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不动声色,手上的摺扇却被捏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忘机,这几年,我是不是真的在府里过得太悠闲了?”他低声说完,便不再言语。 沧浪 (三) 直到晚上回东城时被卫士拦住,应晟暄和卓忘机才不得已亮出身份。这个举动,当即引起轩然大波,沧浪城城主裘清急急忙忙带了所有的府官,在应晟暄面前齐齐跪下,弯成圈半圆,说着诸如“接驾来迟,望亲王恕罪”之类的话。眼见这位作为钦使的暄亲王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笑意,没有半点生气的兆头,裘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即刻指挥手下将应晟暄迎入东城内新修葺的宅园里。 这座宅园,名为“澹望居”。十年前晟暄在沧浪城养病的时候,住的就是这个地方。然而当他踏入园中,还是吃了一惊——园中的布置都被有意地精心保留下来,即便是园中的花木,也修剪得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晟暄以“不喜热闹”为由推掉了本应是例行的“洗尘宴”,和卓忘机用了简单的晚饭。裘清也算识相,并没有再三纠缠着强求,却在晚上,“顺道”送了些上好茶叶到园子里,身后跟着一个月白衣衫的少年。 晟暄接过泡好的茶,轻轻啜了口,笑道:“清而不涩,香而不腻,真是好茶叶,有劳裘城主费心了。”
第14页 裘清连连摆手:“哪里的话,亲王殿下不辞辛劳远道而来,下官没有出城远迎,已是失职,殿下没有怪罪,更是下官的福分!这点茶叶又有什么麻烦的,若殿下喜欢,下官叫人备一些,给殿下送到幽都去。” 晟暄只笑不语,又端起茶盏悠然地喝了口,目光转向站在裘清身边的少年,不紧不慢地问道:“裘公子多大了?” 不等那少年自己回答,裘清便开口道:“犬子裘凝比殿下亲王府上的宁公主大了三个春秋,再过几个月便行冠礼。” 晟暄看了看身边的卓忘机,又看了看面前苍白羸弱的少年,道:“原来只比忘机小几个月。” “卓副统领年少有为,丰神俊朗。犬子不成器,哪里能和卓副统领比。犬子听闻殿下和卓副统领前来沧浪城,便缠着我说要来拜访,好一睹两位的风采。”裘清说着,脸上笑意渐浓,却尽是讨好的意味。 晟暄一边笑着,一边看着裘清身后神色尴尬的少年,心中厌恶便不开口接话。 卓忘机对晟暄如此举动心领神会,“呵呵”一笑,道:“此番我们前来,到专程是为了看沧浪城和西海府的,早先听说过城里每三年都会有海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要祭奠谁的?” 见卓忘机已经带开话题,裘清也不好意思不回答,便把这海祭的来龙去脉统统都说了一遍。然而听完了这个,卓忘机仿佛兴趣更盛,继续又追问起祭奠上的奇珍异宝。裘清虽然无奈,却也只好一一细细作答。 裘清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卓副统领问得可真仔细,有些东西,我也讲不明白。不如这样,过几天,我叫个老师傅来,卓副统领再好好问他。” “对,这样也好。到底是裘大人想得周到。” 这时,晟暄终于微笑着点头开口,然而他的眼睛却没有笑,仿佛是镜面,反射着看见的一切。裘清看着这位容貌温雅端和的亲王,忽然产生了几分慌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又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 “裘大人,那些海祭的事情,你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那么今年潮汛的事情,你总该清楚吧。”晟暄淡淡道,手中的茶盏放上桌子,“嗒”的一声却让裘清的眉毛不禁一抖。晟暄装作没有在意裘清的神情,继续开口道:“那么朝中议定的赈灾粮米,是否按量发下去了呢?” 裘清顿时一惊,抬手抚掉鼻樑上细小的汗珠,知道已经瞒不过晟暄,一咬牙,干脆承认道:“的确没有按量。不过,有特殊原因在,府仓中存粮本就不多,府库的钱两也不足,这场灾来得这么急,哪里来得及去弄那么多粮米。” “哦?原来是这样。”晟暄眯起了眼睛,笑意浓了几分,“裘大人,你是奉命当差,我也是。” “那是当然。”裘清讪讪笑着,正好瞥见卓忘机打了个哈欠,便当作可下的台阶。他起身一礼,道:“时候不早,殿下和卓副统领明日还有事忙,那么,我和犬子就退下了。” 晟暄也不站起来,脸上挂着丝浅笑,微一颔首,轻轻说了声“不送”。 裘清走了许久,卓忘机终于忍不住,停了一直轻轻叩击桌面的手指,蹙着眉,转向晟暄:“我在想,裘大人今晚究竟是想干什么。若说是为粮米不足,要暄哥你照应着瞒过上面,又不该带着他的公子来,除非……”卓忘机停了停,见晟暄微微扬起眉毛,也不管是不是合适,干脆把话说了出来,“除非他是为了要为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在幽都寻个一官半职的,才特地带他来。” 晟暄淡淡笑了起来,道:“你是越来越明白了,不过,这个一官半职可不普通,一定要合适这位比‘府上的宁公主大了三个春秋’的贵胄公子。” 卓忘机陡然领悟:“难道他打的是欢儿的主意?” 晟暄脸上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慢吞吞地开口:“欢儿是父王遗诏中亲封的宁公主,明哥也对她万般恩宠,又是从小长在我府里的,外人看来,她就是当今西澜身份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她到了待嫁的年龄,自然是个人人想要的宝贝,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难道暄哥就准备把小欢儿嫁给那种人?”卓忘机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霎时眼睛瞪大牢牢盯着晟暄。 “那怎么可能。”晟暄清浅一笑,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小欢儿有时是缠人了些,可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不会嫌恶到急着把她赶出去。不过,今晚裘公子的事到提醒了我,回去幽都以后,是该要好好筹划筹划,为欢儿寻门好亲事了。一直留在我府里,总不是个办法。” “暄哥,其实……其实欢儿她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把她送给别人。” “唔,这几年她没白学,果然越发聪慧了。” “暄哥你真的不明白?”卓忘机突然没前没后地问了一句,看着晟暄的目光几分玩味几分焦急。 “明白什么?”晟暄移下手,抬起头,脸上照例是浅笑。 卓忘机摆了摆手,嘆了口气,道:“算了。” 半晌,晟暄轻轻开口:“明日还要查办那些粮米的事,忘机,早些休息吧。” “嗯,好。”卓忘机答应着,脑中,那日午后少女眼中的光华竟然同此刻眼前晟暄的神情重合在一起。 那竟然是同一种——似笑非笑。 沧浪 (四) 帝明和两位内阁辅臣进入书房后,便挥挥手让门口侍立的宫女们出去。 “两位阁老,现在没有外人,方才你们在朝议上提及的要事究竟是什么?”帝明说着,率先坐在书房中央的圈椅上,因为都是几位近臣,也不讲究什么礼节,做了个手势,让他们都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 “陛下,暄亲王的摺子到了。”说话的,是内阁首辅乐徵。 “哦,原来就是这事!”帝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脸上带笑,道,“走了半个多月,也的确是该有消息了,说了些什么?” “陛下,臣等不能越制。”次辅鄂函说着,呈上一只上所贴封的扁长木匣。 帝明接过木匣,笑了笑,取下腰间挂饰上的钥匙打开锁,才撕开贴近匣身的封条,从匣子在中取出一封奏章。——玉版纸与字迹黑白相映,笔笔坚緻端方,正是应晟暄从前在凌风楼读书时从太傅司马衍那里习得的一手馆阁体。 钦使上摺子,本不该加密匣。饱经歷练的鄂函和乐徵刚接到上了锁的匣子,便即刻知道,沧浪城那里的情况必定不容乐观。若非如此,应晟暄又何需加了锁,防止一路中有人截了这份奏章私下偷看。 帝明看完奏章,重新折好放回匣中,笑道:“两位阁老果然是料对了,沧浪城发下的粮米的确不足。” 乐徵看着帝明的笑容,不由皱起眉:“这样的事情,陛下难道就不愤怒?” “要是愤怒了,就国泰民安,那朕乐得天天愤怒个两三回。”帝明漫不经心地开口,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突然想到什么,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小暄儿他怎么去补足那些缺的粮米的?他竟然摆出亲王的架子,让人开了分隔东西城区的门,让灾民自己跑到大户那里去要粮。那些大户多少都想巴结他这个亲王,就只好乖乖搭起赊粥棚!哈哈,真看不出,他也有这样的本事!你们说,现在沧浪城那里,有那么能干的钦使帮我顶着,朕身在幽都瞎担心个什么。” “陛下何以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陛下是国主,急民之所急,是暄亲王份内之事,是臣等份内之事,也是陛下份内之事。”乐徵拧紧了眉,摇了摇头,重重嘆了口气。 乐徵本是没落世族出身,而传至他的上一辈,家境更为惨澹,甚至与寒门无异。然而,他靠着一股韧劲和出众的才能被破格荐入幽都庞大的官员系统中,又凭藉着温和却不折纲伦的为人取得了众人的尊敬,时至今日,已经是两朝的首辅。 若说鄂函得以成为内阁次辅,是因为他在帝明还是东宫大王子时,便已经属于文官系统,与这位国主继承人休戚相关;那么乐徵得以继续留任首辅,虽说和他的出身寒苦有一定关系,却大部分依靠了他的本身才干。 帝明知道,乐徵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和国主位置上坐着的人有多大牵连,而是真心为西澜。九年前的那场储位之争,对于乐徵而言,已然是毫无意义权力更迭。虽说他也为两位王子授过课,却不曾把自己和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同任何一位王子联繫起来,所有人都相信,无论是应晟明还是应晟暄登基,他总会尽心辅佐,尽首辅之责——匡正国主的得失,支撑整个西澜。
第15页 “陛下……”另一侧,鄂函缓缓开口,看着帝明,微胖的脸上略带犹豫之色。 “直说吧。” 鄂函咬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现在的确不应太过放手。虽说暄亲王……” 帝明挥了挥手,打断了鄂函:“鄂大人,这件事你不必再说,朕自己清楚。” 鄂函不听,直直跪了下去:“这件事,臣还是想斗胆给陛下提个醒。暄亲王从前在王府里面不问世事,我不会这么说。然而如今,他这次钦使做得好,难保他人不会将他与陛下比较,也难保他们不会产生保暄亲王当摄政王的念头,到时候,即便是暄亲王,也身不由己。” “放肆!”帝明一拍矮几,茶盏随声一震,泼出小半杯茶水来。 “陛下勿恼。”乐徵上前一礼,淡淡开口,“鄂大人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宫变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而惟有天下太平的时候,苍生才可能真正被福泽。” 帝明虽然不喜欢乐徵对他所作所为指手画脚,却不得不对他极为尊敬,沉默许久,还是说了声:“乐大人说的,朕都知道了。”帝明伸手抚上额头,轻轻揉了揉眉心,又道:“二位还有什么事么?” 乐徵点点头,道:“陛下,除了这份密折,还有一份联名摺子……” “又是联名?是不是劝朕不要铺张操办朕和二王子的生日?或者是劝朕不要太过宠幸沧浪夫人,因为她是北陆人?”帝明唇际露出一丝冷笑,不等乐徵回答,抢先道,“这些今日朝议上都听过了。现在,朕乏了,今日就散了吧。摺子放在这里,朕自会看的。” 听帝明这样说,乐徵和鄂函都不好多留,便只能行了礼,退出书房。 帝明站起身,走到雕刻精细的窗边,伸手推开,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吸入空气中缳鸢淡雅的香味。缳鸢是西澜稀有的植物,只生长在西澜和中州交接的那片牯槲岭上,因为是应氏的家徽,应氏立国之初,就下令往宫中移植了几株。然而到了帝明继位之后,因帝明极喜爱这种在怒放时艷丽得几乎肃杀的花朵,便在几年前大费周张,命人在宫中遍植缳鸢,每株花都有专人看护,要是花死,那么看护的花匠也被即刻杖毙。 帝明开始变得暴虐昏聩,似乎始于建平五年,和那位来自北陆的沧浪夫人有关。建平五年,沧浪夫人诞下一子。虽不是长子,帝明仍有意将他封为东宫储君。这样的意思一经说明,当即在朝堂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早先站在帝明一边的大部分文官势力,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帝明自己便是因为王长子的身份继任国主之位,如果在下一代突然推翻了这样没有明文规定的“祖制”,等于同时否定了当年帝明继位的理由。西澜庞大的文官机构并不需要一个能够自己作主的国主,金殿上的人,只是一个神圣的象徵,他只是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传说中麒麟神赋予的权力来按照文官系统的意思办事。 世族势力的反对,更大部分是出于发难。帝明本不受世族喜爱,若说登基时候,世族对帝明还存有能够拉拢的希望,如今,帝明将奉了太后的命令娶的正宫王后也冷落一边,反倒宠幸一个“番邦”女子,则完全激怒了向来高傲的世族。 这一年的储位争执,仿佛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帝明。他越发清楚地感到,自从登上国主之位,便真正地变得孤独而无能为力。无论文官系统或者世族,他不曾真正被任何一方所容。他的本性,在登基后的几年中无懈可击的压力下,悄然消失。 建平五年的初春,帝明看着朝堂中一个个站出来婉转指责他的官员,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发火,却失去了对于政事的一切兴趣,之后他再不曾天天召开朝议,也再不批覆冗长的奏章。在消极为政的同时,他近乎恶意地设立了察访使搜寻珍奇异宝、重修澜水航道、命人遍植缳鸢、甚至卖官鬻爵……但其实,这些,都已经是他能够自己作主的为数不多的一些东西。 如今宫中,几乎无人敢抬头看他,生怕一不小心,阴晴不定的帝明便会下令施以最残酷的刑法。能够和他说得上话的,只有极少几位近臣,而这些人中,大部分又都是为了自己和帝明身下的位置勾连在一起的利益。人们逐渐忘记了,从前,还曾经有一个率直清明的东宫大殿下,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坐在国主之位上漫不经心地为西澜降下重重人祸的躯壳。 帝明立在窗前,却听见门外一声极恭敬的禀告——“沧浪夫人来了。” “让她进来。” 走进书房的,是一位雍容的女子,眼眸漆黑,髮丝乌黑,而肌肤却是凝脂一般的雪白。她并不戴西澜女子的半遮面纱巾,也不戴中州传来的花钿金钗,却将头髮一股股细细地编成北陆部族常见的样子。 “托娅你过来。”帝明转身,招她过去,待走近后,一把揽住她的腰肢,道,“怎么现在想到来书房?病好了?” “听到人说,今日朝议上,又因为我的事情……”沧浪夫人说着,声音不自觉低下去,只感到腰上的手一僵。 “是谁在你跟前嚼舌头的!”帝明一挑眉,脸上陡然多了几分怒气。 沧浪夫人抬头道:“托娅是孤身嫁到西澜来的。晟明你能给我的都给了,已经够多了,不能为了我和别人都翻脸。” 帝明“哈哈”一笑,眼中却有些苦涩。“这话也只有从你口中,我才不当是有任何用意的。托娅,你是聪明人,你明白我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是想藉机再看看,有多少人会真正把我当回事。” “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凭什么那些高官厚禄的臣下就可以四处搜掠美人,在家里挥金如土,而朕反倒不可以?这个西澜已经溃烂到根了,不多朕一个!” 沧浪夫人看着帝明愤怒张狂的神情,眼中流露出悲哀的光芒,却不说话。 帝明自知失态,伸手拢了拢沧浪夫人的长髮,略带歉意地笑道:“别担心,我只和你说这些话。后宫里,你最懂我,我也最是喜欢你,这些年就是苦了你,九年前,在沧浪城,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你当明亲王正妃的。可没有想到,我没有变成明亲王,你也不是正室……” 沧浪夫人还是没有说话,雪白的面颊上却泛出少女时候的红晕,略带羞怯地逃开帝明的目光。 帝明一恍惚,却仿佛看见了九年前的光景…… 肃杀的雪莽原上,单单停着一辆鲜红轻车,前面,排开的仪仗队伍歪歪扭扭疏疏落落。两位锦衣雪氅的少年贵胄驱马上前,在车前停下,与北陆的使节交换了册书信礼。事毕后,那辆轻车的门帘卷了起来,露出一张堪比冰雪洁白无双的面容,上面一对乌黑眼睛,带着半点思虑半点惶恐。绯红衣裙的少女走下车,盈盈地行了礼,冰天雪地中,十七岁的少女宛如清莲红梅,没有浮华不屑浮华,不经雕饰无需雕饰。 世事变幻,从前的温暖不可避免地变成冷漠,从前的人事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但他至今仍然无法忘却这位北陆女子的第一眼,那时候,究竟自己做了些什么都已经是模煳的印象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看见自己之后略带羞怯的目光。一切,宛如梦境。 那一年,是天和三十二年,帝明十九岁。后来回想起来,史官总会把那一年当作一个转折点,无论是从帝明遇见和亲而来的北陆公主,或者是另外一件纠缠在种种因果之中不得解脱的事…… “天和三十二年四月,明王应晟明与暄王应晟暄奉命北上视边,行至云湖,恰时冰雪消融,暄王不慎坠水,身染恶疾,顺澜水而下,送沧浪城休养。” ——《应氏西澜纪事?天和三十二年》 史书上简单的一句,在帝明脑海中,却是应晟暄苍白的面容和冰水浸湿的衣裳,那样清晰到触感的细节,真实得令他永生难忘。 应晟暄并不是简单地“不慎坠水”,帝明清楚记得一个少年拿着匕首向自己冲来。这时,在一旁的晟暄向前侧迈了一步,电光火石的剎那,制住了少年的手,迫使他扔下匕首。然而那个少年倔强地扭动身子,手肘向后使劲一顶。 虽说是四月,雪莽原上也只不过生长了些许墨绿的苔藓,而云湖上的冰层也不过刚刚开始融化。少年刺客这一顶,却让晟暄向后一滑,一脚踏开了湖上的冰裂处,直直掉下冰窟窿。 湖水冰冷刺骨,晟暄被救上来,送入车中的时候,面色青紫。“哥……我……我没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又咬紧牙关,拼命止住颤抖,向应晟明挤出一丝勉强至极的笑。
第16页 “你扣紧那刺客又怎么会掉下去,你倒好,在关键时候到松手了。真是个傻子!”应晟明一边半真半假地埋怨,一边解下身上的雪氅亲自为晟暄披上。 晟暄笑笑:“那不是刺客……不过……不过是个孩子。” “你也才十六,半大不小的,也不过是个孩子。”应晟明瞪了晟暄一眼,又仔细地紧了紧雪氅上的扣带,将他裹了个严实,“我怕你这次跟我一同出来了,又像从前元夕一样免不了一场大病。” “我和你出来,也不是次次都生病的……哥,你没事就好。”晟暄轻轻开口,停了停,又继续道,“哥如果出事了,又不知道多少人会担心,就更不用说了托娅和父王了……” 看着晟暄清水一般透彻的眼瞳,一时间,应晟明在欣喜之余,感到沉重。从小他就待这个弟弟极好,而晟暄对于他也是近乎依赖的。六年前的上元夜后,他们互相推说,是自己的主意要出宫,引得混乱的原因不在对方。从此,他们之间的羁绊越发牢固——都是想方设法要为对方好,却不知这样的好意越积越重。 晟暄落水之后,却没有立即高烧,医官查了,也说没事。晟暄自己也不以为然,逐渐,应晟明便放下心来,只嘱咐他多在帐中静养。 然而,三天后,终究是出事了。 应晟明四处都寻不到晟暄的踪迹,终于在关押那名少年刺客的牢房中找到了他。晟明刚想开口斥责,晟暄便软了下去,堪堪被旁边的侍卫扶住。昏过去之前,他对着那名蜷缩在角落中的少年轻轻说了一句:“我和明哥一定会让你看见一个清明世间。” 应晟明将晟暄送回帐中,一摸他的额头,陡然一惊。他看着正在诊脉的随行医官,心中焦急,却不能即刻开口发问。 医官收回手,犹豫着,却不开口。 “到底怎么了?”应晟明一悸,迟疑地追问道,“是不是极为兇险?” 医官点了点头,跪下地,道:“殿下,暄殿下生来就从娘胎里带来一股寒气,本来就不能碰冰水……如今……如今……” 见医官“如今”了半天不说下去,应晟明恨恨地一跺脚,喝道:“你倒是说啊!如今怎么样了?” “暄殿下必定是洪福齐天的人……” 听见这样的话,应晟明立刻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那场刺杀是针对自己,然而落水的却是晟暄。这一次,他该如何回报这个弟弟以性命承载的好意…… 医官见应晟明这样悲哀的神情,嘆息了一声,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明殿下愿意……” “什么办法?”应晟明的眼睛即刻一亮。 “密术。” 应晟暄高烧昏迷后的第二天,一行人即刻出发,从澜水顺流而下,直奔沧浪城而去。一路上,应晟暄没有睁开过眼睛,一直死死地昏睡着,额头滚烫,手足冰冷,连唿吸也逐渐弱下去。应晟明亲自拿了药餵他,次次都只能最多灌进去小半碗。 沧浪城靠近句廉海,却是密术师最为集中的地方。一行人找到医官所说的那位密术师,却只听得那位精瘦的老者重重嘆了口气,吐出几个字:“如今,只能採取续命之法,再看这位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所谓续命之法,便是混合亲人的血液和灵糙,以之为媒,激起垂危者的一丝生机,若是垂危者并不愿活下去,这样的方法只是徒劳。何况,这续命之法极凶,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折去那名提供血液的亲人十年阳寿。因而,这样的方法,很少有人使用。 密术师看了看应晟明,问道:“公子,你意下如何?” 应晟明笑道:“我和他本来便是血肉相连的兄弟,不管多兇险的方法,都不妨一试!” 十天之后,应晟暄终究醒转了过来,得知续命之法后,他看着同样面色苍白的应晟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嘆息道:“哥,你瘦了许多。”接着又是一句“我的命,从前全是父王和母后给的,从今以后,有一半是你给的了。” 当鲜红温热的血液一滴滴坠入奇异的灵药,便是拿性命同看不见的命数订了契约。然而,性命和命数,纵然相连,却不相等。身处世间的人,无法透过红尘碧落之间的纷繁万物,看清楚这一隐匿在苍茫之天的契约。人永远无法得知,他们一厢情愿的约定背后,命数又究竟安排了多少重意想不到的变故,又会索取怎样深重的代价。 假使人能够知道代价,也只因为他们得以安静地待到事过境迁之后。纵使他们事后知道了代价,最多也只能作为旁观者,为这无法挽回的结局空空嗟嘆一番。 “在想什么?”沧浪夫人见帝明久久不语,轻轻问了一声。 “沧浪城。”帝明脱口而出,又转向沧浪夫人微微一笑,道,“知道小暄儿为何要写密折么?因为里面,提到了裘清为我的生辰找了一些女孩儿弄成戏班的事。他是不想让那些臣子再对我发难啊……” “你知道这件事?” 帝明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是你默许的?” 帝明又“嗯”了声。 “晟明,我不懂你,为何知道什么是明君,如今偏偏反着做。我还不明白,为何你这样,晟暄还处处维护着你。” 帝明只笑不语,忽然觉得喉头不适,咳嗽了两声。 沧浪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嘆了口气,道:“我去叫人为你做点冰糖蒸梨吧。” 帝明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什么,道:“正好叫御膳房多准备些,过几天小暄儿回来了,必定也用得上。”看见沧浪夫人略显诧异的目光,他又笑了笑:“当钦使,费的口舌比我还要多些,回来时候,又不知他会咳成什么样了。” 中宵 (一) 层层叠叠的宫殿檐角,仿佛巨兽的利爪尖牙,贪婪地撕扯着本已乌黑如墨的天空。一盏盏宫灯疯狂晃动着,投下廊柱消长不定的阴影。 她奔跑在没有尽头的迴廊中,石板冰冷粗糙,从赤裸的足底传至每寸肌肤,又渗进血液,一点一点流过了全身,最终汇到心里。她听见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拼命向前跑去,然而,昏黄灯影下的只是一个个接连不断的拐角,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她觉得自己是走错了路,却发现其实一路上,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岔口。 她靠在身边的朱漆廊柱上慢慢滑坐在地,近乎绝望地喘息着,零散的髮丝沾湿在脸颊两侧,凉透心底。 “欢儿,怎么这样晚了还到处乱跑?” 听见声音,她忽然抬头,只看见一点清淡的橙色灯影从远处缓缓而来,直到近了,才看见应晟暄温雅端和的面容。他蹲下身子,放下灯,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瞬间,她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八岁的女童,依赖地扑入他的怀中。 “怎么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欺负你了?”晟暄一边说着,一边拭去她脸上毫无知觉淌下的眼泪。 她看着晟暄指尖那点晶莹剔透的泪珠,不住地摇头说“不是”,却在他微笑着问她“为什么”的时候,愣了许久,只死死盯着他,说不出话。 晟暄也不追问,拢了拢她的长髮,笑道:“没事,我回来了。你不喜欢这里,我就带你走。” 她使劲地点头,却只见晟暄提起那盏琉璃灯,兀自向前走去。她想站起身跟上去,两条腿却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她声嘶力竭地叫他等等,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伸出手去,那飘飞的衣袂却在她将要触及时突然远离。 晟暄不曾回头,漆黑沉重的门在他身后接连着一扇扇关上,将他的最后一丝背影隔离在她的视野之外。 “欢儿……欢儿……” 她听见他叫她,却动弹不得,眼前,阴影一重重压下来,绝望铺天盖地。 “醒醒,欢儿!欢儿!” 尚欢缓缓睁开眼睛,最先看见的,却是秋澈浅蓝的剪瞳。隔着窗格,分割成束的阳光一条条铺在地上。太亮了——她随即眯起了眼睛,却又想到什么立即坐起身来,睁大双眼。 秋澈见尚欢神情惊恐,拍了拍她微颤的肩,道:“暄殿下还没有回来,刚才听你一直叫他。” 尚欢“哦”了一声,方才蜷紧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没有扔下我不管,他还没有从沧浪城回来。”说着,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重新躺回去。 “暄殿下不过走了一个月,你真是想他想得紧。”秋澈笑道。 少女被说中了心事,却即刻扭过头去,嘴里嘀咕:“我想他做甚么,他在这里的时候,尽逼着我学那些中州的东西。我巴不得他一出了王府的门就马上忘了我,大家过得舒心。”
第17页 秋澈哑然失笑:“巴不得忘了?刚才不知是谁,眼睛没有睁,嘴里倒迷迷煳煳地叫‘暄哥哥’。” 尚欢听到这些,面颊上微微泛起一丝浅红,却渐渐锁起眉来,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做梦了,梦到被关起来,暄哥哥他直往前走,看都不看我一眼。” “梦归梦,欢儿你可不要将这些都当真了。暄殿下要是真的不想理睬你,又何必出发前特意安排别人顶了我在北衙的差事,交待我暂时住在王府陪你?欢儿,你可是宁公主,是他最放不下的妹妹啊。” 听到这里,尚欢眼中的光华微一滞,轻声道:“是啊,无论如何,我都是宁公主,是他妹妹。”说着,她抬起手臂遮住双眼,只露出嘴角一丝弧度——勉强地弯曲起来,牵出淡淡的苦涩。 秋澈听出一丝怅然,看着尚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忘记,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情形——王府的八角亭中,摆放着棋盘,温雅的年轻王爷看着对面冥思苦想的女孩,眸中含笑,三月的飘絮擦过他们的髮丝,却没有惊扰这幅平和的图景。 秋澈自己是家中独女,每每看见他们二人,首先感到的便是羡慕。正因如此,她始终不曾想到,又或者,是她刻意疏忽了,他们其实是一对关系多么微妙的兄妹:两人差九岁,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尚欢又是应晟暄一手教养,到现在,她孩童时代萌发的依恋恐怕早已在悄然流过的岁月里,沉淀得越发深重…… 然而尚欢并没有察觉秋澈的异样,她放下手,秀眉一颤,坐起身,急急问道:“秋澈姐,早晨做的梦是正还是反?” 秋澈犹豫了一下,道:“……是正的吧,我也记不太清。怎么问这个?” “那么终有一日,我梦见的场面会发生的。怎么办呢,如果真的这样……” 秋澈隐隐明白尚欢担心的事,却只笑着故意岔开话题:“谁敢关你?再说,关起来又有什么好怕的,用榔头把门砸了,不就出来了。” 尚欢一撅嘴,深褐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孩子似的怒意,恨恨骂道:“好啊,一定是忘机告诉你的!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秋澈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尚欢初到王府的建平元年。 帝明初登国主之位,典礼繁多,晟暄便应帝明之邀暂住于宫中,协助政务。尚欢不过八岁,尽管几个月前丧母,却没有因此失去了孩童天性,恰好在王府中遇到只长自己四岁的卓忘机,便极快地熟络起来。 一天,两人在府中捉迷藏,尚欢躲进侧院的库房,不料一个新来的府吏没有留意,关了门,又上了锁。卓忘机四处找不见尚欢,直到天快暗了,才去找管家。管家一听,脸色发白,急急差人进宫去接了晟暄回来。 一行人找到侧院,却听见从库房传来一下下沉闷坚定的响声。晟暄即刻恍然,命人打开库房,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用小小的双手吃力地拿着榔头的女童。她的脚下,一地木屑。尚欢看见晟暄,愣了片刻,才扔掉榔头,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事后,晟暄重重申斥了那个新来的府吏。这虽是无关紧要的后话,然而,府里细心的人却记得,这是素来温和的亲王第一次对府中的人严厉责罚。 府吏轻轻扣了木门,道:“王爷回来了,早上回的幽都,已经见过国主了。” 尚欢正在小丫鬟玉儿的服侍下梳发,听见这句话,便立刻站起来。玉儿立刻放开手中乌黑浓密的长髮,却已经慢了一步。尚欢的头皮顿时阵痛,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而梳好一半的发又尽数散乱下来。 秋澈见状,嫣然一笑,道:“都在王府里住九年了,现在到忘记了规矩。通报归通报,等到暄亲王真正到王府门口,应该还有一刻。先把头梳好了,要不等他看见,你又免不了被数落几句。玉儿快梳吧,你家公主心急着呢。” 玉儿答应了一声,又将尚欢的长髮梳顺了,小心翼翼地握在掌中,问道:“公主还是梳成垂鬟髻?” 尚欢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梳这个那个的,最少要半个时辰才好,你只管随便扎一把。” “可是王爷说,一定要照中州的样子来梳……”玉儿看见镜中尚欢略含愠怒的眼眸,声音越来越轻,面露难色。 “又是中州!”尚欢哼了一句,却还是从首饰盒中找出打造精巧的银制华胜,看了看,道:“你只管梳。上面用华胜,好歹这也算是中州传到西澜的首饰。”她开口的时候,特意加重了“中州”两个字,言语间,毫不掩饰心中不满。 府吏再报“王爷回府”的时候,尚欢正好穿戴完毕,立刻提起裙裾向外奔去。她刚踏入长乐居外的迴廊,一抬头,迎面而来的,就是应晟暄,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脸上带着清浅温和的笑容。 “暄哥哥!”她突然笑了,跑过去拽着他的衣袖,一句句问话连珠一般抛出来,“你什么时候到幽都的?沧浪城好不好玩?有没有看见碧蓝碧蓝的句廉海?那条水道旁边真的有青色的杨柳?一定是极好看的,是不是,是不是啊?” 晟暄笑着看她,等她停下不说了,才拿出一个小巧的纸盒递给尚欢。 尚欢接过来,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柄小檀香木扇,虽不贵重,却看来灵巧可爱。“呀!这个我喜欢!”尚欢说着,一瞬不瞬地盯着木扇上面镂刻的沧浪城图景,又将镂空的扇面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照着。 晟暄看着欢天喜地的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是微笑半是嘆气:“都多大了,还是孩子似的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不长大才好,长大了反而要被嫁出去。”言毕,尚欢怔了怔,直到看见晟暄略显惊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那样轻易地说出了长久以来想说却未说的。她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却依旧扬起头看着晟暄,故作挑战的姿态等待回应。 “也对,到真是不长大才好,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晟暄的眼底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嘴角也不自觉曲了曲。 尚欢一惊,缓缓皱起眉,目光霎时软了下来,里面半分疑惑半分欣喜。她刚想开口,却见晟暄突然咳嗽起来。“怎么咳成这个样子,你这个钦使真是当得太辛苦了。”尚欢说着,绕到晟暄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晟暄喘过气来,拢了拢尚欢的发,轻轻道:“小欢儿知道关心人了,果然长大了。”他看着尚欢的眼眸中,一丝欣然、一丝悲哀接连而过,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尚欢忽然想起什么,右手握拳,一敲掌,道:“前几天,明哥哥派人从宫里专门送了一筐玉水梨,又专门着太医官开了个‘冰糖枸杞蒸梨’的土方子交到府里的膳房。”说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听太医官说,明哥哥自己这些天也在咳嗽,于是便想到你。不过,也真是被他猜准了。” “嗯。”晟暄脸上的柔暖笑意霎时消散了,他放下手,含煳地应了一声,继而看着天空,又转向王宫的方向,却闭上眼睛嘆了口气。 “你怎么了,这样愁眉苦脸的?”尚欢见状,斜身对上晟暄怅然的目光,故意撇了撇嘴,道,“明哥哥那样照顾你,毕竟是亲兄弟,到没有人这么疼我。” “欢儿,你这话说得不对。我和明哥何时亏待过你了,还不是把你当……”晟暄忽然顿了顿,眼中最终又成了镜面,恢復了似笑非笑,道,“把你当亲妹妹一样宠着护着,你这个宁公主当得多少人羡慕。” 尚欢陡然敛了脸上的笑意,低下头,含煳不清地嘀咕了声:“幸好我不是。” “我倒宁愿你是的。”晟暄缓缓开口, 她忽而抬头,露出一抹灿烂极了的笑靥,道:“我到膳房去帮你弄那‘冰糖枸杞蒸梨’。”不等晟暄回答,她就已经急急走开了,裙裾曳过迴廊上的石板,拖出细细的响声。简直是落荒而逃,她自己在心里悄悄说…… 晟暄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的转角,松开从刚才开始便紧紧攥住的手。那白皙洁净的掌心,赫然是五道深红的指甲印记。他疲惫地伸手按了按额头,唇际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我倒宁愿你是……否则根本不会相见。” 中宵 (二) 已然是夏末,绿意越发深沉,而一挂挂的紫秋罗,却开得有些败了。小小的花朵,已然泛出枯褐色,但那甜丝丝的香气倒更加浓郁,缠绕在叶片之间,萦绕在云絮之上,而早已肆意宣洩满了整片宫阙。午后的时光最是清闲,偶尔,有黄雀的影子一晃而过,在层次分明的绿叶间,留下一抹淡淡的金色。
第18页 “新制玛瑙盏三十套,皆是赤、墨二色;雕漆几三十张,海棠式、荷花式、葵花式各十;十锦珐瑯杯三十个……” 应晟暄走进水榭的时候,只见帝明坐在水榭中央,闭目靠在雕花藤圈椅中,立于两侧的宫女轻轻为他打着扇子。他的身侧,匠作监王总管手里拿着卷了几卷的礼单,不紧不慢地念着。 王总管看见应晟暄,便住了口,不再念下去,帝明眼睛不睁开,却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不念下去?” 王总管低下头,轻声道:“陛下,暄亲王来了。” 帝明一听,缓缓睁开眼,看着立于面前一身清简素衣的晟暄,笑道:“你也是难得来宫里,正好刚才让人冰镇了玉水梨。”他说着,又顺手向旁边一指,吩咐道:“再拿一个椅子来给暄亲王。这里不比朝堂上,别傻站着。” 晟暄坐下,环顾了四周,轻笑:“依水小憩,可真是悠闲。” “哪里闲了?你看,这不是在復对明日夜宴的器用。”帝明挑眉,向王总管站的地方颔了颔首,道,“继续念下去。” 不等王总管开口,晟暄向前一步,抢先开口,声音却还是轻轻淡淡的:“臣弟在路上遇见乐大人了。” 帝明愣了愣,眉一挑,却迅速恢復了脸上的笑意:“哦?乐大人说了些什么?”他一边说着,方才僵在空中的手也顺势放了下来,用银叉叉起一片梨放入口中。 “什么都未说。”晟暄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总管,嘴角动了动,又道,“可正是什么都没有说,臣弟才知道他要说什么。” 正对上应晟暄仿若不经意扫来的目光,王总管虚胖的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刚才帝明和内阁首辅乐徵争执时,他亦在场,也知道君臣争执的缘由。于是,他识相地上前一步双手奉上礼单,开口道:“陛下,这礼单还烦请您亲自过目,臣还是先回匠作监仔细核一遍明日夜宴的巨细,要是还有纰漏,也来得及立刻补上,以免再劳您过问那些个杂事。” “你带人下去吧。”帝明说着,又看见立在水榭周围的侍女,一拂手,冷冷道,“你们都下去吧。”说罢,他转向晟暄,扬起眉,开口道:“我知道乐徵什么都没有对你说,他不会让你知道方才的争执。不过,你还是来找我……呵呵,你可真是聪明,自己知道要来规劝我。”帝明扔给晟暄一本奏章,眼中含着愠怒,“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说些什么!” 晟暄翻开奏章,那竟然又是一份联名的摺子,他匆匆扫过便知道依旧是劝帝明尽早封长子为东宫、不要铺张为第二子的生辰破例赐宴的。然而,他看见齐整签上的名字,却不由一愣——其中不仅有世族将门,还有不少寒门出身的文官,不过几个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晟暄心中焦虑,道:“明哥,如今国库已虚,这你是知道的……” “不错,我是知道!我如何会不知道!从父王的天和年间就国库已经有亏空了,说什么盛世,不过是个空架子!”帝明冷冷哼了一声,“建平初年我就想派人着手去讨还这些亏空,但一笔笔都是放出去收不回来的债,而且几乎无人不欠债!你让我如何去讨,枝枝节节牵扯那么多,你让我派谁去讨,谁有这个本事讨回来?” “我可以……” 晟暄刚开口,帝明便阻止道:“别!我这个‘立异族番女为妃’、‘骄奢’的国主,没这个福分劳你的大驾!” “为何说得这样轻贱?那些诽谤的谗言,明哥你何必当真?只要身正……” 帝明摆了摆手,语气软了些,轻声道:“我的确身不正,但我如何正?总有偏私之心,何况托娅的确是最得我心的,我多宠她一些,本就是应该的,何必总和北边的战局联繫在一起,偏说她是个北陆蛮女!托娅现在虽然贵为王妃,但毕竟母以子贵,若不给那个孩子任何封号,她一个北陆女子,在西澜只能看人脸色!我变不了全局,那我至少要把我能够保住的都给她!你不懂……” “要是这样,托娅她岂不更难在群臣面前立足?明哥,这次是你太过奢华了,不仅专为这次夜宴新制器用,又暗令沧浪城的裘大人为你找什么舞女……简直像要把西澜存心败掉……” 听见“存心败掉”四字,帝明的面前不禁浮现出方才乐徵那张苍老激愤的面庞,不由向着晟暄叱道:“你终究忍不住这件事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就单单上一个密折给我,如今到底是当着我的面提出来了!我让你去了一趟沧浪城,如今你倒也要学着那些上摺子的人沽名卖直了!你还是少来管我,辅佐昏君,是你亏了,你也犯不着这样!” 晟暄脸色即刻一变,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攥紧了手:“犯不着?当初沧浪城,你也犯不着用续命之法救我,免得落到如今这个局面!” “你可知道,为何你碰到乐徵,他不同你说这些事,也不提让你劝我?”帝明顿了顿,看着晟暄的目光狷隘玩味:“他是怕你不顾一切来帮我,他想留一个干干净净没有趟过混水的人!倘若日后我不是国主了,你这个现今血脉最高贵的亲王还可以继位,而且把这个位子坐得名正言顺!” “要是我真想要这个位置,何必等到今日,何必由你失尽人心坐以待毙,何必……”晟暄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仿佛奏出激越武曲的琴弦被人刻意拉断,“明哥你不信我,我也无话……”说罢,晟暄不顾礼节,决然地向外走去。 “等等!”帝明叫住晟暄。 晟暄的脚步停了停,却不回头,亦不说话。 半晌,还是帝明先开口:“上次我让人送到你府上的那张治咳嗽的偏方还奏效么?” 似是无关紧要的一句,晟暄听见,却嘆了口气,先前一直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回过身去,轻声道:“奏效的。明哥你也知道奏效的,否则不会特意让人送到王府上。” 帝明避开晟暄澈然如水的目光,低头笑了笑:“你回去罢,你说的我都知道。” 晟暄点了点头,终于又向外走去,却道:“总是明哥你的口气先软下来……” 帝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角余光瞥到晟暄素洁的身影远去,突然感到一些恍惚。 那是少年时候,在一场如今看来无关痛痒的争执后,他看着生气走开的晟暄,却隐隐后悔自己说出口的狠话。凌风楼的司马先生见状走来,望向着晟暄的背影,笑了笑,道——明殿下,你一生的路途中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同自己血脉中那份骄傲、尊严、志向一模一样的骄傲、尊严、志向,那个时候,必然有一个人对一个人错,若是你错了,你会不妥协? 从宫中出去之后,乐徵执意要顺着盛平街走走,便只带着几个侍从,缓缓步行着。街上的喧譁,在他身边风一般吹过,他隔着灰绿的青柳,回望了不远处的王宫,想到身在其中的年轻国主,不由摇了摇头,重重嘆了口气。 他是西澜的老臣,也是看着帝明和晟暄长大的长者。然而,他从来都未想到,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应晟明,有朝一日,会露出那样阴沉尖锐的目光,面对他代递上的奏章,冷冷哼出一声“沽名卖直”。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帝明脑中的,也许,这还是自己从前在凌风楼奉命教授两位王子时,教给他的。 然而,方才在宫中看见晟暄逐渐远去的背影,乐徵不由有些恍惚。他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两位王子,却在今日突然有了比较。不断奔来逝去的时光让他们有了区别,抑或是那高处庙堂的阴影也为他们着上了不同颜色——一个温润雪白,另一个华丽阴郁。如果当年上一位国主立了另一位为储君,结果又不知会如何。当时以为是一样的,但或许,不会像如今这般操心吧…… “乐大人。” 那声音轻快明亮,乐徵循声看去,前方骑在马上的,正是一身深青色常服的齐沉息。齐沉息在乐徵面前下了马,行了见长辈的礼。 “你是去找陛下的?”乐徵问罢,又开口想说什么,然而,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脸庞上岁月镌下的皱纹益加清晰深刻。 齐沉息点了点头,看见乐徵凝重的神色,又问:“乐大人,您有心事?我在凌风楼读书的时候,也算是您的学生,若是能让我知道的,您不妨直说。” “我没有什么心事,只是……唉……这时光过得真快,当年,你们三个在凌风楼最是出挑。暄殿下还听话些,你总是跟着陛下花样百出,那个时候,我记得陛下都只有这么高,天不怕地不怕的。”乐徵说着,用手比到自己胸口的位置,眼中浮出一丝怀念,伸手一捋银须,嘴角勾起一抹略显苦涩的笑意,“一晃眼,你们现在一个个都长得这样挺拔了,我也老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第19页 齐沉息听着,微微怅然,抬头看见没有一丝浮云的晴空,道:“这几天早晚开始凉了,但中午还这般闷热,这样站着,您太过劳累。乐大人,不如这样,我们一同去我府上,再慢慢叙吧。” 乐徵犹豫良久却不回答,注视齐沉息清澈的眼眸,终于还是开口道:“沉息,你和陛下在读书的时候最是亲厚,大概如今,也只有你和暄亲王的规劝,他才多少听得进一些。为了这个西澜国,你多多规劝他。现在,国库入不敷出,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够支撑下去……” 齐沉息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乐大人也不必太过忧虑了,毕竟昏君失国的教训从前我们都学过,如今很多事都不得陛下心意,他说些气话,但毕竟不会故意想要败尽西澜……”说到这里,他却突然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声音却轻了下去,“他没有理由要败尽西澜的。” “唉……”乐徵摇了摇头,嘆出一口气,“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放不下心啊……” “乐大人,其实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若是让她劝,陛下应该更听得进去。” “对,我怎么忘记她了!不过这样,西澜真真是对不起她了……” 乐徵的眸中突然显出一丝光亮,眉间却继而悄悄锁起更加浓重的忧愁。 中宵 (三) 帝明为庆贺自己的生辰,在徽音阁内赐宴。宫中上下,早已为着这场目的叵测的宴会忙了几天,呈现出一片几年未见的盛大繁荣。夜宴当日的下午,重新擦亮的水晶钵、新制,玛瑙盏雕漆几等器用被仔细地摆放好,雕花的黄金烛台上插好了雪白细长的蜡烛,只等着夜幕降临。初看来,王宫还是原来的王宫,照样单素炫彩、金碧垂辉。 然而,与这份辉煌同时诞生的,还有关于这场夜宴真假难辨的传言。但传言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一些近臣却知道,帝明也早已拟了糙诏,预备在夜宴上颁布下去,给予自己的第二子同嫡长子一样的封赐。这些所谓的传言,就如同雕花漆几上的玲珑食器,在垂下厚重帘幕的徽音阁内,散发出欲显还遮的萤光,使人驻足侧目。 终于,最后一丝如干枯血液一般的暗红颜色,被层层叠叠的灰紫色挤到了天空的西隅。八月的西澜已经傍晚微凉,白日的暑气从地上升腾起来,恰似一件素纱褝衣,罩在颜色浓艷的彩帛之外。徽音阁外的迴廊中,一盏盏琉璃灯渐次亮了起来,在地面上投下点灯宫女的婀娜体态。整座徽音阁浸在暗金色的灯海中,宛如蜃景。 这片盛景以无比辉煌的姿态,呈现在步入园林的每个人眼中,赞嘆接连不断。即便是应晟暄,也在步下辇车的那一刻,望着远方粼粼波光一般的灯火,嘆息着开口:“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了,真是美……” “美极了。”尚欢轻声补充着,边掀开帘幕,扶住宫女的手下了车,按照宫中礼数,落后半步跟在应晟暄身侧。 因为是邀请了幽都贵戚和几位近臣的夜宴,她作了同其他西澜王族女子一样的妆扮——漆黑的长髮垂在背后只在下端松松束了两道;雪缎绣金的宽大袖口中,露出一截玉石似的白皙前臂。但与戴着臂钏足链的西澜贵族女子不同,她只有左腕上带了那只云烟纹路的琉璃环,除此以外,浑身上下再无饰物。 两人刚踏入徽音阁,两侧早已就座攀谈的世族贵戚霎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向两人看去。整个西澜很少有人真正看见过尚欢,在幽都的世族名门间,也是如此,人们只听说过她,知道她身为“宁公主”却没有任何应氏血统,知道她反而比旁系应氏女子更多地得到帝明、暄亲王的关照宠爱。 王族的席位在正前方,比正厅略略高出两级台阶。晟暄和尚欢向前走去,尽管所有人笑脸相向,尚欢却清楚地看见投向她的目光中,夹杂着和给予晟暄的逢迎讨好等重的嫉妒不甘。 “哪里来的雀儿,好不碍眼,一个两个都飞上高枝了。”大厅中蓦地响起一个女声,声音不响却打破了精心维持的宁静,众人看去,只见是以泼辣出名的安郡主。 “苒儿,谁允许你喧譁!”安王随即斥责道。 安王的大女儿,如今虽贵为王后却好比身在冷宫;而小女儿安郡主,则以自己离氏一支的贵族女子和当今王后妹妹为傲。因此,谁都知道,她口中,“碍眼”和“雀儿”究竟是指哪些人,而安王爷一句斥责只是针对礼仪却极聪明地默认了其中的内容。 晟暄回头,只见这些以血统为藉口的人浅笑着看他和尚欢。这些或碧蓝或幽绿的眼眸,都心照不宣地带着猫一样伪饰的玩味神情。西澜世族中,不少将血统看作重中之重,旁系世族日趋衰落,不学无术的人,只能仅仅依靠血脉的传承换取特权阶层的凭证。因此,他们默契地用一套含义丰富的暗语和眼神,遮遮掩掩地鄙视那些不比他们血统高贵却凌驾他们之上的人。 安郡主离开席位,走到尚欢面前行礼道:“宁公主,看在我和暄殿下是一脉的唐兄妹份上,就请勿怪罪我不懂礼数,冲撞了暄殿下和宁公主。”她有意加重了“宁公主”的称唿,在不违背礼数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凭藉语气表达出嘲讽之意。 晟暄将这些看在眼里,他的眼眸如同镜面,坚硬冰冷。然而,他没有说什么,只转头看向一旁倔强地扬起下颚、瞪着安郡主神情傲然的尚欢,轻轻拍了拍她绷紧的肩,开口道:“我们过去吧。” “她又没有我们西澜离氏的血统,一个真郡主还比上一个假公主?凭什么!”他们身后,安郡主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哦,是安郡主对于自己的身份不满意了?那朕封你为斋姬如何?那总是西澜地位最高的女子了。”突然,响起帝明的声音,众人看去,只见他站在徽音阁门口,笑容玩味。 安郡主听到,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身旁的安王,脸色也是一变。 帝明并没有说错,成为斋姬确实等同于成为西澜地位最高的女子,这个尊位甚至凌驾于王后。然而,斋姬的地位尽管尊贵,封为斋姬的女子却也称得上是最不幸的女子,她们把身心都殉给麒麟神,以换取给予西澜的庇佑。每每国祚微薄,身份最高贵的少女便会被封为斋姬,送去西澜最南端的斋神宫,在那里,她被灌下哑药。她从此不与人言,人也不与她言,她只需日夜在心中向麒麟神像祈祷,渡过缄默喑哑的一生。 “陛下,苒儿担当不起斋姬的责任?再说,现在国家太平,也不需要册封斋姬。”安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安王何必如此,我也是开个玩笑的,不过,让她少说些话,又地位尊贵,这个法子到真是最好不过。”帝明满意地挑了挑眉,径直绕过安王父女,向晟暄和尚欢微微一笑道,“我们入席吧,该开宴了。” 说完,他一把握住尚欢的手腕,向前走去,扫视着众人的目光盛气凌人,眼中瀰漫不屑一顾的笑意。这是帝明姿态强硬的示威,他从来都不畏惧与所有人站在相反的位置,即便那个时候他孤身一人。 帝明三人刚在席上坐定,内侍总管便上前询问道:“陛下,太后、王后、沧浪夫人和首辅乐大人都还未到,禁军齐统领也还在当差,是否将夜宴推迟片刻?” “不必等他们了。”帝明说着,摆了摆手,神情却黯淡了些许。 “可是……” “朕说不必了!” 内侍总管浑身一颤,只好答应着,缓缓退下去了。 最先端上来的,是一个个雪白的羊脂玉酒瓶。带着金色面纱的舞女在每张漆案前跪下,端起酒瓶,笑着将一细缕夹杂了橡木芬芳的绛红色液体注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烛火消长,杯中微起涟漪,荡漾开一圈圈润泽的珠光。 斟完酒,舞女们纷纷退至大厅中央。鼓点起了又落,她们随着节奏旋转起来,雪白的足踩在地上宛如洁白的蝴蝶,气流揭开她们的面纱,将她们姣好的面容现了又隐。七弦琴从轻至响渐渐代替了鼓声,舞女们突然一齐将面纱揭去掷于脚下,百褶裙摆散开,衣袂飘飞,身姿柔软,如同美艷的花朵徐徐绽放。然而,她们不过十三、四岁的脸上,带着空洞的笑容,仿佛被抽取了魂魄的人偶。 一曲舞毕,又换了几个舞女,马裙短靴,皆是北陆的装扮。曲风骤变,脱去艷丽,转作了悠扬。 晟暄放下水晶盏,看着舞女,开口问帝明:“这些是裘清从沧浪城送来的舞女?” “嗯,是的。”帝明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撇了撇嘴角,抿出了一丝笑,“初到西澜的时候,托娅说过,北陆让她最想的东西,就是这一支固罗部的叫做《苍茫天》的舞。小暄儿,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竭尽所能的。”
第20页 “那托娅岂不是更受人嫉妒?你自己决心做一个孤君,为何还要拉上她?” “她本来在西澜就是一个人。”帝明顿了顿,又饮完一杯,看了眼晟暄另一侧漆几后的尚欢,笑道,“我知道,你今日并不怎么明着维护小欢儿,是怕她成为焦点,被安王他们嫉恨。可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样,要是有人嫉妒,就让她们嫉妒去。只要是人,都会有爱有憎,我做什么都磨灭不掉这些憎怨,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白费功夫?” 晟暄从帝明略显迷离的眼睛中移开目光,只淡淡说了一声:“哥,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怎么都说我醉了?托娅说我醉了,沉息说我醉了,连你也说我醉了……好,就算我醉了……醉了才看得开” 晟暄噼手夺过帝明面前的酒瓶:“你不是看得开,如今你不过是存心消极地违逆众臣。明哥,从前你……” 帝明摆摆手,打断晟暄:“小暄儿,从前的事不必再提。现在我劝你一句话,不要众人皆醉而独醒。这个大局已经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还是尽量护住自己拥有的来得好!”他说着,又从宫女手中接过另一瓶酒。 突然,一名王宫卫士径直冲入阁中,跪在帝明面前,大声道:“陛下,阁外有人送加急军报!” 乐声戛然而止。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盯着帝明。 “一会儿再说,你先退下。”帝明看也不看那名卫士,笃定地为自己斟满了酒。 “陛下!那是加急军报,北陆唿伦汗国出事了!” “朕让你退下,你听不见?” “可是……” 帝明勐地从席上站起来,环顾四周大声道:“今天负责当差的是谁?我吩咐过不容打搅的,都忘记了?是谁?给我站出来!” “陛下,是我让他进来的。这份加急军报已经拖了半天!”年轻的禁军统领从门口走进来,飞扬的眉眼间,神情坚定。齐沉息站定在台阶下,向帝明一礼,开口道:“陛下,这件事实在不容耽搁。唿伦汗国剧变,原本当政的固罗部大君暴毙,素来与他不和的瀚北部吞併了整个固罗部,执掌了整个唿伦汗国。而且瀚北部已经发兵,发出这加急军报的时候,他们的前锋已经攻到了雪莽原以北的屏山关下。” “内忧外患,终于一起来了……”帝明喃喃着,忽而望向安王父女,“这下,在你们眼里,托娅她连和北陆维持和平的作用都没有了,你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嘲弄她了?是不是很称心啊?哈哈哈哈!”他突然放声长笑,脸上表情肆恣却又显得无比阴郁, “陛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请速下旨……” “齐沉息你想说什么?下旨出兵?国库空虚,你让朕用什么来当军饷?” “陛下,军饷的事可以暂缓。屏山关薄弱,又七年没有换防,物资匮乏,人力疲敝,不容耽搁。臣以为,应当速速派兵前去!否则,北陆铁骑将攻破屏山关,横扫雪莽原,直取幽都!”一个清亮的女声蓦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正是秋澈。 “国主是你,还是我?”帝明怒极,手一扫,酒瓶炸碎在地,绛红色的液体在雪白碎片间流动,织成明艷、诡异又残酷的图景。 秋澈依旧跪在原地,不曾移动片刻,反而更加扬起清丽的面庞回答道:“臣不敢。陛下,臣只是一介武将,总是要尽到劝谏的责任,陛下如能纳谏,自然最好。若不能,便是亡国昏君!” “亡国昏君?好一个秋澈,竟胆敢这样明明白白地指责朕!不愧是世族将门之后,胆色不小!”帝明敛起了笑容,打量着难得女装打扮的秋澈,眼中迸发出狷狭的光芒,“既然如此,朕就派你做先锋,也不枉你这般关心国政!” “陛下……” “暄王弟,你不必多说。她既有胆识说出这番话,也必有本事解当下之危。秋澈,朕问你,这个先锋,你愿不愿意当?” 秋澈略一愣,继而抱拳一礼:“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陛下!陛下!不好了!” 一个尖细的女声从迴廊中传来,由轻至响。她站定,帝明才认出,那是沧浪夫人托娅的贴身丫鬟。看见她慌张恐惧的神情,帝明的眉紧紧皱了起来,不详之感顿生,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出什么事了?” “陛下,夫人……夫人她……她自己绞了头髮!奴婢们拉住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帝明的眸蓦地一紧,下一刻,便奔下台阶,不顾众人,跌跌撞撞地沖向沧浪居。 沧浪居门窗紧锁,惟有烛火勾勒出女子的轮廓,一头过腰的长髮,如今只堪堪垂下肩头。 “你何苦!”帝明一拳捶在门上。 门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嘆息,沧浪夫人缓缓开口:“北陆的事我听说了,如今我的背后已经没有一个国家,唿伦汗国和西澜已然是敌人,我作为一个北陆人继续留在这里,只会为你增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烦。陛下对我好,我无以为报,只能尽力为陛下减去烦恼。我已经下定决心,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此生,陛下,希望你成全我。” 帝明幽幽道:“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还能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托娅要斗胆请求陛下。第一件,是让我把洛儿带在身边,他身上也留着北陆人的血,留在宫里,一定又要引起不少争执,况且他又总喜欢粘着我,让他随我走吧。” “只有这一件么?我答应你。” “我还有一句话……我的规劝你从来都只听一半,不过这句话我还是不得不说,陛下,我还 记得你登基时候发誓说,要给我看一个前所未见的富庶平和的西澜。” “我明白了。” 帝明重重嘆息一声,门上的拳缓缓放了下来。 “晟明,谢谢。” 晟明。晟明。这一声“晟明”,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会叫了…… 帝明低下头,双肩微微颤动,不知是哭还是笑。他越想要保住自己的宝贝,却最终无法得到,都是因为一样无法把握无法预测东西永远悬在头顶,这样东西叫做变数,也叫做命——非死亡,不能颠覆。然而,待他重新抬头,目光却更显阴郁。 帝明将沧浪夫人的贴身丫鬟叫至一边,开口问道:“乐大人是否来过了?” 丫鬟看见帝明眼中毫不掩饰的凄恨,向后退了半步,却点了点头:“中午时候来的。” “他和夫人说了什么?” “奴婢没有听见,他们说的时候关着门。不过,乐大人走了以后,夫人自已一个人在房里待了很久。” “来人,传乐徵来见我!”帝明命令道。 “不必了……刚接到乐大人府上来报,乐大人已经归西。”晟暄说着,从迴廊中走来,神色悲哀。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让托娅有这样的念头的!” 晟暄嘆了口气:“明哥,你不想知道乐大人的死因么?” 帝明没有立刻回答,兀自向前走去,良久之后,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死谏。只可能是死谏!” 帝明抬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抗争无门、臣服不甘的痛苦,伴随着万事成空的绝望,一点点堆积起来,终于成了一片巨大稠重的如墨乌黑,死死压下。突然,他伸手,勐地向上一抓!紧接着,又是一抓!他大声喘气,与看不见的命数搏斗,他想要将它撕扯开,甚至想要将它碾碎在脚下。 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 八月中,北陆唿伦汗国围攻屏山关。 八月二十,首辅乐徵归西,沧浪夫人托娅·阿古占自请归隐斋神宫。 ——《应氏西澜记事·建平九年》 后世的任何史官都无法从浩淼史料中忽略“建平九年”这一时间段。无论对于帝明,或者西澜国,这一年都是一个剧烈的转折,虽不致命,却彻底动摇了巨木的根基。建平九年八月之后,尽管在典礼上依然还有“千秋万代”这样的祝词,众人都知道,那最多不过是个虚空的形式。 赐宴后的第二天,帝明下旨,准许十年前北陆和亲的托娅?阿古占,隐居与她家乡相离最远的斋神宫,却依然保留沧浪夫人的封号。同时颁布的,还有一份追封诏书——乐徵被赐以国葬,另赐谥号“平文公”。 乐徵的葬礼,在一天后举行。整个幽都的人倾城而出,顶着夏末的瓢泼大雨立于幽都街头,注视着缓缓驶过的灵车。哭声震天,夹杂着居心叵测的目光,遥遥地投向雨帘笼罩的王宫。
第21页 三天后,一顶软轿从宫门中出来。帝明没有亲自送走沧浪夫人,托娅终于如她所愿地悄然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幽都。 一夜之间,幽都内的枫树竟然全都红透了,挂在枝头,欢天喜地。托娅掀起帘子的一角,嘴角动了动,却闭上了眼睛。那年她来幽都的时候,也是这般景象——满目都是这样盛大的金红色,那个时候,她尽管带着对这座城的恐惧,却还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决然的方式远离它。 软轿穿过盛平街,直奔南门,然后出幽都,出京畿,再一路向南,直到抵达西澜的最南端。 幽都南门口,代替帝明相送的晟暄等人看着这顶软轿出了南门,渐行渐远。 “不属于幽都的人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晟暄轻轻嘆了口气,缓缓道,“幽都遍布尔虞我诈,身在其中,难免会被吞噬。” “沧浪夫人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就绝然离开了。”尚欢忽然顿了顿,低头看着向无限远处延伸的车辙,缓缓道,“其实娘也不属于这个地方。” “那你呢?”一旁的卓忘机不禁问道。 “……我不知道。”尚欢淡淡一笑,目光所及,是那个独自站在几步开外的温雅王公。 沧浪夫人走后的第二天,帝明的两鬓突然全部花白,脸上满是心灰意懒的神情。但人们不知道,帝明空洞的表情之后究竟会不会酝酿着更勐烈的暴风雨。从来都是喜极而泣,而泣到极时,可能麻木,也可能是憎怨。 帝明对政事越发倦怠,终于将应晟暄传入宫去,批覆奏章、听取臣下的面奏,暂时行了已故首辅乐徵的政务。 八月二十五,应晟暄入宫辅政。那一日,晟暄回到暄王府,已经夜深人静了。然而,一路过去,却看见一点小小的灯火坚定地停在长乐居前。他走近了才看见是尚欢——她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泛金的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看见他走来,她才笑了笑,似绽了一朵白莲,不加雕饰。然而,晟暄知道,他只有将这份美,归为恍惚得不真实,方可以使自己的表现理智得名正言顺。而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是走上前去繫紧她的披风,轻柔地道一声“我回来了,快去睡吧。”。 尚欢的头髮被夜露微微沾湿,灯火倒影在她的眼中,照出深褐色眸中兼有的疲倦和欣喜。 为谁风露立中宵…… 雪莽原(一) 建平九年八月十五,普天之下,本应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然而,西澜北雪莽原上,挂在空中的月轮被染上诡异悽惨的血红,其下,零星散落在这片荒原上的小村庄中,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几百名北陆骑兵在子夜时分杀入边塞屯落。漆黑的空中,马蹄声犹如闷雷,惊破了层层梦境。这些骑兵口中大声用北陆的语言唿喊着,高举起雪亮的长马刀,几乎与死亡同尊。他们策马闯入屋内,手起刀落,无辜的屯民甚至来不及叫喊便已经丧命刀下。他们将年轻女子从室内拖出来,剥去她们的衣裳,肆意凌辱后割下她们的头颅挂在马前。他们带走一切能够带走的钱财、食物,将仓廪中预备下准备过冬的大包粮食放在车中运走,而来年春的种粮则被他们付之一炬。 这场入侵不过一个时辰,一连五个小村落,接连着燃烧起来,夜空中,火光沖天,浓黑的烟雾散发出尸体燃烧的焦臭。残存下来的人们爬行在漆黑烧焦的废墟中,寻找着亲人支离破碎的尸体,高声咒骂着北陆的唿伦汗国,向着苍天的控诉字字血泪交加。 在这之前,没有人想过,已经维持了近百年的边境平和,有朝一日会被突然打破。在事事精细、喜好奢靡的西澜人眼中,北陆只有不毛之地和空荡得匮乏的无边糙原。他们轻蔑地称唿那个民风彪悍的游牧民族为“蛮族”,贵族世家每每游歷四方的商贾说起北陆人不避腥膻,总鄙视地报以响亮的嘲笑。几乎所有西澜人都认为,所谓唿伦汗国,不过是乌合之众的聚集。 唿伦汗国由固罗、北瀚、乌纥、朔阳、静海、颜真六个游牧部落组成,部落间仅仅凭藉战场上的鲜血和盛装出嫁的女子联繫在一起。百年来,固罗部凌驾其余五部,牢牢端坐于尊位主政,与西澜王族世代联姻,精心维持着两国间的平衡。然而,固罗部大君与八月初十突然暴病而亡,瀚北部大君洛盎乘机夺取主君之位,当即撕毁与西澜订立的协约,于八月十五深夜率领一支骑兵南下,在西澜的边境村落中大肆烧杀。 这些北陆骑兵将这五个屯落洗劫一空后扬长而去。然而,他们留下的人间惨象不过是一个预告,时隔一日,他们再度出现在屏山关下,这次数量从几百增加到了一万,铁骑、步兵、战车,一应俱全,他们死死围住屏山关,仿佛逐渐收拢袋口,等待着其中的猎物自己窒息。 自从百年前,西澜国与唿伦汗国订立盟约后,与多数西澜城池隔了几乎整个雪莽原的屏山关成了形式上的边塞,商人们在此交换货物,其贸易作用远远超过了原本的军事作用。于是,原本五年一次关隘换防,逐渐被拖长成七年一次。而最近一次换防,则是在建平二年,因此屏山关内军士疲敝,备战物资匮乏,戍边将士面对重重包围,只得死守不攻。 西澜国本在雪莽原以北的边境,一夜间向南缩入,几乎半个雪莽原都被踩在唿伦汗国的铁骑蹄下。若不是中间隔着雪莽原提前到来的秋冬和堪称西澜门户、未完全封冻的戈平河,或许,北陆的铁骑早已插入西澜腹地。 八月二十,突围的屏山关参将秋秉快马兼程赶回幽都,却不料当日夜间幽都宫内突生变故,直到第二日,才得以面见帝明。秋秉当堂请战,措辞激昂,言语不慎,竟然冒出“再犹豫不决,国之将亡”的字眼。帝明得知屏山关守将死守不攻,本就心中不快,一气之下,革去秋秉参将之职,令他回家闭门思过。 幽都秋氏一门,与应、离二门,同属于西澜三大世族,而如今,帝明则恨透了秋氏一门。先是从将军位上退下之后任左扶风的秋昌,几年前以自己的德望和性命相威胁,极力反对帝明封沧浪夫人所生的二王子为储君;再是几日前的夜宴上,秋昌的女儿秋澈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帝明。传言纷纷从高耸的宫墙后传出来。幽都大街上,人人都开始相信,秋秉被革职并非简单地在言词上顶撞了帝明,而是因为他秋氏旁支的家世背景触怒了这位日益阴郁狷隘的国主。 八月二十六,幽都王宫御花园。 “鄂大人怎么了,这会儿想到来找朕。”帝明说着,从碗中拈起少许鱼食投入池塘,不看身侧的次辅鄂函,反倒看着水中倒影。鱼食入水的那一刻,金橙色的鳞光仿佛从池水中炸裂开来,在阳光下闪出一片炫目的色彩。 鄂函犹豫着拿出一份写在白绢上的糙诏,上面的,却是一手馆阁体,一看便知道是应晟暄的字迹。“陛下,这是……这是您的意思么?您真的预备御驾亲征,让暄亲王代理监国?” 帝明并不接过糙诏,只是扬了扬眉。 鄂函见状,偷偷咽了下口水,继续道:“陛下,臣知道暄亲王是你唯一的弟弟,陛下千方百计想护着他。不过这次,臣以为……” “鄂大人,这分糙诏如何会在你的手里?鄂大人,你越职了!”帝明侧过脸,盯着鄂函,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朕昨日才令暄亲王暂时代行首辅之职,现在无人任首辅,朕的旨意,现在应当经由暄亲王的手诏告百官。鄂大人要是不相信,朕现在就可以去书房拿朕自己写的第一张糙诏。你不但越职,还擅自怀疑代行首辅的暄亲王,你可知罪?” 鄂函低垂下头,却继续说道:“臣知道自己越职,可臣不得不说这句话——陛下,您万万不得离开幽都,如今的形式,只要您不这里了,明摆着就是给暄亲王机会夺取大权!” “你这句话,早就有人对我说过了。”帝明顿了顿,灰蓝色的眸中瞬间软了软,“就是暄亲王自己对朕说的!” 鄂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冷汗不断从前额渗出来。 “鄂函,朕可以明白告诉你,凭你的才能,绝对无法坐到首辅的位子上!亲征的事情朕已经决定了。你想不通,就当朕是为让暄亲王乘此机遇登上国主之位好了。”帝明左手一翻,将碗底剩下的鱼食尽数倒入池塘中,头也不回地向迴廊走去,只冷冷扔下一句,“退下吧!” 鄂函看着一袭金边玄衣的帝明消失在迴廊拐角,再次展开白绢。白底黑字,分明写着“封应晟明为征北大将军,领兵讨伐唿伦汗国”。 用国主的权力封自己为大将军,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出现在西澜国。百年前,西澜曾经有一位叫做帝衡的国主。他登基时候不到弱冠,又正值北陆入侵边境,帝衡竟然下诏封自己为大将军应昊衡。出征前,众臣纷纷反对,胆大的老臣甚至公开斥责帝衡“行事荒诞不经”。然而帝衡凭藉着从小在兵书上习得的内容,亲自带兵驰骋雪莽原,将固罗部的一支骑兵赶回屏山关以北,缓解了北陆唿伦汗国对于西澜国的压迫,又同来自固罗部的主君订立协约,互通商旅,互不侵犯。
第22页 如今,帝明同样封自己为将军,预备亲征。朝臣反对国主亲征这一点,也和从前一样没有变化。这个诏令一经颁布,整个朝堂一片譁然,帝衡出征是正处盛世,而如今却是应氏西澜的危急存亡之秋,怎么能够容得帝明随意对待边关战事。 喧譁沸腾中,除去再次冷眼旁观的帝明,只有一个人是岿然不动的——应晟暄。他站在朝臣的最前列,墨色到菸灰的的亲王常服从深至浅一层层宁静沉重地垂下,隐隐显露着最内层袍服上堆绣的五爪金龙。他依旧温雅端和,那些议论,仿佛流水一般经过他的身侧,他还是带着那抹浅笑,碧蓝眼眸正对帝明从玉阶之上投下的充满谐嚯笑意的目光。然而不知为何,应晟暄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少见的悲悯的意味…… ——就当朕是为让暄亲王乘此机遇登上国主之位好了。 鄂函看见应晟暄的瞬间,突然想起帝明在御花园中说的话。然而,他越发迷茫了,想不明白帝明为何会一意孤行带兵亲征,令他更加惊讶的是,帝明为何不感到忧虑,成者为王败者寇,面对成寇性命不保的可能性,为何帝明更本不害怕——他究竟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自信。 不仅鄂函和朝臣想不明白,当消息传出宫墙,整个幽都也沸腾了。整个西澜都几乎没有人知道,帝明这么做,难道真是因为应氏祖先的热血在冷却淡薄了那么多年之后,重新在应氏一门的继承人体内熊熊燃烧;还是他将一贯以来故意同朝臣作对的更加深化,甚至不顾国难当头。 建平九年八月三十,帝明封齐沉息为征北统领,又依八月二十夜宴所言,封卓忘机为右副统领,秋澈为左副统领,领了十五万人马,向北进发。 出征的那一日,碧空万里,是一个秋高气慡的好天气。 人马从盛平街上经过,两侧百姓夹道欢送,在路上抛洒颜色鲜艷的花朵。葬礼或是婚礼,离别或是重逢,这从来都带着双重情感的仪式。 古来征战几人还…… 幽都北边玄门直直敞开,甲冑绵延,反射的日光直逼入眼;佩剑长矛随步调轻声作响,倒也汇成一片铿锵。旌旗蔽空,最醒目的,便是黑底上绣着银边缳鸢花的王旗! 帝明身着金甲骑在战马上,双眼直直向着前方,仿佛没有一丝对于幽都的留恋。应晟暄与他并驾齐驱,直到玄门城楼下,才停了下来。两人纷纷下马,各自接过一杯不知是甜是苦的酒。 “小暄儿,你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我回幽都?”帝明突然开口问道。 “哥,我等你回来。”晟暄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帝明笑了笑,同样将酒一饮而尽,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亦没有点头,只用力拍了拍晟暄的肩膀。随即,他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催马向王旗而去。 那一刻,所有的士兵纷纷跪下山唿万岁,晟暄看着帝明英武的背影,却缓缓低下头去。他知道,那和一个冲出囚牢夺路而逃,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知道,自从沧浪夫人走后,帝明是怎样憎恶着幽都——这个地方将他一生的幸福贪婪地吞噬,再开出一片伪饰艷丽花朵,为增添自己一抹名为“权利”的慑人容光! 雪莽原(二) 十五万人马出了幽都,一路北上。黑底银绣的王旗在风中招展,其下,涌动着盔甲利器闪烁的光芒。披坚执锐的士卒脑中,浮华都城的印象越发模煳,逐渐加紧的风沙硬是将零散的小事琢磨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好像是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纵然并非真的那样美丽,至今回想起来,却依旧笑着说那是终生的牵挂——一口咬定,没有片刻迟疑。幽都角落中骯脏的水渠、半夜偷偷出来的乞丐、掀起街上尘土的跋扈马车……此刻,这些消失殆尽,脑中只沉淀下黄昏时候的紫秋罗,幽幽地开在街畔,故作害羞地吐出一丝丝芬芳馥郁。 突然又一阵狂风,挟带着沙粒扫过行军队伍。秋澈尽管已然眯起了眼睛,却还是迟了一些,只好把缰绳归到右手中,放慢速度,左手轻轻抵着眼角,好让眼泪快些将沙子冲出眼眶。 “眼里进沙子了?”一侧,卓忘机催马上前与秋澈并驾,边说着,边递出一条雪白的面纱笑道,“还是戴上这个,免得到时候,连敌我都分辨不清了。” 秋澈吃了一惊:“这怎么……” “小欢儿专程请人用雪蚕丝织造的,说是路上风沙大,一定要给‘秋澈姐’。难得这小丫头有这番心思,你不拿,我便替你收下了。” 秋澈犹豫着,却依然没有伸手接过这精细雪白的织物。 面纱本是西澜女子最普通的饰物,在幽都,名门世族的待嫁女子上街时,都带着面纱,以便掩去浓艷的宝石光彩和美丽的妆容。根据出身不同,面纱的质地也不同,其中,又以素洁无匹、轻软薄韧的雪蚕丝为最上品。 然而,秋澈是将门之后,自小被当作男儿一般教养,大些之后,又供职北衙云岘军。尽管她出身世族,却对这些饰物没有多大讲究,穿惯了武将常服,束惯了头髮,每每换回女子的装束到觉得有些奇怪。因而,当她出发前去亲王府辞行,尚欢将面纱给她时候,便以不合适行军为由,推谢掉了。 见秋澈还是不接过面纱,卓忘机收起了脸上常年挂着的谐嚯笑意,直直看进秋澈碧绿的眼眸,目光坚定:“你不要担心带上面纱,被蛮人看到抢回北陆做侍妾。万一那样,我便会将你抢回来,不惜一切!” 秋澈目光一亮,却立刻低下头去,只让人看见嘴角浮出的一丝微笑:“忘机,我记得那天在亲王府,你就说过这句话了……只是这次多了‘不惜一切’四个字。” 卓忘机微愣,干脆将手中雪白的织物扔到秋澈怀里,笑得剔透明亮:“快拿去!打完仗回去以后,要是脸皮变得和这沙地一样粗,有你哭的时候!” 秋澈放心地将缰绳交给卓忘机,笨拙地双手带上面纱,望向空中时,却孩童一般微微惊唿:“你看,雪!” 九月初,正是幽都枫花如火的时节,而毗邻雪莽原的地方竟然飘起了细雪。冰凉晶莹的小雪珠落到秋澈的掌心中,却在她递给卓忘机看时,悄然融化了。 “离雪莽原不远了。”卓忘机看着灰濛濛的天空,眸底没有秋澈那样的惊讶。他摇了摇头,仿佛是藉此驱散在脑中盘桓多年的记忆,淡淡道:“十一岁之前,我生长在这里,如今,终究又回来了。” 雪莽原在西澜北,只需一个名字便足以让习惯炎热天气的西澜人面露难色。因为北面屏山的阻隔,即便是北陆,也没有如同雪莽原这样的酷寒。如“雪莽原”三字所述,那正是终年皑皑一片的荒凉之地。那里没有四季之分,苍茫之天上,灰浑的日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却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温暖。每年五月中到七月末算是雪莽原的暖季,气温略略上升,戈平河上的冰层“咯吱咯吱”脆脆地响,墨绿的苔藓首先从融去积雪的漆黑岩石上显露出来,然而白色逐渐退去的贫瘠土地上刚探出嫩绿的糙芽,便又立刻被八月末开始旖旎的细雪轻轻盖上。这片苦寒的土地上,没有屯民,只有犯重罪的流放犯,和三两只以死尸枯骨为食的秃鹫。 建平九年九月十一,十万云岘军和五万禁军抵达戈平河畔的嘉遥关。冻硬的旗帜在城楼上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能够同旗杆一起断裂下来,这座灰黑色的关城突兀地立在茫茫雪原上,坚守甚至炫耀着它的孤独。 厚重的城门在缓缓升起,帝明和身后黑底银缳鸢王旗进入城内的一刻,人群中霎时爆发出狂澜一般的欢唿,响遏行云。面对突至的激情,帝明震动了,他看着两侧夹道而立的人们一张张被雪莽原的风雪吹得枯黄的脸庞,将缰绳并于右手,缓缓扬起左手,吸足气,高声喊道:“雄关仍在!西澜不败!”那是无法抑制的冲动,亦是少年时代的激情突然迸发,轻狂张扬,声势浩大。这一刻,没有了狷隘、阴郁的帝明,人们只看见金甲下坚毅俊朗的国主,仿佛百年前的帝衡再临人间,为这座孤独的关城注入虚无却实用的希望。 当日,帝明一听说嘉遥关与戈平关失去了联繫,便立刻令云岘军副统领秋澈带一支人马去不远处的戈平河渡口探看。秋澈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她强压着胸口翻腾的血气和噁心,前去帝明的处所復命,走进议事处时,脚步虚浮,面色苍白。 帝明看了眼年轻的女将,挑眉道:“这样经不起风沙寒冻,当初却坚决请命,不愧是秋家的女儿,秉承了秋氏一门的眼高手低。” 坐在一旁的卓忘机眼见秋澈不动声色却更加要紧牙关低下头去,感到一阵愤怒、不平,刚想站起来理论,却被齐沉息按住肩膀。
第23页 帝明仿佛没有注意到卓忘机的动作,继续道:“秋副统领,渡口那里可以看见对岸的情况么?局势到底现在如何了?” “是可以看见对岸的戈平关。”秋澈顿了顿,手指紧紧攥成拳,突然她抬起头,碧绿的眸中含着水光,盛满悲愤,“但是,戈平关,已经……没了!”她的声音不响,最末二字却如同惊雷似地炸响于一室之内。 “什么!”帝明从座上半站起身,却突然跌坐回去。 西澜在雪莽原上,除去东部有一座与中州大雍王朝的爻玄关,从北到南依次有屏山关、戈平关和嘉遥关。而三座关城中,恰恰是戈平关最为牢固,应氏立国后,整整十五年时间里,工匠从屏山采来整块整块的方石,堆垒起这座傲然挺立在雪莽原上的漆黑堡垒。它的门楼比一般关城要高上三丈,城墙光滑倾斜,最粗的fèng隙也无法插入最薄的刀刃。西澜,仿佛将与浮华艷丽相对的所有粗犷雄壮,都交付给了这座关城, 然而,秋澈没有看见这座雄伟的关城。隔着已在靠岸处开始凝塞的戈平河,她隐约看见了对岸渡口边插着一排三角军旗,黑底红字,似乎都是“戈平”二字。秋澈尽管是第一次到北疆,却知道,在礼制上,只有关城门楼前才能够插这样的旗帜。灰濛濛的天沉重地压下,她心中泛起一丝恐惧,催马踏上一块高起的台阶,勒住了缰绳,皱眉细看。一阵阵风雪的空隙中,她看清了对岸,亦看见了她从未见过骇人一幕——那些军旗更本没有插在坚硬的冻土上,作为基座的竟都是冻硬了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西澜武官服饰,而他们的头则被割下,串在最大的那面军旗旗杆上!这些都是戈平关的主帅和副将,几年前,秋澈曾经边关换防的典礼上见过他们,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长大明亮的眼睛,近乎羡慕地看着这些骄傲飞扬的面孔…… 最北的屏山关被围近一个月,如今,又探来戈平关被破的消息,早先众人心中那丝屏山关或许仍在抵抗的侥倖,片刻之间灰飞烟灭。嘉遥、戈平二关,隔着一条戈平河斜对而立,连号称“铜墙铁壁”的戈平关都被破了,单凭嘉遥关又如何抵挡得住?而且,戈平河已经开始封冻,一旦北陆铁骑踏着坚冰渡河,便是横扫雪莽原南部,吞併攸牧郡,直取幽都。 一盆炭火摆放在房间中央,不时发出木炭炸裂后的噼啪声。然而,这声音和这盆炭火释放出的暖意一样微薄,拿一室的凝滞空气根本无奈何。 “不能失去戈平关,要夺回来……”帝明紧紧握住座椅上的把手,低头皱眉,一片寂静中,自言自语般从口中落出这几个字。忽而,他勐地抬头,眼中光华霎时亮了起来,大声道:“一定要夺回戈平关!” 听帝明这样一说,方才垂首嘆息的武将们纷纷抬起头来,目光中重新恢復了神采,但还有一些官员,眉眼间尚未褪去疑虑。 帝明碧色双眸扫视过群臣,曲了曲嘴角,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北陆地广人稀,他们打仗有个习惯,每攻占一个地方,烧杀一番后扬长而去,并不加派人手驻防。而今,他们刚占领了这戈平关,即便他们知道这是必争之地,也来不及立刻从其他地方调派足够的驻防。此番,我们便是要‘乘虚而入’!也好让那些翰海部的蛮人看看,我们西澜也知道血债血偿!”帝明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抬起了握紧的拳,他又顿了顿,转向一侧,道:“齐统领、卓副统领,你们二位,可对这一仗有把握?” 齐沉息、卓忘机在帝明提及夺回戈平关,便大致想到了这一层,亦几乎是等待着这道出击的命令,于是,两人一同单膝跪地,抱拳干脆答道:“臣等必不辱命!” 帝明重重点了点头,向众人道:“只要云岘军、禁军和嘉遥关诸君协力,定能赢回嘉遥关!” “是!” 这声洪亮的回答,满载着悲愤转化出的激情,一室承载不下,于是绕过墙壁,穿过户牖,传到室外,跟着细雪一同坦露在灰茫茫的天空下。无关乎下命令的人,无关乎所下的命令,只是需要这个“是”字,让在场所有人确信,自己心头的那点热血从被任何噩耗或者苦寒冰冻凝结。 雪莽原(三) 古来兵家皆知——哀兵必胜。 攻取戈平关一役几乎没有遇到多少阻碍。一腔悲愤积郁于心口的西澜大军,分别由齐沉息和卓忘机指挥,分为两路,在夜深时分,依靠嘉遥关内的数十工匠迅速搭起钩锁浮桥,渡过半封冻的戈平河。接着,他们一路向北,天还未明,便抵达戈平关下。 果然如帝明所料,戈平关并没有大量守军,即便是直接面向西澜方向的南城门上也只疏疏落落地站着几个人,充当哨兵。而且,在关破前,城门的投石器、连发弩等兵器上的榫头的接口处被城门上的守军纷纷破坏,忽伦汗国虽说占领了戈平关,却只算得攻占一座虚有其表的关城,除了陡立光滑的城墙,再无其它防御。 充当先锋的军士架起云梯,执着盾牌,冒着城楼上的箭雨向上缓缓挺进。北陆的箭带着有倒刺的生铁箭簇,又是用极强韧的弓箭射出,一旦钻入铠甲fèng隙,便钉进身躯,牢牢抓住血肉。被射中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没有人因为这深至嵴髓的痛楚发出哼声。一个士兵从云梯上失重坠下,他的手徒劳地空空抓了一把,看着同伴和城门的眼中带着巨大的阴影,但他始终沉默,直到摔到地上,脑颅碎裂,肉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消一个时辰,城门便被攻破。西澜黑底红字的军旗,重新插上了城头齐沉息用力甩去剑身上的血珠,反手将剑归鞘,登上城楼,向下望去。 城下,未被雪完全覆盖的漆黑冻土上,泼洒着一片片极为腥气艷丽的死亡——皮甲的是北陆人,铁甲的是西澜人……死亡分隔的只有阴阳两界,唯独在它面前,没有贫富,没有老少,没有何所从来、将至何方,没有前世今生,一切终归平静。年年战骨埋荒外,哪堪收拾,即便出生世族,送回家乡的,也只有冰冷冷的赐封谥号和那些替代曾经温热的躯体的衣冠器用。而千千万万个人,将血肉骨骸永远留在雪莽原上,没有供人缅怀的标记,甚至不奢望来年从这吸足了热血的冻土上,能开出一朵素白的花…… “齐统领,在门楼的偏室里有一个人。” “谁?”齐沉息说着,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 “不知道。我也没有看见,卓副统领说您去了就知道。” 齐沉息知道,卓忘机虽然年轻,领兵行事却素来谨慎;他回头,又看见禀报的士兵略显茫然的眼睛,不自觉挑高了斜飞入鬓的剑眉——照例说,只有了不得的战俘,才需要统领亲自前往查看,但即便是高官,也不需要隐瞒姓名。齐沉息向门楼的偏室急急走去——现在在偏室内的,究竟是谁…… 偏室上张着厚重的门帘,齐沉息一掠门帘,跨过门槛,却在踏入的那一刻,直直怔住。明亮的烛光照出一个女子的轮廓,编成小股的髮辫垂下肩头,她一袭红衣,像极了一个人! “沧浪夫人……”齐沉息缓慢而艰难地开口。 “一开始,我也觉得像。但她不是。”卓忘机走到齐沉息身边,抬起手,手中赫然是一个串珠,一支黑白相间的苍鹰尾翎穿在十八颗木珠间,每个木珠上都刻了一个海浪一般的章纹。这个章纹,他们认得,就是北陆忽伦汗国翰海部的家徽!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将家徽刻印在串珠上的。 齐沉息再次将目光投到女子脸上,这次,他看清了,她被牢牢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着布帛,无法出声,白皙面庞上,那对乌黑的眼眸闪动着坚韧不屈的光华。她确有七分像沧浪夫人,只要不看她眼中仇视凄狠的目光。 “齐统领,此人非同一般,我们应该如何处置?” “卓副统领,我会将她送去嘉遥关,直接交给陛下。”齐沉息拍了拍卓忘机的肩,“戈平关,就交给你了!” 嘉遥关主帅府,厚重的锦帘层层垂下,将一室的通明与暖意锁闭在内。炭盆中,鲜亮的火舌消消长长。 那个女子被反绑住双手,身后的士兵仅仅只用一个手指隔空顶在她的后腰,催促她前行。她高昂着头,向前迈出步伐,血红的群裾仿佛从地上燃起的火焰,仿佛是走向任何一场盛大的宴会。 帝明从座椅上站起,几步走到女子身边,死死盯着她的脸,取走女子口中的布帛,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看了帝明一眼,不说话,高傲地将头扭到另一边。 “陛下,这位就是当今主君的么妹,洛莹公主殿下。她的母亲,和沧浪夫人是姐妹。”
第24页 帝明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终于看见了另一个反绑双手的轮廓。那个人躲在阴影里,看不清长相,一口西澜话说得流利却带着些奇异的口音。 站于一旁的齐沉息开口道:“那人是这位公主的护卫之一,会讲西澜话,又说愿为西澜效劳,我就把他留下当翻译了。也是问了他,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帝明点了点头,又向那阴影中的人问道:“既然是公主,又如何会在雪莽原上?” 那人深深一鞠躬,道:“陛下,您不了解我们部的风俗,我们这里,女子个个懂得近战,公主更可以像男子一样领兵……” 那人话音未落,女子突然开口,说的是北陆语言。卓忘机都听不明白,只听到声调高亢激昂、语速又快又急,似指责似控诉;他们又看见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中,目光灼人。 “她在说什么?”帝明转头问道。 “这……”阴影中的人迟疑着不说下去。 “说!” “她说,她说我是一条狗,其他护卫都战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她让我一头去撞死……就这些……”那人说着,逐渐低下头去,“就这些,没有了……” 帝明脸色一青,一指充当翻译的北陆俘虏,大声吩咐:“他给我拉出去餵狗!” “陛下饶命!陛下!” “够了!朕平生最见不得你这样的懦夫!你以为朕不懂北陆话?她还说,西澜人听一条狗的话,简直比狗都不如……来人,重新堵上她的嘴!” 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按住洛莹的肩膀,将布帛使劲塞入她还在张合的嘴中。女子尖锐的声音逐渐轻下去,变得模煳起来,终于几不可闻。 “如今你可是我手中最大的筹码,不知道,你哥洛盎愿不愿意用退兵来换取你。”帝明走近,抬起她的下颚,脸上带着怨毒的笑容,“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让我们西澜做后盾,成为北陆的女主君。你的表姐托娅我很是喜欢,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你……你说怎么样?” 洛莹瞪着帝明,仿佛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帝明挥了挥手,让人再次拿走她口中的布帛。 “只有没用的托娅才甘愿去和什么亲,嫁给西澜人还坐不上一个王后的位子,只会绞了头髮去神宫隐居!她那样软弱的人,落到那个地步也是活该,要是她还有些骨气,当初就该死在雪莽原的路上!她要是还记得身上流着我们契伏大神的血,就不该现在苟活!” 洛莹说罢,突然对着震怒的帝明笑了,她的笑容仿佛晴空中的阳光,无牵无挂,又明媚得不含一丝杂质。齐沉息心里没有来由地一紧,他不明白洛莹为何要笑,但这样的笑容他见过……烟花一样突然绽放的笑容,就像是十年前的宁妃…… 她突然向侧迎上士兵手中的长矛,闪着寒光的锋刃轻易刺穿了她的咽喉,从后颈穿出来。她双手握住长矛的木柄,一用力,将它拔了出去,一蓬血花汹涌而出,在她的脸上溅出妖艷的花朵。 所有人愣在当场,看着她缓缓倒地。 “我们翰海部的女儿,谁的胁迫都不受!”洛莹笑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出这句话,用的是西澜的语言。说罢,她的嘴角抽了几下,眼中终于浮上那层死人独有的浑浊灰色。 帝明沉默良久,终于向门口走去,跨出门槛的剎那,他顿了顿,轻声说了一句“厚葬”。 鲜红的血在地上缓缓蔓延开,鲜红的羊皮地毯吸足了血液,加深了颜色,却也如同被水或者酒浇湿以后的颜色一样。在风云变幻的世间,红颜无足轻重,却仿佛毒药,或者送给他人,或者用来杀死对方,或者就是毁灭自身。 帝明终究是被这毒药伤到了。几天之后的夜里,他看见铺天盖地的血,听见洛莹诅咒沧浪夫人托娅“不该苟活”,随后又听见她大声喊着“谁的胁迫都不受”将长矛从喉头拔出,紧接着,她满是血污的脸突然和沧浪夫人托娅的脸重合在一起,慢慢向他走近……帝明大声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来。 沧浪夫人本就是帝明心中埋得最深的一道创口。帝明离开幽都,是想找一个可以率性而为的地方自由唿吸,然而,那个一室烛火无法驱散黑暗的苦寒之夜,长矛刺穿了洛莹的咽喉,同时挑开帝明心中的这道创口,更深地刺入血肉,使之永生不能弥合。 帝明接过递来的丝帕,擦去嘴角边的血迹,淡淡吩咐道:“朕要回幽都。” 九月十七,帝明自嘉遥关归幽都。 ——《应氏西澜纪事?建平九年》 后世对帝明一生中的最后一场亲征,大多给予了褒扬,称这件行动是胤澜即应氏西澜末年最为硬气的表现。然而就帝明突然回幽都的原因,史书上只匆匆带过一笔,史家们翻看了那个时代遗留下的记录,也找不到一个确切说法。有人猜测,是养尊处优的国主受不了苦寒,不得不回幽都;还有人说,帝明是厌烦了战事,怀念幽都的安逸生活;又有人将北陆公主的自尽,与帝明对沧浪夫人的思念联繫起来,说帝明的心在那时已冷透了…… 人们最相信的,则是修编《胤澜书?本纪?帝明》的史官穆思敏给出的解释——他从建平九年的奏章中找出蛛丝马迹,认为是幽都群臣将奏摺送去嘉遥关,指责帝明不该擅自决心攻打戈平关,又在奏摺中附上了早已拟好的与忽伦汗国的求和书,帝明看见这份奏章勃然大怒,放心不下幽都形势,才急忙赶回幽都…… 但史官给出的解释依旧不足以让所有人信服。因为,帝明自从沧浪夫人离开幽都后就将自己与众臣完全对立,幽都又有深得他信赖的暄亲王主政,暄亲王事事按照帝明吩咐,而且凭藉他的声望,自然可以将主和派的意见压下去。而且,依照帝明越发狷狭的性子和平时的作为,他理当不多加理睬这份出自世族求和派的奏摺。 然而,穆思敏无法解释,为何帝明踏上归途前会突然派人急速前去幽都,将一纸药方送去暄亲王处……史家都认为这一纸加急的诏令,与帝明匆忙赶回幽都大有干系,然而,无论谁都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巨大拼图中的一部分,凑在一起依稀能让人看见大概模样,却还是少了最重要的一块——那一块,人人都知道不可或缺,却依旧被遗落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 千帐灯(一) 帝明一走,仿佛带离了雪莽原在夏日里积存下来的最后一丝热气。仅存的疏淡阳光被厚实的云层遮蔽住,天空中,只有一片浑浊的颜色,仿佛是一双巨大的手,将昏暗的黄漫不经心地掺杂在肃穆的菸灰里,随后随性倾倒在云层上面。地上的茫茫冻土,也被皑皑白雪覆盖,再见不到沟壑纵横的黑色土地上依稀长出来的墨绿苔藓。雪莽原的严冬,终于如期而至。 “工匠重新造的那些连发弩都好了,几日之内就可以配发下去。” 听了秋澈的汇报,齐沉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情,总算是赶在戈平河完全封冻前做好了,暂时不必太过忧虑北陆人从那里突然攻到我们这嘉遥关下。还有,前些天,我去了次城楼,西角守望台上,有几块砖松动了,你千万记得要找几个工匠去看看。时候不早,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齐沉息说完,向秋澈微微一笑,端起烛台,转身去看墙上的行军布阵图。他从前对于这位从前在的年轻将领并不了解,只晓得她是将门之后,自小被当作男儿一般教养,又在北衙云岘军当值。然而,这十几日的相处,让他发现,秋澈并非盛气凌人的贵胄子弟,事无巨细都办得十分妥帖,在苦寒的雪莽原上,她毫不体恤自己,竟仿佛当自己的身体是借来的。 “齐统领。”秋澈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齐沉息看着平日里慡朗干练的年轻女子突然皱起了眉,不由有些吃惊。 秋澈略微迟疑,咬了咬唇,还是开口道:“……本来应当前日送到的粮糙至今还未送到。” 齐沉息皱起眉头,道:“如今北边几个屯子都被北陆人烧了,粮糙只得从南边的攸牧郡调过来,前几天正好又遇到暴雪,雪莽原上路不好走。再说,西澜毕竟也很多年没有经歷战事了,迟几天也是可能的。” 齐沉息开口时候,脸上不动声色,心却沉了下去。他是征北大军的统领,自然知道行军打仗粮糙是根本,完全不能容得丝毫的耽误。他甚至明白,自己方才说的一通理由不仅是为了减消秋澈的忧心,也是生生压下自己的焦虑——毕竟,人拼命找理由说服自己的时候,那个被层层理由遮盖起来的疑虑才是最真切的想法。
第25页 离开幽都前,帝明突然撤换了攸牧郡转运使,将原来的转运使秋河调离攸牧郡。出发前几日,齐沉息问过帝明新转运使的人选,而帝明只含煳地回答了一句“无论是谁,总比那些姓秋的人好。”那时,齐沉息只以为帝明是顾虑这位出身秋家旁支的转运使,会借着运粮这件事对帝明不利。想到这位出身世族的转运使甚至可能在太后和幽都世族的指示下,以大军粮糙要挟在外的帝明让位于暄亲王应晟暄,齐沉息便没有继续追问帝明。 “齐统领,秋澈斗胆问一句,如今的转运使为人如何?可值得信赖?” “那是陛下信得过的人。”齐沉息淡淡回答了一句,却逃开秋澈注视的目光。 “陛下信得过的人一个手都能数过来。齐统领,陛下卖官……” “够了!”齐沉息打断秋澈,意识到语气太过激烈,不由软了口气,继续说道,“够了。你说的事我都知道,可是,那些钱陛下并没有全部花光,他把一部分送到国库,抵了亏空。秋澈,你是个少见的聪明女子,而且很有胆色,可是你太过刚直。木直易折,这样对你终究不好。” “我既然到了这个雪莽原上,便不再是什么女子,我们秋家,向来都是为了整个西澜好的。” “是么?”齐沉息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秋澈,若真是这样,当初西海府督统被刺的那日,离太后又如何会让你去通知暄亲王不要出门,她是如何得知刺客混入幽都的?幽都的四门,都是你父亲左扶风秋昌在打理的吧?真是为了整个西澜好,就不该与太后谋划,故意暴露出陛下用人的错误,企图置陛下于困境而乘机另立新君!” 这一切,在秋澈耳中仿若惊雷,她的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来。 齐沉息嘆了口气,不禁有点后悔,将这些都告诉一个并不曾知晓世族、文官和帝明、应晟暄之间微妙关系的女将领,又有什么用。他揉了揉太阳穴:“其实这些和你也没有关系,这些天我是真的知道了——无论秋家如何,你父亲如何,你是真的为西澜好的。粮糙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们这个嘉遥关还可以撑一个星期,戈平关那里也应该支撑得住。” “瀚北部主君既然当初有心有谋代替固罗部主君,那么洛莹死后,他会疯狂报復,那么,如果戈平关弹尽粮绝,就又会……又会变成我看见过的那种惨相!” “秋澈,我知道卓忘机在戈平关,你……” 听到卓忘机三个字,秋澈微微低下头:“不完全因为他。齐统领,无论在戈平关的人是谁都一样,既然如今是我在负责粮糙配给,便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齐统领,斥候回报,渡过戈平河,离戈平关不远,正有一队北陆人运粮去他们的营帐,我们何不趁此机会派出一支骑兵夺下来暂解戈平关粮糙之急?” 齐沉息略一思忖,摆手道:“不行,太过冒险,前去劫粮的士卒必将有去无回。” “我不知道禁军是如何考虑的,但是云岘军在离开幽都前,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知道朝中很少有人把这里当回事,甚至夺回戈平关都鲜有人称好。先前,若不是陛下在这里,粮糙就根本不会按时到。我们西澜人安逸惯了,宁可求和也不愿意开战,如今陛下还在路上,暄亲王一个人在朝中,一定无法也顶不住那么多臣子的压力……但是我不能这样任由他们放弃戈平关!”秋澈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她单膝跪地,瞳中闪烁着那样坚强执着的光芒,“齐统领,请允许我同云岘军三十骑前去劫粮,若不成功,秋澈便以性命相抵!” 齐沉息看着秋澈碧绿的眼睛,沉默良久,终于从深处低低发出声:“好,你有这样的决心便去吧,如今要解粮糙之急,只能如此。” 秋澈行礼起身,眼中盛满叱咤天地的豪气,一勾嘴角,说道:“只要我秋澈还能站在这世上,北陆铁骑休想生生围死戈平关!” 看着那袭深红色的披风跟随着主人的脚步,飘飞着离开视野所及,齐沉息再度沉沉嘆了口气,混合了欣喜的悲哀从心底浮上来,喜的是终有人和他一样,纵身死也不愿屈辱求全,悲的是朝中重臣甚至比不上一个女子硬气。他知道秋澈与如今身在戈平关的卓忘机关系非同一般,甚至听说过太后有意降旨指婚,但他从未想到,支撑着这女子成为激流中坚石的那埋得最深的基底,偏偏就是那样柔软的情感!然而下一刻,齐沉息不禁感到有一丝寒意沿着嵴椎传上来,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突然觉察到她们相象之处,却终于没有再敢多想下去。 秋澈离开两天后,攸牧郡的粮糙依旧没有运到,而秋澈和她的三十骑依旧音信全无。深夜,齐沉息按耐住不安,举着油灯细细看着行军布阵图。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喧譁,焦虑沉积于心的齐沉息一皱眉,正欲训斥,只见守卫一掀门帘,全然不顾规矩大声喊道:“大人!粮糙来了!粮糙送到了!” 齐沉息没有说话,拨开门口的守卫,疾步走到外面——一车车的粮糙霎时映入目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了,齐沉息口中,只连连说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走过运粮车,将手放上车中堆着的麻袋,冰天雪地里,被冻得硬邦邦的粗糙麻袋竟然摸起来那样舒服,就好像小时候在幽都炎夏里捧在手里玩的冰盏。然而,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车畔站得毕恭毕敬的赶车人身上——那不是攸牧郡小吏的官服。“你不是攸牧郡来的?” “不是。小民原来是北边邢山屯里的人,后来北陆人占了我们的屯子要我们帮他们送粮,这次我们出来,在半路上面,正好就被人劫了。那领头的听声音是好像是个女的,她自己听说屯子被占了,吩咐几位军爷看着我们把粮送到嘉遥关来,自己又带了几个人往屯子那里去了。哦,对,好像听军爷们是叫她‘秋大人’。” “啪!”齐沉息重重一拳击在麻袋上,又狠狠一跺脚,看着远方河对岸戈平关的依稀灯火,如深夜一般沉默下去。 秋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牢牢反绑住,身下是一片毛毛的羊皮毡子,带着她厌恶的羶味。 她清楚地记得落马前的每个细节,哨声从四方聚集而来,北陆铁骑排成包围阵势。明知道北陆人引她去邢山屯可能是个圈套,她还是去了,怀揣一丝侥倖,可以夺回这个储粮的村屯。被血水汗水沾湿的头髮黏煳煳地被她咬在嘴里,她把剑从一个北陆人身上拔出来,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她的眼睛里。霎时,天地一片鲜红。她。然后,她依稀看见那支带着玄铁箭头的箭如何以匪夷所思的路线牢牢钉入她身下坐骑的前腿,战马吃痛,勐地将她甩下去,最后,她的头撞到冻土上,眼前一片黑暗,耳际“轰”的一声,仿佛整个天下突然崩塌。 “西澜也有你这样会带兵的女人?” 那人说的是西澜话。秋澈寻声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看见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眸。这对眼眸的主人身着铁甲,腰间佩剑,略卷的发间带着金色的细环状头冠,头冠上细细镂出羽毛的花纹。说话的人俯视下来,带着审视猎物的神色,烛台上的火焰倒影在里面却不像是倒影,却仿佛是那样野心勃勃的炽热目光点燃了烛火。见秋澈不回答,他弯下身,一把捏住秋澈的下颚抬起来,笑容玩味:“仔细看了,才发现你摔下马比坐在马背上更加漂亮!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对我北陆主君洛盎的胃口!” 秋澈口中被塞着破布,只有眼睛反射出凛冽凄狠的光芒。 “不错,这性子我喜欢,够硬够烈!你要是愿意做我金帐里的女人,开开心心替我生孩子,我就放了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忽伦汗国尊贵的侧阏氏。”洛盎顿了顿,“你若是不愿意,那么你就要做洛莹的祭品,我会把这个祭坛设在戈平关城楼能够看到的地方,让你的那个守着戈平关的相好也看看你被放干血会有多么漂亮!女人,如何?我可是像你们国主一样,给了你两个选择!”洛盎拿走秋澈口中的布,漆黑的瞳倒映出秋澈略含诧异的神情,同时盛了满满两潭嘲讽:“你不用问我为何知道那么多,哪里都有没骨头的墙头糙!” “西澜是有墙头糙,不过……幽都秋氏,谁的胁迫都不受!”秋澈听见自己斩钉截铁地开口,她突然笑了,这句话真好,那么硬气,骄傲随着没个发音酣畅淋漓地冲出来。她想到几天前的事情,那个野蔷薇一样的洛莹这样说着扑向刀尖。秋澈很清楚,为何会想到说这句话,她齿间一用力,苦涩冰凉的液体霎时沖入喉中——幽都秋氏的女儿,从来都宁愿玉碎…… 眼前的烛光摇曳得仿佛发了狂,所有笔直的线条突然间都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她依稀看见幽都飞扬的漆金檐角,闻到紫秋罗的香味,然而,那一切迅速地从身边经过。剩下的,只有一个声音一张熟悉的面孔——“我会将你抢回来,不惜一切!”说话的男子眉眼温柔,言语坚定。
第26页 “他们抢不走我,抢不走的……”秋澈微笑着轻声嚅嗫,眼前仿佛是戈平关城楼上,任凭暴风骤雪也不熄灭的灯光。毒囊即刻见效,她伸向虚空的手终于无力垂下。 五十个人,骑在北陆高大的马上,在戈平关前一字排开,有人从马背上扔下一个裹着的东西。一声口哨响过,五十人竟然齐齐拨转了马头,飞驰而去。 “蛮子在搞什么名堂。”城门上的士卒小声嘀咕了一句,却看见身旁的年轻将领霎时变了脸色,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一把推开守门的士兵,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被扔下的,是一具躯体,浓密的长髮在雪地上泼洒出刺目的色彩。背部裸露的细白肌肤上,爬满纵横的鞭痕,那一条条血色红得晶莹剔透,仿佛冰上燃火的光景。 卓忘机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跪下,一把抱起那已经如同冰雕的躯体。仿佛还是昨日,第一次在北衙看见她骄傲而飞扬的神色,她轻轻开口说:“我叫秋澈。”仿佛还是几分钟前,她坐在马上,笨拙地带上面纱,看见落雪先是欣喜,继而张开手掌接住雪花给他看。然而,这些已经随着这个女子身上的温度一切流散在了冰冷的雪莽原上,所有的记忆褪色成灰。 卓忘机仰天长啸,将秋澈抱紧在胸口,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上冰冷的冻土!被白雪覆盖的漆黑地面重新显露出来,就好像卓忘机极力要忘记的幼年记忆——茫茫雪地上,父母冰冷的尸身,被糙糙埋葬。时间流转了十三年,竟然又是同一个场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是被耽误的粮糙逼得到了尽头! 落日孤城闭,夜深千帐灯。说什么戈平关中的灯火从来都不灭,原来燃烧着的,不是灯油,而是血肉之躯和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赴汤蹈火的执念! 建平九年九月二十四,戈平关的士卒看见他们平日里嘻笑惯的副统领,抱着那个已经死去几日的女子在关外的雪地里默默坐了一整夜。 秋氏幼女澈,自幼机敏。年十四,人尝问曰:何以弃琴瑟而执兵甲?答曰:愿以澈之兵甲换众姊妹一生无兵火之灾。建平九年九月二十三夜,暴卒于北陆主君帐中。幽都秋氏,无封无赐。 ——《胤澜书·秋氏世家》 秋澈死后,秋家并没有得到任何封赏。在暗流涌动的建平年间,几乎默默无闻、惟有坚强硬气尚足史官称道的秋澈,除了如流星般在暂解边关粮糙之急后断然赴死以外,并无太多值得史官记述的事迹,她的名字也只出现在秋氏家谱和胤澜书中。然而,她就仿佛一朵在幽都随处可见的白萝花,毫不起眼地开在满园娇妍的花糙中,却在绽尽前,散发出转瞬即逝的银色光芒和馥郁芬芳。很多年之后,编修胤澜书的穆思敏一派的史官纷纷认为,暗中推动那最终毁灭胤澜的疾风暴雨的,正是看似柔软的女子们,其中有一双无法忽略的手正属于秋澈。 作者留言 啊,终于可以在下面说话,不用自己回自己贴了~太好了~ 首先,前文的有些地方有错字,因为我经常夜半作业,欢迎大家及时抓虫,因为发表了好久再改,看到新的修改时间总感觉不舒服~~ 其次,前文中出现的“唿伦汗国”就是如今出现的“忽伦汗国”,错误是由于本人没有看清楚讨论出来的设定! 第三……这个大章节……我说好是要写尚欢和晟暄的,但是把这一章节归上去也不合适……所以,干脆就从了这下一章吧,下面一节,肯定是不雪藏尚欢和晟暄了! 为取章节名字苦恼了半天,结果取了“夜深千帐灯”的千帐灯,呵呵,我异常喜欢这五个字 千帐灯(二) 已然是九月下旬,但幽都的暑意并未退去,夏日里的花香更是一日浓似一日,在这稠密地填塞满一唿一吸的馥郁空气中,细心人终于留意到一丝尚未成熟的果实散发出的淡淡清甜。枫叶已经红透了,一片片连在一起,仿佛燃烧起来的火焰。高大的银杏傲然挺立,随着风,金黄的扇形叶片缓缓飘落下来,在空中划出最美也是最后的弧线。这一切,衬着碧蓝的天空,呈现出梦境般的景致。 尚欢正好走在王宫中通向西宫澄华殿的华然园里,这时,正好一片落叶掉在她身上,她拈着它的叶柄,将它向着太阳举起来。叶片的金色越发灿烂,就好像下一刻便要融进空气和阳光中去。尚欢看着它,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还记得,在被晟暄接去亲王府的头几年里,每到秋日,她总是在王府里的银杏树下守候,在树叶掉落在地之前,她便跑过去接住它。有时候,忘机也会和她一起接落叶,时而善意地嘲弄她身手笨拙。甚至连晟暄也在树下东奔西跑过,但更多时候,他总是微笑着看她捧着树叶跑过去,然后将笔塞给她,陪着她一起在每张叶片上练字。西澜的正式文书大都用中州文字,晟暄自小习得的一手馆阁体工工整整,尚欢的就差了许多,笔画多的字被她写到叶片上,和叶脉混在一起,看起来更像是一团乱麻。晟暄实在看不过尚欢握笔的姿势,便握住她的右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从来没有见暄殿下这样耐心地和别人待在一起,每到秋季尚欢收集落叶的时候,府中的老宫女汀兰这样说。 尚欢双指拈着叶柄,翻转中看见叶片略显焦枯的边缘,她愣了愣,忽然有些怅然。 世上有许多东西,即便人不愿承认,却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行进,比如季节的轮转,比如生死的交替,这一切,作为人,仅能得知却无能为力。夏日终将过去,不甚明显的秋季也会过去,最后总免不了严冬的来临。 不知不觉到了澄华殿门口,尚欢正要进去,却听见里面“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翻了一地,紧接着,又是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斥“出去!让它去,不用拣!都给我出去!”。尚欢收住了脚步,那个声音她熟悉已极,而且宫中的规矩十分严格,除了晟暄以外并不可能有其他人在从前西澜二王子住的澄华殿里发号施令。然而,她不明白,在她记忆里向来那样温文尔雅的晟暄,为何会突然大发雷霆。 几个宫女从内室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人,看见站在门口止步不前的尚欢,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急急行了礼。她身后的人见状,也纷纷行礼道:“见过宁公主。” 尚欢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还是拦住最后的小宫女,向澄华殿内略抬起下颚,用眼神指了指,问道:“殿下怎么了?” 小宫女的眼中,惊恐的神色尚未褪去,听尚欢这样一问,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她立刻跪了下去,哭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真的是不小心……” 尚欢听暄亲王府的老宫女说起过王宫内的宫女规矩森严,别说走路,连唿吸都要陪着小心。她看着面前大概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心头泛起一阵阵同情,柔声道:“先起来说话。” 小宫女应了一声,便站了起来,抽泣了半天,却说不出个大概。还是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宫女告诉尚欢,小宫女在奉茶时碰歪晟暄桌角上的一盒棋子,结果晟暄一气之下伸手将整盒棋子统统扫到地上。 “既然暄哥哥没有责罚你,就一定是没事了,放心!这么点小事,他绝对不会生气!你们走吧,我去劝他。”尚欢向一行宫女露出安慰的笑意,转身向澄华殿内走去,她脸上的笑容,在踏入大殿的剎那,被廊柱的阴影遮蔽。 帝明亲自带兵去雪莽原之后,整个西澜的政务都落到了担当摄政首辅的应晟暄身上。晟暄依旧住在暄王府中,每日朝会前便驱车前往宫中,又总是在近夜半时分回到王府。起初,尚欢在晚饭后还能见到一脸疲惫的晟暄,后来,晟暄便以晚上露水重为由,让府中的老管家催促尚欢早些休息。尚欢原先不答应,但晟暄一日比一日回来得晚,双眉也越皱越紧。最后还是老琴师一句话“不要再让暄殿下分心记挂你的身体”,教她终于听话不再夜夜坐在中庭等他。一件事情成了习惯,哪里那么容易改变,尚欢即便回到自己房里,也只能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才迷迷煳煳地睡去。白天,诺大的王府虽然只少了一个人,对于她,却突然之间变得空空荡荡。 尚欢轻轻走进澄华殿的内室,第一眼就看见了晟暄的背影。 晟暄在窗前负手而立,仿佛一座被时光凝住的雕像,室外的阳光撒在他身上,却让他看上去更加冰冷。尚欢突然感到一丝害怕,刚才带着怒气的命令声仿佛依然在宫殿内迴荡,而面前站立的,只是一个长相类似记忆中那个温雅王公的陌生人,一旦她碰触了,就连这层相似的外壳也会剥落下来。 尚欢正犹豫不决,却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棋子,发出一声轻响。不等晟暄回头,她立刻蹲了下去,拾起棋盒,佯装拣起棋子来。
第27页 “我说了,不要拣。”晟暄转过身,并没有怒意,却是一脸令人心惊的平静漠然,看见尚欢,眉眼间多了一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是我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暄哥哥你忙得都忘记了。”尚欢说着,伸手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中,站起身把棋盒放回几案上,却始终没有抬头看晟暄。 “对,又是一个月了,过得真快……”晟暄喃喃开口,目光落在棋盒上,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开口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和你说上几句话,你偏偏就认生了,走进来,反倒是先和这些哑巴东西打了照面,拣得起劲。” “我拣了,好让你再扔!你扔这些哑巴东西,总比呵斥宫女要好。我听府里的汀兰姑姑说,她从前住的村子里有个老寡妇,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过得很苦又没有地方可以发发牢骚。到了晚上,她就拿出两盒棋子,全都撒在地上,拣一颗,轻声骂一句,等到棋子都差不多拣完了,夜也深了,她的气消了些,人也累了,就回床上睡到天亮了。” 晟暄挑了挑眉,终于轻声笑了起来:“该记的诗书不好好记,就数这样的故事,你记得最牢!我回去要好好问问汀兰姑姑,看看她都还告诉了你些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忙过了这一段,还是我亲自管教你。” 尚欢听到这一句,并没有和平时一样立刻昂起下颚,不甘心地争辩,反而转开了视线,轻声道:“你亲自管教我总不至于这样操劳,快一个月没有怎么见到你……真的瘦多了……” “真这么明显?”晟暄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下巴,“我自己都还没有觉得有多操劳。” “瞎说!”尚欢顿时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不知是愤怒还是痛心的明亮目光,“你瞒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前几天半夜里吐过血了!我没有睡着,你房里的响动都听见了,后来汀兰姑姑经不起我追问,也承认了。” “欢儿,别多想,那不是操劳出来的……” “那是为什么?气出来的?” 晟暄一愣,浅笑道:“欢儿,这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你什么都不要管,如今你只要安安心心待在王府里……” “我安心不了的。从小到大,凡是你让我做的事情,一件件我都听你的话,唯独这一件,我不听你。你养了我九年,我的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你自己的事从来都不让我看明白,你做的事情我也看不明白!” 晟暄看着尚欢眼中不甘的光芒和紧抿成一线的嘴角,终于敛起笑意,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尚欢摇了摇头,低眉垂目,笑容苦涩:“你总是这个样子,从不肯告诉我什么。”尚欢正说着,目光却落在几份摊开的奏章上,一惊,不自觉念出声来:“秋澈卒于北陆主君帐中,因其妄自尊大,贸然出击,随从三十骑,仅十骑生还。幽都秋氏一门中尚任京职者革职归田。” 晟暄不做任何解释,淡淡开口:“秋澈不在了。” 尚欢向后退了半步,不致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她和忘机一起去北边的,有忘机在,她怎么会有事……不可能的……” “今天早晨来的消息,戈平关粮糙告急,她带人去救一个被北陆人占领存粮屯子,结果被人抓住,坚决不从他们的主君,就自尽了……这道糙诏明日就会颁下去。” 晟暄的语气中依旧没有半分波动,生生死死,仿佛是在普通不过的事情。 “怎么能有这样的诏令……”尚欢突然想到什么,勐地抬头,直直盯着晟暄:“这道诏令不是你的意思,这样严苛的责罚不是你的意思!你只不过是摄政首辅,是不是帝明在路上让人加急送来的密旨让你这样责罚秋家?你不想颁下这样的诏令,是不是?” 晟暄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的想法从来都和明哥哥一样。” “你骗人!”尚欢上前一把攥住晟暄的衣襟,冰冷触觉透过衣料传上她的指尖,她沉默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痉挛似地蜷缩起来,将菸灰色的衣料绞得更紧。“既然这样,秋澈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帝明擢了她一个征北军副统领,就是找机会让她送死!他派了一个无能人替代秋家人接管运送粮糙,你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恨秋家入骨,还偏偏没有极力反对……帝明要打压秋家,这些你都默许了!” 晟暄依然沉默以对。 “你怎么面对忘机?从小到大,他事事听你安排,这样信得过你,你该拿什么颜面对他!他当初告诉我,他跟在你身边,是要看你怎样给天下人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西澜,结果如今秋澈又是死在粮糙这件事情上!秋澈在北衙跟了你六年,忘机跟了你十年……他们崇敬你相信你,为了你纵死灭也在所不惜,你却这样对待他们……应晟暄,你是冷血无情,还是……”尚欢压抑着哭泣,声音嘶哑,瘦削的肩膀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悲哀剧烈地震颤,她蓦地抬起头,浸润在泪水中的目光雪亮如兵刃,“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把他们……不,把除了帝明以外的所有人当作棋子,随意毁弃!” “明哥哥是我唯一的兄长,与我血脉相连。从一开始,我应晟暄维护的,就只有一个家而已。”晟暄说着,却侧过头去不看尚欢。 尚欢睁大了眼睛,那些含着的泪水终于决眶而出,接连顺着略尖的下巴滚落下去。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只有血缘这唯一一件东西可以让他动容,为了这个,他可以不顾一切是非。他可以对于察访使和一次次将作监送上王府的珍奇器用不闻不问,让她不置可否地收下,只为了小心地不引起世族大臣对于他的赞誉,免得让这声名压过国主的威严。他可以自请为钦使前去沧浪城,行事小心翼翼,只为了不让其他人甚至使自己赢得应该属于帝明的民心。即便帝明近些年如何昏聩如何残暴如何狷狭,他应晟暄都尽力维护,只因为他们血脉相连!原来,只有帝明才足以让他为之付出一切,他对其他人好,不过都是一时片刻的顺便。 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在面前轰然崩塌,自那个噩梦般的黑夜逃脱的她原先看见一片光明,最终却发现这不是什么光明,不过是因为那样深不见底才在一片混沌中凸现出来。从九年前她放心地投入晟暄的怀中沉沉睡去,她便将所有的信任与依赖都交付给他,而作为代价,她亦愿意为他作任何事情。包括习得一手中州的书法,包括鼓得一手好琴。若不是为了换得他瞬间的赞许和笑意,她又何苦去费心这些本不喜欢的事物。然而,她突然发现,即便她为他献上生命的祭礼,也换不来半滴自他眼中落下的眼泪——这便是她的结局。 她死死盯着晟暄的侧面,希望从一片茫茫的淡漠中找出丝毫他不过是在故意说气话的痕迹。然而,那个线条温雅俊秀的轮廓不曾移动分毫,他依旧侧过脸不看她。 她探询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悄地拂上面前人的面颊。他的双眉微蹙,云淡风轻的笑意都掩饰不住重重思虑;他的眼眸碧蓝,静如深潭,然而更像镜面,她即便看着他,却也只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无法挽回他的视线。 “你究竟是把我当作什么,是银笼子里的天音鸟,还是花房里的雪玲兰?即便我事事遵从你的安排,你终会在某一天把我送掉,从此以后生死与你再无干系……”尚欢说完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依然紧紧攥着亲王常服冰冷柔软的衣料。细细一排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她从来都是这样,如同一只小兽,以骄傲警惕的姿态舔着自己的伤口,不肯低头髮出一声呜咽。 滚烫的温度渗透过衣料传到肌肤上,晟暄终于回过头来,然而大颗大颗砸落的泪珠,终究也只教他发出轻轻一声嘆息。他看着这个养育了多年的倔强少女,宛如见到了在牯槲岭上怒放的野生缳鸢。狂风沙,无月夜,戈壁上堆垒了消解不去的荒凉,偏偏是这种花在惊嘆中出现在旅人的视野里,宣洩着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的绝世风姿。 晟暄感到紧握的拳缓缓地松了。他抬起手,他的动作那样慢,每移动分毫都经过电光火石间的千百次思虑。他就这样,将尚欢蜷缩在他胸口的手指逐一拢进自己的手心中。如若继续下去,那么下一刻,手指冰冷的少女便会同幼时投入他的怀中。然而,他看了看自己握紧了这纤细十指的双手,几乎没有停留,便引着这些探询的手指离开他的衣裳。他的手决然下坠,松开的剎那,对于曾在其中的冰凉指尖仿佛没有丝毫留恋。他的手终于回到身侧,重又恢復成拳。他看着尚欢,脸上没有悲喜。
第28页 尚欢勐地向后退了一步,掠走眼角残留的泪珠,转身一步步向门口走去。只剩最后一步,她忽而停住,迴转的眉眼间掩饰不住疲惫与悲哀:“今早我去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问我,既然已经被封为宁公主那么多年,为何还不肯改成晟字辈叫做晟欢。她还说,‘尚欢’真是一个好名字,却不知道是指尚且欢乐的人,还是指因为永生求不得于是崇尚欢乐的人……你说,是哪个意思?” 她在门口等了半晌,却在晟暄开口轻唤出一声“欢儿”的时候,转身离开。方才他亲手将她从他身边抽离的感觉那样痛入骨髓,至于他握紧她双手时剎那的迟疑,都因为鲜明的决绝褪了颜色,教她不曾发觉。 作者留言 写着写着,我突然发现自己果然冷血……无法想像男主角女主角的情感…… 似乎对我来说,某些话当中可能隐含的意思,都略微能够料到。惟独对于将这些意思和情感表现在动作当中,显露给大家看,完全没有头绪…… 更新迟缓,一是网游,二是这个原因…… 谁来救救我吧~~我真冷血…… 千帐灯(三) 晟暄看着尚欢一步步离他远去,始终只站在原地不加挽留。他甚至抿紧嘴唇,握指成拳,后悔刚才一时冲动唤出“欢儿”这两个字音。纵然他是那样情愿地将世间所有的欢笑全部交付她,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尚且欢乐还是崇尚欢乐,她所想要的欢乐,他不能给她。九年以来,他养育她甚至宠溺她,惟独这样东西他从来都给不起。 澄华宫的廊柱,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漆黑的阴影。 晟暄在几案边坐下,扫视了一边那份长长的联名奏章,又仔细将它折好放回原地。他嘆了口气,铺开白纸,笔沾了墨,然而他握笔的手却直愣愣地停在半空。 “啪”。轻轻一声响动,一滴墨汁落到白纸上,顿时,它沿着纸的纹路扩散开来。从深到浅洇开的一小片,如突然生出的云烟,在晴空中裊绕着缓缓移过,为世间蒙上一层淡淡灰色。 “太后驾到!” 晟暄听见门口传来的通报声音,忙放下笔,站起身来。 离太后高高盘起的发间插着黄金雕成的花钿,绛紫的衣衫上金丝银线绣出紧簇的团花。尽管年华已经在她脸上毫不留情地留下了浅浅印记,却还能从那对碧蓝眼眸的骄傲神情中看出她年轻时候几近颠倒众生的容颜。离太后缓步向晟暄走来,每一投足,都带着一国太后所能拥有的一切荣华与雍容。 “儿臣见过母后!”晟暄说着,走上前来躬身预备行礼。 离太后摆了摆手,笑道:“暄儿快起来!我也只有你这一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哪里用得着这些礼节。时间也过得真快,你这些天任了监国,天天到宫里来,我有时竟会突然觉得,你还是十来岁的样子,在澄华宫里住着。直到现在见了才想起来,你都已经二十六了。” 晟暄扶着离太后在一张圈椅上坐下,看见她说话时候脸上含意颇深的笑容,他立刻明白她一定有事嘱咐,便只好主动开口道:“母后怎么今天想到要来这里?” 离太后扫了一眼晟暄放在桌上的厚厚一本联名奏章,眼中不减笑意,说话却不绕弯:“暄儿,今早一些大臣来向我问过安了,让我来看看你,正好也问问你为何迟迟不把前几天他们联名呈上那个请求和中州大雍王朝和谈的奏章批下去。” “儿臣只是监国首辅,不能随便作主。如今北边的战事,还没有到非要靠外人帮忙的地步,况且我们西澜有得是有骨气的人。” 晟暄说着,无数真实或者幻想的影像在脑中瞬间闪过。 用巨石堆砌起来的关城墙上,插着写上关名的三角军旗。它们冻得梆硬梆硬,一整块一整块地在朔风里上下翻动。 手执长枪或者弓箭的士卒是丝毫不动的,他们手里拿着长枪或者弓箭,照样屏息凝神,时刻都准备着用血肉之躯拱卫雄关与关后的国土。 黑云压城,北陆铁骑重重践踏在漆黑冻土上,马蹄铁砸出的土渣子四处飞溅。 出幽都北门前,一身武将铠甲的秋澈英气十足地灿烂一笑…… “母后,要是我们这样简单地决定和大雍王朝快速结盟,借他们的兵对抗北陆铁骑,并不惜开出讨好的条件,那么是置那些在雪莽原上战死的英魂于何地?难道他们浴血奋战,在母后眼中都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抗争?” 看着晟暄直逼自己的清透眼眸,离太后的眼中带了一丝愠怒:“暄儿,你是在和你的母亲说话!” “儿臣知道,儿臣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是母后给的。但这些年,儿臣越发看不懂母后了,母后暗中去找大雍使臣,让他们参与西澜的事务,莫非是……”晟暄忽然停了停,侧过脸不看离太后,握成拳的手松了松却立刻攥起,拳握得甚至比先前更紧了些。他略犹豫,侧过脸不看离太后,缓缓开口:“莫非母后知道如今世族衰落,便不得不转向中州人,甚至不惜以日后西澜逐步沦为中州附庸为代价,也要换一个人取代……” “住口!”离太后打断晟暄,指向北面的辰和殿,脸色煞白,指尖颤抖,“那不是换!那本来就是你的!若不是你当年自己烧了那份诏书,如今在那里的人是你!” “儿臣从小就没有想过国主之位,也知道自己无力肩负起整个西澜。从前父王就是因为我像他,才特别宠我。也因为我像他,他答应母后给我一份糙诏,却并不希望我接受那份诏书。”晟暄说罢,终于回过头看了看离太后,目光中不知是歉意还是怜悯。 离太后怒极反笑:“好!很好!我离碧屏嫁了一个没有雄心的人,又生出来你这样没有志气的儿子!很好,真是很好!暄儿你记住,哪天幽都世族名门衰败尽,那上百上千条魂灵就统统都不会放过你,他们会诅咒你不得善终!” 晟暄没有说话。他早已知道,出生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便意味着随时可能因为一个举动一句话失掉自己的性命。已然不是一个善始,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善度自己的年华,何苦再计较是不是能觅到一个善终。 “你又不说话。你总是这个习惯,和你父王一样。”离太后看着晟暄石雕一般凝住的漠然神情,轻轻嘆息,声音伴随着穿过重重廊柱飘向远方天空视线。 晟暄知道,自己的母后这样说话,已是难得的退让,却也只能淡淡道:“儿臣无法和母后一样一心向着离家,儿臣身上也流着应氏一族的血。如今,西澜确实无法和北陆久耗,若能与中州大雍王朝结盟也并非是件坏事,然而,这份奏章我无法批下去。除非母后答应说服那些世族重臣废除这些已经列好的谄媚条件,答应由我来安排人选前去爻玄关与大雍臣子和谈。” 离太后迟疑片刻,问道:“不过,除了你的表弟离晟晔,还有谁熟知中州风情,能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州话,又能配得上那位前去和谈的大雍使臣皇子的身份?难道又是你亲自去?” “母后忘了一个人。”晟暄淡淡一笑,看着离太后的目光竟然霎时柔软了几分,“她懂得中州礼仪,而且她母亲本来就是中州人,甚至是中州的望族。她身上流着一半中州人一般西澜人的血,和谈的人选没有比她再合适的。不知母后认为,她宁公主的身份是不是能够和大雍的皇子相对等。” “尚欢……”离太后沉默片刻,投向晟暄的目光中含着深意,“即便她愿意去苦寒的地方和谈,你会捨得?” “儿臣从来都当她是血脉相连的妹妹。”晟暄静静说着,脸上没有半丝情绪的波动。 “那就好。你总不能一辈子将她养在王府里,自己也不与人结缡。”离太后的脸上带了一丝奇怪的笑容,继而轻轻说道,“既然这样定下来,你也该写诏令了。我也乏了。” 晟暄看着自己的母后转身离开,突然如同幼年时候一样,发觉层层琳琅璎珞下,深深浅浅皱纹里嵌着的寂寞。他的母亲本不该这样,从前她亲自梳理着他的发,告诉他不能因为是嫡子就趾高气扬地指使别人,必须同所有兄弟姊妹好好相处。然而,这些时光终于将她推向纷争的风口浪尖,谁叫她曾经是王后,现在是太后。 他在宫中长大,明白一切世族和出身清苦的文官们之间的利益纷争,也明白他母亲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小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穿着深青底织金凤纹的袆衣,同父王一起立登上高高的祭坛,为西澜子民虔诚地祈福。然而,每当离家人入宫请安完毕后,他总看见母后默默卸下所有的钗饰静静坐着;甚至他的父王偶尔来栖凤宫,他们之间最多只是几句可有可无的问候。
第29页 他六岁那年,曾经问过上一代国主——他的父王,母后是西澜最尊贵的女子,却为何总是看起来很寂寞。他的父王久久不语,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说道:“她身上背负着幽都所有世族的命运,权力越大,必须做的事情越多。有很多事情虽然不想做,却也不得不做,然后,就会把自己要的幸福欢乐也放进去,换出来一个‘寂寞’。”那一年,他的父王母后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知道,导致他的父王再也不去栖凤阁看他母后的最初缘由,竟然就是这场是否将他的舅舅从内阁三辅中撤换下来的争论。 那些坐拥山河的人,最终拥到骨子里的,其实早就不是山河,而是一大片冰冰凉凉的寂寞。 他的父王如此,他的母后也是如此。 那些本该亲近的人,终于相知虽殷、相遇却疏…… 晟暄回到亲王府,已经过了子时。 他放轻脚步走过庭院,却看点点烛火映在雪白的迴廊墙壁上。那面墙,正对着中庭的方向。一圈圈淡淡的光晕在墙上漾开,在风中微微摇曳,招唿着,让他过去。 晟暄第一眼便看见了尚欢。她坐在桌边,一手支着头,闭着眼睛。灯火通明,在她脸上洒下一片昏黄的颜色,又勾勒出她细挺的鼻樑和尖尖的下颚。她唿吸均匀,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好些时候。她的右手垂在身侧,手指略曲,拇指依旧和食指靠在一起,尚且保留着睡着前曾经拿着什么东西的痕迹。 晟暄走过去,在离尚欢不远处停了下来,弯下腰,拾起一张云纹纸。白纸上,赫然是自己的一手馆阁体小楷,末尾烙着一方鲜红的代行监国印章。晟暄折好纸,重新放回桌上,却不禁苦笑了下——这份诏令果真如他所愿地比他先一步到达尚欢手中。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面对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晟暄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已然做出的决定——让尚欢代替与帝明素有芥蒂的离晟晔,前去爻玄关与中州大雍使臣和谈。云纹笺被他不自觉地侧过来,那条薄薄的边缘仿佛最锋利的刀刃,将他所见到的天地始终割成两个。 忽然,少女睁开了眼睛。尽管深褐色的眼眸中,睡意未逝,她蓦地站了起来,开口道:“我会去爻玄关。我是为了不再让人像秋澈姐一样死在雪莽原上才去的,与是否忠于帝明无关……与是否听你安排也无关!” 她匆匆说完,急步向长乐居而去。烟紫的披帛摩挲过地面,她身后,夜风卷下残叶,零落了一地。 作者留言 最后部分已经修改了,应该没有先前那么突兀了吧~我争取今、明贴新章,哪天我说不准,时间大概是22:30左右~ 千帐灯(四) 建平九年九月三十,东方未明,一列奇异的队伍在幽都街道上经行过。最前面是十二骑,都是直属暄亲王的北衙云岘军装扮。然而,领头一骑的虬髯汉子,却执着一面绣着缳鸢的西澜王旗,旗杆顶上插着三片紫孔雀尾羽——这分明是代表国主的使臣的标记。后面跟着行列都是六人的步卒方队,这些人,竟然又是打着幽都禁军的旗号。一辆轻车,被这支奇异的队伍毫不起眼地遮蔽在中央,垂下的层层帷幔遮住了车上雕刻的徽号。车后跟着的,竟然又是三十六步卒和十二骑。马匹上和轻车上挂着的铜铃,都被布帛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步卒步伐平稳地行进,却小心翼翼不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在平时,这样的仪仗,一定能够引得街上所有人侧目。不过此时,天空一角才刚刚显出些亮光,街上也只有两三个摆出的小摊子,摊主之间离得很远,即便疑惑,也没有人可以一同议论。整座都城一片沉寂,这列仪仗悄然出了青庆门,直奔东去,没有惊醒熟睡中的幽都。 整个夏季,幽都因为跨过牯槲岭西来的焚风变得干燥炎热,地面被日光灼烤着,催开的花朵甜味填满唿吸。九月末,北陆朔风一路南下,抵达京畿和周围郡府的时候,这股扫过雪莽原的寒气,即便不能敌过整个夏季积累在地面上的热度,毕竟也让夜半凌晨的空气逐渐多了丝冰凉。 尽管仪仗出了青庆门便疾速前行,车帘还是安安静静地下垂。这是双层重锦的考究织物,野风吹它不动,帷幔的角落只皱出个小小的摺子,就好像被谁身上的饰物漫不经心地钩了下。然而丝丝寒气还是渗过密密织出的锦帘,钻进轻车内。 尚欢靠近侧窗帘的手还没有碰到锦帘,便感到透过帷幔的冰凉。她一个激灵,不自觉地颤抖了下。 “公主是冷了吧?”一旁坐着的中年妇女说着便展开手中叠好的墨蓝绣银披风为尚欢披上,又仔细地繫紧丝绦。“现在这个时节,出了幽都向东北方向走只会越来越冷,这火蚕丝织出来的披风,比一般的衣裳都要保暖。公主可千万不能再脱下来了!” “嗯,我知道了。”尚欢点点头随口答应了一句,伸手掀起车帘一角,眯起眼向外望去。“汀兰姑姑,我们现在是到哪里了?” 汀兰探头看了看,指着东方微红天空下灰黑色的门楼轮廓,开口道:“公主看那里,我们大概快到京畿边界了,大概日落前就能进缇罗城。不过,到爻玄关还需十五日,” “出幽都,向北行四日,便至澜阴,那里是澜水最急的地方。东行四日,至苍粼湖,行八日至定州府。不过到和中州大雍王朝边界牯槲岭上的宛居城,则还需七日。这座宛居城好像还是大漠戈壁上唯一一片绿洲,听说,那里还是出产玉石的。”尚欢说到一半,突然发觉汀兰看着自己的惊讶目光,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忘机从前告诉我的,那个时候,他还说要让……要一起去这些地方玩。结果你看,现在忘机自己到那么远的关城去了,我却还是第一次出幽都。” 尚欢刚说完,汀兰便幽幽道:“公主刚才是故意跳开暄殿下不说的吧……” 尚欢一愣,咬了咬嘴唇,别过头去。 “有一句话,奴婢一路上都想问。公主这次,真是恨极了暄殿下,所以走前连道别都省了?” 尚欢用力点了点头,坚定得斩钉截铁:“对!恨极了!恨极了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最好这一生再也不见他!” 汀兰沉沉嘆了口气:“暄殿下昨天晚上把奴婢叫去,嘱咐奴婢一路上要小心照顾公主。奴婢本来以为他会同公主一同去爻玄关和谈的,他只摇摇头说,这次公主一定是恨他入骨了。” 尚欢沉默许久,忽而发出一声轻笑:“汀兰姑姑,你看,我想什么他都知道。” 一路上,再无话。 夜色完全笼罩大地前,尚欢一行人进了缇罗城。城主早已得到消息,在自己府上整理出一个清净雅致的院落,安排尚欢住下。 尚欢从前并没有独自同地方官员打过交道。缇罗城主虽是个敦厚长者,同座其他人的目光却让尚欢觉得不自在——在西澜,人人都知道她如今身份尊贵仅次离太后,却没有应氏一族的血统。她用了晚膳,便回到卧房,点了小灯,翻看起大雍朝史书。 忽而,门被轻轻扣响。 尚欢的目光没有从书上移开,只问:“什么事?” “欢儿,是我。”那声音清清淡淡,如暖风春水,静谧得没有波澜。 尚欢一惊,突然站起来,手中的书册“啪”一声掉落在地上。她没有理会书册,径直走到门口,开了门。 晟暄站在门口,漆黑斗篷下依旧一张温雅端和的面孔,一路奔波,自然也在眉眼间添上了些疲惫之色。 尚欢将他让进房间,却不说话。 “不问我为何这样急着赶到这里?”晟暄注视着眼前倔强的扭开头的少女,嘴角漾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有没有理由与我无关,你要怎么做更与我无关。你把所有人都拿捏在手掌心里,棋子一样,搬弄得这样纯熟。你也应该算准了我即便被你随意放置也心甘情愿。你还要我做什么?九年前你救了我的命,大不了我将这身骨血都还了你。” 这番话,却令晟暄无动于衷,他挑了挑眉,自顾自说道:“我本来就想同你一起去爻玄关的,毕竟放心不下你。不过,我还是不得不在幽都多耽搁半天,幸好还能够赶上。” “你把同去爻玄关当作奖赏,把自己当作给我的奖赏?因为我接到诏令就立刻决定去爻玄关,你高兴了,便再扔给我一个诱饵,好让我以后更加心甘情愿地听从你?应晟暄,你尽管轻贱自己,我本无话可说,我确没有你身上西澜王族的血统——不过我容不得你这样轻贱我!现在,你只要告诉我,还需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近来的事让你有多恨我和明哥……”
第30页 尚欢一掌拍开晟暄试探着伸过来的手,大声吼道:“你不知道!” 一股尖锐的苦涩从心头穿透着涌出。她咬牙屏住浑身的颤抖,脸颊微红,太阳穴附近的经脉剧烈跳动,似乎能够清晰地听见被怒火灼痛的心脏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握掌成拳,正要举起,却还是死死压了下去,指甲抠进掌心的血肉,火辣辣地疼痛。 尚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喷薄而出的恨意,竟然第一次化作了那样平静陌生的语调:“暄哥哥,当初是你救了我,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在西澜有多特殊,所以我时时记得不能让你为难。现在,你明白告诉我,还需要我做什么。因为和谈过后,我不准备再回幽都。” 话音甫落,尚欢自己也是一惊,虽然离开幽都这个念头从得知秋澈的事之后的一天内一直徘徊在她心中,却从未当着晟暄的面表露丝毫。 她看向晟暄——他的眼眸犹如明镜,光明澄亮,却也只是将万物收容进去再尽数原样反射出来。如果本来便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那么她一早就会知道,跳入还是绕开,沉溺还是抽身,早先就可以决断,又怎会到达如今非要再不相见才可以保全幻影的境地。 晟暄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递给尚欢一份摺子。 摺子描了金边,却是洁白坚緻的玉版纸,只有要事,臣子才会用这样的纸张上奏章。 尚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还是翻开摺子。深褐色的眼睛扫过一行行齐整的字,“突遇风沙”、“不知所终”每个字词甚至每一道笔画都叫她的眉皱紧一分。她的目光最后落到一个鲜红的印章上——那是西澜国主的印章。 “你不想再回幽都,我也不想再回幽都。这次和谈后,世上便再没有暄亲王和宁公主。”晟暄迎着尚欢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愿我知道你的想法,那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尚欢不住摇头:“你不用再哄我,你放不下幽都和帝明……” “没有我,那些世族重臣再无话可说,也不能处心积虑要将我推出去维护自己的利益,明哥办事反而能更加容易一些。终有一日,他会将西澜的浮华变成清明。我在信上和明哥这样说了,他今日下午便已经回幽都,也就同意只再留‘暄亲王’、‘宁公主’一个月寿命。” “你……你胡闹。” “说得好!我是胡闹!”晟暄从尚欢手中接过摺子,眼眸清透,瞬间闪过一丝少年时代骄傲而飞扬的神采,“我应晟暄一生只会胡闹两次,第一次用国主的位子换了一个八岁的女童,第二次用两个死去的户籍换两个人几十年的自由。第一次胡闹,我不曾后悔,第二次,我也一定不会!我胡闹,你愿不愿陪我胡闹?” 胡闹,真是胡闹。人前,她只能在暄王府里安静地做她的宁公主,他也只能用层层叠叠的亲王常服为自己拢上一层层压抑的灰色。身为王族子弟,就意味着在出生前就已经用所有普通人能拥有的情感念想,去换取身体上披着的尊贵外衣和身体中流淌着的高贵血液,然后与所思所念的人一起踏上一条相知虽殷相遇却疏的无归路。他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日趋浓丽,却深知自己与此无关,她要的欢乐,他也根本不能给,因为他只能是教养了她的兄长,即便并无血缘关联。人后若可能有另一重关系,也只能经由这般胡闹,才能达到! 尚欢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晟暄的话,她仿佛没有听懂,只睁大了眼睛无声询问。从前无数句似是而非的话拼合在一起,诧异和突如其来的狂喜,终于在她的双颊烧出淡淡一片粉色。她向前移了半步,却踩到裙裾,脚下一软,却被晟暄揽住腰际。 “你今天那么早起身,早些休息吧。你也不用再想着赶我走,明天我们一同赶路去爻玄关。” 晟暄说罢,却发觉衣袖被尚欢紧紧牵住。 “你留在这里,等我睡熟了再走。” “好。”晟暄轻轻一笑,神色间终于透出些不加遮掩的宠溺。 晟暄坐在床头,就着微微摇曳的烛火仔细地看着睡熟的少女。她的十指依然抓着他的手,那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他不陪到她睡熟,她便一夜睡不安稳,说到底,还是她八岁的上元那夜种下的祸根。那一夜,他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对因梦魇哭泣的女童手足无措,只好擦干她的眼泪,哄她入睡,由着那双冰凉冰凉的小手紧紧拽着,直到天明。 突然,有人在门口轻声道:“暄殿下,有人找您,说在庭院中等……” 晟暄看了看睡熟的尚欢,轻轻抽出了手,走了几步,又转身为她盖好毯子,才出得门去。 “暄哥,你好悠闲,竟然得了空离开幽都到这缇罗城来。” 晟暄寻声看去,只见年轻将领从银杏树后走出来,一脸神情似喜还悲。几个月不见,卓忘机瘦了许多,却仿佛一把出鞘饮了血的利刃,发出冷森森的寒光。晟暄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忘机?你怎么回来了?” 卓忘机惨然一笑,伸手扶上树干,剥落下一块树皮:“是啊,我怎么回来了?那么多人都死了,秋澈也死了,我怎么还活着,而且还回来了,还带着她的骨殖……回来了!” “秋澈的事,当初我应该阻拦。”晟暄对于卓忘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语气无动于衷,依旧清清淡淡地开口。 “当初?十年前,你说要给我一个清明世间,至少不能让边关的士卒受苦,不再让将帅因为没有粮糙贸然出击!应晟暄,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卓忘机不住重复,惶恐地藉此说服自己心中的另一个想法,“你可是西澜的亲王!你是如今国主的弟弟!你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办不到?我和秋澈愿意为你甚至是帝明赴汤蹈火,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应晟暄没有说话,他一步步走近卓忘机,一把抓住他颤抖不已的肩膀,徒劳地用平静压制他的愤怒与痛苦。 突然,卓忘机后退一步,右手握住剑柄,小半把剑已经出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或者那手已经背叛了自己曾经的信仰。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晟暄,又扫视了一眼从迴廊中冲出的禁军士卒,突然转身飞奔而去。他低声呜咽,却没有人听清,他唤的是秋澈的名字还是一声抱歉。 “不要追!”晟暄喝止了禁军,淡淡道,“让他走……忘机是我一手带大的……” 禁军看着暄亲王忽而露出自嘲一般的笑容,不明所以,却也无人敢问。 晟暄昂首望天,不过几个月前,他亲口告诉卓忘机,这世上,若是想紧紧握住护住自己心头上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忘机…… 空中没有月轮,然而繁星点点,璀璨异常。边关也一定如此,营火如万千星子陨落般地亮着。没有人知道,灯中燃烧掉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灯火熄灭后的明日,裊裊盘旋着升起的黑烟散去,眼前看到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 夜深千帐灯,其实,都不过是在清寒苍凉与崩溃疯狂的边缘燃烧,暂时盛大而安宁。 作者留言 终于更新了,泪…… 终于体会到一点:如果想给人郁闷的感觉,首先自己要郁闷…… 远行客(一) 九月三十,帝明回到幽都。 城门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撒在他脸上,因为他的行进,慢慢移动。当幽都下午的阳光缓缓射入他眼中时,他眯起了眼,本能地伸出手靠在眉骨上遮挡。城内的铜钟次第敲响,似有波纹在空气中一圈圈荡漾开,在金红色的天地间塑造出百年来这座都城从未显露过的恢弘。紫秋罗的花瓣纷纷自空中落下,擦过他的发,落在他的掌心。 路畔的人依然尽其所能地欢唿,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西澜并没有完全赢得这场与北陆忽伦汗国的战争,只是暂时立起一道屏障,防止北陆铁骑再次突然进犯。带着馨香的柔软花瓣,在触及他的那一刻,都带了温暖的热度,引燃起他心底渐渐熄灭的烬灰。 帝明清楚记得,上一任国主亲自北巡归来的时候,便是这样盛大的场面。那年他不过十一岁,拉着晟暄同齐沉息一起偷熘出宫,并肩站在人群后,略踮起脚,透过熙攘的人群,看着纷然而下的花瓣和所有人脸上骄傲飞扬的笑容。 这便是他从小深知要背负一生的国度和百姓,也是他九年之前登上祭坛立下誓言要背负一生的国度和百姓!广袤、宽容、声势浩大,任何没有际涯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而且,都不为过。 十月初一一早,帝明便重开朝议。 帝明离开幽都亲自北征的一个月内,作为监国的应晟暄每样事情都处理得十分妥贴,唯独朝议,他从未开过。按照惯例,监国之职,是国主对于储君的最后一次歷练,监国代替国主开朝议,于情于理并无不妥;更何况,朝野上下传言四起,都说帝明是铁了心准备将实权交到他的幼弟手里,甚至还有人说帝明是已经下定决心让位给暄亲王。没有人想到,暄亲王以这样的姿态完全拒绝了王宫未来主人的身份,帝明得知这事,也不由深深嘆了口气。
第31页 朝议与一个月前并无差别。边境战况如今稍有缓和,朝中两股势力便如同互相搏击的潮水,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碰撞、意图吞没对方。帝明起先存于心中的耐性,终于被再度消磨殆尽,他冷笑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任由朝臣们为一两个地方官员的空缺争执得不可开交。然而,无论是朝议初始时候,他眼中消失多年、而今重又出现的洞彻清明的目光,或者片刻后倦怠微怒的神色,都很少有人觉察。 “暄亲王,对于西海府转运使的人选,你怎么看?”帝明抚了抚太阳穴,闭上眼睛慵懒地开口问道。 没有回答。 “陛下,暄亲王前去爻玄关了。”次辅鄂函轻声提醒。 帝明习惯地看向玉阶的右下侧,但是,那里没有一袭静垂下地的亲王常服。他突然想到,在他回来的同一天,晟暄便离开了幽都,还带着一纸他提前敲了玺印的奏章。而半个月后,人人都将得知世上再无暄亲王,唯独他知道,他的小暄儿必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点数着自己的幸福与幸运。 他环顾朝堂,一张张面孔上的眼睛,都散发出叵测的光芒。瞬间,他觉得这些人他都不认得,甚至从未认得。他突然觉得一阵乏力,说了“今日先散吧”,便转身准备离开。 “陛下请留步,臣有本要奏。” 帝明循声看去,却见到年老的太常令缓慢地走上前来。 “太常令,朕乏了,你是个老人,一定比朕更乏,有什么事,你把摺子呈上就是了。”帝明说着,便转身准备离开。 “陛下,这件事,臣不得不当面禀奏!”太常令突然扑倒在地,深深一扣,“若臣此时不面禀陛下,恐怕……恐怕整个西澜的礼法都要尽废了!” 朝堂上霎时响起轻轻的嘲笑,间或夹杂着几声“迂腐”,语气中轻蔑已极。 帝明见此情状,反倒回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太常令,道:“冯大人请起来说话。” “陛下,按照规矩,宫中如果有夫人或者娘娘薨逝了,入土之前,都要先在宫中设灵堂的。可是如今,左扶风秋昌大人却以陛下刚回宫立刻操办丧事不祥为由,不让夫人的棺椁进入幽都,反倒要在当地修墓。” “冯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哪位夫人薨了?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把事情搞错了?”帝明唿吸急促,目光锋利,仿佛要割碎一殿异乎寻常的宁静。 “老臣没有搞错,倒是陛下煳涂了,陛下的夫人只有一个不在宫中,老臣说的,就是沧浪夫人。” 帝明一个踉跄,却硬是撑着面前的几案稳住身躯。帝明静默良久才终于抬起头,他双目微红,哑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夫人是前天去的,消息是昨天晚上到的,说是突患热病,不治而亡。老臣当时就把摺子送进宫了,陛下怎么……” “你们都知道了?”帝明冷冷开口,立于玉阶之上,俾倪群臣。见没有回答,他陡然提高声音:“你们都知道了,唯独朕不知道,是不是?回答朕,是不是这样!” 只有大殿角落稀稀疏疏落出几声“是”。 虽然国主之位在几十年内被不断架空,帝明依然拥有传说中神赐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众臣中很少有人不知道帝明最为宠爱沧浪夫人,于是,此刻,他们纷纷低眉垂手,屏息凝神,乞求自己能够安然度过一场风暴。但想像中的风暴并未到来,胆大的人用余光看着重又走上玉阶的帝明,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传旨!送沧浪夫人棺椁入幽都,加封沧浪夫人托娅?阿古占为徽妃,葬入朕的定陵!”帝明说完,冷笑一声,道,“退朝!” 众臣纷纷退出金殿,只留下脚步声、议论声、还有玉佩相扣的脆响…… 所有的喧嚣都仿佛浮在辉煌金碧的上面,而底下空空如也。帝明突然站起身走到空荡的金殿中央,目光冰冷犀利,仿佛能刺穿九万里苍穹至达碧落天宫。他握紧拳,仰头向上:“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朕屈服?朕不会屈服!朕谁都不怕!” 这番近乎咆哮的高喊是指向人,还是众神,或者是命数,无人得知。不过,回应帝明的,只有静默的空气,和看似挑高却层层压下的大理石穹顶。 不知不觉,帝明走入从前沧浪夫人住的沧浪居。秋日,枫叶如火。要是在从前,她一定会站在那棵树下,吩咐宫女太监将干净的落叶用水细细沖洗干净,再撒上糖包在纱布里,浸到小酒罈里用蜡纸封好。但是今年冬天,乃至以后的冬天,都不会再有香醇暖身的红叶腌果酒入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些道理,从前司马先生都反覆对他讲过,因此,这些他都无所畏惧。在看见那棵红枫的剎那,帝明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潇洒豁达的司马衍看见空中雁字便黯然神伤,进而嘆息“我司马衍此生怕的只有一件事——物是人非。明殿下现在不懂不要紧,终有一日会明白的,尽管臣下自己并不希望明殿下懂这句话。” 终究,一语成谶。 帝明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个凌驾万物的主宰诅咒了,自他出生后,便不断地告别。任何与他亲近的人,纷纷先他而去。先是从未谋面的母亲辰妃,然后是凌风楼的太傅司马衍,再后来父王……几个月前是乐徵,如今,又是托娅……而那些从前在一起的人,也逐渐远离。齐沉息依旧镇守雪莽原,晟暄前去东北爻玄关。而他应晟明,却将在这个辉煌巨大的坟墓中独自度过余下的岁月。 “陛下。” 帝明向着面前禁军服饰的虬髯汉子点了点头:“伍禾,是你。” 叫做伍禾的军汉行了礼,走近几步,低声开口道:“陛下,线人打探的消息来了。夫人并不是突发热病,夫人一到斋神宫就身体不适,后来一直时好时坏。前个星期,突然就吃不下东西,斋神宫上报南海府督府,等到医官到的时候,夫人就已经不行了。” “啪”地一声,枝条应声而断。帝明扔掉手中的残枝,神色凄狠:“南海府督府是秋昌的小舅子,这点我早该想到的!托娅本来就是北陆人,不喜欢潮湿天气,然后又落到他们手里!小小的斋神宫有什么用,烂泥煳的神像怎么能敌过心心念念不让她好受的活人!我早先就不该让她去那里!我早先就应该想到今天!” 帝明突然一掌击在枫树上。红叶宛如暴风中失却希望的残蝶,飘摇着纷纷坠地。 “陛下……” 帝明闭上眼,摇了摇头,嘴角勾出一丝苦涩:“是朕害死了托娅……伍禾,从前暄亲王说朕不该故意和臣子们对着干,故意当着他们的面对沧浪夫人恩宠有加。朕告诉他,朕只能将朕所有的东西都给她,才觉得是不亏欠了她。不过真没想到,却被小暄儿说对了,朕每给托娅一分恩宠,便是将她往绝路上推一步……到最后,给他一个什么徽妃的封号,不过都是些空的东西!” “陛下,还有一件事。”伍禾舔了舔嘴唇,将声音压得更低,道,“线人说,奉了太后的命令送秋澈骨殖回来的卓忘机刚才已经去见过太后了。” “哦,是吗。”帝明淡淡地回应。 “太后说,西澜如今国祚微薄,都是几十年没有新立斋姬,麒麟神怪罪的缘故。然后就问卓忘机,等身份最尊贵的宁公主回来以后,能不能由他出面,送她去南边的斋神宫。卓忘机已经应承下来。大概就是这个月月中,太后会将封斋姬的诏书颁布下去。伍某已经将这消息让送出去,不出几日,雪鹰便会将这消息带到伍某的兄弟那里,然后转交给暄亲王。” “做得好。”帝明点了点头,却深深嘆了口气。 伍禾疑惑不解,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帝明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伍禾,朕要禁军办一件事情。” 十月初三,沧浪夫人托娅·阿古占的棺椁进入幽都,停于沧浪居。帝明随着灵车,一路走回沧浪居,手捧王妃品级的祎衣,然而,他面无表情。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直到一夜之后。 一夜之间,幽都秋氏一门被禁军查抄,理由是秋昌收受地方贿赂、不尊祖制、枉自尊大。人人都知道,这些罪名不过都是藉口,放眼整个西澜,几乎无人是真正清廉的。巷间亦传说,是秋氏一门暗中害死了沧浪夫人。 帝明与整个秋氏家族的敌对,终于到达了巅峰,以秋氏一门流放雪莽原告终。 然而,几乎没有人同情秋氏一门。寒门从来看不惯趾高气昂的秋昌。世族重臣也纷纷明哲保身沉默以对。至于百姓,他们比官员更早一步将泪水撒在灵车经行过的路上。
第32页 沧浪夫人在世时,并没有多少人称道。而她死去后,幽都内都纷纷传说她如何聪慧如何识大体;又说她虽从北陆来,却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众口纷纭中,这位终于以死亡换取西澜人同情的异族女子,终究与她的君王一起被久久传唱,成为胤澜末年最柔婉的传奇。 然而,这一切,与托娅·阿古占本人再无干系。 十月十四,从北方传来消息,说秋氏一门在途中遇到雪莽原上的暴雪,无人生还。 而同时,一只雪白的鹰隼向着耆鄢郡飞去,几天前,掠过一片冻土,上面曾经有过刀光剑影,而今血肉糢煳。 作者留言 我不辩解沧浪夫人的事情……也不辩解这个情节带给帝明的打击……总之……我需要这个打击……而且,其实这些都是连锁反应……从秋澈家和帝明的对立,到秋澈的死,到沧浪夫人的病,到帝明开始疯狂,到忘机梦想破灭后报復,到晟暄该如何面对…… 其实我觉得我起这个题目就蛮不厚道的——长烟一空。而且,其实关于欢儿,文案里面就有情节了。不过不过!不过我一定会争取写情人节的happy ending文作补偿的!一直写这样郁闷的东西,觉得对自己也不太好,诅咒似的~ 远行客(二) 离开幽都已经快半个月了,一路朝着东北方向行进,然而并没有人因为颜色日趋阴沉下来天空抱怨。被围在队伍中间的轻车只要不是黑夜,便挂起侧帘。靠得近一些的士兵能从侧窗中看见他们难以谋面的暄亲王与宁公主,甚至有时候,宁公主清脆悦耳的声音穿过车轱辘暗哑沉厚的响动,轻轻巧巧地飘出来。然而,他们听不明白轻车中尊贵无比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从他们唇齿间流淌出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中州的语言。 晟暄、尚欢一行人是十月十三午时到达耆鄢郡的,同大雍使臣相约的日子是在十月十五,便打算在耆鄢郡多停留一日,到十四日再出发去爻玄关。 耆鄢郡在西澜东,离与中州大雍王朝交界的爻玄关只有半天多的路程。长久以来,耆鄢郡都是西澜中州交流往来的陆路上,不容忽略的重镇。 东市的锣鼓刚刚敲过,身强力壮的伙计便从印着大雍王朝商号的车上卸下绸缎、茶叶、精良武器,而西澜的踏雪马、干果、玉器、宝石也摆在中州商贾的面前。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声不绝于耳。商号主人或者精明或者油光光的脸上带着叵测的笑意,一块块锦缎遮掩住摆出姿势讨价还价的手势。一百多年前,西澜与大雍王朝签订了“雍西和议”,就在这样或许真诚或许诡诈的交易中,两地的物资以及承载于上的风俗源源不断地输入原本相互陌生的族群中。 十四日丑时,万籁俱寂。突然间,郡府的枝叶颤了颤,仿佛在黑夜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琴弦。干黄的树叶娑娑响动,霎时,一团灰白的影子闪过。 一路上执着使臣棋杖的虬髯汉子跨入晟暄、尚欢就寝的院落。他一手按刀,一手弯曲着抬起,脚步轻缓,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必定在宫里当过差,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再加上晟暄特别吩咐过郡守不要阻拦任何禁军或者云岘军的人,他一路走来,郡府的卫士都只远远看着,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晟暄门前的台阶下,立着两个云岘军的侍卫。其中一个,却仿佛有些困了,眼皮一点点沉下,仿佛下一刻就要闭上。 “喂,你怎么了!快醒醒!”另一个侍卫低声说着,拿手肘推了推他。 快睡着的侍卫用空着的手揉了揉眼睛:“唉,知道!不过昨天那活儿可不轻松……不过你看见没有,也是很久没有看见亲王殿下那样笑了。” 尚欢早就听说西澜着名的踏雪马便是出产于耆鄢郡,一路上央求着晟暄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去市集看看。晟暄自然缠不过尚欢,于是,两人刚到耆鄢郡,就在郡府换了身便装,带了两个侍卫出去。尚欢在幽都时候就不常有机会出得王府大门,眼前车水马龙更是让她兴奋异常,反正身着便装,也不顾及什么身份和仪礼,拽住晟暄就往人头攒动的地方挤。 几个时辰下来,除了尚欢,其余三人都疲惫万分。晟暄自然没有露出丝毫不快的神色,两名侍卫也并未抱怨。云岘军大都出身寒苦,若非晟暄的照顾,恐怕如今不过是西澜商道上过着刀口舔血日子的混混。对晟暄,他们的忠心中多少挟带着感恩之情。于是,这样的情感也顺延到尚欢身上。 “公主殿下和亲王殿下都是冰雕玉刻似的人物,站在一起,别提有多般配,只可惜啊……”侍卫说着,摇了摇头,突然看见虬髯汉子走来,忙住了口,立刻站直,略低头行礼,“伍大人!” “你们怎么回事?”虬髯汉子走到他面前,沉声开口,“你就是这样护卫暄亲王的?还算暄殿下的亲军!哼!亲王殿下的安危还比不上你这小崽子睡觉来得重要是不是?你们各自记着二十棍,天亮了,我再来收拾你们这两个小崽子!” 一个侍卫哭丧着脸道:“伍大人,小的怎么说也不敢拿亲王殿下的安危开玩笑,只是……” “只是什么?”虬髯汉子怒目一瞪,刀刻一般的眉毛也随之挑高。 “是昨天陪着宁公主……” “哦,是宁公主……那二十棍先记下,下次当值再这样,就是一百!”虬髯汉子低低说了声,没有再问下去,也不再指责那侍卫,迈步径直向前走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伍大人,这么晚亲王殿下一定睡熟了,您这个时候去见亲王殿下,只怕不好交待,而且您手臂上听着的究竟是……” 虬髯汉子拨开侍卫阻拦的手:“暄殿下若是怪罪,伍某自当担待。” “外面什么事?伍戈,是你在外面?你等等……”房内烛火亮了,窗纸薄如蝉翼,透出晟暄起身披衣的身影。 听见晟暄清洌如水的声音,那两名云岘军侍卫,相视一眼,便也不再阻拦,让到一边。 不过片刻,门开了,晟暄一手执灯站在门口,身上匆匆披了件貂皮大氅。 “见过亲王殿下!”阶下三人齐齐单膝点地行礼。 “起来吧!夜里风大,昨天又没好好休息,真是辛苦你们了!”晟暄面上含笑,向两个侍卫略一颔首,即刻转向虬髯汉子,“伍戈,你随我来。” 唤做“伍戈”的虬髯军汉应了一声,跟着晟暄向后庭院走去。这时,两名侍卫才看清楚,伍戈弯曲的手臂上突起的奇怪东西,是一只停着的鹰隼。 走到庭院内,晟暄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是幽都来消息了?” “是。”伍戈解下鹰隼腿上繫着的纤细银筒,毕恭毕敬地递给晟暄。 晟暄缓缓旋开银筒,抽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字条,迅速扫过。“噹啷”一声,银筒落到了地上,晟暄蹲下身,拣了两次,才将银筒拣起来。 “暄殿下……” 晟暄抬起头,紧抿的嘴角迅速挤出一丝笑意。然而,伍戈却发现他的脸色比得知幽都来了消息后更加苍白了几分,衬着漆黑的貂皮大氅,几近透明。 晟暄的目光最终停在伍戈手上停着的鹰隼上,嘆息似地赞嘆:“好雪隼。” 伍戈虽不明白晟暄究竟想说什么,爱护地抚摸着鸟儿雪白的羽毛,应道:“伍某和伍某的哥哥从小就跟着伍某的爹驯雪隼。这一只驯了三年,也是最好的雪隼,叫白砂,也是伍某最喜欢的一只。” “我小时候,那些在边关驻守过的老将军告诉我,雪隼虽是最好的报信工具,却极迅勐,难以驯养。性子烈的雪隼,即便驯养了几年,也说不准会在哪天反过来撕开主人的皮肉。”晟暄走近几步,毫不畏惧地伸出手抚摸着雪隼羽毛光滑的嵴背。 “暄殿下放心,白砂绝对不会这样。伍某是最喜欢它的,也不把它当什么送信的工具。” 晟暄点点头,看向伍戈的眼睛宛如镜面:“你自己知道是喜欢着怜惜着白砂的,但白砂又是不是知道?” 伍戈一愣,咧嘴笑了,平日里那张刀刻似的脸多了几分憨厚:“它知道!说出来不怕暄殿下笑话,白砂啄破壳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不是母雪隼,反而是伍某,只有从小跟着人养的雪隼才这么灵透!” 这时,伍戈手臂上的雪隼仿佛听得懂人语似地低声“咕咕”回应,昂起脑袋,黑曜石般的眼珠转了转,骄傲异常。 晟暄扬起了眉毛,似笑非笑:“好雪隼!真是只好雪隼!”貂皮大氅的下摆随风飘动,在夜风中,他却宛如一尊雕像,沉默肃静,甚至没有丝毫称得上是活物的气息。他忽然开口:“忘机从小性子就烈……如今,母后指明要欢儿做斋姬,他没有阻拦,也算得上是报復。错都在我,只是欢儿……”
第33页 伍戈“刷”地一声突然单膝跪地,臂上停着的雪隼随着他的动作腾空而起。“暄殿下……伍某是从小跟在暄殿下和陛下身边的,要是您信得过,伍某愿一生伴您左右,护得您和宁公主周全!天涯海角,只要您发句话,伍某都会肝脑涂地去!” 晟暄十指纤长的手一寸寸缓缓抬起,随着一声嘆息,重重落到伍戈的肩膀上:“来不及了。母后的诏令都是十五日颁下去的,斋姬的事明哥也无权过问,来接欢儿的仪队肯定几天前就已经向这里赶来。我本不该忘记,西澜和幽都始终容不下她。”晟暄突然想起什么,停在伍戈肩膀上手上加了几分力又松开,目光冷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明日清早,我先带着旗仗去爻玄关,你带着宁公主中午出发骑马赶来,你只需说是我这样安排的,她就不会多问你。伍戈,这件事,你一定得帮我办成!否则欢儿这一辈子就毁在斋神宫了!” 伍戈深深一诺:“伍某明白!” 晟暄感激地笑了笑,然,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冲破了眼底的镜面:“伍戈,你这名字真好。人人见了你,都要叫一声‘五哥’,天下谁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今日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喊我一声‘哥’……” 十月十四,又是一个秋高气慡的好日子。 尚欢一路奔波,在原本安排定下的日期前到了耆鄢郡,才终于在郡府的卧房内睡得一个好觉。也许是逛街累了,一夜下来,她都不曾醒过,就好像十一、二岁在幽都亲王府的长乐居里的那些夜晚——无忧无虑,一夜无梦。直到早上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布置,尚欢才想起原来自己不在幽都。 伍戈进去的时候,尚欢已经用了早点,正坐在厅堂中,手捧大雍史书翻看,她深褐色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书上的字,却许久不翻动一下。伍戈一开始担心尚欢并不会乖乖听从安排,然而,尚欢惊讶过后,她只轻声说了句“以后也有得是机会,也不差这一次”,脸上就又露出笑意,继而央求着要立刻去马厩看看郡守送给她的日行千里的踏雪马。 一切,都如晟暄所料。 日斜时分,伍戈用鞭子指点着远方模煳的轮廓,开口道:“宁公主,那就是爻玄关。” 尚欢眯起眼,轻嘆了一声“真美”,便双腿一夹,纵马向前。飞扬的尘土,侍卫们“公主小心”的惊唿,都被她抛在身后。 爻玄关突兀地耸立在一片平坦之上,遗落已久的拼杀唿号,刀剑、血火、灵肉之间数不清的搏击,都被永远凝固在那里,静默着睥睨时间本身。金红绛紫的颜色在硬朗的线条上缓缓流淌,铺洒开的画卷有她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雄浑壮丽。 马不停蹄,沉闷坚定的敲击声里,城墙越发清晰。她看见城头插着的旌旗招展飞扬,还有城头上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姿——晟暄向着她招手微笑。 那个人的眼睛,却不知何时又成了镜面,似是而非地微笑亦被重新勾起。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宛如碧落的天人用那一份绝然的超脱,看着尘世间早已命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间或慈悲心肠,间或熟视无睹。 她看见他转向身侧锦衣华服的中州人。他浅笑着开口,声音顺风传到她耳中——“那便是我的妹妹,也就是宁公主,应晟欢!” 天地,终归于开天闢地之初,空无一物的鸿蒙。寂静中,应晟欢三个字如惊雷炸响。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姓,只知道那个“应”字绝不是她的本姓,那个“晟”字也不是她的字辈。那两个字,清楚地时时提醒她,他们之间是不能的,却又好像他是在外人面前裹住她的精美织物和强颜欢笑。 她心中恍然,终于明白自己竟从未料错——她不过是那个年轻王公拣回王府的一件东西,终有一日会被他拱手送走,只要他愿意。小时候,她看见一颗星子在她面前滑过时,但之前,她已然守望了大半夜,幸福、欢乐同样如此,哪里这样容易这样突然就可以得到? 然而,她并不愤怒地大声喊出自己“尚欢”的本名,也不曾催马离开。激烈言辞、倔强神情之下,她始终眷恋依赖着他。他的安排,她无法违逆,甚至不会违逆。她停在城墙下,手中紧握缰绳,风扬起她脑后松散开的漆黑长髮。她向着城楼仰起头,看着晟暄的目光中没有半分迷茫,静静等待着,他给一个叫做“尚欢”的少女做出最后宣判。 但是,晟暄没有说什么。他看着尚欢,相隔九年的时光终于重叠在一起,深褐色的眼中闪烁过那样奇异的光芒,仿佛是被抛弃在地狱入口的生者,徒劳地嗅着忘川边彼岸花的芬芳,寻找从前千丝万缕的记忆;又仿佛是上元夜街上的孩童,带着好奇的目光,追逐着落下的烟花。一丝小小的悲悯冲破了晟暄眼底的清亮镜面,一些深沉浓烈的东西几欲夺眶,但千浪狂澜都被他死死压下去,不復出现。唯有一声轻悄的咳嗽,是为了清一清干涩生疼的咽喉。 尚欢看着城门缓缓打开,一条fèng逐渐张大,最后门框的拱顶露出一方小小的天空。爻玄关镇守的士卒和那些中州来的侍卫对着她的出现惊唿赞嘆,然而,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剎那间,她心中喷薄而出的千千万万的不甘、怨恨,已然全都交付给了这座横亘时间之上的关城。 “欢儿,过来!”晟暄站在她面前微笑着。 她同样微笑着,不言不语,一步步踏入他精心设计的圈套。 最后,原来还剩下了“欢”字,作为一个小小的例证,用来註解世间无数的名不副实。 建平九年十月十五。 与大雍使臣的和谈异常顺利。代表当今大雍皇帝前来爻玄关的,是他的三弟白翊,比晟暄小五岁,是个年少有为的俊朗王公,但和谈诸事他还是倚重随行的博士官。然而,听说宁公主的母亲是纪空雁之后,大雍使臣一行人皆惊喜非常,当即明指要宁公主和亲。对此,尚欢没有疑惑,而晟暄也不开口询问,这件事,仿佛本来就在意料之中。 幽都赶来的接尚欢去斋神宫的仪仗,以及那一纸封其为斋姬的诏令到达爻玄关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对于西澜来说更加性命攸关的决定呈在他们面前——究竟是让宁公主成为斋姬,形式上为西澜祈福,还是将她作为一块美玉送给大雍的皇帝,换取抵挡北路铁骑的中州精兵和百年盟约。而今,对于麒麟神和斋神宫的执着信仰已然不知不觉地逐渐溃散,又加上暄亲王亲自出面分析利弊,引领仪仗的司礼官终于修书一封,力谏太后收回成命。 尚欢启程去爻玄关之时,没有惊醒睡梦中的幽都,几乎无人察觉这座浮华的城池中少了一抹颜色。然而回程时分,仪仗声势浩大,每经过一处,就看见当地人拥在两边,争睹那位即将远嫁中州的公主的风姿。 晟暄看着向侧窗外挥手致意的尚欢,从她眼中看见了道畔的人群和鲜花,除此以外,再无他物。于是,他不为人知地嘆息一声,久久不出一语。 在流传下来的后妃画像中,中州史官只能够找到几幅从西澜而来的“昭容妃”的画像。这些画像上,无一例外,都是一个默坐的娴雅美人,全然不见这个一生传奇的女子被广为称诵,并且足以吸引文帝获得他万千宠爱的倾国容颜。传闻中,她生气勃勃的眼眸和骄傲飞扬的笑容,在这些图画上更是无迹可寻。 后世史官对于这位西澜公主“昭容妃”,甚至日后“昭容皇后”、“昭容太后”的封号,全然不解。有人甚至认为,“昭容”二字,并非是暗指这位公主的容颜。 然而,在西澜逐渐流传下去的话本传奇中,都有宁公主毅然用匕首割开食指,大声说出自己身上流着大雍和西澜的血的情节。大雍朝的使臣在看见宁公主之后没有多久,就指名让她作为两国交好的象徵嫁入中州,而且迅速定下盟约派兵前来西澜,帮助抵挡北陆铁骑。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宁公主那样刚毅坚强的性格,和出众的美貌赢得了时年二十又一的雍朝廉亲王白翊的赞许。 在中州市井间,也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廉亲王白翊回到帝京后亲自为宁公主作画,呈给文帝白翎。文帝看见画上骑坐在踏雪马之上的少女神采飞扬,不由大为惊嘆,当即下诏封这位即将嫁入帝京的西澜公主为“昭容妃”。 没有人去追究这些传言的真假,不过,大雍的后妃传里的确可以找到有关这些传言的蛛丝马迹。 有记录称,昭容妃看见自己在爻玄关的画像挂在文帝寝宫中,默坐良久,即刻命人扯下来撕个粉碎。也是从此以后,宫内宫外再不许有她在西澜时候的任何画像。 但是,为何宁公主在胤澜的一些记录中本来该是“尚欢”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雍朝史书中,提及她,往往是用封号替代?为何中州史书中一两个不引人瞩目的小角落里,又有“宁公主应晟欢”的字眼?
第34页 昭容妃是宁公主,宁公主的名字是应晟欢,这位公主是被西澜的暄亲王应晟暄抚养长大。这一条线,完全可以连在一起,然而,胤澜记录中出现过的,封为“宁公主”的“尚欢”又是谁? 这一系列问题始终被归在胤澜末年的众多谜团中,难以解答。 有人怀疑,可能这些名字指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毕竟自从西澜和中州之间通了商旅有了盟誓,远嫁他方的女子,又何止一个两个…… 作者留言 更新完毕~ 黄昏路(一) 一架古琴,三尺六寸,梓木与桐木紧紧胶合成琴身。七道银虹,缠于雁足,跨过承露、岳山,横亘琴上。一天一地的光亮天色,在琴弦上被轻轻悄悄地弹落。 月光朗照,劲瘦的一双手上,骨结突起,撑出皮肤上令人心惊的惨白颜色,似是连绵的山稜,静默耸峙却蓄着非凡的力道,颀长十指轻轻一动,便已然是排山倒海。这不是一阕武曲,不需要接连不断地拟出战马嘶鸣鼙鼓动地。于是,乐音荡漾着扩散开,指尖不为人知地微微震颤,被灌注其上的力道,原是为了压抑。 “啪!”琴弦断了一条,绷紧的弦抽打在指尖上,立刻显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尽管如此,也只教弹琴的人顿了片刻,十指始终不曾从琴弦上移开。少了一弦,曲调有些干涩,却还能勉强听得。 “亲王殿下怎么还在八角亭中,都已经那么晚了。” “殿下整整一个下午都在那里,吩咐了不让人打搅,连晚膳都没有用。昨日才回王府的,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啊。” “唉……要是殿下没有把宁公主送到宫里去,就有人劝着殿下了。” 亲王府的侍女打着灯笼,经过八角亭边,轻声说着,却终究只是悄然绕过。 晟暄没有听见侍女们的对话,一曲终了,他从琴上移开手,视线扫过亭柱上的琉璃灯,直落到一旁站立的老琴师身上。“林先生。”晟暄站起身,嘴角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示意请他坐下。 “暄殿下的琴技不如从前,反倒……”老琴师一撸鬍鬚,故意长长一顿,“反倒和从前宁公主有些相似。” 晟暄伸手拨了拨琴弦,笑问道:“林先生是说我琴中有人?” 老琴师点点头:“暄殿下是明白人。老夫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也不是一无所知。”说着,他又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只琉璃环,“老夫也认得这只宁公主手上带着的藏着云烟纹路的琉璃环。” “林先生的意思是……我的琴中不该有人?” “不。恰恰相反。”老琴师摇了摇头,“暄殿下的琴中应该有人,但不止这些点数得过来的人,应当是所有人!应当是天下和天下人!”老琴师说罢,从石桌上拿起一封描了金边的玉版纸奏摺,微笑得意味深长。 晟暄不语,直直盯着那份奏章,琴弦上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从老琴师手中夺过奏摺,脸上没有波动,身后的手中奏摺已然被捏成一束。“林先生,您有话不妨直说。” “好!老夫一直觉得暄殿下是可惜了,如今,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暄殿下,西澜不知会比现在好上多少倍。几个月前,暄殿下出任钦使,已经大得民心,而此番又将宁公主带到爻玄关,暗中安排她与大雍王朝和亲以换取抵抗北陆铁骑的精兵,又深受幽都世族的赞赏……” “林先生错了,我并非为了国主之位!” “天下人和老夫的确都不清楚暄殿下心里怎么打算,但天下人和老夫看见的就是暄殿下离丹墀玉阶上的那个位子越来越近,天下人也都希望,在上面的人是暄殿下你而不是如今的帝明!” 晟暄静静听着,眼中倒影着琉璃灯消消长长的火苗。而他自己,沉寂得仿佛不用唿吸,似一尊雕塑,被突然凝固在时光中。 老琴师目光炯炯,指了指远处王宫的方向,压低声音:“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比常年多徵发了三次徭役,是要为那个北陆来的女人造陵墓!他藉机打压秋家,抄没幽都秋氏,几百口人都被流放雪莽原!说什么那些人都死在雪莽原路上,其实都是他暗中派人将他们赶尽杀绝,尸体都扔在那里餵秃鹰!他连几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帝明他早就把自己毁掉了,现在他是在拿整个西澜为他陪葬啊!” 晟暄嘆了口气,幽幽开口:“我知道明哥在做什么。他故意的,他是在等天罚,或者是等我自己下决心取代他……” “既然如此,暄殿下何必犹豫?” 晟暄侧过头去,避开老琴师的目光,不答反问:“林先生是否有兄弟姊妹?” “唉……容老夫说一句重话——暄殿下这样顾虑血脉相连的手足,已经不是什么执着,反而是孩子气的任性和不敢放手!对于帝明是这样,对于宁公主也是这样。暄殿下,您从一开始就想要将她送去中州,如今宁公主也愿为整个西澜献力了,您却……” 听见“愿为西澜献力”,晟暄突然一阵恍惚。那句话,他几个时辰前刚从尚欢口中听见…… 上午,由晟暄亲自将尚欢送入宫中,帝明特批了自己幼年曾在宫中居住的澄凝宫给尚欢居住。毕竟按照西澜的规矩,和亲的公主,歷来都在幽都王宫中习得中州或者北陆的礼仪,待置办好或丰厚或微薄的嫁礼后,从这里出发,踏上各自难卜的前程。 两人一路无话。 忽然,尚欢在迴廊拐角停住了脚步,凝住了唿吸。目光及处,是一道飞扬的弧线。对于她,这个金色的檐角熟稔于心,甚至在噩梦中反反覆覆地狰狞相向。即便闭目,她也能够说出檐角上的雕刻——共有多少只似雁似凤的飞禽,又分别是怎样的姿势。这些栩栩如生的飞禽,就好像她记忆中的母亲,尽管有淡云轻风的姿态,终究还是被牢牢钉死在浮生里。 “欢儿?”晟暄看着怔住的少女,轻轻唤了一声。 “那里是居雁阁。”尚欢说着,低下了头,镶嵌了蓝宝石的华胜落在她的额前,清幽的光芒盖住了眼中神情。 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斑斑驳驳,晟暄看见尚欢睫毛微颤、嘴角紧抿,徒劳且倔强地用沉默对抗眼前景物带来的所有恐惧与悲伤。 “九年前,把我从这里带出来的,现在你又把我带回来。是啊,你那个时候没说是同我一起走,你只答应带我出来。那个时候你大概就盘算好,终有一天要把我送到中州,所以九年来你一直让林先生教我大雍王朝的技艺语言……真是打得好算盘。” 晟暄看见尚欢的目光中,有他熟悉却令他心惊的神色。这样的神色,他曾无数次在她和许多人眼中的倒影中看见,也无数次早晨在铜镜和梳洗的清水中看见。 尚欢一笑惨然:“其实,你不必起先在缇罗城中布下这暧昧的戏局,那么多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违背。而且我也愿为西澜献力。” 那一刻,晟暄没有辩解。 然而此刻,听见这个词语从老琴师的口中出现,晟暄蓦地恍然,直逼老琴师的目光冰冷凛冽:“你去找过欢儿?” “不错,我是去找过宁公主,而且给了她两个小瓶子,一个无色无味,一旦加入茶水,就是最有效的毒剂,还有一个装着解药。只要是为了暄殿下好的事情,她毫不犹豫,况且,她恨……” 突然,老琴师住了口,惊恐万状地站起来,盯着晟暄青紫的嘴唇,浑身颤抖起来。 “怎么了?”晟暄不明所以,刚一开口,喉头一甜,他立刻伸手捂住嘴。 黏湿温热的液体从晟暄指fèng中流下,鲜红的颜色衬着苍白的手背,似是生与死的交织,触目惊心。 晟暄近乎好奇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眼中迷茫的神色霎时闪过,哑声喝止老琴师:“不要叫人!” “可是暄殿下……” “放下这里的帷幕……”晟暄说着,硬是挤出一丝笑意,额上已然渗出细细一层汗珠,“我有不测,对你们没有好处……你给欢儿的解药给我……” 放下一副帷幕的老琴师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犹豫片刻,拧开瓶塞放到晟暄面前。 晟暄面色惨白,他再支撑不住,跌坐在石凳上,颤抖着将药丸倒入口中。 “暄殿下……” “你走!”晟暄嘶声喊道。 老琴师离开前,看见的晟暄右手死死抓住石桌一侧,好让身体不致因疼痛而摔倒在地。他的脸几乎被散落的长髮完全遮住,最侧面的几缕湿漉漉的髮丝杂乱地贴在额头上,惟有碧蓝的眼眸中,目光依然明澈。
第35页 听见脚步声远去,晟暄左手痉挛似地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裳,胸口的疼痛令人窒息,他无法抑制地弓起身体。右手中,捏成一束的玉版纸奏摺边缘锋利,生生切进他的手心。大颗大颗的汗水砸落下地,融入石板上斑驳的血迹。 再握不住的玉版纸落在地上,血水立刻洇开一朵艷丽得肃杀的花朵,模煳了上面的字迹。晟暄想伸手去拿,却够不到。下一刻,他忽然蜷缩着笑了——因为这一纸曾经在缇罗城给尚欢看过的奏摺,这向西澜公布暄亲王和宁公主在风沙中薨逝的诏告,还有连同这两个封号背后的另一种可能,如今即便可以够到,都再无法成真。 风吹过,八角亭中,琉璃灯灭了。 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了古琴琴弦,突然一声艰涩的响动,六弦齐断。除此以外,寂静中只有沉重压抑的喘息,和兼有痛苦与释然的一声轻笑。 ——你那样依恋我,即便你怨我在爻玄关布下圈套将你送走,依然愿意为了我作那样的事。那么以后,你也一定会为了西澜,在中州的帝京倾尽全力。无论我已然背负着什么,又是否会背负起我一生的遗憾和你一生的憎怨,只要知道你将会在这世上好好活着,便已足够。 晟暄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支撑着坐直,发现自己还在八角亭中,然而老琴师早已不知何时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老琴师倒了一杯水递给晟暄,道:“暄殿下昨夜不该赶老夫走,否则谁能够证明暄殿下是和老夫在这里下了一夜的棋。” 晟暄瞥了一眼右手上渗出一些枯红色血迹的纱布,视线又扫过齐整放在石桌上的棋盘和棋子,脸上重又恢復了琢磨不透的温煦笑意:“林先生帮我瞒住昨夜的事,我自是感激不尽,但先生是否能告诉我你是谁?” “暄殿下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中州人。” “不,你从中州来,但你绝不普通。林先生,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晟暄站起身,一把扣住老琴师端起茶水的手腕。 “呵呵,想不到,时值今日,暄殿下终于想到要问我的身份了。”老琴师没有挣扎,反而笑道,“暄殿下不用担心,老夫不属于寒门文官势力,也不属于豪门世族。老夫属于无所不在,也属于无所存在。自有天佑苍生,老夫不想干什么,但必须挽回西澜的一个错误,不惜一切!” 老琴师的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晟暄静静看着,不动声色。 “我知道暄殿下在想什么,您在怀疑我十年前是不是故意激起忘机,让他在雪莽原刺杀当时还是明王的帝明。您还在怀疑,如今,又是不是我故意激起他,让他把秋澈的死怪罪在你和帝明的头上,然后对于太后要宁公主去当斋姬的决定不加阻拦。是的,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十年前,我万万没有想到忘机推下冰窟窿的人不是帝明,那是我的错!所以,如今我不能再错,我让绝你带着宁公主归隐山林!西澜的错误,就是如今国主的人!那个位置上不该是应晟明,而应该是你!这个错误,有宁公主的一份,也有忘机的一份,他们都必须为幼年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不惜利用欢儿,也不惜利用忘机——你的亲外甥!”晟暄敛起笑容,冷冷开口,“你是个疯子。” “不错,属于雁阳夕照宫的人都是疯子!密术之力、生死兴衰的交替,世间一切都因为星辰的轨道而变化,必须有人引领偏移的一切走上正确的轨道,使之偏移的人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老琴师点了点头,与年岁不相符合的微笑突然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开,“如今,我的秘密暄殿下知道了。我也知道,暄殿下身上也有一个惊人的秘密!咳血、心痛、汗下如雨……完全都是我给宁公主的那瓶药的效用。暄殿下,你又何以至此!” 晟暄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昨夜先生救了我,我会保守先生的秘密,先生是留是走都情自便!至于我……”晟暄说着,陡然提高了声音,“我早已准备为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对于先生所谓的错误,我不曾后悔,也决不会纠正!”说罢,他拂袖而去,身姿挺拔秀逸,温雅端和的面容上,带着九年前上元夜里略现少年稚气的无忧无惧。 作者留言 毫无悬念地,小欢儿会如文案里面一样和亲,这个决定本作者已经下了,不容更改~汗汗~~至于晟暄说的那句“只要知道你将会在这世上好好活着,便已足够”我承认,是我n多年前的小白奇幻小言里圣女型女主角(虽然大多是反派角色)的常用语,我那是少不更事,所以写得有点雷,咳咳,原话如下,大家准备好雷一下,外加笑一下:即使我背负着消失的命运,只要你活着便已足够!(小小声,大过年的,我不能在文里弄好笑的,就在这里献献宝吧~~) 黄昏路(二) 深沉的夜色,倾倒得铺天盖地。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佩剑与剑鞘相撞的金属声。冰冷的风,如一支支锋利的箭,飞快地掠过她的身侧,不深不浅,正好留下疼痛与恐惧,一寸寸地啮噬她的镇静。她浑身冰冷,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生唿叫。手腕上,脚踝上,都牢牢繫着绳索,令她动弹不得。她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任凭四方而来的人将她包围,挥舞着兵刃大叫着“杀了她!杀了那个杂种!”。 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光线从那里倾泻进来,所有的喧嚣都突然停止了。“欢儿,我带你走。”——那是晟暄的声音。她茫然地抬起头,但是看不清那个向她伸手的人。她闭起眼,使劲摇了摇头,再次睁开…… 绛紫帷幔重重垂下,金顶雕花,镶嵌其上的宝石折射出眩目的光彩。“这是哪里?什么时候了?”尚欢喃喃开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浑身酸痛使不出一点力气。 “公主都睡煳涂了。”兰汀扶着尚欢在床上坐起,微笑着开口,“这是在澄凝宫,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候了。公主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御膳房做好了送来。” “我什么都不想吃。”尚欢轻声开口,只觉得头晕沉沉的,后颈也隐隐疼痛。她伸手使劲揉着太阳穴,想藉此减轻疼痛,却意外看见腕上一圈淡淡的红痕,还有几点似是指印的瘀青。 兰汀将尚欢冰冷的双手拢住,笑道:“公主昨晚喝得醉醺醺的,现在起来觉得不舒服也是正常。但东西是一定要吃的,我先去吩咐厨房炖一碗嫩嫩的鸡蛋来,清清淡淡的,对身体好。 “醉醺醺的?”尚欢突然抽回手,褐色的眼眸不依不饶地紧紧盯着兰汀,“姑姑,昨晚我喝酒了?”“是啊。公主和陛下喝酒,喝得大醉,还是陛下差身边人把公主送回来的。”兰汀点了点头,对于尚欢谨惕又慌乱的神情视而不见。“哦,原来是这样。”尚欢若有所思地皱皱眉,继而却向面前的老宫人扬起一张微笑的脸庞,“兰汀姑姑,我想吃藕粉。”“好嘞!”兰汀一拍手,笑意不减半分,“我怎么就忘了你最喜欢吃这个!我这就去叫膳房做来!”看着老宫人走远,尚欢双手抱膝,蜷缩起身子。她将头埋到层层丝绒中,低声呜咽起来。瀑布一样的黑髮倾落到腰际,盖住肩膀上青紫色的瘀血。尚欢并没有忘记昨夜发生的一切。昨日,她刚进宫不久,帝明就派人来澄凝宫,叫她去景阳殿一同用晚膳。而她,将毒药藏在自己精心修剪过的指甲中,趁着向帝明奉茶行礼的时候,悄悄将毒药弹入茶盏。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恨帝明,她只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愿为了这个人俯视下的西澜,将自己的华年葬送在素未谋面的另一片天底。帝明摒退所有人,从尚欢手中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便慢条斯理地放下,笑问道:“小欢儿,你是不是恨我?恨我到想杀了我?”不等尚欢回答,药效已经发作,帝明一个踉跄,茶盏应声炸碎在地上。尚欢右手中紧紧攥着解药的小瓶,然而她死死咬住嘴唇向后退去,却不料左手腕被帝明一把抓住。帝明扣得那样紧,手指几乎要将她的皮肤捻碎。她的手腕一阵阵发麻,她听见骨节吱嘎作响,却不知道究竟是从自己还是帝明的手上发出的声音。“陛下!”一个禁军打扮的虬髯军汉从门外闯入,看见眼前场景,不待帝明吩咐便立刻反手关上门。“伍禾,别……”帝明刚开口,却一拧眉,下一刻就弓起身子蜷缩下去。他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襟,额上不断渗出汗珠,一丝枯红色的血也从嘴角流淌下来。伍禾疾步奔到帝明身边,将他扶到座椅上,向尚欢伸出手:“宁公主,请交出解药!看在暄殿下和陛下面上,伍某不想动手。” 尚欢深褐色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恐。她仿佛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只使劲摇了摇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第36页 然而,伍禾毫不迟疑地欺身上前,剎那间又闪到她身后,一手抓住她蜷成拳的右手,另一支手臂却死死扣住她脖子。她看见一盏灯的火苗被疾速的气流割裂,碎成两缕、四缕,然后,轻悄地灭了。她的肩膀上突然一阵疼痛,伍禾手上再一用力,她只觉得自己像那盏灯一样,仿佛立刻就要被无法抵御的强压夹碎。 “如果……如果你杀了我,暄儿……他……”帝明缓缓说着,气息破碎,脸上却带着令尚欢心惊的似笑非笑,“他也会同死!” 晟暄会与帝明同死,一瞬间,这个念头不禁让尚欢气息一滞。她回神的时候,手中的小瓷瓶已被伍禾夺走。她只听耳边一句“公主,得罪了!”,便觉得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恍惚间,她看见钗环、簪花委弃一地,乌沉沉的长髮尽数散落下来,她的嘴角终于在失去知觉前扯出一个自嘲的笑——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公主的影子,不过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之后,一夜乱梦,却始终不见有人沖入澄凝宫将她监禁。 “公主,公主……”兰汀柔声唤着,轻轻抚上尚欢的头髮,“我还让膳房做了黑米糰和紫云糕,他们答应着马上就会和藕粉一起送来。公主,奴婢先来服侍您梳洗。” 尚欢“嗯”了声,直起身子,让兰汀为她披上晨衣,扶住她的手坐到妆镜前。 兰汀看见尚欢的手腕上,那些指印的颜色已经淡了下去,却依然不动声色,一如既往与尚欢说着离开数十载的家乡中亦真亦假的趣事。然而,尚欢只是轻声答应着,全然没有从前在王府中时眼中流露出的好奇。从爻玄关一路回来,兰汀便发觉尚欢的话少了许多,然而,又是在这一夜之间,她仿佛又变了个人,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天未亮时,帝明身边的禁军侍卫伍禾亲自将尚欢送回澄凝宫。昏黄的灯火,首先照出虬髯军汉神情凝重的深碧色眼睛,而后,是他怀中被火蚕丝密密织成的黑底暗花绣金披风紧紧包裹的人形。蓦地,一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从暗色里垂落下来,掉进另一片同样漆黑的夜色。“公主醉了,寸步难行,陛下吩咐我亲自将她送回来。”伍禾的声音没有起伏,似是诉说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兰汀会意,摒退左右的小宫女,向伍禾一点头:“伍大人随我来。”伍禾知道兰汀的资歷,也不再多解释什么,跟着她进到内室。他将尚欢平放在床上,道:“陛下还吩咐了,要姑姑守着公主。”他说罢,行了一礼,即刻便转身离开。兰汀走近,看见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女,人偶似地无声无息。尚欢泛出青白颜色脸庞,整个深陷在漆黑的斗篷与散乱开的长髮中。兰汀看着眼前一切,不禁伸手捂住口——此时的尚欢就好像家乡传闻中在海祭时投下水的人,他们的手脚先被人绑住又被海藻缠住,尽管看见了头顶的光亮却动弹不得,大声唿救也只有一串串浮上水面的汽泡,最终他们只能徒劳地在水中挣扎,沉在恐惧与绝望里慢慢溺毙。“死……不要……暄……”突然,杂乱破碎的呓语从少女几乎没有血色从唇中吐露出来。她的睫毛时而颤动,秀长柳眉紧紧蹙在一起。 兰汀忙放下层层帷幔,摇了摇头,轻轻太息。她毕竟在宫中待过二十年,自从晟暄成年搬出王宫之后,才跟随着到了暄亲王府。然而,她从没有忘却宫女的本分与适时的沉默。如今,她虽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却隐隐知道一定出了大事——那件事,不可言说,甚至不能过问。 尚欢展开双臂,顺从地让兰汀理好腰间的锦带,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姑姑,我昨晚没有醉,你知道的。”兰汀的手停了停,抬起头,笑道:“公主是醉了。只有醉了的人,醒过来才会这样说。”尚欢嘆了一口气,想再说什么,却被屋外一声尖细的“国主驾到”打断。话音落时,她不禁一颤,手不自觉地抓住兰汀宽大的袖摆。“你们都先退下吧。”帝明吩咐着,缓步走进内室。兰汀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她看见尚欢眼中多年未曾出现的惊恐与憎恨,但她只能悄然掩上门,在暗中不为人知地轻嘆一声。帝明自顾在桌边坐下,灰蓝色的眸扫了一眼桌上食盒中冒着热气的几样精緻点心,随口问道:“还没有用早膳?”见尚欢不回答,他轻笑着双指捻起瓷碗中的小勺,在透明黏稠的藕粉里搅了搅:“到底身上也流着中州人的血,喜欢吃这东西。不过在西澜,藕粉可不多见。如果不是他从前在宁妃那里吃过这个,特意寻来给你,恐怕你九年里也不会养成这个习惯。” 尚欢低下头,紧抿着唇,只不说话。帝明的意思,她早已明白,那个温雅的年轻王公可以带她离开恶梦与欺诈,可以用温暖的掌心拢住她冰冷的手指,然而,他固执地将她闭于心门之外。帝明伸出食指扣了扣桌面:“过来坐下,朕有话说。”“为什么不杀我?是我下的毒。”尚欢依然站在原地,语调中没有起伏。“我答应过两个人,绝不会动你。我知道,天底下想要我死的人数不胜数,要我死的缘由也千千万万,但我绝不担心你会再对朕动手。”帝明说着,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尚欢,眼中带着一丝叵测的笑意,“因为朕死了,晟暄也会同死!”尚欢唿吸急促,退后半步撞上内室中央的屏风,却随即冷冷道:“你竟会拿血脉相连的兄弟的性命威胁我。帝明,你疯了。”“疯了?哈哈哈哈!”帝明突然高声大笑,洞天彻地的明亮目光底下衬着傲慢张狂,他紧紧盯着尚欢,让她无处可避。 “朕登基九年,这些年,天底下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但敢当面这么说朕的人决不超过五个!不错,朕是疯了!但是,朕没有拿晟暄的命威胁你!你真以为我不知道秋家那些事情之后,你有多恨我?若不是为了让晟暄明明白白知道,你为了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我也不会动那杯下了毒的茶水。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害他!你想知道原因?好,我告诉你,因为小暄儿是我的影赘,我也是他的影赘!为何每次他身上不舒服,我都会让人捎来的方子?为何那些方子偏偏又都是对症而下的?就是因为,我们的命早已连在一起,互为影赘!”“影赘……”尚欢呢喃着,眼中显出迷茫的神情。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陡然浮出些深沉的颜色:“如影随行,赘附于身,以此血躯,承彼祸难。影赘是西澜麟趾一门最隐秘的密术,甚至是麟趾一门,都是传承自上古时代的顶尖密术世家。据说,他们是麒麟神流落尘间的血脉。无论如何,这个家族的人,的确流着不一般的血,凭藉这一点,他们能够判断出国主最合适的继承者,而后,缔结誓约,成为这位国主的影赘,为国主承担下所有病痛,直至最后为国主而死。所以麟趾一门最为正统的一支里,从来没有人得以善终。” 尚欢冷哼一声,又道:“麟趾一门的人,原来真有麒麟神的慈悲心肠,个个都自愿成为影赘,代替国主不明不白地丧命。”帝明全然不理会尚欢言语中的讥讽,不急不缓地继续说下去:“麟趾一门的存在,一直都是为了国主之位,原本就只有歷代国主知道这个秘密。你以为一纸诏书就能让西澜的世族无话可说?这一纸诏书只有加上了麟趾一门的血印家徽才有效,不仅如此,国玺上也加载了术法,只有当新国主的影赘用自己的血在上面写下新国主的名字后,新国主才能够拿起它。顶尖的密术师,总不免为一股势力所利用,投靠西澜王族能保得荣华富贵,又能远离尘嚣,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代一个影赘的性命,麟趾一门上下都不会反对。麟趾一门的正统继承人,与王族中人一同长大,便于日后与储君缔结誓约。说是誓约,其实也只是两家之间鲜血淋漓、盘根错节、却也挣脱不掉的羁绊。”“有麟趾一门,你又怎会都是影赘,暄哥哥又怎会是你的影赘?”尚欢嘴角抿出冰冷的一线。“你本该明白这件事,那天你在。”帝明望定了尚欢,眼中突然带上了料峭寒意,“九年前的上元夜,你在场。而且,我和晟暄之间的誓约也与你有关!”尚欢不禁一颤,脑中的弦突然崩紧,那天夜里,她扑入晟暄的怀抱,而后,听见不过十七岁的他说了那样一句话——“我想要哥一个誓言……同样,我也会给你一个誓言。”当时,不过八岁的她只隐隐觉得异样,决计不会想到,这个誓言中亦属付出亦属回报的,竟然是彼此的性命;而她更不会想到,在这个誓言中,她的位置,举足轻重! 帝明缓缓踱回桌边坐下,目中凌厉的光芒,如同飞翔久了的鹰隼,终于暂时停歇下来。他嘆了口气:“你以为,无论我做什么都一直得不到世族的承认是为什么?因为父王的影赘死后,我没有与麟趾一门中的任何人缔结誓约,继位诏书上没有麟趾一门长老的血印家徽。其实那些世族不知道,换作晟暄也是一样。我们亲眼看见父王的影赘突然跌倒在凌风楼里,七窍流血而亡,他是代替了父王被毒杀的!这个人就是从我们幼年就教我们诗书的太傅,他的名字叫做司马衍。这种羁绊,纠结得过了,简直可恶!所以,我和晟暄在那个上元夜,用分血咒转承了麟趾一门最正统血裔的血,没有人知道司马衍还有一个女儿……我说过,我答应过两个人不会动你,一个人是教养了你九年的晟暄,另一个则是给了你的父亲司马衍。欢儿,你本该是影赘。”
第37页 听见“影赘”二字,尚欢的脸上霎时失去了全部血色,而最后的一点鲜血,则在她她张口的剎那,在死死咬住良久的唇齿间腥涩地瀰漫开:“既觉得这种羁绊可恶至极……你们又为何会缔结下誓约,为何……把一个人承担的灾难和痛苦加倍!” 帝明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从前在雪莽原,暄儿掉下冰窟窿,受了寒差点性命不保,我请密术师用我十年寿命来救醒他。他一直觉得是他欠了我,还说他的命一半是我给的。但他若不是因为挡在了我前面拦住那个时候要行刺的卓忘机,又怎么会失足掉进冰水里?他欠了我,我又何尝不是欠了他。这种相欠从幼时抢着承担责罚就开始了。九年前那个上元夜,他说,若是把命同我的连在一起,那么,紧急时候当杀手锏甩给世族和太后,就一定能保住我的性命。但我如何能由着他一个人这样胡来……” 帝明置于桌上攥紧的拳骨节突出,脸上却是自嘲的苦涩笑意,他说着,摇了摇头:“国主之位也好,亲王之位也好,他全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他更不会上心。无论是维护我的威严还是维护你的安危,用尽所有方法,他想保住的只有‘家’,或者说,他要保住那些与他亲厚、他不能放手的人。” “其实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尚欢喃喃说着,任凭窗口十一月的阳光在地上拖出一个纤细如折柳的影子。其实都一样。说什么缔结誓约成为影赘,说什么为了谁不顾一切,都是不断轮转着的、寻不到一个开始亦觅不到一个终结的——相欠与偿还。 建平九年十一月三十。祭拜完麒麟神,帝明看着尚欢腕上的琉璃环悠然开口:“云烟纹路的琉璃最是难得,老人都说是能够保人一生安康的。” 尚欢住入澄凝宫后,晟暄偶尔来看她,所问的,不过是日常琐事。直至前一日的黄昏,晟暄取出她赌气遗落在王府的琉璃环。“你最喜欢这个琉璃环,忘在府里自己也不知道,反倒要我亲自送来。”晟暄说着,执起她的手。她冰冷的手碰触到他右手心上顺滑的丝巾,低头看时,只见一小条早已枯红的血迹——形状和位置都和帝明手上的伤痕一模一样。尚欢这才真正相信,那个所有关于“影赘”的话。于是,她不言不笑,任凭晟暄轻轻为她戴上这个从八岁起习惯了的琉璃环,却又不动声色地将她隔于一臂之外…… “欢儿,你喜不喜欢夏天盛了水果的冰盏?”帝明递过西澜公主出嫁时专人打造的银丝珞子,迎着尚欢诧异的目光自顾说下去,“暄儿很喜欢这个,但他怕冰化掉,总不忍心捧着冰盏,反倒放得很远。”尚欢一怔,没有接口。她取过珞子,细细理顺,亲手遮盖了整个脸庞和眸中隐约闪现的一丝凄婉笑意。铜钟的声响,沉厚地迴荡在整个幽都中。两个宫人同时松手,那一卷金丝绣龙凤的锦毯从玉阶上方滚落进夕阳斜下的金红天地,迅速融进宫殿下压压跪了一地的吉服群臣中。鲜红鲜红的颜色,一往无回。雕花木门开了。那一刻,仿佛日落时分的光彩不是从西边天空照下,反倒从漆黑的祭殿中喷涌而出。朱色袆衣,用绞合了孔雀羽的银丝堆绣出十二行翚翟纹,光彩夺目。银丝编织的珞子,缀了银质的缳鸢花,遮住了她的面容,不让人看见她的神情。只有在步履摇曳间,人们偶尔才能瞥到他们盛装的宁公主紧抿的朱唇,还有那双镜面般静止的眼眸。尚欢就这样向前走去,一步都没有回头。她知道那个温雅王公一直立于丹墀之上,却宁愿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也再不想撞见他沉没在静水般眼眸底下难以捉摸的神情。声势浩大的礼乐声中,那顶中州式样的辇车缓缓驶离金碧辉煌的西澜王宫。雪白纤长的手指掀起侧帘一角,只迟疑了剎那,立刻落了下来。然而,这一瞬间,对于轻悄地扫过人群,找到那个熟稔于心的挺拔身姿,已是足够。至于视线是否相接,则已经无关紧要。左腕上,那一只云烟纹路的雪白琉璃环碰到车壁,轻轻作响。尚欢知道,自己并不会如何怀念幽都。毫无疑问,那是一座世上独一无二的城池。永远有千万人梦想着进入幽都,又永远有千万人想挣扎着从幽都出来,却最终被压得粉碎。她可以从那些长期处于其中的人身上,同时看见这座都城的浮华和伪饰。九年中,她逐渐明白,不属于幽都的人,无论是谁,如果不能及时抽身,最终都会陷进幽都,用自己的韶华乃至性命,在描金雕玉的飞扬屋檐上增添一抹瑰诡神秘的色彩——她的母亲是这样,沧浪夫人是这样,秋澈也是这样。而她,却终于如人期望的一样,从这座城池中抽身出来,永生远离;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倥偬人生中最初的怦然心动。一路上,再不会听见世族寒门的权利争执,眼前看见的,只有黄昏下兀自斑斓得荒凉的大漠戈壁和偶尔生在牯槲岭上的长穗沙柳。而入了中州地界,才终是隔了千里江河万重关山。 九月三十,宁公主应氏以钦使持节与大雍帝之幼弟为使臣者,盟于爻玄。使艷之,以图奉大雍帝,请为帝妃。国主帝明乃使亲王暄奉宁公主为大雍帝妃,岁奉大雍酒米、珠玉、良马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 十一月三十,宁公主应氏出幽都,嫁礼甚隆。——《应氏西澜纪事·建平九年》 这便是宁公主最后一次出现在西澜的正史中。 山河冷 尚欢走后一个月,便是建平十年,而再了半月,便又是一年元夕。斗转星移,都是在头顶上的那片苍宇间来去,而聚聚散散的人,最多不过是在空中怒放的烟花,纵然能够盛极一时,终究不免陨落天涯。“小暄儿,我们多少年没有这样在元夕一同喝酒了?”两鬓微白的君王亲自倒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对面的俊雅王公,又把白瓷半透的酒瓶重新放回暖酒钵中用小火焙着。“现在是哪一年了?”晟暄接过酒杯,笑了笑:“过了年,就是建平十年了。”“真快……”帝明愣了愣,一口饮干杯中清酒。他看着杯底,幽幽道:“这隆月波真是佳酿,放了这么些年,桂花香更加醇厚了。”“是的。”晟暄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杯中酒,復又抬头饮尽。清酒入喉,本应有暖意从身体深处缓缓游走。但此刻,他仿佛饮下了一杯冰冷月色,轻寒自齿尖滑入,在五脏六腑间凝成冰凌,凉透惊心。然而,这令他不由为之一颤的寒意,却又夹带着那样熟悉的疼痛和混在酒中淡淡的血香,好像光阴的书页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重新翻到过去,那些本来早已静止的影像在翻动的书页间重又活动起来……那个上元夜,整个东宫灯火通明,中央的焙炉上温着一小瓶酒。惟有一缕裊裊上升的水汽,才让人确信,近乎令人窒息的沉寂并未将一室空气全都凝固起来。利刃上泛起一室的金光,轻轻唿啸着横噼过火焰。橙红色的火舌霎时被分成上下两半,剧烈挣扎着,又重新拼拢。然而下个瞬间,冰冷薄刃又再度穿回来。往復多次,晟暄才将这柄匕首放在摊开的白绢上。他看见坐在对面的王兄点了点头,终于拿起那柄薄刃的匕首,走向身后的那张卧榻。不久前在他怀中寻求庇护的女童,早已在不知觉时饮下掺了糙药的茶水,沉沉入睡。她侧卧着,隐约露出嘴角抿起的一丝倔犟,散开的乌黑长髮遮住了半个侧面,衬着苍白的肌肤,好像有冰凉清冷的光辉勾勒在轮廓上。他们虔诚地在卧榻前跪了下去,跪在麟趾一门的血裔前,分别用那柄匕首在自己的掌心中央划出交错的十字星纹,然后分别执起女童冰冷的手。仿佛是回应温热的鲜血,女童只有少年一半大小的手上,突然也绽开了十字。十指交错,贴紧的手掌间,鲜血汩汩流动。灯影憧憧,在猩红之上折射出一片瑰诡的色彩。那一夜,尚欢一直在沉睡,小巧的脸庞上,睫毛微微颤动。这一场隐秘的传承,在她双手上的十字星纹自动合拢时,便悄然结束。她本不会知道,那两个用了“分血咒”的少年,在她熟睡时,又如何将对方早已不寻常的血掺入酒中同时饮下,从此缔结下互为影赘的誓约,暗自将性命交付给对方又背负上对方的痛苦。 鲜红温热的血液,曾经在沧浪城坠入续命的灵药。从此,相欠与偿还在晟暄与晟明的生命中扎根发芽,蜿蜒地缠绕在生命之上,拧绞在一起。那一夜滴入清酒的血液,只不过是纠结藤蔓上触目惊心的绯色花朵,一丝丝地绽放开。他们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深重的代价,却永远无法提前想透所有因此产生的变故……“托娅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我们没有转承麟趾一门的血,没有缔结誓约会如何。”帝明说着,再度为自己斟了杯酒。 “你后悔了。”晟暄晃动酒杯,清透液体在杯中缓缓迴旋,灯影在其中划出道道光弧又倒映在他眼中。他开口,一如既往,语调中没有起伏波澜,甚至辨别不出是提问还是陈述。
第38页 “不。后悔只是弱者的自伤自怜,我做的事情,都是早已下定决心的,至于结果,我自愿意承担。但是,可惜了她……”帝明的迷离醉眼中带着少年一般的清亮光彩,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却还是探了口气,将它放回桌上。“小暄儿,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小时候,父王让人送冰盏到我们读书的凌风楼来?我喜欢冰盏,怕融化掉,就紧紧捧在手里,牢牢护住不让别人来碰。其实我对托娅也是一样的,不曾想到,冰盏会因此融化得更加快。你呢……”帝明说着,忽而笑了,粗重起来的唿吸间,掺杂了淡淡的酒气,“你反而将冰盏放在一边,不让人碰,连自己都不伸手去碰。那天,欢儿走之前告诉我,她曾经听卓忘机说,即便秋澈被蛮人带回北陆,他也一定会把她抢回来。而你,你非但不会留住欢儿,反而将她拱手送出去。”“我不能看着她摆脱影赘的命数之后,再成为一个无用的象徵,成为不言不语的斋姬,在斋神宫里等死。”晟暄说罢,沉沉低下头,“明哥,你也知道,冰盏只有不握在手里才能够不化掉。” “小暄儿啊小暄儿,她的一生安宁,你本来就给不了……”_ “我知道。一生安宁我不能给,其他的,也不能允诺她,但至少,我要在西澜给她一片安宁。”晟暄沉默片刻,又想起什么似得幽幽道,“这样,也是对世代成为国主影赘的人的补偿……” “九年时光就没有一点意义?你就不曾想到将她留下?” 晟暄一怔,嘴角随即勾起一丝不甚分明的笑意,轻笑的声音,淹没在室外的烟火声中。喝下去的清酒,终于在帝明的言语和注视下,缓缓燃烧起来,生出的热度陡然堵住了胸臆,让他难发一言。 当那个女童带着不愿轻易泄露的恐惧和万千期许扑入他的怀抱,他便决心,要让她离开这座吞噬了无数性命才粉饰出一片金碧辉煌的土地。于是,他教习她种种能让她融入另一个国度的语言和技艺,给她一片宁静的天地,等待着她如同从他处移植而来的幼嫩植物一样,不为人知地生叶开花。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将她交回到,她身上另一半血液所植根的中州。但他并不曾想到,她会那样依恋着他。更不曾料想到,他会在她的眼眸中看见自己沉淀在眼底的神思恍惚。 他的父王曾经告诉他,纵然此刻他能够把握住一些东西,却无法用一生一世来护住这些。当雪隼从幽都将册封尚欢为斋姬的消息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终于信了这句话。而后,他不动声色地将她包裹成精緻的偶人,送往一开始就想让她去的地方,尽管她从来都不愿意离开他。 那毕竟是他亲自教养大的欢儿,他宠着她惯着她,所以,她任性果断,做事没有半点犹豫。这样的她,即便入了大雍朝尔虞我诈的宫廷,也是能生存下来的!她终将成为一个宫廷中的娴雅女子,凭藉着如今大雍文帝白翎在外人眼中匪夷所思的爱慕,享有一切顺延下来的恩宠,诞下流有皇族血脉的子女,填补虚设多年的皇后之位,而后,成为安静度过迟暮之年的太后…… 一切都如同他曾经的设想,如果没有他在缇罗城递给她看的一份欲隐匿天涯的诏告,和这白纸黑字之后一场精心策划的胡闹。那玉版纸上馆阁体的“世上再无暄亲王和宁公主”,究竟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无关紧要。他宁可用尚欢的误解,来替代本该是他的辩解。晟暄明白,在安定下来的日子中,或许尚欢会一直记恨他,甚至不愿想起他。终其一生,也许尚欢都不会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方式珍爱着她,一如童年夏日里放在远处不捨得去碰触的冰盏,一如宁可闭眼也不愿看见终会离开视线的烟花。他不会将她从异地抢夺回自己身边,但他纵然背负她的幽深的埋怨,也要让她踏上那条本不该有她名字的黄昏路。于是,她是否知道这些,都再也无妨——因为在异地尊荣无限地度过所有的岁月,是他最后想要送给她的安宁和无忧无虑。也许,偶有一日,尚欢会突然想起,原来温雅王公平日里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已然是卿生我老的不甘和迟迟未露的怦然心动……砰!正在晟暄出神时,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外面绽放,明媚的光彩从窗口上的一方天空映入桌边两人的视野。 “小暄儿,你还记不记得,为何当初父王要给我们取晟明、晟暄的名字?”不等晟暄回答,他又自己回答道,“因为是想让我们像古时候中州凌叶王朝的平宣帝叶明暄一样,创造一个气象一新的世间啊,不过,如今看来,可真是名不副实。” “名不副实的,又何止我们……”晟暄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开口,清澈眼瞳中闪过几许疑虑,“对了,明哥,今天,我进宫的时候,在禁军里看见忘机了。是母后要你把他调进来的?” 帝明从身体深处嘆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尽多年的积郁。他点了点头:“是的,我累了。”“我也累了。”晟暄说着,随即一笑,嘴角的笑意宛如早到的一年春风。信使马不停蹄,但消息传到中州帝京,却已经是四月时候。“陛下,急报!”内侍大总管尖细的声音,传入徽光殿的内室。“进来。”文帝白翎说着,从床上起身,披上一件丝绸袍子,从大总管手中接过信匣,看见漆黑匣身上的缳鸢章纹却不禁一愣。 他打开信匣,迅速扫过那烫金的玉版纸,不发一言却立刻回头看去,一幅幅坠地的绛紫纱幔后,静静睡着他新封的昭容妃,漆黑的髮丝散落在枕头上,稀薄的晨光在上面铺洒出摄人魂魄的颜色,她孩子似地蜷缩在衾绸中,只有右手玉石似的五指牢牢抓住织物边缘。白翎嘆息一声,压低声音问道:“西澜使臣呢?” “陛下,使臣会在朝会上候着。”大总管毕恭毕敬地回答。然而,一个动听微哑的女声,从层层纱幔后突然毫无徵兆地响起,说的是一口标准得有些异样的中州官话:“陛下,是不是西澜出事了……”白翎疾步走到床边,掀开帷幔,看见那个西澜而来的少女仰面平躺在床上,平静的目光中似有激流涌动。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是的。一个卓姓的禁军副统领弒上,你的王兄已经……已经不在了,而且,暄亲王也病逝了。现在当政的,是从前被封为离国公的离晟晔。” “……什么时候的事?” “三月十六。” 白翎回答着,却惊讶于那个少女异于常人的平静。但下一刻,他看清了。他看清了她如何缓慢而狠心地咬住下唇,如何拼命睁大眼睛望着穹顶,而那晶莹的一小颗泪珠又以怎样无法挽回的姿态滑下她的面颊。她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擦去那滴眼泪,近乎好奇地将湿漉漉的指尖凑到眼前。 “欢儿……”帝翎换了一声,拢住她冰冷的指尖。终于,再也无法抑止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突然从白翎那里抽出手,双臂覆上自己的眼眸,哽咽着轻声道:“陛下,请不要看我。”白翎“嗯”了一声,却随即将他的昭容妃整个拢到怀中。他感觉到她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却始终没有听见她发出一声清晰的哭泣。 此时,正是中州的景文七年,西澜的建平十年。 帝明死后,西澜陷入纷乱之中,州府分为两派,世族寒门之争终于轰然爆发。 直到一年之后,摄政离国公废幼,自立为国主,废除门第之分,应氏西澜末年的战火才逐渐开始平息下来。离晟晔改年号为平元,而此时,史书上终于开始将应氏一门任国主之时的西澜,称为胤澜…… 同一年,即景文八年,身在大雍朝的胤澜宁公主诞下一名皇子。帝翎不顾异议,加封她为昭容皇后,恩宠甚隆。自此,雍朝空置许久的后位,终于有了着落。 对于这位和亲中州的胤澜宁公主,西澜的新国主离晟晔也表示出极大的宽容。他派人向已是昭容皇后的宁公主送去各种珍奇之物,表示,这位和亲的表妹背后不能没有一个国家的支撑。使臣又带了一份西澜国主的诏书,承认她为新朝的和宁公主。 然而,这个封号本身,是朝堂上多少次勾心斗角的产物;这个封号背后,又有多少是考虑到了西澜的利益,无人得知。 至于文帝对昭容皇后难以理解的宠爱,在说书人口中变化万千。开场时,他们总不忘称赞一番昭容皇后的容貌,仿佛他们亲眼所见——少女骑在雪白的踏雪马上,神采骄傲飞扬。说书人在说完这一段,往往压低嗓子说道,昭容皇后的母亲叫做纪空雁,就是从前从大雍朝流放到西澜的御史大夫纪秉的小女儿。然后,说书人又清了清嗓子,笑得愈发神秘,告诉众人,从前御史大夫被逐出中州就是因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文帝竟然不顾伦常,看上了一位纪姓父妃,而当今的昭容皇后是这位妃子的侄女,与那位脾性温和的妃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第39页 市井百姓的惊讶过后,无一不赞嘆文帝用情之深。于是,无论少数权贵怎样反对,百姓终是以最大的热情迎接这位拥有中州血脉的年轻皇后。 然而,对于年长尚欢十七载春秋的文帝白翎,她必定没有,也绝不可能全情投入他的怀抱。但她深知,这段姻缘维繫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相邻的国度。这场婚姻,甚至还是一个她必定要用一生的时光来记忆的人,精心设计好,送给她的最后一样礼物…… 她本该这样,悄然隐身于后宫,永远以传说之姿,在民间议论中悠然行过。 如果文帝没有在景文十年三月猝然登遐。 如果雍朝没有一条古旧祖法,为防止外戚干政,若继位新君并非新太后所生,便要太后殉葬。如果左丞相没有勾结年幼太子的母亲淑仪妃的娘家,搬出古法逼迫昭容皇后为文帝殉葬。 其实,后两个如果完全可以避过。要是她不曾看不惯左丞相与淑仪妃的行事作为,从而与廉亲王白翊相商,决心不放弃太后的尊位与权力或者住入远离帝京的行宫。但她再不愿成为一个可以被随意放置,甚至无关紧要的摆设。于是,有了后两个“如果”,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如果,才有了终究在中州成为传奇的昭容太后应晟欢。 “先帝对哀家用情之切,天地可鑑!哀家本不应吝惜血躯,但四皇子尚幼,又无贵戚可依。一样是先帝骨血,放任自流,便是对先帝的不敬!” 素冠孝衣的年轻太后说罢,扫视群臣。她与中州人相异的深褐色眸中,突然闪现出众人从来未见的刚强。但她突然笑了,随即抽出从祭台上供着的文帝佩剑,毫不迟疑地向左手噼落! 雪亮剑光闪过,而后,便是血肉落地的闷响,还有什么硬脆的东西,在落地瞬间炸碎。“哀家愿以手代葬!”年轻的太后左腕齐断,素服染血,额头上滚落大颗冷汗。然而,她如同镜面一般的眼眸中竟然含着微笑,她任凭左腕汩汩流血,傲然挺立俯视群臣,甚至带着凌驾万物的气度,向着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淑仪妃和左丞相投去冰冷凛冽的目光。片刻之后,太医终于反应过来,她被簇拥着扶入内室。雍朝景文十年三月十七,众人看见,喷溅开的鲜血在昭容太后年轻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朵妖异残酷的花。 她自己斩落的左手,靠着精湛医术的医官和连夜请来的密术师,终究是被保留住。然而,这看上去完好无损的手,再无法感觉出冷热软硬,也无法靠它回忆起曾经握住它的温暖柔软的掌心…… 她记得自己在进入内室前蓦地回头,看见未曾褪下的那只云烟纹路的琉璃环悄然躺在地上,在她斩下左手的时候,已经落到地上,即刻碎成三半无法拼合。她还记得云烟纹路的琉璃环有守护平安之意,不过,她终将晟暄送给她的一生安宁毁弃,任它零落在地。 四十九天的丧期过后,便是太后加封大典。盛装的女子穿过百官跪迎的广场,在高高的祭台接受天地神祗的祝福。从此以后,她开始逐步登上虚实难辨的最高宝座,真正开始权倾朝野坐拥山河。这一年,尚欢还不足二十一岁。 不过,并没有多少人会再清楚地记得她的年岁。几乎所有人都只知道,她是可敬而不可近的太后。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在无边暗夜,带着悲悽的神情无声唿救。那个曾经在少年王公的怀中寻找庇护的八岁女童,终于湮没在流经并颠覆一切的光阴之河中,就如同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间出现过。 那日夜宴之后,有人看见年轻的太后突然在迴廊中停住脚步,探身出去,昂首望天。 清空。 淡云。 她忽而笑了,眼中泛出一丝轻细的疲惫。 山河不改,如同那片青空;而人事,就如同云烟,聚散无定。应晟明、应晟暄、应尚欢、托娅、卓忘机、秋澈、齐沉息……曾经聚首于同一片苍天之下的人,而今,又都分别流落在何方。 初夏的西风,夹带着些微暑气沖入帝京,朝着漆黑苍穹凌霄而上,拨散了雪白的裊裊云烟,又自其中寻觅出一轮孤月。 于是,皓然千里,冷照山河。 为欢几何 按照习惯,终于把一个大坑拖着拖着,多拖了近两个月,才在某个凌晨,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理由坚持着将它写完。完结的时候,并没有不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感受,只是在从06年10月至今的这段时间内,发现自己一边在敲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一边在无可抑制地变化。 我习惯性地把时间用一些能够看见的实物来衡量,比如逐渐越来越长的头髮,比如word文档上面越来越多的字数。 从开始打算把涂的原创贴网上到现在,不算上写同人文的那些年月,已经快要两年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能够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坚持下去是不是有意义。或许这么多年来,我只是很失败地在塑造一片毫无意义的舞台,以自己本来规整的生活为代价。其实很失败的,我能够让我要写出来的人生生死死哭哭笑笑,但是对于我自己,毫无办法,对于自己在经歷的正常生活,毫无办法。 我还是想起来一个广告。 那是小时候看见的可口可乐的广告。两个孩子站在雪地上,手中捧着一大杯可乐,可乐上浮着冰块,镜头突然zoom in了,于是,我们看见冰上,又站着两个孩子,孩子手中捧着一大杯可乐,可乐上面漂浮着雪白的冰块……如此,循环往復,没有止境…… 我在我所写出来的人物之上,近乎残酷地搬弄着他们的生死,虽然时常冷静非凡地告诉自己,是每个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而一连串的事情有了前因,才最终会导致出一个适得其所的结果。 在我之上,又有怎样巨大的存在搬弄着我的欢喜和悲伤,他在用怎样的方式无意识地引我走向一个结局? 而在这之上……又有没有更加广袤的东西存在?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终一生,都不得而知。 有大人说,我保持着过于冷静的姿态,远离我所写出来的人物。我想,我是这样的,因为我并不身处其中,我只是作为一个心思叵测的旁观者,看着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俯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抱歉,我的确相信这样的东西,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无神论者。 不能这样想下去。因为会失去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个自己的生活的勇气与信心。 好吧,那么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 我做梦,我把做到的零散片断串联在一起,然后有了一个叫做《长烟一空》的东西,而其中人的一场“生”就是我的一场梦境。等到我不做梦的时候,便再不復存在。 人生如梦,为欢几何? 把欢字拆开,便是一个“又”一个“欠”。我无法抑止自己想要去故作姿态地将这个字用毫无逻辑的方法解释一番。 于是,出现了“尚欢”这个名字。崇尚追逐欢乐的人,最终发现,自己真正拥有的,不过是片刻中的尚且欢乐。追逐欢乐的人早该想到,实则欢乐与苦痛从不增多减少。真正的欢乐,不过是为数不多的日子,早已在有生之年中被点数出来,度过了,便是又欠下一分堆积起来的苦涩。 尚欢在成为昭容太后之后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交待了,因为那个人不再叫做尚欢,也不再和从前的那个尚欢一样。挥刀断腕的灵感,来源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后,似是唤作“月理朵”的。这样的女子,让人不得不敬佩,却再难以让人怜爱。得知这样一位女子之后,本来想尝试歷史,然而,我对歷史有一种莫名的虔诚。因为我无法还原当时的本来面貌,无法还原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想,其实,没有人可以。很多发生过的事情,只会被湮没在时间中,让后人看见零星的残片。 至于帝明,他的形象,主要来源于万历皇帝,我透过零星知道的一些曾经发生在大明王朝万历年间的事,肆意揣测出坐拥山河的人的无奈。 晟暄是我落笔的时候,最为喜欢的一个角色,因为那是我全然向着最理想化的方向塑造的一个人。他身上,有能够令我作为一个局外人怦然心动的隐忍。当然,这样的隐忍,也唯有作为局外人,才能够欣赏,真的身处其中,一定爱恨皆不得。 兄弟二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最后写的那个“冰盏”:所有珍爱却註定消失的事物,究竟应该是时刻亲手护住;还是用尽一切方法让其远离自己,嚮往与之有利的地方推。所有一切所求难得的东西,究竟是该放手,还是继续执着不放…… 这,便是我写这篇东西,最根本的缘由。 我始终逃脱不出看什么,于是下笔的东西像什么的圈子。所以,这篇东西,在事件的承接上面都有《斛珠夫人》的味道,在后半部分,更加显得明显一点。
第40页 在更换了无数次提纲和文章的名字后,因为电脑课无事可做这一个契机。在去年春天同一个专业的朋友商量说,要塑造出一个世界。然后在去年9月开学,终于定下来,那个世界叫做虞央。而我也拖了很久,才终于决心再开长篇的古代架空坑。 成为太后的尚欢的故事,我本来打算在一个思考过一些的坑中提及。然而,在思虑再三,衡量过无数遍,大学还有二年,我还有另外一条应当是主要道路的生活,如果我专心走那条道路,我应当比现在这样的状态要好得多。 每次完结坑,我都有这样的想法。 开坑的时候,兴致盎然。而收尾,都是以这样的方法。 接下来,或许我会开始做一些其实对于另一份生活没有多大影像也没有多大意义的设定的事情。至于再以后,我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情。 也许会写现实类的坑,大概吧…… end 结笔于2007年3月12日15:14 p.s.植树节完坑,正好还在坑上种一棵树…… 最后罗嗦一句: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是《岳阳楼记》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话,画面感太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