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桑》 第1页 书名:拂桑 作者:简未眠 【文案】 梦里不知今何夕,唯见绵指扣曾经。 等待花开,等待妻归,一夜过去,花谢花败,竟多一个自称女儿的幼童。 殢无伤:…… 携女踏上漫漫寻妻路,一路巧遇各色与妻名相仿的女性,殢无伤局外旁观,思妻如狂。 终有一日,苦心熬出花开日,携妻之手,与妻同归。 *章节标题取自古诗词,内容简介来自原剧台词,皆非原创。 内容标籤: 霹雳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殢无伤,妖应封光 ┃ 配角:小花,其他角色若干 ┃ 其它:殢妖 ==================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今年荒漠里的第一场雨来得很是着急。倚靠枯枝闭目养神的殢无伤提指点上额间那抹冰凉,神情恍惚。 止战之印造成的失忆让他错失神花数月,惨失一臂的剑者遵循赤铃指示,摸索着进入神花郡废墟中,满目疮痍扯动铃声促促,殢无伤仍模煳着脑中红艷的身影,却已止不住捏紧红铃的动作,全身战慄。 「既然註定了我要失去,为何还要来到我身边?」 启唇无声,喃喃着深埋记忆的苦楚。那年雪地红衣,他仿佛早已将所有惨痛嚎啕完尽,错落复杂的记忆闪烁如走马游灯,却一遍又一遍试图唤醒他握不住的未来。 命中注定他失去第一次,jian人算计令他失去第二次,一语成箴的永岁飘零磨不尽剑者的傲气,却挫败了他圈地自护的决心。 雪漪浮廊飞雪如昔,他顺着本能靠坐在廊下,迷迷煳煳落入梦中,勐然惊醒时,盯着圈不圆的怀抱失神失落。 他似乎……少了什么? 这时那名陌生却应是认识的紫衣华服女子带来了寄心铃,诉说了一次他不慎忘记的爱恋,带来了一段看不清轮廓的暧昧。 如此一夜,他听不腻飞雪撩拨起的铃声,却腻味问自己为何记不得她的种种模样。追问自己的不堪,懊恼自己一如既往握不住一切,这一夜,殢无伤听完了雪漪谷雪落的声音,书信一纸,孤身离去。 或许并非一人。 一踏,一声响。繁密的铃声仿佛缉天涯所说的话多的那人,絮絮不停;而当他走错方向时,铃声又静默似灌注铁浆,非要他往寄心铃所系的目标地去,直至到了荒废的神花郡。 他很久没有听见如此欢快的铃声。离神花郡后花园越近,铃铛越动。待他发现那株含苞未绽的异花,风,停了,铃,静了,唯有一声沉冗的剑吟撼动他的心神,无故自画的终末之境铺展而开,吞噬荒糙的葱绿、天幕的湛蓝,却在异花疑带芬芳的诡异红光里溃败退散。 他找到了。 “妖应。” 吾妻。 “我回来了。” 吾命。 止戈的回忆如泄闸的江湖涌入干涸的记忆版图。苦境的骚乱仍在继续,殢无伤带上妖应封光远赴荒漠,席地而居。朔朔黄沙地,重拾记忆的剑者每每想起一点往事,便说给花苞听,末了,问一句“我有没有记错?” 花苞在风里晃了晃,铃声脆响,殢无伤把妖应拥入怀里,逐渐被熟悉的丹樨花香替代了原有香味的异花始终没有想要绽放的预兆,殢无伤便不厌其烦地共享二人回忆。 齐子然夫妇的到来是个意外。 殢无伤没有问他们是如何找到远在他方的自己和妖应,看着行动如常的明霜雪,殢无伤只问妖应是否还记得他们误入夜郎古津,偶遇青面异能少年欢奭,后又从他处获得医治明霜雪方法的事,旁若无人。 百日奔波后,殢无伤还是那个殢无伤,会听出风中传语的「怕苦药的妖应」的殢无伤。 齐子然和明霜雪虽有感慨,却劝不了殢无伤莫要苦守「花中谜」。他们向殢无伤说了太易之气后成瑶映剑的往事,在提到「以风光血气灌养太易之气化形之花」时,殢无伤突生感慨:“世上何来第二个齐风光。” 不过随口一句,却似黑夜明灯。 齐子然思考再三,道:“风光是我与霜雪的女儿,其气血传承于我们。若是以她一人之力可养活太易之气,合我二人气血应当也可。” 应当也可。应当也可! 殢无伤僵坐一旁,看着齐子然与明霜雪割掌餵血给妖应之花,看着红光从下至上笼罩了整个花苞,突如其来的希望令他做不出任何应对。 红光散去,紧闭的花苞悄悄露出了一侧的红蕊,虽是只有一线,却给三人带来了莫大的狂喜。 “殢无伤,你说花里的太易之气足够支持瑶映重生吗?” 一句惊醒梦中人,殢无伤要齐子然帮忙支撑许久未拿起的墨剑,一掌抓在剑身,沉寂的狂剑震动沉吟,霎时太易之气滚滚涌出,合着殢无伤之血液灌入妖应之花。 不似在中阴界路口时被尽数反弹,一点点被吸收的太易之气将妖应復活的希望扩散到了最大。 吸收过太易之气的花朵舒展着红艷艷的花瓣,一圈金边和素白的花蕊像极了妖应身上的配饰。 花开了。 妖应你何时归来? 等待了一个月后,花开不败,人亦未还。齐子然夫妇拍了拍殢无伤的肩膀,先行离去。 殢无伤守着怒放的异花,有时会感觉有人在睡梦中靠入自己怀里,牵起独臂放入怀中,丹樨花香馥郁扑鼻。然而他挣不脱困意,只能任由花香逐渐淡去,再睁眼,依旧是无边昏黄,不见丽人。 如此过了小一年,春雨点在额间唤醒了睡梦中的剑者,困顿中半睁眼的人眼前红影模煳一片,逐渐清晰成一个半大的人影。 “阿爹!” 还未晃过神,那道红影扑入自己怀中,童声清脆喊了一声。殢无伤任由她在自己怀中蹭了一会儿,才拉开仔细观察。 红色长髮披散顺直,眉目酷似妖应却少了几分妖异,左眉以上一道紫色印记与自己相仿,脸型与自己酷似,鼻与唇也像极了自己。 她方才……是叫自己「阿爹」?! 殢无伤偏头看身旁有些委顿的花朵,细细一算—— 距离妖应开花已经过了十个月。 十个月……妖应生出了七八岁大的女儿? 殢无伤觉得这个惊喜已经赶超惊吓了。 ☆、多少红颜悴,多少相思碎 看到牵着殢无伤空袖、背负空花盆的小傢伙时,齐子然正端坐在春晓花坞新搭的雨棚子下,品新茗,欣赏细润春雨中越发妖艷的红牡丹。 “这……”齐子然震诧得说不出话,殢无伤不解释,拉着小傢伙躲到了雨棚子下,帮忙解下花盆的背带,扯起衣袖擦拭着小傢伙半湿的长髮。 明霜雪端着茶点出来时,小傢伙正巧背对大门,背影与几乎已埋葬在思念里的人影跃然对上。一声尖叫出的“风光!”和砸落满地的果盘吓得小傢伙立刻抓着殢无伤的衣角躲进了殢无伤怀中,怯生生地侧着半脸偷觑远处的妇人。
第2页 “她不是风光姑娘。”殢无伤大掌顺抚着幼女柔软的长髮,出声解围,“来,自己介绍。” 小傢伙扭捏着转过身子,让明霜雪看清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样貌,决绝地断了她的念想:“阿婆,我叫小花。” “他是我阿爹。”小傢伙抓起殢无伤的空袖子,回头看了看,略带不满地撅嘴,甩掉手里的布料,抓起殢无伤的独掌按在了自己脑袋上。 风光回来不过是个误会衍生的虚假希望,明霜雪经歷过一场生死,转过弯来也看得开。只是……“小花是你女儿?跟谁生的,这么大了?” 这的确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 殢无伤正在斟酌着如何开口,那厢齐子然已经找来一袋果糖把小花引诱了过去。 所有大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个与故人形似的孩童身上,看着她坐在齐子然腿上晃荡双腿,嘴里含了块果糖,右脸颊鼓起了一小块,气氛异常的祥和平静。 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 小花的突然出现激起齐子然沉寂多年的含饴弄孙的念头,一边逗弄着小傢伙,齐子然顺口问道:“对了,瑶映呢?” 殢无伤愣了一下,垂敛眸子,不语。 现下的沉默坦诚着既定的失去。明霜雪齐子然震惊过后心中又攀升起愤怒,怒不可遏:“我们把女儿交给你……” “不准你们凶我阿爹!” 小花站在齐子然腿上,捏着小小的拳头,涨红小脸,闭着眼睛大叫。 “大花开,大花生小花,大花就谢了!大花谢了阿爹也很难过,你们不准吼阿爹!” “小花,回来。” 殢无伤蹲下来,招唿小花。小花气唿唿地爬下齐子然大腿,临了还踹了齐子然小腿一脚,快速跑到殢无伤身前,握爪在殢无伤心口一抓,抛开,嘴里哼着:“痛痛飞飞,阿爹不哭。小花带着阿爹找大花~阿爹不哭。” 殢无伤单臂将小花抱起,站起身,面露苦涩:“到底是我握不住当下,寄希望妖应有心会回来见见父母。花开数月,我沉溺于苦等而无作为,妖应对我失却信任,避开我不见我了。” “妖应不在,我打扰了。” 最是有情人,最是无情苦。生死离别虽是人之常情,唯有亲身经歷过的人才懂其中滋味。 细雨绵绵,润物无声,却滋润不了在场三人再度丧妻丧女的悲苦。 “算了,雨这么大,你也不怕小花感冒?”拉住离人,齐子然终究还是败给了他们。“留下住两日。我去找找古籍里有没有个说法。” “麻烦齐先生了。” 小花让明霜雪领了去。论照顾小姑娘的经验,殢无伤自认比不上她。跟小花说清了道理,小傢伙便乐呵呵地被带去洗漱了,很是好哄。 殢无伤抽空回了一趟雪漪浮廊,多天涯住了下来,陪着亡夫的坟冢寂静度日。偶尔缉天涯还会过来探望她。原先水火不容的双天涯遭遇种种变故后,已成惺惺相惜的好姐妹。 没有殢无伤的雪漪浮廊不曾飘过雪。园中殢无伤常窝其侧的白梅树便一直郁郁葱葱,未尝再开过花。 故人都在岁月游走里有了诸多变化,固执在花畔的殢无伤自是不懂的。殢无伤在曾经的位置坐了会儿,起身返回春晓花坞。 有一瞬间他想起,如果妖应回来,看到雪漪浮廊被占,她会作何反应。 殢无伤只道自己是魔障了。 向来无处可去的不是她妖应封光,而是自己。妖应她若想听雨便可去时雨崖,回家亦有春晓花坞的父母。唯有殢无伤,漂泊伶仃,固步自封,一息百年。 可是,妖应若是回来,难道不是她在何处,便是殢无伤栖居之所吗? 「从今日起,妖应封光即是吾命。」 太易,旧指原始混沌的状态。《列子·天瑞》:“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 尝有先人道: “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羣生。”【出自李白《古风》之十三】是故太易无形无息无性无气,存于世处百变,万物未明也。 “简而言之,入世寻她。” 齐子然八字出,殢无伤遵循。 带上明霜雪给小花准备的行李,殢无伤父女二人再入旅途。 殢无伤原是不想带小花一道去。只是齐子然解释,既然小花母体是瑶映,又曾受益于太易之气,与瑶映应有所感应,应当一同前往。殢无伤方才放行。 然而天地茫茫,渺渺二人又该往何处去。寻妻第一夜,殢无伤简单地搭了个糙垛子,让小花躺了进去,自己则合衣倚靠一旁,将就睡了。 依稀又嗅到丹樨花香,殢无伤警觉地闭息时,为时已晚,只能渐渐堕入黑暗的意识深渊里。 翌日,翠林鸟鸣啼啼,一派生机盎然。殢无伤勐然惊醒,睁眼便看见小花被捆绑着倒在一旁,环顾四周,包袱与墨剑都不知所踪。 地上依然可见薰香燃尽的痕迹。殢无伤凝神,功体运转一个小周天,闭目感应墨剑去向,提气出剑! “啊!有鬼!” 东南方向! 墨剑出鞘,戾气尽显,惊起林中飞鸟无数。殢无伤藉由墨剑与自身感应,指令墨剑困住贼人,自己则挣脱捆束,拉起小花,一步一留影,借巧妙的轻功身法迅速赶到现场。 墨剑自成终末之境,殢无伤步踏飞雪,宛如修罗临场,令天地震颤,万物失色。 小花被安置在剑阵外围,殢无伤勒令其捂住眼睛不准偷看。 “伤我幼女,盗我佩剑,违德失义,该杀!” 雪,落地颤吟了。 物体倒地的沉重声响与墨剑饮血的颤鸣引得小花止不住的好奇,小手刚要放松,一双温热的大掌盖了上来:“说好的不能违约。” 殢无伤得到女儿首肯,松开钳制,拂袖将尸首丢出小傢伙可见范围内,才允许小花睁眼。 提着零食小包趴在阿爹肩头的小花愣愣地看着飞雪落在地上深色的所在,吸了血色凝成殷红结晶,扭头在殢无伤脸侧蹭了蹭。 “阿爹,小花想洗脸。” “找小溪。” ☆、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一路东行,丛林荫蔽,密不见日。郁积千百年的林地松软弹韧,小花很喜欢这样的触感,跑来跑去,偶尔捡几朵色彩鲜艷的蘑菇回来献宝,都被一声不吭的殢无伤丢了个干净。 在自家阿爹处惨遭打击的小花不弃不馁,见殢无伤不喜欢蘑菇,不知道从哪个鸟窝掏了个灰壳黑斑的鸟蛋给殢无伤:“阿爹,你看这块石头,跟你好像。” 殢无伤明白小花指的是自己的外套花样。接过“石头”随手放入怀中,拉出小花塞在腰带上的明霜雪亲手绣的锦帕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淤泥,学着明霜雪交代的方式替小花整理好头髮,殢无伤轻轻抱了下小花,沉默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阿爹,”勾过殢无伤的手指,“如果一直找不到大花,你还要继续找吗?”
第3页 殢无伤依然保持着沉默。 这个问题从前便回答过很多次。 殢无伤虽然摸不清小花这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一直不相信小花真的是自己的孩子——然而他消耗着自己所有的耐心和爱心去保护包容这孩子,也不在乎小花这问题触及到自己的底线。他很简单地想,如果有一天真的找到了妖应,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而妖应会因为孩子的出现手忙脚乱,自己则能承担起一切。 等待花开的日子殢无伤想了很多,花开之后他更是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像未来的日子。闲不住的小花就像妖应一样打乱他的一世寂静,殢无伤隐约感觉到那股灼烧过自己的烈焰再度復燃,听到多年来重新堆积的雪层在心底消融的声响,然而,小花一个问题将一切停止。 殢无伤知道,小花代替不了妖应,因此他无法给予小花与妖应同等的宽容。但是他无法同孩子计较生气。 所以,只是揉了一把小花的脸颊,殢无伤起身想要继续前行。 “咔哒。”殢无伤停住了。 “阿爹你怎么了?”小花抓着殢无伤的袖子,仰起脸看他。 殢无伤摸进怀里,指间触摸到一股湿润。顺着这股湿润将发生质变的事物掏出来,殢无伤瞪着手掌心破了一个小口的……石头? 小花拉着殢无伤蹲下来,看到他手中的异变,惊喜地叫嚷出来:“啊!小鸟孵出来了!阿爹好厉害!” 殢无伤嘆气:“小花,你撒谎了。” “唔,”小花眼睛一转,指着殢无伤掌心兴奋地直跺脚,“阿爹你看!看到小鸟的嘴了!红色的,跟大花一样好好看!” 小傢伙生涩地转移话题,殢无伤想要将她滑下的刘海别去耳后,然而一只手托着鸟蛋,他无计可施。 掌中的小鸟看上去十分健康,很快挣脱了蛋壳的束缚,头重脚轻地栽在殢无伤两指并起的凹陷处,全身湿漉漉,有几根深色的胎毛,粘着蛋液和血丝的混合黏液贴在粉嫩的身躯上,努力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发出“叽啾叽啾”的微弱的鸣叫。 小花看着小鸟看的愣了去,两只小手把锦帕揪得拧成一团,嘴里嘀嘀咕咕着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密林的黑暗让殢无伤失去了对时间的觉察,小鸟抬起头,大张几乎跟它脑袋一般大小的喙“唧唧”叫着,向殢无伤索要食物。 殢无伤让小花把小鸟放回鸟窝去,准备继续穿越密林。 出了密林是在第二天清晨,天际露出一线红霞的时候。小花窝在殢无伤怀里睡得正香,林外不带沼气和腐臭的东风拂过二人,冻得小花直往殢无伤怀里缩。 抱着小花走了约一个时辰,天幕大亮,殢无伤站在溪边,远远看着对面依然沉睡的小镇,蓦然,松了口气。 “唔啊……好香……”睡得蹭了殢无伤胸口满是口水的小傢伙眼睛都懒得睁开,“滋熘”吸了吸口水,抬起身子直往对岸扑。 在密林里的两日,委屈小傢伙跟着自己啃干粮,殢无伤原先也想着带她进镇里好好休息两天,吃些暖和的东西,见小花在睡梦里都嗅到远处食物的香味,干脆便将小傢伙叫醒:“醒醒?” “阿爹,困困的……”仍在睡意与嘴馋间挣扎的小花抓紧了殢无伤的衣襟,缩回脑袋将脸埋进殢无伤怀中,应该是想着闻不到便不馋了,渐渐又安睡过去。 殢无伤垂头查看小傢伙的状态,看她因为缺氧小脸憋的红扑扑一团,手指摸进小花的衣服贴着她肉嘟嘟的腰间摸了一把…… “救命啊好冰啊!阿爹有妖怪!”醒觉的效果一等一。 “还困吗?”殢无伤不明显地扬起唇角,很快又恢復原样。 回过神的小花跳出殢无伤的怀抱,叉腰怒视对方:“阿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小花!好恶劣!” “女子一德也孝敬,贤淑静雅为二德,你虽早花未果,女子之德馨应持本里。如此粗鄙无赖,只是彰显我之训教不足,你可明白?” “不明白!”不客气地将殢无伤的话尽数驳回,小花却偷偷换了下姿势,两手抓着裙钗,分明紧张,“小花听不懂这些,但是小花听懂阿爹你嫌弃小花,小花不喜欢阿爹了!” 殢无伤静静地注视着委屈到两眼含泪的小姑娘。就像他从未想过,败了自己的剑灵终有一日会消失,他也未曾想过,坚强如妖应会哭。中阴界梦回听的那一场雪落时,妖应蒙了他双眼,却挡不住他透过掌心感受到意料之外的湿润。 那是第一次知道妖应会哭。而今日,大概是第二次。 与妖应相似的眼睛水盈盈迷乱成拨乱的星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与在妖应受伤后几次甦醒时朦胧的关注一模一样。 哈。 殢无伤败给妖应封光第一次在剑,第二次在心。 靠过去把手掌压在小花毛绒绒的发顶,殢无伤将孩子按回怀里,认输了。 “不要哭。” 不要用妖应的眼睛哭。 安抚了小花,在溪边梳洗完毕,殢无伤父女进了小镇,正巧街边第一家早点摊铺开业,殢无伤顺势带人进去点餐。 替小花点了碗甜豆浆,舀进小碗里让她捧着喝,殢无伤自己则要了两个馒头,随便将就过了这顿。 时辰尚早,老闆忙完手上的事便热情地与他们搭话。殢无伤不爱理人,小花倒是很高兴地和老闆聊了起来。 “小花和阿爹是来找大花的。” “大花?大花是谁?我们镇子里只有一条叫大花的狗,白皮黑点的,可好看了。” “大花不是狗,大花有名字的。” “叫什么名字,说来我听听,说不定我认识咧?” “阿爹叫她妖应,阿公和阿婆叫她瑶映。” “诶,你们是那姑娘什么人?” “我……” “你认识妖应?”一直默不作声却时刻关注二人对话的殢无伤突然插嘴,善于观察人的殢无伤第一时间察觉了老闆在听到名字后明显的停滞。 老闆尴尬地甩下肩上的搭布在桌上擦了擦,就殢无伤对面坐下来,小声说道:“你们外乡人口音奇怪,小老儿耳朵又有点不太好使,不知道听见的是也不是。但是总归是个方向,看小女娃可怜就跟你们说了。” “我们镇的确有个姑娘叫瑶樱儿,人长得也是很水灵,十□□的样子,就是命不好,落到了窑子里。你们真要找她,喏,沿着这条街,走到第二个街道,抬头看见最漂亮的楼子就是了。” “多谢老先生指点。”殢无伤谢过老闆,一把将跳下凳子准备出发的小花扯回来,“不急,先吃完早点。” 小花捧起小碗“唿噜”几口喝完了豆浆,一抹嘴又跳下凳子:“我吃好了,走吧!” 殢无伤没想着,有了线索了,不急的是自己,咋咋唿唿要找人的却是这个小傢伙。本就不愿再多浪费时间,殢无伤将饭钱放在桌上,沿路找去。
第4页 这时竟飘起雨来,殢无伤未细看牌楼名,小花冲上去拍打喊人,他只得先上前将小花拉回来。 小花这几声喊约是起了作用,一个睡眼迷濛的年轻男子开了门,没甚好气地骂咧开来:“哪家缺爷们的小鸡崽子大白天敲这儿门的,这个点不接生意,走走走,有事……哎!你干嘛!大虎大全,有人砸场子了喂!” 张口胡话,殢无伤眸光骤然变色,拔剑架在男子肩上,任由男子叫来保全要动手,却是维持目前的姿势将人逼进了楼子里:“我找妖应。” “都说了白天不接客……哎哎哎注意你的剑!”冷锋贴近命脉的感觉并不好受,嘴碎男子哎哎叫了几声,见殢无伤是铁了心要闹事,估摸着靠武力是奈何不了眼前这位冷面剑客,一面招手让人去叫老闆娘,一面拉拢小花。 “我说妹子啊,能不能让你兄长把这吓人玩意收起来?我们今天还没开业呢,见红多晦气,你说是不是?” 小花不吃这套,踹了他小腿肚一脚,“他是我阿爹,不是兄长!你刚刚骂我了,我听出来了,所以阿爹才生气的。你活该!” “哎哟我的小祖宗,是我管不住我这张烂嘴,给你道歉,给你道歉了好不好?我儿子刚出生,可不能没我给家里赚钱过去,大爷小祖宗你们放了我吧。” “安静。”殢无伤收紧了墨剑,对方吓得立即噤声。迎面一个半妆半梦的半老徐娘打着哈欠走过来,一看这阵势,笑了:“哟,我可没见过带着这么大个闺女来这里找姑娘的,也不怕瞎了闺女的眼睛。我是这儿的老闆,你把小武放了,有事跟我说。” 殢无伤倒也干脆,收剑直奔主题:“我找妖应。” “哪两个字?”老闆娘掏掏耳朵甩了殢无伤一帕子。 “妖魅的妖,应声的应。” “没这个人,你可以走了。”说完老闆娘转身要走。 “嗯?”殢无伤横剑阻拦。 “不信啊?我们楼里就一个上个月刚来的姑娘,叫瑶樱儿,王字瑶,樱花的樱,你要不信我把人带来给你瞧瞧?” 殢无伤不退。 “得,你大爷,小武,把人叫过来,给这位大爷瞧瞧老娘有没有唬人。”老闆娘明显是没有睡醒不愿跟殢无伤多说废话,真派人把瑶樱儿叫了出来。 自然不是妖应。 小花拽着殢无伤的衣角,原是因他绷着身子有些踮脚,不想殢无伤乍然泄气,小花脚上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小姑娘,我们这地还没刷呢,你不用这么客气的。”老闆娘笑得东倒西歪。 虽然只有那么一丝拉希望,但是对殢无伤的打击并非只有那么细微。收起墨剑,殢无伤直接转身离去。摔在地上的小花连忙爬起来跟上,紧紧拽住殢无伤的袖子,抿着嘴,一脸不高兴。 可是这种结果,谁又高兴得起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到殢无伤只有一只手,抱着孩子摸不到孩子的脖后颈,因此摸了腰。不要误会,无伤是个正经人(滑稽)。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春分五月,南燕还巢。天气正逢将热未热时分,淅淅沥沥一场绵薄细雨后温度又降几分。 在客栈投宿,殢无伤要了热水让小花好好地洗漱,将小姑娘塞回被窝要她再睡一觉。 店家听小花说他们在野外住了三天,自家媳妇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也是心疼父女俩,叫厨房烧了一壶姜汁黄酒和一碗姜汤给二人送去。 餵小花喝了姜汤,殢无伤拎着酒壶倚着窗户,斜坐在窗沿上闷声饮酒。 煮过姜丝的农家酒缠绕舌尖的是一丝丝甜意,滑过喉间是浓烈醇厚的灼烧,下肚后反映而来的是阵阵暖意,舒慡得仿佛全身都浸润了酒液,肢体感到一股疏懒。 白瓷素底富贵花的酒壶逐渐散去锅炉赋予的热度,殢无伤静静无声,往向窗外的散金色双眸不知何时失去了焦点。 他从未见过绵绵不断的雨。 在遇到那抹来去随性的妖异红影前,殢无伤的世界白雪皑皑,积年纍堆的雪层封固了他的行动,仿佛是一只冬眠的巨兽,殢无伤心甘情愿地蛰伏在冰天雪地里,自固心牢。 在红衣丽影沉迷往事流离时雨崖时,一时艷阳,一时清雨,亦是无法感受到沉闷的天意。 「这是风光最爱的雨。」 置身此地,只怕风光亦会为春雨困苦。 不知何时起,心头萦绕不去的是她的一声「侬」。她曾说的,自己曾听到的,殢无伤都记得,都能应时套用。转眼三年将至,对风花雪月的怀想,已习惯没了她的存在,而今奔波无所,不过几度扩大身旁无依无靠的寒冷。 既无能得,又何苦来我身旁置我掌心? 回忆深锁,丹樨花香愈见浓厚…… “公子,小小姐,在吗?” 突然敲门声响,殢无伤勐然回神,窗外扑鼻一阵烟雨呛鼻的刺激,沖淡了鼻翼间浓郁的丹樨花香。 先到床前确认小花未醒,轻轻拉下她蒙头的被子,殢无伤才开门,一脸平静地注视门外陌生的少女。 “我家姑娘想拜託公子帮忙将这半页书信交给东城外猎户之子。” 殢无伤眼神在信纸上转了一圈,不接不退。 “我家姑娘名讳瑶樱儿,那猎户之子是她被卖身到楼子里前的青梅竹马,据说一直在为姑娘凑赎身钱。姑娘知道猎户家境情况,不想猎户为了自己困苦下半辈子。希望先生离去的时候帮忙转交这页书信,断情断仇断姻缘。” “……哈。” 「妖应与你切八断,断情断仇断姻缘。」 「当侬很稀罕你吗?」 当日,她原是这个意思。 哈,若妖应当真断了,今日又该在何处与人证剑自夸? “吾允了。”接过信纸,殢无伤关门回屋,良久,才僵坐床侧。 在小镇里滞留了两日,小花恢復了以往的活泼,让殢无伤隐隐的恐慌消去后,父女二人再度启程。 如约将信纸交给猎户之子,殢无伤冷然凝视痛哭流涕的男人,牵着小花无声离去。 小花几次回头看那位哭倒在地的哥哥,满脸好奇,然而看自家爹亲刻意隐藏的哀寂,小花没问出口。 虽说年幼,小花察言观色的能力却如血脉传承,成熟的态度与可爱的外表一路引起不少农户大妈的同情心。 等殢无伤从回忆里出来的时候,看着啃着大饼一手握着一个鸡蛋的小花,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形容来描述这种画面。 遇到下一家人的时候,屋主妻子一句话破解了殢无伤的迷茫:“真是个不会饿坏自己的好孩子呢。” 殢无伤默默垂头,小花注意到阿爹的关注,勐然将啃了一半的生地瓜塞怀里,一抹小嘴咧嘴傻笑。 脑中飞过“入乡随俗”四个字,殢无伤伸手擦去小花嘴角残留的芝麻,拉着小花继续往前走。
第5页 没找到下一个小镇,殢无伤随便找了个山洞作为落脚点,为小花铺了个杂糙褥子,点好火堆,让小花先在洞里待着,准备外出找点更软和的东西好给小花做窝。 然而突然冲进山洞的一男一女打断了殢无伤的行动。殢无伤剑指二人,“出去。” 那女子扮作妇人装束,金丝领绣,釉红小褂,月蓝绸衣,系乌黑绣金宽带,十指葱白,分明大户人家。 而男子土黄长衫,竹枝束髮,虽面冠如玉,气质翩佳,却难掩他一身清贫质朴。 二者分明异族,夜半三更流难至此,殢无伤心中亦有了计较。 果不其然,那妇人与书生乍然瞥见兇器横前,一匍一跪给殢无伤作揖叩首,声声求饶。 “出去。” 殢无伤不为所动。允准扰他清静者,唯有一人。 “奴家姬府小妾姚莺,与荣郎两情相悦,情难自已,不得已约在今夜出逃。可是追命在即,若被抓回去,我二人小命不保,还请大侠宽容,收留我二人,保我二人平安。” 小花一旁嘀咕“怎么又是跟大花名字相像的人”,闻言殢无伤脸色骤变,剑指二人,声撕面敛:“出去!否则,殢无伤以剑问杀!” 绝路遇杀手,姚莺伏地哀泣一阵,起身双目血红,一腔怨恨尽投双目:“见死不救,枉为剑客!你执剑之手指对妇弱,你之剑心何哀!我恨你!”喊罢,姚莺曲膝扭身,口中悲戚“荣郎今生错遇,来世定候未嫁时”,立时头抢山壁,红颜一息化艷尸,死不瞑目! 殢无伤执剑之手一颤,剑锋直转向男子:“你意欲何为?” 佳人艷染铺地,男子早已吓得浑身直颤,不断稽首求殢无伤饶他一命。 殢无伤喉间飞出一声冷哼,剑身偏转,剑光如电光之势划过男子咽喉。瞬时,天地无声。 “负情薄倖,该杀。” 反手收剑起势,殢无伤杀人缘由交代,而死者自然不得闻之。 前后不过一刻钟,转眼两人身躯依然留存生前温热,然而却再无缘次日恆阳。 殢无伤转身时,小花正蹲在姚莺身旁,拿着锦帕一点一点拭去溅落在姚莺脸上的血渍,口中絮絮叨叨:“姨姨,小花很喜欢你穿的衣服,很羡慕姨姨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为什么要想不开呢?你看你先死了,那个人却不肯陪你去死,那个人很坏很坏的,不划算呀。” “小花。” “阿爹,你说小花说的是不是?”小花伸手要抱,殢无伤托起小花,将她放入糙窝。 “嗯。” 遂拂袖将两具尸体抛出山洞,扔下山崖,熄火安寝。 「妖应……怎会二心?」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姚莺一事后,小花发觉殢无伤忽然沉溺于莫名哀氛之中,朗朗青天竟落雪纷纷,触物即融,连沾湿地面也未能,却有丝丝凉意缕缕透心寒。 月薄起树梢,星繁铺树盖,小花靠在树根伸出五指,虚空抓捏繁枝茂绿间偷洒的几颗星辰,围树过半圈后是小花从不愿多废口舌在她身上的阿爹。 小花不太想知道阿爹在想些什么,突如其来的困意与随风浓郁的花香剥夺了她的神智,盛满疏影的眼眸渐渐闭阖,最末,似乎觑见一绸风中飘摆的红纱。 红纱红影红髮人,殢无伤甫一听见树后的响动便转过身,乍然望见记忆深处的丽人,见她转身,见她向自己走来,殢无伤伸手与她,使力将人拉入怀中。 “哈,吾不是在做梦吧。”埋首在她柔软的捲髮当中,深嗅藏匿她发间熟悉的丹樨花香,殢无伤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过度相思令他再度幻觉。 柔胰抚上脸侧,轻轻描绘着他的眉眼,微凉的指尖探索着他紧抿的唇瓣,一弧描一线,停留在唇角没有丝毫变化的漩涡里。 “剑下奴,侬都没有看过你笑的样子。” “哈。”张口轻嘆喷出的湿气濡润在她掌心,殢无伤抬起脸,却是妖应埋下脸去在自己颈边蹭动,错过应该交汇的视线,与她熟悉的娇媚的容颜。 “侬不会什么好听的话,侬想你讲给侬听。” 吴侬软语似玉脆小调,自耳廓以下轻轻敲击着他的听觉,催促心脉的搏动。 “侬听见你的心跳变得好快。剑下奴,你为什么不跟侬说话?” “过去三年你未尝一语。” “侬是花呀,花怎么会说话。侬现在是人了,你就不跟侬说话了吗?侬还是花苞的时候,你经常跟侬讲故事,骗得侬开花,现在又不跟侬说话了吗?” 真诚之语反叩殢无伤心门。自妖应开花以来他应该错过了什么细节,才导致妖应十月不能復生,復生之后却见小花…… 究竟是什么? 殢无伤扣紧怀中腰肢,垂头贴向俏丽容颜:“妖应,为何不抬头看吾?” 手中触感分明一震,拦在他胸前的五指慢慢揪紧衣襟,又松开。脖间一阵蠕动,怀中女子缓慢抬起了脸…… “啊!死人了!” “真是十分抱歉,看大侠脸色惨白,小妇以为大侠……惊扰大侠休息,请大侠不要计较。” 殢无伤难得在睏倦中伸手揉揉眉心,梦中那时场景被惊叫吵醒,怎样也有些回不过来神。而同样被吓醒的小花此刻正窝在他怀里打哈欠。 果然是梦,只是为何指尖冰凉,触感发生处皆是冷淡? “阿爹,小花饿了。”幼女虚睁双眼,睏乏异常,只是腹中空鸣不止,令她不得不提出抗议。 “这位小姑娘饿了,若是不嫌弃,不妨来贫妇家中将就一餐,以当赔罪。露天野地的总是不比家中热食果腹,不知大侠意下如何?” 路过的农妇言词恳切,小花依靠在怀中不肯动弹。殢无伤搂抱起小花,遂道:“打扰了。” 倒是小花撑着一股力抬头瞥了殢无伤一眼,又倒回去继续睡,嘴里唧唧呜呜:“闷葫芦说话了,被人惊觉反倒说话了,果然是需要刺激吗?” 殢无伤低头,目光冷凝聚神。小花赶紧抓起殢无伤衣袖捂在脸上大叫:“我要睡了,别看我!” 遇到顽劣不听劝又打不得的孩童,饶是大侠也无奈。 “贫妇家中有两间茅糙房,小姑娘可先吃了早食再休息。”前头行了一丈远领路的妇人听见这声吵闹,停下提声向二人提议。 小花勐然掀掉毛绒袖子,气唿唿地瞪了殢无伤一眼,挣扎下地,虽踉跄了一脚,亦快步小跑向农妇,牵着她的手说了一路。 中途不知她问到了什么,一度频频回头看殢无伤。殢无伤心中大约有了计较,因梦见妖应復生所有的希冀一时笼罩一团阴霾。 这一路究竟为了何事如此彷徨?虽路遇百八十人,唯二与妖应名音相似的女子才与他们有过多交集…… 殢无伤认为自己抓住了什么,只差一点点破,平生惯用风月思索的大脑此时一团迷乱。
第6页 “阿爹,到了!快点!” 不出殢无伤所料的,这位农妇名姓再度巧合地与妖应相似。么影,家中原是想求个么子,不想是个闺女,么子乃幻影,取此意。 父母之不如意似乎又感染到了么影。么影嫁人后连诞三位千金,求儿不得的丈夫脾气愈见暴躁,晨归晚出不知在做些什么,留么影一人苦撑这个家。 殢无伤对他人家居琐事八卦并无兴趣,只是三人抵达时正巧么影之夫同时返家,在经歷不甚友好的扫视后,么影之夫竟拦在门外便对么影横加辱骂起来。 遇事不过即横剑指战,鲜有麻烦缠身绕不过,非要在口舌上论说明白的时候。为数不多的败仗,皆是发生在佛乡点剑后,与妖应一场,与槐破梦一场,最后与至佛一场。然而仅这三场,一场破他情,一场碎他心,一场断他魂,恍然如梦,竟谱写了他后半生的基调。 若非齐子然夫妇拜访时带来了墨剑,更意外点破玄妙促成妖应花开,只怕殢无伤依旧守在花苞旁,日日伴着黄沙漫捲,苦海余生。 思绪一旦牵扯到妖应便不住飘远。躲在身后的小花对着不远处菜地里闲散漫步的小黄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怕兇悍的大叔会对么影姨更凶,便按捺好奇,缩着脖子一边查看前方战况,一边回头偷看小黄鸡。 殢无伤神游天外,耳边忽然飘来几个尖锐刺耳的词吸引了他的注意。 越是认真,越发觉妖应虽不识片章断文,言语也未能比得上眼前男子粗鄙二分。脱口一个污耳骂语粗俗不堪,声声狠厉似有血海深仇,光是用听的,便有按捺不住的杀意,更何况当面被指着鼻尖骂的么影…… 殢无伤不愿多管闲事,然而冲着此名姓,他亦不愿撇手而去。似乎此刻他所面对的不是陌生妇人与劣夫对峙,而是重逢妖应的千种可能中的一项,他执着于此项结果。 争执最终是在二人幼女的啼哭声中结束的。么影急急奔进屋内闹孩子,她之夫婿抱头在屋外蹲了许久,踌躇着是否要进屋。 原先蠢蠢欲动的杀念在突然的转折后悄然消散。殢无伤这才读懂男人眼中的恨不是针对么影生不出儿子的痛,而是对自己无能的伤。而男人恐怕碍于面子从未说与么影听,才造成今日误解,夫妻似乎反目,欲断又难。 叨扰一餐,殢无伤与小花匆匆奔赴行程。小花听殢无伤难得向人问路,顿生好奇:“阿爹,那个什么环山的什么仙境是什么地方,我们去那儿做什么呀?” “找一位故人打探一些事。” 临行前齐子然曾交代素还真可能所在,道若有可能,可寻素贤人解答疑惑。素贤人名声在外,知天文晓通史明伦理通百物,不失为一位非凡的询问对象。更何况殢无伤与素还真曾有生死与共的经歷,素还真难有不施以援助之可能。 只是翠环山有素还真设下迷阵掩护,殢无伤按照齐子然计划的进程赶到翠环山附近,遍寻不得入口,不得已向常居此地的农户求助。 千寻不如巧遇,入山小道突然出现在殢无伤眼前时,他竟有一丝慌乱。 离妖应復生又近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妖应出没(呲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上山亦多不易。 迷阵奇门遁甲玲珑八卦阵环环相扣,幻境误导石林竹海万物皆是障碍。幸而殢无伤执仗墨剑,一道终末之境墨撒干坤,吞吐黑白,种种阵法强制暂停,任由奇能剑者拾级而上,强闯琉璃仙境。 “好漂亮的地方,难怪叫仙境。”小花伏在殢无伤背上感慨万千。一语毕,华饰雕栏大门内冲出二子,手执普通木剑却来势汹汹,“你们是何人,竟然擅闯琉璃仙境……咦,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狐你跑题啦!虽然小姑娘是很漂亮但是不能当着她父亲的面说啦,会不给接近的。” “小鬼头你好懂的样子。” “所以说我才是大师兄啦。” “小狐比你大,小狐才是大师兄!” “……” 难得小花在开口后插不进话,瘪嘴委屈地趴在殢无伤肩头默不吭声。 眼前一头戴皮耳小帽自称“小狐”的男孩与另一位铠甲傍身的小鬼头挡在门口便争吵起来。 殢无伤知求人难做,以自身剑道未必能在素还真手上占得上风,自持武力强逼素还真自然不妥。更何况……殢无伤自认识人精准,此二子貌似热衷于争吵,实则悄悄提防于他,二人四眼写满焦虑不安与算计,比起妨碍他进入,更像是在拖延。 多半是能主事的还在忙碌不方便见客,殢无伤自然顺了二子,收剑入鞘。 果不其然,墨剑入鞘后二子神情轻松了些许,俏皮话越说越熘,怕是安了心。 殢无伤放下小花。小姑娘先是怯生生地觑着二子,上下打量,颇为好奇;又见殢无伤有意放置她不管,便往那二子凑过去。 孩童间总有数不清的游乐嬉戏,往往能在转眼间便结成玩伴,熟络起来。殢无伤不懂这些。他之幼年彷徨在偏僻流离之地,族人虽偶有玩闹,不过苦中作乐,渐次影埋在殢无伤记忆深处,交织成他惯看人眼中的千奇百态。 静静凝视着小花脸上从未展现的笑容,殢无伤此时才认清,即便有相同的眉眼,小花非是妖应,同样她亦非是成人。一路往来,殢无伤对小花的照顾仅限于穿衣吃饭,或在恰当时机给予援助,与他对待常人并无异样。本将学会照顾孩童为未来做锻鍊的初衷亦在旅途颠簸中滑落脑海。 若小花当真是他与妖应之骨血,如此待她,岂不是叫人寒心。 一段自责,时间悄然熘走,自称琉璃仙境大管家屈世途的男子出门接应他时,差不多是一个时辰以后,小花与二子不知跑向了何处。 相请不如偶遇,素还真正巧不在琉璃仙境。屈世途请人入内,细緻讨论事宜。 事关妖应生死,殢无伤毫不吝惜口舌。絮絮道尽妖应身死化花后几次转折与小花来歷,屈世途看了几眼殢无伤卸置在一边石凳上的墨剑,殊异的表情引起殢无伤关注。 “如你所述,妖应姑娘生死皆是因你之墨剑而起。若妖应姑娘此次復生代价是墨剑再钝,你可否能接受?” 墨剑失而復得的时间太短,以致于殢无伤从未有其他思绪在墨剑上。妖应纠缠皆因墨剑起,为何二者不可相容,屡屡冲突…… “殢无伤此生只认墨剑为刃,妖应封光为妻。墨剑铭刻过去,妖应代表未来,是殢无伤之全部。吾无可割捨任一部分。” 言之凿凿,不过心意已决。 “吾之一手,当掌握不可失。” 屈世途为殢无伤的茶皿续满茶水。殢无伤单手接过,却晃湿满手。 过拥则溢,必有可得,必不可得,屈世途不欲多言而代行之,见殢无伤面露不愉,微滞后开口:“素还真一友近来丧失一臂,你若愿意,我可顺便帮你安排医士接上。独臂当勇夫,可,多一助力,完美无双。”
第7页 “不用,多谢。”殢无伤举茶饮尽,“殢无伤只取应得部分,多则茶腻。”翻手而上,衣袖已干。 “那么,今日月圆,可否留小花姑娘与小狐他们共赏月色?”屈世途抬头指引后方,殢无伤转过身,便见三颗小脑袋趴在窗台上沖他们打招唿。 “嗯。”殢无伤应允,脸色却在下一秒骤然一变,“今日十五?” “是啊,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赶时间?” “并没有,只是想起一些事,略有疑虑,不妨碍。” 今日十五,月明星稀,昨夜梦遇妖应前却听小花絮语繁星过盛抢掩月华……是谓何意? 在琉璃仙境暂住一晚,殢无伤倚居在红顶八角亭柱边,望月无缺,一夜无眠。 偏居一隅的殢无伤自然听不见当夜屋内的对话。 临睡前小鬼头好奇自家师尊何时交了这样一位异域样貌的高人好友,屈世途将他五人闯中阴界的事粗略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我没见过他,但是认出了他的剑。那是无梦生的时候,为了救梵天遍寻珍铁能人铸箭*,碰巧遇上了方才游玩归来的妖应姑娘的父亲齐子然,提到了他二人之事。” “当年墨剑折于槐破梦手下,妖应封光取其养剑魄母交与齐子然修復墨剑。墨剑修补并未用尽全部魄母,齐子然为防以后墨剑再有闪失,便将魄母人为培育,恰巧留了一份太易之气。知晓殢无伤只认墨剑一剑,齐子然便拜託无梦生代为寻找墨剑可替代矿石,偷铸墨剑。白日里我探问过殢无伤口吻,他应当还未知道墨剑重铸之事。而这无心好意竟为妖应封光带来復生希望,可谓好心好报,他二人缘分未完啊。” 素还真贤人多忙碌,殢无伤倒也不强求,道别三人,牵过梳洗整齐的小花,拿着屈世途给的地图按图索骥,顺利下山。 拜别琉璃仙境,又是三日野宿。后遇上一个小村庄,殢无伤放任小花进去讨要热食,自己则守在野林里发呆。 此后过了小半个月,计划中的行程走过大半,依旧没有任何妖应復生的消息。 殢无伤路过一个农村,照例站在村口等待小花出来。几个晨出浣洗的农妇突然花容失色,口音极重地喊着什么,一熘自他身边跑过。 殢无伤隐约猜出她们说小溪边死人了,是谁谁家的姑娘药英…… 眉头一拢,殢无伤飞身扑往小溪,两个砍柴的农夫负责看守女尸。殢无伤远远望了一眼,从农夫间的漏洞看清了女尸的样貌。 幸好,不是妖应。 还未重逢乍闻死讯,殢无伤恍若雷噼,三年时光尽付流水,一夕仿佛回到他与素还真从中阴界闯死关逃回苦境那一刻,太易之气再不能救回妖应,他神态癫狂,天地崩塌…… 然而命运未再重复玩笑,她不是妖应,妖应没有惨死在清水河畔,艷身孑然。 万幸不是妖应。 殢无伤转回身,搓着手站在他身后的小花吸着鼻涕小声抽泣。 不懂孩童为何会哭,殢无伤将孩子拉进怀里,无声地顺抚她一头红髮。 躲进阿爹温暖的怀抱中,小花终于敢放声大哭。不明所以的村民侧目,见二人是外乡人样貌,又继续围观女尸去。 哭了一会儿,小花揪着殢无伤衣襟,抽抽搭搭地问:“阿爹,小花听说,如果有人碰了小鸟,大鸟就不要它了,那天的小鸟就是因为小花拿走了它,才会被大鸟推出鸟窝摔死的。阿爹,小花做了坏事,又跟其他人玩,阿爹是不是因为这样就不要小花了?” 殢无伤想起来了。在出发后遇到的第一片森林里,小花曾偷摸出一个鸟蛋拿给他,结果雏鸟孵化在他手里。后来虽然将雏鸟还回去,可是很快那只雏鸟被返巢的大鸟丢出了鸟巢。亲眼看见方才还活生生的雏鸟死在自己眼前,给小花留下不小的阴影,导致她连续几日做噩梦,要殢无伤抱着才能睡着。 殢无伤原以为小花已经忘了此事,不想她却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在知道真相后以为殢无伤对她冷淡同理于此。 唉。 “我不会丢下你的。” 小花不敢抬头看殢无伤,闷着脸瓮声瓮气地问:“当真?” “嗯,殢无伤言而有信。” 同样经歷过一场恐惧的父女二人摸到小溪上游清洗一下小花泪花的脸蛋,再度上路。 *《梵天祭》借用 作者有话要说: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愿意把我的剑灵还给我?” “铃铃。” 殢无伤将寄心铃放入怀中:“吾遵从她之意愿。” “喂喂餵……” “阿爹有名字的!不许你喊他「餵」!”小花拽着对方的袖子不愿松手。 “小妹妹乖,等我把要赢要回来,哥哥带你去买糖吃。”月白锦衣的少年揉乱了小花的刘海,继续向殢无伤抗议,“你胡扯!要赢跟着我从未有败仗。跟着如此优秀的我,要赢怎么会不愿意回去?一定是你拿那个什么奇奇怪怪的铃铛强行绑架了我的剑灵。你把她还给我!” 殢无伤轻轻瞥了少年一眼,闭目养神,不再愿意多费口舌。 小花搬来木凳爬高,伸手抓着少年左耳逼他关注自己的话:“我阿爹剑术天下第二,只拜一人为剑下之奴,怎么会要你那把破剑的什么什么剑灵。” “她叫要赢!我……” “叫这么没有气势的名字,是我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你叫小花难道就很好听吗?!你爹叫无伤,无伤无伤,跟要赢根本就是一个意思,功利、求胜、充满欲望,你嫌弃我的要赢,就是在嫌弃你的爹!” “我不准你说我阿爹坏话!” “哎哟喂不许咬我!再咬我打你了!我真打你了!哎哟那个殢无伤啊,你是不是忘记餵你家小宝贝吃饭了啊,下嘴太狠了!嘴下留人啊!” 一个勐扑挂到少年脖子上的小花两腿撑在少年腰间,身体微屈,腿部稍向下使力蹬,瘦小的身子骤然蹿到少年眼前。少年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即来脸颊传来撕咬的疼痛让他立刻求饶。 吃过疼知道厉害,充分接受教训的少年获救后灰熘熘地跑了,没过一会儿又提了一小包零嘴上来,直奔磨牙跃跃欲试的小花。 殢无伤闭眼不动,仅凭听觉便洞悉身边发生的一场闹剧。 他这一路做了诸多猜想,却未曾料到自许久前便哑声的寄心铃会在半路给他掠了一只剑灵回来。 那只剑灵的名字,偏生要叫要赢,与妖应又有同音之妙。 是在三日前,闲来无事的小花就近爬上一棵巨木,发现了前方空地里正在进行的比试。一位年过半百的两撇鬍子的男人手执剑身赤红,剑刃扭曲如蛇且刻有凹槽的怪剑,对阵藏青侠客扮相的年岁尚不至二十的少年。少年手中长剑剑身较一般宝剑稍长几寸,刃尖前几寸竟有显眼的青斑,此外刃如白雪,遇光则反,熠熠夺目。
第8页 小花见少年之剑十分古怪,青斑密集处竟似有诡异绿光,忙拉上殢无伤,往空地方向接近了一段距离。 殢无伤生性冷淡,不喜喧闹,自然不乐意凑这份热闹。然而离得愈近,一阵莫名熟悉的波动敲击在心头,引得殢无伤不得不靠近厮杀之地。蓦然,腰间垂挂的寄心铃一声清脆,在场四人只见一道碧色倩影乍现乍隐,直冲殢无伤而来,霎时剑声止戈,唯有林间叶下婆娑,与倩影化浮光飘入寄心铃后铃音清脆。 小花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挪到少年之剑,剑身前端那一片绿斑竟诡异消失。尤想起方才之事与殢无伤往事,脱口一声惊诧:“阿爹刚刚是不是有只剑灵被吸进了寄心铃里?” 殢无伤心中擂鼓但神色自若,取下寄心铃举至眼前细看。原是通身棕红的铃铛此刻遍布青斑,新入住的异灵带来的碧色光彩让寄心铃显得格外陌生。 “铃铃。” 殢无伤一愣,收起寄心铃道:“她并非是被寄心铃拘束,而是自愿暂居寄心铃中,等待覆出时机。” “哦。”轻易接受了殢无伤说辞的小花轻轻摸了摸寄心铃,跟这位新侣伴问好。 战局被突然消失的剑灵惊扰,此时亦不可能继续。八字鬍男人拱手告辞。 但是回过神的剑灵之主便不依不饶了:“你你你你拐走了我的要赢!” “要赢?”长久旅途对这两个发声格外敏感的父女二人异口同声道出二字,默契对视后,小花站了出来。“你凭什么说是阿爹抢了你的剑灵,明明是你功体不济身法生疏驾驭不了这把剑,才导致剑灵负气出走的!” “胡说八道!来比啊!来证剑啊,看谁比较厉害。我不欺负你。我看你阿爹也是剑客,让他来!我要为我的要赢证明自己的实力!” 少年不甘示弱却遭到殢无伤不屑反驳:“举剑剑身指地分明手臂无力,疏于练习,刺出犹豫不定易失取胜良机。仅凭此二点,便可判你惰懒疏功。如此轻蔑剑道,仰仗剑之灵犀的人,吾不与之证剑。以汝之能力执此剑,只会平添剑之杀戮,辱没此剑。” 殢无伤字字珠玑,少年也不像盲目自信之人,对殢无伤所说深有感触。细细品评之后,少年竟无力再握剑,跪坐在地,无声流泪。 不再理会少年,殢无伤神情凝重地注视着腰间的寄心铃,想起方才剑灵所说的“此物尚存一道灵气,可追属另一剑灵。然而灵气之主消失许久,灵气渐散,几日内必然散尽。”顿失寻找动力。 妖应……你究竟在何方?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剑灵要赢在找到合适时机便会悄然离去,父女二人再度开始寻找妖应封光之旅。不想剑灵之主的少年竟意外找到他们投宿的旅店,开始了纠缠不休。 重新见到少年不仅意外于他能找到他们,更惊讶于他的变化。 常有言「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便是读书人胸中点墨后便会将儒雅之气流露于外相,即是常人所说的「书捲风流」。习武之人亦然。 曾有人道,执剑不可握刀,便是因为剑之轻巧易赋于剑者举止,而刀客起大开大阖之势,与剑士之灵动迥然不同,凡剑与凡刀不可同根生。 再见的少年正是出现了如斯变化——若说初见的少年给人观感像是一位平凡人家的少爷意外捡到一口宝剑,只会戏耍不懂品玩,可用“暴殄天物”来形容;今时今日的少年便如破竹之风,举手投足间身带一股戾气,似一柄珍藏多年终被开锋的宝剑,一时啸不尽剑身傲气。 这中间不过短短三日,少年竟有如此变化,莫怪要赢会择他为主。 然而仅有这样的变化是远远不够的。因此要赢依然缩在寄心铃里,不愿同少年回去。 少年每日饭点必然出现在旅店,各种变化在殢无伤眼里皆是显而易见的。越是这般进步神速,越是令寄心铃动促促,寄居铃中剑灵总在挣扎烦困,却始终不愿离去。 缉天涯只教他倾耳捕语,未曾点出寄心铃妙用之法。墨剑长期与躁动剑灵相处,亦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他人之事殢无伤尚且可以不管不顾,然而墨剑犹如自己半身,不可弃之不顾。 虽是如此,也得知寄心铃不能再重复妖应最后一句话,殢无伤无法轻易转让寄心铃的归属,只是每日导入一部分功力强行镇压剑灵躁动。 此法古来有之,但结果却不合殢无伤心意——长此以往下去,剑灵与原剑身的感应会被殢无伤切断,逐渐成为墨剑之灵。此乃夺剑之法,却是殢无伤此时唯一愿意採用的办法。 要赢剑虽名字简单,却是难有的灵剑。殢无伤夺其剑灵等于废剑一次,是他所不愿。今日再度镇压剑灵后,殢无伤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少年,约战初逢之地。 少年一愣,遂侧过身子斜视殢无伤,半侧脸上黑气氤氲,霎时杀气瀰漫,屋内温度骤降半分:“陪你玩了几日,终于忍不住想要杀人越货了吗?” “接,或不接,由吾剑决断,不容你废言。”殢无伤不对多余人事投注视线,今日方才看清少年身上异变。立时感应到的功体极速运转引动铃声大响,少年目光转移到寄心铃上,竟有一丝温和,“要赢,你等急了吧。很快,我就能带你回家了。” “好,我接下你的邀约。明日午时林中间,三刻取你首级断你生死!”言罢步出旅店,铃声亦断。 小花躲在殢无伤身后,怯怯不语,只是抓紧了殢无伤的空袖,神□□睡不睡。 殢无伤解下寄心铃丢至桌上:“还不出来。” 寄心铃应声而动,浮至半空,泄下一道绿光。光芒微弱,其中人影亦然。脱离剑身太久的剑灵又遭外力暴力镇压,此时已不见那日光彩。 “吾名要赢,栖居古剑,依靠剑主自身功体存活,或嗜人血求生。一年前遭遇灵道与剑主一道被封印,剑主怒而求杀,已征战多处,为「恶」所困,吾心不忍。巧遇汝等,又得灵器相助,吾得以脱出封印,暂得安宁。怎料剑主功体復原却剑心有失,已为失道之人,吾不从,不得归。” “一切皆是由吾之「欲」所引,原因由吾承担罪身,吾灵体有异,不得惩戒,害吾主负债,是吾之失。今日拜请侠士为吾主证剑,引他重拾剑心。吾定当竭尽所能,报答恩德。” 灵体之女欠身请求正中殢无伤所想。殢无伤淡然应下,又道:“吾不需要汝有何报答,吾只想知道寄心铃中原住剑灵情况。” “原是汝之「欲」,莫怪铃中残存一股温暖,是她之依恋。她自铃中脱出应有三年之久,应当未散。方才……吾似乎感应到她之波动。” 殢无伤大惊又大喜,连连追问。 剑灵却是缓缓摇头:“吾主恶念过盛,对所有灵剑皆有影响。一时吾接收到的波动过多,无法具体分辨。但有一点,汝所寻找之剑灵即在汝之左右,方圆五十里所在。”“……哈……”原以为自己一路是迷途,是执碍,是他人轻言给予自己的安抚,他信了,便开始了寻找。妖应竟当真还活着,并在距离自己不远的所在。他怎能不高兴!
第9页 “容吾多言一句,汝之「欲」或已成他人之剑,汝当为何?” 殢无伤轻觑剑灵一眼,霎时煞气暴涨,墨剑震吟:“杀他!” “以「欲」纵恶,有违汝之剑心。” “为了她,杀尽天下人又有何妨。” “她并非吾之「欲」,她乃吾之羁绊,乃吾遍寻求归的爱恋,乃吾殢无伤前半生未能握紧之命根!” 眼前剑士神态欲狂,眸中清冷散尽却不得笑意,与她主又何其相似。 多「欲」之人必欲多「恶」,他之「欲」,你可明白? ☆、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将心一人向蓬莱,共许长生不成仙。 大概便是指他们吧。 小花抓着殢无伤的袖子,望着场中断剑与一朝白髮的剑者,寂然无语。 原是他们猜中了开头,却料不到结尾。殢无伤无心断他佩身之剑,从来指仗的不过也只有以武服人一条…… 对峙凛凛,是林风啸天,是剑气戾血。墨剑遇敌不惧,虽被拘在剑鞘内,已颤吟不断,杀气肆意。要赢剑感应到不远处剑灵波动,宛如久旱逢甘霖,亦是声声剑戾,指戈欲断。 两位剑客一执剑,一负手,一者面容狰狞宛如恶鬼,一者神情肃冷战意内敛。 挑战在先的虽说是殢无伤,杀意昂然却是另一人。战外一灵一人轻拢衣裙,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无奈与担忧。 单纯论武力,少年自是比不得多年修行的殢无伤;然而少年隐隐有邪火沖顶,走火入魔不过转眼之间,殢无伤心中尚有找寻妖应封光一丝执念维持清明,若要搏命,他却是拼不过少年。 “你为何不出去见他。”小花两眼紧盯场中久久不见动静的黑白绒衣剑客,轻声质问,“只要你一句劝,殢无伤便不用违心行事。” “问句吾归还于汝。”青衣剑灵悠悠回復,“数月征途奔波劳累,皆起源于汝待他之不坦诚。若汝当初于他表明身份,他又为何会遇上吾等,行此违心遭罪之事。” “我本就不是她。诸事未定之际告诉殢无伤,平添他的烦恼,她不愿,我甚烦,如此挺好。” “汝之心思与吾未尝不同。”剑灵一句完结问话。剑风啸啸,果不其然是少年率先出招。殢无伤侧目剑灵,闪身躲避十招,遂五指空握剑势,破空划前,并二指起剑。墨剑出鞘! “吾与吾主曾在一深渊荒野里见过汝……或说是她,沉眠在一人心口。虽是只有一眼之缘,她之特殊令吾难以忘却。吾原以为再也不会与她有交集,此次相遇亦是缘难断。” “她不会记得你。” “然。汝亦不会记得吾,多则数十年,少则数月。” 小花一滞,“何意?” 剑灵望天观日,遂一笑:“时机已到。” 殢无伤前半生羁旅不断,苦于相思,悲在恩情,杀戮征战已印刻在身,如同日常。若以今日化为前生后半,这前半生最后一战仿佛嘲讽他前生牵绊,以荒谬终结。 剑光横扫战场,斩落绿枝茂叶纷纷如秋至,道道凹堑蓦然出现在剑光所过之处,刻下满目峥嵘。 突然闯入终末之境的碧影引得少年剑光大盛,一道蛮横剑气震退殢无伤之攻势,再要提剑上攻,却见少年僵立场中,执剑右手颤抖似要扛不下剑柄之重,摇摇欲坠,半刃剑锋倒插脚畔,光华全无。 剑,断了。 殢无伤满脸震愕。方才力道尚在手腕,虽有攻势却不足以断剑。原以为剑灵回归他定要遭勐攻,终末之境中墨云流走正酝酿防御姿态,眨眼对手武器受损,再攻拿人不利胜之不武,殢无伤收剑入鞘,退出战场。 交谈几次,小花也未曾料到剑灵所谓时机竟是借两柄锐器对攻,力道交叠时附身剑上,自断剑身,决然赴死。 剑灵以剑为生。虽有换剑续灵之法,然而剑灵自身欲死,换几把灵剑都只能断剑而非养灵。 “为什么……为什么?” 形容憔悴的剑灵渐显其身,两眼迷濛,无力聚神:“吾之欲,不该对吾主生有绮念,致吾主生恶,迷失剑心。吾该以死谢罪,代吾主入阿鼻地狱,换吾主平安……” “不,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吾主,忘了吾。” 碧光星点,莹莹如玉。倩女灵敏,润物三千。晃眼萤光散尽,剑灵再无实影。佩剑长吟一声,哀哀濒死,遂再无声。墨剑感应,剑啸如擂,负在殢无伤背后震颤不断,良久方息。 风卷树梢头,拂落的是断枝残叶,飘飘摇摇,撒一地凄凉。 万物皆有灵,动情亦寻常。执拗如要赢,断己身证主清白;惶不知人本多情,若为剑名,哀痛一时,若以爱名,许是半生不可消之阴霾。 小花捂着嘴看少年瞬间青丝转白华,侧脸转向殢无伤,见其银髮及膝,揣测其间又见过多少沧桑。 命之无数,她不懂,亦不想懂。 虽然要赢给了一个方圆五十里的大概,殢无伤却仍照原计划方向前行一段距离。路遇一个正在办喜事的村庄,左右是寻人,小花又想凑热闹,殢无伤便带她进了村庄,放任小花进去瞎闹,自己则在村口观望着。 “不好啦,有山贼劫花轿啦!” “……” 殢无伤默默无声,藏于隐秘暗处,发现小花第一时间跑出来找他也未曾现身——近来小花越发喜欢凑热闹,亦热爱招揽事端。殢无伤知道一旦小花看见他,必然会拉他去帮忙对付山贼,他不愿揽事,躲起来不过下意识之举。 小花看不见他,也没有四处寻找,只身返回新郎家等待消息。 殢无伤在等。等小花对喜事失去耐心,或是事故那头有了结果。 不多时,唢吶与鞭炮齐鸣的声响打破了村庄的平静。殢无伤只抬眼随意一瞥,却是一惊——迎亲队伍里被村民簇拥着的温润男子,可不是久见了的素还真! 这个他曾登门拜访亦未能找到的苦境贤人竟巧遇在偏僻村庄里,殢无伤想起他两度为妖应带来生机,此刻腾升起的希望催促他走出藏身之处,站在显眼的地方遥望素还真。 清香白莲很快便发现了他,轻轻点头。殢无伤闪身离开喧嚣之地,停在村后一片翠竹林里,不多时等来了企盼已久的解疑人。 基本客套寒暄后,素还真开门见山:“殢无伤,劣者寻你很久了。你委託素某所解疑惑,劣者稍有猜测,准确与否还待考究。” “你但说无妨。”最坏不过继续找寻。殢无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夏季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落在头顶是剥皮的疼痛。殢无伤站立的地方正巧打下一片竹林阴影,免去了阳光炙烤,却躲不过唿吸里高温的空气,烧得肺部灼热,心跳加速。 “其实,谜底早在你所知晓的人事之间。”素还真掏出一张上书“小花妖应封光”六字的白纸递给殢无伤,不及他思考,并指做刃一噼破开白纸,顺手接下殢无伤无力关照的另一半。
第10页 殢无伤抖开纸片,见上三字“应封光”,脑中一点灵犀即通。长久以来的困惑终于理顺。 “小花妖”,“应封光”,小花是妖物,应该封困住了妖应封光。 怪他从未将两个名字并列看待,如此浅显的提示他竟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霹雳首席智者现身。 ☆、女儿欢,眉目弯弯 殢无伤耳朵听不见风声。 一路走来,习惯了有人跟在身旁喊他“阿爹”,陪着惯不言语的自己风餐露宿,跋山涉岭,只为寻找多年执着的一丝希望。 殢无伤揣测过,小花不是妖应留给她的骨血,望着她与妖应相似的眉眼却会扪心自问自己待她是否太过薄凉。他不信人,却信了妖应的眼睛。 那双他独霸的,只看得见真诚却浮凉了生死的眼。 哪怕小花的出现太过荒谬,哪怕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小花的叙述,只要与这双眼对视,他便一往无前,不惜一切。 哈,全是谎言?他不信。 “那么,她是什么?” 东西?殢无伤说不出这个残忍的词语。 人?殢无伤感于性情才愿信她,如今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他用不了这个字。再是不信,他将曾经给的信任依然为小花保留一分。 素还真不似殢无伤专注于心中人眼中隐藏的心底,却看惯世人嘴脸。或云淡风轻,或盛怒难耐,是常人在同等经歷下应有的反应。而殢无伤此人面不改色,全身似乎已进入龟息般不动丝毫,连唿吸也薄弱得肉眼不可见,诡异的反应令素还真一时拿捏不住,只能提防在前。 “若是劣者推测无误,小花并非是纯粹一物或是人。”素还真搭拂尘上右臂,道,“依劣者拙见,小花姑娘极有可能是七殊云昙花与妖应姑娘二者共生体。” “妖应之气,由瑶映剑转至七殊云昙花之上,经过长久融合促生小花?” “然也。” 殢无伤仔细推敲。素还真如此解释,竟使他无法反驳。 “是也不是,还是得问当事人最合理,殢无伤,你觉得呢?” 素还真问的古怪。殢无伤抬头,正对不远处巧笑嫣然的小花眉目弯弯:“阿爹,小花拿到了「早生贵子」,来给阿爹吃,好不好?” 殢无伤一愣,不知该不该回答,只问:“你在这儿听了多久了?” “该听的小花都听到了,这位白头髮先生的猜测准确得小花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补充。”女童笑容与往昔一模一样,然而殢无伤却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殢无伤感觉心头烦闷。不该这样。不要让妖应的眼睛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阿爹,其实你早就猜到了,为何要一直纵容小花与你打闹?你温柔得小花都快不认识你了。” 分明是旧识的语调,分明是相同的称谓,可是真言切语字字戮心,惊扰着殢无伤平静心湖下难抑的魔障。 这一场执迷,是殢无伤的固步自封。与旧年那场虚妄的雪中谜皆是殢无伤维持现状的假象。并非不希望妖应归来,只是在一切都未能确定的当下,他不敢跨出这一步。 他猜到了小花并非妖应却与妖应復生息息相关又如何?三年前拿到妖应化身花苞之后的种种变故,重获妖应之花又经歷漫长的等待,日復一日将二人短暂的纠葛说予花听,花苞依然未开,妖应归期不定,他早已习惯了以不变应万变,他又能如何?花开十月继续煎熬,小花出现妖应失踪也是煎熬,若能以剑问生,殢无伤何尝不高兴。 然而,又有何用…… 无生之人咫尺天涯,他愿意为妖应踏上漫漫长路,看尽人世悲欢离合,却孑然寡身。他能如何,他不知道。左右不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欠妖应一场终末之仪,妖应欠他一句风中遗言,羁绊既成,该如何断。 “阿爹你还是一样不爱说话。也罢,离目的地尚有一段距离,我们可以边走边聊。至于那位白髮先生,你要与我们一道吗?”小花歪过脑袋打量素还真。 素还真摇头拒绝:“素某尚有要事在身,如今困惑已解,余下细枝末节待劣者得空,自当登门求解。就此别过,请。” 不知终点为何处,为了妖应復生,殢无伤早已是满身尘埃,只等万事了结,浮生落定之时,再决定转身或向前。 小花轻快地蹦跳领路在前,偶尔回头确认殢无伤跟随在后,又发觉此举甚是多余,自嘲一笑,却总是忘了此刻心情,重复行动。 这点与妖应极为相似,往往迷惑了殢无伤离人未归的心思。 天色向晚,红霞晕染在西天幕布上,以无边绚丽结束一天酷热。 小山尖上,小花踮着脚尖努力张望西线之上的落日,余晖染红了她的眼眸。 “殢无伤,以后记得教她学作文章。这么美的景色我却找不到可用的描述,这让最后一次见到夕阳的我情何以堪?” 说是嫌弃,却又遗憾。不再用虚假的“阿爹”来称唿自己时,殢无伤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长久找寻的影子。 “说起来,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我可能是她的?”捕捉到他的柔软,小花藉机发问。当然,殢无伤愿意不愿意回答,全凭他心情。 果然,殢无伤陷入了沉默。小花不再追问,只想把握最后时刻,多看一眼长河落日。 “在林中怀抱妖应那一次。” “耶?” “在此之前,每当风中飘来丹樨花香,你我皆会陷入沉睡。唯有那次我屏息以待,终于看见妖应现身。然而最终依旧陷在梦境里,直至被惊醒。推敲时间与细节,吾确定了陷入幻境的时间,而唯一可能,便在你。” “很厉害嘛,竟然被你误打误撞上了。”小花的夸赞听起来格外虚假,让殢无伤不由想起了齐子然。“当年她身故后,欢奭一道灵咒护她天魂人魂不散,地魂脱出流入中阴界与缉天涯相遇,后寄居在寄心铃中。你将她尸身放入大花内时,缉天涯正巧在附近,她之地魂自铃中脱出,三魂汇聚后与七殊云昙花本体灵气相融分化出花苞,便是你守护了两年多的那朵。经歷四百四十四日,灵气修补了她的七魄,达成她重生要求之一。” “重生的魂魄大多数时间在沉睡,醒来之时便会脱出花体。未免被你撞见,魂魄甦醒时花体会释放催眠的花香,如此保证魂魄不遭受刺激分散。随着魂魄稳固,她脱体而出的次数日益增加。本该在她魂魄稳固后自行寻找肉身,达成復活目标,然而你们灌入自身精血与太易之气,促成花体化形,于是本是容器的花体化成了小花,带着你来寻找修补她肉身的大花。” “一路见识了人的七情六慾,鸿蒙状态下的魂魄渐成其识,不断被唤醒七魄的她剑灵之时的气息逐步向人魂改变,生魂气息愈重愈难控制。那日她想要保护你,我有些压制不住她,才会让那剑灵感应到她的存在。” 原是如此,他才会经常闻见丹樨花香却陷入昏睡,与妖应错过。
第11页 “快到了。” 长篇叙述后是三字简明扼要的提点,殢无伤骤然一惊,随后是狂喜。 小花却在此时停下步伐,转过身来正视他:“最后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久以来,你是如何看待小花的?是她妖应封光缩水了,还是你们的骨血,还是妖应封光无法復生之后可转嫁情感的备胎?” 殢无伤难得神情放松。在这个问题上,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偏移:“都不是。” “这样啊。”三个字的回答显然已经足够。小花不再追问,重新向前方走去。 没过多久,风中奇香扑鼻,唤醒三年前初见七殊云昙花的记忆。循着花香找去,通体莹白的巨花低调地绽放在星空野幕下,却一点也不比繁星逊色。 “阿爹,终于找到大花了呢。” 童声稚语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发声,让殢无伤想起了久远的童年,在渎生暗地里与友伴捉迷藏被他们发现时听到的惊喜,一模一样。 小小的身子毅然跳入神花之中,渐次虚幻,一道瑰丽红影却逐渐清晰,令殢无伤痴狂的丹樨花香一点点取代了奇花芬芳。 「剑下奴,侬好似睡了很久,你为何要这样看侬?」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踏遍千山万水,沾染一身尘埃,只为迎你入住此心。 妖应,你可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风带着他走上最长的旅途。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素还真按照信上地址来到苦境一隅,站在雪漪谷的地界碑前远远一眺—— 飞雪无情,铺天漫地地以银白吞噬其他颜色;红花有意,隔开一段距离便可见一种奇异花朵傲立雪中,摇曳生姿。 是环境吸引了人,还是情改造了自然。素还真一步踏上茫茫白皑,尘世江湖里沾染的痕迹印刻在飞雪铺白里,沾湿的鞋袜最终只留下一串可以轻易抹去的孤单脚印。 殢无伤携家带眷地从曾经的风波中心雪漪谷搬迁至此,另立地碑,自命雪漪谷。一路走来是陌生的葱绿,直到看见这一片似是无垠的积雪之地,才恍若隔世地想起从前那处风光。 三年雨露白,素还真少有此刻这般闲情雅致,漫步寒天野地,任由雪湿发冠无所动容。 “嘿,侬记得你!” 素还真闻声抬头。高崖之上,一袭红衣映雪如焰,美人娇嗔,霎时如天光耀眼。 “妖应姑娘久见。” “咦?你叫已婚妇人都是叫的姑娘吗?”说罢妖应封光纵身跃下,划落一道烈焰光弧,风声疏狂席捲赤纱裙袂,狂傲不减当年。 那年濒死恍惚昨日,素还真这多年唯一深记着殢无伤的“不愿放手”,流年似水的重逢将他散落在江湖奔走里的绮思一一收拢,早已不会遗憾的人不懂得悲痛,却在他人的失而復得里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暧昧深情。 他与殢无伤不同。他是前事蹉跎的人,遵循天命行路,命不由他。 红衣渐近,素还真想起方才她的提问,挥动浮尘一笑:“是劣者口拙失误。殢夫人近来可好?” 却是妖应轻抚身前垂髮,粉颊飞霞,转身偷藏得意:“嘿嘿,都好,都好。你是来找侬的,还是来找剑下奴?” “素某无能,有一事想要拜託殢无伤。不知夫人可否为劣者带路?”素还真大约是猜到妖应封光将自己与“无事不登三宝殿”划上等号,便再不拐弯抹角。 “你找他不如找侬啊。”妖应封光偏头斜觑素还真,脸上表情无比认真,“他是侬的剑下奴,论剑侬高他一等,论事他不如侬行动利落。侬是不懂什么‘岐黄’‘其红’,剑下奴也不懂。剑下奴懂的,侬觉得你素还真更厉害。” 若放了旁人,素还真当真要怀疑这些话语是她借旧故来打趣自己,或说责怨自己打扰了他们的隐居生活;只是这妖应封光虽是气死魂铸后重生的人,脾性与身为太乙之气时相差不大,有什么说什么,倒是率真的很。 “夫人谬赞……” “侬没有那什么贊你,侬说认真的……” “妖应,你又想藉口逃出去不喝药了?” 素还真在被妖应封光打断后殢无伤便出现在了她身后,听到殢无伤截住妖应后所说的话,素还真不由得一阵气虚。 这个妖应封光啊。 进入幽谷深处,竟是一派大好春光。葱绿郁郁,翠鸟扑林牵引眷鸟鸣啼,落目可见繁花似锦,粉蝶翩翩穿梭丛间,亦有金丝凤蝶毫不避人地落在了素还真的肩上,妖应偏头一侧的大红花饰上。 殢无伤静静跟在妖应身侧,有些在意那只凤蝶的存在,时而不时侧目凝视。妖应封光抓着他的空袖,一路少有将关注投在身边人身上,却能灵巧地牵着对方避开路上障碍,只要殢无伤径直往前便可。 素还真与殢无伤虽是生死之交,对他并不算久识。见过他的痴狂,遇过他的肃冷,听过他的风花雪月,知过他的雪中虚妄,每次看到他都是不一样的剑客,却不如这次的转变更为显眼。 庄周梦蝶,千古流魂,梦里不知身是客。大梦初醒的人紧握现下,该放下的不再痴迷,将虚妄沉淀,身形愈显真实。 回到住处的妖应封光被等候已久的齐子然夫妇拖走灌补药去了,殢无伤带着素还真去了葡萄藤下的小茶室,早已准备的茶水温度正好,澄明的茶水入口极涩,后味甘甜,缕缕茶香直冲天灵,扫荡着饮者混沌未明的思绪。 “我和妖应欠你一个人情。”素还真阖上杯盖,有些出乎意料地听到对方先开口,“君子一诺,滴水之恩必达报。” “即便你已心知素某所请必会牵涉江湖,打破你如今的平静生活。” 殢无伤反手轻抚背后墨剑剑柄,“我已许久未曾执剑。三年前痛失一臂,吾命垂危之时,吾仍记得挥剑的动作。握剑在剑心,是剑者本能,无关身处何地,应剑心执剑是吾之应当。” “殢无伤,你不必将素某与义弟并为同类。”指尖轻点杯盖,一声碰撞敲击的脆响带出素还真后面所说。殢无伤微微皱眉,大约是从未思考过这点,乍然接收到此种观念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曾以为师,师尹于他之影响并非在短短三年间可以完全破除。当初与素还真有所交集却是因为那个人,而那个人逝去多年,在那之后不该有此失误…… “你是又来诱拐侬的人了嘛?”雪软柔胰悄悄锁住冰冷手掌,温热透过肌肤碰触渐次感染至对方。殢无伤侧过脸看向挨肩并坐的人,接受她类似幼兽亲昵的蹭动,举起交握的双手偷开一指撩拨她并不顺贴的额发,戚寒冷眸入目皆是如火的红,光是凝望便有烈焰渐燃,烧得满心尽是温暖。 “侬知道殢无伤会从他人眼中寻找熟悉的影子,但是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任何人。”埋在颈边的人无意地拨弄他的垂髮,看似随心的话语却字字尖锐,直刺殢无伤不与人道的心,“侬确实不知道这个剑下奴又在外面欠了谁的什么情。他是侬的人,他的情侬承担,有事找侬……”
第12页 “妖应……”殢无伤松开紧握的十指,抬手想要阻拦却被反挡下来,“剑下奴,侬是万剑之王,你要听侬的。” “咳咳,容劣者多嘴一句。瑶映剑似乎已经不存于世了。夫人为人身,已不比三年前凡刃不可损伤的特殊体质。夫人重生不易,望自珍惜。” 余音未了,却见妖应封光勐然起身,拔出墨剑灵巧地挽出一个剑花,霎时花香四溢,妖异红光自妖应掌心涌入墨剑剑身,掀起妖风如剑,人未动,剑气已凛冽。 端坐不动的素还真抬手轻拭被剑气划出的血印,良久,起身拱手:“素某明白了。是劣者唐突,思虑不周,诸多打扰望请见谅。” 轻哼一声,将墨剑丢还给殢无伤,妖应封光一手托起发尾,一手压在殢无伤肩上:“侬与墨剑之气、材质皆是同根同源,这柄剑并不是当初那把脆弱的残剑。剑下奴用得,侬也用得。” “是。” 最终,殢无伤连素还真是想拜託自己何事都未能弄明白,人已经离开了雪漪谷。 雪漪谷外围终年积雪,难得有陌生的痕迹镌刻之上,不过半日便被新雪覆盖消失。 殢无伤对素还真并无太多恻隐之心。江湖已与他无关,他人选择的路途再难已是过去,这是素还真的应当,多余的同情只是在糟蹋他的初心。 “剑下奴,你若想要出去,侬陪你。”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人圈起一团白雪,捏成一个雪球,自己抛着玩。 殢无伤夺过雪球扔回雪地里,牵过妖应的手往回走:“他甘之如饴,吾如遇风雪。回去了。你该喝药了。” 本还有闲心想要逗弄夫婿的人瞬间苦了脸,想要偷熘却被紧紧抓在他掌心。 “自你重生便一直气虚体弱,多吃多补才能早日恢復。” “很苦!” “良药苦口。” “气虚慢慢养就好了,这个急不得的。” “妖应,吾急。” “剑下奴你……” “只有你当真全部恢復了,吾才得安心。” 陌生的心跳声剧烈得仿佛要脱出她的身体。插在胸口的神兵虽已不在,妖应依然记得拔剑与收剑时剖心的刺激,说不清的□□,道不明的痛楚,却证明她的存活。 心动,悸动,感动。 妖应单纯的感情分不清此刻是哪一种。当这副身躯为了这人重启心跳时,她早已自乱阵脚。一句简单的坦白切割她的心脏,她不懂看见殢无伤眼中显而易见的关怀与温柔时眼角的微酸是因为什么,莫名的情绪引导她将唇印上殢无伤的,轻轻厮磨,等待对方入侵。 “侬当初应该留一句话,说侬怕苦的。” 张嘴咬住口不择言的唇,殢无伤的回应突然充满了攻击性,交缠的舌一进一退,一方城门大开,溃不成军。 “不会再给你机会说这句话。” 妖应封光微湿的眼勐然对上眷恋情深,不懂的,忽然又太过明白。 “侬做阿娘,你当阿爹,侬与你长相厮守,牵手到老。” 相扣的十指抵在心口。 “好。” 吾已动心得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素还真:劣者白吃一吨狗粮。 ☆、番外 失去佩剑的剑者并非能在短期内适应失去依仗的落差。 殢无伤站在屋内看妖应拾起地上一桿枯枝练着把式,剑势犀利如往昔,只是并不相称的武器无情地在受力后断成两截,戛然而止的舞动突兀而悲伤,席捲她单薄的身躯,不声不响最是伤人。 殢无伤捎上披风向那抹红妆丽影走去,蓦然想起墨剑断裂那时的自己。 然而妖应与自己又完全不同。 她随手扔了枯枝,扑进殢无伤怀里蹭着肩上落雪。忽而那人执起自己的手,道:“你之剑,在吾。” 妖应仰起脸,感受那人落在眼睫上细密的亲吻。濡软的唇瓣带着风雪的湿润,靠近了,妖应便似受惊般半阖了双眼,身前人地面容明了又暗。 “成亲礼成,你妖应封光即是吾命。有吾在,便不用你再拔剑相护。” 妖应怀疑得看了看殢无伤缺失的左臂,復听他言:“你不信吾?” “哈,你是侬的剑下奴!”妖应扑进殢无伤怀中,指尖银丝缠绕,仿佛勾在心口,让她心悸。 “你是侬的剑下奴,侬护你是应当;不过侬准你为前锋,为侬护持。” 互相爱意的人,牵手回屋。 “妖应,我们退隐吧。” “可是侬喜欢雪漪谷的环境。” “你在何处,何处便是雪漪谷。” “剑下奴,你对侬很动心了吗?” 执她手置唇边,轻轻按压便贴着润湿的柔软,以柔软给予她真心。 “答案若是很重要,它便如你所愿。” “是你是侬的吗?” “是。” 温情勾勒迟来的互许终生,一次次离分封存在乱世风尘里,终于是佳偶天成。 “也不是。” 你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