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问问翰林院》 第1页 [古装迷情] 《快去问问翰林院》作者:夏木语冰【完结+番外】 文案: 兰系女翰林&狼系皇帝的甜系日常 你温言,最融我眉间雪。 你悲欢,最扣我心底弦。 往事三年又三年,你是我心头血熬的慾念。 保证1v1!保证甜!保证he! 内容标籤: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兰亭 ┃ 配角:李勖,柳还行,阿宁,杨遇安,周缨 ┃ 其它:甜文 ================== ☆、曲水流觞 大顺王朝。正乐三年。 此时已近春间三月,长安的桃花都开了。满城红粉,铺成无暇。 京城最大的客栈里,熙熙攘攘,客似云来。一个个青衫磊落,仪表堂堂,多半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客栈二楼,顾兰亭临窗而坐。她手里拿着一本《治安策》,心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数年寒窗苦读,如今乡试、会试她都安然过了,只这殿试临近,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起来。 她抚了抚心口,是怕殿试落榜进不了翰林院?还是怕暴露了女儿身? 顾兰亭发着呆,没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笃笃……笃……” 照例两短一长地敲门声过后,没人应声,柳还行便自己推门进来了。他是跟顾兰亭一同来赶考的髮小,此番准备来找她出去喝酒。 “兰亭,你还看什么书啊?殿试不就是见个皇上考个策论吗?你肯定前三甲的!”过了会试,他们便都是贡士,再去参加殿试怎么着也会得个进士,不会落榜,所以柳还行早就悠哉悠哉玩乐起来了。 见顾兰亭半天不回应,柳还行朝着她耳朵朗声喊了一句:“秦小姐又来找你了……” 顾兰亭这才有了反应,赶紧拿好手上的书,躲到了桌子下面。半晌,她没听到秦小姐叽叽喳喳的声音,探头瞄了一眼,除了正在奸笑的柳还行什么人都没有,这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 “你这呆子,又来哄我!” 秦小姐是这酒楼老闆的女儿,因见顾兰亭生得俊秀非常,第一次见面便开始对她死缠烂打。无奈顾兰亭其实是个女儿身,不能接受她又不能对她坦白,只好选择避之如虎。 “你说人家怎么就看不上我呢,还不是怪你太好看了。”柳还行嘴上调侃,手上却顺手给顾兰亭倒了杯茶,嘿嘿笑着。 “兰亭,我们喝酒去呗?今天杨太傅邀请我们中榜的过府一叙,听说会有你最喜欢的曲水流觞哦!” “曲水流觞”是宴饮聚会时的一种游戏,与会众人坐于环曲的水边,把盛着酒的酒杯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 顾兰亭记得自己少时在书院读书时与同窗玩过几回,虽印象模煳,却至今念念不忘。 “那……但去无妨。”顾兰亭很快点头答应。 顾柳两人也不拖延,换了一身月白袍子,便雇了马车去了城西杨府。 杨太傅全名杨寅,是当今天子的师父。他是天下翰林之首,是顾兰亭心里极敬仰的学者。据传他府中有一个能容纳二十余人的“流杯池”,专为每年上巳节行“曲水流觞”之用。 如今见得“流杯池”真面,顾柳两人均是嘆为观止。 “没想到竟然这么大这么豪华,酒杯都是上好的紫檀红木,这酒竟然是寒潭香啊!”柳还行好酒,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尝一口了。 “你别!”眼看柳还行就要自己倒起酒来,顾兰亭适时出声提醒。毕竟这是在太傅府,总归要注意分寸。 “好吧!” 柳还行甩了甩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惹得顾兰亭只想发笑。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不过杨太傅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长子,这次会试的第一名,杨遇安。 杨遇安温润有礼,很快便招唿大家一起玩乐起来。 “既然我杨府做东,那么我便先来,才疏学浅,但求大家入耳一听,全作抛砖引玉。” “书引藤为架,人添花作衣。多谢盈盈客,临睨赏光辉。” 杨遇安短短几句,字字谦逊,却又不输文采,大家纷纷叫好。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 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 山室何为贵,唯余兰桂熏。” …… 今日杨府的确是冠盖骈集,宾客号呶,来者俱是才华满腹,出口成章的年轻翘楚。诗作一篇比一篇好,席间气氛也越来越欢快。 虽然酒杯一直没到顾兰亭这儿,可她只细细听着别人的诗,也觉意趣非常。诗品见人品,从这些诗,她便能初步看出这些人的品性。以后都是同僚,她该多留意的。 如那杨遇安,仪态举止谦逊温良,不似其父那样放旷不羁,想来他日位极人臣,大权在握,也是大有可能的。 酒过三巡,她不经意偏头看了看,旁边的柳还行竟已喝得双脸通红,像是要醉了。正想要叫他一声,却见得那红木酒杯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她不疾不徐,缓缓开口。 “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
第2页 听得此诗,众人默了一会儿,继而有人赞扬起来。他们也不曾想,竟然有人会当中说杨太傅“不群”,还说他有意避开朝堂喧嚣。胆子大,用词妙,可偏偏却点中了太傅的品格。 这时,流杯亭外两个人停住了脚步。正是当今圣上李勖和他的老师杨太傅。 “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不知老师可是这个意思?”李勖开口,声如流响击石,清越明亮。 “皇上见笑了,未曾想老臣这心思,竟叫一个后生瞧去了。” 杨太傅抚了抚鬍子,两人一同向吟诗那人望去。 因那人旁边有一花树,掩映之中,看不真切。李勖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只觉她身旁似有烟霞轻笼,竟有几分不像尘世中人。 “当真……是个妙人。” 听得天子夸奖,杨太傅点了点头,似有认同。 远远看见父亲和皇帝点头品论,杨遇安也朝顾兰亭看去。她正跟旁边的好友说话,山眉水眼,生得十分俊秀。 别人作诗都只描景,她却达意,这意,还一语中的。 众人都道父亲位高德重,却不知经纶世务非他所愿,庙堂喧嚣非他愿闻,浅斟低唱才是他心中所好。 而她却知道。她,当真是不同。 李勖与杨太傅谈完政事,才走出杨府大门,便见得皇妹阿宁一身男装,匆匆跑来。她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看上了太傅的公子,可是,人家杨遇安已经有婚约了。 “阿宁,你又来做甚?”李勖拦住了她。 “皇兄,我,我是来看曲水流觞的。”阿宁见到皇兄,声音立即软下来。 “骗子!” “皇兄,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吧!”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直白地揭穿自己,阿宁瘪了瘪嘴很是无奈,她没办法了,只好撒起娇来。 “里面都是男子,你该学会避嫌。”听得皇妹撒娇,李勖神色也温和下来。 “反正我还小,还没及笄呢,不用避嫌。” “听书,赶快把公主带走!”软的不吃李勖只好来硬的,让侍女强行带走了阿宁。 阿宁不想走,甩着袖子一路挣扎着。眼看着自己被押到了马车前面,皇兄就在身侧,不知道该怎么逃跑是好。 “兄台,你的荷包掉了!”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柳还行跟了过来,他还有几分清醒,朝阿宁递着荷包。 阿宁看眼前的公子双颊通红,只觉好笑,她正准备伸手去接荷包,却不想身上一重,眼前人竟扑到了他怀里。还不偏不倚,头正搁在她胸上,手也顺势环在她腰上。 “登徒子!” 阿宁心中羞愤,正要低头推开柳还行,却发现怀中人已经醉了,正闭着眼睛一副酣睡的样子,还咂了一下嘴。看着他弯弯的眉眼,她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皇兄,只见他盯着自己怀中的登徒子,眸色渐深,眼看就要发作了。敢当着他的面儿轻薄他最宠爱的妹妹,这还得了。 他抽出了侍卫腰上的剑。 “兄台且慢!” 这时候,顾兰亭疾步跑来,伸手按住了李勖的手腕但很快放开。她挡在了柳还行前面,喘着气,看了一眼兀自安睡的挚友,抬首对上李勖鹰钩一般的目光。 有怒气。 有杀气。 那愠怒的眼神如雾似电,惊得顾兰亭后退了一步。 连带着后面的阿宁也晃了一下,阿宁不知怎的,下意识抓紧了怀里的人,像是怕他摔着了。 情势危急,但是顾兰亭很快镇定下来,拱手作揖道歉,语气温和谦卑。 “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我这位朋友喝醉了,本无意冒犯,还望二位海涵。” 她还未收回作揖的手,便看得那明晃晃的剑落在了自己肩上,寒气逼近脖颈。 他不发一言,但气势逼人。 看皇兄这架势,顾兰亭身后的阿宁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皇兄虽一向清冷但也不至于暴戾,今日怎么会这般反常? “都是男子,难道还容不得一时失仪吗?” 顾兰亭抬首迎视李勖,目光里毫无畏惧,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她刻意强调了“男子”二字,因为她已经看出柳还行扑的是一位姑娘。 李勖认出她是刚才曲水流觞那位妙人,向前走了一步,欺近了顾兰亭。他比她高了一个头,此刻完全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前人两颊融融,如霞映澄塘,双目晶晶,似月射寒江。她脸上全不见一丝惧意,俱是云淡风轻。整个人就如同一抹淡淡的素色幽兰,生生逼退了这万紫千红。 他看清了她的眉目,满城桃花随即失了颜色。 是他?是她? 李勖细细看了一眼眼前人颈项,确定眼前人是个女娇客而非男儿郎。而这个女娇客,他似曾相识。 却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个旧相识。 顾兰亭见李勖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敢静静回视。 他眼神已不似刚才那般阴鸷,眸子里仿佛泛着一层沉沉的雾霭。她看他仪范清泠,风神轩举,便知他定不是寻常男子,非富即贵。 良久,李勖收了剑。却一时没握住,“哐”的一声剑落到了地上。他这才发觉,自己也失仪了。
第3页 “容得,容得。” 李勖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她听。话未落,人已扬袖走远,沈兰亭后知后觉抬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从街口那丛绿竹下走过,月白春衫落下一片竹影如画。她恍然未觉,自己竟已经看得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勖(xu四声),柳还(huan)行。 ☆、上巳花灯 “公子,公子……”阿宁久唤顾兰亭不应,便艰难地伸手推了推她。 “对不住,对不住……” 顾兰亭回过神来,赶紧从阿宁手中扶过了醉醺醺的柳还行。 “没事,没有……大碍。我哥他太护着我了,没吓到你吧!” 阿宁见顾兰亭生得好看,刚才在皇兄面前又不卑不亢,气度不凡,心里对她很有好感。她边说着边要伸手去看顾兰亭脖颈上是否伤到了,顾兰亭知礼地退了一步。 “在下无妨,多谢姑娘挂怀了。” “姑……娘?” 阿宁听得姑娘二字,脸上一热,想来眼前这俊公子肯定是看穿了她是女扮男装,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放浪了。她一时羞愤,捂着脸就跑了。 “哎,等等我!”云里雾里的丫鬟听书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 顾兰亭低头舒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柳还行的脸,可他还是没醒过来,想来是酒劲儿还没过去。 “呆子,你差点儿害死我了知道吗?剑都架到我脖子上了知道吗?” 回忆起刚才那人愠怒的眼神,顾兰亭现在心里还打着颤儿,她虚虚抱了抱柳还行,拍了拍他的背,自己才舒下心来。 顾兰亭请了杨府的小厮帮忙,才把人高马大的柳还行弄上马车。他醉得很死,回到客栈睡了大半天,黄昏时才醒过来。 柳还行醒过来时,顾兰亭正坐在窗边涂药膏,已经快涂好了。她的手长了冻疮,因今年生了一场倒春寒,到现在还没好全,留着疮疤。 此刻屋内昏暗,顾兰亭小巧柔美的俏脸映着暮光,似仲春三月桃花之色,一眼望去,岁月静好。 柳还行对这个花容月貌的髮小虽没有男女之情,却是极心疼、极看重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路走来的诸多苦楚。她从来不诉苦,可他都知道。若是不苦,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玉手,也不会生这么多冻疮了。 “你这手为何还没好全?”柳还行点了一盏灯,屋内顿时亮了起来。 “大夫说快了。你终于睡够了,我还怕你醒不过来了呢!”先才顾兰亭请了大夫,大夫说他只是喝醉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就守在他屋里,想着万一他没醒就再去找大夫。 “咒我呢你这是,对了,这荷包是怎么回事,怎么像是个女人的?”柳还行醒来时荷包便在手上了,他正纳闷儿。 “噗嗤……” “你笑什么?” “今日宴会,你喝醉了调戏了一个美娇娥,人家送给你的。”顾兰亭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儿。 “怎么可能?” 柳还行不信自己会这么失仪,虽然……他好像一直很失仪。可这是在名动天下的太傅府上啊!丢人丢得太大了! “你放心,就我看到了。你下次见到那美娇娥好好对她就成,我不会到处乱说的。”顾兰亭决定将瞎话儿进行到底。 “那美娇娥是谁?”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应该还会再见的,到时候我提醒你。” “我……我是怎么调戏她的?” “嗯,就是,袭胸。”这回,顾兰亭说了一句大实话。 顾兰亭一本正经地看着柳还行,眼前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我去让张大厨把我手剁了!”许是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柳还行还真义愤填膺地下楼去厨房了。 顾兰亭收拾好桌上的药膏,准备不厚道地跟上去看看笑话。 当然,最后柳还行的手并没有被剁,因为张大厨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说,佛门不杀生。 柳还行见好就收,他也不想剁手,就赶紧回了正堂。他叫了两壶绍兴花雕,喝了一口却觉得索然无味。今天喝了御贡的寒潭香,凡酒他便再入不得口了。 “呆子,不准喝酒了。”顾兰亭本来准备看热闹的,却没想到他又在喝酒,赶紧叫小二撤了去。 “那好吧,听你的。反正我也没准备再喝,难喝。” “你竟然说家乡的酒难喝,以后都别喝了。”顾兰亭没好气地白了柳还行一眼,她和他都是绍兴府人士,这花雕便出自绍兴。 “那不行。” 柳还行挑了挑眉笑了笑,望向窗外人群熙熙攘攘的长安街。这时街上来了一辆华盖马车,高头大马,看起来贵气得紧。 “你看那当头的不是杨遇安吗?” “是啊,他这是干什么去?”顾兰亭远远望了一眼,马上公子丰神俊朗,街上姑娘们抛花扔果,场面倒也盛大。 “多半是陪哪家小姐看花灯罢,后面马车坐的人肯定非富即贵,还是大富大贵的那种。” “呆子,我们也去看花灯吧?”
第4页 还不等柳还行答应,顾兰亭便已起了身。好不容易她自己愿意出去转转,柳还行当然鞍前马后、乐意奉陪了。 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满街的花灯和公子佳人,让人眼花缭乱,让人不知不觉,便融入这欢声笑语里了。 “你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一个?”柳还行远远地就听到了吆喝声,于是转头去问一爱吃零嘴儿的顾兰亭。 “好,我还要茴香豆、香糕、虾球,还有……”顾兰亭恰好也听到了声音,还看到那边一排的零嘴儿摊子,不由地咽起了口水。 “还要?”柳还行装作嫌弃和惊讶的样子。 “也罢,不要了。”顾兰亭知道柳还行一会儿肯定会说她脾肉横生,她沉默下来。 “再来一个醉鱼干儿吧!你在这儿等我哦!”京城就这一条街有绍兴小吃,柳还行知道顾兰亭已经垂涎好久了,便快步跑去买。 顾兰亭满足笑了笑,往四周看了看。她有些饿了,于是买了几块红豆糕吃着。糕铺旁边正好有一个对对联的花灯铺子,兴之所至,她便对了一句。 店家给的上联是:退避迷途返逍遥,顾兰亭便提笔对了一句:惆怅忧怀怕忆情。 “公子对的不错,这花灯是公子的了。好巧,刚才有位公子也是对的这一句,一字未差,字体也像。我都怀疑你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了,可长得又不像,看来两位可真有有缘分呢!”店家笑哈哈地,朝顾兰亭递过来一盏凤凰花灯。 “哦,是吗?” “你看!” 店家把那位写的下联拿给顾兰亭,纸上灵动遒劲的瘦金字体让她吃了一惊,惆怅忧怀怕忆情,两个人倒真是对的一模一样。 而且,字体也很像,都是瘦金体。只不过那人字体更为瘦挺爽利,而自己的则小巧柔婉了几分。 顾兰亭拿着两张纸有几分愣神,便在那花灯摊子坐了一会儿,想了些事情。 花灯铺子里面,李勖跟手下密谈完毕出来,听得有人跟自己对了一样的对子,挑帘一看,那人竟是今日那似曾相识的女娇客,不禁心下吃了一惊。他俊逸的脸上一时换了数种神色,又惊又喜又忧。 “公子,刚才那位跟你对了一样下联的公子有意跟你联对,不知你是否愿意切磋一下?” “可以,对吧。” 顾兰亭望向里面,一帘相隔,只见一个修长身影,髮髻高挽,看来是个公子。 “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你先。” 那人声音清越明朗,像是浸在水里的玉,像是穿过四季的风,又像是今日清淡的月光。隔着帘帷,顾兰亭依然觉得沁人心肺,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样。 “月影凝流水” “春风含夜梅” “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退避迷途返逍遥” “惆怅忧怀怕忆情……” 不知那人为何重提这一对,顾兰亭顿了一下,还是原字原句对了下来。半晌没有听得那人说话,但看那人还是端坐在帘内,顾兰亭便自己出起了上联,所幸那人答得极快,她还怕他不与她对了呢! “红漆桌案,剩一裹红豆糕。” “青石板街,留一抹佳人笑。” “天上星,地下薪,人中心,字义各别。” “云间雁,檐前燕,篱边鷃,物类相同。” 那人几乎是张口即对,文思极其敏捷。使得顾兰亭出了这两对便再想不出更好的了,那人便又出起了上联。他似乎偏爱偏旁相同的对子,刚好,她读书时也曾研究过。 “荷花茎藕蓬莲苔” “芙蓉芍药蕊芬芳” “寂寞寒窗空守寡” “安宁宽宛……宜室家……” 对及这后面一句,顾兰亭思索了一下,她恍然觉得,有人以前也同她对过这个对子。思绪乱转间,那人又提了一句。 “何水能如河水清?” “无山得似巫山好。” 顾兰亭张口就来,说完才发觉这一句似乎有什么不对。思及巫山一词,面上一烫,便站了起来。 “有人叫我,我不对了。” 正好这时她听得柳还行在叫她,她慌忙转身,落荒而逃。半路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帘内的公子,那人好似站了起来正欲出来,她想看,可她也想躲,她不敢再看。 李勖撩开帘帷出来时,顾兰亭已经淹没在了人潮里。 他走至她刚才坐过的书案,案上,她把刚才他们对过的句子都记录了下来。甚至还刻意用了两种瘦金体,一者瘦挺,一者灵巧,分别记录了两个人的句子。 他猜得没错,她果然是那故人。只是不知她换了身份,是不是还叫沈兰亭? 她的字没变。 他与她原是同窗,习字时均师从江南大儒薛曜,字出同门,所以她一直会写他的字。 对联写了三张纸,尾页那句“无山得似巫山好”好字只写了一半,李勖弯腰,提笔添了一个“子”。 他回头去看长阶杳杳,不见佳人笑,但红漆桌案上,确实留了一裹红豆糕。
第5页 她就是那故人,他期盼三年,想念又三年的故人。 可是,她为什么认不出他了? ☆、春寒料峭 糖葫芦,茴香豆,蜜饯,糖炒栗子,醉鱼干儿,虾仁……柳还行给顾兰亭买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零嘴儿。他恶作剧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她怀里塞,她很快就拿不下了。 “你一下子塞给我不行吗?”顾兰亭佯装生气。 “我就不!”柳还行嘴上是这样说,可却没再给她塞东西了,还从她手中接过了几样儿重的。 “你手上拿的什么?”他看见她手上拿着几张纸。 顾兰亭很快把纸缩成了一团,像是怕被看见,心虚似的。 “这个,是……刚才对了个对子。哦,我忘记拿那个花灯了!还有桂花糕!”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走的匆忙,竟然什么都没拿! “花灯?那我们回去拿?”柳还行看她神色懊恼,以为她很想要那花灯。 “别,我们还是回去罢。”万一再遇上那联对的公子,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回去?你不是还要放河灯吗?” “那……放完河灯再回去。” 顾兰亭低头吃了一口糖葫芦,还没咽下去,抬眼便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眸子里。 “给,你的花灯。” 他清浅一声如清泉泠泠,她心跳如雷。怎么会是他?刚才联对的人竟然是今早太傅府外与她对峙过的贵公子? “是你?”顾兰亭咽着糖葫芦,声音有些含煳。 “是我。” 他此时穿了一身寻常的青衫,褪去了清冷,唇角含笑,竟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顾兰亭默默咽了一下口水,她不知道眼前人这转变是怎么回事。只强自镇定地伸手接过那花灯,道了句谢。 “有劳公子了。” “哥,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找你呢!” 这时,不远处的拱桥上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柳还行本来要开口问什么的,猝不及防被顾兰亭一句话差点儿噎死。 “你那美娇娥来了。” “什么?” 柳还行正欲寻声望去,阿宁已至近前。她穿了一身玉兰色缎制襦裙,长发高高地挽成一个髻,以玉簪贯之,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脸上俱是清甜的笑意。 原来顾兰亭诚不欺他,果然是花容月貌,俏生生的一个美娇娥。 “阿宁,你怎么又出来了?”看阿宁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先才的“登徒子”又在这边,李勖心里有些担忧。 “诶,你看着我干什么?”阿宁看柳还行一直看着自己,就忍不住要问他,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全未听到他皇兄的话。 看眼前女娇娥这么可爱,顾兰亭不禁有些想笑,可目光触及正看着自己的李勖,又生生憋住了。 “这个……那个……我没有。”没想到在这个小丫头面前,柳还行竟然慌了阵脚。 “不理你了!”阿宁哼了一声,却转身对着顾兰亭很有礼貌地笑了。 “我叫李婉宁,你们可以叫我阿宁,不知公子你叫什么名字?”阿宁声音清甜,带着稚嫩,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看阿宁这样,柳还行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还没说话呢就不理他了? “在下顾兰亭,这厢有礼了。”顾兰亭盈盈一拜,十分有礼。 “这是我哥……”阿宁本来准备给顾兰亭介绍她的皇帝哥哥,却发现柳还行一直盯着她,她觉得他要跟他把有些事说清楚,便把柳还行拉走。”那个,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柳还行还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便已经被阿宁拉走了。他刚刚盯着她看,只是想回忆回忆自己是怎么轻薄她的罢了,因为她的胸实在太平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眼看阿宁跟柳还行上了那座小拱桥,顾兰亭回头,身后人还是看着自己,那眸色,又深了几分,仿佛染了情愫。 “你名字里的兰亭,可是会稽山阴那个兰亭?” “是。” 顾兰亭低头应了一声,转过了身。她看不懂他的眼神,更不敢去探究。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吸引着她往深渊里去。 半晌,身后人没有说话,顾兰亭终究憋不住想转身看一眼,她对他是好奇的。 “你叫什么名字?”顾兰亭并没有转身,因为她看到了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他伸着手,好像是要去摸她的头髮。 听到她问她,他的手顿了一下,放了下去,她才转过身去。 “李和昶。” 当今天子名李勖,字和昶。可顾兰亭并不知道这个。 她很明显地看见,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在昏暗的夜色中隐隐闪烁着。他清瘦的肩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冷得,还是……这个名字让他伤心了。 她不知道,是她的无动于衷,让他伤了心。她终究,还是忘记了他。 “我们,以前认识?”顾兰亭终于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太不对了,像是有什么沉积的情感一般。 “我……” 李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得“扑通”一声,河边起了骚动,有人落水了。
第6页 “呆子……” 顾兰亭一惊,河中那人着一身月白袍子,竟是柳还行,她来不及思考,赶紧跑了过去。她这呆子发小从小到大都怕水,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啊! “扑通……” 护城河水深丈余,顾兰亭却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春寒料峭,河水寒凉刺骨,她屏着唿吸,奋力朝柳还行游过去。其时他人在河中央,正一边扑腾一边喊着救命。看到顾兰亭朝自己游过来,才有了一点儿觉悟,朝她那里游过去。 顾兰亭把柳还行拖上岸时,两个人俱已湿透,浑身都打起寒颤来。 “我……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推他的,我只是开个玩笑……”阿宁许是没见过刚才那样惊险的画面,此时已吓得哭了起来。 “没事,不怪你,有惊无险。”此时柳还行正咳着水,顾兰亭边答话边去拧衣服上的水。 “我送你们回去?” “客栈就在附近,不用劳烦了,公子照顾好你妹妹就好。” 顾兰亭扶着柳还行转身走了,虽然她嘴上说不怪阿宁,但还是生了气,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开玩笑? 李勖听着顾兰亭疏离的语气,知道她不高兴了。他想伸手拦住她,却被她避开了,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他只好转过身来安慰阿宁,叫她别再哭了。他这个妹妹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是知道的。推人下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前月在宫里就曾经因为游戏时推了柳太师家的女儿一把,害得人家到现在还没下床。 “皇兄,我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呜呜呜……”阿宁满腹不平。 “没事的,你力气不大,不哭了啊!” 李勖语气柔和,可他发现,他越是安慰阿宁,她就哭得越凶,索性不再出声安慰她了,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着。 不知怎的,李勖突然觉得心里很不平衡,他也不高兴,怎么就没人安慰他呢? 她不记得他,他不高兴。 她紧张那登徒子,他不高兴。 她对他冷眼冷语,他更不高兴。 …… 可这所有不高兴,他全得受着。权当是他当年不告而别的惩罚。 本来能再见到她,他便觉得此生无憾了。可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一点就会想要得到更多。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想要她的心,她的人,她的全部。还要她记起那些过去,记得同窗三年,与他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他是这天下之主,他要她,且势在必得。 春寒风冷,李勖派人带了阿宁回去,一个人站在那桥上,唤来了暗卫高集。 “查到了什么?”从太傅府回宫,李勖便派暗卫火速去查顾兰亭的身世了,他迫切想知道她是不是当年的沈兰亭。 “回主上,顾兰亭的过去很清白,出生于绍兴府会稽县,父亲是当地富甲一方的乡绅。两年前顾家二老过世,家产都留给了独生子顾兰亭。而且,顾家邻居都笃定顾兰亭就是男子,一路乡试会试,也不见有什么质疑……”高集说话时小心观察着主子的脸色,他不敢怀疑主子的论断,可是人家确实是男子啊,总不至于两道科举检查都查不出来吧! 闻言李勖眉头紧锁起来,高集心中惶恐,决定说点儿可能比较好听的。 “还有一件事,顾兰亭原来并不叫顾兰亭,叫顾顺,表字兰亭。不知后来,怎么就直接叫顾兰亭了。” 李勖点了点头。 “沈家那里呢?可有找到什么人?” “三年前沈府满门抄斩,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来证明顾兰亭是不是当年的沈家嫡小姐沈兰亭。” “那她身边那人是谁?” “他叫柳还行,跟顾兰亭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关系十分亲近。” 高集说到后面声音小了几分,可主子已经变了脸色,周遭剎那间如风云密布,气氛沉得他不敢再说话。 “不可能,她就是她,再去查。” 高集挑了挑眉,披衣消失在了夜色里。在他看来,主子就是太执着了,沈家都灭门了,他心里却还抓着那沈小姐不放。 “唉,要是当年主子不回来争这个皇位,沈家……” 高集用力摇了摇头,没有如果,这皇位,必须是主子的,换了谁都不行。 不过高集心里也很纳闷儿,不明白那新进的贡士顾兰亭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当年的沈小姐,偏偏名字也像,这不是摆明了让主子多想吗? 高集是没见过那沈小姐有多风姿绰约,可主子画的画像他见过,顾兰亭跟那画像上的人没有八分像,也有七分像。 难不成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高集再次摇了摇头,他在想,顾兰亭他日若是进了内阁,看那御书房挂的都是自己的画像,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 有趣,甚是有趣。 ☆、负荆请罪 顾兰亭自从上巳那晚回来之后,便生了一场风寒。这病来得又急又勐,第二天她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喉咙更是干哑难受,就好像被粗粝的沙子磨过了似的。她挣扎着起床,才发现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 “兰亭,你怎么起来了?”这时柳还行推门进来了。
第7页 “我……”顾兰亭开口,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大夫马上就来,你先躺下。” 柳还行扶着顾兰亭躺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烫得骇人。再看她脸色苍白,双唇已无血色,他心内十分愧疚。护城河水冰凉刺骨,若不是为了救他,她也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 怪他。都怪他。若不是他惹了个美娇娥,断然不会出后面这些事情。 大夫来时顾兰亭已经又睡着了,大夫说她病势兇勐,便开了一些勐药。 所幸那药也的确起作用,顾兰亭喝过之后昏昏沉沉睡了两天,竟有了退烧的趋势,只是还没大好。 顾兰亭病的这几天,那女娇娥阿宁来过一次,她来时顾兰亭还没醒。 想及上巳那晚阿宁不小心把自己推进了河里的情形,柳还行到现在都后怕。他本来也不准备见阿宁的,可她站门外一再道歉,语气谦卑有礼得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公子,我是来向你请罪的,是我少不更事推你下水,望你见谅。” “柳公子,是我错了,我是无意的,怪我力气太大了,望你见谅。” “柳公子,我错了。” …… 阿宁在门外一直念叨,不多时,柳还行便听不下去了。他开门,没想到阿宁站在外面,身上竟然还背了一根荆条,旁边一群看热闹的正窃窃私语。 女的跟男的负荆请罪,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荒地头一回了。 “看什么看,都走都走!” 柳还行的面子马上挂不住了,他赶紧驱散众人,把阿宁拉进了屋里。 “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的?”柳还行看阿宁背的荆条,上面还真有刺,像是新砍下来的。 “跟你道歉啊!” “谁教你这样道歉的?你那哥哥?”柳还行说着自己就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是她那莫名其妙的哥哥。 “不是,我昨日新跟太……哦不,新跟夫子学了一个词叫负荆请罪,讲的是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我觉得那故事甚好,今天便对你用了哦!怎么样,我这么厉害,你就原谅我吧?”阿宁背着荆条,边说边眨着大眼睛,神情认真极了。好险,她刚才差点儿说成太傅了。 “哈哈,好,我原谅你。先把这东西取下来,别扎到你。” 柳还行帮阿宁把荆条取下来放到一边,给她倒了茶水,让她坐下说话。 “谢谢你,你真好。”阿宁刚才在门外说了太多话,此时真有些渴了。 看阿宁都这般请罪了,柳还行一个男子,觉得自己不能落了下风。便站在那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开口道歉。 “李……姑娘,一直没跟你道歉,我听兰亭说我曾轻薄于你,是我醉酒失仪,真是对不住。” “噗……”阿宁没想到柳还行来这一出,一时没忍住,喷了柳还行一脸的茶水。 “那个,我们就当一笔勾销了……给!你不用客套,叫我阿宁就好。”阿宁递给了柳还行自己的帕子让他擦擦脸。 柳还行忿忿不平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他很无奈,为什么他就天天遭受无妄之灾呢?不是掉下水就是被水喷? “那个,顾兰亭顾公子呢?”阿宁一直没看到顾兰亭,早就想问了。 “他感染了风寒,正在隔壁休息。” “啊?我要去看看他!”阿宁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顾兰亭受不得风,风寒又易传染,柳还行只让阿宁在窗外远远看了几眼,不准她进去。 “顾公子他吃药了吗?” “当然。” “那他怎么还不好?看来我得从我家里拿点儿好药过来给他治病了。” “你家是哪儿的?” “我家……是开药铺的。” 柳还行正低头想着京城哪家开药铺的姓李,想来想去,他对京城也不熟,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阿宁,她人已经风风火火下楼了,倒真是要回家拿药的样子。 不过阿宁当日并没有再来,当晚她那哥哥却来了,带了大夫来看了看顾兰亭,开了药就走了。柳还行见那大夫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京城第一明医谭佬,便很是听话地用了他的药。又过了一日,顾兰亭果然退了烧。 顾兰亭挣开眼睛,感觉自己刚才被困在了梦魇之中,醒来一身的冷汗,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她起身下床,赤脚踩在花梨木铺成的地板上,往梳妆檯而去。乌檀木妆檯上,一面铜镜,映出她清婉美丽的脸,看面上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想来大病已愈。 她扭头看窗外,昏昏黄黄的阳光照进来,暖意融融的。她轻声嘆了一句,可惜这大好春光,竟都待在屋子里养病了。 “笃笃……笃……” 这时候柳还行听到屋内动静,敲门进来了。 “兰亭啊,你终于醒来了,正好,我这药也熬好了,你快喝了!” 顾兰亭点头,乖乖喝起药来,喝了一口,随即皱眉。她知一点儿药理,觉得这药不对,跟前几日喝的好像不一样。
第8页 “这药是……换了一个大夫?” “这药,是,是阿宁送过来的。” “阿宁?” “是,阿宁那日来跟我请罪来了,听说你病了就给你拿了药。你可知她是怎么请罪的?” “怎么?” “她学了那廉颇,背了根荆条,在我门外拱手作揖,连声道歉呢!” “噗嗤……想不到她也是……可爱得紧。”听柳还行这样说,顾兰亭不由地笑出了声,她心里也不怪阿宁了,毕竟人家还只是个小姑娘。 “对了,她说她家是开药铺的,所以给你拿了上好的药材。” “哦。” 顾兰亭摇了摇头继续喝着药,依她所见,那两兄妹绝对不会是开药铺的这么简单。自己学药理不过半年多,身上都有些药香。反观那阿宁,身上无药香不说,十指纤纤无茧、柔润如玉,根本不像是碰过草药的人。看她年纪也已及笄了,总不会家里什么都不让她碰吧! 还有她哥哥李和昶,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连衣衫上都带着不可逼视的荣光,教人没由来地敬畏,更加不会是什么凡夫俗子了。 “兰亭,你认识阿宁那哥哥?” “有过一面之缘,上巳那晚对对子,便是与他对的。文采,甚是不凡。” 顾兰亭说完良久没听见柳还行答话,回头看,他去给她拿鞋子去了。 “快穿上,你这风寒还没好全,不能冻着。” 顾兰亭乖乖穿上了鞋。 “我想……洗个澡。”她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央求。 他们此行没有带丫鬟僕从,她又是个女子,倘使要沐浴,便只能让他受累,叫他抬水,还要他守在门外放风了。 “好。” 雾气蒸腾中,顾兰亭褪去一身束缚,将身体浸在热水之中,直至水没至头顶。良久,她从水中探出头来,身体已是软绵绵、通体舒泰了。她这才感觉这几日的刺骨寒气,真是离她远去的了。 她心中舒畅,整个人便轻松起来,很是愉悦地拿起沐浴用的木瓢,一瓢一瓢舀起水慢慢的往自己身上淋着。 柳还行守在门外,看着楼下中庭中熙熙攘攘、大声说话的客人。他没注意,楼侧一抹月白身影,缓缓上了楼。 “呆子,再帮我提一桶水。” “好。” 听得门内传出的声音,柳还行便又下去提水了,走之前还把门锁虚虚挂上了。 柳还行是从另一侧下楼的,并未遇上来找顾兰亭的李勖。 李勖见那门挂了锁,迟疑了一会儿,抬手扣门。 “笃笃……笃……” 听得两短一长的敲门声,顾兰亭以为是柳还行回来了,心里还纳闷儿他提水怎么这么快,莫不是给她提了一桶冷水? “你进来,把水放在门里面,我自己来拿。” 李勖以为顾兰亭把自己当成送水的店小二了,笑了笑自顾自地推门进去了。 他没想到,里面的人在沐浴。 隔着绣花屏风,只见佳人轮廓影影绰绰,三分真七分幻,却也美得让人沉醉。 李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这时顾兰亭发现声音有些不对,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看。 “你怎么……”她本来准备问柳还行怎么还不出去,一见来人是李勖,生生闭了嘴。 她眨了眨眼睛,殊不知她此时香肩半露,整个容色尽已落在了来人眼底。 他移不开眼。 眼前人冰肌如玉,晶莹剔透,红粉香腮如凝新荔,玉山瑶鼻似腻鹅脂,唇色朱樱,让人见之忘忧,见之忘俗,见之忘我。 他不想移开眼。 隔着水雾,顾兰亭觉得李勖眼睛里有些潮,像是有光在流淌,那光热得灼人得紧。 顾兰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样傻乎乎地跟李勖对视了那么久,好半天她才后知后觉缩回头,用力抚了抚心口,她真怕自己的心跳出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拿起木瓢大力扔了出去。 “哐当!” “公子该出去了!” 李勖没想到里面的人来这一出,一时没想着要躲,那木瓢正中他心口,疼是不疼,衣服却是浸湿了。 可他全未在意,还是看着屏风里的人。 见屏风外那人没有任何动作,顾兰亭又羞又怒,将那洗澡的胰子也往那人身上扔去。 “快出去!” 这回李勖长了记性,伸手想去接住那胰子,没想到那东西太滑,不仅没接到还叫它砸到了自己脸上,上面的皂水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嘶……” 听得李勖唿痛,顾兰亭探出头来瞧了一瞧,外面那人正慌忙揉着眼睛,惹得她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快出去洗一下,眼睛瞎了可不好……” ☆、媒妁之言 柳还行提水上来时便见得李勖从顾兰亭房间里匆匆出来,他心里一惊,还没想好问什么,那人已下了楼。 他进门,发现顾兰亭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梳头髮了。他急着往前走,差点儿踩到屋中间的胰子,踉跄了一下。 “你们……怎么回事?”柳还行默默捡起脚边的胰子,还有木瓢。
第9页 顾兰亭有些心虚,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不会,不会看见你洗澡了吧?”想到这个,柳还行惊得跳了起来。 “那……还不是怪你。” “怎么能怪我呢,你不是叫我去打水吗?我都没看到他,诶,他来我怎么可能没看到他呢?”柳还行开始日常摸头纳闷儿起来。 “算了,也没看到什么。”顾兰亭接过那木瓢和胰子放于案上,想了想,还是出声问了。 “你说,我以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哦不,我不认识他,你……应该也不认识他吧。” “可我觉得他认识我。”顾兰亭语气严肃起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那他是认识顾兰亭还是沈兰亭?”柳还行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因为他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顾兰亭的身世了。 “我也不知道。” 顾兰亭摇了摇头,拿着东西出去了。柳还行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没由来的心痛。像是有什么往事压在心口,重重的,那是顾兰亭的往事,他在替她心痛。 她只是一个女子,本不该背负那么多的。 顾兰亭病好了,便又开始准备策论,每日俱是闭门读书,从《治安策》到《治安疏》再到《酌古论》,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而柳还行则是继续浪荡逍遥,时不时地出去喝喝小酒,看看景色。 他大概是这届贡士里面最轻松的人了,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要那个功名。 他家里很富,可以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首富了。他吃喝不愁,进京赶考,全为了陪顾兰亭这个女扮男装的髮小。 他得护着她,不能让她出事情。虽然……好像每次都是她护着他的样子,连掉下水了,还是得她去救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有这么一个强大的髮小也没什么不好。她将来平步青云了,他也跟着沾光啊! 寒潭酒楼。 这是京城最贵的一家酒楼,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御贡的寒潭香。而且每日只有二十坛,先到先得。自从那一日在太傅府喝了寒潭香之后,柳还行便垂涎得紧,每日都往这酒楼跑。 要知道,他这一生除了酒,别无所好了。 可是,他十回来,十回都没有买到酒。 这日他好不容易抢到了最后一弹,可来了一个公子哥儿,非要拿走他的酒。 “识相点儿的赶紧滚,这酒是我的了。” 那人伸手去拿酒,柳还行往后一退他便扑了空。柳还行不欲理这纨绔,自顾自往外走去。 “拦住他!” 柳还行被一群小厮拦住,个个恶狠狠地看着他,这让他心里很是不悦。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的就是我的。天子脚下,大家总是要守规矩的。” “规矩?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跟我谈规矩?” “你是……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多半是个猴子。” 听得柳还行这话,周围响起一阵闹笑声。柳还行确实不知道面前是谁,听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才知道他叫柳仁,是权倾朝野的太师柳儒意的儿子。 原来是那老狐狸的儿子! “你这厮说什么呢?来,给我打!” 柳仁一声令下,便又从外面进来了一群彪形大汉,他们个个都拿着手腕儿粗的木棍,对柳还行虎视眈眈的。 柳还行虽然孤立无援,倒也没想着要跑路。只是他没来得及找到个防身武器,棍子已经招唿到了身上。 “砰砰砰……” 那些人当头就打,柳还行虽有些功夫,但终究寡不敌众又无处躲避,渐渐地身上已经挨了不少棍子。 众人都为柳还行倒吸了一口冷气。 “啪!” 又是一棍子过来打中了柳还行的腿,痛死他了,他刚想闪身躲,不想碰到地上的板凳,眼看就要头着地了,下一秒却被人拎起来了。 “啊~” 柳还行惊唿了一声,因为拎他起来的竟然还是个女人。这声惊唿,也导致他再度没站稳,跌到了地上。 “嘭嘭嘭~” 那女子刀未出鞘,仅以掌力便将面前几位大汉摔出了几丈远,那几位大汉当即吃不住痛,嗷嗷嚎叫起来。 “大胆,哪来的乡野莽夫,敢在我京兆尹门口闹事?” 她一出声,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连嚎叫声都止住了。声似洪钟,铿锵有力,却又极悦耳,柳还行还从未听过哪个女子有这样的声音,不禁惊奇。 再抬眼细看,那女子双眉修长,目光湛湛有神,十分美丽之中,又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又雍容华贵,让人不敢逼视。 如果他没猜错,面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女神捕,周缨。 “哟,又是你,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你又来坏我的事儿。我告诉你,我今天还就要闹事儿了,继续打!” “柳仁,你打的这位可是新科贡士,要是打坏了,不知柳太师这次,还会不会来给你善后呢?” 听到这话柳还行有些惊讶,她怎么知道自己是新科贡士? “你这娘们,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别以为……”
第10页 柳仁伸手指着周缨,话还没说完,她的刀已经架到了他手腕上。 “你别搞错了,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缨眼光凌厉,说话声更是凌厉。 那柳仁也是个会功夫的,此刻被一个女人架着刀说话,面上颇为不爽。他后退了一步,拔剑出鞘,与周缨打斗起来。 可他太弱,不过两招便被周缨制住了,这回刀都架到了脖子上,真是太丢面子了。 “杨遇安来了。” 这时,不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周缨下意识回头去望。柳仁见她收了刀,拔剑便向她背心刺过去,想一雪前耻。 “大人小心!” 眼看柳仁就要手起剑落,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顾兰亭一脚踢飞了他手上的剑,震得他虎口生疼,后退了好几步。 他正想开口破骂,却在看清来人眼神后生生遏住,那眼神太冷了,冷得有莫名的杀气,竟然让他害怕了。 “在人背后出阴招,你可真不是个汉子。” “对,不是汉子。” 顾兰亭语气尖厉,旁边有大胆的人点头附和。这下柳仁真的是脸面全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自知理亏德也亏,冷哼一声,丢下剑便甩袖离开了。 “多谢。”周缨拱手对顾兰亭道谢,眼神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欣赏。要不是他,她可能要血溅当场了。 “不不,是我要多谢大人,救了我这位呆子朋友。”顾兰亭说着,扶起了地上柳还行。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柳还行腿疼得都站不稳了,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这是在下职责所在,无需道谢,你快带他去找大夫吧,出门右拐便有医馆。”周缨淡淡瞥了柳还行一眼,皱了皱眉,这柳仁下手也太狠了。 “告辞。” 顾兰亭扶着柳还行出去,经过杨遇安身侧时,沖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唿。 杨遇安看她扶着人步履艰难,当即遣了随从过去帮忙。 他转身看周缨也走了,便快步跟了上去。 “阿缨,你可有伤到?”杨遇安来这里,是因为听说周缨与柳仁又打起来了。 “没,没有。”此时两人已出了酒楼,光天化日,听得杨遇安如此亲昵地叫自己的名字,周缨的俏脸立刻烧了起来。 他,是她媒妁之言、指腹为婚的丈夫,也是她心上之人。 周缨放慢了脚步。 “阿缨,不知近日府中可还好,听说老师腰疼又犯了,如何了?”杨遇安口中的老师即是周缨的父亲,当朝太保周勃,是自幼教授他骑射的老师。 “府中一切安好,父亲腰疼是老毛病了,谭大夫来看过了,如今已经大好了。”谭大夫即谭佬,京城第一名医。 杨遇安点了点头没再问,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了周缨。周缨自幼习武,手自是不如平常女儿家白皙细嫩,虎口还生了茧子,可他握在手里,细细摩挲那茧子,便觉得心旌微漾,满心欢喜。 “阿缨,经冬歷春,我们已有几月未见了,你可有想我?” 他的话轻轻浅浅温温柔柔,听来仿佛是羽毛挠着心一般,又酥又痒。他看着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真挚,让人稍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周缨到底是没受住,慌忙抽开了手。杨遇安再次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叫她熘了。 “我……我还有公事先走了。” 周缨落荒而逃。 他看着那抹纤直的背影,温声笑了。他多幸运,能看到她不胜娇羞的这一面。面若飞霞,灿若桃花,只回忆她这样子,他便觉得此生足矣了。 他多幸运,这媒妁之言,亦是他心上所爱。 “杨公子,不知这坛酒该当如何?”这时,酒楼的老闆拿着那坛寒潭香走了过来。刚才场面混乱,这酒倒是倖存下来,也没人拿走。 “送去云来客栈罢,给一个叫,顾兰亭的人。” 杨遇安念及顾兰亭的名字时顿了一下,这人还真是胆大,敢当众踢柳仁的手腕子,怕是柳仁以后还要找他麻烦的。 顾兰亭,真是特别,与别人都不同。 ☆、医馆笑谈 回春医馆。 柳还行伤得很重,右腿和胳膊上已经皮肉翻起,正流着血。医馆人手少,病患们正排着长队,顾兰亭便要了三七粉和金疮散,自己给柳还行上药。 “嘶,兰亭,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柳还行边疼得龇牙咧嘴边问。 “这儿离客栈也不远,我听说有人跟太师的儿子打起来了,就怕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顾兰亭皱着眉,放轻了动作。 “你跟杨遇安一起来的?” “没有,我该是比他先来的,我来时正看见周大人……把你拎起来。” “……什么叫把我拎起来,就不能给我留几分脸面吗?”看顾兰亭眼里起了促狭的笑意,柳还行语气佯怒。 “你还要脸面这东西做什么?能吃吗?” “能喝……嘶……你轻点!” “少贫嘴了,呆子,你要长记性了,行事该放则放,该收则收,注意分寸。如今惹了柳仁,怕是以后他都不会要我们好过了。”
第11页 顾兰亭的语气严肃又认真,柳还行也收起了眼里的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怕什么,我也不想要他好过。” “要他不好过,哪儿那么容易?” 顾兰亭低头嘆了一句,不再说话了,清水一般的眸子升起一团看不清的雾。 不多时,顾兰亭便给柳还行上好了药。这时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医馆里突然喧闹起来。 “大夫,我今日误食了一只滑虫,现在腹中绞痛,这该如何是好?”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语声洪亮。 “啊?滑虫?”问诊的老大夫吃了一惊,他还从来从听说过人吃滑虫的,那可是个顶污秽的东西。 老大夫反覆给那老人诊了诊脉,脉象平滑,没有什么不对。 “你肯定是吃了滑虫腹中绞痛吗?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今早吃了滑虫之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东西。” 大夫听完捋了捋鬍子,照理说滑虫应该无毒,可怎么又腹绞痛了呢?老大夫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一筹莫展起来。 “哈哈,饿死鬼投胎吗,怎么会吃这么龌龊的东西?” “那滑虫是有毒吗?” “要不要吃点儿杀虫药?” …… 医馆里的一众人,有人嬉笑,有人议论,还有人高声出着主意。一旁的顾兰亭这时也听清了事情原委,她起身,走近了那吃了滑虫的老者。 “滑虫没有毒,《本草纲目》曾记载: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蜚蠊即是滑虫,可见食之是无碍的。这位老丈腹痛,想是滑虫不洁所致,敢问老丈是否有腹泻之症?”顾兰亭看老丈面色发黄,心里已有了论断。 “确有腹泻之症。”那老者看向顾兰亭时,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讶异。 “那,用葛根芩连汤煎服即可。老丈若是不放心,还可辅以两钱樟叶,樟叶有杀虫之用。大夫,你认为如何?”顾兰亭语气恭恭敬敬,俯首作揖问着那老大夫的意见。 “甚好,甚好,公子此法甚好,是老朽愚钝了。”老大夫有些羞愧,刚才一慌,他竟然忘记“望闻问”三个字了。倒是眼前这后生,虽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模样,见识却是不凡。 老大夫对顾兰亭拱手作揖以示敬意,医馆众人也纷纷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一场笑闹随即结束,顾兰亭也准备带着柳还行回客栈了。只是她还未上马车,便被刚才那老丈叫住了。 “公子留步,多谢公子。”老丈俯首对顾兰亭做了一个揖,动作标正。 顾兰亭扶了老丈起来,此时离得近,她才得以看清老丈的样貌。他花白的头髮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虽蓬头垢面,但眼神矍铄,身形又健壮,多半是个练武之人。 那老丈一直看着自己。 顾兰亭觉得老丈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她对这位老丈,颇有几分好奇。 “是人皆有仁心,老丈不用道谢。老丈……是军中之人?” “公子好眼力,我原是太师麾下一名副将,后来老了,便在这京兆尹做了一个马仆。” 老丈说着看向了酒楼对面的京兆尹府,目光里俱是沧桑淡静,顾兰亭也随之看过去,若有所思。 她并不认为一个在太师麾下当过副将的人会来京兆尹做一个小小的马仆。 “时候不早,在下得回去了,老丈注意洗盥,盼早日去病。” “一定注意。” 那老丈看着顾兰亭的马车远去,缓缓笑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磨留下的皱纹,此刻都舒展起来了,看起来慈祥又和善。 他三年前从刀山血海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了,愈发沉稳练达了。想来是这些年,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太多太重了,迫得她不得不成长了。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整日笑着、闹着的小姑娘啊! 世事茫茫如流水,如今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可怜。可嘆。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车上的顾兰亭不小心碰到了头,她心中恍似突然察觉了什么,撩开帘帷探头去看,那老丈果然还站在街中央看着她。 “呆子,你说,刚才那老丈,我以前认识吗?” “啊?应该不认识吧?”柳还行刚被颠醒,正打着哈欠。顾兰亭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其实并不清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直观想法。 “我觉得……他也认识我。” “怎么可能,阿宁那哥哥认识你,老丈也认识你?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他们都是京城人士啊!”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过去我好像忘记了,好模煳。” 顾兰亭脑海里,只记得自己原是绍兴名门沈家的嫡小姐,后来家族灭门,她逃出来,顶替那时刚好夭折的远房表弟顾兰亭的身份活了下来。 除了灭门,她很多记忆都是模煳的。 而柳还行,是她那表弟,真正的顾兰亭的髮小。他知道她的身世,可对她的过去,知道的也并不多。 “兰亭,你别想太多,他们不可能会认识你。据我所知,你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上家族的私学,根本就没有在外露过面,外人不可能会认识你。而且,真正的顾兰亭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你又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如今顾叔顾婶已经过世,现在除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沈兰亭了。”
第12页 “那我私学那些同窗呢?” “你们沈氏家族私学,连夫子都是沈家的,外家子弟不可能进去……” 三年前,沈家被诬以“通敌罪”,导致满门抄斩、九族尽诛,除了沈兰亭,无一活口。 后面这句话柳还行自是没说出口的,他不想提起顾兰亭的伤心事。可顾兰亭的脸色,还是瞬间煞白,眼睛里也氤了水气。 有些记忆,已经汹涌而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毅之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证已实,着赐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家产尽数没入皇庄,钦此!” 顾兰亭从来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自己的爹爹富甲一方却有仁爱之心,是受万人敬仰的一代侠商;她的娘亲才情出众又精于医术,是邻里皆夸的贤妻良母。 可一道圣旨,什么都没有了。 惨烈的尖叫,满地的尸体,仇人带血的刀,族人的鲜血还有母亲绝望的眼光……一切都是那么深沉而热烈,只要一想到,便如心上一场凌迟,千刀万剐,叫人心痛欲死。 良久,顾兰亭闭了闭眼,硬生生逼回了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哭了。 因为眼泪这种代表脆弱的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进翰林院,再进内阁。她要平步青云,她要为家族平反,还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而当年诬陷沈家通敌叛国的仇人,就是如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太师,柳儒意。也是他亲自带兵,烧杀抢掠间,灭了沈家满门。当年沈家百万财产,很多都落入了柳儒意囊中。 可嘆她沈家原是“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可百代荣华,俱毁于一罪。 从江南巨富到家破人亡,只用了一纸皇绢,一语佞言。 她恨。 她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辱,还有整个家族的命运。盛极必衰,她才不相信这是她沈家註定的宿命。 她不信命,她要抗命。 别人都道她如兰似菊,从容淡静。可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滔天的恨意,那恨意支撑她活到现在,支撑她从不谙世事的沈兰亭,变成如今的沉稳练达的顾兰亭。 她心里兵荒马乱,寸草不生,但她从来不会与谁言说。 帘外风定,马车停了下来。顾兰亭率先下了车,她抬头看向虽昏黄却依旧明亮的日光,握紧了手掌。 她不信命,或许也是某种,写好的宿命。 ☆、金殿对策 三月十五。殿试日。 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寒风依旧彻骨时,顾兰亭等一行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太和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当遥遥望见那明黄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顾兰亭便知道,大顺王朝那未及弱冠便黄袍加身的少年天子,要来了。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轮到贡士们磕头。五拜三叩头礼之后,顾兰亭随其他贡士们一同起身,恭送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 顾兰亭得空转头去看时,那明黄的车舆已消失在宫门一角。她心中略有惋惜,她还以为,能一睹那少年天子的风貌呢。 分发早粥之后不久,这次殿试的主考官也一一就位了。同顾兰亭想得一样,考官以太师柳儒意、太傅杨寅、太保周勃这三公为首,六部尚书紧随其后。 六部尚书之中,居首的便是兼任内阁首辅的兵部尚书罗士奇。他是太傅杨寅的得意门生,还是正乐元年的状元郎,而且他当年乡试、会试、殿试三试均是第一,三元及第,一度传为佳话。 顾兰亭远远望着罗士奇那清癯的面颊,心中骤起敬意。三年便平步青云,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确实不凡。 跪领试题,叩头就试之后,不多时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试题很长,足足有三页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诞膺天命,寅绍工基,于今方三两年有余也。仰赖皇太后教育之勤,诸臣辅佐之勉,庶政协和,四方安谧。今玆当临轩发策,其敬听联言……” 如是开场白下,策题分别以“帝王诚正之学,格致为先”,“用兵之法,贵乎因地制宜,舟师其尤要也”等为主题,延伸出的问题多达数十个,内容具体到对某几本书的看法、对郡县制利弊得失问题的分析、对当朝局势的见解等等。 想那少年天子如今也不过才至弱冠之年而已,能提出这样一篇包罗万象,涉及歷史、政务、国防、用兵、财政、外交、治学等各个方面的策题,让顾兰亭又是惊讶又是赞嘆。 可这样笼统错杂的题目,看来好答,实际上却很难。要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治国见解一蹴而就,还要通篇文气畅达,对考生要求极高。 顾兰亭一边研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她往周围望了一眼,左右考生都已奋笔疾书起来了,如她一般还未落笔的人已没有几个了。可她还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想着。
第13页 她心里清楚,要拿状元的文章,非得“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不可,否则断断入不了那位少年天子的眼。 直到日头起来了,所有人都开始写了,顾兰亭面前还是白纸一张。众考官再看她人,竟是闭目养神起来了。 “老杨,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太保周勃为人率直又多话,忍不住出声问杨太傅。 “可能另有良谋吧!”杨寅笑道,他此时还认不得顾兰亭。。 “那他要是交了白卷又如何?” “白卷,那自然也是他的答案。” “你这糟老头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周勃吹了吹鬍子,左右看了看,竟发现不知何时皇上也来了。 “吭,杨太傅,皇上来了。”周勃立马正经了起来,皇上说过,要他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举止,不可太过随意。 听得声音,场上的考官们都往皇帝那边看去。一身明黄的少年天子,此刻正迈着步子,往殿上那唯一一个还没动笔的贡士走去。 大家都等着看皇上要做什么。 可就在李勖走至顾兰亭身侧,她面前的白纸落上阴影那一刻,她睁开了眼睛。此刻她脑里已经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来。 李勖停了脚步微微弯下身去看顾兰亭,这个动作让一众考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臣闻格致诚正,方能修齐治平。故帝王之道,应先崇正学也。若但求简牍之陈言,而不探意蕴之要旨,则虽采遗文于散阙之余,谈周孔于坐论之间,不精不专,终未之有得也……” 李勖看顾兰亭写出“崇正学”这三个字时,便知她心里已有良论。看着纸上工整秀润的字,还有那人清丽温婉的侧脸,他嘴角弯了起来,笑意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盛。 皇上竟然笑了? 众考官们再次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位皇上不是一向仪范清冷不易近人吗? 怎么今天这么和煦? 看顾兰亭写完了第一页,李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动作有些不妥。他直起身时,看太保周勃正探着身子往这边看,众考官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便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以手抚唇想轻咳一声以正威严,可又怕顾兰亭听到,随即作罢。 少年天子再未看别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周勃这才把自己略显富态的身子板正,又习惯性地吹了吹鬍子。他看着皇帝已经出了殿门了,便大着胆子走到了刚才那贡士身侧。看他答纸,才知道他叫顾兰亭。 周勃细细打量了顾兰亭几眼,便又踱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投给了杨太傅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杨太傅不解,但也并不着急问清楚,而是继续看着考生们。周勃白了杨太傅一眼,觉得这老傢伙不理解自己,决定不再搭理他了。 一场殿试,一直考到傍晚才结束。 “老周,那贡士如今已交卷了,你先才下去看他试题,可发现什么了?”看顾兰亭离去,杨寅这才想起来问周勃。 “没想到他竟然还写完了,先才我可不是看他卷子,我是看他叫什么名字。” “你看人名字作甚?” “不不不,我还看他的样貌。” “这又是为甚?” “皇上登基三年,到如今后宫还空无一人,我这不是着急吗,那贡士生得花容月貌、神清骨秀的,万一皇上是个……”万一皇上是个断袖,万一皇上看上他了,这大顺的江山该如何是好? “打住!你个糟老头子,皇上都几次三番叫你注意言行举止了,你怎的还不长记性,如今还议论起皇上来了!”杨寅严肃起来,厉声打断了周勃。 “我这……还不是……还不是为了国家考虑吗,皇上年少气盛却不近女色,你就不担心吗……”周勃悻悻的,语气弱了下来,吹鬍子瞪眼儿地,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那贡士叫什么名字?” “顾兰亭啊!” “原来是他。”原来是曲水流觞那日皇帝说的妙人,点中自己心思的妙人。 “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 “你才是个糟老头子,不认识在这儿说什么说。” 周勃袖子一甩,仰着头大步走了,他真是不想再搭理这个不明所以的太傅了。 顾兰亭交完卷子走出太和殿时,红日已落入西山之后,天边正浮出晚霞。滚滚红河铺天来,与这红墙黛瓦融成一色,分外绮丽动人。 她知道柳还行早已交卷回客栈去了,便决定一个人乘着暮色回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便见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灯笼,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天色已晚,小人给你照路。” 那公公微低着头,神色和语气都是极恭敬的。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却有此待遇,让顾兰亭不禁有几分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公公,我自己来就好。” “哪里,指不定明日公子就金榜题名,便是那状元郎了。为你提灯,是小人的荣幸。”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顾兰亭也不再推辞了,由那公公领路,带着自己一路到了宫门。太监不能私出宫门,那公公临行时便将那灯笼给了顾兰亭。
第14页 “公公慢走,这一路劳烦公公了。” “无妨,无妨。” 顾兰亭心情愉悦,并不欲去探究那公公给自己领路是为了什么,因为她看他眼神清明,想他是出自善意才有此行。 人若是心情好,便总会愿意去想一些好的东西,便会觉得自己遇到的人都是善良的。 顾兰亭回到客栈时,正遇到柳还行摇摇晃晃地打着灯笼出来。 “兰亭,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要去接你呢!” 听柳还行说话断断续续的,顾兰亭近身一闻,竟是满身的酒气。果不其然,他又喝酒了,喝的还是那天那坛寒潭香。 “唉,也难为你这呆子了,喝醉了还能想起来我。” 顾兰亭这次倒没有出声批评柳还行,而是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扶他回了客栈。 她没注意,柳还行手上的灯笼是她上巳那晚对对联的奖品,上面画着火凤。而今晚那公公给她的灯笼,上面画着游龙。 两只灯笼形制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儿。 顾兰亭把柳还行扶到床上睡下,顺道把桌上那坛还未喝完的寒潭香拿走了,她要藏起来,不叫他喝了。 喝酒伤身,喝酒误事。喝酒易惹美娇娥,喝酒总多麻烦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备註: 1.殿试流程参考明朝科举流程。 2.殿试是管早中晚三顿饭的,此处未做赘述。 3.殿试试题参考《光绪丙戌殿试策问题目》。 4.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即《大学》 中的八目。格致诚正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为修身修心四道,内外兼修之后,方可齐家治国平天下。 *^o^修齐治平,便是兰亭以后要与李勖一同做的事情。^o^* (咳咳,太保周勃就是……怼天怼地怼空气,偶尔还怼怼自己那种人,哈哈哈*^) ☆、读卷评卷 三月十六,文华殿内,殿试的改卷早早便开始了。受卷官在监临官监督下,将试卷开箱,置于案桌之上。 柳儒意、杨寅、周勃、罗士奇等十位读卷官各坐在案后,监临官取了试卷,按照官位高低,从柳儒意开始一人一捲地发放,直到此次殿试的二百六十份答卷全部分发完毕为至。如此平均下来,每位读卷官都是二十六份答卷。 阅卷採取轮流传阅的方式,一份捲纸过了九名读卷官之目,方算阅毕。 阅卷之时,读卷官根据成绩标记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代表由高到低五种等级,最后得“圈”多者为佳卷。标记等级后,读卷官们盖上各自的戳印即算阅毕。 另外,为了防止读卷官徇私,导致成绩相差悬殊,阅卷还有一个规则: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也就是说,一份卷子的第一位读卷官如果用的是圈(一等),那么后面的八位读卷官都不能用点(三等)。如果第一位读卷官用的是直(四等),则后阅者都不能用尖(二等)。 所以第一位读卷官对于卷子的评断,至关重要。 第一位拿到顾兰亭卷子的是内阁首辅罗士奇,不过,殿试试卷是有弥封的,罗士奇并不知道手上是谁的卷子。 罗士奇为人谨慎,拿到考生文章之后,并未看其内容,而是先看其格式、字体有无越制、不妥之处。 文章开头有“臣对臣闻”,结尾有“臣谨对”,格式没有一丝错处。可待到细看这考生字迹之时,罗士奇不觉吃了一惊。这考生虽通篇皆是规整、圆融的馆阁体,算得上顶一流的好字,可这字形、笔锋,竟然像极了皇上的字是怎么回事? 罗士奇自入内阁,常见皇上硃批,对他的字很是熟悉。此刻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他心中很是不解,便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他倒不是要求教,只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巧的是杨太傅此时正好察觉到了罗士奇的目光,他看他脸上似有惊乱之色,也不知是为何,只朝他投去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罗士奇只好定下心,开始细细读起眼前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形式上与皇帝出的策题一致,分成开篇、作答和总结三部分。考生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起,提出了“崇正学”的观点。随后,列举了皇帝策题中所提及的若干帝王之学的典籍名作,如《群书治要》、《太平御览》、《帝学》等等,指出其中各有精义可采,但不同持论又可分优劣云云。之后,他又提到了郡县制、兵法、钱法等等方面…… 罗士奇读完整篇文章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通篇文气畅达,行文骈散结合,立论稳重,辞采雅驯,读来叫人心情舒畅得紧。 这篇顶一流的文章,确实配得上这顶一流的字。 罗士奇几乎是毫不犹豫,在卷上落了一个圈儿。他笑着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恭敬地将卷子交到了自己旁侧的太师柳儒意手中。 不多时,太师柳儒意将自己的手上卷子看完了,便拿起罗士奇递来的卷子看。他没有直接去看罗士奇的评註,而是一字一句从头看起。 柳儒意是个求速之人,不喜拖拉,刚好面前这篇考生的字极为清秀工整,让他看得较刚才那篇快了不少。 畅快,这是他对这篇文章的第一感觉。也因为这种感觉,导致他读的时候下笔得太快,一不留神竟然似批註一般,把考生的四个观点: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和定钱法,尽数画了圈儿。
第15页 按规矩,一个读卷官只能画一个记号的。 柳儒意心道不好,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救了,只好在那四个圈儿处,都盖上了自己的印戳。 这导致太保周勃拿到卷子的时候都傻眼了,怎么才两个人评过,都已经五个圈儿了?这让他怎么评? 周勃抬首,看柳太师正低头认真阅卷,自顾自地向他投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柳太师这老狐狸,真是丑人多作怪! 周勃之所以说柳儒意丑呢,是因为事实上柳儒意长得太好看了,他很羡慕,羡慕了很多年。柳儒意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已是全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了。他每次出门,都会有成群的女子朝他抛花掷果,场面比皇帝出行还盛大。放眼整个长安,至今都没人能如柳儒意当年一般受欢迎。 唉…… 周勃嘆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看向对面的柳儒意。那老狐狸如今虽已过不惑之年,蓄起了鬍子,但样貌仍然很俊秀,风骨不减当年。 怎么不变丑呢,真是奇了怪了! 周勃羡慕归羡慕,嫌弃归嫌弃,眼前的卷子,还是要看的。他倒要看看,这考生到底有什么能耐,竟把太师都唬住了!难不成是老杨那儿子的卷子? 看完卷子,周勃无话可说,打了一个圈儿。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不是杨遇安的卷子,他的字继承了杨寅那老傢伙的飘逸,不会有这般俊秀。 评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至暮色四合,二百六十份试卷方才全部批改完毕。阅卷完毕,前十名的卷子也随即选了出来。这前十的卷子选定之后,明日就会呈给天子御览,由天子定出名次。 众考官休息了一会儿,进了些茶点,便又聚到了殿中。如今前十名已经选定,他们可以打开弥封,看看都有谁了。 周勃最胆大,便由他一个人去揭封,揭一个便念一个。 “宣化,杜陟。” “淮安,宋郊。” “杭州,冯京。” “平阳,任亨泰。” “泸州,郑獬。” “襄阳,毕渐。” “郧阳,李巨卿。” 从末往前,念完前七个,周勃便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杨寅,投去了一个满含笑意的眼神,意思是:你儿子在前三甲了。 结果,杨寅回给了他一个白眼。 满朝肱骨都在场呢,周勃这糟老头子笑得这么张扬,也不注意一下,弄不好别人要以为,以为他们两人评卷时搞了什么小动作了。 明明是报喜,却挨了白眼。周勃觉得老杨太不理解自己了,又吹起鬍子来。 殿内静了一会儿,手臂粗的红烛燃得正好,时而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如人心一般不平静。 周勃缓缓解开了第三名的弥封。 “郧阳,李柽,四圈六尖。” “李柽,湖广乡试的解元啊!”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记得李柽这个名字。 “第二名,是……” 周勃揭开第二名的弥封,看见了杨遇安的名字。不过,这回他并没有念出来,而是接着打开了第一名的弥封,然后反覆翻看了卷子。 看着周太保眼珠膛大,把卷子翻得哗哗作响,众人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六圈四尖,两人均是六圈四尖!杨遇安与顾兰亭,竟是并列第一啊!”周勃心里太过惊讶,语气都颤抖了起来。柳儒意给顾兰亭画的四个圈儿,他算作了一个。 “嚯!” 有几位考官登时便惊出了声,并列第一,这可是开朝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状况啊! “看来两位贡士俱是大才之人吶!” 这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的太师柳儒意发话了,说话时还朝看了身侧的杨寅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太师说是,那便是了。”杨寅低声笑道,抬首迎上柳儒意那矍铄的眼光。 殿上又静了下来。 案上香炉里檀香裊裊升起,似暗流涌动。 “好了,今日已近三更,卷子也阅完了,大家都各自回去吧。” 周勃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大大咧咧地出声打破了沉静,拉着杨寅便出了殿门。这两个人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呢?难道那顾兰亭是柳儒意的人? “老杨,你们俩刚才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互相对对眼罢了。” “真是……服了你了!”看杨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周勃索性也不问了,换了个话题。 “老杨,这两个第一,不知明天皇上会如何定夺呢?我这个着急啊!” “你着什么急,皇上自有他的看法。”杨寅实在不懂周勃在着急什么。 “万一……唉,我跟你说,那就是男色误国啊!”周勃凑近杨寅耳朵说了一句话,说完便跑了。 “你这……” 杨寅还没来得及里说什么,周勃已经跑远了。想到他肯定是怕挨自己的骂,杨寅摇头笑了笑。 “老师!”这时候,走在后面的罗士奇提了盏灯笼跟了上来。 杨寅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他阅顾兰亭的卷子的时候,便知道罗士奇惊讶的是什么了。
第16页 “士奇,你先才可是要说有位考生跟皇上字迹一样?” “是,老师,实在是太像了,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你可知那位考生,便是那六圈四尖的,顾兰亭。” “六个圈儿?顾兰亭?就是殿试那天皇上另眼相看的那位贡士?” 罗士奇不禁想起了昨日殿试皇帝来时的场景,他后来听人说了,那贡士就叫顾兰亭。想不到那顾兰亭,文采见识竟然那般不凡。 “老师,难不成那顾兰亭,跟皇上是认识的?”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你还不是打了圈?”杨寅笑问。 “我是打了圈,可他跟皇上的字那般相像,他不会是……”罗士奇觉得,臣子与君主写的字一模一样,终究是不好的。他甚至怀疑,那顾兰亭是刻意模仿皇上的字。 “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能看到皇上的字呢?你看,皇上自己也看到了,他不是也没在意吗?权当是那顾兰亭跟皇上有缘吧,你莫要思虑过甚。” “老师所言甚是,是学生多虑了。” 杨寅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耗时整整一天的阅卷,让众读卷官们都精疲力竭了,各自回到家洗沐后便躺下了。可一想到明天的状元郎会在六圈四尖的那两个人当中产生,他们心中就会生出无尽的猜测,就算是躺下了,脑袋还是不停地转着。 是杨遇安?还是顾兰亭? 反正经审卷这一天,上到太师,下到六部尚书,满朝的肱股之臣都算认识了这位以前名不见经传的顾兰亭了。 他们甚至都可以理解殿试那天皇上为什么会对那顾兰亭笑了,毕竟,如此惊才艷艷之人,确实世间少有。 洋洋洒洒一篇只两千字的策论,便将修齐治平之道娓娓道来,当真可以说是“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了。 妙哉。 ☆、天子钦定 三月十七,太极殿上。皇帝观策,钦定三甲。 殿试前十名的文章,歷来是由十位读卷官跪于殿中、一字一句读来与天子听的。这也是主持殿试的官员,不叫阅卷官而叫读卷官的原因。 读卷完毕,每位读卷官都会将卷子上呈给天子,天子再在卷末写下自己的评註。 按顺序来,今天第一个读卷的是吏部尚书乃永宁,读的是第十名,宣化府杜陟的文章。 “臣对:臣闻政治甚繁也,实由庙堂握其纲。寰区甚遥也,实由宫廷提其要……” 乃永宁声音洪亮,李勖高居御座之上,凝神静气认真听着。 今次殿试的题目是他年初就思虑好的,虽看似包罗万象,涉及史政国防等治国的各个方面,但其实也是有有所偏倚的,重点便在于治学、军政、财政以地方行政管理这四个方面。李勖主要通过考生对于这四点的论述,来评判他们策论文章的优劣。 听乃永宁读完之后李旭心里边已然有了判断,所以接过卷子后,他便直接在卷末写了自己的评註,写完才去看考生的名字、籍贯。 这番来来回回,三至十名的卷子很快便读完了。李勖心里清楚,剩下那两篇便是杨遇安和顾兰亭的文章。他不由地喜上心来,他早知顾兰亭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待到第二名杨遇安的文章时,手捧卷子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是殿中唯一一个既不是杨寅的门生,又不与柳儒意沾亲带故的人,他最适合来读杨遇安的卷子了。 吴远春见皇帝点了点头,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念起来。 “臣对:臣闻人君建级,绥猷将胥,天下之臣庶相与进于乂安。而欲智取术驭也,其道无由。是以神圣代兴之朝,天人交应,遐迩悉怀。而求其要端,则不外缉熙以新其德,讲论以探其源……” 一篇文章念完,李勖点了点头,他拿到试卷,却并未批註,而是开口贊到:“缉熙以新其德,讲论以探其源,为政以德,促民新德,此文甚好,甚好。” 太傅之子杨遇安本就是今次科举夺魁的大热门,此刻众官听得皇上开口赞誉,面上均是浮出笑意,心里都在暗暗恭喜杨太傅了。 可杨寅却未觉欣喜,反倒担忧起来。他本就觉得遇安文中所言之“德”有些虚泛了,眼下,怕是皇上也这么觉得了。更不用说一会儿读到顾兰亭那论理与举措并重的文章,怕是遇安的文章都入不得眼了。 接下来便是顾兰亭的卷子了,读卷的是太师柳儒意。太师一开口,便如骤闻玉石之声,清脆悦耳,叫殿上众人注意力都被这文章吸引了去。 一篇读罢,李勖并未发话,而是拿过顾兰亭的卷子,又细细看了一遍,且落了批註。 “朕观太师足足画了四个圈儿,太师认为此文如何?”李勖站起身来,走至御案之前,问向太师。 “畅快,看来叫人畅快。文中所道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定钱法四论,精闢入里,所举具体举措又极为可行。臣以为,此子堪当大任。” 听得柳儒意此话,李勖心中惊喜,但面儿上却未表露。 “众卿家以为此文如何?” “回皇上,臣观此文通篇文气畅达,立论稳重,实为不凡也。皇上策题中所提及之《太平御览》、《群书治要》等典籍名作,顾生指其各有精义,但又以其不同持论分出优劣,见解极为出彩。可见皇上提及的那些书,他不仅都读过,且有自己的思考评判。顾生如今不过岁十有八,舞象之年,实在是后生可畏也,臣自愧不如。”说话的是顾兰亭的第一阅卷人,罗士奇。他如今已年至不惑,中状元那年都二十有七了,所以对考生年龄格外注意。
第17页 李勖含笑点了点头,看向了在罗士奇之前就有发言之意的户部尚书吴远春。 “吴卿有何要说?” “回皇上,臣任户部尚书以来,自认对郡县制度认识颇深,今观顾生之论,方觉臣之所知不过尔尔。顾生有言,先周灭绝在于封建,先秦灭绝不在郡县制而在暴/政。秦有叛民而无叛吏,汉有叛国而无叛郡,唐有叛军而无叛州,此番分析可谓直接阐明要害:郡县制的巨大优点是忠诚于朝廷,特别是皇帝。而如今我们的地方行政制度尚不完善,有人还大唿改革,意图废掉郡县制,实为大不当也。以臣所见,诚应如顾生所言,取前朝之长,稽郡县,往优稽之。郡县优,方可中央集权,全国一统。” 吴远春一番话说完,殿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群臣相顾无言。他们当中就有反对郡县制的,此刻听得分析,顿时脸上无光、心中羞愧起来。 想他们为官数载,见识竟不如一个少年了,当真惭愧。 李勖站在案前看众臣表情,发现有老臣脸竟已红了,他心中暗暗笑了一会儿。良久,才出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如此,众爱卿以为,顾兰亭与杨遇安二人,谁当夺魁?” “回皇上,臣以为,顾兰亭应当夺魁。”杨寅率先答话了,他鞠躬揖礼,语气清朗。 “臣等附议,顾兰亭应当夺魁。” 大家异口同声,纷纷附和。 “那便依爱卿们所言,准备准备,明日放榜。” 案前天子笑了笑,扬袖走下殿去。 待皇帝走远了,众臣才大大舒了一口气。他们暗暗朝太傅杨寅看了一眼,发现太傅面上却并未有失望的神色,反倒是在笑。 再看那“大顺第一大胆”的太保周勃,竟已走上了御案去看皇帝的批註了。 “皇上原来早有定夺,合着他问着我们玩儿呢!” 众臣闻言都去看周勃手上的卷子,原来顾兰亭的卷子上早就批註了一个“魁”字。 原来刚才皇帝站在案前问众臣意见时,他心里已有了定论。 对皇帝已有定论还问众臣意见这件事,众臣自然不敢抱怨。可到周勃那儿就不一样了,他突然就对顾兰亭“怀恨在心”了。他固执地认为是顾兰亭以“男色”蛊惑了皇帝,让皇帝定了他当状元郎。 他“恨”。 “恨”那些长得比他好看的男人。 “老周,你怎么还不把卷子给监临官?”看周勃捏着顾兰亭的卷子不放,监临官在一旁干着急,杨寅出声问周勃。 “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一下太后。” “周勃……” 周勃越想越觉得情况不妙,放下卷子,一熘烟儿就往内宫跑去了,杨寅直唿他的名字他都没听见。 慈安宫内,太后周氏正在殿内与太师柳儒意喝茶,周勃火急火燎地就跑了进来。 周勃进来柳儒意便甩袖出去了,他心里着急,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反常与微妙。 看到柳儒意出去,周太后心中低嘆了一声,脸上又挂上笑容。 周勃与太后周氏原是同族的堂兄妹,所以他在礼节上从来都没多大顾忌。况且他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拘礼惯了,周太后也无可奈何。 “太后啊,不得了啦,皇上他选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小白脸做状元啊!”周勃张口就来,他知道柳儒意可能已经把殿试结果告诉太后了,可他非得把自己的版本说出来不可。 “小……白脸?”太后心里一惊,但面儿上还是从容得紧。 “对对对,太后您不知道,那小白脸比您长得还漂亮。”周勃这太后堂妹虽然已经年过不惑,但容貌还是如当年一样绮丽动人,完全不显老。 “吭……休要胡说,新科状元郎终究是个男儿,怎么能拿来与哀家一个老太婆比呢?况且哀家也听太师说了,那状元郎是个有大才之人,生得好看也没什么不寻常,你莫要大惊小怪。”周氏说到老太婆三个字时,眼底闪过一丝一纵即逝的忧愁。 “怎么是臣大惊小怪呢,臣怀疑……怀疑皇上看上他了!那日殿试皇上还特意看他的卷子,今天评卷对他也是青眼有加,肯定是看上他了。”周勃后面这几句话说得极快,毕竟是在太后面前说她儿子坏话,他心里也慌得紧。 “吭……堂兄你又在胡说了,你每年都要跟哀家说好几次皇儿的取向问题,到底是要干什么?”太后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她早就想问周勃这个问题了。 周勃腾地一下跪了下去。 “臣……臣也是着急啊,皇上年轻气盛可登基三年后宫还是虚设状态,太后您就不着急吗?” 周勃语气真挚,听得周太后也是一怔。 “这……哀家也同皇儿说了好几次了,可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不讳,他都不予理会呀!” “不是有选秀吗?赶紧挑一个妃子啊?” “选秀,皇儿登基那一年已经举行过一次了,按祖制是三年一选,如今时候不对啊。而且堂兄你这也太着急了,皇儿不就是选了一个俊俏的状元郎吗?也不能说明什么,咱们不能怀疑他。”
第18页 见周太后不信,周勃便将殿试那天皇帝对顾兰亭笑的场景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您不知道,殿试那天……我可从来没见过皇上那样笑呢,牙齿都露出来了!” “噗嗤……真的吗?”周勃那一句露牙齿,叫周太后猝不及防笑出了声,她可不信她的皇儿会这般失仪。 “真的,不信到了明日琼林宴太后您悄悄去看,皇上对那状元郎绝对与众不同。”周勃是绞尽脑汁地想叫周太后相信顾兰亭这个“危险人物”的存在。 “那……哀家便等着明日那琼林宴,倒要看看那状元郎是何方神圣,叫你这般忧心。等哀家看了,我们再商量。” 听得太后这样说,周勃心里才稍稍满足,倘使太后能“整治整治”顾兰亭那小白脸,也不枉费他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三甲传胪 三月十八,殿试放榜日。 皇极门外,新科进士们肃然站立。金榜公布在即,纵然心跳如雷,他们却都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气氛格外静谧肃穆。 紫禁城的天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正悠然来去。顾兰亭迎着刺眼的日光,望向丹陛之上的金銮殿。金殿高耸的屋嵴镶嵌着彩色的琉璃瓦,此刻在阳光映照下正烁烁发光。光芒太盛,愰得顾兰亭眼前只剩一片金碧辉煌。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眼前这檐牙高啄、宏伟壮丽的宫殿,不知捆绑住了多少位帝王,引得多少王朝倾覆,百姓流离失所……可却还是有人前仆后继、捨身忘死。 可嘆。可嘆。 众人站立良久,直到身上的进士巾服都被汗濡湿了大片,才见得一位手捧金册的二品官员缓缓从金殿内出来。那人便是今日的唱榜官,礼部尚书李先祥。 李先祥停在了第一级丹陛之上,高声念道: “正乐三年三月十八日,臣礼部尚书李先祥于皇极门外,奏科举诸事。本年三月十五殿试,取天下贡士合计两百六十人,请柳儒意,杨寅,周勃等十人读卷。兹有三甲进士,名次如下……“ 说到这里,念榜的李先祥李大人顿了一下,看了看丹陛之下的考生。 他这一顿,整个金殿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场上风和云都停了。 众新科进士们的唿吸也都在这一刻突然停止了,目光齐刷刷地看在了李大人的脸上。有的人垂于身侧手腕已开始剧烈的抖动,怎么也控制不住。顾兰亭更是闭上了眼睛,黑暗里,那些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场景,一幕幕扑向眼前,又唿啸而过。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 “顾兰亭!” 听到自己的名字,顾兰亭勐地睁开了眼睛,如雷的心跳霎时恢復了平静,眼前一片清明。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顾兰亭!“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顾兰亭!“ “正乐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顾兰亭!“ 听得这三遍高声唱名,顾兰亭抬首缓缓笑了,面上喜色渐盛。今日只有她一人,有金榜三唱的荣耀。她可以感觉到,身前身后同榜进士们数百双眼睛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有羡慕,有热切,有嫉妒,如芒在背。可她笑得从容,此刻她内心已静,俯仰之间俱是云淡风轻。她看向朱红色的宫墙,眸子里多了几分青云直上的豪情。 但愿好风凭藉力,送她上青云。 金殿里的天子听得三唱之名,隔着朱门看向门外,也缓缓笑了。这一笑,果然又叫殿上站在文武百官当头的周勃捕捉到了,周勃又开始腹诽起来。 “皇上,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突然晕倒啦!”这时,御前太监小安子急匆匆地进了殿内。 “母后怎么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可有宣太医?”李勖眉头霎时皱了起来。 “回皇上,现在还不知具体病因,太医已经过去了。” “快,随朕去慈安宫!” “皇上,今日这金殿传胪怎么办?”见皇帝这就要走,百官中为首的杨寅开口问到。 金殿传胪,即依次唱名之后,传唿新科进士们进殿晋见皇帝。 “传胪,便由太傅大人主持吧,朕先去了。”李勖说完便急匆匆出了殿去。 “臣等恭送皇上。” 皇帝以孝为先,文武百官自是没有异议。 李勖目不斜视地出了金銮殿,并未去看百米玉阶下站着的各位进士。不多时,三甲进士的名次便已全部念完了。 李先祥合起金榜,对丹陛上的诸进士们道:“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入殿觐见。“ 唱榜官李大人话音落定,对顾兰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顾兰亭一手提起袍角,坚定从容地,一步一步迈向那金銮宝殿。阳光映射,白玉石阶上落下她长长的影子。 其余进士也随着顾兰亭的脚步,拾级而上,缓缓进了金殿。 这回是实实在在的,满朝文武的眼光都落在顾兰亭身上了。可顾兰亭倒是不慌不忙,举止镇定沉稳,面对这等大场面也丝毫不见惧色。 有几位官员暗自点了点头,心道这状元果然仪态不凡。 只是众进士进了金殿,却未见御座之上的天子,连当首的顾兰亭也不禁惊讶。
第19页 “众生不必见怪,太后突生急病,皇上赶去探望了。今日这传胪,便由本官代为主持了。” 听得杨太傅发话,众进士这才恍然大悟,心里也已生了敬意,久闻天子至孝,如今看来,果然不是虚传。 众进士站定,朝那无人的御座行了叩拜之礼。杨寅这才缓缓走至御案旁侧,从礼监手中接过天子的恩荣策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次殿试已毕,恭依祖制,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绍兴府顾兰亭,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赐状元府邸一座,金银宝器各众。第二三名,顺天府杨遇安,郧阳府李柽,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金银各千。第二甲取四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二百一十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臣等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进士按耐住喜悦激动的心情,再次朝御案行了叩拜之礼。 “恭喜诸生了,以后还望发愤图强,为国为朝排忧解难,方才不负青云之志啊!” “谨听太傅大人教诲。” 至此,金殿传胪便是结束了。文武百官按官阶退出殿中,众进士随后退出,只留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 金殿传胪之后,他们三人便要一同游街夸官了。 “顾兄,恭喜了。”杨遇安昨日便知自己不会是状元,此刻心里已然释然。他也欣赏顾兰亭,是真心地在祝贺她。 “同喜同喜!”顾兰亭笑答。 “顾老弟,早就觉得你见识不凡了,果真没让咱失望不是!”这位来自郧阳府的探花李柽为人风趣,极为自来熟,伸手就搭上了顾兰亭的肩膀。 “多谢李兄谬赞。”顾兰亭看着肩上的手觉得颇为不自在,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抗拒。她看了看殿侧站着的几位公公,换了话题。 “李兄,杨兄,我们三人也别在这聊天了,去换衣服去吧,几位公公还等着呢。” 由公公领着,顾兰亭三人一起去偏殿换了一身崭新的红衣进士袍。巧的是,领着顾兰亭的那位公公便是殿试那天见过的公公。 “巧了,状元郎,我们又遇到了。” “又要劳烦公公了,不知公公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安子。” 衣袍换好,三人并步走向皇帝专用的御街,游街夸官便要开始了。所谓夸官,即指士子高中之后,排列鼓乐仪仗游街,只有殿试前三甲有此殊荣。 行至御街,礼监们牵来三匹骏马。人声鼎沸中顾兰亭听得小安子对她喊:“状元郎,该上马了!” 顾兰亭手拉着马鞍,几次往上跨,可就是怎么也上不去。眼看榜眼和探花早已上了马,旁边牵马的小安子急得都开始跺脚了。 叫顾兰亭久久上不得马,一侧的杨遇安俯身伸手握住她胳膊,凭臂力一把将她拉上了马。 “多谢。”顾兰亭心下尴尬,双颊已是红了,却还是中规中矩地微微笑着。 “不用。”杨遇安看了一眼顾兰亭,只觉她太过纤瘦了,胳膊柔软无力的,怪不得连马都跨不上。 待到顾兰亭上马坐好,鼓乐仪仗才开始前进。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本就人头攒动的长安街更加热闹了。 路边上、阁楼上……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涌上街头,垫起脚尖伸长脖子,纷纷望向街中央的三位少年郎。 “大家快看吶,今年的前三甲都好年轻吶!” “状元郎真俊吶,眉清目秀的……” “杨太傅那位公子才俊呢!” “探花郎也不差啊!” …… 京城中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俏女子们此刻都出来了,看今次这前三甲个个英俊不凡,不由地芳心大动,纷纷向自己心仪的那位投去丝帕、鲜花、瓜果等物。 看着满大街乱飞的物什,顾兰亭眼睛都有些花了。而且那些物什还时不时地打到她身上,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跌下了马。她可从未想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喜,临到自己竟变成了“不会骑马不敢疾,两眼昏花不敢看”的惶恐。 “嘶……” “这是在谋杀啊……” 正思虑间,顾兰亭听得旁边的探花郎李柽唿痛一声,偏头去看,原是他脑袋上挨了俩颗大枣,此刻竟已起了红包。 她看着探花郎李柽揉着额头气急败坏的样子正想笑,没想到眼前突然扑来一块带着香风的手绢,瞬间就把顾兰亭的脸盖得严严实实,她眼前一黑,“扑通“一声从马上摔下来了。 “小姐小姐,你投中状元郎啦……” “小姐小姐,状元郎掉下马啦……” ☆、琼林宝宴 “不好了,状元郎摔下马啦!” “这下是真的是状元及第了!” 顾兰亭摔得猝不及防,头着地时只觉一阵钝痛,脑袋里闪过了一些模模煳煳的画面。那些画面太零乱,看不清却又挥不去,顾兰亭捧着脑袋,试图阻止那些与疼痛一併袭来的记忆。 “啊,顾郎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20页 “顾郎,顾郎……” 说话的便是刚才扔帕子的姑娘,也是云来客栈那个垂涎顾兰亭已久的秦小姐,秦惜惜。她看着顾兰亭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急得眼睛都红了。 奇怪的是,听得秦惜惜叽叽喳喳的声音,顾兰亭的脑袋突然没有那么疼了。 “我没事,扶我起来……” 顾兰亭混乱中抓住了秦惜惜的手,秦惜惜心里一喜,小心翼翼地扶了顾兰亭起来。 看顾兰亭胳膊流了血,秦惜惜要撩开顾兰亭的袖子去看她的伤势,顾兰亭赶紧后退了一步。 “嘶……”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胳膊,蹭掉了好大一块皮,正汨汨往外冒着血。 “大人,我们去医馆看看吧!”一旁的小安子急道。 “不用了,小伤,我们还是继续游街吧!”顾兰亭把袖子放下,准备继续上马游街。中状元郎头一天,她总不能当众就进了医馆吧,太不吉利了。 这时候,听说有人扔帕子害得顾兰亭摔下马,柳还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他先是细细看了看顾兰亭,没看见她有什么伤。转身一看,扔帕子的竟然是秦惜惜。 “秦惜惜,原来是你,你又搞什么么蛾子!” 柳还行很生气,声音大得刺耳,可没想到秦惜惜的声音比他更大。 “我……我就扔个帕子,怎么啦?又不是给你扔的!” “诶,我说你这个刁民,怎么?想谋害状元郎啊!” “柳还行!你说什么?” …… 秦惜惜和柳还行本来一见面就爱掐架,谁都看不惯谁。这回秦惜惜害得顾兰亭受伤,两个人吵得更凶了。 他们俩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街上的老百姓们都有些被镇住了,目瞪口呆的。 顾兰亭嘆了口气,摇了摇头,用力翻身上了马。她示意鼓乐仪仗队赶紧吹打起来,好盖住这两个人的声音。 “诶,顾郎,你不能走啊!”锣鼓声响了好一会儿了,秦惜惜才后知后觉去看顾兰亭,却发现人家骑着马都已经走了好远了,她提起裙子就想跑去追。 “赶紧给我回来,不准追!” “嘶……放手!” 柳还行自后面扯住了秦惜惜的头髮,他这招狠,秦惜惜只好停下脚步来。 “跟我回客栈去,不准捣乱!” “我没捣乱!” …… 马上的顾兰亭遥遥回望了一眼,看见人流中柳还行揪着秦惜惜往回去了。她舒了口气,定定地望向这长长的御街,在想什么时候能到尽头。 御街十里,只嫌太长。马蹄虽疾,仍嫌太缓。只因刚才脑袋那一撞,她早已没了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心情。 那些零碎的记忆,越想看清楚,人就越痛苦。 三年前从刀山血海中逃出来,顾兰亭卧床了一月有余,差点儿没能醒过来。她醒来之后,以前许多事情便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血海深仇了。 她以前以为那些记忆都不重要,不过是女儿家深居闺阁的琐事,忘了便忘了。可上巳那天遇到的李和昶,还有后来那吃滑虫的老丈,都让她觉得,那些记忆很重要。 倘若他们知道她就是沈兰亭,倘若他们上报了朝廷,那她就是罪人之女,别说平步青云了,她要活下去都会很难。可是他们若是知道,为何又不揭穿呢? 顾兰亭一路胡思乱想间,十里御街很快便游完了,接下来他们三人便要奔赴那琼林宴了。 琼林宴,是朝廷为殿试后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因在城西琼林苑举行而得名。 顾兰亭三人一行自苑门进入,但见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如此盛景,倒叫人眼前一亮,心情也顿时舒畅了几分。 苑内早已聚了很多人,柳还行那呆子此时也在喝酒了。众人见今科头三甲来了,纷纷迎了上来。一群人相互道贺一番过后,这才坐入席中。 顾兰亭看柳还行那呆子都快喝醉了,就没去找他,开始打量苑中众人。因着太后的事儿,皇上自是没来的。在场的除新科进士外,还有一些礼部官员、翰林院侍读学士。翰林院里,翰林学士官位最尊,其次便是侍读学士。席上那几位侍读学士以后就是顾兰亭的直属上司了,顾兰亭少不得要同杨遇安他们一同去敬酒。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 ……” 正觥筹交错间,不知戏台子上谁点了一出《女驸马》,喝酒的众人俱是笑闹起来。 “我们这状元郎也是潘安之貌,不知纱帽底下是不是个女婵娟呢哈哈……”听着戏言,喝得晕晕乎乎的探花郎李柽打趣着顾兰亭。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顾兰亭自是连连摇头,那惶恐的样子引得众人一阵发笑。 “哈哈哈……” 笑闹之中,席上依旧推杯换盏,喝了几杯之后,顾兰亭很快便不胜酒力,脑袋都有些晕乎了。可宴上同僚频繁地朝他敬酒,她不能推辞,该喝的还是得喝。 这边琼林之内酒宴正酣,那边宫廷之内,太后晕倒了,太医院和慈安宫气氛都紧张得很。
第21页 寝殿之内,李勖已来了多时,可周太后还是不见醒。太医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太后忧思过甚,好好修养即可。 太医院自谭院判告老还乡之后,便愈发不行了,李勖倒也没责怪,只吩咐赶快备药。他自己则在外间等着,看太后何时醒来。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层考虑,他在慈安宫这里,就不用去金殿传胪也不用去琼林宴了。这样,顾兰亭见不到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了。 可他等着等着,竟看见太师柳儒意来了。那太师可倒好,像是谁都没看到似的,径直往内殿去了。 那可是他母后的寝殿! 李勖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赶紧跟了进去。 “太师不是告病在家吗?怎么有力气到宫里来了?”李勖是听说母后跟太师私交不错,可这是在寝宫里,他觉得十分不妥,语气便沉了几分。 彼时柳儒意刚撩开明黄的帐幔,听得声音,随即放下。 “臣自知有罪,但凭皇上责罚。”柳儒意面色不再紧张了,从容跪下。 柳儒意这一跪倒是让李勖出乎意料,他看他面色苍白,倒是真的生了病,心知自己错怪了他。 “罢了罢了,太师起来罢。朕看太师脸色不好,恰逢今日太医都在,也出去诊诊脉罢。” “臣告退!” 柳儒意听令退出了殿内,他没叫太医诊脉,只是问了问太后的病情,知悉没有大碍,便匆匆离去。 殿内。李勖知道母后刚才便已经醒了,在想是不是柳太师来了的缘故。 “母后,可感觉好些了,可要太医进来看看?” “没事,皇儿不用叫太医了,母后已经可以起身了。”周太后的声音有了中气,倒是真的清醒了。 “那儿臣叫沈姑姑进来。”李勖说完便退了出去,叫那沈姑姑进去服侍。沈姑姑是太后的陪嫁丫鬟,也是李勖的奶娘,所以他称一声姑姑。 李勖才在外间坐定,被他派去照应顾兰亭的太监小安子就进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面上似有急色。 “她出了事?”李勖眉头一皱。 “启禀皇上,状元郎他,他今日摔了马受了伤。” “她现下在哪儿?” “禀皇上,应当还在琼林苑。”小平子低着头答完,还没回过神儿,只觉面前一阵风过,皇上已经走了。 “皇上,皇上你去哪儿?” 小平子边追边问,问罢又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自己问的这不是废话吗?皇上肯定是去琼林苑啊! 待到周太后由那沈姑姑搀着出来时,皇上早已没了影子。 “皇儿到哪儿去了?” “启禀太后,皇上刚才听说今日状元郎摔下了马,便急匆匆走了。”一宫女回道。 “状元郎?顾兰亭?看来周勃说的倒是真的了。唉……” 周太后正想着新科状元郎是个什么样子,太医已恭恭敬敬端了药上来。 “哀家听说太师也病了,如何了?” “太师刚才并未叫臣等诊脉,不过臣看症状,太师应当是感染了风寒。” 周太后听完点了点头,这时沈姑姑讲那药也试好了,她便低头一勺一勺慢慢喝起来。 昨日她听说柳儒意在一贡士卷子上画了四个圈儿,还在皇帝面前力荐那人做状元郎,便宣他进宫问了几句。 她知道他对于这天下从未真正放手过,所以怀疑那顾兰亭是他的人。 他对她的怀疑很生气,两人一言不合便大吵了一架。 她现在想来,那顾兰亭肯定不是柳儒意的人。柳儒意这个人虽善谋略,但在她面前,也算是毫无保留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骗过她。就连这天下,他说为她放手便真的放手了,纵然他心有不甘。 她不该怀疑他的。 ☆、朕来就好 夜色如墨,月凉如水。城西的琼林苑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丝竹管弦、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 ……” 李勖进得苑内时,戏台上的《女驸马》正好唱到这一段,他听清唱词,面上不禁起了笑意,他是把自己想成那李公子了。 “臣等恭迎皇上!”看皇上满面春风地来了琼林宴,众人俱是一愣,倒是没忘记礼数,有的还端着酒杯就下了跪。 “众卿平身吧,继续喝酒,不用多礼。” 李勖环顾了面前这乌压压一片大臣,左右也没发现着红袍、插宫花的状元郎顾兰亭,便叫了礼部尚书李先祥过来问话。 “新科状元郎呢?”李勖压低了声音,他想着还好今日太保周勃不在,不然又要用眼神给他递刀子了。 “启禀皇上,顾大人白日摔了马受了伤,方才又不胜酒力,臣等便由他提前离席回去了。” “方才?” “禀皇上,就是方才,皇上来的时候,顾大人刚出去。” 李先祥恭恭敬敬地作着揖答着话,待他抬头,面前的皇上竟已不见了,只剩他近身的公公小安子。 “公公,皇上这是……” “皇上找状元郎有事,李大人莫要见怪。大人好生喝酒,奴才这也走了。”
第22页 小安子说完撩起拂尘走了,只剩李先祥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他们平常老成持重的皇上怎么变得一阵风似的了? 银月似钩,星河天悬。 顾兰亭正一个人往客栈走,夜晚的凉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可她的醉意却越来越浓,一点儿也没被吹散。 她看到一家医馆还开着门,本来想进去的,可又觉得自己穿着一身状元地行当不太好,便抬手想把帽子上大红的宫花扯下来。可一个用力,不仅宫花连着帽子被她扯下来了,束髮的簪子也被她碰落了。只听得玉石落地叮咚一声,满头青丝顷刻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一直垂顺至她纤细的腰间。 顾兰亭心里一惊,倒也没有慌,俯身捡起纱帽和碎掉的玉簪。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起身,便看到一双素色秀金龙的靴子停在了自己身前。她顺着靴子往上看去,只见李和昶皱着眉,正俯身朝自己伸着手,想拉自己起来。 自病癒那日乌龙一场过后,她已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牙白的家常锦缎袍子,如墨的髮丝散落在肩背上,头上插着一根上好羊脂玉的簪子。他身形颀长姣好,如银的月光洒了他一身,也晃了顾兰亭的眼。 良久,顾兰亭眨了眨眼睛,想自己站起来,却不料脑袋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里,鼻间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药香,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他身上的。待想细细嗅来,已失去了知觉。 “兰亭……” 李勖唤这一声,心都是疼的。 良久,见怀里人没有反应,他便轻轻将她横抱起来,缓步走进了旁边的医馆。 大夫见来的这位公子轩然若举,贵气逼人,又以为怀里的红衣人是他夫人,自是不敢怠慢,细细诊起脉来。 “公子不必担心,夫人这是醉得深了才未醒来。不过,我看她臂上有伤,像是从哪里摔下来过,想来身上也有。我与你开些伤药,回去洗净伤口涂上即可。” “好。” 李勖点头答好时,眸子里涌起几分喜色,要她成为他夫人,这件事他肖想了很多年了。 今年是第六年了。 李勖重又抱起顾兰亭,却没把她送回客栈,而是顺路送去了也在城西的状元府。跟着李勖到了状元府,小安子一颗心才镇定下来。他真怕皇上把新科状元郎带去了皇宫,那样可解释不清了,估计太后会把自己这个小跟班当场灭了。 因着顾兰亭还未正式过府,所以状元府里只有几名宫里的禁卫把守,静谧得紧。 李勖将顾兰亭轻轻放至榻上,撩开她那宽大的袖子,见她伤口上的血已经凝住了,捏着那瓷瓶,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涂药了。 这时小安子正好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这是他急中生智掏银子从邻居那里买的,一路端过来可烫死他了。 “皇上,要不要奴才搭把手?” “她是个女人,朕来就好。” 什么?状元郎是个女人?你来就好? 李勖说这话时眉头都没皱一下,语气不咸不淡地像是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可听得小安子惊得水盆都没拿住,还好他及时扑在地上接住了,不然他又得重新去端一盆了。 小安子战战兢兢地把水盆端过榻前去,便识相地退出去了,还关上了门。 他说皇上怎么会把这宅子赐给状元郎呢,原来早就看上人家了。可状元郎是个女的,自己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这可是欺君之罪,皇上竟然全不在意? 小安子实在想不通索性也不再去想,他抬头看向满院子粉雕玉琢的杏花,想伸手去摘一朵,可又赶紧自己打了自己的手,这可都是皇上亲手种的啊,他碰不得,碰不得。 屋内。李勖给顾兰亭的胳膊上好药后,想到她身上肯定还有伤,于是伸手将她腰间的罗带解开,褪掉了厚重的状元服。他想将她的中衣也解开,可又觉得不妥,于是心虚一般地点了她的睡穴。 他的手在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怕她醒来发现?还是有什么私心? 开襟的中衣本就只有腰间一条罗带束缚,李勖一拉开那罗带,顾兰亭的中衣几乎就全部散开了。她只着一件束胸的身子完全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得心里一窒。 莹骨冰肌,如兰似玉。 李勖想闭上眼睛,可又不受控制似的睁开,他掩唇低低咳了一声,低头去看她身上的伤。 比肩膀上更醒目的,是她胸前的伤痕。 她的束胸太过厚重,勒得又紧时间又长,致使她胸口已淤肿了,白玉般的皮肤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红色的勒痕。 他伸手想去碰,可又不敢,只好掩了掩她的中衣,把视线移到她右肩的伤口上,轻轻替她擦去污血,撒上药粉。 屋里出奇地安静,李勖只听得到墙角更漏“沙沙”的细微声响,还有他的心跳,他越来越重的唿吸声。 他的头越来越低,离她越来越近,她身上好闻的香气涌入他鼻翼。 他要醉了。却在醉与沉沦的边缘醒了过来。 他心知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慌忙坐正,手上涂药的动作快起来,不多时,便将她所有的伤口都上好了药,能包扎的也包扎好了。 他熟练的将她中衣的罗带打了一个活结,给她盖上被子,忍着心里的悸动和狂热,疾步走到了门口。可他伸手拉开房门,迟疑了好一会儿,却未出去,而是又转过身来看榻上的人。
第23页 他终究没忍住,慢慢走近榻上的人。 屋子里烛光朦胧,将她的眉眼都笼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让人恍惚又让人心悸。 他伸手细细抚过她的脸,确认手上那温润柔软的触觉,确认他朝思暮想的沈兰亭,真的就在他眼前了。他眼里俱是眷恋和爱怜,像对待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宝一样。 良久,他俯身吻上了她眉睫,一滴泪缓缓落在她脸上。 月光洒进来,杏花的影子映在纸窗上,簌簌落落。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杏花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红烛暗明灭。半世韶光如蝶梦,都落你眉睫。 ☆、初入翰林 翌日清晨,顾兰亭迷迷煳煳地还未睁开眼,便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春梦。梦里那名男子的模样她已无从记清楚,却记得他摸她的脸,温柔细腻,还隐约记得他的声音如清风霁月,很是动听。 “不似鸾凰,谁似鸾凰?” 他如许问她,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回想起昨晚梦中种种,俱不真切,却只这一句,分外真实。 “顾兰亭……”砰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想,她睁开眼,才恍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勐然坐起,手摸到枕侧大红的状元服,低头看身上中衣却是穿好的,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看到胳膊上的伤口已被人包扎好了,她忐忑地撩开肩上衣服往里看了一眼,肩上伤口也上了药。 她顿时心跳如雷。 是谁给她上的药?难道是…… 她眼前浮现了李和昶那张俊秀非凡的脸。 “笃笃……笃……”柳还行已经敲了半天门了,无人回应,他便边喊边推门进去了。“顾兰亭,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 见顾兰亭此时只穿了中衣,衣襟还微微开着,柳还行连忙捂住了嘴巴,但见顾兰亭还瞪着自己,才后知后觉捂错了地方赶紧又捂上眼睛转身要逃离现场。 “嘭……”“嘶……” 祸不单行,看不见路的柳还行一头碰在门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正唿着痛。 “呆子,你没事吧?” 此时顾兰亭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她伸手准备去拉柳还行,抬眼却看到了门外好大一片雪白的杏花,她一时怔愣起来。 “兰亭,你没事吧?”柳还行站了起来,伸手在顾兰亭眼前晃了晃。 “哦,没事,我……为什么在这里?”顾兰亭回过神,不再看那杏花。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琼林苑的人说昨天你喝醉了,就把你送到了这状元府。” 琼林苑的人?状元府?那李和昶又是什么人? 柳还行看顾兰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她没休息好,也没多问。而是叫她快快洗漱,宫里来了人,在正厅等着宣旨了。 接了旨,这雕栏玉砌的状元府便真正是顾兰亭的了。她只身站在杏林之中,看杏花沾衣,嗅香风阵阵。 “兰亭,你的东西我都叫人搬来了。丫鬟僕从宫里赐了几个,还要再买吗?”柳还行主动担当起了状元府的管家,顾兰亭早点安顿下来,他便可以回他柳家在京城买的宅子里住,不用住客栈了。 “不用买了罢,写信叫冬暖过来可行?”冬暖是顾兰亭的女书童,此刻人还在绍兴。 “行啊,她来了也好照顾你。对了,你昨天什么时候喝醉了我怎么不知道?”柳还行今天在客栈醒来才发现顾兰亭一夜未归,吓了他一大跳,还好琼林苑那边派人来打招唿了。 “你自己什么时候醉的你知道吗?”顾兰亭反问了一句,走到石桌边坐下。 “……不知道。”他连自己怎么回的客栈都记不得了。 状元府里都安顿好了,又过了两日,顾兰亭便要去翰林院坐堂了。这一日她起了个大早,外面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顾兰亭到时,翰林院还没什么人,寂静得很。她走入登瀛门,进了编检厅,直堂吏王义见了她,面上一惊,笑道:“修撰大人今第一个到啊!” “第一日值堂不敢迟到。” “是修撰大人勤勉才是。” 顾兰亭画了卯后便走至自己的公案前坐下,过了好一会儿,门外才响起脚步声,杨遇安和李柽到了。 三人打过招唿后,翰林官们便陆陆续续都到了,大部分人顾兰亭在琼林宴上已经见过了,当下便一一见礼。众人闲聊了一番,才各自回到公案上忙碌起来。 翰林官是个顶清贵的差事,第一日坐堂自然也没有重要的事儿要做,顾兰亭便随着小吏去了后堂的藏书库。她早闻翰林院藏书众多,可真正见到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书库高达三层,满满当当都是书,果然是浩如烟海,数不胜数。 顾兰亭在书库里流连了一番,竟在高阁处发现了一本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着的《金刚经》,这可是一本绝世孤本,她迫不及待想要翻开一读。 “诶,顾大人,动不得动不得,这是孤本,动不得。”这时,小吏喊住了顾兰亭。 “为何?” “年前上面下了命令,此为《金刚经》原本,为防遗失翻乱,不得翻阅。”
第24页 “好。”顾兰亭嘆了口气,将书放了回去。 翰林院坐堂的时间是辰入酉罢,红日初落之时,一众翰林官便准备回家了。 “顾兄,听说你今日去书库见到了那孤本《金刚经》?”杨遇安赶上顾兰亭,问道。 “确有此事,只是不能借阅,我倒是很想看看。” “绝世孤本,不能借阅也正常,不知顾兄竟对佛法也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所知不过浮光掠影,皮毛而已。佛法大乘,我只取小义,不为普度众生,只是想度自己。” 听得这话,杨遇安忍不住扭头去看顾兰亭,日暮的余辉勾勒出她清俊的轮廓,平静又生动。 “人生在世,谁不是在度自己呢,可是要想度过,实是很难。” 两个人一路聊着,很快便出了登瀛门。顾兰亭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方绢帕落在了公案上,那绢帕若是叫明日扫洒的小吏看到了,那就麻烦了。 思及此,顾兰亭便叫杨遇安先走,说自己要回去拿东西。 可她回去,发现公案上什么也没有,正思索间,听得外堂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是两个人。她以为是小吏来了,正准备开口问他们是否已经扫洒了,却在听到外堂声音时,倏然闭了口。 “阿柽,明日我便将《圣典》修纂之事交与你,书成之后我会替你向天子叙功,升迁两级,不在话下。有叔父在,保你飞黄腾达。” 顾兰亭识得声音,说话的是侍读学士覃辉,他应当是在跟探花郎李柽说话。顾兰亭心里纳闷儿,覃学士今日一天都未来翰林院,怎么这时候却在这儿同李柽说话? “叔父放心,我自幼熟读经史,又善稽古之事,此次必当竭尽所能,不敢怠慢。”听语气,李柽是极高兴和胸有成竹的。 “可叔父,这等大事你若是交给了我,那顾兰亭和杨遇安怎么办?” “杨遇安是太傅的儿子,他自有前程,定是看不上这等差事的。至于顾兰亭,她的事,不可说,不可说啊!”一脸富态的覃辉抚了抚鬍子,笑道。 “那便不说咯。叔父,不早了,咱也回去吧!”李柽仿佛懂了覃辉话里的意思,也跟着笑起来。李柽笑声爽朗,可顾兰亭总觉有几分诡异,她隐隐觉得不妙。 “走吧,你叔母做了你最爱吃的荷包鸭等着你呢!”李柽是覃辉结拜兄弟的儿子,所以他称他一声叔父。只是他们的渊源,旁人不知道,也不能叫旁人知道罢了。 听得两个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顾兰亭才舒了口气坐下来,她若有所思地朝李柽的公案看了看。须臾,她想着自己索性也找不到绢帕了,便起身准备回去了。 原来李柽跟那侍读学士覃辉竟是叔侄关系,当日琼林宴上,怎么就没发现呢?荷包鸭是郧阳名菜,所以覃学士跟李柽都是郧阳人?覃学士既是柳太师一党,想来那李柽自然也是太师的人了。 那覃学士所谓“不可说”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们知道了什么? “嘶……” 顾兰亭边走边想着事情,一时没注意前面来了人,两人迎面撞上,她额头刚好撞到那人下颌,有些疼。她怕自己跌倒,下意识伸手去抓那人的衣服。 她自惊慌中抬头,剎那间望进一双久违的眸子里。 落落风姿,矜矜颜容。 既见之兮,终不可谖兮。 ☆、后果自负 顾兰亭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见到了李勖,她愣了一会儿,很快便回过神来,放下了攥着他衣服的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别处。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 “何事?” “你就是我的事。”李勖看着顾兰亭低顺的眉眼,玩味似的,低声道了一句。 顾兰亭心里一惊,眼光却依旧认真看着自己衣上的织纹方向,片刻,她装作没有听清楚的样子,抬首问道:“什么?” 李勖自然不会以为她真的没听清,但他也没揭穿她,而是问到:“顾兰亭,你……就没有事要问我?” 顾兰亭听得面前人直唤她的名字,一双圆润清亮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不知为何,脸上烫起来。 看顾兰亭双颊立时染上桃花色,李勖不禁笑了。这回他口中所谓“事”,她总该听清楚是什么意思了吧? “多谢李兄那日送我回府,在下这厢有礼了。”顾兰亭俯首朝面前人作了一个揖,绝口不提琼林宴那晚“其他”的事。 李勖看顾兰亭神色平静,眼底微微闪过一丝惊疑,又很快淡去。他知道,她不是在装傻,她什么都知道。 “你不怕我揭穿你的女儿身?”李勖伸手,扣在了顾兰亭肩上。顾兰亭想躲开,但他用了力,捏得她胳膊生疼,他在逼她面对着自己。 “你若是要揭穿我,今日也不会出现这儿了。”顾兰亭索性也不挣扎,皱着眉无所畏惧地迎视他的眼光。他若是想揭穿她早就揭穿了,今日来这儿跟她废话做什么? “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没有。” “可我就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嗯?” “以后我每日都要见到你,你要是敢躲我,后果自负。”李勖俯身靠近顾兰亭的耳朵说着,语气低沉磁性,听得顾兰亭心上一颤。
第25页 什么意思?他每天都要来找她? 李勖说完,满意地看着顾兰亭脸若飞霞,他轻笑着揉了揉她额头,转身走了。 顾兰亭看着李勖的背影,神情恍惚了片刻。他生得真好看,这满院奼紫嫣红,都不及他兰麝满身,眉眼动人。 只是,他却是个登徒子。 她知道他不会揭穿她,可是,揭不揭穿是一件事,他看了她的身子又是另一件事。 想到这里,她顿觉羞赧得紧。看他举止颇为君子,她心知那晚他肯定没有对她做什么,可他给她上药,必定是褪了自己中衣的。她懊恼自己怎么醉得那么死,衣服被人脱了都不知道。 还做了一场春梦……真是羞死人了。 顾兰亭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她看得出来他眼中的情意,她也承认他很让人心动,可是,儿女情长远不是她能贪恋的东西。 不过,她要知道他到底是谁,与她的过去是否有关系,还要弄懂他眼里那情意。她只盼自己能早日回忆前尘过往,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这般被动。 “嘶……” 顾兰亭后知后觉揉了揉脑袋,刚才她额头撞到他下颌,现下已经起了包了,不知道他的下颌是否安好? 顾兰亭回到状元府,柳还行已经在正厅等她吃饭了。他十分的厚脸皮,给顾兰亭请了一个绍兴的厨子,之后便天天到她这儿来蹭饭吃。 “兰亭,你回来啦,你的头上怎么了?”顾兰亭生得白,额头上的红包格外明显。 “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你今天怎么样了,朝廷给你安排了什么差事?”顾兰亭净手之后也坐下,开始吃饭。 “唉,别说了,我怀疑那皇上跟我有仇,竟然派我去京兆府做了一个评事。我一个文人诶,怎么能让我去查案呢?”殿试之后,除一甲三人授翰林院职位之外,其他人皇帝都会另有安排。京兆尹评事属从七品官员,主要负责案件审理,参决疑狱。 “京兆府评事,这个差事也不错啊?总比外放到穷乡僻壤强吧?” “那自然是强不少的。唉,可能……是个不错的差事吧,以后可以跟周缨共事,我也就勉勉强强接受了。”柳还行是个善于自我催眠的主儿,总能说服自己接受某些不中意的情况。 “怎么,周大人救你一命你还看上人家了?人家可是有婚约的啊!”顾兰亭笑着问,但语气还是严肃了几分。 “我知道啊,杨遇安今天还来找她了的。”柳还行自然没有看上周缨这么严重,顶多觉得人家很不错罢了。 “呆子,我今天听探花李柽跟覃辉覃学士讨论我们三人的前程,覃学士说,杨遇安自有前程,李柽有他庇佑也不会差,可说到我,他说不可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不可说?不可说,大约就是差不多吧,要知道你可是皇上看上的人。” “皇上?什么意思?” “我听说,殿试那天,皇上后来还来了一趟,独独看了你一个人的卷子。还听说,你跟杨遇安的文章是一样的等级,可皇帝钦定你做了状元,当时杨太傅都没有反驳。” “真的吗?” “殿试那日我的位置在你前面,我倒是没有看到,可有人看到了,应该是真的。” 顾兰亭是隐约记得那日自己身后站了人,没想到竟是皇帝,可皇帝看她做什么呢?她心里一时仿似想到了什么,心绪百转千回,那皇帝,不会认识自己吧? 还有那杨遇安,若真跟自己一个等级却居了第二,想必也是不舒服的。可他今日说话的时候还那般温和,当真君子。 “对了呆子,你在京兆府做事,要帮我留意那天那位吃滑虫的老丈,他说他是京兆府的马夫,还说他曾经是柳太师的副将,我想知道他的底细。” “行啊,等我在京兆府混熟了,你想查谁我都能给你查。” “那你也查查,安宁那个哥哥,李和昶。” “你近日又见到他了?” “那倒没有。”顾兰亭面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对了,今天秦惜惜来了,说是要向你道歉,见你没回来等了个把时辰就走了。她带了好多糕点,我替你尝了,味道很不错的。” 柳还行边说边点头,好似回忆那糕点的美味似的,虽然他也正在吃饭。顾兰亭听得很无奈,有想打他的冲动。 “那不是给我的吗?” “哎呀,不能这么小气,我就尝了几块。” 后来顾兰亭才发现,柳还行足足将那一屉糕点吃了一大半去了。 秦惜惜的厨艺非常之好,虽然由于性别的原因,顾兰亭不喜欢秦惜惜,但她做的糕点她十分爱吃。于是,剩下的一小半被她三下五除二全吃光了。 哪曾想,吃了糕点,当晚便出了事情。顾兰亭肚子疼得下不了床,小厮请了大夫,大夫说是吃了蟹黄饼和柿子糕,两者相剋,这才腹痛。 这医理顾兰亭也是懂得的,只是先才太馋了便忘记了。没有办法,她只好喝了药忍着腹痛入睡了。 第二日顾兰亭依旧下不了床,便遣了小厮去翰林院告了假。反正翰林官每月有五日的休沐,她请一天的假也无碍。 顾兰亭因病没来,翰林们自是不会置喙什么。覃辉覃学士还正高兴呢,他此时把修典的事情派给李柽,顾兰亭明日来时木已成舟,自然不会反驳。
第26页 “今日顾修撰因病请假,人数不齐,但是工作还是要分配。如今皇上有意拾遗补缺,重修《圣典》。照首辅罗大人的意思,当派顾修撰和杨编修二人先去负责藏书库典籍的归档整理工作,以备重修《圣典》之需。咱们翰林院典籍浩繁如海,放置也不规律,此事颇为繁杂,还望多加勤勉。” 覃辉做事滴水不漏,他先给顾兰亭和杨遇安安排了差事,还说是首辅罗大人的意思,自然无人反驳。 “至于这重修《圣典》之事,昨日罗大人还说我们翰林院承旨修纂《圣典》以来,进度颇慢且成效不佳,很是不满,要我们另闢佳径,重修旧本,他会亲自监督。”覃辉刻意将事情说严重了些,众人不敢接这差事,他才好交给李柽。 “是臣下办事不利了。”说话的是正乐元年的状元郎,也是修纂《圣典》的主事人之一,廖世刚廖修撰。 “那廖修撰且歇一歇,《圣典》修纂之事,本学士就交给李编修好了。我闻李编修自幼熟读经史,又好稽古之事,定可胜任此事。” 李柽点头答好。 可覃辉没想到,顾兰亭不在场不反驳,竟还有别人给他使袢子。 “这重修《圣典》之事,我与王修撰修了三年,已小有所成,为何要交给李编修这等新人来办?”廖修撰有些不服,重修《圣典》这种可以连升两级的好差事,怎么就叫新进的探花郎揽去了? “王修撰升了日讲官,恐也无空闲。廖修撰,我知你之前出了不少力,但成效甚微,一旦首辅大人问责下来,不仅是你,连本学士也担当不起。况且,我看上面的意思,你也快升日讲官了,且先放下此事吧!”覃辉为人圆滑,他语意中先是批评了廖世刚一番,又赏了他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消息,廖世刚自然不会反驳他了。 “那我便歇一歇罢,李编修,还望你尽心尽力,早日修典完成。如有什么问题,我也会能帮则帮。”听得好消息,廖世刚立马就换了脸色,高兴得紧。 翰林官的升迁体系是按庶吉士,史官(编修、修撰),讲官(侍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掌院学士),这样一级一级升的,廖世刚三年才好不容易升得一级,自是欣喜若狂。升了日讲官,他便可入值御前为皇帝讲学,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修纂《圣典》这种吃力不讨好之事,他自是不会再干了。 “那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了,重修《圣典》之事我便全权交给李编修了。编检厅内凡手中无事着,均需尽力协助李编修。书成之日,大家都可升迁。” “谨遵覃学士教诲!” ☆、放旷不群 京兆府。今日又没有案子上门,周缨也出去巡逻了,柳还行无聊得紧,便决定出去吸吸新鲜空气。 可他出了门儿,闻到对面寒潭酒楼飘来的酒香就走不动了,一路嗅着香味儿进了酒楼,在一楼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准备大开酒戒。 “小二,今儿个的寒潭香还有吗?” “大人知道的,早就卖光了。不过酒楼里近日新来了一窖琼花房,不知大人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那便来一坛……” 还没等柳还行把话说完,街上爆发出一阵惊唿。“咚”地一声,一道黑影自楼上直坠而下。 “不好了!有人……有人坠楼了!” 柳还行连忙站起来看,坠楼的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边已浸出了一摊血。他心道不好,一个翻身出了窗户前去探看。 酒楼就在京兆府对面,京兆府的捕快们这时也出来了。 柳还行赶到坠楼那人近旁,一探鼻息,才发现那人已经死去。而这人他也认识,是个会试落榜的秀才,孙海。 柳还行抬头看了一眼,照理说从酒楼二楼摔下来也不至于当场死去,可怎么就死了呢? 这时他低头再一细看,孙秀才脑袋下面正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此时已经半边扎进了脑袋里,想来这才是死因。 “你,去请孙仵作来验尸,你们几个守在这里,剩下的随我上楼去把肇事的刁民抓起来!” 京兆府里,除了青天大老爷和周缨,就柳还行官最大了。他吩咐下去,捕快们很快行动起来。 柳还行上楼时,迎面有个人正慌慌张张要跑,被他抓了个正着。众人纷纷指认,就是那人推的人。 那人惊惶抬头,柳还行才发现竟然又是熟人,如今的户部主事冯京。他们曾一起参加过殿试的,冯京是二甲第五名,成绩比他好多了。不过柳还行一直不待见冯京,觉得其人其文都是空有其表,很假。 “原来是冯大人,京兆府门口杀人,不知谁给你的胆子?”柳还行冷声斥问道。 “我……”冯京此时还惊魂未定,他朝自己的随从使了颜色,叫他去搬救兵。 “谁都不准走,都给我拿下,回衙门!”柳还行当然不会放过冯京的小动作,他好不容易在一向看不惯的人面前占了一回上风,怎么着也要整治整治他。 柳还行押着冯京还有酒楼一众人等去往京兆府,没有人看到,有一个人从酒楼后院飞遁而逃。 “威……武……” 柳还行回到衙门时周缨已经回来了,青天大老爷李招也已端坐明堂准备升堂审案了。惊堂木一拍,整个公堂一震。
第27页 “堂下嫌疑犯冯京,你可知罪?” “在下不知何罪之有,是那孙秀才挑衅我在先,我并非故意推他下去,死因也不在我。”冯京是个六品官,京兆尹却是四品,饶是他万般不愿,惊堂木一拍,他还是要下跪。但他理直气壮得很,拒不认罪。 “来啊,带证人。小二,你说说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当时……冯大人跟孙秀才都在二楼喝酒,孙秀才看不得冯大人点一桌子菜却不吃完,就骂了他几句。结果两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还动起手来,秀才推了冯大人一把,冯大人就反手也推了孙秀才一把,没想到他就掉下楼去了。”小二倒像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一字一句陈述得很流畅。 李大人又询问了几个在场的人,大家的说法跟酒楼小二一样。这种情况颇为不好判,所以李大人当日也没有结案,而是先把冯京关押起来了。 庭审完毕,柳还行去看众人的供词,他本来想看看个人说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可却发现冯京的名字签得很奇怪。 他曾见过冯京写的文章,是一手极好看的行草,怎么今天变成了方方正正却不太好看的正楷了?照理说自己的名字不应该写得更好看吗? “怎么了?”周缨见柳还行盯着供词,问道。 “我觉得冯大人这字,有些不对。” “怎么?是太丑了?”周缨直率得很,有什么说什么。 “那倒也不是,只是跟我以前看见的不一样罢了。” “我也觉得,户部主事不应当把自己的名字写成这样,先去查查吧,这个冯大人,应当不简单。” “我觉得那些作证的伙计和食客口径太一致,有蹊跷。” 柳还行说这话时,周缨才抬首正儿八经看了他一眼,她以为他不过是个握笔桿子的书生,没想到断案嗅觉还不错。今天临场抓人的一系列表现,也都不错。 “我也觉得。” 周缨答了一句,转身出去给捕快们安排任务了。柳还行还愣在那里,他分明觉得,刚才周缨看他的目光里,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多了。 翰林院。 顾兰亭今早一来,直堂吏便告知她,她近半月的差事是整理藏书库的典籍,还提醒她去姚东宇姚学士那里去拿自由出入藏书库的手令。 翰林院如今没有掌院学士,只有两位学士,覃辉为侍读学士,姚东宇为侍讲学士,他们二位共同掌院。 那姚学士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人倒是和蔼得紧,见到顾兰亭和杨遇安两个后生,脸上都是笑容。 “收好了,这是你二人的手令。今次交于你们整理藏书库的事务甚为重要,万万不可懈怠,二位要发挥自己所能,尽心尽力办事。如有疑难,可与书吏商量,也可问我。” “下官明白了。”顾兰亭二人闻言一併拱手道。 姚学士点了点头,踱着步子往堂内走去了。顾兰亭和杨遇安以为已经没有吩咐了,便准备去藏书库了。谁知他二人刚抬脚,姚学士又转身叫住了顾兰亭。 “顾大人,我闻顾大人写得一首好瘦金体,我也极好此体,不知可有墨宝可赠与我这老头子看看?” 顾兰亭听得这话突然有些愣住了,不明白自己的字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 “诶,顾大人不必谦虚,直接拿给老头子看就好。”见顾兰亭没答话,姚东宇以为她在想谦辞,便先发制人了。 “下官字迹拙劣,实在怕污了学士的眼。但既然学士要看,那便随便看。” 顾兰亭推辞不得,便从公案上拿了一帖自己前日临的《兰亭集序》恭恭敬敬交到了姚东宇手上。 姚东宇看到顾兰亭的字时心里一惊,果然如首辅大人所说,她的字跟皇上的字很像。如出一辙,但是细看又有不同,她字里行间有浑然天成的灵巧,绝不是刻意模仿。反覆端看顾兰亭的字,姚东宇带笑的眼光里俱是惊艷与欣赏。 “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果然是一手极好的瘦金体,不知顾大人师从哪位老师?” “回学士,下官习字时,师从扬州薛曜薛老。” “江南大儒果然名不虚传,名师出高徒啊!”姚东宇这下明白顾兰亭和皇上为何字这么像了,传闻皇上少时曾在江南呆过几年,两个人曾在一个老师名下也是有可能的。只是不知道,皇上钦点顾兰亭做状元,跟她这字是否有关系? 姚东宇直接把顾兰亭那幅字拿走了,顾兰亭也没有在意,出了编检厅便跟杨遇安一同去了后院的藏书库。 “这……书也太多太乱了……”入目是几万策的典籍,比宫里的文渊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遇安感觉两眼一抹黑,眼前只有书本在晃了。 “杨兄莫慌,这边架子上就是书目,我们比照书目整理,想来还是比较方便的。”好不容易看到一向成竹在胸的杨遇安犯了难,顾兰亭偷偷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你皱眉也是难得。” “你倒是会苦中作乐,还有心思打趣我。覃学士派李柽重修《圣典》,却派我们来这里整理典籍,你不觉得屈才?”杨遇安这样说未免有些牢骚,但在顾兰亭面前,他倒觉得自己不用端着,怎么想就怎么说。
第28页 他已然把顾兰亭当朋友了。 “心里不平当然是有的,不过,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做好手头上的事好。李柽其人,少年便以博闻强识、熟读经史闻名湖广之地,他名声在外,覃学士把修纂《圣典》之事交于他也并无不妥,他定能做好。” “顾兄心里倒是从容旷达,对了,说起这个,我一直好奇,顾兄是如何觉得我父亲放旷不群的?” “放旷一词,原是出自杨太傅那篇《秋兴赋》,逍遥乎山水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我已记不清自己是何时读过,但是印象极深。后来会试之时,有幸见过杨太傅几面,观其仪范,果然是个放旷不群之人。” “你说这篇《秋兴赋》,我也想起来了。看来顾兄涉猎极广,竟连父亲的冷门诗赋都读过。怪不得父亲那一日只听了你一句诗,就把你引为知己。” “哪里哪里,君本放旷士,我意亦安之。” “顾兄,你这人我欢喜得紧,不知我何时能请你回家吃个饭?” “这不太好吧……” “哪有什么不好?父亲也想见你呢!” “那好吧。”能再去杨太傅家做客,顾兰亭自是十分高兴的。 倘若面前这杨遇安殿试时真与自己是一样的成绩,现下能与她这般推心与融洽,她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 她心里也十分欣赏杨遇安,跟他一样的欢喜,朋友之间的欢喜。 ☆、东墙竹影 “咳咳咳……” 顾兰亭与杨遇安两个人聊得正酣,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原来是一旁的书吏见他们久未聊完,便掐了一把脖子让自己咳嗽了起来。 看着那书吏脸涨得通红的样子,两人倒也没有尴尬,而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没再说话了。 “给,润润嗓子。” 顾兰亭去外间倒了一杯茶给那咳嗽的书吏,看她笑着递茶,那书吏受宠若惊得差点儿下跪,还是顾兰亭拉了他起来。 “谢……谢大人。”那书吏战战兢兢,自是不敢喝茶的。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高安。” “高安,你且说说,这藏书库以往是如何整理的?” “回大人,藏书库的书入库时都会誊写书目存档。每当有新翰林们入职时都会再整理一番,整理书目一般是孤本珍本不动,只整理最近一两年入库的……” 顾兰亭和杨遇安花了整整一日才从书吏们那里熟悉了藏书阁的书籍摆放的规律和整理书籍的规矩。顾兰亭吩咐书吏们下去想想关于藏书库整理的想法,明日几人再商议。 第二日顾兰亭和杨遇安早早便来了,倒也没有动手整理,而是把藏书库的四名书吏和两名杂役都叫到,几人准备坐下来讨论一番,交流一下各自想法。 看顾兰亭和杨遇安两人都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比之前的修撰老爷们脾气不知好了好几倍,书吏和杂役们都觉得舒心,气氛很融洽,讨论便热烈起来。连杂役都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怕大人们看不起了。 “关于书籍分类不明确,很多书看书目找不到,大家怎么看?” “我觉得可以重新做一个分类的规划,比如按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风俗民情等分类,然后再细化到书目上。” “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我觉得还可以把珍本、孤本、善本跟普通的典籍分开来放……” 几人讨论过程当中,顾兰亭把一些好的想法记录了下来。讨论过后,大家总结整理了一番,一致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拟一个章程,对现有的书籍分类、书籍置放、书籍借阅、书籍维护等制度做一个改良。 “今日我与杨大人回去会做个具体的章程,杨大人负责书籍分类和置放,我负责书籍借阅和维护。明天早上大家早点儿来,我们看了章程再商议商议,没有问题便可以动手整理了,大家都要尽心尽力,不然就要丢饭碗了啊!”顾兰亭音调明亮,语气严肃。 “是。”书吏和杂役们纷纷点头。 “今天大家也辛苦了,听说西街上新开了一家大酒楼,一会儿散值了,我和杨大人请大家喝酒去!” 杨遇安笑着看了顾兰亭一眼,他当然不会以为顾兰亭是拉他去付钱,她提到他是表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意思,要底下人也记着他杨遇安的好。 “好,好!” 众人纷纷雀跃起来,他们在翰林院当个打杂的小吏、杂役,一个月就几两银子,可是万万不敢去酒楼挥霍的。现下还是两位大人请他们,这就让他们更加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了。 顾兰亭这招恩威并施,做的极好。书吏们高兴,她高兴,杨遇安也高兴。 鹿鸣春。顾兰亭说到做到,带着书吏们来吃饭。 这家新开的酒楼装饰十分精美,红木雕花窗棂,黄木雕花桌椅,梨木雕花栏杆,看了便让人觉得舒服。 一行人点了酒菜找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喝酒谈天倒也十分痛快。 顾兰亭象徵性的喝了几杯酒,听高安他们说着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事儿。 “你们听说了吗,寒潭酒楼被封了!”高安小声道。
第29页 “听说了,说是户部主事冯京冯大人把一个秀才从楼上推下去,死了人。”另一个书吏答道。 “冯大人好歹是个进士,怎么这么不知王法?”又一个书吏问道。 “那便不清楚了,我听他们说冯大人背后有人,还是个大人物。” “唉,这年头背后有人的都飞黄腾达了,可苦了我们这些人。” “诶,我跟你们说你们别告诉别人,我听冯大人一个老乡说,冯大人来京赶考之前可是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啊!” “哈哈,不可能吧!” 听得高安的话,众人表示不相信,顾兰亭也停了筷子,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便想再问一遍。 “高安,你刚才说什么?”顾兰亭问道。 “我听说,冯大人进京之前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 高安怕自己说这话被人听了去得罪人,便靠近顾兰亭,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谁知他话音刚落,从窗外飞来一跟筷子,直直地插进他髮髻,吓了他一大跳。 “高安没事吧?” “没事,没事。” 顾兰亭顺着来的方向往对面看去,对面踏月轩的二楼坐了一个白衣公子,此刻正悠闲地品着茶。他侧对着她,看不清面目,她却猜出了他是谁。他,应当是那个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后果自负的人。 “顾兄认识那人?”杨遇安见顾兰亭眼神有异,开口问道。 “不认识,许是哪家纨绔专门戏弄人罢。对了,那冯大人最后怎样了?” “听说是押在京兆府大牢里了,此案具体会怎么判,还要调查。” 顾兰亭听完点了点头,她觉得事有蹊跷,那冯京她是认识的,殿试二甲第五名,总不至于大字都不识一个吧,不然是怎么考上的? 吃完饭后,顾兰亭与杨遇安同路,便准备一起回家。临走时她后知后觉往踏月轩二楼看了一眼,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顾兄,你可识得那冯京?他当真连字都不认识?”杨遇安对高安说的话很有疑问。 “识得的,可是,冯京他写的一手极漂亮的行草,文章也不错,不可能不认识字啊?” “你观他平时言行举止如何?” “言行,虽有些得理不饶人,但也不至于凶神恶煞,更不可能杀人放火。” “那他的人跟他的文章他的字是否相配?” “……确实有些不配,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难道,你怀疑文章不是他写的?” “有可能,不过我也只是猜测。” 听杨遇安这么一说,顾兰亭也感觉有可能了,想到柳还行就负责京兆府的案件审理,她决定去找他问问,正好她也两天没见着他了。 别了杨遇安,顾兰亭就直奔柳还行家里去了。 可她才走到柳家院侧,不过抬头想看看月亮,就看见面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自己就被人给按到了墙上。她的头碰到了墙上,疼得龇牙咧嘴。 她只觉得黑暗中有一双清冷的眸子在盯着她,带着森森的寒气。她抬首,果然是李勖。 “你干什么?”她问他。 “你干什么?刚跟一大群男人吃饭,又跟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回家,现在深更半夜地还要去找男人?”他没有回答,反问道,语气低沉。 这一大串的批评听得顾兰亭一愣一愣地,不过她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 “你……发烧啦?”她笑问。 身后是一丛修竹,她笑,白玉般的脸上落下斑驳的竹影,映着剪水双瞳,竟是说不出的明艷动人。 仿佛是过了三年,又过了三年,她还如初见时一般,眼中盛着那江南的山水,坚韧与柔和投注在一处,从来不曾离分。 顾兰亭不知李勖为何不说话了,她眨了眨眼睛,突然,毫无预警地,他低头就吻了下来。顾兰亭想惊唿,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唇在她唇上摩挲,浅啄轻舐,轻拢慢捻,温柔缠绵。 她伸手想推开他,可手却被握住,他慢慢张开手,与她十指紧扣。他把她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上,她很快便受不住掌心下炙热的温度,抬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他动作一滞,却还是用力亲了她一下之后才离开她的唇,手依旧紧紧扣着她的。 “你知道我喜欢你?”他哑声问。 “嗯吶!”顾兰亭用另一只手擦着嘴,回答得漫不经心。 “那你是否也喜欢我?” “不喜欢。”顾兰亭顿了一下,继续装作漫不经心地答道。她是承认他很让人心动,可她觉得她可以不心动。 “那你是何时知道的?”他伸手捏住她下颌,让她迎视自己。她看到了他眼中还未褪去的失望。 “上巳那晚你站在我身后,想伸手碰我的头髮,我便知道了。”顾兰亭定定地看着面前人,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你不记得我了?” “你知道我是沈兰亭,是吗?”说话时,她伸手用力掰开他的手。 “是。” “那你是什么人?跟我又是什么关系。”顾兰亭在质问,声音很严肃,“别想着骗我,我查过了,京城没有开药铺的姓李。”
第30页 “我是……偷心的人。”我的心在你身上,我便要你的心。 “嗯?”他的声音有点儿小,她没听清。 “我是吻你的人。”他说完薄唇就再度印上她的唇,可不等她抗拒又很快离开。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拉着她往外走了。 “喂,你个登徒子!你还拉我去哪儿?”顾兰亭再度后知后觉。 “送你回家。” “我还有事要……” “你若不从,我就亲你了。” 顾兰亭想挣开手,可怎么也挣不开。她想抬脚踹他,又觉得太不人道。因为他的白靴子,已经被她踩黑了。 好吧,她还是从了吧。 “那个,你能不拽着我的手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李勖说这话时转身看了一眼顾兰亭,手又握紧了几分,脚下走得更快了。如银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一派清明晴朗。 顾兰亭揉了揉自己刚刚碰到的脑袋,她知道,就算李勖知道她是沈兰亭,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威胁。她甚至觉得,他会帮他,他会是她的贵人。 因为她笃定,眼前这个人已经被自己吃定了。 ☆、典籍整理 登瀛门内,海棠开得正好,晨光朦胧中,氤氲出一抹又一抹白里透红的婀娜身影,没有刻意妖娆,却也明媚动人。 顾兰亭嘆了一句可惜海棠无香,抬脚进了编检厅。一如既往地,她是第一位到翰林院的大人。 “顾大人早啊!” “早!” 负责点卯的直堂吏王义对顾兰亭有些刮目相看了,他以为顾兰亭第一日来得早不过是一时兴起、做做样子,哪成想她竟然坚持了下来,日日来这么早。 顾兰亭画卯后在公案前坐下,过了一会儿,杨遇安也到了。 “杨兄,章程准备的如何了?”顾兰亭站起来,笑着问道。 “这是我昨晚列出的章程,顾兄且先看看写的如何。” 说罢两人互换了各自草拟的章程,看罢之后,两人竟是同时贊道:“写得甚好!” “哈哈……” 两个人初步达成共识,便一同去了藏书库,把章程拿给书吏他们看。 几个人就拟好的章程再次商量了一番。 “我觉得如果还是按天干地支给书籍编号的话,未免太麻烦了,又不能每本书都编到,不知大家对此有什么看法?”编号问题,是杨遇安一直没想通透的,他觉得肯定有简便方法,只是他没想到。 听杨遇安问,大家纷纷摇头,歷来都是用天干地支编号,他们想不出什么别的方式了。 只顾兰亭沉吟片刻,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可以用数字编号。藏书库约有三万本书,按顾兄所列分经、史、子、集四大书库,其下再分小类,共分了三十四个小类。我们可以每个小类从一开始编号,这样每本书都可以有编号。” “大人,这方法是可行,但这样会不会工作量太大?”高安问道。 “那肯定是的,除去不能动的珍本、善本、孤本,藏书库的普通典籍大概有两万八千本,而我们只有八个人。”这话是杨遇安答的。 “那这样吧,原来书库很多书是没有编号的,但也有很多四本或是五本内容差不多的书用同一个编号的,我们现在就统一四本书同一个编号,减少工作量,大家觉得可行?” “可行!” “我觉得可行!” 书库里的书都是同类放在一起的,如若四本书用一个编号,那他们只需要写编号、贴编号就可以,写数字又比写天干地支简单太多,这样至少可以减少一大半的工作量,众人纷纷答好。 “那这样我先去请示一下姚学士,毕竟换编号方法可是大事……”顾兰亭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姚学士洪亮的声音。 “不用请示我了,老头子我觉得甚是可行啊!而且此法延行下去,必将惠及后来者。”姚东宇本来是想来检查工作的,看他们在商议就没进去,站在门外听了听。数字编号的方法,他觉得极好。 “见过姚学士。”见姚学士进来了,顾兰亭几人忙俯首作揖见礼。 “不用多礼,都起来吧。顾大人不愧是圣上钦定的状元郎啊,这等简便的好方法,可从没人想出来过啊!尔等不用怕工作量大,我再给你们拨两名书吏过来。” “多谢姚学士。” 很快姚东宇便拨了手下两名得力的书吏过来,一行人熟悉了章程,又将三十四个小类改良缩减成了三十二个小类。 章程完善后,顾兰亭便开始安排分工了。她的分工是一大类一大类来的,先是经书一库,三个人负责书籍初步整理归类,三个人负责写编号,三个人负责用白胶将编号贴到书架上,还有一个人负责在书目上记录编号。后面三类依然按此分工即可。 顾兰亭写字快,便负责记录编号,因为编号方式变了,她便做了新的书目。某小类下,某编号对应某四本书籍,她将书名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不过书籍排列顺序一般不会有什么变化,她按照旧书目把书籍名字誊写下来,再写上编号、书架号,有变化的做好调整记录即可。
第31页 大家都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一日下来,经书一库竟然完成了快一半,大家劳累之余都是笑逐颜开,这工作效率太快了。 不过相对于大家整理编号完成的进度,顾兰亭的记录慢了些,还有好多已编号的书没有记录在册。她便决定散值吃完饭后,再过来记录,争取记录完。 顾兰亭再来时,翰林院里只剩王义等几名看院儿的小吏了,他们是住在翰林院里的。顾兰亭一直记录到了晚上,还没写完,王义给她送更换的烛灯时劝她早些回家去,她只叫王义只管休息,不用管她。 红烛高烧,夜色渐深。 裊裊的东风吹动了淡淡的云彩,露出了月亮,月光也是淡淡的。海棠花的身影融在朦胧的夜里,而月亮已经移过了院中的迴廊。 不知何时,李勖来了。他就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她奋笔疾书的娴静样子。柳月高悬,他迎着月光,在眼里、心里一遍一遍勾勒着她清秀的轮廓,柔肠百转。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他看到顾兰亭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才抬步走进去。 他看了看她手上的书目,才知她是在记录书籍编号。他将她抱至外间的软榻,又回到书案,提起笔照着她的笔迹写了下去。 次日,顾兰亭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藏书库外间的软榻上,身上还盖了毯子。她揉了揉眼睛,窗外天才微微亮,可内间的灯还亮着。 她又眯了一会儿,天才亮了几分。她起身准备灭掉内间的灯,却发现书案上她昨天落下的书目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写完了,而且还就是自己的字迹,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没写完,怎么回事? 顾兰亭整理了一番出去,看到直堂吏王义也是才起来。 “大人昨晚没有回去?”王义揉了揉眼睛。 “没有,敢问可有地方容我洗漱一番?”顾兰亭摸了摸髮髻。 “有的,大人随我来。大人也太勤勉了些,书目大人可以慢慢写,也可以让底下人写的。” “无妨,无妨,对了王义,昨晚后来有人来过翰院吗?” “没有吧,除了大人,没有了。” 其实那跟自己一样的笔迹是谁的,顾兰亭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她心中突然怅惘起来,她不知为何他与她的字迹会一模一样,更不知两人有怎样的过往。 但她深怕自己,承不起他眼中情意。 不管他是谁,她都不是以前的沈家小姐了。 回首却记不起往事,让人愁肠百结,却不得解。那些如诗如歌的豆蔻年华,秋月春风的柔情蜜意,她都忘记了,她何时才记得起呢? 顾兰亭画了卯,在公案前坐了一会儿,等杨遇安来了,两人便去了藏书库。 这一日顾兰亭又是奋笔疾书,偶尔奔波于书架间,比对那些位置变换过的书籍。 不知不觉众人便忙碌到了中午,一行人正准备去吃饭,这时却出了大事。 “不好了,《金刚经》不见了!”是高安第一个发现,存放孤本的百宝阁上空了一大块儿。 顾兰亭过去一看,还真不见了。她心下惊愕,面上却不动声色。 “莫慌,大家先在藏书库里找一找,说不定是被放错了地方。”顾兰亭吩咐下去,自己也开始在各处找起来。 藏书库有三层,顾兰亭一行十人楼上楼下都找了个遍,可最终也没有发现《金刚经》在哪儿。 翰林院这本《金刚经》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着的原本,流传于世也只此一本,是为绝世孤本。 这孤本入翰林藏书库这么多年也未曾遗失,宫里有明文规定要好好保存,这下却不见了,藏书库的书吏都慌了。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孤本失窃 《金刚经》传世仅此一本,不见了自然马上轰动了整个翰林院。 覃辉、姚东宇两位学士迅速把大家都召集到了正厅,众人肃然站立,气氛霎时之间变得很凝重。 “今日可有可疑人物进了翰林院?”覃辉冷声问向众人。 “回学士,没有。” “那藏书库不是日日上锁的吗,怎么今日遭了贼?” 覃学士的语气瞬间又冷了几度,众人有些不敢说话。 “回答人,因近日顾大人和杨大人在整理典籍,藏书库白天开着,都是晚上才上锁的。不过,昨晚顾大人整晚都在藏书库整理,书库倒是没锁。”半晌,直堂吏王义恭敬地答道。 众人都看向顾兰亭。 “哦?那顾大人昨晚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覃辉看向顾兰亭,眼睛里俱是寒光。 “回学士,下官并未发现。” “那你们倒是说说是谁偷的,难不成是监守自盗?”覃辉还是盯着顾兰亭,他真想戳破她那一副从容淡静的样子。 “回……回学士,顾大人初来翰林院的那一日,曾去过藏书库,还看过那本金刚经。当时我还阻止他,不让他拿走。”这时,一小吏战战兢兢地答道。顷刻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顾兰亭。 “对此顾大人你有何说法?” “回学士,下官确实看过那本金刚经,但并没有想拿走,更不会行窃。” 顾兰亭语气不卑不亢,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的样子。见她否认,一时厅上陷入了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第32页 杨遇安正准备开口为顾兰亭说话时,覃学士先开口了。 “罢了,大家都好好站在这里,王义,你带人去搜一下编检厅各位大人的书案!” 王义此人颇为刚正,从来不熘须拍马,阿谀奉承,翰林院众人都知道,所以派他去最合适。 不多时,王义回来了正厅,手上还捧着几卷书。 “学士,金刚经找到了。” “在何处找到的?”覃辉边问,边去查看那《金刚经》是否完好。 “在……在杨编修的公案上。” 竟然是杨遇安?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看向杨遇安,杨遇安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王义,你是否看错了?”覃辉自然知道王义不会看错,他问一句,不过是表示他不相信杨太傅的儿子不会做窃书之事。 “回学士,小人没有看错。” “这……杨编修作何解释?” “回学士,我从未见过这本金刚经,并不知道它为何会在我的公案上。” 大家自然是不相信杨遇安会窃书,且不说杨遇安君子品性是声名在外,满京皆知的,再说那太傅府藏书数万,犯不着儿窃书。 “既然出现在了杨大人的书案上,肯定是我们翰林院的人当中谁拿的,窃书者速速站出来,不然休怪本官板子伺候了!” 听得覃学士呵斥,大家一片惶恐。却有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顾兰亭。他们觉得就是顾兰亭拿的,放到了杨遇安的公案上是想陷害他。 不多时,如芒在背的顾兰亭站了出来。她俯首作揖,缓缓开口。 “禀两位学士,下官有个法子可以将那窃书之人揪出来,不知两位可否容下官一试?” “你且试试。”回答顾兰亭的是姚学士。 顾兰亭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边说话便看向众人。 “大家都知道,我们翰院这本《金刚经》,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着的原本。姚秦至今已过数百年,经书经岁月也有所磨损。朝廷为了除虫防脆,便令维护之人每月熏以白檀。这白檀原是来自高丽的贡品,素有奇香,且尤好依附于髮肤之上。人若沾之,则三天不绝其香……” 顾兰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往厅下众人中走去。她话音落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兇手。 “不知这位兄台,你闻你的手干什么?”顾兰亭眼神冷冽,声音更冷。 “我……我……”被顾兰亭问话的是个杂役,此刻已吓得跪了下来,他一直摇着头,头上满头冷汗。 看这情形,大家都明白了,这杂役八成就是窃书之人。 “李六,说,是不是你偷的书?”众人窃窃私语之时,覃学士喝问道。 “大人,我不是……我不是啊……”李六拼命摇着头。 “李六,本学士劝你还是把偷书的来龙去脉从实招来的好,你若老实,咱们翰院的人还能宽容一二。不然上报了朝廷,那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了。” 覃学士语气缓和了一点儿,可李六还是摇着头,他已经开始发抖了,可就是不承认。 “来啊,押他去大理寺!” “别……大人,我招……”李六此时已是涕泗横流,“大人,我母亲病了,快死了,可我家里没钱,我就想偷本书卖钱,我不识字,不知道那是《金刚经》,也是怕被发现,所以无意放到了杨编修的公案上。大人,我是无意的啊,我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你不能报官吶,大人放过我……” 李六趴在地上去扯覃辉的裙角,却被覃辉一脚踢开了。覃辉转过身去像是气极的样子,不再看众人。 这时候,姚学士便发话了。 “李六,我知你家里情况,可我翰林院是容不得品行不端、心有歪念的人的。如今经书完好无损,也就不罚你了,你且收拾东西走吧。” 姚东宇一向和善,没有斥责,处罚也很轻。在他心里,李六在翰林院呆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李六含泪给姚学士磕了一个头。 “大人,李六手上怎么没有檀香味儿啊?”就在李六爬起来准备走时,有一小吏大声问道。 “哦,白檀是我编的,它既不能防虫,也不能留香。”顾兰亭淡静地回了一句,转身走了。经书根本就没熏过白檀,那些话都是她临时编出来的。 “原来如此。” 众人不禁赞嘆起来,这顾修撰不愧是状元郎,能谋善断,轻轻巧巧就把窃书人抓了出来。 “这位状元郎,心中有丘壑啊!”姚东宇摸着鬍子笑嘆了一句,这顾兰亭心里,怕不止修齐治平的文韬武略哟! 听姚学士赞嘆,众人都看向顾兰亭,不知为何,她纤瘦的背影,此刻竟突然高大起来,让人平白多生了几分敬意。 顾兰亭后知后觉,回头看了看李六离开的背影,嘆了口气,转身准备去藏书库继续整理典籍了。她自然不相信李六偷书之事会这么简单,说不定是有人想陷害她或是离间她与杨遇安,至于那人是谁,是闲得慌还是有意为之,她心里自有考虑,也不打算去追究。 唉。 这看似清贵的翰院,里面的水深得很吶。
第33页 顾兰亭正弯身去捡台阶上一朵凋谢的海棠花,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看竟然是几日未见的柳还行,顾兰亭眼中不禁涌起喜色。 “呆子,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京兆府没有公务?” “怎么可能?我是来执行公务的。想必你也听说冯京的事了,你们翰院的覃辉覃学士是他的房师,我们过来是有些事要调查。喏,那边他们已经在问了。” 顾兰亭顺着柳还行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两个捕快在跟覃学士交谈。她也是今天才知道,覃学士竟然是冯京的房师,看来两个人还关系匪浅。 “冯京的案子现下如何了?” “案子,很复杂啊!本来是冯京把孙秀才推下楼,孙秀才脑袋碰到石头以致死亡。可昨日仵作又在孙秀才身上发现了一根银针,还推断银针刺入时间就在坠楼前后,这下好了,连死因都不明了了。我们现在怀疑是孙秀才知道了什么,有人故意杀他灭口,至于那个人是不是冯京,还有待查证。”柳还行信任顾兰亭,就一股脑把案情全与她说了,想听听她有什么看法。 “好像我们还在贡院时,冯京就和孙秀才不对付了。不过,你说到银针,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会试时,贡院有个人会使飞镖,好像叫……” “李延昌?”在贡院时,李延昌喜欢站在二楼朝院里那颗青枣扔飞镖,一扔一个准儿,柳还行见过好几次,印象很深。 “对,就是他,他那时跟冯京关系还挺好的,当日他在场吗?” “好像不在场啊!” “好像?你这京兆府评事也太不专业了。那,可有查到秀才具体知道了什么吗?” “不知道,反正肯定是什么秘辛之事。” “我上次听人说,冯京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跟这案子有关……” “这事我也听说了,正在查,如果是这样,那这案子就不仅仅是个杀人案这么简单了。” 如果冯京真的大字不识一个,而他还中了进士,那其中门道可就大了,不是他舞弊,就是考官放水,搞不好还牵涉众多,连翰院这位曾推荐过他的卷子的覃学士怕是都不能倖免。 不过,事涉欺君,还是不要随意论断的好。 只是可惜了那一表人才、嫉恶如仇的孙秀才,腹中有才,却奈何命途多舛,最后还英年早逝。 想来太嫉恶如仇,也不太好。 这世上多的是深水,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容不得那些偏激的情绪。 可她顾兰亭却不能退缩,只能往深水里淌。 ☆、非你不娶 翰林院藏书库,顾兰亭一行人依然忙碌着。经李六一事,覃学士为了对顾兰亭予以表彰,便又给藏书库指派了两名得力的书吏,与顾兰亭他们一同整理典籍。 不过顾兰亭没在记录书籍编号了,她在搬书。 经《金刚经》失窃一事过后,翰院上下均对藏书安全一事分外忧心。顾兰亭便提出把善本、孤本、珍本都放进百宝阁里,直接落锁,以后除书籍晾晒时,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取出。 百宝阁是藏书库二层的一种名贵书架,採用用水曲柳制成,设计别致精美,且涂有大漆,防虫防火,但因为有厚重的门且在二楼,放置不便的原因,只放了部分珍本。 把珍本都放入百宝阁,此法甚好,翰院上下和两位学士自然都是同意的。 于是覃学士便叫顾兰亭和杨遇安两人亲自去搬那些珍本,他怕别人再把那些经书弄乱了。 顾兰亭终究是个女儿家,那些珍本又大又厚,她不过搬了百来本,就有些吃不消了,满头的汗。 “顾兄,你没事吧?要不你坐下歇会儿?”杨遇安看顾兰亭脸都白了,吓了一跳。 “没事,不过,我还是歇会儿吧。”顾兰亭大声喘着气。 “顾兄,你这身体也太不强了,平时有没有做什么锻鍊,骑马练剑什么的?”杨遇安递给顾兰亭一杯茶,问道。 “没有。”顾兰亭边喝茶边淡静答道。 “我就知道没有,顾兄要多多锻鍊,才能体坚色净啊,古人言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顾兄会骑马吗?” “你知道的,不会。”顾兰亭苦笑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会骑马,夸官那次连马背都上不去。”一想起那天顾兰亭死活上不了马背的场景,杨遇安就想笑。 “你怎么又取笑我?” “那倒没有,改日我教你骑马啊?”杨遇安觉得,顾兰亭哪儿都好,就是身体太弱。所以,他要帮她去了这缺陷。 “还是算了吧,我怕被马儿颠死。” “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说我的马术很好的,周缨的马术都是我教的,她现在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正好快休沐了,我们一起去骑马啊?”美人在侧,挚友并肩,策马长安,想来便叫杨遇安心中畅快。 杨遇安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已经把顾兰亭当挚友了。 “那更算了,你还是跟周大人骑马吧,我可不愿旁观。”她顾兰亭怎么着也是个识眼色的人,她可不愿意打扰人家郎情妾意。 “你这分明是懒……”
第34页 顾兰亭又搬了百来本,实在是受不住了,便叫了高安继续来搬,她下去记录书册。 她下楼时还听得杨遇安跟高安吐槽她懒,说她不愿意骑马射箭,身体才这般弱。 对此她也很无奈啊。 搬了一天,千余本珍本终于全都搬到了百宝阁,落上锁,顾兰亭松了一口气,以后都不用怕被偷了。 顾兰亭把钥匙交给了覃学士,覃学士看她疲累的样子贊了她几句,叫她快些回去休息。 出门时顾兰亭正好遇上李柽,两人说了几句。 “顾兄没事吧?这脸怎么都苍白起来了,哈哈,倒像是个白脸了!”李柽一向爽朗不羁,又习惯性地伸手拍了拍顾兰亭的肩膀,顾兰亭避之不及。 “不过是今日搬书搬的太多,无事,李兄的《圣典》修得怎么样了?” “唉,修典之事甚是繁杂,我这不是来问问覃院士,能不能叫廖修撰他们也参与进来嘛!”李柽边说着边往厅里看。 “那李兄可要多加勤勉了,以李兄才能,定是没有问题的。李兄快进去吧,一会儿覃学士该散值了。” “好,那就承你吉言了!” 看李柽进去,顾兰亭也离开了。李柽还是老样子对她咧着嘴笑,可顾兰亭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一入官场,他们便不再是当年互相欣赏的文人,而是各有图谋的对手了。 他眼里有野心,他想平步青云。巧了,她也想。 顾兰亭回了状元府,小厮告知他刚才柳还行来过了,本来他要等她的,因衙门有事就先走了。 小厮还说柳还行给她带了一坛酒,她揭开一闻,荷香浓郁,竟然是一坛上好的琼花房。 晚饭后,顾兰亭看柳还行是不会来同她喝酒了,便一个人在院子里喝起那坛琼花房。不知为何,她很馋这酒里的荷香味道,一连喝了好几杯,竟还觉得不尽兴。 这琼花房产自江南,以人间天堂苏杭水乡的白莲莲叶为主要原料,辅以十九味中药,经破碎、发酵酿制而成。 琼花房所用的白莲,又称碧降雪,乃莲中魁首。顾兰亭喝着清香怡人的酒,人仿佛游曳在十里莲塘,但见莲花风姿绰约,游鱼戏于莲间,好不惬意。 顾兰亭酒喝得正欢快,耳边听得一阵风声,有人翻过墙落到了院子里。她看那修长的影子,便知道是谁了,说话时连头都懒得转。 “你怎么不走正门?” “这样进来……快些。”李勖笑道,走至顾兰亭身前。 石桌上落下一片阴影,顾兰亭提起酒杯,准备邀来人喝酒。 “喝酒……吗?”顾兰亭顿了一下,眼中背对月光那人,宛若神祗。 他今日穿了一身殷红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的袍子,外边披着一件玄色蟒纹织锦斗篷。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贵气中隐含着雍容和煦,教人不敢直视。尤其是他额前落下的两绺墨发,让他整个人生生从清贵里生出几分媚色,却又媚而不妖,如这庭上空灵明澈的月光一般,摄人心魄。 他眼中开了桃花。 “你今日怎么这么好看?” “《战国策》有言,为悦己者容也。” 他笑,美眸再生月华,顾兰亭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自从戳破喜欢之后,他越发直接了。她承认她听了心里很欢喜,可她不能表现出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给他斟了一杯酒。 李勖晃了晃杯中晶莹的液体,问道:“你……喜欢喝琼花房?”你还同六年前一样,喜欢喝琼花房? “琼花房口感醇厚甜润,柔和不烈,甜绵适口,回味悠长,可谓酒中珍品,当然喜欢。” “顾兰亭,你可记得这琼花房有个故事?” “记得?未曾记得,你且说来听听。”记得二字,让低头喝酒的顾兰亭有些恍惚,再抬首,面前人已经放下酒杯缓缓开口了。 “多年以前,扬州河岸曾住过一位豆蔻年华的姑娘,酿得一手好酒,最好的便是这琼花房。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知多少人沉醉于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沉醉于这两岸的甘醇酒香。可任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那姑娘却从来不为所动。直到有一日,她偶然望见了对岸吹笛的少年郎,一溪笛声,便叫她醉了心魂,从此害了相思,日日不寐。” “后来呢?” “后来……她很幸运,那少年也闻得了酒香,终有一日到姑娘那里买酒,一瞥惊鸿,爱上了姑娘。之后他便日日来买她的酒,与她酿酒品茶,吟诗作赋,共度时光。很快,他们便相知相许,私定了终身。只是好景不长,过了两年,那少年便要进京赶考去了,他许她白头之约,答应她金榜题名后必然回来娶她。” “再后来呢?”顾兰亭有些醉了,不知是醉于酒,还是故事。 “再后来……她还是很幸运,她年年酿着琼花房,等着少年郎,从春衫豆蔻等到了雪满白头……” 顾兰亭并没有质疑李勖说的幸运,因为她觉得,能为爱的人守一生的心,也算一种幸运。一个人守一寸心,一寸心等日月明,试问世上如侬有几人? “顾兰亭,你猜她等到了吗?”
第35页 顾兰亭此时已有九分醉意,可听得李勖问她,脑袋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些零碎的画面。她趴在桌子上,边晃着面前的空酒杯边答道: “没有,那少年郎金榜题名,娶了别人,她等不到了。所以,后来她在琼花房里加了十九味中药,是为相思汤,为解相思病。” “你怎么知道了?”李勖握住了顾兰亭的手,眼里有急切的光。这个故事,同窗之时,他曾与她讲过。她此刻,是记起来了吗? 顾兰亭微微抬起头,垂眼定定地看着李勖,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像是有幽远的嘆息。 “我好像,好像……以前就听别人讲过这个故事。我记得,当时我还替那姑娘惋惜,说她有那么好的手艺,何必等呢!” 她悠悠说着,忘记了面前人还握着她的手。 “那若是你,你会等吗?” “当然不会,他一年不回来,两年不回来,三年再不回来我便要嫁别人了!他敢娶别人,我就敢去爱别人。” 李勖心中一窒,握紧了顾兰亭的人。 眼前的人,耳边的话,都同记忆重叠起来。多年前,他也是这样问她,她也是这样回答,不曾少一个字。 他还能想起当时她脸上的笑,语气里的认真,像酒一样醉人。 “阿昶,你不能娶别人,因为我不会像那姑娘一样傻傻等你。” “别担心,我此生,非你不娶。” 顾兰亭此时已醉了,眼睛眯了起来,她看李勖眼里泛起了水光,却不愿去猜他在想什么,而是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想去抓他额前那绺头髮。 可还没抓到,她就闭上了眼睛,醉晕了过去。 他握住她落下的手,才发现竟是冰凉冰凉,便起身把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灯影绰约,杏花如雪,相思情冽,他一杯一杯,将往事一点点打结。嘆一句当年的无邪,如今都变成眸中的月光心上的血。 故事里,少年郎欠了姑娘凤冠霞帔红妆十里。 故事外,阿昶欠了沈兰亭一个解释数年相思。 浮华空,忆成重。愿君心,似我心,仍可诉情衷,仍可两心同。 “我此生,还是非你不娶。” ☆、海棠花落 京兆府里。冯京的案子还在紧锣密鼓地调查当中。 柳还行试图去了解孙秀才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才遭人灭口,他去孙秀才所在客栈查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据说那孙秀才是个孤儿,孤身一人在京城,没有家人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任何情况。 另外冯京那边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房师覃辉和户部的同僚都说他为人是娟狂了些,但还是善良的,况且他胆子小得很,是不可能杀人的。 那冯京也果然是个有靠山的人,刑部尚书南合兴、工部尚书谭中原等好几个大官都来问询案情进展情况,示意如果查清楚了,就早点判了刑早点结案,莫让冯京多在牢里受苦。 于是,“坠楼案”开堂重审了一次回。 可这次开堂没有任何收穫,所有证人的口供都跟上次基本一致。除了酒楼小二说冯京也出口骂了孙秀才,说他应该叫孙山,名落孙山,这才激怒了秀才。这句口供,可以说一点儿用都没有。 柳还行基本可以确定,当日在场的众人口径一致的原因不是被买通了,而是事实就是那样。他私下里还问他们当日可有见过那会使飞镖的李延昌,众人都说没有。 而且这回,冯京签字画押的时候,名字又写得正常了,是极漂亮的行草体。也就是说初审那次他一时紧张,写得丑了也有可能。 仿佛一切疑点都被解释了,案子彻底陷入了瓶颈,众人一筹莫展。 京兆府大牢。 柳还行来到冯京牢房外时,只见冯京蜷缩在草铺上,已经睡着了。他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走至冯京身边,低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冯京细皮嫩肉的,显然是没吃过苦的。只是这吃牢饭的几日,已经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满脸胡茬,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了。 “大人,大人怎么来了,大人是来放我出去吗?”冯京睡梦中迷迷煳煳感觉有人在他身边,便醒了过来。许是监狱生活消磨了他的傲气,纵然柳还行比他官阶低,他还是称了他一声大人。 “那倒……不是。冯大人,与我坐下聊聊吧。” 说话时,柳还行朝牢外的捕快勾了勾手,示意捕快将笔墨拿进来。 “大人什么意思?”冯京有些惶恐。 “我接下来问的问题,希望你能将你的答案一一写在纸上。”柳还行想进一步确定冯京的字迹。 “好,大人问吧。”冯京顺从地蘸起墨,准备下笔。 “秀才坠楼那日,李延昌可与你在一起?”问话时,柳还行盯着冯京的眼睛,可除了一闪而过的惊讶,他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啊!不知大人为何要及问李兄?”那日,他的确是一个人在酒楼喝酒。 “没事,就是问问。那这银针你可见过?”柳还行拿出刺入秀才身体的银针。 “见过,医馆针灸的银针就是这样的啊。”那的确是很普通的银针,不是什么太特别的暗器。 “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第36页 “没有了。” “你与秀才可有什么矛盾?” “他看不惯我的富贵,我看不惯他的穷酸,这就是矛盾。” “你可知秀才还与别的人有什么矛盾?” “呵,与他有矛盾的多了去了,有钱人他都看不惯。”冯京嗤笑了一声。 柳还行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实在问不出什么疑点,便离开了牢房。他看冯京刚才写的供词,还是飘逸的行草,没有任何问题,心下愁起来。都没有问题,接下来怎么查呢? 看着柳还行离去,冯京这才松了口气,他知他就是想看他的字。还好那字他是学过的,简单的他也能写得极漂亮。不然要是露馅了,他这到手的功名可就飞了。 冯京肚子里的确没什么墨水,但也没有到目不识丁的地步。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那秀才死因不在他,他最多判个几年流刑。刑部尚书南合兴可是他姨丈,把他流放到一个富裕之地那就是小菜一碟。到时候他还是能潇洒做官,放浪寻欢。 翰林院。登瀛门内的海棠已经落了,红消香残,落红满地。 数日过去,顾兰亭和杨遇安负责的整理典籍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众人都轻松了许多。书籍编号登记得差不多了,顾兰亭此时在编写书籍借阅和维护制度。 藏书库众人是轻松了,可编检厅里,李柽一行人可忙得够呛。他们晚上回家了要攻读典籍、熟悉修纂初稿,白天便要马不停蹄为那些典籍编写重修条例。所谓条例,就是着作的义例、体例,譬如着作里哪段话引自哪一年的诏令,或者哪两本书叙写内容有所冲突、为何冲突,都要一一罗列出来。 李柽觉得自己接了个苦差事,纵然覃学士已经将以前修典的廖修撰和王修撰都派了过来,一行人还是很吃力,进度极慢。他终究是年轻气盛,绕是知道修典之事没有一年半载完成不了,可还是急得很。 这日,他又到覃学士这里来请求支援了。 “叔父,不行啊,我手下的人都是新手,初稿都未看熟,更别说那些个浩如烟海的典籍了。我这边修史的进度实在太慢了,加上廖修撰和王修撰,我们八个人每人每日平均只修得四至五个条例,这还有数千个条例,什么时候才能修完啊?”关了门,李柽便直接叫叔父了,语气急得很。 “你莫急,你们作为新手,能有这个速度已经可以了。你须记着,欲速则不达,欲求则不得。”覃辉对李柽这个侄子,脾气是极好的。 “叔父,我想着,顾兰亭他们典籍不是快整理完了吗,反正翰院也没别的事,要不把他们也派来修典?” “这……怕是不太好吧,他们整理典籍任务也重啊!况且,你上次骗李六把《金刚经》放到杨遇安的公案上,你觉得自己在开玩笑,我看他们俩可是明白人,多半就以为是你干的呢!” 那《金刚经》的确是李六偷的,可他才偷到手,藏书库那边就发现了经书不见了。当时他正在编检厅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李柽进来发现了他怀里的经书,便告诉他可以把书放到自己指着的公案上,一会儿有人来找到就没事儿。 李六一时心慌也不疑有他,匆匆将经书放到公案上就跑了。李柽指的正是杨遇安的公案,他知道顾兰亭想看这本经书,一会儿矛盾会集中在她身上,如果最后是在杨遇安公案上发现了经书,说不定可以让他们产生误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顾兰亭跟杨遇安不过才来翰林院没几日便已那般交好,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也挺欣赏顾兰亭的,怎么她就对自己客气中带着疏离呢? “那就是我干的,大不了承认了就是。反正,我就是想让顾兰亭过来跟我一起修典。” “那你自己去同她说,她答应了就成。” “我说就我说……” 李柽说着就要去找顾兰亭说了,他觉得顾兰亭不会拒绝他,毕竟这可是升官发财的好事。可他也没想到,他到时首辅罗大人竟然在藏书库。 “首辅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知会一声?”李柽停在院子里,小声朝杂役问道。 “回李编修,首辅大人刚来没一会儿,他叫我们不要声张,跟姚学士聊了一会儿就来了藏书库。” 李柽闻言皱了皱眉,怎么首辅大人也这么关注顾兰亭?他抬眼去望,罗士奇正拿着一本册子,跟顾兰亭讨论着什么。 “哦?顾大人觉得翰院的借阅制度有问题?”其实罗士奇本来是想看看顾兰亭的字,却发现她写的是关于书籍借阅与维护制度的改革。 “回罗大人,翰院现有的借阅制度就是记个流水帐,比如说某位翰林官于某年某月某日借了一本名为某某的图书,此外就基本没有后文了,关于有没有归还、何时归还的基本都没有记录,导致藏书库丢了不少书。下官觉得应该制定一本内容完善的借阅台帐,把借阅人、借阅时间、书籍名称、归还时间等都列表造册,有人借阅时便做好登记,每月月末进行一次清点,何时借出何时归还就一目了然,没还的也能清楚书籍在哪里,催促归还。” 顾兰亭说得有条有理,罗士奇心里很是认同。他恍然想起,以前在翰林院时自己借的书,还有几本没还呢,果真还是得有个具体的制度约束着,不然书放久了就忘记还了。
第37页 “那书籍的维护呢?”见书籍维护顾兰亭还没写,罗士奇接着问道。 “书籍的维护上,下官的想法是,其他对书库打扫清洁制度不变,只修改晒书一制,将以往半年一次的全部晾晒改成每月的分类别晾晒。虽然由原来的一年两次,变为了一年十二次,但是工作量大大减少,书籍遗失损坏、被雨淋坏等的失误也随之降低。” “诶,你这法子倒好。记得我当年来翰院的时候就晒过一次书,翰院上下全体出动忙到中午才把书都搬出去,结果下午就下雨了,没办法得赶紧又搬回去,当时我们那叫一个手忙脚乱啊……” 罗士奇讲起当年“晒书下雨”的事情,兴致来了眉飞色舞的,顾兰亭带笑听着。两个人聊了许久,久到廊下的李柽都不想干站那儿了,反正今儿怕是找不了顾兰亭了,他得赶紧回去修典了。 下午时,顾兰亭一行人送罗士奇出翰林院。走至登瀛门时,罗士奇环顾满院凋零的海棠,停下了脚步。 “我上回来时海棠才结苞,想不到这么快就已谢了,果然是花无百日红,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啊!” “海棠花虽谢,躬身未曾休,花期短暂,它留了诸般美好便够了,何况还化作春泥护花,更是难得。” 罗士奇嘆的是好景不常在,顾兰亭贊的是气节长留存,两人相视一笑,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赏。 他知自己终究没有白打那个圈儿,面前的人,见识才学,此届进士中,无出其右者。 来日必有好风凭藉力,送她上青云。 ☆、红血玉玦 秀才坠楼一案久悬未决,但寒潭酒楼却在二审之后,很快就正常开张了。寒潭酒楼跟宫里的御酒司关系匪浅,京兆府也得给他们面子,不能封太久。 重新开张这日下午,柳还行约了顾兰亭过来捧场。 柳还行在喝酒,顾兰亭在吃饭。今日在藏书库忙了一天,她又累又饿。 “你怎么每日都这么饿?每日都吃这多么多?” 看着柳还行故作讶异的样子,顾兰亭很想打他。 “……胡说,什么时候每日了,我就是今日比较饿。再说,我吃的多干你何事,吃你家大米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翰林院的饭不好吃么?”他看这阵子,顾兰亭好像更瘦了,再瘦这男儿身可就办不下去了啊! “尚可吧,不是太清淡了就是太重口味了,我觉得不太喜欢。呆子,我想吃清汤越鸡,梅菜焖肉,醉蟹,醉河虾……”顾兰亭放下筷子,开始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起来,边数边点头,样子极认真。 “得得得,你别说了,说得我好馋,我不是给你请了绍兴的厨子吗?”顾兰亭数的都是有名的家乡菜,柳还行听名字就可以想像那个色香味儿了。 “厨子的确是绍兴的,可鸡、鸭、鱼、虾、蟹……这些都不是绍兴的啊!” 顾兰亭瘪了瘪嘴,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唉,兰亭,你说我俩啥时候才能回去呢?” “不知道,也许,年关的时候吧……” 两个人一时沉默了下来,碰杯喝着酒,却谁都没有讲话。 这时候,却听得门口那里喧闹了起来,有人因为吃了霸王餐正在跟老闆大声吵架。顾兰亭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瞥了一眼,发现那吃霸王餐的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阿宁。 “呆子,是阿宁,你过去看看怎么了?” “嗯?哦!” 柳还行转头也看见了女扮男装的阿宁,便起身走了过去。 “你说你这个小白脸,穿得倒是不错,看起来也是个有修养的主,怎么能不给钱呢?”寒潭酒楼的侯掌柜的是个目露精光的中年男人,虽生气但语气倒还不是很难听。 “我才不是小白脸呢,我就是没带钱而已,我下次给,赶快让我走!”阿宁今天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想赶紧熘走,不然惊动了对门的京兆府,脸就丢大了。 尤其是在那周缨面前,她一定不能丢面子。 “这可不行啊,小店拒不赊帐!”侯掌柜插着腰,冷声斥道。 “侯掌柜,她欠多少钱?这些够吗?”柳还行拍了拍侯掌柜的肩膀,递给他了十两银子。 “原来是柳大人,够的够的!”侯掌柜接过银子,马上换了笑脸。 “柳不行,你怎么在这儿?”阿宁边说边四处张望着,她知道,顾兰亭肯定也在。 “我在这儿喝酒啊!”柳还行白了阿宁一眼,对于某个莫名其妙的称唿,他只能一哂置之。 “嘿,肯定是顾公子叫你来帮我付钱的对不对,他对我太好了!”阿宁说话声已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顾兰亭,朝朝她跑过去了。 “……” 还站在原地的柳还行对阿宁的一番脑补表示很无奈,虽然这好像也是事实。 “顾公子,好巧,又碰到你了!” “幸会幸会!” 阿宁坐在了顾兰亭旁边,还很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喝了一口,辣得她眉头都皱了起来,直翻舌头。 顾兰亭看阿宁这样子像是没喝过酒的,赶紧给她拿了杯茶。可阿宁却没喝,反而飞快地倒了第二杯酒,仰头灌下。这一回,却是神奇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吧。
第38页 “我会喝酒的,只不过刚才一时没适应而已,哈哈……” 顾兰亭看阿宁再喝酒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不适,便由着她喝了。 “不知顾公子在翰林院怎么样?” “尚可尚可。” “那……杨遇安呢?他怎么样?” 阿宁语气软糯温柔,顾兰亭和柳还行同时抬头,柳还行还差点被就呛到。两人都明白,阿宁是欢喜那杨遇安的。 “他……也甚好甚好。” “你们翰林院好玩吗?都干着什么?有没有有趣的事儿?” “吭,挺好玩的,我们每天整理典籍、编写条例……” 顾兰亭虽只跟阿宁见过几次面,但心里很有好感,她问她便回答,三个人喝着酒聊着天,倒也十分畅快。 “阿宁,你家在哪里?”这话是柳还行问的,问的是顾兰亭也想知道的事。 “我家啊……我家就在东边……”说着阿宁往外边一指,指着指着竟然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 “阿宁!阿宁!”顾兰亭唤了阿宁两声,阿宁没有回应。再看她双颊通红,想来已是深醉了。 “兰亭,她喝醉了,怎么办?” “送她回家啊!” “她家在哪儿?” “东边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东边那么多人家,哪一个才是?” “那我们送她去京兆府吧,说不定有人知道她是谁,或者让她待在京兆府也安全。现在都晚上了,总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就在这儿吧。” “她怎么去?” “当然是你背她啊!小二,结帐!” 顾兰亭在付钱,柳还行无奈,只好背起阿宁,反正京兆府就在对门,他也吃不了多大亏。他没想到的是,阿宁个子不高,背起来却很重,压得他都有些走不稳了。 “呆子,你的力气都被狗吃了?” 顾兰亭批评了一句,听得柳还行一个踉跄差点把背上的阿宁摔下去。 “小心啊!”顾兰亭伸手扶了一把,又弯腰捡起了从阿宁身上掉下来的玉佩。这是一块用红色流苏装饰的精緻环形玉佩,触感冰冰凉凉,晶莹剔透,透光可见玉佩中似有鲜红色,竟然是一块罕见的红血玉。 “诶,这不是血玦吗?”柳还行惊讶道。血玦,是大顺的国宝,也是当今皇室的信物。 “什么……” “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其实,我也没见过,哈哈……”柳还行摸了一下那玉佩,又否认了,他觉得太冰了不太像。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血玦是冰的。 顾兰亭一时哑然。她也听说过血玦,她觉手上这物什,就是血玦。 所以说,阿宁是皇室之人,那……她哥哥也是皇室之人? 顾兰亭觉得手中冰凉的玉佩顿时烫手起来,赶紧重新繫到了阿宁腰上。这价值连城的玉佩,她可碰不得。 正在这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白马转眼已飞奔到了顾兰亭面前。 马上之人白衣翩翩,正是顾兰亭此刻心里正想着的人。 郎骑白马傍斜阳,妾立青灯倚酒香。晚风凉,空有相思两茫茫。 ☆、冯京之死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夕阳的光晕一点点消失殆尽,落霞染在李勖身上,仿佛点起了笔墨,横鳞竖勒,将他的轮廓清晰地镂刻进了她心里。 她有些恍惚,匆忙中低下了头。 “阿宁怎么了?”李勖翻身下马,急急问道。 “她……喝醉了。”看顾兰亭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柳还行便回话了。 “你怎么还喝酒了,不是不会喝酒吗?”李勖接过阿宁,拍了拍她的脸,试图叫她醒过来。 不会喝酒还面不改色喝这么多?柳还行暗自腹诽了一句,转头去看,顾兰亭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准确地说,她走得很快,像是在跑。 “餵!你妹交给你了,我也走了。” 柳还行说完也不等李勖回应,一熘烟儿跑去追顾兰亭了。李勖回头去看,两个人都跑远了。 她在躲他? 见面时不还好好的,这会儿跑什么? “小安子,把公主送回宫去!”李勖的确是来揪阿宁回去的,但他现在想去找顾兰亭。 “皇上,您不回去吗,太后还在宫中等着您和公主呢?”就忍心让公主一个人回去挨骂吗? “那……朕也回去吧!” 依母后的脾气,怕是看到醉醺醺的阿宁非得气病了不可。他得回宫去打掩护,不叫母后看到阿宁。 西街另一头,顾兰亭停下脚步回头去望远去的白马与人,目光悠远。 “兰亭,你跑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两个人,以后怕是要离得远些了。” “哦,对了,你原来叫我查李和昶来的,整个京城的户籍表上都没有这个名字。”柳还行自然也早就察觉到阿宁兄妹两人身份的不凡,尤其是他那哥哥,气质太不一般。他知道顾兰亭为什么要跑了,不是不想见他就是害怕见他。 “他……可能是个皇亲贵胄罢……”顾兰亭几乎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第39页 “状元府在那边,你往回走干什么?”柳还行以为顾兰亭煳涂了,急急拦住她。 “我想去大牢看看冯京。” “行吧!” 申时已过,牢房里只有几盏残灯亮着,偶尔传来一两声老鼠的嘶叫,气氛阴沉。 走到冯京牢房外的时候,有只老鼠飞快地从顾兰亭脚边爬过去,她心里咯噔一声,差点叫出声。 “冯京这睡姿不对!”顾兰亭看冯京蜷缩着卧在冰凉的地上而不是稻草上,心里顿生不详的预感。 “坏了!” “冯京!冯京!” 柳还行唤了两声冯京没答应,赶紧叫狱卒打开了牢门。他看地上的冯京已口吐白沫、全无动静,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竟然一丝一毫活着的气息都没有了。 “快请孙仵作和周大人!” 柳还行朝狱卒喊了一句,环顾起牢房来。他发现,冯京只穿了一只鞋,而脱掉的那只鞋旁边,有一个打开了的小纸包。他捡起来闻,那纸包还有一股子脚臭味,可里面的粉末,却好像是鹤顶红。 “姜牢头,今天可有人来探监?” “没有,李大人下过令的,除了刑部、工部两位尚书上回来过之外,从来没人探监。” 没人,那鹤顶红从哪里来的?冯京早就塞在鞋子里的?他自己要毒死自己? 这时顾兰亭也俯身准备去看看冯京,可才见的他瞪园的两颗眼珠便吓了一大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兰亭,你没事吧?” “没……”顾兰亭捂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她分明从冯京眼睛里看到了怨恨和冤屈,那眼神里的情绪太强烈,像是一双活的眼睛一样,看得她害怕,差点儿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到沈家那一百多口人命,三年前,他们眼中,也是这样神情…… 柳还行看顾兰亭身子已经在颤抖起来了,慢慢拉了她起来,半抱着拍了拍她的背,他知她可能想到了不好的事。 “别怕,万事有我在。” 周缨来到牢房时,正看到两人相拥这一幕。 “咳咳……” 听到声音,柳还行赶紧放开了顾兰亭。 “姜牢头,这怎么回事儿?”周缨问牢头。 “大人是说躺地下这个,还是站着的两个?”姜牢头笑问,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意味。 “废话,当然是地上这位!”周缨说话时已示意孙仵作过来验尸了。 “大人,是鹤顶红,死亡时间大约在一个时辰之前,而且,他是自己喝下去的。” 孙仵作沉稳笃定的声音让在场的人心里俱是一震,顾兰亭也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 “什么?您确定吗?”柳还行问道。 “老夫确定。死者手指上还沾有粉末,且吞咽量极大,几乎是整包。若是别人硬喂,必然会洒落一部分,而死者周围,一点儿洒落的都没有。” “那就奇了怪了哈,前几天还说自己一定会出去吃好喝好的,今天怎么就自杀了?”姜牢头很是纳闷儿。 “那里好像有团纸。” 这时顾兰亭发现草堆里有一纸团,就在周缨身侧,周缨捡起来,发现竟是冯京的绝笔。 绝笔书里,冯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说银针是他刺的,秀才撞见他奸/污/良家妇女,所以他一直想杀掉他。 柳还行摇了摇头,他不信,他看了着桌子上的笔墨,问道:“这笔墨哪儿来的?” “回大人,是昨日冯大人叫小的拿来的,还……给了小人银子。”一个狱卒老实答道。 此时周缨正蹲在地上,想抬手合上了冯京瞪大的眼睛。她发现冯京手下面有一个记号,是个叉,是用指甲在地上刻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冯京是信教吗?我听说信某些教派的人,死之前会在地上画一个十字,代表祷告。”柳还行也看到了那记号,他猜测道。 顾兰亭摇着头,直觉告诉她不是,可她也说不出那是什么。 周缨与柳还行再次仔细查看了现场,再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后,一行人从大牢退了出去。 柳还行还得留在京兆府,便派了一个捕快送顾兰亭回去。他觉得她可能是被冯京的死相吓到了,毕竟,除去沈家灭门之外,她这还是第一次直面死亡。 希望以后,都不叫她再看到死亡了。 夜色如墨,京兆府门口,柳还行看着顾兰亭的马车远去,低低嘆了一口气。 “想不到你们还好这口?”除了在杨遇安面前,周缨都是胆大的。听得她如此直率发问,柳还行差点儿喷出一口血来。 “你想多了,我们纯情得很。” 柳还行说完便抬脚进了京兆府,不欲再理周缨。 纯情?你是不是对纯情有什么误会,都抱在一起了还叫纯情? 周缨摇了摇头,她觉得他们这显然不是纯情。 ☆、甘之如饴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顾兰亭很快便睡了过去。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她才勐地清醒过来,抬帘一看,竟已到了状元府。 那人吹的是喜相逢。 她知道那是谁。 晚风吹过,晃开一串一串的灯影,晃开顾兰亭鬓边的落髮。隔着朱门,她静静听着。听着听着,竟素手叩门,与笛声相和起来。
第40页 他的笛声忽而忧郁低回,如霜飞雪落,飘渺不停。忽而轻快明朗,峰迴路转,宛若朱雀清鸣,叫人心境愉悦。 她叩门的玉指也忽快忽慢,忽高忽低,随着笛声起伏。叩门叮咚之音虽比不上玉石,听来倒也悦耳。 他未按曲谱吹这“喜相逢”,可她却总能合上他的拍子,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不多时,她索性推门进去。 落落树阴紫,澄澄水华碧。杏林外那一袭白衣,清绝出尘。她走近他,夜寂无声,天地间只剩他清越的笛音。 原来木落淮南,雁过寒江,雨睛云梦,月明风裊,世间百般颜色,尽在他笛声之中。 一曲罢,落花成寂。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她久违的江南。白衣横笛吹,妙音千百回。 “你吹得真好。”她难得夸奖了他一回。 “你回来了。”李勖收了玉笛,转身向顾兰亭走去。 “看起来李兄等了我一会儿了,不知……你为何又来找我?”不是傍晚才见过的吗? “你先才为何要躲我?” “我躲你,是因为你来歷不明,你可否同我剖白你的身份?”她盯了他衣角一会儿,抬眼看着他认真问道。 “你知道了?”李勖眉头一皱。 “我不知道。” “不能。” 他不能告诉她他是谁,他怕她知道后,便再也不愿见他了。 “为何?” “怕你恨我。” 说话时,他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他箍得紧,她挣扎不能。 “顾兰亭,你是不是除了忘了我,什么都记得?” 他声音低哑,仿佛还带着哭腔,听得这无力的声音,突然间铺天盖地的莫名情绪朝顾兰亭涌了过来,她忘记了挣扎。 她竟然心疼。 “好像……是的。” 半晌,李勖没有说话。他不知是该开口说那些往事,还是就此缄口不提,任她想他不起,忘记那些过去。 顾兰亭听的他唿吸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最终顿住了想去踩他的脚,但还是用力推开了他。 “你是不是知道我所有的事?”他眼中有雾,她问时低下头没有看他。 “若是我说我都知道,你准备如何?”他不想她逃避,固执地握住她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 “我要你,不碍我。” “你想做什么?” “我要仇者痛,亲者快。” 李勖眼眸深起来,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点头应声。 “好。” “那你可以走了。”她用力掰开了肩膀上的手。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们的过去吗?”他沉声问她,回应他的是冷得不能再冷得语气。 “不好奇,我不需要这段过去。”不记得过去我尚且对你已不能自持,倘若记起,怕是要无法自拔了。 顾兰亭说完便走了,李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揉了揉眉心,也转身走了。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报復太师柳儒意,她要为沈家平反,她要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沈家的荣辱。 可是,当年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他不知如何同她开口,他情愿她永远不知道真相。 顾兰亭回头看李勖走了,心里不知为何突然烦闷起来,无处发泄,便朝着台阶旁的石栏踢了一脚,没想到用力过勐,脚趾头又刚好踢到石栏的稜角…… “嘶……”顾兰亭坐在石栏上抱起脚,疼得已不自觉涌出泪来。 “老爷,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守夜的家丁看到情况不对,问道。 “不……不用。”顾兰亭刚放下脚,便觉身前落下一片阴影,抬眼看,是李勖又回来了。 “怎么了?” “没……没事。” 顾兰亭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伤脚着地,疼得她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还好身侧的家丁扶了她一把。 “啪!” 只听得一声脆响,李勖打掉了那家丁扶着她腕子的手。那家丁一愣,飞快地退了一丈远。 顾兰亭看着李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禁笑了。她心里很高兴,都忘记自己刚才还对他冷语相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还真被我吃定了。”这句话顾兰亭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摇着头笑。 “脚怎么了?” “脚……不小心踢到栏杆了。” “还能走吗?” “能走。” “喂,我说我能走……” 他并没有听她说话,拦腰抱起她便往屋内走去。 那守夜的家丁彻底石化了,刚才不是好像还在吵架吗?怎么形势转变这么快? 猝不及防看见李勖抱着顾兰亭,廊下端着脸盆的丫鬟忘了看路,直直地撞到了家丁身上,两人和盆一起跌到了地上。 “大暑,我眼睛有点儿辣,这是真的吗?”丫鬟谷雨揉了揉眼睛,问道。她不相信,她们一向喜爱有加的李公子竟然会跟老爷做这种不好的事情。
第41页 “是吧,他们说,这个叫……断袖吧!” 看着那几乎日日都来的白衣公子抱着他们老爷进了屋、关了门,那叫大暑的家丁才回过神,将谷雨从地上拉了起来。 “谷雨,你眼睛还辣吗?” “不了,你快看,你说他们在做什么?” 顺着谷雨指的方向,窗户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重叠在一起,仿若交颈。 “他们说,那个也叫……云雨吧!” 大暑捂住了谷雨的眼睛,拉着她往东厢丫鬟房那边走过去。谷雨如今才值豆蔻之年,怎么能叫她看到这些呢? 不能教坏小孩子! 事实上,屋内的两个人,只是在上药而已。顾兰亭坐在罗汉榻上,李勖蹲在地上,两个人离得近,烛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错位了。 顾兰亭的脚趾肿了,还流了血,李勖给她涂了上回摔马用的伤药。他的手捏着她玉足,温度烫人。 他烫,她也烫。 看着那青瓷的药瓶还有面前人温柔细緻的眉眼,顾兰亭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上回那伤口早就癒合了。 “上回,你是不是什么都看到了?”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问他。 “还有很多,都没有看到。”他边给她穿好袜子,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答到,嘴角还勾着莫名的笑意。 她的脸顿时烫起来,红的仿佛能滴出血。 他站起来,俯身靠近她,烛灯的火苗发出刺啦的声音,摇晃了一下后变得更亮了,照得他玉白的一张脸越发的俊朗不凡。 “你……你,你别这样,你坐过去,我给你喝杯茶倒……倒杯茶喝……”顾兰亭有些语无伦次了,伸手推着李勖往罗汉榻另一边坐去。 她倒了杯茶,却没递给他,而是自己两大口咕咚咕咚喝了。李勖看着她这慌张的样子,笑意更盛了。 顾兰亭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她似乎下定了决心,问道: “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你怎么又好奇了?” “我就是想知道而已,你不说算了。”顾兰亭微微挑了一下眉,又倒了一杯茶。觉得疲累了,便趴在了桌子上。 她眉眼低垂的样子,在灯光下格外的温婉乖巧,像是一枚小小的金钩,钩在他心尖儿上,他注视良久。 “你怎么会忘记了我?” “嗯?” 顾兰亭轻轻哼了一声,未做他言,李勖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怎么每次都睡得这么快?他还有好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讲呢。 李勖嘆了口气,抱起她往床榻走去。替她掖好了被子,起身想把屋里的灯一一灭了。待灭至书案前的灯,他无意发现案上有一幅画。 打开捲轴,只觉心旌一盪,千般欢愉,万般欢喜都在霎时涌上心头。 画中的公子眉眼清俊,正是他自己。他转眼看了一眼床上的佳人,心里甜蜜得紧,这幅画,肯定是她画的。 她用笔精细入微,线条凝练有力,刻画生动传神,连他眼中的笑意都格外明艷,想来定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他此刻才笃定,她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纵然暌违数年,记忆全非,她还是他爱的人,他也还是她爱的人。 他再细看,那画像之侧还落了两句诗: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他笑了笑,在那两句前面又添了两句:杏雨桃痕宛如昔,相思提笔甘如饴。 这相思如饴说的是他自己,可他希望,她也同他一样,这一别经年里,日日都是刻骨相思。 晓看天色暮看云,朝也思君,暮也思君。他希望,她也想他。 他合起画轴灭了灯,心里似浸了月光,明艷欢快。 家丁大暑把谷雨送回丫鬟房,才发现脸盆忘拿了,返回院中来拿时,正好看见顾兰亭房内熄了灯。 他敲了敲手上的脸盆,心里想着,明天早上起来,府里不是就得伺候两个老爷了?那谷雨端几盆洗脸水才好呢?得什么时候进去伺候才好呢? 他得先替谷雨好好想想,免得她明日失了礼。 ☆、软玉温香 晨光熹微,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习风吹渭水,朝霞满长安。 顾兰亭睡得正熟,自酣梦中翻了个身, 没想到一下子翻下了床。她勐地惊醒过来,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冰凉和疼痛,身下是一片柔软。 她心里一震,立马彻底清醒了,抬眼看, 身下竟然是李勖, 他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顾兰亭,想不到你这么……狼性?一大清早就这样?”他挑了挑眉。 “什么?你才……狼性呢!” 掉下床时被子压在顾兰亭身上,她艰难地撑着地想爬起来,却被李勖一把搂住了腰,她猝不及防地往下跌落,嘴唇碰上了他嘴角。 四目相对, 心跳如雷。 屋内静谧无声,仿佛连墙角的更漏都停了, 只闻心跳与唿吸。 他见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只觉色授魂与, 心愉于侧, 一时心思游荡散乱,如情猿之逸躁,似意马之奔驰。 他稍稍移了一下头, 含住了她的嘴唇。软玉在怀,温香盈齿,叫人沉醉。 “嘶……”
第42页 下一刻,李勖的嘴唇被咬了,还是很用力的那种,他分明感觉自己嘴里已经有了甜腥味儿。这跟想像中的温存相差太大了,让他一时有点儿懵。 顾兰亭咬了人之后,迅速从李勖身上爬起来了,还把被子蒙在他了身上,怕他起来,又把双脚踩在他身上。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问: “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勖看了看她一双如玉似的小脚,有些恍惚。记忆里,疯闹之时,沈兰亭也是这样踩过他。彼时她不知他真实身份,今日,她还是不知道。 若是知道,便不会这般大胆了。 “是你昨天做了噩梦,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便留了下来。”说话时李勖动了动自己的头,在这床边趴了一夜,他的脖子正疼着呢。 “真的吗?” “真的。” 顾兰亭先是摇头不信,后又想起自己的确做了噩梦,昨夜也似有人在照顾她,一时羞愧,赶紧拿开了脚。 “……哦,我,对不住啊!” 顾兰亭飞快地下床跑出去了,她正懊恼,感觉自己像是魔怔了,踩别人身上,这种事儿放到以前她可是从来不会做的,太不礼貌了。 今日怎么就心血来潮、一时失仪了呢? “老爷,你怎么没穿鞋?衣服也不穿?”听到动静来伺候洗漱的谷雨问道。 “忘了……” 顾兰亭这是才感觉寒从脚起,身上也冷得慌,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她只穿了中衣。 顾兰亭扭扭捏捏回到屋内,李勖已经自地上起来了,被子也工工整整地铺到了床上。 她不敢看他。 “谷雨,带李公子去西厢房洗漱。” 说这话时,顾兰亭装作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可她心里在滴着血。府里都只知他是个男儿身,唉,她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了。 梳洗罢,天还未大亮,顾兰亭和李勖一同在正厅吃早饭。顾兰亭吃得很快,她想早点儿去翰林院。 “你每日都这么早去翰林院?” “是。” “在翰院累吗?” “还好。” “我昨日话还没说完,你就睡着了。不知你在别人面前,是否也这般没有防备,万一我……”万一我是个登徒子,你就麻烦了。 “没有万一,下次不睡了。” 她打断了他,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人承不住的话来。她左右看了看,丫鬟们此时都不在,又说道: “李兄,你不要半夜了还来找我,还留在我这里,不……不太好。” “你的意思是要我白天留在这里?” “……” 顾兰亭扶了扶额,她发现他是个很不要脸的人,全不似他平日里翩翩公子的样子。他不说她还不气,他白日里也经常来,丫鬟家丁们都认识他了,以为他们是好友,还称他一声“李公子”。那群丫鬟欢喜他俊逸非凡的那张脸,每次都任他出入府中,她也是很无奈。 “李和昶,你是以前认识我,或许还跟我关系很好,但是我不记得了,我也不是沈兰亭了。这是我家,你不能随随便便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有……还有我也不是随便的人,你不能,不能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很正经很严肃的语气,像是在讲道理。 “可你分明已经爱上了我。” “咳咳咳……” 顾兰亭正想着还有什么道理能同李勖讲,猝不及防被戳中了心事,一口粥没咽下,差点儿呛死了自己。 她慌乱地喝着水,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不知该往哪里看。她已经爱上了眼前这个来歷不明的人,纵然她百般不想承认,可方才被里相拥,心中悸动骗不了自己,昨日玉笛飞声,心有灵犀更骗不了自己。 初见至今的种种,都骗不过她自己。 她心神慌乱间,又见他伸手想来握自己的手,便赶紧缩回手,勐地站了起来,却不想绊倒了凳子,一屁股摔到了地上,狼狈极了。 “我去翰林院了!” 她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她赶紧爬起来,边咳边飞快地跑了。 他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明眸里尽是温柔,似窗外天光乍现,百媚皆生。 顾兰亭走至翰林院门外,才想起今日是休沐之日,不用来翰院当值。她懊恼不已,寻思着自己这会儿肯定不能回去,便想去京兆府看看柳还行。她刚准备转身走,正好碰上杨遇安从登瀛门内出来。 “兰亭,不是休沐吗?你怎么来了?”这些日子他们二人一同整理典籍,彼此更加熟稔了,称唿也亲昵了些。 “我……忘记是休沐日了,你呢?” “我来拿本书。对了,眼下典籍也整理完了,咱们都清闲了,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饭?父亲昨日还向我问起你呢!”这几日首辅罗士奇频繁地向杨太傅夸赞顾兰亭,杨寅便迫不及待想私下见见这位状元郎了。 “那就下轮休沐的时候吧,我也是时候该拜会一下太傅大人了。” “那好,等着你来。” “遇安,今儿好不容易休沐,你就准备温书?”她看他拿了一本《太平御览》。
第43页 “那倒不是,我准备去一趟京兆府,就是顺道来拿本书而已。” “那巧了,我也想去趟京兆府,听说冯京的案子要结了,我想去看看。” 两人到京兆尹时,冯京的案子已经开审许久了。门外挤了许多老百姓,人头攒动,只闻堂内说话声,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 不多时,听得惊堂木一拍,堂审结束,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人群自中间让开了一条路。 一位中年妇人由丫鬟搀着走了出来,那妇人珠玉满身,脸上却挂着泪痕。 “这是冯大人的母亲,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说得多伤心。” “也是活该了,谁叫她不管教好儿子,当街杀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对!” …… 顾兰亭听旁边看客们的对话,心知那杀人罪终究还是落到了冯京身上,心里觉得有些不甘心。她固执地觉得,冯京并不是兇手。 陆陆续续出来的人中,顾兰亭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李延昌,他神情低落,倒是不掩伤心之色。 人群散尽,杨遇安进去找周缨去了,顾兰亭则跟着李延昌进了对门的寒潭酒楼。 李延昌约了人吃饭,那人顾兰亭并不认识。她点了几样糕点,在他们邻座坐了下来,正好可以听到他们讲话。 “哼,我是不信冯兄会做这样的事的,都怪那可恶的官府,未能擒得真兇就草率结了案,生生叫冯兄做了冤魂。”李延昌义愤填膺,边说边大口喝着酒,酒气掺杂着怒气,隔着过道的顾兰亭都感觉到了。 “李兄节哀顺变,我知你二人深情厚谊,但也莫太过伤心,先吃饭,你这老是食不下咽也不是办法,都瘦了不少了。” 说话的是户部另外一位主事刘仁葵,他原是户部一名吏官,因为冯京犯事的缘故,他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做了主事。李延昌也是户部四位主事之一,幸得他推荐刘仁葵才升的职,所以他心里很是感激。 刘仁葵吩咐小二上了新菜,几番劝说之下,李延昌才动筷子吃起来。 顾兰亭皱了皱眉,听起来李延昌为了冯京的事儿茶饭不思,两人倒的确是深情厚谊。可是,她总觉得他的表现过于矫揉造作。 但看刘仁葵担心的样子,两人又不像是在演戏。 真真假假,她一时看不清楚。 她是怀疑李延昌跟此案有关,可他她没有证据,终究不能妄言。 况且,她还是个不能插手的局外人。 ☆、拆散鸳鸯 京兆府里, 府尹李招李大人送走了冯京的父亲和刑部尚书南大人。这才抚了抚鬍子,舒了口气。 李招心知此案还有疑点,以为冯京之父和南大人是来要求彻查的, 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叫他快点儿结案,说是好让冯京能早日安葬。 正巧前日,大理寺也下达命令叫京兆府快点儿结案,现下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李招也没法拖着, 只好结案了。 但他上报大理寺时,还是把这案子归为疑案。疑案就意味着,日后此案还可重审。 “李大人!” 李招正想着事情,猝不及防被人拍了一下右肩,往右看没人,那人却在左侧偷笑。 “公主, 微臣参见公主。”李招见来人竟是长宁公主李婉宁,迅速站起来行礼。 “李大人不必多礼, 我刚才看到杨太傅的公子进来了,他人呢?”阿宁本来是想去酒楼的, 看见杨遇安进了京兆府她便跟来了。 “回公主, 杨公子应该在后院……” “大人, 冯京的卷宗我全给你拿来了。”恰在这时,柳还行进来了,人还未至, 声音先到。 “千万别让他知道我是公主。”眼看柳还行已经进来了,阿宁赶紧附耳小声嘱咐了李招一句。 李招当然点头答应。 “阿宁,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 “来找杨遇安的是吧,他在后院呢!” 阿宁还没想好自己要怎么说,柳还行已经自己接了话了。他笑着朝院子里指了两下,推着阿宁快去找杨遇安。阿宁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去了。 她总觉得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阿宁走至后院迴廊,正好看见杨遇安伸手去拉周缨的手,周缨没有拒绝,正低头害羞地笑着。 看着这一幕,阿宁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愤愤地伸手挠着身侧的廊柱,指甲在刮蹭间发出呲呲的声响。她此刻看院中那颗挂满红果的杏树都是不爽的,恨不得把那果子都打落下来,最好再砸到树下的周缨。 “哟,这么生气呀?”偏偏这时柳还行又出现了,还十分不识相地打趣阿宁道。 “哼!你就是故意叫我过来看这个的是吧?”阿宁心中不平正无处发泄,便狠狠踢了柳还行一脚。 “嘶……我这是为你好,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什么,你才是狗呢!” “没开玩笑,我真是为了你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说到后面这两句,柳还行的语气突然深沉了起来。他看着周缨的笑脸,心里隐隐有几分失落。 “诶?柳不行,你是不是喜欢周缨?” “吭,哪有?”柳还行飞快收回眼光,摸了摸鼻子。
第44页 “就是有,你这眼神,跟我哥每次看顾兰亭是一样的!我哥喜欢顾兰亭,所以你肯定也喜欢周缨!” 听得阿宁这番言论,柳还行张大了嘴巴,惊得差点儿说都不出话来了。 阿宁伸手合上了他的下巴,害得他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个,你哥……顾兰亭,是真的吗?两个男的,你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啊,我哥亲口承认的。他还跟我说,说真正的爱情,跟性别是没有关系的。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柳还行无奈扶了扶额,她这哥哥,明显是在忽悠她啊! “阿宁,你跟你哥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是……个大官的女儿,总之这不重要,柳不行,我有大个事儿同你商量一下!”阿宁一本正经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事儿?” “你喜欢周缨,我喜欢杨遇安,那我们一起挖墙脚吧!” “……丫头,你这是在异想天开,人家都定了亲,想拆散鸳鸯哪有这么容易啊?” 杨遇安摇了摇头,表示很无奈。 “不做怎么知道容不容易,你天天跟周缨在一起,还怕挖不倒墙脚吗?” “……” 柳还行白了阿宁一眼,甩袖离开,表示不想再理她了。可阿宁却是锲而不捨,追上去试图继续说服他,一直追到了寒潭酒楼。 见到一脸严肃的顾兰亭,阿宁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嘴,乖乖坐了下来。 柳还行知道顾兰亭肯定是在想冯京的案子。 “兰亭,杨遇安说你跟着李延昌来了这里,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什么,一切正常。”顾兰亭摇了摇头,给面前两个人各倒了杯茶,又问道:“阿宁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什么都没有说。”柳还行急急回道,说话时还朝阿宁递了一个眼色,他怕她把“挖墙脚”的事儿说出来了。 “是是是,没什么。”阿宁点头如掏蒜。 “冯京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吗?”顾兰亭知道他俩肯定瞒了她什么,但她没问,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冯京的案子。 “结了,估计短期内不会再覆审了,除非出现新线索。” “你们京兆府上下都觉得没有问题?”素闻京兆尹李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英明决断,这回怎么会这么草率就结案呢? “问题自然是有的。是因为大理寺和冯京家人都要求早日结案,李大人才只好把它归为疑案结了。不过私下里,他还是吩咐我们要继续查的。” “冯京家里要求早点结案?这倒奇怪了。” 顾兰亭点了点头,准备吩咐小二上些菜品,正好看到周缨和杨遇安进来了,便招唿他们这边儿来坐。 “杨公子,周大人,你们好啊!”阿宁先打了招唿。 “你们都认识?” “认识认识,我们是好朋友。”阿宁使了个眼色,示意杨、周二人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杨遇安看向顾兰亭,她点了点头。 众人坐定,气氛一下子怪异起来。 柳还行看着周缨,想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不带任何超出同僚的感情。可实际上他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带着三分温柔、三分欣赏。看他那傻样连杨遇安都注意到了,阿宁赶紧踩了他一脚,叫他回过神来。 “吭,大家吃饭吧!” “对,对,动筷子吧!” 顾兰亭深觉气氛微妙,应了一声,率先动起筷子来,她饿了。 吃完饭后,杨遇安提议去西郊骑马,顾兰亭本来不想去的,可看阿宁和周缨都很想去的样子,也不好拒绝就答应了。 西郊马场。风恬日暖盪春光,山花遍野绿悠长。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声浩荡。 一行人在车水马龙的京城闷了许久,甫一看到这广袤开阔的马场,心里头都高兴的很。连不会骑马的顾兰亭,都按耐不住,想策马扬鞭一回了。 可她只是想想,在挑好马之后,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了。柳还行给她挑的白马还是最小的一匹,可依旧高出了她的头,是她爬不上去那种。 “你们去骑马吧,我就在这儿牵着马遛遛算了。” “别,兰亭,我教你!”杨遇安道。 “别,我不要你们谁教我,你们都走,让我在这儿练习一下怎么上马也行。”顾兰亭很坚决地拒绝了,她不想叫别人教,老是学不会会让人烦躁。 “兰亭,杨公子骑术可是一流,你真的不学吗?”柳还行笑问,他自己是教过顾兰亭骑马的,无奈教了许久还是马都上不去的状态,她便再不要他教了。 “不学,我还是先学怎么上马吧。” 顾兰亭说着唤来了马场的教习师傅给她牵马,倒真是一副要练习上马的样子。 “师傅,你得好好照顾这位公子!” 见顾兰亭坚持不学,杨遇安也没强求,转身正准备上马,胳膊却被阿宁拉住了,她叫他教她骑马。 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周缨,还是点头答应了。长宁公主不会骑射,他是知道的,这原是他父亲杨太傅的任务,如今轮到他身上了。
第45页 柳还行叮嘱了顾兰亭一番,回头看周缨还站在原地,再看杨遇安正为阿宁牵着马,便装作无意地走在了周缨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周缨,听说你骑术也是一流,要不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对面山脚下?” “好啊,比就比!” 周缨说完便翻身上了马,马鞭一扬一落,人已窜了出去。 柳还行看了那英姿飒爽的背影一会儿,才策马追了上去。 马场里,直到杨遇安、柳还行他们都跑远了,顾兰亭才艰难地爬上了马,那教习师傅都急出了一身汗,他还从没见过谁连马都上不了的。 教习师傅叫顾兰亭摆正姿势,扶稳马鞍,准备牵着马,先带她在场子里转两圈。 谁知马才走出一小段儿,突然从空中射来一支羽箭。 羽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马腿,疼得马儿扬起了前蹄,嘶叫一声挣脱缰绳跑了出去。 颠簸之中顾兰亭的心都快跳了出去,但她理智还在,赶忙抓紧了马鞍,身子伏低,双腿夹紧马身,才堪堪没让马儿将她甩落下去。 “来人吶!救命啊!惊马了!”教习师傅见抓不住缰绳,赶紧大声唿救。 ☆、西郊坠马 此时, 马场门口处,正在选马的李柽听到有人唿救,跑了过来。 “马师傅, 出什么事了?”李柽是马场常客,认得那教习师傅。 “李大人,马,马受惊了,顾大人还在马上, 她不会骑马, 你快,快去救她!”马师傅刚才唿救了一阵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 李柽顺着马师傅指的方向,眼见顾兰亭正艰难地挂在马背上,顷刻就要掉下去的样子,他心中一急, 匆忙飞身上马,追了上去。 马师傅还在喘气, 只闻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马鞭声,李柽人已经跑老远了, 他心稍稍定了下来, 心想顾大人这回肯定有救了。 顾兰亭那白马受了伤, 越过栅栏后越跑越快,她为了不让自己被马甩下去,整个身子都伏在了马背上。颠簸之中, 她死死攥着马鞍的手都磨破了,正钻心地疼着。眼看白马就要往山林里跑去了,她心知自己驭不住马,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跳马,又该怎么个跳法。 她正苦苦思虑间,忽闻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登时感觉到了一线生机,忙大声唿救道:“救命啊,救命啊!” “顾兄别怕,我来救你!” 李柽控制好马儿的速度及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瞅准时机,长臂一伸,一把将顾兰亭从白马上提了过来。只是他没料到,突然的承重叫他的马也惊了,抬起前蹄仰天嘶鸣,使得马上二人猝不及防一同落了马。 此处恰好是个山坡,坡还有些陡,慌乱间李柽伸手牢牢搂住了顾兰亭,把她护在怀里,两人一同滚下了山坡。 天旋地转中,他的视线里只有她,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的她。 而她的视线里,则一会儿是蓝天白云,一会儿是绿草红花,眼花缭乱的。好不容易停下来不再翻滚,她只觉眼前金星四溅,天地无光,立时晕厥了过去。 “顾兄?顾兄?”李柽用力晃着顾兰亭的肩膀,试图叫她起来。 可许久她都没有回应。 他伸手去抚面前人沾了血迹与尘土的脸,他从未想过一个男人会有这样明玉一般的脸,一时忘了收手。他的指尖一点点划过她的眉心,鬓角,唇边…… 她薄唇如珠似玉,他突然觉得有些烫手。 他勐地收回了手,只觉暗自惊心,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些不合时宜动作。 他四处张望了一眼,坡下没有人。眼下顾兰亭伤得很重,他要赶紧带她回到马场去找大夫才对。 李柽小心翼翼背起了顾兰亭,一步一步,稳稳噹噹地朝坡上走去。 背后人身体温软纤细,李柽未觉负担,脸上反而起了笑意。倘使让他就这么一直背着顾兰亭,他也是乐意的。 春阳融融,绿草茵茵,陌上谁家胭脂红,落谁心底成硃砂? “吁……” 飞马而来的杨遇安和柳还行差点儿撞上李柽,见他背上是顾兰亭,忙翻身下马。 “李兄怎么是你?她没事吧?” “诶!小心!她伤的重!” 杨遇安还在问李柽,柳还行已经不由分说接过了顾兰亭,自顾自抱进了怀里。 “我知道,这就去找大夫。” “李兄,我也去了。” “……” 眼睁睁看着柳还行强行抱走了顾兰亭,李柽颇有些不甘心,他往后看了一眼,背上是空落落的。再看柳还行和杨遇安两人,已经走好远了。 他快步跟了上去。 马场那边,周缨和阿宁正与柳仁对峙。刚才放冷箭的正是柳仁,一心他看顾兰亭一人在学马,想报上次踢腕之仇,就朝她的马放了剑。 “柳仁,你这是蓄意谋害,本公主要抓你去官府!”阿宁怒气沖沖。 “哎哟公主,您哪只眼睛看到我谋害她了?我本来想射大雁,不小心箭射偏了而已。”柳仁叉着腰,神色淡定。他一点儿也不怕阿宁,毕竟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说什么鬼话,现已至夏日,天上哪有什么大雁?”说话间,周缨又将将刀架上了柳仁的脖子。
第46页 “我说有就有!”柳仁伸手想去拨开那刀,迟疑了半天又作罢,他不敢。 “休要狡辩!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倘若顾大人出了什么事,你就是谋害朝廷命官,论罪当诛!” 周缨手下用了力,眼看刀锋逼近了自己脖子,柳仁有些慌,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你这娘们有毒是吧,每次见到我不是喊打就是喊杀,我上辈子欠了你一条命还是咋地?” “你……” 周缨还没说什么,远远就看到柳还行他们过来了,便即刻收了刀迎上去。可杨、柳二人并未看到她,而是直直疾步出了马场。 “顾大人没事吧?” “有事,要快找大夫才好。”李柽朝周缨重重点了点头,语气正经又严肃。 这时柳仁也凑了过来,周缨一记眼刀就剜向他,吓得他一个寒噤,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他的小厮秋收。 “……快,秋收,把马车牵去,叫顾大人坐马车好快去医馆!”柳仁踢了秋收一脚,秋收飞快地行动了。 周缨见柳仁这回竟然懂得补救了,便懒得再与他计较,抬脚也出了马场。 “哼!” 阿宁朝柳仁哼了一声,也抬起小短腿快步跟了上去。 柳仁将手上的箭矢一扔,见身旁已无人,便狠狠白了不远处恭敬站着的马师傅一眼,抬脚也准备离开。 “诶,大人,还没付钱!”马师傅虽然不明所以,倒还是没有忘记要帐。 “我不是付了吗?”他明明进马场就付了一锭银子啊! “那个,是周大人他们没有付钱……” “给给给,哼!” 柳仁扔过去一锭金子,气哼哼地走了。 “大人,慢走!” 马师傅用袖子擦了擦那锭明晃晃的金子,心里乐开了花,这柳太师的儿子就是大方! 顾府门口,有两个身影焦急地朝门外的街道张望着,是刚到京城的书童春生和冬暖。 “我家小姐回来了!” “我家少爷回来了!” 甫一听到车轱辘的声音,眼见那前头驾车的俊俏公子正是柳还行,两个人不约而同惊喜出声。 “小姐!” 顾兰亭才勉力从马车上下来,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唿喊,她惊喜地回头去看,冬暖已经朝她飞奔了过来。 “冬暖!” 冬暖不只是她的书童,更是与她情同姐妹,许久未见的两人抱在一起,立时便红了眼眶。 “小姐这是怎么了?胳膊上也是?”良久,抱着的两个人松开,冬暖才看见顾兰亭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又急急去看她身上是否还有。 “没事的冬暖,今天去西郊骑马,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了,已经看已经看过大夫了,大夫说只是皮外伤,不用担心。”顾兰亭拉下袖子盖住伤痕,对冬暖笑起来。又看了看冬暖身旁的春生,两个人都还是老样子,健康活泼。 见自家小姐还如旧日般灿若春花地笑,冬暖这才放心一点儿。 两个人拉着手往府内走去,边走边说着话。 瞧春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冬暖,柳还行敲了一下他的头。 “嘶,少爷……”春生摸了摸头,这才看向自家少爷。 “春生嚯,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只让冬暖来吗?” “这不是……想少爷你了吗,怕你过不好,想过来照顾你。”一向油嘴滑舌的春生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你又在骗你家少爷了啊,我可一点儿都不信。怎么着,我和兰亭走的这几个月,你天天跟冬暖在一起还没把她拿下?”柳还行揽着春生肩膀,笑着问道。 “哎呀,少爷你说什么呢,叫冬暖听到了不好!” 春生这下却害羞起来,耳根子都红了,不欲再跟他家少爷说话,快步跑了。 “改天教你追她啊!” 柳还行大声喊了一句,春生生怕前头的冬暖听到了以为自己跟少爷又在搞鬼,跑得更快了。 一路风尘僕僕,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晚上冬暖做了地道的绍兴菜,四个不分主僕,一桌吃着,其乐融融。 “冬暖春生,你们来了这里,不知柳伯和柳婶儿如何了?柳伯的腿疾可好了?”柳伯和柳婶儿是柳还行的爹娘,他们一向把顾兰亭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她与他们感情很深。 “不瞒小姐和柳少爷,本来你们走了之后,老爷都下不了床了,可后来镇子里来了一位谭神医,自己上门来要给老爷治病,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骗人的江湖术士,没想到他就开了一剂方子,竟然把老爷给医好了!” “对,那谭神医可神了,现在老爷去庄子里都不用人跟着了呢!” “谭神医?京城也有一位谭神医,不知是不是同一位呢?”柳还行想起来,上巳那回来给顾兰亭治风寒的神医就姓谭。 “是吗,听那谭神医倒说的是一口正宗的绍兴话,不知道是不是呢!” “谭神医那回没说什么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柳还行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 “上回,哪回?”顾兰亭也听说过谭神医,据说他曾是宫里太医院的院判,她在想柳还行什么时候见过这神医了。
第47页 “就是你感染风寒那回,阿宁……她哥哥带来的谭神医。” 顾兰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李和昶既然是皇亲贵胄,那么能请来谭神医也不足为奇。只是为她一个小小的风寒,便请了谭神医,是否太大材小用了? 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水运贸易 顾府湢室。 有冬暖在一旁服侍, 顾兰亭这才好好洗了一个澡。不用担心谁进来,也不用担心擦背的问题。 烟雾缭绕中,她突然想起自己上回洗澡李和昶闯进来的场景。 她记得他眼睛里灼人的光, 动人的痴恋,记得她用胰子砸他时他不合时宜的镇定,猝不及防的慌乱。 看着案上的胰子,她缓缓笑了,脸在雾气蒸腾中, 更红了。 “小姐, 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你快帮我擦擦背。” 顾兰亭脸上笑意并未消减,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冬暖,不叫她看到自己的神情。 “小姐你束胸是不是箍得太紧了,连这背上都有淤痕了?”顾兰亭背上的红痕冬暖看着便觉得心疼,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睛。 “没办法, 翰林院里都是男人,我怎么也得防范着。” “小姐等着, 我待会儿便去给你做个舒服的束胸来。”冬暖是个行动派,说着便已经在考虑用什么料子了。 “冬暖, 我习惯了不疼的, 不用这么急, 反正你以后都在我身边啊!” “好,我先给你擦背。” 冬暖避开淤青的地方,不轻不重的一下一下给顾兰亭擦着背。以后她是都在她身边, 可她多希望,她能代她受这些苦啊。 她本该是众人捧在手心的明珠的,奈何浴血以后,蒙尘隐落。 不过,既是明珠一颗,纵被尘劳关锁,也终会有一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洗沐罢,两人同榻而眠,说着小话儿。 “冬暖,你来了这里,流觞坊和兴怀楼可安排好了?”流觞坊是酒坊,兴怀楼是酒楼,它们前身曾是沈家的钱庄,顾兰亭辗转从官府那里买下,改了名字,扩了规模,如今两家铺子经营已步入了正轨。 “当然,一切都按小姐说得安排妥当了。兴怀楼由柳老爷和夫人管着,流觞坊我安排了酒酒在那里,她善酿酒,又严谨认真,酒坊现在正蒸蒸日上、日进斗金呢!”酒酒是真正的顾兰亭的表姐,也是柳还行的嫂子,她虽不知这个顾兰亭不是真正的顾兰亭,但对这个“表弟”很好。 “嘿嘿,冬暖,赚钱真好。” “是啊,小姐。” 冬暖原名何冬儿,本来是沈家钱庄一位帐房的女儿。沈家于她爹娘有救命之恩,她儿时也有幸做过沈兰亭的侍读书童,与她很是亲近。沈家灭门之后不久,冬暖的爹娘也死了,临终前他们告诉她小姐没死,后来她便果真辗转找到了沈兰亭。 沈兰亭成了顾兰亭,也继承了顾家的产业,冬暖善算帐,便做了顾家的管家,替顾兰亭打理家务和顾家的一些小铺子。 她心知顾兰亭有心恢復沈家的昔日辉煌,便仔细经营,陪着她一点点把顾家的小小家业做大。 “那……小姐,下一步咱们是不是要找路子把沈园买下来?”冬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了,她是怕沈园二字勾起顾兰亭的伤心事。 “买得下来吗?”沈园是当年沈家的私学学堂所在,位于绍兴城郊之外,避开市井,环境静谧,顾兰亭曾在那里读过三年书。 “买得下来的,只要给得了足够的银两,官府不会不卖的,反正他们空着也是空着。” “买得下来,可我就怕银两不够,酒坊和酒楼还有顾家的小商铺加起来顶多月入不过千两,哪里抵得住户官他们狮子大开口?”顾兰亭虽人在京城,但对顾家的帐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不过走了几月而已,盈余不会增加太多。那沈园,想来没有万两白银,官府是不会松口的。 “小姐,说到这个,我要告诉你一个莫大的好消息,我们现在至少月入三千里两哦!”冬暖侧过身面对着顾兰亭,她笑着,黑暗中一双眸子正熠熠生辉。 “这么多?为什么?”顾兰亭又惊又喜。 “年前小姐不是叫我关注绍兴的水运贸易,看有没有办法插一脚吗?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绍兴虽然水路通达,东走沪渎,南通浙境,但水运贸易却不发达,只有小部分商贾通过运河把商品外输到别的州府或者南蛮、富桑等地,以此牟利。春上小姐走了之后,我便依小姐的想法试了一下水,把我们绍兴本地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物运往富桑,再把富桑的珠宝、香料和药材运回来,我来京城前不久我们的商船才回来,只算卖出去的,头一回就净赚了三千两啊!”冬暖讲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甚至还用手比划起来,好像三千两银子就在她面前一样。 “不错,冬暖果然有经商头脑!” “不不不,小姐,是你有经商头脑。” “出了绍兴,水上行船不易,冬暖,你找镖局运的货?”水上贸易这事儿顾兰亭当时只是提出了设想,觉得实施还有诸多问题,没想到冬暖竟然真做成了,她要细细问她是怎么实施的。
第48页 “当然不是,镖局不轻易出海,而且还贵,我便自己找了护卫队,那些人都是武夫,又善水上作业,所以第一次出海很顺利。” “那不是没有自己人?” “有的有的,春生就跟去了,而且那……护卫队的高头领跟我们打过很多交道,相对比较放心。” 说到那队长,冬暖顿了一下,语声低了下来。她本来怕商船里自己人少,春生他们压不住一群武夫,可能会出事儿。可高头领的出现,打消了她的隐忧,让她确信,此次出海不会有任何问题,护卫队不会压不住,更不会有人抢货。 可高头领的出现虽解了她燃眉之急,于她而言,却是不善。 “看来这水运贸易之事确实可行,也不枉费我一番思量。至于护卫队,我们日后可以自己组建一个……” 顾兰亭并未察觉冬暖的异样,关于水上贸易,她还有许多想法要一一同冬暖道来。 月上中天,四周寂静。看着身侧的顾兰亭已入酣梦,冬暖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下了床。 杏花已落,杏叶正繁。冬暖在院中杏林之外站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得一阵风声,她转身去看,那人果然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来人一袭黑衣,正是冬暖口中那护卫队的高头领。黑衣如墨,却掩不住他脸上笑意,他以为冬暖在等他。 “就是知道啊!今次我又有什么任务?”高头领深夜来找,冬暖以为上面又吩咐了什么任务。实际上,她只想好好待在顾兰亭身边,什么任务都不想接受。 “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并非上面吩咐了什么任务。 “什么?”冬暖恍惚间没有听清。 “没什么,没有任务,这一路舟车劳顿,你要好好休息。” 高头领伸手拍了拍冬暖肩膀,没再说什么,飞身离开了顾府。他只是想来看看冬暖,看她安全到达顾府他便也放心了。 看高头领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冬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睡觉了。 黑影一路驰往了皇宫。 御书房。李勖正假装自己在批奏摺,其实,面前的摺子他早就批完了,他只是不想回寝宫而已。 因为他知道母后为他准备了美人,此刻怕是已经在他床上了。 这一切都拜阿宁所赐。 今天下午,他与母后、太保周勃一同在畅春园里饮茶。阿宁冒冒失失便闯了进来,开口更是无遮无拦。 “皇兄,你的顾……顾大人出事了!”阿宁明明都看见母后了,却还是把话说完了。 “什么事?”李勖罔顾太后和周勃登时变了的脸色,起身急急问道。 “就是……坠了马,受伤还,还挺重的。” 听闻顾兰亭受了重伤,李勖闻言就要走,连一声招唿都顾不得打。 “阿昶,你给我站住!”太后厉声叫住了他,又问阿宁道:“阿宁,你说的顾大人可是那状元郎顾兰亭?” “回母后,正……正是顾兰亭。”阿宁怯怯地看了一眼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停下脚步来的皇兄,却是实话实说了,她这分明是在害他。 这下,李勖好男色这事儿彻底坐实了。 “皇儿,上次周太保同我说我还不相信,你怎生这般煳涂,你这样,我大顺还如何百代绵延、福泽天下啊?”太后语气愠怒,她儿子可是天子,怎么能喜欢一个男人? “……”李勖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顾兰亭是女儿身,这样她会被杀头的。 “我说这几日罗士奇那厮怎么老是夸顾兰亭,原是为了合皇上的意思,皇上,这样可不行啊!”周勃也是苦口婆心,以教训晚辈的语气附和着太后。 “……”李勖再次无话可说,他也不知罗首辅为何对顾兰亭青睐有加,可这的确不关他事儿啊。 听得母后和周勃轮番说教皇兄,阿宁暗暗在一旁偷笑,她心想,估计皇兄要被迫“回头是岸”了。 周太后再次提出要为李勖选妃,李勖也再次严词拒绝,最后差点儿气晕太后,一场说教到此才结束。 母后不允许他出宫,他便避去了御书房。 这一避就是整整一晚上,导致他一晚上没睡好,生怕御书房里也有母后送的女人。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李勖好几次都差点儿忍不住要打呵欠,可上完朝,母后竟然还要压迫他,叫他和阿宁陪她去城外礼佛。 他知道,母后不过是想找慧极大师给他洗洗脑而已。 他就任他们洗脑了,反正他是不会被教化的。 ☆、修纂圣典 晨光熹微, 晓雾朦胧。门前娇花凝玉露,风摇落落向天揖。 翰林院内,李柽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 站在登瀛门处等顾兰亭。因坠马的事,顾兰亭请了两天假,今天便会回来。现下他主导的圣典修纂事宜正到关键时刻,他要早日同顾兰亭说好,叫她过来帮他。 “李兄怎么这么早!”坠马那回李柽救了自己, 顾兰亭心里对他放下了一些芥蒂。 “不早怎么能第一个看到顾兄你, 不知你身上伤可好了?” “劳李兄挂心了,皮外伤而已,又休息了两日,好得差不多了。上次多亏你出手相救,不然我怕是翰林院都来不了了,多谢。”
第49页 顾兰亭俯首作揖, 李柽拉了她起来,两手相触, 一冷一热,竟叫李柽没由来的颤了一下。顾兰亭倒没察觉这些, 神色淡然, 与李柽一同往翰院内走去。 “顾兄,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李兄言重了,只要我能做的, 我必答应,你且道来。” “想来顾兄也知道,修纂圣典之事实在繁杂,我与手下众人都是新手,应对此事十分吃力。我闻你整理藏书库一事完成得甚好,想来对各类典籍也十分熟悉,不知可否过来帮帮我?” 李柽说得诚恳,顾兰亭自是不会拒绝的。况且修纂圣典本就是整个翰院的任务,她同为翰林官,自是要出一份力的。 “只要李兄不嫌弃我手慢,我自是十分愿意的。左右我们典籍已经整理完了,我叫遇安还有书吏们都参与进来。” “那便甚好,甚好。” “一会儿我便去同两位学士讲,李兄且等我。” 顾兰亭微微笑了笑,温柔又美好,李柽有些恍惚,他试探着开了口。 “兰亭,莫李兄李兄的叫我了,没由来的生疏,叫我李柽,或者同你第一次见我时那样,叫我李怪亦可。”凡是认得他的人都可叫他李兄,他可不觉得这个称唿亲近。 “李怪?噗嗤~” 听到这个名字,顾兰亭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当日还在贡院之时,李柽的房间就在顾兰亭临侧。她初初不认识李柽时,看他门前的挂牌,以为他叫李怪,还当众叫了他的名字,闹了一场笑话。事后顾兰亭道了歉,倒没再记着这个事儿,李柽却是记了许久。 “在下李怪,还请多多指教!”李柽笑道。 “哈哈,好~” 她眯眼笑,晨曦的微光打在她脸上,映得她眉目生辉,明媚动人。 李柽是第一次见顾兰亭这样笑,以往她都是极矜持的,都只是淡笑,想来是他将她逗笑了,可真不容易。 他也笑,右手装作很自然地样子搭上了顾兰亭的肩膀,同她一道往里走。其实他抬手之前,犹豫了再三,斟酌了再三,他生怕顾兰亭避开。 这回顾兰亭没有刻意避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脸上还是微微笑着。 李柽心里大喜,她对他好像没有那么疏离了,是否意味着他终于跟杨遇安站到了同一个位置了呢? 直堂吏王义见到李、顾二人勾肩搭背地进来时,惊得手里的扫把差点儿没拿住。他不是惊讶这两个人的亲近,而是惊讶于……顾修撰怎么这般娇小?这模样竟像是在李编修怀里一样,好像不太好。 “两位大人早!” 见王义惊讶的样子,李柽放开了手,顾兰亭这才松了口气,天知道,她内心是拒绝的。 “诶,怎么有一支杏花?”顾兰亭画了卯,转身发现自己公案上有一支粉白的杏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娇艷欲滴。 “我来扫洒时大人案上便有了,如今已至夏初,也不知哪里竟还有杏花呢?”王义答道。 “有的有的,京城外有一大林古寺,位于高山之上。寺内有一杏林,五月才开杏花。”李柽看了看那杏花,解释道。 顾兰亭点了点头,找了个花瓶把那杏花插上了。她拨弄着花枝,心里想着,是谁一大早送来的这杏花呢? 请示过覃辉、姚东宇两位学士之后,顾兰亭和杨遇安便正式加入了修纂圣典的队伍当中,李柽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顾兰亭的任务是比照旧制条例去各本典籍里查阅,依照典籍比对后,对条例进行重修增补,并注引出出处。 经歷了典籍整理一事之后,顾兰亭对那些史籍、典章、律例有了基本了解,故而很快便上了手。 编检厅内,正午的暖阳悠悠洒进来,书卷翻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忙碌之间李柽抬眼去看顾兰亭,还好,她面前堆成小山的卷宗没有挡住她。她正伏身桌案,奋笔疾书,面前那枝粉白杏花迎着阳光开得正好。 娇花映妙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这修条例每日是有固定任务的,每人必须修四条以上,完了还要拿去给覃学士检查。 到了下午散值之时,顾兰亭第五条还有一点儿没修完,便留下来准备修完再走。除了她之外,还有好几个翰林官也没有修完,都在奋笔疾书。 因为已经散值了,编检厅里气氛也轻松了一些,伏案疾书了一天的翰林们边动笔,边说着话。说是聊天,其实更多是抱怨。 “这抄录典籍,註明出处之事可是折磨到我了,前半生写的字都没有这阵子多!” “唉,我可从未想过寒窗苦读数十年做了翰林官竟然是来抄书的!” “我倒是羡慕那些去户部、吏部的同榜进士们了,就算是去做一个小主事,也是富得流油的差事啊。那跟我同乡的户部主事李延昌,如今都在城西买了一个大宅子了啊!” “主事左右不过六品、七品,跟我们差不多,当真这么多钱?”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有钱就是了。” 顾兰亭听着几人提到李延昌,心中起了疑惑。照理说他才上任户部不过两月,不该这么有钱啊? 不过,户部掌管户籍财政,富得流油那倒是真的。若说李延昌从中刮取了一点儿,也是有可能的。
第50页 顾兰亭正思虑间,不知不觉众人话题竟落到了她身上。 “顾修撰,你本来可以不用修典的,怎么也揽了这档子事儿?”他们都好奇,别人都避之不及,怎么她还往这儿凑? “我们都是翰林官,食君之禄,总该忠君之事。况且,多读些书,多写些字,也未尝不是好事。” “顾修撰倒是豁达,当真是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了!” 这时,众人听得一道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住笔去看,是覃学士来了。 “见过覃学士!”众人齐齐道。 “顾修撰,条例写得如何了?” “今日且修了五条,烦请覃学士过目。” 顾兰亭恭敬地把条例递过去,覃辉看到那字时,先是一惊,即刻便恢復了平静。 他抬头看了顾兰亭一眼,想不到她的字还真同皇上如出一辙。 覃辉细细去看顾兰亭写的五个条例,每一条都比旧条例内容丰富了许多,细节也详实了许多。 譬如典籍里哪一段话引自大顺多少年的诏令、律令,哪一处描述有错误、错在哪里,或者哪两本书叙写内容有所冲突、为何冲突等等,她都事无巨细,一一罗列了出来。 覃辉本来还想批评顾兰亭效率太低了,李柽一个编修,一日尚能修八条,而她一个修撰,还加了班却只能写五条。可看她写得如此细緻,如此严谨,他批评的话便全说不出口了。 “贡艺既精苦,用心必公平。顾修撰果然不愧是状元郎,这般细緻用心,让老夫都有些自愧不如啊!” 覃辉脸上堆了笑容,竟是异乎寻常的和蔼起来。他不只是自愧不如于顾兰亭的细緻,他更惊讶于,对于李柽所託之事顾兰亭尚能如此用心,可见她胸襟。 她这样的人,日后在官场,必能如鱼得水,也必将会成为李柽,甚至是杨遇安他们二人,青云路上的强劲对手。 毕竟,首辅的位置只有一个。 顾兰亭交完条例以后,便准备回去了。走至登瀛门,她想了想,又折回来把早晨那只杏花连带着花瓶带走了。 “顾大人看来很喜欢杏花?”经过编检厅的直堂吏王义看顾兰亭拿着今早的杏花,问道。 “喜欢啊,除却杏花爱高洁,踏月谁肯来山府?老我若能惯清苦,便种杏花千万树。” 顾兰亭粲然一笑,抱着杏花出了登瀛门。 王义目送她离去,心里对这日日早至,文能理书修典,“武”能抓贼治下的状元郎更加敬佩了。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直堂吏,可也是读过书的,听得懂顾兰亭诗里的意思。 那些高洁的花大多孤傲,除却杏花之外,谁肯踏月披星去大林古寺那山府偏僻之地呢?她若是老了,便要种个千万树杏花,照应自己清苦的日子。 别人或许不懂,可王义却有些懂了,顾兰亭的心思,似在那高位之上,又实际上却又不是。 经纶事务,汲汲于名利,想来非她所愿也。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或许才更适合她。 ☆、绿鬓红唇 顾府。 晚饭罢后, 顾兰亭在书房看明日要修条例的初稿。冬暖看书架上许多捲轴都落了灰,便收拾了起来。 她发现这顾府的书房很奇怪,书架上全都是捲轴, 竟然一本书都没有。她好奇,便打开了其中一个捲轴,上面是一幅书法,写的是前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看那遒劲的瘦金字体,她心想是自家小姐写的。 她再打开另外的捲轴, 发现写的还是《兰亭集序》, 字体或偏行书或偏楷书,大同小异,都是瘦金体。 “小姐,你书房一本书都不放,写这么多《兰亭集序》干什么?”冬暖见顾兰亭此时正看着书案上那枝杏花发呆,没在温书, 便出声问道。 “嗯?兰亭集序,我好像没写过吧, 这书房我都没来过几次!”为了方便,她一般都在卧房画画或是写字, 很少到书房来。 “你看, 这就是你写的啊!” 冬暖将捲轴拿过来给顾兰亭看, 顾兰亭不禁吃了一惊。那字迹笔法追劲,锋芒毕露如割金断玉,确实跟她的字迹如出一辙, 可细细看来,却又又微小的不同。 她不禁想起上巳节联对那回李和昶的字迹,那字条她留着了,但她此时不用比对心中便已笃定,眼前这《兰亭集序》就是李和昶写的。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这……是我写的。” “你写这么多《兰亭集序》干什么?这一整个书房,少说也有几百卷了。” “什么?这都是《兰亭集序》?” “是啊,我刚才翻了十几个小书阁,都是《兰亭集序》啊!” “不可能吧!” 顾兰亭很是不信,便亲自去翻,一个书架几十个书阁翻下来,还真的都是《兰亭集序》。 这都是李和昶写的? “不对啊小姐,这捲轴有新有旧,有的还泛了黄,像是有些时日了,不该是你写的啊?再说这几百卷,一天写一卷也得一年多啊,肯定不是你写的啊!”虽然《兰亭集序》全文也就两百多个字,可她并不认为,有人会无聊到一天写个十几遍。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这宅子旧主人写的罢。我习字时师从江南大儒薛曜,说不定他也是,所以碰巧我俩字迹一样了。”
第51页 “可我记得薛大儒是不收弟子的,当年老爷上门请了三次,他老人家才来了沈园一段时间教你习字,不知这个人又是哪位呢?” “那是我还在沈园读书时候的事了,有些记不清了。冬暖,你说我在沈园读书时,私学里可有外姓的人?”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听说沈家的私学是不会收外人的,都是沈家的后生,你的表堂兄弟、姐妹或者更小一辈儿的之类的。” “若那人是个皇亲国戚呢?” “小姐指的是谁?”冬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谁,我是怕京城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小姐不用担心,肯定没有的,要有早就出现了。” 冬暖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不过她并不知道顾兰亭那时都有哪些同窗,现下也只是猜测。 圣典修纂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顾兰亭每日除了要修条例,还要阅读大量的初稿和相关典籍,比她整理典籍时还要忙碌。 这一日又是酉时过后,暮色四合之际,顾兰亭才从翰院散值回去。 她走至西街,正揉了揉肩膀,哪成想猝不及防被兜头泼了一盆热水,水顺头而下,把她一身官服都淋湿了。 她庆幸还好水不烫,掸了掸衣上水渍,这才闻到水里竟有一股臭味儿,原来竟是谁家的洗脚水。 顾兰亭抬头看了看二楼,门窗禁闭,那户人家已经熄灯睡觉了,心里便不欲多计较,抬脚走了。 顾兰亭走远之后,那户人家又开了灯,有主僕二人站在窗边说话。 “老爷,这个顾大人脾气还真是好,遇事也从容,被淋成那样了也未失态。”说话的是太保周勃家的管家福伯,周福,刚才便是他泼的水,泼的是周勃的洗脚水。 “能状元及第的人,品性肯定不差啊,难不成她还能站在楼下破口大骂?”周勃吹了吹鬍子。 “老爷您也说她品性不差了,还泼她洗脚水干什么?想逼她骂街?”自家老爷的洗脚水臭得很他是知道的,刚才真是不忍心啊。 “那到不是,刚好我洗完脚,刚好她又在楼下,我就是想泼一下,看看她是什么反应罢了。” “老爷,断袖之事涉及名声,您要是真觉得她跟皇上有什么,不如以名声之事去敲打敲打她,到时也可看看她是否真在意皇上,或是有什么企图。”他家老爷怀疑皇上好男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清楚得很。 “这事儿……我去做好吗?”他怎么感觉角色不太对? “您是太后的堂兄,怎么说皇上也算你侄儿,作为长辈为晚辈的终身幸福操操心,怎么不好了?”福伯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那行吧。” 周勃也觉得福伯说得很有道理,可他还是看不惯顾兰亭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想给她使使绊子,为难为难她,看看她什么反应。至于敲打她的事儿,他还得考虑考虑时机和措辞,便容后再说。 顾兰亭并不知道泼自己洗脚水的那户人家是周勃的府邸。 接着,顾兰亭就开始了她霉运当头的日子。 继被泼洗脚水后,第二天她的公案上被人放了一盒滑虫,密密麻麻地往出爬,差点儿吓坏她。 不过,吃滑虫的人她都见过了,活滑虫她倒也没那么怕,便同王义一起把那些滑虫收拾了。 这回可把一众翰院同僚都看呆了,没想到顾修撰平时文文弱弱的,竟然连滑虫都不怕。 然,倒霉的事儿远不止这一件两件。 朝廷派人来检查圣典修纂情况,那检查官一时手滑,把墨砚打翻了,整砚的墨正好泼到了顾兰亭修的条例上,墨浸透的快,顾兰亭一天的修纂成果就那样废了。 顾兰亭欲哭无泪,但是也只能自认倒霉。没办法,人家官比她大,人家都好言好语道歉了,她只能回去加班加点重新修了。 “不得了了冬暖,这几天太倒霉了,你家小姐我要怒了!”顾兰亭拿着泼了墨的条例回了府,一进门便开始吐苦水。 “你要怎么个怒法儿?” 这声音清越明朗,竟然是好久不见的李和昶。他依旧一身白衣,轩然若举,看得她顿时不自在起来。 “……你怎么来了?”自上次他在顾府过夜之后,二人已有数日没见,一想起当日榻前情形,她不觉红了双颊。 “书案上的杏花凋了,我又带了一枝过来。”说话时他看着她含羞的脸,如那案上的杏花一样,白里透红。 “你很喜欢杏花?” 她只随口问了一句,他的答案却让她脸烫,让她无所适从。 “你很喜欢,所以我也喜欢。” 她怔忡间,他接过她手里被墨污了的条例,看她朱色官服都沾了墨迹,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温柔的声音,她听得惊心。 “没有,不是,就是不小心打翻了墨砚,我重新再写就是。” “这不是又要挑灯夜读了?”虽只有几个条例,但也足足有几十页,很厚的一沓。 “那个,你……吃饭了吗?家里新来了厨子,我请你吃家乡菜。”顾兰亭本来是想赶他走的,可他对自己这般温柔,她有些不忍心。
第52页 “好啊!” 吃完饭后,李勖很自然地留下来同顾兰亭一起在书房写条例,仿佛这是他家一样。两人同坐一张书案,看他低头奋笔疾书的样子,顾兰亭赶他走的话再次被压了回去。 “李和昶,上回整理藏书库的时候,书籍编号也是你帮我写完的是吗?” 她边写边问,他亦边写边答。 “是。” “这书房里的《兰亭集序》也全是你写的?” “是。” “为何你会同我字迹如出一辙?” “你我都曾师从江南大儒薛曜,习瘦金之体。” “你也在沈园读过书是吗?可你并不是我沈家家族之人,为何会来我沈氏私学?”沈园同窗,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他们曾经的关系。 “我母亲曾与你沈家一位夫人交好,我那时体弱多病,她便把我放到沈园读书,顺便也学些药理。也源于此,我才得以认识你。” 听到这里,顾兰亭停了笔,怪不得他身上也有药香,原来也是习过药理的,说不定两个人还是跟同一个师傅学的药理。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半晌,她看着案上那枝杏花,又开口问了一句。他闻言停笔,偏头去看她。面前人侧脸轮廓分明,晕着一层柔和烛影,即使是平静的样子,也好看得动魄惊心。 “什么?”他装作没听清刚才那一句。 “我问你……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说话时她提笔蘸了些墨,想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从容一些。 他看着她缓缓开合的樱唇,忽然有些心猿意马,并没有先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飞快地在她的唇角轻啄了一下。 烛影摇红中她勐然瞪大了眼睛。 “啪!” 手上刚吸满墨的毛笔掉到了纸上,这一页条例又白写了。 她匆忙要去捡起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他开口,声音温柔得让她心颤。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说话时他看见她脸上也溅了墨迹,便伸手去擦,谁知越擦越多,竟把她白净的脸擦成小花猫了。 看着还浑然不觉的她,他不禁笑起来。 “当日沈园初遇,我便知我这一辈子,都逃不过你的掌心了,可你总是后知后觉……” 他故事还未说起,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痛,泪便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泪晕开她脸上墨迹。 他低头吻上她眉睫。 分明记得初相遇。便只合、永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云鬓花颜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回忆回忆(上) “我初遇你时啊, 你还不是如今这般如兰似菊的性子。大概是被捧在手心里久了,脾气坏得很,有些嚣张跋扈……” 李勖捧着顾兰亭的脸, 细细将那泪痕擦去,笑将往事娓娓道来…… 沈园又称沈氏书院,在绍兴府城郊之外,占地百亩,坐北朝南, 与会稽山相对。园内除学堂之外, 更有花园、池塘、楼阁数座,实为读书学习、观赏风光之绝佳妙处。 李勖来沈园之时,园内已有近百名学子,为管理方便,学堂按学生学习情况分有甲、乙两个班,他被分去了甲班。 且不说班内, 整个学堂里都是沈家的人,李勖一个外姓之人总是要受些欺负的。 同班的人都是同辈中的翘楚, 深谙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自然是没有时间欺负他的, 欺负他的是乙班的小霸王萧锦麟。 大顺女子不能为官出仕, 乙班女子较多, 所以风纪相对较散,学业也不是很重。那萧锦麟仗着自己是书院山长的亲孙子,又是沈家家主沈毅之的侄外甥, 整日里不学无术,不是欺负女学生就是欺负男学生。 他还有一个特殊嗜好,就是剪人头髮。 这一日,他同一众小跟班瞧中了甲班文文弱弱的李勖,觉得他好欺负,便专门站在甲班外面等他下课。 “喂,小子,放学别走,跟我们来,我有个事儿同你讲。” “哦,好。” 李勖并不知道萧锦麟是乙班的小霸王,听他声音还挺软和,便跟着去了。 他没想到,接着他们一群人竟然把他堵在了书院的墙角,还拿出了亮晃晃的大剪刀。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勖这才有些害怕。 “别怕,小子,就是给你剪剪头髮。”萧锦麟说着就要拿剪子过来剪,还一脸坏笑。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毁伤?师傅讲的之道,你们都学至猪腹了吗?” 李勖往后退了一步,靠到了墙上。他心里很愤怒,但面上却没什么表现。他说话的气势很足,把萧锦麟都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骂了。 “你这傢伙,竟敢骂我,你这头髮我非剪不可了!哼!” “你们在干……嘶,疼死我了!” 眼看着剪刀就要上身,李勖想往旁边跑,没想到正撞上过来看“热闹”的沈兰亭,她怕他跌倒,揽住了他肩膀。偏生这时候萧锦麟拿着剪刀正往李勖身后的头髮剪过来,一下子剪到了沈兰亭的胳膊,登时便流了血。
第53页 李勖心里一惊,伸手去捂她那伤口。 “你没事吧,谁叫你扑上来啊?”萧锦麟见有人流了血,赶紧收了剪刀,他只是想剪一绺头髮而已,不是谋财害命啊! “嘶……”沈兰亭拿开李勖的手,疼得眯了眯眼睛,她抬头去看肇事的人,“喂,小球球,怎么是你?我以为有什么热闹呢,原来又是你在闹事!” “小球球?” 一众跟班听到这个称唿勐地笑出了声,齐刷刷地看向萧锦麟。 萧锦麟顿时满脸通红,小球球是他的乳名,因爹爹酷爱蹴鞠而得名,可这名字除了家里人也没人知道啊? “小……球球?你是谁?” “我是沈兰亭啊,你是我大堂姐的儿子是吧,按辈分儿你还得叫我一声小姨呢!” 她声音娇柔中不失清越,眉眼间都是笑意,俏如三月春花。众人打量她一番,有认识她的朝萧锦麟传递了肯定的眼神。 “小姨?”萧锦麟抓了抓耳朵回忆这个名字,“嚯!小姨,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呀!你得快去医房!”他看着沈兰亭臂上寸长的伤口,心想这下完蛋了,一会儿爷爷和爹爹怕是要对他三堂会审了。 “山长好像朝这边儿来了!”这时候跟班儿中有人惊道,萧锦麟一看爷爷还真来了,拔腿儿就跑了。 本来还乌泱泱的人群一下子散尽,沈兰亭愣在原地,有些风中凌乱。 “沈兰亭,你不疼吗?快去医房!”李勖见沈兰亭的血染红了半只袖子,皱眉问道。 “哦,疼,疼!” 李勖拽住顾兰亭另一只胳膊,带她去了医房。顾兰亭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对,狠狠踩了李勖一脚,动作和声音都一点儿也不温柔。 “喂,你怎么能直唿本小姐的名字,一点儿礼貌也没有!” 李勖没理她。 “喂,你怎么能拽着本小姐,成何体统,快放开!” 李勖还是没理她。 “喂,你还不放,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勖攥着她胳膊的手放松了一些,回头道:“在下李和昶,天朗气清,惠风和昶的和昶。” 他的声音同他的名字一样清澈明朗,温柔和煦,像穿过长廊那浸着杏花香的春风,沁人心脾。 她觉得脸有些烫,甩开他的手快步跑进了医房。 可医房里没有人,他便自己拿了纱布来给她包扎。她把胳膊放在桌案上,任他为她擦去血迹,撒上药粉。他的动作极为地小心翼翼,她甚至不觉得疼。 “李和昶,你是书院新来的?” “是。” “我说小球球怎么又找到头髮剪了呢,整个书院都被他剪过了,估计就只剩你这新来的了。” 他点了一下头没答话,她看着他乌黑的头髮心里突然有了想法,悄悄拿起了剪纱布的剪子。 “诶,好疼啊,你给我吹一下!” 她突然地语带撒娇让他愣了一下,还是低下头替她轻轻吹起来。她只觉伤口上暖暖的,痒痒的,柔柔的,舒服极了。 他低下头,她便悄悄伸手,小心翼翼地剪掉了他脑后一绺头髮。 她把那绺头髮紧紧握在掌心,怕它掉了又放到了口袋里。低头看他还在老老实实给她吹着伤口,偷偷笑着。 殊不知,她剪他头髮的动作那么明显,他早就知道了。 “你太瘦了,怪不得小球球要欺负你!”她瞅了瞅他瘦弱的身板,随便找了个话题。 “嗯。”他抬头,准备给她包纱布。 “嗯什么嗯吶!我跟你说你别怕他,以后我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她说得豪气干云的,说话间还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他吃痛,她嗤嗤笑起来。 他抬头看,她的眼眸像是一泓清泉,倒映着自己小小的样子。笑的时候眉梢微微挑起,双颊融融,如那栏外杏花一般,娇俏动人。 “你看……看着我干什么?” 她见他一直不包纱布,却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可嘴角的笑意却未敛去。这一副娇羞的小女儿情态,看得他红了耳根。 他真诚的看着她,痴痴羞羞地对着她道:“你好看。” 她心中又羞又喜,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这么直白说过她好看。可她终究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想起先生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觉得眼前这少年调戏了自己,一时嗔怒起来。 “说什么呢,登…登徒子,走开,不要你帮我包扎了!” “嘶……” 她抽回胳膊,却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他看她露出白白的牙齿正想笑,却被她看见了,她白了他一眼,不想再理他,抬脚就要走。 却没想到走到台阶处不小心一个踩空,眼看整个人就要往前扑倒下去了,她惊唿了一声。 “啊!” 身体下坠之时,沈兰亭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就在她已经准备好“从容赴死”的时候,腰忽然被大力地一揽,她回身,整个人向李勖怀中倒去,电光火石间,她的唇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很冰凉,很冰凉。 她的小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第54页 她从未干过这样的事。 她竟然亲了他! “你……”她愤怒地指着他,却又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毕竟他也是出于好意,想救自己。 “对不住了啊,亲了你。我道歉了啊,不要告诉别人。” 她义正言辞地大声说了一句,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跑了。天知道她说这话时心跳得有多快,脸有多烫。毕竟承认自己强吻了别人,这很难的,她是这样认为的。 他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廊外,转身偷偷笑了。 他庆幸母亲把他送来了这里,让她遇到了这个这么有人情味儿的女子,和那些优秀的同窗。而不是留他在身边,让他在那檐牙高啄、宏伟壮丽的九重宫阙里,被世俗的冰冷折磨。 他曾亲眼看到王皇后的儿子被武贵妃推到了污臭的御沟里,只扑腾了几下便死去。他庆幸自己只是昭仪娘娘的儿子,是个不受宠的昭仪娘娘的儿子。他那万人之上的父皇,从来没来看过他们。虽然庆幸,可他每每看到母亲暗自垂泪,又觉得心疼万分。 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那冰冷的皇宫里,活下去很不容易,好好活下去更不容易。 所有人都在为了那个高位步步为营,呕心沥血,他看到的都是尸体,一个又一个亲兄弟的尸体。 他不愿看,他想逃。 母亲便以养病为由,把他送来了这里。他知道,母亲是想一个人面对宫里那些腥风血雨,九子夺嫡的时刻,她想保他不受伤害。 她要他活下去。 唉…… ☆、回忆回忆(中) 那日过后, 沈兰亭便回了家,好几天都没来学堂。 萧锦麟觉得纳闷儿,便决定找个机会去沈家找找她。 上回误伤她之后, 他回家就被罚了一晚上的跪。父亲听说他爱剪同窗的头髮,说他不孝,差点儿要把他打死,还好爷爷拦住了他。 不然他就要“英年早逝”了,还是死在自己父亲手里。 “小姨, 父亲大人太暴躁了, 简直把我当蹴鞠了,拳打脚踢的,时不时还来个双腿齐踢,可疼死我了,我又不圆!我又不是真球!” 萧锦麟去了沈府,见到沈兰亭就是这样说的。他边说还边比划, 配上他软软的声音,笑得她嘴里的糕点差点儿都喷出来了。 “小球球, 你真是太可爱了,下回我跟大姐夫说一声, 不叫他这样了。来, 摸摸头, 吃糕点。”沈兰亭虽跟萧锦麟同岁,但在他面前却是一副大人的样子。她豪不温柔地揉了揉萧锦麟的头,把手上的糕点渣儿揉到了他头上。 萧锦麟觉得小姨待他太好了, 便狂热地向她指控了自己父亲的十大“罪行”,希望小姨能叫父亲改一改。 待到面前整整五盘糕点都吃完了,他才勐然想起自己来找小姨的目的。 “小姨,话说你为什么躲在家里不去学堂啊,是因为亲了那个李和昶吗?” 听得这话,沈兰亭嘴里的糕点这回是真的喷出来了,全喷到了萧锦麟脸上,他一张白白嫩嫩的俊脸顿时布满了糕点渣子。 “小姨!你干什么!”这是无妄之灾啊! “啊,对不住啊,我给你擦擦啊!”她边擦边低声问道:“小球球,你怎么知道,那个,我亲了李和昶啊?” “我……” 萧锦麟还在想要不要实话实说,沈兰亭已经打断了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知道了!是他告诉你的对不对?这个傢伙,哼,我要找他算帐!” 她说着就怒气沖沖地跑了出去,一阵风似的,萧锦麟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喂,小姨,我脸上还有糕点渣呀!”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府外沈兰亭已经上了去学堂的马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兰亭火急火燎来到学堂时,甲班乙班正异口同声地都在读《关雎》,书声琅琅。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站在甲班窗外远远瞄了一眼,李和昶合着书,应当是在认真地背诵。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进去不太好,又怕甲班的人发现,就跑到廊下那棵杏花树下面站着。一边扒着那杏花树皲裂的树皮,一边想自己待会儿到底该怎么找李和昶算帐。 待大家集体诵读了三遍《关雎》,便到了时间,钟声一响,两个班都下课了。可是杏花树下的沈兰亭却恍然未觉,她还站在那里发着呆。 直到发现所有人站在树下看着她,像看看猴子一样,她才回过神来。 “你们看我干什么?” “大小姐,听说你……强吻了李和昶,我们就是来围观一下,看你要干什么!”沈兰亭平时跟大家关系都挺合得来,大家说话也都没遮掩。 “……” 沈兰亭满脸黑线,他以为只有萧锦麟知道,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她堂堂沈家大小姐不要脸面的吗? 这个李和昶,真是太可恶了! “李和昶他在哪里?”她忍着心里要爆发的愤怒,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 “那儿……” 顺着他们指的方向,她发现他已经快出了学堂门了,抬脚便追了过去。 “喂,你给我站住!”
第55页 李和昶听到沈兰亭的声音,眸中闪过一丝喜悦,听话地停住了脚步。 “不是叫你不要告诉别人吗,为什么他们都知道了?”她指着他质问道。 “知道什么?”他装作不懂的样子。 “知道我,亲了你。”她捏了捏裙角。 后面那三个字她说的很小声,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大庭广众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太羞人了,她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哦!”众人似有所得,阴阳怪气地一起哦了一声。 “不是我说的。” 大家都在起闹,可李和昶竟然还这么淡定,沈兰亭快气炸了,咄咄逼人地指着他道: “喂,你这是什么话?敢做不敢当是吗?” “真的不是我,你要我怎样?”他向前走了几步,任她的手指戳到了自己心口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哼,我讨厌你,以后别跟我说话了!”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事情,撂下一句话便拔腿儿跑了。 “李和昶,快去追呀!”看沈兰亭气鼓鼓地跑了,大家纷纷起闹起来。 于是他就真的去追了。 沈兰亭跑得很快,一转眼便不见了,他追到了溪边才发现她。 “呜呜……”他以为她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走近才知道她竟然嘤呜着哭了起来,一张俏脸上满是泪痕。 看她这个样子,他顿时就慌了,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伸出手不知道该往那里摆。 他长到十五岁,可还从未哄过女孩子。 “喂,沈兰亭,你哭什么?”他也想温柔的,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得很硬。 “哼!”这下她哭得更大声了,诋毁了她的名声不承认不说,还对自己这么凶,还有没有天理了? “喂,沈兰亭,你别哭了。” 这回他放软了声音,可她没理他,自顾自哭着,时不时用袖子擦擦眼泪。 “这都下午下学了,你别哭了,我们回去吧,饭堂开饭了,你也饿了对不对?”他换了一招,这几天他都了解过了,沈家这位大小姐好吃,他觉得这招应该有用。 “我饿不饿才不要你管呢,骗子!登徒子!”她擦擦眼泪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朝他踢了一颗石子,但是没有踢中,不过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不生气了对吧?其实这也没什么,吃亏的是我,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什么?吃亏的是你?他们说的可都是我啊!哼,我一世英名都叫你毁了!生气生气生气,太生气了!”她撅起嘴来,疯狂地朝他踢石子。 “诶,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吧!别踢了!” 他避之不及,便攥住了她胳膊。她乘机踢了他一脚,看他白衣上落下黑印,得意地笑了笑。 低头却发现他腰间挂的笛子掉到了地上。 “你竟然会吹笛子,吹笛子给我听啊?”她捡起那笛子递给他。 “你不生气了,我便吹给你听。” “行啊,那我以后每次生气,你都要吹笛子给我听!” 她沖他笑,笑靥如花胜春好,他半晌才答道: “好。” 他横笛,一缕清音呜咽而起,先自低低缓缓,曲折婉转,再而悠扬清越,渐至逸兴遄飞。 他吹的是《喜相逢》。 其时天空地净,寂静无声,天地间只剩他清越的笛音,迂迴辗转,余音不绝。 落落飞花,澄澄水华。一溪笛声,两袖清音。 醉了她心魂。 她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笛音,可她还是从轻快的笛音里听出了怅惘。 他横笛向北望长安的方向,横吹夕阳。故地三千里,隔的是沈园的杏花,是江南的山水,还有迢递的阁楼宫阙。 他的心在长安。 思乡令人起怅惘。 一曲罢。沈兰亭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忽闻得一阵掌声,回头看同窗们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李和昶,真好听,我以后每次生气,你都要吹笛子给我听啊!”众人异口同声,声如响震,尤其是带头的萧锦麟,声音最大,笑得最开心。 敢情大家围观刚才自己哭唧唧了?她顿时感觉自己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难受。 “李和昶,再给我们吹一个!”萧锦麟完全不知道情况,兴沖沖地朝李和昶跑过来,跟班儿们也都跑过来了。 “不吹了,谁叫你们偷听的?”这话是沈兰亭回的,其时她正好站在溪边,便朝萧锦麟泼了一捧冷水。 “小姨母!” 萧锦麟不甘示弱,几步走下水,飞快地朝沈兰亭也泼了一捧,还唿朋引伴地叫伙伴儿们都来。 “快,你们都来,我们一起玩啊!” “来了,哈哈~” 大家很快加入了阵营,你一捧我一捧地互相泼着水。到底是在学堂里拘着久了,一到野外,大家都撒起欢儿来。 春水尚凉,可一群人小孩子心性,就算是被泼到了也不甚在意,反而越闹越欢。 只有一直站在沈兰亭身边的李和昶觉得不好,他不想那冰凉的溪水泼到她身上,每每总是能眼疾身快帮她挡过去,可她总觉得他实在碍她事儿,离得近还要朝他泼水。
第56页 这是在存心报復。 所幸,最后的战况还算不得惨烈,女孩子们只是湿了裙摆和袖子。不过男孩子们就惨了,身上都是水,特别是萧锦麟和李和昶。 “哈哈哈~” 春阳融融,大家互相看着,哈哈笑着,心情都同水中的鱼儿一般欢快。 春风自共群人笑,吹暖兴城十万家。笑歌声里轻雷动,青山迢递也开颜。 ☆、回忆回忆(中) 书院是寄宿制的, 虽然也可以回家去,但很多学子都会选择留下来,跟同窗们住在一起。书院里没有单间, 大多是七八个人同一个房间。 晚上,萧锦麟睡到了李和昶所在的寝房,他们那里正好有一个空床位,就在李和昶旁边。 “喂,李和昶, 我来找你玩啊!”他伸手扯他被子。 “我睡觉了。”他并不想理他, 捂紧了被子,觉得有些冷。 “喂,小子们,都给我说起话来,把李和昶闹醒!”扯不了被子,萧锦麟有得是办法。 “李和昶才没有睡着呢, 刚才还瞪着眼睛看月亮!”有人瞎说了一句,今晚根本就没有月亮。 “李和昶, 听说你从京城来,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吗?”确定他没睡, 萧锦麟问道。 “对呀, 李和昶快说!”有人附和。 “诗, 酒,花,茶, 人。”李和昶惜字如金。 “切!”众人齐声切了一声。 “这算什么好玩的,我们绍兴府也有。再说,你在京城有我们这么好玩的同窗吗?”一同窗问道。 “没有。”李和昶摇头,眼前浮现的是沈兰亭的脸。他缓缓笑了,那双眸子映着月光,熠熠生辉。 “哎哟,我看见你笑了,快说,你刚才想的是谁?”萧锦麟成功捕捉到了他的表情。 李和昶立马敛了笑容,他才不会告诉他。谁料,顷刻便被睡在他另一侧的同窗揭穿。 “这还用说吗,肯定是沈兰亭啊,毕竟是被沈大小姐亲过的人!”其实那天在医房,是萧锦麟带着一众跟班儿偷看,后来大家才都知道的,并非李和昶说的。 “哦!” 同窗们再次阴阳怪气哦了一句,李和昶脸上烧起来,迅速蒙上了被子。 萧锦麟伸手去扯他的被子,可他攥得太紧,他怎么也扯不开。 “喂,李和昶,你还害羞了,你是不是喜欢我小姨啊?”他边扯边问。 被子里的人不回答。 “快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喜欢我小姨的?” 被子里的人还是不回答。 “你喜欢她什么呀?” “你告诉她了吗?” “她喜欢你吗?” “……” 萧锦麟越问越直白,扯被子的劲儿也用得越来越大,李和昶用腿压住两边的被子才没被扯开。他在被子里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欲哭无泪。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萧锦麟打了一个喷嚏。 “啊嚏...” “好冷啊!” “完了,好像染了风寒了!” 众人都缩回了被子里,不再为难李和昶了。 这下好了,下午戏水时撒欢儿太过了,结果很惨烈,当晚大家就都染上了风寒。 头一天晚上该传染的也都传染了,第二天,两个班里只剩下沈兰亭还活蹦乱跳的。 没有敢说是因为戏水才得了伤寒,要让家长知道男女学生一起去戏水那会不得了。萧山长便以为是书院里来了瘟疫,强制性地叫沈兰亭回了家去。 学堂里也停课了,除了请大夫之外,萧山长每天吩咐人熏一次醋和艾草,搞得书院里乌烟瘴气的,一众学子们都有些消受不了了。 不过这般日日折腾下,学子们的病倒是去了不少。 沈兰亭天天派小厮去书院打探,就等大家病好她好回去,待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 她回到书院时,学堂已恢復了正常上课,大家在校场里练习射箭。 她才进门,正兴高采烈地,冷不防一只羽箭就朝她射了过来,她脸上笑意还未收去,乍惊之余根本来不及反应。 “飕!” 说时迟那时快,又射来一支箭,破空之际,刚好打掉了前面那支,前面那支断成了两半,掉到地上。 沈兰亭悬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又勐地掉下来,惊魂未定中,她喘着气,差点儿站不稳要跌下去,还好身后有丫鬟扶着。 “小姐,没事了。”丫鬟贴心地替她抚着背,这才发现自家小姐已被吓出了眼泪。 校场里,李和昶拉满弓就对准了刚才射前面那支箭的萧锦麟,一时剑拔弩张,还未回过神儿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萧锦麟,你干什么?那是人命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冷得吓人,鹰钩一般的目光里有怒气,有杀气,摄人心魄。 现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萧锦麟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和昶,吓得后退了一步,他撞上后面的木架子,腿开始颤抖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射不中的……”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看到小姨来了,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射中,没想到一向箭术极差的他竟然中了,刚才他也很怕啊。
第57页 “李和昶,我没事啊!”沈兰亭也被这气势吓住了,可她并不怕,伸手抓住了他胳膊。 她声音低低的,孱弱的睫梢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梨花带雨的娇颜看得他一阵心疼。 “没事了。”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放下了箭。 “啊,没事了,大家继续练剑吧!” 这时教习箭术的谢师傅大声喊了一句,唤回了大家的注意力。顾兰亭拉着萧锦麟走了,他也没有管。那可是沈家唯一的小姐,她想来就来,想带谁走就带谁走,他是管不了的。 不过这个当众箭指同窗的李和昶他可以好好管管。 “你和昶,同窗之间要团结友爱,你刚才是在干什么?人不大气势倒是足,去,绕校场跑二十圈,不跑完不准吃饭!”谢师傅话虽然说得硬气,可他心里却还是没底的,他也怕一个搞不好,眼前这傢伙就箭指自己了。 “是!” 他没想到李和昶竟然乖乖听话,放下弓箭真的去跑圈了。 校场外,沈兰亭看了一眼跑圈的人,回头发现萧锦麟竟然还在发抖,摸了摸他的头。 “小球球,你没事吧?被吓坏了?” “有点儿……小姨,我以后再也不敢那样对你了,再也不敢了。”他摇着头,心里还很后怕,他真怕刚才李和昶会杀了他。 “别怕,他只是一时生气,他平常不是这样的。你看,他被罚去跑圈了。” 萧锦麟看见李和昶在跑圈,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也有错,也该被罚。 “我也去跑圈。” 他说着便真的跑去了。 沈兰亭远远看着两个跑圈的身影,揉了揉眼睛,想把未擦尽的眼泪都擦掉。 彼时她还不懂李和昶箭指萧锦麟其中的情意,只知道,他担心她,很担心他。一如戏水那日他挡在她身前,也是因为担心她,只是她后知后觉罢了。 校场内围。 “喂,李和昶,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追上他,又解释了一遍,不过这回他没有腿软。 “刚才是我有错,对不住。”李和昶停下来,拱手道歉。 萧锦麟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他竟然会同他道歉,于是笑道:“没事的,我知道,你那也是担心我小姨!” 李和昶点了点头,继续跑起来,萧锦麟也跟了上去。 他心里隐隐知道,李和昶那般生气是因为他喜欢小姨。可他还小,只知道李和昶对小姨的喜欢是比自己对小姨的喜欢多一点的喜欢,并不知道多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多法儿。 反正,他和他都喜欢小姨,都会对小姨好就是了。 等到李和昶和萧锦麟跑完二十圈,早已下学许久,天都快黑了。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往饭堂走去。 “喂,你们两个,早就没饭啦!”一直等在外面的沈兰亭见他俩竟然没看到自己,大声喊了一句。 “那怎……怎么办?”萧锦麟舔了舔嘴唇,他现在又渴又饿。 “喏,特地给你们留的,还有水!” 沈兰亭笑嘻嘻地拿出了一个大纸包,还有一囊水。她晃了晃,递给了李和昶。 “……”萧锦麟看她没有递给自己,鼓了鼓圆润的小脸,赌气似的一把抢过了那纸包。 “哇!” 没想到纸包里全是吃的,有肉包子、蛋饼还有鸡腿儿,还都是热乎的,虽然只是书院饭堂普通的食物,可萧锦麟饿极了,当时就两眼放光起来。 他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不过也没忘了分给李和昶一个鸡腿。 相比萧锦麟,李和昶的吃相就优雅许多了。他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吃着,沈兰亭莫名觉得,他拿手吃鸡腿的样子竟然也很好看。 不。 她摇了摇头,立马否认了这个想法,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眼瞎了。 李和昶才不好看呢!他现在脸上都是汗,头髮也胡乱贴在了脸上,丑死了! 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自顾自暗暗笑了起来。 身后有杏花簌簌而落,地上倒映着三个人的身影,月光皎洁又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萧锦麟:“你差点儿把你外甥杀死你知道吗?” 李和昶不置可否。 萧锦麟:“哼,生气了,要小姨摸摸头才能好!” 李和昶(分外嫌弃地摸了摸他的头):“以后不准她摸你的头了。” 萧锦麟:“为何不能?” 李和昶:“匣子里的剑已经按耐不住了。” 萧锦麟:“……” ☆、回忆回忆(下) 春看堂前新燕啄春泥, 夏闻草间虫蛙鸣月夜,秋候岭上鸿雁过秋溪,冬笑九天瑞雪落眉心。 在书院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一转眼便已到了冬天。这是顾兰亭在外度过的第一个冬天,没有时刻不离手的暖炉,没有丫鬟暖好的被窝,好像是在吃苦,可她却觉得很开心。 入冬里下了好几场雪, 因喜欢跟同窗们玩雪、打雪仗的原因, 她的手生了冻疮,可她倒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心里还想着要玩儿雪。 书院暖房,顾兰亭被山长叫来这里说话。 房内加了炭火,很暖和,可她心不在焉的, 隔着窗户缝儿,她可以看见廊下推雪人的同窗们, 她也想去。
第58页 山长这不知是第几次温声软语劝她提前回家去了,可她并不愿意, 她说她想待在这里, 想跟同窗们在一起。山长说服不了她, 再三叮嘱她就在这里暖着,莫要玩雪,才出了门去。 顾兰亭见山长走了, 正跑过去打开窗户准备往外看,听得门吱呀一声,李和昶进来了。他走至她身边,啪的一声不由分说便关上了窗户,隔绝了窗外的嬉笑声。 “沈兰亭,你为何不愿早些回家去?”她是沈家的掌上明珠,不该在这里受苦。 “就是不愿意,关你什么事?” 她看不到推雪人了,有些生气,伸手又想开窗,他却抓住了她的手,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坐到了炭炉旁边。 “沈兰亭,家里给我送了一些雪花膏,专治冻疮的,给你!”这是他说自己生了冻疮,母妃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他对她笑,她撅着的嘴才放下来。她喜欢看他笑,那个样子很好看。 “哇,好香啊!”她打开闻了一下,清香扑鼻,竟然有一种想吃的冲动。 他看她竟然要舔,赶紧拿了过来。 “你饿慌了?” “哈哈,骗你的!” 她戏耍了他,正哈哈笑着,他拉过她生满冻疮的手,小心翼翼给她涂起膏药来。 “喂,好凉,你涂这个我更冷了!” “我给你呵着热气暖暖。” 她想要缩手,却被他抓住。暖暖的热气呵到她手上,酥酥麻麻的,竟也格外舒服。 暖炉里的炭火刺啦了一下,烧得更旺了,她的脸像映着红霞,格外明艷。 他已折心许久。 年少的绮念,总是不知不觉轻轻悄悄地发芽,又在同窗们的起闹下时而明朗,时而暗沉。懵懂的痴恋谁也没有说出口,却在繁琐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细细碎碎地融化。 我同你呷茶,为你诵蒹葭,你是心头好,时刻不敢忘。也忘不了。 于他来说,他欢喜她这件事情,她知道,或者她不知道,都不重要。 反正,她也后知后觉惯了。纵然大家都在起闹他们的关系,可她待他,竟然还如同待所有同窗一样,并无二致。 他有时候真想打她一顿,可又捨不得。 “又下雪啦!”门外传来同窗们的惊嘆声。 “喂,又下雪啦,我要出去玩儿!” 她并没有等他反应,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飞落下来,仿佛绵绵密密的柳絮从天空翻滚而下,织成一网素锦,分外好看。 “李和昶……”她转头正准备跟他说什么,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李和昶!”她突然没由来地怅惘起来,四处张望着,寻找他的身影。 “我在这里!”看她着急找自己,他心里欢喜,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出声。 “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听得声音,转身看他,话里是责备,脸上却是笑着。 “送给你,生辰快乐,沈兰亭。” 他刚才离开,是去卧房拿一个暖手捂。是他上山猎了白狐,亲手为她做的。 “好漂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辰?”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呢。 “萧锦麟告诉我的。”当时他告诉他小雪这一日是沈兰亭的生日,他还吃了一惊,缘分这东西真是妙,他同她竟是同一天生辰。 “哈哈,谢谢你,那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她把手伸进暖手捂,毛绒绒的,舒适柔软,果然很暖和。 “今日。”他低声答了一句。 “也是今天啊,那你也生辰快乐!”她眯着眼睛笑,心里已想着,自己也要送他一份儿拿的出手的礼物才行。 当天晚上,雪停了,沈兰亭的礼物也准备好了,她约了同窗们去院子里放长明灯为李和昶庆祝生辰。她叫每位同窗都悄悄做了一盏长明灯,自己则做了十五盏。 每一盏都写着,李和昶长命百岁。 “李和昶,生辰快乐!”大家异口同声。 满天的星光消散,笨拙的孔明灯悄然升起,她的笑脸在微光中忽明忽暗,他看成痴。 他从未过过这般热闹的生辰,以往,不过是跟母妃、妹妹一起吃顿饭,当日不用早起练剑而已。 他头一次感觉,自己被这么多人放在了心上,这种感觉异常的好,甚至叫他好几天脸上都挂着笑。 母妃叫他喜怒不形于色,可他觉得,在这些同窗们面前,他大可不用。同窗的沈家子弟们或憨厚老实,或博文约礼,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想来能称“江南第一巨富”的沈家,家风自然也是极好的。 山中何事?观风听雨,酿酒煮茶,吟诗作对,寻鹤觅仙。温书习武,修自己之身。杂谈野论,平自己之心。 本以为日子就该这样,可年少不觉,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有一日,日斜歌阕将分散,离别翩然。 他还未能同她一起过第二个生辰,就不得不离开了。父皇突然病危,京城告急,几个皇子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皇位。九子夺嫡的最后时刻,他不能留母亲一个人在宫里,他不得不回去。他甚至来不及告别,只草草写了一封信,托萧锦麟带给她。
第59页 当然,关于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李勖是没有同顾兰亭说的,他只是说家父病中,家中生变,不得不回去。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身份。 可聪慧如她,其实早已经知道了。 前日她应杨遇安之邀去太傅府做客,无意间得知今上姓李名勖,字和昶。那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和昶的真实身份比她想像得还要尊贵。 他是她不敢靠近,不敢高攀的。可他还在骗她,还不愿同她坦白,那么他与当年沈家灭门一案,是否有关系? “也不知道我写的信你有没有收到,后来我再回江南找你时,你便已杳无音讯了。”往事絮絮道完,他心里轻松了许多,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过了。 他握了个空,心里一惊。 “你不用瞒着我了,皇上。”她面上泪痕未干,心中已肝肠寸断。可她硬生生擦掉了眼泪,起身从容跪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他心里大惊,伸手想拉她起来,可她却纹丝不动。 “今上姓李名勖,字和昶,是微臣愚昧,近日才得知。臣本罪人之后,又藐视纲纪,女扮男装入了翰林,自知罪上加罪,罪无可恕,要杀要剐,全凭皇上处置。”她俯身磕头,咚地一声打在他心上。 “顾兰亭,你知我不会!”他强硬地一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扼住她肩膀,逼她看着自己。 他双眸已泛红,眸子里尽是疑问和不解,他不明白她为何那样说,难道她还不懂他的心意? “皇上,臣知你于我有意,臣惶恐,臣愧不敢当。可当年你我既然无缘,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份,我终究担不起你的好……” 他不等她说完,便出声打断了她。 “你是不是怀疑我与当年沈家之事有关?”敏锐如他,已从她的疏离中发现了癥结所在。 “那皇上是否问心无愧?皇上为何要来我沈园?欢喜我为何不曾救我?为何眼睁睁看着我沈家灭门?”既然他猜到了,她便也不瞒着了。沈家灭门的场景依稀还在眼前,她要问个清楚。 “沈家私济蛮夷,罪名当时是父皇所定,我求过的,但是无能为力。我不曾骗你,我对你是真心,对沈家亦从未有过叵测之心。”他兀自以澄澈眼神,应对她的咄咄逼问。 “你不曾骗我,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你是皇帝?”她此时心中蕴的满是恨意,已经是天不怕地不怕了,说话时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直到他的头碰在书架上,砰的一声。 “我怕你怪我,怕你恨我……” “呵,怕我恨你?我早该恨你了。皇上可知我沈家倒了,获利最大的是谁?”她笑问,笑里含冰,眼里含泪。 “不知。”他摇头,知作不知。 ☆、他想要她 “先帝在位时好大喜功, 大兴土木,朝政腐败,积弱成病, 你以为没有我沈家万万家产,大顺能在你手上三年便成盛世?正乐元年,江北大旱,朝廷拨六十万两白银赈济灾民。正乐二年,羽林军与东夷富桑军久战不胜, 朝廷拨一百万两白银充作军饷。正乐三年, 太后重修大林古寺……这哪一桩哪一件事用的不是我沈家的银两?”顾兰亭一字一句说得义正言辞,却莫名让李勖觉得她带着幽怨,像是小媳妇儿怨丈夫贪了她带来的嫁妆。 诚然,他也真的贪了,她说得对,没有庞大的资金支持, 积弱成病、国库空虚的大顺根本走不到现在。 “是,我承认, 都是你沈家的。你要想要回来,我现在就把国库打开, 予取予求。”他笑着, 伸手环上她的腰。 “……” 顾兰亭一时有些凌乱, 怎么回事,她批评先皇,批评他, 他竟然还高兴? “皇上,我在跟你说认真的,我……”她掰开他的手,他又环上去,这次他用了力,她怎么也掰不开了。 “顾兰亭,我也是认真的,当年的事,你如果想查,我便同你一起查。你如果不查,我便同你一起放下。”他靠在书架上,几乎将她拥进了怀里,唿吸都喷在她面前。短短两句话,每个字都戳着她的心。 “你信我。” 他说得极认真,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异样,蛊惑着她去相信。 她不知该不该相信,闭了闭眼,滚烫的泪珠又落了下来。 瞧见她脸上晶莹的泪珠,他不知为何心里生了一丝热念,俯身吻在她眼角,又一路蜿蜒而下,小心翼翼吮去了两行清泪。 她心中一窒,忘了反应。 他的唇滑过她脸颊,最终印在了她的唇上。她的唇凉凉的,软软的,像涂了蜜,又甜又香,他忍不住地想尝得多一点。 可他不过才轻轻地含弄了一下她的唇瓣,她便惊觉过来,拼命往后缩,想要逃开。 他哪里容得她反抗,大手扣住她后脑勺,一个翻身,将她抵在了书架上。他修长的腿压着她的,两个人近得毫无间隙。 她几乎动弹不得。 挣扎间她手触到他颈项,惊觉烫得骇人,这才觉得面前人此刻很不对劲,可她言语不得,只得被迫承受着他越来越重的唿吸,越来越炙热的亲近。 他见制住了她,吻便渐渐地急了起来,好像压抑了很多年的慾念,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第60页 他想亲近她。 他灵活的舌头强硬地撬开了她的贝齿,舌尖滑入檀口,轻轻地勾弄着她的小舌,吮吸着独属于她的香甜,一时丁香暗渡,唇舌交缠。 他热。很热。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不受控制地涌动。 他眼前有江南的山水。他想游上面的山,玩下面的水。 他尚有一丝清醒,明白自己许是被下了药。其实他可以忍的,但是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想忍。 他嘆了一声,唇舌开始转移,一路吻上她的耳垂,手也开始乱动。 她的气息彻底凌乱了,四肢酥麻,她张了张嘴,想问问他这是怎么了,可却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脑子里一片混沌。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混乱中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周围空气一凉,然后又是一热,他的吻已落在她凝滑如玉的耳后。 她心中一颤,勐然清醒了几分。 “李勖……” 她直唿他的名字,伸手用力想推开他。见丝毫作用也不起,她心一横,混乱中吻上了他的唇,用力地咬了他一口,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儿。 他悄稍停住了动作。 她用力一把推开他,见他站不稳要倒下去,又扶住了他。 “李勖!你清醒一点儿!” 她晃了晃他,他却没什么反应。眸子里像是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此刻尽是迷离,汗水染湿了他额前墨色的鬓髮,凌乱不堪。他唿吸很重,脸色潮红,身上也很烫。 如果她没猜错,他估计是被下了药。 谁这么大胆敢对皇上下药?又为何到她这儿药性才发? 她思虑间,面前人的唇又锲而不捨地凑到了她脸上。 她避无可避,左右看了看,拿起案上一本厚厚的书册,咬了咬牙,狠狠朝他脑袋拍了下去。 他动作一顿,果然晕了过去,倒在了她身上。 她将他放到椅子上,匆忙将衣服都穿好。 “冬暖!冬暖!”她朝门外喊了好几声,都不见有人回答,便拖着李勖走至门口,发现冬暖坐在台阶上已经睡着了。 再看天色,已经过了三更了。 “爷,可有什么吩咐?”闻声赶来的家丁大暑问道,他旁边还跟着丫鬟谷雨。 “把……把这个人拖到湢室去,哦不,我自己拖他去。”顾兰亭本来已经把李勖的胳膊递给大暑了,蓦地又缩了回来,动作看得大暑一愣一愣的。 她扶了李勖往湢室那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大暑,谷雨,你们把冬暖扶去厢房安寝,然后你们也可以休息了,不用管我。” “是。”大暑和谷雨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湢室里。 顾兰亭准备了一桶冷水,把李勖丢了进去。他中了药,必须降降火,不然会出事的。 他在冷水里泡着,她便在一旁看着他,不时为他把着脉,看是否正常。 良久,看到李勖面上不寻常的潮红渐渐褪去,脸色恢復正常,唿吸也变得十分平稳了之后,顾兰亭才松了口气。她拍了拍他的脸,他并不见醒,她只好艰难地把他从浴桶里拎起来想放到湢室的床上。 可她总不能让他就这样穿着湿衣服睡觉吧? 难道她还要帮他脱衣服? 不不不,不行。 她斟酌了半天,俯身再次拍了拍他的脸:“李勖,醒醒,你先醒过来换个衣服再睡。” 她一连喊了他好几次,他都毫无反应。 那好吧,脱便脱吧。 她觉得自己要豁出去了。颤巍巍地伸手替他解了衣服。 她的视线在他未挂一丝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目之所及,他肌肉紧实,线条流畅,每一处轮廓都如同雕刻一般完美,她不禁吞了一下口水,心中起了绮念。 不由地面红,转目,羞涩,尴尬。 她拍了拍自己心口,平静了一会儿,转身给他盖上了被子,视线尽量只落在他脸上。 看他脸上都是水迹,她拿来毛巾给他擦了擦。可他身上怎么办?想到这里她脸上又是一热,她是绝对不能给他擦身体的,大不了,明天换床被子就是了。 好不容易把他安顿好,她起身准备走,没想到手腕却被他攥住了,攥得很紧,一时还挣不开。 “喂,你醒醒啊,放开我啊!” 没有回应。 她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床沿上,寻思着等他手松一些了,她才好挣开。 深夜,更漏声迢递中,她睏倦极了,很快便睡了过去。 听得她平稳的唿吸声,他睁开了眼睛,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 其实,他在浴桶里时便已清醒了过来。他看她不断为他把脉,一副十分担心的样子,就想看看她会对自己做什么。 果然,她的行为没有让他失望,脱了他的衣服,对他流口水,还伸手想摸他。 这些场景他想想便能笑出声来。 他看着她的脸,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黑暗中,她是他眼睛里的光,是他心里的光。 她此刻许是在做梦了,脸上尽是温和的笑容,时不时还咂一下嘴,睡得很香甜的样子。 他轻轻拉了她一把,让她睡到了自己旁边,给她盖上被子,轻轻侧身拥住了她。
第61页 温香软玉在怀,自己又未着一缕,他不由得感觉身下又热了起来。于是赶紧放开了她,往床榻里面躺过去,想离她远一点儿。 许是他动作太大了,听得怀中的人“唔”了一声,抓住了他的手,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继续睡了。 她身上似有若无的药香涌入他鼻翼,他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这是在逼他。 可她现在已睡熟,他没有办法,只能就这样搂着她睡。迎着烛灯,她睡颜沉静美好,眉如远山含黛,面若桃花带羞,他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渐次甦醒了过来。 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抱着她是一种享受,也是煎熬。整整一夜,他都在极力忍耐。 少年意气爱风流,锦帐春宵恋未休。无奈佳人春睡去,余我狂魂入仙舟。 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独我一人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守身如玉 夜幕渐渐散去, 晨光熹微。顾兰亭在李勖怀中翻了个身,刚睡着没一会儿的他醒了过来。 她此刻就躺在离他一掌之远的地方,侧躺着面对着他, 唿吸都喷到他胸膛上。她娇俏的眉眼在昏暗的晨光下格外的温婉恬静,睫毛时而轻轻颤动一下,犹如蝶翼。 他心里被挠了一下,稍微朝着她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身体,靠近她。 他握住她的手, 吻落在她眉心。 “嗯……”她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人的眉眼,顿时瞪大眼珠,清醒了过来。 “呀!” 顾兰亭大惊失色,往床外一躲,一不小心就摔到了地上, 连带着被子也掉了下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还好, 都很整齐。 她抬头,才发现床上那人正光着身子, 只穿了亵裤。连忙捂住眼睛转过头去。 还好, 还好他还穿了亵裤。 “皇上, 你……你快把衣服穿上!”她站起身来,依旧背对着他,朝后把被子扔到了床上。 “我没有衣服。” “那个, 等会儿,我去给你找一套来。”她急急往出跑,差点儿撞到门框上。 此时天已大亮。 她拿了她的男子长衫回来,发现他又睡下了,还闭上了眼睛。 “喂,皇上,别装了,我看见你笑了!” 她恭恭敬敬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伸手去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胳膊。 许是感觉有些往,他不经意笑出了声,睁开了眼睛。 “我不装了,你帮我穿衣服?” “这……不太好吧。”她轻声拒绝,低头去看床前他靴子上的龙纹。 “你不管我,那我就这样赤条条地起来了。” 他说着就掀开了被角,真的准备就这样下床了。 “别,我穿。” 他要是真赤条条地出去了,下人看见了还得了?脸面这东西,他堂堂大顺天子不要,她还是得要的。 她只好帮他穿衣服。 他倒也配合,一副衣来伸手的样子,仿佛她理所应当伺候他穿衣服。她堪堪把衣服袖子给他套上,便不想伺候了,再度站起来背过身去。 “还请皇上好快穿好衣服。”好快点儿离开。 “你不打算给我扣扣子了是吧?那我就这样敞着衣服出去了。” 他很不满,刻意把被子翻出声响,叫她以为他又要起来了。 没办法,他死皮赖脸,她只能照单全收。她坐在床沿,目不斜视,很从容地一颗一颗给他扣上了扣子。 “这下该好了,臣还有事,臣先出去了。” 她说完正要起身,他却突然一把勾住了她脑袋,薄唇顷刻便覆下来,舌尖细细地舔舐,描摹着她的唇线。 “唔……” 慌乱间她伸手推他,收却被他握住,他握住她的手,放到了某个地方。 她脸上顿时滚烫起来。 “你欠了我一晚上。”他放开他,舔了舔嘴唇,笑道。 “我……这个,那个,你知道自己被下药了?是谁竟敢对你下药?” “嗯,许是在宫里被下的药。”他猜测应该是母后看他没有碰自己送去的美人,便在他的茶水里下了药。 “哦,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她淡淡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失望,还有些怨气。下药,大抵是风月之中的一种情趣吧,他身为大顺天子,年轻气盛,与宫妃们调调情也没什么。 “你又在怀疑我了是不是?这药是我母后下的。我没有妃子,更不曾宠幸过任何人。这么多年,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他话说得认真,一双星眸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里盈聚的是满满的诚挚,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那浓浓的情意似要将她生生溺毙。 娇花万朵,只折一枝怜。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她眼中忽然有泪涌出来。 “我……” “笃笃笃……” 她话至喉咙,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大暑在外面叫他。 “不好了,老爷,太保周勃周大人来了,已经进了府,到处在找你!”
第62页 “周勃?”李勖惊了一下,周勃一大清早来找顾兰亭干什么? “坏了,难不成找的是你!”顾兰亭并不认识周勃,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来找夜不归宿的皇上的,她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可能,是的。” “他怎么知道你在我这儿?来不及了,快快快,快躲起来!”顾兰亭来不及追问,赶紧把李勖拉起来,左右找不到藏身的地方,便把他塞到了衣柜里。 “餵!”怎么能让他藏在衣柜里? 砰的一声,她把他昨天的衣服也塞了进去,然后一把关上了柜门,飞快地理好衣服,出了门去。 此时周勃恰好寻到了湢室之外,他的确是来找皇帝的。今早天还未亮,太后就急急派了宫婢来找他,说是皇帝彻夜未归,不知去了哪里。 他猜想皇帝一定在这里。 “下官见过周大人,不知周大人清晨造访,是否找下官有急事?”顾兰亭心如擂鼓,面上依旧镇定。 “没有急事,不知顾生昨夜是否留宿过贵客?”周勃说话时大步走进了湢室,四处看着。顾兰亭身为下级,自然不敢阻拦。 “……并没有,不知太保大人何出此言?” “老夫只是看顾府紫气东来,蓬荜生辉,随口一问罢了。”周勃摸了摸鼻子,他是觉得皇上在这里,可他并没有察觉屋里还有别人。他也看出来这是顾府的湢室了,一大把年纪了,跑到人家后生家里洗澡的地方,总是不好的。 他的老脸都快没地儿搁了。 “谢大人谬赞,大人不知,是大人来了,寒舍才蓬荜生辉的。这里杂乱,还请大人前厅去坐,用些茶点。”顾兰亭恭恭敬敬地拍了一个马屁,还伸出手,是请周勃出去的意思。 正是她这个伸手的动作,让“老奸巨猾”的周勃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不知这御赐的府邸,顾生可还住得惯?”周勃并没有出去的意思,他看着墙上的书画,出声问道。 “承蒙皇恩,下官住得甚好,甚好。”顾兰亭拱手虚虚作了一个揖。 再抬头,正看见周勃的目光落到了衣柜不远处的一副字画上,人还往那里走近,她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儿上。 好慌。 “听说顾生写的一手极好的瘦金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不知这墙上书画可是顾生所作?”周勃越看那字越觉得不对劲儿,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只听说顾兰亭的字好,并不知她与皇帝的字一样。 “回大人……并非下官所写。”她想着,周勃肯定是见过皇帝的字,此刻她无论怎样说都不对,索性便说真的了。 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这府上所有的字画,都是出自李勖之手。未曾想她还没换掉,已经叫外人看到了。 “不对,这个字……” 周勃发现那落款的印章里有一个“李”字,正准备说什么,忽听得衣柜里传出了一声异响,他的目光骤然移向了衣柜…… 顾兰亭一下子屏住了唿吸。 ☆、耳上齿痕 “顾生, 你这柜子里是什么东西?”周勃边问,边抬脚往柜子那里走去。 “回大人,下官也不知道。”事已至此, 顾兰亭只能装了。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真希望与她无关。 她尽量表现得从容,是希望周勃能不怀疑,能守礼一点儿,不打开柜门, 毕竟, 他这是在别人家里。 可这个想法有点儿悬,她眼看着周勃走到了衣柜旁边。 “喵~” 突然,只听得喵的一声,一只大花猫从柜子里跑了出来。 “原来是只猫啊!”周勃笑道。 “还是好大一只!”顾兰亭也笑着回应。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这只大花猫是从哪儿来的,但看周勃已经移开了目光, 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了笑意。 “大人见笑了, 许是这柜子里生了老鼠,才引来的花猫。看来下官得叫下人来收拾一下了, 还请大人前厅去坐, 容下官好好招待大人。”顾兰亭笑着, 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好。”周勃回头看了那衣柜一眼,摸了摸鬍子,点头走前出去了。 两人在前厅吃了些茶点。 周勃想问关于那书画上落款的事情, 眼睛便又看向正厅内挂着书画的墙。顾兰亭心知他要说什么,便先开了口。 “下官入京许久,还未拜访过大人,倒叫大人先来拜访了我,真是惭愧。却不知大人此行过府究竟是为何,倘若是下官犯了事,不妨直说,下官谨听教诲。” 顾兰亭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倒真是一副悉听教诲的样子。她这番话,表面上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实际上是在说周勃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他给她一个造访的理由。 周勃不得不收回四处游荡的目光,他习惯性地吹了吹鬍子。 “哦,你不说老夫还忘了,老夫最近搬了家,跟顾生住到一条街上了,不远,就在你对门儿。今日起早了觉得无事可做,便寻思着来看看你。”周勃露出了一抹“老奸巨猾”的微笑,现在他可以随时监控着顾府的动静了,他倒要看看皇帝每次出宫是不是都到这儿来了。
第63页 “原来如此,能与大人做邻居,真是下官的福气。”顾兰亭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这糕点不错,老夫吃好了准备先撤了,改天来周府吃饭啊!正好小女周缨也认识你,还提过你好几次呢!”周勃看天色,已经快过了卯时了,他还要上朝呢! “荣幸之至!” 顾兰亭将周勃送至大门口,看着他进了对面儿的宅子,还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没有杀个回马枪的迹象才转身进府。 转身便看见李勖正背着手,站在门后看着她。他穿着她的衣服,有些小,显得他清瘦了好几分。虽一身平常的蓝布袍子,也掩不住他身上的贵气天成。 “皇上~”她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哈哈,我抓住那只大花猫了!你看!”他像个准备了惊喜等待着表扬的小孩子一样,突然把藏在身后的花猫捧了出来给她,脸上满是天真的笑容。 这笑容很危险。 像是狼染上了羊的天真,这种天真会唤醒温柔,却自带危险,致命的危险。 可她还是抿嘴笑了,情不自禁地。 她接过那只大花猫,摸了摸它的头,它很乖巧,还轻轻喵了一声。 “周大人都准备去上朝了,皇上是不是该回去了?”她下了逐客令,因为已经很晚了,她也该去翰林院了。 “你不留我吃饭吗?” “皇上还是回宫去吃吧,顺便,看一下御医。”她看着怀里的花猫,脸却还是烫了起来。 “好。”怕是宫里此刻已经鸡飞狗跳了,他确实该回去了。 “喵喵喵……” 她站在院中伸着手指逗着猫,眼睛的余光却是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老爷,当心它咬你,刚才李公子就是这样,手指就被咬了一口。”谷雨看顾兰亭把手指往花猫嘴里身,连忙阻止道。 “什么?那快将它扔了!”她说着就要把花猫往地上放,谷雨一把接住了。 “别,别扔,李公子挺喜欢它的,听说它是只野猫,还给它取了名字呢!”府里花痴李勖的一众丫鬟们,就以谷雨为首,处处都想着他。 “什么?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快就起了名字,这是叫她养个这只猫? “叫阿昶,李公子说是惠风和昶的昶,不过我还是不知道是哪个字。”谷雨挠了挠头。 “阿昶?昶,日久也,永字在左,日在其右。”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不是让她日日唤他的名字么?真是无耻。 不的不说,他这般行径,确实与那登徒子一般无二了。奇怪的是,她心里竟然有莫名的欢喜。 真是魔怔了! “老爷,老爷,你在想什么呢?时候不早了,该去翰院了……”谷雨唤顾兰亭,见她久未回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好的,马上就去。” 翰林院。 “顾大人早!”王义见顾兰亭今天不是第一个来的,顿了一下,笑道。 “早!”顾兰亭干干回笑了一下,她总觉得王义的笑容有些诡异。 待她进了编检厅,本来正聊天的众人都齐齐盯着她,不说话了。 “哟,顾修撰,你昨晚是去哪儿风流了?”一翰林官笑问。 “对对对,怎么今天比我们还晚到呢?”有人附和道。 “我……没有啊!”顾兰亭不太懂他们的意思。 “诶,别不承认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那个,不知诸位何出此言?”顾兰亭蹭了蹭自己的脸,表示还是不懂。 “哈哈,顾大人早上都没有照镜子吗?耳朵上还有美娇娥的牙印呢!” “是,是我疏忽了,还请……请诸位莫要见笑。”顾兰亭摸了摸耳朵,果然有牙印,面上一红,赶紧快步离开。 走至编检厅门外,刚好撞上从登瀛门进来的李柽。 “兰亭兄,急匆匆地做什么?你这耳朵怎么了?”他看到她捂着耳朵,问道。 “无事,就是受了点儿伤,我去包扎一下。” 顾兰亭捂紧耳朵,去了盥洗房。果然,耳朵上有红痕,而且还是被咬破了的。她心下大惊,思忖着今早太保周勃是否看见了。 回忆起今早的情形,顾兰亭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周勃很明显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他是来找皇上的,难不成他以为皇上跟自己有龙阳之好?什么时候开始以为的呢? 她感觉自己的名声被毁了。 她想遮一下耳朵上的牙印,可翰院里都是些男子,既没有香粉也没有胭脂,没有能遮牙印的东西,这可难为她了。 她揉了揉耳朵正准备就这样出去,突然想起昨天应冬暖要求买的一盒珍珠粉好像还在怀里。往怀里一探果然摸到了,面上一喜,便打开来捻了一些扑在耳朵上。 屋内光线微弱,她的侧脸明玉似水,映着铜镜,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屋外隔着轩窗,一个身影伫立良久,看得痴了。 ☆、色授魂与 李柽从未想过, 一个男人扑粉,竟然也可以如此色授魂与。 轻红腻白,如熏兰泽, 这般颜色,上天又曾赋予几人? 面前人便是绝色。
第64页 李柽伸手捏了捏怀里那方绢帕,那是他从顾兰亭书案上拿走的。绢帕上绣了“兰亭”二字,横也是思,竖也是思, 倒是应了他此刻的心思。 他对顾兰亭已经有了难以启齿的微妙情愫, 纵然他心里觉得,两个男人是不应该的。 “不好了!东夷边境又出战事了!”就在这时,负责收邸报的书吏高安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李柽收起绢帕,往正厅那边去。 看来战况不妙,不然高安不会喊得这么大声, 这么急。 众人很快便聚在了正厅,看起了今日的邸报。 读书人, 少不得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尤其是这以富桑为首的东夷诸部落,简直就是长在大顺边境的一颗毒瘤, 时不时就要挑事儿。眼下已攻破了东境三座城池, 正势如破竹。 “要我说, 就怪当年那沈毅之通敌叛国,没有沈家接济那些钱,富桑能发展这么快吗?能有好马好兵器吗?”顾兰亭进来时, 正听着廖修撰廖世刚说得义愤填膺。 “对对付,当年沈家可是江南巨富啊,可惜钱都给了富桑那些蛮子了!活该被诛了九族!”王修撰王博洋附和道。 听得这话,顾兰亭心中一疼,捏紧了手腕。 “可我听说沈家那家主沈毅之为人很是侠义,在江南一带很有名望,倒也不像是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之人。唉,当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这时姚学士从厅外走了进来,他平常是不喜欢品评国事的,这回却为沈毅之说了话。 他是见过沈毅之的。彼时也很欣赏他。 他说话时看了顾兰亭一眼,看到她握紧的拳头松开,摸了摸鬍子,眸色深了几分。 “去年足足打了三个多月,不知道这回又要打多久,倒是苦了老百姓了。”紧跟姚学士进来的覃学士嘆了一句。 “要是能议和,倒也不失为一个上策。”杨遇安说了一句,在外交之事上,他跟父亲立场一致,都是主和派。 “先帝不就送过好几个和亲公主么,可忍辱负重有什么用?富桑那些蛮子最后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李柽回问了一句,大家一时有些哑然。 富桑人崇尚武士道,推崇武力和侵略,讲求绝对的忠诚与服从。就打仗一事来讲,大顺确实占不了什么上风。若论求和的话,又怕他们不守诺,确实棘手。 “好了,咱们也别太过忧心,大顺吉人自有天相,以往战事那般艰苦还不是胜了吗?尔等还是将眼下的事做好的好,如今修纂圣典一事已进入了尾声,还望再接再厉才是。”覃学士合上手中的邸报,肃色道。 “谨遵学士教诲!” 众人不敢再私语,很快便都下去了。这下再无人关心顾兰亭的耳朵了,都在忧心东境战事。 富桑的实力和野心从来都是不可小觑的,先帝驾崩那一年,富桑曾带领东夷七大部落攻破了京都。 那血流成河,屠尸百万的场景如今还歷歷在目。要不是当年的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少年天子临危受命,智擒富桑首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恐怕他们早就沦为蛮子的阶下囚了。 顾兰亭此刻心情也是沉重。 她不相信她沈家曾经通敌叛国,私济蛮夷,可她不得不承认,富桑当年确实是因为得到了一大笔银两,才有资本攻破京都的。 至于这一大笔银两到底是不是沈家的,她也曾派人去富桑明察暗访过,但始终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但她心底里是不相信的,或许这只是巧合,沈家是绝对不会通敌叛国的。 “兰亭兄,你怎么了?兰亭兄?”坐在顾兰亭对面的李柽看她提笔却不动,墨都滴到条例上了,便出声叫她。 “哦,没事,就是走神了。” 她低头看刚写满一页的条例,又被墨迹沾污了,又得重写了。 “你昨日那几个条例抄写完了吗?要是没有,待会儿我帮你写。”李柽想起顾兰亭昨日的条例也被墨迹沾污了。 “还没,不过只差一点儿了,还是我来写得好。” 顾兰亭不再说话,换了一张纸,奋笔疾书起来。昨晚李勖确实帮她抄写了条例来的,可是后来……便没有抄完。 她看着纸上的字,想起他来。 他该是整个大顺最忧心的人吧,或许他还痛心,那是他用血用命换来的太平,却未能长久。 他们都说,他一个不受宠昭仪之子,能坐上这个皇位,全靠先帝末年那个冬季,富桑攻破京都之时能披甲上阵,独当一面。 他们说,城破那日,他的战甲是血色的。上面不仅有敌人的血,还有他自己的。 富桑蛮子个个高大威勐,彼时他才十七岁,她不知他是怎样以弱小身躯抵挡万千杀伐的。 而且,直到富桑退兵到东境癸河之外,他才放心地倒下。病了足足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这一月,久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们过了一个好年。 过了年关,他便顺理成章荣登大宝。手一挥,膝一跪,万人唿万岁,万人称会。 短短三年,积弱成病的大顺已经在他手上万象更新,欣欣向荣。 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她敬他是个好皇帝。 却怕他跟自己纠缠不清。 她是罪人之女,而他,是皇帝。
第65页 “古有明讯,齐大非偶,兰亭幼习是言,万不能昧于是义也。” 顾兰亭在纸上写完这一行字,心稍稍定了下来,提笔开始认认真真写条例。 皇宫。李勖下完朝,前脚刚到太后宫中准备恭听母讯,战报后脚就来了。 “这富桑怎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周太后把战报往桌上一拍,语气已是怒极。那是差点儿要了她皇儿的命的部族,她恨极了他们。 “母后不知,年前两军交战,虽我大顺小胜,但已大伤元气。富桑必是知己知彼,才气势汹汹捲土重来,此番必然又是一场恶战。” “年前也交涉过了,不是说有谈和的可能么?不行了和亲也成啊?”倒不是太后怕了富桑,她是怕久战难胜苦了兵将们,也苦了百姓。 “父皇送过五位和亲公主,还不是无济于事。母后,要想跟富桑谈和,必须得让他们真正臣服才是。” “皇儿准备如何?” “眼下,先战。母后,这一次孩儿想……” 李勖话还未说完,太后就打断了他。她知道他想去战场,想上阵杀敌,可她不想他去冒险。 “皇儿,还是先宣太师、太傅、太保三人过来商议吧!” “好。” 不多时,才出宫尚在官道上柳儒意一行三人便来了。他们三人中只有杨寅一人是主和派,可这次却提倡先战再议和。 “臣以为,于富桑蛮夷之流,以暴制暴才是上佳之策。须得让他们见识我大顺的魏巍国威,容不得他们一再挑衅。胜了再议和,方得上人之姿态,又彰显我国包容和善之节气。” “杨太傅所言甚是,虽年前伤了元气,但朝廷供养用心,将士们俱已恢復。再上战场,必定以一敌十,所向披靡。”柳儒意难得地附和了杨寅一次,连太后都有些侧目。 两个老傢伙都是一个意思,周勃自然也是附和了。 “既然三卿意见一致,那便即刻点兵,准备支援东境。四年前,朕曾与富桑军血战京都,对他们的战术战略很是熟悉,所以此次朕想御驾亲征,众卿以为如何?” “不行!”一直没说话太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急急出声。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堂中三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异口同声。 “大将军辛忖久镇边陲,尚且在七日之内连失了三座城池,可见富桑军来势汹汹,此刻前线战况危急,皇上万万不能去啊!” “正因如此,朕才要去。” “皇上,万万不可!战场刀剑无眼,皇上万万不能去啊!” “犯我国境者,虽远必诛。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劝。” 少年天子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杀敌卫国之决心更胜于言语。三人心知是拦不住的,便没有再劝。 “那,柳太师,准备点兵吧,越快越好!”柳儒意掌管兵符,京都大部分兵马都在他手上。“另,周太保,杨太傅,你二人联繫户部,妥置粮草事宜。” “臣等谨遵御旨。” 太后见三公肃然领命,这是不准备劝皇帝不要亲征了,不由得着急起来。她走下来,对李勖道: “皇儿,你这是真要亲征?” “孩儿心意已定,还望母后……母后!” 李勖话还没说完,便见得太后眼睛一闭,竟是晕了过去。 “快宣太医!” 柳儒意最是手快,一把扶住了太后…… ☆、放肆一回 “快宣太医!快宣太医!” 李勖急急道。 他觉得母后在他人怀里很是不妥, 可人柳太师也是好心,他此刻也不好发作,只得不着痕迹接过太后, 叫宫女扶进内殿去。 约莫一炷香过后,太医们才姗姗来迟。见来的都是太医院的好手,柳儒意这才稍稍放下心,再不来,他都要亲自去请了。 不能因为慈安宫离太医院远, 就叫他们总是怠慢太后。 “众卿下去吧, 朕交代的事情务必办好。”太医来了,李勖也顺势下了逐客令,他见不得柳儒意眼中隐忍的担忧了。 “臣等告退。” 太医们轮番诊治过了,太后是急火攻心短时的晕厥,院判谭太医给太后施了针太后方醒。 “皇儿……” “母后,孩儿在。” “你就不能不去吗?那个地方那么危险, 万一……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你叫母后怎么办吶?”太后还躺在床上语气虚弱。 “母后, 不用担心,没有万一, 孩儿一定旗开得胜, 驱逐蛮夷, 还我太平。” 隔着帐帷,太后独自抹了抹眼泪。她知她劝不住他,他去年就想亲征了, 要不是她以死相逼,他去年就去了。而这次,她没办法再逼他了。 “皇儿,立后吧,或者册几位妃子也成,好不好?”她希望他离开之前能有位妃子。 “母后,恕孩儿不能从命,孩儿已心有所属,不敢辜负心上人。”他还是一如既往,义正言辞。 太后听得很不满,换了话题。 “你……你昨晚在哪里?”太后怒极,指着李勖问道。
第66页 “顾府。” 太后只觉脑袋又眩晕起来,气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状元郎便是你心上人?” “回母后,孩儿与顾卿清清白白,孩儿只是欣赏她而已。孩儿,喜欢女人。”他不能让母后再生气了,又不能叫她知道顾兰亭是女人,便只能这样说了。 其实他也没说谎,他与她,确实清清白白。 “那是谁?”太后抚了抚心口,稍稍放了心。 “母后以后便知道了。母后先好好休息,孩儿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等等,皇儿,昨晚……你可有……你在顾府,身体可还好?”昨日她在他茶点里放了些许合欢散,她想知道,他可有临幸哪位女子。 “孩儿泡了些冷水,身体甚好。母后以后,还是不要再这样了。” “……” 太后哑然,昨日她听信宫女所言给皇帝下了药,以为他终究会碰自己准备好的美人,可惜并没有。 都怪皇儿自制力太强,所以她又失败了。 要他碰个女人,怎么就这么难? 愁。 李勖出得慈安宫,才发现柳儒意还未走远,正拉着谭太医问着什么。对于眼前这种情形,李勖已经见怪不怪了。 整个皇宫,最关心太后身体的,除了他这个儿子,恐怕就是这位太师了。 他心知母后与太师必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听太监们说还是一段惊天动地的单相思。可他始终相信,他二人是清白的。母后当年选择嫁入皇室,便已经是辜负了这位几十年如一日情深如许的太师。母后也是世家之后,她本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的,却选择了入宫为妃,她选择了辜负,自然有她的顾虑。 无论她与他曾经怎样,都已经是过去了。她是一个以夫为纲的女子,一生都把父皇奉为神祇。 她有他的固执。 他也有他的固执。 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你遇上一个想一生相守的人,却明白你们永远不可能并肩而立。或迟或早,你不得不放弃。也许你会用长达几十年的光阴来爱这个人,却不能相守,亦不能白头。 世上哪有那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可是,纵然如此,他还是相信,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遇见她之前,万水千山都是伏笔。遇见她之后,三千繁华都是虚弥。 夏至日,下了一场大雨,长安繁华出落成江南烟雨。 李勖在御书房批了一天的奏摺,出征之事各方已准备妥当。三公协同太后监国,他明日便可以放心亲征富桑了。 夜近三更,帘外微风,云雨回踪。明月满庭花似绣,闷不见虫虫。 李勖沐浴出来,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想着不日便要出征,今天又这么晚了,怕是见不到顾兰亭了,思来想去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 写完信,他负身而立,看着窗外夜色,想着是否应该自己去送信。 他想去,可又觉得不妥,哪有自己写信自己又送信的道理。 “参见皇上,奴才来了,不知有何吩咐!”小安子得皇上急召,火速跑来了。 “小安子,速把书案上那封信送去顾府。” “遵旨,奴才这就去。” 小安子知皇上心急,天色又晚了,深怕顾府关门了,接过信拔腿儿就跑了。 李勖以为小安子还没走,思虑了一会儿,又道:“小安子,记得……问她可有回信。” 好半天没人回应,他转头才发现,小安子人已经走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顾府一趟了,便换了一身便服,趁着夜色出了宫门。他到时小安子也不过才刚刚到而已。 顾府并没有熄灯,小安子坚持要见到顾兰亭本人,恰好顾兰亭又在院中纳凉,大暑通报过后,便放小安子进去了。 “安公公?怎么是你?” “顾大人,叨扰了,这是我家主子给你的信。” 顾兰亭很是疑惑地接过信,看见信封上“兰亭亲启”四个字,便知他说的主子是谁了。原来,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怪不得金殿对策那日会为她掌灯,御街夸官那日会为她牵马……这,想来都是李勖的意思。 凉风吹拂中,她的心忽然暖了起来。打开信,素笺上只有寥寥数语,是一阙词。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此去也,盈盈红袖难温,娴静姽婳,郁郁青衿是吾生。 ” 她心中一动,想起诗经里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几日她也听说了,羽林军连战失利,皇帝准备御驾亲征。她突然惆怅起来,想起这又是一番血战,胸中涌出一阵担忧。 “有劳公公了!天色晚了,我叫下人送你回去。” “不知大人,是否有回信?”小安子见顾兰亭这就下逐客令了,急急问道。他是没听到李勖的吩咐,但他知道,他主子肯定很想要顾大人回信的。 “回信?公公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写。” 不过几日,东夷边境已连失了五座城池了,可见战况胶着,我军正处于不利地位。李勖此去长途跋涉,路途艰险,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第67页 她想着,他在战场上抛头颅、拼生死,她总不能在信里写一些绝情的话吧? 那便依着他的意思吧,写些他想听的话吧。希望他看到她的回信,心中能够愉悦一些,不至于有挂碍,如此才可一路顺风。 “咫尺间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捨不得,好去者,望万里乘风,旗开得胜。” 折好素笺,顾兰亭准备在信封上落下“皇上亲启”四个字,落笔却写成了“阿昶亲启”。她心下一惊,觉得不妥可也不欲再改了,也罢,就让她放肆一回好了。 “有劳公公了!” “奴才这便回宫了,更深露重,大人早些休息。” 目送小安子离去,顾兰亭心中松了松,仿佛给他回信,她好大压力似的。 他的信还在桌案上,眼见风一吹就要飘起来,她赶紧用茶杯压住。 郁郁青衿是吾生。 他说,她是他的一生。 她的脸突然烧起来。她在他心上,这种感觉异常的好,她一想到就觉得又羞赧,又喜悦。 “喵~” 这时,那日同李勖一起藏在柜子里的大花猫来了,一下跳到了顾兰亭怀里。 “阿昶啊!”她揉了揉它的头,它舒服地蹭着她的手。 她心中又暖又惆怅。 “阿昶,此去东夷山险路途多,三千里路登天难,你可万万要当心啊!大顺少不得你这位少年天子,我……也捨不得你死啊……” “阿昶,东夷边境比不得京城,环境恶劣,多是狼烟风沙毒日头,一定要注意身体……” “阿昶,此时今日比不得当年,你已经是大顺的天子了,万万不可逞强,万万不可拼命,受了伤一定要包扎,生了病一定要医治……” 她对着花猫,将心事敞开说。 他坐在墙头,带笑含情听着。 ☆、温柔缱绻 夜色渐深, 顾兰亭絮絮叨叨说得也有些累了,便抱着猫要回屋安寝了。 才走了几步,忽听得东墙一声响动, 她回头去看,李勖正从墙头跃下,一步步朝她走近。 三尺白衣胜雪,山眉水眼如画。玉立扬墨发,千山歷尽勒马, 难得一身是落拓。 “喵~” 大花猫突然从顾兰亭怀里熘了出去, 一下子跳到了李勖怀里。 “皇上,你……微臣见过皇上。”她想问他怎么来了,开口又发现不对,转念间,俯身拱手作揖。 “我想听你把刚才那些话,同我再说一遍。” 他伸手欲扶她起来, 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听得他的话,她的脸又烧起来。快羞死了, 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才那些话,他竟然都听到了!真是失策, 早知道就不对那大花猫唠叨了。 现在只能装了。 “回皇上, 微臣愚钝, 不知皇上要听微臣刚才说的哪些话?” 听她如此说,他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大花猫, 双手扣住她肩膀。花猫落到地上,还不情愿地抓着他裙角。 “哦?你既自称微臣,那我说的话可是圣旨,你敢不遵?” 他语气不重,她从中听出了玩味,他这是在故意为难她。 “微臣……遵命。” 既然他要她说,她便说吧。 “此去东夷路险,狼烟四起,风沙呛喉,还望皇上少饮酒,多做事,带好队,练好兵,不要轻敌,时刻做好战斗准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唔……” 听着她说话,语气又生硬又好听,他脸上笑意越来越盛。 她话还未说完,他的吻已毫无徵兆地落了下来。她的嘴被他薄唇堵住,呜咽着发不出声音,她想推开他,手却被他反手扣在身后。 李勖脚边的花猫喵了一声,伸长了爪子,开始抓起顾兰亭的裙角。 就在她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他勐地放开了她,她樱唇还微微张着,一脸茫然,还来不及反应。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双颊笼着月色,莹润动人。 “顾兰亭,你能不能主动亲我一回?” “……不能。”怎么能提这么羞耻的要求? “我说的话可是是圣旨……” 他试图再次用这句话来压她,可她已经不吃这套了。 “恕微臣不能。” 见她一脸霞色,抵死不从的样子,他的语气软了起来。 “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此去东夷边境蛮荒之地,千里燎原无寸草,万里碎石地不毛,不知何时才能再……” 她不等他说完,一手搭向他后颈,轻轻一拉,微微仰头,送上自己的樱桃红唇。 她没有什么经验,只是将唇覆在他唇上,并无动作。 他看她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着,长臂一伸,扣紧了她的腰,攫住她红唇,由清浅到炙热,急切的吸吮、噬咬起来。 他的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急切,却又不失温柔,这样的吻,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动心。 她张开嘴,微微回吻起来。他们彼此需索、占有、挑衅、回应,抛开眼前所有的顾忌,在离别之前,从温暖到缠绵。
第68页 唇齿相依,温柔缱绻。 ☆、御驾亲征 云销雨霁, 烟没日出。长安白日照晴空,绿杨结烟垂裊风。 今日是点兵出征之日,城外校场千人成山, 万人成海。顾兰亭身为从六品翰林官,有幸与文武百官一同立于场下,观三军出征之盛况。 场上旗帜飘飘,刀枪林立,三军将士杀气滚滚, 直冲天际。到底是养精蓄锐已久之羽林军, 霜刀未曾试,便已是锋芒毕露。 人海汹涌,她在台下,隔着万千头颅与热血,看不见他。 “时辰到!祭军旗!” 此刻李勖正神色严肃地站在点兵台上,一身金色锁子甲, 身姿挺拔飒爽,红色披风随风猎猎作响, 墨发用金冠高高束起,右手执着黄金樽, 轻轻一偏, 醇香的美酒顺着樽角泻下, 尽数散在红色“顺”字旗下。 他看着台下十万将士,沉声道:“今蛮夷乘隙,窃取山河, 凭陵我百姓,扰乱我国境。然,我大顺大国泱泱,容不得蛮夷半点狼子野心,冥顽不革。尔等今随朕御驾亲征,必当奋勇杀敌,擒贼平乱,除东夷万姓之灾,拯黎元于水火,救生灵于涂炭。犯我国境着,虽远必诛!不灭蛮贼,誓不还朝!” “犯我国境者虽远必诛!” “不灭蛮贼,誓不还朝!” 听皇帝铿锵豪言,十万将士顿时胆气倍增,齐声吶喊直冲云霄,一股傲然正气久久迴荡在帝都之上。 “来!起战歌!” 一时战鼓声如雷,激越雄壮,声声震天。鼓声如雷中,将士们扯起嗓子,高声唱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唿兄弟百千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蛮夷不顾身……” 众将士皆胸中激盪,万般豪情都溢于歌声之中。顾兰亭只觉耳中轰鸣,深受震动,不觉竟红了眼眶。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嘆息,更无语,血泪满眶。傢伙之大,在他们心中,重若千钧。 战歌唱至第二遍时,三军将士已拔起战旗,开始整装出发了。 “臣等恭送皇上,愿皇上旗开得胜,早奏凯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号角声响起,柳儒意率领文武百官俯伏在地,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扬尘舞拜,山唿万岁。十万羽林军将士,也同时发出了山唿海啸似的喊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以后,顾兰亭抬眼去望,只见皇帝头顶金盔,龙纹饰甲,手按宝剑,迈着沉稳矫健的步伐,翻身上了马。 他扬鞭,却又勒马,回头朝文武百官望了一眼。 那是她在的方向。 红旗飘荡,鼓乐高奏,李勖一身戎装,率领着十万京都精锐,迎着火辣的日头和漫天的风沙,浩浩荡荡地出京了。 顾兰亭眼看着三军出了京师,队伍蜿蜒曲折向远方开去,金戈铁马,旗帜飘飘,千军万马,豪气干云。不灭蛮贼,誓不还朝,不知何时再见。她只盼他们一路顺风,战罢时都能平平安安回来见家人。 回来见她。 从校场回城的路上,顾兰亭不知在想什么,有些魂不守舍的。 “兰亭,你在想什么呢?”柳还行看她走路不看路,都快撞到树上了,拉住他问道。 “哦,没事。”顾兰亭看了看眼前那棵树,“呆子,你回衙门吗?” “回呀,还有案子要处理呢!” “哦,唉,我本来还准备请你喝酒呢!对了,冯金的案子还在查吗,可有什么新进展?” “一直都没有什么新发现,这些日子衙门事儿又多,便搁置了。”他知她是不相信冯京是真兇,所以才分外关注这个案子。他也不信,可就是查不出什么来他也很无奈。 “京兆府案子很多?”京城不应该很太平么? “是啊,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自富桑东侵以来,便开始有部分外族进入京城,欲图不轨。朝廷已限制了通商,很多富桑商人心有愤恨,北街那一片儿现在乱得很……”北街是京城的外族聚集地,商贸繁华,鱼龙混杂。 “你要注意安全!” 两个人异口同声,然后又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他们都把对方看得很重要,总是第一个关心对方的安危。 得你这个好友,这一生足够。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顾兰亭每天进翰林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高安有没有新邸报或是战场的消息,高安虽然只是个书吏,却是整个翰林院消息最灵通的人。 “顾大人,又要问战场的最新消息是吧?”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高安一进登瀛门就看见顾兰亭在那儿等他。 “是啊!”顾兰亭点了好几下头。 “顾大人太心急了,我昨天听宫里的朋友说,皇上才到东夷边境而已,还没开始打呢!” “才到啊?” “消息入京得些日子,如今可能……刚开始打吧。顾大人莫着急,很快便会有战报传入京城,肯定是首战告捷!” “你怎么知道肯定是首战告捷?” “我相信咱们皇上啊!三年前富桑蛮子攻破京城,那时候人人自危,各个皇子王爷包括先皇都想弃京而逃,只有皇上一个人站出来,智擒富桑首领,救京城于水火。皇上那时不过十七岁而已,如此勇毅真是世间难得,再看看我,十七岁还不知道在那个旮旯子里玩泥巴呢!”
第69页 “哈哈,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那是,怎么说也在京城生长了三四十年,还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呢?” “那……你知道当年沈家是怎么回事吗?”顾兰亭装作无意地问道,心却是揪紧了。 高安一听心里一慌,赶紧四处望了望,把顾兰亭拉倒了一边偏僻的地方。 “大人,这可是禁忌话题啊,咱不能在这儿口无遮拦地讨论!” “我就是好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嗯……”高安迟疑了一会儿,想着顾兰亭也不是什么外人,就还是说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当年沈毅之一身侠骨正气,盛名在外,沈家私济蛮夷的事儿确实有好多人不相信,可证据确凿,富桑确实是得了一大笔金银才得以东侵,连沈毅之也心甘情愿俯首认罪,外人自然没什么能置喙的。要我说,沈家就是太富了,比皇室还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终究是要惹上事儿的。就算大顺皇室不有所动作,富桑蛮子那边也盯着呢……” 听完高安一番话,顾兰亭是摇摇晃晃地回到顾府的。 她知道父亲当年认罪了,可是今天听高安说,她突然觉得疑窦丛生,父亲为什么会俯首认罪?如果沈家是被冤枉的父亲为什么要认罪? 是她以为的屈打成招吗? 她感觉有些事情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 她的脑袋突然疼起来。 心情也不好起来。 “小姐,你怎么了?”冬暖见顾兰亭扶着门一副站不稳的样子,赶紧放下茶水来扶她。 “没……没事……” 顾兰亭坐下来,喝了口水,颤巍巍问道:“冬暖,你说,我爹是被冤枉的吗?” “……是,是的。沈老爷为人慈善仁爱,是绝对不会通敌叛国的。”其实冬暖并不知道,但她还是说了是,语气故作肯定。 顾兰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里松了一点儿。 “冬暖,拿些酒来,我想喝酒。”她近日心中烦闷,便总是想喝酒。 想大醉一场,不问世事。 “小姐,怎么又喝?” “拿来!” 冬暖知自己劝不住,索性也不再劝,而是换了一个法子:在上好的绍兴花雕里面兑了水。反正她家小姐是个不大会品酒的人,应该也尝不出来。 诚然,顾兰亭也真没喝出来,不过她还是醉了。喝得脸红通通地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冬暖俯耳去听,听得这话笑出了声,她家小姐还真是关心国事,忧国忧民。她弯身正准备把顾兰亭扶到床上去,忽听得嗖的一声,一只羽箭掠过她耳朵,一下子钉到了墙上的字画上。她惊诧中回头去看,院中有个黑影飞快地掠过了墙头。 “万岁万万……” 顾兰亭的嘟囔声也霎时停住,勐地睁开了眼睛。 “小姐,我去看看!”冬暖惊魂未定,想出去看看那人是谁。 “别,你又不会武功,别去了,该跑的都跑了。” 顾兰亭拉住了冬暖,她心中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小姐面前,应当是不会武功的。 冬暖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将墙上的箭拔了下来,上面有一张字条。那人,想必是来送信的。 只是不知道送的是什么信。 ☆、江南旧雨 顾兰亭拆开那纸条来看, 上面写着:欲知沈家事,来江南旧雨。 江南旧雨是北街最大的茶楼。 她顿时心里一紧,反覆翻看了纸条和箭, 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没有任何异常。可这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呢? “冬暖,我要出去一趟。”她要去江南旧雨。 顾兰亭说着便已站起身来要走,冬暖拉住了她。 “小姐, 你不能出去, 现在已经傍晚了,况且最近京城也不太平,出去太不安全了。” “不行,我一定要出去。而且你不要跟来,以防我有事,你得去柳府找柳还行。” “好。” 北街, 江南旧雨。 虽已傍晚十分,茶楼客人还是熙熙攘攘, 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脸上都是寻常之色,顾兰亭一时也找不到约她来之人, 索性点了壶龙井坐在窗边的位置等。 一壶龙井竟然要二两银子, 真贵, 怪不得说北街是京城的销金窟,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不过喝着茶吹着习习夜风倒也凉快,顺道还吹散了酒意。乘着风, 邻桌一群贵公子们口无遮拦的谈话声尽数传到了她耳朵里。 “你们说咱们这少年天子这次带兵过去,打的赢扶桑蛮子吗?”发问的像是那群贵公子的头子,油头粉面,长相猥琐,还娘里娘气的。 “那说不好,富桑蛮子长得高大威勐的,可不好对付呢!” “对对对,富桑蛮子可厉害了,当年京城可都差点儿没保住呢!” …… 听得一群衣冠楚楚的贵公子们言语之间尽是在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顾兰亭不由得有些怒从中来。 可她忍着没发话。 这不是她此行该干的事情。
第70页 她正四处张望着,恰好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茶楼,柳太师之子柳仁,她心里突然生了不详的预感。 “你们这一群二百五,家里有几个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是吧?敢说皇上打不赢?”柳仁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几个京城富家子而已,他完全不用放在眼里。 “哟,柳公子啊,没有没有,你听错啦,我们说皇上少年英武,智勇双全,此行必定旗开得胜。”那群人立马换了一番嘴脸,脸上堆起了笑。 “这还差不多,一个两个的别拿着朝廷的钱,还狗嘴吐不出象牙,净说些难听的话。” “是是是。”他们连忙招唿柳仁坐下,又吆喝着上了些好茶好酒。 “哥几个,最近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吗?这日子过得怪没意思的!”柳仁吃着酒,问道。 “好玩的多着呢,听说北街最近开了一个小倌馆叫菊花台,里面的小馆们各个俊美不凡,叫人垂涎三尺,要不要一起去玩玩?”那油头贵公子一脸狞笑。 “什么噁心玩意儿,本公子可是喜欢女人的!”柳仁啐了一口。 “哎呀,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现在京城可流行这个呢!”那群人一同说道,各个笑得猥琐。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东夷边境水深火热,京城还在歌舞昇平,纸醉金迷。 真是讽刺! 顾兰亭听到他们这话是真的怒了,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忽地拍案而起。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想说的话已经被一个店小二当前说了。那店小二身材娇小,说话却是理直气壮,中气十足。 “前线三军将士正浴血杀敌,你们在干什么,竟然在玩小倌儿,还要不要脸了!” “……”忽地被当头痛骂,一群人有点儿懵,可也很快回过神来,“你大爷的,是想死吗?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下三滥的人教训我们来了?” 那油头贵公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小二差点儿站不稳。可他还觉得不够,还要叫来他的打手教训那小二。 “来,都给我打!” “以多欺少,不太好吧?”顾兰亭拉了一把那小二,正欲把他护在身后,那小二却一熘烟儿跑了。 顾兰亭哑然。 “你又是谁?”油头公子打量了顾兰亭一番,见是个俊秀的小白脸,眼里泛了泛精光。 “哟,这不是顾公子吗,冤家路窄呀,又见面了!”这时柳仁认出了顾兰亭,笑道。 油头贵公子误以为柳仁眼中的笑意是戏嚯玩味,又见顾兰亭生的朱唇粉面很是漂亮,心里一痒,说话也油了起来。 “哟,这个小冤家长得不错啊,来跟大爷们玩玩?”他可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摸顾兰亭的下巴,顾兰亭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嘿,别不识抬举,来,把他给我抓起来!”油头公子这是看上顾兰亭了,非要玩玩她不可。 “光天化日,你们这是做何?”顾兰亭不会武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油头贵公子的打手们擒住了。 顾兰亭虽没向柳仁求助,可柳仁还是觉悟了点儿,朝那油头贵公子道:“谭贵,这样不太好吧!” “哎呀柳公子,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就是那个踢你手腕子的吧,今天又放走了骂我们的人,不收拾一下怎么行?” “这……”柳仁迟疑了一下,他心里还是记着仇的,况且今天周缨又没在这儿,收拾一下顾兰亭也未尝不可。 顾兰亭知道柳仁是不会救自己的。再看茶楼众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只能自求多福了。 “你们放开我,我可是朝廷命官,由不得你们在这儿大言不惭。”她尽量从容,面不改色。 “命官?我爹还是工部尚书呢,我会怕你?识相地就坐下来陪大爷们喝喝酒,大爷们高兴了就放你走。” 顾兰亭被强迫着坐下来了。 听谭贵这话,她真想吐他一口唾沫,可她忍了下来。 这时柳仁怕玩大了,在谭贵耳边耳语了一句,说顾兰亭是今科状元郎,叫他不要过分。 顾兰亭看见谭贵的脸色变了变。 “赶快放我走!”顾兰亭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谭贵倒是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状元郎,他玩惯了小倌儿,心中诸多慾念,可现下却又玩不得这位状元郎,眉毛一挑,心中已有了算计,便朝身边的小喽啰递了一个眼色。 小喽啰倒了一杯酒。 “别呀状元郎,来,喝了这杯酒,我就放你走。” 顾兰亭不想喝那酒,可谭贵已经递了过来,抓着她肩膀的打手们也加大了力气。 “放开我,我喝了就赶紧放我走!” “快,放了!” 打手们放开顾兰亭,她接过那杯酒,一仰头便尽数吞入了喉。 入喉便觉味道不对,酒里有东西。 可她没有露出丝毫异色,疾步走了,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她甚至可以想像,一会儿谭贵的打手们还会来追她。 她已经在心里把谭贵骂了千千万万遍。 猥琐!下流!变态! 看顾兰亭走出去有一会儿了,谭贵打了一个响指,果然有两个打手不动声色地追出去了。
第71页 柳仁这才感觉事情非常不对劲,照理说谭贵这厮应该没这么容易放人走啊? “谭贵,你那酒里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没有,这不就是平常的酒吗?来,咱们接着喝!”谭贵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还自己倒了一杯喝了。 可柳仁并不相信。 “……这一闹腾都没心思喝酒了,本公子先走了!”柳仁拿起酒杯又放下,他还是觉得有问题,心里总是预感顾兰亭会出什么事儿,起身要去看看。 这新科状元郎可是周缨的好朋友,他不能叫人家当着自己的面儿出了事儿,不然周缨的刀又要架到脖子上了。 想想就可怕。 柳仁出去了,谭贵一群人也出去了,茶楼里顿时安静了不少。一直躲在楼梯后面的小二这才露了脸,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扬起了一弧渗人的笑容。 “找到了吗?” “没有!” 柳仁跟两个随从在街上找了找,没看见顾兰亭,倒是看见了正与友人喝酒的李柽,他认得他,上次飞马去救顾兰亭的人,好像也是个翰林官。 “喂,小子,顾兰亭刚从江南旧雨出来,你见着她了吗?” “柳……公子,出什么事了?” 李柽虽对柳仁印象不太好,可语气还是尊敬的。 “她……可能是出事了,我怕她被人抓起来了,快,快找到人要紧!” 柳仁有些着急,正四处望着,又看到两个京兆府的捕快在巡逻,便不再问李柽,快步追了上去。 李柽心里有些纳闷儿,他以为柳仁找顾兰亭是又想刁难她,怎么他一副担心她的样子?是谁要抓她? “坏了,肯定是出大事儿了!” 直觉告诉他搞不好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李柽勐地惊起,也开始吩咐随从找起顾兰亭来。只有找到她,才能确定她是安全的。 ☆、梦里合欢 柳仁见到了京兆府的捕快, 很快便找到了就在附近巡逻的周缨。 “周缨,不得了了,顾兰亭不见了!” 柳仁还本来想伸手去拉周缨的, 在她凌厉的目光下却不得不顿住了手。 “什么,什么意思?” “刚才我与谭贵他们在江南旧雨喝酒,顾兰亭冲撞了谭贵他们几句,他们非逼着她喝酒,后来……我怀疑谭贵那厮在她的酒里下了药要玩儿她, 可现在我找不到她啊!这该如何是好?”柳仁此刻心里已经笃定了, 那酒里肯定有东西,不然顾兰亭不至于一出茶楼就没了人影。 “什么?”周缨心下一惊,顾兰亭一看身子就弱的很,要是被谭贵玩儿了还得了?“你刚才怎么不救她,这会儿倒装好人了?” 周缨终究没按耐住,刀蹭地一声就架在了柳仁脖子上。 “你相信我, 我是想救她的,我都跟谭贵说了顾兰亭是朝廷命官, 哪晓得他想玩小倌玩疯了,新科状元郎也敢搞。” 柳仁说得有那么一点儿真诚, 周缨收了刀。 “谭贵呢, 谭贵去哪儿了?” “谭贵?刚才我出来了, 他也从茶楼出来……” 柳仁话还没说完,周缨噼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我说你怎么这么草包,知道谭贵有问题怎么不问他, 你堂堂太师的儿子还怕压不住他?我看你根本就是对顾大人怀恨在心,隔岸观火是吧?” “我没……” “管你有没有,谭贵喜欢去哪儿搞……事情,还不快去找!” “我也不知道,他先才好像说了一个……菊花台,不知是不是。” “菊花台?吭,咱们去……去找吧。”周缨知道这是个玩小倌儿的地方,掩面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北街上,明灯高照,人群还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李柽在街头街角来来回回寻了好几遍,才发现蜷缩在桥边树下那一抹纤瘦的身影。 她匿于丛树之后,他差点儿没发现。近看,她正死死抱着自己的胳膊,在颤抖。 “兰亭兄,你没事吧?”他朝她伸出了手,想拉她起来。 顾兰亭身上正热得慌,她拽住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再伸手去撩开衣服。此刻甫一听得熟人的声音,又见他那白玉一般修长的手,只痛苦地咽了咽口水,半饷才说出话来。 “别,别靠近我,快走!” 她蹭着地,往后退了一步,低碎的声音因为药物的原因带了别样的娇俏与妩媚。 他听得心旌一盪。 再看她面色潮红,唿吸急促,领口微微开着,暴露在外的颈部亦是不正常的粉红色。 他心知她是中了什么药物。此刻却是靠近也不是,放手不管也不是。 迟疑了一会儿,再看顾兰亭,她已一个手刀,将自己噼昏了过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兰亭兄,兰亭兄?”李柽伸手轻轻拍了拍顾兰亭的脸,见她许久未应,知她这是实打实地昏过去了。 他想抱她起来,手才触及她的腰,却是动不了了。纤腰束素,盈盈一握若无骨,好似一用力就会掐断似的。手感好得,叫人再也移不开手来。 他又低头去看她的脸,她双颊融融,似惹红霞,饶是静着,眉宇间也散发着极度的媚惑,叫他不由得心下一热。
第72页 他迟疑了良久,才俯身抱了她起来。一时温香软玉在怀,特别是她那柔软的腰肢,传来一阵滑腻惊人的手感,叫他的心里没来由地躁动起来。 他大着胆子俯身嗅了嗅顾兰亭身上的味道,有一股清清浅浅的药香涌入他鼻翼,好闻得紧,倒叫他心里的燥热平静了些。 踏上小桥,桥下起了一片蛙声,蛙鸣夜愈静,四下已无人。 李柽心念转了转,抱着顾兰亭去了临近的客栈,他刚把她放到床上,就听得她柔柔媚媚地“嗯”了一声,像是有了意识。 他再次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兰亭兄……” 他话还没说出口,只觉怀里一重,面前的人蹭进了他怀里,她身上的药香与热气,一併向他涌来。 “热……好热……我要凉快……” 腹中热浪一波接一波的袭来,让顾兰亭自晕厥中醒了过来,此刻她的意识已经淹没在了灼热的浪潮中。她感觉李柽身上有凉气,扭动着身躯蹭着他,手碰到他脖颈,点点凉意让她只想贴着他,不想松开,手也顺势从他衣领探了进去,想要求索更多凉意。 “热……热……” 她声音婉转妩媚,柔若无骨的手还在他心口处游移,真真儿酥入了他骨子里。他晚上喝了不少酒,此刻酒气全涌上来了,只觉身上不管哪里都是热的,不由地便伸手往外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谁知这一拉倒叫怀里人寻到了机会,另一只手也贴上他心口。 她的手好烫,人也好烫。 到底是谁给她下了药? 他终究还是有意识的,知道此刻做什么都是趁人之危,便要伸手去掰开她的手。 哪知她倒也听话,他刚碰上她的手她便松开了,可却是又环上他的腰。他低头看她,她娇俏的俊脸此刻已布满细密的薄汗,往常柔和的山眉水眼正痛苦地皱着,薄唇嫣红似火,润泽柔软,如此妖娆撩人,却又是一副任君採撷的诱人模样。 他低吼了一声,眼看就要按耐不住了。就在他俯身准备吻她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两瓣柔软丰腴的小香片,贴合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一种湿漉漉且灼热的触感顷刻便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清醒的意识。 面前的人是个男人又怎样,他欢喜了欢喜了,况且伊人此刻又中了药?他有什么碰不得?有什么做不得? 一阵风声吹来,窗外几树合欢花忽地开了。花丝半白半红,细长如樱,在夜风里摇曳着,丝丝缕缕的光影落在花心上,明明暗暗之中,像极了谁家妩媚的女子,在清醒与沉沦间摇曳。 忽地,月光从晦暗不明的云丛中露出脸来,风也忽然停了,月华如练,落在方才还摇曳不定的合欢花上,花儿霎时红白分明起来。 花儿静了,花儿醒了。 ☆、有分成双 月光照入帘帷的那一刻, 顾兰亭突然有了一丝丝清醒,自迷离中睁开眼,有两瓣滚烫灼热的唇正紧紧贴在自己唇上。 她下意识地嗅了嗅, 鼻翼间嗅不到熟悉的药香味儿,才恍惚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发觉那人正用舌头抵着自己的齿关,她有些厌恶这样的触碰,便伸手推搡了面前人一下。 谁知这一搡用的力气太大, 使得她不小心从床榻上跌下去, 头磕到了冰冷的地上,还在地上滚了一滚。她吭了一声,倒不觉得疼,而是用脸和胳膊贴着冰凉的地,缓解着身上的热气。 她在狠狠用力咬着下唇,拼命想让自己在炽热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兰亭兄?” 李柽才吻上顾兰亭的唇便被她推开, 有些茫然,还以为她清醒了。可喊了她一声又不见她应, 便起身朝她靠近,颤抖着想拉她起来。 他此时酒气上涌也有些不清醒, 可他却感觉顾兰亭是清醒的。因为他向前一步, 她便往后退一点。她是匍匐在地上的, 爬得很慢,却也在他的逼近中一点点爬到了墙角。 她的动作停下来。 他知道她无路可走了。 他身上的燥热还未褪去,他还想靠近她, 还想亲她,还想尝她温软的嘴唇。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时,才发现她唇边已流了许多血,斑斑血迹点在小巧精緻的下巴上,竟然有几分触目惊心的美。 他忽然便看懂了她眼里的倔强,她在忍。他想伸手擦去她唇边的血迹,却惊得她后退了一步,靠在了窗边。 有夜风吹过,让顾兰亭猝不及防舒服了一截,她偏头往外看,楼下一潭池水正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像有千颗万颗宝石点缀其上,莹润动人。 她踮起脚,用力伸手想去抓那些宝石,然后只觉身子一轻,竟是跃了下去。她在唿唿风声中闭上了眼,只觉身上的热气在一点点散去,万籁俱寂。 李柽万万没想到顾兰亭竟然就这样跳了下去,心儿顿时提了起来,电光火石间,他伸手只堪堪碰到了她衣角。 “顾兰亭!” “笃笃笃……” 就在这时,他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他忽然清醒了些,却没有去开门,而且看着顾兰亭下落的身影,也想跳下去。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李柽被来人揪住了衣领,狠狠一摔,撞到了墙上。
第73页 “滚犊子!” 来人正是先才在江南旧雨给顾兰亭下药的谭贵。他看见李柽抱着顾兰亭来了客栈,便叫了打手跟了过来。他下的药,他看上的人,怎么能白白让别人得了便宜? “你们……是什么人?”李柽被摔得极痛,趴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了,这下才是真正彻底清醒过来了。 “别废话,你报来的小白脸呢?” “小……”李柽一惊,知道他们找的是顾兰亭,警觉地闭了嘴。 “公子,那个小白脸好像掉到水里了?”一个打手看到窗外池面水纹阵阵,好像有一个人在里面翻腾,朝谭贵道。 谭贵到窗边一看,果然是的,满脸横肉的大脸升起了狰狞的笑意。 “哈哈,还是要落到我手里,走,跟我下去!” “你们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抓她?” 心旌慌乱中李柽抓住了谭贵的腿,谭贵哪里会理他,狠狠踩住了他胳膊,迫得他不得不松开。 “打死他!哦不,别打死。” “啊!” 谭贵带的打手各个高大威勐,都是练过武的,客栈内很快传出了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尖叫。 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动他看上的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怎么行? “公子,他晕过去了!” “行了,别管他了,赶紧下去给本公子捞人!” 见李柽被打的趴在地上,踢他他也不动了,谭贵这才满意。他搓了搓手,带着一群打手们下楼去了。 客栈旁边是一个面积不大荷花池,顾兰亭落入池中,池水灌入口鼻那一刻,脑袋里电光石火翻涌,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想起在沈家学堂,那些朦胧美好的过往。 想起白鬍子的山长,性格各异的同窗,人小鬼大的萧锦麟……还有,卓尔不群的,李和昶。 想起她为他流过血受过伤,想起她亲过他,想起她听他吹笛,与他戏水,跟他吟诗作对,同他一起过生辰…… “沈兰亭,你真好看。” “沈兰亭,你不生气了,我便吹笛子给你听。” “沈兰亭,我给你呵着热气暖暖手。” “沈兰亭,别喊了,我在这里。” “沈兰亭,我以后每年都同你一起过生辰。” …… 记忆中的翩翩少年,与那位仪范清冷的少年天子的眉眼重叠起来。 阿昶……原来,她真的曾经这样温柔亲昵地唤过他,不是他死皮赖脸的一厢情愿。 “顾兰亭,不知道我写的信你有没有收到……” 他托萧锦麟带给她的信她收到了,是一首词,还有一阕只有“兰亭”两个字的兰亭集序。 那词曾让她羞红了脸,也让她哭红了眼。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 沈园院中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鸳鸯。 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 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他终于向她表露了他的喜欢,只是她眼前,却只剩离别与难再见。 萧锦麟说他一年后就会回来。 他在词里也说,他一年后就会回来。他叫她不要思念他,却又问她,怎么能不思念他? 可是物是人非得太快,尘埃落定得太早,谁也不曾料到,不到一年,富甲江南的沈家便满门落罪,九族尽诛,盛极一时的沈园也沦为了禁地。 杏花寥落,满园桃李失散。 她也忘记了年少时那些朦胧的快乐,从沈兰亭变成了顾兰亭。跟着仇恨与不甘,亦步亦趋。 还好,在那些物是人非的景色里,我还记得你。庆幸,在那些懵懂无知的年少里,我至少听过,你说的欢喜。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 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愿早成双 顾兰亭醒来时, 已是第三日的正午了。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勉力睁开的眼睛上,叫她一时看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她难耐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渴。 “水……水……” “小姐, 来了!”守在门外的冬暖听到响声,飞快地跑了进来。她看她像快渴死的鱼一般咕咚咕咚的灌着茶水,再看她面色已经正常,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小姐,你终于醒了, 这两天可急死我们了!” “这两天?” “是啊, 算上今天,你已经快昏迷了两天了。” “什么?那我……是怎么回来的?我身上的药……解了没有?”顾兰亭感觉除了没有什么力气,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是周缨周大人抱你回来的,她只说你掉进了水里,其他什么也没说。我那天在柳府没有找到柳公子,便去了衙门, 刚找到他,正好又遇到周大人托一个捕快回衙门报信, 这才知道你已被送回府了。”说到这里,冬暖抬首看了看顾兰亭, 她脸上波澜不惊, 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冬暖顿了一下, 又接着说道:“小姐,你的身体谭大夫诊治过了,说是药性已解了, 叫你好生修养,没有什么大问题。”
第74页 冬暖撒了谎。谭大夫说顾兰亭溺了水,肺脏均进了水,当时又没有及时拍出,日后怕是会留下肺病的病根儿。可他也说,病人要是保持心情愉悦,疾病就可能会很快就好。 所以,她情愿顾兰亭不知道她会得这病。她一直就不爱笑,又被仇恨压得太紧,断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还会得这一门世上最熬人的病。 顾兰亭自是不知道冬暖这番思量,既然连冬暖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她就只能找个机会去问问周缨了。 “对了,那翰林院那边……”两天没去,必定是耽误了许多事情。 “小姐放心,大暑已经去给你请过假了。”虽说那位学士好像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但小姐着实是病了,他也只能答应。 “小姐,你饿吗?厨房已准备好吃的了,起来吃一点儿吧?” “饿,好饿,马上就起来。”她掀开被子起来,袖子滑下时无意看到腕间有两道红痕。微微惊了惊,但未动声色。 她的确是饿极了,可真正冬暖端来吃的,还都是她平常顶喜欢的小虾粥、鱼滑等等,她吃了两口却觉食之无味,甚至难以下咽。 她想放下筷子。 “今日有邸报送来吗?”这还是高安给顾兰亭找了路子,叫邸吏每日送一份邸报到顾府这儿来。 “哎呀,我的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邸报?你好好的再多吃一点儿好不好?”冬暖看着顾兰亭皱着眉头咽不下去的样子,只觉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又想到她这几天的遭遇,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冬暖,你怎么了?我吃,我吃!”顾兰亭看冬暖眼睛都红了,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赶紧又拿起碗,飞快地喝了一大口粥。 冬暖揉了揉眼睛,脸上才有了一点儿笑意,转瞬又化作忧愁。 “小姐,你那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会被下了药还掉进了水里?” 顾兰亭愣了愣,状似无意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去了茶楼,没有找到约我的人。然后莫名其妙被一个富家公子找茬儿,下了药,后来我就自己跳进了水里,只是不知道周缨是怎么救的我。” “还好你没事啊!那天可急死我了,小姐,你以后不能一个人出去了,让我跟着你吧,我保护你。” “你跟我一样身娇体弱的,怎么保护我?” “小姐,其实……我有武功。” “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顾兰亭微微笑着,还以为冬暖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冬暖腾地一下跪了下来。 “小姐,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不是真正的冬暖,冬暖她们全家在沈家灭门后不久就全部都被杀了。” “那你是谁?”说话时顾兰亭正小口喝着粥,惊讶之余手顿了一下,倒没有害怕。 “我是朝廷的一名暗卫。先帝末年,曾奉命去江南寻沈家后人。”也就是面前的顾兰亭。 “奉谁的命?又寻我做何?”顾兰亭俯身拉了冬暖起来,语气里没有一丝责怪与防备。 “奉……今上之命,寻你,本来是要带你回皇宫的。” 顾兰亭微微惊了一下,奉当今皇上之命,也就是说,李勖那时候就找到自己了? “那为何你没带我回去,反倒还用冬暖的身份留了下来?” “我……我寻你到会稽山阴那里时,正值酷寒严冬,我受了重伤晕倒在顾家门前,是你救了我,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直至康復。我们杀手,是从来没有感受过世间这般的人情味的,你感动了我。彼时我以为主上派我抓你回去,是想囚禁你或是斩草除根,我自己又贪图在那江南小镇安稳和乐的生活,便隐瞒身份留了下来,不曾上报你的行踪。” 顾兰亭看冬暖说得诚挚,脸上没有一丝虚假,微微笑了笑,却是又嘆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们早该重逢了,只是阴差阳错,叫他们错过了。 “小姐,只怪我当年愚笨,不知道你与主上的过去,更不知他对你的情意,要不然你们早该重逢了,早该在一起了。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许多磨难。也好过你现在臣为君下,慎行谨言,不敢放纵感情。” 听冬暖这样说,顾兰亭笑了一下,她想得太简单了,背着家族的血海深仇,她哪有那么容易,轻易放纵感情呢? “其实我没有见过主上,开始只以为谷雨他们口中日日过府来访的李公子只是京城某个富家子弟。直到有一日,我发现他身边跟着我们暗卫组织的高头领,才知道他是皇上,才知道他当年并不想杀你,只是想保护你,那时候不只他一个人在寻你,他怕你受伤害。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高头领会带我们的商队出海,替我们同官府勾流,都不是他自己的想法,是皇上的安排。”原来不是他有意帮她,是皇上有意帮小姐。 顾兰亭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今春之时,李勖便已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他第一次见面便认出了她,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来保护你,好吗?” 冬暖深怕顾兰亭不接受自己这个暗卫的身份,再次要跪下来,顾兰亭拉住了她。
第75页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了?你又没有错,是我委屈你了,让你这么久隐了姓名与武功,待在我身边帮我算帐。你若愿意,便留下来同我一起吧。能得大内暗卫保护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顾兰亭在笑,可冬暖总感觉那笑里带着几分愁怨,她隐约知道那是为什么。 “小姐,你信我,当年沈家灭门之事跟主上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知道。” “那,你接受主上了吗?” 顾兰亭摇了摇头。不是没有,是不知道。 冬暖觉得有些着急,这些天主上如何对的小姐她都看在眼里,她心里固执地以为,只要小姐能接受主上,同他在一起,便能放下仇恨,放下心结,这样才是重生。 她一急,说话便有些心直口快了。她知道她忘了一些事情,可对待感情的事,总不能这么迟钝吧? “小姐,主上这般待你,你就不心动吗?” 正在倒水的顾兰亭手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落在手背上,顿时起了一片红痕。 ☆、首战告捷 眼看着顾兰亭的手烫红了, 冬暖赶紧端来冷水,给她用冷水沖了沖。 她自知是自己僭越了,问了她一个丫鬟不该问的, 才害得顾兰亭手都烫了。 气氛一时寂静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待到冬暖转身准备把水端走时,听得顾兰亭轻轻浅浅问了一句: “冬暖,你喜欢高集吗?”高集便是冬暖说的高头领,皇室暗卫之首。 “小姐……怎么知道?”冬暖捏着水盆的手不由地一紧, 面上已起了些微霞色。怎么着话题便扯到她身上了? “那日我看你跟高集说话, 脸上也如今日这般,有烟霞之色。” 冬暖一下被戳中心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顾兰亭看她那女儿家的娇羞样子,抿唇笑了笑。 “冬暖,你可以喜欢高集,可以跟他在一起, 甚至可以嫁给他,你们是一样的人。而我不可以爱上你们主上, 我跟他没有以后。我也不会因为他,便忘记这血海深仇。” “可你分明已经爱上他了啊!”冬暖觉得顾兰亭口是心非, 嘟了嘟嘴道, “不然每天看邸报做什么?” “我那是……关心国家大事。” “小姐, 不要骗自己了,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没有以后?”冬暖用蛊惑的语气, 眼睛里闪着狡黠。 “我……我想睡觉了,你出去一下。”顾兰亭只想逃避。 “又睡?不是刚醒吗?” “快出去……” 顾兰亭关上门,只觉心里慌慌乱乱的。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觉得有些闷,便想把窗户开大一点儿。这才看到窗前的书案上,安安静静地放了一份邸报。 她心上一喜,忙拿过来看,邸报上的消息让她不禁喜上加喜。李勖首战告捷,一举从富桑蛮子手中夺回了东境军事要塞竹安城,可谓大快军心。 她把邸报反覆翻看,确定他是安全的,心神这才定下来。 这邸报,于她来说,便是报安书。 她抬首东望,竹安城的方向,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不知他是否,心有所想。 竹安城。首战告捷,敌军暂时退兵到三十里外的临城。李勖出征半月以来,终于有了一天休息的日子。他着了平常的布衣青衫,在竹安城里闲逛。 刚被富桑奴役过的竹安城分外的凋敝,街上的人很少,酒楼茶肆不仅没有客人,连酒旗都翻倒在地,无人去捡。 竹安曾经可是东境最美的地方,有“东方锦城”之称,是无情的战火,让它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李勖正嘆气,忽闻酒楼前面传来一阵打骂声。 “你这个富桑小杂种,还敢来偷吃,打死你!” “别打我,我不坏!” 是几个酒楼伙计模样的人正在打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长得高高大大,是个富桑人。 他疼得嗷嗷直叫,还不忘了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不坏。 李勖心知国雠之重,不是他三言两语便能说开,可他还是想上去劝他们别打了,毕竟,战火狼烟,都与这孩子无关。 “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推己及人,你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人若是流落到富桑,会是这般待遇。”李勖声音不大,但自有一种威严。 “打都打了,来不及了,哼!这烽火狼烟的,哪儿来你这么多仁慈?就算我们仁慈了,富桑蛮子也不一定仁慈呢!”为首的伙计语气虽然恶劣,但也示意兄弟们不要再打了,看来是个知理的。 “来人世一趟,总该存一点儿善良,总会有希望。”人性本善,富桑人也是如此,总会有和平,总会有希望。 为首的伙计上下打量了一眼李勖,没再说话,带着伙计们进去了。 李勖看趴在地上满身伤痕的小孩正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微微笑了,却没有伸手拉他起来。 “自己站起来。” “……好吧!” 那小孩儿看着李勖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站都站不稳。 那小孩在拍身上的灰,李勖细细打量他,才发现有些不对,他眼角眉梢里的老成感,跟他那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分外地不搭。或许,他不是个孩子,是个少年。
第76页 “两国交兵之际,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李勖问道。 “我父亲是富桑人,可我母亲是这里的人,她死了,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战火无情,你该好好活着,该惜命。” “不,我母亲并不是死于战火。两国交战,富桑奴城,乡亲们逼她杀了我,她不干,自杀了,只求他们能让我活下来。”那少年说得风轻云淡,脸上却都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苦。 “你怪乡亲们吗?” “不怪,他们没有错。富桑于大顺,是不能泯灭的国雠家恨。富桑人杀了那么多人,他们想杀我也是人之常情。” 少年哽咽了一下,又道:“我母亲也没有错,她曾经是竹安城里最美丽的女子,大家都喜欢她、尊重她,她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了我的父亲而已。” 李勖眸色深了深,能说的出这番话,面前的少年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只是不知,是敌是友。 “你父亲呢?” “他不要我了,回富桑了。” “好好活下去。”李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身要走。 “你别走,我要跟你一起去打仗!”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眼里有耀眼的光。 “我不会打仗。”李勖摇了摇头。 “京城援兵进城那一日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皇上。我相信你也看出来我并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十四岁了,可以上阵杀敌了。”少年振振有词,即使知道自己面前是天子,也未有一丝害怕。 “你是富桑人,朕如何信你?” 他问他,少年笑起来,拍了拍胸脯,脸上都是自信的光芒。 “我们富桑人崇尚绝对忠诚,我会忠于我母亲,忠于你。我会用最短的时间,用最少的人员伤亡,助你夺回大顺失去的五座城池……小心!” 少年话还未说完,忽听“飕”地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地朝李勖射过来。千钧一髮之际,少年拉了李勖一把,虽堪堪避过了箭,可还是擦破了李勖的衣服。 一直躲在暗处的暗卫高集迅速朝射箭的方向追了过去,只留下李勖与少年在原地。 头顶的阳光炙热,少年看了一眼李勖,目光矍铄。 ☆、李勖失踪 少年去捡了那落下的箭, 正俯身细细查看。李勖看着他孱弱的背影,心里万千思绪涌动。 才遇到他便遭了袭,让他很怀疑。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 不过,真的不是我。这箭上有毒,是富桑的毒,但是这箭却是大顺的。我不知这是不是嫁祸,反正城里肯定有奸细, 有大顺的, 也有富桑的。这是解药,给!” 李勖摇了摇头,并不接受那解药,这来路不明的少年他并不相信。他已经感觉到毒在蔓延了,他要赶紧回军营去。 “餵!” 那少年喊了李勖一声,见他不信他执意要走, 一个箭步上前趁他不注意便点了他的穴。 李勖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年还会武功,他向来慧眼识珠, 明明看他身体羸弱,并不可能习武的。 少年兀自给李勖上了药, 李勖在伤口处传来的剧痛中昏了过去。 阳光炽热, 少年艰难地拖着李勖离开。风乍起, 飞沙走石中,酒旗被捲起又落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飞沙中。竹安城头的“顺”字大旗, 依旧招展。 京城,翰林院。 修纂圣典之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参与此事的翰林官们都笑逐颜开地准备升官了。 这中间发生了一点儿插曲。 覃学士把顾兰亭排除在修纂名单之外了,李柽看见了,又把顾兰亭的名字加了上去。 叔侄俩为这事儿弄得有些不愉快。 覃学士原也是为了李柽着想,顾兰亭一升可就直接是侍读或是侍讲了,这两个职位都是可以入值御前的。他并不想皇帝发现这个顾兰亭。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向都想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李柽竟然把顾兰亭的名字添上去了。 这是中了顾兰亭的邪了? 因着《金刚经》的事,又加上首辅大人亲自夸她书库整理得好,修纂圣典她也出了不少力,翰院上下都好像被顾兰亭收服了。他每天都在听人夸顾兰亭,不是姚学士就是那些老翰林。这回顾兰亭请了两天假,他本来不准备同意,没想到编检厅的一众翰林官竟然齐齐为她说话,还说要去顾府探望。连他一向以为不喜欢顾兰亭的好侄儿李柽都在为顾兰亭出头了,这是怎么了? 覃学士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好像翰院上下就只剩自己不喜欢顾兰亭了。 这不,等到顾兰亭回来这日,他本来不想给她好脸色的,可他发现自己竟然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顾兰亭才进登瀛门就被众人围住,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的。覃学士感觉自己生病了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很郁闷。但他不说。站在编检厅门口望了望,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走了。 辰入酉罢,散值时顾兰亭见李柽在廊下等她,像是有话要说。四周无人,两人独处,气氛颇有些尴尬。 “你……身体好了吗?”李柽看着顾兰亭,好半天才开口。 “好了。只是,你怎么也受伤了?”顾兰亭看李柽一张俊脸多了许多青紫伤痕,问道。
第77页 “没事,就是被打了而已。我那天被打晕了,醒来已经第二天了,去顾府看你时,你还没醒。” “那天……多谢相救,连累李兄受苦了。” 顾兰亭俯首作揖,李柽见状忙拉她起来,手握在她手腕上,便没有放开。 柔荑在握,他忍不住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软玉在怀,活色生香。只是回首,却是一场虚弥。 “李柽?” 顾兰亭抽回了手,李柽才回过神来。 “还好那天周大人救了你,京中那些纨绔子弟真是太伤风败俗了。这事儿可解决了?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李柽后来知道了打他的是谭贵,也知道他抓顾兰亭是要干什么。 “事情……已经解决了,不会再有麻烦了,李兄不必挂心。”周缨能带她回来,应该是解决了吧。 顾兰亭隐隐记得那天李柽亲了自己,可她也确定,李柽一定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不然不会这么平静。这样一来,她便觉得更尴尬了,实在不愿与李柽独处讲话,随意寻了由头便走了。 寒潭酒楼。顾兰亭与周缨对坐,却各自饮着酒,气氛寻常中透着诡异。 顾兰亭明显感觉周缨看自己的眼神不同了,倘若以前的目光里还有几分欣赏,如今,便只剩防备与警惕了,甚至,还有杀气。她的眼神,冷得一如她放在桌上的刀,刀已稍稍出了鞘。 “周大人,那日多谢相救。”顾兰亭自饮一杯,想了想,又问道:“只是不知我跳下水后,又发生了何事?” “我与柳仁寻到你时,你已经被谭贵从池中捞起,带到了菊花台。他们正绑着你,想将你弄醒。还好,我们去时,一切都还不晚。”周缨声音泠然。 顾兰亭点了点头。 “再晚一步,谭贵便要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顾兰亭斟酒的动作停了一下,復又斟满酒杯,直到溢出。她没有说话,神色平静自若。 “不知顾大人女扮男装混入朝堂,意欲何为?”这几天,周缨已经私下查过顾兰亭了。虽除了身份外没查出什么不对,但也隐隐知道她不简单。 她必定是有所图的。 “周大人多虑了,我不过是想光耀门楣而已。”顾兰亭淡淡笑了笑。 “光耀门楣?你本不是顾兰亭,光耀谁的门楣?” 顾兰亭心下大惊,却仍旧面色如常,她还在倒酒,眼角的余光落到周缨的刀上。 “你到底是谁?”周缨见顾兰亭不回答,又大声问道。目光如刀,落在顾兰亭身上。 顾兰亭听到这句话,笑了笑,放下了酒杯。看来周缨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她就放心了。 “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而已,周大人放心,我无坏心,若有一日我有损于大顺之朝堂天下,便叫我死于暴病,死后生生不得安宁。” 顾兰亭声音不大,周缨却被震到了。如此毒誓,她清清浅浅便说出了口,气势迫人。 她不知该不该信她。 周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一道娇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 “顾兰亭,出大事了!” 顾兰亭看来人是阿宁,不,长宁公主,刚要站起来却被她拉着飞快地跑了。 周缨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只觉心中有诸多疑惑。想必这顾兰亭肯定知道公主的身份的,只是不知她是如何接近公主的。 阿宁是不想叫别人听到她将与顾兰亭说的话,便把她拉出了酒楼,两人一路跑着,到了一个巷子角落才停下来。 “阿……” 顾兰亭还未来得及改口,阿宁便打断了她。 “顾兰亭,我跟你说,我哥失踪了……”阿宁边喘着气边说,她看到顾兰亭忽地捂住心口,后面的话便没有说下去。 “什么?”顾兰亭心里咯噔一声,她今早没看到邸报心里便有些惶然,没成想……“皇上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找了没有?” 顾兰亭语声急切,激动中握住了阿宁的肩膀,全然忘了该有的“男女之别”。 阿宁瞪大眼睛,有些被吓到了。原来顾兰亭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她原还准备今日同她坦白呢。 “……今日边关八百里加急来报,说皇兄于几天前失踪,音讯全无。已派人去找了,没有找到。顾兰亭,你跟我去找皇兄好不好?”这才是阿宁来找顾兰亭的真正目的。 顾兰亭放开了手,半饷才摇了摇头。 “公主,东境路远,战场刀剑无眼,公主万万不可贸然而去。” “不,我要去,我还要你跟我一起去!”阿宁去拉顾兰亭胳膊,顾兰亭退了一步。 “公主为何执意要臣也去?” “因为我知道,就算所有人都找不到皇兄,你也一定会找得到他。你去不去?” “臣惶恐,臣乃京中翰林官,不敢贸然离职。”不是顾兰亭不想去找李勖,而是此举太过冒然冲动。 “你真是个白眼狼!皇兄那么喜欢你,你就不担心皇兄吗?” “臣……只是臣,是个男人。” 顾兰亭往后退了一步,阿宁却朝她手上塞了一个荷包。她打开来看,荷包里是一绺结好的发,她的和他的。
第78页 是她当年亲手结的结,亲手绣的荷包,亲手送给的李勖。 她咬住下唇,生怕眼泪落下来。 “这是皇兄临行是叫我保管的,上面还绣着你的名字,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他说为了这个东西他也要安安全全回来。你是臣又怎么样?是男人又怎么样?皇兄他在等你,他需要你,你知道吗?” 阿宁哭着,用力晃着顾兰亭的肩膀,希望她能清醒点儿,不要再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面对阿宁的质问,顾兰亭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公主!公主在这里!”恰此时,阿宁的贴身宫女听书终于找到了私自出宫的阿宁,阿宁还来不及跑,就被侍卫们抓起来了。 “公主,奴婢也是无奈,今天你不回去,太后可要把我们都杖毙了。”听书见阿宁哭了,拿起绢帕替她拭泪,阿宁也不说话,只直直地盯着顾兰亭。 “东夷此时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还望公主千万不要贸然前去。公主保重,微臣告退。” “顾兰亭,你……你就是个白眼狼!”阿宁心里气愤,却说不出别的那人的话。 其实今日她出宫后,便准备好了马车包裹,想拉着顾兰亭一同去找皇兄。她怎么也没想到,顾兰亭竟然会不答应。皇兄对她这么好,她竟然如此忘恩负义,哼,真是看错她了! “白眼狼!” 顾兰亭已走得好远了,还听得阿宁在后面骂她。她攥紧了手里的荷包,泪落在风里。 “是的,我就是个白眼狼。” ☆、关心则乱 顾府。傍晚的风凉凉的, 吹人衣袂,风中有花香阵阵,闻来叫人自在, 却又叫人不自在。 顾兰亭拿着水壶在浇花,心却全然不在花儿上。她尚且还能在这儿对清风与红霞,对月赏花,李勖呢?是否正对西风与黄沙,古道瘦马? “你家……老爷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花儿都要被她淹死了?”一到顾府, 春生便拉了冬暖往一边儿说话, 柳还行身边无人,只好问丫鬟谷雨。 “奴婢也不知道,老爷今日从翰院一回来便这样了,晚饭也只吃了几口。” “府上发生了不好的事?” “也没有啊,就是……以前日日都来的李公子,已经好久没来了。”提起李勖, 谷雨眼中盈了笑意,脸上露出了两个好看的梨涡。 柳还行知道那李公子必然是李和昶。 他看谷雨这花痴的表情便觉得顶不对劲儿了, 李和昶日日过府?还连顾府的丫鬟都收服了?这怎么得了,这……成何体统? “那个, 谷雨啊, 李公子跟你家老爷……有没有……就是……?”柳还行试图描述那种亲密关系, 却说不出口,只好用手比划了一下。 谷雨有些不懂,也学着柳还行比划了一下, 问道:“有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吗?” “不寻常……”谷雨摸着头想了想,“李公子跟老爷同榻而眠,不知是不是……不寻常……” 谷雨说到后来声音只在喉咙里了,她看到柳还行忽然就变了脸色,冷得骇人,吓得低头不敢说话了。 等她再抬头,只听得“砰”的一声,顾兰亭手中的水壶被柳还行摔落在了地上,两人在无言地对峙。 柳还行周身分明都释放着冷气。 可顾兰亭还是那副淡静的样子,看似看着柳还行,眼光却又不在他身上。 谷雨捂眼背身不敢再去看,小脑袋里已脑补了一场大戏。难道柳公子也喜欢老爷? “兰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柳还行心中气愤,已刻意压制,语气却还是愠怒了些。他气愤的是,她以往,可是什么都同他说的啊! 顾兰亭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觉心肺中窒得很。柳还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才觉有什么不对劲儿。 “兰亭,你怎么了?可是病了?” 他语气霎时温柔了好几分,生怕把她吓到。又扶了她在院中石桌前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顾兰亭喝了口茶,才觉肺中舒服了些。 “我没事,可能是病还未好全。你说我瞒着你,是说……李和昶吧,他,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就连你那周缨周大人,也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什么?”柳还行吃了一惊,怪不得他总觉得这几日周缨都怪怪的,原来是就顾兰亭那日知道了她是女儿身。“那……他二人是敌是友?” “我也不知道,非敌,也非友吧!” “那……你与李和昶同榻而眠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话,顾兰亭抬首看着柳还行,眼皮眨了眨,缓缓开口道:“当今圣上,姓李名勖字和昶。长宁公主,闺名李婉宁,小字阿宁。” 柳还行惊得站了起来。 “他是皇上?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兰亭点了点头。 “他在沈园时,曾与我是同窗,所以,一早便知道我是谁了。至于同榻而眠,那……只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他可有怎么样你?” “没有。”顾兰亭眼皮跳了一下。
第79页 “我如今方看明白,他第一次见你,便待你很是不同了。他喜欢你,你是否,也爱上他了?” “……” 顾兰亭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可柳还行已经知道答案了,屋内案上那厚厚一沓邸报,便是答案。 “兰亭,还望你想好。”还望你想好,你一直背负的,和将要面对的。 “我知道,呆子,我知道。” 顾兰亭重复了两遍,一遍是说给柳还行听,一遍是提醒自己。 柳还行自然知道顾兰亭是个心里什么都看得很清的人,此事他不能插手,也不会多言。 “兰亭,我还没吃饭,你陪我吃饭,好吗?”他看着她清癯的双颊,问道。 “好。” 清风明月正好,院中杏树已结了青杏,正碧澄澄在风中摇曳着。 顾兰亭着实已到了“停杯投箸不能食”的茫然地步,但不忍驳了柳还行的心意,还是慢条斯理吃了几口。 她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变差了。不知是因为这天气,还是因为心里有事。 顾府对门,周勃府邸。 周勃站在阁楼上,隔着飞檐翘角,可以看到顾兰亭正在院中与人饮酒吃饭。 “老爷,探子说公主今日出宫来找过顾兰亭,央她同她一起去东境找皇上,顾兰亭没有答应。”管家福伯向周勃报告着今天探子的回报。 “她倒是从容,只晓得饮酒作乐,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她与皇上这是搞的什么关系,老夫有些看不懂了呢!”周勃捋了捋鬍子,又皱起了浓眉,问道:“皇上还是没找到?” “没有。” “皇上失踪之事太后秘而不宣,只有我与杨老头儿、柳老头儿知道,可总有一天会瞒不住,到时候,朝廷又是一番动盪。加派人手,一定要尽快找到皇上。” “是,老爷!” 翰林院。 “我看皇帝此行首战告捷,开了一个高头,此后必然势如破竹啊!” “是啊,皇上之前就与富桑蛮子打过仗,熟悉其品性、战略,这一仗,是必胜之仗啊!” “是啊是啊!必胜!” 顾兰亭还未进门,便听得正厅之中两位学士正与众翰林官们讨论着东境的战局,众人言辞之间对皇帝、对三军都颇有信心。 她在阶下停住脚步,嘆了一口气。虽东境战火连天,但京中依旧一切如常。这些翰林官们全然不知,他们的皇上,已经失踪了。 纸终究包不住火,朝廷刻意一直瞒着这个消息,只是不知,捅破那一日,又该是怎样的风云变色? 皇上少年登基,即未立后亦未立妃,更遑论子嗣,李氏皇族又只剩几位资质平庸的王爷,万一…… 不,没有万一,他一定会回来。那个皇位,只能他坐。 “兰亭兄?想什么呢?”看顾兰亭站在阶下不进来,像是想什么失了神,杨遇安叫了她一声。 “哦,没想什么。” 顾兰亭勐地回过神来,想起周缨知道了自己是女儿身,不知道眼前这位,知不知道呢? “快去画卯吧,一会儿时间该过了。”杨遇安见顾兰亭愣愣地,拍了拍她肩膀。 顾兰亭放了心,看来杨遇安还不知道。 整理书库、修纂圣典两件大事做完之后,翰院众人都轻松了许多,每日并无太多事做,清闲得紧。 顾兰亭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东夷纪实》,书上说东夷边境气候恶劣,不分春夏,水源稀少,土地贫瘠,漫天黄沙,条件其极艰苦。 她只是想想便觉得痛苦。 若漫天黄沙入了他明眸,可有水清洗? “兰亭兄怎么在看这本书?这书是前人所写,时日已久,如今已失了实呢!”杨遇安看顾兰亭在看《东夷纪实》,这本书他也看过。 “失了实,那现在东夷边境的状况是否不似书上写的这般恶劣?” “不不不,我听父亲说,东夷边境在富桑部落连年征战下来,如今不仅民不聊生,连仅有的几处绿洲也寸草不生了,吃的喝的都少有,环境比以往还要恶劣。” “什么?那皇上……与三军此行不是难上加难?” “是啊,此行要兼顾生存与打仗,难,难比登天啊!父亲与满朝臣公原是不同意皇上御驾亲征的,可皇上执意要去……唉,也只有皇上,能率领三军,大破富桑了。皇上少年登基,智勇过人,我大顺天朝上下几百年,不过就出了他这么一位难得的明君而已!” 听完杨遇安一番话,顾兰亭忽地合上书,又惊又乱,心神不宁起来,恍惚间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起身想去盥洗房洗把脸,却撞到了正抱着一摞典籍进来的高安,典籍飞落了一地,还撞落了李柽书案上一只青花瓷瓶。 “砰”的一声。 编检厅里顿时乱了起来,众人帮着捡书的捡书,收拾碎瓷片的收拾碎瓷片。 “顾大人,你没事吧?”高安看顾兰亭脸色苍白,问道。 “没事,没事。” 顾兰亭正摇着头,这时李柽从门外进来了,他一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仍是扬了扬手上的信叫了声顾兰亭。 “兰亭兄,门外有人给你送了一封信。”
第80页 顾兰亭看着那信,心里一惊。 ☆、绯衣公子 “对不住啊李柽, 碰碎了你的花瓶儿。”顾兰亭接了信并未打开,而是先同李柽道歉。 “无碍无碍,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李柽虽然嘴上这么说, 可心里还是疼了一把,那可是碎玉轩的青花瓷瓶儿,得一千两银子呢! “不知这信,是谁送的?” “不知道啊,一个小孩说有人叫他送给你的。” 李柽边说边去捡那花瓶碎片儿, 顾兰亭心下积着愧意, 见状也帮着去收拾。大家当然都看得出来那花瓶价格不菲,但人李柽本人都没有责怪,众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编检厅里这一地狼藉收拾好了之后,顾兰亭独自去了盥洗室。她来不及擦额头上的汗,看了眼信封上的“兰亭亲启”几个字,心落了些许, 她原本还期待,这是李勖来的信, 可这字迹明显不是的。 说不定信是他写的呢? 思及此,顾兰亭犹豫再三, 还是颤巍巍地打开了信。 让她惊讶的是, 信上是一副地图, 从京城到东夷边境的地图,地图很详细,中间经过几座山几条河, 山、河、镇市的名字都标註得清清楚楚。除这份地图外,信封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顾兰亭愣了一会儿,有一滴汗从额头上落下来,滴到地图上,地图立马污了一块黑。她赶紧把地图吹干,收起来塞到了信封里。 这信什么意思?是想叫她去东夷吗?会是谁送的信呢? 顾澜亭忽然想到什么,又去翻看那信封,这才发现信封上“兰亭亲启”四个字,与上次让她去江南旧雨那张字条上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 也就是说,信是同一个人写的。 他想干什么? 心中疑惑不解,散值后,顾兰亭没有回顾府,而是直接去了江南旧雨。 傍晚天气炎热,茶楼临着护城河,有河风吹来甚是凉快,所以此时人非常多。 顾兰亭抬步进门,在楼下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甚至也没看见上次挑衅谭贵的店小二。 她也是后知后觉,觉得那店小二有些不对,一般的伙计哪有那个胆识挑衅权贵? 恰此时一楼也没有空位,顾兰亭便上了二楼。刚走至楼梯口,甫一抬首,目光便被窗边一位摇扇的绯衣男子所吸引。 一袭绯衣,妖而不艷,甚至带着凌人的贵气。 她看着他衣上面用黑色的细线勾勒出的一朵朵曼珠沙华,唯美而嗜血,神秘又惑人,让人心不宁,人不静。 她走近那人,才看清他侧脸。 他看起来年纪与自己相仿,眉宇间却是格外的老成。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面貌十分俊美。如瀑墨发随意地用玉冠束起,显得随意而自然。 顾兰亭走了几步才发现那人摇扇的频率,同自己的脚步竟是一致的。她停下来,那纸扇也停下来,她走两步,那纸扇便摇两次。 他是背对着她的,四周这般喧闹,难道他还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顾兰亭觉得心里纳闷,便大步走到了那人身边。她站定,他也停了扇。 “不知公子,可是两次约在下之人?”这样问虽然冒昧了些,但顾兰亭还是开了口。她心里有一种直觉,这个人就是约她的人。 “公子认错人了,在下孤身一人,并未约人。”他声音绵软温柔中不失清亮,叫人听了很舒服。 “哦?孤身一人,为何桌上却放了两个酒杯?”顾兰亭笑问。 这时那绯衣男子才侧过头来看顾兰亭,他抿唇笑了笑,坐了下来。 “顾兄,请坐。” “不知公子是何人?为何知道沈家的事?”顾兰亭也不扭捏,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是何人不重要,为何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的,你不知道。”那人轻笑了一声,斟了一杯酒却未喝,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那你就是要告诉我了?” “告诉你,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就如你接到信时所想的那样,去东夷,找李勖。”他一口饮下酒,放下酒杯。 “为什么,沈家之事与皇上有关?”顾兰亭突然捏紧了衣角,怕听到答案。 “有没有关……你去了便知道了。”他故意转了弯,像是在戏弄她。 “我如何知道你是否在框我?” “你知道的真相,都不是真相。信不信我,由你。” “什么意思?” “顾兄,早日启程吧。此去路险,还望平安。” 他兀自敬了她一杯酒,莫名地有几分践行的意思。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去?” “没有这封信,你还是一样会去,我不过给你,找了个理由吧?”他笑,眼里是早已看穿一切的狡黠。 “我……你到底是谁?或者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沈忆情。惆怅忧怀怕忆情。” 顾兰亭心里咯噔一声,乱了神色。 那绯衣公子说完便扬长而去,只余顾兰亭愣在当场。 他叫沈忆情,是否沈家人? 顾兰萍回到顾府时已近三更,周勃正在正厅等她。
第81页 “下官不知周大人到访,有失远迎,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顾兰亭精神有些恍惚,声音也低低的。周勃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了她一小会儿,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顾生,听说皇上与你交情匪浅,老夫想你也该知道了,皇上失踪已有十数天,三军无帅,此刻军心惶惶……”周勃顿了顿,停下来看了看顾兰亭的表情。 “所以,太保大人什么意思?” “老夫与公主一个意思,希望顾生能去东夷,找到皇上。东夷虽险,但顾生不用怕,老夫会派几个武林高手保护……” “好。” 顾兰亭回答得很快,似乎不经思考,周勃摸了摸鬍子,微微有些吃惊,要命的事情就这样答应了? “想不到顾生这般爽快,非常好!顾生尽管去,什么都不用担心。翰院这边,大夫会同两位学士借个顾生几天,想那几个老学究不会不答应。此行所有银两,老夫都……” 周勃准备长篇大论一番,却被顾兰亭打断了。 “多谢大人了,大人借我两匹快马,赠我通关文牒即可,高手与银两,便不需要了。” “这……东夷险地,不派人保护你怎么行?” “大人放心,下官自有分寸,下官必定找到皇上,不负众大人所託。不知大人,准备叫我何时启程?” “当然是越快越好啦!” “那便明日吧!我这就派丫鬟去大人府上牵马。” “……” 看顾兰亭如此雷厉风行,周勃一时有些吃不消,但还是乖乖回去牵马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故兰亭已披着星辰明月,策马往东边而去。 冬暖跟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她从马上掉下来了。其时她不过才刚学会骑马,难为她要在马上奔波几日了。 周伯站在阁楼上,看顾兰亭策马而去,摸摸了鬍子,欣慰地笑了。 “状元郎今天一早就出发,动作真快,不知老爷,可是许了他什么高官厚禄?”福伯问道。 “其实老夫并未许她什么,她今日出发的这样早,想必是……上了心吧!” “老爷,我看这状元郎身娇体弱的,只带了一个丫鬟,不会出事吧?”福伯有些担心。 “应该不会,她身边那丫鬟可是个顶尖的好手,昨晚一眼便挑走了我两匹好马。咱们这今科状元郎,不简单吶!” 六月的清晨,还透着些微凉气。冰凉的露水,吸进喉咙里,清新之余有些呛人。 顾兰亭原是怕骑马的,可这一回,她却扬鞭抽得飞快,只想再走快点。 从京城到东夷边境一千余里,纵然顾兰亭与冬暖带了足够的银两,可以一日换一匹好马,可至少也得三四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欲速则不达。 果然,出了京城第一日的晚上,顾兰亭便有些吃不消了,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地,肚子疼得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再加上长日骑马颠簸,臀部被擦得生疼,可谓浑身上下哪儿都疼,直叫她苦不堪言。 “冬暖,我屁股疼,药买了没有?” “买了买了,小姐,你太心急了,今天跑得太快了。”冬暖看她疼,自己也心疼。“趴着别动,这就给你擦药。” “嘶,那明日,咱们跑慢一点儿吧!”顾兰亭忍着屁股上的疼痛,不得不服了软儿。 “小姐,要不明儿我们坐马车怎么样?” “不行,不能拖延时间,坐马车咱们猴年马月才能到啊!我想快些!嘶……” “好,知道你急!” “是你急,你不是急着见高集吗?”顾兰亭狡辩。 “小姐……乱说!” 两主僕正笑闹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笃笃笃……” 冬暖一惊,赶紧把被子扯过来想给顾兰亭盖上,没有用力过勐,被子一塌,疼得顾兰亭龇牙咧嘴起来。 “你这是……要谋害我啊!” ☆、千里寻君 “小二, 你有什么事吗?”冬暖开门,发现是店小二,这才松了一口气。 “客官, 给,刚刚有人送东西给你们。”小二递来一个锦盒。 “谁送的?” “小的不太清楚,是一个小孩交给我的。” “没事,那谢谢小哥了。” 怎么又是小孩儿?冬暖接过觉得很疑惑,她们不过才到这儿落脚, 也没有认识的人, 谁会送东西? “冬暖,那里面是什么?”顾兰亭问道。 “小姐,好奇怪,好像是一瓶药诶!” “嗯……这竟然是上好的金疮药。”顾兰亭嗅了嗅,眉间起了淡淡的笑意,她并不知是谁知她有这燃眉之急, 只觉莫名有些好笑。 “哇,小姐, 没有毒诶,这不会是太保大人送的吧?难道他派了的人暗中保护我们?”说话时冬暖已经用银针试了试, 没有毒。 “你想多了, 周勃一看就是个糟老头子, 只会吹鬍子瞪眼,哪里会这么贴心?” “哈哈哈,那倒是的。那小姐, 咱们用吗?”
第82页 “用,当然用。” 果然是上好的金疮药,敷上便觉清清凉凉,臀上火辣辣的疼痛顿时消减了不少。 顾兰亭把玩着那药瓶,看着上面绘着曼珠沙华的图案,忽然便知道了是谁送的药。 如果她没猜错,他对她是没有恶意的。 可是,为什么呢? 隔街,对门儿的客栈。 沈忆情一身绯衣,正坐在窗边饮酒,端的是潇洒自在。他没想到,顾兰亭今天会天还没亮就出发,还把马骑得飞快,害得他好追。看来她对那大顺皇帝,倒真是情根深种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顾兰亭,他便会想到他的母亲。 “娘亲这一辈子本没有什么遗憾的,唯独有一位最对不起的人,勾在我心上,怎么也放不下。这个人便是沈毅之,娘亲对不起他,对不起他沈家上下,更对不起他妻女。他妻子温柔漂亮,女儿聪明可爱,叫沈兰亭。儿啊,若有一日,你能见到他那还在世上的孤女,一定要替娘亲,好好补偿她……” 这是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他时刻放在心上,不敢忘记。他知他的名字便取自母亲对沈毅之的愧疚,母亲最怕回忆沈毅之的情,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这份枷锁。 “娘亲,我见到她了,她同你描述的一样聪明可爱。我会听你的话,对她好,补偿她的。” 沈忆情喃喃着,饮尽了杯中酒。 从京城到东夷边境一千余里,顾兰亭与冬暖主僕二人已走了大半。 越往东,关卡就查得越紧,基本只能出不能进了。越往东,眼前的景象也越荒凉,荒凉得叫人心惊胆战。 而最可怕的不是眼前这千里燎原无寸草,万里碎石地不毛的景象,而是饿殍遍野,尸横满地的惨状。 兵荒马乱的时节,成群的盗匪打家劫舍,自相残杀;富桑蛮子肆意烧杀抢掠,强掳妇女,还有把老百姓当做靶子练箭的…… 种种恶相,直叫人目不忍视。 顾兰亭第一次直视战争的无情,她痛得发不出声音,做不出表情,只想杀了那些恶人,以血偿血,以命偿命。 可她不能。 她还没找到李勖,不能自己先身陷囹圄。况且,她与冬暖,想对抗那些富桑蛮子,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小姐,还好这几日息战了,外面没有那么危险,约莫着明日我们就能到竹安城了,是直接进城吗?我怕……我进了城,就出不来了。”进城难,出城更难,搞不好就会被当成奸细。 “竹安现在的确是一座孤城,可它大概……是整个东夷最安全的地方了。毕竟辛忖大将军和援军都在那里。眼下也不知道富桑为何停战,更不知道皇上为何失踪,我们总要先进去看看,先见到辛将军,了解情况再说。”顾兰亭心知李勖多半不在城内,可她总要先了解情况,知道他是如何失踪的才行。 “小姐,见到辛将军你准备以何证明身份?”这是冬暖一直担心的,顾兰亭不过一个从六品翰林官,周太保那粗心的傢伙也没给什么信物,这别说见到辛将军了,怕是进城都是问题啊? “光靠这一纸通关文牒肯定是不行的,那便……靠我这张嘴吧,就看他信不信我了。” 主僕二人知道京城口音遮不住,便商量好第二日就扮作来寻亲的,说亲人在这里打仗,好混进城去。万一混不进去,被抓进去也是可以的,只要能进去。 进城的人非常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兰亭眼看着前面的人都顺利进去了,没想到轮到她,才拿出通关文牒就被守城的将士扣住了手脚。 “本将军看你长得像富桑人,必定是个探子,来,抓起来!”说话的是守城将军陈伟,声似洪钟,长得五大三粗的。 “将军误会了,在下是大顺人。”顾兰亭看冬暖要出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哟,还会说京城话,不简单吶,我看你越发的像富桑蛮子了,快,抓进大牢,严加审问!” 顾兰亭感觉这守城的对自己的样貌似乎有什么误会,她默默嘆了口气没再说话,任由兵士把自己抓了进去。 她被绑在大牢的十字柱上,面前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而冬暖却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我要见你们辛忖辛大将军。” “怎么,还想刺杀我们辛将军,没门儿!”负责什么顾兰亭得狱卒拿起了鞭子。 “我不是奸细,我是大顺人。”顾兰亭神色平静。 “我们守城将军说在富桑军队里见过你,肯定你是个富桑蛮子,你休要狡辩。还是快从实招来,伪造通关文牒,潜入竹安城意欲何为?” “通关文牒并非伪造,我本京城官员,来竹安城找辛将军有要事。” “你还是个官儿,什么官儿?”狱卒笑问。 “翰林修撰。” “你他娘的撒谎都不打草稿吧,一个从六品文官来找辛将军有要事?当我三岁小孩儿啊!说,你是不是奸细,竹安城还有奸细都在哪里?” 说话间,那狱卒挥动着鞭子,上前一步狠狠地朝顾兰亭甩了下去。 那鞭子只比麻绳细一点,鞭尾狠狠地落在顾兰亭细腻粉嫩的脸上,顿时多出了一条血痕。疼得她脸都麻木了,差点儿就背过气去,良久才缓和了过来。
第83页 她的脸,怕是要不好看了。 “我不是奸细,你们这是滥用私刑,是犯法的。按大顺律例,殴打朝廷命官当处廷杖之罪。”顾兰亭咬着牙冷声道。 见她冷静的喝住自己,狱卒有一瞬迟疑,但很快反应过来。 “犯法?在这儿我就是法!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是快些把图谋与同党都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我没有要招的,我要见辛将军。” “你还嘴硬,看我不打死你!” 随即,“啪啪啪”数声脆响,顾兰亭身上又挨了数道鞭子,一条条血痕应之而生,不堪入目,可她依旧咬着牙,没吭声。 “你说不说?” “我要见辛将军!” 看顾兰亭还是那句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狱卒心中气愤,鞭子再次落下,顾兰亭闷哼一声,眼前已经开始冒起金星,她想,再挨一鞭子,自己估计就要一命呜唿了。 太疼了,火辣辣的疼,钻心的疼。 “我要见辛将军。” 她知道自己再同这狱卒解释也是无用,这人心狠手辣且草包,根本不会听她的。 干脆她便咬着牙由着他打,说不定还能快点儿见到辛将军。 可顾兰亭越是不说话也不唿痛,那狱卒便越觉得打得不尽兴。他可是打遍地牢无敌手,就没见过在他手下不喊疼的,敢情是他下手太轻了? 细长的鞭子如同魔鬼一般,一鞭比一鞭狠,毫不留情地落在顾兰亭身上、腿上、胳膊上,挨到最后一鞭,她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折磨,昏死了过去。 那狱卒见她到昏死还咬着牙,没有唿一声痛,更没有掉一滴眼泪,心下有些震动。他还以为这小白脸会熬不住,会痛哭求饶呢! 狱卒倒也不是个没脑子的,看了甩在地上的通关文牒,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守城将军说这通关文牒是假的,可他怎么看着像真的? 他又去顾兰亭身上翻了翻,发现她袖袋里有一枚印鑑,正是从六品翰林修撰的印鑑。 他想了想,应该不会有人偷个从六品翰林官的印鑑来骗人吧,难道,她真的是个翰林修撰? 狱卒心中犹疑了几番,还是整了整行装,准备去求见辛将军了。这人抵死也要见辛将军,便叫她见吧,倒要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春梦与心 忽觉一阵带着刺骨疼痛的冰凉打在她的脸上, 又从她的脸上一直滑到身上,顾兰亭勐地睁开了眼睛。抬起头,发现她被人泼了一桶冷水。 如今正值盛夏, 冷水浇打在她身上,淋过火辣辣的血色鞭痕,又疼又痒,反叫她清醒了不少。 她摇了摇头,这才看清, 对面站了一位蓄着络腮鬍的男人。那人生的端正, 眉宇间皆是英气,看起来成熟又刚正。 “辛将军?”顾兰亭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 “你是何人?见本将军做甚?”辛忖已打量了顾兰亭许久,此刻收回了目光。 “我是顾兰亭,京中从六品翰林修撰。此番东来,是受太保周勃大人所託, 来找皇上的……”顾兰亭说得断断续续,她很疼, 疼得喘不过气来。 “就凭印鑑和通关文牒,便叫我信你?”辛忖见顾兰亭竟然知道皇上失踪的事, 微微有些讶异。可他并未听周勃传信说派了人来, 自然不会信顾兰亭。 “将军是否想攻竹平城?我有办法保证一攻即下。”顾兰亭换了话题, 她没办法再拿出什么东西证明她的身份,只有用别的方式让辛忖相信他。 竹平与竹安同属失陷的五座城池,与竹安隔着玉轮河遥遥相望。 “什么办法?” “水攻。” “如何水攻?” “引而绝路, 决壅于半济。”把敌军引入玉轮河,待其至河中时,以水淹之。 这九个字听得辛忖心里一震,锐利的目光復又落到顾兰亭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沾满血污的脸上,她眼神沉静,从容得迫人。 他的确是想攻竹平城,也的确想过水攻,但这个方法,太冒险。 “如你所言,你若是从京城来,又如何知道边境战况?莫不是潜伏已久?” “在下还有一方地图献与将军,将军不妨看后再做论断。” 辛忖细细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顾兰亭低头,艰难动了动自己的脚,示意他地图在鞋子里。辛忖顿了顿,还是伸手去脱了顾兰亭的鞋子,拿出了地图。 “富桑的边防布阵图?你怎么会有?”他惊得忘记了起身,仰头看着顾兰亭,才觉她在乱发掩映中,竟有几分绝美凄艷。 他勐地站起来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辛忖一把扼住了顾兰亭的脖子,喝问道。 “想必将军也看出这张图是虚是实了,不知将军,可愿信我?”顾兰亭迎视辛忖,一字一句,未见一点儿害怕。 辛忖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以他守城的经验来看,那张富桑对已侵五城的布防图极有可能是真的。可她顾兰亭为什么会有布防图?谁又敢保证不是圈套? 他心中震动,无法回答。 犹疑了再三,辛忖还是没有定论,他摇了摇头,拿了布防图出了牢门。
第84页 走在牢房昏暗潮湿的甬道上,他忽然听到她破碎又铿锵的声音。 “频年战骨未曾收,居者劳劳成者愁。骄虏秋高时寇边,西风一动劳宸忧。” “多少战骨未收,多少忠魂枉死,辛将军,你就不想早点儿结束这战火吗?” 辛忖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已看不清顾兰亭身影,他却仿佛看到了她眼里的从容与坚定。 频年战骨未曾收,居者劳劳成者愁。这是正乐二年他前来东境戍边时写的诗,当年同他一起来的许多兄弟,如今已经变成白骨了。 连年战乱,多少忠魂埋骨他乡。 他心知眼前这位顾兰亭不是等闲之辈,其实在她说出“引而绝路,决壅于半济”几个字时,他便已经想信她了。可是,他背上背负着十几万大军和边城百姓的命,他马虎不得,他不能轻信。 “速速送信给太保大人查探此人虚实,另,派去竹平城的探子可回来了?” “回将军,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这个。” 副将刘影递给辛忖一张图,也是布防图。不过情报水平有限,这张布防图并不详细,只堪堪有几处兵防的位置、人数。 可却与顾兰亭那张上的是一样的。 他敛眸,神色愈发沉重。 “此去竹平城,可有什么新消息?可查探到了皇上的下落?” “回将军,我等潜入竹平城许久,却并未发现皇上踪迹,卑职怀疑,皇上已被抓去了富桑。” “继续去探。” 牢房内,顾兰亭问出那句话后便没有了力气,再度晕了过去。明明暗暗的光线落在她脸上,眼睫上,映着满身伤痕,分外悽美。 站在牢门外的狱卒看得痴了。 他看了看手上的鞭子,上面还有血,一时想不通刚才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突然就想进去把她放了,可是辛将军并没有下令,他不能动她。不过他看辛将军的神情很是复杂,里面这个人,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正想着,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偏头看,却是辛将军又折回来了。 “开门!” “……”狱卒有些不明所以,不明白辛将军又回来干什么,还是恭恭敬敬开了门。 下一幕让他惊掉了两颗眼珠子。 辛将军,竟然在帮那囚犯穿鞋子。将军蹲下,握着那人脚腕,小心翼翼的样子,看来竟叫人觉得莫名地贤良淑德。 这是什么情况? “别虐待她。”辛忖朝狱卒道了一句,扬袖走了。 他之所以折回来,是想起来自己还没给顾兰亭穿鞋子,也是想确认一下,顾兰亭是不是女人。 没错,他拿地图时便怀疑她是女人了,那样一只小巧玲珑,白腻光滑的脚,绝对不会是男人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个谜,深不可测的谜。 顾兰亭在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阳春三月,沈园院中,杏花如雨。 她在花下盪鞦韆,他在花下推,杏花落在他眼眉,似水。 他们在笑,在闹。 她眼中有江南的山水,他眼中有她。往鼻翼香风阵阵,看花落媚眼醺醺,迷人。 她本以为是一场温软的春梦,却不想“啪”的一声鞦韆断了,她跟着耳边狂风,堕入了无边的昏暗当中。 她极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却看不到方向。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团迷雾里,她怕,她跑,一直跑却怎么也到不了尽头。忽然间,又从迷雾里渐渐出现他的身影,从模煳到清晰。她满怀惊喜地向他跑去,刚要伸手触到他的眉眼,他却从她眼前消失了。 她刚准备大声喊他的名字,场景忽然又切换到樱花树下,她与他盪鞦韆。鞦韆断了,她堕入迷雾当中…… 梦就这样周而復始,始而復周。 顾兰亭就陷在这场梦境里,这场迷雾里,怎么跑也出不来,怎么也看不到一点儿光。 开始,是杏花雨下梦初逢,三月薰风分外浓。藤绿鞦韆眉映水,涟漪濯意万千重。 后来,是混沌迷雾同日出,茫然举步向荒阡。回望红尘千丈远,与君相离一注烟。 开始是春梦一场,后来是万点心伤。 亦伤春梦亦伤心。 ☆、千山万重 富桑王庭之中, 一处小院。 是夜,月明星稀,院子里的槐花开得正好, 满枝素白,夜风拂过,摇曳出满院的脉脉清香。 李勖坐在屋顶上远望,重重楼宇映着如银的月光,正绽放出柔和清丽的光芒, 落在眸中便是盛景。 却不是他故乡。 “李勖, 我也上来啦!”提裙上来的少女一身艷红色的胡服,高帽掩住云鬓,明艷动人,正是富桑部落唯一的公主,阿古。 李勖听着她踩着石瓦,发出“吱吱”的声音, 眉头皱了一皱,仍是望着天上的明月, 没有应声。 “李勖,你在想什么呀?”阿古在李勖身边坐下, 眸子里有鲜艷明快的光。 “长安。”李勖静静答了一句。 “我知道, 长安就是你们的京城。长安好玩儿吗?长安远吗?是月亮远还是长安远?”阿古终究还是少女心性, 一股脑地问了很多问题。又抬眼忐忑地去看李勖,生怕他不耐烦儿了。
第85页 可那人眼睛里依旧沉静得如同玉轮河的水一般,没有一丝波动, 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长安远,抬头看得见月亮,却看不见长安。” “你想回去吗?” 李勖点了点头。 “那你想娶我吗?”她问得忐忑。 可她话音还未落,李勖便摇了摇头。 阿古嘆了一口气,明眸里的颜色淡了下来。 “李勖,你来这里这么久了,本公主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呢?要知道,富桑所有的人都喜欢我的。”阿古瘪了瘪嘴。 “我不想娶公主,不是不喜欢公主,你很可爱。但我是大顺的天子,边境水深火热的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我不应该像个废人一样在这里。公主,家国于我,千山万重,不敢辜负。” “就像小橙子说的那样,你娶了我,我们富桑和你们大顺,就能以最快、最和平的方式冰释前嫌,止战交好。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这是我想要的,但是……” “但是你就是不想娶我是吗?” 阿古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大声打断了李勖,她不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李勖知道阿古生气了,于是没有说话。 “哼,不理你了!” 阿古觉得跟李勖说话总是让人越来越生气,就赌气偏头望向另一边,可她的眼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 她可是整个富桑真捧在手里怕摔了,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公主啊,可遇到了他,她所有的可爱都不起作用了。 要怪就怪,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 竹安之战,他是手持红缨枪的少年天子,英姿飒爽,俊美无铸,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她第一次偷偷跟父兄上战场,就遇见他这么一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虽然他们富桑败了,可她并未觉得耻辱,因为对方是个配得上自己父兄的对手。 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持枪的动作……一切都是那么好看,她人生的前十八年,从未见过这般让人惊艷的人。 所以她便派了小橙子,将她掳到了富桑王庭。她相信小橙子说的,只有她与他和亲,才能换来大顺与富桑真正的和平。 所以她要嫁给他,也是为他好啊! 她还劝父王停军休整,就是为了给他时间啊,如果他早一日答应娶她,他想要的和平就可以早点降临。 可是他偏不答应。 “公主,此高地危险得紧,恰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请公主回去吧!” 阿古听到这句李勖同她说得最多的话,又瘪了瘪嘴。每次两个人单独相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李勖就会劝她回去。 她看他一点儿都没有看自己的意思,甩着袖子气哼哼就要走,无奈脚下一滑,踩碎了石瓦,眼看就要跌下去了。 “啊!” 说时迟那时快,李勖伸手一把搂住了阿古的腰,可没有依仗,两个人还是一起跌了下去。 “嘶……” 阿古嘶了一声,却没感觉到疼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摔在了李勖身上。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哈哈笑了。 “李勖,你明知道自己没有武功了,为什么还要出手救我?”小橙子那天的确给了李勖解药替他解了毒,可是后来他又给他下了毒药,封了他的武功,让他四肢软弱无力,好把他困在富桑王庭里,不叫他逃走。 “公主先起来……” 李勖推了一下压在他身上的阿古,没想到阿古不仅没起来,还低头朝他贴近,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 她看到他眸色立刻冷了下来,脸上笑意还未散去,却勐地被他推开了。 他力气很小,可她觉得鼻头酸酸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救公主想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想你死在这里,他们会说我谋杀你,那我就走不了了。”李勖抬袖擦着脸,狠狠地。 “李勖,你真滚蛋,你就不能骗一下我吗?你真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阿古终究还是哭了,气鼓鼓地抹着眼泪走了。 李勖缓缓走去了井边,就着冰凉的井水水,把脸洗了又洗。 洗完脸,他坐在井边看着天,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那小橙子给自己下的是什么毒,让他手脚无力得很,连走路都累。更不知道这样像个废人一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想联繫高集,可是没有信号弹。他想逃出去,可门外是重重重兵把守,简直是铜墙铁壁,他飞天无力,遁地无能,只能坐井观天,一筹莫展。 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已失踪了十多天,三军无主必定生乱,他不能再在这里拖延时间了。 他抬头看,月华如莲,像心上那人温柔的脸庞。 他在想她在干什么,是抄书还是已经入睡。他在她有没有在想他。 三分夜色如水轻蔓长廊,也蔓在他心上。长夜未央,他踏着月光走进屋内,书案上有笔却无墨,他挽袖提笔,一字一句,空临兰亭序。 他盼再与她相见时,是天朗气清,惠风和昶。是四海昇平,八方宁靖。 没有饥荒和战火。他可以给她所有想给的,幸福与快乐,还有,非你不娶的承诺。
第86页 竹安城。 顾兰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是躺在了床上,冬暖正在窗前着看着她,眼眶红红的。她心下一喜,知道自己这是从牢里出来了。 “小姐,你终于醒了。”冬暖笑了,喜极而泣。 “谁许我出来的?是辛将军吗?” “是的小姐,是辛将军,他收到了周勃周大人的信,他现在相信你不是什么奸细了。” “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了小姐,小姐你要不要吃些东西,我听你昏迷时,肚子都在叫了。” “好啊!”顾兰亭笑了笑,忽又想起什么,拉住冬暖的手打量了她一圈问道:“冬暖,你这几天被关在哪里?他们有没有打你?可有受伤?” 冬暖心上一暖,道“小姐放心,我跟女犯关在一起,他们并没有打我。小姐,你应该关心你的伤才是,你看你这身上,到处都是大伤小伤,新伤旧伤……”冬暖说到后面,鼻子一酸,又要落下眼泪来。 “别哭啊冬暖,我的脸,会好吗?”顾兰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也受了伤包了纱布。她摸了摸左半边脸上的纱布,忐忑地问道。 “小姐放心,鞭子伤的不深,军医说了,有月余便会好全,疤痕也会消掉,他们这里的伤药很灵的。” “甚好,甚好。” 顾兰亭又摸了摸自己另一边脸,她还是挺担心她的脸的,要是花了,她还怎么见人,怎么……去见李勖? ☆、决壅半济 顾兰亭吃罢饭, 便立刻去了中帐见了辛将军。 辛忖此时已知道了顾兰亭真的是周勃派来的人,他心中愧疚,拉不下脸面去见她, 没想到她自己来了,正好省得他还要扭捏一番了。 “顾生可好些了?” “多谢辛将军挂心,好多了。辛将军这可是准备攻城了?”顾兰亭看着辛忖身前的作战图,单刀直入地问道。 辛将军点了点头,道:“本将与副将们商量了一番, 确实有攻城的打算。可近日天气愈发炎热, 玉轮河河水渐枯,我怕现有河水不深,不可付于水淹富桑军之用啊!” “将军莫要担心,下官进来时偶然观天象,玉轮河上游乌气甚重,想来不出两日, 上游便会有一场大雨,水可迅速积聚, 为我等所用也。” “如此甚好。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竹平城位于玉轮河下游,我与副将们商量之后, 决定建堤坝堵住中游半壶口处, 待作战时, 将富桑军引入河中,掘开堤坝,叫河水沖天而下, 淹了富桑军。可这建堤筑坝之法,费时费力又声势浩大,实在不是上佳之策,我等正愁没有好法子,不知顾生怎么看?” 顾兰亭抓了一把面前战堡里的黄沙,道:“就用这个,竹安城的九曲黄沙。以沙袋储之,列其于中游半壶口处,以之为堤,且设大网与縴绳,使得作战之时,埋伏于中游的将士们能迅速拉开这堤坝,好让大水纷扬而下,水淹富桑军。” “顾大人好方法,末将听闻顾大人乃是今科状元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将军过奖了。”顾兰亭闻声转过身来,见来人肩膀浑圆,满脸茂盛的络腮鬍,便猜他是辛忖的左右手之一,陈行陈将军。那跟在他后面这个年轻一些的,并未蓄鬍子的,想必便是另一位左右手,刘影刘将军了。 “下官顾兰亭,见过陈将军,刘将军。”顾兰亭恭恭敬敬的拱手作了一个揖。 陈刘二人见顾兰亭竟然认得自己,微微有些讶异,但都没有多言。 “此番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末将总觉得不妥,你们想想看,那富桑军不知为何单方面停了战,万一攻城那一日,他们不出来迎战怎么办?”刘影语气中肯,问在场的另外三人。 “这个,我到有个法子,这玉轮河是竹平城的唯一水源来源,倘若我们把竹平城内的饮水通道堵住,断了他们的水源,难道他们还会不出来?”陈行满脸笑意地道。 “此举不妥,竹平城内尚有许多大顺百姓,倘若渴死了他们怎么办?下官自京城前来,一路上已看到许多地方,百姓因为战争带来的饥荒茹毛饮血,饿殍遍野。要是断了水源,不知道富桑蛮子还会做出什么事,万万不可!” “那顾生有何高见?”辛忖瞥了一眼黑着脸的陈行,问道。 “我听说扶桑人喜好面子,攻城时派个牙尖嘴利的去叫阵,就说他们胆小不敢迎战,激怒他们,他们自然会出来。” “诶,对!本将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法子好,刘影你牙尖嘴利,就派你去了。”辛忖一拍大腿,觉得顾兰亭说得非常之对,枉他震边数年,竟然忘记富桑人这个品性了。 “哈哈,一定要他们尝尝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的厉害。”刘影很是乐意。 只有陈行全程黑着脸。 待两位副将走了之后,顾兰亭才问辛忖:“将军可否告诉我,皇上他是如何失踪的?” “此事,说来也蹊跷。竹安城收復那一日,皇上说要微服出去,本将看竹安城里相对比较平静,皇上又武功高强,且有高集高大人在暗中保护,就没有阻止,就连皇上又不让卫兵跟着我都忘记反驳了。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孩子掳走了。真是失策,失策!”
第87页 “也就是说失踪的时候高集在场,那他人呢?” “依高大人所言,那日他本来是跟着皇上的,皇上正与一个小孩交谈时,城楼上有人朝皇上射了一支羽箭,他便飞奔去寻那刺客了。等他追刺客无果,回来时皇上已然失踪,只剩下这支羽箭。高大人如今应该是潜入了富桑去寻皇上了,可我们与他失去了联繫,不知现况如何。” 顾兰亭仔细看了看那支羽箭,看到箭尖点着些微蓝色,眸色不由得深了起来。 “这箭有毒,皇上中毒了?” “好像……是的。” “将军可知那小孩是谁?” “不知道。” “那这毒可有解药?” “有的,此毒虽为富桑至毒,但在东夷边境,很多大夫都会配制解药。” “那便好。”顾兰亭微微放了心,她希望李勖已解了毒,希望他是安全的。 不过三日,十万大顺军便已准备好了一切攻城事宜。 六月十二日,大军横刀立马,兵临竹平城下。 果然如顾兰亭所料,刘将军出言相激之后,富桑很快便出城应战。 富桑王以为大顺的皇帝都被抓走了,大顺必然不敢贸然攻城,故在竹平城只留下了一个草包将领金山。 金山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大顺军此番攻城之举让他觉得敌人太不把他这个将军放在眼里了,所以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打开城门迎战。反正他只接到命令说不准攻城,没说敌人来了也要猫在家里,不去应战。 “你们大顺皇帝都是我富桑阶下囚了,竟然还这么嚣张?竟然还骂街式攻城?看我不挫挫你们的锐气,把你们都撵到玉轮河对岸去!” 金山带了富桑军出城迎战,他脑中其实全无一点战略,只想着要把大顺军都逼到玉轮河对岸去,这样才能打出他金山的威名来。富桑将领无数,他早就想在众将领中间脱颖而出了。 他信心满满,便觉得打仗也越发顺利起来,很快便把大顺军都撵回了玉轮河对岸。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得胜回程之时,他带领着兴高采烈的将士们才走到玉轮河中心,不知哪里来的洪水轰然而下,将士们猝不及防,被沖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岸上的辛忖立刻调转枪头,马上又来进攻他们富桑这些被冲散的将士。而且还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攻破了竹平城。 金山到死也没有明白自己为何会大败,他的身躯倒在玉轮河中,死也未瞑目。 玉轮河一役战罢,竹平城就此收復,城中富桑军民也很快被控制起来。 鏖战月余,第二次告捷,且还是让镇守竹平城的富桑军全军覆没,三军皆快,士气大振。 辛忖第二天晚上便下令在城中犒赏三军。 辛忖将顾兰亭与左右手刘影、陈行都安排在了中军帐中,喝酒庆祝之余,顺便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陈行对于顾兰亭老是参与军机大事很不满,尤其是她经常反驳他的言论,让他更是厌恶。他一直摆着一副臭脸想给顾兰亭看,可无奈顾兰亭规规矩矩坐在那里,根本就没看他。 他再看辛忖与刘影二人,对这个顾兰亭都是一脸欣赏。 真是中了邪了! 事实上,未免军心惶惶,皇上失踪一事,辛忖并未向将士们泄露,只有他自己和陈刘这两个心腹将领知道。可皇帝久未出现在三军阵前,少不了还是会引起军心震动。所幸今天玉轮河一战大胜,众人众志成城,军心也稳定不少。 众人知道竹安一战皇上受了伤,此刻都以为皇上是镇在幕后给辛将军做军师了。 辛忖知道,如今军中局势能这般稳定,顾兰亭功不可没。 “顾生,此战还多亏了你。此前质疑你身份害你在牢里受了诸般苦楚,是本将煳涂了,现浊酒三碗,权当赔罪。”辛忖是个豪爽的人,说话间便咕咕咚咚将面前三碗酒一饮而尽,眼里毫不掩饰是对顾兰亭的欣赏。 “将军过誉了,下官也敬将军一杯。”顾兰亭当然不能用碗,她只堪堪喝了一杯酒,便觉喉中生疼了。 在坐的另外两位都知顾兰亭身体非常不好,也未多说什么,都站起来敬辛忖酒。 “将军,不知接下来是继续攻城还是如何?”觥筹交错间,刘影问道。 “当然是趁胜追击,继续攻城,收復另外三座城池!”陈行乘着酒兴,有些口无遮拦,率先答道。 “那皇上怎么办?”刘影又问。 “等我们不日就攻破三城,攻至富桑王庭,还怕他富桑蛮子不交出皇上?”陈行乐呵呵地道。 “等?陈将军这是什么话?我大顺的天子,怎么能久居他国阶下?我等身为大顺臣民,怎么能不速速去营救?” 说话间,顾兰亭腾地一下放下酒杯,眼光逼视陈行。陈行只觉她眼光里怒气与杀气蒸腾,看得他心里一凛,当下便说不出话来了。 不只陈行,辛忖和刘影也被震住了。 ☆、病入膏肓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半饷,刘影干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吭, 要我说啊,这两件事是要同时进行的。眼下竹平城已破,相当于通往富桑部落的大门已打开了,我们要尽快营救皇上,但还有竹溪、竹山、竹亭三城也要尽快收服, 要彻底把富桑蛮子打回去, 不能给蛮子留任何机会捲土重来。”过了竹平城,就是富桑部落境内了,而另外三城散布在竹平城周围,四城地理位置都很重要。
第88页 “对,这两件事都刻不容缓。”辛忖摸了摸脸上的络腮鬍,点头附和道。 “辛将军可继续攻城, 下官自会带人去营救皇上。希望到时候,我们都有好消息。”说话时, 顾兰亭慢慢将面前的酒杯和筷子都摆正,纤长的手指在军帐昏黄的灯光下格外白腻。 “对对对, 都会有好消息!”刘影笑哈哈地出言附和, 想叫气氛缓和些。 “顾生准备何时出发?”辛忖问道。 “后日吧, 下官身上伤还未好,况且,还得计划一番。”顾兰亭用余光看了陈行一眼, 又道:“天色不早了,还望三位将军开怀畅饮,下官身体不好就不奉陪了,告辞!” “顾生早些休息。” 辛忖起身送了几步,看顾兰亭走远心里不禁嘆了口气,他明显感觉她刚才很气愤,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疏离了。 她应当,是极在乎皇上的。 顾兰亭往军帐外走了几步,寒凉的夜风吹过,她便有些站不稳了,还好冬暖及时搀住了她。 “冬暖,可查到那陈行陈将军有什么不对?” 冬暖摇了摇头,“只查到他原来也是文官,家里落没了才投笔从戎的,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顾兰亭点了点头,她心知没那么容易查出来什么,但她心里已笃定,那陈行必然是有问题的。 “你可联繫到了高集?” “小姐,他就在你身后。”冬暖也是刚联繫到他。 顾兰亭惊讶间回头去望,果然见一身黑衣的高集正站在不远处。 “他……皇上在哪里?” “回顾大人,皇上此刻正被困在富桑王庭。”高集对顾兰亭极是恭敬。 “冬暖,我们这就出发,去富桑王城吧!” “现在?小姐你刚才不是说后天么?”刚才冬暖站在中帐之外,也听到了。 “即刻就出发,我怕待在这里,有人会对我们不利。” “是。”冬暖自然清楚顾兰亭说的是谁。 收拾好东西留下信,顾兰亭一行三人当晚便熘进了富桑境内。 天色甚晚,三人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冬暖在铺床,顾兰亭坐在堂中喝茶,高集恭敬地立在她身后。 “顾大人,皇上被困在王庭之中一处小院中,不知我们……顾大人?顾大人?”高集话还没说完,便见顾兰亭趴在了桌子上,手上还捏着茶杯。 他心里一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还好,唿吸还在。 差点儿吓死他了。 “小姐?” 冬暖闻声跑来,她轻轻晃了晃顾兰亭,她没醒,又摸了摸她额头,烫得骇人! “高集,快去,去找个大夫来!” “好!”高集应声,直接从窗户飞身而下。 客栈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馆门久敲不应,高集便破门而入,当家的大夫还没睡醒,就被高集强行带到了客栈给顾兰亭看诊。 大夫摸着顾兰亭的脉,苍老的白眉皱成了一团。 “这位姑娘身上有重伤?” “是。” “病人现下晕倒该是因为重伤未愈又思虑过甚患了风寒,可她……”老大夫顿了顿,有点儿不敢说。 “她怎么了?你说啊!”冬暖整颗心都仿佛被吊着,又慌又急。 “病人两颊如胭脂色,且有骨蒸潮热、阴虚劳损之相,想是劳热生虫在肺,是为肺痨之症。不知病人,可有咳喘咯血之状?” “是,是有,但很少。”上回落水之后落了病根,顾兰亭便开始时不时地咳嗽了。 “很少?那这是何物?” 老大夫自顾兰亭袖中发现了一方染血的绣帕,递给冬暖。 那绣帕上血迹斑斑,想来咳了不只一回。冬暖捂住嘴巴,滚烫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怪不得小姐在她面前咳嗽都是极小声的,原来她在刻意瞒着她。她纵然病入膏肓,也不叫她知道,不叫她担心。 冬暖心中大恸,差点儿没站稳,高集伸手稳稳扶住了她。 “这倒是个要强的孩子,知道自己病重,不想叫你们担心。肺痨之症虽为不治之症,又颇为熬人,但……看上天造化吧,总会有别的可能。” 老大夫开了一张药方便走了,冬暖含泪送大夫出门,站在门口,感觉手上的一纸药方竟似有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姐什么时候已经知道了呢?什么时候,这病已经这般重了呢? 高集把冬暖拉进屋,关上门,转身小心翼翼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别担心,大夫也说有别的可能不是吗?顾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我保证,她会好起来的。” “嗯……”冬暖知道高集在安慰自己,她点了点头,又道:“不要告诉小姐我们已经知道她的病了,她不想我们知道,我们装作不知道,或许她还能舒心些。” “……好。” 高集眼睛有些疼了,他搂紧了冬暖,看了一眼床上脸色苍白的顾兰亭。 他今天才知道这个状元郎是女的,知道她就是皇上心心念念了六年的女子,他当时还为皇上高兴,可是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了。
第89页 六月十四日。 顾兰亭还未醒来便听得富桑王城内热闹起来,有吹打喜庆之声,像是在准备什么盛事。 “冬暖,外面在干什么?”顾兰亭边穿衣服边问。 “听富桑人说,他们的公主后日要举行盛大的婚礼,所以城里热闹起来了。” “说不定富桑单方面停战也是因为这个,这个公主,看来很受宠呢!” “听说她是富桑唯一的公主,当然会受宠。” “我也想出去看看。”顾兰亭说着便走到了窗边,王城已铺了十丈软红,沿途张灯结彩,好不漂亮。 “小姐,别在这儿受风了,先把药喝了吧。你昨日晕倒了,大夫说你得了风寒,如今要好好养着。” “好。”顾兰亭乖乖地喝药了,她知道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但她很惜命。 如果可以,她要尽量多活几年。 “高集呢?”顾兰亭喝完药,问道。 “我叫他下去端些吃食去了。” 冬暖话音刚落,高集便进来了。 “吃的来了!” 高集将吃食一一在桌上摆好,他今日穿了一身寻常青衫,弯着腰的样子倒像极了一个贤惠的“媳妇儿”。 顾兰亭看了冬暖一眼,脸上起了些微笑意。 “你们吃过了吗?”见桌上只有一碗清粥和几样她喜欢的小菜,顾兰亭问道。 “吃过了,小姐,你快吃吧,多吃一点。” 顾兰亭点点头,慢慢吃起来。 饭罢后,三人在王城街上逛了逛。富桑人与大顺人容貌差别并不大,大家又都忙于装饰街道,便没有人发现他们。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还有挑夫挑着担子吆喝,偶尔还有几只骆驼穿行在人群中,三教九流混成这一趟,好不热闹。 虽为异乡人,但顾兰亭在这喜庆热闹的气氛中,面上也开心了些许。她看富桑人是面善的,想来两国若是能停战交好,互通贸易与文化,必然是一番繁华的景象。 “高大人,皇上具体是在王城哪里?可容易救出来?”顾兰亭有些累了,站在阁楼上,远望着王庭一角,问道。 “回大人,皇上被关在王庭一处废弃的小院里,周围有三重重兵日夜巡逻,约有百人的样子。属下想尽办法,也未能进那小院一探,但却是远远见过皇上的。”高集递给顾兰亭一方富桑王庭地图,上面标註了皇上被困的位置。 顾兰亭细细看了看,李勖被困的小院在王庭的西南角,离王庭南门距离并不太远。 “后日富桑公主大婚,想来王庭守卫该会有所松懈。我们可当晚想办法引开守卫去营救皇上,高大人以为如何?” “如何引开?” “王庭西南方有一藏宝阁,我们可以烧了藏宝阁,待守卫去救火时乘机救出皇上。” “这听起来是可以,但是仅以我们三人之力,是否不太行得通?” “人太多了反而不太好,我们悄悄救人就好。”顾兰亭看着地图,心里已有了打算。 “可是我们该如何混入王庭呢?”冬暖问道。 “富桑人喜欢看戏,我看城中有许多戏班子,方才还听到他们兴高采烈地说会进王宫表演,我们们想办法混进戏班子即可……咳……” 忽地一阵风来,带了些黄沙,顾兰亭掩唇低声咳嗽起来,冬暖轻轻替她拍着背。 高集看着顾兰亭消瘦的背影,切实感受到了冬暖的心疼。饶是铁面如他,也有些心疼了。营救皇上之事,她想得面面俱到,可是她自己,她应该从未想过吧。 ☆、凤冠霞帔 六月十四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富桑王族唯一的公主大婚,数十里的红妆从街头铺到巷尾,数百人的送亲队伍井然有序, 逶迤前进。 顾兰亭跟着戏班子,着一身胡服,匿在送亲的队伍中间。 满城的槐花竞相开放,树上挂着数不尽的红灯笼、绣球花,风沙卷着花香刺得她头晕。她抬眼去看, 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富桑士兵, 周围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百姓们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放火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顾兰亭在吹吹打打声中有些耳鸣, 她捂了捂耳朵。她想起自己还没见过那公主,便踮脚往前望了望, 她隔得远,却仍然可以隐隐见得花轿里俏丽的身影。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为何不见驸马?”她问身旁的戏班子班主。 “这老朽也不知啊, 他们说驸马在王宫里, 等我们进了王宫就能看到了。” “公主怎么突然就嫁人了呢?我上回看到她, 她还在草原上跳舞呢!”戏班一位伙计问班主。 “这就更不知道了,只晓得王宫里吩咐我们说驸马是公主的心头宝,叫我们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表现, 一定要叫驸马看了高兴。”班主搂紧了怀里吃饭的傢伙,脸上满是笑容。唱好今天晚上这一齣戏,好几年的吃饭钱都会有了。 顾兰亭看着老班主带笑的眼睛,眼里闪过一抹伤愧。她希望,今天能够一举成功。 “群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鴈总备……”
第90页 听唱礼官说着述婚诗,顾兰亭不禁接了起来:“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这是大顺人结婚才念的诗,你怎么也会?”老班主问顾兰亭。 “……走南闯北看多了听多了,就记着了。”顾兰亭答完发现有些不对,又问:“为何公主结婚却要念大顺人的述婚诗?” “我听人家说,驸马是个大顺人。”旁边一个戏班伙计小声说道。 “怪不得仗都不打了呢!”老班主嘆了一声。 “公主肯定很爱驸马,婚礼样式都是按大顺的风俗来的。”伙计贊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越看公主那婚服越像凤冠霞帔,原来……还真是的。” 顾兰亭踮着脚又看了一眼婚轿的方向,心里忽的一窒,一股腥甜立时涌上喉头。她咬紧齿关,慌忙拿出手帕,慢慢将血吐了出来。怕旁边人发现异常,又赶紧塞进了袖子里。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顾兰亭抬眼,觉得天都暗了几分。 为防被发现,顾兰亭和冬暖、高集三人分散在了三个不同的戏班子里,等到了王宫,戏班子都被安排在下人所,三个人才汇合。 戏班子的表演晚上才开始,白天大家都待在下人所,练习的练习,闲聊的闲聊。 “高大人,出的去吗?”顾兰亭看高集出去了又回来,问道。 高集摇了摇头,道:“出不去,门外守卫不允许我们出去。”他使了个眼色,顾兰亭用余光去看门外,那几个守卫正盯着他们。 “如果我没记错,翻过这下人群的南墙,外面是小花园,穿过花园就是……” “嘭!” 顾兰亭话还未说完,忽地从门外甩进来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已经死了,还是被一剑封喉。 屋子里一众人顿时慌乱起来。 “大王有令,私自外出,图谋不轨者,格杀勿论!”带头的守卫拿剑指着众人,厉声喝道。 那剑尖上还滴着血,众人吓得脸色发白,顿时噤了声。 守卫头领环视了屋内一周,看大家都低着头一副害怕的样子,才收了剑出去。很快就有人把那具尸体也抬了出去。 “不吉利啊不吉利,今天结婚不吉利!”人群中有人小声嘟囔。 “是啊是吧,都见血了!”有人附和。 “我们就安静在这儿等晚上吧,多吃点儿东西,吃饱。”顾兰亭拿了桌上一枚不知名红果子,对冬暖和高集说到。 “是。” 手里的果子鲜艷得像是刚才那人剑上的鲜血,顾兰亭擦了擦,慢慢咬了一口。 按这个情况看,今天晚上怕是一场恶战。 驸马没露面,王宫内看守得这么严,守卫在知道不吉利的情况下还是杀了人……这场婚礼,颇有些诡异。 王宫西南角。 李勖一身红衣,枯坐在井边。 他看着木桶里摇摇晃晃的水,心里如狂风骤雨侵袭,脸上却是死一般的平静。 前日…… 那天很反常地,公主没来,小橙子却来了。 “皇上,听说京中来了一位从六品翰林官……”小橙子故意没说完,可他看李勖的脸色已经忽地变了,眼眶顷刻红起来。 但李勖没说话。他心知大顺军中有富桑的探子,他要看看小橙子要同他说什么。 “看来……那位翰林官,确实与皇上交情匪浅啊。怪不得皇上登基三年,未立一后一妃,原来,哈哈,是喜欢男人啊!”小橙子笑得狰狞,眼里的阴骘与他稚嫩清秀的脸一点儿都不搭。 李勖冷着脸没有反驳,他心里又惊又喜,又怒又怕。明知山有虎,她何苦又要来呢? “你要干什么?”他坐在井沿儿上,敛了情绪,抬首问小橙子。 小橙子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锦囊还有一方绣帕,递给了李勖。那绣帕上绣了“兰亭”二字,那锦囊……李勖眸色大变,这不是他交给阿宁的锦囊吗? 他打开看,确实有一绺结髮。 “她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了?” “顾兰亭……当然在我手上。”小橙子看了一眼那结髮,眸色微微变了变。“也没把人怎么,就是把她的命捏在手上了而已。” “你们想要朕做什么?” “皇上,我要你心甘情愿娶了公主,否则……我便叫那顾兰亭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她平安,我答应。”李勖握紧了锦囊和绣帕。 小橙子没想到李勖会答应得这么快,面上颇有些惊讶,因着这样悖于世俗的爱情,真的值得? 公主软磨硬泡这么多天都有没有用,他还以为李勖要抵死不从了,没想到…… “若是我要你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你愿意吗?” “愿意。” 看李勖答得很快,像没有过脑子一样,小橙子不禁哑然。 她,便是他的命吧。 “这件事,不要告诉公主。只要你心甘情愿娶了她,让她高兴,我不会伤害顾兰亭的。”小橙子严肃地同李勖道了一句,扬袖走了。
第91页 其时顾兰亭并不在他手上,他只是得到消息说顾兰亭来了富桑王庭,恰好探子还送来了顾兰亭的两样东西,他空手套了个白狼而已。 他做这些,公主并不知道,他只是,只是想叫她事事如愿,叫她开心而已。 李勖自然也看得出来小橙子的心思。 富桑王不过是想要他明媒正娶了阿古公主,这样富桑才能以姻亲身份,平等地与大顺共享这盛世太平,不至于落得个臣下的身份。可小橙子,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能让公主开心。 又或许,他还远不止这么简单。他眼睛里,还有野心。不是放手,是占有。 槐花落蕊,正悠悠扬扬落到李勖身上,恍若红衣染雪,分外悽然。 李勖捻起一朵槐花,嗅了嗅,忽地脸色便变了。这花香里,带着丝丝不寻常的气味儿。他看着面前的槐树,忽然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水桶,把锦囊和绣帕放进了心口,踏着积水进了屋里。 关上了门,李勖只觉胸中气闷,万般不好的想法都涌上了心头。可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觉眼前一黑,人已经晕了过去。 院外的槐花依旧飘香,清风摇曳,凌乱了花瓣,四散漂泊。 下人所。 顾兰亭跟着大家一起在编同心结,方才管事宫女说叫他们每人编一个同心结戴在身上,图个喜庆。 既然要图喜庆,先才为何还要杀人呢? 午时的阳光颇有热意,红线翻飞,纤指往来间,顾兰亭已编好了一个同心结。她看着手中的红结,眼中闪动的是茫然与空荡。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伸手往怀中一探,才发现那一直未曾离身的结髮锦囊竟然不见了。 “冬暖,我的……锦囊,你可看见了?”顾兰亭急急问道。 “锦囊,是那个装着头髮的?好像……好像走的时候太匆忙我忘记收拾了,应该还在竹安城。” “你确定?” “小姐,我确定,走之前还看见它在我的梳妆盒里。” “好。” 顾兰亭点了点头,皱着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冬暖的确定不仅没有叫她放心,反倒让她生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两姓之好(万字肥章) 两姓之好(上) 是夜, 微风明月,星河天悬。 王庭当中,公主的婚礼还没有正式开始, 戏班子里的闲杂人等被派去空旷的王宫西角放烟花。巧合的是,顾兰亭、冬暖、高集三人也被安排在了其中。 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宫女也被安排来了这里,空旷的场地被人群围满,大家听了吩咐,纷纷吹燃手里的火摺子, 点燃了面前的烟花。 “嘭嘭嘭!” 成排的烟花划过夜空, 一朵又一朵“噼噼啪啪”地绽放,幽远的夜空被五颜六色的光影填满,开出各种各样叫人眼花缭乱的图案。 顾兰亭已有许多年没有放过烟花了,听大家欢声笑语,见烟花纷纷扬扬,不禁也来了兴致, 吹燃了火摺子,点燃了一串。 只听得“嘭”的一声, 一道绚丽的光影腾空而上,绽放出明艷的花朵。 “真好看!” 顾兰亭还未从眼前的惊艷当中回过神来, 只听耳边一阵欢唿声, 一阵更大的烟花升了空。 “喔!” 原来大家在中间的空地上把烟花摆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形的花朵形状, 此刻花朵的蕊心喷着火光,烟花正不断地冲上半空,分外璀璨。 顾兰亭笑眼去看, 漫天的星斗与绽放的烟花相映成辉,燃尽人间色。 “我们在这儿放烟花,王上和公主他们站在正宫的偃星台上刚好可以可以看到,多美啊!” “我听说啊,这些烟花是公主专门找人定做的,花了大笔的银子,都是为了让驸马高兴啊!” “驸马可真是公主的心头宝啊!” 人群把烟花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有的人拍着手啧啧称赞,有的人一直仰着头望着天上变幻的光影惊嘆,每个人脸上都是粲然的笑容。 “小姐,我们该走了!”冬暖拉了拉顾兰亭的袖子,她才从漫天烟花中回过眼。 四周的守卫也大多沉浸在这烟花盛景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顾兰亭三人的身影悄悄从人群中隐没,闪到了烟花地外。 高集带着冬暖和顾兰亭一路往关着李勖的西南院落疾驰而去,却不想路上遇到了四个巡逻的守卫,那四人还发现了他们。 冬暖与高集交换了一个眼神,袖中短刃一出,那四人顷刻便毙了命,动作快得身后的顾兰亭都没看清,眸子里只剩下惊讶。 三人换上了王宫守卫的衣服,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西南小院。高集发现看守的人不仅一个都没少反而还多了,整个院落灯火通明,颇有些不寻常。 烟花还在绽放,正宫那边也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婚礼要开始了,顾兰亭看了看愈来愈深的夜色,心知要抓紧时间救人了。若是婚礼结束,就不能“浑水摸鱼”了。 “冬暖,高集,我负责去藏宝阁放火好把侍卫引开,你俩负责乘机救出皇上。按计划走,我放了火会想办法回到戏班子,你俩带着皇上赶快出城,越快越好,一日之后,我们在竹平城汇合。” “小姐,我还是怕你有危险,让我跟你一起。”冬暖拉住了顾兰亭的胳膊。
第92页 “不,院子里肯定还有守卫,我怕高集一个人救不出皇上。放心,我只是放把火,不会有事的。” 顾兰亭握了握冬暖的手,投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转身快速朝藏宝阁方向跑去。 冬暖和高集隐匿在一丛修竹之后,等着消息。 “失火了!救火啊!” 不多时,只听得有人大声唿救,藏宝阁内腾起一阵火光,已是燃了起来。很快,便有两个守卫模样的人来西南院这里搬救兵。 “快,快去救火!” 只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西南院周围的守卫竟是都跑去救火了,门前已空了。 冬暖与高集对望了一眼,觉得事情颇有些不对劲儿。 饶是院外无人了,他二人还是谨慎得很,悄悄飞身落到了院内那棵大槐树上,小心翼翼窥探着院内的情况。 只见纱窗上映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像是谁再同李勖说话。 屋内,是小橙子和李勖。 李勖是听到那阵烟花声才从晕厥中醒过来的,他醒来时人在床上,小橙子正站在他床前。他起身,抚了抚心口,仍是气闷得紧。 “驸马,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小橙子背着手,眨着眼睛问道。 “是你下的毒?”李勖看着小橙子稚嫩的脸上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只觉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是我。你被关进来之前,我便在这花树上洒了毒粉,连你喝的井水,都是有毒的。”他笑,那张脸狰狞却并不可怖。 “为何要下毒?” “像我这样的人,是到死都配不上公主的。只有你死了,公主成了寡妇,我才有可能,得到她。这件事,当我知道公主想嫁给你的那一天,便已经开始计划了,哈哈……”小橙子说得平静,笑得痴狂,眼睛里阴骘与难耐的光芒糅合在一起。 “你不怕公主也中毒吗?”李勖喝问道。 “忘了告诉你,公主幼时多病,曾服用了一株万年天山雪莲,从此便百毒不侵了。”况且,因为李勖冷眼相待的缘故,公主来这儿的时间少得很,也不可能中毒。 “是……什么毒?”李勖心里隐隐知道是什么毒,可求生欲让他还是忍不住发了问。 “富桑圣毒,五味散。” 小橙子满意地看着李勖眸色沉了下去,他看了看屋外,笑了笑。 李勖内心五味杂陈,风雷激盪,他听说过这味毒/药,据说,是一味无解之药。也就是说,他要死了吗? “驸马你放心,你不会这么快死的,你还要娶公主呢!五味散是味慢性的毒,你中的量又少,怎么说也还能熬个一年半载的。只不过你的命,确实已经在朝黄泉路上走了。” 看李勖枯坐在床上,眼眸里全无一点儿光,小橙子觉得心里有些高兴。他拿过衣架上的喜服欲给李勖披上,却倏地被面前人一把扼住了咽喉。 李勖眸光狠戾,布满怒气与杀气,他手下用着力,小橙子甚至看到了他额头上的青筋与冷汗,可他却并不觉得疼。 “呵……” 小橙子轻笑了一声,他也不示弱,反手也一把扼住了李勖的咽喉。 两个人都暗自狠狠用着力,四目相对间,电光火石飞泻。 李勖本就被下了药,禁了武功与内力,四肢无力,不多时便败下阵来,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吉时快到了,我劝驸马还是不要再挣扎了,赶快穿上喜服去迎娶我心爱的公主吧!” 李勖心中沮丧不甘,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小橙子看着他垂着头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顺手利利落落给他穿上了喜服。 这喜服,送来之前,他已试过无数遍了。他多希望,穿上喜服迎娶公主的是他啊。 小橙子整了整喜服的衣领,又顺了顺李勖的髮髻,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沖门外道:“来啊,带驸马去正宫成礼!” “是!” 小橙子一声令下,外堂数名暗卫应声而动。李勖被强押着出了屋门,他踉跄走着,没有任何反应。 见皇上被押着出来了,冬暖想下树去救人,高集按住了她的手,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小橙子动耳听着槐树上的动静儿,兀自甩袖笑了笑,又环顾了院内一周,同手下道:“明日便将这槐树砍了,井也封了!” “是!” 小橙子说完便走了,他知树上有两个人,是来救李勖的。他都懒得去搭理他们了,反正从这守卫密如铁网的王宫他们也救不出人,反正,就算救出去了,也是将死之人。 待小橙子走远,冬暖和高集才从树上轻轻落地。 “刚才那人便是掳走皇上的小孩,他虽只带了十几个暗卫,但各个都是高手,我们是打不过的。” “他的脸……确实很像小孩儿。”想着方才那人的脸,冬暖眯着眼若有所思,她知道,那张脸只是假象,那人内力深厚,身手也必定不凡。 “看皇上的衣服,看来驸马是皇上。只是不知道,那人同皇上说了什么。”高集看着身后的槐树,沉声道。 冬暖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儿,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心里一声长嘆。忽地一阵风吹过,她嗅了嗅槐花香,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第93页 “快走!这槐花香有毒!”冬暖一把拉着高集出了院门,两人都屏住了唿吸。 “不好,皇上肯定已经中毒了!”高集惊道。 “高集,我先去藏宝阁看看小姐还在不在,你立马去正宫查探情况,稍后我与你汇合。” “好!” 待冬暖到藏宝阁时,藏宝阁的火已经被扑灭,地上一片狼藉,一群宫女侍卫正在打扫整理。 她没有找到顾兰亭,回下人所去找她们所在的戏班子,守卫说戏班子表演完了已经出宫了,连家当都一併收拾好了。 冬暖心中着急,她隐隐觉得事情很是不对,可又说不出问题在哪儿。这时听得偃星台一阵炮仗轰鸣,是两位新人要开始拜天地了。冬暖来不及细想,赶紧往正宫奔去。 冬暖与高集匍匐在正宫屋顶上,时刻关注着偃星台上的情况。 “可找到顾大人了?”高集问道。 “小姐不在藏宝阁,守卫说,戏班子已经出宫了,不知道小姐是不是也出宫了。” “顾大人已经出宫了?”高集心中有些疑惑,这么快吗? “希望……是这样的吧!” *** 两姓之好(中) 富桑王庭,正宫偏殿。 顾兰亭已是挨过一顿鞭子后醒了过来,脸上、身上皆是火辣辣的疼,只有贴着身下是冰凉的地才能缓解一些。 她面前站着的是富桑王,安培。 看着面前大腹便便的人一脸的奸笑,她才明白这场救援就是一场圈套。方才她刚从藏宝阁放完火,准备趁乱逃出来,刚跑到后门口,就被有备而来的富桑王抓了个正着。显然,他早就知道她会来放火,会来救人。 只是不知道,冬暖和高集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顾兰亭早听闻富桑王暴虐成性,没想到他比她想像的还要兇残,他抓住她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抽打了一顿,叫她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更过分的是,他还当着她的面儿,辱虐了一个模样很是清秀稚嫩的少年。他用绳子把那人绑在柱子上,褪尽那人衣衫,对他上下其手,直到那人受不住,晕死了过去。 原来,富桑王也好男风。顾兰亭想到刚才的画面,耳边的声音,心里阵阵恶寒,毛孔都竖了起来。她怕,怕自己也受到这般对待。 “听说你是那大顺皇帝的玩物,没想到啊,没想到那少年天子也好这一口,哈哈!”富桑王眼里放着光,上下打量着顾兰亭消瘦的身形。 “你们把皇上怎……怎么了?”顾兰亭喉咙生疼,话说得断断续续,话还未说完,已有猩甜的鲜血不断涌出来。 “把他怎么了?当然是对他好啊,叫他日日锦衣玉食,人间享乐……” 说话间,富桑王人已是蹲了下来,隔着衣物,他的大手顺着顾兰亭纤细的小腿一路往上游移…… “你干什么?”顾兰亭退了一下,额头撞到墙角。 “对你好啊,哈哈~”富桑王只是奸笑。 顾兰亭发着颤,她已经退到墙角,此时退无可退,身上又没有力气,只能咬着牙默默受着这样的凌/辱。她一瞬间觉得天地无光,自己正在被一寸一寸凌迟,入了骨髓的痛让她喉中不断涌出猩甜。 他的手爬过她瑟瑟发抖的背,在他颈间停了下来。 顾兰亭倒吸了一口凉气,有泪混着鲜血落到了嘴里。 “好一双倔犟的眼,好一张漂亮的脸,你们大顺的皇帝,可真有眼光啊!” 富桑王突然扼住顾兰亭的脖颈,将她一把提了起来,抵在了墙上。他看着她嘴角嫣红的鲜血顺着他手背一道一道流下来,笑得眼眶都发红了。 “哈哈,我要你看着你心上的人,娶妻拜堂,与我富桑,共结两姓之好。”富桑王突然又松手,顾兰亭一下被摔到地上,喉中不可抑制地吐了好几口鲜血。 她自然听得明白富桑王是什么意思,她惶恐,她不敢细想,不敢相信。 “什么意思?”顾兰亭心里如天崩地裂,她用尽全力扯着富桑王的裙角,颤声问道。 “当然是叫他娶了我心爱的女儿,我富桑好与大顺,共享这天下太平,万代荣华……” 富桑王还未说完,便见得顾兰亭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她闭眼之时,感觉心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无边无际的疼痛侵袭过来,让她失去了知觉。 顾兰亭是被冷水泼醒的,她睁开眼,入目是满地红妆的偃星台。其时她被塞住嘴,绑在侧宫阁楼的楼柱上,正对着偃星台,婚礼仪式进行的地方。 烟花如雨,人头攒动。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她顺着耳旁的风,甚至可以听见唱礼官的声音。 “一阳初动,二姓和谐。请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风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奏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鸳鸯和……” 她的唿吸霎时间都窒住了,双眼被一层又一层的泪水蒙住,眼前的景象却更清晰了。偃星台上,那一袭红衣,长身玉立的新郎官儿,他正牵着红绣球,牵着富桑最尊贵的公主,一步步走到台中心,走到她目之能及,他与她最近也最远的地方。
第94页 他,是她的心上人。 她手脚动弹不得,只有嘴里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用脑袋撞着柱子,希望有人能解救自己,可旁边的守卫冷眼旁观,任她哭闹。 “一拜天地!” 唱礼官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顾兰亭闭上了眼睛,她拱起脑袋狠狠朝身后的柱子撞了过去。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后脑勺蜿蜒而下,流到了脖子里。脑袋里一阵轰鸣,终于失去了知觉。 偃星台上,婚礼还在继续。 该拜天地时,李勖没有拜,他只觉心口一颤,手上的红绣球没拿稳,掉了下去。他也不去捡,只是捂着心口,兀自疼着,他心中升起了许多不详的预感。 本来啧啧称赞郎才女貌的众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本来看着顾兰亭那边儿的富桑王回过神,脸色也忽地变了。 见驸马这般,唱礼官迟迟不敢喊那第二句,“二拜高堂”。 “你怎么了?”阿古捡起红绣球,把另一端递给李勖。 李勖摇了摇头,没有去接,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不想娶我了吗?”阿古兀自揭开了盖头,满脸都是泪花。她早就知道,是小橙子威胁了李勖,他才答应娶她的。如今这样的下场,她早就预料到了。 “对不起,公主……我已有心上人,且立誓这辈子非她不娶,就算我死,也不能负她,娶了别的女人。”李勖忍着心口的疼痛,看着阿古,声音颤抖。 “那你为什么又要答应我?给我希望?”阿古有些站不稳,倚着身旁的喜娘,质问着面前人。 “是我一时煳涂,实在是……”李勖斜眼看见了守卫腰间的剑,快去走过去抽了出来,“公主大可杀了我,我无话可说。” 李勖把剑交到了阿古手里,剑尖对准了自己。 阿古握着剑指向李勖颈间,手上用了力。她看着李勖颈间已见了血,才稳住发颤的手。 “你以为你死就能补偿我了吗?你当我是什么?李勖,我真是看错了你,你就是个骗子,大骗子!” 阿古咬着牙,持剑的手往上一扬,割掉了李勖一绺头髮。她背过身去,对众人道:“你们听着,是我不要这个驸马了,今日礼还未成,我还是富桑最尊贵的公主,他还是我富桑的阶下囚。来人啊,快把他给我赶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他!”阿古用剑推着李勖往偃星台下面走,众人纷纷让路。 “慢着!不能让他走,把他给我拿下!我富桑的公主,岂是你想娶就娶,想不娶就不娶的!”这时,富桑王一声令下,守卫门纷纷抽出了剑。 阿古还想上前说什么,已经被喜娘制住,示意她不要多言。 她本来是想趁机放李勖走的,可这回一向什么都由着她的父王竟然发怒了,她心里正慌,忽然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响落在耳边。不知是谁,竟把炮仗扔到偃星台上来了。 炮仗带着烟雾,叫人看不清四周情况,人群中有人被炸到,尖叫了起来,还有人从台上跌了下去。 偃星台上一时乱成了一团。 “主上,快走!” 混乱中,李勖正扬袖挡着烟火,忽闻耳边一阵熟悉的声音,是高集。他见着高集身边的冬暖,正欲开口问什么,忽地心口又一阵钝痛,晕了过去。高集见状只好携着李勖飞身遁逃,直往王宫外奔去。 待烟雾散尽,众人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李勖已经不见了。 “跑不了多远!追!” 阿古见父王气沖沖地带了守卫下了偃星台,心里默默在为李勖祈祷,希望他跑得越远越好,不要被抓到。 高集和冬暖带着李勖一路用轻功驰回了竹安城。 灯火通明的军帐内,李勖迟迟未醒,军医正在为他请脉。 “大夫,皇上怎么样了?”大将军辛忖轻声问道。 诊脉的军医皱着眉头,他感觉皇上的脉象颇为棘手,看似平稳却又暗流涌动,实不知该如何下手。 “皇上……这是中了毒,而且还不只一味。下官惭愧,尚还不能断言是些什么毒,但看脉象毒性尚浅,容下官先开药暂时压制。具体解药,下官还得查阅富桑典籍,研究一番,再做定夺。” 辛忖心中忧虑,摆了摆手示意军医下去。他忧心忡忡地在军帐里来回走了几步,问高集道:“高大人可知皇上这是中了何毒?” 高集摇了摇头,“我等从富桑王庭救得皇上之时,他已晕了过去。想来,该是富桑之毒,还望将军快寻一个富桑大夫来。” “是!” “辛将军,明日富桑与我军必有一场恶战,还望将军早做准备。另,皇上归来之事,不得有半个字泄露。” “是!” 翌日,辛忖带领大军强攻竹溪城。 果然如高集所说,富桑军今日发了狠,英勇至极,双方久战不下。 军帐之中。 眼见得皇上还未醒来,看了几个富桑大夫也没诊出个所以然,连中的毒都说不出叫什么名字,高集心中担忧,便给太后送了信,求一个定夺。 信鸽展翅而飞,越过远处战鼓擂擂,残阳如血,往京城而去。 “唉,也不知道小姐在富桑王城那边如何了……”冬暖看着信鸽身影消失在空中,嘆道。“高集,你说万一……万一小姐明日没回来怎么办。”
第95页 “你放心,顾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高集望着远方,眼光深邃。 “我想去富桑王城。” “今日,富桑封城了……” “你说什么?那小姐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她!” 冬暖说着就抓起了剑要走,高集拉住了她。 “阿暖,你去送死吗?” “难道要我看着小姐死吗?” “我们先等等,等明天早上,顾大人若是还没回来,我同你一起去找她。”高集不想冬暖去送死,因为他今天早上已经接到消息,说他们昨晚所在的戏班子,里面的人已经全被富桑王处死了。他知道顾兰亭可能已经凶多吉少,可他没忍心告诉冬暖。 虽然他不知道以往冷血的冬暖为何会对顾兰亭这般忠心不二,可他清楚,她在她心里的分量,比他还重。 “你等得了我等不了,你还是留在这里照顾皇上吧。” 冬暖甩开高集地手,头也不回的走了。高集想去追,可又停下了脚步。 眼下皇上还在这虎狼之地,他不能走。军中有奸细,皇上又昏迷不醒,他万不能叫他有半点差池。 *** 两姓之好(下) 富桑王庭。 沈忆情一袭绯衣缓缓往中庭而去,正遇从富桑王寝殿出来的小橙子。他看小橙子衣衫微乱,双眼无光,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嘆了一口气。 “参见殿下。”小橙子作揖行礼,声音细若游丝。 沈忆情是富桑王嫡出的儿子,名阿黎,是先王后所生,沈忆情只是先王后给他起的名字。 “父王呢?” “在里面……殿下可等些时候再去觐见。” “本殿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忆情看着小橙子现下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他知他是父王的掌中物,父王好男风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只是替母后感到心寒和不值。 寝殿大门紧闭,沈忆情站在外面等着。 他是来救顾兰亭的。 他原是跟顾兰亭一道到的东夷边境,可才回到富桑,父王就派他去平定邻邦部落叛乱,他还未来得及看到顾兰亭怎么救李勖,人就离开了王城。 他没想到顾兰亭把李勖救出来了,自己却陷在了富桑王庭。而且,看样子好像还被父王盯上了,不知藏在王庭哪个地方。 不管能不能从父王手中救出她,他都会勉力一试。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殿内有了动静,父王宣他觐见。 “儿臣参见父王。” 沈忆情跪地行礼,富桑王赶紧拉了他起来。 “哈哈,阿黎回来啦!战报父王已收到了,部落叛乱已平定,我儿果然出敌制胜啊!此去路险,你可有受伤?”富桑王很喜欢阿黎这个嫡子,没办法,谁叫十几个儿子中只有他运筹帷幄,能担大任,其他人都是些草包。 “谢父王挂心,阿黎无碍。父王……不知我能否向您要一个人?”沈忆情见父王高兴,便开门见山道。 “哈哈,要谁尽管说,你就是要一百个父王都答应!” “……顾兰亭。” 富桑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神色肃然地打量了沈忆情半饷,道:“我儿为何单单要她?” “父王有所不知,这顾兰亭原名沈兰亭,是沈毅之的女儿。” “什么?她是沈毅之的女儿,竟然还入朝为官,还来救那小皇帝?”其实富桑王那日摸顾兰亭之时,便知晓她是女人了,当时就失去了兴趣。他当时还很佩服她的勇气,敢冒险来王庭救情郎,这样的女人,不容小觑。 没想到,她竟然是沈毅之的女儿。 “想必……她定然另有打算。父王,顾兰亭背着仇恨,与我们乃是一路人。她于我们还有大用,父王万不能要了她的性命。” “这……阿黎准备将她如何?” “我要用她,搅乱这一池浑水,报母后枉死之仇。” “父王也想早日报仇雪恨啊,你带走她吧,如何处置,凭你安排。” “谢父王。”沈忆情抬首看父王此刻神情还算正常,又道:“父王,儿臣闻我富桑与大顺现下战事陷入胶着,且我方竹平城一役死伤惨重,军心不稳。儿臣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你也知道了,军中出了奸细,说是连布防图都失窃了,你有何提议尽管讲!”富桑王立刻愠怒起来,富桑那些个草包将领实在是无用至极。 “父王,大顺已连破竹安、竹平二城,他们兵多,又依仗着玉轮河护佑。我们将寡,又不知何时会被断了水源,此仗,不宜再打。” “那该如何?” “撤兵,将竹溪、竹山、竹亭三城拱手相送,议和。” “议和?没了这东夷边境五城,我富桑还如何立足?以何为筹码与大顺共享这天下太平,不用俯首称臣?” “父王,兵可再出,城可再夺,不急在眼前这一时半刻。反正,大顺终究是忌惮我们的。眼下,儿臣只想为母后报仇,不知父王,答不答应?” 沈忆情拱手作揖,又要跪下,富桑王赶紧拉了他起来。
第96页 “答应,答应。” 先王后,曾经是富桑王最爱的女人,却因为三年前沈家那桩旧事,无辜枉死于大顺的太师柳儒意之手。王后枉死,富桑王也从此性情大变,再没碰过女人。他心里的恨,他报仇雪恨的决心,一点儿都不比沈忆情少。 浮黎宫。沈忆情的寝殿。 顾兰亭觉得脸上有冰冰凉凉的触感,醒来时便见得是青色罗幔,还有昏暗天光下,一张绝美妖艷的脸。 是沈忆情,他竟然在给自己擦脸。 “这是哪里?你……怎么在这里?”顾兰亭声音嘶哑,她抓紧被子往床里缩了缩,身上各处新旧伤痕顿时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才缓和过来。 “这是我的房间,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身上有伤,别乱动!”沈忆情的声音温软中带着冰凉,却依旧听得出来,是关心。 屋内的红烛刺啦了一声,忽然更亮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兰亭眨了眨眼睛,蝉翼一般的睫毛微微翕动。沈忆情看着她有些走神儿,好半天才淡淡答道:“因为我想。” 因为他答应过母亲要补偿她,要对她好。 顾兰亭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什么,心口一窒,喉间立时涌出一股猩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她趴在床沿儿,他替她轻轻拍着背。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她却如芒在背,不得不直起身。 “很久之前,我是不是见过你?”细看他眉目里凌厉与温柔并存,她脑袋里忽然涌起一些些零碎的记忆。 “没有。” 他摇头,她的目光垂下来。 “你受伤了?”他还是穿着一身绯衣,可她分明看到他手肘处乌黑了一片,是血迹。 不知是出于医者的本能还是怎的,她抓着他的手慢慢掀开了他的袖子,他那伤口包了纱布,此刻正沁着血。 “伤口不深,无碍……” “怎么……”她抬头,撞进他一双星子似的眼睛里。 她抓着他的手温温软软,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没有说话。 “殿下,药来了。” 忽然,进来的小厮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顾兰亭这才意识到不对,慌忙抽开了手。 小厮看两人如此情形心道不好,是殿下叫他药好了直接端进来的啊,看到什么可怪不得他。 沈忆情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给顾兰亭,示意她喝下。 “你是……富桑王的儿子?”顾兰亭自是知道碗中的药是无毒的,她边喝边问。 “是。” “那你为何又叫沈忆情?你是……我沈家人吗?”说话间,顾兰亭示意那小厮看他家主子胳膊上的伤,叫他找大夫来。 “不是,沈忆情只是我母亲为我起的汉人名字,我名阿黎,黎民苍生的黎。” 听到他不是沈家人,顾兰亭忽然有些没有来的失望。 “你是富桑的王子,为什么要给我边境被侵五城的边防布阵图?” 顾兰亭也是偶然发现,她收到的从京城到东夷边境的路线图,浸了水竟然变成了边城布防图。她虽不知沈忆情是何意,更不知真假,但还是把布防图图给了辛忖辛将军,她也没想到,那布防图竟然是真的。 “因为我想。” 他还是那句话,答了等于没答。顾兰亭也不欲揪着这个问题再问,她看了看周围金碧辉煌的宫殿,犹豫许久还是忐忑问道:“我现在在富桑王庭,那李……皇上在哪里?” “李勖被那一男一女两个暗卫救出去了。” “那你们还留着我做什么?咳咳咳……”顾兰亭心内欣喜,药喝得快了些,又开始咳起来。她喜的是,倘若救出去了,那天地,自然也是没拜的。 李勖应当,还没有娶别的女人。 “你这肺痨之症,或许还有希望。”沈忆情伸手接过顾兰亭手上的药碗,想去拍她的背,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真的吗?”顾兰亭这下自然是喜上加喜,眸中都有了熠熠光彩,谁不想多活几天呢? “真的。” “殿下,林医官来了。”这一回,小厮是站在门外恭恭敬敬道。 沈忆情正不知自己何时请的医官,便听顾兰亭道:“殿下,你快去将伤口重新包扎一下吧。” 他没说什么,理了理袖子乖乖出去了。 顾兰亭看着沈忆情衣上曼珠沙华的图案,愈发觉得他神秘莫测起来。 他,与他母亲,不,应该是富桑的王后,该都是与沈家当年通敌之事有关的吧。只是有何关联,很明显,他并不想告诉她。 “啊!” 顾兰亭给自己掩了掩被子,才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对劲儿,她使劲儿摸了一摸,惊讶地发现,冬暖给她做的束胸好像没有穿。她小心翼翼拉开中衣一看,里面竟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肚兜! 也就是说,她刚刚就穿着中衣跟沈忆情说了这么久的话! “怎么了?”这时,沈忆情从外殿急急走了进来。 “没,没……”顾兰亭连忙捂紧了被子,脸上已经红了起来。
第97页 沈忆情看着她微乱的领口,立时便明白髮生了什么。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笑了。 “你放心,你的衣服是宫女换的,不是我。” “那……我的衣服呢?”她着急她的束胸,没有那个东西,她没办法女扮男装啊。 “顾兰亭,在我这里,你可以做回一个韶华正好的女子,没有人会发现,我会护着你。” 他声音绵软温柔,看着她的目光纯净得不带一点儿杂色,像是哥哥看着妹妹,满是慈爱与怜惜。 顾兰亭心中忽地一暖,竟落下泪来。 她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的味道。她不知真假,却知摆在她面前的,是真真正正的温情,真真正正的关切。 ☆、天山雪莲 竹平城。残阳如血, 落在地上与漫天的黄沙融为一体,红光璀璨,如凝胭脂, 似吞沃日。 高集站在城楼之上,抬眼远望着富桑王城的方向。已经第三天了,顾兰亭没有回来,冬暖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正忧心忡忡, 忽听扑棱一声, 一只信鸽落在了城墙上,是宫中来消息了。 太后叫他速带皇上回宫。 高集心里一沉,放飞了信鸽,握紧手里的纸条,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眼见着皇上迟迟未醒,他也知道这毒症再耽误不得, 可要他就这样丢下身在狼穴虎口冬暖她们,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高头领, 你怎么在这里?”辛忖找了高集半天,没想到他在城楼上。 “见过辛将军, 辛将军有事?有喜事?”高集看辛将军春风满面, 鬍子都翘了起来, 不禁问道。 “大军近日连破竹溪、竹山、竹亭三城,今日富桑已全军撤退,并递交议和书, 说不日便派使臣入京,详议和谈之事。本将观其态度甚肯,有俯首称臣,与我大顺交好之意。此事的确是大喜,只是……皇上迟迟未醒,不知如何是好?大军是否择日班师回朝?” “不瞒将军,太后密令,命属下速带皇上回宫医治。” “本将也正有此意,东夷穷山恶水之地,实在不适合治病。素闻‘医中第一’谭佬就在京城,想来他必定有办法。”皇上的病,着实叫人心忧。 “皇上的毒症一刻也耽误不得,属下须得即刻起身。只是,属下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不知将军可否帮忙?” “高头领尽管说!” “太保周勃大人所派翰林修撰顾大人与我那同伴冬暖此刻怕是都陷在富桑王庭,不知是否平安,将军能否派人搭救?” “这个高头领不用担心,本将今日已经派人先去富桑王城打探情况了。顾大人乃是竹平城一役的最大功臣,又捨身去救皇上,待安排好城中诸事,本将必定亲自去救她们。”辛忖提起顾兰亭,眼中都是毫不避讳的声响。 “那就多谢将军了,属下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若有她们的消息还劳烦将军尽快通知于我。” “那是自然,对了,高头领,我想知道……顾大人,顾姑娘跟皇上是什么关系?”辛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问出来了。他想过答案,可就是不死心。 高集愣了一下。 “就是……大人想的那种关系。” “哦,本将知道了。” 辛忖语气里颇有些失望,他已三十多岁了还未娶妻,本来还想讨顾兰亭做个老婆的…… 现在想想还是算了,这嫩草,他这头老牛是吃不得的。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高集已背着李勖出了竹平城。时间紧迫,高集未僱车马,准备一路用轻功,好早日到京城。 高集是个武学奇才,不仅武艺高强,轻功一门,更是颇得精要,是他们这一批次暗卫里面最好的,又快又稳。也是因此才做了头领。只是可惜,他们这一批暗卫,只剩下他和冬暖了,其他人,都死在了三年前那场富桑入侵的浩劫里。 所以,高集心里是恨沈毅之的,若不是他帮济了富桑数万两黄金白银,富桑蛮子也不会趁先帝式微入侵长安,就不会有杀戮、屠城、生离死别…… 高集的这种恨意也延续到了顾兰亭身上,可看到她冒死来救皇上,他有些动容了。 或许,沈家当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 六月二十日,高集带着李勖回到了京城。李勖还是没有醒过来。 谭佬已在宫中等候多日,李勖一回来便替他诊治,可最后的结果还是摇头。 周太后摒退左右,满头白髮的谭佬才低声开口。 “回太后,皇上暂时身体并无大碍,应该不日就能醒来。”谭佬只敢说好消息。 “真的吗?不是说……中毒了吗?你给哀家说实话!” 谭佬忽地跪了下来,太后眉间刚跃起几分喜色,马上又暗淡下来。 “皇上……这是中了‘富桑圣毒’五味散,此毒阴寒,毒性极大,虽皇上所中毒量不多,但……足以致命。而且,这味毒没有解药。” “什么?”太后立时便有些站不稳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老臣曾云游江湖三十载,未曾听说过此毒有解药。不过,传闻苗疆的天山终年积雪,云岭冰峰之上盛开着一种万年雪莲花,可解百毒,可治百病。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种花。”传闻不可信,但终究是个希望。
第98页 “不,不,肯定有,哀家马上派人去找!”太后终究是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到了地上,贴身宫女沈姑姑赶紧将她拉了起来。 谭佬看雍容端庄的周太后倚着庭柱,红着的眼眶已落下泪来,心里也是倍感悽然。他写了几张方子交给那沈姑姑,便欠身离去了。 一直站在门外的柳儒意看谭佬神色便知情况不妙,径直进了内殿。太后正坐在罗汉榻上,神色黯淡,泫然而泣。 柳儒意也坐了下来。 “阿柔,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皇上醒来,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无论怎样,都是有希望的。相信我,上天会庇佑他的。”他没有用敬称,语气温和。他甚至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却终究还是不敢。 没想到周太后自己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触觉让他心里一惊。 “真的吗?” “真的。我马上派人去找天山雪莲。”她想要的,她想保的,他都会想尽办法让她如愿。 门外,匆匆赶来的周勃默默转过身离开了。 唉,也真是难为柳儒意了,几十年如一日地待自己这个堂妹,愿意掏心,愿意送命。纵然,从未得到过回应。 他嘆,这就叫甘之如饴吧。 “快派人去找天山雪莲,一定不能让皇上有事!”周勃对管家福伯道。 “是,老爷。” “你可问了高集,顾兰亭那小子呢?让她找皇上她却让他皇上中了毒,我非打死她不可!”周勃想了半天,才想到顾兰亭的身上。 “老爷,顾大人为了救皇上,至今还陷在富桑,生死未卜……” “什么?赶紧派人去救她,一定不能叫她死了!” “是,老爷。” ☆、非我不娶 楼台绘彩人来去, 飞檐斗角声相递。台上青衣花旦唱着才子佳人的戏,台下看客络绎,掌声迭起。 “糟糠之妻苦受尽, 患难的恩情似海深,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我盼你日夜倚柴门,缘何相见不相认,你忘却旧爱恋新婚……” 一曲罢, 满场唏嘘, 连台下总角之年的少年都听懂了戏文里的意思。 “沈兰亭,若你是那女子,你会等吗?”李和昶剥着花生,问沈兰亭。 “当然不会,他一年不回来,两年不回来, 三年再不回来我便要嫁别人了!他敢娶别人,我就敢去爱别人。”沈兰亭乐呵呵地吃着现成的花生米, 笑道。 “那……若是那个人是我呢?”他将花生米递给她,看着她的眼睛, 问得很认真。 沈兰亭眨着眼睛, 愣了一下。 “阿昶, 你不能娶别人,因为我不会像那姑娘一样傻傻等你。”她回得很小声。 她不知他为何这样问,这样唐突, 脸突然烫了起来,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伸手去接花生米却没接住,都掉在了地上。 “别担心,我此生,非你不娶。” 少年终于勇敢了一次,却说得很小声。 “嗯?你说什么?” 少女弯身去捡花生米,没有听清,抬头再问,只看到一向稳重的少年脸红到了耳根。 少年没答话,低头继续剥着花生米。少女也没再问,盯着少年纤长的手指等着吃。 春光正好,风一吹,杏花簌簌飞落。落在茶杯里,落在桌角边,落在他们肩上…… “阿昶!” 顾兰亭勐地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她唿吸急促,俏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她抚着还在剧烈起伏的心口,还未走出方才那宛若真实的梦境。 “非我不娶……” 他说,他此生,非她不娶。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簌簌而落。 “小姐,你没事吧?”冬暖进门看顾兰亭这幅情形,眼眶也红了起来。 “冬……暖?你怎么来啦?”顾兰亭泣而带笑,看冬暖好好地坐在床前,她心里霎时欢喜起来。 “小姐,我昨晚看到了你放的孔明灯,才知道你在这里,还好你没事。”沈忆情虽然不让顾兰亭出宫,但她要做什么,他都是由着她的。 “李勖呢?他好吗?他在哪里?”顾兰亭抓住了冬暖的手。 “皇上他……还好,已经回京城了。” 冬暖轻轻给顾兰亭擦着眼泪,看着她眼里闪过的浓重的失落,心里也是一酸。她只收到辛将军的消息说皇上跟高集已经回了京城,一切安好,并不知道诸多原委。 “听说边境五城已经收復了,富桑不日便会派使者前去长安议和,皇上回去了也好。”顾兰亭静悄悄掩住心里的失落,笑了起来。他找不找她不重要,只要他平安就好。 “对了,冬暖,你是怎么进来的?” “富桑那位殿下看见我,便差人带我来寻你了。”冬暖也纳闷儿,她从未见过殿下,殿下怎么会认识她?“小姐,你跟这位殿下……” “嗯?” “小姐可知,你住的是殿下的寝殿?而且,你还换回了女装。我听闻殿下对你百依百顺,还把浮黎宫这唯一的一间朝阳的屋子让给了你……”冬暖想起方才听宫女们嚼舌根子说的话,内心有些不安。
第99页 “冬暖,你知不知道当年沈家私济富桑具体是什么情况?”说话时,顾兰亭从床榻上下来了。她的确不知,这是沈忆情的寝殿。 “我也不太……清楚,小姐为何如此问?”冬暖帮顾兰亭穿衣服,她好久没看见过她穿女装了。 “我之前在长安见过殿下,他同我说他的汉人名字叫沈忆情,我怀疑,他跟当年的旧事有关。不过,冬暖你放心,我二人并无越距之处。” “那小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殿下说富桑使臣出使大顺时便送我回去,我不知他是否有所图谋,可眼下被禁在这王城,只能听他安排了。” 沈忆情进来时,顾兰亭正在挽发。青丝如瀑,纤指翻飞。 一头青丝仅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并无其他装饰,发如墨色,衬得肌肤如玉,清雅脱俗,颇有几分出尘的气息。 顾兰亭自镜子里看到了沈忆情。 “见过殿下。” 她拱手作揖,眸子水灵清澈的像一汪清水,却又藏了暗色,深邃莫测,叫人琢磨不透。 沈忆情笑了笑,示意她同他一起去前厅吃早饭。 “这几日是我僭越了,占了殿下的寝殿,还望殿下赎罪,殿下还是让我住到下人房去吧!”走时顾兰亭回头看了一眼床榻,轻声道。 “别,不日你就要回长安了,就睡在这里吧。这浮黎宫原是我母亲的寝宫,她清苦惯了,房屋都有些老旧,你不要嫌弃才是。” “那你呢?” “其实我长年宿于后山青庐之中,并不怎么回来。” 顾兰亭垂眸,没再说话。那青庐她听宫女们讲过,里面葬的是先王后,沈忆情的母亲。 *** 是夜,刚下过一场大雨,空中湿气氤氲,偶尔飘来有些凉意的细风。顾兰亭一个人抱着伞,轻轻踩着积满雨水的水洼,到了浮黎宫后山的青庐。 青庐的经幡上绣着几朵暗红色的曼珠沙华,顾兰亭站在庐外看着,一时竟找不到理由进去了。 她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想来探望这位先王后。可此刻四周静谧,又问庐内木鱼声声,她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 在庐外站了一会儿,顾兰亭将怀里的伞放到门口便抬裙走了。这样,明早若是下雨,沈忆情也有伞撑了。 她纤细的背影在夜色中明明暗暗,摇摇晃晃,终于走远。 她不知道,若是她刚才进去了,可能所有的真相,都会明了了。她会发现,她拼命想报的家仇,她负隅顽抗的宿命,其实,都是虚妄。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青庐之内,听着沈忆情念完今天的佛经,小橙子才扣门进去。 “小橙子,此去长安路上的一切,可都安排好了?”沈忆情放下犍槌,问道。 “回殿下,都已经安排好了。冯京的案子,大顺军中的奸细……都会让顾兰亭一一发现蹊跷。只是,殿下如何知道,我们周旋数年都拿下不得的老狐狸柳儒意,就凭一个顾兰亭就能扳倒?”小橙子依旧是一脸并不难看的狞笑。 “因为她心中的恨,比我们能看到的、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而且,别看她看起来人淡如菊,心里背负的多着呢!我们只需要制造契机激发她的恨意,她便能替我们杀了柳儒意。说不定,她还可以祸国殃民呢!”在沈忆情看来,顾兰亭的确可以祸国殃民,但他只是一说,可没准备这么做。 除了要利用她杀掉柳儒意为母报仇之外,他对她更多是怜惜,并无其他叵测之意。 可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小橙子,却是当真了。他与殿下合作,不过是寻求一个庇佑,让殿下现下不至于与他为敌而已。可他若想早日抬头,早日不受富桑王的桎梏,早日得到他想要的,必须得有自己的谋划。 顾兰亭,是大顺皇帝的软肋,又是不明真相的沈家孤女,是一颗很好的棋子。 *** 两日之后,富桑的使臣团便由沈忆情带领着,从王城出发了。顾兰亭换了男装,端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此行同去长安的,还有公主阿古,以及一个叫小橙子的少年。起初顾兰亭并不知道小橙子便是掳走李勖的那个孩子,只是看到他便是那位被富桑王玩在掌心的“娈童”,心里生了怜悯,对他还挺照顾的。 直到途径竹安城那一日,宿在客栈中时,她看到他暗中与辛将军的副将陈行见面。 她心里奇怪这两个人怎么会,于是偷听了他们说话。 “陈将军,这一回是我办事不力了,扣住皇上却没能要了他的命,知道顾兰亭来救人还愣是没防备住。唉,我实在是无能!”小橙子对陈行道,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叫顾兰亭听到。 “橙公子不必歉疚,不瞒你说,皇上回了军营本来我也有机会除之而后快的,可太师那边儿又下了命令,要拿小皇帝的命不可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陈行配合着唱戏。 其实陈行的妻子是富桑人,他戍边多年,一直与富桑人暗通款曲,考泄露军机谋取暴利。 “太师不急,放虎归山,我可替他着急啊!都快替李家人守了一辈子的江山了,这么有野心、有抱负,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犹豫呢!”
第100页 “……” 顾兰亭这才发现,原来小橙子那张如总角少年一般稚嫩的脸孔下,是这样深沉的一颗心。 原来她以前查到的关于柳儒意的都是真的,他并不甘心俯首称臣。 他想杀李勖,他想取而代之…… ☆、男婚女嫁 富桑使臣的队伍太慢了, 所以顾兰亭便叫冬暖先她一步出发,好回京城打点各项事物。 收到冬暖的报安信时,顾兰亭一行人不过才到扬州而已。 七月里, 正是江南好时节。使臣队伍在扬州城里歇了一日,稍作休整。 廿四桥下,乌篷船上,顾兰亭孑然而立,执伞远望, 烟水茫茫。 追着暮色, 摇曳的乌篷船缓缓隐入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隐入绿绿的山峦、蓝蓝的湖水、淡淡的清香。月上东山的氤氲往事,拍打着沿途层叠的花影,婉约的心事,叫人心生诸多无名杂念。 江南。亦是她的故乡。 不多时,雨停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吹落了顾兰亭手上的油纸伞。她伸手要去捡, 一个没站稳,眼看着就落到水里了, 忽地腰上一重, 被人拉了回来。 “小心!” 看顾兰亭并未受多大惊吓, 沈忆情的手很快放开。顾兰亭看到,他右手上还拿了一坛酒。 “喝酒吗?”他笑问。 “绍兴花雕?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他还没打开酒罈子,她已闻到了香味, 馥郁而芬芳。因着肺病的缘故,她已许久没沾酒了,如今身体有所好转,美酒在前,自然馋得紧,她等不及便喝了一大口。 甘香醇厚,还是家乡的味道。只不过喝得急了,有些呛到了。 “你慢点儿喝,别呛着。”沈忆情伸手又想去拍面前人的背,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收手。 顾兰亭从水面看到了沈忆情的动作。她又抿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却又极为认真地开口:“殿下,有的时候,你对我太过了解,对我太过好了,让我有些害怕。” “所以……你还是要问一个缘由?”沈忆情看了一眼幽深的河水,又转头看顾兰亭。 顾兰亭点了点头。 他将她往船里拉了一步,不叫她站在水边。 “若要问缘由,就当……就当是我们富桑欠你们沈家、欠你的吧。”他看着她,她眉眼如面前这江南山水一般温婉、清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真的帮济了富桑?我不信……”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或者,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沈忆情别过了头,顾兰亭还欲再问,张了张嘴却是无言。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喝起酒来。 其时,他们的船恰好经过一个酒楼,楼上熙熙攘攘的酒客正对暮色山水吟诗作对,清吟之声传到了水上。 “一路歌谣,忘红尘烦恼,拈花笑。” “两袖欺风,扯流云万重,俗事抛。” 顾兰亭听着楼上朗朗清音,心旌动了动,摇着手上只剩半坛的花雕笑道:“功名金殿,不如,不如这野肆老花雕……哈哈……” 看她摇摇晃晃似是又要跌了,沈兰亭伸手扶了她一把。 “要不我们上去看看吧?” “好啊!” 乌篷船翩然靠岸,顾兰亭微撩长衫,缓步上了酒楼。 她还未放下袍角,抬首便在一群对诗的酒客里看到了一个熟人,李延昌。 他着一身宝蓝色织金罗衣,在多数都穿着布衣青衫的酒客们中间格外地扎眼。他正边对诗边挥毫写着,旁边一众酒客纷纷赞嘆。 顾兰亭没有说话,与沈忆情寻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却是没离开李延昌。 看李延昌写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来,冯京在京兆府大牢里“畏罪自杀”之时,手下面有一个指甲刻出的记号,是个叉。 叉,转过来不就是“十”? 冯京有没有可能,是想写一个“李”字? 可李延昌又为什么要杀冯京呢? “我的钱袋被偷了!抓贼啊!” 顾兰亭正思虑间,忽闻一阵骚动,人群中一人飞快窜了出去,又一人追了过去。 她只是无意看了一眼李延昌,没想到正看到他伸手一弹,便将手中的毛笔送了出去,毛笔直点那贼的背心。 “啊!” 那贼唿痛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怀中的钱袋也被甩了出去,众人很快便将他围了起来。 “看我不把你送到官府去!”那失主揪住了贼,转身又对李延昌道谢,众人对李延昌自然也是一阵夸赞。 许是被毛贼扰了兴趣,一群对诗的酒客很快便散了,李延昌也离开了。 他们刚刚写的诗并没有带走,小二在收拾桌子,顾兰亭走过去看了两眼,拿走了李延昌写的诗。 她看着署名“李延昌”的诗笺,眉头皱了起来。这李延昌写的是一手极漂亮的行草,只是,这笔画走向、运笔风格怎么好像跟冯京的字迹一模一样? 顾兰亭点了点头,如果她没有看错,李延昌的字跟冯金的字是一模一样的。 她忽然觉得,冯京的案子明朗了起来。这李延昌,应该没那么简单,跟冯京的死,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101页 “小二,你可认识方才那位又会写诗又会抓贼的那位李延昌李公子?”顾兰亭问小二。 “认识啊,城东老李头,哦不,是李员外的儿子。这小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当了官,发了好大一笔财呢,原来他们家不知道多穷呢!可是连饭都吃不起的呢!” 顾兰亭从小二口中听出了嫉妒的酸味儿,笑着点了点头。 “李公子还会武功?” “会的,咱扬州城之前出了个武状元,回乡省亲的时候开了个武馆,免费给咱们扬州的寒门学子教习武术。” “那个武状元,名字可是叫南合兴?”顾兰亭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对对,就是南大人。” 南合兴,正乐元年的武状元,与内阁首辅罗士奇是同窗,现任刑部尚书。 顾兰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记得当时,这位南大人也很关心冯京的案子,还催京兆府早日结案。 现在一想,这其中肯定不简单,说不定,还牵涉甚广。 顾兰亭本来还想去查一查李延昌的家世,只可惜富桑访京的使臣队伍第二日便要离开扬州城,她身边又没有能用之人,只好暂时先放下这桩事。 *** 长安。车马辚辚,行人熙熙。顾兰亭随着富桑的使臣们到了驿馆。 “我送你回去?”沈忆情扶着顾兰亭下了马车。 “不了殿下,驿馆隔顾府只有一条街,并不远,就劳烦你了。这些日子,还多谢你照顾。” 见顾兰亭坚持要自己回去,沈忆情也没强求。但还是命了一个驿馆的小兵跟着,保护她的安全。 当下正是夏日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鸣蝉噪噪。偶有清风徐来于树荫之下,间或狂风舞于熹微之中。 顾兰亭被这毒日头晒得有些眩晕了,正站在路边一棵秦椒树下歇阴凉。秦椒树结了几串椒果,味道微微有些刺鼻。 她正拭着汗水,忽然,一队兵将策马奔驰而来,扬起一阵尘土,呛得她捂嘴咳了起来。 “大人,没事吧?”这小兵原是想伸手为顾兰亭挡一下的,无奈他没有宽大的袖子,挡不住。 “没事,羽林军这是在干什么?”顾兰亭看那群兵将后面还跟着许多年龄女子,问道。 “听说是皇上要选妃了……” “你说什么?他要选妃了?”顾兰亭心里忽地一阵惊痛。 看着一直很从容淡静、没有什么表情的顾兰亭脸色突然变了,那小兵被吓了一跳,说话都断断续续了起来。 “听……听说是皇上要选妃了,这些都是从各地搜刮……哦不,是选的美人,是要入宫……大人!大人!” 那小兵话还没说完,便见顾兰亭像是听了什么晴天霹雳的消息一般,一个没站稳,后退了一步靠到了树上。那秦椒树晃了一晃,落下几串椒果来。 顾兰亭盯着地上那红红的椒果,抚着心口低声嘆道:“东门之枌,宛丘之栩。视尔如荍,贻我握椒。男婚女嫁,本也平常……”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那小兵见顾兰亭眼眶竟然红了起来,说的也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回府。” 顾兰亭笑了笑,转过身任眼泪掉,任日头晒,眸中没了光彩。 “我此生,非你不娶。” 难道他从未说过这话?难道真的是她在做梦? 顾兰亭看着这曾与李勖走过的十里长街,眼前浮现起昔日种种…… 上巳花灯,东墙竹影,杏花春雨,两袖笛声……都要成荒芜旧梦了吗? 离思满春江,当时事、争忍不思量。记东墙竹疏,抵肩私语,杏林风软,把酒寻芳。 回首处,云落雨零,燕愁莺恨,一别后、竟已两忘。情缘无处归,唯剩满襟清泪凉。 ☆、心上的她 顾兰亭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顾府, 刚到门口,便见柳还行与冬暖一行人已在门口等她了。 许久未见到面前这几个熟悉的人,顾兰亭顿时眼眶便红了。 “兰亭, 你终于回来啦!担心死我们了!”柳还行粲然笑着,给了顾兰亭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呆子……”顾兰亭才开口,忽地心中一窒,唿吸不顺畅起来,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兰亭?兰亭?”柳还行感觉顾兰亭的重量忽然全压在了他身上, 心中一惊,再看面前人,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坏了,顾大人这是中暑了!快,快请大夫!”这时,送顾兰亭回来的小兵惊道。 “什么?快请大夫!”柳还行看顾兰亭面色苍白, 皮肤灼热,顿时顾不得许多, 抱起她就进了内堂。 大夫很快就来了,顾兰亭的确是中暑了。 “不用担心, 顾大人休息个把时辰便能恢復。”大夫笑着摸了摸鬍子, 忽然又想到什么, 又给顾兰亭把了把脉,问道:“我记得顾大人之前有肺痨之症,如今看竟然好了不少, 到底是用了什么药?” “真的吗?真的好了不少?”冬暖心里一惊,抓着大夫问道。 “是的,老夫怎会骗你!” 看老大夫点头,冬暖顿时喜上眉梢。看来在富桑王庭那段日子,殿下给顾兰亭用的药确实很有疗效。这病能好,还多亏了那位殿下。
第102页 老大夫开了一张方子避暑的药方子就走了,刚走到顾府的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老大夫,听闻顾大人病了,什么病?可严重?” 说话的是李勖身边的太监小安子,老大夫见他一身官家打扮,语气又极为关切,就未做隐瞒。 “顾大人是中暑了,倒不是很打紧。不知阁下是何人?” “哦,我是顾大人的……同僚,她真的没事?只是中暑?” “就只是中暑,不打紧不打紧,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老大夫连连摆手。 小安子再三确认顾兰亭没事,才转身去给李勖回话。李勖听闻只是中暑,一颗一直揪着的心才放下来。他没有下马车,隔着绿瓦红墙望了院内很久很久,才放下车帘,吩咐小安子启程回宫去。 他闭眼,甚至能想起院里隐露含香的杏花,风一吹便簌簌而落。 其实,他知道顾兰亭今日要回来,早早便在顾府门外等着了。天知道,他多么想那个能第一眼见到她、能抱她的那个人是他,可他不能上前,不能出现,甚至,以后还要离她越来越远。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觉得身体如今是越发无力了,心口阵痛又时不时的发作,快要将他磨成一个废人了。 天山奇险,朝廷派去寻那天山雪莲的人,死了一拨又一拨。他心知,那所谓的解药,怕是找不到了。又或者,根本就没有。 倘若那五位散之毒真的无药可解,他也坦然认命。 只是这天下,还有心上的她,他该怎么办呢? 真令他愁肠百结,却不得解。 *** 顾兰亭醒来时已是晚上了,暮色四合,屋内数盏青灯俏,香炉烟裊裊。 冬暖正坐在床前给她扇着风,团扇轻轻摇着,微风浮动。 “冬暖,我想喝水……” “来了,来了,小姐,慢点喝。”顾兰亭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冬暖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起来。 “他……来过吗?”顾兰亭看了周围一圈儿,问道。 “没……没有……”冬暖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有些不敢回话,她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我不在的日子里,他来过吗?” 冬暖这回不说话了,可顾兰亭还是从她垂下的眼眸里看到了答案。所以说,她为他千里赴东境,孤身犯险,他都不曾来看过她一眼?不曾担心她一点。 这样的事实,她不想相信。 “府中一切可还好?翰林院那边呢?” “……府中一切都好,大暑和谷雨把府里打点的很好。翰林院那边,周太保亲自去打过招唿,便也没事。倒是听谷雨说,那位叫李柽的李编修来找过你几次了。对了小姐,你还升官了,这次三军凯旋迴来,满朝上下一派喜庆,与你同一批的翰林官们都升官了,你也升了日讲官。” “升了日讲官,如此甚好,我可以进宫了。”顾兰亭嘴上说着好,却不见高兴,神色更黯淡了。 “ 小姐进宫做什么?”冬暖话接的快,问完才反应过来,小姐进宫,自然是为了见皇上的。 小姐怕是已经知道了皇上最近在选妃的事情。君恩难测,冬暖一时也看不清皇上是什么意思。可她分明记得,他对她用情至深啊…… “小姐,你别多想,街上只是在选宫女。皇上他可能是……可能最近忙于朝政所以没来看你,我给高集送信了的,想必皇上知道你是安全的,所以……” “冬暖,选妃之事也属无可厚非,你不必刻意哄我。其实途经扬州之时,我就已经看到,官府在选美了。”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在给李勖选妃。“冬暖,我饿了,有东西吃吗?” 顾兰亭风轻云淡地换了话题,神色平静得可怕。冬暖知道,她心里一定压抑了许多情绪,不愿表露出来。 “有的有的,柳公子和春生在厨房里给你做呢!”冬暖笑着,侍候顾兰亭起身。 顾兰亭勉强笑了笑。 周勃登门拜访时,便看到顾兰亭正与几个丫鬟僕从一桌儿吃饭,厅堂里一副和乐的景象,叫他颇有些讶异。 其时饭局将罢,桌上盘子俱是一干二净,竟然无一点儿剩饭剩菜。 见周勃来了,顾兰亭立即停下了筷子。 “下官见过周大人,大人正厅请。”顾兰亭示意柳还行等着她,自己引周勃去了正厅,看了茶,两人皆落了座。 “看顾生平平安安归来,老夫我就放心了。我听辛忖说了,此去东夷救皇上,包括收復东境五城,还都多亏了顾生,顾生真是有勇有谋啊!”周勃喝着茶,夸着面前人。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对了,老夫准备了些薄礼,权当庆祝顾生劫后余生了。都是些治肺病的药材,顾生一定要收下。”周勃知道顾兰亭被困在富桑王庭的事儿,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便寻了几样名贵的药材送给她。 “谢大人!”顾兰亭见药材也不多,就收下了。 “这次顾生以身犯险救了皇上,想来宫中还有诸多赏赐。听闻最近又升了日讲官,以后前途必定无量啊!”
第103页 “谢大人吉言。”顾兰亭只微微扯了扯嘴角,她知道,周勃肯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哈哈,皇上也终于答应太后要选妃、要成家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大顺天朝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稳固了!皇上孝义两全,真是天下之福啊!” 周博这话当然是故意说给顾兰亭听的,他也很满意地看到顾兰亭脸色变了。其时,他还不知道顾兰婷是女儿身,也不知自己这话,狠狠戳了面前人的痛处。 “这也了却了老夫一桩心事啊……”周勃还欲再说些什么,好提醒顾兰亭要与皇上保持距离,没想到顾兰亭突然站起来,打断了他。 “冬暖,送客!” 周博士实在没想到,一直对他毕恭毕敬的顾兰亭,态度突然就变了,语气冷的吓人。他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兰亭已甩袖离开了正厅。 “嘿,你小子是想死吗?我可是当朝太保……” 没有人听他说话,连屋里的丫鬟都没应声。周勃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气愤地吹了吹鬍子,也甩袖走了。 这顾兰亭不就救了一回皇上吗?怎么就这么嚣张了? 他纡尊降贵来看她,她竟然一言不合就下了逐客令,真是胆大包天。哼! 顾兰亭出了正厅就见柳还行正在廊下等她,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往书房走去。 “难得见你生气,可你这对太保大人也太不敬重了。”柳还行知道,顾兰亭定然是为那选妃之事在生气,不然不会冲撞周勃。 “有的是人敬重他,不缺我一个。” “你此去东夷救皇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何一回来,你们之间……局面如此反常了?”他搞不明白,一直对顾兰亭用情至深的皇上,怎么一回宫就传来了要选妃的消息。而且,看都不来看顾兰亭一眼。 “救他之时,我负责引开富桑兵,冬暖和高集负责救人。后来我被富桑兵抓住了,所以,其实我一直没见到他。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想问他……”顾兰亭语气平淡,可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出卖了她。 柳还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拍了拍顾兰亭的肩膀。 在他看来,倘过能让顾兰亭对皇上断了念想也好,毕竟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是註定不能在一起的。 气氛一时沉寂,良久,顾兰亭才想起她要找柳还行说的正事儿。 “对了,呆子,冯京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没有,你怎么还惦记着?” “我回程时路过扬州,曾偶遇李延昌。不知是否偶然,我发现他的字迹与冯京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顾兰亭找出那张李延昌写的诗笺,拿给柳还行看。 “你确定,这真的是李延昌写的吗?”柳还行看到那字迹也是一惊。 “我确定。” “跟冯京的字迹确实很像,待我明日到衙门,可翻出冯京的笔迹比对一下。” “李延昌这个人十分可疑,你们可以从他下手,好好查探一番。” 柳还行收好诗笺,凝重地点了点头。 “说到李延昌,最近刑部尚书南合兴贪污受贿被弹劾一事,好像还牵涉到他了。” “什么?南合兴被弹劾了?” “据说是因为多年来一直剋扣京畿细柳营的军费支出,还有收受巨额贿赂,搜刮民脂民膏,被手下几位大人联名上摺子弹劾了。这案子是大理寺受理的,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这案子查了多久了?可要定案了?” “查了快半个月了,离定案还早着呢,这个案子实在牵扯太广了!连你们翰林院的覃辉覃学士,还有首辅罗大人都被牵扯进去了。唉,这案子查下去只会越来越棘手……” 顾兰亭心中暗惊,这刑部尚书南合兴,说不定,也与冯京一案有关。 “看来,这一阵子朝堂上很不太平。” “是啊,眼看着富桑使臣已经进京了,不知明天早朝又会发生什么?依我看,他们富桑就算是有俯首称臣的意思,也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听说这次富桑王派了富桑第一说士,井上空,这人可是大有开头啊!富桑部落称霸东夷之初,他曾以三寸不烂之舍,于唇枪舌剑之中,叫原来不服富桑的三大部落都俯首称臣。唉,不知道扶桑这次派他来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感觉很不妙。” 柳还行不喜战争杀伐,心底盼望此次和谈能叫富桑蛮子彻底臣服于大顺,两国万代修好,再也不会有战乱。 听柳还行唉声嘆气的,顾兰亭心里也忧心起来。这一路同行,她只远远地见过井上空一眼,已经觉得他大家风范、气势迫人了。没想到,他比她想像的还要厉害。 可区区一个说士,有什么好怕的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俯首称臣的,总是要俯首称臣的。” 顾兰亭看着书房墙壁上挂的万里江山图,豪气凛然,掷地有声。 ☆、使臣觐见 皇宫。金銮殿。 丹陛之下, 百官列仪,秩序井然,大臣师师, 小臣济济,象笏金绣,班行整齐。 顾兰亭也在其中,手执象笏肃然而立。 此时已近正午,日头毒辣, 不断有汗珠从她额头流下, 落到绛红的官服上。她也不敢去擦,只是肃立。
第104页 骄阳似火,照在象牙板笏上,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景阳钟响了。 这时候一道又一道的声音从午门之后,由远及近地传来。 “宣富桑使臣!” “宣富桑使臣入宫, 金銮殿上面圣!” 宫钟三响,鼓声迢递中, 扶桑使者一行人缓步入了金銮殿。 顾兰亭远远望着,只见为首的人一身绛紫色长衫, 腰间繫着金丝腰带, 发束金冠, 正是那富桑第一说士,井上空。她心中疑惑,不知人群中为何不见沈忆情, 以及扶桑那位阿古公主。 富桑使臣入了金銮殿,百官列随其后,也踏着白玉石阶,往殿中而去。不过顾兰亭官阶太小,只能堪堪站在殿门之外。他们看不见殿中是什么情况,只能听到声音。 殿内,天子端坐金銮殿,文武朝臣列两厢。 富桑使臣一行共四人,缓步走至天子座下,一齐行礼道:”富桑使节井上空,富桑使节高力棒兹……觐见皇帝陛下……“ 他们一行人行了六鞠躬之礼,为首的井上空双手将贡表呈上。李勖身侧的小安子正准备去取那贡表,勐听礼部尚书李先祥厉声一喝,吓得停住了脚步。 “大胆富桑使节,见了我大顺天子,为何不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部负责外交事宜,李先祥任职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不行跪拜礼的使节,心中气愤非常,这分明是不尊不敬,胆大包天! “大人有所不知,我富桑部落从来只跪神,不跪人。这是富桑习俗,还望皇帝见谅。”井上空不卑不亢,语气中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度。 李先祥自然不满于井上空这番说辞,还欲争论什么,只见高居御座之上的天子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只好噤了声。 “无妨无妨,尔等远道而来,初到大顺,未谙体制,诚可原谅一二。然,今既诚心效顺,我朝法度自应加以重视,不可怠慢。”李勖语气冷然,七分威严,三分柔和。 “吾等谨遵圣令,谢皇上宽德仁厚。” 李勖点了点头,正低头看着小安子呈来的贡表。忽听“喵”地一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黑猫,一下子窜到了他身上,狠狠挠了他一爪子。他正欲发怒,那猫又温顺了起来,卧在了他怀里。 他伸手摸了摸它,饶是手上正流着血,也未动声色。 “不知你们富桑这是何意,觐见为何要带一只猫来?这也是习俗?”大殿之下一直肃然而立的周勃终于绷不住了,他分明看到那黑猫是从那井上空的袖子里跑出来的。 “大人见笑了,那倒不是。此猫乃珍品波斯猫,毛如滑缎,目如宝石,亦在富桑贡品之列。皇上芝兰玉树,引人非常,连这猫等不及要见新主人了,哈哈~” 井上空这样说,周勃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了。只摸了摸鬍子,干干笑道:“波斯猫啊,甚好甚好。” 井上空看了一眼周勃,笑道:“说到这里,本使有一个疑问,久闻贵国有‘十二生肖’之说,将人之属相配以十二种动物,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不知为何,没有猫呢?” 此问一出,群臣静谧。连御座之上的李勖一时也有些懵了,为何无猫,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接着,底下群臣便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都在讨论井上空为什么要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这是什么狗屁问题?哼,要是有人答出来,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让我叫他老子都行!”周勃不知道答案,倒大言不惭地觉得没有答案。 “说不定还真有人……”杨寅沖周勃笑了笑,话还未说完,就被殿外一道清丽的声音打断了。 “使臣有所不知,‘十二生肖’之传说,早在数千年之前我们祖先便定下来了,当时,猫还未从波斯传入我国。” 那人声音清清泠泠,穿堂而来,听得御座上的李勖心里一窒,立时便钻心地疼起来,是顾兰亭。 殿内霎时寂静起来。未几,殿中传来井上空几声朗笑:“哈哈,皇上,不知殿外是何人?” 李勖收敛情绪笑了笑,示意小安子宣人进来。 “宣六品翰林官顾兰亭入殿觐见……” 井上空听闻答话那人竟然只是个六品翰林官,微微有些讶异。六品在大顺,不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吗? 虽一路同行来的京城,井上空却并未见过顾兰亭。只是听闻,黎殿下在府中养了一个娇客,还带她来了京城。却不知那娇客,就是此时正进殿门那位身形瘦小的翰林官。 顾兰亭抬脚踏过金銮殿的朱门高槛,有些微微颤抖。她扬起头,目光便再未离开过御座之上的那个人。 金銮殿上的他,穿着一袭尊贵的黄袍,黄袍上是用金丝绣成的九条翻飞的金龙,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看到穿着黄袍的他,此刻的他,睥睨天下间,有着一个王者该拥有的凌厉与霸气,叫人不敢逼视。 可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那原本温暖和煦的眼眸,蒙上了一层又一层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瘦了。面相更加清癯了。 可依旧轩然若举,湛然若神。满殿雕樑画栋,满场俊采高官,皆不及他一个眼神。
第105页 只是,他却不再看她了。 “顾大人?顾大人?”小安子见顾兰亭久未动作,看她已是出神了。再看文武百官和皇上都不说话,他便大着胆子喊了她一声。 顾兰亭这才回过神来,稍稍垂下了眼。 “微臣……见过皇上。” 顾兰亭缓缓拍了拍袖子,跪下挺直上身,将右手伸平举起到鬓角处,两手向前附地,磕头三次。起身,再上前一步,再跪下磕头三次,再上前一步,弯腰,又磕头三次…… 满朝文武与几位富桑使臣俱是一惊。 看着殿下三跪九叩的纤细身影,御座上的李勖握紧了拳头,额头已有青筋暴起。她竟然向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她这是……何意? “爱卿……免礼。”李勖极力压抑着情绪,声音清冷地响起,不带一丝的情感。 他分明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他心里钻心地疼着,却不能表现。他甚至,不敢看她。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敢看。 “使节大人,这便是我大顺觐见君主当行之礼,是为三跪九叩。大人下次,一定要记得行礼。”顾兰亭移开眼看向井上空,沉声开口,声音清脆有力,久久迴荡在殿上。 众臣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呵,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向你们大顺的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不是自损尊严?”井上空也实在没想到,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六品翰林官,竟然会口出狂言,他看她的眼光顿时锐利起来。 “我大顺乃礼仪之邦,入乡随俗,何况大人与富桑均为臣下,如今既然诚心归顺,我朝法度自应加以重视,不得怠慢!”顾兰亭刻意加重了“臣下”两个字。 “呵,你倒是大言不惭,你凭什么认为我富桑就会俯首称臣?你口中的礼仪之邦,也不过是我们富桑的手下败将而已。这看似固若金汤的长安城,当年还不是轻易就被我们富桑百万铁骑踏平,血流成河?区区一个败将,有什么资格叫我们俯首称臣?”井上空诉说着大顺的耻辱,脸上都是嗤笑。 “哼,我原以为,使节大人是跟我一样明事理的读书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不识仁爱宽恕,满口皆是血腥杀戮,真是侮辱了读书人!” 顾兰亭轻笑了一声,扬眸对上井上空鹰钩一般的目光,毫不畏惧。 “读书人?那好,既然我们都是一样的读书人,读书人的问题不妨用读书人的方式来解决。所谓道理不辩不明,吾从有道而正焉,顾大人,我们一辩定输赢。如果我输了,我富桑就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如果你输了,大顺就与我富桑平起平坐,共享这盛世太平,你意下如何?” 井上空向顾兰亭走近了一步,含笑问道,眼里是胸有成竹的光芒。 “好!” 顾兰亭知道,此时的她没有选择,只能迎战。大顺的颜面,她不能丢。而这场辩论,她更不能输。 这一声“好”掷地有声,满朝文武的心都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这可是两国外交大事啊,怎么她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她只是区区一个六品翰林官啊! ☆、金銮对辩 “顾大人方才说我不识仁爱宽恕, 满口皆是血腥杀戮,这话,说的很是不妥啊!我富桑, 虽军国至上,却也是仁爱之邦,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前来和谈了。”井上空冷哼一声,敛起神色, 先入为主。 “仁爱之邦?难道三年前长安血流漂橹, 难道东夷边境多年生灵涂炭,不是拜你们所赐?手持屠刀,枉杀无辜良善,有何脸面自诩仁义之邦?” 顾兰亭自然不示弱,一番疑问,语气淡静却迫人得很。井上空只是冷笑, 他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问。 “哈哈, 是我们啊!不过在下不才,学过贵国先贤一句古话, ‘佳兵者不详之器, 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圣人也有举起屠刀的时候,这要看举起屠刀对着谁?举起屠刀干什么?数十年之前,大概是你们先帝才刚登基之时, 我富桑使臣曾数次访京,有意与你们大顺交好,互通商贸,交流文化。为表诚意,我们带来了我们最新的机器:棉纺机、织布机,最新的武器:新式火/枪、连发手/枪等等……我们拿出来的都是富桑最好的东西,生怕你们大顺皇帝看不上眼。可当时你们的皇帝呢?自恃是天/朝上国,地大物博,眼高于顶,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小国前来朝贡,认为我们是蛮夷羡慕王化,认为我们的先进机器只是‘奇技淫巧’。呵,没想到吧,天道昭昭,恆者变通,终有一日,你们还是倒在了我们的坚船利炮之下。长安一役,若不是我们富桑秉持仁爱之心,手下留情,你当真以为你们殿上这位临危受命的少年天子能力破三军?能守住这京城?哼,这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们这样一个固步自封,不识进取,腐朽守旧的国家,早就成为被世界捨弃的渣滓了。而我们富桑,一直善取他人之长,永远锐意进取,才是优秀,才是强者。哈哈,我们是拿起了屠刀,可我们对准的是渣滓!我们手上是沾满了鲜血,可我沾的是废物的血!是我们在推行王化,而你们才是蛮夷!我们所做的事,是扫除渣滓,是消灭废物,是平蛮攘夷!这就是‘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第106页 井上空仰天长笑,语气中衅味儿十足,声似洪钟久久迴荡,竟是一点儿也不把这殿上天子与一殿朝臣放在眼里。 可群臣细细一想,他说的“固步自封”又有几分道理。一众朝臣只觉脸上无光,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儿。有胆小的,直接被井上空这气势吓得在金銮殿上尿湿了裤子。 连御座之上的李勖都觉得脑袋一阵轰鸣。当年长安一役,家国之耻还歷歷在目,他心中气愤至极,却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可大殿之下的顾兰亭只是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袖子,冷笑着不说话。她一副从容淡静的样子,像是没听到井上空说什么一样。 “顾大人,你笑什么?” “不知使臣大人可学过我国另一句古话: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此话怎讲?” “什么叫先进?什么叫优秀?什么叫仁爱?什么叫平蛮攘夷?什么叫推行王化?我来告诉你吧,我大顺泱泱大国,自古以礼仪立邦,以德化服人,何曾残害无辜?何曾恃强凌弱?你刚才也说,你们富桑多年以前就到我大顺来学习了。其时先帝初初登基,朝堂未稳,内有奸宦作乱于宫中,外有反贼扰乱于边关,对外策略确实有所欠缺。可先帝不还是以礼待之,敞开国门,任尔学习了吗?你们富桑一举平定东夷十大部落所依仗的“安培维新”之革命,不也是学自我国吗?那时候,我们比你们先进,比你们优秀,可先进优秀的我们,来扫除你们这些渣滓,来消灭你们这些废物了吗?没有啊,我们以礼仪尊之,以仁爱待之,以德化服之,敞开国门,叫我之先进,我之优秀,任尔学之。从文字到建筑,从衣冠到礼仪,从医学到茶道……你们富桑那一桩那一样不是学自我国?没有我们,哪里有你们如今这三分人样?这才叫推行王化!再说什么叫平蛮攘夷,屠我百姓者,我必杀之!犯我国境者,我必诛之!你富桑犯我在先,我大顺兴兵动武、奋起抗争,这才是真正的平蛮攘夷!这才是真正的‘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什么时候我国的圣人之言,传到富桑就变成了你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遮丑布?难道屠我百姓,犯我国境也叫‘不得已’?哦不,你们根本不配讲圣人之言,更枉论先进与王化。三分人样已被你们消磨殆尽,你们只剩七分兽性……” 顾兰亭话未说完,已有冷刃逼近了脖颈。此时的井上空双目猩红,尽是杀意。他只觉胸中血气上涌,只好强制压下去。他忍不了了,他不能再由她说下去了。 看此情形,李勖勐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伸了手却又后知后觉地缩回来,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群臣都屏住唿吸,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不是自己殒了命,就是害顾兰亭殒了命。 “大胆,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大人辩输了,便想杀了我不认帐么?” 顾兰亭仰头迎视井上空目光里的杀气,语气毫无畏惧。看着面前人眼中的冷冽与从容,井上空握着匕首的手一颤,顾兰亭的脖颈上立时便有血流下来。 那染血的脖颈看得他眸色一深,面前人的脖子太过白腻光滑了,竟不像是男人的脖子! “哈哈,我竟不知,大顺的正六品翰林官,竟然是个女人!女人入仕为官,贵国朝堂可真乱啊!” 说话间井上空将顾兰亭头上的乌纱帽一掀,顾兰亭还没反应过来,满头青丝已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直垂顺至她纤细的腰间。纱帽在地上翻了几翻,落在了班列的朝臣脚边。 看殿中惊才艷艷、唇枪舌剑的人竟是女子,在场朝臣心中俱是风雷惊变,一时失了言语。 ☆、欺君罔上 顾兰亭倒也不惊不乱, 甚至连掩饰也不想,索性就挺起胸膛直面这殿上数百双眼睛。 既然井上空揭了她的短,那就别怪她不留情了。 “使臣大人此言差矣, 我大顺女子出仕总好过你富桑,庙堂之上娈童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想你富桑之王安培本也是明君, 变法维新, 政绩不菲,无奈奸臣当道,魅惑君心,明君终于也沦为昏君。” 听得顾兰亭字字句句咄咄逼人,似是话中有话,井上空心中大惊, 手上的匕首又朝顾兰亭逼近了些。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与富桑王枕侧娈童勾结,祸乱朝纲, 欲谋篡位。知道你与大顺戍边副将陈行暗中来往,出卖富桑军情, 通敌叛国。还知道你私自屯兵贮粮, 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强抢良家妇女!使臣大人,你本富桑几代肱骨之臣,理当匡君辅国, 安民兴邦,何以竟然反助逆贼,同谋篡位?何以竟为一己私慾残害同族?当真是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井上空一听自己背地里做的事儿竟都被顾兰亭抖了出来,心中惊惧交集,手上一抖,匕首也掉到了地上。他后退了一步,眼里尽是不敢置信。 他指着顾兰亭,半天才憋出一句:“休要妄言,你这贱女,住口!” 听井上空骂了自己,顾兰亭自然不会示弱,毫不畏惧地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口中振振有词,铁了心是不准备放过他了。 “你才住口!你这无耻老贼!岂不知你富桑百姓,皆愿生啖你肉?渴饮你血?安敢在此饶舌?”
第107页 “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衣冠楚楚,仍为禽兽!你恶行昭昭,令富桑城邑为虚,丘陇发掘,害徧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似汝之甚者也!” “老匹夫,你可想过你命归于九泉之下之时,有何面目见你富桑数代先帝?见你府上列祖列宗?” “乱臣贼子!你枉活至花甲之年,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舞舌,助纣为虐!一条丧家之犬,安敢在我大顺朝堂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 井上空听罢,气满胸膛,急怒攻心,口吐鲜血后大叫一声,撞于金銮殿中蛟龙柱下,鲜血四溅。 鲜血腥味儿瀰漫于殿中,群臣惊愕,良久未有人发言。 富桑另外几位使臣也对此情此景惊骇非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启禀皇上,他……死了!”小安子下去探了探井上空的鼻息,人已经没气儿了。 “拖下去!” 井上空的尸体被拖走,金銮殿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良久,顾兰亭俯身捡起她的乌纱帽,双手捧好,坦然跪了下来,冷然开口。 “大顺律例有言,女子不得入仕,微臣为光耀门楣,一时罔顾律法铤而走险,欺君罔上,臣自知死罪难逃,请皇上责罚!” 她看着御座上的人,御座上的人也看着她。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不发一言。 这可是死罪啊! 群臣屏住唿吸不敢言语,殿上落针可闻。 “顾大人今日金銮对辩,智勇非常,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鑑,还请皇上从轻发落。”不多时,百官之首的太师柳儒意沉声开口,率先跪了下来。 顾兰亭心里微微一惊。 “顾大人为官以来,兢兢业业,未曾有半点儿危害社稷之心。今日更是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口舌之间挽我大顺尊严,扬我大顺国威。纵为女儿身,不输男儿志啊!还求皇上明察秋毫,从轻发落!”站在文官列末的姚学士姚冬宇也出言求情,跪了下来。 “求皇上从轻发落!”接着,殿外的杨遇安带着一众翰林官也跪了下来。其声震震,由殿外传进殿内,振聋发聩,叫一众朝臣内心都激盪起来。 “求皇上从轻发落!” 满朝肱骨一齐跪了下来,整个銮殿都为之一震。 李勖抓紧了御座上的蟠龙扶手,良久才收回眼光看向群臣。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事朕自有定夺,顾卿先回府中待命吧!众卿,也都先起来吧!” “谢皇上……” 顾兰亭话还未说完,只觉喉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便觉体力不支倒了下去,闭眼之前只来得及握紧她的乌纱帽。 “快!传太医!” 李勖眼看着顾兰亭倒了下来,心中一急,已是冲下了殿来。 惊变之中,一直站在殿外聆听的周太后进得金銮殿时,便见的是李勖抱着顾兰亭,一副惶恐非常的样子。她敛了眸色没有多言,而是叫身侧的沈姑姑直接去请谭太医。 *** 李勖寝宫偏殿。谭太医在为顾兰亭诊脉。 “她怎么样了?怎么会晕倒?”看谭太医诊着脉久久不说话,李勖心急如焚。 “回皇上,顾大人是忧思过甚加上之前受过重伤,身体虚弱导致的昏迷。另……”谭太医收回手,皱了皱眉。 “还有什么,尽管直说!” “顾大人有肺痨之症,肺中积水,虽用过药好了大半,但终究没有根治。她身体实在虚弱,日后万万不能再奔波劳累,需好好休养才是。” “这肺痨之症可有根治的法子?” “肺痨本是顽症,依老臣看,顾大人该是用了传闻中失传已久得富桑‘医肺十方’,才好得这般快。若是一直用此药,一两年内便会根治。不过,前提是顾大人的身子要好好调养。” “朕知道了。” 李勖摆了摆手,谭太医退了下去。 屋内无人,李勖这才敢坐到顾兰亭床前。他看着面前人苍白的脸,心内百感交集。 顾兰亭患有肺痨一事,李勖还是听高集说的。他没有想到,他不在之时,她竟受了那么多苦。 更没想到,她会为了她千里迢迢赶去东夷边境,又以身犯险去富桑王庭救他。 她好好的身子,都为他折腾坏了。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他忍着心中疼痛,缓缓伸手去摸她的脸,从山眉水眼到绿鬓红唇,目光眷恋而温柔,动作颤抖又真挚,仿若对待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宝。 只是这珍宝,他不能再拥有也不配再拥有了。 方才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毫无畏惧,举手投足间尽是巾帼之气。连他,都被她彻彻底底地折服了。 她这样的珍宝,该有大好的前途,该有锦绣的人生,而他一个将死之人,不该耽误她。 李勖敛了敛眸中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撩起顾兰亭鬓边掉落的头髮别在耳边。再一次细细描摹她的样子,她清丽俊俏的脸,淡淡的柳叶眉,宛如蝉翼的眉睫……他缓缓低下头,准备吻上她眉心。 “皇兄!” 忽然,阿宁的出现打断了他。
第108页 “……顾兰亭她没事吧?”阿宁进门就见皇兄要亲顾兰亭,赶紧捂住眼睛背过身去,良久才出声问询。 “没事。” 阿宁见皇兄已正襟危坐,便转过身也坐到了床前。 “我今天才听说她前一阵子不在京城竟然是去找皇兄你了,我之前还说她是‘白眼狼’真是错怪她了。” “那锦囊是你给她的?” “是啊,我拿着锦囊叫她跟我一起去东夷边境找你。当时她没答应,没想到竟然一个人去了。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个女子诶!先不说孤身一人去东夷是有多么勇敢,今天在朝堂上跟富桑使者对辩也是……太给我们大顺争脸了!皇兄你不知道,今天母后站在外面听,都几番为她拍手叫好呢!” 闻言李勖只是淡淡笑了笑,起身站起来要走。 “皇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嗯。”李勖点了点头。 “那你还跟我说什么‘真爱跟性别误关’,敢情你是在诓我是吧?” 李勖没有答话,快步离开了。阿宁看着他孤寂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什么皇兄这么冷淡? 再想想皇兄回京这么久,都没有出宫去找过顾兰亭,就更不对劲儿了。之前她还以为,是因为顾兰亭没去找他,所以他生气不理她。可事实上她去了啊,他生什么气? 李勖还未走出偏殿的大门,迎面就遇到了阿古。她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只跟了领路的小安子。 “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井上空今日觐见时带了黑猫,李勖你是不是被那猫伤到了?”其实阿古这几日学了一点大顺的礼仪,可她一见到李勖便忘了个干干净净,连称唿都忘了改。 李勖还没应声,阿古已眼尖地发现了他手背上的抓痕。 “坏了,那黑猫的爪子上淬了毒。还好我带了解毒的药水,你赶快擦一些。” 阿古顿时着急起来,拉了李勖坐在就近的凉亭要给他上药,李勖抽回手拒绝了。她看着他反手给正手上药的别扭样子,微微嘆了口气。 “公主,还是唤我一声皇上吧。不知你们富桑这位井上空,到底怎么回事?” “还请皇上赎罪!”阿古说着就要跪下来,李勖拉了她起来。 “你哦不,皇上有所不知,今日本该由我和我王兄带领使臣觐见的。没想到那井上空老奸巨猾,昨夜竟然迷晕了我们,今天自己一个人来了。皇上,他说的挑衅的话都不算数的!王兄早就知道他图谋不轨,只是碍于父王要求才带他一起,没想到他竟然妄想谋害你!太可恶了!” “你王兄呢?” “他在皇极殿外等你。” “朕马上……公主,你帮朕擦药吧?”李勖刚准备起身要去见阿古的王兄,眼角余光瞥到从殿中出来了一个人,他立刻便转了话题。 “……好,好啊!” 阿古看李勖看着自己的目光突然温柔了起来,心里不由地一喜。颤巍巍拉过李勖的手,小心翼翼替他擦起药来。怕他疼,还时不时地轻轻吹一吹。 李勖任她吹着,没有说话,眼角余光却没离开过殿门口那道纤细的身影。 ☆、你侬我侬 顾兰亭从殿中出来时, 便一眼见得院中凉亭那两人你侬我侬的样子。伊人娇俏,他眉眼带笑。 她心中一痛,又抑制不住地咳起来。这一咳绢帕上就立刻见了血, 急得一侧的阿宁赶紧给她拍着背。 “快,传太医!” “公主……不用了。微臣无碍,微臣……告退。”顾兰亭捂着心口,忍着不去看凉亭那处,直直往殿门而去。 “诶, 你别走啊!皇兄……皇兄……唉!”阿宁拉了顾兰亭一把没拉住, 偏头又看到皇兄跟一个女人在凉亭里拉拉扯扯,急得跺脚起来。 凉亭中,李勖看顾兰亭一步一步走出了殿门,才抽回手来。他这一抽阿古没有防备,手上的药水都洒了。 阿古还来不及问什么,就被气势汹汹的阿宁从座位上揪了起来。 “餵!你是哪个?怎么会在这里?” 阿古看着盛气凌人的阿宁, 一脸的不知所措。 “阿宁,不得无礼, 这是富桑的阿古公主!公主,这是朕之皇妹阿宁。” “怎么?你也是公主?你们富桑不是信誓旦旦不想俯首称臣不想议和吗?你还来干什么?”阿宁叉着腰, 质问道。 “餵, 你怎么这么刁蛮?我可是富桑的公主, 我来找你皇兄,不行吗?” 阿古是个受不得呵斥的人,又见阿宁跟自己一般年纪, 倒也不怕,语气立刻硬气起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毫不相让。 “这可是我皇兄的寝宫,你怎么能随便来!还有,男女授受不亲,你竟然拉我皇兄的手,你不害臊吗?”阿宁指着阿古质问。 “我不害臊,我还跟你皇兄拜过堂呢!我害什么臊!”阿古颇为理直气壮。 “皇兄!这是真的?”阿宁大惊。 “这……”李勖还未开口,就看见阿宁身后,顾兰亭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他顿了顿,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第109页 阿宁回头一看竟然是顾兰亭来了,心上一喜,硬拉着阿古从凉亭另一侧走了。 顾兰亭抬群缓缓上得凉亭来,她看了李勖良久,可他却未看她,只是捏着桌上的白瓷茶杯,一脸的淡漠。 “李勖,你如今是什么意思?耍我是吗?”她心里是滔天的委屈,泪随话语决堤。 “……朕不知顾卿在说什么,顾卿僭越了。”李勖别过眼,去看随风摇曳的宫墙柳,就是不看面前朝思暮想的人。 顾兰亭被“朕”之一字刺激到了,捂住嘴忍着眼泪茫然看了一圈周围空荡的宫殿。未几,竟从泪中挤出笑容来。她心中似有一团火,直直将她烧焦了,还流着血。 她是委屈至极,一把将桌上的茶具都摔到了地上,连站在远处观望的小安子心里都是一震,心道这戴罪之身的顾大人胆子也是太大了。 顾兰亭见李勖岿然不动,心中更气,眼泪便流得更凶了。她掏出怀中时刻贴身带着的,他临行之前写给她的信,狠狠地一把甩到了他脸上。 “呵,我在说什么?李勖,你说‘娴静姽婳,郁郁青衿是吾生’,你说你此生非我不娶,都是骗我的是吗?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滚蛋!我为你孤身犯险,冒死去富桑救你,你就这样对我不闻不问,转身就跟另一个女人你侬我侬是吗?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你的心呢?你的心不会痛吗?” 顾兰亭心中窒痛,句句质问也是在戳着自己的心,她气急无力,只好倚在亭柱上。 可李勖还是,看都未看她一眼。 他俯身抖了抖裙角上的水渍与白瓷碎片,起身一步步走近她。他的手忽然握拳挥向她,她眼睛一闭,却听铿响之声落在她耳边。 她抬眼看他俊颜在前,目光柔和,一瞬间以为天要放晴了。可下一刻,却如堕冰窟。 “顾兰亭,你听好了,朕不爱你了。下次觐见,记得称朕一声‘皇上’。” 他的唿吸喷在她脸上,她的眼泪绵延不绝落在衣襟上。 “罪臣……记得了。” 她倚着亭柱跌坐在了地上,他却扬长而去,甚至连居高临下看她一眼也未曾。 “同年同日又同窗。有分成双,愿早成双。李勖,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从了自己的心,好不容易承认我爱上了你,你却……却……” 枯坐在地上哭了许久,直到太阳都西斜了,顾兰亭才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拖着麻木不堪的身子走出殿门。 刚走至御花园。就碰上了一直在等她的沈姑姑。 “兰儿?” 顾兰亭勐地听到这一声唿唤,心里大惊,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涌出了泪来。兰儿,是她的乳名,以往只有爹娘曾这样唤过她。 “你是……”顾兰亭后退了一步,眼里露出了防备。 “你别怕,我是太后身边伺候的沈姑姑。我也姓沈的,还当过你几个月的奶娘。” “你是沈家人?”顾兰亭更加吃惊了。 “不是。你出生第二年的夏天,沈老爷曾带着家眷去避暑山庄避暑,当时太后娘娘也在那里,娘娘与你娘一见如故便称成了知交好友。恰逢你的奶娘生病了,我便替了她一阵子。今天在殿上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活着,真是谢天谢地。” 沈姑姑说着要伸手去握顾兰亭的手,顾兰亭想躲却没躲过。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面目慈祥的妇人,她的手心是暖的,看起来不像说谎的样子。 “太后……也知道我的身份?” “太后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一定会为你娘高兴的。” “别,别告诉太后我的身份,多谢。”顾兰亭抽回手,也没等沈姑姑答应,就扬袖快步走了。 她心里清楚,太后要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不一定会高兴。 顾兰亭思绪正一团糟,走过御花园拐角时一个没注意,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 “对不住啊!”顾兰亭发觉自己正撞来人胸膛上,来人还是个男人赶紧后退了一步。 “原来是顾大人,你没事吧?” “你是……八贤王?下官见过八贤王!”八贤王李勤,是先帝的第八个儿子,一直隐于乡野,不慕名利,在封地与朝野都颇有贤名。顾兰见过他的画像,不过他真人,倒是比画像上还要儒雅,扑面而来尽是书生气。 “顾大人不必多礼。顾大人身体没有大碍吧?先才殿上吐血着实也吓了本王一跳。”李勤拉了顾兰亭起来,两人一道,边走边说。 “下官没事,多谢王爷关心。不知,王爷为何回京了?”不是说八贤王自十八岁封王被谴去封地就再也没回过京城吗? “皇上急召,本王就回来了。顾大人可是要出宫,不如咱们一道?”李勤问顾兰亭,见她久未答话,偏头看她已是陷入了沉思,英气的柳叶眉都皱了起来。 她是在想李勖为何急召八贤王回京。 见顾兰亭也不看路就直直地往前走,李勤也是觉得好笑。 “顾大人,你走错啦,这边这个方向才是宫门!” “哦,好,下官这就回来……” ☆、捷足先登 顾府。今日是个阴天, 但天色也还算明朗,顾兰亭与柳还行正在院中对坐饮茶。
第110页 “呆子,你说为何八贤王会突然回京?”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皇上还把管军需的尚署交给八贤王了,看来是准备重用他这个皇弟了。难道是皇上觉得太累了?要找个人分担一下朝政?” 顾兰亭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此事先不说了,冯京一案可有进展?” “那李延昌前几日回京了,可在京里着实查不出他什么可疑来。我们派人去他扬州老家查探去了, 只是奇怪的是, 人去了好几天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不好,这其中必定有鬼!” “这事儿我自然也知道,等过几日,我亲自去一趟扬州吧。对了,你知道吗?因着牵涉到南合兴贪污一案,你们翰院的覃学士已经被关进天牢了。” “哦?我已几天没去翰院了, 倒是没听说。唉,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翰院了。” “还回去干什么?兰亭, 你该庆幸你的女儿身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被揭穿的,功过相抵你才保住了小命。” “光有这小命没有官衔是不行的, 翰院, 我还是要回去的……” 院内, 顾、柳二人说着话。院外,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朝顾府逼近。 李勖今日要去南山行宫泡药泉,阿宁说她要来找顾兰亭, 非让李勖送她来不可。她本来是想着,到了顾府死也要拉皇兄下去看顾兰亭的。可皇兄一脸淡漠的样子,任她软磨硬泡也没有下马车的意思。 “皇兄,你真的这么狠心,不下去看看顾兰亭吗?” 李勖没答话儿,正襟危坐着,像是在闭目养神。 “皇兄,你再不去看她她可就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啊!你看你看,她那个翰林院的同僚来了,还拉了好几车的花儿呢!” 李勖闻言勐地睁开了眼睛,越过车窗看去,有一队车马停在了顾府门前,的确拉了好几车各色各样的鲜花儿。而当首的人他认识,此届的探花郎,李柽。 但凡女子,多半都是喜欢花儿的,这李柽…… “阿宁,你万不能叫这人得逞了去。”李勖感觉情况不妙。 “哟哟哟,皇兄这下不装冷漠了吧?看我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阿宁说着就下了车,直往李柽那方去。 “李柽,你拉这么多花儿来干什么?” “公主,臣参见公主。回公主,臣闻顾兄被敕令在家,又听她病还未好,怕她无聊,送些花儿来让她高兴高兴。” “哎呀!你这个想法好啊!”阿宁捏着下巴作沉思状看了看那些娇艷的花儿,又道:“李柽,你看我来看顾兰亭也没带什么东西,不如你这些花儿都给我吧,让我送给顾兰亭怎么样?” “公主,这怕是不妥吧……”李柽万万没想到公主会看上他的花儿,这可是他搜罗了好几天才弄到的啊! “哎呀,有什么不妥的,本公主回宫了还你二十车,保准比这还好看!”阿宁拍了拍李柽的肩膀,转身吩咐她的僕从道:“赶紧的,把这些花儿都往顾府搬!” 公主乐呵呵地带着僕从们进了顾府,门外只余李柽与家丁愣在原地,敢怒不敢言。李柽吃了哑巴亏,又没了礼物,只好又上马打道回府了。 看着李柽离去,李勖笑了笑,落下车帘吩咐小安子继续往南山行宫去。 顾府院内。 “柳不行,你也在这里啊!”远远就听到阿宁的声音,柳还行赶紧站了起来。 “公主,你这是……”顾兰亭看着阿宁身后的僕从搬了许多花儿进来,有盆种的,有瓶插的,看得她眼花缭乱的。 “嗯,这些花儿都是我……我皇兄送给你的,想叫你高兴……”阿宁的谎没能撒下去,因为顾兰亭神色已刷地一下子冷了起来。 “公主不必为了哄我开心骗我。” “哎呀,好吧,我承认,这花儿是我送的。但你相信我,我皇兄是很在乎你的。他是跟我一起来的,他现在还在门外面呢!” “真的?”顾兰亭眸中涌出一分喜色。 “真的,不信你跟我出去看!” 阿宁拉着顾兰亭出去时,只见得李勖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隐没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顾兰亭失望的闭了闭眼,转身往府内去。阿宁拉住了她。 “诶,顾兰亭,我真的没骗你,皇兄真的很在乎你啊,昨天你晕倒在殿上,是他抱你回的寝宫啊!你不知道,当时那帮老臣的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是吗?那他为何,连看我一眼也未曾呢?”顾兰亭慢慢抽回手,淡淡笑了笑。 “皇兄,皇兄肯定有苦衷的,我总觉得,他自从中毒醒过来就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一样。” “中毒?醒过来?”顾兰亭心里一惊。 “你不知道吗?之前,皇兄是被高集背回来的,回到宫里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的。谭太医说是中毒了,不过现在都已经好了。”李勖所中之毒无解的事,阿宁并不知道。 可顾兰亭听此,却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李勖中毒一事,她恍惚听冬暖提过一嘴。现在想来,说不定那毒…… “他这是去了哪里?”顾兰亭突然一把抓住阿宁胳膊,问道。
第111页 “南……南山行宫啊……” 阿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顾兰亭已经翻身上了马。 “那是我的马,你小心!”跟出来的柳还行见状大喊了一声,可顾兰亭没理他,扬鞭飞快地跑了。 “阿……公主,她这是要到哪儿去?” “当然是……不告诉你!”阿宁白了柳还行一眼,换了话题,“对了,上回跟你说的‘挖墙脚’的事情,你的行动怎么一点儿成效都没有啊?这么久了,区区一个周缨你都拿不下?” “你说什么呢?你不也没拿下杨遇安吗?” 听阿宁嘲讽的语气,柳还行也不甘示弱。两个人也没个礼数,一路吵了起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太没用拿不下周缨!” “你这是什么话,这能怪我吗?” “这怎么不能怪你?这就怪你!我跟你说,‘挖墙脚’这事儿咱俩得好好合计合计……” ☆、心事终剖 南山行宫。暮色低垂。 宫外数座小山环绕, 山顶晚霓昳丽无双;宫内阵阵水雾迷漾,水送暖意丝丝入骨。 “吱呀”一声。 药泉殿的大门应声而开,两列素衣宫娥手捧各式器物鱼贯而入。 顾兰亭也在一众宫娥之中。 听得管事公公轻咳一声, 众宫娥放下手中器物,顾兰亭才敢抬首去看那药池前站着的长身玉立、轩然若举的身影。 未几,有宫娥上前欲替李勖宽衣,他冷吭一声,扬了扬手示意众人退下。 顾兰亭随一众宫娥转过身往殿外而去, 耳边听得有衣物落地, 有水声传来。她正左顾右盼,在想着怎么悄悄留下来,就听李勖道:“留下一个,替朕捏捏肩膀。” 顾兰亭心里一喜,耳疾手快,先众人一步留了下来。 “吱呀”一声。殿门又关了起来。 殿内有华灯数盏, 自门口至殿中又皆设蜡炬,连属不绝, 洞照宫殿。荧煌如画里,她一步步走近他, 隔着氤氲水雾去看他隽逸俊秀的侧脸, 墨色的长髮, 坚毅的下颌,深潭似的眼睛…… 觉察到身后有人停了下来,李勖头也没抬, 捶了捶肩膀道:“过来,这里,用点儿劲儿!”他早就听闻南山行宫各个宫婢都学得一手好按摩手法,只可惜一直未得空过来。 顾兰亭怔了一下,看着浴池里露着小半个后背的人,他不时地揉着鬓角,低着头,眼睛已微微阖上了,想来该是十分的疲乏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缓步走过去,跪下,伸手,小心翼翼地替李勖按摩着肩膀。 手下的肌肤微凉紧緻,初初与之相碰,她不禁有些微微颤抖。他的肩膀宽厚结实,线条流畅的后背迎着烛光显得愈发光滑白腻。她与他距离这样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发上、身上的药香。 他的味道,她暌违已久,她想念多时。 她有好几次都想停下手中的动作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顾兰亭会一点儿按摩手法,适中的力道让李勖慢慢放松了下来。他闭上眼,把头向后靠了靠,枕在了浴池边缘的软垫上。 李勖的眉目倏地涌入自己眼帘,看他剑眉英秀,星眸紧闭,驼鼻高挺,顾兰亭刚微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又听面前人开口下令到道:“替朕揉揉鬓角!” 顾兰亭心中未有迟疑,伸出拇指置于面前人两鬓的穴位处,轻轻揉起来。她低着头,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她的目光只要稍稍下移,就能看清他健硕的胸膛。 只是这药泉水呈淡淡的乳白色,再往下,却看不清了。 李勖闭着眼睛,鬓角上的手指有些微凉,轻柔的力道让他觉得很舒服。可那手指,揉着揉着却慢了下来。他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哗啦”一声,他双手勐地从水中扬起…… “你是谁?” 随着李勖低沉暗哑的声音落下,顾兰亭觉得自己肩膀被人大力一拉,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了浴池,溅起了一身的水花。 李勖以为是来了刺客,先发制人,一把将来人的脖子扼住,压倒在了浴池边上。 “咳咳……” 顾兰亭呛了水,此刻又被扼住脖颈,不由地咳了起来。李勖这才看清来人湿漉漉的头髮下那张娇俏的脸,他心里一紧,立时便松了手。 “怎么是你?” 他怕她从浴池边滑下,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看她抚着心口,咳声渐悄,才微微放下心来。 “我……我想见你。”顾兰亭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髮,好半天才低声道了一句。 李勖低头,想移开眼,却最终也没能移开。 顾兰亭今日着了女装,娟秀的云鬓,素色的长裙,显得别样的温婉。而在水里,她单薄的衣衫很快就湿透了。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身前,月色肚兜的带子。烛光摇曳中,她玉一般的肌肤正泛着莹润的光泽,在这水雾瀰漫的浴池里,更是显得美妙动人。 他觉这样的她甚是温婉娴静,连那两根细瘦肚兜带子看来都格外美好,可他却不敢深看。 “顾卿僭越了……” 李勖想拿开揽在顾兰亭腰上的手,却被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指顺势搭在了他的脉上,由于是在水下,他并未察觉。
第112页 她观他脉象或虚或实,或数或迟,或雀啄脉,确是中毒之症。 “李勖,你是不是以为你中毒了,快死了,所以千方百计,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见我、推开我,叫我伤心?” 她说话时,眼眶已是猩红,有泪盈盈欲落。他心里百味交集,不想作答,只默然想抽回手。 “我今天就是僭越了!” 可她却不许,反而一个用力,反身将他压倒在了浴池边上。李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唇上一凉,面前人的樱唇已是压了上来。 他越是往外推她,她却靠他越近。 “顾……” 她的丁香小舌甚至趁他开口要说话,探到了他嘴里,娇软嫩滑,温香盈齿,叫人心旌荡漾。 口中温香叫人贪恋,却又不能贪恋。 李勖终究还是大力地一把推开了顾兰亭。 “顾兰亭,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是一个将死之人,而且,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爱你,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你别……” 她含泪捂住了他的嘴,不要他再说下去。 “可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李勖,你我初次相逢,我便知你仪举不凡,不自觉被你吸引。再次相遇的时候,与你灯下联对,心已为你微动。而后辗转回忆起,你便是当年信誓旦旦说非我不娶的阿昶,才发现我已爱你至深,不敢失去。你知不知道,你说‘郁郁青衿是吾生’,我有多高兴?你远去东夷边境,我有多担心?我自小便知‘齐大非偶’的道理,也知现在的我与你不配,可我一腔孤勇,全都给了你一个人。我不管外人如何评说,不管你我结果如何,至少当下,我想与你一起。” 她哽咽着,字字真心,戳着他心窝。他只觉心中浪起滔天,眼眶亦湿。他从未想过,一向隐忍不发的她会同他说这些话。有酸酸涩涩的感觉慢慢从他心头涌出来,叫他一时难以唿吸,情难自制。 可他却是勾起唇角笑了。 他紧紧握住她双肩,泪从笑意里落下来。 “我哪里会比你好过?你是我爱了这么多年,心尖尖上的人,可我却要狠心推开你。天知道我有多不舍,有多难过。”他声音低沉清澈,温柔的捧着她的脸,吻落在她眉心。他的泪滴在她脸上,滚烫滚烫的,她心上也是酸酸涩涩的。 “自与你重逢,我才觉得我少时的情愫有了依託,不是梦魇,不是妄想。我终于可以,与那赠我结髮锦囊的人在一起了。经年重逢,你的性子虽然变了许多,再不是往日那嚣张跋扈的沈家小姐。可你依旧是你,我期盼三年,想念又三年的你。当年,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被母后送到沈园求学。我隐瞒身份,我沉默寡言,可我万万没想到,会遇到那样一个明若春花的你。在我前十几年的生命里,除了母后,从未有人待我像你一样好。年少时不敢说,可我喜欢你,大家都知道,可你每次总当大家是在起闹开玩笑。现在说,应该也不晚。顾兰亭,我爱你。我的心里,每个角落都是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烛火摇曳,他眼光清明,清潭似的眸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她看着他,两眼清泪盈盈,刚要开口,却被他封住樱唇。 她要说的,他都知道。 他的唇自她唇角蜿蜒而上,小心翼翼、带着颤抖地一寸一寸吻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復又落到她唇上,轻舔慢舐,极致温柔,叫人沉醉。 可她双手刚攀上他的肩准备回应,他就放开了他。她正茫然,就听他道:“顾兰亭,天地为证,我李勖此生,定不负你。否则,就罚我下辈子,不能遇到你。” 这于他来说,就是最重的毒誓。 她听得鼻头一酸,又有热泪落下来。 “别说下辈子,我怕遇不到你。我怕年少时遇见你,经年过后与你重逢,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李勖,我不想失去你,不能失去你。从前往后,都是如此。” “不会的,以后,我都会同你在一起。” 他抬首拭去她脸上泪痕,眼中是脉脉深情。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爱意。有道是: 我亦飘零久!数年来,深恩负尽,唯有离愁。曾不减,相逢何时,夜夜孱忧。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北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君生吾同时。初雪日,冰霜摧折,早衰薄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好相守。但愿得,死生契阔,相偕白首。言不尽,意长留。 此后天长日久,他只愿与她长相厮守。 ☆、南山春色 窗外夜色更暗, 殿中烛光更盛,却远不及面前人的眸子闪耀。 “阿昶,你说得可是真的?”顾兰亭心中动容。 “真的, 以后我都会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就算我身上的毒药无解……” “你说什么呢,这毒药不会无解的,你会好的, 相信我。” 她伸手捂住他的唇, 他紧紧捉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 “我信你!”他不问她有何办法,此刻他眸间心上,只想着她一人。 “那你……你为什么还要选妃?”顾兰亭嗫嚅了半天,才瘪嘴问道。 李勖看她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可爱样子,面上浮起喜色。
第113页 “那不是选妃, 是宫中缺人手在选宫女,那是母后的意思。” “那你那天还……还拉着别的女人的手?她是谁?”她可是什么都记着呢! “那是富桑的公主, 你也知道,那是我做给你看的。” “富桑公主?那你还跟她拜堂了呢!”想到当日拜堂的情形顾兰亭心里有些过不去, 皱眉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也是假的, 况且, 我并未跟她行拜礼。当日是他们拿你的命逼迫于我,我不得不那样做。” 他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抓住她闪躲的手,她却就着他的手, 捶打起他的胸口来。力气不大不小,却捶得他一颗心愈发柔软起来,脸上笑意也越来越盛。 “哼,你还笑,你都知道我被富桑王抓住了,竟然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也不派人救我,我回京了连看我一眼也未曾。”她嗔道。 “是我有错,怪我怪我都怪我。那时我中了毒,回了京数日之后才醒过来,醒来时,冬暖已传来了报安信。我又存心想叫你死心,便狠了心没去看你。其实,你回京那日,我一早便等在顾府门外的……”他捏住她的手,假意用力地捶打自己起来。 她却趁机抽回了手,还掬了一捧水往他脸上泼,温热的池水尽数泼到了他头上。 见李勖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银铃似的笑声不断从顾兰亭口中传出。趁他还未有动作,她又掬了池水向他身上泼去。 李勖抹了一把脸,连续被顾兰亭袭击了两次,他也不甘示弱地掬起水向她泼去,她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躲过了水,人却是一个没站稳,眼看就要跌到浴池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手腕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量,将她拉了起来,身体也很快被拦腰揽住。 她一下子撞入了他温热的怀里,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一时有些慌乱。 她慌忙自他怀中抬首,却撞入他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里。有水珠滴滴嗒嗒地顺着顺着他鬓角落下来,珠珠入水,泛起小朵小朵的水花。 李勖深深地凝视着在自己身前的人,她身子紧紧的贴在他未着寸缕的身上,两人贴合的毫无缝隙。纵然隔着自己的衣物,他身上的反应还是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美人在怀,而且还是自己爱恋已久的心尖尖上的人,李勖有些吃不消了。他看着她娇俏的脸,肩上细瘦的肚兜带子,眸子越来越暗,他控制不住地将她压倒在了浴池边上。 “兰儿……”他揽紧她的身子,眸里流光,声音沉哑。 那是他在梦里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也是她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名字。 她心上一颤,看着他泛着水光的眸子,愈发能感受得到他横在她腰间手臂的硬度,还有他身上炙热的温度。 倏然,一阵风来,殿内珠帘微动,发出声声脆响。顾兰亭刚要伸出去回抱李勖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她垂下头,却被他轻轻锁住了下颌。 他低头,咫尺之间,唿吸交换。 他落了唇,印在她的唇上。她香甜娇软的红唇贴着他的,她清淡好闻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间,剎那间,他从尾椎骨升起了一股淡淡的难耐的酥麻痒意,心头一团火也燃了起来。 他轻启薄唇,含住了她的唇瓣,轻轻吮了一口,又用舌尖慢慢勾勒她的唇形。他温柔的轻扫过唇瓣的每一处,带起了一阵酥麻微痒的感觉。顾兰亭禁不住唇瓣轻张,微微回应着他。 得到回应,他又顺势撬开她齿关,舌尖缓缓滑过她的牙齿、上颚,吞噬着属于她的香甜。 丁香暗渡,唇舌交缠。 这个缠绵的吻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双唇分开,两人的唿吸都有些紊乱,喷在彼此脸上。 他一把抱住了她。 池中水波清漾,刚好没过他二人的胸口。她两手攀着他的肩,被他搂在怀中。两人隔着衣物紧紧地贴在一起。池水温热,水纹撩动着她身上素衣裙摆,擦着她的肌肤,生出细细的痒来。 暖雾氤氲缭绕,升腾在二人之间。浸得她那俏丽的眉眼愈发柔媚生动起来,闪动着点点水光。 他的眼神满含情意,直直地看进了她眼底,大手隔着衣物顺着她瘦削的嵴背一路寻上来。见她俏脸泛红,微微颤动着,咬着嘴唇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轻轻笑了一声,纤长的手指拈住她脑后髮簪,一把抽落,任她一头长髮如瀑飞泻,垂入水中。 她皮肤莹白,青丝寥落,如墨入白雪,这情景撩人得紧。偏生药泉水下她的身子半隐半现,朦朦胧胧的,又诱人得紧,他快要受不住了。 他看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凌乱的鬓角,又从鬓角落到她肩上。 他垂下头,伸手轻轻解开了她的袍襟,在她耳后轻声道:“那日在金銮殿上,你与那富桑使节唇枪舌剑,言论举止间尽是巾帼之气。我当时便在想,我何时能拥你入怀,峰前采骨,花心含露……” 他如是说,手上也如是做了。 她身子一颤,已是受不住了,当时便轻吟出声来。后觉羞窘非常,又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她眯眼悄悄看他动作,直觉浑身血液乱流,逼得她不敢直视,赶紧闭上了眼睛。
第114页 可他却不准备放过她,悄悄停了动作,看着她羞怯到如此,扬唇勾起了笑容。他又附在她耳边道:“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哪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他如是说,手上还是如是做了。 她整个人立时都烧了起来,紧紧闭着眼睛,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他惯会撩拨,她又热又软,连伸手推面前人一下都没了力气。 ☆、风月无边 暖而微烫的药泉水蒸得顾兰亭皮肤泛着霞色, 通体经脉都像是被热气贯通了似的。又经李勖几番用力的撩拨,她浑身都躁热不安起来。只觉自己也要像他鬓边那些水珠儿一样,一寸寸流过他的身体, 最后与这一池温泉合为一处了。 “你别……别……我受不住……” 顾兰亭自混沌中勉力清醒,轻吟出声,声音甚是娇软。李勖听得心上一盪,却还是依言稍稍停了手下的动作。 “可我忍不住了……” 他放温柔了些,紧紧地拥着她, 薄唇沿着她的鬓侧, 慢慢吻上她的眼睛。总觉得眼前有什么物什挡着,他抬手将她颊侧被池水洇湿的长髮别在耳后,而后用力地,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舔舐吸吮,辗转反侧。 臂儿相兜, 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这样缠绵的吻, 她恰好能消受。她启唇在他唇间探索了一会儿,开始心无旁骛地回应着他的吻, 与他唇舌勾缠。她双手攀上他的嵴背, 把自己的身体狠狠缠上他的。缠绵之间, 平日从容淡静的样子荡然无存。 香啊香。水啊水。 香软得仿佛梦境,和梦境一般醉人。 她眉目含情如艷艷山水,他眼波流转间寄情于“山水”:山如峰聚, 水生沟壑,叫他流连忘返,沉溺其中。 一室寂静无声,渐渐春光四溢。 周围的空气渐渐燥热起来,他大手扶着她的腰肢,又生怕弄疼她,压抑着,缓缓地向前进行。 一寸一寸,对她来说,即是难以忍耐的初痛,又是难以抑制的欢愉。落在颈侧的吻深沉又细密,反覆又温柔,夺城掠池,叫她溃不成军。 她眼前一片迷濛,拧着眉一手勾着他的脖颈,不客气的张口就朝他裸露的脖颈咬了一口。 他的动作慢下来,偏过头沿着她额头、眉眼和鼻尖一路轻吻下来,最终落在她红润的双唇上,细细柔柔的吻着。 她摸到了他锁骨上的薄汗,光滑的下颌线,还有他微微眯起的双眼。他在笑,低沉暗哑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无山得似巫山好,无人似你得我心。” 她被他魅惑的嗓音吸了进去,再一次醉了。她任他动作,溺毙在无边的云雨当中,忘了疼痛。 摇啊摇。晃啊晃。 魂在销。心在醉。 风月之事,总有食不完的髓,知不完的味,娇不完的媚,叫人沉醉。 *** 翌日,日上三竿,顾兰亭才悠悠转醒。她蹙眉睁眼,便看见李勖正半撑着手臂躺在她身侧,笑眼看她。 他已经穿戴好了衣物,可她裹在被子里的身子,却是未着寸缕。她这才勐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脸上不禁晕起红霞。 “睡好了吗?该起床啦!”他指了指窗外的日头,眯眼笑道。 “睡……睡好了,你快出去……”她心下羞赧,一把拉起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要不要我帮你穿衣服?”他扯了扯被子没有扯动,于是低头靠近被子道。 “不……不要,你赶快出去……”她捏紧了被子,脸红到了耳根。 半饷,听得有衣物撩动簌簌之声,又闻“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上了。她从被子里探出两只乌熘熘的眼睛,确定他已经走了,才起身穿起衣服来。 顾兰亭换回一身男装,与李勖一同坐在中庭,吃着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的饭。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身体消耗太大,顾兰亭今日吃得有些多,肚皮都微微涨了起来。李勖全程带笑看着她,还给她夹菜,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吃饱了才停下筷子。 中庭有一树桂花正盛开着,空中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天知道,她等这样的日子有多久了。 他亦如是。 饭罢。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城。 顾兰亭在李勖怀中闭眼小憩,李勖却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你前阵子不在京城,为何也上疏弹劾南合兴?”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她一回京就上了摺子,那摺子他看了,却没批。 “你知道的,我是有私心的,南合兴是柳儒意的人。”她知道他心里一清二楚,索性也不隐瞒。“而且,我怀疑南合兴跟之前户部主事冯京狱中‘自杀’一案有关。” “你是说那桩疑案?近日南合兴入狱,京兆尹也上了摺子,说是案情有了新进展,但是牵扯甚广,不只牵涉南合兴贪污一案,很可能还涉及到……” “科举舞弊。” 他迟疑着还没说出口,她却已兀自接了下文,语气肯定。 “你怎么知道?”他讶异。 “我听冯京的扬州老乡说,他以前是大字也不识几个的,可偏偏在贡院时,却是我们一众考生中最会写文章的。我与柳还行私下查过他,我们后来发现,他写的那些文章,字迹并不是他的。而且,此届科举,扬州、苏州、江浙等地均出现了好几例这种情况,目不识丁,却中了进士。”这些都是柳还行告诉她的,已经确定,冯京写的文章,包括自杀时那封‘遗书’,笔迹都是李延昌的,李延昌也已经被逮捕了。
第115页 “恕我直言,科举舞弊一事非同小可,不仅要查扬州等地负责科考的官员,就连京中六部尚书,甚至是内阁首辅罗大人,他们统统都脱不了干系!” “唉……”李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吏政积弊太重,是时候要好好治治了。 “你可还记得殿试策问之时,你写的是什么吗?”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头问。 “格致诚正,修齐治平。” “如何修齐治平?” “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定钱法。” “那么,你可愿意与我一同,修齐治平?” “我愿意。”她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迟疑。 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她骨子里的勇敢和坚定,恍如一汪缓缓流淌的清泉,清澈而闪亮,总能云淡风轻地牵住他的心。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恰逢此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他抱着她撞到了车壁上,唇无意擦过她颊侧。 他扬唇笑了,真巧,他刚刚想吻她,她就被送到了他面前。 他将她摁在车壁上,低头吻她,细密而温柔。 窗外群山跌宕起伏,溪水涓涓流淌,树木郁郁葱葱,偶尔有鸟儿叽叽喳喳飞过窗沿。一抹曦光透过帘帷倾洒而入,照亮了马车内这一方绵软,这一方,温柔乡。 ☆、中秋佳节 八月十五。月影婆娑, 花灯影煜。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空气中隐隐有暗香幽浮。一轮圆月不偏不倚正好挂在枝头,如银的月光给河面镀上了一层粼粼波光, 河里的花灯顺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向了远处。 顾兰亭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绯色长裙,执着上巳节那盏画着火凤的灯笼,站在桥上等李勖。 佳人临水照花,满眼都是希冀。 她摸着发上步摇,勾起了嘴角。她今天精心打扮过了, 希望他能在人群中, 一眼便看到她。 她等了许久他仍未来。 可隔着茫茫人海,第一眼便看到顾兰亭的,却是沈忆情。 他找了她许久了。 “兰亭……” 隔着花灯迢递,隔着欢声笑语,他唤她的名字。她听到声音惊喜地回眸,却发现不是要等的人, 眸子暗了几分,笑意也减了几分。 “见过殿下!”她盈盈揖首。 “我明日, 就要启程回富桑了。”他站在她身侧,声音清润。 “明日?这么快……不是听说阿古公主挑中了一位驸马, 殿下不等公主过了婚礼再回去吗?” 此时离富桑使节进京已过半月, 两国已签订了协议, 富桑俯首称臣,每年上贡,两国共修百代之好。阿古公主要嫁入大顺的消息, 街上百姓也传了好几天了。这可是举国同庆的大好事。 “驸马,也是要同我们一起回富桑的。”沈忆情看着顾兰亭手上的花灯,淡淡笑了笑,他自然知道她今晚盛装打扮是在等谁。 “既是如此,那就祝愿殿下一路顺风。在富桑那些日子,还多谢殿下照顾。”她俯首又是一礼,正好看到桥下有一群人正准备点菸花。 “殿下,你闭上眼睛,我送你一个礼物。”她眸中带笑。 “好。”他不疑有他,闭上眼睛,心里甚至起了一丝欣喜。 顾兰亭在想,他也太没有防备了,她若是有意,顷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她不会。 她把他的身体转正,看桥下人已经点燃了火摺子,估摸着时间,道:“殿下可以睁开眼睛了!” “嘭!” 他睁开眼睛,恰在这时,一排烟花腾空而上,一簇簇火焰在空中燃烧,绽放出一串串绚丽的花朵。 他罕见的笑了,衣上绯色的曼珠沙华迎着烟花,愈发妖艷耀眼了。 烟花如雨,佳人在侧。 他侧眼看她,她也在笑,眉眼弯弯,眸子里仿佛盛着这满天的烟火,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的。 烟花持续放了好一阵子,五颜六 色、大朵大多的越来越密集好看。他静静看着满脸笑容的她,嘴角噙着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 “兰亭,其实我对你……” 他还没说完,正逢她的花灯被一路过的行人的衣服带了一下,她低头去护她的花灯。 “嗯?其实什么?”她没听清。 “其实……很谢谢你,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烟花。”还有这么好看的你。 “哈哈,是我应该谢谢殿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并肩抬首去看漫天的烟花。 他眼角余光却在看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可,终不得兮。 他在心底长长嘆了一声,情难将息,别愁难载,如他无奈。 李勖远远地就看见桥上那两道绯色的身影,自然也认出了那位富桑的殿下。 “哇,皇兄你看,桥上那两个人看起来好般配啊!”阿宁并未认出桥上那两个人,自顾自地赞嘆。 李勖一记眼刀杀过来,她立时闭上了嘴,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传来。 “哼,不跟你玩了,我去找柳不行了。” 阿宁说完就跑了,李勖示意小安子跟上去看着她,自己则缓步上了桥。
第116页 “二位,真是好兴致啊!” 李勖今日穿了一身湛蓝色暗纹祥云的袍子,负手而立,生生隔断了两道绯色的身影。说话时,鹰钩一般冷冽的目光落在沈忆情身上。 “微臣见过皇上!”顾兰亭与沈忆情一同行礼。 “不用多礼,都起来。”李勖看了一眼绽放的烟花,正准备说什么,没想到沈忆情先开口了。 “皇上容禀,臣明日还要启程回富桑,请容臣先行告退。” “去吧。”李勖本来还要问他点儿什么,看他反应这么快,只好让他走了。 沈忆情走后,李勖復又抬头去看绽放的烟花,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顾兰亭。 顾兰亭自然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估计还等着她自己“坦白”。可她不准备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今天格外的好看。 湛蓝色的袍子衬得他愈发身姿坦荡,唇红齿白。额前落下的两绺墨发正随风轻轻盪着,挡住他迤逦的眼尾,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清贵,堪堪让人难以逼视。 可她偏要一直笑眼看着他,直到他面上绷不住了,回过眼没好气道:“看够了吗?” 她笑了笑,伸手挽住他手臂道:“没有啊……” 她往他怀里偎,抬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他没有办法,嗫嚅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闭了闭眼,在想怎么跟他说。他又补了一句:“千万别哄我……” 他语气柔软,仿佛带着委屈,她被他逗笑了。 “我与殿下是在富桑认识的,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把我从富桑王手里救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唯一知道的是,他还有个汉人名字,叫沈忆情。我怀疑,他跟沈家当年的事有关。” “惆怅忧怀怕忆情?” “嗯?”她心里一惊,沈忆情那日,也是这样解释他的名字的。 “退避迷途返逍遥,惆怅忧怀怕忆情,这对联当年还是你教给我的。你那时候曾经告诉我说,你父亲平时最喜欢写这副对联,写多少遍都不会厌。” 顾兰亭心中震动,沈忆情的名字,是偶然还是与沈家有什么渊源? “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也不是很清楚,当年我不告而别,回京之后,便传来了你父亲通敌叛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去查,父皇便已……下令问斩了。接着,富桑就攻破了京城。这些年我一直派人明察暗访,终究没查出来个什么。”他没有看她,看着漫天烟花道。 “我从沈园归家之时,便见得是家破人亡的景象。甚至连个问询的人也没有,都死了……” 那日鲜血染罗衣,青光破华壁的景象还歷歷在目,她有些承受不住,泪涌了出来。 他闻她语声中已带了哭腔,伸手缓缓揽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她的泪水沾湿他衣襟。 “没事,如果你想查,我便同你一起查。这个仇,我们一起报。我想,当年的事情,除了柳太师,肯定还有别人知道的。恰逢秋闱在即,马上就要举行地方科考了,我欲下江南一趟,亲自去查查科举舞弊一案,还有沈家当年的事,你可愿跟我一起?” “好。” 前尘往事,总该有个了结,就算真相会灼伤眼睛,就算,她可能不会相信。应有的报应,该与不该最终都要有人一次还清。 桥下。 沈忆情并未走远,身边跟着小橙子,只不过小橙子已经断了一只胳膊。井上空与小橙子串通一气,欲谋篡位的事被顾兰亭一语戳穿后,很快传到了富桑,富桑王大怒,要杀了小橙子,是沈忆情保下了他。 他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了沈忆情的一条狗,丧失了斗志,也再不敢奢求什么。 “你说李勖为什么不告诉她当年的实情?”两个人俱是内力深厚之人,听得见桥上人说的话。 “回殿下,因为他不敢。” “可又为什么要陪她去查呢?” “因为她想。” “哈哈,好一个‘因为她想’,你竟是比我还看得清。其实,他又何苦瞒着她呢,总有一天,她还是会知道真相的。”总会知道,她的父亲真的是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 “殿下,是否明日启程去江南?” “一路可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那明早便启程吧,越快越好。”沈忆情抬首看了一眼桥上相偎的身影,又道:“你说,我是不是欠她太多了?” “回殿下,属下……不知道。但是属下知道,富桑欠她的,不该由殿下还。”小橙子知道他说的是顾兰亭。 “是吗?”沈忆情淡淡笑了一下,收回了目光,心里已暗暗有了决定。富桑欠她的,母后欠她的,都是该由他来还的。 “小橙子,你切记不要想着报仇,她若伤了一分一毫,我都要你的命。” “属下必牢记于心!” 沈忆情看了小橙子一眼,眼神冷若寒冰。他知留他在身边是养虎为患,可他再寻不到有一人,能同他一般,顶着一张稚嫩好看的脸,却有一颗毒如蛇蝎的心。
第117页 他是一颗,很好很好的棋子。 ☆、金玉良缘 阿宁把小安子打发走了, 跟柳还行一起看了一晚上花灯,逛了一晚上夜市。临了,柳还行要送她回宫, 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硬是要去顾府。说是要等她皇兄来,和跟他一起回宫。 柳还行没有办法,只好送她去顾府。两人坐在石阶下边说话边等。 月上中天,静夜风凉。二人玩闹了一晚上也有些累了, 说着说着便渐渐眼神睏倦, 言语模煳。未几,两人靠在一起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檐下风铃啼啭,柳还行睁开眼来,但见朝曦初上,鼻中闻着阵阵幽香。阿宁兀自未醒, 蛾眉敛黛,嫩脸匀红, 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 他勐地想起初见时, 他醉酒撞入她怀中的场景, 一时面上有些发烫。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 又见她颤睫如蝉翼,一时兴起,一根一根数起她的睫毛来。 顾兰亭回到顾府时, 正见得这两个人坐在石阶上等她。远远看去,柳还行正低头看着阿宁。她不知他伸着手是在干什么,头一点一点的。 “呆子,你在干什么呢?” 她问得很小声,却吓了柳还行一跳。差点一个没坐稳,把怀里的阿宁都摔了,他赶紧搂紧了怀里人。 “你吓死我了,都三更了,连谷雨她们都睡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李……皇上呢?他怎么没来?”他往马车那方瞅了瞅,却没发现有人。 “他回宫了啊。” “那怎么办?阿宁还说等她皇兄来接她呢!” 顾兰亭回眼看了看浓如墨色的夜,道:“这个……就让阿宁留在顾府过夜吧,明天一早再送她回宫。” “行吧……” 顾兰亭点了点头,扬袖率先进了府。 “喂,你都不来搭把手吗?”柳还行想抱起怀中人,又觉得不太合适。而且他发现,阿宁有些重。 “阿宁这么瘦,你还抱不动?”顾兰亭回身笑问,一点儿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没有办法,柳还行只好艰难地抱起阿宁,跟了上去。 三人刚走至中庭,就听大暑通报说有人在外要见顾兰亭。 “呆子,你先送阿宁去西厢房,轻点声啊,大家都睡了!” “知道!” 顾兰亭打着哈欠走出府外,发现来人是李柽,立马清醒了过来。 “李兄啊,好久不见。”这是顾兰亭被揭穿女儿身之后,第一次见李柽,颇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还是如往常一般叫他,这叫李柽心里颇为欣喜。 “……琼林苑上我曾开玩笑说,你是纱帽罩婵娟,没想到还真是。你真……真好看……”李柽第一次看顾兰亭女装打扮,她一身绯衣,在月色映照下格外的明艷动人。 “吭,谢谢,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要不我们进去说?” 李柽望了一眼顾府的牌匾,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顾兄,我,我是来同你道别的,我明日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顾兰亭一头雾水。 “顾兄还不知道?” “什么?” “明日富桑使臣离京,我也会同行。” “难道……你就是富桑公主挑中的那位驸马?” 李柽点了点头。顾兰亭心中一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半饷才问道:“你喜欢阿古公主吗?” “……喜欢。”李柽没想到顾兰亭最先问得是这个,犹豫了半天,还是回了一句。 顾兰亭听着李柽肯定的语气,脸上浮起了笑容。她听别人说,是阿古公主倒追驸马的,想来,两个人是相互喜欢的。如此一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好不过了。 “祝福你啊李兄,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笑着,同以前一样,拍了拍他的胳膊。 “兰亭,其实我……其实我很捨不得你的。以后,怕是就很难有机会见面了。”李柽本想同顾兰亭坦白心事,可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口,只好硬生生转了话题。 顾兰亭也没发觉什么,她打心底里为李柽高兴。当然,也是有一点儿私心的,阿古公主既然有了好的归宿,自然就不会再跟李勖有任何瓜葛了。 “没事儿李兄,还是媳妇儿比较重要。公主那般喜欢你,想来你们一定会幸福的。富桑的风土人情也并未与我们大顺相差太多,你很快就可以适应的。再说富桑也没多远,这锦绣长安,你以后可以经常带着公主回来看看的。我必为你俩摆酒接风,我顾府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听得此言,李柽紧紧攥着的手放开了,顾兰亭是真的只把他当成好友而已。他何其有幸,曾对她有叵测之心,却被她报以真心。 “好,我若回来,一定找你吃酒。”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迟疑着又道:“顾兄,我估计等富桑使臣走了,你还是会回翰林院的。想必你也知道覃学士牵涉到南合兴贪污一案入了狱,你能不能,替覃学士求求情?保他一个周全?不瞒你说,我与覃学士是同乡,他是我干叔父,我实在不忍心他一把年纪了还,还不得善终。如今就要远去富桑,这是我最放不下的事了……”
第118页 “好,我知道,我答应你。” 李柽没想到顾兰亭会答应,眼中起了几分惊异之色。他笑着,心里很感激。上回金銮对辩之事过后,满朝文武多少都知道皇上待她不一般,想来她若能求情,必定是十分有份量的。 他后来明白了阿宁公主那日为何要半路抢走他的花,多半……是皇上的意思。也是那日过后,他才明白,他跟她,是不可能的。 其实,他之所以答应跟阿古公主去富桑,一方面也是因为皇上答应他会对覃学士从轻发落。要知道,贪污受贿与科举舞弊两项罪名加在一起,是死罪上的死罪。 “我知你与你那发小都想查冯京的案子,我想你……你也知道他牵扯到科举舞弊的事情,我这里有一份……扬州涉案官员的名单,是叔父叫我保管的。给你……”他在皇上面前都没有拿出来,却给了顾兰亭,因为他信任她,他盼她能早日查清事情真相,也盼她能看在他这般坦白的份儿上,保叔父一个周全。 “谢李兄信任,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尽我所能。” “还有,顾兄,如今叔父入了狱,我也走了,翰院内部中风起云涌,你须得小心。尤其要提防廖修撰他们那些老翰林,为了掌院学士的位子,他们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我知道,我会小心。” 她粲然一笑,他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伸手抱了她。 顾兰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有些愣神儿,不过并未拒绝,而是坦然笑了笑,拍了拍李柽的后背。 此一别,真的是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李柽是骑马来的,也是骑马走的。顾兰亭看着夜色他远去的身影,回身心里还是涌出了些离愁别绪。 她知道他曾为了她与叔父覃学士闹翻,还经常在那些翰林官们面前说她的好话,那次西郊坠马为她也是以身犯险……他对她是极好的,她很感激。此去异乡,她唯愿他能与阿古公主和和美美,一世平安喜乐。 话说这李柽与阿古公主,也是老天安排的一段好姻缘。 金銮对辩那日,阿古为李勖擦药,以为李勖终于发现了她的好。可没想到,顾兰亭一走,李勖便直言自己有了心上人,再次严词拒绝了阿古。 于是阿古哭着闹着跑出了宫。 寒潭酒楼。 阿古一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闻着香味儿却一点儿也不想吃,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引得邻桌客人纷纷侧目。 有人窃窃私语,对她评头论足,可她装作听不见,不管不顾,哭得更大声了些。 坐在邻座喝酒的李柽听不下去了,他是个热心肠,见阿古觉得肝肠寸断的,便寻思着安慰安慰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他坐到与她一桌,轻轻敲了敲桌子。 许是他声音太过温柔悦耳,阿古闻言抬起了头。入目是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看她年纪不大,还是个小姑娘,这叫李柽心里起了怜惜之意。 “小姑娘,你怎么啦?被谁欺负啦?” “去去去,你才小姑娘呢!”阿古瘪了瘪嘴,还是趴在桌上,眼睛里泪花打着转儿。 “那你怎么啦,怎么这么不高兴啊?”李柽习惯性地想去摸小孩子的头,又觉得不太好,收回了手。 “哼,我就是不高兴!”阿古轻轻哼了一声。 “那,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别哭了?”李柽看着桌子上的鱼香茄子,一时兴起,想讲个笑话哄哄面前这个不高兴的小姑娘。 看阿宁不置可否,李柽兀自讲起来了。 “说啊,有一个外乡人,来到了一个四川馆子里面吃饭,他跟老闆说:老闆,给我来一份鱼香茄子!老闆说好,端来了一份鱼香茄子。他就看着鱼香茄子说:老闆,你这鱼香茄子里面,怎么没有鱼啊?那老闆说,他说鱼香茄子本来奏没得鱼嘛!那男的又问,说没有鱼的话怎么能叫鱼香茄子呢?老闆急了,老闆说,锤子哟,照你娃这么说,如果你要是点个‘虎皮青椒’,我还得先给你弄张老虎皮哟!你要是点个‘夫妻肺片’,我还要去杀人不成?你要个老婆饼,我还得给你找个老婆是不咯?” 李柽指着面前的鱼香茄子,学着四川人说话,说得像模像样,绘声绘色的。 “哈哈哈哈……” 阿古听得拍着桌子笑了起来,邻座人又是纷纷侧目,看她像看个疯子。 “这个好笑,好好笑,你还有别的笑话吗?”阿古擦了擦眼泪,来了兴致。笑话这个东西,以前可是从来没有人专门给她讲逗她开心的。 “有的……有的……” 李柽一连讲了好几个笑话,阿古笑得前俯后仰,暂时忘记了那些伤心事。 如此一来,二人便算是认识了。 阿古请李柽吃了饭,李柽听说阿古是初到京城的富桑人,还热情地带她逛了逛长安城。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阿古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边儿吃一口,心里甜滋滋的。 “你们富桑没有吗?” “没有,或者有,我没有吃过。”阿古摇头。
第119页 “那你们富桑有什么?” “有好大好大的玉轮河,里面有好好吃的鱼;有绿洲,有草原,上面有数不清的牛羊马匹;还有很高很高的偃星台,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星星月亮……”说起家乡,阿古眼里闪满了星星点点的光。“你有空可以去我们富桑玩啊,到时候我也请你吃我们那儿的好吃的!” 阿古摇了摇手上的糖葫芦,对着李柽笑。那纯净的、没有杂质的笑,让李柽的心有一瞬间的触动。 可正主却没心没肺的,看见好玩的东西,又往前面去了。 “我想要这个拨浪鼓,可是我没有钱诶……”阿宁站在铺子前面,拿着两个拨浪鼓,回身朝李柽眨着眼睛。 李柽当然知道她这是撒娇的意思。 “你想要什么尽管买,我付钱。”李柽不知为何,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没有犹豫,直接就掏了钱。 阿宁听了他这话很开心,接下来,果然一路买买买,直到把李柽的钱袋都掏空了。 “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钱了?”阿宁看着李柽空瘪瘪的钱袋,十分惋惜地问道。 “没事,本来也没多少钱。” 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李柽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心疼的。他虽是个清贵的翰林官,家境也殷实,但也没有到富得流油的地步。尤其,他平常还是个不爱乱花钱的人。 阿古觉得很开心,不知道她是公主,第一次见面就对她这么好的人,李柽是第一个。 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还他一点儿什么,后来,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待她确定自己喜欢上了李柽,就开始对他“死缠烂打”。这次不一样,她确定李柽对自己是有好感的,“死缠烂打”的方式也温柔了些。 她每天都去翰林院等李柽散值,她经常送李柽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频繁地请李柽吃饭喝酒……直到李柽招架不住了。 待李柽知道阿古是富桑公主的时候,他已答应阿古会娶她了。 他并没有后悔自己认识了阿古,要跟她远去富桑。他欢喜她纯真自在的个性,也是真心想许她幸福。 他知道,顾兰亭只能是他的至交好友,阿古,才是他的金玉良缘。 ☆、皆大欢喜 第二天一早, 顾兰亭是被阿宁的尖叫声吓醒的。其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匆匆套上衣服去西厢房看,眼前的情景叫她瞠目结舌:阿宁和柳还行各占大床一角, 正抢着被子。两人俱是一副咒怨的眼神,谁也不让谁。 “你们……没事吧?”顾兰亭摆了摆手示意跟来的冬暖和谷雨赶紧下去,非礼勿视。 “没事。” 柳还行丢了被角,面不红心不跳地从床上跳下来了。一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样子。 “呆子, 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能……睡了阿宁?她可是公主啊!”柳还行走至顾兰亭身边时, 顾兰亭扯了扯他袖子,小声问他。 “我没有啊,我连鞋子都没有脱……”柳还行两手一摊,他也很无奈。他甚至不知道,他俩为什么会睡到一张床上。 “可阿宁的鞋子脱了啊?” “什么?我不知道啊……”柳还行回身看了一眼,床前果然整整齐齐摆着一双绣花鞋。他突然想起来那是他给她脱的, 一时心虚,赶紧一熘烟儿跑了出去。 “你跑什么啊?”顾兰亭一头雾水。 看床上的阿宁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她走近看了看,衣服还是整整齐齐的, 她点点头道:“公主, 你没事吧?” 阿宁眼神有些呆滞, 半晌才摸着肚子问道:“我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孩儿了啊?” 顾兰亭有一瞬间的石化,然后笑道:“谁告诉公主这……这样会……会有小孩儿的?” “母后总是想方设法往皇兄床上塞女人,还说只要睡一觉她就能抱孙子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阿宁仰头问道。 “这个……你们没有脱衣服,这个不算睡觉的,不算的。”顾兰亭摆手。 “啊?原来还要脱衣服啊!”阿宁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瘪了瘪嘴,自顾自起身,穿好鞋子也出去了。 顾兰亭心里一阵莫名其妙,怎么好像没有那什么阿宁好像还有点儿失望? 阿宁出得西厢时,柳还行已经没影儿了。她心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挤成一团,并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走了出去,准备独自回宫去。 刚走到门口,却发现柳还行牵着马车在等她。 “公主,我送你回去吧!” 她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乖乖上了车。 一路上寂静得很,阿宁托腮看着窗外,柳还行望着前方看似“专心致志”地驾着车。直到他看到周缨和杨遇安在逛街,驭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阿宁也正好拉开帘子,看到了拿着花脸面具,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她恍然想起,杨遇安跟她一起逛街时,也曾给她买过花脸面具。不同的是,他不会戴着面具逗她笑。 只是奇怪的是,想到这个她并没有多伤心,反而还觉得没什么。是她习惯了?还是因为……柳还行昨天亲了她?她望着帘帷上的人影,想起昨晚的情形。
第120页 柳还行脱了她的鞋子,把她放到了床上,她迷迷煳煳中是有知觉的。她听着没什么动静了,刚想睁开眼睛,就感觉嘴唇似乎被什么给贴上了。那是柔软的,细腻的,带着微微的凉意和温润的,他的嘴唇。当时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整个人都懵了。 然后她感觉柳还行趴在她床边睡着了,她不敢睁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再次睡着了。再醒来,他们就睡在一起了。 想着想着,马车就到了宫门口。柳还行见马车里久未有动静,隔间喊了一声:“公主,到了,该下车了。” 阿宁没由来地觉得厌恶从柳还行口中听到公主这两个字,皱了皱眉头,还是掀开帘子下车了。 她下了车直接往宫门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同柳还行说话。 柳还行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喊了阿宁一声。 “阿宁……” 阿宁顿了一下,却走得更快了。 “阿宁!阿宁……” 柳还行又喊了一声,跟了上去。阿宁闻声却跑了起来,直到跑进了宫门,他想追也追不上了。 阿宁一直跑到午门才停下来,她趴在白玉石柱上歇气。她知道柳还行要跟她说什么,她想听,但是她不敢听。 杨太傅曾经教导她说,做事情要有始有终,要坚持到底,如果她……她半路上不喜欢杨遇安了,是不是半途而废?是不是始乱终弃? 是不是……不太对? 她不懂,她想不通。 柳不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没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免有些挫败。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顾府,发现顾兰亭也不在,谷雨说是去送城门口富桑使臣了。 今天是休沐日,柳还行没什么事儿做,百无聊赖,就在院子里给顾兰亭浇起花儿来,顺便等她回来。 “呆子,你是要把我的花儿淹死吗?这可是阿宁送我的花儿啊!”顾兰亭进门便看见柳还行提着喷壶对着花儿直淋,花盆里的水都满得溢出来了。 “哦,我错了。”柳还行赶紧收回手,眼睛盯在了花儿上。 “呆子,你这是怎么了?”顾兰亭在石桌上坐下。 柳还行没有说话。也走过来坐下。 “怎么?昨天晚上亲了阿宁不好意识了?” “你……你怎么知道?” “吭……我就是早上看见阿宁摸了一下嘴唇,猜的,没想到是真的……”顾兰亭喝了一口水压了压惊,又道:“你胆子可真大啊!怎么着,不喜欢周缨喜欢阿宁了?” “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别模稜两可了,也别骗自己了。我说你跟阿宁计划那么久的‘挖墙脚’怎么一点儿成效也没有呢,原来根本就是空谈啊。要我说还挖什么墙脚啊,莫瞒着自己的心,早点儿坦白,早点儿皆大欢喜。 ” “可她……她今天没搭理我。” “吭,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到你教春生的‘追女秘籍’了。不过,好像没什么用的,春生到现在也没追到冬暖……” 柳还行无话可说,只看着院子里的花儿沉默。 ☆、科举舞弊 诚如李柽所言, 富桑使臣走了之后,宫中就传来了旨意。不仅復了顾兰亭的官,还直接把掌院学士的位置给了她。 有人为她高兴, 有人怨声载道,还有上书弹劾。可这些,顾兰亭都没有看到,没有听到,接到圣旨的第二日, 顾兰亭就随李勖一同下了扬州。 这一回, 连太后和周勃都没有任何异议。 周太后在城楼上目送李勖与顾兰亭一行策马而去,心里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这时的她已经知道,顾兰亭就是沈兰亭,是沈毅之的遗孤。 她心中百感交集。 “哀家是恨极了沈毅之那个负心薄倖的贼人,可他与娉婷的女儿,却是没有错的。况且, 她又这般能言善辩,胸有韬略, 实在是难得啊!哀家也是喜欢得紧啊!”娉婷,是顾兰亭母亲的名字。周太后现在想到这位温婉贤淑的故友, 还是一阵唏嘘。她是一个好女人, 只可惜, 嫁给了一个通敌叛国的负心汉,毁了她一辈子。 “太后娘娘,皇上似乎, 也在乎兰亭这丫头在乎得紧,不知太后预备如何安置她?”沈姑姑在一旁轻声道。 “她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非凡气度,却没有母仪天下的家世背景。唉,况且皇儿现在病还未愈,这些事儿,以后再商量吧。现在,姑且由着他们吧。” “太后说的是。” 周勃上来找太后,正好听到这一翻对话。他大惊失色,原来顾兰亭竟然是沈毅之的女儿! “微臣为光耀门楣,一时罔顾律法,欺君罔上,请皇上责罚!” 他想起她那日在金銮殿上说的话,字字铿锵言犹在耳,可她入朝为官真的只是为了光耀门楣那么简单吗? 他分明觉得她眼睛里有野心,她腹中的韬略也註定了,她不会只做到六品翰林官这个位置。 诚然,他可以肯定她对皇上必定是真心的,对朝廷对大顺也必定是忠心耿耿的。可她对当年奉命灭了沈家满门的柳儒意呢? 必然是有恨意的。
第121页 “不好,老狐狸这回,怕是有危险了!”周勃心道不好,匆匆下了城楼。 *** 扬州。 小桥流水贯穿了扬州城里的每一条小巷,白墙黑瓦温婉而明静。桥上有撑着纸伞吴侬软语的姑娘,身段儿窈窕美丽。桥下有淙淙的流水,碧绿而清澈。 李勖与顾兰亭一行,乘乌篷船翩然过桥亭,听得岸上有一戏台子正抬锣开唱。 梁:“一路上观不尽山川美景,浑忘却行程苦倒也怡情。” 祝:“既相逢便有缘同窗谊定,说什么有劳我伴你同行!” 梁:“这公子态谦和令人起敬,但愿得相处久结做良朋。” 祝:“梁仁兄救伤鸽心存恻隐,此小事足见他仁爱之心……” 台上唱的是一出《梁祝》,乌篷船走的极慢,李勖与顾兰亭也有幸,站在船头,饱了一回耳福。 唱腔咿呀,水袖婉转,台上的人两情依依,台下桨声悠悠里人群聚集,不知是为人,还是为戏唏嘘。 “还好你我非梁祝,化蝶才能相见。”顾兰亭看着李勖认真聆听的侧脸,心里低低嘆了一句。 “不知我大顺,何时会有男女同校而学呢?”她问。 “男女同校,在各世家私学中确有流行,只是要放到国学之中,前景还尚未可知啊。不过,杨太傅以前倒也提过这个建议。只是,母后她没答应。” “前朝大儒袁采曾在《袁氏世范》中有言:男女本应平等对,我想,为学亦当如此。” “可千年沿革下来的观念,又岂能一朝一夕就改变。”可知仅仅只是护住你这个翰林官的乌纱帽,满朝文武已是不满了,纷纷上疏言女子不得入仕,有辱斯文。 “我相信来日方长,总会改变的。”实际上,顾兰亭赎回了沈园,已经在沈园内初步实行男女同校了。只不过,男女还是不同班。 此次回江南,她必要回绍兴老家看看。 李勖一行人下了船到客栈吃饭、歇息过后,李勖便带着顾兰亭往贡院而去。 贡院坐落在南大街最中间的位置,是一座宽阔的三进院落。大门五楹对开,上面高悬着三块匾额,东首那块匾额上写着“明经取士”,中间则高悬着“天开文运”,西面则是“为国求贤”。 小安子一勒马缰,将马车停在了离贡院不远的对面街上,“爷,到贡院了。” 一行人站在对街远远望着。 只见青砖灰瓦的连片屋苑,门口把守着两排面无表情的侍卫,叫人望而生畏。大门半敞着,门槛内挡着一块屏门影壁,倒是院里有一棵参天古槐长势甚好。转眼已入寒凉之季,枝杈上的树叶都掉光了,粗壮的枝干一直伸向天际。 顾兰亭远远望见那棵参天古槐,不禁多看了两眼。她知道那槐树象徵着考生的文运,是棵吉祥树。京城的贡院里和绍兴府的贡院里都有一棵,路过的考生们都要竞相膜拜,以期荣登龙门。 眼下,时近九月,秋闱刚过。有人金榜题名,有人名落孙山。那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书生,有些还留在贡院里,有些已经赴京准备参加会试了。 李勖一行人刚在对街的茶摊上坐下,茶还没送到嘴里,就听得东边儿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赫然瞧见来了一群抬着泥塑财神爷的书生,敲锣打鼓地往贡院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嘴里面念念有词:“朝廷取士只为钱,贪官见钱就开眼。从此寒窗不苦读,一心攒钱买功名。” 等唱着走到贡院门前,其中一个书生扯着脖子高喊道:“恭请考官大人迎财神入门……” 话音落地,其他人合力将那泥像一抬,而后哐的一声,就将财神爷泥像就放在了贡院的正门前。 门口把守的侍卫见状,冲下来就阻拦着要冲进去的书生。那些书生虽无缚鸡之力,但仗着人多,便跟侍卫扭打起来,贡院门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扭打之中,那泥塑的财神爷也摔了个粉碎。众人一看,泥塑的身子里面,竟然装的是木炭灰。黑黢黢的尘灰漂浮在空中,传来一阵阵呛人的味道。 “堂堂斯文地,竟然乱成这样,成何体统!”沏茶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捋着鬍鬚瞧了半晌,无奈地直摇头。 小安子见状,端着碗跟他要了一碗新茶,用目光示意那边,惊诧地问道:“这帮人是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还敢跑贡院来闹事儿?” “几位爷是外地的吧?”老者的目光从小安子和顾兰亭身上掠过,直直地落在穿着青蓝色云锦绣袍的李勖身上,眼光里有片刻的深邃,一闪而过。 “怎么说?”顾兰亭也来了好奇,轻声问道。 李勖在这时候抬眸,看了老者一眼,须臾,又落到贡院前那帮人身上。 “他们可不是一次两次了,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大肆吵闹一番。上回跟侍卫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知府大人及时带兵赶到,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秋闱都过了,他们是考上的还是落榜的?该回家的就回家去,怎么还跟贡院闹上了?” “他们啊,有考上的,也有没考上的。本来各州府能进会试的名额就少,说是有徇私舞弊的,只消花大把银两贿赂考官,就能混个举人进会试。他们跟主考官检举了多次,都没有回应。这不,他们实在是气不过,就抬了一尊财神爷的泥像过来,还是黑心的,存心要给主考官难堪呢!”
第122页 小安子扑哧一声笑了,在看到李勖蹙起眉时又给咽了回去。 顾兰亭听罢,也是皱起了眉头。 “他们拿得出来证据么?”半饷,端坐在一侧许久未出声的李勖启唇,低沉却带着威严的嗓音仿佛将对面街上的吵闹和打架声尽数灭止。 老者捋着鬍子,想了一瞬,认真地道:“有没有证据老朽倒是不知。只是前一阵子听着吵闹,好像是此次高中的考生里面,有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大字都不识一个,只会在田间捉蛐蛐的小子,好像是哪个大地主的儿子。嗨,要不是给了钱,他怎么可能会中举,怎么可能有资格进京去参加会试呢?” 李勖皱了皱眉,眯着眼,却是不知在回味茶摊老者的话,还是在想着什么,茶碗里的茶都凉了也未动一口。等龙井肥厚的叶子都沉在碗底,他起身,带着顾兰亭回到了马车那边。 小安子从袖子里掏出碎银两付茶钱,老者却是没收,“小老儿在这里卖茶卖了几十年,也从未见过像这位爷这样的人物,敢问爷如何称唿?” 脚步稍微顿住,李勖转过身,嗓音幽沉地道:“在下姓李,名和昶。” *** 李勖一行人回了客栈。派去打探情况的人也带来了消息。 这次负责秋闱的主考官,正是扬州的知府包邮。他已过不惑之年,为官清廉刚正,在扬州百姓中颇有清名。为人更是坦坦荡荡,清清明明。扬州大儒韩束曾贊他是“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中不愧己”。 在百姓中享有如此赞誉的包邮包大人,全权负责此次贡院的乡试,却出了这么大的事端。连他自己急得心火上沖,不久就病倒了。在他卧榻之前,却是查到扬州城中有一甚是隐秘的组织,他们或是售卖乡试甚至是会试的考题,或是帮助考生答题,或是偷换考试试卷。可谓无所不能,手法通天。 这个神秘组织,名为龙门。 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想找到他们,并不容易。 “他们总要撒网钓鱼的吧?没有肯给大把大把银子的人,他们怎么牟利?”听了探子带来的消息,顾兰亭心中已有了主意。 李勖点了点头。小安子也跟着点头,觉得顾兰亭说得很有道理。 顾兰亭示意小安子将小二叫来。 “小二,你知道那些有钱的考生们都住在哪儿吗?”顾兰亭手里拿着一锭银子,开门见山的地问那小二。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真正出身好、底子厚的富家公子们,都住到扬州最大的客栈再回楼去了。他们会定下上等房,单独的居室,清净不受打扰。又或是在扬州城包下一个院落,独门独院,更是显出家世不凡。”小二见顾兰亭清贵不凡,手里的银子更是熠熠发光,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再回楼,一晚上多少银子?” “五十两到五百两不等。” 顾兰亭顺口只是问了一句,答案却是让她吃了一惊,这可比京城的价钱还贵。 “你们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 “包大人啊,青天大老爷啊,真正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啊。他的好啊,我说都说不完。” “那你们的周通判呢?” “周通判,也是好官吶!为人很和善,前不久还跟我们一起修秦淮河的河堤呢!就是有个儿子不太争气,乡试怎么也考不上,还好这回考上了,虽然是最后一名,我们也为周大人高兴啊!” “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待小二走了,李勖问道:“你怎么知道周通判有问题?” 顾兰亭笑而未语,转了话题:“那我们今晚就去那再回楼?” “现在就去。” 到了再回楼顾兰亭才发现,那小二说的价钱一点儿也不夸张。 再回楼雕樑画栋,金碧辉煌,竟让顾兰亭生出了一种皇宫的错觉。茶飘香,酒罢去,聚挚友,再回楼,这名字取得也是绝顶的好。 顾兰亭与李勖住了最贵的,天字一号房,一晚上五百两银子。 推开门顾兰亭便觉得一个人五百两分外浪费了,这一个房间,至少能住五个人。而且竟然还有一个好大的浴池,真的神仙般的待遇了。 她拨了拨浴池前的珠帘,发现那竟然串的是真珍珠,立马收回了手。憋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心疼钱了?”李勖轻轻从后面抱住了她,闻着她颈间好闻的药香味儿。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花了一千两都,可以买一栋宅子啦!” “要不我过来同你睡在一起,让高集睡在隔壁?” “你说什么呢?两个大男人睡在一间房成何体统?”她此时还穿着男装呢。 “你忍心高集一个人睡在屋顶上吗?”李勖指了指屋顶,其实高集并非睡屋顶,只是睡在五十两一晚的客房里而已。 “那个……我考虑一下……” 顾兰亭想像了一下高集在屋顶上睡觉的情景,已经是深秋了,北风吹着,落叶飘着,确实有些凄凉。 不管顾兰亭考虑的怎么样,反正李勖是赖在她这边儿不走了。 很快天便黑了,顾兰亭本来还想洗澡的,这下澡也不敢洗了。上次在南山行宫的场景还歷歷在目,她整个晚上都有些侷促,坐立不安,脸红彤彤的。
第123页 仿佛只有站起来不断走动,才能让她脑海里不再浮出那些画面。 “你……什么时候睡觉?”李勖端坐喝茶,看顾兰亭一直在屋里走动着,问道。 “我……那个,先不忙。” “你这是干什么?想案子?” “没有,哦不,是的。对了,这是扬州涉案官员的名单,我们可以参考一下。”顾兰亭想着要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拿出了李柽给她的名单。 “你这是……哪里来的?”他这下知道她为什么觉得周通判有问题了,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周通判。 “这个……是李柽给我的,是覃学士给他的。” “岂有此理,李柽数次在我面前为覃辉求情,都没拿出这名单,竟然给了你?他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才怪呢?”李勖伸手拉了顾兰亭一把,她猝不及防,被拉进了他怀里,坐在了他腿上。 她想起来却被他按住。 “你说,李柽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我听说,他曾经为了你跟覃辉闹翻了,还经常……” “那个,他之前并不知道我是女儿身。他跟我就只是好友,而已,而已。” 看她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地解释,眼神恳切,他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柔和了下来。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曾在西郊坠过马?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曾被谭贵掳去?”每次为她以身犯险的都是李柽,他却从来不在她身边。 “我没事,那些,都过去了。”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愧疚,她也握紧了他的手。 “以后,我都会同你在一起。保护你,爱护你,不叫你再受任何伤害。” 她点了点头,偎进了他怀里。他抱着她,紧紧地。 窗外中庭地白,冷月无声,可总有一方天地,是暖的。 *** 次日,顾兰亭与李勖二人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楼下吃饭。 楼上眼睛泛着精光的赵二,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二位扎眼的身影。面容俊朗倒是其次,最重要是他们身上穿的很不一般。 要是他的眼不拙,该是玲珑坊里面的缎料,衣襟上面的暗纹是上好的苏绣,十两金子一匹,比宫缎还值钱,那一红一白两色缎面,在阳光下闪烁如金银,看得他两眼放光。 “这是什么东西,太不入口了,难吃难吃太难吃了!有没有人?给小爷上换了换了,统统都换了!”顾兰亭敲了敲桌面,不满道。 头一次听到有人说再回楼的酒菜不好吃,这可是稀奇了,其他客人纷纷侧目,打量着他们。 这时,店小二赶紧跑了过来,一脸的嫌弃:“这位客官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也不打听打听我再回楼……”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砸在了头上。“哎呦”一声,小二捂着脸,刚想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却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怔住了。竟然是金子,他竟然被一枚金元宝给砸中了! ☆、鲤跃龙门 看见是金元宝, 小二立时就变了另一副面孔,心花怒放地捂着额头将那金元宝捡起来,而后满脸讨好地道:“是是是, 小的这就去办。二位爷稍等,稍等!” 说罢,赶紧一熘烟儿地跑出去备菜了。 楼上站着的赵二在见这架势,赶紧走过去。到了近前,抽出一张名帖放在桌案上, 一脸憨笑道:“看两位小爷红光满面, 此次乡试肯定是高中了吧?” “那当然。”顾兰亭知道鱼儿上钩了,装作洋洋得意道。 “哈哈,二位这是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了啊。我们家老爷是这扬州城数一数二的私塾先生,假如拿着这个帖子让他给你们二位辅导一下,高中的机会必然比别人要多好多啊。” 顾兰亭拿起那名帖看了一眼,上面只写了“鲤跃龙门”四个字, “说是私塾先生,可你这上面连地址都没有, 我们怎么去?” 赵二虚虚拱手作揖,笑容可掬地道:“小爷放心, 家里有马车的, 到时候可以接您去。” “这倒挺有趣的, 真能高中吗?” “有志者事竟成。看两位爷出手阔绰、气度不凡,定能鲤跃龙门、一飞沖天啊。二位爷且随时等着马车来接吧!”他说罢,也不再看他们, 喜滋滋地走了。 顾兰亭和李勖对视了一眼,眼底都划过一抹凝重。 两人在再回楼里连续晃悠了三天,都不见有人来接他们,两个人都快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李勖在午睡,顾兰亭百无聊赖,便在街上闲逛。 “这么久都没来接,难道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身份?” 她看着小摊儿上的花灯,正出神地想着。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忽然疾驰而来。马蹄抬起尘土飞扬,所过之处连摊位都被掀翻了。 顾兰亭回过头时,那马车已经靠近,她瞪大了眼睛,想往一侧闪躲却已来不及,下一刻她就被马车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拽进了车里。 “救……”“命”字还没说出口,嘴就被人用绢布死死堵住了。 “少爷别怕,我是赵二。我带着你鲤鱼跃龙门去嘞!”
第124页 顾兰亭听出这是三天前给她拜帖的人,还来不及挣扎,就被人五花大绑,眼睛也蒙上了。接着就嗅到了一阵奇怪的香味儿…… 她心如擂鼓,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屏住唿吸,正想着怎么才能给李勖报信,突然马车一个颠簸,身子一载,狠狠磕在了车板上。车板很硬,她的头磕破了,一阵眩晕,疼得她皱起了眉,有温热的液体从眉头上流下来。 “慢着点儿,可别把少爷给颠坏了!”车外,赵二训着车夫。 她用头蹭着车板,寻到了缝隙。闭上了眼睛,任血流着。 感觉有人在给他包扎额头,顾兰亭醒了过来。入目是奢华明丽的厅堂,堂上坐了许多锦衣华服的公子。给他包扎的,正是那赵二。 “你们这车夫怎么回事,把我都磕破相了!”她蹙着眉,语气愠怒。 “小爷消消气,消消气,小的已解僱了那车夫。为作补偿,咱们老爷一会儿会给小爷最好的辅导,您看怎么样?” “行吧……” 伤口包扎好后,顾兰亭一边悠哉悠哉坐那儿喝茶,一边儿打量着屋内众人。 不一会儿,赵二口中那老爷就来了。 那老爷年约四十多岁,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头上黑髮中夹杂着几根白髮,面容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出过去的英俊儒雅。声音也听清雅,像是个读书人。 “想来都各位是聪明人,你们的身这家背景我们也都查过了,要想金榜题名嘛,也不难。咱这里有一些名家字画,先打个折扣卖给大家了。至于出价多少嘛,大家随意。当然,一千两有一千两的价值、十万两有十万两的价值,就看各位怎么想了。” 顾兰亭心里清楚,这些字画的价值并不在其本身…… 她缓缓打开自己面前的字画,是一副寻常的寒梅傲雪图,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这时,却听见有人惊唿了一声,在画里发现了什么。她也将画全部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纸笺,上面用红色硃砂写着两个大字——试题。 她哑然失笑。而今方不过才九月份,明年春闱的试题都弄到手了,到底是谁这么手眼通天? 就在这时,众富家公子中有一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如若你们真能让我金榜题名,莫说是十万两,就是一百万两也出得起!我家里钱可有的是!” 说着他就掏出了一沓银票,接着,在场的很多人都从怀里掏出了银票,出门未携带很多的,也摘下了腰带上的环佩信物。 顾兰亭低头看了看自己,却发现自己除了腰间一个玉佩,头顶一支白玉簪子,什么都没有。 收东西的小厮捧着托盘走到跟前,顾兰亭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拱手道:“抱歉,出门匆忙,除这玉佩外没有别的贵重物品了,可否下次……” 赵二在再回楼里见过她,自然认得,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刚想开口,就听那老爷道:“这位小爷……却是面生得很。” 声音沉似古井。 顾兰亭面色一紧,不慌不忙道:“在座的都是从各地慕名而来的举人,没见过也是正常。” 赵二也补充道:“老爷你有所不知,这位小爷叫柳亭,来自绍兴府,是会稽首富柳青州的公子。” 柳青州是柳还行的父亲,柳亭是此行伪造的身份。 “哦?原来是柳青州的儿子?可老朽怎么瞧着这小爷的面相……”那老爷踱着步子走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兰亭的脸,像是不放过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若有所思。 顾兰亭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地任其打量。忽然,那老爷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嘴角浮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语调森森地道:“可真是奇怪了,这位小爷是个男儿身,居然都没有喉结……” ☆、水落石出 一语毕, 顾兰亭的心陡然一沉,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小爷我骨骼精奇,天生如此, 这有什么见怪的?” 那老爷盯着她道:“是么,可老朽看着怎么不像呢?而且,这位小爷你不仅没有喉结,耳垂上竟然还打着耳洞啊……” 他说着便伸手一把抽掉了顾兰亭头上的白玉簪子。只听得玉石落地叮咚一声,满头青丝顷刻间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一直垂顺至她纤细的腰间。 “是, 是个女人!” 在场的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爷眉清目秀,却真真儿是个美娇娘。 “方才老朽一进门,就觉得你不对劲儿,其他人都是自顾自的,唯独你眼睛一直滴熘熘地四处乱转。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寒光一凛, 已经有刀架在了脖子上。 顾兰亭神色微滞,硬是扯出一抹笑容, 毫不畏惧地用手拨了拨那刀道:“哼!想必老爷听说过我爹柳青州的名号, 我真名柳兰, 这次是专程代替我二哥来的,打的也是我二哥柳亭的名号。老爷这般对我,不知是几个意思?莫不是没那些个手眼通天的本事, 却故意在这里拿‘试题’二字煳弄我们,收了银子又不想办事情了?” 她反咬一口,在座的人闻言,都跟着露出疑惑的神情。连那老爷也被她那从容淡静的样子唬住了,档案上那柳亭确实是柳青州的儿子,若她真是代替兄长来的……
第125页 但这毕竟是关乎掉脑袋的大事,他可马虎不得。 “老朽愚昧,不知小姐是代替兄长来的。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但,毕竟此事牵扯到咱们在座各位的脑袋,事关重大,不如小姐先留下来在府上做做客,待老朽查明实情,必八抬大轿、毕恭毕敬地送小姐回去。”那老爷一脸的歉意,俯身作揖,很是恭敬。 “哼,行吧……”顾兰亭环顾了周围一圈,冷声答道。 接着,她就被赵二领着带到了一间厢房。一路上只见香榭亭台,清新雅致,想来是哪位大人的别院。却不知位处何处,也不知李勖他们能否寻得来。 房间门关上了,还落了锁。顾兰亭抬眼去看,门外,窗外都站着守卫。 她垂着头,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绍兴离这里不远,她说的瞎话儿早晚是要被识破的,若李勖找不到自己,恐怕想要活下来都难,更别说是逃出去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想不到任何办法,渐渐睏倦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等凉意慢慢地侵袭上身体,她搂了搂胳膊,外面的天早已黯淡了,只剩微黄的灯光。屋子里也点了一盏烛灯,她望着灯光,微微出神。 不知又过了多久,听得一阵说话声传来,接着门打开了,赵二走了进来。 “小姐,饿了吧?我是来给您送饭的,快吃吧,没有毒。”赵二带了食盒,还是一脸憨笑。为了证明没毒,他还拿银针一一试过那饭菜,拿给顾兰亭看。 饭菜的确是没毒的。顾兰亭也没委屈自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吃饱了才有力气跑路。 “你……认识我?”顾兰亭试探地问着,她总觉得,这赵二好像知道些什么,先才还替她说话来着。 “不认识,我只知道,小姐是京城来的人,是来查案的。” “哦?我查什么案子?”顾兰亭微微笑了笑。 “科举舞弊案。” 顾兰亭眸色一沉,思绪飞转。 “所以,你根本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故意给我名帖,故意将我掳进这别院,故意将倒卖试题的过程做给我看?” 赵二很是赞赏地拱了拱手,道:“小姐玲珑心思,猜得半分不错。” “为什么?” “此事被京城里的人盯上了,听说皇上也知道了,若是追查下来,早晚要东窗事发。与其跟着他们一起掉脑袋,不如……另找出路。”赵二说罢,眼底露出一抹深思。 顾兰亭注视着他的神色,却是有些怀疑道:“正如你所说,现在上面正在查这件事,你要是想脱身,为什么不直接去衙署里面告发?却在这里跟一个你素昧相识的人说这些?” 赵二哼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小的在这组织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自前朝至今,三年一次乡试,又一年进行会试,若是背后的势力没有足够的分量,也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先帝在世的时候也不是没查过,但结果呢?现在皇上也要查,从何查?那自上到下的机构都已经烂了,小的前一脚跨进衙门,后一脚可能命就没了!” 顾兰亭闻言一怔,不由阵阵的骇然。难怪李勖说积弊甚重,浑水难清,背后竟是藏着这等惊天的猫腻。她心里清楚,此事牵扯甚广,查案举步维艰。 “你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做到欺上瞒下,让六部官员悉数三缄其口…… “那背后之人,小的不好说,也不敢轻易说。”赵二嘆了口气,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本簿册颤巍巍地交到了顾兰亭手上。 她翻开一看,心里大惊。 “小的已经将歷年来买卖试题的证据都交到了小姐手上,其中更有涉案诸位大人的印章……恳请小姐将它交给善用之人,水落石出后还望能替小的求求情,保我一条小命。” 赵二语气诚恳,顾兰亭点了点头,低头翻看谢簿册。就在这时,忽听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 “赵二可是过来了?” “是是是。” “糟了!是他们发现我了!”赵二冲着顾兰亭喊道。 顾兰亭心里一紧,一个机灵,赶紧将那簿册塞到了床下的尿壶里。 她才起身,先才那位老爷就带着僕从们进来了。 “赵二你这个叛徒,帐本呢?”那老爷直接将刀架在了赵二脖子上,顷刻便见了血。一边的顾兰亭也被擒住了,她甩着手想挣脱开,却被反拧着双臂动弹不得, “帐本……我没有……没有拿……”赵二吓坏了,声音都开始发抖起来。 “啊!”只听得一声惨叫,赵二的腿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血都溅到了顾兰亭脸上。 “搜!” 一声令下,就有僕从在赵二身上上下搜了起来。 “回老爷,没有。” “那你呢?你知道在哪儿吗?”他声音阴骘,语气愤恨。说话时已搜了她的身,什么也没有。 “什么帐本?小爷我根本就没见过。”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说不说?” “嘶……” 那老爷人是真狠,一刀砍在了顾兰亭胳膊上,幸亏她还躲了一下,不然胳膊就飞了。
第126页 “嘿,还敢躲?” 这回顾兰亭被两个僕从死死擒住了,手还正捏在那伤口上,冷得她龇牙咧嘴,冷汗直冒。那老爷正准备再次下刀,忽听门外一阵嘈杂,隐有刀剑之声传来,还有阵阵火光。 “不好了老爷,包大人带着官兵来了!” ☆、滔天大罪 “快, 先找帐本!” 那老爷倒是慌而不乱,一刀杀了赵二,又立刻拎起顾兰亭, 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帐本找到了吗?”他问手下。 回答他的是长剑破空而来的声音,一个鬼魅的身影,顷刻之间便将他的手下尽数毙了命,甚至连唿叫声也未来得及发出。 是高集。 “别……别动!否则我杀了她!” “赵二都还没死透,正看着你呢!”李勖看着地上的赵二, 目光深邃。 那老爷闻言也低头去看赵二, 他正挥着满是鲜血的手朝他爬来。就在他分神的那一刻,高集顷刻便欺近他身前,一把折断了他拿刀的手腕。 “啊”的一声痛唿。 顾兰亭连连后退了几步,落到了李勖怀中。胳膊上的血还在哗哗流着,她心里却轻松了。痛昏过去之前,她指了指床前。 看到高集拿到帐本之后, 赵二闭上了眼睛,屋子里只剩血腥味儿在蔓延。 顾兰亭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胳膊上还火辣辣的疼着。她想动,才发觉手正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着。 “你醒啦?饿不饿, 要不要吃东西?”他柔声问她。 “帐本, 帐本拿到了吗?嘶……”她勐地坐起来, 扯动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放心,拿到了。”他见她胳膊又沁出了血, 解开纱布,小心翼翼给她上了药。“是我该死,说好要一直在你身边,却又害你受苦了……” “哪有这么严重,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反握住他的手,抬眼看进他眼里。屋内燃了数盏烛灯,他眼底倒映着一片阑珊的灯火,还有她小小的影子。 “帐本上……” 她正欲发问,他却俯身靠近她,她喉中要说的话,尽数淹没在他铺天盖地的吻里。 顾兰亭有一瞬间的怔愣,身子刚想动一下,后脑勺就被他扣住了。他不允许她有丝毫的退缩和抗拒,也不想给她机会现在还同他说帐本的事情。唇齿相绕间,她被他缓缓压在了床上。 她缩在他的怀里,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他已经俯首在她的脖颈处细碎地吻着,薄唇由下而上一点点吻至她的耳根,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復又吻上她樱唇。 他的吻缠绵中饱含着蛊惑,她无力地启唇迎合着,沉沦着。他的薄唇攻城略地,将她的喘息声都尽数吞到了他的肚子里。 慢慢的,他放在她腰际上的手情难自禁,顺着衣襟往上抚,解开了腰带、肩扣…… 衣衫渐褪,他的手扣上她的。 她紧紧捏着他的手指,娇颜已是红透,等到那痛如期而至,她难以承受地弓起身子,唇间滑落出破碎的轻吟声,在下一刻就被他温柔吮裹…… 一室旖旎,只闻得两人凌乱的唿吸声。 窗外月光融融,清辉洒落,将两人相拥的侧影透射在帷幔,犹如交颈鸳鸯。晶帘微动,摇曳间,洒下满地的碎影浮光。 *** 赵二交给顾兰亭的那本帐本上,对于歷年来买卖试题的记载很详尽,什么时候卖出的、卖给谁、籍贯何方、收银两多少、后来否高中、做了什么官等等都一一记录了。里面还有涉案诸位大人的印章,牵涉到的扬州大小官员共有十一位,以周通判为首;牵涉到的京中官员共有二十一位,以刑部尚书南合兴为首,还涉及到工部尚书谭中原、内阁首辅罗士奇,以及……太师柳儒意。不过,后面几位并没有实际证据,只是顾兰亭根据朝中官员派系猜测的。 “龙门”组织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官员联合舞弊机构。 查了一月有余,扬州涉案官员才陆陆续续全部落网。可再要往下查,李勖却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倘若连他最信任的内阁首辅都有问题,那么这满朝文武,他还有几个能相信的?倘若将他们连根拔起,朝野必然动盪不安…… 李勖的犹豫与彳亍,顾兰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阿昶,你现在还以为罗大人只是杨太傅的门生吗?”她严肃道。 他嘆了口气,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了,我又怎么会看不出呢?他与柳太师虽表面不睦,可很多决策,却跟他是一致的。或许,他本来也是满腹韬略一心报家国的,只是,被名利蛊惑了。” “阿昶,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柳太师其实并不甘心……一人之下?”虽是疑问,她语气却是笃定。 “我是知道,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不得不承认,柳儒意的存在,是他甚至李氏皇族的一块心病。 “众所周知,大顺的开国功臣有李、柳、周、谭四大家。换而言之,当年那四位,都是可以当皇帝的。可最后坐上皇位的却是世祖皇帝,也就是你祖父。想必另外几家,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如今已过百年,谭氏式微,周氏歷代又男丁稀少,便只剩下李、柳两家了。以前柳家也不是没有造反过,都被压下去了,柳氏还是荣耀不衰。只是奇怪,到了柳太师这一代好像一直压抑着,动作不大。”
第127页 李勖心里隐隐明白柳儒意有野心却不动作的原因,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你也知柳儒意虽身居高位,但从未越距。此番,自然也不能因着他跟罗士奇暗有往来而断定他与科举舞弊案有关,不能贸然去查。” “那南合兴贪污受贿一案呢?是不是实打实地查到了他身上?不能贸然,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查他?”她突然站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查,南合兴贪污一案顶多也只能说太师御下不严,怎么能……” “御下不严,是不是真的御下不严难道你还不清楚吗?皇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你根本就是在维护柳太师!那你还说要跟我一起查当年的事,冠冕堂皇的,都是幌子是吗?”她语气强硬地打断了他。 她咄咄逼人,他有一瞬愠怒。 “你还是不相信我?那你敢说你对柳儒意的这些怀疑没有私心吗?他也是三朝元老,肱骨之臣,怎么能由着你说查便查,他日是不是你想杀就杀?” 李勖的眸光深幽如潮,宛若夜的深邃和广袤,里面流动着睥睨傲世的威严。 顾兰亭后退了一步。 他有气。她也有气。 半饷,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末了却是深揖一礼道:“微臣告退。” 李勖以为顾兰亭只是赌了气跑出去冷静一下,可没想到,直到天黑了,她还没有回来。 他心道不好,如今科举舞弊一党还没有一网打尽,冬暖又不在她身边,若是她落入那些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找!快去找!” 李勖刚心急火燎想出去,就被匆匆进门的高集拦住了。 “主子……冬暖那边来了消息。” 字条上写着“一切安好”,是顾兰亭的字迹。 “她……是否去了绍兴府?” “回主子,是。” “备马!” “主子,你此时万万不能离开,刚刚包大人那里传来消息,周通判拒不认罪,在狱中,抢了狱卒的刀……以死明志了。” “去大牢。” “是。” 李勖到大牢时,仵作才验完尸首,并无任何异常,确实是一刀封喉。 “这刀是谁的?” “回皇上,是我身侧这位捕头的。”包大人温声开口。 李勖看了一眼那狱卒,并未动声色。这周通判,他还未亲自审过,竟然就死了。他……肯定是知道什么的。 “可有查出什么?” 见包大人摇了摇头,李勖还欲再问什么,这时小安子匆匆进来了,面有急色。 他在他耳边耳语了一阵。 李勖面色一沉。周通判那刚刚高中的儿子以及全部家眷,都被杀了。买卖试题那处别院,正是周家别院。 事情突然棘手起来。 倘若周通判死了,那么案子可能就要止于扬州范围了,没有人证物证,如何往京城那边儿查? 李勖出大牢时已是月至天心,却被乌云遮住,夜色晦暗不明。 “高集,严密监视方才那位捕头。”周通判被抓也有好一阵子了,今天才死,其中必有蹊跷。而且,方才那位捕头,分明眼神不太对劲。 “是!那……京城那边儿?” “京城那边儿,怕是早已经打草惊蛇了。这一趟看似艰辛,实则却是顺利得很,帐本也拿到了,人也抓到了,朕总觉得,有人在暗中帮着我们。那个叫赵二的,可查出来什么?” “回主子,暂时还没有……” 这边李勖正与高集说着话,后头包大人赶来了。 “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讲!”李勖示意高集下去。 “皇上,据老臣所知,周统以前也是很清廉刚正的一个人,直到有一年首辅罗大人回乡省亲,约见了他几回。不是老臣眼红,那一阵子他突然发了一笔横财,老臣已生了怀疑之心。我记得他那时还问老臣,若是有一件事情明知是错却不得不做该怎么办。我想,他该是被罗大人抓住了把柄。或许,就是他那儿子……” 其实周统那儿子高中之时,包邮便笃定他与科举舞弊一案有关了,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什么证据。 “不瞒皇上,参与科举舞弊实乃滔天大罪,老臣也没有证据,是以一直不敢开口。首辅罗大人与刑部尚书南大人此前都是我扬州府之骄傲,如今……还望皇上明察秋毫,早日查清真相!” “朕听说,南合兴在扬州城开了个合兴武馆,免费给寒门子弟教习武术,可有此事?” “回皇上,确有此事。南大人此番虽罪涉贪污,但其人于家乡,贡献还是颇大的。合兴武馆汇集天下知名武师,寒门学子入学又免费,确实为扬州、为朝廷输送了不少人才。与近来声名鹊起的沈氏书院,还有歷史悠久的华林书院,并称江南三大书院。” “沈氏书院?” “沈氏书院建在沈园旧址,实行男女同校、分班授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江南是风头一时无两,颇有几分方面沈园的风范。” “沈园……不知当年沈毅之通敌之事,包大人知道多少?”
第128页 “呃,这个……不瞒皇上,老臣与沈兄打过几回交道,至今仍不相信他会私济蛮夷、通敌叛国,但当年他又的确与富桑人有来往,还被柳太师抓了个正着。唉,顾大人前几天也问我这事儿来着……” “你也是这样同她说的?”李勖心里一惊,直道不好。 “是啊……” “你误导她了!” 包邮还没反应过来,李勖已经匆匆甩袖离开了。 府衙外,一道黑影从墙头飞过。秦淮河岸,一人绯衣翩翩,独看流水潺潺。 “殿下,李勖已经查到了罗士奇留在江南的那位暗线。”说话的是小橙子,他说的暗线就是那名捕头。 沈忆情看着桥下淙淙流水,黑夜中仍见得清澈,勾起唇角笑了笑。 “那周通判知道的太多了,罗士奇想必也是慌了,不然也不会露出马脚。只是扬州这边儿,我们不宜再插手了,怕是李勖已经察觉了。京中情况如何?” “南合兴贪污一案罪证确凿,想来难逃一死,只是科举舞弊一事,大理寺百般用刑他仍未开口言一字。罗士奇那边已经有动作了,想要杀他。” “内阁首辅果然不能小瞧,无论如何,我们要保住南合兴的命,才能叫他咬住罗士奇。” “殿下放心,大理寺已经安排了我们的人。只是,太师参与科举舞弊案的证据,可要我们去做?” “没必要,柳儒意若是不默许,罗士奇也不敢做这些事情。想必这一点,李勖心里是清楚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清楚,顾兰亭也会让他清楚。况且,柳儒意也有意于这江山,李勖也是知道的。他又何尝,不想杀之而后快呢?” “那他为何还不想查柳儒意?” “大概……是因为他母后吧。又或者,他不想让顾兰亭知道真相,毕竟当年的事,他也是得利者。” 太师与当朝太后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明珠他嫁的故事,他还是听他母后讲的。当年太师奉命抄了沈家,谁又知道,沈家那些银子,有多少流到了周太后那里呢?儿子要上位,不筹些钱怎么行? 太师也是个痴情种啊。 “对了,阿古来信说父王病了,我得回富桑一趟。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叫柳儒意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为母后报仇,便是我一生所求,做完此事,我们便回富桑,我自会保你一世荣华,一世长安。”说完,沈忆情理了理袖子准备离开,顿了顿,又转身对小橙子道:“另外,我再说一遍,不要妄想去找顾兰亭寻仇,她若伤了一分一毫,我便要你的命。” “属下牢记于心。” ☆、终章 第75章终章 终章(一)何人不起故园情 九月, 刚走完天高云淡地晴暖晕染的前半程,就迎来了淫雨霏霏地阴冷铺就的后半程。 李勖去了沈园,没寻到顾兰亭, 却遇到了萧锦麟,他现在是沈氏书院的山长。 一别经年,沈园繁杏如旧,故人眉眼如初,只是, 面前的故人, 已不是当年的故人。 “草民萧锦麟,拜见皇上。”他已不再是当年嚣张跋扈的少年,进退举止,皆温和有礼。 “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李勖敛眉。 “草民亦未想过,当年沉默寡言的同窗, 会是今日睥睨天下的君王。” 两人信步园中,听学子朗朗书声, 自是感言了一番世事变迁。末了,李勖还是开口问了一开始就想问的。 “锦麟, 兰亭她……可有来过?” “她自然是来过的, 皇上目之所及杏树下那些枯叶堆, 便是她昨日亲自扫的。” 李勖眼见那些落叶归根的景象,心中不由怅然,“她昨日还在, 而今却是去哪里了?” “她去了京城。”萧锦麟顿了片刻,又道:“想必皇上心里也清楚,沈家旧事一日未毕,她便一日不能……落叶归根。” “她就只想落叶归根?”那么他呢? 萧锦麟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托我带的信?” “当然记得。”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杏园院中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萧锦麟兀自吟了一遍,又道:“当年皇上对兰亭百般深情还歷歷在目,如今快到苦尽甘来的日头,我只盼皇上……莫忘初心。” 莫忘初心,方能早日成双。 萧锦麟说完便作揖告退,只余李勖抬眼去看那满园金黄。她说要落叶归根,那是否说明,沈家旧事一毕,她便要回这江南水乡?那么他呢?她的计划里可有他,可有和他的以后? 更不知,她此时是否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又对此,作何打算。 果然,自古逢秋悲寂寥。古人说的,总是没错的。 唉…… 李勖回到京城,头一个见到的不是顾兰亭的人,而是她的奏摺,弹劾内阁首辅罗大人的奏摺。 奏摺中字字珠玑,列举了罗士奇的四大罪状,科举舞弊、贪污受贿、搜刮民脂、御下不严,每一条每一项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第129页 而与此同时,朝□□有二十一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罗士奇。其中还包括太傅杨寅和太保周勃。 众臣闻风而动,不过是因为,狱中的南合兴开口招供了。他坦陈科举舞弊一事,是与罗士奇合力作为,更是直言是因为罗士奇背后是柳儒意,他才敢与他合作。 凭他一人之言,众人自是不敢置喙当朝太师,但想当内阁首辅、看不惯内阁首辅的人多了去了,这才使得弹劾罗士奇的人一时俯拾皆是。 这边儿罗士奇这才刚刚入狱,那边儿,南合兴就交出了他与罗士奇合谋的证据簿册。这下,罗士奇百口莫辩,手下的人又全都招了,他灰头土脸,只等一个处斩之期了。 只是关于太师柳儒意,饶是严刑逼供,他也未吐露一分一毫。 这样,科举舞弊一案就还不算结,还在继续查。但冯京的案子,却是终于真相大白了。 那李延昌本是南合兴的门生,也参与了科举舞弊。冯京大字不识得几个却想功名,就找了他替他写文章,乡试、会试的策题文章,都是李延昌事先知道题目后先写好,再由保管试卷的考官把冯京的文章和写好的文章一换,冯京才得高中。而负责保管试卷的考官,正是罗士奇与南合兴。 冯京之所以与那孙秀才不对付,就是因为孙秀才发现他大字不识几个,这事儿,李延昌也是知道的。那日冯京与孙秀才争吵,李延昌听说了匆匆赶来,正好看到冯京推了一把孙秀才,李延昌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便朝孙秀才刺了一根银针,想叫他死得不知不觉。只有他死了,冯京才不会暴露,他才会是安全的。 因李延昌功夫好,当时场面又混乱,他悄悄逃走了,在场众人也没发现。而后来冯京“畏罪自杀”,那鹤顶红也是李延昌给的。他骗冯京说那是假死的药,冯京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他还留了所谓“遗书”,造成冯京畏罪自杀的假象。 冯京一案真相大白,也算了了顾兰亭一装心事。此后她在梦中,便再不会出现他那张充满怨恨冤屈的脸了。 *** 终章(二)相逢对面已是君 十月中,至此,科举舞弊一案已陆续查了两个月有余。 这日早朝,顾兰亭再次义正辞严直接进言弹劾了柳儒意。这是她第三次弹劾柳儒意,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她有证据。 那证据不是贪污受贿,也不是参与科举舞弊,而是私屯家兵十万有余。 这样一个数目,足够谋反了。 对此柳儒意沉默以对,没有任何辩驳。 而顾兰亭不过是个正三品翰林学士,满朝文武无人敢附和,她终究孤掌难鸣,早朝也不欢而散。 早朝罢后。李勖在皇极殿外拦住了顾兰亭。 自打江南回京,他二人从未好好说过话。甫一私下见到面,顾兰亭便左一句“微臣不敢”,右一句“微臣告退”,绝口不提两人之间的感情,叫李勖着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顾兰亭,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冷冷避开。 “太师不仅私自招募府兵,还将朝廷兵将抽为己用。证据微臣都已经找到了,细柳营各将军以及兵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证据确凿,就看皇上……愿不愿意查办柳太师了。” “你非要这样逼我吗?” “微臣不敢。” 李勖扶额,道:“府兵十万,你明知那数字有假,为何要谎报证据?你就这么迫切,想叫太师家破人亡吗?” “是,数目微臣是谎报了。可没有十万也有五万,皇上难道就不忌惮吗?难道皇上就不想假我之手,除了这心头大患吗?” “放肆,你把朕当什么了,朕没你说的这般不堪!”他什么时候需要借刀杀人了! “微臣告退。” 她正俯身揖礼,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抵在了盘龙的廊柱上。 “除了柳太师的事,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朕说吗?啊?”他怒极,沖她喊道。 “没有。” “是不是报了家仇,你就要离开朕了?” 她敛眸没有回答,他又朝她逼近了一步。她的脑袋被磕疼了,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攥着,抬脚要踹他却被他死死压住,想开口控诉,却被他以吻封缄,席捲了唿吸…… 涌入鼻翼的气息很熟悉却又让她窒息恼怒,可她怎么也挣脱不了,只能任由他吻着。 他在她唇上用力厮磨,可她咬紧牙关不叫他得逞。这可是在皇极殿外,万一叫那些朝臣看见了怎么办! 可她越是抗拒,他就越不想放手。他的手放在她纤瘦的肩膀上,隔着朱红色的官服,一路沿胳膊向下游走,在她盈盈不可一握的腰间停下,慢慢摩挲。她终是受不住地发颤起来,嘴唇微张,他趁机撬开牙关而入。 她心一狠,用力咬上他的唇,撕咬出一个血口,口腔里顿时漫延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停了唇上的动作,鲜血缓缓沿唇流下流下,在嘴角处氲出一片血红。他用拇指蹭了蹭伤口,竟勾起嘴角缓缓笑了。 他吃尽了她唇上的血,轻轻贴近她耳朵,低声道:“兰亭,我想你。” “很想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要命的蛊惑,一下一下撕挠着她的心。
第130页 她用尽力气,回抱了他。 一别多日,她又何尝不想他。只是,那日周太后亲下江南同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顾兰亭,想必皇儿定是没有忍心同你讲明当年的真相的,那便由哀家亲口告诉你吧。当年你父沈毅之,确实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无可恕。而且,他不止负了国家,更负了你与你娘。那时你与勖儿尚在沈园读书可能不知道,你父沈毅之他……爱上了一位富桑女子。那数百万两黄金白银,都是他甘愿送给富桑的。那女子,便是富桑王安培的前王后。当年柳太师奉命诛沈家九族时,将她就地诛杀了。这也是为何,富桑当年就攻入了长安。哀家本是嘱託了太师要保你娘平安的,可她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顾兰亭那时才明白,为何父亲当年甘愿赴死,未有一丝挣扎。原来,他是真的……做了错事。 她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兰亭,你是哀家故人之女,你与勖儿两情相许哀家也是看在眼里的,哀家本该成人之美,但……如今勖儿不过才登基三年,根基未稳,武有太师握着兵权,文有罗士奇霍乱科举,看似四海昇平,实则是暗流汹涌啊!兰亭,从金殿对策到那日金銮对辩,再到如今彻查科举,哀家观你确有治世之才,可否同你策论上所言,陪着勖儿,修齐治平?哀家不能许你凤冠霞帔、母仪天下,但必定能许你青云直上、位极人臣,还能许你沈家重现当年荣华,家门兴旺。哀家也不瞒你,沈家当年也并非九族尽诛,你还有几位堂兄尚在人世。你答应哀家,就当……为沈家赎罪了好不好?” 周太后也知所提要求有些过于无礼,可她笃定,顾兰亭会答应。 而她也果真答应了。单单为了那一句家门兴旺,她也会答应。 她既然应承了太后,便不能食言。而太后要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柳儒意。只有斗倒柳儒意,李氏皇族才能安稳。所以即便没有了那深仇大恨,她还是要与柳儒意针锋相对。 偏偏李勖心软,也不知道是顾忌什么,并不想杀柳儒意。 唉…… *** 终章(三)人生自是有情痴 虽没能以私屯家兵一事斗倒柳儒意,却也伤了他几分元气,也叫朝臣中跟太师对立的多了起来。顾兰亭更是因此,顺利取代罗士奇的位置,登上了首辅之位,在朝堂与柳儒意分庭抗礼。 就算朝臣以死为谏,甚至不惜自摘乌纱帽,也没能阻止她这位女首辅新官上任。只因,太后亲到朝堂,替她做了保。 而她上任后的所做所为,确实堵住了悠悠众口。 崇正学,崇儒家正学。修戎政,偃武休兵。稽郡县,以州县之分优化郡县。定钱法,形制一统。 她在履行她对他的,对他母后的誓言。 只是对于他和她的感情,只要他不提,她便缄口不言。只要他要,她什么都会给他。只是,不能答应嫁给他。 他们之间,君是君,臣是臣了。 顾兰亭上任首辅的第三年年末,终于斗倒了柳儒意。她也如愿以偿,带人去抄了柳家。 她并不想要柳儒意的命,可她到太师府时,他已自缢身亡。 府中奴僕跪成一片,等待着属于他们的宿命。顾兰亭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位误食滑虫的老丈。他本不是太师府奴僕,只是年轻时曾是柳儒意的部下,却选择与太师府共荣辱。 顾兰亭命手下将那些奴僕悉数遣散,留下了那老丈。 “老丈,你可知太师为何会自缢?”顾兰亭问他。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 “太师与太后……” “太师一生未娶,一生空有野心并无作为,不过为了这一位青梅竹马而已。他从未负她,而她却是,不得不负他。”老丈看得明白,语气里倒并无责怪太后的意思。 “那柳仁是?” “柳仁是太师的养子。” 顾兰亭心中骇然,原来,太师竟是这般痴情的一个人。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没有谋反,他……也是坦坦荡荡,一位君子,一位,痴情种。 怪不得李勖顾忌再三,不想动柳儒意。想来太师对太后的心思,李勖也是知道的。 气氛沉寂许久,老丈又开口道:“顾大人可还记得我?沈家出事之时,我曾从刀山血海里抱你出来,当时啊,你还是个这么高的小姑娘……” 老丈坐在石阶上,用柔和的语气缓缓将刀光剑影里的血色往事娓娓道来。顾兰亭侧眼认真地看着他,他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沧桑的皮,讲着讲着,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浑浊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淡定。仿佛往事并非血腥,回味起来是美好。 “救我?是太师的意思?”待老丈讲罢,顾兰亭轻声问道。 “是,太师与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虽怒其叛国,但想着罪总不及子女。况且,你是沈毅之唯一的女儿。他没能依太后所言保住你母亲,便保住了你。”只是他也没想到,他一时仁慈救出的小姑娘,最后会亲手送他上绝路。
第131页 后面这段话老丈没说,但他面前人已听懂了。 顾兰亭眼中有泪盈睫,不多时,便伏膝哭起来,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有一句话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况且今日这伯仁,还是往日的救命恩人。 这叫她余生,如何能够心安。 柳儒意死的第二天,沈忆情来了京城。或者,沈忆情就一直在京城。 顾兰亭心里清楚,柳儒意于他有杀母之仇,这一路斗倒柳儒意,他定在暗里帮了不少忙。 父母之事,罪不及子女。当年的事,她与他其实是一样的境地,她也没什么能责怪他的。 她以为他来见她是另有谋划,没想到,他只是给了她一株苗疆的万年天山雪莲。 那雪莲盛开在冰上,冰清玉洁,是生的希望。 *** 终章(四)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京中参加完柳儒意的葬礼之后,顾兰亭便自摘乌纱,向太后请了辞。 其时李勖恰好病好了出使富桑去了,太后怕不好交代,有意叫顾兰亭留下,可她执意要走。 这三年,她做到了许诺他的,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定钱法。只是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远远未完成。 这三年里,选秀年年举行,可他却未纳一妃一嫔,空着后位等着她。他曾多次要不管不顾娶了她,可她始终都没有答应。 她什么都能给他,人可以,心可以,命也可以,唯独不能答应嫁给他。 如今,他还没有齐家,可是,她却不愿陪着他了。 她累了。想落叶归根了。 再回江南时,太后已依照诺言,真真正正许了她沈家重现当年荣华,家门兴旺。 两位堂兄沈兴、沈和都已年过而立,却也不忘背负着的家族荣辱与使命。他们同沈兰亭一同回到了沈家旧宅,收回了沈家那些尚在的产业。沈家人,都是有经商头脑的,在加上太后暗中扶持,不过一两年,沈家便已初復当年的富贵。 沈兰亭与兄嫂一起打理家业,兄嫂皆将她视为手心里的宝,一家人和和美美,羡煞旁人。 如今的“江南第一巨富”,还是姓沈。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 而沈家那位女家主,家世、样貌皆是世间无双,直叫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儿。 可她却谁也没看上。 直到有一年上巳,灯花迢递开,烟花如雨来。 沈兴、沈和带着家人出门看烟花,妻儿与妹妹走前上了廿四桥。他二人却在桥下被人拦住了,来人是个形相清癯,萧疏轩举的白衣公子。那公子翩翩有礼,低声问道:“敢问二位,可还缺个上门儿的妹夫?” 后来啊,有人听到烟花声中有人念: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后来啊,连月亮都羞红了脸。 ☆、江山不要 上巳节。街市花灯如昼, 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嫂子牵着侄女儿沈漪去买糖葫芦了,沈兰亭一个人站在桥上, 望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夜风吹着有点冷,她低头搓了搓胳膊,视线中忽然涌过来成片的亮光,她抬眸细看,竟然是成百上千的河灯, 随着江水起伏, 悠悠飘来,灯光微颤映在水中,幻化出了一片星河。 她澄澈如水的眸子中漾过惊喜,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何水能如河水清?” “无山得似巫山好。” 此情此景,叫她不由得想起那年初逢李勖的场景。河灯流光于微波河水,溢彩于荡漾湖面, 慢慢在她眼前织成了他的轮廓,遥远而清晰。 她伸手想去触碰那张俊美无铸的脸, 眼前的幻影却突然消散了,怎么抓也抓不住…… 她终于泪盈于睫。 不知过了多久, 她突然感觉袖子被拉了拉, 是小侄女儿沈漪, 她连忙抬手胡乱擦了擦眼泪。 “姑姑,你怎么哭了?”沈漪眨着大眼睛,嘴微微瘪了起来。 “姑姑没事, 姑姑的眼睛被风吹疼了。”她摸了摸小丫头的头,莞尔一笑。 沈漪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姑姑,有个哥哥找你!” 她奶声奶气地,用着强调的语气,“姑姑姑姑,就是这个哥哥找你!” 顺着她肉嘟嘟的小手看过去,李勖临水而立,长身挺立如一棵清挺的树,灯光在他清俊的脸上落下了绚丽的色彩,比任何光芒都还要耀眼,刺痛了她的眼睛。 刚被遏制住的泪水忽然奔涌而下,她失了言语,失了动作,只剩下心里喷薄而出的炽热情感。 他终于,来找她了。 看着她眼角盈盈的泪水,他心中一阵阵的疼。她清减了许多,一个人站在桥上的身影太单薄了,都怪他,来晚了。 他安静地看着她,心中愧疚与疼惜交杂,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只能将她狠狠的拥入怀里。 他拥他的力气是那样的大,几乎都要将她整个人勒入他的身体里一样,她感觉到他的身子隐隐在颤抖。 她又何尝不是呢。 良久,两个人才放开彼此。 “兰亭,原谅我……来晚了。你走的时候留书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做不到这个,我不敢来找你。”他心里清楚,就算他一直空着后位,她也不会愿意就在那个他都不愿意待的皇宫。
第132页 她要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他懂。 “你真傻,你来了,就好。” 她踮脚,想去擦他脸上的泪痕,手却被他握紧,放在他心口。 他想着,现在他也不是皇上了,有些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当初中了五味散之毒的时候,李勖便召了八贤王李勤回京,准备把皇位传给这位素有贤名的皇弟。后来毒解了,可李勖却不准备搁下此事。因为他心知,他当这个天下之主一天,便一天不能娶沈兰亭。 所以朝政一稳定,他便与皇弟商量好禅让的事宜,无官一身轻地来寻沈兰亭。 “兰亭,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能不能可怜我、嫁给我?” 他的语气里是她从未听过的委屈与期冀,她不禁哑然失笑,“我不想嫁给你,我想你嫁给我。” “好啊!我嫁给你!”他先是一愣,然后很快点头答应。 闻言她也笑起来,声如音铃,直传到他心坎儿里去。看着面前人眼角眉梢洋溢着的幸福,他恍然觉得,来人世走一遭,真是值得。 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值得。 江山不要,换你回眸一笑。 这世上,唯有你最重要。 ☆、盛世婚礼 正乐九年, 顺歷三月十一,宜嫁娶。 沈园内。满园红杏,灼灼其华。暮色红霞, 掩映成画。 高集正在给李勖穿衣服,大红的嫁衣上绣着展翅飞翔的凤凰,耀眼又夺目。嫁衣形制复杂,他也是跟冬暖学了许久,才熟能生巧起来。 “主上, 你为何要穿戴凤冠霞帔嫁……哦不, 娶沈大人?”在高集看来,这多折面子啊,更何况李勖还是皇上。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 “朝堂之上她为我谨言慎行,穿了这么多年的男装,该我为她穿一回女装了。况且, 我知道她想看。”李勖眉间的冷冽早已消失不见,眼神里洋溢着的尽是温柔与笑意。 一想到她终于要嫁给他了, 他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罐,一地的甜蜜。 一个时辰过去后。 丫鬟谷雨已经给李勖点上了桃花妆, 又梳了高贵大气的髮髻。 虽是男儿身, 此刻的李勖却是美艷到惊心动魄, 光芒四射的模样让谷雨几人都忍不住看呆了眼。 她从没看过那个男子穿女装能这么美,一身嫁衣如火,妖艷中透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举手投足间轻易地渲染出傲世无双的风范。 “姑爷,你今日真是……真是好看!”谷雨说不出更好听的,就看着李勖傻笑。 李勖也报以莞尔。 沈宅。 大宅内外一派喜气洋洋,一颗颗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点缀在披着红纱的绿树之间,将暮色中的府宅照耀得格外明亮,白玉石铺成的中道两边的鹅卵石路植满了各色的珍贵牡丹,贵气逼人。 “冬暖,喜服是不是拿错了?怎么是男装?”沈兰亭一下子着急起来,拿错了还得换,这可是会误了吉时的。 “小姐别担心,没有拿错,这是姑爷吩咐的。他说,他要嫁给你。”冬暖说着,就掩嘴笑了起来。 沈兰亭也笑起来,想起上巳节那日她对李勖说的,“我不想嫁给你,我想你嫁给我。”当时他笑着答应,她还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 “……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还当真了。”她笑,眉眼间洋溢着幸福。 “小姐,快穿上吧,吉时快到了,姑爷快要来了呢!” 待沈兰亭穿好喜服出去时,真真儿是把满堂的亲朋好友眼珠子都惊掉了。她却来不及跟兄嫂解释,着急去接“媳妇儿”了。 迎亲的正街上是一望无际的红毯,鲜花铺地,华灯相映,大红的轿撵由八人相抬,流苏轻纱垂挂,曳曳扬扬。 当头的沈兰亭身骑白马,时不时回望一眼后面花轿里的“媳妇儿”,笑意从眼里,渗进了心里。 当年金榜题名、御街夸马恍惚还是昨天,今天她竟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娶了那仪范泠然、轩然若举的少年天子,命运就像一场玩笑,一场让她欣喜的玩笑。 “餵!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李和昶,天朗气清,惠风和昶的和昶。” 往事还歷歷在目,原来兜兜转转,她还是没能逃过那个年少时便叫她心动的人。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迎亲的车队长达数里,一路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咋舌的不只是那犹如长龙般价值连城的嫁妆,还有白马上英姿飒爽的女新郎官。 “这新郎官怎么是沈小姐?那后面轿子里是谁?”人群中有人垫着脚问。 “听说是个外地来的小子,一来就入赘了沈府,哼,我不喜欢!” “哈哈,咋的,你还想沈小姐娶你啊!你有那小子那多么多的嫁妆吗?” “哈哈,当然…没有……” 他们自然不知道花轿里的“新娘子”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皇帝,只道是入赘了沈家,就是把整个江南的富贵,都揽入了囊中。 今日婚礼的傧相是柳还行,如今的他已是朝廷肱骨,升任京兆府尹,是京中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 可京中再忙,发小“娶媳妇儿”,他肯定是要来的。
第133页 “花轿到门前,宾主站两边。鼓乐迎新女,鞭炮庆家宴。” “一条红丝绸,两人牵绣球。月老定三生,牵手到白头。” “借来天上火,燃成火一盆。新人火上过,日子红如火。” “一块檀香木,雕刻玉马鞍。金龙携玉凤,花开并蒂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新人牵着红绸,跨过火盆,跨过马鞍,拜过了天地,送入了洞房。 今日一贯闹得慌的公主阿宁也随柳还行一起来了,她本来还想闹一闹的,被身着便装的太后老人家一声喝住。 “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这般不知礼,怪不得嫁不出去!” 这不怒自威的声音听得沈兰亭心里一惊,捏着红绸的手下意识捏紧。她真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真怕此刻就要梦醒,她要抓紧。 这时候,端坐在鸾床上的李勖握住了她的手,还有她手上的红绸。 她心中微定,这才好敢去看太后,太后今天一身平常的贵妇打扮,看着她的目光里亲切中流露着威严。 她暗暗猜测太后今天来是干什么,难道,李勖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好? 她狐疑地又看向李勖。 谁料太后只是训斥了阿宁几句,端起新姑爷母亲的架子,将闹洞房的众人都赶了出去。 “该回哪儿回哪儿,别打扰这小两口!” 看着太后老人家催大家快走的着急样子,沈兰亭不禁哑然失笑。看来李勖说的并不假,太后一直是接受她这个儿媳妇的。 送走宾客,红木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周围终于安静了,沈兰亭犹豫了一会儿,暗暗搓了搓手,这才慢慢走到李勖的面前,轻轻地掀起他的红盖头。 李勖今日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薄点桃花妆,浅画远山眉,别有一番迷人的气质。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眸子里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墨色长髮垂在两肩,头顶凤冠正泛着柔柔光泽,虽然脸依旧是那张清冷的脸,但眉宇间却有抑制不住的欢喜。那种炽热的欢喜,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我们喝合卺酒吧!”她掩住笑意,拉着他走至喜桌旁,红玉酒杯一人各取一只,交颈而饮。 酒是上好的女儿红,味道辛辣,一杯酒入喉,沈兰亭两颊顿时染上红酡,李勖见此,眼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暗芒。 他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她低头浅笑,双眸明亮,神情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温柔又动人。 一别经年,她还如初见一般,鬓如春风裁,眉目自成诗三百。李勖心里这样想着,修长的手便绕过她的肩膀托起了她的下巴,掰着她小脸对准了自己。她乖顺地顺着他的手劲转头,两人脸对上之时,她甜甜一笑,眼中满是深情。 “那个,凤冠很重吧,我先帮你拿下来?”眼看李勖就要吻下来,沈兰亭羞涩地避了避。 李勖无奈一笑,点了点头。 沈兰亭小心翼翼地抽去李勖头上的珮环珠钗,瞬间,如瀑的青丝徐徐散落,如一匹上好的锦缎,径直垂在他身后,柔软而顺滑。 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艷,不禁在心底微微嘆了一句,我家夫君颜色好。 她细细替他擦去脸上的脂粉,罢了,这才“噗嗤”笑出声来。直笑弯了腰,扑在李勖身上。 “你笑什么?” “我笑……这才是真正的你,先才美是美矣,看起来总是有几分别扭。” “好啊,竟敢嘲笑你夫君,看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你!” 李勖话音未落,已伸手将沈兰亭打横抱起,直往鸾床而去。 沈兰亭在他怀里扑腾了一会儿,等被压在床上才反应过来,她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觉得现下时间太早了,忙推着身上的人坐了起来。 她的手还揪着他的衣襟,他的衣襟稍稍散开,露出里面大红色的里衣。 “我想知道,你里面有没有穿啊?”她促狭地问着,下意识地去扒他的衣服,想看看他有没有穿肚兜。 他看着她认真的神色,笑吟吟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他当然……没穿咯。 “娘子,你有的,我没有。”他握住她的手按在她心口,顺势又将她压了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她亦无言,温柔地与他对视。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在她白嫩如瓷的脸颊上轻轻摩挲,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流连忘返。他掌心的温热,透过小脸渗入她的肌肤,暖暖的。她抿了一下嘴唇,清澈的眼瞳水光盈动,闪烁着流光溢彩。 她不知,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就像是无声的诱惑,他看她的目光越发的炽热,下一刻就低头重重的吻上了她的樱唇。 他的吻热情如火,激烈的如同暴风骤雨,身体的重量也慢慢压在了她身上,不容她退缩,毫不客气的恣意品尝着她的甜美。 她贝齿轻咬着唇,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他那如墨如缎的发丛中。 一吻罢,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要到你了。” “我爱你。” 她的回应让他心里一动,有些情感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第134页 “我也爱你。” 他垂眸细细看她,此刻的她美得惊心,一截白皙光洁的脖颈露在烛光下,被衣裳挡住的美好显得有些若隐若现。他的眸子不禁愈发炽热起来,仿佛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他慢慢俯身轻吻那樱唇,不再是单纯的唇与唇相触,更有舌与舌的纠缠,两人的唿吸不由得加重急促。 缠绵悱恻的吻中夹杂着他娇媚入骨的喘息,他的吻渐渐下移,修长的手指也不安分的拉扯着两人身上的束缚。 未几,两人袒裎相对,十指相扣,缠绵在了一起。 大红的帐幔颤颤巍巍晃悠起来,人影起伏,但闻一阵阵唿唿粗喘,夹杂几许几不可闻的细细喘息。 …… 窗外风定,杏花堆积了一地。 阿宁与柳还行已对坐饮酒多时,都有些醉了。 “柳不行,母后说我不知礼数,嫁不出去,怎么办呀?”阿宁的声音含混不清。 “我娶你。”柳还行声音却很坚定。 “真的?” “真的,阿宁,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太好了!呆子,我也喜欢你呀!” 阿宁满足地眯着眼睛笑起来,慢慢将头靠在柳还行的膝盖上,不再说话,静静悄悄闭上了眼睛。 他的吻落在了她眉心。 月光柔和地照在他们身上,风中花香和着酒香,叫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