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潭》 春妖(一) 天上有处忘川,忘川有个仙人,仙人坐在树下,自说自话,自斟自饮,和自己下棋。 长风掠过浮云,一晃眼,已过千年。 ——《百灵潭?春妖》 (一) 七月半,乌云月,阴风习习,鬼门大开。 寒生一个人走在呜咽的冷风里,月光照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一片惨白。 地上却是没有影子的。 她是个棺材子,在棺材里被一个死人生下,生来便没有影子,第一声啼哭划过残败的义庄,从此与看守义庄的瘸腿老人相依为命。 直到七岁时,老人去世,将她托付给了城里一家棺材铺。 她在烧制棺材时,大火冲脸,脸上留下了一大块丑陋的伤疤。 那些撕心痛楚的日子里,没有人为她请大夫,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棺材铺的老板娘反而斥责她毁了自己上好的木材,铺里其他的杂役们也都对她露出鄙夷嫌恶的神色。 似乎自从义庄的老人去世后,她在这世上就孤苦伶仃,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了。 今夜七月半,阴风刮开了棺材铺的门,整个铺子雾气笼罩,她被老板娘一扫把赶了出来,那个大嗓门的女人叉腰望着她,一脸晦气:“你这个煞门星有多远死多远,今晚不许回来,别给老娘招鬼上门!” 夜色静寂,街上空无一人,寒生衣衫褴褛地走着,满心凄楚。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哪里又愿意收留她这个不吉祥的人呢? 天上地下,她孤零零的,连个朝夕相伴的影子都没有,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一声乌鸦叫掠过夜空,寒生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个荒林,周遭孤烟迷雾,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她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却不防撞到了一棵大树,吓得她缩紧身子回头一看。 这一看,却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苍白的月下,一道幽蓝身影坐在波光粼粼的潭边,长发如瀑,衣袂摇曳,正举着木梳,冷冷地照着水面挽发,举止间寒气逼人,浑身上下更是笼着月影的光华。 美丽至极,诡异至极。 寒生瞬间屏住了呼吸,那道幽蓝身影却似有所感,举着木梳回眸一瞥,眼角微微上挑着,一段浑然天成的慵懒风情。 寒生身子一颤,像被什么一下击中了般,脑中只不停地回荡着一句话:这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狭长的眼眸波光流转,无限蛊惑,寒生一个轻颤,心头跳得更厉害,转身飞也似地逃了。 那幽蓝身影拂过发丝,戴上了额环,在月下诡魅一笑。 密林之中,寒生跑啊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脑海里全是那张美丽诡异的面容,像要将她蛊惑笼罩住一般,她就这样浑身发颤地奔在浓雾中,直到林中传来了一阵飘渺歌声—— 她一个颤栗,微抖着身子,向着歌声的方向寻去,夜风肃杀,她自是没有看见,一只蝙蝠飞过她的头顶,血红的双眼大如铜铃。 远处火光点点,似乎有人聚在篝火前唱歌跳舞。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瑟缩地躲在了一棵树后,抬头望去,甫一看清眼前情景,却是差点骇得魂飞魄散。 森冷月下,那围着火堆跳舞的竟是一群裹着红衣的枯骨,它们的骷髅头僵硬地转着,手舞足蹈地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篝火边还坐满了一圈山野精怪,有长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妙龄少女,有羊角洁白的黄袍公子,还有青面獠牙的夜叉恶鬼,他们东倒西歪地醉倒在地,身边是打翻的酒坛,巨大的蝙蝠围着篝火打转,血眼大如铜铃,半空中还飘着几个美艳女子,个个都没有身子,只有一个头…… 寒生浑身颤抖着,头皮发麻,几乎就想立刻转身逃走,腿却颤栗着迈不开步子,就在这时,腿上传来了一股冰凉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吓得面无人色—— 一张美人脸正仰视着她,红唇含笑,头以下的部位却是一条硕大光滑的蛇身,在地上左右扭动。 那蛇女娇媚一笑:“无影鬼,你也是来赴宴的吗?” 寒生终于忍不住,惊悚地就要尖叫出声,却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挟着她飞入了林间。 月光下,那道幽蓝身影衣袂翩飞,长发如瀑,侧颜在月下熠熠生辉,男子温热的气息撩过她耳边。 “尔何许人,竟误闯进了百灵潭,今夜七月半,群妖赴宴,百鬼欢歌,你莫要扰了他们的兴致。” 春妖(二) (二) 潭边巨石旁,冷风呼啸,寒生从一片迷糊中醒转过来时,只看到眼前万分震愕的一幕—— 波光粼粼的水面中央,一道幽蓝身影站在月下,衣袍敞开,洁白晶莹的胸膛前血痕累累,水中不断有恶灵冒出,汹涌地将他层层包围,叫嚣撕扯着,在一波一波的啃噬中,他一颗心竟被活活剜出! 潭水激荡,月下响起一声极度压抑的闷哼,寒风猎猎掠过,待到一切都结束后,水面平复下去,那胸前伤口居然也随之愈合,眨眼间便恢复如初,再看不出一丝血痕。 寒生靠着岸边巨石,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身影微微一侧,抬眸看向她,双手合住衣袍,脚尖一点,便轻巧落在她身前。 “你都看见了。” 夜风之中,他衣袂飞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双眸清冷。 不知怎么,寒生对着眼前这张绝美面容,竟不觉害怕,只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你……你疼吗?” “疼?”那道幽蓝身影显然有些意外,眉心微皱:“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疼不疼……” 他唇角泛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百鬼掏心之苦,世间最残忍的酷刑也莫过如此,而我,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周而复始,永无止息,你说疼不疼?” 寒生脸色泛白,颤声道:“为,为什……” 她话还未完,那道身影已经打断道:“这里是百灵潭,我是这儿的主人,今夜七月半,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没有影子?” 潭主春妖,眉目如画,身笼寒气,站在月下当真似一汪春水般,美丽妖冶至极,寒生在他面前,不自觉埋头藏住脸上的伤疤,心底生出一番自惭形秽之感。 她嗫嚅着开口道:“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是,是个棺材子,我生来便没有影子……今夜阴风阵阵,我是被棺材铺老板娘赶出来的,也不知怎么会误闯到这……” 那些心酸苦楚飘在风中,不知不觉就倾吐出来,许是这些年孤苦伶仃,从来没有这样开口的机会,寒生说着说着就泪盈于睫,春妖也一直静静听着,未了,才低沉一叹:“原来是这样么?” 他淡淡道:“没有影子便被视为不祥人,那你抬头看看。” 寒生闻声抬首,春妖摊开双手,面淡如水:“我也是没有影子的。” 话一出,两人心头同时一动,这场景和对话竟那样熟悉,像是曾经在哪发生过一般,是在梦中,还是在…… 寒生尚自迷蒙间,春妖微凉的手已抚上了她的脸颊,轻声道:“你那时被灼伤,又疼不疼?” 寒生脸一烫,如受惊的兔子般后退了一步,伸手遮住左脸,低头怯怯道:“都,都过去了,我,我早已习惯了……” 炽热的痛楚,丑陋的印记,本就不堪的身份因这变得更加粗鄙,人人将她视若瘟神,唾弃嫌恶。 月下潭边,寒生不安地捂着脸,身子瑟缩着,从未有过的自卑与难过,这些全都瞧在春妖眼中,他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温柔的声音怜悯地响起,一团笼着荧光的东西递到了寒生眼前—— 细长一尾,散开着五根蓝色的羽毛,瑰丽的图纹,宝石般的光彩,在月下就如一个幽蓝的梦。 寒生抬起头,怔怔地望向春妖,那个声音带着蛊惑缓缓道:“这是蓝孔雀羽,一羽一愿,能改变你此后的命运,你想拥有它吗?” 夜风拂来,寒生长睫微颤,她看着眼前那张绝美面容,像坠入一个奇妙的梦中。 “五根羽毛,代表着五次交易,我会为你实现五个愿望,但在最后一次愿望后,我会拿走酬劳。” “酬劳……是什么?”许久,寒生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暂时不会知晓,但可以肯定,那很沉重,你愿意吗?” 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寒生才在风中深吸口气,盯着春妖的眼睛,孤注一掷般:“哪怕只能活一年,也好过像狗一样挣扎一辈子……我愿意。” 一字一顿的话语坚定果敢,春妖眸光一动,有些刮目难信,许久,他才勾唇一笑:“很好,欢迎你成为第九个拥有它的人。” 那双水蓝的眸子流光幽幽,在月下又似一汪春水摇曳,让寒生不自觉深陷进去。 她却不知道,春妖已在心底暗自一叹,第九个,多希望也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他实在厌倦了。 周而复始的寻找,一张张贪婪不足的面孔,一颗颗背信弃义的人心,他已冷眼旁观够了。 骨节苍白的手抬起,轻抚过头上冰蓝的额环,但愿这一次,他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许下你的第一个愿望吧。”带有蛊惑的声音轻轻响起。 寒生盯着夜空中飘起的蓝孔雀羽,双眸发出异样的光芒来,内心小小的角落也被一点点照亮。 蓝裳轻叹,夜风中,第一根羽毛被轻轻地拔下,吹向了空中,瞬间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开去。(二)(二)(二) 春妖(三) (三) 寒生脱胎换骨了,她带着崭新的面目回到了棺材铺,惊艳了所有人。 丑陋的红印已经完全不见了,一张脸宛若新生,清丽非凡,单薄的身子也不再畏畏缩缩,骨瘦如柴,而是长开了般,亭亭玉立,站在那就像一幅画似的。 寒生彻底改头换面了,一夜之间由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秀美至极的妙龄少女。 棺材铺上下都看直了眼。 她从没有这样快活过,棺材铺的伙计们都对她前所未有的友善起来,大家终于愿意和她说话,对她笑,不嫌弃她,不视她为异类了。 她万般贪恋这样的感觉,却不知道,暗处有双眼睛,一直在静静注视着她,等着她许下第二个愿望。 而这一天,没过多久就来临了。 城里不知怎么突生怪事,河床断裂,水源干涸,旱灾眨眼就降至头顶,城中百姓个个愁眉苦脸,只盼天上赶紧落一场及时雨下来。 但雨没等到,等来的却是城主的一声令下,他要开坛祈雨,抓满八十一个童男童女作为献祭。 这是他请来的法师高人出的主意,消息一出,凉州城里立刻有了大动静,侍卫队天天上街抓孩子,闹得人心惶惶。 寒生也在一次上街时,正遇上来势汹汹的侍卫队,她眼尖地瞥到两个幼童钻进小摊底下,害怕得瑟瑟发抖,她不及多想,赶紧上前一挡,等那侍卫队全部走过去后,才弯下腰,将两个孩子拉了出来,急声催道: “你们快走,快回家躲起来,这段时日不要再上街乱跑了,听见没?” 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点点头,一溜烟儿就跑远了,留下原地起身的寒生,满脸忧心忡忡。 她仰头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双手合十,暗自祈祷:“老天爷,求求你了,快下一场雨吧……” 这焦心的祈求尽数落在了春妖耳中,他站在屋顶上,身影虚幻,周遭笼着一团幽蓝光芒,也抬头望了望天,良久,眉心微蹙。 “非天公不作美,乃城中生暗魅,个中蹊跷,肉眼凡胎怎能堪破?” 他又望向寒生远去的背影,眸光深深,含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如果雨迟迟未下,她,会怎么办? 开坛祈雨的一天很快到来。 即使再怎么躲躲藏藏,八十一个童男童女也终究还是凑满了,寒生赶去时,只看到祭台上被捆作一团的孩子们,下面堆满柴火,即将由法师亲自点燃熊熊烈焰,献祭上苍。 人群里有孩子的父母在抹眼泪,却不敢多说什么,也跟着百姓们一起呼喊着法师的名字,寒生急了,挤上前:“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烧死吗?” 那些人目光哀痛,又带着些麻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法师也说了,这是为了解救全城百姓,是了不起的牺牲,城主也会嘉善我们的……” 寒生瞬间哑然了,周身遍凉,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怒。 为无辜的孩子,为这场无妄之灾,为扭曲不公的世道,为一言难诉的……人性。 她握紧双拳,有些什么再也忍不住,在那法师摇响铜铃,手持火把就要点燃木柴时,一声厉喝冲出她的胸膛:“等等,不要烧!” 她奋力挤出人群,眨眼就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拦在了祭台前,满场哗然,暗处一双水蓝眼眸也微微一动。 “上天有好生之德,祈雨本为救人,却反而以血献祭,戕害人命,上天怎会允许如此残忍的方式呢?” 法事被打断,那天师举着火把,怒目而斥:“哪来的大胆刁民,疯言疯语,还不赶快让开,难道想害全凉州城的百姓都遭殃吗?” 人群里开始议论四起,那祭台上的孩子们却被堵住嘴,呜呜咽咽地挣扎求救,寒生不知哪来的热血灌注,张开双臂拦在他们身前,寸步不让。 她脑海里蓦然闪现出月下那道幽蓝身影,他笼着蓝孔雀羽在虚空中静静望着她,似乎给了她无穷的勇气一般。 她终于下定决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响彻全场:“把孩子们放了,我有办法祈雨救灾,若我不能做到,就把我献祭给长生天吧!” 春妖(四) (四) 大雨倾盆而下,如一只清凉的手抚过般,瞬间滋润了整座城池。 所有人奔入雨中,仰头捧着雨水又哭又笑,欣喜若狂,那些先前绝望的父母们纷纷爬上祭台,松开自己的孩子,一把搂入怀中,脸上满是失而复得的泪水。 一片激动欢腾中,唯有那法师脸色铁青,死死瞪着被众人包围拥簇的寒生,寒生却毫无所察,只是抬眸在虚空中不断寻找着。 终于,她遥遥望见屋顶上,一团蓝光笼罩的虚影,旁人看不见的淡漠目光。 按捺不住心头起伏,她对上那张绝美的面容,轻启薄唇,在雨中无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雨水从她睫毛上坠落,她脸上是发自真心的笑容,明净灿烂,看得春妖一怔,却微微别过了头。 空中响起一记清冷声音,只传入寒生一个人耳中,“不必言谢,一羽一愿,选择全在你一念之间。” 没有人看得见,大雨里飘浮起一尾蓝孔雀羽,美丽摇曳,风中第二根羽毛渺渺消散,剩下的蓝羽笼着幽光落了下来,飘入寒生的胸前,转瞬即融。 第二笔交易,达成了。 寒生仰头一笑,湿漉漉的脸上尽是满足,她在众人的包围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心潮澎湃不止,不禁跟着大家一起欢呼起舞,雨中尽情笑闹。 屋顶上别过头去的春妖,余光瞥见人群里那道纤秀身影,不知怎么,唇角也微微一扬,心底有什么滋长开去。 是夜,风中蓝裳一闪,寒生在睡梦中枕心一凉,再次睁开眼时,已身在百灵潭间。 水面波光粼粼,那道身影负手而立,长发如瀑,淡淡开口:“就这样用掉一根蓝孔雀羽,你觉得值得吗?” 寒生长睫微颤,有些不敢相信,见到春妖不知心中有多么欢喜,赶紧凑上前道:“值,当然值,解了满城旱灾,还救人无数,这根蓝孔雀羽不知用得多么值呢。” 春妖扭过头,久久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他负手又望向潭面,淡声道:“其实,城中闹旱情,并非天灾,而是一只赤炼奴所致。” “赤炼奴?”寒生惊诧抬眸。 “对,赤炼奴,上古妖兽,身携五阳之气,所到之处,河床干涸,土地颗粒无收,为不吉之兆。” “他被我打伤,现今不知逃往何处,你祈雨成功,他奈何不了我,可能会动些别的心思。” 夜风飒飒,寒生品味着春妖的话,忽然间抬头,眸中露出异样的光芒:“你,你这是……在提醒我,要我小心一点吗? 春妖宽袖一拂,冷冷一哼:“不是,我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寒生双眸亮晶晶的,眉染笑意,心里说不出的甘甜,倒将那赤炼奴抛诸脑后了。 春妖轻咳一声,扭头看她,恢复一派淡漠之色。 “我真正要提醒你的是,五根蓝孔雀羽用完后,我会取走酬劳,而你,会付出极重的代价,我不会心软,你好自为之。” 春妖(五) (五) 如春妖所言,祈雨之后,寒生的劫难也随之而至—— 但不是因为那赤炼奴,而是因为城主身边的那位亲信法师。 他自从在祭坛祈雨,被寒生打断破坏后,颜面扫尽,就一直怀恨在心,终于,在城主提出要对寒生进行加封时,他霍然跳了出来,说了满堂震惊的一言。 他说,寒生不是功臣,相反,没有影子,身为不祥之人的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场天灾就是因她而起,她在祭坛的突然出现,触发他的符咒,才会致使天降吉雨,她一人可抵八十一个童男童女,要想凉州城中永远风调雨顺,再不闹旱涝天灾,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 烧死她这个棺材子,将她这不详之人献祭上苍,永绝后患! 一时间,这言论在城中流传纷纷,连棺材铺上下看寒生的眼神都怪怪的,再不复前些时日的亲近,就在一片甚嚣尘上中,城主身边的侍卫队终于来拿人了。 寒生被捆绑上了祭台,围观百姓群情激昂,整座城池都受到法师的蛊惑煽动,大声喊着:“烧死她,烧死她!” 寒生瞪大眼,难以置信,人群里只有几个孩童挤了出来,小脸蛋上带着急色:“为什么要烧死姐姐?姐姐是好人……” 稚气的话却还未说完,已经被自家大人捂住嘴巴,诚惶诚恐地抱了回去。 当然不会是所有人都笃定寒生是罪人,但他们认为不是又有什么用呢,为异端说话他们也会成为异端,他们是绝不敢站出来的,谁都害怕惹祸上身,只能随从大流,保住自己就好。 这就是人性,亘古至今,从来如此。 屋顶上的春妖俯瞰全场,临风而立,衣袂飞扬,唇边泛起一个嘲讽的冷笑。 祭台之上,寒生拼命摇头,她想为自己辩解,但嘴巴却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法师手持火把,狰狞一笑,挥手掷向她脚下。 噌的一声,大火熊熊燃起,她脸色陡变,屋顶上的春妖却瞳孔骤缩,下意识捏紧了手心。 就在这生死之际,寒生终于抵受不住,在心底嘶声喊道:“不要!” 第三根羽毛从她胸前飘出,笼着荧光漫向空中,渺渺点点,随风散去。 天地霎时静寂下来,所有人被定住身形,一动不动,大雨汹涌而落,烈火浇灭,一道幽蓝身影踏风而来,停在祭台之上。 寒生满脸分不清是雨是泪,仰头望着春妖,他眸光沉沉,什么也没多说,只将她从束缚中解开,拦腰一抱,拂袖飞入了空中。 春妖问寒生,如果再来一次,明知道会被反咬一口,被伤害,被辜负,她还会选择救那些人吗? 波光粼粼的潭水边,寒生抱膝而坐,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包裹住她纤秀的身子,她过了许久,才轻轻发出一声:“会。” 春妖冷冷一哼,拂袖望向潭面远处,“愚不可及。” 他恨声道:“人性本恶,丑陋自私,即便再来千百次,你也不会得到善终,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要救他们吗?” 寒生抬头望他,似乎有些讶异,他们目光对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徐徐站起身来,一字一句: “我并不是毫无私心,我只是……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春妖身子一颤,寒生眼中的光芒愈发灼热,几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 “若见死不救,是非不分,麻木不仁,那自己不也成了自己所唾弃的那种人吗?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不愿坠入泥潭,不愿为了他人的恶,弄脏自己的善。” 送寒生回去的时候,春妖只说了一句:“你还真是我见过的一个‘异端’,只可惜……”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寒生也聪明地没再多问,只是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不经意道:“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事,那些都过去了,沉溺其间,折磨的只会是自己。” 春妖定定地望着她,眸光几个变幻后,似笑非笑:“你还真是和第一次闯入百灵潭时大不一样。” “是你给了我新生。”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春妖怔住,寒生却极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是你让我脱胎换骨,再世为人,即便日后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也不后悔,因为我多么庆幸,庆幸这一生能够遇到你。” 那目光太温柔太炙热,仿佛将漫天星光都揉进了眼中,说不出的绵长动人,看得春妖心头一烫,赶紧背过了身。 久久的,他才低沉地开口,仿佛有叹息飘入风中,转瞬即逝。 “剩下的蓝孔雀羽……不要再轻易使用了,你所剩不多,三思而行吧。” 春妖(六) (六) 第三根蓝孔雀羽的作用很快发挥出来—— 满城百姓像集体失忆了般,统统都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也不记得寒生差点被陷害烧死在祭台上,他们只记得寒生曾经救下八十一个童男童女,成功祈来吉雨救灾,是满城百姓的大恩人。 而那城主也不再听信谗言,反而变得英明起来,识破法师沽名钓誉的真面目,将他赶出了凉州城,永世不得再踏足回来。 除此之外,他更是亲派使者,将寒生从棺材铺里迎出来,加封她为“祈音圣姑”,取“祈来福音”之意,感念她为凉州城做出的大贡献。 一切不可思议地彻底扭转了,是那样奇妙,又是那样顺其自然。 就在城中一片欢腾间,寒生却极为平静,她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忽然奔至月下,叫住了那道一闪而过的幽蓝身影。 “过些天,过些天城主要为我办一场加封大典,你,你……会来吗?” 忐忑期盼中,春妖徐徐转过身来,绝美的眉目在月色下,依旧是一贯的淡漠:“满城百姓都为你欢呼庆贺,缺我一人何足道哉,难道还不够吗?” “不,不是的。”寒生有些急切:“那一天恰好是寒露,也就是,也就是我的生辰,我很希望,很希望和你一起度过……” 离寒露之日越来越近,寒生的一颗心也越来越期盼。 她时常在半夜爬起,坐在窗下,召唤出蓝孔雀羽,深情凝视着那团幽蓝,久久的出神。 她不知道,她所挂念的那双眼睛,也在暗处一直注视着她。 该怎么形容心底那份触动的感觉呢?春妖有些迷茫,越与寒生接近,他就越觉得冥冥之中,他们仿若相识过一般,有什么抓不到摸不着,却真真切切萦绕心间。 但他又多么清楚,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五次交易过后,他们更加是……又何必自寻苦恼呢? 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头上的额环,那双水蓝双眸黯淡下去,到底是一拂袖,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加封大典那一天,春妖没有出现。 仿佛早有预料,又仿佛落寞万分,不愿相信,寒生在大典结束,盛宴散去后,一个人仍固执地坐在月下,孤零零地等待着。 自从义庄老人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陪她度过生辰,她多希望他能来,今夜即便满城百姓齐聚,热闹非凡,她坐在席间也觉寂寞无边。 因为少了他一个,就少了整个世界。 他不是何足道哉,他是她整个生命中的光亮。 不知望着远方出神了多久,寒生终是深吸口气,指尖颤了颤,召唤出了第四根羽毛。 她仰头望向那团幽蓝,犹疑片刻后,就要闭上眼,许下愿望时,空中却有一道身影踏风而来,苍白的手一把握住那根蓝孔雀羽,施施然落定在她面前。 “来迟了。” 愿望被猝然打断,寒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待她反应过来后,几乎是又惊又喜地一下站起:“不迟不迟,月亮还未落下,寒露之日还未过去。” 她无比激动,春妖却是手心一拂,将那尾蓝孔雀羽还了回去,看着那点幽蓝光芒融入她胸前后,才沉下声来,望着她似有愠怒: “说了要三思而行,你当这是玩笑吗?” 春妖(七) (七) 百灵潭,皓月长空下,水面上开出了朵朵幽莲,铺成了一道瑰丽莲景,春妖带着寒生脚踩莲花,衣袂翩飞地一路踏去。 风拂过他们的眉眼发梢,寒生欢喜得不行,春妖的目光却有些哀伤。 他们停在了一朵巨大的莲花里,躺在小船似的花瓣中,任幽莲载着他们在水面上悠悠荡漾。 寒生双手扩在唇边,在夜风中欢快地喊叫着,春妖在她身侧,也似被感染一般,暂时忘却烦忧,唇角一扬,淡淡笑开。 却就在这时,水面一荡,莲花船一下颠簸起来,春妖神色一变:“又来了。” 他将寒生一扯,脑袋按在花瓣里面,呼吸急促:“不要听不要看,马上就会过去了。” 说着他一个翻身出了莲花船外,拂袖将船一推,离自己远远的,水里那些恶灵汹涌漫出,瞬间将他团团包围。 冷风凛冽,星月肃杀,衣袍随风敞开,苍白的胸膛显露在月色中,转眼就被撕扯出一道道可怖红痕。 那边莲花船里,寒生已经急切探出脑袋,正撞见月下这骇人一幕! 百鬼掏心!她蓦地捂住嘴巴,泪眼颤声道:“不,不要……” 春妖忍住那剜心之痛,一拂袖,将她的船又推远了些,一声嘶吼:“闭眼!” 潭水翻腾,百鬼叫嚣,昏天暗地中,不知过了多久,这场血腥酷刑才平复下来。 春妖满脸苍白地躺进了莲花船里,寒生扑到他身边,眼泪扑簌坠落,她颤着手就想揭开衣服去察看他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会有伤口,也不会有血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像你上回看见的一样,你难道忘记了吗?” 寒生耳边蓦地响起,那夜月下春妖冰冷的声音:“百鬼掏心之苦,世间最残忍的酷刑也莫过如此,而我,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周而复始,永无止息,你说疼不疼?” 她身子颤得更厉害了,按在他胸口的手不住发抖,“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每个月都要遭受一次?你不是这里的潭主吗?为什么还会受到百鬼掏心之苦?” “你当真想知道?” 寒生点点头,泪水又坠落下来,温热了那片胸口,春妖觉得心头都被一烫,他不由就仰首苍白地望向她,微凉的指尖握紧她的手,低声一叹。 “这一切,还要从这百灵潭的来历说起……” 天上有处忘川,忘川有个仙人,负责看守忘川河里的群妖百鬼。 仙人喜欢下棋,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对弈,自斟自饮地过了千年,却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仙人被自己设下的棋局难住了,痴迷地守在棋盘边,没有留意到忘川河里的变化。 那河水里封印着百鬼,适时刚好有一只厉鬼冲破了封印,挣出了忘川,仙人却依旧痴痴守着棋盘,等到他察觉过来时,那只厉鬼已经毁去了封印,放出了其他鬼怪。 顿时风云变色,群魔乱舞,忘川河里的水也倾泻而出,落在了地上,形成了这百灵潭。 天帝震怒,将仙人贬下了凡尘,罚他看守百灵潭,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寒生听到这,长睫微颤,彻底恍然过来:“我知道了,这就是你每月要受百鬼掏心的原因?是天帝对你的责罚?你就是,就是那位……” “不,我不是那位仙人。” 冷月之下,风扬起衣袂发梢,春妖轻轻打断道,他抚上自己头上的额环,水蓝色的一双眼眸望向虚空,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他是百灵潭的第一任春妖,现下已经解脱了。” 春妖(八) (八) 自从寒露那日后,春妖就再也未出现在寒生面前。 那夜寒生不管如何追问,他也不肯再说更多,只是将她送回了凉州城后,便踏月而去,消失无踪。 寒生在之后无数次提着灯,想找到百灵潭,想见春妖一面,可无论她怎样寻找,怎样呼唤他的名字,也再寻不到曾误闯进的那片荒林。 她整日心事重重,坐在窗下凝视着那尾美丽的蓝孔雀羽,她想,是否只有她用掉第四根羽毛时,他才会现身?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城里来了一位贵客,东华国的大皇子,聂褚怀。 他途经凉州城,得到城主的热情相迎,当夜便为他设宴洗尘,而寒生,也作为祈音圣姑相陪席间。 见到聂褚怀时,寒生有些意外,首座上的青年眉目端华,丰神俊朗,着一袭潇洒玄衣,背负长剑,周身颇带出尘之气,竟不像个寻常皇子,更似游侠少年。 而城主的起身介绍间,寒生方才释疑,原来这聂褚怀虽为皇子,但不喜宫廷束缚,一直在外寻仙问道,游历江湖,也算半个修行者。 他见到寒生时眼前一亮,说不出的殷切:“圣姑颇为眼熟,我们是否在哪见过?” 寒生抿嘴一笑:“我从未出过凉州城,也许大皇子游历四方,见过与我模样相像的也未可知。” 她只当这是平常的客套寒暄,哪知席间,那聂褚怀却一直盯着她不放,连台上的歌舞也无心欣赏。 寒生佯作不知,事实上,她也的确没心情注意那么多了,她满脑子只想着那道幽蓝身影,想着他在百灵潭还好不好,有没有又受到百鬼掏心之苦? 高台上是一出破阵舞,舞姬一身紫衣纱裙,手持双月弯刀,纤足翩翩,佩环作响,颇具异域风情。 寒生正出神着,耳边却忽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小心!” 她抬眸一看,那异域舞姬竟脚尖一点,持双刀凛冽飞向她,脸上露出怨恨之色,开口却是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祈雨圣姑,拿命来!” 夜风猎猎间,“她”一头黑发尽数变红,周遭卷起炙热气息,挟烈火燎原般的杀意直朝寒生而来。 寒生一惊,福至心灵,失声站起:“赤炼奴?!” 她尚不及闪避间,已有一道俊影飞掠至她身旁,一脚踢翻案几,揽过她后退数步,正是那先前开口让她“小心”的聂褚怀。 他挡在她前面,一把拔出背上剑,毫不畏惧就与那赤炼奴在夜空中缠斗起来。 利刃相击,狂风席卷间,他扭头冲寒生喊道:“圣姑快走,快走啊!” 场中一片混乱,妖物非寻常人能对付,赶来的侍卫根本无法近身上前,只能看着聂褚怀在空中拼死相斗。 无法言说那一战有多激烈,当耀眼的红光湮灭后,赤炼奴尖叫着灰飞烟灭,而聂褚怀也浑身是血地从半空坠落,一把长剑尽数折断。 他与赤炼奴拼得两败俱伤,所幸那妖物本就带伤在身,才叫他全力之下一剑除去,可惜他自己也付出惨痛代价,胸口插进了那把森冷弯刀,鲜血汩汩,命在旦夕。 寒生跌跪在他身旁,脸色煞白:“大皇子,大皇子你撑住啊……” “你没事就好……”聂褚怀满脸是血地一笑,他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寒生的脸颊,“你知道吗,我见过你,我真的见过你……” 春妖(九) (九) 第四根蓝孔雀羽飘入风中,荧光点点,消散如烟。 帘幔飞扬间,寒生为昏迷的聂褚怀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见他气色渐渐恢复过来,心里一颗大石才算放下。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一道幽蓝身影站在她身后,凝视她的一举一动,许久,才幽幽道:“你又用了一根羽毛,如今,交易只剩最后一次了……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要付的酬劳吗?” “他为了救我才会如此,用掉一根蓝孔雀羽是应该的,没什么可惜的,并且……”寒生纤秀的身子缓缓转过头,对上月色中那张绝美面容,语中带了苦涩与酸楚。 “如果我不用掉这根蓝孔雀羽,你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了?” 夜风呼啸,暖烟缭绕,屋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春妖才飘然上前,一把拉起寒生。 “你跟我来。” 冷月无声,水面波光粼粼,幽莲朵朵,春妖一拂袖,携寒生落定在岸边。 “在你之前也有八个人误闯进了百灵潭,他们与你一样得到了一尾蓝孔雀羽,进行了五次交易,你可知他们现在的下场如何?” 寒生隐隐猜测到什么,脸色有些发白,春妖一指潭心,“寒露那夜我们脚踏幽莲,坐在莲花船里,赏月听风,你应当快活无比吧,但你知道吗……当时我们脚下踩的每一朵幽莲,里面都住了一个魂魄,之前那八个人便在其中,他们的魂魄被囚禁在百灵潭,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厉声回荡在月下,寒生身子剧烈一震,猛地抬头,春妖却在夜风中自嘲一笑,轻轻抚上头上的额环,面容苍白:“当年我也是这般被害了,叫这幽明额环锁住了魂魄,成了百灵潭的新一任春妖,从此不得自由,不得解脱,每月忍受一次百鬼掏心之苦,只有找到下一个替身,才能离开百灵潭,重获新生……” 他先后等来了八个人,与他们达成自愿的交易,并在最后一次交易后取得了酬劳—— 每个人的灵魂,但他却失望地发现,他们都不是下一任春妖的至阴魂魄,不是那个人选。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见识到人性太多的贪婪狡猾,背信弃义,甚至其中还有一个人最后许下让他灰飞烟灭的愿望,他看着他们一点点沉入潭底,头上额环闪烁,一颗心厌倦不堪。 既为了周而复始寻找的自己,又为了这满潭锁魂罪孽的幽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在这样的厌弃与寂寞中,痛苦度过了百年,也忍受了百年的掏心之苦,终于,他等来了第九个人。 “那就是你,没有影子的棺材子。”春妖水蓝色的眼眸一挑,看向满脸煞白的寒生,“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踏进百灵潭,送给你五根蓝孔雀羽时,我心底是充满期盼的,那种重燃希望的滋味你不会明白。” “我总说人性本恶,可实际上,我也曾经是人,也有着自己都厌弃的自私和卑鄙,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是你将我想得太好,你仰望我,信赖我,以为我让你重获新生,可其实,我是在将你拉下无间地狱,你被骗了,诚如当年的我一般。” “我记不起当年害我的那任‘春妖’是何面孔了,但我永远都记得,那种在我耳边响起的蛊惑语气,让我一点点沉沦下去,从此万劫不复。” “你曾对我说,让我不要沉溺其间,可我日日夜夜锁在这幽明额环中,如何方得解脱?” 冷风凛冽一刮,春妖衣袂翻飞,语气陡厉,捏紧了一双手。 寒生纤秀的身子在风中颤抖着,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望向春妖的眼神却不是害怕,而是氤氲的泪水。 “你,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春妖勾起唇角,长发飞扬,凄然一笑:“游戏结束了,我不想再玩了。” 他伸出手,一字一句:“把你的最后一根蓝孔雀羽还给我吧,我们的交易终止了,你走吧。” 那根羽毛从寒生胸前缓缓飘出,闪着幽蓝的光芒,她一个激灵,抬手紧紧护住:“不!” 那双泪眸里饱含着无限情意,月下刺得春妖心头一痛,他伸出手向她走近一步,“还给我吧,何必固执。” 寒生还是摇头,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下来,春妖一步步向她走近,“或许就像你说的,在泥潭里待久了,我偶尔也会想着挣扎爬出来看看,记得自己还有个人样,不至于面目全非。” “我在这里待了上百年,早已习惯这的阴寒与寂寞,我不想再无休止地去寻找下一任‘春妖’了,我累了,就让一切都在我这里结束吧,让幽明额环永远锁住我的魂魄,不要再去祸害其他人了。” 寒生步步后退,越听身子颤得越厉害,她拼命摇头,将羽毛紧紧护在胸前,一双泪眼倔强地望着春妖。 “我不会把你一人留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来面对,一起改变……这个宿命,好不好?” 声音染了凄色,缓缓的,哽咽的,带着哀求却又无比坚定,久久地回荡在夜空之下。 春妖刹那愣住了,像有什么一下击中了他的心头,酸涩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蓦然转过身,胸膛起伏着,努力平复下心头翻滚的情绪,许久,才沉声开口。 “你可以留着这根羽毛,但它已经无效了,下一次交易,我不会再出现。” 春妖(十、十一) (十) 天地清素,上下一白,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肩头,转瞬间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影坐在院子里,笼着月白的披风,望着虚空怔怔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把竹伞罩在了头顶,男子清朗的声音低低道:“寒生,跟我回东华吧,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一生一世必不负你。” 寒生回眸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聂褚怀有些气馁,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举着伞静静地站在雪地里,风吹过他的面庞,俊朗坚毅。 他自从醒来后,就见着寒生这副模样,失魂落魄的,总是望着远方发呆,他不放心,为了她在凉州城里逗留了数月,从秋雨潺潺守到白雪纷飞。 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着谁,但他知道,从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起,他的心里就只装得下她了。 像一种魔怔般,他控制不了自己,一心只想讨她笑一笑,让她开心一点。 仰头望向漫天飞雪,一片雪花悠悠落在睫毛上,转瞬消融,聂褚怀闭上了眼睛,不愿从这场梦中苏醒。 两天后,他留下了一张字条,离开了凉州城,一路策马东行。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寒生就着烛火烧了字条,凉凉一笑。 她环视院中,仿佛又见到那双水蓝色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哀愁,衣袂摇曳,站在暗处静静看着她。 自从那天后,春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是那样决绝,无论寒生拿出羽毛许下怎样的愿望,对着虚空怎样地呼唤他,他都再也没有现身过。 仿佛要从寒生的生命中退出得干干净净。 寒生抱膝坐在窗下,觉得一颗心都要枯涸了。 聂褚怀离去后的这一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道幽蓝身影不断闪现在眼前。 她忽然坐起身,再也按捺不住一股冲动,握着羽毛就奔出了房门,披着发,赤着脚,冰冷地踏在了雪地上。 “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暗处,你出来见我啊……” 她纤秀单薄的身子奔跑在月下,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深藏在心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求求你,求求你出来……”她终于无力地瘫坐在了树下,泣不成声地喃喃着:“我想好了,我愿意成为下一任春妖,我愿意,你出来啊……” 冷月银雪下,那身白衣伏地痛哭,长长的黑发散了一地,显得分外孤寂。 暗夜里,一个蓝影高高地隐在树上,衣袂翻飞,无声地望着这一幕,唇角发颤,水蓝色的眼眸雾气氤氲。 他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垂下的指尖微凉,触及之处只有冰冷白雪,这天大地大,人世寂寂,为何看不到一丝希望,为何苦海漫漫,浮浮沉沉永远上不了岸? (十一) 寒生生了一场大病,喝了药后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缓缓走近,微凉的掌心抚上了她的额头。 她迷糊地抓住了那只手,像被丢弃的小猫一样发颤,泪水滑过眼角:“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黑暗中那人手一抖,呼吸氤氲起来,头上的额环闪着幽蓝光芒,似乎在嘲笑他和她荒谬的命运,他深吸口气,最终却还是狠狠心,抽出了手,飘然消失在了夜风中。 寒生醒来后,久久地望着头顶出神,昨夜的一切,如梦似幻,她怅然若失,一时竟分不清,那道幽蓝身影是否真的来过? 大雪纷飞,天地悄然,这一年寒冬直让人冷到骨髓。 没过多久,聂褚怀回来了,还带了一件令寒生意想不到的东西—— 红彤嫁衣。 这是北陆东华国之宝,数百年前诞生的一件圣物,穷尽当时大国师的毕生心血,从此东华每一代皇后都会穿上,以示皇室尊荣。 这嫁衣红彤彤得如火烧云般,穿在身上宛如烟霞灿烂,故名红彤嫁衣。 不仅如此,它还有辟邪之用,穿者可百毒不侵,百鬼莫近。 寒生轻轻地抚过嫁衣,触手幽凉,聂褚怀在她耳边动情道:“我已向父皇求来这嫁衣,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你原意,愿意嫁给我吗?” 那声音里带着无限期盼与忐忑,就像寒生对另一个人的那颗心一般,她忽然就抬起头,眸光闪烁。 “好,我答应你。” 聂褚怀一怔,寒生却似有若无地转过眼眸,在屋里寻找些什么,唇边泛起凄然一笑。 那边聂褚怀已经将她一下抱起,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像个稚气孩童一般:“我,我一定不会负你,我要用东华最盛大的礼节将你迎回宫中!” 寒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赶忙从他怀中挣脱,抬首神色有些不自然:“可以,可以等我一晚吗?” 深夜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房中,凝视着床上的睡颜,轻声一叹:“如此也好。” 他的目光转过房间,不经意地瞥到了衣架上的一团烟红,待看清那是何物后,他瞬间神色大变,正要夺身过去细看时,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起身望向屋内。 黑影霎时消失不见。 床上的人凉凉一笑,眸光在房里转了一圈,心下了然却什么也不说,只轻轻下了床,取下了衣架上的红彤嫁衣,对着铜镜开始梳妆打扮。 隐在暗处的那道黑影眉眼一动,欲伸手阻止,却终是一顿,黯然停在了半空。 寒生挑上了最后一抹胭脂,回眸望了一眼屋内,凄然一笑,轻飘飘地出了门。 春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提着一盏灯,一身鲜红的嫁衣,飘渺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她唇边含着笑,眼神有些空洞,大风扬起她的红嫁衣,显得那道身子无比孑然单薄,春妖看着她登上了城楼,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寒生站在城头上,冷风吹得乱发飞舞,城下一片白雪茫茫。 她没有感觉到,身上红彤嫁衣的一角正在慢慢燃烧,幽蓝的阴火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暗处的春妖瞳孔蓦缩,呼吸一窒,这嫁衣果然是吞噬阴魂的! 他早闻世间有此宝物,可避百毒,能吞百鬼,竟不想今日得见,难道寒生棺材子的体魄,真是下一任春妖的阴魂…… 还不及细想,那身火红的身影已经绝然一笑,从城头一跃而下—— 春妖大惊,飞身跟了下去,大风猎猎中,一把抱住了迅速下坠的寒生。 一根蓝孔雀羽飘向空中,荧光点点,瞬间消散在飞雪间。 春妖失声道:“你……” 寒生脸色苍白地笑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最后一笔交易达成了,你自由了。” 她赌赢了,他来了,她终于能让他解脱了,夜风当中春妖彻底明白过来,他一个激灵,声音忽然急切无比:“快,快脱下你这嫁衣!” 幽蓝的阴火遇风不灭,从寒生的裙角窜起,将她和春妖一同森森包围住,寒生这才感到一阵灼热,低头间神色一变。 春妖抱住她不放,即使被阴火舔舐上身也不松手,他胸膛起伏,因他阴魂的加入,那红彤嫁衣燃烧得更快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寒生身上剥落下来。 他一咬牙,拂袖踏风,下一瞬,两人已经沉入百灵潭冰冷刺骨的水中,浪花四溅。 春妖(十二) (十二) 聂褚怀在深夜忽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心慌,他起身奔出,眼见远处天边阴火簇簇,不由大惊失色:“是红彤嫁衣,难道有妖物入侵?不好,寒生有危险……” 一路御剑而行,他心头狂跳不止,循着红彤嫁衣的感召,风中火急火燎,一刻也不敢耽误。 百灵潭里,两道身影水中相拥,叫阴火紧紧包围住,竟是分也分不开了,那冰冷的潭水并未浇湿他们身上燃起的阴火,反而愈燃愈烈。 就在这时,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先前散去的五根蓝孔雀羽浮现半空,所有交易全部达成,它轻旋着,融进了春妖头上的额环中—— 那幽明额环泛着微光,感应到了新主的召唤,慢慢地从春妖额上脱落下来。 春妖霍然一惊,颤声道:“不!” 寒生却苍白地眨了眨眼,心头激荡,看着那幽明额环一点点飘来,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她终于,可以换他自由了。 就在额环覆上的那一刻,风云变色,潭水四搅,有什么汹涌袭来,让春妖与寒生身子一震,猛地瞪大双眼。 一幅幅画面飞闪而过,俊秀纯真的少年,潭中升起的水雾,幽蓝缭绕的女子面庞,前尘往事如潮涌来,被封印的回忆纷纷释放…… “这里是百灵潭,我是这儿的主人,春妖。” “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我生来便没有影子。” “那你抬头看看,我也是没有影子的。” 波光粼粼的潭边,墨发如瀑的女子浅笑盈盈,赠给了少年一尾蓝孔雀羽。 一样的对话,一样的场景,身份却是颠倒过来—— 这一生的春妖与寒生,赫然竟是上一世的寒生与春妖! 尘封的记忆被悉数唤醒,潭中相拥的两人难以置信,脑海里转过生生世世的纠缠,从第一任春妖起便开始的循环轮回,春妖、寒生、春妖、寒生…… 这一世他害她,下一世她害他,因果不息,荒谬绝伦,逃不掉的宿命! 而记忆,便累积着封印在幽明额环中,只有最后交换的那一刻才能回复清明,但却是稍纵即逝,不过短短片刻,自由的灵魂就又要轮回转世,进入下一世的纠缠了…… 这种生生世世的折磨,是天帝对他们的惩罚,确切地说,是对“他”的惩罚,所谓的他们,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人—— 那个当年在天上看守忘川,由一汪春水修炼而成的仙人,春妖。 仙人坐在树下,自说自话,自斟自饮,和自己下棋,寂寞地度过了千年。 有一日,他实在耐不住寂寞了,便突发奇想,用自己的影子化出了一个女子。 女子长发如瀑,眼眸若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那一日恰巧是寒露,他便为她取名寒生。 从此他不再寂寞,每日与寒生对弈抚琴,朝夕相伴,看长风掠过浮云,逍遥自在,浑然不觉岁月悠然。 不知不觉中,他竟爱上了温柔似水的寒生,爱上了自己的影子! 但寒生终归只是一团虚影,为了给她一个实质的身体,长久地留住她,他不惜与忘川河底的一只大魔头,进行了一场交易。 那魔头名唤司卯,曾是天上的星辰仙人,掌管二十八星宿,后因堕仙成魔,被封印进了忘川河底。 他见春妖对寒生生情,便蛊惑诱骗他,让他与他交易,给他一百零八口仙气,他能催动星辰决,替他为寒生造出一具星辰之躯来。 春妖犹疑了许久,终究答应了,却不想,这正是祸端的开始。 司卯偷偷藏下两缕仙气,按捺不发,在河底静待时机。 春妖得到拥有实体的寒生后,欣喜不已,就在某一日他二人痴迷棋局间,司卯终是寻得机会,借仙气一举冲破封印,挣脱了忘川,还放出了其他百鬼群妖,造成天地间一场浩劫。 自此,风云变色,百鬼流窜,忘川河水倾泻而出,春妖大错铸成,罪无可恕。 天帝震怒,将他贬下凡尘,夺去他的至灵水魄,罚他看守百灵潭,受百鬼掏心之苦,还要他为他的私心付出代价,与自己深爱的影子痛苦纠缠,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就是所有的真相了,从始至终,百灵潭的主人都没有别人,只有春妖一个。 男子是他,女子是他,害人的是他,被害的是他,通通都是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潭水中,寒生颤抖着身子,泪流满面,伸手抚上春妖的脸颊,正要开口时,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男子衣袂飞扬,御剑落在潭边,一声喊道: “寒生!” 正是赶来的聂褚怀,他看着潭中燃起的阴火,那红彤嫁衣就快要将寒生全部吞噬掉,瞳孔骤缩,再顾不上许多:“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拼尽全身修为,他想也不想地跃入潭中,提剑就要将那嫁衣斩裂开去,却是体内有什么蠢蠢欲动,似要被嫁衣彻底吸出来一般,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手中抖动的剑。 夜风狂掠,潭水激荡,他头疼欲裂,终于忍不住一声凄厉长啸,双目金光迸射,眉宇间赫然现出一枚星月印记。 潭中的春妖与寒生身子一震,同时惊呼失声:“司卯!” 春妖(十三、十四) (十三) 司卯在造出寒生身躯之时,是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别人的影子。 是的,别人,并不属于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属于过他。 即使是他为她捏出了星辰之躯,看她眼中放出星辰之光,与她在河底相守了六十六天,使她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但她还是只会对忘川仙人笑一笑,同他说话,陪他下棋,与他厮守。 他在河底望着他们时,堕仙成魔的一颗心充满戾气,是那样嫉妒,又是那样不甘。 终于,他挣脱了忘川河的封印,搅得天地变色,那一刻,他满是快意,既为了重获自由,又为了能亲手抢夺她。 他在一片混乱中,趁机掳走了她,想带她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可天大地大,他根本逃不掉,九重天与他开战,将他团团包围。 春妖从千军万马中走出,对他怒目而斥:“你这魔头骗我好惨,还不快束手就擒,将寒生还来!” 他仰天长笑,魔性激荡,以一人对抗天兵天将,点燃了一片星空。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敢相信,他会输掉。 就在他一掌要击中春妖之时,寒生冲了出来,纤秀的身子挡在了春妖面前,如断线风筝一样倒了下去。 他收手震愕之下,春妖凄厉长声,至灵水魄汹涌攻向他,负伤在身的他再不能抵挡,魂魄四分五裂。 他身如星光散去,最后的最后,都不能正面看一眼她,只能望见春妖将她搂在怀中,嘶声恸哭。 寒生并未死去,但活着也不是件幸事,春妖虽戴罪立功,但功过远不能相抵,天帝还是狠狠责罚了他,以及一并卷入轮回纠缠的寒生。 这中间,所有人都以为司卯已经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但没有人知道,那日大战,他还逃出了一缕残魂。 当时恰好地上一位国师作法,炼制出一件红彤嫁衣,他以星辰之魂依托于上,这一待就是数百年,红彤嫁衣一代代传了下去,他也一日日吸收着日月精气,强壮着星辰之魂。 终于,在东华国这一任皇后披上嫁衣时,他的星辰之魂钻入了皇后腹中,由她孕育成胎,怀满十月后,呱呱坠地,成了东华国的大皇子。 一代魔君司卯就这样得到了重生,可星辰之魂却沉睡在他的凡胎肉体中,让他忘却前尘,只变为一个不恋权贵,不喜皇室束缚,只爱游历四方的“修行者”聂褚怀。 他初见寒生时就觉得眼熟,那是因为她早就住进了他的心底,他从她眼里看到了漫天星辰,他对她一见倾心,就像寒生对春妖一眼沉沦般。 风掠四野,潭水激荡,沉睡多年的星辰之魂终于觉醒,司卯泪光闪烁地看着寒生:“原来重活一世,结局还是一样,不管世事如何浮沉变幻,你和他都没人能够分开……” 他说着忽然仰头凄厉长笑,乱发飞扬,衣袍鼓动,身体碎成万片星光,竟是要拼着元神俱灭,销毁那件红彤嫁衣。 他曾在这嫁衣上依附数百年,早已与它形成微妙的共生关系,如今毁掉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先毁掉他自己! “这一次,又是我输了,春妖啊春妖,当年真不知是我诱骗了你,还是你毁掉了我……” 凄厉长笑中,红彤嫁衣碎成无数片,随漫天星光一同湮灭,劲风猎猎间,草木尽皆失色。 寒生的身体也渐渐透明,她感觉要随司卯的离去,身子也一同化为星辰,不能自主地受着牵引,向夜空中飘散而去。 “寒露而生,朝朝暮暮,人世苦海无边,可我却从没后悔过,我要走了,就让宿命在这里结束吧,只盼你能重获新生,重得解脱……” 点点星光漫向夜空,幽如萤火,绚丽似梦,春妖满面凄惶,在潭中伸出手,“不!” 但他却什么也没抓住,指缝间只有细碎星光飘过,寒生在空中浮出最后一笑,虚影淡去。 缘起缘灭,如风消散,夜空中忽然下起飞雪来,一个额环伶仃掉落在他手上,伴着寒生的最后一颗泪珠。 至烫至冷,烙进了他心底。 (十四) 百灵潭下了一场星光雪后,这场生生世世的纠缠就到了尽头,天上下来了一位使者,带着天帝的旨意。 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春妖曾在天上时的故交,元芜殿的妙棋灵君,齐灵。 他一见到春妖便红了眼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老妖,别来无恙,你终于捱过去了。” 天帝念他所受苦楚已够,影子亦化为满天星辰,再无轮回,他的责罚就此结束。 齐灵为他带来了曾被夺去的至灵水魄,他的上仙身份得以恢复,再不必受到百鬼掏心之苦,也可以重回天宫,位列仙班。 但春妖却当着齐灵的面,做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摩挲着手中的幽明额环,额环再无锁魂之效,只承载着寒生的最后一滴泪,他忽然就笑了,似有顿悟,一拂袖,径直将额环重新戴回了头上。 他仰望着漫天星辰,淡淡开口:“我不想再回天上了,我想留在这,永远守护着百灵潭,守护着她。” 齐灵自然知道这个“她”是指谁,他长久的沉默后,一声叹息,也跟着春妖一起仰望星辰,四野有风掠起,拂过他们的衣袂发梢。 “如此也好,天道无情,规矩又多,我也不耐烦待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齐灵说着环视百灵潭周遭,意味深长:“而这,也会变一番模样。” 浮云苍狗,白驹过隙,三百年光阴,弹指即过。 齐灵再下来的时候,正是上元节,百灵潭内,花灯遍布,和风轻拂,欢声笑语。 他找到春妖,一拱手,语带调侃:“你这潭主之名现在可了不得了,传遍了天上地下,谁人不道一声潭主大人,连我都万分羡慕呢。” 春妖站在波光粼粼的水边,唇角微扬,不理会齐灵,只是仰头望着漫天星辰,那永远照耀在百灵潭上空的星辰。 他忽然微眯了眼眸,悠悠道:“齐灵子,咱们来对弈一局,如何?” 齐灵一愣,爽快应下:“不胜荣幸,乐意之至。” 月下潭边,棋盘就此摆开,捏起一颗白子,春妖有些恍惚,耳边仿佛响起一阵笑声,浮光掠影,跨过千年岁月,渺渺传来。 “寒生,该你走下一子了。” 白扇(一、二) 色衰爱弛,风华不再,世间女子对美貌的追求往往会成为一种执念,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而白扇要的,便是这份执念。 如果予你美貌皮囊,换你十年寿命,你,换不换? ——《百灵潭·白扇》 (一) 赵家庄的小姐今日出嫁,喜乐鞭炮响了一路,好不热闹。 下轿时一阵风吹过,掀开了盖头的一角,围观的众人惊鸿一瞥下,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明眸善昧,肌肤赛雪,赵家小姐竟美若天仙! 早闻赵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一直待字闺中,无人得见真颜,今日一见,当真是绝世佳人。 一片啧啧称赞中,红盖头下,赵小姐轻抚上自己的脸颊,莞尔一笑。 半个月前,她还在房里捧着嫁衣,对镜自怨自艾。 镜中的人脸大如饼,肤色暗沉,麻子遍布,眯眼塌鼻,实在是集世间丑陋之最。 她越看越绝望,伤心之下伸出手就想把镜子砸掉,却有一个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女为悦己者容,赵小姐愿意做笔买卖么?” 她惊骇回头,房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一身轻灵之气,长发如瀑,头上插着把扇子,颈间一枚玉梳饰样的吊坠,眉眼清冷,绝美脱俗。 赵小姐立时看痴了,一只手不由抚上了自己的脸。 女子望向她,取下头上的扇子与颈间的玉梳,在手心一摊,一片荧光中,扇面与玉梳瞬间扩大了数倍,她声音清越,却又带着无尽蛊惑: “我能予你美貌皮囊,只要你付十年寿命,你可愿意?” (二) 白扇的买卖一向明码标价,价格在五年至二十年寿命间不等,童叟无欺。 流云梳,浮烟扇。 她轻轻梳过一个个女子的长发,那双双渴求的眼眸凝望着皎如明月的扇面,按照她的指示,在心中想着最为欢喜的事情。 浮烟扇上便会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场景。 有时是一片花海,有时是清风掠过浮云,有时则是春雨绵绵的小楼…… 云烟缭绕间,流云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着,便成全了世间女子一个个瑰丽的梦。 有一位相国夫人,原已貌极,却仍怕拴不住相国的心,巴巴地用五年寿命换得锦上添花。 还有一位姑娘,颜陋不堪,整个北陆南疆只怕也找不出比她更难看的人了,她孤苦了一生,只愿寻一良人相伴相依,白头偕老。 感受到她强烈的渴望与执念,于是,白扇出现了。 这是她收取过的最大一笔酬金,整整二十年寿命。 交易之前她一声叹息,问女子当真不悔? 女子面庞坚毅,眸光闪动,宁死无悔。 于是她便成全了她,缭绕的云烟中,丑陋的容颜脱胎换骨,女子终于获得了一生渴求的美丽。 她觅得了如意郎君,实现了贤妻良母的夙愿,却在成亲三年后,死于一场大病。 弥留之际,她望向虚空中的白扇,苍白一笑,唇角喃喃了三个字。 我不悔。 不悔用寂寥一生,换得这三年欢愉。 她心满意足地去了,却叫白扇郁郁难抒。 这份成全,究竟是对还是错? 月下湖边,她轻轻取下颈间的流云梳,摊开在了手心,梳身立时扩大了数倍。 荧荧微光中,那玉色温润的梳身上,幻化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虚空安静沉睡着。 那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眉眼清秀,周身笼着荧光,就如一个小精灵般。 白扇的眼底瞬间溢满了柔意。 “阿苏,阿苏。” 她轻唤了几声后,眼眶竟不觉湿润,良久,她默然叹道:“你说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凉月寂寂,她的阿苏自然不会回答她,夜风中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错、错、错,当然是错了,害人性命,简直错得离谱!” 她一惊,瞬间收回流云梳,倏然转身—— 月色下,一个身影从树上翻了下来,落在地上,懒洋洋地朝她一笑。 “妖精,做了坏事又心里不安,你倒是有趣。” 白扇(三、四) (三) 剑眉星目的少年,风中衣袂飞扬,抱着剑挑眉望向她:“师父说大部分山野精怪化作女子都是貌美如花的,怎么你这个扇子精却一脸的愁云惨雾,活像个黑寡妇,真叫小道士我收妖都提不起兴趣。” 少年说着双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模样。 白扇不去理会他的调笑,只暗自凝神,冷着一张脸道:“我饮风霜雨露,吸日月精华,从不曾害人性命,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与你何干?你不去捉那些厉鬼,反倒纠缠于我,是个什么道理?” 少年勾了勾嘴角,无赖一笑:“道士捉妖,天经地义,谁要和你讲道理。” 话一出口,长剑已同时出鞘,挟风直直逼近白扇,白扇一个闪身,头上的浮烟扇已落入手中,瞬间扩大,向长剑凌厉扫去。 白影黑衣一触即发,在空中一番交手缠斗。 飞沙走石间,林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难闻的异味,少年神色一变,一个后跃,竟扔下白扇向林中匆匆追去。 临走前,他回头一望,一双眼眸漆黑透亮,在月色下粲然若星。 “妖精,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白扇收回浮烟扇,细细一闻,辨出那异味乃尸鬼身上的味道,看来这小道士原是在追这只尸鬼,却不知怎么缠上了她。 她摇了摇头,暗叹流年不利,身形一闪,踏风而去。 她不会知道,从这一天起,自己已经惹上一个大麻烦了。 百灵潭之中,千妖百鬼没有不知道这样一个名字的,伽兰天师。 他云游四方,法力高强,专门降妖除魔,叫一众小妖闻风丧胆。 而白扇惹上的这个麻烦,便是伽兰天师的小徒弟,不凡。 (四) 乌衣巷口,落日余晖。 白扇这笔生意的主顾,叫做余娘。 简陋的小屋里,躺在床上的女子,面容憔悴,满头白发。 竟是未老人先衰。 余娘艰难地坐了起来,白扇打量了她一眼,虽是病容衰残,却不难看出她原是个极秀美的女子。 她望着白扇,颤着手抚上满头白发,气若游丝:“我家相公要回来了,他考取了功名,要来接我进京了……我不想让他见到,见到我现在这副模样……” 白扇叹了口气,这笔生意,她并不想做。 余娘的模样一见便知时日无多,哪还有多余的寿命付给她呢。 她皱眉道:“你还是好生养病吧,你相公若是真心对你,不会嫌弃你的。” 余娘的泪水立时夺眶而出,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跪倒在白扇面前。 “求姑娘成全,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嘤嘤哀求中,又是一出戏里唱烂的桥段。 娘子在家苦等了十年,上京赶考的相公忽然说要回来了,旁人都道他在皇城早已娶了大官的女儿,平步青云,此番回来只是为了休掉糟糠之妻。 痴情的女子却不愿相信,只想重回当年的桃花娇颜,再对心上人嫣然一笑。 白扇摇了摇头,扶起余娘,淡淡道:“我的最低酬金是五年寿命,你觉得自己能付多少?我是不做亏本生意的。” 余娘一急,还想说些什么,却是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她死死抓住白扇的衣袖,泪眼决绝:“我自知时日无多,不求长相厮守……只要再见他一面,再见一面就好……” 苦苦哀求中她头一偏,昏死过去。 地上血迹斑驳,殷红点点,像一树枝桠缠绕的桃花,芳菲落尽。 白扇的手轻颤起来,这一地鲜血灼伤了她的眼,眸中画面闪烁起来,火光、惊雷、萧寒、温热的身体挡在了她身前,鲜血四溅…… 那年百灵潭的寒夜,她抱着即将魂飞魄散的阿苏,跪倒在主人春妖面前,也是这样撕心裂肺的决绝。 “只要再见一面,再见一面就好……” 倔强泪眼中,春妖怜惜一叹,施尽法力强留住了阿苏一缕魂魄,锁在了其真身流云梳里,交给了她。 从此她便踏上了收集寿命的漫漫长路。 凡人十年,可换阿苏一年修为。 这流云梳上,如今已积累了数百年的寿命,却还是远远不够。 她的阿苏,还只能幻出孩童的模样,附在这流云梳身上。 有时她是静静沉睡的。 有时她是醒着的,会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眉开眼笑,用软软的声音轻轻唤她:“姐姐,姐姐。” 那声音叫得她心都柔化了,她常常叹世间女子用情太深,执念太深,最终伤人伤己。 却不知,雾里看花,看不清的总是自己。 为你跋山涉水,为你等候一生,不弃不悔的漫长岁月中,只要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就好。 白扇抚过余娘的白发,涩然一笑:“也罢,便做一次亏本买卖吧。” 屋顶上,少年抱剑支着头,透过瓦片间的空隙,将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星月下,他的眼眸漆黑透亮,唇角一弯:“真是有趣的妖精。” 白扇(五、六) 孟兰生一走进屋里,房梁上的白扇便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异味。 她皱了皱眉,难道附近有只尸鬼? 余娘迎了上去,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桃花般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孟兰生却嫌恶地避开她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冷冷地甩在她身上。 “这是给你的休书,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余娘如遭五雷,捧着休书颤抖着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孟兰生,孟兰生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甩着袖子便要走人。 白扇眉头一蹙,见余娘哭喊着扑了上去,拖住孟兰生的腿,一声声唤着“相公”,泪眼朦胧地不让他离开。 果真是这样的结局,痴情女,负心汉,甜如蜜的誓言,到头却是插心底的毒药。 白扇摇了摇头,却眉心一动,忽然发现房里的尸气骤然变浓,她正觉不对时,只见下面那孟兰生被余娘拖着,竟渐渐不耐烦起来,眸中杀气毕现,缓缓扬起手,朝余娘头顶毙去…… 她脸色一变,不及细想便跃下房梁,一把掠过余娘,那尸气在这瞬间扑面而来,浓烈至了顶点! 孟兰生一招未得手,面目扭曲地望向她,一脸狰狞。 白扇这才悚然发现——这尸气竟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还来不及反应,孟兰生便已伸出獠牙扑向了她,白扇护着余娘,浮烟扇不及出手,眼见孟兰生就要扑上来了,却是疾风一扫,一把长剑挡在了中间—— “尸鬼王,叫爷爷好找!” 少年戏谑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剑光一闪,孟兰生一个后跃急忙避开。 少年回头朝白扇眨了眨眼:“妖精,我们又见面了,我说过会再来找你的。” (六) 剑影如风,矫如银龙,孟兰生被逼得好生狼狈,不凡弯嘴一笑,剑不停当间从怀里取出符纸,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奋力招架的孟兰生立时脸色大变,目光慌乱地一瞥,就瞥见了一旁瑟瑟发抖的余娘。 白扇正凝神观战,并未发现孟兰生穷凶极恶的目光,却见不凡眸光一厉,单手结印,一声破空喝道:“五雷火,结!” 孟兰生堪堪躲过这一下,不凡的长剑带着天雷火却紧逼而来,电光火石间,孟兰生一个兔起鹘落,抓住瘦弱的余娘一把挡在了身前。 不凡瞳孔骤缩,手中长剑却来不及收回,挟着天雷火直直刺进了余娘胸前,鲜血喷涌而出。 那火光映得孟兰生面孔扭曲,他被灼得一声叫唤,身子忽然软了下来,和余娘一起瘫在了地上。 不凡抽出长剑,伸手疾点上余娘的几处穴道,却有一缕青烟带着异味自孟兰生头顶散出,瞬间飘向窗外,消失不见。 “该死!尸鬼王要脱身逃走了!” 他一声恨骂,衣衫翩飞,最后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余娘,一咬牙,跟着那缕青烟翻出了窗外,持剑追去。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白扇呼吸一窒,飞身上前扶起了浑身是血的余娘。 汹涌而来的愧疚漫上心头,鲜血沾上她一尘不染的白衣,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余娘从她怀里挣出,艰难地向地上的孟兰生爬去。 孟兰生被那尸鬼王上身,精气早就被吸干,此刻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余娘却含着笑,盈盈如水的眼眸深情地望着孟兰生的尸体,她伏在他的胸前,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声音微不可闻。 “兰生,我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终于等来了你……” 她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露出少女般的娇羞,眸光却是一点点迷离涣散。 “我还记得送你走的那天,你在我头上别了一朵桃花,它开得那么灿烂那么美,就像我们成亲时的一样……” 余娘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仿佛在回忆憧憬着什么,含着笑,终是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白扇白衣染血,双手无力低垂着,她看着这一幕,许久一动未动。 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照在她雪白的脸上,久久的沉寂后,她终于一声长嘶,摸向颈间的玉梳,眼眸陡然狠厉起来。 白衣一翻,跃出窗外,朝着尸气的方向追去。 白扇(七) (七) 白扇和不凡结成了暂时性的追凶同盟,这是她之前从未想到过的。 尸鬼王躲进了山里,他们联手追捕了十天,却还是没能捉住那只狡猾的尸鬼。 山洞里,一堆篝火前,不凡吹着小调,架着剑兴致勃勃地烤着一只野兔。 白扇看着他手里那把用来烤野兔的剑,默然无语。 若是没看错,这把剑便是伽兰天师名震天下的伏龙剑,死在这把剑下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 如果他们有幸看到这一幕,只怕会死不瞑目。 白扇一声叹息,不凡似乎知道她所想,嘻嘻一笑:“烤妖怪也是烤,烤兔子也是烤,百年之后不过一把废铁,又何必执着一个虚名。” 说着他举起烤兔,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边还用手扇着香气夸张道:“哇,好香啊,真是比醉仙楼的八宝鸡还要香,说不定能把那只尸鬼王给引过来……” “他只喝人血,吸精气。” 一个淡淡的声音打断他,不凡一愣,抬头对上白扇波澜不惊的眼眸。 片刻的沉默后,他哈哈大笑,指着白扇啧啧摇头。 “你过去的几百年一定很无趣,我捉了那么多的妖,头一回见着你这样古板的,你不去做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当真可惜了。” 白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凡笑完后耸耸肩,将烤兔往她面前一递。 “要尝尝我的手艺吗?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白扇摇了摇头,望着不凡开口道:“你的罗盘感应到那只尸鬼了吗?我觉得那股尸气越来越淡,它可能已经逃出这片大山了。” 不凡大咧咧地往后一靠,吸着气撕了一块兔肉下来,津津有味地塞进嘴里,随口道:“谁知道呢,看不出你这扇子精倒还挺讲义气的。” 白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懂。” 她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一身白衣洒满了月光,如梦如幻。 不凡看着她清灵的背影渐渐远去后,撇了撇嘴,又撕下一块兔肉,塞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 山头上,白扇摊开手心,流云梳闪着荧光,幻化出了那个小小身影。 “姐姐。” 乖巧娇俏的声音,精灵可爱的小女孩站在幽光中,仰着小脸咯咯笑道:“姐姐唱歌给阿苏听。” 白扇的目光温柔如水,她注视着小女孩,张了张嘴,却是脸上一红,有些讪讪地小声道:“姐姐不会唱歌。” 话音刚落,一阵哈哈大笑便从身后传来,不凡抱着剑从树影里走出,眨着透亮的眼眸一声笑道:“小鬼,你这姐姐笨手笨脚,除了给人梳梳头发什么也不会,还不如叫哥哥来给你唱。” 他笑嘻嘻地走到白扇身边,不去管她面如冰霜的样子,只对着那个幽光里的小小身影放肆打量。 “这便是你四处筹集寿命的原因吧,果然是重情重义的妖精。” 阿苏漆黑的大眼睛好奇转动着,她平日从未见过生人,此刻见着不凡兴奋不已,拍着手掌声音软软道:“那哥哥唱歌给阿苏听。” 不凡嘴一弯,抱着剑笑道:“好啊,阿苏想听什么,哥哥可是天南地北什么歌都会唱,不过最拿手的还是红袖楼里姑娘们唱的小曲……” 他眉飞色舞地正要说下去,白扇却手心一合,“阿苏累了吧,好好睡吧。” 点点荧光中,那个小小身影打了个呵欠,眼眸疲惫地就要合上,软软的声音却不甘心地嘟囔道:“阿苏不累……阿苏想听哥哥唱歌……”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幽光里的小人儿终是缩着身子睡了过去,流云梳的光芒缓缓灭去,玉梳眨眼又变回了原来吊坠的大小。 不凡一阵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指着白扇连声道:“喂,你这是嫉妒报复!阿苏明明想听我唱歌的……” 白扇充耳不闻地将流云梳重新挂回颈间,瞥了一眼不凡,转身便要离去,却凌空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蹙眉回头一望,不凡的眼眸依旧粲然若星,唇边不羁的浅笑却带了一丝认真。 “别老是一副冷冰冰别人都欠了你一千两黄金的模样,有什么事情可以说出来,说不定小道士我心一软就愿意帮你呢。” 白扇淡淡地抽出衣袖,抬头望向不凡,声音轻缓却又不容置疑:“我不需要你帮,你也帮不到我,我和阿苏与你并不是同一种人,此事一结,我们便大道东西,各走各路吧,只请你到时不要再纠缠为难我与阿苏。” 她一顿,接着道:“若是死在你那把伏龙剑下,倒真是不值了。” 冰雪般的脸庞试着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来这种表情,于是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她没有看见,身后的不凡微微一怔后,摸了摸鼻子,好笑地勾起了嘴角。 白扇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路,却还没走出几步,衣袖又被抓住了。 不禁微蹙了眉头,她转身正要开口,却见不凡朝她扬了扬眉毛,望向山头下的城镇努了努嘴。 她偏过头,朝他示意的那个方向看去。 山头下的万家灯火中,有一处地方朦朦胧胧地升起一团黑烟,她细细一辨,神色猛地一惊—— 竟是那只尸鬼王的气息! 白扇(八) (八) 风月馆前人来人往,七彩的琉璃盏在风中流转,夜色之中,楼上楼下,一群莺莺燕燕伸出藕荷似的手臂,娇笑地招揽着生意。 今夜是风月馆的大日子,百花争艳,恩客齐聚,将选出风月馆的新一任花魁。 不凡抱着剑,望着匾额啧啧叹了半天,俊秀的少年面庞引得楼上几位姑娘频频注视,纷纷将手中的香帕掷了下来。 门口的老鸨更是一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手中的帕子殷勤地直往不凡脸上甩,“好俊的少侠,快请里面落座,今夜我们这可热闹得很,花魁竞标就要开始了……” 浓郁的脂粉味熏得不凡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身边的白扇已经旁若无人地上前,他赶紧拉住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一身白衣。 “你便这样进去?” 白扇一声反问:“不然如何?” 她抽出衣袖,衣衫轻拂间踏进了馆内,不凡在她身后伸出手,张着嘴哭笑不得。 里面那群龟孙子该不会以为他提前包了花魁吧? 风月馆内,一片莺歌燕舞,不凡跟在白扇身后,不留痕迹地护住了她,替她挡掉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左右望了望,心念一动,凑近白扇耳边不怀好意地笑道:“也把你家阿苏放出来见识见识呗,今夜可是大场面。” 白扇回头别了他一眼,正色道:“你的罗盘有动静了么?我们在山头时发现这里尸气最浓,进了里面来却反而感觉不到了,那只尸鬼可能刚吸过人血,暂时掩盖了身上的气息。” 不凡摊了摊手,不置可否,取出怀里的罗盘,低头仔细察看。 银色的小针微微颤动着,却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看来那只狡猾的尸鬼的确掩盖了身上的气味,让罗盘无法感知到。 不凡心下了然,抬头正要开口,一股浓郁的香气却扑面而来,艳丽的帕子下,竟又是之前在门口要拉他进来的那个老鸨。 她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扭着水蛇腰在馆里穿梭着,娇笑着催客人们开始下标。 艳丽的香帕又甩上了不凡的脸,老鸨笑得脸上的粉都要扑簌掉下,“这位少侠,我们风月馆的花神十二月可都在这了,你若是看中了哪一位,现在就可以下标打赏了,红封给的越多,一会上了花魁台,抱得美人归的机会就越大。” 不凡打着喷嚏往后退了几步,指了指身边的白扇,邪气一笑:“我家娘子这样貌美,你这什么花神十二月哪个比得上她?你不如叫客人们都来给我红封,到时我们对半分,妈妈定能赚个大满盆。” 那老鸨一声嗔骂,甩着香帕领着姑娘们转身离开,不凡望着她们的背影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罗盘却在这时颤动起来。 他神色一变,却见那群姑娘里有一个正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见他望来,赶紧低下头匆匆离去。 不凡眼眸一亮,回头刚想招呼白扇跟上去,向后伸出的手却抓了个空。 他立下转身,这才惊觉——身后的白扇早已不见了踪影。 冷清的阁楼里,一片灰败的屋中,与外面一切热闹隔绝,散发着枯朽的味道,无限寂寥萧瑟。 女子捧着铜镜,不停地往自己惨淡的脸上扑着胭脂,她眼眸闪着期盼而又绝望的光芒,声音更是冰凉沧桑,再不是曾经给客人唱小曲时的婉转动听。 “外面又在选花魁了吗?真是热闹呀,向来只见新人笑,何曾闻过旧人哭。” 她抬头看向身前的白衣女子,痴痴一笑:“我十五年前也曾是这风月馆的花魁,如今却是年老色衰了,再没人会想起我,想起当年的绿微了……” 白扇淡淡地望着她,取下颈间的流云梳,声音清越却又带着无尽蛊惑:“我能予你美貌皮囊,只要你付十年寿命,你可愿意?” 白扇(九) (九) 不凡觉得自己今夜有两个地方失策了。 第一,他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第二,他高估了白扇的觉悟。 苍天可见,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小姑娘回头望向他的一眼,竟不是因为被尸鬼王附身,心里有鬼,而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看上他了呀!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撞上一把桃花运,不知不觉被人一见钟情了! 乖乖隆地咚,好个大乌龙! 他追上去时那姑娘眼睛都能滴出水来了,将他拉到一边的角落,一张脸娇羞得开了红云,声音细如蚊呐。 “葵儿只卖艺不卖身,先前还伤心今夜就留不住这清白之躯了,所幸遇见了公子,公子若是有心,等会便来竞标,葵儿定只认公子一人,若是不幸错过,那葵儿便一头撞死在那柱上,宁死也不入污泥深渊。” 秀美的小脸蛋咬紧了嘴唇,说得不凡胆战心惊,还不待他开口,那葵儿便一把往他怀里塞了一样东西,娇羞地跑开了。 不凡拿起那样东西一看,竟是一缕青丝,乌黑的细发打了个结,还附着一张小纸条,他展开一看,笔墨泓然,只有娟秀的一句:“同心结,结同心,公子,我等你。” 不凡张了张嘴,哭笑不得。 可惜此刻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只尸鬼王! 台上的花魁竞标已经热闹开始了,不凡避开人群,按照手中罗盘的指引,一路上了二楼。 腐臭的尸气隐隐传来,他寻迹而去,竟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柳眉丹唇,粉面艳裳,赫然正是那个风韵犹存的老鸨! 不凡瞬间恍然大悟,猛地摸上胸前,眼眸遽紧。 果然,他的降妖符纸已经不见了。 之前他就觉得这老鸨身上的脂粉气过于浓郁,却没想到这是那尸鬼王特意用来掩饰身上尸气的! 只怕在劝他下标时,它就已经摸去了他身上的符纸。 该死,竟又叫它害了一人! 不凡一声恨骂,没了降妖符纸,这可真有些不妙了。 他俯下身去,正想细细察看时,手中的罗盘却猛地颤动起来。 一脚踹开房门,不凡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白扇真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的生意! 屋里人抬头望向他,白扇正握着女子的长发,手里的流云梳就要梳下去。 还不等她开口,不凡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直直刺向了铜镜前的女子。 那女子反应奇快,一个闪身,剑风只扫过耳边,削去了她的一缕长发。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白扇瞬间明白过来,长袖一挥,卷过浮烟扇与不凡并肩站在了一起。 那女子已站定在几步开外,一甩头露出了凶狠的表情,獠牙毕现。 白扇只听得耳边不凡的一声戏谑:“我说你不用这么饥不择食吧,做生意竟做到了尸鬼王头上!” 白扇(十) (十) 华灯初上,烟花漫天,游人如织的夜市,处处热闹非凡。 湖边三三两两蹲着不少年轻姑娘,她们捧着手中的花灯,许着一个个美好的愿望,然后虔诚地将灯放下,看那点光芒带着她们的愿景在水面上越漂越远…… 来到这个小镇时,已经是风月馆里尸鬼王逃跑后的一个月。 不凡的捉妖队伍又扩大了一些,且组合奇怪得他暗自好笑。 一个道士,一个扇妖,一个逃跑的花魁,还有一个时不时跑出来叫他哥哥的女娃娃。 那夜尸鬼王想吸去流云梳上的数百年寿命,他和白扇虽合力围捕,却还是没能捉住它。 它不仅窃去他的降妖符纸,法力似乎也越来越高强,再不捉住它,可真要酿成滔天大祸了! 一片混乱中,他带走了风月馆新选出来的花魁,葵儿。 不过是恻隐之心,葵儿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反而对他一路悉心照料,叫他颇有些头疼。 葵儿以为白扇是他的娘子,一路都细声细气地地唤白扇姐姐,白扇却不怎么搭理她。 望着她们一个可怜兮兮,一个冷若冰霜的模样,不凡的头更疼了。 阿苏却挺喜欢这个会唱小曲的姐姐,葵儿的歌声婉转动听,叫人如沐春风。 见到阿苏欢喜的笑脸,白扇的眼眸这时才会闪过一丝柔意,对葵儿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 这日来到这个小镇,恰逢当地的花灯节。 葵儿拉着白扇也到了湖边放花灯,不凡笑嘻嘻地刚想跟过去,葵儿却一声娇嗔:“女儿家的心思都寄在花灯上了,哪能随便让你瞧见呢。” 不凡耸了耸肩,抓着一坛好酒,吹着口哨不在意地走开。 却没走出多远,他便一个闪身,躲在了暗处,眉眼笑得狡黠:不就是放个花灯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让我瞧我偏要瞧! 湖边夜风轻拂,水面波光粼粼,却见葵儿闭眸对着手中的花灯,喃喃许了些什么,便一脸绯红地将它放了下去。 白扇在一边看着,面淡如水。 葵儿却忽然转身“扑通”一下朝她跪了下来,语带哀求:“姐姐,葵儿是真心喜欢公子的,不敢逾于姐姐之上,只求有个名分,能一生一世服侍公子和姐姐便心满意足了,求姐姐成全。” 不凡本正悠哉喝着小酒,一听这话,口中的酒差点喷出,好一阵强忍住后,便听见白扇淡淡的声音。 “这话你去同他说,我与他并没什么。”说完,她拂袖便要离开。 葵儿赶紧急挪几步拉住了她的衣袖,“葵儿命苦,求姐姐成全。” 白扇轻轻拨开她的手,面色依旧淡淡的,望着葵儿盈盈如水的泪眼,不愠不火道:“他是道士,我是妖,此事一结,我们便再无瓜葛,我有我要做的事,你爱跟着他便跟着他吧。” 这一路葵儿已隐隐感觉白扇的身份不同寻常,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也并不觉害怕,只是又抓上她的衣袖,一声急切道:“可公子不是这么想的,他对姐姐的情意,姐姐难道看不出吗?” 这话一出,连白扇也微微一怔,不凡更是一口酒直直喷出。 葵儿与白扇立刻回头望去,不凡抱着剑无奈走出,两声干笑,好不尴尬。 白扇眸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拂了衣袖飘然而去,只剩葵儿满脸泪痕,颓然地瘫坐在地。 不凡看着那身白衣远去,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冰凉的声音:此事一结,我们便再无瓜葛。 他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依旧不羁的笑容却带上了一丝涩然。 风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好个用情至深,又薄情至深的妖精啊。 白扇(十一、十二) (十一) 那夜之后,他们三个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白扇叹了口气,这一路同行也该结束了。 她正准备不辞而别时,另一个人却出现了。 不凡的师父,伽兰天师寻来了。 他的确是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样,听了不凡的解释后,也没有多加为难白扇,只是奕奕有神的目光中始终带着些探究与审视。 白扇决定立刻离开。 既然伽兰天师都出现了,她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捉尸鬼有他出手,定是万无一失。 可当白扇正准备离开时,却是变故陡生—— 夜半时分,月下树林,不凡赶到时,白扇已经身受重伤,伽兰天师的长杖就要击下去了! 他大惊之下长剑出鞘,身形闪现,挡在了白扇身前。 “师父,不要!” 伽兰天师被长剑一挡,飞身后跃,在几步开外站定,眸光阴寒。 不凡扶起白扇,将真气输入她体内,一边望向伽兰天师急切问道:“师父,你不是答应徒儿不伤她性命吗?” 白扇原本准备半夜悄悄离开,却不想伽兰天师尾随她至了树林,不由分说便一番大战。 她初始念及不凡,未使全力,只想赶快脱身,伽兰天师却招招杀机毕现,全无白日里的从容气度。 他鹰爪似的手狠厉抓来,竟想直取她颈间的流云梳,她这才大惊,开始拼死相搏,若不是不凡及时赶到,只怕她就要命丧于他的长杖之下了。 伽兰天师似乎还是有些忌惮不凡,他手握长杖,冷眼看着不凡背着白扇离去。 月光将他的脸映照得分外骇人,他忽然对着林间一处厉声喝道:“出来!” 树叶立时抖动起来,不多时,葵儿便瑟瑟发抖地走了出来。 她也是跟着白扇出来的,见到那一番恶战骇然不已,便立即回去叫醒了不凡。 伽兰天师知道有动静,却无暇顾及,此刻他阴笑地一步步向葵儿走去。 冷风吹过,葵儿惊恐地连连后退,却见伽兰天师诡异一笑,声音嘶哑刺耳:“怎么会有你这样愚笨的女人?若是方才我杖毙了那扇妖,我的乖徒儿不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吗?” 月下林间,白扇伏在不凡背上,虚弱地将经过略说了一遍,她脸色苍白,强撑着最后在不凡耳边说了一句,便昏死过去。 不凡身子一震,那句话极轻极缓,却字字砸在他的心间—— “你的师父……好像有些……不对劲。” (十二) 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处破庙,葵儿回来时,全身都被淋湿了,一个人失魂落魄的。 不凡正在替白扇疗伤,也没太注意,只叫葵儿快去火堆旁烤一下。 雨水从葵儿的睫毛上坠落,她直勾勾地望着白扇,耳边还响荡着那充满蛊惑的声音。 “我徒弟无父无母,在他心里我便如同他父亲一般,只要你将那扇妖脖子上的玉梳偷来给我,我便为你做主,叫他许你个名分。” 做主,名分,一生一世跟着公子,不再孤苦无依…… 葵儿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着,谁也没有发现,她纤弱的小手一点点握了起来。 白扇醒来时,身上的伤已好了许多,不凡守在她身边睡着了,俊朗的眉眼透着深深的疲倦。 她想到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心蓦地一软,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颈间的流云梳,脸上的笑却瞬间僵住,冷汗陡流。 她的流云梳不见了! 眼前一黑,就像那年百灵潭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样,几乎让她快呼吸不过来。 不凡被惊醒时,睁眼便看见白扇惨白的脸,从未有过的慌乱:“阿苏,阿苏,我的阿苏不见了……” 一声声凄惶间,白扇不安地颤动着身子,不凡眸光几个变幻,忽地一把拥住她,心疼安抚道:“不要急,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天地间好像霎时静了下来,白扇长睫一颤,贴着不凡的胸膛,听着他声声心跳,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阿苏的笑颜,百灵潭那些不安的日日夜夜里,阿苏也是这样抱着她,柔声对她说:“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时她和阿苏刚刚跟着主人春妖,从天上被贬下百灵潭,她一时适应不过来,看到百鬼夜行都会害怕好久。 阿苏就那样抱着她,在她耳边柔声安抚,让她安心地睡去,那温暖的怀抱,带她仿佛又回到天上的清风白云间一般…… “难怪你身上没有一丝妖气,反而仙气飘飘,原来你家主人大有来头,竟是那天上看守忘川百鬼的仙人,真是失敬失敬,我倒该称你声扇仙才是。” 不凡轻声打趣,见白扇苍白着脸一笑,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后,他取出怀里的罗盘,对她正色道:“我想,我可能知道阿苏在哪里。” 眼前闪过昨夜葵儿那失魂落魄的脸庞,他沉声道:“你说的没错,师父他确实有点不对劲,昨夜他身上的气息可像极了我们的一个老朋友。” 白扇眸光一动,与不凡同时说出那三个字:“尸鬼王!” 白扇(十三、十四) (十三) 人性复杂,善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尸鬼王便是利用住人性的弱点,潜入一个个执念深种的身体里。 伽兰天师一代高人,却也在练功时走火入魔,被它趁虚而入。 可到底不是一般人,虽然赶不走尸鬼王,尸鬼王却也一时吞噬不了伽兰天师,两人分庭抗礼,僵持不下。 晚上阴气重时,白日被伽兰天师压制下的尸鬼王便会出来,占据他的身体,所以才会有那夜与白扇的一战。 不凡和白扇找到尸鬼王的老巢时,只看见了那骇人的一幕—— 山洞里堆满了白骨,血腥扑鼻而来,洞中央葵儿被高高地吊起,身上的血正被一点点放干。 不凡瞳孔骤缩,一剑携风而出,飞身将她救了下来。 葵儿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快走,天师,天师彻底变成了妖怪……他,他就要回来了……” 不凡悲痛难言,葵儿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抚上他的脸,她嘴角噙着笑,眸光一点点涣散:“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你的东西……我只是想一生一世跟着公子……只是想有个家,有……” 声音戛然而止,纤秀的手倏地垂了下来,白扇瞬间煞白了脸,不凡一声痛彻心扉:“不!” 同心结,结同心,公子,我等你。 那个盈盈浅笑的身影终于离去,只可惜到死她都是伶仃的一人,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便是风月馆里她回头悄悄望他的那一眼。 她从懂事起的数十年期盼,这人世间的爱恨嗔痴,都不过在那一眼里罢了。 山洞里,正当白扇与不凡悲楚不已时,洞口忽然传来了一声阴寒长笑:“好好好,全都来送死了,我这便成全你们!” (十四) 剑气暴涨,扇风如龙,不凡与白扇并肩而战,同“伽兰天师”缠斗在了半空。 一片飞沙走石间,白扇欺身上前,不顾危险,拼死夺过了伽兰天师脖上的流云梳,眼见伽兰天师的一掌就要击在她胸前,不凡一声厉喝,飞身扑了上去,护在白扇身前,被一掌击下,两人齐齐落地。 不凡支起长剑,撑着身子,嘴角流出鲜血,他对着面目狰狞的伽兰天师一声凄唤:“师父!你快醒醒!不要再被尸鬼王控制了!” 伽兰天师的脚步停顿下来,他握住长杖的手不住颤抖着,似乎也在痛苦挣扎着。 不凡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急切道:“师父,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疼爱我了,那时我顽劣不堪,总不好好练功,你每次抽出木板,想打我却又舍不得……” 伽兰天师抱着头,声音嘶哑:“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脸上闪现出痛苦的神情,一张脸竟从红转到白,又从白转到青,诡异骇人。 不凡仍在不停动情地说着,伽兰天师忽然一声大喊,吐出一口鲜血,叫了声:“凡儿!” 不凡大喜,刚想上前,却被伽兰天师抬手拦住,他奋力从怀里掏出符纸,一把掷在了他脚下。 “快!凡儿,快点燃五雷火,用你手中的伏龙剑杀了师父,快!” 不凡如遭五雷,瞬间泪流满面,他握着剑不停摇头着:“不要,我不要……” 伽兰天师苦苦相劝,正僵持下,他的面目却忽然扭曲,白扇一惊,只见他已经伸出獠牙朝不凡扑来,千钧一发间,她不及多想,便飞身挡了上去。 鲜血顿时四溅开来,白扇的身子从空中软软坠下。 不凡一个激灵,鲜血溅上了眼睫,他这才似醒转过来,一声痛呼:“白扇!” 伽兰天师又是一掌击来,便在这电光火石间,不凡知道再不能犹豫,他长剑一挑,穿过地上的符纸,迅速念咒,满脸泪痕地一声破空喝道—— “五雷火,结!” 长剑直直穿过伽兰天师的身体,天师一声长嚎,身上猛地窜起大火,熊熊燃烧起来。 不凡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火光中传来缥缈的一声:“凡儿,做得好!” 大火越烧越猛,遥遥传来慈悲的声音,那是记忆里师父将他抱在膝头,轻轻的念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白扇(十五、十六) (十五) 月下林间,年轻的男人带着冰雪可爱的小女孩,一前一后赶着路。 这些年他带着她去了许多地方,江南塞北,东海西域。 他的包袱里有三样东西从不离身,两坛骨灰,一坛是他最敬爱的师父,一坛是一个深爱他的女子。 还有一样东西,却是一把扇子。 他常常会坐在某个山头,吹一曲长笛,抚着扇子,流下泪来。 他脑海里最想毁去的,便是那一天的记忆。 那一天,将他从小抚养到大的师父化成了一堆灰烬,那个说只想要个家的女子死在了他怀里,而她,却连一丝念想也没给他留下。 那身白衣为他挡了一掌,已是无力回天,她强撑着将全部灵力和一颗本元珠渡给了阿苏,让她拥有了实体,不再寄托在流云梳上。 而她却脸色苍白,身子一点点透明起来,她说,阿苏就拜托给他了。 她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淡笑,他却哭成了一个泪人。 弥留之际,她凑在他耳边,歉意地说出了一个最深的秘密,她说:“其实,阿苏不是我的妹妹,他是我的夫君。” 天旋地转间,那个苍白的笑容淡淡道出了全部的真相。 天上有位仙人,仙人看守着忘川,身上有一柄浮烟扇,一把流云梳。 仙人寂寞,和自己的影子相爱了,浮烟扇和流云梳相伴千年,有了灵性,也日久生情。 后来仙人因错被天帝贬下凡尘,困在百灵潭间,镇守百鬼群妖,她和阿苏也跟着下了凡。 她每过五百年要受一次天劫,就在一次天劫之中,阿苏为了保护她,被天雷击中,魂飞魄散。 主人春妖拼尽全力强留了阿苏的一缕魂魄,封在了他的真身流云梳里,从此她便带着阿苏,踏上了收集寿命的漫漫长路。 流云梳是一把阴阳子母梳,阴阳合体,成年后才会确定性别,且跟随拥有它的人而定。 春妖为男,阿苏便化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白扇为女,她便在流云梳上以小女孩的模样而存在。 白扇本想筹满他的修为,让他在成年后再确定性别,变回以前的阿苏。 可这条路却没能走下去,她日日夜夜的期盼,到底没能实现。 看过人世间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每个人最终都因为自己的执念,伤人伤己。 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这不仅仅是女子对容貌的痴迷追求,也是世人深种的执念。 佛语八苦,其中求而不得,却是苦中之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求不得,然后挣扎在苦海中,不得解脱。 她的魔障,便是阿苏。 她为他跋山涉水,为他等候一生,不弃不悔的漫长岁月中,只要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就好。 风掠长空,白扇凄然一笑,落下了一滴泪,透明的身子终于消散如烟,飘过不凡的指缝间。 (十六)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年轻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女孩,一前一后地走在桥上。 “哥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月梧花满城,哥哥带阿苏去南疆赏花,阿苏一定会喜欢的。” “哥哥,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男子脚步一顿,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唇角微扬,湿润了眼眶。 “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一处处地寻,总有一天能找到姐姐……” 乌裳(一) 乌裳想起很多年前,孔澜从人间带了几出戏本子回来,指着上面的小人儿,笑说正是他和她,她年幼不谙,只记住浮光掠影间,笔墨泓然的一句。 青梅尚小,山雨未歇,执子之手,灯火渔樵,晏晏共白头。 ——《百灵潭·乌裳》 (一) 百灵潭的乌裳与孔澜积怨已久。 自乌裳记事起,孔澜那只烂孔雀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嘲笑与讥讽。 他们一同在百灵潭修行长大,搁人间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但听听他们互相给对方的评价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 乌裳眼中的烂孔雀——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风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只孔雀,臭美又自大,刻薄又歹毒,喜欢卖弄文采,实则无知无耻的恶心男人。 孔澜嘴里的臭乌鸦——嫉妒他人美貌,自己却求而不得,一身乌衣,心中却向往光明,用冷傲和不屑来伪装自己,在痛苦与自卑中苦苦挣扎的丑乌鸦。 不对,还得加上一条,苦恋孔雀公子却有自知之明,将感情深藏在心中的痴情可怜种。 因为最后这一条,乌裳曾勃然大怒,抖起一身乌鸦羽,与孔澜在百灵潭恶战三天三夜,难分胜负。 事后孔澜逢人便道,乌裳苦恋他无果,被戳穿心事,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得不到就想毁掉他…… 这日,云淡风轻,百灵潭边。 一只乌鸦啄着潭水,梳理着自己乌黑发亮的羽毛,正专注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 “哟,好丑的乌鸦啊!竟还敢蹲在水边照镜子,也不怕吓死自己吗?”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乌鸦眸光一厉,抖了抖翅膀,化作一身乌衣的清秀姑娘,回首射出几根乌羽箭,半空中那个五彩斑斓的身影闪身避过,笑嘻嘻地道: “怎么,想谋杀亲夫吗?” 乌裳一甩湿漉漉的长发,恶狠狠道:“不要脸的烂孔雀,滚开我身边三尺之外,看到你就倒胃口!” 孔澜摇着扇子,悠悠走近,一身衣裳五光十色,衬得他美貌无双。 他望着怒目而视的乌裳,摇头贱兮兮地笑道:“啧啧,我是不是戳破少女家的心事啦?恼羞成怒了?” 乌裳满脸煞气,咬牙切齿地克制住心头怒火,扭头不再去看那张无耻的嘴脸。 偏偏孔澜就不识趣,凑到乌裳耳边吹了口气:“等我做了百鸟之王,一定将乌鸦一族赶出百灵潭,这么丑陋的飞禽,真是丢了我们鸟灵的脸。” “你敢!”乌裳被轻易激起斗志,头上的乌羽杀气腾腾地飘扬着,“这次任务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百鸟之王还轮不到你这烂孔雀!” 三个月前,百灵潭的老鹰头坐化了,百鸟之王的位置一时空缺,新的家主将在羽族年轻一代中选出。 经过重重比试,乌裳与孔澜作为最耀眼的新秀脱颖而出,角逐到了最后。 今天,是他们最后一局,考验的不再是他们单打独斗的本领,而是要让他们联手完成一个任务,最终经过评判后分出胜负,定下百鸟之王的人选。 为此他们在潭边共同等待着一个人,那人风华绝代,比之孔澜的美貌还要多一份仙气,清贵得不容侵犯。 正是百灵潭的主人,春妖。 潭边,孔澜与乌裳还在斗嘴之际,微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潭水泛起涟漪,一道幽蓝身影踏风而来,长发如瀑,衣袂摇曳—— 春妖来了。 孔澜与乌裳齐齐跪下,耳边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含着一丝淡笑。 “抬头看看,这便是你二人此番的任务。” 孔澜与乌裳应声抬头,只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春妖怀里竟抱着一个蛋,确切地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蛋,如凡间婴儿那般大小,洁白胜雪,光滑漂亮。 孔澜结巴了:“难,难道要我和那只臭乌鸦一起来,来孵化这个蛋……” 乌裳一巴掌打去,孔澜避闪不及,脸上瞬间多了五个手指印。 乌裳看也不看他,对着春妖伏地一叩,平静道:“请主人明示。” 春妖淡淡一笑:“三天前,这个蛋从天而降,落在了百灵潭,好歹也是性命一条,我要你们找出这个蛋的来处,将它送回它该去的地方。” 孔澜捂着脸,恍然大悟。 简单来说,就是要他们找出下蛋的主,然后把娃给他父母送回去。 多稀奇,竟是要他们做一回送子观音,上演一出白蛋寻母记。 乌裳(二) (二) 桌子上,通体雪白的巨蛋安静地躺着。 孔澜围着蛋左三圈右三圈地研究了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夸张地嗅了嗅后,对乌裳道:“你不觉得上面有股很熟悉的味道吗?” 乌裳皱眉,凑上前一闻:“是什么?是……花香?” “对,就是花香!”孔澜摇着扇子,眉开眼笑:“这可不就是紫云洞的花香吗?” 乌裳表示怀疑:“你怎么知道?” 孔澜好不得意,抛了个媚眼:“那里的芙蓉妹妹是我的相好,每年都要来给我送瓶百花酿,那香气可是醉人得很啊……” “恶心!”乌裳一脸嫌恶地打断,抱起蛋就往窗外飞去,孔澜扇子一收,赶紧跟上:“喂,臭乌鸦,想过河拆桥啊,等等我!” 事不宜迟,他们当即动身,赶往了紫云洞。 一进山谷,花香袭来,如烟的花海美不胜收,山谷口却设了一道紫色的结界,乌裳与孔澜被挡在外面,不得进去。 孔澜摇着扇子,得意一笑:“我这就叫出我的芙蓉妹妹,让她去通传一声。” 乌裳白了他一眼,“不用了。”她将蛋往孔澜怀里一抛,纵身飞起,以千里传音高声道:“我二人奉百灵潭春妖之令,有事相查,特来拜访紫云洞主。” 不一会儿,花海波动,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所为何事?” 乌裳望了一眼巨蛋,一时语塞,孔澜连忙飞起,大声接道:“为了一个蛋!” 紫云洞里,仙雾缭绕。 乌裳与孔澜总算见到了紫云洞主,琼花娘子。 琼花娘子性情孤傲,板着一张冰雪脸,一听他们说明来意后,身上的寒气一下更添三分。 “荒唐!你们竟敢怀疑我紫云弟子不贞,好大的胆子!” 孔澜赶紧摆手:“不,不是的,还请洞主息怒,我们只是闻到了这蛋上面的气息,和紫云洞的花香一模一样,所以才想要来查证一番……” “一派胡言!”琼花娘子勃然大怒:“谁不知道我洞中清规,紫云弟子佟生不得嫁,个个都是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照看出山谷一片不被世俗所玷污的花海,怎么可能与人私通?更不可能生下这个蛋!” 紫云洞主一向威严,说一不二,洞中站着的两列女弟子被她震得噤若寒蝉。 孔澜眼尖地看到他的芙蓉妹妹躲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她旁边的白衣花仙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是与不是,洞主的清规可不能保证。”乌裳冷着脸,一身气势不输琼花娘子。 孔澜暗叫不好,两个母老虎撞到了一起! 果然,琼花娘子脸色一变:“你敢小看我洞中清规?春妖是如何治理百灵潭的,怎么教出你们这样的混帐东西,再敢胡言污蔑,小心我在天帝面前告上一状!” 乌裳一声冷哼,刚想开口,孔澜连忙拉住她,对着琼花娘子一摇扇子,摆出一脸万人迷的笑:“洞主,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恕不远送!”琼花娘子根本不吃这一套,一挥手,两根巨大的花藤瞬间伸出,缠住了孔澜与乌裳的身子,将他们直直甩出了花海。 孔澜抱着蛋从高空坠落,做了肉垫,摔得鼻青脸肿,乌裳也是灰头土脸。 初战告败,孔澜心有余悸:“太可怕了,嫁不出去的老处女果然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乌裳(三) (三) 乌裳与孔澜带着蛋在紫云山脚的小镇住了下来,准备从长计议。 他们在小镇的唯一一家客栈住下,客栈竟只有两间客房了。 孔澜大喜:“臭乌鸦你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来了!” 他拿着扇子,指了指自己和乌裳:“我和你一间。”又指了指蛋,“蛋一间。” 乌裳一巴掌打去,“滚远点!”她一把抱过蛋,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孔澜捂着脸欲哭无泪。 一连在客栈住了半月,乌裳按捺不住了,想再闯一回紫云洞,孔澜拉住她,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乌裳将信将疑:“你确定?” 孔澜扬眉一笑,摇扇道:“当然,你便等着瞧吧。”他用扇柄敲了敲蛋,拖长了声音吟道:“这就叫作,孔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果不其然,在两天后的一个半夜,鱼上钩了。 放在摇床里的白蛋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身影闪现,抱起蛋跳出了窗外,匆匆逃去,纤秀的背影瞬间融入了夜色中。 这一切,均被躲在暗处的孔澜与乌裳尽收眼底。 那窃蛋者不是别人,正是紫云洞的女弟子。 那日孔澜附在乌裳耳边说的是—— “你不觉得角落里那个白衣花仙抖得很可疑吗?” 她站在芙蓉旁边,她的害怕和其他人不一样,那是一种做贼心虚,东窗事发的害怕。 孔澜万花丛中过,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 当下他朝乌裳一挤眉,笑得得意洋洋:“这下可以来个人赃并获了。” 乌裳瞥了他一眼,“算你还不是一无是处。”说着她身子一纵,飞身追去。 他们一路追着那个纤秀身影,在月下林间穿梭而过,孔澜高声喊道:“小花仙,别再跑啦,我们都看到你了!和两只鸟比速度实在没必要啊。” 那白衣花仙受了惊后,反而越跑越快。乌裳瞪了一眼孔澜,出手就要射出乌羽箭,那花仙却似有所觉,回首拂袖,几道花藤疯狂滋长,阻断了他们的路。 土地翻裂间,无数个大坑涌现,孔澜一脚踏空,落入坑中。 乌裳闻声回头,孔澜已经坠入深坑底部,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在上面一声喊道:“烂孔雀,死了没有?” 孔澜的声音遥遥传来:“呸!我死了你单相思谁去?就是被藤蔓缠住了,数不尽的藤蔓……” 乌裳翻了个白眼,“那没死我就去追花仙了,你自己想办法出来。” 她乌衣一闪,就要飞起,坑底下的孔澜急道:“喂!臭乌鸦你还真走啊!” “谁让你自己嘴贱?”说是这么说,乌裳还是无奈地射出几支乌羽箭,那箭破空而出,带着寒光“刷刷刷”地射进坑底,斩断藤蔓,好一阵折腾后,才总算让孔澜脱身。 两人继续追去,不知不觉间,天已蒙蒙亮起,薄雾初升,他们掠过林间,加快脚步,循着花香气息追去。 当追到时山崖顶上时,惊愕万分的一幕发生了。 乌裳(四) (四) 大风猎猎中,白色透明的结界里,白衣花仙抱着白蛋,深情地抚摸着,嘴中念念有词,像母亲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 孔澜与乌裳上前,只听到她正喃喃着:“娘亲不是故意丢掉你的,我可怜的孩子,你根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是娘亲不好……” 孔澜觉察出不对,赶紧高声问道:“小花仙,孩子的父亲是谁?” 白衣花仙身子一颤,抱紧蛋泪流满面,一脸决绝:“我不会说的!我已经向师父承认,被师父逐出紫云洞了,可我宁死也不会连累他!” 乌裳皱眉:“为了个破男人值得吗?” 花仙痴痴地望着前方,似乎她爱的人就站在眼前,“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能被他爱一场,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不会再给他惹麻烦了……” 结界微微震动起来,花仙凄然一笑,轻轻吻了吻怀中的白蛋,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孔澜惊觉,上前就想闯入结界:“不好!她要带着孩子一起死!”他衣袂飞扬,却被幽光弹出,此界乃花仙毕生功力所结,根本就进不去。 便在这时,白衣花仙已然举起蛋,痛苦地一声叫唤,身上白光大作。 她竟在自毁元神! 乌裳瞳孔骤缩,乌羽箭破风射出,却都被结界一一震飞。 孔澜急呼:“不要!” 却为时晚矣,痛楚的凄厉声中,白衣花仙的身体已开始灰飞烟灭,她手中的白蛋也在剧烈震动着,眼看着就要一起湮灭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白蛋如有灵性一般,竟散发出一道红光,猛地一震,脱离了白衣花仙的手,结界也在这霎那间多了一道裂缝。 说时迟那时快,孔澜手中的羽扇一下飞出,直直射入那道裂缝中,口子瞬间被打开,整个结界支离破碎。 乌裳纵身跃出,飞至半空接住那个蛋,耳边却听到“咔嚓”的声音。 孔澜奔至花仙身旁,欲封穴救人,却已来不及了,那身白衣一声凄笑,片刻间就要形神俱灭了。 泪水肆漫,满眼朦胧中,她仿佛看见那个俊挺的身影向她走来,修长的手指夹了一朵月白的小花,插进了她的头发里。 那一天,迷蒙的黄昏里,她站在花海中央,他沐着微光向她走来,如梦如幻。 他抚过她的脸颊,对她说:“繁花三千,我只取这一朵。” 心头一暖,她跌进他的怀里,他住进她的心里,从此心甘情愿。 万劫不复。 白衣花仙闭眸浅笑,最后一滴泪落下,她终于如烟消逝,化作漫天花瓣,纷飞而下。 一片花雨中,孔澜与乌裳怔怔站着,望着满天的月白花瓣,心弦触动,每一片都似乎在诉说着一个故事,一份不悔的情。 乌裳伸手接住一片花瓣,一声叹息,带着惋惜与不解:“真的值得吗?” 孔澜透过花雨,望向乌裳,眼神蓦地温柔起来,他心中一动,忽然有了冲动,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一声—— 咔嚓。 一声清晰的咔嚓。 蛋裂开了。 孔澜低头一看,乌裳怀里的蛋竟然裂开了,白色的蛋壳一点点剥落,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钻了出来。 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眉开眼笑的小奶娃第一眼就看到了乌裳,小嘴巴流着口水,伸出手贴近她胸口撒娇,头上两个小角煞是可爱。 那风中摇摇晃晃的,竟是两个白白胖胖的小龙角! 孔澜与乌裳呆滞了片刻后,异口同声道:“原来这是一个龙蛋!” 乌裳(五、六) (五) 花仙到死也不愿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怕坏他名声,看她坚持决绝的模样,那人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恐怕不仅仅是四海龙宫之人,更是皇族贵戚一类。 乌裳抱着小奶娃,一面费力地拨开他贴紧胸口的小脑袋,一面听着孔澜的分析,皱眉问道:“那如何确定究竟是四海何宫之人? 难道要一片海一片海地去找?” “当然不能!”孔澜羽扇一打,挑眉道:“那样不但费时费力,毫无头绪,而且就算找到了,那负心汉也绝不会承认,平白地惹来麻烦。” 乌裳眉眼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那小奶娃趁机又将脑袋贴到了她胸口上,一脸陶醉。 孔澜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抓着龙角拨开那脑袋,望着乌裳道:“我倒有一计!” 龙娃被抓疼了,扭动着身子,张口就要咬上孔澜的手,孔澜轻巧一避,一挥袖,羽扇上飘出四根七彩羽毛。 绚丽的羽毛飞到空中,荧光摇曳间化作了四只五彩斑斓的飞鸟,灵动地扑闪着翅膀,飞到地上叼住了四片月白花瓣。 “这四只鸟将分别飞往东、南、西、北四海龙宫,我在这四片花瓣上凝聚了灵力,也寄托了花仙临终前的痴情不悔,到时四海会下一场花瓣雨,龙蛋真正的父亲将感应到这份情意,一见便会明白一切。” 孔澜得意洋洋:“飞鸟会带去我们的气息,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在这里,守株待兔。” 乌裳一喜,看着飞鸟衔花而去,明白过来。 无论那人是谁,他一看到花瓣就会知晓一切,到时他一定会赶到这来,找回儿子也好,“毁尸灭迹”也罢,他都会有所动静。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在此处静候佳音,来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乌裳望向孔澜,眸中颇有些些刮目相看的意味,孔澜满脸得色,叉着腰扇了扇风:“不用太崇拜我,叫你见识到了我的非凡才智,又让你心底对我的暗恋加深,实在不好意思。” 乌裳一声哼,眸光瞬间冷了下来:“狗改不了吃屎。” 她话音未落,怀里的孩子忽然鼻子一皱,哇哇大哭起来:“吃,吃……” 胖呼呼的小手摸着肚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乌裳,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抗议,分明在说我饿了,我饿了! 孔澜与乌裳一下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向对方:“你带过孩子没?” (六) 龙娃穿着红肚兜,头上戴了个小帽子,遮住了他白胖的龙角。 他勾着乌裳的脖子,眼珠子直往她衣服里瞟,嫣红的小嘴流着口水不住道:“饿,饿……” 乌裳头疼不已,扒开那个小脑袋,再次望向门口,那烂孔雀怎么还没回来?请个奶娘至于这么久吗? 正想着,门忽然被踢开了,孔澜举着扇子艰难地露出一张脸,身后是潮水般的大胸妇人,前赴后继的,汹涌得几乎都要将他扑倒了。 孔澜喘不过气来:“我,我原本只想请一个……结果她们都要跟我来……” 乌裳抱着龙娃在座位上呆若木鸡,好一阵无言后,她一抬眼,瞪向孔澜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恨铁不成钢。 这厮就会美貌惑人,蒙蔽无知妇孺,害人害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眼尖的奶娘看见乌裳怀里粉雕玉琢的娃娃,一声叫道:“小少爷在那呢。” 人群哗然,潮水般的奶娘顿时全部涌向了乌裳,劈手夺过龙娃,掐脸的掐脸,拍屁股的拍屁股,龙娃吓得张大了嘴,鼻子一皱,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重重包围中,奶娘们七嘴八舌,热情高涨。 “多可爱的孩子啊,请我吧,我奶水充足,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夫人可一定得请我啊,我带过周员外家的孩子,娃可聪明伶俐了!” “别听她瞎说,她带的那娃三天两头就生病,奶水根本不好!” “请我吧,请我吧……” 一片混乱里,孔澜束手无策,还是乌裳有魄力,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抢过龙娃,飞身一转,踏在了桌子上,对着下面一声河东狮吼:“通通给我闭嘴!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从早上到黄昏,龙娃把最后一个奶娘都吓跑了,那奶娘系好衣服连连摆手,飞一样地奔出了门,似见了鬼一般—— “夫人告罪,您这孩子太会吃了,简直是贪得无厌,奴家可伺候不了。” 这一天下来,龙娃共吓跑了二十七个奶娘,吃了满满当当数不尽的奶。 他在乌裳怀里悠悠地打了一个嗝,不过不是饱嗝,而是意犹未尽的饿嗝,粉样的小舌头舔了舔嘴,黑漆漆的眼珠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乌裳的胸前。 目光灼灼,满怀贪婪。 孔澜羽扇一打,挡住了龙娃的脸,赶紧把他从乌裳怀里抱了过来,在他头上一敲:“小色鬼,那里可没有奶吃。” 乌裳脸上一红,瞪了眼孔澜,孔澜笑嘻嘻地道:“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是不是把你当成他娘了?” 说着他摘下龙娃头上的帽子,屈起手指,在他的小龙角上狠狠一弹,厚颜无耻道:“来,叫声爹听听。” 乌裳一脚踹去:“烂孔雀,你给我死远点!” 乌裳(七) (七) 守株待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却偏偏就是不来。 两只鸟和一只龙的生活在漫长的等待中开始了。 龙娃特别能吃,比乌裳和孔澜加起来还要吃得多,简直是他们见过最会吃的娃了。 孔澜由此怀疑他亲爹会不会是东海那只贪吃的龙老三,但龙老三都没他能吃! 他还特别喜欢粘着乌裳,牙没长全呢,就已经会奶声奶气地叫:“娘亲,娘亲。” 乌裳扬起手佯怒,火爆脾气对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却下不了手,完全没了辙,打又打不得,凶又凶不起,好不惆怅。 孔澜倒会占便宜,龙娃一喊“娘亲”,他就弹他的龙角:“来,叫爹爹。” 为此乌裳和孔澜天天大战三百回合,龙娃看得咯咯直笑。 一天半夜,乌裳睡着睡着觉得脸颊痒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就看见两个龙角在眼前晃荡—— 龙娃竟从摇床里爬了出来,爬到了她床上! “娘亲,饿,饿了……”龙娃抓着乌裳的袖子,讨好地摇着。 乌裳倒吸了口冷气,强忍住一手将这小东西拍飞的冲动,握紧被子一声大吼:“烂孔雀,他又饿了!” 经此一事后,乌裳长了记性,不仅在摇床上加了防护,还在旁边放了足够的吃食。 孔澜弹着龙娃的龙角,嗤之以鼻:“小色龙。” 乌裳性子冷淡,一向独来独往惯了,现在身边却多了个天天粘着她的奶娃娃,她百炼成钢下总算体会到了凡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生娃容易养娃难。 养的还是个无比贪吃,肚子跟无底洞似的娃,当真是难上加难。 屋顶上,三个人坐在一起看星星,夜风拂来,月凉如水。 孔澜摇着羽扇,忽然兴致勃勃道:“臭乌鸦,你说以后如果你死乞白赖地嫁给我了,我们生下的孩子会像谁多一点?” 乌裳一拳打过去,“滚远点,我嫁给百灵潭的癞蛤蟆也不会嫁给你!” 孔澜捂着一只眼睛哀嚎地掉下屋顶,乌裳面无表情地继续赏月,龙娃在她怀里幸灾乐祸地坏笑。 一只手扒上了屋顶,孔澜不死心地探出脑袋,青了一只眼,继续恬不知耻道:“我觉得你还是嫁给我比较好,好歹可以改善下一代的容貌。你已经这么丑了,再嫁给那么丑的癞蛤蟆,生下的孩子一定惨不忍睹。” 乌裳忍无可忍,回首甩出乌羽箭,再次开战。 “不要脸的烂孔雀,有多远给我死多远!” 繁星朗月下,两个身影缠斗在半空中,羽扇飞箭,你来我往,不时夹杂着孔澜嬉皮笑脸的声音,以及乌裳勃然大怒的骂声。 小龙娃穿着红肚兜,坐在屋顶上,眉开眼笑地看着这一幕,头上的两个龙角在月下闪闪发光,可爱极了。 只是没有人看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眸里,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深不见底。 乌裳(八) (八) 如此又过了一月,在一个清晨,东风终于寻来了。 孔澜伸着懒腰刚打开房门,一只五彩斑斓的飞鸟便飞至眼前,荧光一闪,变回了一片七彩羽毛,悠悠落在了他手心。 下一瞬,他的手便被人紧紧抓住,一张英俊的脸孔赫现眼前,泪光闪动:“便是你见到了白兰最后一面吗?她可有说什么?” 孔澜怔了怔,看着眼前一身新郎服的男子,瞬间明白过来,欣喜若狂地对着隔壁房间一声吼:“臭乌鸦,快醒醒,东风来了!” 他所料果然不错,龙娃的爹大有来头,竟是南海龙太子敖辰! 那场花瓣雨正好落在他的大婚宴席上,他本要与狐族六公主成亲,觥筹交错,满堂欢喜间,龙宫忽然下了一场花雨。 他望着纷纷落下的月白花瓣,心头升起异样的触动,一股说不出来的哀伤在胸口蔓延。 漫天花雨中,一滴晶莹的泪水掉进了他的酒杯里,那是白衣花仙灰飞烟灭时掉下的最后一滴泪。 他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花瓣,举起酒杯缓缓饮下一口酒。 便在这一刹那,心头大悸,无数画面闪过脑海,他眼睛一涩,竟落下泪来。 黄昏,花海,怀中人,他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的父王希望龙族与狐族联姻,不许他娶一个卑贱的花仙,给他下了忘情散,让他彻底忘记了他爱的人。 还好这场花雨唤起了他的记忆,他当场悔婚,穿着新郎的衣裳就逃了出来,跟着飞鸟寻到了这。 孔澜告诉敖辰:“她说她不后悔,她不想连累你,能被你爱过一场,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敖辰身子一震,抱住脑袋失声痛哭,乌裳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她还说,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孔澜推了乌裳一把:“不要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了,龙太子又不是故意失约的。” 乌裳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敖辰好不容易平复下情绪后,抓住孔澜的手,声音低哑道:“快带我去见见我的孩子。” 孔澜向乌裳点了点头示意,乌裳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房门,指着摇床不说话。 敖辰立刻扑了上去,颤抖着手,抱起正在熟睡的龙娃,泪流满面:“孩儿,我的孩儿,这便是我与白兰的儿子……” 乌裳看着龙娃白白胖胖的龙角,心头酸楚,毕竟做了他一段时间的“娘亲”,一想到即将分别,要把他亲手送到龙太子手里,她竟有些不舍。 正怅然间,抱着龙娃的敖辰身子一僵,猛地发出一声凄厉长啸,回头血红了双眼—— “是谁?是谁杀了我的孩儿?” 他怀中的龙娃紧闭双眸,呼吸了无,竟已死去多时,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乌裳愕然,上前一把夺过龙娃,难以置信:“不,不可能!明明出门前他还好好的,还对我笑呢!” 此时的敖辰却已什么都听不进,完全丧失了理智,狂怒地一掌击向乌裳。 “妖女,为我儿偿命来!” 乌裳抱着龙娃的尸体脑中一片混乱,尚未回过神来,眼看那一掌就要袭来,孔澜羽扇一挡,掠过她飞身而出,险险避过。 “快走!等他冷静下来再解释!” 乌裳(九) (九) 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乌裳觉得自己像睡在云端上,起起伏伏,有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她的脸颊。 她梦见一头震怒的青龙追杀着他们,在茂密的树林里穷追不舍,混沌的光影中,画面陡转,她身受重伤地靠在一棵树下,空中人影缠斗,龙尾摇摆,一把七彩羽扇飞旋其间,她担心地望着上空,脸色愈发苍白…… 一声龙啸,大火愤怒地喷出,竟是朝她而来,她按着伤口动弹不得,正万念俱灰时,一个五彩斑斓的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光影流转,梦境的最后,孔澜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她颤抖着手抱住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那只烂孔雀这时候竟还笑得出来,艰难地开口道:“臭乌鸦,其实有句话我一直……一直没有和你说……你虽然又凶又霸道,动不动就打人……但你生气的样子其实,其实还是挺好看的……只可惜……” 血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却还没伸到半空,倏然一垂,掉了下去。 乌裳一声叫唤,猛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红衣男子闻声赶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又做噩梦了吗?” 那男子长相俊美,眉眼上挑,与孔澜的清姿不同,美得有几分妖邪之味。 乌裳一下抽出手,全神戒备:“你是谁?” 那男子扬嘴一笑,并不回答,只缓缓贴近她耳边,暧昧道:“娘亲,我饿了。” 乌裳如遭五雷,难以置信地看向男子。 男子轻佻地伸出手,抚向她的脸颊,“娘亲,孩儿好想你啊。” 乌裳想过千万种可能,为什么龙娃那么能吃,那么贪得无厌,完全不像一头幼年的龙,那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真正的龙娃—— 他竟然是一只饕餮,混沌初开,普天之下,一只世间最为贪吃的饕餮! 饕餮千夜,红叶宫的宫主,统领一众妖兽。 那日他刚打完一场大战,受了伤在宫中休养,却忽然嘴馋,想喝一坛紫云洞的百花酿。于是他潜入山谷,本想悄无声息地偷喝美酒,却不想被洞主琼花娘子发现。 他负伤在身,不愿多做纠缠,正不知该怎么甩掉那老太婆时,一个白衣花仙鬼鬼祟祟地抱着一个蛋向山谷外飞去,他大喜,捏了个决钻进了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出了紫云洞。 没想到蛋中竟是一个成形的龙娃,却了无气息,想来早就胎死腹中了,母亲却浑然不知。 他一路奔波,伤势加重,蛋里温暖安全,他灵机一动,附身在了龙娃身上,休养生息。也不知花仙带着他飞了多久,他倦意上涌,隐隐约约听到潭水四溅的声音,却疲惫地再也睁不开眼,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他便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抬头看看,这便是你二人此番的任务。” 在对话声中他摸清了事情的脉络,却也不急着脱身,因为他发现一觉醒来身上的伤竟好了大半,龙不愧是万灵之首,再也没有比龙蛋里更好的养伤圣地了。 就这样,他跟着孔澜与乌裳一起上路了,他准备将蛋里的灵气完全吸尽后再离开,却没想到,白衣花仙竟会来窃蛋,还欲自毁神元,抱着蛋一起灰飞烟灭,他在结界之中,感受到一阵强大的压迫感,生死关头,不得不发力脱险。 蛋就在那时,咔嚓一声,终于裂开了。 乌裳(十) (十) 千夜为乌裳送来了一件嫁衣,他挑起她的下巴,声音蛊惑:“娘亲,做孩儿的新娘可好?” 乌裳法力被封,浑身发软,无力挣扎,只能死死地瞪着千夜:“你做梦!” 千夜哈哈大笑,在乌裳脸上狠狠摸了一下,“我就喜欢你这生气的模样。” “我在蛋里时就常常听到你和孔澜吵架,吵得有趣极了,他总是笑你丑,那时我就在想,你到底有多丑呢?我好奇得不得了,等蛋壳裂开了,我迫不及待地睁眼一看。” 千夜捏着乌裳的下巴,缓缓凑近,俊美的脸孔在乌裳嫣红的唇边停住,声音一下温柔起来,带着丝丝魅惑:“我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这么好看的姑娘。” 眉眼含笑,千夜低头,深深一吻。 就在那一眼,他动了心。 开始装成龙娃跟着她,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皱眉骂人的样子,看她凶神恶煞地和孔澜开战,看她对着他不经意露出的笑脸…… 他半夜悄悄化出真身,坐在她床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他的姑娘,真叫他越发喜欢了。 敖辰寻来,他脱身离开,只剩下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树林里,孔澜为乌裳以身相挡,他趁乱救走了她。 乌裳身子微颤,狠狠一把推开千夜,呼吸急促:“你为什么不救孔澜?” 千夜摊了摊手:“因为我赶去时,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乌裳一声打断,激动道:“谁死他都不会死!” 千夜盯着乌裳的眼睛,似乎察觉出了什么,挑眉问道:“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乌裳握紧双手,咬住唇:“你没听过祸害遗千年吗?” 婚礼在红叶宫举行,烟花红烛,大红喜字,办得煞有介事,和人间夫妻成亲一样。 乌裳一身嫁衣,被两个女婢牵制着,和千夜共同坐在殿首。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珍奇异兽,众人轮番上前道喜,送上贺礼。 她一颗心紧绷着,却在听到件件贺礼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千夜的属下果真会投其所好,送上来的竟都是各种美食,天下绝味,听得千夜食指大动,连连吞口水,垂涎的模样就像个贪吃的孩童。 贺礼收完,烟花漫空,到了行大礼的时候,婢女挟着乌裳步下台阶,乌裳试着提了提气,却还是浑身无力。 “千夜,我不喜欢你,现在放开我还来得及。” 她直视着千夜,目光冷静,千夜摸了摸下巴,一脸顽皮:“娘亲,我喜欢你就行了。” 正僵持间,一道五彩斑斓的光闪进大殿,夸张的声音响起:“天哪!我没有看错吧,臭乌鸦你居然敢穿红色,也不怕吓死别人吗?” 乌裳抬头大喜:“烂孔雀,就知道你没死!” 孔澜羽扇一打:“呸,我死了你嫁给谁去?” 千夜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抬手一记红光打去,大殿瞬间哗炸开了锅。 一片混乱中,一头青龙上飞入殿中,龙身上站着一个幽蓝身影,长发如瀑,衣袂摇曳。 千夜闪身避过孔澜的羽扇,向后一跃,在一众妖兽前站定,脸色一变。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驭龙现身的百灵潭之主,春妖。 他目视千夜,清冷一笑:“不请自来,叨扰一杯喜酒,宫主可愿不吝赐乎?” 千夜怒道:“呸,喝什么喜酒,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 孔澜飞身间已掠过乌裳,在青龙旁落下,握紧她的手,强撑的身子一下软了下来,笑容苍白:“好险,臭乌鸦,差一点你就嫁给了别人。” 乌裳(十一、十二) (十一) 孔澜当然没有被敖辰打死,他拖住敖辰,让乌裳被救走,敖辰大怒,紧要关头时蓝影翩跹,春妖踏风而来,制服了敖辰。 他拿出两面昆仑镜,叫敖辰一看,事情便真相大白了。 乌裳与孔澜脖子上都挂有一片蓝色水晶,水晶会将他们一路调查的情况显现到春妖手中的昆仑镜上,以此作为评判依据。 敖辰在昆仑镜中知晓了一切,惭愧不已,决心和他们一同前往红叶宫要人。 孔澜只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此刻他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乌裳肩头,脸色苍白,却仍紧紧握住她的手,唇角微扬。 乌裳搀扶着孔澜,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孔澜从人间带了几出戏本子回来,指着上面的小人儿,笑说正是他和她,那时她年幼不谙,只记住浮光掠影间,笔墨泓然的一句。 青梅尚小,山雨未歇,执子之手,灯火渔樵,晏晏共白头。 不知怎么,这字字句句竟在此刻又浮上心头,叫她如饮蜜酒,扶着孔澜的手一紧,隐隐顿悟到了什么。 那边春妖已经祭出乾坤绳,欲锁住千夜,“尔乃上古神兽,灵气汇聚,随我回百灵潭静心修炼一番,必成大器。” 千夜红袍飞扬,不屑一顾:“切,你那破潭子养得起本宫主吗?还是占山为王,独霸一方的好!” 他说着振臂一呼:“弟兄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咱不吃眼前亏,日后再回来算这笔账!” 说话间,红光一闪,满殿妖兽四散开去,连同千夜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殿外只遥遥传来一句—— “娘亲,孩儿还会再来找你的,总有一天要叫你做我的新娘!” 孔澜一声啐道:“乖儿子好走不送,你娘就交给你爹来照顾吧!” 春妖站在青龙上,摇头淡笑,暗道:“传言饕餮贪婪好食,心智却是单纯,果真不假。” 终有一日,他要收服这只桀骜不驯的上古神兽,与他把酒畅谈,不醉不休。 春妖望向皓月长空,叹了口气,这场纷纷扰扰的任务终于落下帷幕。 花好月圆,人团圆。 不知不觉中,孔澜与乌裳十指紧握,他凑在她耳边一声低语,叫她一下红了一张脸。 (十二) 回到百灵潭后,春妖宣布百鸟之王由孔澜继任,当夜百灵潭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 群妖贺舞,百鬼齐欢,烟花在头顶绽放,一片欢声笑语。 盛大的宴席中,百鸟朝圣,孔澜化身七彩孔雀,领着群鸟在空中翩然起舞,乌裳坐在席位上,含笑看着。 虽然有些可惜,但她还是由衷地为孔澜感到高兴,并且,历经一番生死大劫后,有些什么早已悄然改变,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看得清楚。 就在欢天喜地的庆乐声中,空中的百鸟忽然摆起阵来,挥舞着翅膀,有条不紊地排列着,片刻间竟在空中组成了八个绚丽多彩的大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孔澜摇身一变,施施然落在乌裳面前,笑眯眯地牵起乌裳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道: “好姑娘,嫁给我吧。” 夜风拂来,心泛涟漪,这一句来得太突然,又来得太动人,乌裳怔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眶一红,心底一暖。 在万众瞩目下,她有些赧然,故意凶巴巴地道:“聘礼呢?” 孔澜却早有准备,眉开眼笑地将一枚白玉戒指戴入乌裳的手指上,“这便是聘礼!” 白玉戒指,象征着百鸟之王至高无上的尊荣,乌裳愣住了,孔澜已举起她的手,高声道:“从今天起,乌裳便是你们至高无上的王,百灵潭的百鸟之首!” 百鸟齐齐跪下,欢呼称王,漫天烟花下,孔澜贴近乌裳耳边,轻声笑道:“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当什么百鸟之王,我只不过想将它亲手夺下,然后再送给你,作为我迎娶你的聘礼,你说好不好?”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柔软地覆住乌裳心底,她望着孔澜含笑的双眸,再也忍不住,泪光闪烁地点点头。 孔澜大喜,在潭中众人起哄间,一把将乌裳拉入怀中,紧紧相拥。 他抱得美人归,终是得偿所愿,再无遗憾,只是月下玩心又起,凑在乌裳耳边狡黠笑道:“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和你说,你听过出嫁从夫吗?以后你是我的媳妇了,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所以那枚白玉戒指你会还回来吧?” 新婚第二天,百灵潭的众人就惊奇看见,新娘正在半空中追杀着新郎,乌羽箭射得漫天都是,大伙躲闪不及,生怕殃及池鱼。 蛇女浮衣在地上摇着尾巴,抬起头脆生生地问道:“乌裳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乌裳不答,只手中的乌羽箭更加凌厉射去,孔澜抱头鼠窜。 冤枉,这回实在是冤枉!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洞房花烛夜时,新郎问了新娘一个问题。 “臭乌鸦,你说一只孔雀和一只乌鸦会生下个什么?” 素欢(一) 从前素欢一直觉得,万家灯火,却无一盏为她而亮,无一人为她而守,她浮沉一世,浑噩度日,世间冷暖尝遍,再无眷恋,却未料,一朝潜入梦,回首锦绣缘。 一路相伴,风乍起,拂袖而过,走山涉水,从此枕着他的余生,皓雪入眠。 ——《百灵潭·素欢》 (一) 素欢死在成亲前一天。 作为一只新鬼,她浑浑噩噩地飘进了百灵潭,恰巧撞见了百鬼夜行的骇景。 月光惨白,冷风飒飒,远处林间篝火点点,传来了载歌载舞的声音。 一个个虚影面无表情地经过她身边,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向篝火处飘去,她怔怔地站在月下,浑身湿漉漉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素欢生来胆小,来来往往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中,她终于鼓足勇气拉住了一个妇人的衣袖,细声问道:“大娘,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妇人背对着她,张嘴说了些什么,却含糊不清,素欢不由凑近了身子,“大娘你说什么?” 那妇人陡然转头,一双眼睛汩汩流着鲜血,长舌拖到了地上,声音含糊道:“我说,你踩到了我的舌头。” 素欢滴着水的脚下,正踩着妇人血淋淋的长舌。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所有人转过头来看她,她这才发现这些人奇形怪状,有的还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些山野精怪,个个拖着尾巴扇着翅膀! 素欢大叫一声:“鬼啊!”骇得魂飞魄散,抓着裙子转身狂奔,跌跌撞撞地往林间逃命。 那妇人收回长舌,揉了揉嘴巴,看向身边的吊死鬼,疑惑道:“她在做什么?” 吊死鬼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是只疯鬼吧,咱们还是快点去赴宴罢。” 素欢心跳如雷,身子颤抖着就要哭了出来,狂奔间不防撞到一个人怀里。 她抬头一看,竟是张风华绝世的脸,长发如瀑,气质出尘,清冷的眉眼正望着她,男子淡淡开口:“尔何故如此惊慌?” 她像一下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男子的衣裳,急声道:“公子救命,那些鬼就要追上来了!” “鬼?”男子皱眉,打量了她湿漉漉的一身,道:“你不也是鬼吗?” 素欢一怔,看向地上,惨白的月光下,她竟然没有影子! 眼前一黑,尖叫声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头一偏,昏死过去。男子接住她,她耳边只听到最后一句。 “此乃百灵潭,吾为之主,春妖。” 春妖阅鬼无数,从没见过自己被自己吓昏过去的鬼,素欢的事迹瞬间传遍百灵潭。 小小新鬼,一夜成名。 她闹出的这个笑话为百鬼众妖津津乐道,更被列为百灵潭十大笑话之首,后来许多年都没有人能够打破。 百鸟之王乌裳的夫君孔澜更是捧腹大笑,每每见了素欢都要调侃一番,素欢只低着头,闷闷不言。 倒是乌裳过来,一巴掌把孔澜打飞,安慰素欢:“那只烂孔雀就是嘴贱。” 素欢在很久以后才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她生前就胆小怕事,死了也是个唯唯诺诺的鬼,怯生生的模样叫乌裳十分怜惜。 素欢常常坐在潭边的大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神情哀伤,像是有什么心事,浮衣拖着长长的蛇尾,仰着脑袋游走在她身边,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素欢抱住膝盖,散了一头长发,失神地望着潭水,喃喃自语:“我在想,我是怎么死的,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 浮衣吐了吐舌头,卷了一只飞虫,一边吃一边道:“反正都死了,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素欢不语,只眸子又添了丝悲伤,心头一片空落落的。 她记得自己姓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母亲早逝,父亲又娶了二娘,生了妹妹,后来父亲也因病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二娘和妹妹。 二娘待她不是很好,她在家里也是像现在一样,常常坐在某个角落里发呆。 虽然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不想做个不明不白的鬼。 活着已经那么不起眼,在世上都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死了也要这样吗?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素欢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去求见了春妖。 她说,她想回去瞧一瞧,找回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跪在地上,怯怯地说完后,春妖只叹了口气,一拂袖:“去罢。” 离开百灵潭时,众妖来为她送行,乌裳在她手上套了一个镯子,孔澜笑嘻嘻地在她腰间挂了个牌子。 她胆小善良,这是他们送给她的护身符,孔澜一脸神秘:“牌子后面暗藏玄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哟。” 其他百鬼众妖也纷纷送上祝福,素欢一一道谢后,毅然地踏出了百灵潭。 素欢(二) (二) 她回到了渝州城里,在城里飘荡了几日后,渐渐知道她离开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她死后的第二天,尸首停在棺中,尚未入土,秦家与安家的婚事照常举办,不过是她的妹妹筱雅顶替了她,嫁给了安家三公子,安云岫。 素欢轻声一叹,这样也好,妹妹一直说羡慕她能嫁给安公子,如此也算成全了她的心愿。 她不知道,二娘此刻在家里是捶胸顿足,精明了一世的二夫人,心机算尽,却没想到此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风流倜傥的安公子竟一夜之间傻了,成了个只有六、七岁智商的傻子! 洞房花烛夜,秦筱雅满心欢喜,当安云岫一揭开盖头,却指着她又哭又闹:“你不是,你不是我媳妇!” 一番哭闹下来,她如坠冰窟,这时才知道自己嫁了个傻子,难怪安家会突然愿意安云岫入赘秦家了。 她们顶婚,安家也送了个傻子过来,两家都打着算盘互相算计,各自理亏,谁也怪不了谁。 可秦筱雅是一万个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嫁给了安云岫,当初安家来提亲时,她和娘是多么欢喜,哪知安公子要娶的不是她,竟然是她那个没用的姐姐! 安家在城里有头有脸,安云岫又才华横溢,俊朗非凡,不知是城里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可他现在却成了个傻子。 秦筱雅当然不会喜欢一个傻子。 她将满心怨气都洒在了安云岫身上,从洞房那天起她就不准安云岫上床睡觉,平时对他更是非打即骂。 入夜,秦府。 秦筱雅一脚将安云岫踹下床,居高临下地叉着腰道:“知道该怎么做吧。” 安云岫抱着被子,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开始默默打地铺,秦筱雅白了他一眼,嗤声道:“傻子,早晚把你赶回安家。” 素欢站在窗下,将屋里一切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看来丫鬟们所言果然非虚,她一路进府,听得不少仆人窃窃私语,不想安公子竟真落得如此境地了。 正感慨间,屋里忽然一声惨叫,素欢定睛看去,原是安云岫又不知哪里惹到了秦筱雅,正叫她掐着耳朵训斥呢。 素欢不忍再看,抬袖正欲出手相助时,一个白影忽然凌空跃下,扣住她的手:“你是谁?想做什么?” 素欢一惊,还不待开口,白影已掠过她飞入夜色,眨眼间她已身在林间月下。 那人放开她,在几步外站定,一声凌厉喝道:“你是个什么妖精,也在打我元丹的主意么?” 素欢张大了嘴,这才看清,眼前的白影竟是个六、七岁的孩童,仰头眉宇傲然地望着她,一身皮肤从头白到尾,连眼睫毛都是白的,整个人在月下白得几乎透明了。 素欢一时哑然,只觉眼前场景诡异莫名,又好笑又荒唐,还来不及多想,白衣孩童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挑眉问道:“乌丫头的镯子怎么会在你手上?” 素欢怔了怔,老实回答:“是乌裳姐姐送给我的,她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白衣孩童皱眉道:“难道你也是百灵潭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素欢正要回答,白衣孩童忽然眼前一亮,伸手探向她腰间挂着的那个木牌,一声奇道:“这不是骚孔雀的东西吗?” 白皙的小手轻轻一翻,木牌背面上孔澜潇洒不羁的字迹映入眼帘—— “百灵潭新鬼一只,秦素欢,善良温柔,胆小怯懦,望有幸碰到的兄弟姐妹多多关照,不要欺负老实鬼。” 素欢一下愣在了原地,耳边响起孔澜得意洋洋的声音:“牌子后面暗藏玄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哟。” 她摇了摇头,有些哭笑不得,白衣孩童却一声冷哼,仰头望向她,眼眸明亮逼人,“原来你是百灵潭的新鬼,难怪要觊觎我的内丹!” 素欢莫名其妙,被那灼灼的目光望得心头一跳,只觉眼前的小孩实在太过盛气凌人,才及她腰间的个子,却好像目中无人地傲视一切,她忍不住蹲了下来,友善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小弟弟,姐姐没有想拿你的东西哦,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 她话还未说完,白衣孩童蓦地脸色大变,一下打开她的手,恶声恶气地道:“什么小弟弟,我在百灵潭修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素欢(三) (三) 雪鸣是百灵潭最傲气的一只兔妖,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只妖,他幼年的时光全都是在天上度过的。 清冷的广寒宫里,天地间最美的那个女子坐在桂花树下,怀里抱着一团雪白——那是他的姑姑,陪在嫦娥仙子身边的玉兔姑姑。 雪鸣天生聪颖,悟性奇高,又借着广寒清辉,很快便习得了一身修为,本再过数百年便可晋升成仙,却不想在一次王母蟠桃盛宴中,他喝醉了酒,散宴后与姑姑走失,迷迷糊糊地误闯进了春妖的忘川界内。 恰逢春妖疏忽,忘川河内百鬼流窜,天地变色,他在这次劫难中稀里糊涂地也被打下了界。 飞来横祸的命格,一旦写就便再不能改,姑姑拉着他的手泪眼朦胧,一个劲地拜托春妖多加照顾。 雪鸣如遭五雷。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修仙者了,他反复尝试后终于认命,化悲愤为力量,开始在百灵潭潜心修炼,只盼能早日飞升成仙,重回天上! 为了补偿他,王母在嫦娥的恳求下,特赐了一颗雪蕊元丹给他,不仅将他在广寒宫的功力尽数返还,还多赐了他百年修为,助他早日成仙。 可就在两个月前,他视若生命的那颗元丹在渝州城的花灯节上不慎丢失了! 一下少了近千年功力,他内息紊乱,急火攻心下一口鲜血直直喷出,醒来时便已变回了一个孩童模样,荒唐的命运又一次狠狠地耍了他! 再过不久便是他的飞升日,他苦心修炼多久才盼来这一天,如果不能在那夜月圆之前找回元丹,那他在百灵潭百余年的修炼就前功尽弃了,一切又得从头再来了。 “没了元丹从头再来,可就不是百余年那么简单了,不知要用多少漫长春秋才能换回……” 雪鸣与素欢一同坐在树上,他面色清寒,孩童纯净的眉眼却有着无尽的落寞。 他一路循迹找来,在渝州城里多方搜寻,终于发现了元丹的气息,那至纯的灵力不是萦绕在别处,就在秦家。 那夜他伏在屋顶,正静静感受着元丹气息,却忽然瞥到了一袭素衫,他心头一惊,以为素欢想出手夺去他的元丹,他这才飞身掠走了她。 如今误会尽释,才知他们一个是来寻找死因,一个是来寻找元丹,相同的地点却有着不同的目的。 素欢叹了口气,望着雪鸣的眼睛慢吞吞地道:“我原以为自己是百灵潭最可怜的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却没想到你比我还可……” “谁说我可怜了!”雪鸣一声打断,双眼瞪向素欢:“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可怜我的,我只是怕你在秦府误打误撞地吞了我的元丹,碍了我的事!” 他说着一拂袖,翻身跃下了树,看也不看素欢,径直消失在了夜色中。 素欢张着嘴,欲哭无泪,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气势嚣张的小孩。 世间之大,果然不是所有的小白兔都是乖巧温顺的。 接下来的几天,素欢继续在秦家飘荡,她发现安云岫似乎能看见自己,常常指着她虚无缥缈的身影兴奋不已,天真无邪的模样在秦家人眼里却是傻气十足。 这举动叫秦筱雅更加嫌恶,终于有一次,在她又动手打安云岫时,素欢忍不住吹了口气,将房中烛火熄灭,趁乱拉起安云岫的手带着他飞出了窗外。 秦筱雅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只当是安云岫使的鬼,她追到门口,尖声道:“你倒长本事了,跑出去就别回来了!” 该死的傻子,她咬牙切齿,一张俏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狠毒。 “我一定要赶走你,不能让你毁了我的一生!” 这怨恨的话语叫暗处的雪鸣全听在了耳底,他冷哼一声,想起素欢那张怯生生的脸,一种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渐渐成形,他缓缓握紧骨节苍白的手,眸中涌起些许同情与叹息。 真是个没用的笨鬼,那样执着地寻找死因,怎么就没想过会是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呢? 繁星朗月下,素欢拉着安云岫的手飞在了夜空中,夜风拂过他们的衣袂发丝,带着微微的凉意,安云岫激动地大叫着,眼睛闪闪发亮。 “媳妇,媳妇,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素欢(四) (四) 月光倾洒,河水微微荡漾,凉风拂柳间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安云岫的眼睛又清又亮,迷恋地望着素欢,摇着她的手,声音软软地一声声叫着:“媳妇,媳妇,猜灯谜,猜灯谜……” 素欢看着安云岫的眼睛,这才想起,数月前的花灯节上,她曾和安云岫有过一面之缘。 那夜渝州城烟花漫天,热闹非凡,她和仆人一起走在二娘和妹妹后面,熙熙攘攘的夜市中,她不知不觉就与秦家走散了,左顾右盼间不防撞上了一个人。 那是位年轻的公子,被她撞飞了面具,她脚下不稳,身子直直向后跌去,那公子手疾眼快,一手接住了她,一手凌空接住了面具。 恰一烟花当头绽放,就这样相遇。 流光溢彩。 她脸上绯红,心跳如雷地挣开那怀抱,低头匆匆离去,纷乱中只记得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在脑海里熠熠生辉。 没过几天,那双眼睛的主人便来秦府提亲了,她守在屋里未曾相见,所以不知道提亲的人就是花灯节上那位公子,只心里奇怪,却也未想太多,全凭二娘做了主。 如今想来,素欢明白了:“原来你是见过我,见过我才会想要来我家提琴,你是真的想要娶我……” 她看向安云岫,只觉这样的他可怜兮兮的,不谙世事,清俊的脸上满是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向娘讨糖吃一样,叫她心底不觉柔软一片。 素欢一边柔声哄着安云岫,一边伸出手抚向他眼角的淤青,眸含心疼地一声低叹道:“都是我连累你受苦了。” 许是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安云岫眨了眨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贴在眼角,笑得一脸稚气:“舒服。” 素欢心头一动,像饮了杯浓茶,暖洋洋的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幼时母亲还在,她不小心摔倒了,母亲也是这样抚过她的脸,含笑温柔地哄着她:“不痛不痛,吹吹就好了……” 那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光景,午后暖阳投进凉亭里,满园花海如烟,她和母亲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母亲在她耳边唱着童谣,如微风拂面,春水摇曳,长长久久,久久长长…… 母亲走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快活过,偌大的宅院里,她是藏在光影里最默默无闻的大小姐,从不引人注意,也从来无人问津。 这些年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素欢怔怔地看着安云岫粲然若星的眼眸,眼眶忽然一热,像有什么浸润开去,她轻声开口:“你低下头来,我给你吹吹。” 安云岫乖巧地低下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投在白皙的面庞上,像两片美丽的蝴蝶之翼,微微颤动着。 素欢凑近他,吐气如兰,天地好像一下静谧了下来,两个贴近的身影投在水面上,摇曳如画。 雪鸣站在树后,冷眼看着这一幕,哼道:“真是个善心泛滥的鬼。” 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孩童的身躯,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狠狠一拂袖,转身正准备离去,却在这时,空气中倏然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带着清冷的淡香,叫他身子一震,瞳孔蓦睁! 那道气息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雪蕊元丹! 素欢(五、六) (五) 安云岫开始频繁“失踪”,回来后就一个人乐呵呵地傻笑,身上的伤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连秦筱雅都觉得不对劲了。 有下人提着灯笼去找安云岫,却在河边看见他对着空气手舞足蹈,兴奋不已。 他刚想凑近细看,林间却闪过一道白影,树枝飒飒作响,如鬼魅般,扑面而来的阴风吹熄了灯笼。 下人吓得灯笼一抛,跌跌撞撞地跑回府,跪在二夫人和小姐面前一说,叫她们也吓得脸色一白。 一些骇人听闻的流言开始渐渐在府中传开,大家都说大小姐的冤魂回来了,心有不甘,第一个就缠上了另娶的安姑爷,等吸干了他的精元后,不知下一个会轮到谁…… 窃窃议论中,安云岫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叫秦筱雅看着刺眼,积蓄已久的不满彻底爆发。 第二天她就命护院押着安云岫去了安家,买通好的妓女站在大堂里撒泼,指着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哭得呼天抢地。 虎背熊腰的护院恶声恶气地道,安相公疯疯癫癫,不仅在外面寻花问柳,还打伤了二小姐,偷走了秦家的地契,这事定要闹得满城皆知。 安家书香门第,最重名声,此话一出,安家上下就白了一张脸。 护院趁机甩出一纸休书,扬言安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签下休书,赔偿秦家一大笔钱财,要么看着安云岫去坐牢,安家也名声毁尽。 安老爷气得嘴唇发抖,还待理论,却看着安云岫躲在了安夫人后面,捂着耳朵,眼泪汪汪:“凶婆娘,好凶,天天打我,还不准我上床睡觉……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安夫人抱着宝贝儿子,早已泪洒衣襟,再也顾不上别的,回来就好,只要回来就好。 素欢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亦是心疼不已,安云岫通红的双眼不经意地往她那边一瞥,立刻止了泪,眸光一亮,泪痕还挂在脸上,便大声叫着:“媳妇,媳妇……”欢喜地向她跑去。 安家众人只当安云岫被欺负折磨得更傻了,纷纷伤心落泪,那秦府护院却青天白日地打了个哆嗦。 入夜,万籁俱寂。 一道身影飘进了安云岫屋里,在他的床边坐下。 素欢伸出手,轻轻地抚向安云岫沉睡的眉眼,一寸一寸,目光如水,声音带着酸涩:“是我害苦了你……” 空气中传来丝丝清寒淡香,气息缭绕中,雪鸣冷冷现身。 他望着这一幕,一声冷哼,在素欢耳边提醒道:“你似乎忘了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素欢眸光一沉,垂首道:“我没忘。” 雪鸣拂袖转身:“那就跟我回秦家吧,替这傻子讨个公道,也替你自己讨个公道。” (六) 送走了安云岫,秦府里闹鬼的传闻却并未停息,恰逢七月半鬼节将至,府里阴风阵阵,贴满了符咒,人人惶恐不安, 素欢瞧着又好笑又难过,孤零零地站在院中,任夜风吹过空荡荡的衣袖,心头也跟着一片空。 雪鸣冷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那二娘与妹妹不是什么好人,你这样冒冒失失,小心她们请来法师捉你,将你烧得灰飞烟灭,渣也不剩一点!” 素欢叹了口气,望向夜空,声音凉凉:“烧便烧了吧,只是可怜了他。” 雪鸣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精致的眉眼瞬即冷了下来,嘲讽道:“你们倒是情深意切,原本就要成亲了,可惜人鬼殊途,这辈子怕是无望了。” 素欢一怔,眼眸黯了黯,像被戳中了什么伤疤,默然不语。 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真不知是她给了安云岫抚慰,还是安云岫给了她久违的温暖。 那干净的笑容像一团光,照亮了她心底的每一个角落,亮得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倒霉的女鬼,一个懵懂的傻子,多荒谬,本来就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望着素欢失魂落魄的模样,雪鸣眸中的刻薄尽皆褪去,他心头懊恼不已,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便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他悻悻地刚想开口,素欢却忽然望向虚空幽幽道: “你说得对,我本就不该存什么奢望,等查清了死因我就会回到百灵潭,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 清秀的脸上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素欢转身欲飘然而去,雪鸣却一声叫住了她。 月光下,雪鸣眉眼如画,一向冷傲的脸庞对上素欢的目光,竟生了些不自然的神色。 “后天便是鬼节,我有办法帮你查明死因。” “真的吗?”素欢眼睛一亮,雪鸣迎着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在看到素欢莞尔一笑的那一刻,如一阵清风拂过,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所有烦恼与不快。 雪鸣的唇角不禁微微扬起,心头一片愉悦,他清声道:“其实我已经知道我的雪蕊元丹在哪了,等到鬼节那天一切了结,我们……我便同你一道回百灵潭吧。” 转眼便到了七月半,阴风吹,乌云月,鬼门大开。 昏暗的屋子里,纤弱的背影跪在火盆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瑟瑟发抖,嘴中念念有词—— “小姐,翠儿不是故意要害你的,你待翠儿一直很好,翠儿也不想的,都是二夫人和二小姐逼着翠儿干的……你要是有怨气,就去找她们吧,是她们逼着翠儿把你推到池里的……” 暗处的一个身影蓦地僵住,素欢咬紧唇,面色惨白。 雪鸣感觉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忙伸出手扶住她,口中数落着:“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鬼,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眸中却满是不忍:“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却又怕你接受不了……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还不如百灵潭的妖精有情有义,我这就带你回去!” 素欢泪流满面,脑中一团乱,无数画面交织在了一起,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些她最不愿面对,最想遗忘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一下被唤起—— 那是她成亲前的一天,后花园里,阳光正好,她在贴身丫鬟翠儿的陪同下走到荷花池边。 满池清荷美不胜收,她痴痴凝望着,心中一点点哀伤起来。 对这个家她到底还是不舍的。 正当她怅然若失时,肩头被人冷不丁地一推,她回首望去,只看见翠儿那双惊慌却又狠绝的眼睛…… 难怪第一次出现在百灵潭时,她就浑身湿漉漉的,从头到脚都滴着冰冷的水。 原来她是溺水而亡。 那样明显的证明,也许不是她失忆了,而是潜意识里她拼命抹去了那段记忆,根本就不愿再想起…… 素欢(七) (七) 雪鸣陪着素欢去了安家,伤心过后,她终是释然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安云岫,她即将离开,要去和他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星月下,雪鸣默默地看着他们相互依偎,坐在屋顶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素欢抚着安云岫的脸,温柔地在他耳边絮絮交待着,说着说着她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叫安云岫一下慌了手脚。 他叫着“媳妇”,笨拙地用衣袖去擦素欢的眼泪,那眼泪却越擦越多,像掉了线的珍珠一样,在月下碎了一地。 雪鸣握紧了苍白的手,心头如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呼吸,正犹豫着要上前时,他却瞧见了那情意缱绻的一幕。 如水的月光下,安云岫小心翼翼地吻上了素欢的眼角、脸颊、嘴唇……带着纯真的稚气,像素欢曾经给予他的安抚般,他一点点温柔地吻干了她苦涩的泪水。 素欢身子微颤,脸上染了抹云霞,却不敢动弹,心跳如雷间,只闻到了安云岫身上散发的清寒气息,如晨曦之露,带着淡淡的馨香,萦绕着她全身。 两道身影在屋顶上拥吻在了一起,月下交缠的画面如梦如幻,安宁静好得叫人不敢打扰。 暗处的那身白衣久久伫立着,握紧的手一点点松开,眉眼满是落寞,雪白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不甘与颓然。 短暂的相处后,到底是该分别的时刻了。 安云岫在素欢怀中睡去后,雪鸣冷冷现身,看着素欢失魂落魄的样子,嗤之以鼻:“你这副模样倒真像极了天上的嫦娥仙子,我看她成天抱着姑姑坐在桂花树下,也是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当真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沾惹上。” 素欢木然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向雪鸣,轻声道:“你拿到了雪蕊元丹吗?” 雪鸣哼了哼,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为了你最后的心愿,现在道也道过别了,我这便取出雪蕊元丹!” 素欢这才似回过神来,怔怔问道:“你的元丹在……” 雪鸣一声冷哼,挑眉望向沉睡的安云岫:“我的元丹,就在他的肚子里。” 一切都源于两个月前的那个花灯节。 雪鸣路经渝州城,在飞过城里最高的摘星楼时,却与一头正要下凡的青龙迎面撞上,一颗元丹不慎出口掉了下去。 那一点荧光坠入夜色,瞬间消失在了行人如织的夜市上。 他头昏目眩下不及细看,便被强大的冲力荡到了一片树林上空,一头栽了下去,醒来时,他已经变成了六、七岁的孩童模样。 那青龙被他那一撞,也不知所踪,但他已无暇顾及,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雪蕊元丹。 就这样在渝州城里苦苦寻觅了两个月,那夜在河边他终于发现,那清寒之气就是从安云岫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个花灯节上,素欢和安云岫撞上,一片混乱中,安云岫阴错阳差地吞了那从天而降的元丹。 凡人的躯体哪承载得了这厚重仙丹,回去后安云岫挥笔画下素欢后,便昏昏沉沉地生了场病,嘴里念念有词地抱着画像不松手。 安老爷安夫人只道儿子相思成疾,赶紧上秦府提亲,只盼能好好冲一冲喜。 却不想,成亲前一天,素欢溺水而亡的消息便传来了,安云岫在病中听闻后大受打击,一口鲜血喷出,不醒人事。 醒来后,他便成了个傻子,只知道叫着:“媳妇,媳妇……”因为体内的元丹,他也和寻常人不一样,能够看到身形飘渺的素欢。 素欢脸上一片惨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雪鸣哼了哼,却到底软了口气:“你放心,只要我取回元丹,他便会好起来,恢复成以前的安云岫。” 素欢神色一动,抬起头还来不及欢喜,雪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她如坠冰窟。 “但他会忘记吞下元丹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包括你们在花灯节上的相遇,更包括你们日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素欢身子一颤,雪鸣却攫住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他的生命里将再也不会有秦素欢这个人,他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素欢(八) (八) 百灵潭,天上下了点小雨,打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素欢背影伶仃地站在潭边,雨水划过睫毛,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片冰冷。 如今的安云岫已经不记得她了。 “怎样才能不难过?我也想忘了他,可我又舍不得忘记。” 仿佛大梦初醒,迷雾散尽,她找到了死因,却宁愿从不曾知晓,她快活过,现在却只能独自守着回忆。 空荡荡的天地间,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身姿俊挺的少年一袭白衣,撑着伞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那个伶仃背影。 他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俊美非凡,她却失魂落魄地视而不见。 她的一颗心全在那个人身上,他陪了她这一路,到底没在她心底留下半分。 雪鸣苦涩一叹,也罢,过几日他便要飞升成仙了,本就该无牵无挂地离开。 正怅然若失间,“扑通”一声传来,雪鸣猛然一看,素欢竟一头跃进了潭里,水花四溅。 他瞳孔骤缩,飞身扑去,“不要!” 从潭里救起素欢后,雪鸣浑身是水,破口大骂:“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鬼,你想不开也不用跳河自尽啊,你已经是个鬼了,怎么可能再淹死第二次!” 素欢躺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失了魂般喃喃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在她投入水里的那一刻,心弦触动,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她浑身颤抖,望向雪鸣,一张脸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原来,原来我是自杀的!” 那场溺水背后的真相,竟是这样荒唐可悲。 她原来什么都知道,二娘来买通翠儿时,她阴错阳差地没有喝那杯茶,躺在床上什么都听见了。她们要害死她,让妹妹秦筱雅顶替她成为新娘,嫁给安云岫。 那时她的心便彻底凉了,这些年孑然一人的孤单尽数涌上心间,她闭着眼睛泪流满面。 也许当母亲逝世时她便该跟着一起离开的,反正活着和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这冰冷的世间没有给她一丝温暖,倒不如死了干净。 于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她不动神色地配合着她们的计划。 当被推下去的那一刻,她只有无尽的解脱。 可翠儿却在最后关头不忍心了,叫了声“小姐”便要拉住她,但她已经生无可恋了,她自己故意一脚踏空,在翠儿惊慌的眼神中滑了下去。 翠儿哭天喊地地想唤人来救她,府中上下却心照不宣地接了吩咐,没有一个人敢来救她。 她就这样淹死了。 不是被翠儿推进了池里,而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自尽了。 “原来我是自杀的,我是自杀的,我想起来了,我统统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娘亲死的时候,不把我也带去了,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从来都没有人要我好好活着,终于等到有人来爱我,我却已经死掉了,为什么……” 素欢埋在雪鸣怀中,哭得昏天暗地,雨越下越大,那凄楚的哭声飘在寒风中,尽情控诉着这世道的凉薄与不公,仿佛要将心中压抑多年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雪鸣听得心如刀割,他紧紧搂住颤抖的素欢,不知不觉也泪盈于睫:“不要哭,不要为了那些人哭,他们都对你不好,我对你好,我对你好……” 素欢(九、十) (九) 在飞升前一天,雪鸣提着两坛酒去找了孔澜。 “骚孔雀,你说如果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伤心难过,自己也跟着不开心,那是为什么?” 孔澜打了个酒嗝,凑近雪鸣,笑得贼兮兮:“是一男一女吗?” 雪鸣推开孔澜的脑袋,做贼心虚地点了点头,孔澜一拍大腿:“那还不简单!这就是凡人说的红尘情爱呗,剪不断理还乱!” 雪鸣闷声不语,忽然心烦意乱地抓起酒坛,仰头一饮而尽。 身边的孔澜醉得东倒西歪,开始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你这个来问我就问对了,想当年我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孔澜吹着吹着,一道乌衣杀来,雪鸣的酒登时醒了一半:“乌丫头。” 满身煞气的乌裳眼睛一瞪,雪鸣赶紧叹口:“大嫂!” 乌裳面如寒冰:“你把素欢那丫头怎么了?跟你回来后她就没笑过,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这笔帐改日再和你算!”她说着上前一把拧住孔澜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就把他抓了回去。 雪鸣哭笑不得,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摇了摇头,悠悠叹了口气:“是不是陷进去的人都会和我一样傻?” 静谧的夜色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抬头看向天边月色,萧索一笑:“姑姑,鸣儿只怕回不去广寒宫了。” 春妖座前,雪鸣抱着昏睡的素欢,声音坚定:“我已经决定好了。” “飞升在即,这么多年的等候功亏一篑,你当真不悔?” “不悔。” “你历经此劫修为已是折损,若再失去元丹,恐怕就要被打回原形了,也不悔?” “不悔。” “即便你把元丹给了她,她醒来后也不会再记得你了,你还不悔吗?” “不悔。” 低头望向怀中女子,雪鸣低低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向她的眼角眉梢。 “笨鬼,你果然说对了,我比你还要可怜,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情这东西,我也说不清,那就不要说了吧,反正你也不会记得我了……” 带着清寒之气的雪蕊元丹飘在半空,散发着点点荧光,缓缓漫进了素欢的胸前,她苍白的脸上瞬间红润起来。 “希望这一世新生,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再被这世道抛弃。”雪鸣轻声喃喃,无比留恋地望了素欢最后一眼,俊挺的身躯却开始渐渐透明,如烟消散…… 孔澜与乌裳赶来时,只看见素欢沉沉昏睡着,墨发如瀑,呼吸匀长,已脱离鬼形,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春妖一声叹息:“当真痴儿。” 素欢的旁边是一只如雪的白兔,柔软的身子贴在她的怀里,眼眸湿濡,长耳微颤,为她带去源源不断的温暖。 (十) 渝州城里最近又出了个大事情,秦家大小姐秦素欢又活过来了! 秦家上下被吓得不轻,只当神仙显灵,再不敢欺瞒,在下人们的指认下,二夫人和二小姐锒铛入狱。 恢复了聪明才智的安云岫趁机出面,将秦家先前敲诈过去的大笔钱财尽数要回,他还去了一趟大牢。 秦筱雅在牢房里见到丰神俊朗的安云岫,又惊又悔,涕泗横流地苦苦哀求,安云岫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秦筱雅当夜就疯了。 素欢成了秦家的当家人,心软的性子到底不忍心,在衙门里为二娘和妹妹求情,她们被免了死刑,只改判了流放。 纷纷扰扰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不知不觉中,渝州城的花灯节又来临了。 行人如织,满城烟花中,安云岫与素欢在人群中相遇,明明从没见过,却仿若相识多年。 安云岫清浅一笑,拱手道:“在下安云岫,见过小姐。” 来年春天,安家与秦家再结良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两人琴瑟和鸣,美满幸福。 桂花树下,素欢抱着白兔,依偎在安云岫怀里,浅笑盈盈。 微风拂过,怀里的白兔轻颤了一下,素欢低头安抚,若有所思:“总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 茧儿(一) 他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他脚下,他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他。 但他,还要她,枯荣一场,人心一赌,携手一段婆娑岁月。 那些年走南闯北,无论是苦是甜,她都陪在他身边,他们相依为命,夜里那么黑,他们有了彼此,也就不冷了。 ——《百灵潭·茧儿》 (一) 古木参天,水雾缭绕,直入云霄。 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远远望去,如梦如幻。 少年跪在树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仰头望向树间的一张脸却是眉目俊秀,带着按捺不住的欣喜。 “俗子碧丞,千辛万苦才来到这福泽之地,求仙人成全!” 坐在树上的仙人拿着本书,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月白的苏带飘在发间,看起来就像凡间长得好看些的纨绔子弟。 他悠悠打了个呵欠:“等了百来年,总不见人来,好不容易才等来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真是快无聊死了,难道这里藏得太隐蔽了?” 少年一愣,不知该怎么接仙人这番牢骚,还好仙人打完呵欠,想起了正事,伸出手闲闲拨着树上的灵茧,问道:“说吧,你要什么?” 这里是百灵潭最隐秘,也是最与世无争的一处——有间泽。 传言有间泽里藏古木,古木身上生灵茧,灵茧里面孕育着各种各样的奇物,人世间所有的欲念都能在这里实现。 少年握紧拳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眸光大亮:“我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脚下!我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我!” 仙人点了点头,宽袖一拂,化出一把弓箭,漫不经心地抛了下去。 “那就在树上挑一个灵茧射下来吧,富贵由命,能射下些什么全看你的运气了。” 少年用力拉开弓箭,望着树上层层叠叠随风摇曳的灵茧,又紧张又激动—— 命运就在他手上,他不要再做乱世里任人践踏的蝼蚁,他要站在最顶峰,傲视天下,开辟属于他的一片苍穹! 积聚了全身力量的一只羽箭破空而出,满怀希望地射向了树上一个烟粉色的灵茧,仿佛心有灵犀,他几乎一眼就相中了它。 灵茧应声落下,周身萦绕着光晕停在了半空,少年睁大了眼,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仙人也抬起了眼皮,伸长脖子,看着那半空中的灵茧一点点剥落,散发着烟粉色的荧光,一闪一闪,透着说不出来的蛊惑。 片片碎茧迎风消散,在少年与仙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茧中物一点点显现,终于在柔光中露出了真颜—— 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孩童!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把羽扇,两片半透明的薄翼呈烟粉色,扑闪扑闪地飞在空中。 少年震在了原地,如遭五雷。 空中那抹烟粉身影已扇着两片薄翼,飞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奶声奶气道:“主人射下了奴,奴会一生一世追随主人。” 水色动人的眼眸讨好地望着少年,少年却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嘴角抽搐,一副濒临崩溃之态。 怎么会这样?掉下的竟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神器,不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宝物,连最不济的金银财宝都不是,竟只是一个还没脱奶的小娃娃! 少年一个激灵,甩开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抬头望向仙人,凄楚无比:“能再换个吗?” 仙人摸了摸下巴,笑得像个奸诈的商人:“买定离手,射定离手,你当我这是卖白菜呢?” 少年欲哭无泪:“可我要的是泼天的富贵,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好了好了,啰哩啰唆的,本大仙累了,带着你射下的女娃娃回去吧,日后一切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仙人打了个呵欠,靠着粗壮的树枝躺了下来,将书盖在脸上,再不理会少年,任他在树下闹了半天,最终不甘心地跺跺脚,到底带着半空中可怜兮兮望着他的茧人离去了。 当四周回复一片寂静后,仙人掀开了脸上的书,坐起身来,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啧啧叹道:“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这傻小子居然射下一个茧人来,本大仙可多少年没见过茧人了,真不知该说他命太好还是命太差,也不知日后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他话还未完,风中便传来一个声音:“齐灵子,说人家啰嗦,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喋喋不休。” 空中朵朵幽莲盛开,一道身影踏莲而来,墨发如瀑,衣袂飘飘—— 百灵潭的主人,春妖来了。 他衣袍拂动,施施然在树上站定,望着齐灵子清浅一笑:“可敢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齐灵子弯了眉眼,来了兴致:“赌这碧丞能否实现心中所想?获取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人?” “不,”春妖摇了摇头,望向远方,眸光绵长,幽幽叹道:“赌他还会不会再回来。” 茧儿(二) (二) 承平三十六年,北陆丹国,相爷府邸。 门前挂着琉璃盏,府中红烛喜字,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里即将办一场婚事,吹锣打鼓,大摆宴席,为相爷的掌上明珠陆宝筝冲喜。 陆小姐知书达理,娴静温柔,近来却不知为何生了场怪病,醒来后便性情大变,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陆相爷遍寻良医也束手无策,眼看着爱女逐渐消瘦下去,他坐不住了,终是咬咬牙决定为她招个如意郎君。 陆相爷膝下只有一女,招夫婿上门除了是向外宣称的冲喜外,更深一层的含义不言而喻,是以此言一出,立刻引得丹国上下蠢蠢欲动,适龄的男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只盼能娶得陆小姐,踏进相府,从此一步登天。 也不知陆相爷是如何层层甄选的,只知没过多久,相府外就挂出了红灯笼,相府的仆人们开始张罗起大婚之事。 众人多番打听下,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幸运儿,那是一个雨日,相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轿帘,走下一抹月白身影—— 是个年轻男子,眉目俊秀,撑着伞走入淅淅沥沥的雨中,他身后跟着一个婢女,着一袭烟粉长裙,两人在朦胧细雨中望去就如一幅山水画。 入赘陆府的年轻人叫作碧丞,游历于各国,见多识广,是近几年北陆南疆迅速蹿起的新秀俊杰。 他进陆府时迎面撞上了陆小姐,陆小姐瞪大了眼正要呵斥他,抬起头人却是愣住了,脸上浮起两团红晕,竟是得病后难得的小女儿娇态。 碧丞挑眉一笑,施施然拱手,在陆小姐耳边轻声道了句抱歉,那声音酥酥软软,直钻进了陆小姐心底,又麻又痒。 她跑远几步后还不住回眸去看碧丞,碧丞站在原地,撑着伞,笑得越发温雅。 他身后的婢女低着头,乖巧安顺,眉眼一派宁静。 只是没有人看见,她指尖动了动,数道银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瞬间化作了几缕透明的银丝,牢牢附在了那眸光痴迷的陆小姐身上,悄无声息,几不可察。 陆相爷与碧丞关起门来,在房中交谈了一番后,这桩婚事就这样确定了。 陆小姐果然十分满意,听到消息后容光焕发。 碧丞带着他的婢女茧儿便在府里住了下来,只待半月后与陆小姐完婚。 一进房间,关上房门,碧丞就把靴子一蹬,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倒,温文尔雅的一张脸眨眼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真是累死老子了,怎么世间女子都爱娘娘腔这一套,折扇一打,只会吟吟诗,作作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十个公子九个短命,真是枉费老子一身的血气方刚了。” 茧儿抿嘴浅笑,弯腰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鞋袜,然后上前熟练地替碧丞揉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叫碧丞舒服地眯了眼。 他哼哼道:“怎么样,茧儿,可如我所料?” 茧儿点点头:“主人神机妙算,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碧丞得意地露出笑容,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却只一下他又睁开了眼,回头抓住茧儿的手,兴致勃勃道:“你瞧我这回装得可还像?够不够儒雅?够不够迷人?够不够厉害?” 茧儿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回答道:“自然是像的,也够儒雅,够迷人,够厉害,总之主人是最聪明的。” 她认真的表情逗得碧丞笑出声来,不由伸手一把搂住茧儿,卷起她腰间长发,嬉皮笑脸道:“马屁精!” 茧儿乖顺地任他搂着,水蒙蒙的眼中满是笑意。 一晃眼,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已经相伴了十年。 茧儿(三) (三) 起初碧丞真是对茧儿嫌弃得无以复加,他自己都是孤儿一个,在乱世中吃不饱,穿不暖,怎么还带得了一个奶娃娃? 他随口帮她取了个名字,不过是看她从茧里掉出来的,就叫她茧儿,一听就知道敷衍得不行。 可茧儿却欢喜得很,黏着碧丞蹭啊蹭:“茧儿,茧儿,这名字真好听,主人对茧儿真好。” 碧丞干干一笑,不动神色地抽出了衣袖。 他们坐在街头,碧丞腹中饥肠辘辘,只瞧着对面店铺刚出炉的包子吞口水。 茧儿巴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像只温顺的小猫。 碧丞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把她戳醒后,指着对面热气腾腾的的包子道:“喂,你能不能使个法术,把那边的包子变过来?” 茧儿睁着迷蒙的双眼,摇了摇头。 碧丞不甘心,继续循循善诱:“你就不会一点半点的法术?比如说,念个什么口决,把身子隐了,别人就都看不见你了,然后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想拿多少包子就拿多少……” 碧丞的声音越说越小,直到无力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茧儿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简直让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碧丞绝望了。 他终于确定,茧儿除了能把一对薄翼变进变出外,没有其他任何本事! 他养了一个吃白饭的! “要你有什么用?老子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才不要后面跟个拖油瓶。” 在心中默默生出这个念头后,碧丞把熟睡的茧儿抱到闹市中,转身悄悄离开了。 虽然略有挣扎,但到底他不是圣人,没有平白叫人拖累的道理,乱世中个个还是自求多福吧。 回到落脚的破庙,他胡乱啃了个饼,倒头就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铺天盖地都是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眸,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在他怀里蹭着,奶声奶气地叫他:“主人,主人。” 越想越堵,碧丞终于忍不住,深吸了口气,一个鲤鱼翻身,夺门而出,狠狠啐道:“奶奶的,就当老子行善积德吧!” 等他急匆匆地赶到市集时,茧儿却不见了踪影。 他左顾右盼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抹烟粉身影,茧儿不知怎么到了东边一处角落里,正被一群人团团围着,议论纷纷。 一拨开人群,他就看见茧儿坐在地上,眼里蓄满了泪水,仰头四处张望着,嘴里还可怜兮兮地叫着:“主人,主人……” 他瞬间心头一酸,还来不及开口,却被空中抛下来的一块碎银晃花了眼,他这才发现,茧儿身前竟是一地的铜板碎银,还有人在不停地扔,口中叹着可怜造孽云云。 碧丞脑子一热,心跳如雷间,狂喜不已,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茧儿,做出一副激动不已的神情:“小妹,哥哥可算找到你了!” 四周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茧儿惊喜地扑上去,一声“主人”还没叫出口,便被碧丞紧紧按在怀中,声泪俱下道:“就算爹娘都不在了,哥哥也会把你养大,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在,哥哥就不会让你挨饿受冻!” 他抬起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眸,凄楚地扫过众人,看得围观的一干大娘姑婶心头大悸,纷纷抹着泪掏出钱袋,银如雨下。 碧丞在漫天钱雨中抱着茧儿,幸福得泪流满面。 从此,碧丞终于挖掘出了茧儿的最大用处,开始带着茧儿四处坑蒙拐骗。 奈何好景不长,这一招很快便不能用了。 因为碧丞突然发现,茧儿居然莫名其妙地长大了! 不是如凡间孩童般一点一滴地长大,而是每隔几个月就在熟睡中悄然变化,像抽丝剥茧样,从幼童一下变成五六岁模样,再倏忽变成八九岁模样…… 如此望风而长,不过两年,碧丞便在一天清晨睁开眼,发现怀里搂着的茧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望向碧丞,粉嫩的脸上露出浅浅微笑,软软糯糯地叫了声:“主人。” 碧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像茧儿莫名其妙地长大一样,她一下莫名其妙地就会了很多法术,碧丞这才知道,原来茧人的幼年期只有一到两年,当经历几次蜕变成长,彻底褪去周身稚气后,她们就会一直保持二八少女的模样,不再蜕变。 茧人的灵力与神识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在幼年时期会封印在身体内,等到长大后一身本事就会苏醒过来,如蝴蝶破茧而出,所有灵力将彻底释放出来。 碧丞听得一愣一愣的,茧儿水灵灵的眼眸望着他,见他半天没说话,正有些忐忑不安时,碧丞一拍大腿,喜逐颜开。 “还好老子当年没有扔掉你!” 茧儿(四) (四) 陆府后花园,喜宴欢庆,烟花漫天。 今夜是陆小姐成亲的大日子,她与碧丞一身喜服,并肩而坐,两人郎才女貌,分外般配。 席间觥筹交错,歌舞曼妙,一袭烟粉薄纱在舞姬簇拥下款款现身。 茧儿粉面含笑,双袖飞舞,十指灵动间,手中翻飞着无数根闪闪发亮的银丝,那银丝在她手上像活过来一般,瞬息万变,犹如白发三千丈,又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高昂的乐曲声中,茧儿这一手绝活赢得了满场声声喝彩,将气氛推向了最高点。 那陆小姐睁大眼,也看得着迷了,浑然不觉身上几道透明的银丝在慢慢勒紧,随着茧儿的动作一点一点缚住她的纤腰…… 碧丞状似无意地瞥了陆小姐一眼,修长的手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饮下一杯美酒,嘴边一抹淡笑隐隐浮现。 就在这时,满场琴弦骤断,乐曲声戛然而止,如一个暗号般,碧丞眸光蓦厉,与茧儿眼神碰撞间将酒杯奋力一掷—— 茧儿身轻如燕,手中的银丝瞬间汇聚成了一把银剑,携疾风之势,朝正席的新娘直直刺去! 身穿喜服的陆小姐立刻大惊失色,正要躲闪,她身上却忽然银光大作,透明的银丝越勒越紧,紧紧束缚着叫她不得挣脱,陆小姐痛苦皱眉,仰头发出了一声怪叫,竟不似人声,而是某种禽类的惨呼! 就在茧儿手中银剑刺向她的一刹那,一缕青烟在电光火石间挣脱出了陆小姐的身体,蹿向半空,扑翅欲飞。 却还来不及逃之夭夭,茧儿扬手一射,无数根银丝洒向半空,霎那布下天罗地网,将那缕青烟牢牢缚住,只听得半空传来一声凄惨鸟啼,一道青影便如落线风筝一样,颓然坠下,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这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片刻间,陆相爷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搂住昏迷过去的陆小姐,直勾勾地望着地上挣扎的绿影。 众人也才回过神来,纷纷胆战心惊地围过来看,一看之下,个个乍然变色! 地上挣扎的绿影竟是一只巨大的绿毛鹦鹉!它浑身上下被银丝牢牢缚住,喉咙里不住地发出怪叫,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瞪着茧儿,骇人不已。 有眼尖的婢女识出,一声叫道:“这不是小姐收养的鹦鹉吗?前些日子不见了,还以为飞走了,原来……” 原来竟是附在了陆小姐身上,鸠占鹊巢,妄图取而代之! 难怪陆小姐生了场怪病,醒来后性情大变,行为也越发古怪,原来她竟是被这妖物趁虚而入,占据了身体! 众人啧啧称奇中,一身喜服的新郎扬眉一笑,朝陆相爷拱手道:“碧丞不辱所托,这妖物已被打回原形,陆小姐再不受其牵制,只需好好调养,一清浊气,不日就会康复无碍,相爷无须担心。” 陆相爷舒了口气,命仆人将陆小姐扶下去歇息后,对着碧丞抚掌大笑,心悦诚服道:“好!不愧是北陆南疆鼎鼎大名的捉妖师,老夫此番总算见识到了!” 几个月前,陆相爷派人请到了碧丞,求他出手搭救他的宝贝女儿。 陆小姐的异样陆相爷早有察觉,却一直不动神色,他先前已暗中找过不少高人,那些法师看出了陆小姐被妖物附身,却通通没有十足把握能斗过那妖孽。 那妖孽在陆小姐体内,一日日吸食陆小姐的精气,壮大自身,妄图将陆小姐的芳魂斗死,永远占据这具躯壳,做陆家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享尽荣华富贵。 若是轻举妄动,将这妖孽逼急了,恐怕它会伤害到陆小姐,穷途末路下更不惜与陆小姐玉石俱焚。 陆相爷爱女如命,怎么敢冒这个风险,于是他多方打听下终于找到了碧丞,在碧丞的一步步设局中,上演了这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书房中,陆相爷望着碧丞,抚须笑道:“老夫曾说过,事成之后,许你一愿,你如今可想好了要什么?” 碧丞眼眸一亮,俊秀的面容更显意气风发,陆相爷在心中暗暗点头,他几乎可以猜到这年轻人接下来的回答是什么。 不外乎是做他陆相府的乘龙快婿,抱得美人归,从此平步青云,坐享锦绣前程。 陆相爷笑眯眯地等着碧丞说出这番话,他准备先捏捏架子,然后恩威并施地松口答应——事实上他早就看中了碧丞,对这乘龙快婿也甚是满意。 可叫陆相爷没有想到的是,碧丞颔首开口,声音清朗,一字一句道:“只盼相爷将我引荐给神巫大人。” 茧儿(五) (五) 圣女珠澜,北陆诸国这一代的神巫,她半年前来到丹国,扬言得仙人托梦,要在丹国选出上天为她指定的接班人。 神巫的名头由来已久,传说是连接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在整个北陆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各国君主见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礼,不得怠慢。 碧丞千里迢迢赶赴丹国,区区一个丞相女婿的位置,怎么满足得了他的雄心壮志?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此行的目的,正是神巫珠澜! 一路直往神巫的宫殿而去,茧儿跟在碧丞身后,打量着庄重肃穆的四周,无来由地有些紧张。 碧丞却是踌躇满志着,兴奋又激动,他不经意地回头望了眼茧儿,立刻一声低喝:“快收起来!” 茧儿慌忙应了一声,原来她方才紧张之下,不小心伸出了背后的两片薄翼。 刚一将薄翼收进去,碧丞松了口气,转身迎头就撞上一头小鹿。 那小鹿通体雪白,眉心一点嫣红,明明个头娇小,却将碧丞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碧丞骂骂咧咧地站稳身子,一抬眼那头白鹿却不见了,前方带路的宫女仿佛无知无觉,依旧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碧丞揉了揉肩膀,自认倒霉地嘀咕道:“神巫的宫殿里居然有畜生乱跑,真是稀罕事,老子见完神巫就把你捉来炖了吃!” 他说着加快脚步跟上宫女,身后的茧儿却怔怔地望着白鹿消失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 她刚刚……似乎看见那白鹿一边跑一边变大,眨眼间就幻化成了一身白衣……一双漆黑的鹿眸似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深不见底,叫人心头发颤。 一踏进殿门,碧丞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与茧儿依礼跪下:“见过神巫大人。” “你便是陆相口中的捉妖师,碧丞?”神巫懒懒问道,却不等碧丞回答,便接着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碧丞低着头,屏气凝神,神巫顿了顿,冷哼道:“你说谁是畜生?谁在宫中乱跑?你要把谁捉来炖了吃?” 接连的几声喝问叫碧丞措手不及,他心下一惊,错愕抬头,这才看见神巫珠澜的真颜—— 座上的女子白衣胜雪,倚在座上,眉心一点嫣红,一双漆黑的眼眸宛如小鹿般清澈明亮,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碧丞,妩媚又凛冽。 入夜,月白风清,偌大的神巫宫殿一片悄寂。 房中暖烟缭绕,碧丞搂着茧儿,睡得正香。 虽然茧儿已是少女之身,可碧丞还是习惯搂着她睡,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他还抱怨过,茧儿长大后就没有小时候搂着舒服了。 书上写着男女授受不亲,茧儿曾缩在碧丞怀里,懵懂地问碧丞,碧丞咳嗽两声,故意粗声粗气道:“我和你又不同,你是从茧里掉出来的,还是被老子一手带大的呢!再说,我是孤儿,你……姑且也算个孤儿,两个孤儿在一起,晚上互相搂着睡就不会冷了。” 茧儿点点头,觉得碧丞说的有道理——即使没道理,只要是主人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他们在神巫殿住了下来,虽然碧丞第一次见面就冒犯了神巫珠澜,但珠澜显然对碧丞很有兴趣,说要将他留下了考验考验,若是碧丞尽皆通过,就有希望成为神巫的接班人。 碧丞大喜,出了殿门就抱着茧儿兴奋地转起了圈,茧儿也十分高兴,主人的心愿就是她的心愿。 这些年她陪着碧丞奔波在北陆南疆一个个国家间,为碧丞收服了各种各样的邪魔妖物,助他一点点打开名声,渐渐在乱世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如今,主人的多年心愿终于就要达成了!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在神巫殿住下,茧儿晚上就总睡不踏实,还好有碧丞在身边,有时半夜惊醒,茧儿就会紧紧抱住碧丞,在碧丞怀里蹭了又蹭,才能安心睡去。 碧丞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理茧儿了,以往他们形影不离,现在碧丞却成天和神巫珠澜待在一起,听珠澜教他各种天文地理,俨然一副大力栽培他的模样。 碧丞听得很认真,他机灵聪敏,许多东西一学就会,神巫珠澜对他更加喜爱了。 可每次回来碧丞都累得倒床就睡,连和茧儿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了,茧儿开始有些寂寞了。 直到有一天,碧丞兴冲冲地来找她,说神巫终于给他布置任务了,珠澜要他去找一件仙彤衣,能在十日之内找到就算完成任务,通过考验。 茧儿一愣,“仙彤衣……” 碧丞兴致勃勃的,说他已经动用了一切人脉,去诸国各大绣庄问询了,其他相关的古籍孤本也在同时翻阅查看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茧儿看着碧丞踌躇满志的背影远去,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失神的模样像丢了魂似的。 眼前闪过了神巫珠澜的那双鹿眸——她怎么会知道仙彤衣? 既然知道,她又为何要叫主人去寻?难道她不知道这天上地下都再没有一件现成的仙彤衣了? 茧儿(六) (六) 有间泽,古木参天,微风轻拂。 云烟缭绕的昆仑镜中,一袭烟粉纱裙的茧儿怔怔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长发,水蒙蒙的眼底一片茫然。 “老妖,你说这傻茧人会那样做吗?” 昆仑镜外,齐灵子与春妖比肩而立,一者灵秀,一者清冷,却都是足以入画的两道背影。 春妖淡淡道:“你明明知道答案。” 齐灵子长叹了一声:“就不该和你打这个赌,我时时盯着昆仑镜,盼着里面风起云涌,可当局面一点点倾向我,我这个赌快要赢时,我却并不见得有多高兴。” 春妖摇了摇头,面淡如水:“此刻断论怕是言之尚早,胜负未必可知。”还不待齐灵子反驳,春妖便转头望向他,眸中升起一丝戏谑。 “这白鹿精不会是你设的障吧?” 齐灵子一声“呸”道:“当然不是!你瞧我像是那种使诈作弊的人吗?” 春妖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瞧着很像。” 齐灵子气结,正要开口时,昆仑镜中又闪现出了新的画面—— 离十日期限越来越近,仙彤衣的下落却还是没有一点线索,碧丞开始着急了,这是神巫交给他的第一次任务,他万万不能失手! 在期限的最后一夜,碧丞已经是焦头烂额,茧儿看着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嘴中喃喃着面见神巫时的说辞,一脸痛苦绝望的表情。 茧儿终于忍不住,上前轻轻安抚住碧丞,在碧丞惊诧的眼神中柔声开口,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主人别着急,我……我有办法向神巫献出一件仙彤衣。” 昆仑镜外的齐灵子叹了口气,这傻茧人到底是踏出了这一步。 无数根茧丝从指尖吐出,茧儿十指翻动着,神情肃然地催绕着手中的茧丝。 那些茧丝五颜六色,绚丽异常,像是将天边的云霞扯了下来,泛着七彩荧光,一丝一缕地汇聚成了一件衣裳。 随着手中银丝不停地催动,茧儿的脸色愈发苍白,她背后的一头乌发也在悄无声息中起了变化…… 当第二天清晨,茧儿捧着衣裳疲惫地推开门时,碧丞还来不及欢喜,便震在了原地—— 茧儿的一头青丝竟一夜变白! 长长的白发包裹着茧儿纤秀的身子,她抬起头,将手上流光溢彩的衣裳递给碧丞,苍白的脸颊对着碧丞笑了笑,声音虚弱: “主人,快去把仙彤衣献给神巫吧。” 没有人知道,一件仙彤衣要耗损一个茧人多少的灵力,一夜白头也不过是意料之中。 “真是个傻子!”齐灵子在镜外低声骂道,春妖默了许久,沉吟道:“我记得元芜殿的白衡仙君曾有一件仙彤衣,也是茧人一族所制,可惜……时过境迁,没想到过了千百年,茧人一族的痴情却始终不改。” 镜中的茧儿被感动的碧丞紧紧搂在怀中,碧丞红了双眼,声音都哽咽了,茧儿却在他怀中浅浅一笑,水蒙蒙的双眼写满了心甘情愿。 但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正如昆仑镜外的两位旁观者所料—— 碧丞再次来找茧儿了。 这次却什么也没说,只搂紧了茧儿的纤腰,在她耳边喃喃道:“两个孤儿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却睡得极不安稳,眉头都皱在了一起,仿佛正做着什么恶梦。 他忽然从梦中惊醒,失声道:“我不会答应的,不会答应的……” 茧儿吓了一跳,抬眼望向碧丞,碧丞看着她盈盈若水的双眸,心头一颤,竟不敢再望。 白日里神巫召他,对他闲话家常,说自己夜里短视,缺一对夜明珠照明,他自然赶紧拍着胸脯表示,愿为神巫去找一对最好的夜明珠。 却没有想到,神巫懒懒打断了他的话,自座上起身,凑到他身边,慢条斯理道:“世上最好的夜明珠,是你家婢女的一双水眸。” 那声音带着蛊惑,一下击中了碧丞的心,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珠澜。 珠澜不闪不躲,弯起嘴角妩媚一笑,眉心的嫣红艳得醉人。 茧儿(七) (七) 夜深人静,庭院里月光满地,竹影斑驳。 碧丞睡不着,披了件单衣就悄悄出来了,他凝眸望着夜空,狠狠呼了口气,似乎想将心头浊气一吐而光。 远处传来悠悠笛声,一头白鹿身姿优美地踏月而来,仿若在风中翩然起舞,那双鹿眸含情脉脉地望向碧丞—— 极其诡异,也极其美丽的场景,碧丞却微微皱了眉,眸光几不可察地冷了下来。 茧儿来为碧丞送衣服时,正好瞧见了这月下的场景。 她醒来时发现碧丞不在身边,想着他可能在院中散心,晚上寒气重,她便起身取了件厚衣裳给他送来,却没有想到在暗处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 神巫的短短数语叫她听得心惊肉跳,彻底明白过来,耳边是碧丞不悲不喜的声音:“丹国君主的位置么,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啊……可是,为什么?” 碧丞倏然拔高音调:“为什么一定要……” “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珠澜懒懒打断碧丞的话:“因为我比你强,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强者的天下,你不是一直想做强者吗?你甘心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吗?” 她似乎在一步步走近碧丞,声音如冰冷的毒蛇,直逼人心。 “想做强者,想攀上最高峰,就不该有牵绊,你的软肋是敌人最喜欢的东西,他随时能抓住它给予你致命一击。” “高处不胜寒,没有人告诉你,每一代神巫其实都很寂寞吗?凡事总得付出一些代价,通不通得过考验全凭你自己。” 夜风一阵,将这些话吹散开去,茧儿捧着衣服的手揪得紧紧的,一颗心似沉入万丈深渊。 碧丞一脸平静地回来了,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收拾行李,对着怯生生的茧儿笑道:“想来想去老子到底不适合追名逐利,还是做个捉妖师,逍遥自在来得好。” 碧丞笑眯眯地将茧儿揽入怀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能说他掩饰得不好,只是茧儿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所有的言不由衷……和那些深埋多年的宏图抱负。 茧儿怔怔地听着,眨了眨眼,眸里起了水雾。 她向碧丞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去收拾东西,可这一去却去了好久好久,碧丞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唤茧儿时,门推开了—— 一只苍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染满鲜血的手心缓缓摊开,一对晶莹剔透的水珠瞬间艳光四射。 那样波光潋滟的色泽,美得叫人移不开目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明珠了。 茧儿脸上是两道可怖的血痕,她“望”着碧丞,温柔地笑了笑,依旧是轻轻的一句:“主人,快拿去献给神巫大人吧。” 昆仑镜外的齐灵子别过头,不忍再看,春妖面色淡淡,却也一声轻叹。 人的欲念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开了头就收不了手,只会索要的越来越多。 多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单纯且痴情的茧人是不懂的。 茧儿(八、九) (八) 十月初八,丹国上下一片欢庆,宫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 当今国君与陆相一样,膝下都只得一女,今夜便是公主大喜的日子。 碧丞以神巫接班人的身份迎娶公主,成为丹国的驸马,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满宫的欢声笑语中,却有一个地方是冷冷清清的。 漆黑的屋子里,茧儿在床上摸索着,不小心摔了下来,她忍着痛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着外面的烟花丝竹声,痴痴一笑。 门却忽然打开了,一道身影如幽灵般飘进,居高临下地站在了茧儿面前—— 是一袭盛装的珠澜。 她冷冷望着趴在地上的茧儿,见茧儿瑟缩着身子抬起头,双眼蒙着白布,脸上带着惊喜,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主人吗?” 珠澜冷哼了一声,眸中有怜悯,有嘲讽,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怨毒,她仿佛透过茧儿看到了另一个可怜人的影子。 声音刻薄地响起,一字一句:“真是作茧自缚,愚不可及。” 庆宴上,碧丞穿戴一新,丰神俊朗。 这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神情却有些恍惚,举目望去,人人脸上都是笑容,一切却似乎不那么真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便在这时,神巫珠澜一袭盛装,拖着长长的衣摆走近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恭喜驸马,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这是对你最后的考验。” 碧丞霍然抬起头,珠澜笑望着他,轻启薄唇:“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古木生茧,茧中人浑身都是宝,一双薄翼更是无价之宝。” 话音刚落,珠澜便蓦然转身,对着看守祭台的人打了个手势,祭台上的红绸布猛地被掀开—— 满堂哗然,祭台上吊着的竟是一头白发的茧儿! 她双眼蒙着白布,背上伸出两片烟粉色的薄翼,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珠澜扬眉扫过众人,高声道:“这就是我们今日祈福的祭品,请丹帝与驸马分别斩下这灵兽的两片薄翼,以贺公主大婚,佑国泰民安。” 说话间,已有侍卫为丹帝送上锋利的刀刃,搀扶着他登上祭台。 满场喜庆又庄重的氛围中,碧丞站在人群里,双手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珠澜在他身边懒懒开口:“你放心,个中利弊我均已向她陈明,她是自愿的。” 碧丞胸膛起伏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祭台,涩声道:“没了双翼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珠澜把玩着手里的两颗水珠,眼眸含笑。 碧丞抬手一指,呼吸急促:“那是什么?” 高高的祭台旁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铜鼎,花纹古朴,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旺。 珠澜瞥了眼,漫不经心道:“炼丹炉。” 碧丞遽然转过头,瞳孔骤缩,珠澜无视他眸中的精光,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该感谢我,留着一个没了灵力,没了眼睛,没了双翼的白头怪物在身边,想必你也不好受,等祭完天后我就会把她投入炼丹炉,炼化成一颗茧丹,不仅物尽其用,你也再无后顾之忧。” 祭台上忽然传来一声痛呼,丹帝握着刀,已经将茧儿的一片薄翼硬生生地割了下来,虽然极力忍耐着,茧儿却还是在薄翼撕裂的那一瞬间惨呼出声。 割下的那片薄翼晶莹剔透,迅速被搁放在了早已备好的水晶中保存,茧儿咬紧唇,鲜血淋漓的后背孑然立着剩下的一片薄翼。 那一片,要由驸马碧丞亲手割下,染了血的刀已经递至他的手中。 “去吧,你只差这最后一步,莫要妇人之仁。” 珠澜推了推碧丞,碧丞拿着刀踉跄而出,喉头滚动着,红了一双眼。 所有人都望着他,他深吸了口气,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逼了下去,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近祭台。 祭台上的茧儿似有感应,苍白的脸颊“望”着碧丞,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句:“主人。” 碧丞身子一震,铺天盖地的酸涩漫过胸腔,耳边响起了那年在有间泽,少年信誓旦旦的声音—— 我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脚下!我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我! 风吹过茧儿的白发,纷飞的发丝刺痛了碧丞的眼,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纷沓闪过。 第一次在有间泽射下茧儿,她扑着一对烟粉色的薄翼,飞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开口,不顾他黑着的一张脸,讨好地冲他笑:“主人射下了奴,奴会一生一世追随主人。” 后来带着她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幼年的茧儿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在街头对着一笼刚出炉的包子流口水,可却无计可施,他嫌弃极了这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巴着他的拖油瓶。 长大了些,他终于忍不住,想将茧儿扔在集市,彻底甩掉这个负累,却到底良心不安,一奔到集市,就看见茧儿可怜兮兮地在地上爬,满眼的泪光他至今还记得。 再后来,她长成了二八少女,美丽得像枝头初绽放的花骨朵,有了灵力有了本事,却仍旧对他百依百顺,像他冬天袖中的手炉,无微不至地温暖着他的生命,为他梳头,为他按肩,为他捉妖,照顾他一切的生活起居,从不喊累从不叫苦,永远只会温柔地对他笑。 他跑到丹国来谋划大计,迷惑了相府小姐后得意洋洋,向她讨夸奖,她也不嫌他幼稚,笑吟吟的一张脸配合得一本正经,夸他说:“主人自然够儒雅,够迷人,够厉害,总之主人是最聪明的。” 他们十数年来相依为命,不曾离开过一天,夜里总是搂在一起睡,她懵懂单纯,好奇问他,书上明明写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他故意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和你又不同,你是从茧里掉出来的,还是被老子一手带大的呢!再说,我是孤儿,你……姑且也算个孤儿,两个孤儿在一起,晚上互相搂着睡就不会冷了。” 是啊,这些年走南闯北,无论是苦是甜,她都陪在他身边,夜里那么黑,他们两个孤儿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啸,将手中刀狠狠掷在了地上,双眼血红地吼道:“老子不干了!老子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他在众人震愕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冲上祭台,脸上已落满了泪,他不管不顾地去解茧儿的锁链,泣不成声道:“老子只要你,只要你!” 他扭头冲神巫吼道:“快放开,快放开我的茧儿,她是我的,是我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只要她,你这个疯婆子快放开她……” 碧丞疯狂的举动中,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珠澜已经一挥衣袖,满场顿时定住,人人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刹那间,整个皇宫就只有他们三人能够活动。 珠澜看着祭台上的碧丞与茧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甘心:“你到底不忍……” 她眼眶一涩,怨毒的双眸起了泪花:“如果当年他能在最后收手,我也不会恨了这么多年……” 这场关乎生死的考验终于结束,碧丞该庆幸,他不仅救了茧儿,也救了自己。 世事轮回,当年的当年,珠澜尚不是神巫的时候,也曾如茧儿一样痴心过。 只是当年,她没有那么幸运,直到最后一刻,那个男人也没有回头。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张鹿皮被完完整整地剥了下来,她并非天生白鹿,而是一头梅花鹿,被上一代神巫救下后,她脱胎换骨,一身漂亮的花色却再也回不来了,只剩下惨白的皮子,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刀子是从眉心破开的,那只好看的手毫不留情地按着她,从那里一点点撕开她的鹿皮…… 有多痛她已经忘记了,可眉心的伤口结了血痂,却再也无法冲淡,化作了一点嫣红,在每日照镜时无情地提醒着她,再也不要做那愚蠢的痴心人。 她设下这近乎一样的局,看着碧丞与茧儿在局中挣扎,自得其乐,获取一种残忍的快意。 还好,这一回的结局,终是改变了。 珠澜仰头大笑,眉眼间是说不出的悲怆,她忽然一拂袖,半空中陡然浮起几道荧光,荧光中包裹着一件仙彤衣,一对水珠,一片薄翼。 “带着这些离开吧,将她送回她出生的地方,看守那的仙人或许能帮到你们。” 珠澜转过身,凄然一笑:“走吧,趁我没有反悔之前。” (九) 有间泽,古木参天,云烟缭绕。 春妖将昆仑镜收进了怀中,看向齐灵子:“你输了。” 齐灵子笑道:“还好是我输。” 他抬首望向天边,深深舒了口气,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喃喃道:“老妖,我忽然很想念一个人。” 春妖淡淡一笑:“我知道。”宽袖一挥,空中绽放开朵朵幽莲,他在风中踏莲而去,只遥遥传来一声: “那个人如今应当是最后一世历劫了,你在这里躲避了几百年,也是时候去会一会故人了。” 而这里,也将换一个守护者了。 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远远望去,如梦如幻。 碧丞躺在树间,枕着头望着一个烟粉色的灵茧,唇角微扬。 那是茧儿曾经剥落下来的茧衣,被齐灵子收着,如今派上了用场。 那日他抱着茧儿来求齐灵子,齐灵子将奄奄一息的茧儿和仙彤衣、水珠、薄翼全部封进这个茧里,让茧儿休养重生。 齐灵子说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长,不知要等多久茧儿才能再次苏醒过来,可不要紧,他愿意等,愿意守在这片有间泽,陪着她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终有一天,他的姑娘会再次从茧里掉出来,扑着烟粉色的薄翼,对他嫣然一笑。 齐灵(一、二)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佛曰,放下,自在。 可三千年的执念,怎能说放就放得下呢?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佛曰,放下,自在。 可三千年的执念,怎能说放就放得下呢? ——《百灵潭·齐灵》 (一) 齐灵子离开百灵潭时,换回了在天上常穿的一袭墨衣,他面上含笑,灵秀中带了几分邪气,恍然间又回到了元芜殿中那任情恣意的模样,云雾缭绕间,他依旧是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妙棋灵君。 春妖负手而立,眉眼淡淡:“见到故人替我问声好,他日若我三人有缘再聚,元芜殿中再把酒畅饮,下完当年未尽的那盘玲珑棋局。” “那是当然!”齐灵子扬眉一笑,漆黑的眼眸不无感慨地看了一眼春妖身后:“到底也在你这守了几百年,真要离开……倒有些舍不得了。” 有间泽从今日起便换了守护者,那个叫作碧丞的凡人,得他一口仙气,将在古木间守候百年,等待灵茧里的爱人再度苏醒,破茧而出。 而他也不会再逃避,碧丞与茧儿的故事触动了他,他决定离开百灵潭,去往凡世,寻找梦中记挂的那抹月白身影。 放下心结的齐灵子望向长空,唇角微扬,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蓦然望向春妖,不羁一笑:“老妖,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春妖摇了摇头,水蓝色的眼眸波澜不惊,他宽袖一拂,朵朵幽莲在空中绽放开来,一转身,他就这样踏风而去,身影转眼间没入了林间,只留下齐灵子在原地傻了眼。 “喂,老妖,你还真这么走了,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齐灵子气急败坏地追出几步,耳边风声飒飒,传来春妖的一声低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见了故人可别再这么沉不住气了,前路茫茫,珍重——” 清越的声音飘散在风中,齐灵子哼了哼:“没诚意的家伙。”眸中却含着笑,掩不住漾开的一丝暖意与怅惘。 他仰头望向万里长空,深吸了口气,长笑当歌,潇洒地踏上了前方的路。 (二) 棋摊摆在东街,五文一局,赢了棋主就能拿走翻倍的钱,多赢多得,许多人跃跃欲试,却纷纷败下阵来。 年轻人吹着口哨,一袭黑衣,发间束着一根月白苏带,得意洋洋的模样活脱脱像个纨绔子弟—— 这棋主自然就是出来寻人的齐灵了,输在他手里的人甘拜下风,纷纷笑称他就是个棋灵。 齐灵听了,但笑不语,只心中悠悠一叹。 齐灵,棋灵,离了齐真的齐灵,怎么会是完整的棋灵呢? 齐真的十世历劫如今已是最后一世,这一世,她叫琴贞,是川城乔员外家的童养媳。 童养媳,齐灵想到这个词就牙酸,什么玩意儿?!真亏那命格老儿写得出来,他差点没将命格录撕掉! 一离开百灵潭,他就先上了一趟天,元芜殿打扫的仙娥看见他眼睛都直了,结巴道:“灵,灵君,你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了,在百灵潭逃避了几百年的妙棋灵君,总算再次踏回自己的仙殿,摸一摸那久违的心爱棋盘。 抬起头,他冲傻掉的仙娥一笑,眉宇间虽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声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传本灵君命,速速将元芜殿散落在各宫的旧人一一召回,重整棋师,布置大殿,共迎妙棋真君归位!” 忠心耿耿的小仙娥听得泪花闪动,欢喜不已地下去了,他欣慰地舒了口气,交代好一切,还来不及和天上的一群老友叙旧,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命格星君的府邸,将命格那小老儿从被窝里拽出。 当年的事闹得人仰马翻,风云变色,天帝震怒,狠狠地惩治了妙棋真君,罚其轮回十世,受万般苦难,生生世世命途坎坷,不得善终。 齐灵翻着命格录,颤抖的手越来越厉害,瞪向命格星君的眼睛几欲喷火,这小老儿几时这般尽心尽职,竟将天帝的指令执行得不遗余力! 第一世,卖花女,被县衙大人强抢为妾,跳江自尽; 第二世,千金小姐,家道中落,为幼弟坠入风尘,含恨而终; 第三世,庵堂尼姑,引狼入室,被拐卖至千里之外的异族,孤苦一生; …… 苦命绣娘、痴情舞姬、亡国公主、战死沙场的女将军……各式各样的女子身份,种种恶俗情节,想买块豆腐撞死的凄苦人生,这命格写得还能再无所不用其极点吗? 翻看齐真的十世轮回,就是一部集世间女子悲惨之最的斑斑血泪书! 父母不慈,丈夫不忠,儿女不孝,还有一世居然生来就患有腿疾,逃难时被公婆抛下,在白骨堆里活活饿死! 齐灵捏紧命格录,银牙都要咬碎了。 命格星君远避三尺外,哆哆嗦嗦道:“灵,灵君息怒……” 息怒个屁! 那样风轻云淡的一个人,在花间执棋浅笑,一袭月白素衣纤尘不染,曾被春妖赞为九天之上最出尘的一道身影,却被无辜罚下凡尘,如此作践……还是因为他,因为他当年的一念之差! 齐灵红了双眼,心如刀割,这就是他几百年来逃避的原因,不敢直视,不忍直视。 从天上下来后,齐灵直接去了川城,前面九世他已错过,这最后一世就让他陪在她身边吧。 他不会改变既定的命途,他只想在远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默默守护着她,让她少受点苦,直到劫难历完,真君归位。 在川城设下棋摊的第一天,齐灵就见到了齐真,不,确切地说,是琴贞。 她去接她的小夫君下学堂,穿着朴素的布衣,眉眼恬淡,如山水明净。 齐灵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即使身份容貌如何改变,齐真的那身气质在转世轮回中却始终不变。 她显然对这个棋摊很感兴趣,每日去接乔少爷时都要站在外边看许久,虽然从不开口,却是沉吟思索,胸中自有沟壑的模样。 果然,无论命格老儿怎样写就,下棋都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天赋。 久而久之,琴贞与齐灵也相熟了,她甚至会在齐灵下错子时脱口而出:“先生错了,不可走这步。” 齐灵捏着故意下错的棋子,笑眯眯地望向琴贞:“多谢姑娘提醒,赢了的钱请姑娘喝茶可好?” 略带调笑的话语叫琴贞微红了脸,低着头挤出人群,匆匆离去。 那有些慌乱的背影叫齐灵不觉好笑,他闲闲挑起发间的月白苏带,手中的触感熟悉依旧,心头一阵温暖。 可没过几天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正主来了,不知谁在嚼舌头,琴贞的小夫君乔少爷气焰嚣张地带着人马来砸摊子了—— “你就是勾引我媳妇的奸夫?” 齐灵(三) (三) 不足七岁,半人高的乔少爷叉着腰,在家仆的簇拥下颇具气势地瞪着齐灵,奶声奶气地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问你,你是不是就是勾引我媳妇的奸夫?” 看着那粉雕玉琢,正义凛然的小脸,齐灵生生憋住笑,一本正经道:“不是,乔少爷莫听旁人闲言碎语,在下与琴贞姑娘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到底是不谙事的年纪,又加之齐灵的眼神太过真诚,乔小少爷迷糊了,歪着头嘟囔道:“可贞贞最近都不理我,回了家就在房里研究棋谱,大哥说都是你这江湖术士迷去了她的心神……” “你大哥骗你的……”齐灵随口道,话还未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由远及近,森冷冷地飘来。 “三弟若信了这江湖术士的话,那恐怕母猪也会上树了。” 来人是个锦衣公子,面庞甚是俊美,怀里却抱着一只黑猫,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 苍白,诡异,四个字足以概之。 齐灵敛了笑意,不可察觉地握紧了手心,虚眸对向那张脸。 是了,就是他,根据命格录上的记载,琴贞半生坎坷的祸源就是此人——乔家大公子,乔莲舟。 之前还有些喜感的气氛在乔大公子到来后,隐隐地剑拔弩张起来,一想到此人将来要对琴贞做些什么,齐灵就恨得牙痒痒,胸中的怒火都快忍不住了。 似乎感觉到了齐灵的敌意,乔莲舟冷冷一笑,一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棋摊给我砸了,抓了这奸夫去见官,为三弟出口恶气!” 家仆们被这声厉喝惊醒,个个回过神来,撸起袖子上前就要动手,却在这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拦在了棋摊前。 “住手,都住手!” 竟是满头细汗,一脸着急的琴贞。 “贞贞!”乔小少爷眼睛一亮,却见琴贞护在齐灵面前,立刻委屈地嘟起了嘴,拉过琴贞的衣袖,泫然欲泣:“大哥果然没说错,贞贞你变心了,你看上这臭下棋的,不要水儿了……” 这孩子气的话叫琴贞哭笑不得,还顾不上质问乔莲舟为何要造谣生事,就赶紧蹲下身来,伸手抚过乔小少爷泪汪汪的眼睛,柔声道: “少爷你误会了,我只是喜欢下棋,痴迷棋道,遇到难解的棋局就偶尔来向齐先生请教,并无别的意思……少爷休听他人胡说。” 这“他人”指的自然就是好整以暇,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的乔大公子,琴贞咬紧唇看了他一眼,紧皱的眉头间有厌恶有哀求,还有一种深深埋藏的恐惧。 这复杂的眼神被齐灵尽收眼底,心念倏动间还不待他开口,琴贞便回过头,饱含歉意地望向他,低声道:“给先生添麻烦了,抱歉。” 一场闹剧就此匆匆收场,琴贞好说歹说才将安抚好的乔小少爷劝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嬉笑着散去了,齐灵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道纤秀的背影远去,摇了摇头,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却冷不丁射来一道目光,竟是抱着黑猫的乔莲舟,他不知怎么还没走,远远地望着齐灵,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齐灵一个激灵,莫名的寒意从脚底蹿起,冷得他打了个喷嚏,再抬眼乔莲舟已不见踪影,远处空无一人。 齐灵揉了揉鼻子,狠狠啐了口,差点着了乔莲舟那厮的道,还没见过这么阴阳怪气的凡人,本大仙早晚收拾了你! 齐灵(四) (四) 深夜,乔府,万籁俱寂。 琴贞路过后院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欺近,还不及出声,下一瞬她便被人捂住嘴,一把压在了墙上。 惊魂未定间,她只撞上了一双熟悉又畏惧的眼眸,“大少爷!” 乔莲舟苍白的脸上挂着邪魅的笑,轻佻地贴近琴贞的唇,气息吞吐间,一只手不规矩地游走在琴贞身上。 “真没想到你今天会出来维护那小子,你不是一向不管闲事吗?见到我恨不能绕道走,怎么为了他竟还敢阻拦我?你难不成真对那小子动了心?” 琴贞扭着头拼命挣扎着,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放开我,快放开我!大少爷请自重!” “自重?”乔莲舟啧啧摇头,捏紧琴贞的下巴:“不如你教教我如何写这两个字?我拜你作女先生怎样?” 一声冷哼,乔莲舟眸光骤厉:“齐先生?倒叫得亲热,连人家是鬼是神都没搞清楚,你动的哪门子春心?别以为能瞒过我,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我不能听到的!” 琴贞身子一颤,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是夜间打更的下人过来了,她吓得赶紧推开乔莲舟,如受惊的小鹿般,没入了夜色中。 乔莲舟哼了哼,一声猫叫自墙角传来,通体光滑的黑猫跳入他的怀中,一双绿莹莹的猫眼精光四射,骇人不已。 乔莲舟一挥衣袖,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身后的屋顶,俊美的面庞冷冷一笑。 他吟着诗走出角落,抱着黑猫的身影在月光下阴冷异常。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漫不经心的声音渐渐飘远,屋顶上的齐灵舒了口气,他盯着乔莲舟远去的方向,心头一动,皱起眉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别以为能瞒过我,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我不能听到的!” 没什么东西不能听到? 难道这家伙是…… 还未等齐灵确认心中猜想,没过几天,一个意外却发生了。 乔小少爷贪玩任性,把他大哥的黑猫不小心弄丢了,乔莲舟冲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还不准他声张,只一个人气急败坏,如临大敌地出去寻猫了。 乔小少爷缩在琴贞怀里瑟瑟发抖,泪眼汪汪,全无半分平日里小霸王的嚣张模样。 琴贞柔声细语,好不容易安抚乔小少爷睡下后,望向窗外,飒飒的风声擦过树枝,院中竹影斑驳一地,在月下随风摇曳。 琴贞沉眸许久,又看了眼乔小少爷脸上未干的泪痕,终是咬咬牙,下定决心,提着灯出了门。 齐灵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看着琴贞寻到了街上,来到了乔小少爷白日里玩耍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摸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中。 “猫儿,猫儿……” 声声轻唤间,琴贞提着灯仔细搜寻起来,她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踏进了小巷深处…… 冷风一阵,巷子中似乎传来了呜咽之声——夜半时分,久未住人的荒弃小巷,正是阴气最盛之时。 川城的人都说这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平时无人敢轻易靠近,白日里琴贞便是瞧见那只黑猫跑进了这条小巷,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立即出声告诉乔小少爷,所谓厌屋及乌,她恨极了乔莲舟,对他的黑猫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可她没有想到乔莲舟居然这么紧张这只黑猫,不仅对乔小少爷大发雷霆,还不准他声张,更是连夜亲自出来寻找…… 琴贞深吸了口气,暂时按下心头疑惑,睁大眼睛继续搜寻起来。 随着她声声的呼唤,巷子里的风越来越急,寻常人听不到的呜咽声如泣如诉,整条小巷被一种诡异的兴奋笼罩起来,像是饿狼见到了什么美食…… 阴风阵阵中,饿了多时的幽灵纷纷从地下蹿出,丝丝缕缕向琴贞飘去,贪婪地包围住那道浑然不觉的纤秀身影。 齐灵瞳孔蓦缩,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过来,幽冥巷,这竟是一条幽冥巷! 开启的天目中,一个个场景倏忽而过,厮杀的战场上,号角声起,马蹄纷乱,鲜血四溅,累累白骨成堆垒起,火光滔天,烧成了一座座人间地狱…… 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将士们战死沙场,英魂飘在空中,穿着各朝各代的戎装,向着家乡的方向眺望,千里之外的妻儿还在家中挑灯等候,而远赴前线的他们却再也无法归家,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凄美壮烈,叫人闻之落泪…… 齐灵心头大悸,赶紧收回神识,定下紊乱的心神,抬眼间,他竟看见那些战死的幽灵围在琴贞身边,争先恐后地趴在琴贞头上吸允她的发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咚声。 惨白的月光下,琴贞扶着额头痛苦万分,手里的灯扑通落地,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齐灵大惊失色,不及多想已现身飞至琴贞身旁,一把将她搂住,衣袍鼓动间,那些亡灵惊惶失措,被齐灵身上的仙气猛地震开,如汹涌的潮水四散开去。 呜咽声戛然而止,还不待齐灵施法,那些幽魂便吓得钻进了地下,转眼间消失无踪,漆黑的小巷刹那又恢复了一片静谧。 “先生,你怎么会在这……”琴贞头晕目眩,脸色苍白,虚弱的声音还未完,便头一偏,在齐灵怀中昏了过去。 一声猫叫划破夜空,齐灵赫然抬头,巷口走进一个人,行如鬼魅,正是抱着黑猫,一脸阴郁的乔莲舟。 齐灵见他掌风蓄势待发,似要从他怀中抢过琴贞,赶忙眼疾手快地拂袖一挡,护过琴贞,身轻如燕地飞上屋顶,遥遥站定。 “你究竟是何方妖物,竟敢在川城作乱?” 齐灵扬眉厉喝,一身黑衣在风中飘扬,飞舞的发丝间一根月白苏带格外醒目。 两人月下对峙,乔莲舟却并不回答齐灵的问题,只死死盯着他的发间,眸如幽潭。 波诡云谲的气氛中,齐灵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这幽冥巷是出自你之手吧,你把这么多战死的游魂野魄聚集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低声喝问中,乔莲舟似乎回过神来,望向齐灵,忽然笑了笑,声音透着说不出来的蛊惑。 “你早已猜出来了不是么?妙棋灵君。” 齐灵一震,眼眸遽紧,不可置信:“你当真是……” 乔莲舟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不以为意地哼了哼,修长的手抚过黑猫光滑的皮毛,挑眉目视齐灵,慢条斯理道: “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你道我是谁?” 齐灵(五) (五) 黑猫虽然寻回了,小乔少爷却不知为何,许是受到了惊吓,竟一病不起,急坏了乔家上下。 琴贞尽心尽力地伺候在床前,闲暇时就抚着棋盘,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抹俊逸的身影。 上回她无缘无故地在巷子里昏倒,是路过的齐灵将她送回了乔府,她对他感激有加,可内心深处却清楚地知道,她望向他的目光里不仅仅是感激…… 仿佛命中注定,她总觉得对他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亲切莫名…… 另一头的齐灵此刻却是心急如焚,自从月夜下知晓了乔莲舟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坐立不安,越想越怕。 据命格录上记载,乔小少爷病倒后,乔家会令琴贞冲喜,匆匆办场大婚,但洞房花烛夜,琴贞却会被趁虚而入的大少爷乔莲舟强占,此后受他百般折磨。 不仅如此,乔莲舟在日后还会害死两个弟弟,独霸家产,并与官府勾结,将一切嫁祸给前去申冤的琴贞,最后以煞星转世、克死至亲的名义对琴贞执以火刑,于闹市街头当场烧死。 这命格写得是既俗气又狠毒,齐灵火冒三丈,差点没掀了命格星君的府邸,命格那小老儿躲得远远的,对着他不住讨好道: “只当是真君浴火重生,涅磐飞升了!” 齐灵咬咬牙这才算了,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黑面神—— 原本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命格发展下去,只要琴贞被执以火刑殒身后,十世劫难就能历满,妙棋真君即刻归位。 可如今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了,凭空竟冒出个地狱煞神要来和他抢人,乔家大公子早已被偷天换日,不是命格录上的那个乔莲舟了! 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那家伙居然是谛听,地藏王座下,神兽谛听! 耳边又响起月下那个阴冷冷的声音:“三千年前谛听便对妙棋真君一见倾心,好不容易等到菩萨闭关,谛听才能出来寻她,她此番历劫是谛听唯一的机会。” 漆黑的眼眸挑向齐灵,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与傲气。 “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将真君带回地府,长相厮守,再不分开!” 这番话听得齐灵胆战心惊,好一个谛听,居然想逆天而行,抢在齐真劫满归位前,将她苏醒的棋魂收入引魂皿中,瞒天过海地带回地府。 他不会改写命格,却会改变结局。所谓的引魂皿,不是别的,就是他怀中那只黑猫! 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谛听利用引魂皿四处搜罗怨气最甚的战灵,将那些游魂野魄聚集到了川城,汇成了一条幽冥巷。 幽冥巷中的冲天怨气能够掩盖他身上的气息,叫他不被地府的人发现,方便行事。 要不是引魂皿意外丢失,这幽冥巷也不会被齐灵撞破。 “谛听,你简直是胆大妄为,竟敢阻止真君归位,滥造幽冥巷,你不怕我在天帝面前告上你一状吗?” 齐灵怒喝,谛听抱着黑猫却是气定神闲,不见一丝慌乱。 “灵君放心,等办完事,我自会将这些战魂超度而去,不会给人间造成任何祸害,还会让他们往生回各自的家乡,平了千百年来的执念,反而是大功德一件。” 顿了顿,谛听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齐灵,一声嗤笑: “至于天帝面前,灵君以为自己还有说话的余地吗?这十世劫难本该谁来承受,灵君心知肚明,当年之事,根本就是真君替你这不成器的弟弟白白担了罪!” 话一出口,齐灵就煞白了一张脸,谛听冷冷一哼,在他耳边接着道: “便是告到天帝面前,我也不惧,六道之中谁人不知,谛听不受天地管治,独立五行之外,唯听地藏王差遣。灵君若有本事,就真刀实枪地来和谛听抢人,谛听拭目以待!” 齐灵(六) (六) 九重天,碧乾宫,云雾缭绕,仙乐飘飘。 天帝登位时,曾亲封四大妙君,妙棋、妙音、妙笔、妙花,真君与灵君合为妙棋,五人交情匪浅,各怀绝技。 这碧乾宫正是妙笔华君,毕华的仙宫。 和风轻拂间,他立于案前执笔作画,身影淡雅清越,却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打破了一室宁静—— 正是火急火燎的齐灵。 “兄弟大事不好了!小弟想来想去,只有请你的妙笔出山了,和那该死的独角兽斗斗法……” 黑衣俊逸,着急的声音响彻宫殿,毕华放下笔,掸了掸衣裳,淡笑摇头:“几百年不见,灵君你还是这般冒失,有事慢慢说,上回你上天我们还未能好好喝上一杯……” “喝什么喝,都火烧眉毛了!”齐灵心急如焚的模样叫毕华一怔,敛了笑意,也严肃起来:“究竟何事,灵君快说!” 原来为了对付谛听,齐灵先前就去了趟地府,想请地藏王出面,却连门都没进,就被黑白无常拦了下来,他们道地藏王正在闭关,谁也不能打扰。 无奈之下,齐灵只能上天请老友相助了。 “十万火急,请华君务必用妙笔帮兄弟作幅画。” “画什么?” 齐灵眸沉如水,深吸了口气,逐字逐句道:“地、藏、王。” 川城,幽冥巷,月冷风清。 当抱着黑猫的谛听应约而来,甫一看清眼前人时,立刻脸色大变,措手不及:“菩,菩萨……” 眼前宝相庄严,眉目肃穆的可不正是他家地藏王菩萨? 谛听说着慌乱跪下,额头上瞬间生出一个犄角,“谛听跪见菩萨……您不是正在闭关吗,怎会被灵君请来……” “本大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齐灵一声打断:“如今地藏王都被请出来了,谛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大胆孽畜,竟敢偷了我的引魂皿,在人间为非作歹,还不速速随我回地府认罪。”地藏王周身金光环绕,肃然开口,眉宇间不怒自威。 齐灵抱肩站在一边,一脸的幸灾乐祸:“快走,快走吧!”心下却是得意万分,华君的妙笔果然名不虚传,惟妙惟肖! 毕恭毕敬跪着的谛听闻言头一抬,似乎万般不甘,想要争辩,却终是对着地藏王肃然的神情不敢开口,缓缓将头低了下去,闷声道:“是,菩萨……谛听遵命。” 就在这一瞬间,还不待齐灵喜上眉梢,地上的谛听猛然出手,一个跃起朝地藏王冲去,额上犄角白光大作,疾风一阵间,他整个人如一把出鞘利剑,硬生生地穿过了地藏王的身体—— 漫天纸片纷飞,如雪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叫齐灵始料未及,震在了原地,当回过神时,幽冥巷已是一地纸屑,耳边传来谛听冷冷的嘲讽。 “这点小伎俩也敢来糊弄我,灵君本事不如人,净搬弄些旁门左道,不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吗?” 齐灵怔怔地看着纸屑,置若罔闻,谛听抱着黑猫哼了哼,转身拂袖而去,口中还嗤声道: “枉费真君那等瑶池天仙,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等等,你说什么?” 齐灵一个激灵,猛地拦在了谛听身前,“瑶池天仙?” “对,就是瑶池天仙,在谛听心中,天下没有一个女子能比得过真君,你与真君简直是天壤之别!”谛听高高昂着头,望向齐灵的眸中是毫不遮掩的鄙夷。 齐灵却毫不在意,望着谛听,嘴角抽了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谛听不明所以,有些恼怒,正要开口,齐灵却扬嘴一笑,直直目视着他,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故意慢悠悠道: “独角兽,不好意思,本大仙只有哥哥,没有姐姐。” 齐灵(七) (七) “这天道人道,都一样无趣,叫人提不起兴致。” 齐灵倚栏而立,看浮云掠过眼前,小老头似地叹了口气。 他说这话时还不到一千岁,搁人间就是个什么也不懂,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屁孩年纪。 “你这老气横秋的模样若叫其他仙僚看见了,包管要笑话的。”齐真坐在棋盘前,饮了一口茶,淡淡道。 “笑话就笑话,只要哥哥不嫌弃我就好!”齐灵扑到齐真怀中,摇着哥哥的袖子,一派天真无邪之态。 他二人本是上古太乙真人身边的一副棋子,随洪荒浮尘,久而久之,吸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幻化成了一白一黑两只棋灵。 哥哥齐真,性如白子,清朗温润;弟弟齐灵,性如黑子,风流俊逸。 两人俱是棋盘上流光溢彩的一道风景,聪慧敏锐,更随太乙真人于剿灭魔族时立下了奇功,得天帝赏识,晋为上仙,亲赐府邸,封号妙棋真君与妙棋灵君。 彼时韶光正好,风头无二,九重天上人人见到他们兄弟俩都要拱手称一声“真君”、“灵君”。 悠闲的日子过了上千年,不觉间齐真便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他一袭云衫,花间的身影不知迷了多少仙子的心,却不想在一次下凡时,他偏偏无意间救了魔族的小公主,生出了一系列牵绊。 那小公主对他情有独钟,追到了天上,大闹元芜殿,还和当时年少气盛的齐灵打了一架。 天帝有心拉拢魔族,思前想后便做了一回月下老人,大手一挥,赐婚妙棋真君与魔族公主。 消息很快传遍了四面八方,这场大婚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天上魔族都十分重视,却有一个人,如遭霹雳。 那就是齐灵。 他激动不已地去找齐真,哀求哥哥不要娶魔族公主,不要扔下他…… 他们是一棋双生的棋灵,黑珠白子,棋盘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相依,世上没有比他们更贴近的两个人了。 齐灵害怕失去哥哥,害怕外人插足,分散了哥哥对他的爱,强烈的占有欲与极端的情感让他丧失了理智,最终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 就是在那场四海皆知,普天同庆的大婚上,他潜入了新房,想劫走新娘,却在争斗中失手杀害了魔族公主,酿成了滔天大祸,魔族震怒,立下撕毁了两族永不侵犯的条约,举兵攻上九重天,战火一触即发,风云变色。 齐灵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会引来如此大的祸事,虽然后来他奋勇保卫天宫,平息战火,但他犯下的错仍然罪无可恕。 是齐真跪在天帝面前,一力承担了所有责任。 他云衫轻扬,眉眼低垂,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气质。 “我是哥哥,弟弟做错了事只怪我没有教好……齐真愿受任何惩罚,恳请天帝饶过齐灵。” 这件事叫天宫上下唏嘘不已,往日与齐真齐灵交好的众仙们纷纷求情,天帝念在他二人素日功劳,齐真又在事发后孤身一人赴魔族谈和,于战火平息功不可没的份上,便没将他推到斩仙台,只罚他下凡尘,经历十世劫难。 因小公主死于非命,天帝有意给魔族一个交代,便要齐真尝尽世间女子之苦,罚他每一世都为痴情女子,各种身份,却都是一样的失所爱,付错心,命途坎坷,不得善终。 齐灵醒来时,已经身在百灵潭,齐真怕他坏事,将他托付给了春妖,连一丝道别的机会也没留给他。 齐灵只隐隐记得,意识模糊间耳边有个声音絮絮叨叨的,带着他熟悉的气息。 “头发散了也不知道系上,还和个孩子似的……日后哥哥不在身边,要懂得照顾自己,别再冲动惹祸……” 醒来时他便已躺在有间泽的树上,旁边是负手而立的春妖,眉眼淡淡,轻声转告了齐真对他的嘱咐。 他久久未动,木然地睁着眼睛望向上空,泪水从眼角滑下,却是风过无痕,像他再也抓不住的那袭白衣…… 发间是齐真亲手为他系上的月白苏带,俊逸的一身黑衣中,唯有头上飘扬着一抹清雅的白。 那是哥哥留给他唯一的旧物。 齐灵(八) (八) 百灵潭,幽莲绽放,凉风习习。 支手小憩的春妖一睁开眼,就是齐灵无限放大的一张俊脸,“老妖,借你昆仑镜一用!” 饶是春妖再好定性,也被惊了一下,推开齐灵,好气又好笑:“你这神仙真是做得比鬼还要吓人。” 齐灵干干一笑,不理会春妖的揶揄,只急声道:“快,快借我昆仑镜看一看三千年前那独角兽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快速地将来龙去脉向春妖一说,齐灵就迫不及待地接过昆仑镜,看那镜面上光影流转,缓缓现出了地府的场景…… 一幅幅画面倏然而过,不知看了多久,齐灵忽然怪叫一声,撒手丢了镜子,仿佛被电击到了一样。 春妖扬手接住昆仑镜,皱眉正要开口,看向齐灵的眼眸却愣了愣,迟疑道:“齐灵子,你怎么……脸红了?” 齐灵赶紧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欲哭无泪的一张脸却更红了,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春妖更加好奇,埋首对着昆仑镜细细看了起来,还没看多久,他便恍然大悟,向来不喜形于色的脸上也撑不住,失笑出声:“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好大的一个乌龙,可怜这谛听痴心错付,白白相思了三千年!” 川城,乔家上空烟花满天,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今夜就是琴贞嫁给乔小少爷,为他冲喜的日子。 人群里的乔莲舟抱着黑猫,眸光复杂,耳边不由又响起齐灵那讨厌的声音:“不好意思,本大仙只有哥哥,没有姐姐。”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真的弄错了?三千年前他在往生河畔遇见的小姑娘不是齐真?那他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人又到底是谁? 心乱如麻的谛听皱着眉,不知不觉已经远离喧嚣,独自来到了后院的新房前,他伸出手,有些犹豫,这扇门还该不该推开?一切还该不该朝着原定的计划发展下去? 正心烦意乱时,半空中闪过一道蓝光,夜风迎面而来,不由分说地卷过他,还不及他多想,回过神时人已身在了护城河边。 那道蓝影正是春妖,齐灵站在河边,看见春妖把人带来了,神色一喜,刚要上前,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咳一声,脸上生了些不自然的神色。 谛听一看清眼前场景,抽身拂袖,勃然大怒:“灵君你有完没完,又在耍些什么鬼把戏,别以为请了帮手来,我就会怕你!” 齐灵脸色讪了讪,却第一次没有和谛听针锋相对,反而左顾右盼,一副做贼心虚之状。 春妖赶紧上前施礼道:“尊者误会了,我乃百灵潭之主,此番冒昧出手不过想请尊者看一样东西,看过之后,一切便都明白了。” 说着春妖向齐灵使了个眼色,齐灵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面色阴郁的谛听,咬咬牙,转身跳入了护城河中。 谛听一惊,紧接着皱起眉来,不知齐灵又在搞什么鬼。 却见齐灵在水中摇身一变,荧光飘洒间化作了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袭白衣,长发如瀑,一根月白发带随风飞舞,衣袂摇曳,回眸一笑。 那一笑,说不出的天真无邪,灵气逼人,娉婷清丽如水中花,直叫天地都失了颜色,美得叫人挪不开眼,不辨雌雄。 谛听原本不耐烦的表情在看到那一笑后,猛地一震,如遭五雷。 春妖的声音适时又委婉地响起:“尊者瞧瞧,三千年前你在往生河畔撞见的小姑娘是不是这个样子?” 齐灵(九、十) (九) 地府有条往生河,河畔开满了曼陀罗花,彼时还未成年的齐灵闹着要去看一看,采几朵传说中的地狱之花来,齐真怕他任性闯祸,便向南天门打好了招呼,不要给他放行。 古灵精怪的齐灵哪会这么听话,他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一计,笑嘻嘻地偷了哥哥齐真的衣服,乔装一番后瞒过了南天门的守卫,溜到了地府。 悄悄摸到往生河畔后,他喜不自胜,跳入了河里,想游到对岸去采曼陀罗花,却才刚下水,身后就传来一个着急的声音。 “快上来,你会被往生河的怨灵拖下去的!” 他回头一看,是个眉眼好看的紫衣少年,和他年纪相仿,正紧张地招着手要他上岸。 他眨了眨眼,水珠自睫毛上坠落,灿然一笑。 “谁敢拖我?” 那紫衣少年一下愣住了,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齐灵的倒影,他发间苏带迎风飞扬,妖冶怒放的曼陀罗花开满他身后一路,衬得他眉目如画,绝美动人。 齐灵不知道,他那无心的一笑,叫不谙情事,未入红尘的谛听记了整整三千年。 他扭过头,正要继续朝对岸游去,身子却猛然一坠,有什么东西用力拽住他的脚,力道之大竟叫他一时挣脱不得,他呛了口水,还没反应过来时,那河畔的紫衣少年已瞳孔骤缩,飞身掠来,一把将他拉了上来。 他一上岸就惊魂未定地咳嗽起来,浑身湿漉漉的,胸膛一起一伏,滴着水的发丝贴在脸上,一张绯红的脸艳若桃瓣,叫紫衣少年又看傻了眼。 终日侍奉在地藏王座下的谛听,平素深居简出,哪里见过这样机灵娇俏的小姑娘,一颗少年心立时萌动发芽,跳动得厉害。 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说自己没有朋友,想让齐灵留下来和自己作伴。 齐灵也不客气,眼珠狡黠一转,大咧咧地指向对岸。 “你给我把那曼陀罗花摘来,我就做你的朋友,与你朝夕为伴,可好?” 谛听大喜,立下当了真,二话不说扑入了水中。 却没有想到,那边齐灵还没等多久,齐真就找来了,齐灵乖觉,一见不对,便立刻转身逃之夭夭。 当谛听举着一捧曼陀罗花上岸时,就只看见一抹白影闪过眼前,瞬间消失不见。 那是去追齐灵的齐真,谛听却不知道,只急忙喊道:“你怎么走了?你的花……你,你叫什么名字?” 远处的齐真听到身后的呼唤,虽不明所以,却出于礼貌,以千里传音遥遥道: “齐真。” 齐真,齐真,谛听呢喃着这两个字,失魂落魄地凝望着白衣消失的方向…… 昆仑镜上的画面戛然而止,一切真相大白。 谛听抱着黑猫几个踉跄,几乎要站不稳,齐灵手疾眼快想扶住他,却被他狠狠甩开,扭头死死瞪向齐灵,眸欲滴血。 当年他情窦初开,天天在往生河畔等她,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打听下才知她是天上的妙棋真君。他心生自卑,以为她这瑶池仙子是看不上他这地下的独角兽,才迟迟不来赴约,于是他黯然伤神下只能将爱意埋在心底,继续守在地藏王身边,在地府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后来无意间他听说她出了事,具体却不得而知,只知道她是为闯祸的弟弟担了罪,被打下凡尘,历经十世劫难。 压抑许久的爱火重新燃起,他好不容易等到地藏王闭关,寻了个机会出了地府,决心再也不要错过她…… 可没有想到苦心经营的一切,到头来竟不过是个笑话! 齐灵摸了摸鼻子,望着满脸痛不欲生的谛听,笑得尴尬:“那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怪我当年少不更事,一时胡言,戏耍了你……可这些都与我哥哥无关,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计……” 齐灵话还未完,便被一阵大笑打断,谛听按着心口,笑得癫狂,似乎气急攻心,他一口鲜血直直喷出,看向大惊失色的齐灵,眼眸染了凄色,目光灼灼,似深情,似恨意,似痴迷,变幻莫测,复杂万分。 “别再让我见到你!” 一声凄厉长啸,乔莲舟的身体忽然软下,头顶蹿出一缕紫烟,飞向半空,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中。 齐灵怔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耳畔还不停响荡着谛听的那句话,怅然若失。 春妖在他身旁一声轻叹,孰是孰非已无从计较,不管怎么样,一切终于结束了,三千年来的一场错缘终是了结。 尽管它不是真的了结,从来雾里看花,看不清的总是自己,未来如何,谁又知道呢? (十) 妙棋真君回到天上的那一日,元芜殿个个欣喜不已,热泪盈眶。 齐灵紧紧拥住哥哥,红了双眼,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满殿欢喜间,没有人发现,屋顶上悄无声息地蹲了一抹紫影,将殿中一切尽收眼底。 漆黑的眼眸流连在齐灵身上,眸含痴迷。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佛曰,放下,自在。 可三千年的执念,怎能说放就放得下呢? 外面天高辽阔,长风万里,俊美的脸庞唇角微扬,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薛连(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她流连人间,看遍千帆,惩治着一颗颗充满欲念的心。 惟愿寻得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百灵潭·薛连》 (一)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亭中坐一人,围炉暖酒,身后站着两个黄衫小婢,水雾缭绕,宛若仙境。 一只乌鸦扑翅飞来,摇身一变,化作了一身乌衣的清秀姑娘,施施然落在地上。 “薛姐姐,好久不见。” 亭中人抬起头,莞尔一笑,如冰雪消融:“乌裳妹妹,别来无恙。” 乌裳是奉主人春妖之命来给薛连送信的,薛连的真身是一株千年雪莲,她出身百灵潭,早年习法多亏了春妖相助,后前往长白山修行。 看完信后,薛连五指翻飞,掌心蹿起火苗,眨眼间烧掉了信笺,她望向乌裳,眸含笑意。 “劳烦乌裳妹妹回去告诉潭主,薛连必将竭尽全力将饕餮千夜带回百灵潭,不负潭主所托。” 顿了顿,她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绯红:“也多谢潭主亲赠的八字真言,薛连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乌裳点了点头,转身就要飞起,薛连却一声叫住了她。 “听闻妹妹做了百灵潭的百鸟之王,还与孔雀公子成了亲,姐姐在长白山未能赶回,现在补上迟来的贺礼,聊表心意,贺妹妹双喜临门,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说着还不等乌裳推却,她便转头对身后的两个黄衫婢女笑道:“你二人也跟我随份礼吧。” 她两个婢女一唤五儿,一唤七儿,也是一派的清丽动人。 五儿活泼,笑嘻嘻地变出一把剪子,随手剪下自己一缕长发,放进了锦盒里。 七儿娴静,也接过剪子,抿嘴淡笑地剪下一缕长发,放进锦盒。 那两缕长发一进了盒中,便流光四射,瞬间化作了几十根长长的人参须,品相大小俱是百里挑一,珍贵异常。 乌裳瞪大了眼,薛连笑着解释道,这五儿乃是长白山修行五百年的云参,七儿则是长白山修行七百年的紫参,因一次机缘巧合,她在一个牛鼻老道手中救下了她们,从此她姐妹二人便长随她左右,朝夕为伴。 说着薛连也拔下头上的银钗,在酒杯里挑了几挑,荧光一阵,那钗头上雕工精细的六片雪莲瓣便化成了实物,晶莹剔透,寒气沁人。 乌裳还来不及开口阻止,薛连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入锦盒,眉眼含笑地递给了乌裳。 “好,好大的手笔,薛姐姐你太客气了……”乌裳有些结巴,接过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只道,这要拿回去给孔澜那骚孔雀看,他一定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目送着乌裳的背影消失在万里长空中后,薛连斟了一杯酒,摇晃着酒杯,看眼前红泥慢火,沉眸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许久,她唇角微扬,清浅一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千夜么,倒要会你一会。” 薛连(二) (二) “你这婆娘还有完没完,牛皮糖似的跟了小爷八千里,甩都甩不掉,信不信我一口把你吃了!” 少年暴跳如雷,一身红衣在风中飒飒飞扬,衬得整个人俊美无双,一张脸却是气鼓鼓的,眉宇间带着些孩子气。 这便是红叶宫主,饕餮千夜了——上古神兽中最为贪吃,也是心思最单纯的。 “这番话你已说了几十遍,我也很纳闷,为何现如今我主仆三人还没到你的肚子里去?” 薛连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望着千夜,闲闲饮了一口茶,她身后的五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千夜恼了,指着薛连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别欺人太甚!” 数月前,薛连带着五儿与七儿来到了红叶宫外,用一壶百花酿将千夜引出后,自报家门,说奉春妖之命,来劝他归顺百灵潭。 千夜哼了哼,不屑一顾,开玩笑,他在红叶宫当大王当得好好的,统领一众妖兽,独霸一方,逍遥自在,干嘛要去春妖的破潭子受罪! 正要打道回府时,薛连却忽然开口:“宫主不挂念乌裳妹妹了吗?” 千夜立时回头,薛连含笑望着他,不紧不慢道:“是谁曾经扔下豪言壮语,说总有一天,要杀到百灵潭,抢了人家做新娘,做你红叶宫的夫人?” 论起千夜与百灵潭的渊源,却是说来话长。 他曾因馋嘴潜入琼花娘子的紫云洞,想偷一壶百花酿,却误打误撞钻进一个龙蛋里,被花仙白兰扔在了百灵潭,成了乌裳与孔澜争夺鸟王之位最后一关时的任务。 他对乌裳一见钟情,化身龙娃与他们同行了一路,整日赖在乌裳身边叫她“娘亲”,最后还差点抢了乌裳拜了堂……春妖那时就说,要带他回百灵潭修行,没想到竟真派人来了。 “是又怎样?与你有什么干系?”千夜挑了挑眉:“莫非你看本宫主长得俊,想二女共侍一夫?” 薛连笑了笑,并不理会千夜的揶揄,只清声道:“不,我只是来为乌裳妹妹带个话,她与孔雀公子夫妻恩爱,难舍难分,容不下外人插足。” “现如今她已怀有身孕,更加无法回应宫主的一片痴情了,只能叫孩子认宫主做个干爹,不知宫主意下如何?” “什么?娘亲有了身孕?”千夜脸色大变,一跺脚:“好个孔澜,下手真快,还想要我做什么鬼干爹,做他爹还差不多!” 千夜气急败坏的模样就像个被抢了心爱糖果的孩童,薛连看在眼中,心头暗笑,果真是性子单纯的饕餮,不谙情事,听到消息后恼怒大于伤心,根本自己都没分清楚情爱为何物。 气归气,千夜骂骂咧咧一通后,到底没真想杀到百灵潭,只是没好气地要薛连回去告诉孔澜。 “让那厮好好照顾我娘亲和我干儿子,不然我就把他那孔雀毛拔下来做屏风,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恶狠狠地交代完后,千夜吸了吸鼻子,摸向肚子,揣摩自己方才发力过猛,现下是又饿了,眼珠一转,他清了清嗓子,回首笑眯眯地对薛连下起了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薛姑娘请回吧,寒舍简陋,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话音刚落,红袍翻飞,千夜掠身而去,风一阵地就要溜之大吉。 薛连在他身后气定神闲,笑得别有深意:“宫主慢点,路还长着呢。” 千夜万万不会想到,他惹上了一个多难甩掉的麻烦,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低估春妖的识人之毒! 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甩掉过薛连和她的两个婢女。 这一路她们对他紧追不放,如影随形,每每他忍无可忍要开打了,薛连就纤手一挥,幻个雪罩将自己和五儿七儿罩得严严实实,只守不攻,和他耗内力,他哪耗得过她这千年雪莲啊,天杀的她两个婢女还是人参精! 每次他那边筋疲力竭了,里面却还在悠哉悠哉地剪头发,喝人参水,源源不断地滋补,狂利用自身优势打持久战,简直是无耻至极,欺人太甚,把他气得六窍生烟! 和薛连斗法,千夜觉得自己饿得都比以往快,每天都是前胸贴后背,如狼似虎地狠狠瞪着薛连,恨不能一口吞了她们主仆三人。 凉亭里,千夜深吸了口气,一撩红袍坐在了薛连对面,好歹按捺住心头怒火,决心和薛连好好谈一谈。 “薛姑娘,世人都道,女子矜持,怎么偏你这般不害臊,对一个大男人穷追不舍,你还是不是女人啊?” 话出了口,却还是免不了满肚子怨气。 薛连不以为意地饮了一口茶,面不改色,目视着千夜笑道:“世人也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偏你这般不爽利,对一个小女子拒之千里,你还是不是男人?” 千夜一下被噎住,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七儿定性好,倒是五儿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千夜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她:“笑什么笑,再笑小爷就把你吃了!” 五儿才不怕千夜,做了个鬼脸,古灵精怪地在薛连身后比出一个雪罩,叫千夜气得差点拍案而起。 天杀的春妖,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好好好,我认输了,我不和你们斗了行不行?” 这主仆三人是软硬不吃,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千夜心念倏转间生出一计,哼了哼,望着薛连挑眉道:“请小爷去春妖那破潭子也行,不过得有个条件,小爷饿了,想吃……” “你不会想吃了我们吧?”五儿惊声插口道。 千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小人参精,你想舍身喂虎还得看小爷成不成全呢,就你那点分量,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说着他倏然欺身凑近薛连,攫住她的眼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薛姑娘,我想吃的是——醉、陶、然。” 红袍一拂,千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连,笑得意气风发:“如果你能弄到这样东西,就算你有本事,百灵潭人才济济,小爷二话不说和你去拜见春妖,解散红叶宫,从此归顺百灵潭,怎样?” 言下之意自然是……如果弄不来,就给小爷有多远滚多远,再不要出现在小爷面前! 千夜抱着肩,笑眯眯地看着薛连,眸中得意洋洋,怎么着,这招就叫以退为进,还不叫你这婆娘知难而退,乖乖认输! 却没想到薛连笑了笑,眼睛眨也不眨,伸出手爽快应下:“好,就这样说定了!” 千夜愣住了,呆呆地与薛连击掌为誓,在碰上薛连手心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将自己卖了的错觉…… 薛连(三) (三) 所谓醉陶然,是昔年女娲向天帝献上的一道佳肴,沧海桑田间早已成为了传说中的美食,莫说寻到,许多人就连听都没听过。 它由三种食材组成,缺一不可。 醉——紫云洞,琼花娘子的菊花酿。 陶——平月林,陶修老人的风满袖。 然——西昆仑,凶兽混沌的混沌肉。 这三样东西珍稀异常,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弄到前两样,第三样没弄来也是白搭,而第三样正是这道美食的关键,也是最难弄到的。 混沌初开大道传,天地继然而生成,相传西昆仑睡着一只混沌,脾气暴躁,要弄到他一块肉几乎是有去无回。 说起这混沌,和千夜倒有些交情,他们与穷奇、梼杌并属上古四大凶兽,洪荒浮沉中,千夜建了红叶宫,独霸一方,混沌去了西昆仑长眠,穷奇跟梼杌那两家伙却不知所踪。 因千夜最贪吃,凶狠的饕餮本性早已在岁月长河中被磨平,身上反而是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故薛连打趣道,世人将他也归为四大凶兽,着实是委屈了其他三位,难怪混沌要愤然地躲起来长眠。 千夜哼了哼,也不恼,只抱着肩看薛连要如何取来这道醉陶然。 薛连亦不多说,拔下头上银钗,浸入茶杯中,钗头的雪莲瓣遇水即化,摇曳生姿。自上次送与乌裳一片后,钗头又长出了新的,依旧是六片雪莲瓣。 薛连摘下两片,一片给五儿,吩咐她拿着去紫云洞找琼花娘子讨一壶菊花酿。一片给七儿,要她去百灵潭见春妖,请春妖出手,一同去平月林找陶修老人讨一小盒风满袖。 五儿与七儿纷纷得令而去,留下了薛连自己,自然是去西昆仑取最难的混沌肉。 千夜站在一边,看薛连调派有度,淡定自若,也不由暗自佩服她的果敢。 事不宜迟,薛连即刻动身,千夜也好奇地要跟她去西昆仑走一趟。 一路景致越发荒芜,天气也越来越无常,紧赶慢赶他们总算到了西昆仑这片极寒之地,千夜哆嗦着身子抱怨道:“真搞不懂那家伙怎么会喜欢这种不毛之地!” 薛连淡淡一笑,她本就是长白山修行的千年雪莲,并不畏寒,见千夜冷得不行,直在后面跺脚,她停下脚步,转身忽然握住了千夜的手。 千夜一下瞪大了眼,却还不及开口,手心便传来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进体内,瞬间将寒意驱走,舒服得全身都舒展开了。 薛连收回手,笑望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在了前面,千夜挠了挠头,跟上去,神色竟有些腼腆:“多谢。”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大风雪,他们终于在冰洞中见到了传说中的混沌—— 他竟没有在长眠,而是守在一座冰棺旁,一动不动,静静凝望着棺中人。 千夜兴冲冲地正要上前,却被一道透明的冰墙阻了回来,他吃痛出声,声音却如针坠雪里,无声无息,瞬间被冰墙吞没。 千夜一惊,扯开嗓子开始大喊大叫,却没有一点用,任凭他怎么叫喊,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一道冰墙将里外彻底隔绝,吞噬了一切的声响,整个冰洞静得可怕! 这里居然是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寂静! 千夜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心跳得厉害,那冰墙仿佛能惑人心神,叫人越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越是慌乱得拼命大叫。 正当千夜呼吸急促,失控得近乎癫狂时,一只冰凉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眸,清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叫他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 是一身雪衣的薛连,她贴近千夜,以冰肌玉骨驱散千夜的躁热,呼气如兰间,她抓住千夜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以唇语缓缓吐出四个字。 “不、要、硬、闯。” 千夜身子微颤,眼前看不见,触觉就格外灵敏,黑暗中他只觉手触之处无比柔软,唇瓣的一启一动间,他仔细辨出又是四个字: “我、有、办、法。” 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荡漾开层层涟漪,千夜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心跳得厉害,无端端地口焦舌燥起来。 还好薛连说完就放开了他的手,他咽了咽口水,勉力平复下翻滚的心绪,看薛连从怀中掏出一只古埙,对着他点了点头。 幽长的乐曲声瞬即响起,带着跨越千年的古朴味道——这埙竟能发出声音! 直逼人心的埙声中,仿佛光阴陡转,前尘旧梦翻阅而出,整个冰洞霎时流光四射,千夜惊讶地看到冰墙竟在一点点融化! 薛连目不转睛,继续吹着古埙,却终是松了口气。 传言混沌生四翅,通歌舞,唯有动人的乐声才能融化西昆仑的冰墙,若冒然横闯,只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此番来取混沌肉,上路前便做了万全的准备,千夜还不知她跑哪去了,其实她正是去托齐灵子向天上的妙音仙君借了这古埙。 冰屑飞扬,飒飒而下,守在棺边的混沌终于在乐声中动了动眼皮,慢慢抬起头。 冰墙轰然坍塌,那张脸赫现眼前—— 明明是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生气,如暮年老者,透着枯井般的衰败气息。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生人,涩然地眨了眨眼,嘶哑开口: “千……夜?” 薛连(四) (四) 抬眼处,黄沙漫天,烟尘滚滚,炙热的焦阳烤着大地。 千夜搀扶着面色发白的薛连,风沙呛得他咳了几声。 “这,这就是混沌之境了吗?” 薛连无力地点了点头,凑到千夜耳边,嘴唇因缺水而泛白,声音虚弱:“这只是其中一处……这里千变万化,荒诞丛生,我们得走过重重幻境才能出去……其实你没必要陪我进来冒险的……” 冰墙坍塌后,他们向混沌说明来意,混沌并无动怒,只是指着棺中人,要他们走进她的梦中,过混沌之境。 若是能出得来,他便割下身上的混沌肉赠予他们。 这也在薛连的意料之中,她来之前就知晓混沌之境,要吃混沌肉,必过混沌之境。 所谓一花一世界,混沌之境包罗万象,幻景叠生,为人心中贪、嗔、痴、恨、爱、恶、欲所反映,其中海市蜃楼无数,怪诞连连,只有在过每一层幻境时找到一个触发点,才能触发下一层的幻境,如此接二连三,方可走到尽头,走出混沌之境。 只是薛连没有想到,这混沌之境竟是在一个女子的梦中——知道后却又是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混沌之境的种种荒诞不就可以解释了,这不正是庄周梦蝶,人生如梦? 混沌挥袖一拂,在冰棺上方化出一道光晕,薛连深吸了口气,就要走进时,千夜忽然一个激灵,伸手拉住了她,对着混沌一声紧张道:“等等,如果走不出来会怎样?” 混沌面无表情,抚上冰棺,垂眸凝望着棺中人。 “走不出来……就永远困在则容的梦中,与我一起生生世世陪着她。” 在这永远寂静的地方,不会有任何声音打扰他们,通晓歌舞曲乐的混沌,在则容睡去的那一刻,就抛弃了所有的喜好,与世隔绝,日复一日地枯守棺边,惩罚着自己—— 再也不能歌唱,再也不能起舞,封闭了一切,只因为,你的永世长眠。 烈日持续炙烤着沙漠,一列商队骑着白骆驼打黄沙中而过,当先一人蒙着面纱,腰肢曼妙,透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有笛声不知从哪传来,慵懒而妩媚,丝丝渗进人的心底。 薛连从千夜怀中挣起,脸色苍白却急声道:“快,快射下那蒙面胡女……” 千夜立时明白过来,那定是此层幻境的触发点了,他赶紧扬手幻出一只羽箭,也不多说,奋力一掷,对着蒙面人穿心而过,那个婀娜的背影应声栽下。 如一面铜镜支离破碎,天地霎时颠倒,暴尘扬起,千夜掠过红袍护住薛连,两人被卷进了风沙中,头晕目眩,再次睁开眼,却已经来到了下一层幻境。 竟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食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千夜一下看直了眼,风一样地扑了过去,狂吃海河起来,再也挪不开步子。 薛连急忙上去拉住他:“快别吃了,这些都是假的,这是贪之境,是你心中无穷无尽的贪婪啊!” 可千夜哪里停得住,此刻怕是要他死在这里他也心甘情愿,薛连着急地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头顶有一盏巨大的灯烛,她神色一喜,不及不想便飞身上去,用力一把将灯烛扯了下来。 顿时滔滔江水倾泻而下,汹涌淹没了整个宫殿,薛连抓着千夜卷入了水中,浮浮沉沉中,眼前场景倏转…… “快快投降,不然本帅就将你的二位夫人推下去!” 一声厉喝惊醒了千夜,他猛地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骑在一匹骏马上,白袍银枪,身后是千军万马。 城楼上,一左一右站着两道身影,赫然正是被敌方将士挟持的薛连与乌裳! “不要!”千夜惊声出口,此情此景下他仿佛被蛊惑了心神,完全忘了自己在混沌之境中,而是彻底沉浸在了这场幻景中,浑然不觉身在梦里。 “我数三声,你再不弃械投降,我便推下你一位夫人,你自己选,要舍弃哪一个?” “不要!”千夜大惊失色,那敌方主帅却毫不留情地数了起来,有如毒蛇般的声音在他头顶盘旋着,千夜双手颤动,看看左边的薛连,又看看右边的乌裳,额上冷汗直流,痛苦万分。 “快说,你选谁?” 这一声如雷霆万钧,喝得千夜身子一震,在马上濒临崩塌。 城楼上的薛连见状心急如焚,千夜俨然已入了梦魇,她却被堵住了嘴不能出声提醒,一身法术也根本使不出来。 “我选,我选……”千夜浑身颤抖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连灵机一动,奋力挣脱身后的士兵,一把扑向那敌方主帅,两人双双坠下了城楼。 “不要!”千夜目眦欲裂,雪衣绽放在空中,凄美绝伦,却是画面陡转,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猛然睁开眼,正对上薛连关切的眼眸。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梦魇中拉了出来,他们此刻已身在下一层幻境。 “好险,差点破不了方才的局,你该一箭射死那主帅的!”薛连惊魂未定,千夜更是喘着气后怕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跳如雷间两人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前方有水声传来,他们循声而去,一下惊在了原地。 这里竟然是百灵潭! 水面上幽莲神秘,潭中一人正在沐浴,如瀑的墨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修长的脖颈沾满了水珠,若隐若现的背影极具诱惑—— 不是春妖还能是谁? 这回千夜倒反应得快,反手一把捂住薛连的眼睛,红袍一拂幻出弓箭,“看小爷一箭射死他!” “等等!”薛连一惊,赶紧拉住了千夜,“触发点不是他!” 望着千夜疑惑的眼神,薛连纤手一指,“你将潭中央那朵莲烧掉就行。” 她指的正是挨在春妖身边的一朵幽莲,它纯白如雪,晶莹剔透,在满潭蓝莲中格外显目。 千夜不解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薛连顿了下,素来淡定自若的脸上难得地生出一抹红晕,“那株雪莲是我在百灵潭修行时的本体。” 薛连(五) (五) 长白山,白雪皑皑,一片苍茫。 五儿与七儿端着汤,朝房中走去。 “都吃了我们几把头发,人怎还不见醒?”五儿嘀咕着推开房门,却正看见榻上的那道红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 五儿猛地瞪大了眼,下一瞬,一声欢喜尖叫划破夜空:“姑娘,他醒了!” 千夜扶着头,只觉耳边嗡嗡嗡作响,脑海中一幅幅画面倏然而过,像做了一场好长的梦…… 他与薛连去西昆仑取混沌肉,然后一起进了混沌之境…… 是了,在烧掉那株雪莲后,他们又跌入了新的幻境中,经历了各种荒诞离奇的遭遇,破了一层层幻景,终于到了最后一步,却被困在了大风雪中。 冰洞里,薛连抱着他,他那时已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 “小爷真他娘的后悔了,好端端地要吃什么醉陶然……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死亡是真的。 迷迷糊糊中,千夜望见薛连拔下发间的银钗,以雪水相融,将上面的六片莲瓣一一摘下,不由分说地轻轻含住,俯身覆上他的唇,以舌尖抵着送进了他嘴里。 唇齿相依间,他只听到她的声音清婉而坚定地响起:“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绝不会!” 在千夜还未反应过来时,薛连已解了自己的衣裳,紧紧搂住他,温香软玉扑了他满怀,红袍雪衣下裹着他们交缠的身子,他贴在薛连心口,汲取着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 千夜打着哆嗦,天昏地暗中却还有一丝清明:“你们女子不是最重名节吗?你如今这般为我……日后,日后还找得到婆家吗……” “你想得还真远……”薛连柔声笑开,声音却越来越虚弱:“实在不行,我就嫁给你吧,你肯不肯娶我?” “我……” “你不肯?你可是嫌我太烦了?你还在挂念着乌裳妹妹?那……那在城楼上时,你为何犹豫不决,你心中当真一点也没有我吗……”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薛连似乎也快支撑不下去了,却仍旧一直说个不停。 千夜知道薛连这是故意在引他说话,不让他睡去,他心头忽然像火烧一样,眼眶酸涩,有什么汹涌地漫进胸腔,叫他心绪激荡得不能自已…… 他猛地翻身压住了薛连,狠狠欺上那对嫣红的唇瓣,以吻缄口。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 只有缠绵的吻与炙热的泪,千夜泣不成声:“我娶你,只要你肯嫁,我一定娶你!” 灼灼的气息萦绕在薛连耳边:“我不是说笑的,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一生一世,我必不负你!” 无数画面在脑中纷沓而过,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千夜甫一回过神来,便对上了薛连一双朦胧泪眼,他长睫微颤,哽咽了喉头。 “我们现在是在混沌之境中,还是在现实里?” 薛连笑了笑,拭去眼角的泪,将五儿手中的汤端给千夜,“醉陶然都给你做出来了,你说这是在哪里?” 他们到底是破了最后一层幻境,泪如雨下的拥吻中,那滚烫的泪水滴滴落在冰面上,寒冰竟不可思议地瞬间消融了…… 原来他们千方百计也没有找到的触发点,竟是有情人的泪水! 薛连温柔地喂了千夜一勺汤,千夜在咽下的那一刹那,心头大悸,百般滋味涌上心间,在身体里千回百转地流淌着,五味杂陈,前尘旧梦,不知今夕何夕。 他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情难自已,原来这就是醉陶然的味道—— 携手同度朝与暮,免将生死作离别,共君一醉一陶然。 掺杂了人间百味的醉陶然,直教人恍如隔世。 过一遍混沌之境,他们就像携手走过了几辈子,人世间的贪嗔痴爱尽皆尝透,茫茫然回首,只觉旧梦依稀,往事如烟,不胜唏嘘。 千夜抬起头,情不自禁地一把拥住薛连,唇角微扬,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们请春妖做证婚人,回到百灵潭就成亲吧。” 薛连(六) (六) 在长白山休养了一段时日后,薛连与千夜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在他们启程要前往百灵潭时,变故陡生—— 千夜居然又跑了! 薛连带着五儿与七儿好不容易在树林里追上了他,五儿气得上前质问:“我家姑娘哪点对不住你,你为何说悔婚就悔婚?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有多伤心?” 千夜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薛连推开七儿的搀扶,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千夜见她泪光闪动的模样心如刀割,却硬是忍住满腔翻滚的情绪,听她一字一句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千夜红袍一拂,转过身不忍面对薛连,只涩声开口:“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你……心知肚明。” 话音刚落,他便飞身一掠,身影几个闪跃,又消失在了林间。 五儿气急败坏地追出几步,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却顾及到身后的薛连,转过头怯生生地问道:“姑娘,咱们还追吗?” 薛连深吸了口气,咽下眼角泪,咬牙道:“追,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问个究竟!” 一旁的七儿还在苦苦思索着千夜说过的话,不喜欢强人所难,心知肚明……想着想着七儿忽然眼睛一亮,脱口道:“我知道了,宫主定是误会了!” 几天前,千夜找到七儿,神情古怪地问了她薛连与春妖是何关系…… 薛连哪里会知道,这场变故都得从几天前的一个深夜说起,那夜千夜来看她,还未进门,便在窗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 五儿笑嘻嘻地问薛连:“姑娘心中此刻最想见到的怕就是宫主了!” 薛连但笑不语,倒是七儿柔声接口道:“若是七儿没猜错,姑娘心中此刻最想见到的应当是百灵潭之主,春妖。” 此话一出,千夜脸上的笑意就瞬间凝固了,如冷水浇头,他勉力平复下心绪想听薛连否认,里面却传来一声:“不错,还是七儿最懂我,我已迫不及待想回百灵潭面见潭主……” 千夜如遭霹雳,身子一个踉跄,心乱如麻间再听不下去,一拂袖,身影掠入了夜色中。 他自是没有听见房里薛连接下来说的话:“……我要当面感谢潭主,多谢他亲赠的八字真言……” 离开的千夜越想越不对,他忽然忆起薛连曾说过,混沌之境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人心中所想,那百灵潭的幻境中,春妖身边为何会出现薛连的本体,这又说明了什么…… 千夜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终于忍不住,故作不经意地向七儿问起,七儿想了想,说其间旧事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潭主曾助姑娘修行,对姑娘有恩,姑娘感念于心,时时想着要报恩…… 报恩……原来是报恩! 她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春妖,她舍命救他,说要嫁给他,不过是想骗他回百灵潭,她真正想嫁的人根本不是他! 千夜一声怒吼,在七儿惊诧的眼神中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 正当他痛苦万分时,他对面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灰袍老道,那老道抚须一叹:“无量天尊,贫道知施主所忧,有一物可解施主困恼。” 瘦削的手将一对造型古朴的铜铃推至他眼前,他醉得迷迷糊糊,只听得耳边那个苍老的声音不住说着些什么…… 等到一觉醒来时,千夜对面已空无一人,他扶着额头,正以为昨夜不过是一场梦时,桌上赫然竟真摆着一对铜铃! 千夜浑身一震,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蛊惑响起:“只要将这铜铃摇一摇,就能摆脱掉你不想面对的人……” 树林里,千夜身形如风,身后遥遥传来薛连三人的呼唤,眼看着她们又要追上他了,千夜咬咬牙,终是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了那对铜铃…… 薛连(七、八) (七) 红叶宫,烛光摇曳,歌舞升平。 千夜懒懒倚在座上,抱着酒坛,喝得醉眼朦胧。 那日在树林里他摇响了铜铃,定住了薛连与五儿七儿,顺利甩掉了她们,回到了红叶宫。 他宫中弟兄日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大殿歌舞不断,他夜夜笙歌,胡吃海喝,如此过了半月,居然还是没有忘记那身雪衣。 红叶宫的妖兽们不会知道,就算吃再多的美味佳肴,他们的大王也是不快活的。 填饱了肚子,却填不满心。 这日,红叶宫忽然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一室祥和—— 竟是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的五儿! 她身上已被烧得不成样子,指着千夜咬牙切齿:“你好狠的心,为何要害我家姑娘……” 千夜震惊莫名,赶紧抱住摇摇欲坠的五儿,猛将真气输入她体内,却已是无力回天。 在五儿气若游丝的叙述中,千夜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竟上了那牛鼻子老道的当,亲手将薛连她们送进了那老道的炼丹炉! 薛连曾于那老道手中救下五儿与七儿,与他结下了宿怨,那道士发誓要将薛连三人捉来炼丹。 他趁虚而入,利用千夜,用定魂铃定住了她们,千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地捉住了薛连三人,将她们带回去投入了炼丹炉中。 薛连被单独置于内室,五儿在七儿的拼死相助下,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七儿却被那老道活生生地烧死了。 “快,快去救我家姑娘……”五儿双目圆睁,颤抖着身子,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千夜怀中变回了原形,化作了一只滚烫烧焦的人参。 “不!”千夜撕心痛呼,满宫妖兽还未反应过来时,那身红袍已经风一阵地掠出了殿外。 一路上,千夜眼前全是薛连那张淡淡含笑的脸。 携手同度朝与暮,免将生死作离别,共君一醉一陶然。 混沌之境中,他们生死相依,她亲手喂他喝下了醉陶然,明明已经向他表明心意,他为什么那么笨,为什么还要怀疑她—— 竟是他,亲手将她置于了死地! 大风烈烈,拂过千夜的发丝,他红袍鼓动,心跳如雷。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八) 百灵潭,有间泽,云烟缭绕,古木参天。 郁郁葱葱的树叶间,架起了一个木屋,这些年碧丞就是住在这里,看守着有间泽,等待着茧儿苏醒过来。 千夜归顺百灵潭后,常常提着酒来到木屋与碧丞作伴,两人云中对饮,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们会望向窗外,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 相视一笑,笑得寂寥,他们摇摇头,碰杯痛饮—— 整个百灵潭怕没有比他们更同病相怜的了,都因一念之差伤害了所爱之人,让她们沉睡在了茧里,不知何时才会苏醒。 碧丞守着的是茧儿,而千夜守着的则是他的新娘。 那日当他赶到药庐时,那牛鼻老道已闻声而逃,他打破了炼丹炉,救出了奄奄一息的薛连。 薛连的身子渐渐透明,他抱着她赶到百灵潭,让春妖封住了她即将消散的神元,送进了灵茧里,沉睡休养。 千夜永远也忘不了,薛连在他怀中最后说的话。 其实她那日追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对春妖有多感激,只因春妖赠给她的八字真言—— 赤子之心,归顺为卿。 她流连人间,看遍千帆,常常以世人为赌,惩治着一颗颗充满欲念的心。 她曾对春妖说过,看过人心太多的贪婪,太多的丑恶,她只愿寻得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春妖便为她留意起来,直到千夜的出现,他心思至纯,正是薛连渴求的拥有赤子之心的人。 于是春妖便命乌裳去给薛连送信,信笺上除却布下的任务外,末尾更是写了意味深长的八个字。 赤子之心,归顺为卿。 薛连一见便明白过来,欢喜不已,对春妖感激不尽,感激他,让她在茫茫人海中,能够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微风轻拂,百灵潭的水面泛起涟漪,千夜和碧丞醉醺醺地倒在一起,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 千夜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花好月圆,他牵着薛连的手,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拜堂成亲。 烟花在头顶绽放,他们共饮交杯酒,从此携手走过春秋冬夏,看斜阳照水,共君一醉一陶然。 东篱(一)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耳边是东篱清朗的声音,诗句伴着雪花飞过湖面,小船摇摇晃晃的,不知载着谁的梦,漂向了远方。 ——《百灵潭·东篱》 (一) 夜凉如水,月朗风清。 酒,是一等一的酒,浓郁甘美,唇齿留香。 年轻人一袭枫叶红,潇洒中又带些无赖,倚在树下,即使抱着酒坛,喝得醉眼朦胧,也不像个烂酒鬼,反倒平添了几分清越洒脱。 但下一瞬,一声冲天惨呼就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酒,我的酒,我才埋了两个月的春日晖!” 手中灯盏坠地,宁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树下一片狼藉,泥土凌乱,当日埋酒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七零八落的酒坛。 宁双风一样地掠至年轻人身边,从他怀中一把抢过酒坛,低头一看,却是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千辛万苦酿成的春日晖竟是一滴也未剩! 罪魁祸首显然毫无自知,主人家来了也不慌,只一拂衣袖,嘴中咂咂有味,摇头晃脑地吟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这番恬不知耻的爱酒论还未完,宁双已气得浑身发抖,操起手中的酒坛恨恨砸去。 “小贼,你还我酒来——” 酒坛应声而碎,偷酒贼却只翻了个身,轻巧避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对着宁双拱手一笑。 “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在下东篱,姑娘家的酒甚合我意,不知还有无?” 话中虽还带着几分醉意,眼眸却是又清又亮,望得宁双一愣,待她反应过来这偷酒贼说了些什么时,手已经忍不住抓起地上的酒坛向他砸去,一声怒吼划破夜空: “无耻之徒,赔我酒来!” 东篱与宁双的初遇就这样上演,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夜晚,不温柔不美好,日后回想起来,两人却都馋得很,因为如何也忘不了那夜树下萦绕的酒香,丝丝缕缕混着春日的气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宁家本是北陆鼎鼎大名的酿酒世家,几年前却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在乱世里苦苦求生,风卷残叶,几番挣扎下,偌大的宁家只剩了宁双一人。 半年前,她辗转来到川城,独自住在了城郊的小院,潜心酿酒,每月给城里各大酒坊茶楼送一回。 她酿的春日晖尤其受欢迎,风流别致的韵味中,宁家的手艺被传承得淋漓尽致,叫人回味无穷。 埋在树下的这批春日晖是早两个月前就酿好的,宁双格外用心,并不急着卖出,而是准备等到来年春日再开封,却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偷酒贼,好好的美酒被莫名出现的东篱彻底毁了! 可恨这东篱看起来明明是个翩翩公子,身上却搜不出一文钱,宁双气不打一处来,举着扫把抵在东篱胸前,恶狠狠地道: “没有钱,就拿人来赔!” 东篱听了也不急,只嬉皮笑脸地问道:“老板娘能包酒吗?” 宁双一声呸:“你在我这打长工,以身抵债,还想喝酒?” 东篱(二) (二) 宁双再次给酒楼送酒的时候,身边多了一袭枫叶红,有人问起,她为免麻烦,惹来闲言闲语,就随口道:“我家乡来的远方表侄。” 话一出口,宁双就恨不能咬掉舌头,她本想说表弟的,却一时口误,刚要改口,一旁的东篱却抢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笑得光风霁月:“是啊,我双姑最疼我了。” 宁双立下回头瞪了东篱一眼,东篱却目不斜视,笑得愈加灿烂。 说是打长工,宁双觉得自己更像好吃好喝的在养亲侄子,东篱除了走街上衣冠禽兽,哦不,是衣冠楚楚的招摇些,蒙蔽蒙蔽川城无知妇孺外,真不知还有什么用! 他还自命风雅,老喜欢念些酸不溜秋的诗,成天不是对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就是望天:“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再或者掸掸衣袖,作出一副昨日之日不可追之状:“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宁双上来就一扫帚飞去,咬牙切齿:“酒窖清理了没?衣服洗了没?饭做了没?” 狮吼功震得东篱堵住耳朵,一跃三尺后,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好酒好诗,几多逍遥,双姑你太不解风情了,须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般下去小心嫁不……” 话还未完,另一把扫帚已经携风飞来,东篱闪身一避,眉眼嬉笑着拂袖开溜。还不忘遥遥冲宁双喊一句:“我去清理酒窖了!” 宁双紧追几步:“呸,又偷喝我的酒去了!不要脸的小贼!” 如此日复一日的嬉笑怒骂间,虽然东篱的酒钱还是没能赔上,但他洋洋自得,丝毫不以为耻,反倒说自己是宁双的贵人,双姑不仅不能使唤他,还得好好供着他。 这无耻言论自然逃不了宁双的一顿扫帚,但仔细一想,也不无道理。 自从东篱来后,宁双酿出的酒就分外甘醇,本就超群的技艺仿佛一夜之间更上了一个台阶,赢得了无数主顾的交口称赞。 宁双嘴上不说,但夜深人静时,她会对镜细细审视自己的一双手,想着想着,脸上便会不觉浮现出笑容…… 连压在心底的仇恨一时间都淡去不少。 也许,不是什么技艺的突飞猛进,只是心境的一点点变化,因东篱的到来,曾经死寂的院落有了生气,有了生气的地方酿出的酒自然不一样了。 酒通人性,一双充满凄苦怨恨的手,如何能酿出美好醉人的酒? 当日故作凶狠留下东篱,究竟是因为心疼酒钱,还是只不过因为自己孑然一人,寂寞了太久? 抬眸望向镜中,宁双有些失神,正胡思乱想时,颈间忽然传来一阵灼热感,叫她心头大悸,猛地回过神来,按住心口。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松懈,那里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灼人的炙热,无情地提醒着她,不能忘,不能忘…… 大口喘着气,宁双痛苦不已,她咬着牙撑在梳妆台前,不知过了多久,那直逼人心的痛楚终于平息了。 擦去额上的细汗,宁双缓缓抬起头,苍白了一张脸,望向镜中的眉眼却蓦然狠厉起来—— 不能忘,绝不能忘! 无边夜色中,有什么在窗外一闪而过,风过无痕,只留下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东篱(三) (三) 去给蔡侯爷送酒的路上,宁双又问起了东篱的来历,东篱依旧是折扇一打,笑得狡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宁双一个白眼,伸手作势就要去撕他的折扇,东篱却轻巧避过,衣袍翻飞间好不得意。 先前宁双就问过东篱来川城做什么,东篱只说是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再具体的就怎么也问不出了。 宁双气得直拿扫把追他:“记住了,你可是卖身给我了!卖身卖身,懂不懂什么叫卖身?” 如今老话重提,东篱却冲宁双眨眨眼:“可双姑你也有秘密瞒着我呀,是不是?” 宁双蓦地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东篱忙趁机跑远,飘逸的身影衣袂飞扬,那抹鲜艳的枫叶红刺得宁双心头一跳。 今夜是川城蔡侯爷大寿,蔡府管家点名要宁双酿的春日晖做宴酒,这可是笔大买卖,宁双爽快应下,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她本来怕东篱笨手笨脚坏事,不准他跟来送酒,可东篱却非得随她来蔡府凑一凑热闹,宁双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进了蔡府,老管家收下货后,客气地要留宁双和东篱喝杯水酒,东篱也不推辞,道了声谢,与宁双跟着蔡府下人来到了最外圈的普通席上,眉开眼笑地坐了下去。 宁双嘱咐他别乱走动,只老实埋头吃喝就是,她去同老管家结账。 可这账一结就结了好久,宴席都开始了,烟花丝竹响个不停,宁双还是没回来,东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准备起身去寻她时,府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抓刺客! 满堂顿惊,人人惶恐不安,一片混乱间,传来了更叫人震惊的消息—— 破开房门的下人们悚然发现,迟迟未出来迎客的蔡侯爷竟是,竟是变成了一尊青铜像! 消息一出,整个蔡府炸开了锅,先前还一派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慌。 满堂骚乱中,东篱瞳孔骤缩,眸中几个变幻后,握紧折扇,离了席朝侍卫追踪的方向而去。 搜捕声由远及近,火把通天,水下的宁双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她纤秀的身子藏在一池荷叶下,双手紧紧按住怀里的竹筒,极度的紧张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快意却涌上心头。 第四个,这是第四个,她终于又收了一个狗官的魂! 今夜机会难得,不枉她等了这么久,在川城潜心酿酒半年,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总算能接近仇人,报仇雪恨。 方才潜在房里,她亲眼看着那狗官吓得目眦欲裂,身上溢出丝丝青气,眨眼间就化作了一尊雕像。 青气飘进了她的竹筒里,合上盖子,轻轻摇一摇,就化成了幽绿的魂水。 带着魂水,她悄无声息地跃出窗外,却因太过兴奋失了谨慎,发出声响被人发现,一路叫侍卫追到了这。 远处搜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宁双在水下屏气凝神,心跳得越来越快…… 东篱(四) (四) 东篱回到小院时,已是半夜时分,宁双正在屋里沐浴,他一推开门,只见水雾缭绕,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折扇一打,东篱也不急着回避,反倒挑眉一笑:“双姑好雅兴,这常言道,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隔着这屏风看双姑果然和平日很不一样,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那你愿意天天看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东篱,叫他蓦地一愣,不料宁双豪放至此,他耍流氓不成竟反遭调戏。 见东篱被噎住,宁双在里面哈哈大笑,笑过后,她似乎有些累了,声音低了下来:“小贼,我过几日要收拾行李离开川城,回老家酿酒,还缺个伙计……你跟不跟来?” 酝酿许久的话到底是问出了,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宁双咬紧唇,心口处灼热难耐,她强忍着不发出声来,只一心等待着东篱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在宁双以为桶里的水都要冷掉时,那边终于传来一声笑,清朗的声音无赖响起:“老板娘包酒吗?” 仿佛冰雪消融,宁双紧绷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雾气氤氲中,她靠在木桶上,捂住了眼睛,有什么夺眶而出,欢喜得她承受不住。 在蔡府的荷花池中,搜寻的侍卫越来越近,正当她的心跳到嗓子眼,准备殊死一搏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长笑,人影闪现间侍卫们齐齐掉头去追,她趁机而逃。 这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出一声怪笑救了她的家伙,除了东篱,她不作他想。 虽然她还是不打算告诉他一切,但至少,她希望他再陪她一程—— 她不再去追究他的来历与目的,他也别过问她的曾经与秘密,就这样,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所幸,东篱是个有酒品,也有风度的小贼。 宁双知道他本来是想来问个究竟的,可最后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掩门而出的那一刻,他们心照不宣。 蔡侯爷的案子在川城闹得沸沸扬扬,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尊青铜像,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蔡侯爷定是为恶多端,冲犯了神灵,被菩萨收去当座下弟子了。 直到宁双同东篱坐上马车离开川城时,官府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蔡侯爷和此前北陆出过的三位身居要职的大官一样,都离奇得化作了青铜像,这桩案子也和那三桩案子一样,成了北陆南疆不了了之的悬案一桩。 马车上,东篱闲闲饮着酒,听着外面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宁双说着蔡府的悬案,说到惊险处,他不由一笑,眼前却有些恍惚起来。 他记得那夜在引开官兵时,他回首瞥了一眼,黑暗中一道身影恰跃出水面,水花四溅,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影波光粼粼,在风中稍纵即逝—— 分明是一条鱼尾。 东篱(五) (五) 深夜,万籁俱寂。 荒废的宅院一片破败,残竹摇曳,树影斑驳,泥土里弥漫出醉人的酒香,丝丝缕缕飘荡在夜空,显露着这座老宅曾经的似锦繁华。 东篱信步走过庭院,摇身一变,人已身在了酒窖中。 这是宁家的一处密地,白日里他悄悄尾随宁双,见她在地下挖出了几坛好酒,面露喜色,藏进了这隐秘的酒窖中。 闻着酒香像是春日晖,细细辨去,却又不似寻常滋味,沁人心脾的春日气息中隐隐混杂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叫躲在暗处的东篱不由皱眉。 趁宁双睡下,东篱决定来宁家老宅一探究竟。 酒坛排开一列,上面贴着显目的宁家红笺,东篱手握扇柄敲了敲坛身,略一思索后,掀开了红布。 浓郁的酒香立刻扑鼻而来,东篱折扇一打,掩住口鼻,定睛一瞧,却是“咦”了一声。 坛底一物闪闪发亮,纹理细腻,在暗室中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美丽而诡魅,气息混着酒香飘入空中,带着无尽蛊惑钻进人心底,叫人昏昏沉沉,仿若置身仙境,眼前琼楼玉宇,歌舞曼妙…… 东篱一个激灵,抬首间回过神来,赶紧挥袖拂去,满室酒香立下散去,眼前幻景也随之烟消云散。 心念倏转间东篱已明白过来,凑近酒坛捞出那“罪魁祸首”,倒吸了口冷气—— 竟是一大片鱼鳞! 触手滑腻,魅香阵阵,非普通大小,而是整整大了几十倍的银白色鱼鳞! 东篱神色一凛,扬手将其余酒坛一一掀开,果然,每坛春日晖中都多了这样一片鱼鳞,难怪那酒香不似寻常滋味。 将酒窖恢复原样后,东篱深吸了口气,平复住心神,上下打量了酒窖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快步走入酒窖更深处,停在了一只巨大的酒鼎前,手握扇柄就是一敲。 他一边敲着酒鼎,一边念念有词:“酒曲酒曲,快快出来,快快出来……” 幽光大作间,白雾涌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自雾中现身,他像是强行被人从鼎里拖出来一样,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跌在了东篱面前。 东篱收回扇柄,啧啧一叹:“这家的酒曲倒有些年头了!”他还没见过这么老的酒曲呢。 那老头儿显然还未睡醒,打着呵欠哼哼道:“吵什么吵,哪来的龟孙子敢捉弄小老儿,打搅了小老儿的美梦,真是不知死活……” 骂骂咧咧的话在看清眼前人是谁后,一下戛然而止,白发老头儿张大了嘴,看着满面笑容的东篱,好半天哎哟一声,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小老儿拜见酒君,不知是酒君驾到,小老儿多有冒犯,还望酒君恕罪……” “好了好了。”东篱扶起老头儿,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本君今日召你出来是有一事相问。” 拂袖转身,东篱扫了眼偌大的酒窖,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我想知道,曾住在这里的酿酒世家宁氏是如何败落的?当年宁氏一族又究竟发生了何事?” 东篱(六) (六) 当宁双半夜换好夜行衣,一切准备妥当后,出门时却被一袭枫叶红拦了下来。 夜凉如水,桌上两壶美酒,头顶一轮明月,东篱脸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容。 “双姑怎知今夜是赏月的好时候?快快坐下,我二人对饮一番,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东篱兀自说着,宁双却一言不发,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东篱,却没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要出门。 “这是第五个了吧。” 轻缈的叹息声忽然在宁双背后响起,她陡然转过身,只看见东篱收敛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是,是第五个……裴大将军回乡祭祖,现下就住在普华寺里,明日大典完后他就会携一家老小离开渝州,今夜是动手的绝佳机会,过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宁双正是为此赶回老家的。 “当年造成宁氏血案的七个人,双姑已经解决了四个,如今这裴大将军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难下手的,平日难寻机会,若我此时叫双姑放下,解开腰间竹筒,双姑定是不甘心的。” 东篱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刚刚出口,宁双便乍然变色,按向腰间,死死攫住东篱的眼眸。 五年前,酿酒世家宁氏正是在北陆风光无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偌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而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不过是一道祖传的酿酒秘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说只要得到宁氏的秘方,就能酿出让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财源滚滚,求权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么便能得什么。 这本是夸大的无稽之谈,却没想到盛名之下,真引来了一帮豺狼之徒! 这帮人是渝州结党营私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总共七人,他们费尽心机想弄到传说中的宁氏秘方,不择手段,软硬兼施,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宁家,流放了宁氏一族,到底从宁双父亲手中逼出了秘方。 当宁双的父亲同几位叔伯从牢狱里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昔日繁华似锦的宁家一夕败落,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流放途中,宁家老小离奇死亡,他们这才发现食物里竟然有毒,那帮狗官竟是要彻底的杀人灭口! 押送他们的官兵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把宁家人的尸体一一抛了进去,宁双恰巧没吃什么东西,却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亲的尸体下跟着装死。 被活埋时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脸上,叫她渐渐不能呼吸,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将她淹没,身上身下全是亲人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气息…… 陷入回忆的宁双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东篱见她凄惶模样,不由心生怜惜,一声叹息,缓缓开口道: “也许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亲交予的假秘方后,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摇而上,封侯拜相。后来他们各奔东西,离散在北陆南疆各国,你费尽心机,这些年四处奔波,一个个寻去,叫他们相继化成了一尊青铜像……” 东篱瞥了眼宁双腰间的竹筒,那里装的正是他在宁家老宅发现的鱼鳞酒,能够蛊惑人心智,让人产生无尽的幻觉,悄无声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丝丝缕缕飘入竹筒中。 那几个狗官到死时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谓真正的“含笑九泉”,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是宁家遗孤回来复仇了,当年那桩事淹没在他们辉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抛诸脑后,更不会想到宁家还有人活着。 宁双这些年隐姓埋名,只叫人称她双姑娘,她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 只有东篱,从天而降的东篱,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灯奔出来看的第一眼,那个倚在树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贼就偷走了她的心,于是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话语来掩饰纷乱的心跳,以为如此就能不让任何人察觉。 笨拙又可笑,未经情事的一颗心懵懂如孩童,与酿酒娴熟的一双手截然相反。 夜风吹过宁双纤秀的身子,许久,她凄然一笑。 “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来你所做一切不过是……” 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口,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宁双却仍不愿醒来,东篱知她有所误会,更是知晓她的心思,赶紧开口解释:“我这么贪杯,又喜好四处游荡,谁敢让我入官门办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告诉过双姑了吗?” 宁双一怔,东篱摇了摇酒杯,长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弹袖起身,一双清雅的眼眸直视宁双,笑得灿烂:“双姑,我从未骗过你。” 东篱把酒黄昏后,他没骗她,他当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东篱酒君。 “双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来历吗?其实我早已如实相告。” 他早就说过来川城是因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而那一物恰与宁双相关。 他那夜跃入她院中,不仅是为泥土下春日晖的酒香,更是为那一物的气息所吸引。 东篱含笑望着宁双,折扇轻摇,声音温和,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 “我所住之处叫百灵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灵潭的主人,你也许不认识他,但有个人一定认识他。” 东篱(七) (七) 天一亮,一个惊天的消息就传遍了渝州,回乡祭祖的裴大将军在普华寺遇害,诡异地化作了一尊青铜像! 房间里,水雾缭绕,屏风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幽绿的魂水包裹着宁双的身体。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正咬牙忍受时,屋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东篱一脚踹开了门,一袭枫叶红怒气腾腾,直杀到了屏风后,不复平日的风雅洒脱。 “姓余的,你他妈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呢,缩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有本事放掉我双姑跟我出来单打独斗!” 怒不可遏的声音划破一室静谧,却在看到雾中宁双的那一瞬间,东篱折扇坠地,愣在了原地。 惊惶失措的宁双猛地捂住胸口,抬起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自卑与慌乱,但还是来不及了,在闯进来的那一瞬间东篱已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胸前银光粼粼,片片鱼鳞蔓延开去,构成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任宁双怎么捂也捂不住,幽绿的魂水丝丝浸入她心口,滋养着心口处镶嵌的一块玉石,水雾缭绕间诡异而凄艳。 东篱颤抖着身子,尽管宁双拼命遮掩着,可那一大片骇人的鱼鳞还是强烈冲击着他的眼眸,宁双自卑不安的模样更是刺痛他的内心,叫他眼眶一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比他猜想的所有可能都要残忍百倍! 他苦寻已久的石中鱼,竟然是与宁双的身子融为一体了,难怪他明明在宁双周围感觉到了余仲那小子的气息,却一直怎么找也找不到…… 昨夜他在院中拦下宁双,刚说到百灵潭时,宁双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陡然对他出手,一阵魅香扑鼻袭来,他猝不及防,在漫天飘洒的银光间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他仿佛瞧见光晕里闪过一条银白鱼尾,少年银发蓝瞳,回眸狡黠一笑,瞬间游弋进了无边夜色中。 那该死的笑容化成灰他也记得,分明就是余仲那条天性狡猾的烂鱼! 春妖丢失的一物正是他,石中鱼。 石中有水,水中有鱼,是谓石中鱼,传说吃了石中鱼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这本是天上的妙棋灵君赠给春妖的奇珍异宝,制成玉坠的模样在春妖腰间挂了几百年,却没想到几年前那石中鱼修炼成精,化名余仲,趁春妖与东篱月下对饮,喝得酩酊大醉时逃出了百灵潭。 石中鱼浑身戾气,不甘为人玩物,又耐不住寂寞在百灵潭潜心修炼,妄图走旁门左道,一步登天,春妖担心他为害人间,故派东篱去将他寻回。 东篱与余仲几番交手,余仲被打得身受重伤,却每每在最后佯装投降,百施诡计,逃之夭夭。 东篱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的在找他,途中恰巧撞上了南疆一桩青铜悬案,东篱辨出了余仲的气息,开始着手调查,循着蜘丝马迹找上了宁双。 他本以为是余仲控制了宁双,夺人生魄来修炼精魂,但他后来发现其中隐情不似他所想的那么简单,而他也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那条烂鱼的踪影,明明感觉就在身边,却抓不到,摸不着,叫他好生困惑。 如今真相揭晓,原来余仲竟是与宁双共生了,他的真身玉石就镶嵌在宁双胸口! 东篱(八) (八) 宁双遇见余仲,是在五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 天不绝人,那群官兵刚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冲散,她拼尽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来。 刚一爬出,她就看见远处树林里出来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由远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人并没看清地上的她,还没等她出声,就被她绊住,扑通一声,两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团。 遍体鳞伤的少年,银发蓝瞳,恶狠狠地瞪着双眼:“哪来的臭东西,给老子闪开,老子现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被压在他身下,浑身骨头像断了一样,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一伤一残,相互挣扎间不小心双双滑进了尸坑里。 她头昏目眩,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耳边惊声道:“这他妈是哪里,怎么这么多死人?” “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尸体。”她气若游丝地开口,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身子如在海水里浮浮沉沉,她梦见自己踏进了一个潮湿的石洞,石洞里分外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没走多久就被一道银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阶梯,上前一看,却看见了平生最匪夷所思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里,游着一条巨大的鱼,每一片鱼鳞都有她两个手掌那么大,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将石洞照得如梦如幻,散发着极致的诡谲与美丽!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喂,小鬼,看够了没?” 她惊吓不已,只见水中鱼眨眼间消失无踪,一道银光伴着白雾缈缈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个清俊少年的模样。 少年一头银发,幽蓝的眼眸望着她,唇角微扬,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傲意。 “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要不咱俩做个伴?” 说是做个伴,其实不过是一笔交易。 他身受重伤,又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图后,宁双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愿意,只要能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 两个穷途末路的人,就在这一天,遇上了同样狼狈不堪的彼此,他们一拍即合,达成交易,决定依靠对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养他,替他遮掩气息,取魂水疗伤,助他修炼。 他帮她报仇,传她秘术,随她踏遍北陆南疆,一一杀掉她的仇人。 余仲住进宁双身体的那一刻,宁双只觉撕心裂肺的痛楚,他问她后不后悔,宁双咬紧牙,握紧双手,额上渗出了细汗,声音却是坚定无比。 “宁家人活着的一天,宁家的酒就会在世上存留一天!只要我宁双在,宁家就不会倒,哪怕宁家只有一个人!” 为了讨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愿倾其所有,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往后的路有多艰难她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像个正常的女子一样生活,她不能嫁人生子,永远地被剥夺了做贤妻良母的资格。 她不怕,她什么都算好了,可充满仇恨的一颗心唯独没算到的是—— 东篱的出现。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澜,再也压制不下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余仲怒气冲冲地现身,质问她还想不想报仇了? “什么眼光,你喜欢他什么?成天只知吟诗喝酒,文绉绉的酸酒鬼,还没老子生得俊呢!” 收完蔡侯爷的魂时,她泡在木桶里,身体里的余仲贪婪地吸允着魂水,东篱忽然破门而入,站在了屏风后。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应过余仲杀了蔡狗后,就和东篱分道扬镳,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发了什么疯,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 “小贼,我过几日要收拾行李离开川城,回老家酿酒,还缺个伙计……你跟不跟来?” 余仲简直被她气死了,融在她胸口处的玉石滚滚发烫,带着惩戒性的灼热却仍无法唤醒她,她执拗地想等一个答案。 即使她知道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绝无可能拥有情爱。 可她还是贪心地想让他多陪她一段时间,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让她至少多拥有一些回忆,余生至少能在月下想着那段嬉笑怒骂的日子,一点点熬过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这,到底是奢望了。 东篱(九) (九) 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满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轩竹。 云散天高秋月明,东家少女解秦筝。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 东篱吟着诗,坐在船头,看雪花纷纷扬扬,洒满了天地之间,远山静湖,一片苍茫。 他握着酒葫芦饮了口酒,回头望去,宁双靠在船舱里睡得正香,她身上裹着狐裘,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虚弱万分。 东篱心疼地伸手抚过她的脸,却不小心将她弄醒,宁双缓缓睁开眼,望着东篱笑了笑,东篱柔声道:“双姑,接下来想去哪?” “想去……姬国看月梧花开,听人说过无数次,我很久以前就想去了……”声音虚弱,宁双依偎进东篱的怀里,轻声道:“我好怕……这是一场梦……醒过来时,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东篱抱紧宁双,温声打断她的话:“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看遍北陆南疆的风景……”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落在东篱肩头,瞬间融化无声,此情此境下,东篱一时都分不清,自己做这些究竟是因为答应了余仲,还是因为同情怜惜……或者根本就是不知不觉里,他也对她生出了别的什么情愫? 那日他撞破真相,却又拿余仲无计可施,余仲与宁双共生,若要强抓他回去,势必就会伤害到宁双,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余仲早料到如此,所以才有恃无恐,看东篱恨恨拂袖而去。 可余仲没有想到的是,东篱回了一趟百灵潭,竟将春妖请来了。 春妖从天上齐灵子那借来了一件法宝,能将宁双与余仲分离,但需双方自愿,否则强行分离下只会鱼死网破, 东篱守在门外,也不知春妖用了什么法子,一天一夜后,他出来了,腰间重新挂上了那块石中鱼。 宁双躺在床上沉沉昏睡,东篱激动地奔了进去,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一瞬间竟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 东篱问春妖是如何说服余仲的,春妖叹了口气,只说他对余仲道,宁双长期用血肉滋养他,凡人之躯已是强弩之末,若他继续赖在宁双身体里不肯出来,练那魂水修炼之法,宁双很快就支撑不了多久,会血崩力竭而死。 宁双听了这番话并无多大反应,只神色平静地说反正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会违背约定,倒是余仲,沉默了许久后,出其不意地点昏了宁双。 他低着头,闷声道:“我没想过榨干她,开始的确只是想利用她,让她做我的容身之所,可时间久了……好像有个伴也不错,我倒愿意和她一辈子相伴共生。” 所以才拼命地修炼,吸收魂水,以为如此就能对宁双大有裨益,叫她脱离凡胎肉骨,和他一起做逍遥自在的石中鱼。 如果不是春妖这番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将宁双推入死地。 “她还能活几年?”余仲的蓝瞳定定地望着春妖,像蒙了一层水雾,柔化了他一身戾气。 传说中吃了石中鱼的肉可长生不老,但这只是个传说,余仲曾经很厌恶这个传说,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 他答应了随春妖回百灵潭潜心修炼,但临走前还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去解决宁双剩下的那两个仇人,让她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一件事是要东篱的一个承诺。 “我要那酒坛子答应我,剩下的这几年,好好陪着她,寸步不离……叫她快活无忧。” 深不见底的蓝瞳最后望了一眼床上的宁双,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低声笑出: “笨蛋,成天说自己孤苦一人,嫁不出去,明明老子在身边,却总是视而不见,一个臭酒鬼就把你迷住了,你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差劲……等老子回百灵潭修炼成仙了,就去阎王殿翻生死簿,去六道轮回里寻你,你可不能再对老子视而不见了……” 悠扬的曲声飘过湖面,宁双在东篱怀里又疲惫地睡去,她一只手习惯性地摸向胸口,那里却是空空的,再没有了火一样的炙热。 冷风一阵,冷得刺骨。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耳边是东篱清朗的声音,诗句伴着雪花飞过湖面,小船摇摇晃晃的,不知载着谁的梦,漂向了远方。 假面(一、二)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戴了七十七年的面具终于滑落下来,面具下的那张脸依然不变,年轻如昔,还是那个春日湖畔,意气风发,打马而过的翩翩少年。 ——《百灵潭·假面》 (一) 百灵潭最近出了件大喜事,百鸟之王乌裳与孔雀公子孔澜的孩子生了下来! 小家伙完全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精华,一出生,灵光冲天,照亮了百灵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亲乌裳一样浑身乌黑,也不似父亲孔澜一样五彩斑斓,他竟是一只纯白的灵鸟—— 生来就带有灵力,白得动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云,雪白圣洁得纤尘不染。 这可把孔澜得瑟坏了,抱着儿子逢人就夸,恨不能天上地下都知道他有个多厉害的儿子。 那边乌裳还没开口呢,这边孔澜就乐滋滋地学人间摆满月酒,要在百灵潭广发请柬,大肆庆祝。 百灵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浮衣拖着长长的蛇尾,自告奋勇地要去替孔澜送请柬,孔澜大笔一挥,分到浮衣头上的任务就成了这么五个—— 千夜、碧丞、齐灵、东篱、假面。 乖乖,这可把浮衣难住了,这五人可都不好请,她想了想,先去了趟有间泽。 不出所料,千夜和碧丞又在树上的木屋里喝酒,两人喝得醉眼朦胧,听浮衣说了来意后,同时望向窗外,古木上的灵茧随风摇曳,看得他们凄凄楚楚。 “乌裳都生了,薛连/茧儿还是没有掉下来……” 千夜抹了把辛酸泪,对浮衣道:“告诉我干儿子,干爹要守着他干娘,等过段时间,干爹就带他干娘一起去看他……” 千夜如此,碧丞自然也要守着茧儿,哪也不愿去,浮衣沮丧地收回请柬,游下了树。 这两个算黄了,剩下的齐灵回了天上,最近不知和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结下了什么梁子,听说正在四处躲着谛听,怕是也来不成了。 酒君东篱现下也不在百灵潭,听主人春妖说,他答应了石中鱼,要在外面陪着一个凡人踏遍北陆南疆,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更是来不了的。 五人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假面,百灵潭最孤僻的怪人。 浮衣深吸了口气,不管如何艰难,这最后一个她怎么也得成功,一定要将请柬送到假面手上,让他来参加庆宴! 摇了摇蛇尾,浮衣踌躇满志,向着假面的石洞游去…… (二) 说假面是百灵潭中最神秘者,恐怕不会有人反对。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年何月来到百灵潭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姓,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来历,本体为何妖。 之所以叫他假面,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常年戴着面具,离群索居,住在一个偏僻的石洞里,睡在一口古旧棺材中,与世隔绝。 孔澜曾闲得发慌,给百灵潭的百鬼群妖写判词,写到假面时,就只有孤零零的十四个字: 无亲朋,无好友,孑然一人,独行天地。 若不是这次来送请柬,浮衣还不会踏入假面的住处,和这怪人有了第一次接触。 又粗又长的蛇尾游走在潮湿的石洞中,浮衣四处打量着,小心翼翼地喊着:“假面先生,假面先生……” 满室昏暗中,一个人忽然从棺材里坐起,吓了浮衣一跳。 那人戴着鬼谱面具,阴森诡魅,盯着浮衣看了许久,看得浮衣额上都渗出了冷汗,无边死寂中,那人终于开口,却是嫌恶地吐出了三个字: “真难看。” 声音有些嘶哑,却意外地低沉动听,浮衣愣了半天,顺着假面的视线看去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说她的大蛇尾难看! 腾的一下涨红了脸,浮衣伸长了脖子据理力争道:“哪,哪里难看了?明明这么好看的尾巴……你的真身还指不定多丑呢!” “真身……我没有真身,我只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假面喃喃自语着,如幽魂一样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了浮衣身前。 “你是谁?何故闯我石洞?” 浮衣被那双冷如冰霜的眼眸望得一个哆嗦,这才想起正事,从怀里取出请柬,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假面先生,是这样的,乌裳姐姐生了个好漂亮的娃娃,要给娃娃摆满月酒,我是来请你……” 饱含真情实意的话还未说完,洞里忽然飞沙走石,浮衣被一阵强风刮出了洞外,在半空中尖叫连连,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只听得洞里遥遥传来一声—— “已过午时三刻,洞里不留闲人,有事无事都勿扰。” 紧接着是棺材合上的声音,假面显然又入棺去休息了。 浮衣手握请柬,揉着摔疼的蛇尾,看向黑森森的石洞,欲哭无泪。 假面(三) (三) 离满月酒的日子越来越近,浮衣也越发起劲地去邀请假面,就这样,她天天去,天天摔,连孔澜都不忍心看她每天摔得鼻青脸肿的了,劝她放弃算了,可浮衣偏偏就和假面杠上了,一股拗劲上头,愈挫愈勇。 渐渐的,浮衣摸清了假面的性子,有时还能死皮赖脸的和他说上几句话。假面脾气很古怪,心情好时会让浮衣盘旋在洞顶睡觉,心情不好时就直接赶人,一股风把什么都吹出去。 他的石洞里冰冰凉凉的,浮衣很喜欢睡在里面,她对假面的一切都好奇得不行,可惜假面从来不回答她的疑问,问什么都说忘了—— 不是欺瞒,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忘了。 只有一次浮衣说到孔澜与乌裳夫妻情深时,假面破天荒地皱了眉:“妻子?我似乎也有过妻子的……” 浮衣大奇,刚想刨根问底,假面却抱住头,痛苦不已,他似乎在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浮衣担心地想上前扶住他,却在假面的一声长啸中猛地被震开,又被大风吹出了石洞。 自此以后,浮衣再不敢在假面跟前提到“夫妻”、“眷侣”这些字眼了,孔娃娃的满月酒她也不奢望假面去了,她这才知道,假面足不出户原来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来,假面就不会踏出石洞。 浮衣问他在等谁,他果然又是摇摇头,说忘了。 假面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浮衣想解也解不开,直到有一天,石洞来了个不速之客,替浮衣解开了心头所有疑惑…… 那天恰是孔澜为孩子摆满月酒的日子,百灵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席间觥筹交错,庆祝到一半时,浮衣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悄悄离了座,带着好酒好菜,向假面的石洞游去。 假面从棺材里被叫醒时很生气,也不管浮衣说什么给他带好吃的来了,衣袍鼓动间就要赶人,浮衣赶紧把包袱挡在脸前,颤颤巍巍地道: “假,假面先生,外头的凡人老说,朋友之间不就该有福同享吗……” 正准备动手的假面闻言一愣,漆黑的眼眸透过鬼谱面具,深深地看了眼抖成个筛子似的浮衣。 一阵风迎面而来,浮衣紧闭双眼,却不是预料中的扫地出门,睁开眼,才发现假面一把将包袱卷进了棺材里, “好了,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浮衣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没有吹她出去! 按捺不住的欣喜涌上心头,浮衣刚要开口,下身却忽然灼热起来,长长的蛇尾一鼓一鼓,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浮衣眉间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长尾,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她,她这是要蜕皮化人,蛇尾修炼成双腿了! 在百灵潭修行了这么久,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 浮衣忍住疼痛,心中欢喜万分,她环顾了下四周,假面已合上了棺材,她不敢惊动他,更不好意思让他看见她蜕皮的全过程。 时间刻不容缓,咬咬牙,浮衣拖着蛇尾,游进了石洞深处。 刚藏好身子,洞外便闪过一道蓝光,朵朵幽莲在空中盛开,一人踏风而来—— 墨发如瀑,衣袂飞扬,赫然正是潭主春妖! “段陵,七十七年之期已至,吾依约前来,尔速速起身,取回属于尔之物。” 清越的声音在石洞里响起,棺材动了动,不一会儿,假面破棺而出。 藏在暗处的浮衣瞪大了眼睛,乖乖,原来假面先生一直在等的人竟然是潭主! 蛇尾火辣辣地蜕化着,浮衣却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黑影,若有所思。 段陵,原来他叫段陵。 “七十七年前,你来到百灵潭,在我这里寄存了一件东西,你可还有印象?” 春妖淡淡问道,假面摇了摇头,忘了。 “忘了就对了,”春妖挑眉淡笑:“因为你寄存在我这的东西,正是你的回忆。” 一拂袖,春妖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云烟缭绕间,半空中缓缓现出一面昆仑镜。 “七十七年前,你将回忆尽数托付于我,我替你保管了这么多年,如今依约前来,是时候完璧归赵了。” 指尖一弹,昆仑镜慢慢启动,银光飘洒间,幻化出人间的场景…… 春妖的声音在假面头顶响起:“可看仔细了。” 假面闻声抬头,暗处的浮衣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强忍住下身的灼热,凝神看了起来…… 假面(四) (四) 段陵被迫入赘进叶家时,满心怨恨,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一雪今日之耻。 他将新婚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耻辱的日子,新房里,红盖头下的叶禾却羞涩含笑,将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叶禾并不知道,这场婚姻是父亲用怎样的手段换取的,她彼时满怀憧憬,还一心期待着见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这个词,叶禾就会绯红着脸露出笑意,她轻轻呢喃着,在唇齿间不由自主地将这个词回味了千百遍。 爹说她性子腼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嘱咐她,要她大胆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话都脸红,那是她的夫君,是爹亲自为她招上门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想着等段陵掀开盖头,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闪不躲,大胆地唤他一声夫君。 可叶禾满怀柔情的一颗心在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如坠深渊—— 那是怎样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头发颤,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红烛摇曳,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发抖的叶禾,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脸上带着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声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讽地响起: “好一个叶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段家百年基业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儿舍弃所有,没脸没皮地做你叶家的上门女婿,不知叶大小姐可还满意?” 叶禾面如白纸,寒气从脚底窜起,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段陵冷冷一笑,双眸遽紧,蓦地拔高声音: “我段某人立于天地间,自问所行所为无愧于心,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树林里救下你!” 叶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张脸,段陵却仍不愿放过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给予了她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宁愿你死在那里——也好过你如今毁掉我整个人生!” 声音在新房里久久回荡着,像一把重锤狠狠击在叶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憧憬。 窗外风声飒飒,如奏一曲哀乐,凛冽而绝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开始枯守一段无望的爱,穿着讽刺的红嫁衣,卑微到了尘土里。 像所有话本戏折里写的俗套故事一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正待谈婚论嫁时,却忽然冒出了一个恶人,硬生生地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里所说,有个从小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她,也阴错阳差的,恰恰做了那个面目可憎的恶人,那个万人唾弃的罪魁祸首。 叶禾的父亲富甲一方,财势遮天,却是老来得女,半入黄土时才得了叶禾这一个独女。叶禾身体孱弱,母亲难产而死,叶老爷是对她捧在手心,呵护倍加。 与许多刁蛮任性的大户小姐不一样,叶禾的性子很温柔很和善,甚至还有些过分的腼腆,叶老爷十分担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宝贝女儿无人倚仗,受尽欺负。 于是他开始为叶禾物色如意郎君,一个品行才貌,家世门第皆般配,又愿意做叶家上门女婿,一生一世照顾叶禾的人。 恰在这个时候,段陵出现了,像老天爷挥挥手赏赐般,一切来得刚刚好。 打马而过的清俊少年,在树林里救下了出门踏春,与家仆走散的叶禾,萍水相逢的缘分,少女萌动的心,如羽毛轻轻拂过,不多不少,却足以能够化为一段佳话。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老爷做梦都没有想到段陵会不答允这桩婚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行举止有礼有度,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八个字干干脆脆地挡回了叶老爷所有的期许,但商人总是不那么容易放弃的,打蛇打七寸,叶老爷也不多说,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脉,又安排了一个美貌戏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滚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这才叫人真正见识到,段陵被逼上绝路,怀着满腔屈辱入赘进了叶家。 这些个中曲折内情,叶禾起先并不知,直到婚后才断断续续知晓完全,她终于明白,为何段陵会那样恨她了。 纵然无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确确实实是因为她,才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两人之间的隔阂深深种下,如坚冰般不可消融。 叶禾甚至都不敢告诉父亲,段陵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她,因为生下的孩子要姓叶,段陵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觉得恶心。 可不管他怎样冷言冷语对待她,在父亲面前,她总是笑得很满足,小心翼翼地瞒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亲与夫君之间的矛盾。 但这一天,无论她如何害怕,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叶老爷老谋深算,却堪堪忘了一个词,养虎为患。 即使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奋力一扑,也能要人性命。 假面(五) (五) 叶家在段陵入赘后的第三年春天,大厦倾塌,偌大家业说败就败。 段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是得偿所愿。 这几年他与段家暗渡陈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点将叶家账目转移,抽丝剥茧,等到叶老爷猛然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家已换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铺都改成了段姓,连叶家大宅也无可幸免。 段陵站在长廊中,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叶家老小搬离出去,连一干仆人也通通赶出,换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独留下了叶禾。 当然不是出于情意,他只是不愿放掉她,他要看着她从云端跌下,亲眼见证她落魄的后半生。 “别怪他,是爹错在先,毁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叶老爷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却还惦记着女儿,叶禾拼命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她转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赶走她爹,让年岁已高的叶老爷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头。 段陵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禾,眸光复杂。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与她成婚后不久,他骗她一起去听戏,自己却中途离席,趁机去找了柳妹,想亲耳听旧时的情人说,她没有变心,她还爱着他。 可女人薄情起来,比男人甚过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马,像变了个人似的,狠狠甩开他的手,背影决绝。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叶府,一抬头,却看见门前一道光,叶禾披着衣裳,提灯坐在风中等着他。 一见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么也没说,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了,为何丢下她中途走了,只搀着他,细声细气地开口: “夫君,小心点。” 他烦闷不已,一把推开她,她垂下眼睫,不再凑近他,只提着灯走在了前面,不时回头看他。 “夫君,这边。” 叶府大得如迷宫一般,夜色中没有叶禾在前方带路,他也许真摸不到房门。 灯火摇曳,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前方那道纤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风拂过她散下的长发,看起来是那样单薄柔弱。 深吸了口气,段陵有些心烦意乱地转过身,他还从没见过叶禾哭成这样,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堵得慌,皱眉挥挥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叶老爷就这样留了下来,住进了叶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个小别院里。 不知是想补偿自己,还是要故意羞辱叶禾,段陵开始隔三差五地带一些女人进门,夜夜笙歌,还一定要叶禾作陪。 叶禾推脱不掉,就坐在一边,垂眸埋首,静静地听着段陵与那些女人在耳边调笑。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久而久之,段陵也觉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有什么情绪梗在心中,无从发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园里,无意之中撞见了那一幕。 他带回来的一群头牌花魁团团围着叶禾,似乎抢走了她什么东西,在空中互相抛来抛去,嘻嘻笑笑地捉弄着她。 叶禾嘴笨,被戏耍得团团转,额上渗出了细汗,只知道绯红着脸急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些伶牙俐齿的风尘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无所忌惮地笑叶禾是个弃妇,将叶禾贬得一无是处,极尽嘲讽。 府里的下人只远远地看着,摇摇头叹口气,却明白叶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声相助,显然对她的遭遇也习以为常。 段陵站在长廊上,叶禾的无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随着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觉得烦躁起来,明明应该高兴解气的时候,却反而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般,他一个跨步走上前,一声怒喝: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满场顿寂,那些花魁没有想到会被段陵撞见,更没想到段陵会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夺过那件被众人哄抢的东西,一挥袖:“滚,都给我滚!” 当花魁们慌乱地作鸟兽散后,段陵这才转身,没好气地将东西一把塞给傻愣愣的叶禾,粗声粗气道:“段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蠢得和根木头样的,再不济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骑到了头上,传出去是在打我的脸吗?” 叶禾仍未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叶禾怀里的东西上,竟不由一愣,他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叶禾被她们抢去的东西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针脚拙劣,边边角角却缝制得紧密细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这是为谁做的。 心中蓦地一暖,段陵却一声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想拿过细看,叶禾却赶紧将鞋底藏在了身后,如受了惊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会不高兴一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开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请个好点的大夫……” “这点小事也来烦我!”猛地打断叶禾的话,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先前心里还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冲散得一干二净,道不上来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叶禾煞白了一张脸的一句话。 “少做些有的没的,你知道你做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的!” 假面(六) (六) 春去冬来,落叶纷飞间又是两年过去,叶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握住叶禾的手,眉眼间满是遗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了…… 从小别院出来后,叶禾靠在墙上,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叶,在风里飘零无依。 这几年段陵待她虽不温存,却也是衣食无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对她表面上还算尊敬。 但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发火,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不知她说错了什么话,一下就变了脸色。 于是她越发沉默,可沉默也是错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带她去城楼上看烟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气冲冲地丢下她走了。 “最讨厌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寡妇!” 她无端端地挨了骂,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后喊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她只能叹口气,裹着披风自己一点点下了城楼。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丢下,她早就习惯了,马车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这件事过后,段陵又去忙各种生意应酬了,不再理会叶禾,叶禾被冷落在角落里,却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没娶过别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终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许,叶禾抬头望着天,痴痴地想,他对她还是有一丝丝情意的。 深吸了口气,叶禾望向小别院的方向,想到父亲殷切的眼神,终是咬紧唇,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叶禾踏进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刚刚沐浴完,还只穿好一件单衣,浑身上下还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气。 叶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走上前,伸出手从后面一把拥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她,房中一下静得可怕,只听得到两人紧挨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接近,也是叶禾第一次这么主动。 不知过了多久,段陵才嘶哑地开口,呼吸粗重,唤了叶禾一声。 叶禾猛然被惊醒,吓了一跳,身子习惯性地哆嗦起来,却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气,又贴紧了段陵的背,颤声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想要一个孩子……” 细声细气的话里带着哀求,如飘飘洒洒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软地化开,却又酸涩无比。 见段陵迟迟不说话,叶禾慌了,急忙补充道:“我不会再来烦你的,有,有了孩子后,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话还未说完,段陵霍然转过身,狠狠地甩开叶禾,漆黑的眼眸满是戾气,像头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猛虎—— “滚,给我滚!” 怒不可遏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吼得叶禾瑟瑟发抖,霎时红了双眼,所有幻想与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门,身子摇摇欲坠。 从这一天后,段陵再也不愿见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两人的关系一夜之间回到了不堪的最初,叶禾搂紧被子,夜夜泪湿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么卑微地恳求他,这么多年了,她只是要个孩子,这也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叶禾不知道,日日买醉的段陵并不比她好过,他饱受煎熬,恨自己不该沦陷,不该不知不觉对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个依靠,为了摆脱他,她甚至不惜劝他纳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飒飒而过,眨眼间,就到了段陵曾经入赘进叶家的日子。 这一天,段陵心里格外烦闷,推掉了一切事务,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红袖楼叫了一群莺莺燕燕,关上房门,大肆歌舞,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去没想到入夜时分,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细细的声音,正是叶禾。 管家忧心忡忡地进来通报了几次,段陵左拥右抱,醉得东倒西歪,在满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两个字!”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叶禾疯狂地拍着门,却一次次被人拖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夫君,夫君,求求你出来见我……” 凄厉的哭喊一句句敲击着段陵的心,满腔苦涩中,他几乎就要心软,却又被怀中的美人劝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们互相使着眼色,满屋歌舞声骤然变大,渐渐遮盖了门外的嘈杂。 段陵也在这时陡然忆起,就是几年前的今日,叶老爷将他逼上了绝路! 心一横,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间的动静,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觉醒来时,悔恨来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挂起了白灯笼,临时设下的简陋灵堂中,远远地传来悲怆的哀乐,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昨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叶禾的昨夜,叶老爷撒手人寰,一生叱咤风云的大商豪,在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喊中,终是不甘心地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当段陵跌跌撞撞地赶去灵堂时,只看见一袭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叶禾,涩声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声音打断了段陵,叶禾纤秀的脊背伶仃地挺着,却并不回头,只轻轻开口:“想求你帮帮我,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场戏,说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他老人家下了黄泉也不安心……” 冰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木然,苍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爹说的没错,是我太傻,不该奢望,还误以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爹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她守在床边,颤抖不已的身子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与无助,她不管不顾地奔去找段陵,一道门却将她隔得彻彻底底,里面歌舞升平,外面却是漆黑寒冷,她拍着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可没有人出来,到最后都没有人出来…… 夜里那么黑,那么冷,在大风肆虐的小别院里,父亲的手倏然垂下,她的世界轰然坍塌。 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那个人就这样走了,天地之间一片昏沉,没有光,没有父亲,没有希望,前路茫茫,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背影动了动,叶禾缓缓转过头,那一瞬,段陵仿佛觉得时间都要静止了,他按捺住纷乱的心跳,正要上前,却对上了一双枯槁般的眼眸,叶禾定定地望着他,带着直逼人心的绝望与寒意—— “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树林里,我没有遇上你,该有多好。” 假面(七) (七) 浮衣跟着假面离开百灵潭时,长长的一条蛇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窈窕修长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晃给假面看,“这下你没那么讨厌我的尾巴了吧。” 假面瞥了一眼,面无表情:“这叫腿,不叫尾巴。” 浮衣吐了吐舌头,紧跟上假面:“都差不多嘛。” 那日在石洞中,她痴痴地看着昆仑镜中的景象,从不知情爱为何物的一颗心像浸泡在海水里,苦涩无比,看到最后,脸上有什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滴在她蜕化的蛇皮上,带着温热,晶莹剔透。 假面要动身的前一夜,她不知哪来的冲动,去找了主人春妖,跪在春妖座下,执意请命愿跟假面一同出海寻妻。 像在台下听一曲戏,台上唱到扣人心弦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他们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急切地想陪着主人公一同走下去,亲自揭开这场七十七年后的结局。 浮衣从没离开过百灵潭,春妖多有嘱咐,未了,一声轻叹:“也算作你的一番历练吧,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假面走时,春妖将一物放入了他手心,面色淡淡:“这是你曾托我找的东西,上穷碧落,我始终不希望你会用上。” 一路上,假面都很沉默,浮衣变着法子想讨他开心,假面却不怎么理会她。 眼看着离那座传说中的海中岛越来越近,浮衣明显感觉到假面开始紧张起来,整个人交织着兴奋与不安。 浮衣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一定会见到你的妻子的!” 假面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见底,许久,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谢谢。” 天高辽阔,海水蔚蓝,假面坐在船头,大风烈烈,吹着他衣袍飞扬,浮衣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叶禾。 叹了口气,浮衣安静地坐在了假面旁边,双腿还像蛇尾一样慵懒地搭着,不知怎么,她眼前又浮现出了昆仑镜中的画面…… 叶老爷去世后,叶禾心如死灰。 像忽然看破了一切般,你若无情我便休,她拟了一封又一封休书,送去给段陵,要段陵休了自己,放她海阔天空。 休书却都被段陵撕得粉碎,漫天纷飞的纸屑中,段陵拉住她的手,几近哀求:“我们忘记一切,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求了他这么多年,等她终于累了的时候,他却反过头来求她不要离开。 叶禾笑了笑,轻轻抽出手,在段陵一点点黯淡下的眸光中,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既然段陵不肯休掉她,她也不再强求,反正那薄薄的一张纸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搬去了父亲生前住的小别院,一个人养花种草,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段陵每天都会来看她,她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会,只当他不存在。 有一回段陵终于忍不住了,红着眼紧紧地抱住了叶禾,下巴抵在她头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哀求:“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我会教他……” “不想了,”淡淡的话打断了段陵,叶禾从他怀里挣脱,抬起头,面淡如水:“现在不想要了……总要不到也就不想了。” 门慢慢地关上,段陵心头大悸,觉得有把刀子将他的心一点点割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完全。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无法真正地忘却,后来的叶禾压抑成疾,本就孱弱的身体一病不起。 段陵心急如焚,到处寻医问药,为了叶禾停了一切生意,带着她踏遍北陆南疆每一个角落,几乎将大半家财都散尽。 但叶禾的病始终没有好转,像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一样,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就不行了。 段陵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七尺男儿跪在床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就在他最痛苦绝望时,生机转现—— 他得到了一份残缺的古书。 书上记载着,蓬莱之地有座海中岛,岛上有座仙人墓,墓中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传说中的长生之药,可消除百病,起死回生。 仙岛藏在海水下,每七十七年海面会退一次潮,露出下面的海中岛。 距书上记载的一次退潮时间来推算,今年不多不少,正好是又一个七十七年后的海中岛重现。 段陵激动不已,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带着叶禾,立刻动身。 他散尽最后的家财,雇了一艘大船,带上足够的人马,按照书上的指示,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他做的这一切叶禾都看在眼底,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她曾劝过他:“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人总是要死的,何必为了我……” “你是我的妻子,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段陵急急打断她,像害怕听到后面的那些话一样,他紧紧搂住她,身子不住颤抖着。 “我们一定会找到药,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海风拍着船舱,呜呜作响,这一回,叶禾没有推开段陵,只是怔怔地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茫然若失…… 大船在海面上行驶了两个多月后,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时,却是意外突发。 海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就电闪雷鸣,风云变色了。 昏天暗地间,大海像一条狂躁的俊龙,吼叫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 船员们惊叫着,是海神的惩罚来了,一片混乱中,段陵牢牢护住叶禾,在她耳边不住道:“别怕,别怕,有我在,我在呢……” 男人有力的臂弯紧紧圈护着她,叶禾怔怔地抬起头,狂风暴雨中,他们互相看不清楚彼此,于是有什么再无顾及,就这样混着大雨,怆然落下。 她忽然想。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该有多好。 当众人九死一生地登上岛时,满船人马已折损大半,可段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下到了仙人墓时,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 “到了,前面就是海中岛了,七十七年后,它果然又浮出水面了!” 假面欣喜的声音惊醒了浮衣,她蓦地回过神来,船已徐徐靠岸。 跟着假面下了船,浮衣脑海里的景象还挥之不去。 她望向假面,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伸出手摘下他的面具,看一看他面具下的脸庞是否还像昆仑镜里的段陵一样,英俊潇洒,情深不悔。 假面(八) (八) 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假面对古墓中的机关已是驾轻就熟,又仗着死不了,一路横冲直撞地在前面开路,看得浮衣心惊肉跳。 漫天箭雨中,假面猛然回首将浮衣一拉,浮衣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他怀中,被护得滴水不漏。 脑袋晕乎乎的,浮衣心头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双腿似蛇尾一样软绵绵地贴着假面。 机关一破,假面就毫不在意地拔下身上的毒箭,继续火急火燎地往前冲—— 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待了太久! 当年他们一行人踏入古墓,他护着叶禾,一心只想找到传说中的长生之药,其他人却被墓中的金银珠宝所惑,开始自相残杀。 无法言说那场灾难有多残酷,人心被欲望所遮蔽,那群人像疯了一般,为了富贵对着同伴手起刀落。 空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段陵拼命也阻止不了,反而在争斗中身受重伤,抱着叶禾滚下了一条窄道。 叶禾在他怀中泪如雨下,所有爱恨纠葛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正当他们以为要一同命丧于此时,却没想到天不绝人,当睁开眼时,他们已经身在了一个巨大的密室中。 密室洞若白昼,中央摆放着一口漆黑的木棺,木棺顶上镶嵌着一颗明珠,柔和的光晕轻轻流转着,照映着周围壁上刻满的古老文字。 这里的场景与古书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们竟然误打误撞地跌入了仙人墓的内室,书上说的长生之药就藏在棺木上的那颗明珠里! 段陵欣喜若狂,颤抖着手按照书上的方法取下了明珠,明珠一落入手心,立刻白光大作,转瞬间剥落成了一颗纯白的丹丸——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要找的长生之药! 段陵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递到了叶禾嘴边,叶禾脸色苍白,眸含泪光地望着段陵:“那你呢?” 她怎会看不出,段陵为了保护她身受重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在撑着,只怕是她一吞下药丸,他就会心弦松懈,软下身子,再无牵挂地撒手而去。 仙药只有一颗,他二人中注定只能活下一个,叶禾在段陵灼热的注视下,缓缓低下了头,潸然泪下。 直到这一刻,他还不明白,如果世上没了他,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纵是得到了寂寞的永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叶禾接过药丸,泪中含笑,当着段陵的面放入了嘴中…… 却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扑上去,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段陵,段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笑容刹那凝固在脸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段陵措手不及,天旋地转的拥吻中,药丸被叶禾用舌尖抵着直直送入了他嘴中,唇齿相依间,耳边是叶禾的轻声呢喃。 “夫君,原谅我自私一次,我到底,没有勇气……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段陵不防之间吞下药丸后,又急又怕,抱住脸色愈发苍白的叶禾,痛不欲生。 却像蓦地想到了什么,他颤抖着身子,赶紧掏出怀里那本残缺的古书。 书上染了献血,他翻着翻着,忽然眼前一亮。 破败的书页上,模糊地记载着一首诗,大多行句已看不清楚,其中一句更是染了鲜血,只依稀辨得出后半句,但却足以给段陵带来莫大的希望—— 仙人棺里得永生。 段陵如失而复得般,搂紧叶禾又哭又笑,他二话不说,咬紧牙,奋力推开了密室中央的黑棺。 棺木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还无暇细究,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密室里一下狂风大作,墓洞开始摇晃,有海水慢慢注入…… 段陵脸色大变,陡然记起,书上说过,一旦动了仙人的棺木后,海水就会立刻升起,盖过这座岛屿,海底的仙人墓将等待又一次轮回才会浮现出来! 叶禾躺进了棺木中,叫段陵快走,大风狂吹中,段陵死死抠住棺木,血红了眼,他如何也忘不了,最后的最后,叶禾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凄声叫着,走啊——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声音不断盘旋在段陵耳边,他在大风中伸出手,目眦欲裂地唤着叶禾,却只能离她越来越远,眼睁睁地看着她眸中含泪,笑望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整个世界,瞬间轰然坍塌,支离破碎。 假面(九) (九) 海水顷刻间淹没了岛屿,当段陵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了百灵潭。 是百灵潭的无垠路过这片海域,救下了被海水冲到岸上,昏迷不醒的他。 海中岛已经沉下,消失无踪,他踉踉跄跄地奔到海边,大声喊着叶禾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海波涛汹涌,他双手死死抠进了沙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被无垠带回了百灵潭,眼前无时无刻不浮现着叶禾最后泪眼含笑,慢慢躺入棺材中的模样,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长生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没有叶禾,他不死的生命,不老的容颜都成了罪过。 他戴上了面具,住进了昏暗的石洞,睡在了棺材中,与世隔绝。 那段痛苦的记忆被寄存在春妖的昆仑镜中,等待七十七年后再度开启,海中岛重现之日,就是他寻回叶禾的时候……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转动石烛,墓门缓缓打开,漆黑的棺木赫现眼前,假面身子一颤,激动得不能自持。 在浮衣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走近棺木,时光仿佛凝固在这一瞬,他心跳如雷,屏住呼吸,一点点推开了棺盖—— 夫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心,你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无数片段闪过眼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流光飞舞间,似乎有个女子倚栏而立,眸光如水,笑得温柔。 颤抖着身子,假面狂跳的心却在棺木打开的那一瞬,如坠深渊—— 棺木里竟是一具白骨! 没有叶禾,没有那声等待已久的夫君,竟只有一具白骨! 浮衣贴着棺木,张大了嘴,失声道:“怎,怎么会这样?” 叶禾原来早已死去! 那些被尘埃掩盖的秘密,那些沉浸在岁月长河中的真相,谁也不知道,七十七年前,痴情的女子躺进了棺木中,泪流满面,至死也没有告诉她的夫君,她其实知道古书上那被血染糊的前一句: 明珠不灭浮屠阵,仙人棺里得永生。 棺木上的明珠灭了,里面的长生之药被段陵吞下,留下的只是一具普通的棺材。 她在船上早已看过那一页,却在墓里没有告诉段陵,反而与他定下了七十七年之约。 她骗了他,为了让他好好活下去,她合上棺木,编造了一场七十七年的谎言。 若是有心,七十七年后再回来找我,我等你。 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假面抱着白骨,泣不成声:“你骗我,你骗我……” 戴了七十七年的面具终于滑落下来,面具下的那张脸依然不变,年轻如昔,还是那个春日湖畔,意气风发,打马从树林里经过,救下她的翩翩少年,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睁开双眸看他一眼,轻轻唤他一声“夫君”了—— 物是人非,故人永不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假面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浮衣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仰头吞下,跳入棺中, 那是他离开百灵潭时,春妖亲自交予他手中的,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若有不测,他定不独活。 他吞下长生之药,不老不死,唯一能做的只有永世长眠。 春妖交给他的,便是能让他永远睡去的药。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假面搂紧叶禾的白骨,像他们曾经无数次的紧紧相依一样,慢慢地闭上了眼。 既然我不能陪着你共赴黄泉,那就让我拥着你永世长眠吧。 棺木缓缓合上,海水升起,墓洞摇晃,浮衣却抓住棺木,不愿离开。 耳边恍惚想起,离开百灵潭时,主人春妖饱含叹息的声音: 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她那时看不懂主人眼中的悲悯之色,现在想起,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看戏的人,戏看久了,就出不来了,在感慨戏中人悲欢离合的那一瞬,自己也不知不觉入了戏。 她终于知道情爱为何物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尝试,双腿不知不觉化为了蛇尾,她在大风中变回了蛇身,紧紧盘踞在了棺木上。 墓门一点点合上,她闭上眼,在不断涌起的海水中,流下了一滴泪。 她知道,她再也无法走出这座古墓了。 卿平(一) 从哪里说起?就从初见那一年说起吧,凉风习习的月夜下,他问她叫什么,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山水明净:“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牵绊就此而生,他们纠缠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窍。 ——《百灵潭·卿平》 (一) 烟花漫天,欢喜热闹,百鬼齐出。 今夜是百灵潭的茧儿与薛连出嫁的大日子。 碧丞同千夜日日守在有间泽,总算等到了心爱人再次从茧里掉出。 铜镜前,两位新娘梳妆完毕,一者清柔,一者端华,本就姣好的容颜更显流光溢彩。 卿平舒了口气,收好妆盒,回首往银盆里净了手。 薛连莞尔一笑:“卿姑娘不愧是息良第一妙手,我与茧儿妹妹谢过你了。” 卿平摇头淡笑,眸光却有些失神,怔怔地望向茧儿与薛连身上大红的喜服,似乎想到了什么…… 小鬼抬轿,新郎迎亲,首座上的春妖墨发如瀑,额间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卿平站在人群中,看着这难得的盛事,唇边含着笑,脸色却有些苍白。 她身边站着的是百鸟之王乌裳与她的夫君孔澜,孔澜手抱一个白玉奶娃,正仰长脖子嬉笑着看热闹。 那奶娃正是他与乌裳的孩子,前不久才学人间办了场满月酒,纷纷扰扰总算把名字定了下来—— 孔七。 依孔雀公子那好卖弄学问的风骚性子,是断不会给宝贝儿子起个这样平平无奇的名字,他恨不能引经据典,把全天下的书籍都翻烂,奈何媳妇乌裳是个实在人,瞧不上他那华丽矫情的一套,最后说了句“贱名好养”,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就霸气杠杠地把孩儿名字定下来了。 孔七,孔七,百灵潭众人私下都笑得贼兮兮的,这可不就是拐着弯儿彰显了孔澜的悲惨命运吗——兄弟,恐妻啊! “浮衣那丫头跟着假面出了趟海,不知怎么还没回来,大家伙都挺想她的,千夜和碧丞前几天还说要请她上座,聊表上次未收请柬的歉意……” 乌裳嘀咕着,转头望向卿平,笑道:“卿姑娘,你手艺好,等浮衣那丫头回来了,老大不小要出嫁时,少不了又要请你这息良第一妆师出山了。” 卿平点了点头,眉眼含笑,一派恬淡。 却就在两对新人出现,叩请春妖,百鬼欢腾时,卿平心口忽然一阵绞痛,冷汗直流。 她身后的无垠察出不对,赶紧上前搀扶住她,“卿姑娘,你怎么了?” 一片欢声笑语,热闹喧嚣中,卿平面如白纸,凑近无垠耳边,艰难开口:“我……我恐怕不行了,劳烦先生把我送到清风小筑,告禀潭主一声……” 清风小筑,月冷云淡,竹影斑驳。 百灵潭有三个特殊的存在:假面、丘芷、卿平。 假面,是人非鬼; 丘芷,不人不鬼; 而卿平,则是半人半鬼。 听闻凡尘有个一国君主,找来奇珍异宝,硬生生地吊着她一口气,使她不能“死透”,肉体封在冰棺中,成了个活死人,灵魂无法转世投胎,便随风飘到了百灵潭。 春妖接到消息,喜宴未过半就急匆匆地赶来了,空中绽开朵朵幽莲,他踏风而来,一拂袖,立于卿平榻前,叹了口气:“他为你求来的长明灯终是要灭掉了,你……可以解脱了。” 卿平眼眸含笑,望向春妖,气若游丝:“潭主,往生前可否允我一事?” “我想……再去息良见他一面,然后去找一位故人,亲口向他说声抱歉……” 卿平(二) (二) 遇上慕容斐时,少年正被高高地吊在宫门前,满脸愤恨,眸欲滴血。 他是邻国东穆的小王子,被送到息良来与三公主“和亲”,表面上是当驸马,实际上只是一个被皇室遗弃的可怜质子。 彼时卿平接任母亲的妆师一职,刚刚入宫,侍奉在三公主左右。 母亲对她多有叮嘱,息良上下也无人不知,这位三公主的“特殊”—— 从母胎带出来的心智不足,堪比几个成年男子的食量与力气,肥硕而丑陋的形貌,蛮横暴躁的脾气,嗜血残忍的爱好。 用慕容斐的话来说,就是“又傻又凶的臭肥婆!” 这样的女人,若不是贵为公主,恐怕一生都不会有人敢娶。 慕容斐被送来时才刚满十四,比三公主整整小了七岁。 息良国君正好愁着女儿的婚事,东穆作为臣服的小国,投其所好,给息良王连夜送来了一个现成的驸马,俊秀美貌的皇族少年,堪堪抵了十座本要献出的城池。 皆大欢喜中,唯慕容斐捏紧双拳,如遭奇耻大辱,血红了眼。 婚事这便定了下来,只等慕容斐过完十五岁的生辰,就正式迎娶三公主。 而在这之前,他被安顿在了三公主的永乾宫,陪伴王女,不,确切地说,是供三公主玩乐解闷。 卿平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慕容斐被吊起了,倔强的少年怎么也不肯配合三公主的“游戏”,每每死不低头,被暴戾的三公主施以各种惩罚。 这一次,三公主更是拿出了自己心爱的长鞭,一鞭鞭狠狠地抽下去,肥胖的脸颊一颤一颤,挂着兴奋快意的笑。 “说,你还顶不顶撞我了?还给不给我当马骑?” 鞭风如雨中,永乾宫个个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慕容斐被抽得遍体鳞伤,鲜血飞溅中却始终抿紧唇,瞪着三公主不发一言。 卿平看在眼中,呼吸急促,几次三番都想迈出脚,耳边却响起母亲的声音: 进了宫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闲事莫理,卿平,清贫,母亲宁愿你清贫一世,默默无闻,也要平平安安。 勉力平复下翻滚的情绪,卿平咬紧唇,再不忍看少年。 那样的年纪韶华,总让她想起她早逝的阿弟,阿弟是饿死在她怀中的,她那时无能为力,绝望得几乎崩溃,如今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拼命压下那汹涌漫上的愧疚。 好不容易三公主打累了,骂骂咧咧地抡着胳膊休息,满宫人都舒了口气时,慕容斐却忽然一口血水吐去,不偏不倚地吐了三公主一脸。 少年扬眉一笑,露出血森森的牙齿,对着那个肥硕的身影比出挑衅般的唇形:“死……肥婆……” 满堂大骇,三公主勃然大怒,擦了把脸就想冲上去,那恐怖的架势像是要将慕容斐撕烂。 就在这狂风暴雨之时,一袭素衣霍然出列,一下跪在了三公主面前。 “公主息怒,若打死了驸马,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脸色煞白的卿平。 她此话一出,永乾宫鸦雀无声,吊在半空的慕容斐也怔了怔,眸光复杂地看向她。 倒是三公主,认出了这是平时为她梳妆的小宫女,不怒反笑:“你是晴仪的女儿?你说说,能有什么后果?” 卿平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望着三公主饶有兴致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道:“公主殿下会,会……沦为新寡。” 话音刚落,宫人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三公主却歪着头,想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她素来喜怒无常,也不知卿平哪点让她欢喜了,许是从来没有宫人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颇觉新鲜,竟然扔了长鞭,拍拍手,似累了样向里走去。 “你进来为本宫主更衣梳妆,要梳最漂亮的流云髻!” 卿平(三) (三) 风声飒飒,夜阑人静。 卿平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食盒,悄悄地来到了宫门前。 慕容斐还被吊在上面,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了。 看到卿平时,他有些难以置信:“是你……” 卿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踩上台阶,凑近慕容斐,拿出食盒里的水粮与伤药。 她眸含心疼,仿佛那鞭鞭都抽在自己阿弟身上一般,简单为少年处理了下伤口后,又一勺勺喂他喝下一碗米粥。 慕容斐眸光闪动,意味不明地看着卿平,月色笼罩着她的眼角眉梢,草木幽香中,秀气的五官未施脂粉,倍显清婉柔和。 离开时,慕容斐迟疑地开了口:“那肥婆没有为难你吧……” 卿平摇摇头:“没有,公主殿下只叫我为她梳妆打扮。” “梳妆打扮?”慕容斐哼了哼,嗤之以鼻:“那肥婆再打扮也不过是母猪上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卿平无奈地笑了笑,小声道:“这些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公主吃软不吃硬,驸马顺着她一些也能少吃些苦头。” 慕容斐眼眸黯了黯,闷着头不接话。 卿平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却提灯没走几步,又被一声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回眸望向少年,四目相接间,卿平弯了嘴角,薄唇轻启:“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卿平的话,慕容斐开始收起锐角,隐忍不发,态度的明显转变叫三公主都吃了一惊。 他对为他上药的卿平道:“你说的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子还长得很,总有一天……” 少年说这话时,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正一心埋头包扎的卿平却没有看见。 他们在偌大的皇宫里彼此亲近,不知不觉中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之感,卿平将慕容斐当作弟弟般来疼爱,慕容斐也对这个长他两岁的姐姐越发依赖。 当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卿平刚出了慕容斐的住所,阳光洒满她一身,她眯了眼还来不及享受,噩耗从天而降,手中食盒哐当一下,坠落在地。 那是卿平生命中最昏暗的一段时期,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 一片悲恸中,只记得三公主找到她,出人意料地对她说:“晴仪……待我很好。” 三公主大概从未安慰过人,有些手足无措,只派人送来许多东西,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慕容斐轻轻推开了门。 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那时刚办完母亲的丧事回了宫,缩在房间的一处角落里,长发裹住了整个颤抖的身子,泪流不止。 支离破碎的世界中,一双手忽然拥住了她,湿漉漉的怀抱,带着雨水与少年青涩的气息。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略带哽咽:“姐姐,你别这样,你还有我……” 怀抱渐渐用力,她只听到他不断重复着,是压抑到极点的情感:“……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 像回到那年阿弟还在的时候,她有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却是终于,紧紧抓住少年,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卿平(四) (四) 卿平开始常常奔到后山散心,捧着母亲的画像,一坐就是半天。 山野间的风吹过她的发梢,落叶飘零,便是在这时,施云出现了。 “人总有生老病死,你成天对着你娘的画像她也活不过来,你又何必徒增伤感?” 慵懒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一阵风掠过她头顶,她抬起头时,树上已多了一人—— 云衫翩翩,墨发飞扬,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树干,漂亮到不像话的一张脸,灵秀得宛如谪仙下凡。 卿平愣住了,却旋即反应过来,将母亲的画像按在胸口,红了眼:“我愿意对着,不要你管!” 她性子原本最是柔和,却头一次冲一个陌生人发火,树上的人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摊了摊手。 “我也不想管啊,谁叫你天天来哭,无端端地扰人清梦。” 还不待卿平反驳,树上人接着悠悠一叹:“说起你娘,我倒是十几年前见过,带着息良皇宫那个胖公主来玩,瞧着是个和善的女人,不承想斗转星移,一晃眼她走了,留下的女儿都这般大了。” 话音刚落,卿平尚自震然中,树上人已勾唇一笑,拂袖跃下了树,轻巧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画像。 “光看画像有什么味?亏你还是个妆师,双手万能,丰衣足食的道理难道不懂?若我能再让你见你娘一面 ,你该怎么感谢我?” 云衫一拂,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木匣,年轻人眉开眼笑地打开匣子,里面竟是各色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叫人眼花缭乱。 匣盖上还挂了一排的雪白人偶,一只只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有男有女,有闺秀有少侠,种种身份琳琅满目,唯独一张脸是空白的,像是等着主人家亲手为他们勾勒画颜上去。 卿平一时看呆了,脱口而出:“你……你也是妆师?这些小人儿是用来画面的?” 年轻人咳了咳:“姑且算同行吧,你就算叫我声祖师爷也不为过……至于这些木偶,都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平时用来练练手,解解闷。” 说着他手指一勾,取下了一个素衣宫装的木偶,那木偶一入他手心,瞬间望风而长,眨眼间就变得同真人一般大小,除了脸面是空白的,其余各处均栩栩如生,材质摸着触手生温,更是与真人的肌肤纹理贴合得天衣无缝。 卿平吓了一跳,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年轻人已经摸摸下巴,挑出几色粉妆,自顾自地忙活起来。 卿平吞了吞口水,开始相信年轻人之前说的“疯言疯语”了。 这个出现在山野间,来去如风,貌如谪仙的年轻人……难道当真是神仙? 却到底是好奇与期待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你真的……能让我再见到我娘?” 年轻人头也不抬,只笑声清越:“你等着便是。” 接下来的一幕若不是亲眼所见,卿平是做梦也不敢相信的,妆师的手艺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在那双妙手的鬼斧神工下,人偶脸上的五官缓缓成形…… 卿平眼前也一点点升起水雾,当母亲慈祥温婉的脸孔终于彻底浮现出来时,她眸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扑入了“母亲”怀中。 那个怀抱还是记忆中的一样温暖,音容笑貌无不逼真到了极致,叫她几乎有种母亲活过来的错觉。 年轻人收好妆盒站在一旁,看着卿平泣不成声,山风吹过间,他嘴角的笑却有些苍白,像是画了一次人偶妆,耗费了太多精力。 “尽情哭吧,哭过这最后一次可就得放下了,人总得向前看,你娘在天之灵也定是不愿见你成天这副模样的。” 清泠的声音中,人偶渐渐透明,随风飞出了卿平怀中,飘向半空。 似一幅画卷铺陈开来,如梦如幻,半空的人偶一点点化为无数片花瓣,随风四散,缥缈如烟,瑰丽凄美地撼人心魄。 卿平泪眼朦胧,仰头痴痴看着,仿若母亲在柔声告诉她,路还很长,往后的岁月她必须坚强地走下去,好好为自己而活。 这一刻,春风拂面,像有什么在心中生根发芽,如获新生。 卿平似乎体会到了年轻人的用意,转眸望向他,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中,莞尔一笑。 卿平(五) (五) 与施云的接触开始频繁起来,卿平一有空就会提着妆盒奔到后山,双手扩在嘴边,对着漫山遍野大声喊着: “施云——施云——” 她原本想叫他仙人的,他却摆摆手:“当神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逍遥四方,闲云野鹤来得自在,你便叫我施云吧。” 于是,每当卿平得了空就会来找他,没叫几声,那袭云衫就不知从哪棵树上懒洋洋地探出脑袋: “小徒弟叫魂呢,给师父带了美酒佳肴没?” 她时常向他讨教手艺,久而久之,他也就玩笑地自认为师了。 卿平对施云的一切都好奇不已,他们席地而坐,胡天海聊,气氛轻松而惬意。 问到施云的来历时,云衫一拂,偏头想了想后,清清嗓子道: “有个地方叫百灵潭,你十之八九从没听说过,我在那住过一阵,那里的老大叫春妖,生得风华绝代,却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不过相熟了还是很好说话的,只要不趁他睡着给他画女人妆……” 像是想起曾经捉弄老大的事情,施云笑得乐不可支,卿平也掩唇笑道:“你是被那个春妖赶出来的吧?” “怎么会,老妖想求我回去我都不回呢,我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块风水宝地,一个人别提多逍遥自在了。”施云眉眼止不住笑意,未了,冲卿平扬起酒坛,晃了晃:“这酒也没那酿得好喝,那里可是住了个酒中仙,不过说多了你也不明白……” “还有,傻徒儿,你以为人人都能看见这处地方?那我得受多少打扰?外头设了结界,寻常人看不到更进不来,也不知你娘当年是怎么发现的,过了十几年你又误打误撞地踏进来了,莫不是你们家族有何特殊之处?” 卿平摇摇头:“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平民百姓罢了,若有特殊之处,哪会叫我阿弟饿死?” 从小她就与幼弟跟着母亲四处飘泊,三人相依为命,那年闹饥荒,要不是弟弟饿死了,母亲也许还不会进息良皇宫当妆师,她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母亲还会这门手艺,她也开始跟着学以谋生了。 这一学,就喜欢得不得了,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调制水粉,画眉施妆,双手灵活得如鱼得水。 母亲却不肯教她更多了,只叫她记着手艺够用,饿不死就行,切不可张扬炫耀,拿来出风头,宁愿她粗茶淡饭,清贫一世,默默无闻,也要平平安安。 说起这些过往,卿平怅然若失,施云却兀自沉吟,喃喃道:“听你这么说,我大概知晓……”你是谁的后代了。 除了妆艺,卿平说的最多的就是慕容斐了,倔强又聪明的少年,长得高长得俊,文武双全,和她在宫里相互扶持,对她特别好,当然,她也待他像阿弟一样疼。 说到这些时,卿平眼里是满满的自豪与欢喜,施云失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看上了那胖公主的小驸马呢。” 卿平啐了一口,脸上绯红升起,抓起妆盒就跑。 纤秀的身影闪跃在山间,没了深宫的束缚,像自由飞翔在天地间的百灵鸟,含笑的声音飘荡在风中,携着青草的幽香远远传来: “就会胡说,明天不给你带酒了,想喝自己开妆盒画——双手万能,丰衣足食的道理难道不懂?” 竟拿初次见面时的话来揶揄他,施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却在笑完后往草地上一躺,随手甩了酒坛,望着长空悠悠一叹。 “可怜闻人氏曾经何等的辉煌,被逐出揽月岭后,才不过短短数百年,如今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 卿平(六) (六) 三公主近来情况不大好,许是饮食未加节制,心悸之症时有发作,那是她从母胎中带出来的病根,只能用各种名贵药材缓着。 她卧病在床的日子,慕容斐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性子越发和顺。 大家私下都说,三公主对驸马非打即骂,驸马还为她端汤送药,整日侍奉在床前,真不知三公主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福分?慕容斐念到这个词时暗自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任三公主掀了药碗,嫌药太苦,骂骂咧咧地发脾气。 卿平进来时,就只看见慕容斐跪在地上收拾碎碗残汁,头发上还染了药渣,衣服上也湿了一片。 她心头一酸,赶紧走上去替慕容斐收拾,嘴里还急念道:“驸马快去换身衣裳吧,左右别着凉了。” 少年轻轻触到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眸含万千,却什么也没说。 倒是三公主,见到卿平高兴不已,伸手招呼她坐到床边:“阿卿,你前些日子的梅花妆研究得如何?那妆你画上一定极美,你现在就画给本公主瞧瞧!” 已要跨出房门的慕容斐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不由顿住了,余光一瞥,恰巧看到三公主拉着卿平,肥硕的手紧紧揽住卿平的腰肢,那古怪的亲近姿势叫他呼吸一窒,卿平却浑然不觉。 心跳如雷间,慕容斐咬紧牙—— 恶心的臭肥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撞见了,次数频繁到绝不是他敏感多疑,再这样下去……不行,他要快点采取行动了! 承华十二年九月,东穆皇子慕容斐迎来十五岁生辰,一直紧锣密鼓准备的大婚终将举行,宫中上下一片喜庆。 三公主的病才没好多久,看起来还是无精打采的,特制的大号喜服也没兴趣试。 息良王倒是老怀安慰,慕容斐聪颖好学,温顺有礼,与一众王子读书名列前茅,太傅也对他交口称赞,尤其是三公主卧床期间,他更是忙前忙后地侍奉,叫息良王倍受感动,对这小女婿越看越满意。 大婚前一夜,慕容斐悄悄来房中找了卿平,月光下,少年似乎有些不安,又夹杂着些道不明的隐隐情绪,叫卿平看着眼眶一涩,颇感酸楚。 在她眼中,慕容斐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这场畸形的大婚人人都有打算,却没有一个真正为他考虑过,他……究竟害不害怕?愿不愿意? 似是看出卿平所想,慕容斐上前握住她的手,少年比刚进宫时高了不少,身子也不那么单薄了,眼眸漆黑发亮,望着卿平笑。 “姐姐你别想太多,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极力克制的语气中,压抑着卿平没有听出来的隐隐兴奋。 想到三公主对慕容斐的态度,成婚后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卿平忽然难过不已,无能为力的感觉汹涌漫上,她赶紧低下头,不让少年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水。 慕容斐却一下慌了,伸手就去擦,“姐姐,你别哭,我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的,真的……你信我!”手忙脚乱间,少年蓦地将她拥入了怀中,天地霎时静了下来。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嘶声喃喃:“父皇把我送进息良宫中,我那时绝望得不行,即使知道母妃早逝,自己不受宠,却也没想过会被弃如敝帚,落得如此境地,我甚至想过鱼死网破……可还好,还好遇见了……” 略带哽咽的声音中,慕容斐手下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眸光陡厉,杀机毕现—— 既然世人欺他负他,就莫怪他一一讨回来! 卿平(七) (七) 三公主的喜妆是卿平画的,描眉施粉,认真细致得一丝不苟。 脂粉幽香中,三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卿平看,好似能看出朵花来。 大功告成后,卿平往银盆里净了手,垂首低眉:“只盼公主与驸马百年好合……互敬互爱。” 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三公主看了卿平许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罢罢罢,那就听你的吧。” 喜宴上,烟花满天,普天同庆。 息良公主纳驸马的仪式较为特殊,行完大礼后,要在宫中大摆盛宴,首座帝后,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公主与准驸马作陪,欢喜热闹地共进新人宴,然后公主再盖上红盖头,就可叫宫人抬着送入新房了。 却就在这新人宴上,变故陡生—— 三公主旧病突发,不治身亡,皇宫上下乱作一团! 是宴席上的一道必备汤肴,三公主平时就最爱喝,却过于滋补,容易引起她的心悸之症,太医一直嘱咐她不可多食,三公主却哪听得进去,宴席上照喝不误。 这回却还没喝几口,她就捂着心口喘气不出,面色煞白,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栽,就再没醒过来。 朝野震惊,息良王大怒,一番人仰马翻的大彻查,到头来却只得出一个结论—— 汤无毒,喜宴无碍,每个环节都无纰漏,三公主的的确确是死于心悸! 太医们围在一起,最终商讨出来的结果是,三公主的病大概才痊愈不久,甫一触忌,症状发作得不如往日平和,来势汹汹下才当场毙命。 这怪天怪地都怪不着,只能怪三公主自己贪嘴不听劝,息良王想追究也无从追究。 一场大风波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有慕容斐,成了息良第一个还未行房就守灵堂的驸马,惹得众人不胜唏嘘,息良王也颇感怜惜与愧疚,挥挥手,赏了慕容斐永安驸的头衔,赐华服加身,与众王子平起平坐。 慕容斐成了永乾宫的新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一夜飙升,清贵无双,再不是曾经那个无权无势的卑微质子。 所有人中,却唯有卿平,如坠冰窟。 慕容斐来看她时,她抱着妆盒,身子不住颤抖,一回头,对上少年的眼眸,哆嗦着开口:“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慕容斐脸色大变,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望向卿平手中打开的那盒胭脂,失声道:“姐姐你,你知道了?” 晶莹剔透的红胭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掺了一味香料,确切地说,是一味草药研磨而成的香粉。 这香粉于寻常人而言并无不妥,甚至患有心悸之症的三公主平时用也没事,但恰恰就是遇上那道喜宴上的汤肴,与汤中加的药羹相融合,就会发生可怖的变化,大大地刺激患病之人,神仙也无力回天。 唇上的胭脂融进了汤水里,神不知鬼不觉,饶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也查不出,更加不会想到。 这就是慕容斐前些时日守在三公主床边的原因,他每日为她送药,将她的病情与禁忌摸得一清二楚,接着在大婚前一夜,来看卿平时在她的妆盒里做了手脚,整条计谋算无遗漏,天衣无缝。 包括一步步取得息良王的信任与喜爱,少年的城府与隐忍此时才显露出来,要不是卿平心细如尘,根本不会发现真相! 竟然是她为三公主画上喜妆,亲手将她害死的! 卿平身子摇摇欲坠,指着慕容斐语不成调:“你,你怎么能这般伤天害理……” “伤天害理?”慕容斐冷冷一哼:“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眼睁睁地等着日后那疯婆娘把我活活打死?弱肉强食,这个世道向来如此,我被人吊在宫门前抽打羞辱时,除了姐姐,又有谁站出来为我讨个公道了?” 更何况,若再不动手,那疯婆娘还不知会对卿平做出什么举动,他可以被欺被负,但绝不容许有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都不行! 慕容斐深吸了口气,眸中精光大作,望着卿平恶狠狠地道: “姐姐若是看不过去,就去息良王那告发我吧,叫他将我打入死牢,受百般酷刑,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为他的好女儿偿命……” 他每说一句,卿平的脸就白上一分,最终浑身颤抖着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推开慕容斐,捂住耳朵,泪流不止地夺门而出。 卿平(八) (八) “施云——施云——” 卿平站在山野间,双手扩在嘴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脸上已落满了泪。 等到那袭云衫出现时,她再也忍不住地一下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那些不能向人道的真相隐情,那些汹涌漫上的愧疚自责,那些说不清楚的酸痛委屈,通通化作泪水,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尽情宣泄…… 施云眸含心疼,只能不停安慰:“好了好了,傻姑娘,又不是你的错……” 他叹了口气,望向长空,“难怪最近星相不稳,帝星转移,息良的天恐怕要变了……你那位小兄弟,绝非池中物。” 卿平倏然抬首,施云难得地肃然起来,望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年,慕容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尽了息良王的欢心,自己又苦心经营,培养势力,在息良几次战事中,更是出谋划策,亲上战场,为息良立下赫赫战功,赢得了百姓无数称赞,永安驸的名号一时响彻息良。 等到几位皇子为了帝位明争暗斗,只剩下最后的赢家九皇子时,蓦然回首,慕容斐刚率兵班师回朝,百姓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九皇子这才骇然发现,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真正的敌人已变成了慕容斐! 这个不声不响积累实力,揽过大权,冷眼坐山观虎斗的永安驸,早不是当年初进宫时稚气青涩的单薄少年了! 最重要的是,息良王对成天勾心斗角的几个儿子心灰意冷,反而是脚踏实地做事情的慕容斐甚得他心,他俨然已将慕容斐当作半个儿子来看待了……甚至,犹胜亲儿! 朝中的大臣们开始看清局势,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拥九皇子,一拥永安驸。 承华十七年,息良王一病不起,像一个讯号般,所有人都绷紧了弦,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微妙不已,帝位之争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卿平此时已在慕容斐的提拔下,升为了宫中的女官之首,但她却整日提心吊胆,梦里全是慕容斐被九皇子一箭穿心,血淋淋地悬于城楼示众的画面。 在三公主逝去后最初的那段日子,她始终心有介怀,对慕容斐不理不问,少年却依旧对她好得无微不至,为她送去各种所需,一没人时就叫她姐姐,拉着她的衣袖,甚至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那时的永安驸已是清贵无双,在外面还从不曾向人低过头,却在她身前,软磨硬泡,语带哀求,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敢相信。 真正叫她心软的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伤,身形比离开时瘦了一大圈,一敲开她的房门就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声音发着颤,是从未有过的后怕: “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人不知那场战事有多么惨烈,她天天守在皇宫等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得不行,把施云看得直皱眉,摇着酒坛哼了哼: “你这牵肠挂肚的小媳妇样子,叫那小子瞧见了,包准乐得飞上天!”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终于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他,而不是午夜梦回里的一个虚影,那一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紧紧搂住少年,泪如雨下。 九月,秋风萧瑟,宫中传来老君王病危的消息,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而帝位继承人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叱咤风云一世的帝王,垂死前也在挣扎犹豫,私心里他更喜欢慕容斐,但毕竟九皇子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中,慕容斐也是整夜难眠,卿平看着又心疼又不安,欲言又止:“要不,放手吧,我只求你平平安安。” 慕容斐抓住卿平的手放在嘴边,低低笑出:“我的傻姐姐,现在哪是你想放就能放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卿平听出慕容斐的言下之意,煞白了一张脸,正要开口,慕容斐却有些疲倦地将她拉入怀中,抵着她的头顶喃喃道: “更何况,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我要让你……” 穿上华衣,执掌凤印,与他并肩而立,做息良皇后,携手睥睨天下。 卿平(九) (九) 息良王终是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驾崩了,举国哀丧,他传下来的遗诏却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遗诏上并没有写明传位于谁,而只有高深莫测的八个字—— 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老君王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下定决心,而是将难题交给了上苍,由英明的神巫大人来决断。 神巫的名头由来已久,纵横诸国,传说是连接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在整个北陆南疆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各国君主见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礼,不得怠慢。 息良在数百年前出过一位神巫,在神巫的带领下,息良走向了全盛时期,神巫在息良百姓心中的地位不容侵犯,是他们顶礼膜拜的至高信仰。 神巫飞升后,脱下来的肉体凡胎经过火化,骨灰混在了金粉中,塑成了一尊宝相,庄严地供奉在了息良太庙中。 朝中大臣们琢磨着遗诏的意思,难道是要永安驸与九皇子去太庙请出神巫,在黎民百姓面前开祭坛设法,谁能求得神巫显灵钦定,谁就能坐上帝位? 两派争论不休,最终接受了这个玄之又玄,谁也占不到便宜的说法,这便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息良百姓们也是兴奋异常,纷纷奔走相告,拭目以待。 一片喧闹中,慕容斐却疲惫不堪,揉着额角对卿平道: “不过一尊金身,怎么可能还真叫她显灵钦定?台上作戏,台下才是见真章,各路人马都已聚集,只等那日兵戎相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卿平听得心惊肉跳,抓住慕容斐:“你有几成胜算?” 慕容斐闭了闭眼,良久,望着卿平苍白一笑:“原本有七成,倒有四成是押在先帝身上,却没想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掷了。” 大风烈烈,山野悄寂。 “施云——施云——” 卿平越想越怕,到底还是坐不住,奔来后山想求施云相助。 这回却叫了许久,那袭云衫才翩然而至,脸色有些泛白:“行了行了,小徒儿果真见色忘师……” 他像是知道来龙去脉般,还不等卿平开口,已然挥挥袖:“帝龙相争这种事我不好插手,若被九重天上知晓了,十座斩仙台也不够我受的了……” 况且,他现在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又一次天劫将至,他得去春妖那避避。 “你来了正好,走走走,快跟我走,别去搅那摊血雨腥风了……” 天色说变就变,前面还一派晴朗的天空转眼间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卿平回来时浑身湿漉漉的,抱着个妆盒不住哆嗦着,奔到永乾宫,对着愕然不已的慕容斐颤声道: “神巫显灵……我有法子叫神巫显灵……” 卿平(十) (十) “我那时也许真是鬼迷心窍了……” 半空中,春妖携卿平赶往息良皇宫,一路上,女子哀凉的声音徐徐道来,随风揭开了那段前尘往事。 “接下来的一切潭主应当猜到了,是,是我偷了施云的妆盒,在开坛设法那天,当着黎民百姓的面,为神巫金身描眉施妆,替慕容斐制造出了神巫显灵的奇迹……” 凄楚的语调断断续续,终是一把捂住脸,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那时施云说要带她走,远离是非,她嘴上应承下来,却如何放得下慕容斐,她带去好酒好菜,说要最后同施云畅饮一番,然后就随他离开息良。 他到底太信任她了,浑然不觉地被她灌醉后,云衫一拂,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卿平也就在这时,咬咬牙,偷过他身旁的妆盒,转身就跑。 她心跳如雷,天上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她脸上落满了雨水,还混杂着簌簌流下的泪水。 等到慕容斐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嘴唇发白,身子依旧颤抖得厉害。 开坛设法那一日,当金光大作的神巫在半空中显灵时,举国轰动。 慕容斐握着她的手激动不已,而她却望着神巫渐渐飘渺的身子,脸色苍白,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袭云衫。 片片花瓣四散开去,漫天似下了一场红雨,绝美震撼。 息良子民纷纷虔诚地跪了下去,连同九皇子那边的人也震慑住,情不自禁地全都跪倒在地,高声呼喊着:“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他们臣服在慕容斐脚下,叫着新皇万岁,大局就此而定! 人山人海的喧嚣中,祭台上的卿平望着漫天飞花,痴痴一笑,似耗尽了浑身气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慕容斐手疾眼快地接住她,她只听到最后一句:“姐姐!” 醒来时,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仅得到了息良第一妙手之称,更是被新帝册封为后,母仪天下,享尽殊荣。 可她的身子却再也没有好过,像是老天爷的惩罚来了,后来的日子里,她总是郁郁寡欢着,心事久压成疾,一病不起。 慕容斐为她请了息良最好的太医来看,为她寻了无数珍贵药材,更是在她床前信誓旦旦,不要后宫三千佳丽,此生此世只娶她一人。 北陆南疆没有哪个帝王能痴情如许,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 她不是不欢喜的,但永远有个心结解不开——她是个骗子,小偷,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她再也没脸见施云,再也没有去过那片后山,再也没有用过那个偷来的妆盒。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施云来找她算账,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无耻小人,可等到快死了,施云也没有出现过。 可怜她直到临死前,也不复勇气去后山看一眼。 慕容斐跪在她的床头,大风大浪从不曾畏惧过的年轻帝王,那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姐姐你别走,你别走,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 像过往种种通通失去了意义,他那么拼命地得到了帝位,踩上了最高峰,到头来,却留不住想要与之共享的人。 就在慕容斐万念俱灰时,他得到了一盏长明灯。 南疆黎族的圣物,灯不灭,魂不息,能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留在世上。 把卿平置于冰棺中时,慕容斐也坐了进去,抱着卿平奄奄一息的身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从哪里说起?就从初见那一年说起吧,凉风习习的月夜下,他问她叫什么,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山水明净:“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牵绊就此而生,他们纠缠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窍。 卿平(十一) (十一) 息良皇宫的秘室中,白发苍苍的老君主站在冰棺前,惊惶失措地伸手去掩那盏长明灯,似乎生怕风将它吹灭,可摇曳了五十四年的灯火,此时还是已微弱到近乎熄灭,老人嘶声泪流: “不要灭,不要灭……” 卿平飘在虚空里看得心如刀割,潸然泪下,春妖在她旁边轻声一叹。 人世匆匆,如白驹过隙,那些留不住的爱恨情仇,终将像这盏长明灯一样,湮灭了无。 当春妖携卿平离开秘室,飘向皇宫上空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 风声飒飒,卿平一下捂住心口,感觉有什么贯穿进来,她半人半鬼的生涯终于结束—— 长明灯彻底熄灭。禁锢了五十多年的三魂七魄瞬间完整起来,能够过奈何,投胎往生了。 身后的皇宫一片混乱,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耳间,皇后殁了的消息转眼传遍了每个角落,皇宫上下愁云四布。 卿平不忍再听身后那痛彻心扉的凄唤,忍住热泪,随着春妖飞入半空。 山野悄寂,风过无痕。 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卿平百感交集。 她跌跌撞撞地奔去,双手扩在嘴边,像当年一样,在风中大声喊着: “施云——施云——” 她来道歉了,来向他说一句晚了大半生的对不起。 可没有人出现,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没有人出现,记忆里的那袭云衫像一场梦,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般。 但她分明记得,记得和他一起坐过的草地,一起饮过的烈酒,一起看过的万里长空。 身子摇摇欲坠间,卿平终是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远处的春妖看着这一幕,眸含叹息,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清越的声音: “老妖,说句实在话你别笑我,我喜欢上了凡尘一个姑娘,她是揽月岭闻人氏的独脉,她祖先是我父亲的大弟子,说起来她应当算是我的小小徒孙了……” 揽月岭是为天宫供应各种精致物件的地方,织品、胭红、扇面、青瓷……种种风雅物件,巧夺天工,岭主红叶先生在天界享有妙手无双之称。 施云正是他最小的儿子,揽月岭的三少主。 因生性洒脱不羁,他曾被父亲送到百灵潭,托春妖管教过一段时日。 后他游历凡尘,看中息良的美景,来到息良皇宫后的一片山野修炼,无拘无束,自得其乐。 却没想到会遇见卿平,开始只是出于怜悯,后得知她身份后,便多了层亲近,却在朝夕相处间,不知不觉中,那份亲近就发生了变化…… 闻人家的姑娘似乎天生痴情,数百年前就因情误事,被逐出了揽月岭,而现如今他遇见的这根独苗,更是情深不悔。 他看她为慕容斐喜,为慕容斐悲,为慕容斐牵肠挂肚,心里五味杂陈,竟然头一次嫉妒起了一个凡夫俗子。 他生来即是半仙,历满六次天劫后就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他对修仙不是太执著,但前五次都捱过去了,这最后一次,他原本打算去春妖的百灵潭避避,却没想到在离开前,她来找他帮慕容斐夺皇位…… 酒是一等一的好酒,他喝在嘴里却索然无味,不是不知道里面下了些什么,他却暗自好笑,他的傻姑娘难道还真指望靠那放倒一个半仙? 他笑着笑着,却禁不住满心的苦涩,闭上眼,故作醉醺醺地倒了下去。 他那时才知,原来陷进去的人都一般傻,谁也不能笑谁,甚至明知她会拿走他的妆盒,明知天劫即将到来,明知他拼着最后一点术法去帮她必定力竭而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成全她—— 他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慕容斐死了和他死了,想必前者会更令她伤心。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劫终至。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在开坛设法时,附在了神巫的金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她身上有淡淡的青草香,让他想起他们在漫山遍野间,席地而坐,胡天海聊的快乐日子。 描眉施粉间,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金身缓缓升入半空,在息良百姓的震撼瞩目下,造成了神巫显灵之状。 他在空中望着她,似乎有一瞬间的错觉,在她漆黑的眸中看见了云衫翩翩的自己。 风过嫣然,他的身影渐渐飘渺起来,一点点化为花瓣,如烟消散。 他从没和她说过,其实他的本体,是一株红鸢花。 漫天红雨中,绚丽至极的花魂,只为她,开到荼蘼。 即使天知,地知,他知,而她,永不知。 小山(一) 韶华错付,情根错种,白山黑水一世诺,心中自定夺。 悲欢一腔,归途不望,劫缘堪破,一株清明雪。 万事从来风过耳,一生只是梦游身。 ——《百灵潭·小山》 (一) 小山是百灵潭的战神。 见过她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文文弱弱,说话还带点傻气的小姑娘,会使得一手好铜锤,力大如牛,打遍四海无敌手,一人可抵百万师。 虽有战神之名,小山的性子却很和善,还十分古道热肠,但凡百灵潭谁有个三难五急,她都愿意拍着胸脯,提着铜锤,跳出来帮忙。 不过她的援手许多人都无福消受,甚至还避之不及,只因为这小山战神别的都好,就是有些迷糊,往往好心做了坏事,一身猛力更是恐怖得叫人胆寒,大家伙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她那对铜锤震成个重度内伤。 这日云淡风轻,小山正在坡上练铜锤呢,半空中忽然绽开朵朵幽莲,一道身影踏风而来,墨发如瀑,眸光清冷—— 是百灵潭的主人,春妖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潭主此次而来,是要交予小山一件任务。 “尔力大无穷,在我潭中素有战神之名,此番夷云顶之行,非尔莫属。” 清泠的声音中,小山跪拜于地,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接过半空中飘来的檀木匣子,潭主在她耳边接着道:“夷云顶上坐有一人,唤作朽婆,你将这匣子交到她手上便可。三月后北伏天将生异象,记住,你即刻动身,务必在那之前赶到,不得延误。” 个中细节春妖又嘱咐了一番后,拂袖翩然而去,只留下抱着匣子兴奋不已的小山。 微风拂过,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发出飒飒清响,小山头顶的一颗大树上,一袭白衣倚在树间,闭眸养神中,将方才潭主布下的任务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树下传来女子摩拳擦掌的动静,白衣少年长睫微颤,悠悠睁开眼,眸光深不见底,似是想到了什么。 一翻身,他轻巧跃下了树,在小山的张嘴惊愕中,猝不及防地夺过她手中的木匣,上下打量起来。 “阿七孙儿,哦不,阿七,”小山连退几步,指着少年语无伦次:“你,你又在偷看我练功!” 少年闻言一顿,淡漠抬首望向小山,俊秀的脸庞面无表情,只抛去一个“你想多了”的眼神。 “毫无美感的一对铜锤有何好看?” 还不待小山为自己的爱锤叫屈,少年已经淡淡开口:“若孙儿没记错,姑奶奶似乎曾在百灵潭里迷过路,住了几百年的地方也能走错,诚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不知潭主怎会放心让你去那夷云顶?” 陈年糗事被揭破,饶是小山一向以粗人自居,此时老脸也不禁红了一红,伸长脖子辩道:“潭主给了我地图的!” 少年一声嗤笑,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姑奶奶确定看得懂?” 小山一噎,瞪大了眼正待反驳,少年已经挥挥手,将匣子塞入怀中,自顾自地摊手叹道:“好了,同为宗族,这趟苦差孙儿少不得要为姑奶奶担待了……” “夷云顶是吗?只好舍命陪君子,勉强同姑奶奶走一趟了,正所谓孙儿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叹息的语气中饱含无奈,继承了父亲伶牙俐齿的孔家阿七,一番话将小山堵得哑口无言,她还未回过神来时,少年已揣着木匣往前走了,没走几步,扭过头来冲她道: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小山(二) (二) 孔七在百灵潭当得上八个字,家世显赫,天之骄子。 他父亲是孔雀公子孔澜,母亲是百鸟之王乌裳,干爹是上古神兽饕餮千夜,干娘是长白山莲主薛连,还有一对有间泽的神仙眷侣,古木守护者碧丞与茧儿,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疼爱有加。 浮衣还在之时,曾摇着蛇尾笑言道,孔家阿七完全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精华,一出生,灵光冲天,照亮了百灵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亲乌裳一样浑身乌黑,也不似父亲孔澜一样五彩斑斓,而是一只纯白的灵鸟—— 生来就带有灵力,白得动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云,雪白圣洁得纤尘不染。 孔七天资聪颖,骄傲而不自矜,性子恰到好处地综合了父母的特点,既没父亲孔澜那么自恋风骚,也没母亲乌裳那般泼辣,人前有礼有度,不骄不躁,自有一番独一无二的清贵风华。 但要小山来评价她这孙儿,就两个字,狡猾! 听到这评价时,孔七不以为意,对着小山挑眉一笑,笑得意味不明:“若没孙儿的狡猾,哪衬得出姑奶奶的朴实无华?” 说起孔七与小山的关系,活活应了一句话—— 辈份这回事,简直就是用来伤人的。 初次见面时,小山笑得一脸灿烂,随手摘下自己两个耳坠,往手心一摊,变出一对铜锤,虎虎生风地朝大树一挥,哗啦啦地震下一地野果。 “阿七孙儿,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彼时的孔七仍是孩童的模样,站在漫天果子雨中,却已出落得白衣胜雪,他仰头望着小山,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不发一言。 等到小山席地而坐,撸起衣袖,抓起野果吃得欢快时,孔七仍是站得挺直,小小的身影在树下风姿卓然,与小山的对比颇为鲜明。 小山挠了挠头,觉得这孙子实在有些内向,不够豪爽,但孔澜既然把孩子送到她这来学艺,她就得负起责来,不然可对不起孔澜那一声表姑,虽然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宗族关系。 于是小山绽开大大的笑容,伸出沾满果汁的手,热情地去拉孔七的衣袖,嘴里还一边套着近乎。 “阿七孙儿,我听人说,你的名字很有来头,孔七,恐妻,是说你爹很怕你娘吗?” 孔七不露痕迹地把衣袖抽出,瞥了眼染红的雪白袖口,长睫微颤,终是对着小山缓缓开口,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关于这点,你不妨亲自去向我爹求证一番。” 说完,转身离去,一身白衣头也不回,孑然孤傲,隐隐含着莫名的愠怒。 小山坐在树下傻了眼,一张白皙秀气的小脸张大嘴,半天没合上。 她委委屈屈地去找千夜解惑,千夜接过她“孝敬”的美酒佳肴,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酒足饭饱后,红袍一甩,笑眯眯地开口指点: “第一,你日后唤他阿七便好,什么乖孙儿就免了;” “第二,他不喜甜食,你震下一山头的果子给他,他也不会看一眼;” “第三,他虽不像他爹那样风骚,却到底有些洁癖,你莫随便去摸他那白衣就是;” “第四嘛,”说到这,千夜不厚道地笑了笑,凑近小山耳边:“虽然我也觉得那骚孔雀是只恐妻的鸟,但血脉相连,当面揭人短的话,你日后还是少说为妙。” 小山(三、四) (三) 有了孔七的相伴,夷云顶之行异常顺利。 小山这才知道,带上阿七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在那身白衣又轻而易举破了一道阵法后,她跟在后面,挥舞着铜锤笑呵呵地道:“阿七阿七,你有巧谋,我有蛮力,咱俩真是天生一对!” 前头的孔七脚步一歪,咳嗽一声后,也不去纠正小山乱用的成语,只唇角微扬道:“姑奶奶所言甚是。” 两人一路过沼泽,穿妖雾,破了九九八十一道阵法,终是到了夷云山脚下。 小山兴冲冲地就要上去,孔七却拉住了她,向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微蹙了眉头,欲言又止:“当真要上去吗?” 小山眨着眼点头:“当然了,这是潭主布下的任务,咱们早点完成,就能早点回家了!” “回家……”孔七神情有些恍惚,掏出怀中的木匣轻轻一转,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抬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对着小山一笑: “早闻北伏天景致秀丽,我们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来,反正离三月之期还有些时日,也不急着上云顶,倒不若先在山脚住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也算一番凡尘历练,姑奶奶以为如何?” 那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小山听得酥酥软软的,被孔七勾勒的场景迷住了,喃喃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该是多美的画面啊。 她拉住孔七的衣袖,眉开眼笑道:“行,阿七说好便好。” 就这样住了下来,天地做庐,竹林为家,他们还去逛了夷云山外头的城镇,人间的夜市热闹非凡,烟花满天,处处荡漾着祥和的气息。 他们坐在摘星楼的屋顶看星星,靠着彼此饮酒沐风,小山喝的醉醺醺的,嘴里说着胡话:“阿七,为什么这场景那么熟悉?我好像曾经也经历过,只是记不清什么时候了,那时好像只有我一人……” 声如梦呓,却夹杂着莫名的哀伤,连那一向无忧无虑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像是做了不好的梦。 孔七凝视着小山酡红的脸颊,许久许久,终是深吸了口气,望向皓月长空,眼眸一片漆黑。 回去的一路上,孔七背着小山,听她在耳边呼吸匀长,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 夜阑人静,空荡荡的街道,冷风呜咽,吹过孔七的白衣黑发,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低不可闻,仿若自言自语:“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阳,你也是这样背着我回去的……” 风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流转,似是投下一面水镜,一点点浮现出过往云烟。 (四) 起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孔七都对小山不冷不热的,小山虽是向千夜请教过,却仍是摸不准她那古怪孙儿的脾气,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端阳节,那时的孔七正处于羽化期,即将褪去稚嫩的孩童模样,长成玉树翩翩的少年。 乌裳为了磨炼儿子,竟狠心将孔七抛下了魍魉渊。 那是百灵潭阴气最重的地方,鬼火万丈的深渊,封印着无数恶灵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恶不赦之人,死后连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渊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长,慢慢耗尽冲天怨气。 大风烈烈,孔七白衣翻飞,凌空跌下,众人赶来时,只听到乌裳冲下面喊:“害怕就哭出声叫我来救你,否则就自己张开翅膀飞上来!” 孔澜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乌裳,看着已经坠下去的那身白衣,脸色大变。 那是他顶着“恐妻”的名号,头一次冲乌裳发的雷霆怒火:“臭乌鸦,你疯了是不是?下面那么危险你把阿七丢下去,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有没有问过他老子,你夫君我的意见?” 千夜与薛连两口子赶紧来劝架,碧丞与茧儿也连忙拉开乌裳,一片混乱的场面中,一道人影霍霍生风,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拎着两大铜锤跃下深渊。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声音震耳欲聋,在万丈深渊久久回荡着,众人齐齐探出脑袋,惊声叫道:“小山!” 小山一向勇猛非凡,跳下去的那一刻并未想太多,只想着依她那古怪孙儿的别扭性子,就算被一群恶灵团团围住,咬死了也不见得会哭出声来求助,她不能白白地见娃送死啊。 于是下了深渊后,小山果然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不计其数的恶灵如潮水般围住了孔七,贪婪地想要将他吞噬,那身小小白衣幻出一柄羽剑,奋力厮杀着,却还是禁不住一波波袭来的恶灵,浑身已是鲜血淋漓。 小山血气上涌,大吼一声,两个铜锤重重打去,瞬间打散一片恶灵,如天神降临般,护在了孔七身前。 彼时的孔七遍体鳞伤,长睫上还挂着血珠,仰头摇摇欲坠地看着小山,眼前被血雾模糊了一团,耳边只不停回响着小山跳下时那气壮山河的一句——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无法言说那一战有多么惨烈,小山背着孔七,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杀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孔七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醒来时,床头守着父亲母亲,干爹干娘,碧叔茧姨……连潭主都来了,唯独不见那两个大铜锤。 养伤的日子中,他这才听说,魍魉渊下面,小山一战成名,杀得风云变色,引起了百灵潭的轰动,人们啧啧惊叹,都在议论她的“战神”之名。 小山却到底耗损了太多力气,把他交到众人手上,回去后就开始呼呼大睡,整整睡了十天十夜。 等到小山神清气爽地来看孔七时,孔七已在房中闷了大半月,小山背着他到院中去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声音极低,像是喃喃自语,却还是叫小山听到了,好奇问道:“原谅我什么?” 背上又是一阵沉默,在小山几乎以为孔七不会回答时,他却幽幽开了口:“你明不明白那种感受?就好比春天播了一颗种子下去,你满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悉心照料,给它浇水,为它施肥,陪它说话,可等到了秋天,它长出来的竟不是一朵花,而是……” “而是什么?” 那边顿了顿,终是闷声道:“而是一颗大白菜。” 小山眼睛一亮:“大白菜好啊,我最爱吃大白菜了!好吃又营养,花有什么稀罕的,又不能吃,没开几天就凋谢了,中看不中用,……”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含了七分安慰,孔七听得嘴角抽搐,无奈又好笑,暖风迎面而来,却是吹散了积压许久的阴霾,漆黑的眼眸望着小山白皙的侧脸,终是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小山却说着说着顿住了,背上的人怎么越来越重了…… 她回首一瞥,瞬间瞪大了眼,震惊莫名—— 她,她,她的阿七孙儿竟然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不知不觉褪去了孩童模样,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而那身白衣却还浑然不觉,对上小山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 “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小山(五) (五) 见到朽婆时,她坐在霭霭云烟中,守着一道青玉门,鸡皮鹤发的脸孔望向来人,抚上了自己的白发:“该来的总是会来……” 像是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朽婆平静如水,只在看到小山手中的木匣时,身子才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那道门,眼神绵长而复杂:“北伏天即变,青玉门将开……” 接过木匣前,她竟要他们先听一个故事。 孔七长睫微颤,看了一眼小山,小山却笑眯眯地望着朽婆,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只见朽婆抚着白发,一声叹息:“那是七百年前……” 说是故事,其实不过是仙界帝君,青羽农的一段情史。 青羽农在天帝赐婚下,迎娶了雪域的萧三公主,但他却不爱三公主,他爱着的,是三公主的贴身婢女,涟漪。 这场阴错阳差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新婚那天,三公主独守空房,青羽农来了一趟又走了,只留下一句:“我要娶的人不是你,三公主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堂堂雪域萧家做此行径不觉可笑吗?” 是他向天帝求的赐婚,送来的新娘却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其中萧家动的手脚自是可想而知。 三公主却感到冤枉,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青羽农,在红烛摇曳间抿紧了唇:“明明是你向我萧家提的亲,你为何不认?” 青羽农冷冷一哼,转身拂袖,踏出新房,头也不回。 此后的漫长时光中,他再不曾踏入三公主的房间。 三公主性子也倔,总不肯服软,就那样看着青羽农一天天冷落自己,却对涟漪好得无微不至。 那时涟漪已不是她的婢女了,而转去伺候青羽农了。 她起初不愿放人,涟漪虽没跟她几年,情分也不深,但好歹也是她萧家带过来的人,而青羽农不仅想让她放手,更想立涟漪为二夫人,与她平起平坐。 她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了:“恕难从命。” 这门婚事是天帝钦赐,她是萧家的女儿,代表着萧家的颜面,青羽农向萧家提亲的那一刻起,这一生就只可能有她一位夫人,她的地位谁也不能撼动。 却还有个原因深深埋在她的心底,没有人知道,其实她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青羽农,那个青翼伸展,翱翔天地间,每一片羽毛都漂亮得闪闪发亮的帝君。 她此生从没见过那样美的青鸾,从雪域的上空飞过,云雾缭绕间,带起烈烈长风,高贵清傲得不可一世。 她当时惊呆了,尚是人间十来岁的小丫头模样,拉过身旁的奶娘,指着长空兴奋不已:“大鸟,大鸟飞过去了……” 奶娘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哎哟,我的三公主,可不能乱说,那是帝君,北伏天的帝君青羽农!” 她眨了眨眼,望着青鸾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着:“青羽农,青羽农……” 像是鬼迷了心窍,隔天她就画了一张像,拿去给奶娘看,眉开眼笑地问:“像不像他,像不像他?” 未了,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奶娘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故意打趣道:“公主你是雪域白驼,人家帝君是青鸾神鸟,一个地上跑的,一个天上飞的,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哪还有机会再见?” 她不死心,天天跑去仰头望天,只盼那道青影能再次飞过雪域的上空,大哥二哥都笑她,说小妹情窦初开了,不仅害了单相思,还单相思上了一只鸟。 她也不恼,只娇憨地笑,才知书中写的一见倾心,原来是那般奇妙的感觉。 如此年复一年,她从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终是等来了那道青影。 却是眼睁睁看着他从空中坠下,华美的翅羽伤痕累累,巨大的身躯跌在了雪地里,奄奄一息。 她急忙奔了过去,雪地里的青鸾已幻化成了一个青衣男子,墨发薄唇,满身血污。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比她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的模样还要好看。 他被大火灼伤,眼睛也看不见了,躺在她怀里气若游丝:“送我,送我回……北伏天……” 她心跳如雷,急得眼泪都要流下,还来不及叫人,已被出来寻她的奶娘看见了,吓得大惊失色。 奶娘捂住她的嘴,叫她千万不可声张,她这才得知,原来仙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 大家都不忍告诉她,就在她痴痴等待的这段日子中,她心心念念的帝君青羽农叛离了仙界,做了人人不齿的叛徒。 他投入魔道,不知与魔道少主达成了怎样不可告人的交易,助魔道一路杀上南天门,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瞧青羽农如今这遍体鳞伤之状,定是在此番仙魔两界大战中受了重伤,飞过雪域上空时,支撑不住坠落下来。 这烫手山芋萧家怎么敢管?不交到天帝手上已是仁慈,怎么可能还放虎归山,将他送回北伏天? 奶娘对她道,只将青羽农送出雪域,不牵扯到萧家,自生自灭就是了,万万不可惹祸上身。 她抱着彼时已昏迷过去的男子,心乱如麻,咬咬牙,做了生平第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定。 小山(六) (六) 青羽农终是将涟漪要了过去。 三公主从没想过,为了从她手中要走涟漪,那身青裳竟会对她扬起利剑。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冷得直透人心底:“若未记错,你先祖乃武将出身,神勇非凡,你萧家世代也是骁勇善战,我们不妨来比试一场。” “你赢了,我二话不说,从此绝口不再提要人之事;若我赢了,你也二话不说,立刻放人,如何?” 三公主脸色一点点煞白,青羽农却一拂袖,露出身后一排兵器。“这里的神兵利器任你挑选,我也可让你三招,怎样?” 满室冷凝的气氛中,涟漪站在一旁,与青羽农四目相接,眸光盈盈若水,我见犹怜。 三公主别过头,紧咬下唇,不愿再看。 袖风疾扫间,她越过那道青影,利落地挑起一杆长枪,转过身手腕一个漂亮的翻转,对准他,竟是笑了。 “你当知我萧家风骨,即便你是我夫君,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他也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长枪利剑,白衣青影,就此一触即发。 底下的仙仆们看得目瞪口呆,叫一声帝君,又叫一声夫人,却终究无人敢出口阻止。 半空缠斗间,三公主心神却恍惚起来,仿佛还是那年的冰天雪地中,她变回白驼之身,驮着昏迷不醒的他一步一艰难,在大风里踽踽前行。 她到底舍不下他,她不忍看他自生自灭,趁奶娘转头回去放药箱,她咬咬牙一把背起了他,现出了原形。 前路茫茫,不管如何艰辛,她也要倾一人之力,送他回北伏天。 那段路是从未有过的漫长,风雪中,她温暖着他,源源不断地为他灌输着真气。 他时醒时昏,一双眼看不见,只能下意识地抓紧她的皮毛,在她背上迷糊呓语。 两颗心贴紧彼此,那他们此生靠得最近的距离。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她好不容易护送着他抵达了北伏天的边界,却被大哥二哥追了上来,一片混乱间,她连句道别都来不及和他说,只能匆匆放下他,被大哥二哥强扭了回去。 回到雪域后她被关了禁足,不久就听说了青羽农为仙界立下大功的事情。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局,青羽农并未背叛仙界,投入魔道只是卧底,只为将他们引上九重天,助天帝一网打尽。 他那日受伤坠下,其实是因为在仙魔大战中倒戈,为狂怒的魔道少主所伤。 等到大战结束后,天帝才发现青羽农已回到北伏天养伤。 中间这一段插曲却是谁也不知。 恐怕连青羽农也是稀里糊涂的,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救过他,不知道她驮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大风雪,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一颗心爱着他…… 他通通不知道,而她,也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嫁过来时她满心憧憬,原本想告诉他的,可一腔柔情还来不及出口,已被他冷入骨髓的一番话打下深渊。 她其实多想对他说,她喜欢他很久了,从懵懂的少女时期就开始喜欢了。 她千里迢迢嫁到北伏天,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她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她会努力学着做个贤妻良母,她还想和他开玩笑,谁说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就不能在一起…… 可一切都像个荒唐的噩梦。 他那样待她,视她如蛇蝎毒妇,比待陌生人还不如,她所有幻想顷刻间破灭,所有话也都不能说出口。 她的心不是铁做的,不是任他刺上千百刀也不会痛,她也有自己的傲气,即使她再喜欢他,也容不得他肆意践踏她的尊严。 于是外人见到的他们,便是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一对怨侣。 他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她冷冷回敬:“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他说她舞剑招招毒辣,对敌时一定像个女阎罗,她面无表情:“彼此彼此。” 日子就在这样的唇枪舌战中度过,谁也不甘示弱。 可这一次,她却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当手中的长枪携风刺出时,青羽农不及闪避,她瞳孔皱缩,手一偏赶紧收势,她知道他那有处旧伤,是当年仙魔大战留下来的,可还是为时已晚,一道人影凌空飞出,堪堪挡在了青羽农面前—— 竟是满脸急色的涟漪! 长枪刺入肩头三分,鲜血四溅,青羽农脸色大变,一掌击开震住的她。 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如断线风筝,直直坠地。 先落地者输,他胜了。 可却胜得咬牙切齿:“萧家多悍妇,此话果真不假。” 她眼睁睁看着他抱着昏迷过去的涟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手撑地间,她喉头翻滚,终是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不知伤了经脉……还是伤了心。 她独自在院里养伤,听闻青羽农天天守在涟漪床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 她心头酸涩,却对身边人强颜欢笑:“不过才三分力,哪伤得那么重?” 无心的一句话传了出去,青羽农隔天就来找她了,眸中恨意汹涌:“竟不料你狠毒至此!” 她反应过来后,冷笑不止:“我连说句实话的地位也没了吗?” 青羽农一下目眦欲裂,像是下一瞬就要扑上来掐死她:“你往那长枪上抹了何种奇毒?圣医昨日才查出,难怪涟漪总醒不来,你原是想毒死我的罢,可怜涟漪无辜受累,你这毒妇快交出解药!” 她瞬间如坠冰窟,懵在了原地。 此后不管她如何否认,如何辩解,青羽农乃至整个北伏天的人都不信她没有下毒。 她恶名昭著,死也不肯交出解药,青羽农差点让她为涟漪殉葬,所幸最后妙手圣医研制出解药,才治好了涟漪。 而她的恶毒名声却是甩不掉了,在北伏天被传成了连自己夫君都想加害的毒妇。 没有人相信她,她最后也不争了,只看着躲在青羽农身后瑟瑟发抖的涟漪笑,笑得残忍至极:“你最好祈求帝君日日夜夜带着你,否则难保我寻得一丝机会下毒,也不枉费我白担了个虚名。” 说完她转过身,神似癫狂,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山(七) (七) 故事听到这,孔七沉默不语,小山却已气得挥舞着铜锤大叫:“我要是那三公主,一定把他们两个捶飞到天边去!” 朽婆笑了笑,浑浊的眼眸望向长空:“谁说不是呢,可那时的三公主那么傻,孤零零地一个人远嫁到北伏天,没有人待她好,她有苦也无处说,直到那一次……” 那是三公主最不愿想起的惨痛回忆,她接到消息,雪域遭宿敌寻仇,外族入侵,战火纷飞,向北伏天发来求援。 她惊惶失措地去找青羽农,放下所有身段,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求青羽农带着人马与她一同去增援雪域,救救她的父兄族人。 事关紧急,青羽农虽不喜她,也不敢怠慢,当即便要动身。 却在这时,涟漪那边传来喜讯,她怀上了青羽农的孩子。 她那时虽还有三公主压着,得不到名分,但实际地位已俨然是北伏天之母。 帝君有后这般的大事简直是普天同庆,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三公主却是心急如焚,她不断催促青羽农动身,甚至不惜低下头去求涟漪。 就是这一次相求,求出了意外。 三公主本是好言好语劝说,却到底被涟漪不愠不火的态度惹恼了,争执拉扯间,不知怎么,竟把涟漪的孩子撞没了,青羽农赶来时,只看见地上一摊血,触目惊心。 涟漪哭得昏死过去,三公主脸色煞白,不停摆手:“我没有推她,我没有推她,是她……” 话还未完,却被震怒之下的青羽农一记耳光打去,红了半边脸。 “你萧家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嘶声怒吼中,青羽农抱紧涟漪,再不看三公主一眼。 战事越来越急,三公主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跪在门前磕头认错,磕得额头鲜血渗出,斑驳了门前玉转。 她哭着求他,不再连名带姓地叫他,而是第一次叫他“夫君”,叫得撕心裂肺:“夫君,求求你,求求你带兵同我去救人,求求你……” 从来没有人听过那样凄厉的哭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是十恶不赦的毒妇,我该千刀万剐,等救了人回来我任你处置……” 直到最后一刻,那扇门也没有打开。 在北伏天所有人复杂万分的目光中,她血红了眼,终是绝望地仰天一声长啸,跌跌撞撞地奔回去换上戎装,束了发别了银枪,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姿态,一人一马地奔出北伏天,赶往雪域战场。 她不会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既然他不肯出手相助,那么她的族人就由她自己来救,哪怕死在战场上! 可她连浴血奋战的机会都没有—— 等日夜兼程地赶到雪域时,她只见到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昔日繁华的城池一片死寂,她萧氏全族已尽数被灭! 她几近虚脱,却疯狂地去白骨堆里找寻她父亲母亲,大哥二哥的尸首,她最先看到了一具女尸,那个从小疼她到大的奶娘血肉模糊地躺在尸堆里,惨不忍睹。 她心头狂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机械地把族人们的尸体拖出来,一具具摆好,摆到满身血污,指甲里全是血泥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只手把她拉开,回首望去,只看见青羽农沉痛的一张脸,他铠甲森然,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大军。 他终究赶来了,却来得太晚。 她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血雾,看不清他的身影,但那麻木的痛感却是一点点迟钝地复苏。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摇摇欲坠地继续去拖尸体,嘴里一边念叨着:“我要找我爹娘,找我大哥二哥……” 风雪中她的身影单薄不已,一袭戎装已血渍斑驳,几缕乱发贴在脸颊边,是从未有过的凄惨模样。 青羽农终于看不下去,喉头哽咽,大手强硬地拉住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是心与心贴得最近的时候。 可她只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彷如狂风暴雨来袭,她疯了似地一把推开他,目呲欲裂。 长发被大风吹散,死寂的战场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哭声,她不管不顾地扬起银枪刺向他,凄厉的哭喊划破天际。 “我当年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不让你死了才好!” 那些积压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话,那些被岁月长河掩埋的过往,那些经年累积刻入骨髓的恨意……在这个血染的大风雪中,统统彻底剥落揭开,化作无数利箭,齐刷刷地刺向青羽农。 他无力招架她的猛烈攻势,越听手越抖,直到煞白了一张脸,踉跄地跌跪在地,被她一枪横在脖子上,身后大军失色。 他终于开了口,仰头望向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当年救我的……不是涟漪吗?” 小山(八、九) (八) 那年在北伏天边界放下青羽农后发生的事情,三公主可能永远不会想到。 她前脚刚跟着大哥二哥一走,后脚半空就跃出了一道人影—— 正是在暗处跟踪了他们一路的涟漪。 那时的涟漪才进雪域为婢不久,柔弱温婉的面容下,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其实是个探子,是个外族派去埋伏的探子,从一开始被安插在雪域中,就处心积虑地只为覆灭雪域的那一天。 她等三公主一走便现出身形,眸光深不见底地停在了青羽农面前。 她将他安置在一处山洞中,悉心照料,为他养好了眼伤。 青羽农睁开眼的那一天,只看到一团光晕中,涟漪温柔的笑脸。 他只道她冒着重重危险,一路护送他来到北伏天,对她感激不尽,情根深种。 他们相拥在一起,定下了终生,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抿嘴浅笑,并不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了一对耳坠。 “我来自雪域萧家,帝君日后可携此信物前来提亲。” 耳坠是三公主掉落在途中的,涟漪收了去,心生一计。 而后来事情的演变,也的确如她所料,天帝赐婚,她服侍着三公主远嫁北伏天,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局。 青羽农成功地相信是萧家仗势欺人,从中做了手脚,硬将三公主塞给了他。 于是她看着他们日日冷战,针锋相对,误会越滚越大,打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 三公主孤立无援,心思又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怎会是涟漪的对手? 她一边将三公主逼至绝境,一边与本族私通密函,只等着雪域覆灭的一天。 终于,万事俱备,战争一触即发。 当三公主去求青羽农出兵相助时,涟漪也恰好地“怀孕”了。 青羽农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孩子,所谓的流产,其实统统都是假的,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小小术法,却将三公主最后的希望,将雪域唯一的生机利落斩断,毫不留情。 但涟漪的败露也来得那么快。 当她听到青羽农抱着三公主的尸体去了百灵潭,找潭主春妖借昆仑镜一窥往昔时,她心跳如雷,明明应该是功成身退,及时抽身的时候,她脑中却尽是青羽农那张俊美的脸,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连夜赶赴了百灵潭。 高台之上,昆仑镜浮于半空,那身青裳抱着死去的三公主情难自已,悔恨莫及。 涟漪赶到时,一下捂住了嘴,身子委顿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她从没见过青羽农那样绝望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她悲痛欲绝: “涟漪,百年夫妻,你骗得我好惨!” (九) 三公主是死在青羽农怀中的。 这些年的心力交瘁,满族被灭的惨重打击,陈年旧事的荒谬揭开……种种不可承受之重,终是将她逼至了生命的尽头,她口吐鲜血,倒在青羽农怀中,长发散了一地,是凄美到哀凉的场景。 她在大风雪中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青羽农泣不成声的脸,她虚弱地笑着,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百灵潭,风声飒飒。 三公主的鲜血滴上了昆仑镜,缓缓开启了前尘往事,那些青羽农曾经错失过的画面。 白驼背着他穿过风雪,跋山涉水,他们紧紧挨着彼此,她在他耳边不停念叨着:“别怕,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会送你回北伏天的……” 声音那样温柔,和她后来对他的冷冰冰截然不同。 他忽然想起,他曾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她只是冷冷回敬:“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是啊,只是他不曾看见,她曾缩在空无一人的新房里,泪湿了枕巾,死死咬住唇,是用怎样一颗心爱着他。 赶来的涟漪惨白了脸,一下委顿在地,再也无从抵赖。 她哭着求青羽农的原谅,泪如雨下中,迟来了多年的真相终于大白,包括三公主遭受的那些算计陷害。 原来涟漪也早已不知不觉假戏真做,同三公主一样爱上了青羽农。 纠缠不清的一场局,绕进了别人,也绕进了自己,纷纷扰扰直到此刻才彻底了结。 青羽农怒吼着抬起手,欲自涟漪头顶毙下,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红了双眼,如何也下不去手。 无数情感汹涌漫上他的心头,这些年的花前月下,这些年的朝夕相伴,即使是一段不应存在的错位岁月,可他却早已付出了整颗真心,视涟漪为妻,爱入骨髓。 命运弄人,他本该爱着的是三公主,可却在一开始就爱错了人,这一错……就再也回不了头。 “这一世我们都对不住她,纵然你欺我骗我负我,无情践踏我拱手送出的真心,我却仍要为你,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 像是心灰意冷了,又像是放下一切了,青羽农竟在涟漪婆娑的泪眼中笑了起来,他抱住三公主的尸体,仿若自言自语。 我辜负了你那么多年,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上穷碧落,还救命之恩,还冷落之愧,还他与涟漪这一世的累累亏欠。 “不!” 涟漪满脸泪痕,惊觉出声,却已来不及了,只见漫天荧光间,青羽农义无反顾地剥落下了自己的羽衣,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将毕生神元汇入了三公主的体内。 三公主被青色的光晕包裹着,缓缓飘进了青羽农剥落下的羽衣中。 她将开始一段漫长的凝魂重生之路。 青羽农在将三公主托付给春妖前,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对耳坠,低沉的声音满怀歉意地开口: “今生蒙你错爱,伤你体无完肤,愿你结魄新生后,忘却一切,彻底解脱,重遇相守相依之人,白头到老,一世平安喜乐,永不再被辜负。” 涟漪哭得撕心裂肺,疯狂地想冲破结界,却只得青羽农最后深深的一眼。 那一眼,墨眸如许,是浓烈到极致的复杂情意。 大风烈烈中,他说,涟漪,珍重。 小山(十、十一) (十) 青羽农的魂魄归往了北伏天,封于青玉门后,等待着休养千百年后的神元复苏。 这千百年来,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门外,从不曾离开过。 烟海缭绕的夷云顶,朽婆泪湿衣襟,拂袖一抛,将木匣抛上半空,打开了青羽农那留在百灵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后一缕魂。 风云变色间,天地间大风烈烈,北伏天生异象,青玉门即开—— 沉睡了千百年的青鸾帝君就要复苏。 一片地动山摇间,小山头痛欲裂,拼命捂住耳朵,但朽婆的声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间,前尘往事纷沓而来,像将灵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 “三公主,你全都想起来了吗?你不是百灵潭的小山,你是萧山,雪域萧家的三公主。” 而她也不是朽婆,她是涟漪,那个守在青玉门外,守过最美好的年华青春,用一生来忏悔的涟漪。 伴随着阵阵轰隆之声,大门缓缓打开,青光四射…… 没有人注意到,孔七痛苦地闭上眼眸,且叹且退,白袍凄然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这一路相伴终是结束了,即使他如何不舍,如何不愿,如何不想登上云顶,她也终是要离开她了。 她不属于他,他连故事里的配角也不算,他充其量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稍纵即逝后就要黯然退场。 如果不是当年在百灵潭的青鸾羽衣中多看了一眼,也许他就不会和她生出日后那诸多牵绊。 那时他尚年幼,家中忽然多了一团散发着青光的羽衣,高高地悬浮于花房中央,如有间泽的灵茧一般,层层密密,里面不知包裹着什么。 他好奇不已,问父亲里面是什么? 父亲想了想,摸着下巴笑得神秘,凑到他耳边道,是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父亲无心的一句玩笑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从此他天天跑来看“花”,陪“花”说话,等“花”长大。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他的花是开在羽衣里的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 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花。 带着这样的小心思,他满怀憧憬地等着花儿绽放,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时,那团羽衣却不见了,他的花儿不见了! 他急得不行,跑去找父亲,父亲告诉他花儿没有消失,只是被潭主取走了,因为时辰到了,羽衣中的人要出来了。 父亲说得很隐晦,他似懂非懂,问那是花儿要绽放了吗? 父亲顿了一下,摸着下巴缓缓道:“要这样说也行。” 于是他又欢天喜地地跑走了,他想着等花开后,潭主就会把花还给他。 可等啊等,不知等过了多少春秋,他望眼欲穿,等到的却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而是—— 挥舞着两个大铜锤,能吃能喝,力大如牛的小山……姑奶奶! 当父亲指着那道凶猛捶树的身影对他道:“喏,那就是羽衣里的人,也就是你小时候养的花花。” 他如晴天霹雳,天旋地转间,瞬间被劈焦在了原地。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花?绝对搞错了! 直到被父亲送去小山姑奶奶身边学艺很久后,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 他对她冷言冷语,厌恶不已,在他幼时的心中,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破坏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 但就是这棵大白菜,率真地一点点打动了他的心,更是在他身陷魍魉渊下时,奋不顾身地扑下来救了他。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她背着他,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杀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他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后来她来看他,背着他到院中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想通了。 “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他听她说白菜的好处,听得闷笑不已,却像一阵暖风迎面吹来,吹散了他积压许久的阴霾。 他浑然不觉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对上她惊愕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 “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可那时多傻呀,一心以为不会有人和他抢白菜,他能一辈子守着白菜。 直到无意间翻看到了阁楼的宗族史册,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叫小山表姑了。 原来她竟是帝君青羽农的妻子,青鸾神鸟,与他父亲的孔雀一脉是同根,按辈分来,青羽农是他父亲的表叔,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 他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山是不属于百灵潭的,甚至……根本不属于他。 她有自己的故事,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故事里没有他,过往里没有他,她此后的生命里也不会有他。 他合上卷宗,滑坐在地,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泪。 真是不划算的买卖呐,他不过陪她一程,她却在他心里霸占一生。 (十一) 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阿七阿七,等等我,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 猛然转过身,他瞪大了眼,竟看见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眉开眼笑地朝他奔来。 “你,你不是……”孔七指着小山结巴起来。 小山一把勾过他的肩,笑眯眯地道:“不是什么?咱们不是说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灵潭吗?” 长风掠过浮云,小山长发飞扬,喃喃道:“终归是帝君说得对,前尘往事,纷纷扰扰,爱着他的是萧山,被他辜负的也是萧山,而重获新生的小山却不必记挂……” 到底是放下了执念,前尘太痛,痛得她只想忘却,在青玉门大开的那一瞬间,无数记忆闪过她的脑海,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青羽农,竟是与她在百灵潭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孔七! 她想起了她还在羽衣中的时候,曾有个傻瓜,把她当成了一朵花,每天都来陪她说话,一陪就是好多年; 她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风吹林间,一地野果的树下,他白衣墨发,薄唇紧抿,一身纤尘不染,好看得不像话; 她想起了他时常伶牙俐齿地堵得她说不出话,却会在半夜提着灯踏入丛林深处,没好气地捞出她这百年不变的路痴; 那年端阳节的魍魉渊下,她背着他一步一步杀出重围,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而那时不谙情事的她却还浑然不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多东西不知不觉地生了根,在她尚懵懂不察时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颗心,再不能挥去,只待那迟钝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 和风轻拂,小山深吸了口气,拉着孔七,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咳咳,阿七啊,既然我和那青鸾帝君再无瓜葛了,那么咱们婆孙关系是不是也得从头开始?” 从哪开始呢?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 蓝天白云下,两人望着对方傻笑,四目相接间竟都绯红了脸颊。 还是小山挠挠头,笑呵呵地先开口: “小山,我叫小山,力气很大,会使铜锤,打架很厉害的小山。” 孔七弯了唇角,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一字一句的话语久久回荡在风中,他说的是—— 孔七,我叫孔七,不羡鲜花,只爱大白菜的孔七。 晏西(一)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她不知道,这长久流传下来的祖训下面还有一句: 生情者,虽万劫不复,却不枉矣。 ——《百灵潭·晏西》 (一) 晏娘嫁给南襄三年了,未诞下一儿半女。 说不失望是假的,温婉笑颜的背后,是深藏心底的落寞与哀伤。 但南襄却一点也不在意,事实上他除了痴迷武学外,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包括他的妻子,晏娘。 新婚第二天,晏娘坐在铜镜前,一头长发拥着如花容颜,南襄穿好衣裳走近她,她满心欢喜,绯红着脸拿起手边的眉笔,鼓足勇气刚想学凡间的女子细声道: “请夫君为晏娘画眉。” 话还未出口,南襄却直直伸出手,一声问道:“剑谱呢?” 如冷水浇头,她一下愣住,手中的眉笔还不及递出,笑容凝固在嘴边,只能张了张嘴,慌忙道:“我,我这就去取。” 这场婚姻是她用一份剑谱换来的,满腔柔情在一个武痴眼中还不如一份剑谱珍贵。南襄是那样不解风情,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三年里,她守在他身边,不悔不怨,只是每回坐在竹屋前,手里缝制着衣裳看他舞剑时,都盼他能多看她一眼。 清风吹过她的发梢,有时她看着看着就会恍惚起来,眼前身影重叠,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丽景,漫天梨花飘飞,纷落如雪,树下舞剑的少年身姿翩若惊鸿,回过头冲她一笑,意气风发。 “晏弟,你瞧我这招龙翔九天可还使得漂亮?” 入夜,月朗风清。 床上的晏娘忽然睁开眼睛,眉间一跳。 她望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南襄,犹豫片刻,终是咬咬牙,起身下床。 外头月光正好,繁星点点,晏娘身轻如燕,穿过林间,停在了一棵大树下,面沉如水。 “别吹了,平白地引来孤魂野鬼,扰人清静。” 乐音戛然而止,树上的女子一收骨笛,笑吟吟地望向晏娘:“这声音旁人又听不见,我可是专程要引你出来的。” 笑声酥媚入骨,伴着那张明艳绝美的脸,在月下显得妖冶异常。 晏娘仰头皱眉:“你又来做什么?” “好妹妹,如今姐姐也不叫一声了,可见你心里当真没有我了。” 女子把玩着骨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却依旧笑得风情万种:“枉我成天挂念着你,你却只知守着那个臭男人,姐妹情谊、百年修行通通都不要了,我都得赞你一声潇洒。” 晏娘默然不语,女子又冷冷一哼:“便是一块木头也叫你捂热了,别傻了,那臭男人根本就是没心的。” 晏娘猛地抬起头,女子却不依不饶,美眸睨向她,笑得刻薄至极:“一只艳鬼也想学人做贤妻良母,究竟该说你痴心妄想,还是天真可笑?” 晏西(二、三) (二) 百灵潭有二美。 两只艳鬼,一唤流瑟,一唤晏西,姿容绝世,鬼名远播。 遇上南襄那天,晴光正好,少年背影俊挺,蹲在溪边拭剑。 晏西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整了整衣衫,上前咳嗽两声道:“小弟晏西,久闻南少侠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果然……” 那套词怎么说来着,晏西握紧折扇,额上渗出了细汗,明明出来前都背得滚瓜烂熟的…… 扑哧一声笑,少年抱剑站起身来,眉眼一挑,满脸促狭道:“果然雷从耳出?” 晏西愣住了,少年哈哈大笑,年轻的面孔沐在阳光下,飞扬的剑眉星目一时迷了晏西的眼。 就这样相遇相识,开始了一路的结伴同行。 南襄只当晏西是哪家出来历练的名门子弟,与她兄弟相称,带她游历江湖。 他却不知,这平空掉下来的“晏弟”是只艳鬼,而自己,正是她的第一次任务。 身为一只艳鬼,勾引人的本事与生俱来,晏西于这方面却不是笨了一点半点,叫好姐妹流瑟看着干着急。 艳鬼在艳,妩媚惑人就是她们最大的武器,如果失了这项本事,无异于猛虎拔牙,雄鹰折翅。 于是流瑟安排晏西出去历练,艳鬼爱美,南襄的一副好皮囊秀色可餐,正是她们喜欢的上等货色。 为确保成功,流瑟给晏西先示范了一下,纤腰曼曼地出马先去勾引了南襄一回,这一勾引却叫晏西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南襄竟是个断袖! 跌进水里的流瑟被南襄救起,衣裳湿透,玲珑有致的身材一览无遗,她贴上南襄的胸前,媚眼如丝,声声唤着“恩公”,白皙玉手还来不及进一步撩拨,南襄便喷嚏连连地一把推开她,捂住口鼻:“姑娘抱歉,你身上脂粉味太浓……我自小就闻不得,一闻就会起红疹……” 流瑟的一张倩脸瞬间就绿了。 躲在暗处的晏西叫苦不迭,连流瑟“艳不独返”的名头都失了手,自己这点段数可怎么办…… 出师未捷,回去多方调查下她们才知,南襄游侠一个,是近年武林蹿起的新秀,不近女色,一人一剑闯荡江湖,身边有美酒有兄弟,就是没有女人。 乖乖,第一回历练就偏偏撞上这样的主,晏西无语凝噎。 流瑟却不服输,知己知彼后,巧手一弄,将晏西扮作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净书生。 这还不将南襄手到擒来? 在流瑟的拼命鼓励下,晏西拿着折扇,忐忑不安又悲壮难言地踏上了漫漫勾引之路。 一路上果然状况百出,啼笑皆非,南襄只当晏西是个念书念傻的书呆子,懵懂单纯,有趣得紧,为自己平添不少乐子。 意外却在一个夜晚发生了——晏西穿帮了。 (三) 客栈里,夜阑人静,明月宛宛。 晏西对着镜子演练许久后,终于鼓足勇气,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南襄的房间。 她清了清喉咙,坐到床边,伸手抚上南襄的脸,结结巴巴道:“长夜寂寞,无心睡眠,见南兄被衾单薄,小弟不禁心如刀割,愿用我冰烫的手来暖和你炙冷的心,与君一起共赴巫山……” 噗嗤一声,装睡的南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反手抓住晏西,一把将她压在身下,笑得嘴角上扬。 晏西大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对上南襄近在咫尺的眼睛,一下没出息地脸红了。 南襄笑得更欢了,挤眉弄眼道:“你的手果然又冰又烫,快来安慰我炙冷的心吧……” 晏西抿住嘴不开口,内心又委屈又耻辱,眸中已因为再次失败涌起了闪闪的泪花,南襄哼了哼,捏住她粉嫩的脸颊嬉笑道:“不知跟谁学了些淫词秽语,偏又说得颠三倒四,就你这模样还敢来捉弄本大侠,晏弟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南襄说着伸出手去挠晏西的痒,晏西尖叫着左右躲闪,两人一时在床上闹了起来。 忽然,南襄停住了手,神色古怪地望向晏西—— “晏弟,你为何在胸前垫了两个馒头?” 世上最悲惨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庐的艳鬼遇上一个不近女色的断袖! 世上最幸运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庐,什么也不懂的艳鬼遇上一个不近女色,什么也不懂的断袖! 从南襄房中落荒而逃后,晏西心跳如雷,悲怆难言—— 她居然就这样暴露了! 勾引大计还没个影,自己居然就被看穿女子身份了! 她凄凄惨惨地飘回房,准备收拾行李回百灵潭,太欺负鬼了,她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妩媚惑人的本事了,她不干了,她要回去脱离艳籍,求主人春妖另指条出路。 可没有想到,南襄在屋外别别扭扭地敲起了门。 一开门,就看见他手里捧着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晏西泛红的眼睛,赔着笑道:“晏弟,是大哥不好,大哥向你道歉……” 南襄挠了挠头,英俊的眉眼满是诚恳:“大哥平日不该笑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四两之肉,没有一点男子气魄,叫你不得已想出这法子充门面……” 说到这,南襄咳嗽两声,瞥了一眼晏西胸前,压低声音道:“方才没有压坏你的……吧,大哥特意拿了两个新的来赔给你……” 晏西脸色一变,南襄赶紧道:“要我说,晏弟你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赶明儿就跟着大哥练剑,强身健体,身子硬朗了,自然就英武非凡,也不用那东西充场面了……” 晏西一把接过南襄手中馒头,迅速关门闪人,靠着门一口气大声道:“谢谢大哥关心,小弟感激不尽,夜深露重,大哥请赶紧歇息吧,免得感染风寒,一病不起,那小弟怎过意得去,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这次居然一气呵成,没差一个字,晏西头上出了层细汗。 收下馒头,原谅他了?!南襄愣了愣,随即喜逐颜开,在门外高声喊道:“那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庭前练剑,梨花树下,不见不散!” 靠着门,听到脚步声走远,晏西的心跳也总算慢慢平复下来了,她舒了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两个白馒头上。 热气缭绕中,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失神的眼眸望向窗外,久久的,抿嘴一笑。 窗外皓月长风,枝叶拂动,发出飒飒清响,像一首动听的歌谣,温柔醉人。 晏西(四) (四) 又有人前来挑战南襄了,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三次比武,晏娘轻轻抚摸着腕上的玉镯,幽幽叹了口气。 自从一年前武林榜上有了南襄的名字,前来挑战他的江湖人士便络绎不绝,有身怀绝技的老前辈,也有热血方刚的毛头小子,众人都想打败他取而代之,一战成名。 有一个唐门女弟子甚至用上了美人计,在对战时装作跌倒,“哎呀”一声地作势扑入南襄怀里,露了香肩—— 满满一筒毒针却也在同时蓄势待发! 但她失败了,直到死前她都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看着南襄面无表情的脸。 天下恐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抗得了唐门第一美人的投怀送抱,可南襄偏偏是这几个人之一。 晏娘站在暗处,轻声一叹,手上的玉镯闪着翠绿的幽光。 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忘我,试问有谁能敌得过一个无牵无挂,心思至纯的武痴? 这回来挑战南襄的是个使流星锤的彪悍大汉,晏娘看着他在南襄剑下只走了不到十招,便像风筝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口吐鲜血,双眸不甘心地瞪着南襄。 南襄的背影远去后,晏娘走了出来。 地上那人还有一口气,痛苦地向晏娘伸出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晏娘叹息地摇摇头,蹲在了大汉身边。 找南襄比武的人都是签下了生死状的,技不如人也不能怪怨。 南襄从来不会点到为止,却也不会刻意要人性命,他就如个完全沉浸在武学中的孩童,只知尽情施展,不懂阴谋勾当,所以下手轻重也是随着对方的轻重而变换。 许多人心无仁义,出手便是死招,到头来却只能是害了自己。 大汉死死拉着晏娘,身子不住抽搐着,晏娘目视着他,柔声道:“你心脉尽断,已是将死之人,借我心头一口热血可好?” 大汉脸上现出惊骇的神情,还来不及挣扎,下一瞬,他的身子便僵硬了。 晏娘的手直直穿过他的胸前,鲜血四溅,漫过了腕上那只玉镯,殷红一片。 翠绿的光芒中,那玉镯如嗜血的恶灵一般,贪婪地吸允起那滚烫的心头血。 晏娘皱着眉,微微别过了头。 就在这时,疾风一阵,一只长袖迎面拂来,流瑟的声音急切响起:“住手,阿晏你疯了么!” 晏娘向后一跃,轻巧避过那水蛇长袖,在几步开外稳稳站定。 她眉眼淡淡,望向流瑟:“我不取他这口血,他也会死。” “可只要还有口气在,他就是个活人!”流瑟艳丽的面庞一改妩媚之态,难得地厉色起来,却是又气又急,心疼不已:“你当真不要命了么?接二连三纵那妖物吸取人心头血,这般伤天害理迟早会遭到天谴的,到时霹雳火打下,你就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她们虽为艳鬼,却从不随意伤人性命,百灵潭受春妖管治,纵然三年前晏娘叛出,但所行之事若叫春妖知道,一样逃不过惩罚。 晏娘抚上玉镯,依旧面色淡淡:“我知道。” 她腕上的玉镯便是流瑟口中的“妖物”——乌衣。 这原本是块五华山的仙石,通体黑亮,故名乌衣,因身上的妖邪之气,被五华仙君冰封在了湖底,晏娘在一年前探入湖底,九死一生下,终于得到了这块黑石。 她将乌衣制成玉镯,戴在手上,看着它吸了第一口血。 墨色的玉镯在鲜血浸润下,一点点发生蜕变,化为了如今的翠绿光泽,却还远远不够,只有不断地吸取人的心头血,让玉镯转为月白色,最后彻底变成赤红,方可大功告成。 妖邪之气的乌衣将炼化为一块宝玉,触体生温,于修行大有裨益,是件不可多得的仙器。 这原是在百灵潭时春妖随口提的,晏娘却在一年前蓦然想起,心念一动。 她不求飞升,不愿成仙,只为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奢盼。 流瑟似乎明白了什么,美眸颤动,抬手指向晏娘:“你,你不惜逆天而为难道是为了那臭男人?” 晏娘幽幽一叹,波澜不惊的眼眸生了柔情:“我只想为他生个孩子。” 晏西(五) (五) 南襄最喜欢孩子,晏西和他并肩坐在梨花树下,南襄抱着剑,说得神采飞扬: “以后若成家立业,一屋子小家伙跟在身后叫爹,男孩子我就带着他们舞剑,教他们练就一身本事,女儿我可就舍不得苛责了,必定疼在手心……” 兴高采烈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南襄像想到了什么,久久的,一声叹息,看向晏西,漆黑的眼眸有些懊恼,又若有所思: “可惜……” 晏西心领神会,生生咽下了那句“可惜你是个断袖。” 流瑟来找晏西时,正看见这幅场景,南襄那望着晏西有些失神的目光叫她心头无来由地一颤。 无人时流瑟现出身形,面有愠色,不由分说地就要拉晏西回百灵潭。 晏西不明所以,直问怎么了,不还在历练吗?流瑟一怔,讪讪地松开了手,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闷声道: “你这笨蛋迟迟学不会媚人之术,再耗下去只会丢了老祖宗的脸。” 晏西眨了眨眼,惑道:“谁是老祖宗?” 流瑟一戳她额头:“连老祖宗都不知道,你真是投错了胎,枉为艳鬼。” 她们的老祖宗,正是史上为求美人一笑,引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那位—— 褒姒。 “竟是她?”晏西张大了嘴。 流瑟点了点头,觉得晏西惊奇的模样甚为可喜,不禁伸手为她别了别耳边的发丝。 “听说老祖宗原本最爱笑,一笑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失了颜色,便是那狐族的先祖妲己也比不上。” “那她后来为什么不笑了?” 流瑟一时语塞,艳丽的面庞想了想,道:“这我也不曾知道,年月太久远,中间的故事曲折隐秘,只隐约听说是为了一个琴师。” 晏西“哦”了一声,不知怎么,脑海中竟闪过白日里南襄那张失神的脸。 流瑟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哼道:“又在想些什么,老祖宗的本事不学,可别学着把自己搭进去,媚者无疆,独不生情,这传下来的祖训你得给我记牢了。” 流瑟离开后,晏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苦思考一个问题,之前流瑟说要带她走时,她怎么会一下子慌了? 有了心事的晏西吃不好睡不好,没过几天,人就怏怏的,有气无力,更别提先前一门心思勾引南襄的雄心壮志了。 南襄也脸色不佳,教着晏西练了会儿剑人就不见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等晚上南襄回来后,一身酒气,推开晏西的搀扶,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妓院了。” 晏西一愣,南襄忽然抬起头,灼灼的目光望向她,咬牙切齿道: “我找了几个俊俏的小倌!” 晏西如轰五雷。 她身子颤抖起来,悲愤欲绝。 堂堂百灵潭的一只艳鬼,苦心勾引了数月,竟还比不上风月场的几个凡夫俗子—— 大辱,奇耻大辱! 南襄此时也回过神来,酒醒了大半,悔得恨不能将舌头咬下。 他见晏西身子颤颤巍巍,一副不能接受,备受打击的模样,不由上前一步: “晏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心里一定对我很失望……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晏西摇头后退,满眼悲愤。 失望,当然失望,简直失望透顶,竟不曾想你如斯没有眼光! 南襄被晏西毫不遮掩的眼神伤到,身子一顿,苦恼地抱住脑袋,嘶声道: “我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心烦意乱的,拼命想也想不通,就去了妓院……我想试一试,我以为我可以,可当他们扑上来解我衣服时,我竟恶心地一把推开他们,夺门逃了出来……” 南襄忽然抬起头,一把扣住晏西的肩头,眸光炙热: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对你有感觉,只是对你!” 晏西脑子一声嗡,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南襄猛地扯入怀中,一个灼热的吻迎面而下,带着酒香的少年气息瞬间萦绕全身,吻得她晕晕乎乎,直分不清西东。 她怎么会知道,南襄这段日子快被折磨地发疯了! 天晓得这是个多么大的误会,一个根正苗红、未经情事的大好少年只因闻不惯胭脂水粉的味道,对美娇娘敬而远之,身边从没出现过女人,便被两只艳鬼当成了断袖,而生平第一次萌发的情意也自以为是对一个“男人”,所以稀里糊涂地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断袖,内心饱受折磨…… 天旋地转的拥吻中,南襄忽然睁开眼,一把推开晏西,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畜生!” 他急退几步,颤抖着身子,红了双眼。 “我明明不好男风,却对你生了这样龌龊的念头,你敬我为大哥,我却……我真是禽兽不如,罪该万死!” 南襄满脸通红的,再不敢面对晏西,踉跄着转身掉头,晏西还来不及叫住他,那道身影便风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只留晏西站在原地,张大了嘴,伸出的手像空中飘零的落叶,一张脸欲哭无泪。 晏西(六、七) (六) 腕上的玉镯在黄昏中泛着月白荧光,晏娘坐在桌前,细细地穿引着针线。 她这段时日做了不少婴孩的衣物鞋袜,等乌衣彻底变成赤红,触体生温,她就能改变至阴的体质,生儿育女了。 心中有了期盼,恬淡的眉眼都仿佛镀上了一层光,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柔美。 南襄便是在这时,出现在了她身前,面无表情:“饿了。” 晏娘倏然抬起头,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她太过入神,竟忘了做饭。 平日南襄在林间练完剑回来,都是直接吃热气腾腾的饭菜,今日居然没有,他便提着剑来问晏娘了。 晏娘还不待开口解释,南襄便已看向她手中的绣鞋,问道:“你在做什么?” 晏娘一愣,张口道:“我……” 心头微动,她不觉就放柔了声音,目视着南襄道:“我为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南襄皱眉:“孩子生来做什么用?” 晏娘有些哑然失笑,想了想,道:“若是个男孩,就可以跟着你练剑,学一身本事,若是个女儿,就能叫你宠着,叫你带着四处……” “哦。”南襄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转身又出去练剑了,“饭菜做好再叫我。” 晏娘叹了口气,略带落寞又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准备去生火做饭。 南襄却忽然折了回来,看了她一眼,伸手摸向她的腹部,一本正经道:“就生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吧。” “为什么?”晏娘按捺不住激动,意外又欣喜。 南襄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最近新创了一种阵法,需要四个人。” 晏娘怔住,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脱口而出:“那为何还要个女孩?” 南襄不耐,又皱起了好看的眉眼,似乎嫌晏娘问的问题太笨。 “和你一起给我们做饭啊。” 秋意渐浓,晏娘的身子越发清冷,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疼,刻骨的寒意漫布全身,冷得她晚上直往南襄怀里缩。 她身子一年到头都沁凉沁凉的,夏天还好,南襄喜欢搂着她睡,冬天到了,南襄就躲得远远的,她一贴近他就生气,皱着眉孩子气地把她推开。 可这回,南襄却只推了几推,见推不动晏娘,便皱着眉,嘟囔了些什么就作罢了,任由晏娘瑟瑟发抖地抓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黑暗中,晏娘贴在南襄胸口,哆嗦着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好一会儿,南襄才闷闷不乐地道:“书上说,孕妇不宜多动,不然,会滑胎的。” 晏娘一怔,失声笑出,一股暖流在心头荡漾开去—— 一瞬间,背上的那三道伤痕,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七)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天。 梨花树下,晏西拉着流瑟的手,满脸绯红地说着她和南襄的喜事。 错有错着,真相大白后皆大欢喜,南襄看到恢复女装后的晏西,眼睛都直了。 啼笑皆非的误会彻底解开,晏西只隐瞒了自己艳鬼的身份,她决定离开百灵潭,和南襄成亲,远走他乡。 “世间情爱的滋味真的很奇妙,他说要带我去看各地的美景,品尝各地的佳肴……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落叶纷飞,流瑟煞白了一张脸,还不等晏西说完便甩开她的手,狠狠地道:“他说你就信,你忘了独不生情的祖训吗?男人都是毒药,你怎么能真的对他动心?” 那张艳丽的面容失控地颤动着,近乎扭曲,声音又尖又细:“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让你们走的!你休想抛下我,我们六百年的姐妹情谊还比不上那个臭男人么?” 恨恨拂袖,绝美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只留下晏西,无力地瘫倒在树下,任秋风吹过她的脸颊—— 那一年的秋天,真是比往常任何一年都要冷。 晏西到底还是叛出了百灵潭,她和南襄一人一马,驰骋在星夜下。 她说自己是逃婚出来的,怕被堡主抓回去,南襄握紧她的手,眉眼坚定。 他说别怕,他会带她走,闯荡江湖也好,浪迹天涯也罢,总之会陪在她身边,一生一世都不松开她的手。 风中南襄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晏西的心头,化成了无数烟花,点亮她所有前路期盼。 他们准备先去塞外,看辽阔的草原,成群的牛羊,一望无际的天空。 美好的憧憬才刚刚出口,劫难却来得那么快。 路的尽头,幽蓝的荧光笼着一道身影,墨发如瀑,清清冷冷,是叫漫天星光也失色的绝代风华。 春妖来了。 晏西瞬间面无人色,不可置信——流瑟竟然背叛了她! 她最后明明答应了,说既然强留不住,还不如放手。 晏西绝望地闭上眼眸,几乎在瞬间明白过来,恐怕她才和流瑟依依惜别过,流瑟转身就去了百灵潭面见春妖。 这所谓的放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只等着她自投罗网。 那是晏西永远忘却不了的一夜。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南襄的身子高高荡起,鲜血四溅。 心像被撕开一样,她血泪满脸,怔怔地眨了眨眼。 耳边是流瑟撕心裂肺的一声“不!” 好吵,好吵。 晏西奋力地向南襄爬去,血泊中的南襄一动不动,像睡着一样,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南襄的手,痴痴一笑—— 就这样死在一起吧,再也不分开了。 疲倦的眼眸缓缓闭上,脑海里是铺天盖地的梨花,舞剑的身影翩如惊鸿,少年回眸一笑,漆黑的眉目好看极了。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她在那一刹那忽然明白,为什么褒姒不笑了。 晏西(八、九) (八) 哀怨的骨笛声整夜整夜地响起,如泣如诉。 晏娘终于忍不住,起身奔了出去。 外面更深露重,她倒吸口冷气,背上的伤痕越发冷得刺骨了。 流瑟坐在树上,脸色苍白,见到晏娘却依旧笑得明艳,伸手掷出一个小瓷瓶。 “寒风渐起,我知道你身上冷,涂上会舒服些。” 晏娘接过,却并不收下,只抬起头,淡淡道:“不劳费心。” 流瑟脸色一变,“你还在怪我?” 晏娘挥手掷回瓷瓶,转身欲走,“岂敢,只请你别再半夜三更地扰人清静,我已和百灵潭脱离关系,前尘往事不愿纠缠。” 三年前,她生生受了主人春妖三道冰锥,就此叛出百灵潭。 春妖虽是冷面冷心,却始终不是无情无义,三道冰锥要了她大半条命,叫她修为大损,却也到底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可她如何忘得了,最后拦在他们身前,毫不留情地伤了南襄的,竟是流瑟。 那狠厉的出手,溅了半空鲜血,也打碎了六百年的姐妹情谊。 纵然流瑟后来守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为她疗伤,有些事情也再回不了头。 所幸死里逃生,因祸得福,南襄醒来后,忘记了一切,性情也大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武痴。 忘记也好,忘记了所有快乐的回忆,也忘记了她对他隐瞒的身份和欺骗,他们可以重新开始,过着平静的生活,她不再是百灵潭的晏西,只是他的晏娘。 竹林做庐,春夏秋冬从此有人相伴,天地间终于有了他们的一个家,她怎么会愿意打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晏娘的身影头也不回,决绝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树上的流瑟久久未动,冰冷的手抚上苍白的脸颊,如失了魂般。 呵出的一口气,瞬间结成了一道霜,冷得刻骨。 这些年默默的守护究竟为了什么?连她也不懂的东西,她要怎么告诉阿晏? 立冬那天,竹林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金色的长杖,深邃的五官,是南疆来的戈术法王,千里迢迢来挑战中原武林的第一剑客。 南襄的剑术已臻化境,已是武林榜上兵器类的第一人。 前来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名利的诱惑再大,也比不上性命来得珍贵,晏娘手上的玉镯已经很久没有允血了。 戈术法王是个年轻人,碧绿的眼眸望着晏娘,态度恭敬有礼,却叫晏娘心下一颤,无来由地惴惴不安。 (九) 比武之日定在半月后,竹林深处,飞流瀑布下。 那是竹林最冷的地方,在等待的日子中,竹林的第一场雪也不期而至,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晏娘裹紧了披风,看着窗外飞雪,愁眉不展。 这场对决,她可能无法守在暗处,亲眼目睹了。 背上的冰痕还在隐隐作痛,寒意一波一波席卷开来,提醒着她最好乖乖待在火炉旁,不要轻举妄动。 送南襄出门时,晏娘欲言又止,南襄皱眉不耐,拿过长剑转身便走,晏娘追到门口,一声叫住:“早点回来……年关将至,我为你做了一身新衣裳……” 声音飘在风中,隔着纷飞白雪,南襄面容模糊地点了点头。 南襄赶到瀑布下时,戈术法王手持金杖,已等候多时,碧绿的眼眸望向他,扬眉一笑。 屋里的火炉暖烟缭绕,熏着晏娘昏昏欲睡,手上的玉镯莹白透亮,流光微转。 一片寂静中,一阵尖锐的骨笛声突兀响起,急促传来。 晏娘猛地抬起头,脸色大变,来不及多想便夺门而出。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不安了,因为在骨笛声传来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那双碧绿眼眸了—— 一年前,五华山的湖底,她九死一生得到乌衣后,气力耗尽,昏昏沉沉地荡在冰冷的湖水中,像一株柔软的水草。 模糊的意识中,湖底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眸,在无尽的黑暗中,泛着碧绿的幽光,诡异地注视着她。 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湖水波动下,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 醒来时,她已躺在湖畔,乌衣贴着胸口,在湿透的衣裳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湖底的经历如梦一般,她扶着额头,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从林间传来的骨笛声越发急促,晏娘身形如风,心跳如雷,脑海中那双碧绿的眼眸越来越清晰,春妖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一点点印证了她心中那个骇然不已的猜想。 她知道戈术法王是个什么东西了! 寒风烈烈,长发飞扬,晏娘浑身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鲛珠,射向空中,一朵幽莲瞬间凛冽绽放,呼唤着千里之外的百灵潭主人,春妖。 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晏西(十、十一) (十) “住手!” 一声凄唤划破天际,晏娘飞身上前,凌空接过了被戈术法王一掌击出的流瑟。 流瑟口吐鲜血,抓住晏娘的衣袖,奋力道: “快走,他夺了我的骨笛,想引你出来,阿晏快走……” 瀑布下,戈术法王碧眼幽深,身后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金丝蛛网,南襄被牢牢缚在网中央,已经昏迷过去。 戈术法王手上用力,就要捏碎流瑟的骨笛,流瑟痛得惨呼出声,晏娘呼吸一窒,霍然举起手上的玉镯,对着戈术法王厉声道:“住手,你若敢毁掉她的骨笛,我就用十分力震碎你的乌衣。” 戈术法王一怔,眸光几个变幻后,终是松了手,望着晏娘诡谲一笑:“夫人别来无恙。” 晏娘浑身颤抖:“天煞奴,你果然是湖底囚禁的那只天煞奴!” 天煞奴,传说里佛祖殿中的一只碧眼金蛛,悟性奇高,得西天如来赏识,位列仙班,却于一千年前与东海龙公主悔婚,带着一尾红鲤精逃了出来,搅得东海天翻地覆,最终被如来镇压在了湖底,红鲤精也魂飞魄散。 “没想到过了一千年还有人记得我。”天煞奴哈哈大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既然如此,夫人就赶快交出乌衣吧。” 那日晏娘探入湖底,无意闯到了封印天煞奴的结界,黑暗中,巨大的蜘蛛被锁链层层缚住,只有一双碧眼泛着幽光。 晏娘取走了乌衣,给了天煞奴一线生机,所谓仙石妖性,纯粹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乌衣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天煞奴凝结的一颗元神石。 取走了这颗元神石,就等于解除了一半的封印,天煞奴把晏娘送出湖面,就是想借她之手挣脱封印。 乌衣经鲜血浸润,转为了月白色,天煞奴的元神日益强大起来,终于能分出一丝神识逃出湖底,化作了戈术法王。 他追踪晏娘的气息而来,处心积虑地设下了这出比武之局,静等瓮中捉鳖。 只可惜等晏娘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她悄然握紧手心,尽量平复下紊乱的心跳。 “若我没猜错,你的真身还困在湖底,你只是其中万千分身的一个,单打独斗怎么可能打得过六百年修为的流瑟?” 这是晏娘在故意拖延时间,却也的确是她心中的疑问。 天煞奴得意一笑:“我有备而来,自是探清一切才设的局,你不觉得这里格外冷吗?我费尽心思将你引到这里,此刻怕你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她?” 晏娘身子一震,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掀开流瑟的衣裳,看向她的后背,顿时倒吸口冷气—— 雪白的背上赫然现着四道冰痕! 流瑟在晏娘怀中一声苦笑,闭上了眼眸。 春妖虽然念情,叛离百灵潭该受的七道冰锥却少不了,流瑟苦苦哀求,替晏西受了四道,从此日夜忍受冰寒之苦。 这漫天飘雪的寒冬,她本该回百灵潭休养,却到底放心不下阿晏,知道她忧心忡忡,便忍受彻骨寒意替她来观战。 却没想到变故陡生,她不及多想便挡在了南襄身前,受了戈术法王一掌。 “当日我打了南襄一掌,今日总算还清了,你也不要再对我绷着一张脸了……” 流瑟伸出手,抚去晏娘的泪水,故作玩笑道。 晏娘心头起伏,声音哽咽:“为什么?” 流瑟笑了笑,明艳的面容苍白如雪,气若游丝。 “时过境迁,你我之间早已物是人非,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为我伤心,但我知道,如果他有事,你一定会痛不欲生。” 眸光渐渐涣散中,流瑟道出了深藏的一件事。 人本有三魂六魄,她收了南襄一缕情魄,才致使他性情大变,对晏娘不闻不问,成了一个武痴。 “我去之后,就能还你一个完整的南襄……世上最苦求不得,到底是我执念太深……” 晏娘颤抖着身子,摇头间泪如雨下,流瑟艰难地凑到她耳边,最后轻声说了一句话。 晏娘怔住,满心悲痛还未回过神时,怀中人抬起的手便倏然垂下,含笑而去。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盖住了流瑟的眉头,转瞬即逝,一声切呼忽然响彻天地,撕心裂肺。 “姐姐——” 晏娘失声恸哭,伏在流瑟冰冷的身上哭成了一个泪人。 她的世界像轰然坍塌了,那么多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那么多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画面闪过脑海,伴着那张盈盈笑脸不断回旋着,回旋着…… 天昏地暗下,晏娘没有注意到,天煞奴转着碧绿的眼眸,冷笑着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十一) 又是一年寒冬时节,竹屋外银雪飘飘,屋内暖烟缭绕,天地之间,一片安谧静好。 晏西躺在长椅上,宽大的狐裘盖在身上,却掩不住那拱起的腹部。 她近日口中总是索然无味,南襄便变着法儿做各种好吃的,天天堆着笑哄她喂她。 都说孕妇喜怒无常,南襄可算深有体会,这不,热气腾腾的面才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晏西红着眼睛瞪他。 南襄不由头疼:“姑奶奶,又怎么了?” 晏西伸出手掐他:“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若我生下男孩还好,若是个女儿,还指不定要被你怎么嫌弃,只有做饭给你吃的用处,是不是?” 南襄欲哭无泪,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脸上却堆着笑,哈着腰,一脸讨好:“怎么会呢,我做饭,我做饭,一定好好伺候你们娘俩。” 晏西这才破涕为笑,舒舒服服地倚在南襄怀里,闭眸睡去。 眼眶却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 梦里又是一年前的那场变故,漫天纷飞的白雪,似在奏一曲哀乐。 在千钧一发之际,是春妖及时赶到,收服了天煞奴,救下她和南襄,可流瑟却无力还天了。 南襄的那缕情魄被释放出来,总算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而她也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南襄的孩子,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 一切都再圆满不过,可心里总像空了一块,晏西时不时会想起流瑟对她说过的话。 那日,流瑟在她耳边最后说的是——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其实祖训下还有一句,生情者,虽万劫不复,却不枉矣。 她对她生了情,求而不得,却不悔不枉。 屋里响起了悠长的乐声,那是流瑟的骨笛,被晏西挂在了脖颈上,不时拿出来摩挲几遍。 故人不再,烟水茫茫。 哀婉的笛声飘出窗外,消散在了风中,长长久久,和白雪一起融入大地。 天地浩大,岁月漫漫,所幸,她还有他,还有对她的回忆。 还有一个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新生命。 一声“哎哟”,屋里忽然传来了南襄手忙脚乱的声音—— “姑奶奶,你怎么又哭了?” 芊芊(一、二)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爱情也死了。 生于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于承德二十二年的萧索秋日。 ——《百灵潭·芊芊》 (一) 芊芊是穿着红嫁衣来到百灵潭的。 她的死相极其恐怖,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红颜白骨。 她身上透着淡淡的脂粉香,不现原形时,柳眉红唇,肤白胜雪,再没有那样美丽的新娘了。 可每逢芊芊的祭日,月光倾洒,红嫁衣下,芊芊的皮肉就会开始腐蚀,一点点重现她曾经死去的模样,彻底变成一具骷髅。 因为她不是自然死亡的,死法较为特殊,所以这样的痛楚伴随着脂粉香,每年都要来一次。 与芊芊共同住在清风小筑的卿平,除去最初的惊诧,后来也就习以为常。 卿平生前是息良第一妆师,因凡尘一位帝王求来的长明灯,一直保持着半人半鬼之态,无法聚集魂魄前去往生,与芊芊在百灵潭一同住了许多年。 前不久那盏长明灯灭了,卿平终是解脱,随潭主春妖回到故国,了却前尘往事,情爱纠葛。 芊芊坐在院中等,不知等了多久,到底等到春妖回来了,那袭蓝裳踏莲而来,拂袖至她身前,眉眼淡淡。 “卿平已经往生去了,你不用记挂了。” 芊芊一声轻叹,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虚空,有些怅然若失,春妖在她耳边接着道: “她了却心中执念,大梦一场,已然解脱了,且托我转告你一句……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爱恨都该放下了,你也早些往生投胎去吧。” 芊芊摇了摇头,笑得凄然:“我不想往生,不想投胎,我宁愿永远守在百灵潭,守在这处小院,忍受每年一次的蚀骨痛楚……” 因为比起在凡尘俗世受过的伤痛,她宁愿永远做一具白骨新娘。 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 卿平大概不知道罢,其实她生前也是一位妆师,但纷纷扰扰过去后,她再也不想动用那出神入化的手艺了…… “潭主愿意听一个故事么?” 许是夜色太凉,许是卿平的离去触动了芊芊的心弦,她望向春妖笑了笑,苍白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寂如死灰。 (二) 很久以前,就有人对芊芊说过,你不该叫芊芊,你该叫钱钱,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钱钱。 说这话的是谢尘,彼时绝色坊的首席妆师,平时玩笑不羁,手艺却是卓绝,又加之一身白袍,玉树临风,在坊里一群姑娘间颇为显目。 那日万里晴好,他忙里偷闲,倚在柜台,对着埋头记账的芊芊嬉皮笑脸道: “老板娘,当真不考虑给小的多涨点月薪?” 芊芊眼皮都未抬一下,十指纤纤,算盘拨得人眼花缭乱,淡淡道: “你去梁都大街上打听打听,还有哪家开得起这样高的酬劳,除了我绝色坊,就是前头东街的红袖馆了,你若能豁得出去,依你这身皮囊去那混个一等小倌倒是不成问题的。” 话一出,偌大的绝色坊顿时响起一片笑声,谢尘也跟着笑,身子却靠近芊芊,在她耳边磨牙:“天下怕没有比你还抠门的老板娘了,真当改名叫宋钱钱。” 两人正调侃斗嘴着,一个不速之客却踏进了绝色坊的大门。 芊芊一抬头,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谢尘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她按着算盘的手颤了颤。 来人是梁都首富洛家的大小姐与她的夫君——新科状元崔子钰。 崔子钰是陪夫人来挑选胭脂水粉的。 绝色坊的名气这样大,才开张短短三月,便已迅速席卷梁都,成为京中达官贵族的首选。 这场相遇无可避免,只是早晚问题,尽管在心中设想了无数遍,但芊芊的脸色还是在看到崔子钰的那一刻,不可抑止地煞白起来。 就像当初被他无情抛弃时的一样。 四目相接中,那张依旧俊秀的面容在看到芊芊后有一瞬间的慌乱,却搂紧身旁娇妻的细腰,一声咳嗽,眸光几个流转间又极好地掩饰了过去。 芊芊瞧得真切,心头冷笑不已,眼眶一涩,却是笑得哀凉。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掐指算算,自从半年前他狠心写下休书给她,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后,他们似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是的,半年前他们还是夫妻,还是说好一生一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夫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书上写得多好,世间最骗人的情话也不过如此。 遥遥相对间,气氛越发微妙,谢尘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到底迎上前露了笑准备开口。 那洛小姐却看也不看他,挽着崔子钰径直走到芊芊面前,笑得别有深意: “昨儿个才知道这绝色坊的主人竟是宋姑娘,我当一早就同崔郎来看看的,宋姑娘不愧是能人,当初要死要活地不肯放手,亏我还担心你会寻短见,没想到转身就跟着来了梁都,还开了这么大的妆坊,可见离了崔郎也不是活不下去嘛。” 三言两语已将来意挑得明明白白,怕是崔子钰也蒙在鼓里,猝不及防地与芊芊碰面,硬着头皮陪自家夫人上演了一出好戏。 芊芊牙头紧咬,望着洛小姐那刺眼的笑容,从不曾想过有人能无耻至斯,抢了别人的相公,还能以如此姿态前来炫耀嘲讽。 却就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芊芊还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经揽过她的纤腰,下巴抵住她头顶,耳边是男子含笑的声音。 “不好意思,得纠正夫人几点了。” 谢尘笑得光风霁月,昂首直视着洛小姐,也不去管众人惊愕的神情,只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第一,来梁都芊芊是与我同行,并未跟着某些人不放;第二,我们情投意合,芊芊如今是不才在下的未婚妻,什么崔郎李郎想必也抵不过她的谢郎;第三,人嘛,都有糊涂的时候,前尘往事她不愿再提,我也只当说书先生的俗套故事一段,听过后就忘了。” “最后,夫人大驾光临绝色坊,在下想来想去,唯有坊中的长欢香配得上夫人,长长久久,欢香弥存,祝状元郎与夫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芊芊(三) (三) 芊芊最不愿想起的记忆是半年前。 那是承德二十二年的秋天,她跋山涉水来到梁都,到底不死心想向崔子钰讨个说法,却只讨来一纸休书,和洛家无情的扫地出门。 她那时天真可笑,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拉着崔子钰的衣袖不肯撒手,苦苦哀求道:“子钰,我们回家,我会努力卖胭脂,努力赚钱供你读书考取功名的,我们回家好不好……” 那个身子一颤,抬首却望见倚在门边看笑话的洛小姐,立刻眸光一厉,狠狠地甩开了她,“快滚吧,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 她灰头土脸地摔在地上,耳边全是那句嫌恶的怒喝——快滚吧,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 洛家,是啊,那时的崔子钰已是洛家的人了,顶着入赘洛家的名头,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仕途关节处处打通,参加会试后就将是摇身一变的新科状元郎,一路扶摇直上,从此平步青云,再不是小小城镇里,与她相守相依,清贫度日的那个教书先生了。 风声飒飒,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她遍体生寒,她额上渗出冷汗,从地上一点点挣起,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崔子钰,脸色煞白。 她不哭也不闹,就那样看着他,看着那身华衣忍受不住,眸中波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而去,挽过洛小姐,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富贵堂,朱红色的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斩断过往,不留余地。 她站在风中,站了许久许久,身影单薄得似一片落叶。 她忽然想起,她嫁给他时,是几年前的春天,春光明媚,她穿着大红嫁衣,过小桥,穿山冈,满心欢喜地踏进了一贫如洗的崔家。 他父母早逝,这些年孑然一人,家中冷冷清清,直到她的到来,像带来了春的生机,才给那间破瓦房增添了久违的温暖气息。 书里写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不信,拉着他浅笑盈盈,笑得满怀憧憬:“相公,我开胭脂铺好好赚钱,你也在家里好好读书,今年考不中明年考,总有一天你会高中状元,骑着大白马衣锦还乡,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她没日没夜地操劳,在街市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胭脂铺,请不起人手,就把所有活儿揽过来一个人做。 如此日复一日,终于有一次,她在为张员外家送香粉时,晕倒在了火辣辣的太阳底下。 等到醒来时,她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他们的孩子没了,那个悄悄降临了三个月的孩子没了,他赶来时就只看见一摊触目惊心的血。 他坐在床边抱着她哭,哭得止都止不住,把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体统都扔一边去了。 他说是他没用,没有保护好她们娘俩,他不是男人,他是个废物,枉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她听得心如刀割,却强忍住眼泪,喉头哽咽地搂着他不住安慰:“没事的没事的,相公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我们会儿女绕膝,过上好日子的……” 却迟迟没有等来第二个孩子,她身体一直养得不大好,太夫说她很难再有孕,知道消息后他一宿未睡,当天方既白时,她推开门,看见他披着衣裳坐在院中。 灰蒙蒙的天色中,他眼下一圈乌青,俊秀的脸庞像一夜瘦削下去,憔悴不堪。 她心疼地一个劲地数落他,一边搓着他的手往嘴边呵气,他却忽然将她一把拉入怀中,心贴着彼此,声音嘶哑地响起:“芊芊,我不会负你,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负你。” 一遍又一遍的承诺不停回荡在耳边,仿佛还是昨天,一切历历在目。 却不过物是人非。 她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洛府门前,傻傻地笑,像个疯子,伸手捂住眼睛,只摸到穿过袖间的冷风,和那些从指缝间落下的泪水。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爱情也死了。 生于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于承德二十二年的萧索秋日。 芊芊(四、五) (四) 芊芊遇见谢尘时,正是最狼狈落魄的时候。 热闹的夜市间,人来人往,她坐在酒馆门前,抱着个坛子,喝得酩酊大醉。 眸中水光动人,脸上晕红泛起,那别有一番风情的模样,竟引来了几个地痞流氓。 他们拉扯她的衣裳,把她推攘到了无人的小巷,她惊恐地瞪大了眼,拼命挣扎,却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就在危急关头,谢尘从天而降,一身白袍犹如神祗,将她从昏暗的小巷中解救了出来。 她趴在他背上,夜风吹过她的乱发,她心跳如雷,后怕不已。 谢尘不住安抚着她,她渐渐缓过了神,却咬紧唇,开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无声无息地就浸湿了谢尘的后背。 他赶紧问她怎么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在最凄惶无助时找到了宣泄口,无数情感汹涌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 不管谢尘怎么问,她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撕心裂肺得当真有如新寡。 等到再次遇见谢尘,已是三个月后,她绝色坊开张的时候。 那夜他为她找了家客栈,安顿好了后就匆匆告别,连名姓也未留下。 这回再见,他竟是来应聘坊中妆师的,雪白的宣纸上,笔走游龙,墨香扑鼻,洋洋洒洒两行字,写得漂亮极了—— 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谢,何处无尘埃的尘。 他抬头望向她,四目相接间笑得光风霁月,宛若故人重逢,他说:“谢尘,我叫谢尘,为红颜绝色而来。” 就这样相识了,立于绝色坊的招牌下,外头熙熙攘攘,却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关,阳光洒下,两两相望间,他们的眸中只印刻着彼此的笑容。 谢尘感叹芊芊的好能耐,三月前还是无助的弱女子形象,三月后已成为梁都最大妆坊的老板娘了。 芊芊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怅然。 那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那豁出去的巨大代价,那些不能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艰辛,如鱼饮水,百般滋味,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谢尘气走了洛小姐后,芊芊破天荒地早早关了店铺,提着两坛酒,架了梯子,与谢尘月下对饮。 她很久没那么畅快了,拍着谢尘的肩膀笑得前仰后翻:“你都没看到他们出门时那脸色,和我炒得猪肝差不多了。” 谢尘难得地没有跟着开玩笑,只是望着芊芊笑,像要望到人心底去:“你欢喜就好。” 芊芊摇着酒坛,眸中已带了几分醉意,嘴角含笑:“欢喜,我当然欢喜……” 那笑看得谢尘摇头暗叹,仰头饮了一口烈酒,不由又想起芊芊上次喝醉时的场景。 (五) 那是崔子钰高中状元了,洛家鞭炮锣鼓响个不停,向外宣布喜讯,洛小姐与状元郎择日完婚,佳偶天成,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 那一日梁都热闹非凡,崔子钰志得意满地骑着高头白马,打绝色坊前路过,俊秀无双的风姿不知迷倒了城中多少姑娘,他沉浸在喜悦间,压根没有注意到绝色坊二楼,倚栏而立的芊芊。 谢尘站在芊芊身旁,看着她一分一分白下去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开口,欲拉她进去。 “有什么可看的,你若喜欢,赶明儿我也考个状元回来,拱手送你,如何?” 芊芊一动不动,任谢尘怎么拉也没反应,谢尘一声叹息,终是撒了手,白玉似的脸庞沐在阳光下,半明半暗。 “不过是个负心汉,看了只会给自己添堵,世间繁华万千,何必执着一木。” 是夜,芊芊不顾谢尘的劝说,抱着酒坛喝得东倒西歪。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推开谢尘的搀扶,脚步踉踉跄跄。 她说,她要拼命赚钱,把绝色坊开得越来越大,大过洛家的财势,她要做梁都首富,做谁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最后她倒在谢尘怀中,酒坛坠地,哭得稀里哗啦,像个被抢夺糖果,委屈不甘的孩子。 她说,她不是铁公鸡,她不是视财如命,她只是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能买回她的相公,买回她死去的爱情。 她说,她喜欢热闹,她想以后儿女绕膝,不让他们挨饿受冻,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她现在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她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 泪水浸湿了谢尘的白袍,他搂着芊芊,心如针扎,带来一片细细麻麻的痛楚,他在她耳边不住道:“你不会是一个人,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那样低喃的声音,也不知她听没听清,又或是醉糊涂了,醒来后只当大梦一场全都忘了。 总之,她不提,他也不提,日子就这样含含糊糊地过下去。 谢尘曾以为,就这般过一辈子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如今月色下,他忽然又有了冲动,忍不住想要开口,却是芊芊先他一步。 她支着下巴,望着他笑,已是半醉半醒的模样:“你就不怕把洛家得罪了?” 他也跟着笑,伸手将她一缕乱发别过耳后,明明极肉麻的话,说起来却一派云淡风轻。 “为了你把全天下人得罪了我也不怕。” 芊芊咳嗽起来,借着夜色掩去脸上的绯红,谢尘好笑地为她抚背顺气:“至于吓成这样么。” 好半晌,芊芊总算平复下来,一双朦胧醉眼却清明起来,盯着谢尘认真道:“我不值得你这样。” 还不待谢尘反驳,她已经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对着月光大笑起来。 “你看,我是一个弃妇,还失去过一个孩子,大夫说,我此生再难有孕,除了这座绝色坊,除了这些臭钱,我一无所有……” 笑声戛然而止,她转过头蓦地对向谢尘的眼眸,语气含了哀伤,一字一句:“所以,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说完,两只手捂住眼睛,摇摇欲坠地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人拉住了裙角。 “值得不值得,又是谁说了算?” 清泠的声音在月下回荡,谢尘定定地望着芊芊,漆黑的眼眸不带一丝玩笑。 他说,你曾道世间男儿皆薄幸,天下乌鸦一般黑。 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瞧,我素来只穿白袍,哪里是什么黑乌鸦?” 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牢牢不放,薄唇贴近她的耳畔,气息温热萦绕,清柔得像在梦中。 “我不同,我与崔子钰不同,与你口中的薄情男儿更不同,你只需相信这点便可了。” 芊芊(六) (六) 崔子钰开始常常光临绝色坊,无视芊芊的冷淡与疏离。 她是真的放下了,波澜不惊的眼眸只有望见谢尘时才会泛起柔情,这一切被崔子钰尽收眼底,宽袖下的一双手死死握紧,捏得骨节都要发青。 他如今早不是那个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了,梁都新贵推他首屈一指,芊芊也有所耳闻。 听闻他在朝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极受梁帝喜爱,官位越升越高,如今已做上了小储君的太傅,风光一时无人可匹,在洛家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连他的岳父洛老爷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更遑论曾经刁蛮任性的洛大小姐了。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是那日被崔子钰堵在后院,芊芊可能再也不会主动与他说一句话。 那道身影依旧丰神俊朗,甚至比之从前的文秀,更添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锐气,与举手投足间的清贵,难怪梁都流传着一句话—— 若得崔郎一回顾,不羡鸳鸯只生妒。 妒忌谁?当然是那好福气的洛大小姐,许是风言风语传进了洛小姐耳中,她成天疑神疑鬼,看谁都像要抢走她的崔郎似的,心思过重下,竟一病不起。 可怜躺在病床上都想着要打扮,唯恐色衰爱弛,于是崔子钰便每每替她来绝色坊买胭脂,体贴不已,惹得外人更加艳羡。 只是谁也不知道,崔子钰的那一份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他在后院拦下芊芊,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开口便问:“你与那姓谢的究竟是何关系?” 说着,还不待芊芊回答,他已自顾自地急声道: “我去查过了,他不过是你坊中妆师,根本不是你什么未婚夫,上回你们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我每回来你都没好脸色,故意与他眉来眼去,也是想气我骗我,对不对?” 芊芊原本有些气恼,听到后面却不由笑了,拂开崔子钰,仰头打量着他,可笑可叹: “崔大人未免想太多了,家有娇妻卧病在床,竟不避嫌反倒在此拉扯纠缠,这是个什么道理?退而言之,我眉来眼去也好,谈婚论嫁也好,与崔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崔大人管的未免太宽了?” 一席话说下来,崔子钰早已煞白了一张脸,他上前还想拉住芊芊,芊芊却紧退数步,面色淡淡地下起了逐客令,未了,她含笑目视着他,一字一顿: “崔大人莫忘了,民妇早已不是云城崔氏了。” 轻缈缈的一句话,却叫崔子钰身子一震,如坠冰窟。 站在回廊上看了许久的谢尘,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腰间的佩玉,终是唇角微扬,笑着走了出来。 他极自然地揽过芊芊的腰,眉宇间光风霁月,拱手对崔子钰笑道: “下月十八便是我二人大喜之日,崔大人若是不嫌弃,可携夫人赏脸来喝杯喜酒,我与拙荆必定欢迎之至。” 芊芊(七) (七) 这杯喜酒到底谁也没喝成。 因为洛小姐在月底病逝了,洛老爷悲伤过度也撒手人寰了,洛家一片混乱,崔子钰成了一家之主,接手所有财产。 请来的太医看出洛小姐有中毒的迹象,顺藤一查,就查到了她平时用的胭脂水粉上—— 那来自绝色坊的上等胭脂中,竟掺了奇毒! 消息一传出,满城哗然,绝色坊连夜被封,上下一干人悉数入狱,太傅崔子钰于圣前请旨,愿全权负责此案,彻查到底,以慰亡妻在天之灵。 昏暗的地牢中,崔子钰一袭官服,满身煞气,他负手缓缓踱到谢尘的牢房前,挑眉一笑,笑得阴恻恻:“敢问谢先生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谢尘弹了弹衣裳,昂首望向崔子钰,依旧是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他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夜色渐凉,洛府,不,现在该改称崔府了,富丽堂皇的房间中,芊芊正被囚禁于此。 崔子钰拿来了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变着法子讨她开心,她却都不开口,冷若冰霜,最后在崔子钰伸手抚上她脸颊时,才终是有了反应,一把拍掉他的手,恨声道:“别碰我,我嫌脏!” 就是这双手,在那些胭脂中下了慢性奇毒,一点点毒死了洛小姐,而那老丈人所谓的“悲痛过度,撒手人寰”也是出自这双手。 那些肮脏不堪的真相,若不是芊芊亲耳听见,简直难以置信。 她被关进崔府后,想方设法地要逃出去,却无意在窗下听见了崔子钰与管家的对话,震惊莫名下,她不慎发出声响被人抓住,在崔子钰的命令下,彻底囚禁起来。 像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狠毒心计,芊芊瞪着崔子钰那张俊秀的脸,咬牙切齿:“好一招借刀杀人,栽赃陷害,人在做,天在看,你夜晚当真睡得安稳吗?你就不怕遭报应?” 崔子钰哈哈大笑,神似癫狂,狠狠一拂袖,凑近芊芊,眸光蓦厉,彷如玉面修罗。 “报应?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从来都是强者的天下!当年我进京赶考,一心想出人头地,衣锦还乡,接你过上好日子,可你知道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试卷被人替换,状元之名转眼就被尚书家不学无术的三公子窃取,还惨遭殴打威胁,上诉无门,我不敢回乡,不敢面对你,我只恨自己没用!” “你起早贪黑卖胭脂供我考取功名,我不敢辜负你,可我寒窗苦读那么多个春秋冬夏,满腹经纶到头来还不是只落得被人踩在脚底的命运?那时怎么没人为我来讨个公道?” “我浑浑噩噩地滞留梁都,每天借酒浇愁,要不是在花灯节上遇上了洛小姐,我还不会下定决心,世道混浊,我不想再做人人践踏的蝼蚁,我发誓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不惜一切代价……” 一连串的话语久久响荡在房中,芊芊听得颤抖不已,不敢相信地望向崔子钰。 脑子乱作一团间,崔子钰忽然蹲下身,搂住她的腰肢,将脑袋埋在她的腹部,哽咽了喉头:“芊芊,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恨的,不是被人欺压,而是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他抬起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眸光闪动,是不容她挣脱的强硬。 “但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能给你过上好日子了,功名利禄,泼天富贵,我什么都有了,只差你了……” 声音在房中一字一句地响起,饱含了无尽灼热的情感:“我没有骗你,我从未变过心,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放过绝色坊所有人,包括谢尘!” 芊芊(八) (八) 芊芊站在城楼上,大风烈烈,吹得她长发飞扬,眼睛似进了沙粒,刺激得泪水簌簌而下。 她看着那身白袍驾马扬鞭,一路绝尘而去,头也不回。 耳边是崔子钰冷笑的声音,甚至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男人,生死关头抛下你走了的男人。” 他说,芊芊,这场赌注,你输了。 是的,这是他们打的一个赌,赌人心的可贵。 当崔子钰以绝色坊上下与谢尘来威胁芊芊时,芊芊狠狠啐了他一口,眸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不过是你自己的欲念作祟,像你这种自私卑鄙的小人,永远无法明白人心的可贵。” 她说,谢尘不同,和你这种人截然不同,和天底下所有薄情寡义的男人都不同。 她说得那样笃定,气得崔子钰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可当崔子钰再来时,却甩了一堆调查来的证据在她面前,冷笑道:“我卑鄙无耻?那姓谢的又高尚到哪里去,你好好看看,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接近你又是怀了怎样的居心?截然不同?是啊,他当然与我不同,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你宋家的秘方而来!” 恶狠狠的话语中,她瞬间惨白了一张脸,颤着手翻向桌上的户籍与信笺,不可置信。 原来谢尘竟是紫云山菩提老人的徒弟,那个在行内鼎鼎大名的老人,曾经的东穆皇室御用妆师,二十年前告老出宫后就不知所踪,原来竟是隐居在了紫云山。 难怪谢尘手艺卓绝,调香制粉的本事一流,可为什么每当她问他时,他都含糊其辞,不愿告诉她师承何门何派? 崔子钰见芊芊摇头不愿相信的模样,冷冷一哼,带着残忍的笑意开口,剥开了那隐藏在美好假象后的无情真相。 宋家乃妆术世家,乱世中虽然没落下去,家族衰败,只余芊芊一根独苗,但那出神入化的手艺却传承了下来。 行内有些见识的老一辈都知道,宋家有道秘方,制出来的胭脂晶莹透亮,具有神效,传说早年间在宫中风靡一时,专为后宫妃嫔所用,但后来不知怎么,彼时的宋家先祖就不肯再制了,还将此道秘方封为禁术,严令宋家后代触碰。 后宫争斗纷乱,为了避祸,宋家人想方设法出了宫,隐于乱世中,那道秘方也随之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成为镜花水月,一个触不可及的传奇。 菩提老人费尽心思,不知从哪打听到宋家后人,也就是芊芊的下落,他派出自己的爱徒谢尘,要他接近芊芊,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宋家的秘方。 于是就这样,在那个萧索秋日的夜晚,谢尘在昏暗的小巷中,从天而降,犹如神祗般,“无意”救下了狼狈不堪的芊芊。 无尽牵绊就此而生。 他为她打抱不平,为她挺身而出,他怜她爱她心疼她,他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这些通通都是假的,不过只是为了她宋家那一纸秘方。 真相就这样被无情地揭开,芊芊脸色煞白地摇头,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她眼前蓦地浮现出绝色坊开张时,他们再次相见的场景。 雪白的宣纸上,笔走游龙,墨香扑鼻,洋洋洒洒两行字,写得漂亮极了—— 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谢,何处无尘埃的尘。 他抬头望向她,四目相接间笑得光风霁月,宛若故人重逢。 他说:“谢尘,我叫谢尘,为红颜绝色而来。” 芊芊(九) (九) 谢尘曾感叹芊芊的好能耐,短短三月,便已成为梁都最大妆坊的老板娘。 她那时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怅然。 那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那豁出去的巨大代价,那些不能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艰辛,如鱼饮水,百般滋味,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那是芊芊的秘密,连崔子钰都不知的秘密。 妙手宋家,世代流传着一种禁术,宋家人骨血特殊,传说是与仙人签下协议的家族。 芊芊起初不信,可当她以自己的鲜血为引,按照先祖留下的手札,一步一步,制出第一盒“红颜”后,她信了。 那样晶莹透亮,鲜艳欲滴的胭脂,轻轻往脸颊抹上一点,镜中的容颜便立刻不一样了,仿若灵犀一指,整个人面目一新,瞬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起来。 这就是红颜的魔力。 芊芊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可思议,握着妆盒的手兴奋地颤抖不已。 隔天,她便带上那盒“红颜”,打听清楚后,守在梁都的一间胭脂铺,拦下了一位官家夫人。 她将人拉到暗处,笑得真挚诚恳,语气却带着莫名的诱惑:“夫人,您听说过‘红颜’吗?” 三个月中,她以千金高价卖出了一盒又一盒的“红颜”。 白骨入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色衰爱弛,风华不再,红颜终成枯骨,世间女子对美貌的追求往往会成为一种执念,而芊芊要的,便是这份执念。 那些掺揉了她鲜血的胭脂,美丽得如梦如幻,为她带来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她利用别人的执念,却不知自己也被执念深深缚住。 她那时疯魔了般,一心只想拼命赚钱,开间大大的妆坊,大过洛家的财势,做上梁都首富,做上谁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她可笑地以为,只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就能多到买回自己的相公,买回自己死去的爱情。 于是她不管不顾地启用禁术,无视手札上先祖的告诫,无视那所需付出的巨大代价。 朝如青丝暮成雪,红颜一夜化枯骨。 她献出了鲜血,牺牲了健康,是以缩短自己寿命为前提,飞蛾扑火般地在制作红颜。 偌大的绝色坊终于开了起来,她的人却一天天苍白下去,她想收手,却如何收得住? 为了在梁都数千家同行中脱颖而出,她只能继续以血为引,将一份的量稀释成无数份,分别融入那些胭脂水粉中,虽然功效只能达到正宗“红颜”的万分之一,但已足够惊艳绝色坊的顾客们。 绝色坊每卖出的一盒胭脂,都是在卖她的心血! 她不断掏空自己,以鲜血滋润了梁都那些爱美的女子,招牌立了起来后,她更加停不下了。 原来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得无休无止地走下去,就像人贪得无厌的欲念。 夜深人静时,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发,镜中的那张脸日渐消瘦。 她终于明白,为何先祖要将那道秘方封为禁术了。 芊芊(十) (十) 烟花漫天,欢喜热闹,今天是崔子钰与芊芊的大婚之日。 他们那一日打赌,芊芊输得体无完肤。 虽然知道了谢尘接近她的目的,她还是宁愿相信谢尘对她是有真情的,并不仅仅是为了那道秘方。 人心的可贵?崔子钰冷笑不止,那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你若赢了,我不仅放了所有人,还成全你们,放你二人海阔天空,白头偕老; 你若输了,我照样放了所有人,只要你留下。 他望着她,墨眸深深,语气却泛起了一丝温柔:“留下做我崔子钰的新娘,我们从头开始,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过上你曾经最想要的日子。” 于是一场关乎终生的赌注开始了。 崔子钰亲自下到地牢,拿着宋家秘方,给了谢尘两条路选。 一是判刑定罪,打为下毒案的主使,择日问斩; 二是拿着他梦寐以求的秘方,离开梁都,离开芊芊,回到紫云山,永生永世再不能见芊芊,要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城楼上,芊芊看着谢尘接过那道秘方,迫不及待地策马扬鞭,出城而去。 她的心终于死了。 其实从头到尾不过是她自欺欺人,他不是早就坦言告诉过她吗—— 谢尘,我叫谢尘,为红颜绝色而来。 不是为她,不是为情,而是为红颜而来。 坐在房间里,她对着铜镜,开始全心全意地制作红颜,制作一盒属于自己的红颜。 当崔子钰破门而入时,她已换好嫁衣,一丝不苟地为自己上好妆,抬起头,笑靥如花。 崔子钰惊艳失声,震在了原地。 那大概是芊芊这一生最美的时刻吧。 她带着自己画的新娘妆嫁给了崔子钰,一片欢天喜地中,没有人觉察出她的异常。 他们拜过天地,又成为了夫妻,崔子钰拉着她的手,从没那样高兴过。 夜幕降临,她被送入新房,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相公,就像那年他上京赶考,她在家里,望眼欲穿地等他回来一样。 可这回,她等不动了。 外头喜宴热闹,她坐在新房,红盖头下的一颗心却是平静如水。 即使感觉到皮肤正在一点点腐蚀掉,她也没有惊慌,而是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朝如青丝暮成雪,红颜一夜化枯骨。 先祖的手札上告诫得明白,无休止地施用红颜之术,要付出的巨大代价就是,身体最后终将承受不住,化为一具枯骨。 她清楚自己大限将至,所以那时屋顶的月光下,她才不敢接受谢尘,即便后来被他打动,她也将婚事一推再推。 她想着等她离去后,他不至于做鳏夫,依旧能够找个好女子,幸福一生。 可一切,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用自己最后的心血研制了一盒红颜,大肆挥霍她仅剩的生命,等待着红颜化骨的到来。 艳如毒药的胭脂,再也掩盖不住她强弩之末的身体,等到崔子钰推门进来,掀开红盖头,看到应是一具白骨了吧,一具裹着美丽嫁衣的森然白骨。 她生命中的两个男子,一个得到了泼天的权势,一个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秘方。 他们都陪过她一程,带给了她美好的憧憬,现如今她谁也不欠,谁也不爱了。 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芊芊(十一) (十一) 孤月高悬,冷风幽幽。 当春妖再次来到清风小筑时,正是芊芊死后百年的祭日,她穿着红嫁衣坐在院中,明艳至极的面容上却透着苍老的神态,空空的眼眸望向长夜,等待着再一次的红颜化骨之痛。 还不待第一块皮肉开始腐蚀,春妖已经一拂袖,蓝光大作间,笼罩住了芊芊的身子,暂缓了她的红颜之毒。 他足踏幽莲,衣袂翩飞,在半空中望着芊芊,清声开口,一字一句: “你可知,有个人一直在奈何桥上找你,从你死去的那一年,不多不少,正好找了一百年。” 身子一震,芊芊霍然抬头,难以置信。 春妖眸含叹息,拂袖间携过芊芊,踏入无边夜色中。 “且随我来看一看罢——” 大梦谁先觉,命偿红颜时。 纷纷扰扰的爱恨纠葛中,真相已经模糊不辨,那是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另一面,芊芊从不曾看到的一面。 当随春妖踏上奈何桥,芊芊老远便瞧见桥上站了一人,墨发白袍,依旧是当年风华无双的模样。 忘川河水摇曳,波光粼粼,妖艳的曼陀罗花长满了河畔。 芊芊的眼眶蓦然一涩,心潮起伏,幽蓝的光晕中,春妖的声音淡淡响起: “百年前他赶去时,你的尸骨已入土,他冒着大雨掘坟开棺,抱着你的白骨哭得不成样子。” “若你再多等等,也许你就不会死……他也不会死。” “他下了黄泉寻你,不肯喝孟婆汤,固执地飘荡在奈何桥上,一年一年地等,等到忘川河畔的曼陀罗花开了又谢,却还是没能等来你……” 泪水氤氲了眼眶,随着春妖的一声叹息,昆仑镜从宽袖飘出,浮于半空,镜面上缓缓现出了百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最后的最后,在新房里的芊芊化为白骨时,冷风肃杀,星夜下一道身影快马加鞭,怀揣着解药朝梁都赶回。 那是谢尘,白袍翻飞的谢尘。 他心跳如雷,唯恐迟一步就见不到芊芊了—— 大牢里接过秘方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何芊芊的脸色总是那样苍白,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原来她启用了那样可怕的禁术,红颜噬骨之毒早已深种体内。 他假意答应崔子钰,不是贪生怕死,不是无情抛弃,而是为了赶回紫云山,找他的师父菩提老人研制解药,能解芊芊之毒的解药。 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老人一生痴迷妆术,派他出去寻找失落民间的宋家秘方,只是想一饱眼福,学无止境,并非想要占为己有。 而他也在寻找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爱上了那双哀伤的眼眸,他想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想,等他们成亲后,他就带她回紫云山见师父,让她和师父一同切磋妆术,师父一定会非常喜欢她的。 夜风吹过谢尘的发梢,他握紧解药,唇角微扬。 却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崔子钰给他选的两条路,其实是一场赌注;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叫她心死如灰,而为了放走他,她又答应了崔子钰什么;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梁都,张灯结彩的崔府中,他心爱的姑娘已经在新房里,悄无声息地化成了一具白骨。 他只知道,来日方长,他们相守相依的日子还有很多。 等解了她的毒后,他要告诉她,他想和她隐居山野,过流水潺潺,儿女绕膝的日子。 从此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镜面上的谢尘唇角微扬,衣袍在风中飞舞,一声“驾”,奔向他充满希望的前方。 无垠(一) 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无垠摊开手心,喃喃着,眉眼低垂,阳光透过枫叶林落在掌中,细碎地染了层金边。 他忽然笑了,对身前清冷而立的春妖笑了。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缈缈,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百灵潭·无垠》 (一) 司瞳被赶出赤枫林时,天地间大雨倾盆,一片昏暗。 他跪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哭得撕心裂肺,全无半分平日里混世魔王的模样。 “师父,都是我的错,你怎样罚我都行,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声声嘶唤回荡在风雨中,凄厉得叫人不忍耳闻,终于,枫林抖动,徐徐走出一个人。 出来的却不是师父无垠,而是怂恿司瞳做下坏事的“好师妹”,蝎子精月姬。 一见到那身艳丽衣裳,司瞳就红了双眼,恨不能扑上去掐死她:“贱人,是不是你故意设计套我,想害我被师父赶走!” 月姬轻蔑一笑,叫司瞳扑了个空,跌入雨中,目眦欲裂。 “忿忿不平的是你,嫉妒难当的是你,冒充试探的是你,撕了画像的还是你,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即便是陷阱,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怨不得别人。” 司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就要再扑向月姬,月姬却余光一瞥,一抹月白素衣自赤枫林走出,她赶紧收了嚣张气焰,瞬间换上一副楚楚可怜之状,一把躲到那袭素衣怀中,惊慌不已。 “师父救命,师兄疯了要杀我!” 司瞳身子一震,抬首望向不知何时走出的师父无垠,又惊又喜,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师父一拂袖,击出几步开外。 “孽徒不得伤人!” 无垠将怀里月姬护得严严实实,看向从雨地中挣扎爬起的司瞳,叹息道: “你走吧,都是为师没用,教养了你这么些年也没能化去你周身戾气,从此咱们师徒缘分已尽,你好自为之。” 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疲倦,拂袖转过身,看也不看司瞳一眼,携月姬就要踏入赤枫林。 “师父——” 大雨中的司瞳凄厉喊道,跌跌撞撞地上前想要抓住那袭素衣,却被一道屏障无情震开,再次跌入雨中,口吐鲜血。 他在地上一步步爬着,血泪满面,却始终没能换得师父回头望他一眼,当那袭素衣携月姬完全隐入赤枫林时,他终于绝望,身子剧颤间倒头一栽,再也爬不起来了。 泪水肆漫,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狂风暴雨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一声长啸,疯癫悲怆,久久回荡在百灵潭的夜空—— “师父,是你不肯要我的,什么佛口仁心,统统都是骗人的!你既放弃我,不愿我修佛,那我便成魔给你看,总有一日我要叫你后悔,后悔今时今日没有一掌劈死我!” 大风烈烈,昏天暗地间,那个声音绝望得孤注一掷——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无垠(二) (二) 司瞳在百灵潭的名声并不大好。 论到性子乖戾,飞扬跋扈,他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被他捉弄过的百鬼群妖,每每都会气急败坏地追出来,咬牙切齿地骂上一句:“无垠家那臭小子简直坏透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司瞳都会乐不可支,吹声口哨,然后做个气人的鬼脸,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无垠家的,他欢快地念叨着,听听,多棒啊,人人都知道他是无垠家的,不是没人要的孤儿,而是无垠家的浑小子。 彼时的司瞳韶华正盛,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师父无垠是他最亲近的人。 那时百灵潭谁也没想到,佛心无垠会带出一个这样的徒弟。 大家都说无垠有一颗佛心,立在片片红枫间,浑身上下带着股清隽的禅意。 他望你一眼,天地便好似静了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像进入一层新的化境。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过如此。 无垠是百灵潭最与众不同的存在。 在他身上所能看到的,是光明、良善、温暖……等一切美好的字眼。 就是这样一个“佛”,却带出了一个“魔”,司瞳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像他,百灵潭的孔雀公子孔澜写判词时,对这对师徒只用了八个字—— 佛心无垠,魔眼司瞳。 “你这样任性,将来可如何是好?” 每当司瞳闯了祸回到赤枫林时,无垠总要这般叹息一句,然后饱含歉意地出去为他善后,大家都说司瞳就是吃准了他师父从不发火的性子,恣意妄为。 话传到无垠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拉过在外打架受了伤的司瞳,继续轻轻地为他上药。 枫林石桌,风吹蝉鸣,司瞳乖乖不动,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看,天地间静谧得像幅画。 “师父,你长得真好看,比百灵潭那两只艳鬼还好看,比潭主春妖也要好看!” 司瞳撑着下巴,傻傻地笑,无垠头也未抬,置若罔闻,司瞳就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袖子,定要师父回他一句,无垠无奈了,只好叹息,伸出手揉了揉司瞳的头发。 “人不分美丑,皮囊只是无关重要的外在,只要一心向佛,自会得佛祖庇佑,心境清幽,放眼望去,世上之人无甚不同……” “那可不对!”司瞳抗议了:“世上的人明明都不同,不过在我眼中也只有两种人。” 他翘起尖尖的下巴,漂亮的眼睛望着师父,在红枫的相衬下粲然若星:“一种是师父,一种是其他人。” 无垠失笑,被得意洋洋的司瞳趁机钻入怀里,小狗样的撒娇。 无垠抚过司瞳的发梢,清和的眉眼望向枫林上空,莫名地带了一丝哀伤。 司瞳却不曾看见。 直到蝎子精月姬闯入赤枫林,这种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 月姬是来百灵潭求春妖医治她脸上的毒疮,却没想到半路遇见了爱捉弄人的司瞳,被他将脸上的面纱扯去了。 月姬一露脸,原本好奇的司瞳就吓了一跳,抓着面纱连退数步:“呀,好一个丑八怪,我还当是什么天香国色呢!” 话一出口,月姬立刻脸色大变,化出一柄紫眉刺,眸中杀机毕现,一身艳丽衣裳鼓鼓而动,一路追着司瞳闯进了赤枫林。 司瞳被那毒刺划了几道,却仍不怕死地扬着那片面纱,大声喊着:“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丑八怪,又凶又臭的丑八怪……” 月姬愈加恼羞成怒,招招直击要害,把司瞳刺得遍体鳞伤,正要最后一击时,一袭月白素衣却凌空飞出,揽过司瞳,扬手拂袖,将她震退开去。 “休要伤我徒儿!” 当春妖赶到时,无垠已将月姬困在一道光圈中,急急抱着昏迷过去的司瞳,为他逼毒疗伤。 等到黄昏临近,无垠出了一身冷汗,才算从鬼门关救回了司瞳。 不过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还是在百灵潭的地盘,春妖本就性子淡漠,如今更是没有医治月姬的道理了,只将她交给了无垠处置。 困在光圈里的月姬万念俱灰,又恨又悔,抚着脸咬牙落泪。 她本已做好了被无垠千刀万剐的准备,却不料无垠安顿好司瞳后,回头竟将她放了出来,问清事情原委后,施施然道歉,言辞间颇为诚恳。 “小徒生性顽劣,闯祸不断,却是孩子心性,并无恶意,还望姑娘见谅……至于姑娘脸上的毒疮,我或许可以一试。” 月姬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地望着无垠,金色的夕阳透过枫林,洒在无垠身上,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下,清隽得似幅画,温和而包容,叫人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就安定下来。 月姬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哽咽了喉头:“先生高风亮节,如能治好月姬的脸,月姬愿意长伴先生左右,侍奉一生一世。” 也不知那几日无垠与月姬说了些什么佛理,当司瞳醒来时,已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被感化后的“师妹”。 他如遭五雷。 事情却已成定局,改变不了。 无垠也不管他生着闷气,照旧每日为他疗伤上药,眉眼一派清和。 终于,司瞳忍不住丢盔卸甲了,抓住无垠的衣袖气鼓鼓地宣称:“总之我才是师父的大弟子,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 无垠垂首不语,只看着司瞳骇人的伤口,心疼叹息:“好端端地何苦去惹人家,这毒刺再深半寸你可就没命了,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怕?我当然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 司瞳又恢复了活力,笑嘻嘻地拉着师父道:“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 声音一顿,他定定地看着那袭素衣,表情忽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偌大的枫树林里响起少年的忧惧,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一下如个孩子般,瑟缩着钻入师父怀里,害怕得不行。 师父,他们总说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黄土白骨,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我却不想下地狱—— 因为,我不想和师父分开,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无垠(三、四) (三) 与月姬的争吵爆发在几个月后,彼时无垠正离开百灵潭去办一件事。 没了师父的牵绊,平日“和睦相处”的师兄妹立马变了脸,相看两厌。 几番舌枪唇剑下来,月姬冷冷哼道:“你与我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师父最在乎的又不是我们,明明是那间屋子里的……”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司瞳却敏锐察觉,变了脸色地追问个不停。 月姬被问烦了,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枫林深处有间锁起的屋子,师父每日晨昏定省总要去那儿,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瞳一怔,顿时想了起来。 赤枫林的确有这么一间屋子,长年累月地上着锁,他曾好奇问过,师父只说里面供奉着普渡众生的佛,他撇撇嘴,立时没了兴趣,又满百灵潭地疯去玩了。 如今再次踏进枫林深处,司瞳心跳如雷。 门口的封印极为普通,他轻而易举地便解开了,光晕消失,月姬神色一喜,跟着他一并走入屋中,却没走几步,两人抬头俱都愣住了。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平常,不过是些打坐诵经的物件,却有一样东西叫人出乎意料—— 屋子中央竟然高高悬挂着一张画像! 不是什么佛像,也不是什么山水禅经,而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动情的笔触里,女子的背影摇曳生姿,立于莲花间,带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光芒,宛若天人。 司瞳身子一颤,踉跄地后退几步,脸色大变。 月姬亦是倒吸口冷气,眸光骤紧。 她不过诓司瞳解封印进来,也没想到屋子里会是这样一张画像。 “原来,我说的没错,师父最在乎的,真的是这间屋子里,这张画像上的人……”喃喃自语的声音中,含了三分惋惜,三分妒意,更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月姬话还未完,旁边的司瞳已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瞪大了眼恶狠狠道:“你胡说,师父最在乎的人明明是我,才不是这张画像上的人,你少挑拨离间了!” 月姬收回目光,冷笑道:“那你说她是谁?师父又为何要骗你?他不是说这里供奉着普渡众生的佛,佛呢,佛在哪?” 司瞳被喝问地倒退一步,身子剧颤,攥紧双拳,看向画中人,眸欲滴血。 是啊,师父为何要骗他?师父明明说是在这里接受佛的洗礼,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普渡众生的佛,只有一个颠倒众生的女子! 他锁着屋子,每日晨昏定省,不是参着什么禅,对着什么佛,而是对着这张画像,对着这个女子的背影! 无尽的怒火与嫉妒漫上胸腔,就在司瞳悲愤欲绝时,一旁的月姬忽然幽幽开口:“想知道师父的心意,我倒有个法子。” (四) 无垠回到百灵潭时,失魂落魄的,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半空中绽开朵朵幽莲,春妖踏风而来,在他身旁施施落下,一声叹息:“不用问也知你此行徒劳无功,我早说过,一切天定,非人力可改,你还是谨遵自己的使命,莫要优柔寡断,算算时日,那一天也该到来了……” 抬袖摆摆手打断了春妖,无垠闭上了眼,久久没有说话,清和的面庞似乎透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知道,天大地大,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些事情终归避无可避。 赤枫林里,风吹叶动,静得不同寻常。 无垠左右望去,空无一人。 以往这时司瞳已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月姬竟也不知所踪,无垠一步步往里踏去,不觉走至枫林深处,刚要出声唤人,却是蓦然僵住—— 竹屋旁,一道背影静静而立,清冷出尘,宛若天人。 正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奢望,不敢亵渎,却于梦中夜夜萦绕,熟悉万分的那道背影! 无垠双手微颤,呼吸急促,显然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时情难自已,心潮起伏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样大的反应,是平日素淡持重的性子从不曾有过的,更掺杂了无尽的情愫,一丝一毫,尽数落在了“女子”手里隐藏的镜中,刺得她双眸一痛。 还不待无垠颤着脚步上前,那道背影已徐徐转过身,眸光痛彻至极点,嗓音苦涩:“师父,你果然最在乎的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无垠的脚步一顿,难以置信。 那张脸满含委屈,正是恼恨又伤心的司瞳。 风声愈急,吹得枫叶飒飒作响,前面还一派晴朗的长空说变就变,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压抑得人心头绝望。 “胡闹!谁要你扮成这副模样,屋子里的画像你是不是看了,是不是看了?!” 一声厉喝猛然打破这沉寂,仿若狂风暴雨袭来,无垠破天荒地发了火,风一样地奔进竹屋查看,一出来就冲着司瞳急声问道: “画像呢?画像哪去了?你把画像藏到哪去了?” 司瞳被吼得一震,从没想过温声细语的师父会如此对他,林间一直静观其变的月姬此时也恰到好处地现出身形,一派浑然不知之状,怯怯开口:“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司瞳恨恨瞪去,却在无垠的声声追问下无暇顾及,只咬紧唇委屈又不甘地道:“师父,你为什么要骗我?画像上的人是谁?你是不是喜欢她?” 无垠心急如焚:“画像呢?我问你画像呢?” 他伸出手就要向司瞳身上摸去,司瞳却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低吼,如红了眼的小兽般,猛地向后一跃,浑身戾气冲天。 他一把掏出怀中那张画像,还不待无垠上前抢夺,便手心一震,当着无垠的面将画像震得粉碎,然后向上一抛,漫天碎屑纷飞,如飘扬的雪花。 司瞳站在满天碎屑下,笑得残忍至极,负气而妖冶,诡魅得如地狱修罗。 “不!” 无垠嘶声凄厉:“孽徒!”,惊起飞鸟四散的怒吼中,那袭素衣携雷霆之势,一掌摧出,瞬间击得司瞳飞荡出去 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无垠却看都不看司瞳一眼 只惊惶失措地去接漫天的碎屑,素来温和清淡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恐与绝望。 “画像毁了,画像毁了……” 他双手激颤着,神似癫狂,悲痛欲绝,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彻底毁掉,那撕心裂肺的模样叫一旁的月姬都吓了一跳,万没料到师父的反应会这么大。 摔在地上的司瞳更是被震住,心跳如雷间,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忽然慌了,不顾自己的伤势,踉踉跄跄地站起,按着伤口地挣扎到师父身边,声音害怕得发颤。 “师父我错了,师父你别这样……” 无垠却置若罔闻,只伸手一片片地去接那碎屑,脸色惨白。 终于,他身子摇摇欲坠,颓然地跌倒在地,半天没有说话。 司瞳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师父你别这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无垠才缓缓抬起头,在赤红的枫林间望向司瞳。 他眼眸漆黑,是深入骨髓的悲痛,声音嘶哑着一字一句:“你走吧,百灵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无垠(五) (五) 司瞳走后,人间降临了一场大浩劫。 无垠再次见到司瞳,是在北陆南疆的三水汇合处,云陵江上。 狂风暴雨下,大水汹涌卷起,掀起惊涛骇浪,像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人吞噬的恶魔,它摧毁了房屋,淹没了村庄,到处都是逃亡的哭喊声,人们爬上了城墙,却仍抵不住那不断涌起的洪水,眼看着就要尸横遍野。 一袭月白素衣却在电闪雷鸣中腾云而来,落在云陵江上,拂袖施法,竭尽全力地阻止着那一波波涌来的洪水。 “够了,快住手,司瞳!” 痛心疾首的厉喝中,一条恶龙在风浪间涌现,龙头坐着一人,赫然正是几月前被逐出百灵潭的司瞳! “你终于来了,我亲爱的师父。” 他笑着舔舔舌头,赤红的长发在风中烈烈飞扬,诡魅至极。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被师父所逐,被天地所弃,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步步爬到了魍魉渊上,在大雨中凄厉长笑,纵身一跃—— 魔眼司瞳,终于真正地成魔了。 魑魅魍魉,那是百灵潭阴气最重的地方,鬼火万丈的深渊,封印着无数恶灵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恶不赦之人,死后连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渊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长,慢慢耗尽冲天怨气。 而司瞳,便是无父无母,生于魍魉渊底,由不计其数的怨气汇聚而成的魔。 小小的婴孩,被冲天的煞气笼罩着,在渊底发出了第一声啼哭,落在了无意路过的无垠耳中,从此牵绊而生。 无垠不顾百灵潭其他人的劝说,将司瞳带回去收养。 司瞳身上与生俱来就带着滔天魔性,无垠便教他佛法,授他经文,十年如一日地抚养与教化他,将他身上的魔性一点点压制下去。 但魔性天成,即使有了佛心无垠,司瞳在起初时也还会时不时地发作,那时的他极为痛苦,血红着双眼,像有什么在身体里窜动,撩拨得他直想毁天灭地。 每到那时,无垠都会紧紧抱住他,听他倒吸着冷气,在耳边痛不欲生:“师父,我好难受啊,好难受啊……” 声声凄唤中,无垠总会一边转动着佛珠,一边急念着金刚经,有时被司瞳咬得肩头鲜血四涌也不停住,直到那一波翻滚的魔性彻底平息下去。 就这样,师徒俩相伴了几百年,没有无垠,司瞳早就成了魔。 但也就是无垠,从魍魉渊底拉回司瞳,又亲手将司瞳再次推下了魍魉渊。 世上唯一不视他为异类的那个人不在了,司瞳最后一丝顾忌也没有了,他无需再苦苦支撑,压抑百年的魔性终于彻底爆发,在渊底的厉鬼恶魂里冲天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那个雨夜,司瞳成了大魔头,浑身戾气,率领着魍魉渊下的恶魂冲破结界封印,逃出百灵潭,流窜人间 ,掀起血雨腥风,为人间带去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赤红的长发在大风中烈烈飞扬,司瞳口吐地狱烈火,一个个村落杀去,一座座城池烧去,搅得人间哀鸿遍野,直到他骑着恶龙,率领着厉鬼们来到了北陆南疆的三水汇合处,云陵江。 滔天的洪水中,无垠终于现身了。 月白的素衣周旋在惊涛骇浪间,阻止着一波又一波汹涌袭来的洪水,大风吹得他衣袍鼓动,那张清俊的脸上是不尽的坚持与悲悯,禅光佛心,却到底抵不住魔高一丈,只能是蜉蝣撼树,引得司瞳身后的一众妖魔鬼怪哈哈大笑,笑得刺耳尖锐。 “老畜生,妄想与我们大王斗,简直不自量力!” 笑声还未扬起,却是戛然而止,司瞳一只手闪电般地穿透那个厉鬼的胸膛,然后在所有噤若寒蝉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抽出来,将血淋淋的五指放到嘴边,一根根舔过,音调缓慢而诡魅。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你骂他是老畜生,那我又是什么?” 大风吹起他的赤发,那张俊美无双的脸透着妖冶至极的邪气,额间两片血莲一闪一闪,在狂风暴雨间散发着地狱般的光芒。 无垠闭上眼,不忍再看——两片,司瞳额间已长出了两片血莲,再要如此兴风作浪下去,那一天就已经不远了…… “司瞳,收手吧!” 饱含悲悯的声音响荡在天地间,绝望得深入骨髓。 坐在恶龙上的那个魔却像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仰天长笑,笑得赤发飞扬,凄厉到字字泣血。 “从前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可现在,我只想让天下人来给我这个大魔头陪葬!” 无垠(六) (六) 月姬的死状极其凄惨。 她的四肢被司瞳硬生生掰断,做成了两柄剧毒无比的蝎子钩,躯干被挂在司瞳的魔军旗帜上,随厉鬼们的脚步招摇过市地一处处杀去。 那日无垠差点失手被擒,所幸是春妖与月姬及时赶到,将他救回了百灵潭,但月姬却为了师父被厉鬼们拖住,落入司瞳手中。 等到无垠得到消息时,月姬已经身首异处,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除却春妖管治的百灵潭外,其余或歼或收,尽皆加入了司瞳的魔军一行,声势愈发浩大。 司瞳额间的血莲已长成了四片,昆仑镜里,他坐在恶龙身上,身后的厉鬼们摇着魔军的旗帜,上面挂着月姬血肉模糊的尸身,一处处掠去,洪水烈火,直杀得人间风云变色。 昆仑镜外的无垠看得煞白了脸,百灵潭其余人更是倒吸口冷气,齐齐看向潭主春妖。 春妖一拂袖,朝着无垠直直伸出手,语气里含了难得的愠怒:“五色血莲即将聚合,你还在等什么?佛珠呢?” 无垠抬起头,脸色惨白,却是抿紧了唇,不言不语,似一尊坐化的佛像。 春妖勃然大怒,蓝光大作间伸手向无垠怀里探去,不由分说地掏出那串佛珠,狠狠道:“你下不了手,便由我们来替你挥刀除魔!” 声音久久回荡在百灵潭里,这场最后的决战,终是一触即发! 百鸟之王乌裳、孔雀公子孔澜、上古饕餮千夜、万莲之主薛连、酒君东篱、战神小山、茧人一族、碧丞孔七……连天上的妙棋灵君齐灵子也被惊动,不再四处躲着谛听,而是与他共同奔赴百灵潭,随潭主春妖齐心协力地赶往人间,打响一场除魔决战。 他们分作三批,一批由春妖齐灵子领头,一批由乌裳孔澜领头,一批由小山孔七领头。 千夜薛连与碧丞茧儿两对夫妻,一对随了乌裳夫妇,一对随了小山孔七,而地藏王座下的谛听自然是别扭地跟了齐灵子的队伍,嘴里还嘟嚷着:“你欠我许多,可别想着一死百了,三千年的等待,别妄想一笔勾销!” 齐灵子挠挠耳朵,佯装没听见,转过身却是弯了唇角,眸光闪动。 “阿七别怕,跟着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中气十足,虎虎生威。 她身旁的孔七一袭白衣,眉目如画,此刻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山:“虽然我力气没有你大,打架也没有你厉害,但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他不动神色地上前,白衣掩住了小山,墨发飞扬。 “这种时候,你只需站在我身后便好。” 大战四起,恶魂如潮水般涌来,百灵潭的人马阵势荡荡,挥剑扬戟,将司瞳的魔军打得落花流水,一退再退。 他们旗开得胜,趁胜追击,最终三批人马于云陵江汇合,在春妖的带头下,迎来了与司瞳的正面交锋。 波澜壮阔的江面上,司瞳倚在恶龙上,长发赤红,血莲闪烁,面对着春妖率领的百灵潭大军,神态慵懒而不屑一顾,只是舔了舔舌头,透出一丝兴奋莫名的杀气。 却是转眸望见了人群里的那袭素衣,四目相接中,司瞳的眸光蓦然染了凄色,他长笑一声,笑得无尽哀凉。 “我亲爱的师父,你也是来亲自送我下地狱的吗?” 话音一落,司瞳便陡然站起,赤发暴涨,扬手一挥,掀起惊涛骇浪,翻涌着朝百灵潭的千军万马打去。 大风烈烈,天地变色。 春妖掠飞而出,将怀里佛珠祭出,用力一扯,高高抛向众人:“尔等接住了!” 乌裳、孔澜、千夜、薛连、小山、孔七、齐灵、谛听……数十道身影在同时如厉箭般射出,各自于半空中接住一颗佛珠,摆阵诛妖,开始如预先演练过的一样—— 合力诛杀司瞳! 地下的无垠瞬间惨白了脸,仰起头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站在恶龙头上的司瞳一甩红袍,眸光蓦厉,额间的血莲赤光大作,眼见着就要蜿蜒出第五片,他浑身的戾气也在霎那达到了顶峰,声音穿透电闪雷鸣,凄厉地响荡在天地间—— “我既不容于世,便叫我天诛地灭,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 否则,诸天神佛,就等着我一一杀去,连根拔起吧! 无垠(七) (七) “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怕?我当然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 “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师父,他们总说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黄土白骨,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我却不想下地狱—— 因为,我不想和师父分开,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耀眼的佛光四射开去,困在中央的司瞳痛不欲生,嘶声长嚎。 他额间的血莲已绽开了五片,魔性被彻底引出,沉寂在体内几百年的魔意终是苏醒! 五色妖魔,重现人间,就等这一刻了! 司瞳在佛光阵中痛得撕心裂肺,魂魄被生生拉扯着,仰头一声凄厉: “师父,我不想下地狱——” 我不想下地狱,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无数声音交织在无垠耳边,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司瞳曾缩在他怀里的模样,乖戾而倔强,在漫天飞舞的红枫间,像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斩钉截铁得不容人置疑。 “总之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 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长啸,人群里的那袭素衣一拂袖,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飞起,闯入了佛光阵里,接住了遍体鳞伤,只差最后一击就将魂飞魄散的司瞳。 “无垠,快回来,你疯了么!” 春妖一下收回手,厉声喝道。 阵法顿乱,所有人措手不及,半空中的无垠抱紧司瞳,乱发纠缠,在大风中对上司瞳激动的眼眸,忽然笑了。 疯了?是的,他疯了,早就疯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他却做不到无情无心,能眼睁睁看着一手带大的徒儿被打得魂飞魄散,彻底毁灭在世间。 “不!” 春妖失色察觉,还来不及阻止,阵中的无垠已经一把按住司瞳,在所有人的震鄂目光下,义无反顾地对着他欺身吻了下去。 双唇紧贴,魔性激荡,一下下碰撞着佛光阵—— 无垠竟是在将司瞳体内的魔性度到自己身上,他竟是想代他承载五色妖魔,代他魂飞魄散! 天地间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所有人齐齐惊呼,却被大风阻得无法靠近,一片混乱中,人们头顶的乌云割裂开来,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莲花座徐徐落下,圣洁的光芒洒满大地。 时间像静止一般,所有人都睁大了眼,仰望着空中那个端庄慈祥的身影。 她坐于莲花座上,手持净瓶杨柳,是能将世间一切污浊邪恶都净化的所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她是佛,是大慈大悲的佛,是普救人间的观音。 亦是无垠每日晨昏定省,虔诚以对,痴痴仰望的画像中的那道背影。 无垠(八、九) (八) 佛心无垠,无体无形,原本只是观音净瓶里的一滴甘露。 他从杨柳上坠落,落在了莲花座上,被佛光照到,凝而不化,久而久之,成了有意识有情感的露魂。 他思慕着那道每日以对的背影,即使知道她是圣洁而不容侵犯的佛,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千百年的岁月弹指而过,他在经文的诵念声中终于能化出人形,在观音闭眸小憩时,深情凝视着他心中无与伦比的佛。 他的佛许是知道他的存在,却从没有当面揭破他,也没有将他赶出南海,只心静如尘,当他是佛殿里的信徒童子,一视同仁。 就这样,不扰不惊地又过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观音算出了人间将有一场大劫难,在闭眸小憩时眉头仍紧蹙着,苦思对策。 他禁不住化出人形,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想替他的佛抚一抚皱着的眉头,那双美眸却陡然睁开,轻轻抓住他的手,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他骇了一跳,却听她缓缓道:“无垠,从今日起,我赐名你无垠,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难,我要你去替黎明苍生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就是从这一声问起,他鬼使神差,担过使命,开始了百灵潭漫长的等待。 他要做的,便是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上古时女娲封有五怪,那五怪在最后的决战中合为一体,魔性倍增,并称五色妖魔,被女娲打入魍魉渊底,永世不得轮回超生。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王死去,魔意却不休。 观音算出,在洪荒浮尘,转瞬即过的沧海桑田里,五色妖魔的魔意蠢蠢欲动,即将复苏,重现人间,为人间带去一场血雨腥风。 这是注定的一场劫难,命轮转动,无可改变。 但观音却慈悲为怀,想出了一个法子,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她化出了自己的一丝分身,封入魍魉渊底,用来承载日后复苏的五色魔意,这丝分身将代替苍生历劫,作为一早注定的牺牲品,待到五色血莲聚合,被消灭在天地间,人间的劫难就能彻底结束。 而承担了消灭魔意使命的人,便是无垠。 他从魍魉渊底将司瞳带回去抚养,只是为了等待,等待日后五色魔意在他体内复苏,危害人间时,将魔意连同他一起彻底消灭。 世人常道千手观音,分身千千万,无所不在,司瞳只是她万千分身中的一丝,在这场浩劫中是注定要用来牺牲的,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器皿,一个困住魔意,等待历劫,而最终要被打碎的器皿。 无垠原以为自己不会对一个器皿动情,但当他带着司瞳在赤枫林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对自己百般依赖时,他才忽然觉得,他所要承担的使命,究竟有多么残酷。 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他心中的佛,他没有退路,更没得选择。 他只能一次次将自己锁在枫林深处的竹屋里,痴痴仰望着画像上的那道背影,虔诚以问,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普渡众生的佛啊,渡得了所有人,却唯独渡不了他。 他常常看着缩在他怀里睡着的司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不再视他为佛的一丝分身,不再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他舍不下他只是因为他思慕着那高高在上的佛。 可仁慈的佛啊,为何要交给他这样一个难题,要他亲手毁掉他不知不觉,悄无声息便已深入骨髓的爱。 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他曾摊开手心,在赤枫林间喃喃自语,对身前提醒他不要忘记使命,清冷而立的春妖苦笑。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缈缈,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他们注定是要分开的,枫叶,分叶。 他生来便是要被他毁灭的,他与他注定对立,注定……不得善终。 即使无垠拼命压制司瞳的魔性,想让那一天晚点到来,但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司瞳不知道,为何无垠会那样紧张那幅画像,是因为画像撕毁之日,便是这场浩劫的命轮转动之时。 竹屋门口的结界不是普通的封印,而是观音一手设下的,那涤荡世间的佛光,让一众妖魔鬼怪无法近身,只有作为观音一丝分身的司瞳才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扮作画像上那个背影,从没有想过心细如尘的师父为何会认不出,因为他不是以假乱真,而是他本来就是真的! 他是观音的万千分身之一,外貌形态一模一样,只要化作女装,就能瞒天过海,叫曾经在莲花座上日日以对观音的无垠都认不出来。 “你走吧,百灵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那日画像撕毁,在漫天飘飞的纸屑中,没有人知道,无垠是用怎样悲痛而绝望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不是他想赶他走,而是既定的命轮已然转动,五色妖魔即将复苏,司瞳必须走,必须成魔! 他在大雨中狠心赶走他,回到赤枫林便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脑海中全是司瞳那张泣不成声的脸。 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身不由心,他一手带大的徒儿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他咬紧唇,绷紧着脊背,泪水划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入枕巾,转瞬消失不见。 那是无垠第一次心生憎恨,憎恨这个既定的命运,憎恨这个无情的天道,憎恨……他心中那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佛。 (九) 乌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 这场风波终是过去了。 众人随春妖回到了百灵潭,却再也不见那袭素衣。 空荡荡的赤枫林,只有穿林而过的风,以及一片片纷飞的枫叶。 春妖站在枫林前,墨发如瀑,伸出手接住一片枫叶,幽幽一叹。 “血肉相融,再也不用分开了,这于你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那日天昏地暗间,无垠妄图想代替司瞳历劫受难,携魔意毁灭于天地之间,更改命途,逆天而行,却在最后一刻,观音及时赶来,制止了一场浩劫的发生。 就在五色妖魔即将挣脱佛光阵之时,她手持净瓶杨柳,与众人携力将其困在了阵中。 时间刻不容缓,无垠与司瞳紧紧相拥,怎么也不愿分开,观音动容叹息,百灵潭众人更是咬牙含泪,却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在一波波笼罩的佛光中,血肉相融,携五色妖魔一同烟消云散。 在那最后一刻,春妖恍惚间看见,无垠与司瞳脸上似乎都现出一抹解脱的笑意…… 他们融入了对方的血肉中,化作一滴甘露,滴答一声,收入了观音的净瓶里。 尘归尘,土归土。 就此永不分离。 沅梦(一) 她想做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梦里山清水秀,桃花灼灼,没有欺骗,没有背叛,只有云和歌,风和他。 ——《百灵潭·沅梦》 (一) 落在金不弃手中,是沅梦出道以来最惨痛的教训。 世上美梦数不胜数,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路过溪边,见到一只大金鹏鸟在静坐休憩,贪心顿起地吞了他的美梦。 所谓太岁头上动土,大抵如此。 “大鹏兄,大鹏叔,大鹏爷爷……” 此刻沅梦被扼住喉咙,脸胀得通红,一字一句艰难而讨好地吐出,金不弃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只冷着眉眼,宛如地狱煞神般,缓缓开口: “把夭夭与我的梦还回来。” 说着五指力度一点点加重,扼得沅梦更加喘不过气来,眸光大骇,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几乎是拼了命地挤出声音哭嚎道: “小的有眼无珠……可吞了的梦如何还能,还能……” “你没办法?”金不弃双眸骤厉,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吓得沅梦一个激灵,赶紧改口:“有,有办法,劳烦大人送小的回百灵潭,我家潭主会取梦之术……” 颤抖的声音中,金不弃果然渐渐露出笑容,却还不待沅梦暗喜,下一瞬,那只手又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金不弃的眸光倏然一厉,脸色比之方才还要阴冷十分: “臭小子,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呢?我纵横天地千百年,从未听说过百灵潭之主春妖还会什么取梦之术,你以为我会任你欺哄,去那易进难出的百灵潭,放虎归山,自讨苦吃?” 谎言瞬间被戳破,沅梦叫苦不迭,额上冷汗肆流,只听得金不弃似乎没了耐心,森冷冷地发出最后警告: “我金不弃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这小小噬梦精最好老实点,赶快将我的梦还回来,否则——” 手下陡重,金不弃咬牙切齿道:“我就掐死你,开膛破肚也要取回我与夭夭的梦!” 沅梦打了个哆嗦,面对那道叫人不寒而栗的目光,生生把恰不逢时的饱嗝咽了下去。 天可怜见,吃了那么多梦,他还从没见过对一个梦如此执著的人! 这种“万里挑一”的机会居然给他碰到了,他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背,回到百灵潭得赶紧找夏瞎子算一卦! “有,还有个法子……”一个激灵,沅梦惊醒过来,对上金不弃的眼眸,感觉到愈发不能呼吸,他咬咬牙,索性孤注一掷地喊了出来:“小的……小的还有个法子!” 整个世界的声音戛然而止。 力度骤消,沅梦从半空中跌落在地,如断线风筝重重摔下。 就此死里逃生。 金不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沅梦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膛,一边抬头劫后余生地望着金不弃,气喘吁吁道: “造梦……我能为你……重新造梦!” 长眉一挑,金不弃一拂袖,俯身一把揪住沅梦的衣领:“好!你就把我和夭夭的梦重新造出来,缺了一丝一毫我都要你好看!” 沅梦被那强大的气势震得瑟瑟发抖,哆嗦着问道:“夭夭,夭夭是谁?” 金不弃一顿,呼吸急促起来,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一双墨眸已深不见底,掺杂着浓烈至极的复杂情感。 他喉头滚动下,声音略带嘶哑,每一字都落得有如千钧重。 “夭夭……是我的妻子,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沅梦(二、三) (二) 夭夭与金不弃相识在春风谷的漫天桃花下。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又或是在劫难逃的孽,那一年,金不弃身受重伤,误闯误入地进了春风谷,被当时谷中的圣女夭夭救下。 “当时桃花满天,她着一袭粉白相间的云纱裙,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从桃林的小道上缓缓行出,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看着我,我便也望着她,我那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我却没有从她眼中看见一丝害怕与嫌恶,只看见了无言的温柔与善意,她的眼睛像一汪秋水,映着额间那鲜艳的桃花印记,摇曳生姿,说不出的……”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怕吵醒当年那个梦,只在唇齿间轻轻萦绕着:“美丽。” 也许从那时起,有什么就改变了,孑然孤傲的大金鹏鸟不再是无亲无故,独来独往,独欢独苦,独生独死。 而那日后的悉心照顾,朝夕相处,更让他不知不觉深深沦陷,找到了生命中能够与之翱翔碧海蓝天的那个人。 “那个,大鹏兄,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一旁的沅梦抓着毛笔,捧着本子,笔尖在舌头上浑不在意地刮了几刮,朝着金不弃嘿嘿笑道:“能再,再说得详细点吗?” 被生生从回忆中拽回来的金不弃显然很不悦,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皱:“还要如何详细?” 沅梦挠挠脑袋,索性把毛笔别在了耳朵上,开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 “比如说,当时你夫人骑在白虎上,周遭场景具体是怎样的?除了桃花纷飞就没有别的特殊?她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娇羞呢?还是不胜娇羞呢?还十分地不胜娇羞呢?你当时又是何种心情?有没有小鹿乱跳,心猿意马呀?有没有……” 眉飞色舞的引导中,金不弃的脸色一分分黑了下去,直到重重一咳,对着沅梦毫不客气地怀疑道:“你想耍我?” 沅梦赶紧摆手:“不不不,大鹏兄可别误会了……不说详细点,小弟怎么好造梦呢?” 金不弃哼了哼:“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招!” 沅梦被他眸中的杀气吓得一哆嗦,摸了下脖子,连忙识时务地哈腰点头,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那大鹏兄再仔细想想,斯时斯景下,你与尊夫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这回金不弃回答得倒快,眼皮也不眨一下地道:“虎啸,只有她座下的白虎发出了一声虎啸。” 沅梦张大了嘴,金不弃目视着他,面不改色:“我当时伤势极重,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夭夭……她不会说。” 春风谷的圣女夭夭,是个天生的哑巴。 (三)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月上中天,便到了金不弃入梦的时分了。 “个中细节你都记清楚了吗?一会儿真的就能见到夭夭?那梦境真的能重现?” 金不弃难得地有些忐忑,沅梦一手抓笔,一手抓本子,做了个“大爷你放心”的手势。 他忙上忙下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终于,点燃了安魂香,拍拍手,舒了口气,嘴里一边嘟囔着: “漫天桃花,美不胜收……这要是漫天落下的都是金钱雨,哗啦啦地落个不停,该有多美啊……” 烟雾缭绕里的金不弃听到这句话,本已定下的一颗心几乎腾地跳了起来,他嘴角抽搐着,挣扎着还想再嘱咐点什么,意识却是渐渐模糊起来…… 安魂香里寻梦乡,就这样,百般不甘,百般不放心地睡了过去,跌入了沅梦为他一手编织的梦境中。 “喵——”一声猫叫响彻天地,金不弃猛地睁开眼,已身在春风谷的漫天桃花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墨发飞扬,宽袖拂动。 一枝一瓣,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逼真,就像他曾无数次梦到的一样—— 除了前方那道窈窕背影下,坐着的不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而是一只……肥硕的大花猫外。 金不弃眼皮跳了跳,强自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耳畔似乎响起沅梦那嬉皮笑脸的声音。 “因为是重新造梦,不可能做到一点一滴都完全吻合,与原先的梦境略有偏差也是不足为奇的,这个一回生二回熟嘛,多造几次就熟练了,梦境也会愈加完善的,大鹏兄尽管放心好了……” 略有偏差……金不弃看着眼前五彩斑斓的大花猫,呼吸急促,紧了又紧拳头后,开始认命地安慰自己,只要地点没变,人还在,人没出错就好,管他白虎还是花猫,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不重要…… 但当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猫叫响起,那道粉白相间的云纱背影缓缓转过身来,金不弃停住了呼吸,脸色明显一僵。 那个穿着夭夭衣裳,作着夭夭装扮,有着夭夭身体的脑袋上,赫然长着一张金不弃打死也不愿见到的——沅梦那臭小子的脸! 只见“夭夭”骑在那只盛气凌人的大花猫上,眼眸含春,双颊绯红,对着金不弃频送秋波,水蛇样的身子在漫天桃花中扭来扭去,作出了各种不胜娇羞的姿态,看得金不弃连退三步,胃里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更叫他崩溃的一件事发生了—— 漫天纷飞的桃花在“夭夭”的“不胜娇羞”下,哗啦啦的全部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一场金钱雨就这样从天而降,瞬间盖满了大地,几乎要闪花人的眼。 大花猫上的“夭夭”倒吸了口冷气,也顾不上娇羞了,原形毕露地一拍大花猫,扯着沅梦的嗓子就叫: “好多钱,好多钱,斑斑快看,好多钱,咱们有钱了……” 大花猫从鼻子里哼了哼,扭头表示出视金钱为粪土的不屑,却禁不住沅梦的三拉五拽,也不情不愿地伸出猫爪子,喵了一声,跟着他一起去接天上不断掉下的钱。 正当梦猫二人组接得欢快的时候,他们全然没有发现,一道身影在金钱雨中握紧双拳,俊美的脸庞不住颤动,已到了火山爆发的临界点…… 沅梦(四) (四) 在梦里恣意了一回,在现实里等待沅梦的却是吊在树上的一顿好抽。 他被金不弃抽得要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讨饶: “大,大鹏兄饶命,小弟并非存心戏弄……只是初次造梦,诸多不熟,只能,只能造出些简单场景,一时变幻不出尊夫人的天容,出现些偏差也是能够,能够……” 金不弃一鞭子抽去,牙齿咬得嘎吱响:“那桃花变成了金钱雨又该如何解释?别跟我说不是因为你贪钱!” 沅梦吃痛出声,抽着气道:“不,当然不是……小弟承认,贪钱也有那么一点,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沅梦惨白着脸,额上冷汗肆流:“梦里那铺天盖地的桃花,瞅得,瞅得人心里发慌……小弟不知怎么,只觉得那桃花格外刺眼,凄艳得像血一样,刺得眼睛生疼,一时就,就幻化不出来了……” 金不弃一顿,手中长鞭坠地。扶着树脚步踉跄,痛苦喃喃:“桃花格外刺眼,凄艳得像血一样……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吗?夭夭,我的夭夭,你竟在梦中都不肯原谅我……” 是夜,无星无月,冷风呜咽。 金不弃放下了沅梦,在树下生了堆篝火,两人围坐着取暖。 沅梦身上那些鞭痕瞧着骇人,实际上并无大碍,金不弃一边替沅梦上药,一边没好气地道:“你这是运气好遇见了现在的我,要是早些年的我,即使我不吃你,‘我’也会吃了你!” 沅梦被一堆“我我我”搅得脑袋都昏了,无暇细究,只抽着冷气呼痛:“大鹏兄,你轻点!” 乌云盖过枝头,风吹林间。 沅梦上好药后,趁金不弃心情尚佳,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放他回百灵潭,金不弃一哼,对沅梦道,他这些年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一直在天南地北地找寻桃花盛开的地方,带只小小噬梦精在身旁也不碍事,总之他有的是耐心,等他何时将梦完整造出,他就何时放他回百灵潭。 沅梦向后一靠,一声长叹。呜呼哀哉!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一路同行。 金不弃已去往了北陆南疆许多以桃花闻名的地方,他下一处要去的是东穆国西边的一处桃花岛,据说岛上四季如春,美若仙境。 金不弃在说起这些时,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沅梦已隐约猜出些什么,对着金不弃一拍肩,豪情万丈:“桃花岛上,桃之夭夭,这一回,你定能寻到你的妻子的!” 金不弃脸色一动,嫌恶地甩开沅梦的手,背转过身,望向万里长空的唇角却微微一扬,弯了眉眼。 沅梦是个话痨,一路上喋喋不休,从百灵潭的大小妖魔说到潭主春妖,再从潭主春妖说回大小妖魔,但说来说去,沅梦说的最多的还是斑斑,对,就是梦中那只叫斑斑的大花猫。 金不弃想到梦里那只顶替白虎,牛气哄哄,仿佛把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大花猫,脸色不由黑了黑,沅梦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他说他和斑斑那是患难之交,以命换命的兄弟,没投靠百灵潭之前,他们曾在人间流浪过一段时间。 那时法力低微,穷困潦倒,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得罪了些地头蛇,四处逃窜,相依为命。 饿得最狠的一次是在一个破庙里,外头冰天雪地,沅梦枕着斑斑的皮毛取暖,稀里糊涂地抓起他的尾巴就咬,嘴里还说着胡话,把斑斑咬得甩也甩不掉,最后发狂地一爪子挠去,挠得沅梦脸上添花,险些破了相。 那时沅梦瑟瑟发抖地站在冷风里,看着街头刚出炉的包子流口水,在纷飞的白雪中泪眼汪汪地对斑斑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天上能下一场金钱雨,哗啦啦的,数也数不清,那他要买一马车包子,吃不够还要枕着当被子盖。 许是他的泪眼太过凄楚,把素来不屑做宵小之事的斑斑看得猫毛竖起,竟然“喵”的一声叫,从他怀里凌空扑出,以迅雷之势叼住几个包子就跑,在大雪里风一阵地就没影了。 傻在原地的沅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趁包子铺主人还没回过神来,伸出手撒腿就去追斑斑:“娘哟你忘了带上我了!” 两人被民风淳朴,血气方刚的小镇居民一路喊打喊杀地追了九条街,最终被揍得鼻青脸肿,瘫在一条小巷里要死不活,成了两堆烂泥。 外头冰天雪地,他们在昏暗阴冷里的小巷里背靠背,掏出还冒着热气,混杂着鲜血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 此后不管沅梦去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美食,吞过多少美梦,他都觉得,那个昏暗小巷里和斑斑靠在一起吃过的包子,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上面打着“相依为命,相守不弃”八个字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心底,成了经年不化的白雪,柔软而绵长,纯粹而厚重。 “相依为命,相守不弃么……”金不弃喃喃着,转眸望向虚空,忽然笑了。 那从唇齿间溢出来的声音低不可闻,轻到正说在兴头上的沅梦都不曾听见。 “……不离不弃,也曾有个人,待我如此。” 说到前段时间百灵潭的魔眼司瞳大闹人间的事,沅梦多有唏嘘,直感慨着天道无情,命轮难料。 金不弃听得默然半晌,许久,抬起头笑道:“你这噬梦精倒有趣,人人都畏惧憎恶那毁天灭地的魔,你反倒为他说话,同情起那大魔头来。” 沅梦原本叼着一根草,闻言瞪大了眼一吐:“个中隐情外人哪会知晓?无缘无故的谁想成魔?谁又想众叛亲离,为天地所弃?”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叫金不弃一震,心潮起伏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夭夭那张温柔的笑脸,她坐在床边喂他喝药,打着手语安慰他: “你别怕,我不会让族人伤害到你的,你好好养伤……” 体内热血沸腾时,他控制不住地奔出去,失手伤了人,春风谷的居民们将他团团围住,是夭夭及时赶到,护在了他身前。 她骑在白虎上,一指一划地朝向众人打着手语,她说,他不是大魔头,不是异类,他只是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这没什么大不了,无缘无故的谁想成魔?谁又想众叛亲离,为天地所弃? 他遇见她时尚没有名字,尚无家可归,尚是别人眼中的怪物,但她不嫌弃他,为他养伤,为他洗脸,甚至为他取了名字。 不弃,金不弃。 她说,她不会弃他不顾,他也别放弃自己,他更不会为天地所弃。 她比这手语时,眸光摇曳,似一汪清澈的秋水,衬着额间的桃花印记熠熠生辉,叫他看愣了许久。 窗外春风拂动,像有什么吹入了他心底,他终是低下了头,在她温柔的注视下,嘶哑着开了口,说了他来到春风谷后的第一句话。 “好,不弃,谁也别弃谁不顾……从今日起,我便叫金不弃。” 那一刻,如春风拂面,重获新生,他对上她的眼眸,扬起唇角,跌入那汪秋水中—— 从此有了名字,有了尊严,有了……家和她。 沅梦(五) (五) 故事停在那个时候,也许刚刚好。 那时春风谷的圣女夭夭,为了一个闯入谷中的怪物犯了众怒,被族人们逼着给个交代,最终,在族长的主持下,春风谷的祭坛中央摆起了高高的擂台—— 族人们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他们的圣女,族中英勇的小伙子们上台大展身手,一一角逐,谁能打败所有人,站到最后,谁就能娶到那个骑在白虎上的圣女夭夭。 族人们想得简单而美好,春风谷的圣女可以跟族中任何一个勇士成亲,却唯独不能和一个外来的怪物在一起。 擂台说设就设,众人摩拳擦掌,比试一触即发,春风谷里群情激昂。 只有坐在台上一角的夭夭,眸光清冷,依偎着她的白虎,身形孑然而单薄。 族长给了她两个选择,春风谷里不接纳外人,要么将金不弃赶出去,要么她就得接受擂台的设置,接受成为最后那个勇士的妻子。 夭夭从没想过族人们会对她如此相逼,她耳畔响起金不弃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天大地大,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惟愿长伴她身旁,朝夕相对,互不相弃,看云和天,听风和歌。 金不弃的歌声十分动听,他幻作金鹏鸟的原形,带着夭夭在云间穿梭,嘹亮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远得无忧无虑。 他越来越能够控制自己沸腾的热血了,只要不发作时,他一袭金袍,站在花间的身影温润如玉,对着夭夭一笑,就像人间一个普通的翩翩公子,俊美无暇。 可即便是这样,在春风谷的众人眼中,金不弃仍是个异类。 一个不可饶恕的异类。 夭夭不敢告诉他擂台的事,他曾拥她入怀,挨着她的心跳,在她耳边轻轻而坚定地开口。 如果她的族人们还是多有阻拦,他就带她离开,带她远走高飞。 他说,他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家,而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但夭夭却不敢回应金不弃,他不知道,春风谷对她而言是怎样的所在。 她的外祖母、外婆、母亲……她们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圣女,她们都叫夭夭,夭夭不仅仅是个名字,更是整个春风谷的象征,是永远守护这片土地的花灵。 这里是她世世代代守护的地方,她额间闪烁的桃花印记在不断提醒着她,她有她的使命,有她必须肩负的责任。 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跟着他离开春风谷,不可能跟他远走高飞。 擂台上比得火热,冷眼一旁的夭夭,依偎着白虎,一颗心却如坠冰窟。 就在族长的儿子克满力挫众人,即将取得最后的胜利时,夭夭绝望地闭上了眼眸,但她却没有听到四周传来欢喜的呼喊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静默。 全场空前地静了下来。 夭夭蓦然睁开了眼,在对上那身金袍的一瞬间,她瞳孔皱缩,心跳如雷。 擂台中央站着的那道身影,清朗俊挺,不卑不亢,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正是本应在屋里静静养伤的金不弃。 她明明没有告诉他擂台的事情,他却不知怎么知晓了,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飞身跃上了台,敲响了锣鼓,成为了新的一位挑战者。 台上的克满轻蔑冷哼:“滚下去,我不和怪物动手!” 那恶毒的语气叫夭夭心头一紧,赶紧看向金不弃,金不弃却只是笑了笑,不愠不火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族长身上。 他声音略带嘶哑,一字一句却说得极为清晰与坚定: “这擂台的规矩并未明确指出不准外人上台,只说能击败所有勇士,站到最后的人便为胜——那么,我来了,还请诸位赐教。” 衣袍一拂,俊美的五官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谦逊而笃定,温润而坚守,那一瞬,似乎有什么在空气中弥漫开去,无声无息地感染了所有人。 斯情斯景下,夭夭亦感动站出,紧紧拉住了金不弃的手,族长终是松了口。 “你是妖怪,你不能动用法术,只要你能击败这里的所有勇士,屹立台上而不倒,就算你胜!” 沅梦(六) (六) “那大鹏兄你当时一定胜了是么!” 他们一路向西边的桃花岛行进,走走停停,不觉已过去不少时日,沅梦的嘴一直闲不住,许是被他的情绪所带动,金不弃也难得地开口说起了陈年往事。 沅梦打着要“造梦”的幌子,名正言顺地刨根问底,一手抓笔,一手抓本子,听得津津有味。 陷入陈年旧梦的金不弃微眯着双眼,看向远处落下的夕阳,嘴角一点点抿了起来,似乎回想起曾经的温情,声音低不可闻:“当然。” 当然得胜,他是为夭夭而来,为他的家而来,彼时倾尽全部,只为抓住生命中仅有的一道光。 不能不胜,不可不胜。 无法言说那一“站”有多么惨烈,最后他的金袍全都染满了鲜血,夭夭被众人拦着,泪流不止地几次都欲阻止这场残酷的诛杀。 是的,诛杀,以百歼一的诛杀。 族长在提出“不许动用法术”的那条规定时,确是动了要金不弃丧命于此的心思,但当春风谷的所有居民,眼睁睁地看着金不弃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摇摇欲坠的却仍不愿认输时,有什么在人们心头一点点土崩瓦解。 金色的夕阳中,那身金袍似乎要与阳光融为一体,鲜艳的血珠滑过他的眼睫,他吐出一口血水,对着最后一位挑战者克满,咧嘴一笑,笑得动人心魄。 他几乎是用仅剩的力气说出那番话,嘶哑的嗓子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全场,叫所有人屏气凝神下,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愿跟我走,那我便为她留下来……除却白骨真心,我一无所有,生而为鹏,千百年来我张开翅膀,飞过万里长空,早已习惯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现在,现在不同了……” 染满血雾的眼眸缓缓一转,望向了一旁捂住嘴,泣不成声的夭夭。 唇角微扬,金不弃深情凝视着夭夭,血淋淋的一身在夕阳中似染了层金边,他笑得轻缓,一字一句也说得无比轻缓。 “现在,她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天空。” 饱含情意的话语中,克满大吼一声,一拳挥去,却是重重地打在了木板上,瞬间细屑横飞,他仰头望着金不弃,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输了。” 醒来时,一切都改变了。 到底是淳朴善良的人们,夭夭的族人被金不弃的执著所打动,被他的勇气所震撼,原有的偏见也在那场比试中消除不见,他们相信了他的真心与诚意,不再视他为异类,不再恐惧厌恶他,而是真正接纳了他,接纳了他成为春风谷的一员。 谷里挂起了红灯笼,桃花欲燃,所有人唱着笑着,开始欢天喜地地筹办金不弃与夭夭的大婚。 那大概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吧。 夭夭依偎在他怀里,共看晚霞满天,他们十指相扣,相视而笑。 不弃,不离不弃,彼时歌谣动听,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后面呢?” 沅梦抱着本子,听得入迷了,微风拂过,金不弃却眸光陡厉,一下烦躁不已,一把拍掉沅梦手中的本子: “别记了,没有后面了,故事停在那一年了,永远停在那一年了!” 沅梦(七) (七) 经历了第三百零三次入梦无果后,金不弃连拿鞭子抽沅梦的脾气都没了。 沅梦把他的故事套了又套,造出的梦却总是“缺斤少两”,不是场景混乱,就是细节不清,最不可饶恕的漏洞是——夭夭的脸始终没有幻化出来! 金不弃揪住沅梦的衣领,平时恶狠狠的一张脸只剩下可怜兮兮,语气绝望得几近哀求:“求求你,把夭夭还给我,还给我!” 沅梦急得满头大汗:“大鹏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待小弟再研究研究……” 研究个屁! 金不弃一声长啸,一把松开沅梦,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发散乱,半晌没有抬头。 等到沅梦又喘又咳地拍着胸膛为自己顺气时,金不弃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空洞的眼眸注视着沅梦,两行清泪就那样刷刷而下。 “我找了四百年,四百年踏遍了大大小小所有和桃花有关的地方,我甚至想过她会投胎往生,可我都没有找到夭夭,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地骗自己,我其实真正拥有的,真正拥有的……只剩那个梦了。” 那个因凝聚了灵力而得以保存四百年的梦,那个记载着他们点点滴滴的梦,从相遇时的漫天桃花,到养伤在床时的悉心照料,再到打擂台时的惊心动魄,最后是鞭炮锣鼓的大婚上,他与她拜过天地,成为夫妻,在新房里同饮了交杯酒。 她穿着红嫁衣,美得如枝头上的灼灼桃花,绯红着脸,不胜娇羞,对他比着最动人的手语,那是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缱绻情话—— 不弃,不离不弃,他们要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彼时悠长的歌谣还历历在目,但那个梦,那个在脑海里记了四百年,承载着他最后一丝念想的梦却被人吞了,吞得渣都不剩。 沅梦哆嗦着小腿,目瞪口呆地看着金不弃一边咬牙,一边落泪,他胆战心惊,又满心愧疚,但此时更想做的是撕心裂肺地吼出来—— 哭了,金不弃,金不弃……他娘的居然哭了! “我要杀了你!” 一声怒吼划破长空,惊起飞鸟四散,沅梦眼疾手快地撒腿就跑,身后金不弃血红了双眼,衣袍鼓动,穷追不舍。 沅梦心跳如雷,嘴里鬼喊鬼叫着:“大鹏兄你冷静点,冷静点……” 他知道金不弃又“发作”了—— 他们一路向西的这段时日里,金不弃统共发作了四次,第一次发作时把沅梦吓了一大跳。 那时正值月黑风高,金不弃像变了个人似的,双眼血红,暴躁得像个要吞噬世间一切的恶魔。 沅梦识时务地弹起三尺高,躲在树后避得远远的,他只见金不弃长发飞扬,神似癫狂,站在月影下,以手做刃,对着自己的脖颈一段猛砍。 “砍死你,砍死你……” 沅梦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本想趁机逃跑,却没跑几步又于心不忍,啐了口唾沫自认倒霉地掉头回去,他还真怕金不弃发起疯来会把自己“砍”死! 等他回去时,金不弃已经昏了过去,遍体冷汗,他对着那身金袍做抽鞭状,凌空抽了几下过过干瘾后,又叹口气,认贱地去查看他脖颈上的伤口。 金不弃却陡然睁开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声音嘶哑。 “你怎么又回来了?” 沅梦身子一颤,不由暗自庆幸,这金不弃就算发疯时也什么都知道,恐怕他不主动回来也是逃不掉,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眸,他不由干干笑了两声。 “梦都还没给大鹏兄造出来,如此一走了之,小弟,小弟岂不是太无情无义?” 金不弃脸色苍白,唇角缓缓扬起,却是一下捏紧沅梦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如今撒腿狂奔,沅梦心思急转间,已知金不弃又发作了,这时的他六亲不认,逮谁灭谁,万万不可招惹,只有避得远远的才为妙。 “不齐,不弃……”沅梦捏着嗓子,一边逃命一边学夭夭曾比过的话,想唤回金不弃一丝理智;“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林间风愈急,声愈急,金不弃长发四舞,瞳孔血红,就在沅梦以为自己要被捉住时,一声熟悉的猫叫由远至近,掠飞而来—— 沅梦激动地都快哭了。 “斑驳,斑斑……”他嘶声吼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目眦欲裂:“斑斑你快走!快走啊!” 沅梦(八) (八) 沅梦从没见过斑斑那么勇猛的模样,在他心里,斑斑永远是那么一只自命清高,慵懒不屑,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并且好吃懒做的大花猫。 但现在,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斑斑越变越大,亮出锋利的牙,像座小山似地护在他面前,神勇无匹地对抗着发狂的金不弃。 这一刻,沅梦百感交集,热泪盈眶,他只能说,他生生从一只猫的身上,看见了万兽之王的气魄。 将金不弃困在了阵法中后,斑斑把沅梦叼到了背上就跑,他离开百灵潭出来找了沅梦许久,此刻终于找到,语气却是恼恨不已,带着从未有过的异常: “你怎么会招惹上他,怎么会招惹上他?!” 沅梦骑在他身上一颠一颠的,晕头转向:“你,你认识他?” 还不待斑斑回答,身后的阵法里忽然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沅梦回头一看,只见金不弃被困在阵法中央,又开始疯狂地“砍”自己的脖颈,脖子上转眼就骇人地红了一片。 沅梦看得心惊肉跳的,唯恐下一刻金不弃的脑袋就会掉下来,他咬咬牙,把斑斑的皮毛一揪,硬生生地掉转头回去:“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斑斑脚不停当,挣扎着不肯扭头:“那是个死阵,我趁他发疯时好不容易才能制住他的,大火即刻就会烧起,什么都会烧得一干二净,你和那大魔头无亲无故,犯不着为了他去冒险!” 沅梦听了更加着急,贴在斑斑的耳边大声吼道:“我还欠他一个梦!” 像有什么在心口不住跳动,那些一遍一遍造过的梦在脑海中不断闪烁,桃花、长风、歌谣……沅梦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不由分说地按住斑斑,竟如有神助地勒住了他奔跑的脚步。 当他骑着斑斑风一样地奔回去时,大火已经熊熊燃起,金不弃困在火中,痛苦地嘶声凄唤,沅梦心急如焚,顾不上许多,要斑斑停了阵法后就冲了进去。 热浪迎面扑来,那一瞬,沅梦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力量挣脱束缚,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像源源不断的清泉,涌入他的体内。 而在这同时,他身下的斑斑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双有着万兽之王气魄的眼眸里,刻满了对命运的绝望与不甘。 红光大作间,汹涌的火龙受到强大的冲击,宛若碎成了漫天桃花,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大地,绝美震撼。 本正发作的金不弃仰头一看,瞳孔皱缩,难以置信—— “斑修,白虎斑修!” 他脱口而出,只见半空中的斑斑褪去浑身的花色,瞬间变幻成了一只纯白的老虎,而他背上的沅梦也紧接着发生变化,仿佛那褪下的花色全部聚集到了他身上,在阵阵光芒中萦绕在了他额间,汇成了一道鲜艳的桃花印记。 漫天桃花中,那个身影骑着白虎,冲破火龙,像当年的夭夭一样,披荆斩棘,从天而降地来到了金不弃身前。 金不弃震惊莫名,双手激颤,湿润了眼眶,在周遭包围的热浪中喊出了那个他魂牵梦绕了四百年的名字。 “夭夭,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沅梦(九) (九) 十里春风不如你,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就没有了春风谷。 故事停在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金不弃打下了擂台,赢得了夭夭。 那一年,桃花开满了山谷,一切还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夭夭穿上了红嫁衣,与金不弃共结同心,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成为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但一生一世,竟是那样短。 在洞房花烛夜时,金不弃“原形毕露”,不,确切地说,是他太过欢喜,一时心神松懈,未压制住体内的魔性,叫另一个“金不弃”跑了出来。 夭夭和春风谷的人都不知道,其实金不弃本就是一只双头大金鹏鸟。 生来便有两个头,两种性格,两方思想。 他们可以说是“兄弟”,也可以说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心灵相通,彼此相依,有着世间最微妙的关系,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吞噬对方,独占身体。 金不弃曾对沅梦说过,若是早些年的他,即使他不吃他,“他”也会吃了他! 这个“他”,指的就是他双头中的另一头,生来带着魔性的另一个“金不弃”。 这个“金不弃”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压制住的,更像这具身体里的一缕邪念,狡猾、自私、狠毒……可怕到就似一个真正的恶魔,叫同为一体,相对温良,主宰身体的那个金不弃都不寒而栗,只想彻底摆脱“他”。 就在那一晚的洞房花烛夜,主宰身体的金不弃一时松懈,没能压制住邪恶的“金不弃”,叫“他”跑了出来,打昏了白虎,重伤了夭夭,残忍地将真相剥开在了难以置信的夭夭面前。 他一步步将她逼到角落,笑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无比扭曲,他说:“你当真以为我想娶你吗?别做梦了,我不过是想得到你春风谷的镇谷法器!” 传说中春风谷的镇谷法器是一片桃花刃,至柔至坚的神奇力量,能够帮助双头共身的大金鹏鸟分开彼此,幻出新形,不再拘于一体。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两个金不弃头一回达成共识,来到了春风谷。 主宰身体的金不弃性情孤傲,向来在天地间独来独往,不将万物放在眼中,他本想硬闯春风谷,抢得那镇谷法器,却不料小觑了那谷前的阵法,不仅没有找到法器,反为那阵法所伤,浑身是血地倒在了恰巧经过的夭夭面前。 夭夭绝不会猜到,当时血淋淋的金不弃,与她四目相接时,脑海里想的不是别的,而是奋力一击,还有几成把握能够杀了她。 所谓的一见倾心,漫天桃花下的美好初遇,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是骗人的。 那是带着魔性的“金不弃”在事出变故时,临时狡猾改变的计划,“他”与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商量,不若将错就错,利用夭夭的善良与纯真,先在春风谷安顿下来,然后慢慢找寻那镇谷法器,最终成功得到那片能将他们彼此分割的桃花刃。 于是,一场披着含情脉脉的外衣,内里却满是阴谋算计的局,就这样在纷飞的桃花下开始了。 金不弃一面养伤,一面借着夭夭作掩护,暗中寻找那镇谷法器,但无论他如何找寻都寻不到,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潜入春风谷的祭坛,在阁楼的顶层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手札。 手札已经泛黄破损,带着神秘久远的气息,记载着春风谷曾发生过的桩桩历史,联系起那上面隐晦的只言片语,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大致猜到,那传说中的桃花刃可能与春风谷的历代圣女有关。 带着魔性的“金不弃”趁机进言,说要更加亲近夭夭,从她身上得到桃花刃的秘密。 于是,金不弃开始一步步取得夭夭的信任与芳心,在朝夕相处间叫夭夭彻底坠入了这张早已铺好的情网中。 但有些东西,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她对他比着手语,说不会弃他于不顾,她骑着白虎护在他身前,对那些包围住他的居民说谁想成魔?谁又愿被天地所弃? 她全身心地照顾与信任他,他与她见第一面时脑中起的是杀意,她眸中泛起的却是无言的温柔。 他从没见过她那样的女子。 或许是他见过的女子本来就少,他一向独来独往,独欢独苦,独生独死,老天爷除了多给了他一个头,一丝他万分不想要的邪念外,对他别无仁慈。 但自从来了春风谷,身边多了口不能言,但心如明镜的夭夭后,他忽然觉得,这是不是老天爷善心突发,额外给他的恩赐? 他带着夭夭飞入云中,唱着嘹亮的歌声,无忧无虑,那一刻,他有些恍惚起来,是否假戏做久了,竟也会成真? 他拼着性命去打擂台时,看到角落里夭夭眸中的泪光,竟也一时分不清,他的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得到法器,还是发自内心地为了她? 他身体里的魔性“金不弃”疯狂地叫嚣着,你疯了吗,快下去,想接近那哑巴圣女用不着搭上自己,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但他已停不下来,他望向夭夭,血珠子滑过长睫,浑身都在痛,但心里却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那一瞬,夕阳洒在他身上,他的念头忽然简单而纯粹起来,他要赢,他要得到桃花刃,他要娶她—— 不是利用,不是欺骗,只是用桃花刃将他与那丝邪念分割开来,以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去娶她。 他要和她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他想有个家,在这天地间有个家,仅此而已。 但他却没有提防到最后,洞房花烛夜时,他对她问出桃花刃的秘密,她毫不疑心地全盘相托,竟激得他体内的魔性“金不弃”跑了出来,酿成了一场滔天祸事。 原来那镇谷法器不是藏在别的地方,而是就封印在夭夭的额间,正是那片鲜艳欲滴的桃花印记! 春风谷的圣女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印记,拥有着至柔至坚的力量,是春风谷的守护象征。 但就在那一夜,这个守护破灭了,与世无争数百年的春风谷被鲜血染尽,尸横遍野,火烧漫山。 而犯下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彼时魔性发作,完全控制不住体内热血的“金不弃”! 醒来后,昔日繁盛的春风谷已是满目疮痍,焦尸遍地,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后悔莫及。 他发了疯地去找夭夭,双手在尸体堆里刨,刨得指缝里满是血屑,但他却根本找不到了,一场大火把春风谷烧得面目全非,不辨焦尸,哪还能分得出谁是夭夭的尸骨? 绝望丛生的一颗心于是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夭夭根本没有被他杀害,她在一片混乱中逃了出去……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开始在人间寻找起夭夭,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又过起了从前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的日子。 每当一次次徒劳无功后,他都会流连在当地的桃花下许久,夜深人静时,冷风吹过他的发,他的心,他看着月色下的桃花,眼前仿佛浮现出夭夭的微笑。 他其实知道,知道也许一开始就是他自欺欺人,但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他一厢情愿地骗自己,一骗就是四百年。 体内魔性的“金不弃”有时会恶毒地嘲讽他,说他假惺惺,说他是杀人凶手,那时的他会热血上涌,狂躁不已。 终于,在一个冷月凄风的夜晚,他忍无可忍,幻出双头金鹏的原形,与魔性“金不弃”殊死一战。 他不要再和“他”共生一体,不要再让这丝邪念存于世间,更无法容忍“他”对春风谷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毁了他的新婚夜,毁了他的家,毁了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下,他血红了眼,带着满腔仇恨,硬生生地将那个头砍了下来,鲜血四溅。 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地上,魔性“金不弃”至死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主宰身体的金不弃竟拼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除掉“他”! 在九死一生后,金不弃咬牙从鬼门关挣回了条命,他告诉自己不能死,他还没有找到夭夭,没有找回他的家。 此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会发作,尽管魔性“金不弃”已除,但“他”带给他的阴霾却经久不散,只要一想到春风谷,想到夭夭,他就恨到不行,恨到热血沸腾。 那时发作的他会在月色下以手做刃,疯狂地砍着自己的脖颈:“砍死你,砍死你……” 就这样,他在世间苦苦寻觅了四百年,忍受着寂寞与痛苦,为了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跋山涉水了四百年。 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用灵力凝聚而成的梦,梦里桃花依旧灼灼,山谷里只有云和歌,夭夭站在蓝天下,笑得春水摇曳,温柔了他整颗心。 直到沅梦吞了他的梦,他痛苦绝望,以为最后一丝念想也要破灭时,他却仰起头,在熊熊大火中看见—— 他的夭夭骑着白虎,穿过了火浪,扬起了片片桃花,从天而降,美得像一个梦。 一个他悉心呵护,整整做了四百年的梦。 沅梦(十、十一) (十) 有些事情也许早已注定,躲也躲不掉。 比如相遇,比如相别。 白虎斑修就算带走夭夭,将她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逃不掉宿命的纠缠。 春风谷被血洗的那一夜,斑修从昏迷中苏醒,眼见着金不弃发狂,山谷血流成河,他在一片混乱中带走了身受重伤的夭夭,从此开始了流浪天涯,相依为命的日子。 在途中他从一群地头蛇手中救下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那老妪是只噬梦精,也是个巫医,她时日无多,感念斑修的恩情,将毕生灵力倾注给了当时昏迷不醒的夭夭。 她还会一种巫术,应斑修的要求,不仅治好了夭夭的哑症,还将夭夭改头换面,彻底变作了另一个人。 夭夭额间的桃花印记也被斑修转移到自己身上,随着夭夭的记忆被一同封印起来,幻作满身花色,掩人耳目。 因老妪来自沅水江畔,重获新生后的夭夭便化名“沅梦”。 为了躲避金不弃,不再因桃花刃引来豺狼之徒,于是他们一个就成了“大花猫”斑斑,一个就成了“噬梦精”沅梦。 将老妪安葬后,那群地头蛇找来,他们的真身均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小妖,因为封印桃花刃耗损了太多灵力,那时的斑修法力低微,为免招来祸事,他便带着沅梦开始了人间四处逃亡的日子。 起初他们过得很狼狈,又要躲金不弃,又要躲地头蛇,还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 但若要斑修来选,那定是他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能够守护他心中的圣女,能够和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那些从没流露过的心事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她在,岁月那样漫长,他惟愿她好,一心一意地守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许是老天爷也想让夭夭重获新生,不再陷于过去的痛苦中,醒来后的沅梦与夭夭截然相反,性情喜好无一相同。 夭夭是个哑巴,沅梦却是个话痨;夭夭性情温婉,沅梦却是大大咧咧,义字当先;夭夭从来不食人间烟火,宛若世外仙姝,沅梦却比谁都适合在人间混,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凡夫俗子,压根不会引人怀疑。 这样也好,斑修暗自点头,这样的沅梦就不会引人注意,不会被金不弃找到。 他只愿她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再痛苦挣扎。 可斑修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即使变换了性别,变换了面容,变换了一切的一切,夭夭竟还是会遇上金不弃,并且在四百年后的今天,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进阵法,救他一次! 兜兜转转的宿命中,难道有些东西当真注定逃不掉? 百灵潭里,风声呼啸。 白虎斑修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他浑身如雪,眸中含着万兽之王的气魄,守在屋外,静等潭主春妖出来。 屋里躺着的正是被烈火灼伤的沅梦与金不弃,不,确切地说,是情急之下冲破封印,在漫天桃花下苏醒过来的夭夭。 她在大火中抱住金不弃,以身相护,是跨越四百年后的本能反应。 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护着他就已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反应。 屋外的斑修在一阵白光中幻作了人形,他雪衣墨发,悄无声息地贴在窗前,痴痴地向里望去。 低不可闻的叹息中,风里似乎传来他哀伤的喃喃—— 你不会弃他于不顾,我却也不会弃你于不顾。 命运这样的荒唐不公,又能怪得了谁? (十一)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百灵潭里春风拂面。 孔雀公子孔澜摇着折扇,看着湖对面的一人一虎与一鹏,已经见怪不怪,呵呵两声,抓起笔写下了新的判词。 骑在白虎上的夭夭依旧是沅梦的模样,只额间多了片桃花印记,他转过头,冷冷一声,喝住了后头紧跟不放的那道金袍。 “站住!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也不想见到你。” 即便陈年往事彻底揭开,真相大白,她也仍旧存有心结,无法面对昔日的爱人,更无法面对春风谷死去的族人。 她宁愿永远做沅梦,做那只无忧无虑的噬梦精。 但金不弃却再不愿离开百灵潭,他要用余生的漫漫岁月来祈求夭夭的原谅,他要守在她身旁,再不离去,就像当日的誓言一般,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惜金不弃每日的相随不放,这一人一虎一鹏的组合,瞧在别人眼中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孔澜笑得暧昧不明,刷刷刷,提笔写下了新的判词: 继佛心无垠,魔眼司瞳后,百灵潭再添怨侣,此风若长久盛行下去,恐潭中繁衍堪忧,生息堪虑,可叹,可叹。 商雨(一) 画中墨,陌上雨,雨落成池待尔归,归来一点画中墨。 ——《百灵潭·商雨》 (一) 淮城最近新来了一个西域幻术师,名唤商雨。 陌池领着手下几个捕快在街上巡逻时,恰好遇见商雨在街头表演幻术。 身着异族服饰的少女,腰间挂着层层叠叠的银坠,风一吹,银坠便随着双手摆动闪闪发光,清脆作响,俏丽中更添别致,的确是不同于川城其他女子的一道风景。 但那张笑语吟吟的脸却是眉清目秀,不似西域那边豪放粗犷,反倒有一份江南女子的气息,与身上本有的鲜活明丽相映成辉。 “来来来,大家看好了,接下来是小商我送给大家的见面礼,大家可不要眨眼睛……” 笑盈盈的声音里,陌池按紧腰间剑,停在外圈,若有所思地盯着圈内的少女。 他倒想看看这所谓的西域幻术师究竟有什么把戏。 被人群包围的商雨手持一块红布,满面笑容,一边拖长了音制造悬念,一边舞动双臂,手中的红布灵动得仿佛活了过来般,蓦然,她长眉一挑,红布一扬,伴随着一声高昂的笑语: “来了!大家接好了!” 只见说话间,似有一道荧光在人们头顶闪过,哗啦啦的—— 天上竟下起了金钱雨! 围观的人群瞬间沸腾了,纷纷抬起头,惊叹地伸手去接,最外圈的陌池也愣了愣,难以置信。 就在一片金雨簌簌中,落在人们手心的金钱荧光一阵,霎那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糖果,五颜六色的,煞是讨喜,连陌池的脑袋上也砸了几颗下来,叫他顺手接住,又是一愣。 只听得人群里的商雨笑眯眯地道:“金银财宝比不得糖如蜜,荣华富贵攀不上笑口常开,小商在这里祝大家岁岁年年,甜甜蜜蜜!” 满场顿了顿,所有人恍然大悟,下一瞬,掌声如雷,喝彩不断。 吃了糖果的人们眉眼含笑,只觉心头暖洋洋的,当真如商雨所说,比接到金银珠宝还要高兴。 一片欢声笑语中,唯有陌池将糖果在手心转了转,皱眉思量着,迟疑地撕开糖纸,轻轻含住了那丝甜蜜,一面品尝着,一面抬头盯向场中的商雨,眸光深深,带着职业习惯的审视。 却是冷不丁的,商雨也朝他望来,越过人群,直接与他四目相接,笑得神采飞扬,似是看出他所想,挑挑眉,眼珠子一转,抬手指向他,脆生生地道: “那边那位英俊的官差大哥,能麻烦你和小商我配合表演一个幻术吗?” 人们齐刷刷地回过头,惊声道:“陌捕头!” 陌池虽然年纪轻轻,却在淮城干了四年捕快,兢兢业业,去年刚升了捕头,深受淮城百姓爱戴。 此刻他甫然成为满场焦点,猝不及防,口中糖都还没化掉,笑得好不尴尬,对着人群几声咳嗽算打了招呼,他按紧腰间剑,转身就想走,却被几个手下拽回,嬉笑着将他推了出去:“池子哥,人家小姑娘叫你呢,多好的美差呀,走什么走……” 被赶鸭子上架的陌池,急急吞了糖,在围观百姓的起哄声中,硬着头皮走到了商雨面前,无奈叹气:“敢问姑娘要在下怎样配合?” 商雨已从她的百宝箱里掏出另外一条红绸,无视陌池的满脸不情愿,对着他扬了扬红绸,眨眨眼,狡黠笑道: “都说自古美人配英雄,看官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小商这便给官爷变朵美人花出来,官爷可接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红绸从商雨手中飞出,携风迎面掠向陌池,陌池一惊,伸手去接,那红绸却像长了眼睛般,俏皮地绕过他的手,直直扑向他的脸,在风中绽开成了一朵花的模样,更神奇的是,花里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红衣美人,在陌池的惊愕中,吧唧一声,吻上了他的唇。 满场一怔,紧接着笑声四起,掌声喝彩声响动如雷。 而呆住的陌捕头,对付什么江洋大盗都面不改色的陌捕头,却腾地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耳根子开始蔓延——蹭蹭蹭地红了整张脸。 还不待他回过神来,那朵美人花又往上一挪,吧唧一声,亲了他的眼睛,人群笑得更欢了,“色花”得意洋洋,还想再亲额头,陌池却向后一避,恼羞成怒。 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非礼”的陌捕头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伸手一抓,美人花顺势攀上了他的手臂,荧光一闪,眨眼却变成了一条奇长的蜥蜴,缠在了他臂上。 陌池眸光一紧,一个反手,作势就要掐死这条蜥蜴,远远操纵的商雨赶紧叫道:“别,官爷别伤害天仙!” 她指尖灵动,从袖中又飞出一条红绸,瞬间将蜥蜴直接拉了回来,宝贝似地塞进了怀中。 她堆起满脸讨好的笑,对脸色已经铁青的陌池道:“不过是个小小障眼法,与官爷开个玩笑而已,只怪我家天仙见了美男就走不动了,冒犯之处还望官爷多多包涵,不要同那小东西计较。” 障眼法?玩笑?小东西?一条蜥蜴居然还起名叫什么天仙,分明就是存心戏弄! 当着众人的面陌池不好吼出来,只能握紧拳头,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天知道他有多伤心,他长这么大,一个女人没碰过,一次妓馆没去过,老老实实,清清白白,留给未来媳妇的第一次,居然就叫一条破蜥蜴糟蹋了! 商雨(二) (二) 夺去陌池“贞操”的蜥蜴天仙,在他抓捕窃贼,巧遇商雨时,派上了用场。 溜得比兔子还快的小偷,叫锲而不舍的陌池追了三条街还没追上,也算小贼倒霉,偷完东西转身就撞上了陌池,小贼都要哭了,这可是淮城出了名难缠的怪捕头啊! 从客栈出来设摊的商雨恰好看见这一幕,古道热肠地一出手,袖中的长蜥蜴就箭一样地飞了出去:“天仙,上!” 电光火石间,蜥蜴天仙掠过重重人海,刷的一下,不负众望地贴上了窃贼的后背,倒霉的小贼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陌池扭个正着。 商雨也赶紧上前,还没开口,就见陌池脸色难看地盯着蜥蜴天仙,对她生硬道:“能把这家伙收了吗?” 简直是他噩梦一般的回忆。 商雨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赔着笑脸,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伸手,抓起天仙就往袖子里塞,叫拼命挣扎的天仙委屈不已:“为什么?我是功臣!” 就这样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陌池与商雨熟识起来。 商雨是来淮城找人的,陌池问她找谁,商雨眨了眨眼睛,起初不愿说,后来在陌池的步步询问下,才干干一笑,说是来找自己的未婚夫。 她说她家乡名字有些怪,叫百灵潭,她父亲叫春妖,那生得是风华绝代,宛若天人。 说到这,陌池抬手打断,怀疑地打量了一番商雨:“商春妖,这么怪的名字?瞧你这样,你父亲会很风华绝代吗?” 商雨又干干一笑,故作娇羞地推了把陌池:“虽然比不上我爹,但人家好歹也是西域一枝花,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嘛。” 陌池抽了抽嘴角,搓搓膀子,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至于我的未婚夫,这其中包含着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相信陌捕头不会有兴趣知道的。” 敷衍着将未婚夫的事情一笔带过后,商雨笑嘻嘻地拍了拍衣裳,在小面馆里站起身来,表示要自己出摊表演幻术了,就不和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她吃面的陌捕头闲聊了。 看着那道银光闪闪的背影远去,陌池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的一笑:“是吗?” 事实上,他早就盯上了商雨。 作为一个年轻正直的捕头,维护百姓安居乐业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近来淮城颇不太平,出了一桩奇案叫他很是头疼—— 说是奇案,其实是一起采花大案,目前已有七家小姐受害,但奇就奇在,这七家小姐的守宫砂都还在。 换而言之,就是这采花大盗脱了衣服,摸了人,却没有真正侵犯下去,受害者惊醒时都只是衣衫凌乱,胸口被人摸了几把,然后还来不及出声,那摸她们的采花大盗就一跃而出,逃之夭夭。 将案情详细禀告了淮城知府,陌池的顶头上司后,他“啊”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不是有病么? 陌池按紧剑,无言以对。 他猜测采花大盗可能患有抚摸症之类的怪癖,否则实在难以解释。 之所以会将目光放到商雨身上,是因为在这案子发生的一个月里,淮城一切如常,唯一有的变化就是,来了她这个西域幻术师。 凭着陌池多年办案的经验和直觉,他有理由相信,这件事和商雨脱不了干系。 她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采花大盗,但她口中的“未婚夫”就不一定了。 陪着她吃了这么些日子的面,东扯西扯的,可算给他套出了些有用的信息。 小面馆里,掌柜惊奇地发现,他们爱戴有加的陌捕头,正对着一碗面在痴痴傻笑。 商雨(三、四)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陌池开始两头跑,一边马不停蹄地去调查采花大案的线索,一边陪着商雨到处去找她所谓的“未婚夫”。 凭良心说,同商雨一段时日的接触下来,陌池觉得她是个热心善良的好姑娘,但这不能排除她未婚夫的嫌疑。 陌池甚至有些同情商雨,摊上这么个未婚夫,但第八起采花大案的发生,叫他不得不改变了这个想法。 那是他刚从酒楼相亲回来,对,就是相亲,虽然商雨听了后挤眉弄眼,怪声怪气地调侃他,哟,这么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陌捕头还找不着媳妇呀! 但他还是得说,好捕头也是得要好媒婆来介绍好姑娘的不是? 就在陌池相亲回来睡下后不久,又一起采花大案发生了—— 对象竟然就是才跟他相亲完的李家小姐! 等他匆匆穿好衣裳赶到李家时,娇弱的小姐一把扑入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直喊着陌郎,陌郎,奴家是没脸再见你了…… 好不容易安抚李家小姐睡下后,陌池跟手下几个做了笔录,皱眉踏出了李府。 他不会说,他在赶来李府时,在拐角处看到了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银光闪闪,正是商雨。 她探头探脑的样子,很像在……放风。 对,给人放风。 千里迢迢从西域来淮城,寻到了未婚夫的女子,因爱生痴,心甘情愿地沦为未婚夫的同伙,为他百般掩饰,甚至放风? 陌池一夜无眠。 第二天,见到了照旧笑嘻嘻的商雨后,他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昨晚的案子,未了,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委婉地问商雨怎么看。 商雨望了他许久,最终,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着无限的惋惜与安慰: “天涯何处无芳草,陌捕头节哀顺变,总会有好媒婆帮你物色下一个好姑娘的。” 陌池一口茶直直喷出,呛得面红耳赤。 商雨淡定地抹了把湿淋淋的脸后,一挑眉,冲陌池眨了眨眼,又恢复了一副嬉皮笑脸: “其实,你看我也不错的,好歹西域一枝花,要是我再找不着未婚夫,你再找不着好姑娘,咱俩凑合凑合过得了!” 凑在陌池耳边说完这番话后,商雨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去出摊了!” 她声若洪钟,眼角眉梢却挂着少有的一抹羞涩,纤腰一扭,银光闪闪地就不见人影了。 只留下原地拍着胸膛顺过气来的陌池,张大着嘴,久久的没合拢。 这是……什么情况? 千里迢迢从西域来淮城,寻到了未婚夫的女子,因爱生痴,心甘情愿地沦为未婚夫的同伙,为他百般掩饰,却在一次次放风中看透事实,心灰意冷,决定开始一段新的姻缘? 陌池又是一夜无眠。 (四) 在顶着两个黑眼圈,通过走访调查,反复翻看卷宗后,陌池一拍脑门,终于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开始是想起相亲时李小姐无意对他说过,淮城一年一度的烟花节就要到来了,今年她想和他一起看,而不是去年的独自一人……他顺手翻过卷宗时,惊奇地发现冯家小姐竟也在去年参加了烟花节,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他欣喜若狂,终于发现了所有受害者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 这八家受害的小姐都曾在一年前的淮城烟花节上,聚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摘星楼下看烟花。 按捺下激动的陌池,不动神色地找到商雨,请她上摘星楼去吃饭。 商雨眸光大亮,顾不上下一场的表演了,直接把红布绸带什么的一骨碌塞进了百宝箱里,屁颠屁颠地就要跟着陌池去。 陌池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冲乐滋滋的商雨一声喂道:“对了,不许带你那什么天仙去!” 商雨一愣,立刻点头如捣蒜,爽快应下,果断地抛弃了天仙,将它从袖中抓出,一把塞进了百宝箱里,倍感委屈的天仙极力挣扎着,只想飞出去掐住陌池的脖子大声问:“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色字刀上一把刀——在黑不溜秋的百宝箱里咬了很久红布后,天仙泪流满面,终于悟出了这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自从上次商雨说了那番话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微妙起来。 陌池巡逻时经过商雨表演的地方,还会按住腰间剑,不自觉地驻足观看,看着看着就恍神起来,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 这是跟着他巡逻的几个兄弟复述给他的原话,大伙捏着鼻子学猫叫,绘声绘色地笑话某人的春天到了,把陌池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人一脚,把几个家伙踹得远远的。 事实上,英俊潇洒,年轻有为,却一直没找着好媳妇的陌捕头……真的“思春”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习惯每天和商雨去吃碗面,听她胡天海聊,说她那百灵潭里的各种趣事。 一开始接近她的确是为了查案,但时间久了,他发现和她待在一块很舒服,似乎这样一直过下去……也不错。 特别是那天她在他耳边说了那番话后,回去他就失眠了,睁得大大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她笑吟吟的模样。 如果可以,他倒真愿意按她说的……凑合凑合过得了。 所以他才要更加努力地查案,引出商雨那所谓的“未婚夫”,将他绳之以法,叫商雨摆脱那段不幸的婚姻,投入一片新天地。 新天地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坐在摘星楼,等待上菜,撑着下巴陷入遐想的某捕头,被对面的商雨推了好几推才回过神来,只见商雨清了清嗓子,凑近他,难得正色地小声对他说: “你知道吗?你刚才……笑得很猥琐。” 商雨(五) (五) 一边吃饭,陌池一边装作不在意地提起了淮城的烟花节。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于此。 “你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淮城的烟花在北陆南疆十分有名,尤其是西头陈家的烟花,格外瑰丽,陈家小姐在去年的烟花节上猜对了十道灯谜,才名远播……” 陌池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商雨的反应,见她听得津津有味,神色如常。 一顿饭回去后,两人说说笑笑,分道扬镳。 接下来几天,采花大盗都没有再出现,商雨每日照常表演,陌池每日照常巡逻,一切风平浪静,除了跟着陌池的捕快们呵欠连天,哀怨地望着他们同样顶着黑眼圈,面色凝重的陌捕头。 他们不知道,其实陌池也快撑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测错误了。 没过两天,淮城的张知府迎来了五十大寿,在府中设宴款待,自然少不了陌池和他领着的一帮兄弟,他还带着商雨上了门,算是正式将她介绍给了顶头上司。 张知府打量着商雨,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拿出长辈的架势,慈爱地嘱咐商雨,要她和陌池好好过日子,和和美美,以后陌池要是敢欺负她,她就来衙门击鼓,找他这父母官主持公道。 商雨艰难地憋笑,不时拿眼瞟陌池,眸中满是揶揄,脸上却绯红一片,在摇曳的烛火中似涂了层胭脂,显得格外柔美动人。 陌池也高兴地不住傻笑,和兄弟们猜拳斗酒,醉得东倒西歪。 整个府中一片喜庆,觥筹交错间,唯有门前的红灯笼,随风拂动,在月下左摇右摆。 夜,静得吓人。 月朗风清,枝头乌鸦啼叫,一声又一声,仿佛昭示着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淮城西头,陈府门前。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在一片寂寂中跃上墙头,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陈家小姐的闺房。 他眸中流露着隐隐的兴奋,像是极力抑制住满心激动,猫一样地寻到了陈小姐床边,伸手向床上熟睡的她摸去,一双手在黑暗中悉悉索索,从下面摸到上面,最终在胸口处停住了。 黑影呼吸急促起来,颤着手,小心翼翼地去解陈小姐的衣衫,欣喜中又带着紧张,仿佛害怕什么期许落空般。 就在这时,床上人一个翻身,眼眸大张,于电光火石间扣住了黑衣人的手! “总算抓到你这恶贼了!” 黑衣人一惊,慌乱欲逃。 房中却陡然大亮,埋伏的捕快们一下从床底和衣柜后现身,齐刷刷地亮出刀剑,将他团团包围。 床上的“陈小姐”紧紧扣住黑衣人的手腕,笑得丰神俊朗,赫然正是本该醉倒在寿宴上的陌池! 这出守株待兔的戏终于成功收网! 也不枉他领着兄弟们蹲点了数十天,天天打呵欠,精神萎靡得让人想入非非。 今夜张知府寿宴上那出戏,更是成功蒙骗过了采花大盗,而张夫人也按计划在后堂拉着商雨说话,叫她不能去“通风报信”。 那边醉得东倒西歪,被扶到厢房各自去休息的捕快们,就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苏醒”,按约定好的在张府后门汇合,抄近路,赶往陈小姐的闺房布下埋伏,静等瓮中捉鳖! 果然,那只“大色鳖”乖乖上钩了! “恶贼你束手就擒吧!”火光通天中,陌池一把扯掉了采花大盗的面罩,脸上的笑容却在看清“原形”的那一刻,蓦然怔住—— 那张脸眉清目秀,此刻被他扣住手腕急得绯红,咬唇不敢看他,竟然也正是本该在后堂同张夫人说话的商雨! 陌池觉得像有一道雷劈下来,把他劈得稀巴烂了。 “嫂子?!” 团团围住的捕快们惊声出口,面面相觑间,难以置信。 而陌池,也在这时终于明白,为何八家小姐都没有失身,手臂上还有着殷红的朱砂痣。 天杀的他们都被固定思维所阻,一厢情愿地认为采花大盗就得男的,明明那么多可疑的细枝末节摆在眼前,他也压根没有怀疑过女儿之身的商雨! 商雨(六) (六) 陌池来牢房看商雨时,给她带了平时每天都要和她吃的一碗面。 地点却从小面馆改成了昏暗的大牢,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到底还是陌池先开了口:“你……究竟是谁?”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还满心憧憬和她美好的未来,为不得已而利用她感到愧疚,却原来真正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他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也许从一开始她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 计中计,局中局,到头来谁又骗了谁,当真是可笑又可叹。 沉默了许久的商雨忽然抬起头,望着陌池,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幽幽问道:“离今年的烟花节还有几天?” 陌池一怔,不明所以,道还有半月。 商雨的眸光倏然黯了下去,她喃喃着:“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从头到尾是不是都在骗我,你说啊,是不是?” 陌池终于按捺不住地一拍桌子,胸膛起伏着难以自持,声声喝问间却不觉红了眼眶。 他不相信老天爷会这样对他,他生平第一次有喜欢的姑娘,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本从商雨袖中探出脑袋的天仙吓得一个哆嗦,又缩了回去,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商雨,终于深吸了口气,抬眸直直望向陌池,一弯嘴角,竟露出了平日一贯的笑: “我给你表演一个幻术吧。” 她说,表演完了他就会明白一切。 紧紧盯着商雨的陌池,眸光深深,终是薄唇轻启:“好,我便再信你一次。” 从衣里抽出一根绸带,商雨在大牢里舞动起来,像是点燃一道火花,昏暗的牢房瞬间熠熠生辉,流光飞舞。 陌池看着看着不由恍神起来,想起和商雨初次见面的情景,漫天的金雨洒下,落在手心,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少女笑得眉眼弯弯:“祝大家岁岁年年,甜甜蜜蜜。” 糖果融在口中,化在心里,也许从那时起,就有什么注定要不同了…… 牢房里,荧光簌簌。 滴答一声,一丝凉意滑过脸颊。 陌池以为自己落泪了,伸手去抚,却闻到了一阵墨香。 他吃惊抬头,牢房里竟下了一场雨—— 一场水墨清香的雨! 随着商雨舞动红绸,雨越下越大,荧光飘洒,墨香四溢间,几乎要让陌池以为这是一场梦! 他眸光痴痴,如饮蜜酒,陶醉得心神荡漾,直到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时,他才恍然大悟—— 商雨又骗了他!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道;“对不起,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去做,再不做就没时间了……” 少女的手抚过他的脸庞,极尽温柔与眷恋,他恍惚间看见她泪光闪动,眸中含着说不出的情意: “其实我唯一骗了你的就是我没有什么未婚夫,我才是你要抓的那个采花大盗,但其他,统统都是真的……” “我和你说的百灵潭,我父亲春妖,我们那里发生过的各种趣事,统统都是真的,包括——” “我说喜欢你,想和你一起过日子也是真的,你去相亲了,我表面上笑你,实际上很害怕,才摸去那李家小姐房中,不仅为了找东西,也是想破坏你的姻缘……” “我没有骗你,其实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站在最外圈看我表演幻术,那皱眉审视我的模样有多傻,傻得我就忍不住想逗你,这一逗,就再也放不下了……” 商雨(七) (七) 一年前在摘星楼下看烟花的九家姑娘,现在就差最后一位陈小姐的胸口没有看过了,东西一定在她身上!离今年烟花节只差不到半月,说什么商雨也得放手一搏! 从牢房逃了出来后,商雨带着天仙躲过众人视线,也不再畏手畏脚,等晚上再动手,而是一路直接摸进了陈府,无声无息地掠到了陈小姐的房间。 大惊失色的陈小姐还来不及尖叫,就被商雨一把堵住了嘴:“别叫!我没有恶意,让我看看你的胸口好不好?” 天仙也善解人意地从商雨袖中钻出,配合地做出一个哀求的目光,楚楚可怜地望着陈小姐,但碍于先天样貌所限,它不知道它那副模样只会叫陈小姐更加害怕,不要命地一把挣开商雨,推开房门大声哭喊: “来人啊!采花大盗越狱了!快来人啊!” 挟持着陈小姐夺门而逃的的商雨,被闻声赶来的捕快们一路追到了郊外,逼至一处悬崖边上时,已是再也无路可退。 她搂紧瑟瑟发抖的陈小姐,只觉事情演变得完全超出她的预计:“别过来!我没有想要伤害她的,你们别过来!” 可事已至此,她却回不了头了,咬咬牙,商雨一把扯开陈小姐胸前的衣襟:“得罪了!” 团团包围的捕快们赶紧别过头,陈小姐更是花容失色,一耳光打去:“下流!” 商雨懵了。 事实上,她不是被打懵了,而是被陈小姐胸前那一片雪白肌肤刺激到了,彻底懵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陈小姐胸前居然什么也没有,她可是九家姑娘里最后一个,可是她最后的希望呀! 趁商雨这恍神的瞬间,脸上泪痕未干的陈小姐拉上衣服,狠狠一推,尚自震惊的商雨猝不及防,踉跄地向后跌去—— 她的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从牢里匆匆赶来的陌池恰巧撞见了这一幕,瞳孔骤缩:“不!” 一个飞扑,他如离弦之箭射出,飞身至崖边一把抓住商雨的手,却根本来不及了,商雨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凌空,连带着他向后一扯,两人一同跌了下去! “池子哥,商姑娘!” 所有人脸色大变,齐齐奔至崖边。 大风烈烈,卷起发梢,陌池紧紧拉住商雨的手,两人在空中疾速坠落。 看着奋不顾身扑来救她的陌池,商雨瞪大了眼,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怎么这么傻,你会和我一起死的!” 陌池衣袂飞扬,在风中大声喊道:“你不是就喜欢我的傻样吗!” 商雨刷的一下就哭了出去,推攘着陌池:“可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拉扯间陌池的衣领被扯开,白皙精壮的胸前赫然露出一点墨痣,叫失声痛哭的商雨猛地一震,难以置信—— 居然是你! 她千辛万苦找寻的那滴墨,竟然在陌池胸口! 还不及开口,他们已要跌至崖底,风中却忽然绽开朵朵幽莲,一道清影从云雾中踏莲而来,墨发如瀑,眉目如画,周身仿佛染了月华的清辉。 感觉被什么力量拖住,瞬间缓住了他们的继续坠落,陌池在空中扭过头,看到那道身影的第一眼,脑海中竟堪堪闪过两个字—— 春妖。 他想起商雨曾同他说过的话,他无来由地笃定这就是她口中的父亲春妖,以前他只当她夸张,却在对上那双清冷眼眸的时候,他才终于知晓,什么叫作风华绝代,宛若天人。 商雨(八) 整理新人大赛小说获奖名单 (八) 纷纷扰扰,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一年前的淮城烟花节说起。 那时百灵潭之主春妖在破解一个法师设下的十二生肖之术中,欠下好友齐灵子一个人情,事情了结后,齐灵子囔着要去人间看烟花,淮城的烟花在北陆南疆享有盛名,恰逢烟花节,他早就想去一饱眼福了。 当下,齐灵便拉着谛听来到百灵潭,笑闹着要春妖“请客”,春妖也不多说,带着他们这便动身,来往人间,亲临淮城的摘星楼赏烟花。 夜空中的烟花果然绚丽非凡,摘星楼的老板亦会做生意,在大堂设台,请来姬人们跳起了异族风情的歌舞,春妖一时兴起,拂袖蘸墨,挥毫画下了一个西域女子,灵动俏皮间却又不失江南的秀美,在画卷上吟吟浅笑,栩栩如生。 齐灵看了之后赞不绝口,笑侃春妖,说画上人是他家闺女,他得给取个名字。 春妖略为沉吟后,唇角微扬,提笔写下了两个字—— 商雨。 “商”是因为他们定的是商字号上房,“雨”则是因为淮城最出名的一道烟花叫“雨上天青”。 画中人仿佛有感应般,双眸盈盈若水,似是在叫春妖爹,对他说她很是欢喜自己的名字。 齐灵与谛听看了皆是大笑,春妖也眸含笑意,随口吹了丝仙气给画中人,叫画中人眨眨眼,手脚动了动,竟真的活了过来,身影浮现于半空,俏生生地向春妖行礼。 “爹爹,商雨拜见爹爹!” 赏了一夜烟花后,他们相约明年淮城烟花节再聚首,当下齐灵嫌不尽兴,拉着谛听上了九重天,而春妖则将画轴一卷,带回了百灵潭,随手挂在了房中。 他并未想那么多,却不知,画中他的“闺女”商雨,得他一口仙气,又见识到了人间的繁华热闹,不甘再寂寞地寄托于画轴上,做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她想变成人,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偶尔她会悄悄溜出房间,在百灵潭里四处转悠,观察百灵潭发生的各种趣事,但她始终无实体,身形缥缈,又不能离开画轴太久。 虽然她是春妖一手创造出来的,但春妖当时只为助兴,一时消遣,并没想过真的要让她化人,违背既定的天道规律。 春妖曾撞见她脱离画轴,想要溜出去玩,将她拽回来后,春妖无奈叹息: “我曾因千年寂寞,在寒露时节将自己的影子化成人,朝夕相伴,却惹出了日后许多不该有的牵绊,天道始终不可违,这次也是我一时大意,不该渡你一口仙气,徒增你蠢蠢欲动的一颗凡心,须知三千世界,人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才能不伤……” 她在画轴里听得似懂非懂,内心却还是无比渴望变成人,不由眨着眼睛讨好春妖,直叫着:“爹爹,爹爹。” 春妖哭笑不得,转身拂袖,不再看她,只留下一句:“莫再出来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就这样,商雨困在画轴里,不知无聊地过了多少个日夜。 所幸她结识了一个朋友,那就是某一天不经意爬过她脸颊的……长蜥蜴,日后叫她给取了名字的天仙。 听到她说话时,天仙吓了一跳,差点从墙壁上摔了下来,她在画轴里哈哈大笑,几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天仙在百灵潭默默无闻地修炼了一百来年,道行还不够,无法化出人形,连开口说话都不行,但奇怪的是,商雨偏偏就能听懂它的“蜥蜴语”,与它心意相通,久而久之成了好姐妹。 对,天仙是个女的,虽然貌丑,却有颗向往美丽的心,见了美男就走不动,尤其是一见到潭主春妖就流口水,叫商雨嫌弃得不行:“色鬼,不许觊觎我爹!” 就这般相伴相依,打打闹闹,有了天仙的陪伴,商雨也没那么寂寞了,但她想成为人的想法却始终没变,反而越来越强烈。 直到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那时一年快过去了,齐灵从九重天上下来,与谛听依约来到百灵潭,找春妖一同去淮城赴烟花节。 经过她那幅画时,齐灵停下了脚步,她乖觉,立刻道:“齐叔好!” 齐灵一下笑眯了眼,把一旁的谛听看得冷眼不屑,齐灵才不管那么多,十分受用地凑近她:“听说你想成人?” 她一怔,立下点头如捣蒜,双眸泛出无比渴望的光芒。 齐灵摸了摸下巴,在她耳边窃声道:“好歹你也算是老妖的‘闺女’,就是我的侄女,我这齐叔就姑且帮你一把!” 说着,齐灵并指一点,荧光一阵,就将她放了出来,还让她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实体,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她欣喜若狂,扑通跪在了齐灵面前谢恩,齐灵笑眯眯地摆手:“你那怪爹实在不通人情,当初他不也是忍受不了寂寞么,凭什么要求别人呢?既将你造了出来,就该负责到底,这样没日没夜地困着你,当真是好没道理。” 说话间,齐灵却像发现了什么,奇怪地“咦”了一声:“你腰间怎么……” 商雨赶紧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腰间竟然缺了一块,呈现透明的状态! 一直没有出声的谛听皱眉开口:“你魂魄不完整,似乎少了一缕魂……” 他一直侍奉在地藏王座下,对阴魂阳魄之事极其熟悉,这般开口,定是错不了的。 商雨大惊失色,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缺了一缕魂? 还是话虽少,却心细如尘的谛听回忆起来,当初春妖在摘星楼挥毫作画时,似乎溅出了一滴墨,落到了楼下。 这样一说,商雨也陡然记起,当初春妖在窗边画下她时,她眼见一滴墨飞溅出去,掉到了楼下一个女子雪白的胸前,瞬间化成了一颗墨痣。 现在想来,想必那就是她所缺失的一缕魂! 事不宜迟,商雨即刻动身,欲去淮城找回自己那滴溅出的墨,那缕缺失的魂。 齐灵说时间紧迫,他会为她拖住春妖,邀他去天宫下几盘棋,依天上地下的时间转换,棋下完了,淮城的烟花节应该也开始了。 那时就没什么理由再拖住春妖了,所以她得“速战速决”,赶在烟花节前找回遗落在外的那滴墨,否则就将被春妖拘回画中,前功尽弃! 临行前,谛听在齐灵示意下,洒了一片犄角粉在商雨腰间,粉末化成了闪闪发光的银坠,正好与她的异族装扮相得益彰,替她遮掩住了腰间空缺的一块。 商雨感动不已,却没奔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打道回来,一把抓住了墙壁上的天仙,塞进袖中,对着诧异的齐灵与谛听道: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祝齐叔和谛听叔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商雨(九) (九) 来到淮城的商雨开始以西域幻术师的身份在街头表演幻术。 她每每洒下一片金雨化糖,其实不过是想趁所有人齐齐仰头之际,察看围观女子胸前有无一点墨痣。 但这样找无疑是大海捞针,她最重要的是要查出当日在摘星楼下看烟花的姑娘究竟有哪些。 于是,她抓紧时间,一面表演幻术,广识淮城百姓,一面想方设法地去打听一年前摘星楼下的情况。 通过她百般搜索,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她每找到一家,就在深夜潜入那家小姐的闺房,察看她们胸前有没有一点墨痣。 就这样,她犯下一系列案子,成了陌池口中的“采花大盗”。 牢房里,她为他表演了一场幻术,漫空下了一场水墨雨—— 其实那都是她的滴滴眼泪。 她一直不敢告诉他真相,其实她早就喜欢上他了,她怕他接受不了她是一个异类,她想变成真正的人再去找他,和他厮守一世,在淮城定居下来,好好过日子。 可直到最后一位陈小姐,胸口都没有她要找的那点墨痣,那一瞬间,她心中是说不出的绝望。 甚至当陈小姐推她下去时,她反而有一丝解脱之感,与其回到画轴里,孤单一辈子,倒不如就这样葬身崖底,留在淮城永远陪着他。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陌池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和她一同坠了下去。 他真是她见过最傻的人,傻得叫她念念不忘,刻骨铭心。 可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拉扯间他衣襟散开,白皙精壮的胸口赫然现出一点墨痣! 兜兜转转间,她千方百计要找的那缕魂,竟然在他身上! 这个啼笑皆非的乌龙还是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的淮城烟火节上,陌池正在办一桩大案,那也是个采花贼,还是个喜欢女人穿低胸纱裙,皮肤雪白,先奸后杀的采花贼。 陌池久抓他不到,不得已扮成女子以身作饵,引出犯人,却不想楼上一滴墨飞溅到了他胸前,瞬间化成了一颗痣,他却浑然不知。 后来采花贼果然上钩,尾随他进了漆黑无人的小巷,想对他不轨,却被他和小巷里埋伏的兄弟们抓了个正着,也因为成功告破此案,陌池升为了淮城历来最年轻的捕头。 却没有料到,一年后,淮城又来了一个采花贼,还是个脱了衣服,摸了人,却不真正下手,奇怪透顶的采花贼。 于是,“年轻貌美”的陌捕头再次“牺牲”,扮成了陈小姐,睡在床上,静等瓮中捉鳖…… 百灵潭里,风声飒飒。 昆仑镜中画面闪烁,浮现出商雨去到淮城一路的经历,却在她与陌池齐齐坠入崖底之际,画面戛然而止。 春妖收回昆仑镜,清冷而立,目视齐灵与谛听道:“若再晚去一步,你们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齐灵自知事情败露,讪讪地赔笑:“那个,老妖,此番的确是我擅作主张,将你家闺女放了出来,不过你将她困在画轴里,不许她动凡心,也委实不近人情了些,那些禅理如你我等仙灵尚且还参不透,更何况她一介墨魂呢……” 春妖挥挥手,打断了齐灵,领着他们来到房前,透过窗棂向里望去,榻上躺着二人,正是被春妖救了回来,点昏的商雨与陌池。 齐灵与谛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却听春妖一声叹息,仿佛感触颇深,想通了什么。 “若再晚一步,后果便是,崖底将多了两具森森白骨,而世间将少了一对有情人……” 商雨(十) (十) 淮城,熙熙攘攘的市井,各种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一如既往的安定与祥和。 陌池带着兄弟们在街上巡逻时,经过小面馆,老板放下算盘,跑出来笑呵呵地问道:“陌捕头早啊,怎么最近不见小商姑娘出来开摊,也不上咱这来吃面?” 陌池唇角微扬,不自觉温柔了眉眼:“她呀,她有事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过些时日就会回来了,劳烦老板记挂了。” 转过身,陌池悄悄向怀中摸去,那里揣着一幅画,日日贴近他温热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眸中笑意愈深,喃喃着,仿若在和谁说话:“听见了吗?大家都很想你呢,你要快点醒来才是……” 百灵潭的一切像一场梦,虚无缥缈,神奇不已,却又叫陌池觉得无比真切。 他知道了前因后果,所有真相,虽觉不可思议,却当着春妖三人的面,搂紧忐忑不安的商雨,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不会嫌弃她,不会抛下她,他想带她回淮城,和她一起好好过日子。 胸口的那点墨痣已然定形,同陌池的身体融为一体,饶是春妖也无法在不伤害陌池的情况下,取出商雨的那缕魂。 最终还是深谙阴魂阳魄之道的谛听想出了一个办法,叫商雨暂时回到画轴中,他施法相助,让陌池将画轴带回淮城,揣在怀里,日日贴于胸口,久而久之,胸口的那缕魂自然而然地就会融入画轴中,使商雨彻底苏醒,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人。 在百灵潭群妖的祝福下,陌池即刻启程,临别时,春妖叹道,接下来如何,全看他们的造化了。 陌池感激万分,脱口而出:“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定会照顾好商雨,一生一世必不负她。” 春妖嘴角略抽,身后的群妖们想笑不敢笑,个个忍俊不禁,滑稽不已。 就这样,齐灵与谛听护送着陌池回到了淮城,还将淮城百姓关于采花大盗的记忆抹去,免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好让商雨日后苏醒,能够无所阻碍地在同陌池一起,幸福美满地过日子。 深吸了口气,陌池眼眶微微湿润,抬头望向长空,天很蓝,云很白,和风拂过,他仿佛看见,他的姑娘就在不久的将来,对他吟吟浅笑,变出漫天糖果雨,眨着眼道:“岁岁年年,甜甜蜜蜜。” 川流不息的淮城安宁如常,陌池所经之处,百姓纷纷向他打招呼,他笑着点头致意,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是三天两头想给他做媒的王媒婆,不死心地又找上了他:“陌捕头早啊,要不要老身给你介绍个好姑娘呀……” 察觉到敌情的蜥蜴天仙蹿的一下,从陌池袖中钻出,呲牙咧嘴地表示此君已有主,闲人勿近,吓了王媒婆一大跳。 陌池好笑地将天仙塞回袖中,对着王媒婆无奈道:“当真不必了,在下已经有未婚妻了,她过些时日就会回来,到时还请王婶上门喝杯喜酒。” 袖中的天仙这下放心了,在陌池走远后还探出脑袋,冲身后的王媒婆得意吐舌:“听见没有,此君有主,有主了!” 岁岁秋上月楔子+(一) 楔子: “我用一辈子,记住一张脸,中秋月,百鬼唱,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年年岁岁,万物莘莘,说出口的不过一纸牵挂……” 动人的旋律回荡在舞台上,闪光灯映着女孩朴实无华的白T和浅蓝色棉裙,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旁若无人地唱出心中的歌,静静站在舞台中央,仿佛聚光灯和掌声都难以侵入她的世界。 “年年岁岁,万物莘莘,说出口的不过一纸牵挂……” 副歌的旋律不断萦绕着,触动了所有人的心弦,这首安静的古风原创歌曲终是打动了四位导师,叫他们齐齐转过身来,望向台上那个唱到落泪的歌者。 一曲完毕,满场静了静,下一瞬,掌声如雷,几位导师也互相对视了几眼,难掩兴奋,显然也对台上这位年轻的歌者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音乐学院大三在读学生,秋岁岁,这首歌是你原创的?听起来似乎包含了很多内容,来,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吗?” 一位导师翻看着手中资料,抬起头,温和问道。 台上的女孩深吸了口气,握着话筒的手有些微颤,她面目清秀,束着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泪痕还未干,在导师们的注视下,抿了抿唇。 “以,以前的我是绝不会有勇气登上舞台唱歌的,因为我是脸盲症患者,老实说,我到现在都还没能认清导师们的模样……”满场惊讶中,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像想起什么,眸中又泛起泪光。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说来好笑,因为父亲是很出色的跆拳道教练,常年在外带团比赛,一年到头难得回家,所以,我几乎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长到现在,我真真切切,只记得一个人的脸。” “如果不是那一段经历,我根本写不出这首歌,这首歌叫《岁岁秋上月》,是献给一个我深爱的地方,和一个我深爱的人……” (一) 中秋节,人间处处团圆喜庆,百灵潭也是热闹非凡。 孔澜夫妻接下了中秋夜宴的任务,是夜将齐聚众妖,对月畅饮,百鬼群欢。 秋岁岁从浴池里钻出来时,春妖正在焚香沐浴,缭绕的水雾间,她只对上一双清冷的眼,以及一道闪着幽蓝光芒的额环。 还不待秋岁岁失声尖叫,春妖已经掠出浴池,水花四溅中,卷起架上的衣裳,一个轻旋,稳稳落在池边,居高临下地望向水中的秋岁岁,眉头微皱,眸中却又带了丝无奈。 “别唤,这里是百灵潭,吾乃百灵潭之主,春妖。” 话音一落,池中的秋岁岁已瞪大了眼,本要出口的尖叫声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脚下一个不稳,滑入池中呛了几口水,好一阵扑腾才攀着池壁缓过来。 “百,百灵潭?我,我竟然……” 春妖湿发贴身,长眉一挑,仿佛猜到秋岁岁接下来要说什么,先于她前头道:“没错,你便是来到了百灵潭。” “你叫秋岁岁,今年二十有一,乃你家乡书院里修习声乐的学生,今日中秋,你父亲不在家,你百无聊赖,又觉寂寞,遂一人上街打发时间,不觉月上中天,你途经一小巷,耳闻飘渺歌声,好奇踏入,却被一阵强光吸住,再次睁眼,却已置身于此,跃池而出。”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水池上空,缭绕雾气中,秋岁岁听得目瞪口呆,心跳如雷:“你,你怎么会知道……” 不仅知道她想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她的底细,连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都摸得一清二楚。 胸膛起伏间,秋岁岁湿透的衣裳紧贴身体,少女姣好的曲线一览无遗,春妖眼皮一跳,背过身去,没好气地一叹。 “我知道的还多着,你患有脸盲之症,辩人不清,好友至亲亦是转身便忘,又加之尔父习武,你耳濡目染下久成惯性,寻常人一近身你便会将其摔出去,是以多年来你亲友渐离,世人视你为异端,更有倾心于你者也接二连三被你吓跑,你孑然一身,至今二十有一,熬至高龄也未能嫁出去,心中苦闷,只有将满腔愁绪倾诉于声乐之上,聊以慰藉……” 像有一道惊雷劈下,秋岁岁张大了嘴,浑身激颤着难以置信,她仰望着那道犹如神祗的背影,听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这,这,这就是一个文言文版的秋岁岁辛酸史啊! 三言两语概括了她二十一年的漫漫悲催路,但是等等,“尔父习武”?那个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跆拳道吧?“寻常人近身不得”,那是因为她天杀的老爸从小训练她,叫她养成了习惯性过肩摔的生者勿扰毛病。 至于“熬至高龄”,苍天可鉴,她两行宽面条泪,芳心尽碎—— 姑娘她才二十一岁呀,虽然一次男朋友也没有谈过,但好歹她还年轻,还正值水当当,如花似玉的妙龄啊! “潭,潭主大人,您果然法力无边,无所不知!” 秋岁岁大为感叹,为自己的“高龄”小小哀伤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望向池边那袭蓝裳,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道: “您知道吗?其,其实我是百灵潭的书迷,没有朋友陪伴时,我就喜欢看百鬼们的故事,我可以数出百灵潭好多名字来,我从没想过原来百灵潭是真实存在的,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在中秋前一天,我还在报刊亭买了百灵潭最新一期,确切的说,我,我是……” “我知道,”春妖淡淡打断,背对着秋岁岁清了清嗓子,语调不明:“你是我的‘粉丝’,你喜欢我,仰慕我,还为我画过像,写过歌,你甚至想过,如果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就守着我的画像独自过活,当作我是你的……夫君。” “说来的确很奇特,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你思慕着我,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了。” 水雾缭绕,白烟渐渐散去,像是又一道惊雷劈下,秋岁岁傻在了池子中,哆嗦着嘴皮子,望着春妖的背影,震惊到无以复加—— 太,太可怕了,方才春妖说过的话,只要将“你我”调个位置,就是她心里原封不动,被他打断,差一点就要一五一十对他说出来的话! “你现在一定很惊讶,但不要紧,我马上会告诉你一切。” 似乎连她的内心活动也一一探寻到,春妖微微侧身,余光撩过池面,瞥向水中已震惊到言语不能的秋岁岁。 蓝裳墨发,幽冥额环闪着诡魅的光芒,伴着那记清冷的声音。 “事实上,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从你口中所得,你也许不会相信,这番对话,我们已进展了无数次。” 顿了顿,语气中竟含了丝懊恼与无奈,在水池上方一字一句地响起: “我们,被困在了中秋这一天,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我一一清楚,却有心无力,而你,全无记忆,一次次跃池而出,懵懂如初。” 岁岁秋上月(二) (二) 去往极寒之地寻找凶兽混沌时,即使有了春妖灌输的真气护体,秋岁岁也感到刻入骨髓的冷,她只是个普通凡人,根本忍受不住这冰天雪地彻骨的寒。 为了等待秋岁岁,春妖一直放慢了脚步,奈何时间紧迫,他心头焦急,又见秋岁岁冻得嘴唇发白,浑身颤抖。 他心头恻隐,认命地一声叹息,一拂袖,对着秋岁岁弯下了腰:“上来吧。” 春妖的背极其温暖,还带着木叶的清香,秋岁岁搂紧他的脖颈,满足地长吁了口气,只觉遍体都暖和过来了。 从前遥不可及的潭主大人,如今就这样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踏在风雪里,一切当真像个梦。 秋岁岁将脸埋在春妖的墨发,唇角微扬,笑得眉眼弯弯。 他们此次来找混沌是想取一件东西,取他们需收集的十二生肖中,第五样对应之物。 混沌初开大道传,天地继然而生成。 天地间有三处大陆,一处为中州大陆,一处为北陆南疆,一处为现世凡尘。 百灵潭位于中州大陆上,那是一片神奇而广袤的大陆,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城邦种族。当初忘川之水倾泻而下,落在中州大陆最荒芜的地方,成为了百灵潭,后在潭主春妖管治下,百灵潭井然有序,百鬼群妖不断壮大,逐渐使百灵潭发展为中州大陆不可小觑的一股重要势力。 北陆南疆则是百灵潭外头的世界,乃人间所在,齐灵子就曾去往人间,寻找转世历劫的哥哥齐真。人类在北陆南疆繁衍生息,王朝在此更迭不息,代代相传,神巫贯穿了北陆南疆的历史,是连结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则是地上的君王。 与这二者位于平行时空的,便是秋岁岁所来自的21世纪—— 现代人类居住的时空。 此番之所以会来到百灵潭,是因为秋岁岁在中秋那夜,无意踩到了时空缝隙,被强光吸入,掉入了时空隧道。 她听到的缥缈歌声,其实正是从缝隙里传出的百鬼群欢之景,当卷入了时空隧道后,她回到了百灵潭中秋节的早晨,从春妖的浴池里破水而出。 这个周而复始的中秋,就从这个早晨,这一刻,正式启动。 而原因,除了秋岁岁无意撞到的时空缝隙外,还得从春妖这边说起。 中州大陆上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师,她心爱的男子被她错手害死,得知真相后她痛不欲生,决心复活自己的爱人,但这样做是逆天而为,即使她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也难以实现。 于是她开始修炼一种阵法,能使时空逆转,回到当下,改变她与心爱之人的命运,但启动这种阵法还需一物,那便是—— 春妖的昆仑镜。 所以这个巫师抱着爱人的尸体,不惜从大漠千里迢迢赶到百灵潭,想找春妖借昆仑镜一用。 春妖听她说明来意后,虽对她的故事唏嘘不已,却委婉表示,无法借出昆仑镜。 逝者不可生,天道不可逆,世间虽也有过重生之事,但那些多是气数未绝,本不该亡的,而巫师的爱人,生命线早已消亡,是命中注定会有的一劫。 巫师此行乃篡改命格之举,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若硬要逆天而行,施阵者很有可能会受到阵法反噬,性命不保。 春妖说,他若借出昆仑镜,就是在害她,等于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惜,道理那位巫师全都明白,却抱着爱人的尸体,早已疯魔,只想不管不顾地逆天而行一次,付出任何代价也心甘情愿。 她打不过春妖,抢不来昆仑镜,便与春妖立下一赌。 她设下一个结界,冰封了百灵潭的潭面,若春妖能在中秋月圆之前破了结界,消融潭面,她就不再纠缠他,放下执念,不再去想那逆天而行之事。 若春妖无法于中秋月圆前破除结界,那么就算输了,得答应她,借出昆仑镜。 春妖思忖再三后,为平却巫师心头执念,终是应允了。 赌约即刻开始。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巫师布下与百灵潭相关的十二生肖之术,春妖只有在中秋月圆前找出这十二生肖分别对应之物,才能破解结界,消融潭面,赢得赌局。 但当时的春妖绝想不到,就是这场赌局,将他与秋岁岁困在了中秋这一天。 何等巧合之事,就在这边巫师布好结界,那边秋岁岁便撞上了时空缝隙,掉进了百灵潭。 两相即刻起了反应,风云变色,巫师的结界与时空缝隙搅在了一起,造成了一种无可挽回的时空漏洞—— 春妖与秋岁岁困在了中秋这一天,从朝到夕,过完一次便重头再来一次,他们又会被拉回浴池里的场景,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春妖想了无数法子也无法冲出这一天,这已非常理可以解释,要破这荒谬之句,他想,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在月圆之前,找出十二生肖对应之物,破了巫师的结界,那么因结界与时空缝隙,所导致的时空漏洞也就不攻自破了。 在秋岁岁这一次跃池而出时,春妖其实已与她打过百来回照面,两人还一起去找那十二生肖对应之物,已找到了寅虎、卯兔、辰龙、巳蛇这四样,只差剩下八样了。 但秋岁岁的记忆却在每天过后都要重新“洗盘”,第二天依旧是中秋,她依旧从浴池里钻出来,懵懂如初,在日复一日间,从头听春妖解释一遍,重新开始。 他们在一起不知看了多少个中秋月,用秋岁岁的话来说,那就是“革命友谊”深厚,只可惜,秋岁岁永远只拥有一个朝夕的记忆。 朝夕过后,忘却从头。 岁岁秋上月(三) (三) 摊开手心,四件闪着荧光的物件缓缓升起,浮于半空。 一面赶路,春妖一面向秋岁岁展示了他们已经寻得的四样对应之物。 寅虎、卯兔、辰龙、巳蛇。 一瓣桃花、一枚铃铛、一块玉佩、一片蛇鳞。 风雪中,春妖蓝裳墨发,头上的幽冥额环闪闪发光,照着他绝美的面容,在冰雪的映衬下,他一眨眼一启唇,都是一段无双风华。 他背着秋岁岁,好听的声音淡淡响起,开始解释起这四样东西是如何找到的。 说来秋岁岁的功劳不小,她熟读了百灵潭的每一个故事,对那些出场过的百鬼群妖如数家珍,几乎是扫了一遍就兴奋地指出其中几个。 寅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虎斑修,那个深爱着圣女夭夭,带着夭夭的化身噬梦精沅梦,在人间东躲西藏,痴痴陪伴沅梦几百年的守护者; 卯兔,这定少不了那只最后为了女鬼素欢,折去所有修为,放弃成仙,打回原形的兔精雪鸣; 辰龙,不用说了,必是那个害得花仙白兰诞下龙蛋的南海龙太子敖辰,龙蛋抛在百灵潭中,还成为了当时乌裳与孔澜争夺百鸟之王的考验; 巳蛇,看到这个,秋岁岁怔了怔,心头有些发酸,她垂下眼睫,难过地叹息着,还能是谁呢,一定是跟着假面去了海中岛,在仙人墓里盘旋于棺木上,随海水沉下,守护着假面和叶禾,再也没有回来的的蛇女浮衣。 锁定好目标后,于是他们动身一一前去寻找。 他们先在湖畔找到了一人一虎和一鹏,沅梦骑着白虎,后头的金不弃依旧紧跟不舍,手里还捧着一盒月饼,昔日孤傲的大金鹏鸟,此刻可怜兮兮得就像个孩子。 “夭夭,今日中秋,万家团圆的日子,你……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他是来通知沅梦参加中秋夜宴的,孔澜把他们三人的请柬都交到了他手上,他却坏心眼地把白虎斑修的藏了起来,最后被沅梦发现了,生起气来不肯搭理他。 等到金不弃好说歹说把沅梦拉到一边去谈谈时,白虎化出了人形,雪衣赤足,长发及地,靠着湖畔大树,轻轻把玩着一瓣桃花。 他看向一旁拉扯不休的两人,失笑摇头,指腹却轻抚着桃瓣,一寸一温柔。 便在这时,春妖携秋岁岁现身,感应之下,在白虎斑修惊异的目光中,向他开口要去了那瓣桃花。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春妖只说有急用,斑修将桃花给了他后,就地一滚,又化作了白虎模样,向沅梦奔去。 拿到桃花的春妖与秋岁岁定睛一看,神色大喜,果然—— 桃瓣鲜艳,闪着荧光摊在春妖手心,隐隐浮现出了“寅虎”二字。 十二生肖中第一样对应之物,就此寻到! 接下来便是卯兔,春妖携秋岁岁去往人间寻找雪鸣,此中却费了番周折。 当年雪鸣被打回原形,伴在救活过来的素欢身旁,一年又一年,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在漫长岁月中,素欢早已经历几世轮回,雪鸣便不离不弃,放弃修仙,一直白兔之形陪伴在素欢的转世身旁。 春妖与秋岁岁先去了趟地府,翻看生死簿寻找素欢转世之所在。 地府阴寒,秋岁岁紧紧拉着春妖的袖子,害怕又兴奋,春妖走了几步不便,索性回头牵住秋岁岁的手,长眉一挑:“跟紧了,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沉浸在幸福中的秋岁岁眨了眨眼,胸口小鹿乱撞,还来不及感受潭主大人手心传递的温暖,时间却已经不够用了,倏忽一阵强光,他们又被拉回了浴池里的场景,再次回到中秋节的早晨。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和时间赛跑,每天完成一点进度,春妖极强的耐心都有些抗受不住了,尤其是他必须一次次在沐浴时被秋岁岁看光,看到最后他几近麻木,已经能十分淡定地上岸穿衣,开始那套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别唤,这里是百灵潭,吾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中秋节的早晨,他要去焚香沐浴! 终于,在过了十几个中秋后,他们总算查出了雪鸣所在,拿到了挂在他白兔身体上的一枚铃铛—— 精致小巧的银铃,在春妖指尖轻悬,隐隐浮现出“卯兔”二字。 十二生肖中第二样对应之物,到手! 离开时,春妖对化出人形的雪鸣道,百灵潭众人都十分挂念他,若是可以,他不妨回去参加百灵潭的中秋夜宴。 雪鸣默了默,许久方低声道:“她这一世是个孤女,独自守着花圃,若我走了,她就要一个人过中秋了,孤零零的,岂不可怜?” 道别雪鸣后,春妖与秋岁岁马不停蹄,离开北陆南疆,又赶往了南海,向南海龙太子敖辰要来了一块玉佩,十二生肖中的辰龙也到手了。 敖辰还赠了春妖两颗海珠,让他和秋岁岁能含着海珠,畅通无阻地潜入海底,找寻海中岛上的浮衣。 打开墓门,唤醒沉睡了多年的浮衣后,浮衣幻出人形,看着记忆里的潭主春妖,揉了揉眼,只觉恍如隔世。 她扑通一声跪下,哽咽了声音:“浮衣拜见潭主。” 岁岁秋上月(四) (四) 拿到四样对应之物后,寻找陷入了僵局。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春妖按照这些属相找了百灵潭各种妖怪,鼠精、犬妖、牛头马面……却都没能有所感应,他与秋岁岁在一处凉亭小坐歇息,按了按额角,有些疲惫。 还是秋岁岁咬着唇,冥思苦想下茅塞顿开,拿起纸和笔,开始写写画画。 她是艺术生,擅长音乐和美术,平时又看了不少怪力乱神的书,对那些上古传说尤为感兴趣。 不一会儿,她就画出了传说中四大凶兽的原形,虽拿不惯毛笔,但毕竟功底扎实,也画得惟妙惟肖。 混沌、饕餮、穷奇、梼杌。 传说中混沌生四翅,擅歌舞,形象如同巨大的狗; 而饕餮则是人头羊身,腋下生有眼睛,极其贪吃; 穷奇是生有翅膀的大虎,梼杌则长有野猪獠牙。 寅虎已寻到,这样一比照,其余三位凶兽,极有可能对应的是戌狗、未羊、亥猪。 春妖看着秋岁岁画出的图像,眼前亦是一亮,望向秋岁岁的目光里不由多了几分赞赏。 秋岁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一路上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很没用,一介凡夫俗子,帮不上春妖什么忙,还得要潭主处处照顾她,如今能尽点绵薄之力,她心中也很是欢喜。 拿着画像,他们这便动身,前往西昆仑,寻找守在冰棺旁的混沌。 历经重重险阻后,他们总算抵达了混沌的冰洞,那里和薛连、千夜上次来的情况一样,依旧有一面冰墙,隔绝了一切声音。 只有动人的乐声,才能融化这面冰墙。 春妖不慌不忙地拿出自妙音真君那借的古埙,谁知这次却吹了许久,半点声音也没能发出。 春妖的眸光渐渐冷了下去,他明白了,同样的乐声也许只能融化冰墙一次,上回薛连已经用了这古埙,所以这回他再用就无法奏效了。 没有声音,无论怎样还是没有声音,春妖一拂袖,绝望地将古埙摔在了地上。 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好不容易进了冰洞,混沌近在咫尺,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 春妖闭上了眼眸,头上的额环因不宁的心绪闪着幽蓝的光芒,颓然垂下的双手几不可察地一点点捏紧。 就在这时,她旁边的秋岁岁咬咬牙,上前一步,开始放声歌唱。 尽管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她仍然唱得那样激情澎湃,脸上洋溢着笑容,像是对着的不是一面冰冷的墙,而是坐满整个演奏厅听她唱歌的观众。 春妖看着秋岁岁的举动,怔了怔,忽然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爱好便是写歌唱歌,但因为她患有脸盲之症,记不清别人的脸,登台时闹出过许多笑话,还把教她的老师不小心摔了出去,被学校记了处分,从此以后她就不敢再登台唱歌了,对自己也愈发没有自信,久而久之,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轻轻开口,自己唱歌给自己听。 她帮春妖写过歌,但当春妖想听听时,她却低着头,怎么也开不了口,唱不出来。 她始终过不了自己心头的一关。 其实没有人知道,一个脸盲症患者有多么悲哀,她记不清人脸,没有朋友,父亲又常年在外,她长到这么大,细细想想,竟然从没记住过一张脸—— 多可怕,世界对她而言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没有温情的。 直到她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撞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眸,一道幽蓝的额环。 真正的春妖,和她心中所幻想过无数遍的模样,奇异地对上了。 蓝裳、墨发、额环……这些都成了她的记忆点,她于一片模糊中,渐渐明晰了他的存在,熟悉了他的模样,甚至开始记住他的脸。 当他牵起她的手,走过地府;当他背起她,穿过风雪。 她都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触摸到他的模样,虽然每天的记忆会清盘,但有些东西始终盘旋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他曾经是她在现实世界的精神寄托,而现在,他更是打破她脸盲魔咒的第一人。 多神奇,她竟然能记住他的模样,记到刻骨铭心。 她在这世上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片混沌中,她至少能记住一张脸。 “檐下燕,旧时黄泥屋 陌上花,夜来春风误 千盏灯,彻夜通明照亮玲珑心思 来年已是殊途陌路 ……” 秋岁岁一遍遍地唱着,唱着自己为春妖写的歌,唱到不知疲倦,唱到脸色发白,唱到几近虚脱。 “不要唱了,听见没有?再这样唱下去,冰墙不会融化,可你会唱哑的!” 春妖接住身子软下的秋岁岁,以传音入密在她耳边急声道,秋岁岁却充耳不闻,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冰墙,锲而不舍地唱着。 春妖抱着她,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望向仍旧纹丝不动的冰墙,素来清冷的眸中竟闪过一丝杀气,恨不能揪出那混沌来算账! 却就在这时,几缕冰屑飒飒而下,春妖霍然抬头,只见冰墙几不可察地在轻微晃动着,那丝略带嘶哑的歌声也缥缈响起,饱含着无限真情实意。 “篱下菊,秋来见悠然 座上客,轻吟桃花扇 笑红尘,忘却前事再回首已三春去 空等待,不见君心不踏归路 ……” 春妖终于听见了,听见了秋岁岁为他而写的歌,每一句歌词都有血有肉,每一道旋律都情真意切,他在歌声中仿佛触到了她的一颗心,一颗被当作异类而难过寂寞,一颗无奈却依旧对未来充满憧憬,一颗……爱着他的心。 轰隆一声,冰墙坍塌,露出了里面的一具冰棺,以及守在冰棺旁的年轻男子。 那个别有深意的声音在冰洞里缓缓响起: “能把我这冰墙唱化的凡人,你还是第一个。” 岁岁秋上月(五) (五) 寅虎,卯兔,辰龙,巳蛇,未羊,戌狗,亥猪。 拿到混沌的一支短笛后,他又告知了春妖与秋岁岁梼杌的下落,让他们顺利取到了梼杌的一颗钢珠,解决最棘手的两位后,剩下的饕餮千夜自然不是问题了,回到百灵潭,春妖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千夜的一壶美酒——当然,是以一桌美食交换而来的。 如今十二生肖中就只剩下最后五样了,期间日子又过去了数十个中秋。 这一次秋岁岁再次跃池而出时,春妖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凌空披上衣裳,湿发一甩,直接拉起池中的秋岁岁,不由分说地卷过她向外掠去。 “快跟我走,我知道丑牛、午马和酉鸡分别是什么了!” 按照秋岁岁之前猜中的那三个,春妖根据形貌相关之原理,苦苦思索中,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三个人—— 地藏王座下的独角兽谛听,真身为白鹿的神巫珠澜,北伏天的青鸾帝君青羽农。 他们一者原形酷似牛,一者与马系同源,一者为鸟禽类至尊,若没推算错,丑牛、午马与酉鸡应当就是指他们了。 果然,在天上的元芜殿里,春妖找到了正和齐灵在下棋的谛听,他和秋岁岁还没走近,就隐约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你怎么又悔棋?枉你还是地藏座下,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神兽谛听……”齐灵按住棋盘,方寸不让,喋喋不休着,他对面的谛听只扫了他一眼,面不改色,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 “三千年。” 齐灵立刻撒了手,所有牢骚戛然而止,闭紧着嘴巴,泪眼汪汪地看着对面的谛听泰然自若地收回棋子,光明正大地又悔了一次棋。 于是,上天入地除了输给过哥哥的齐灵,在元芜殿中,第一次输给了外人,还是平日几乎没下过棋的谛听。 “你别……说出去啊。”齐灵委屈别扭地小声开口,这要说出去了,他妙棋灵君的封号往哪搁啊。 “看心情。”谛听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轻描淡写道。 一旁听墙根的秋岁岁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肩头打颤,春妖堵嘴都没堵得赢。 两道目光刷刷射来,春妖弹了弹衣袖,无奈现身,一声叹息:“齐灵子,你那点破事我真没想听,我此番来找你,哦不,来找谛听尊者,是想取一物……” 好说歹说,承诺种种,又挨了齐灵无数道白眼后,春妖与秋岁岁总算拿到了第八样对应之物—— 一颗棋子,一颗齐灵曾送给谛听的棋子,丑牛到手! 接下来就是酉鸡和午马,春妖所料果真不错,在又过去的十几个中秋里,他们先去北伏天,拿到了青鸾帝君青羽农的一片羽毛,又在神巫殿找到了神巫珠澜,取到了第十样对应之物—— 一面铜镜,一面珠澜没狠下心来丢掉的铜镜。 “这是那负心人送的,他曾亲手剥下我的鹿皮,我却还留着他送的铜镜这么些年……罢了,你们拿去吧。” 回百灵潭的路上,秋岁岁谈到神巫珠澜,感慨万分,未了,她像想起什么,伸手按在自己脖颈处,触到贴身带的那条银链,喃喃道:“还差子鼠与申猴,说来我养的贝利就是一只小白鼠……” 她没有朋友,便养了只小白鼠,朝夕以对,还按它的样子打造了一根银链,随身带着。 当取出那根银链,看到上面隐隐浮现的“子鼠”二字时,秋岁岁欣喜若狂,春妖更是恍然大悟:“早该想到的,你闯入百灵潭时那结界刚好布下,理应也波及到了你,难怪我总能感应到什么,明明就在身边,却寻遍整个百灵潭也找不到……” 岁岁秋上月(六、七、八) (六) 中秋夜宴,烟花满天,百鬼群欢。 猝不及防被摔出去时,孔澜漂亮的一身被摔个灰头土脸,手里的盘子亦应声而碎。 整个百灵潭默了一默。 始作俑者秋岁岁尴尬回头,还保持着过肩摔的姿势,她环视了下众妖,一点点堆起僵硬的笑容。 孔澜委屈爬起,哭丧着脸:“岁岁姑娘,那个,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吃月饼?” 满场笑声四起,在秋岁岁忙不迭的解释中,孔澜也自认倒霉地笑着摇了摇头,笑声飞过潭面,飞过夜空,将整个百灵潭笼罩在了祥和欢乐的气氛里。 远处吃得正欢的小山闻声抬头,抓起铜锤,胳膊推了推旁边的孔七,小声道:“公公好像有麻烦呢,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孔七微眯了双眸,心情大好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边后,凑近小山,俊秀的脸庞勾了勾嘴角,明知故问道:“谁是公公?” 小山饶是一向以粗人自居,此刻也被这暧昧的气氛搞得红了脸,她羞涩得不敢看孔七,只嘴里小声着:“咱们都订婚了,我不应该叫公公吗?” 同坐一桌的碧丞夸张地抖了抖鸡皮疙瘩,一把搂住为他夹菜的茧儿,拍着桌子,和其他人一起笑闹着表示,这对小夫妻腻死人了,他们要换桌,换桌! 而秋岁岁那边,在她第十三次认错薛连与乌裳后,两位的相公不乐意了,分别拉过自家媳妇,对不停道歉的秋岁岁玩笑道: “认错她们不要紧,可别认错她们的相公就是!” 齐灵乐滋滋地在一边看热闹,抓着一串葡萄咬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嚼着:“这也能认错,真是。” 一身紫袍的谛听如幽灵般飘出,在他耳边幽幽道:“我不也认错了你三千年?” 齐灵怪叫一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摔了一屁股。 整个百灵潭笑声此起彼伏,酒君东篱酿的美酒更是一等一的妙,觥筹交错,痛快畅饮间,有人以竹筷击碗,对月唱起了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洲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月弯弯声声慢 月弯弯故人远 ……” 春妖踏莲站在半空,风吹蓝裳,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眸光也不禁柔和起来,在月下微扬了唇角。 他和秋岁岁这次回到百灵潭,恰巧赶上这中秋夜宴,如今只差最后一样申猴,他心头轻松不少,也不再拉着秋岁岁急匆匆地去找了,而是享受这片刻欢愉。 但春妖不知道,接下来,这场中秋夜宴他参加了无数次。 因为,他和秋岁岁始终没有找到申猴。 潭面依旧冰冻着,结界依旧无法解开,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他们,被彻底困在了中秋这一天。 (七) 一根银链、一颗棋子、一瓣桃花、一枚铃铛、一块玉佩、一片蛇鳞、一面铜镜、一壶美酒、一片羽毛、一支短笛、一颗钢珠。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酉鸡、戌狗、亥猪。 这十一样对应之物都已找到,只差最后的申猴了,申猴究竟在哪里? 远离喧嚣,隔绝热闹,春妖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中秋夜宴中,拂袖踏莲,携风而去,独自坐于寂寂无人的一角,望了望冰封的潭面,又扬首望向头顶明月,闭上眼,头一回生出了深深的疲倦与绝望。 找来的秋岁岁看着潭边那道背影,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了,她深知他所有的痛苦与无力,从来无所不能的百灵潭之主,如今被困在中秋这一天,不得自由,挣扎其中,这该是怎样的折磨呀。 她可以记忆清盘,每天重来,恍若新生,但他却要一直带着所有记忆,睁开眼又是同一天,又要说同样的一遍话,又要经历同样的一些事,这种无望几乎会将人逼疯。 深吸口气,秋岁岁坐到了春妖旁边,握住他的手,露出笑脸安慰道:“如果一直这样也不错,至少我们还有彼此,我说过,以前画过你的像,想着如果一辈子嫁不出去,就守着画像独自过活,当作你是我的夫君,如今多好啊,我不仅记住了你的脸,还能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你,你知道的,我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鼓足勇气的话语中,秋岁岁心跳如雷,春妖望了她一眼,眸光深深。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又要回到中秋节的早晨,回到那个初见的浴池。 “抱歉,”凉凉风声中,春妖终是轻轻开口,头上的幽冥额环闪着蓝光,他欲言又止:“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有义,但抱歉,我无法做你的……夫君。” 月华倾洒,风中吹来木叶的清香,秋岁岁与春妖四目相接,看了许久许久,久到眼中都泛起泪光,她执著地辨认着春妖面庞的每一丝每一寸,像是要将他的模样牢牢地刻在心底,一辈子都不忘却。 她眸中晶莹,与春妖挨得很近,鼻息以对,呢喃着:“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但能不能,能不能假装一下,抱抱我,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知道他的故事,他有深爱之人,只可惜却求而不得。 因为他深爱的人,是自己的影子,那个因在寒露时节被他化出人形,而取名寒生的女子。 她在天上陪了他许多年,在他还是仙人的时候,让他不再寂寞,不再是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自己和自己下棋。 谁也无法取代寒生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谁也无法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们在一起不知看了多少个中秋月,虽然记忆每天都要重新洗盘,但她脑海中却深深刻上了他的身影,她一次次爱上他,却只能爱一个朝夕,天亮之后,又是一段从头开始的相遇相伴。 他打破她的脸盲魔咒,让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丝色彩,多了一道光芒。 纵然只能记住一张脸,纵然只能爱一个朝夕,只要在他身边,她就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了。 依偎在春妖怀中,秋岁岁忽然哼起歌来,她望着冰封的潭面,眸中波光闪烁,嘴角却噙着笑,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帮春妖脱身,帮他破解中秋之困。 她要……自尽。 是时空缝隙和巫师的结界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他们一直在从结界这边下手,想着破解结界就能让这段时空漏洞不攻自破了,却从来没有想过,能从另一个因素入手。 那就是误闯入百灵潭的秋岁岁自己。 如果她消失了,造成时空漏洞的因素是否就会残缺?这段周而复始的朝夕是否就会崩塌?这场中秋之局是否就会不攻而破? 其实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但她一直没说,私心里她不想死,更不想离开春妖,但周转至今,她不忍心再看着春妖痛苦下去了,她不想让他再困在中秋这一天,不得解脱。 为了春妖的自由,她宁愿……牺牲自己。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但能不能,能不能假装一下,抱抱我,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有第二天的天亮了。 她只想依偎在他怀里,看完最后一轮秋月,将他的模样与怀抱的温暖铭刻于心。 早就准备好的匕首从袖中悄悄滑出,夜风吹过秋岁岁的头发,拂去她眼角的一滴泪。 她想,能在心爱的人怀里死去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吧。 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注定让她有这场经历,让她遇见他,打破脸盲的魔咒,不再孤单一人。 即使她不记得全天下人的脸,但她始终会记得他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匕首寒光一闪,刺入腹部,悄无声息地没至了顶端。 秋岁岁咬紧唇,将胸腔翻涌上来的一口鲜血生生咽下,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打破这梦一般的美好场景。 春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还在望向明月,兀自说着:“你为我写的那首歌我都已经会唱了,却有一句歌词太伤感……” 说着,春妖破天荒地哼了起来:“千盏灯,彻夜通明照亮玲珑心思,来年已是殊途陌路……” 殊途陌路,委实伤感,像是天近晓,一切就都要埋葬在百灵潭水深处,烟消云散。 见秋岁岁久久没有反应,春妖猛地觉察过来,低头间,只对上秋岁岁涣散的眸光,与一抹苍白虚弱的笑容。 “这样,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望着春妖震惊的模样,秋岁岁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泪水滑过眼角,她颤抖着身子,声音缥缈,说了最后一句话。 “多好,你答应抱我,让我能够死在你怀里……” 最后一个字节还未落下,那只苍白纤细的手便倏然垂下,伴随着春妖一声凄厉的“不!”,一道荧光猛然亮起—— 从秋岁岁胸口飘出一团柔和的光晕,她魂魄离体,死在了这一天的中秋月圆时分! 却是申猴归位,风云变色,天地间飞沙走石,冰封的潭面喀嚓一声,顷刻多了一道蜿蜒开去的裂缝。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生肖对应之物终于聚集—— 一根银链、一颗棋子、一瓣桃花、一枚铃铛、一块玉佩、一片蛇鳞、一面铜镜、一壶美酒、一片羽毛、一支短笛、一颗钢珠。 和最后秋岁岁的一抹离魂! 申猴,申猴的对应之物正是她的魂魄,因为她今年二十有一,正属申猴! 苦苦思索,寻寻觅觅间,她和春妖都没有想到,这最后的申猴竟然就是她自己! 十二生肖之术彻底破解,潭面寒冰瞬间消融,结界终于被打破—— 狂风卷起,电闪雷鸣,一片昏天暗地中,十二件对应之物纷纷消去了各自的印记,向四面八方飞去,回到原本的归属者手中。 而秋岁岁的魂魄也在大风中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所有的记忆都想起来了,她身子高高荡起,被天地间的一阵强光吸住,马上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结束这场中秋之旅了! 电闪雷鸣中,她拼命地伸出手,春妖也拂袖飞上前,却被一波波强光阻了回来,他怎样也无法靠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光圈中,留下满脸是泪,耗尽全部力气的最后一声: “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也不会……” (八) “我用一辈子,记住一张脸,中秋月,百鬼唱,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年年岁岁,万物莘莘,说出口的不过一纸牵挂……” 自从节目在电视上播出后,音乐学院大三在读学生秋岁岁一炮而红,她自己原创的这首《岁岁秋上月》也成为了音乐榜上的热曲,许多媒体采访时都喜欢问她:“你在节目上说的那个地方和那个人是真的吗?那个人现在在在哪里?” 秋岁岁穿着白T棉裙,束着简单的马尾,即使被闪光灯包围,清秀的脸庞也依旧笑得恬淡,她对着齐齐伸过来的话筒,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让在场每一个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那个人,在我心里。” 望向虚空,她仿佛又看见那身蓝裳踏莲而来,在风中衣袂飞扬,清冷的眸光亦含了笑意。 “至于那个地方,也许当你某一天,途经某条小巷,听到一阵歌声,睁开眼,你就会发现——你已经置身于那。”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番外一: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一) 张生在湖心亭里第一次见到薛连时,惊为天人。 薛姑娘一身雪衣,气质清冷,坐在亭间暖着酒,身边站着两个黄衫小婢,也是一派的清丽动人。 时值大雪,上下一百,水雾缭绕,一片朦胧间如梦如幻,当真似进了仙境一般。 张生痴了半晌,才咳嗽一声,温文尔雅地上前施礼。 他轻声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主人家果然莞尔一笑,举起酒杯抬头回应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二) 张生与薛连便这样相识了。 薛连学识渊博,气质出尘,言行举止也不同于世俗女子,张生不知不觉就叫她给迷住了,每日都要来湖心亭与她对饮畅聊。 薛连的两个婢女分别叫五儿,七儿,一个活泼大方,一个文静有礼,也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绝色。 张生只觉她们主仆三人神秘莫测,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她们来自哪里,薛连淡笑不语,倒是五儿多嘴道: “我们家在长白山,那里现在热死了,一个臭牛鼻死乞白赖地不肯走,天天摆火阵……” 五儿话还没说完,薛连便瞥了她一眼,五儿吐了吐舌头,立刻收了声。 张生瞧在眼里,也不点破,只心中多了丝计量。 如此这般过了半月,张生有一天来时忽然面露忧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薛连询问下才知,他父亲病重,正在四处寻良药。 薛连沉吟一番后,按住张生的手,柔声道:“公子莫急,你明日过来,奴家自有办法。” 第二天,张生依约前来,薛连果真交给他一个锦盒,他回去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数根长长的人参须,一看便知是百年老参,价值不菲。 接下来几天,薛连每天都会给张生一个这样的锦盒,二人的感情与日俱增。 张生心怀感动,郑重许诺,薛连依在张生怀中,叹了口气:“只盼公子莫要负我。” 五儿站在他们身后,摸了摸头发,一脸不情愿。 (三) 没过多久,皇上病重,张榜悬金寻药。 张生心念一动,乘舟来到了湖心亭,这一次却叫他撞见了骇人的一幕—— 他看见薛连剪了五儿一缕长发,放进盒中,那长发竟瞬间变成了几根人参须。 五儿嘟着嘴,心疼不已。 张生骇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一路上脑中全是五儿那句话: 长白山,牛鼻老道,摆火阵,热死了…… 他彻底明白过来。 害怕的同时,心中却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隔日他照旧来到了湖心亭,作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薛连一问,他便道,皇上病重,县官听说他家有上好人参,责令他交出来,否则满门都要遭罪。 他将薛连拥入怀中,深情道:“还望连儿帮我这最后一次,等渡过了难关,我就娶你过门。” 张生走后,薛连打开锦盒,望向五儿与七儿,若有所思:“皇上病重,只需五百年的人参便可……” 五儿扑通跪下,一脸煞白。 薛连淡淡道:“张公子是要拿你来救命的,还不速速跳入盒中。” 五儿咬紧唇,摇身一变,跳入锦盒,化作了一根百年老参。 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张生尽收眼底,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已迫不及待地要去领赏了。 薛连盖上锦盒,回首似有如无地瞥了一眼。 (四) 张生拿了人参后,进宫面圣,再也没有出现过。 坊间纷纷传言,皇上要将公主许配给他,他就快做驸马爷了。 一片议论中,没有人发现,一个雪衣女子带着两个黄衫婢女飘然而去,唇边泛起一丝淡笑。 公主大婚那天,举国同庆,却忽然传来一个噩耗—— 皇上中毒死了! 张生还来不及见公主一面,便被打入死狱,择日问斩。 看守他的狱卒说他疯了,披头散发,成天叫着什么:“妖物,你这妖物害得我好苦啊……” 薛连,雪莲,长白山的千年雪莲。 流连人间,看遍千帆,以世人为赌,惩治着一颗颗贪婪的心。 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五)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谢郎乘一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 亭中坐一人,围炉暖酒,身后站着两个黄衫小婢,水雾缭绕,宛若仙境。 谢郎心中一动,上前施礼。 女子抬头,身上散发着清寒之气,淡淡一笑: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番外二:送子观音 (一) 茧儿怀孕了。 当着千夜的面,碧丞搂着茧儿,笑得十分之猖狂。 千夜面上淡淡,回去后却开始为薛连各种炖汤,薛连喝到都要吐了,终是悲愤一脚,将千夜踹出房门: “蠢货,我自己就是株千年雪莲,还有什么补品补得过我?再说,生孩子和这个有关系吗?有关系吗?” 千夜灰头土脸,捱到孩子出生,大办喜宴的那天,齐灵与谛听携贺礼来百灵潭道喜,见到强颜欢笑的千夜,齐灵长眉一挑,满脸促狭:“路漫漫兮,兄弟还需努力啊。” 是夜,烟花灿烂,百鬼群欢。 屋顶上,齐灵抱着酒坛,微有醉意,就着飒飒夜风,皎皎明月,对身旁的谛听开口道: “你瞧,孩子多可爱啊,我刚认了娃当干爹,你都不知道,碧丞搂着茧儿,嘴都笑歪了,也对,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这辈子算是齐全了,只是不知本仙君我,何年何月才能抱上自己的孩子……” 谛听身子一僵,默然无话,许久,伸手夺过酒坛:“你醉了,别再喝了。” 齐灵醉眼朦胧,被夺过酒坛,又叫谛听按在了肩头,他挣扎不过,一时悲从中来,在月下咬牙切齿:“独角兽你个乌龟王八蛋,老子偏生怎么就遇到了你!” 谛听默然不语,任他发泄,只按住他乱动的手脚,眸色又深了几许。 喜宴后不久,谛听拉着齐灵去了一处地方,万霞宫。 那里由万霞仙人掌管,有着各种珍禽灵兽,谛听与万霞颇有些交情,得他应允,拉着齐灵一路看去,最终对齐灵说出此行的目的。 “挑一只吧。” 齐灵一愣,谛听补充道,神色略不自然:“你不是很想要个孩子吗?左右,左右这辈子也不会有了,不如与我共同领养只灵兽,当作,当作……” 谛听的话还没说完,齐灵已经在万霞仙人异样的目光中,憋红了一张脸,他想也不想地一拂袖,一脚将谛听踹向天边。 “独角兽你大爷的,给老子滚蛋!” (二) 万霞宫一事后,齐灵与谛听单方面闹起了冷战,他闭门不出,谛听十次有九次上天都是失望而回,但齐灵私下却悄悄去了一趟百灵潭…… 除了给干女儿碧央捎去礼物外,齐灵更重要的是去见春妖。 春妖依旧一袭蓝裳,墨发如瀑,见齐灵吞吞吐吐,在他面前扭捏作态:“老妖,那个,那个……” 不由皱眉:“齐灵子,要说就说,你几时变得这般婆妈?” 齐灵深吸口气,豁出去般,舍掉一张老脸凑到春妖耳边。 不多时,百灵潭的上空飞过一个黑点,伴随着春妖的冷喝:“我这里没有给男人求子的药,滚!” 被踹飞半空的齐灵尖叫着,在心中泪流满面:“老妖你装什么纯洁,你自攻自受,迟早有这一天!” 从此以后,百灵潭很长一段时间都下了禁令,齐灵子与谛听不得入内。 已经学会爬,正在牙牙学语的碧央,找到春妖,拉着他的袖子,泪眼汪汪:“干,干爹……” 她想念干爹齐灵了。 春妖抱起碧央,神色淡淡,发间额环闪着蓝光,“你干爹走火入魔,罚他暂时不准来百灵潭,怕他败坏潭中风气,再说,他现下恐怕也没功夫来……” 碧央胖胖的小手抓起春妖几缕长发,一边把玩着往脸上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为,为什么?” 春妖一笑,望向远方:“我想,他如今与你‘干娘’,大概在送子观音那纠缠吧……” 番外三:美人如玉 (一) 桑柯没来百灵潭前,小山一直是以粗人自居,拎着两个大铜锤,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的。 但桑柯来了以后,对她上下打量一番,语重心长地摇头:“小山姑娘,你这样是不行的。” 桑柯是狼族的少主,生得一副好皮相,虽过于阴柔,却也禁得起他穿红戴绿的折腾。 按理说狐族爱美天下皆知,但没想到他一个狼族少主也那么爱美,整天揽镜自照,说起穿衣打扮来头头是道,骚气得连孔澜都受不了。 作为一只自恋的孔雀,孔澜的“骚”在百灵潭已经是出了名的,但在桑柯面前,他也只能叹一句“小骚见大骚”,自愧不如。 也不知桑柯用了何种办法,才来没多久,就收服了百灵潭绝大部分女性的心,他甚至开了专门的课,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教姑娘们如何穿衣打扮,大家都亲切地叫他“桑老师”。 孔澜的牙都酸掉了,但更叫他无法接受的事情还在后面,乌裳居然也去听课了,听课就算了,还换了一身行头,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当孔澜看到换下黑衣,穿着一身大红,花枝招展走到他面前的乌裳时,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我,我天,丑乌鸦你吃错什么药了?” 乌裳淡定给他一拳后,抚上自己的脸,眼角眉梢露出笑意。 “桑老师说了,我皮肤白,穿红色好看,衬得人精神。” “桑老师还说了,女人上了岁数就得开始保养,不然老得快。” “这些都是桑老师自己研制的胭脂水粉,姐妹们人手一份,多亏我彪悍,哦不,是身手敏捷,抢得及时……” 当乌裳喜滋滋的背影远去后,孔澜仍在她身后一副掉下巴的模样,欲哭无泪,一口一个桑老师,这他妈是洗脑的节奏啊! 他不死心地仰天长啸:“那小狼崽子忽悠人呢,骗骗小姑娘家也就算了,臭乌鸦你可都是当娘的人了!” 刷刷刷,不多时,从屋里飞出几只乌羽箭,精准地钉在孔澜脚边一圈,杀气腾腾。 “不许侮辱桑老师,烂孔雀你给老娘有多远滚多远!” (二) 在乌裳那吃了瘪后,孔澜心有不忿,直接去找了春妖,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 他们一边往桑柯开课的地点走去,孔澜一边在春妖耳边控诉着,这骚泡的小狼崽子不安分,在百灵潭境内开设非法传销组织,蒙骗无知妇孺,蛊惑人心,这是不把潭主大人放在眼里呀…… 到了地点后,果然门庭若市,人声鼎沸,桑柯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见过潭主与孔雀公子。” 孔澜一声咳嗽,虚情假意地一拱手:“桑少主生意不错呀,也给咱们潭主瞧瞧呗,传授一下开课经验。” 春妖一袭蓝裳,墨发如瀑,站在风中衣袂飞扬,清冷的目光才一望向桑柯,桑柯就抚掌长叹,啧啧赞美起来: “潭主这种天人之姿,已经不需要任何装饰了,从头到脚,站在这就是一幅画,一片景,一段无双风华呀。” 这番马屁拍下来,孔澜按住肚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反胃了。 却还不算,桑柯又屁颠屁颠跑进屋,拿了一大堆东西出来:“这点小小心意还望潭主笑纳,桑柯不才,只想聊表一下对潭主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景仰之情。” 春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没说话,也没收下,只是转头对孔澜淡淡道:“此间事情可小而化之,同为一潭之妖还应多多包容,你自己解决。” 说完,还不等孔澜申辩,春妖已是一拂袖,漫天蓝莲绽放,踏风而去。 “啧啧啧,潭主就是潭主,果然深明大义,连远去的背影都是这么好看,就像一幅画,一片景,一段无双……” 孔澜嘴角抽搐,在口吐白沫,即将阵亡前火速撤退:“求你别说了,兄弟段数高,我甘拜下风了……” (三) 如果说孔澜拿桑柯没辙,那桑柯就是拿小山没辙,放眼整个百灵潭,他唯一没能收服的姑娘,大概就是小山了。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小山战神威风凛凛,当真不能以寻常女子来揣度,直白点就是缺心眼儿,丫就不是个女的! 为此燃起了桑柯的熊熊斗志,他立志要将小山彻底改造,从里到外改头换面。 但开始的几次总是不那么如意,他找过去时小山不是在抡铜锤练功,就是在绣嫁衣。 对,绣她自己的嫁衣,她已与孔七定亲,来年春天就要举行大婚了。 粗人一辈子,她抡铜锤的手从没碰过针线,但唯独嫁衣这件事上,她不想假手于人,坚持定要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出,孔七拿她没办法,也只好随她了。 这不,桑柯找过去时小山都没功夫搭理他,任凭他怎样苦口婆心,小山都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抬头傻傻一笑。 “没事,桑老师,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挺好的。” 桑柯大为挫败,本着愈挫愈勇的决心,他终于找到了小山的唯一“软肋”,那就是她心心念念,还没成亲的夫君—— 孔七。 女为悦己者容,这个肤浅的道理从古至今,千百年来亘古不变。 桑柯抓清要领后,立刻拉着小山去找孔七,不,确切地说,是偷窥孔七。 他们躲在小山坡后,看孔七坐在梨花树下,翻卷看书,他肩头落了几片花瓣,长发飞扬,风中的身影清俊绝伦。 小山看得眼都直了,一脸痴汉样,桑柯窃喜,适时地问道:“你瞧你家阿七好看吗?” 小山猛点头,眼冒红心:“好看,太好看了,最好看了……” 桑柯更喜,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那你再看看你自己。” 镜中人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端得一个秀美的小姑娘模样,也不是不好看,但比起孔七的白衣风华,却又平淡许多。 小山有点怔然,桑柯咳嗽两声,适时地放大招了:“看明白了吧?小山姑娘莫怪我啰嗦,你们来年开春就要成亲了,你家阿七纵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一定不希望新娘还没自己好看吧……” (四) 当某一天小山出现在孔七面前时,孔七差点都认不出她了。 从不离手的两个大铜锤不知扔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鸳鸯锦帕,从来清清爽爽束起的长发也莫名放下,梳了个仕女图中无比繁琐的发型,最要命的是,从来不施脂粉的一张脸浓墨重彩,两坨大大的腮红隔老远都能看见,像块猴子屁股…… 孔七眼皮抖动,脱口而出:“你被谁打了吗?” 本来满心羞涩的小山一下抬头,眨眨眼愣住,好半天她才不自在地开口:“桑,桑老师教的,我,我手法还不太熟练,可能画重了,怎么,不,不好看吗……” 孔七没说话,深吸了口气,在心中暗骂了某只骚泡狼崽子一万遍,他盯了小山半晌后,最终认命叹气,拉起她的手,径直往溪边去。 蹲在溪边,孔七毫不客气地沾了水往小山脸上擦去,一番折腾后,小山脸上满是水珠,露出了原本白嫩的肌肤,长睫微颤间,波光潋滟,又回到了那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山。 孔七与她四目相对,见她全身湿漉漉的,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赶紧别过头,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擦干净媳妇的脸蛋后,孔七长眉一挑,又开始教育起媳妇的内心了。 “我们已经定亲,没人强迫,两情相悦,对不对?” 小山眨眨眼,羞涩点头。 “那过不久,我就是你的夫君了,对不对?” 小山捧住脸,继续羞涩,继续点头。 “书里怎么说的,以夫为天,对不对?” 小山充满爱意地望着孔七,再继续点头。 “那你听我的,还是听那桑老师的?” 小山已被一步步忽悠得深信不疑,一边点头,一边作乖巧状。 “听夫君的。” 孔七满意地笑了,一拂袖,白衣翻飞。 “那行,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我娶亲从不在乎长相,反正娶谁都没我好看,你明白了吗?” 小山这回一愣,傻傻的还没反应过来时,孔七已经探过头,覆上她的双唇,将她压倒在了溪边的草地上,辗转深吻。 两个身子缠绵交叠,气息萦绕间,小山已被吻晕了头,只听到孔七在她耳边低叹: “我怎么就有你这么傻的新娘……” 番外四:一叶好梦 (一) 中秋节那天,春妖受广寒宫的玉兔姑姑所托,去了一趟人间。 他落脚的地方是渝州城,是夜月朗风清,城中烟花灿烂,他脚踏蓝莲,衣袂飞扬,避过凡夫俗子的耳目,径直入了安府后院。 是了,安府,安云岫与秦素欢的家,而春妖要见的人,正是雪鸣。 “你姑姑亲手做了月饼,托我来看你一看,你当日散去千年修为成全素欢,一朝打为原形,如今数年过去,又到了中秋团圆的日子,今夜人人携家带口,上街赏灯望月,唯你孑然一身,孤苦一人,你可后悔?” 后院里,风声飒飒,春妖抱着雪鸣坐在树梢上,伸手抚过他雪白的皮毛,叹息开口。 雪鸣抖了抖一对粉嫩的长耳,水灵灵的眸子在月下闪闪发光。 “能守在她身旁,朝朝暮暮,看她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有什么可悔的?” 未了,他从春妖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咬了口食盒中的月饼,“倒是潭主您,年年来,年年都是同样的问题,可见百灵潭少了我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潭主的确无聊得紧。” 春妖哑然失笑,摇摇头,一指明月:“你不后悔,上面那广寒宫里,你姑姑却心疼得很。” 说着他一拂袖,又去拎雪鸣两只耳朵,“她怜你孤苦,此番再不忍你流落在外,特求我带你回广寒宫,你愿跟我走么?” 话一出,雪鸣毛茸茸的小身子立刻一颤,风掠树梢,天地间仿佛都静了下来。 他仰头与春妖四目相对,眸光闪烁,许久,春妖弹了弹他的长耳朵,一声叹道:“就知道你不愿离开她,也罢,你便在尘世中多陪她几年吧,反正凡人的寿命很短,几十年花开花落,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到时你再随我回广寒宫也不迟。” 春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轮回”二字,他深知雪鸣痴情,却不知他日后会痴情至此,居然守着素欢过完一世还不算,还守着她的轮回过了许多许多世,与在海底墓中,盘踞于棺木之上,守着假面夫妇的浮衣不相上下,叫百灵潭众人多有唏嘘,但那,都是后话了。 且说今夜月皎皎,春妖拂袖离去时,雪鸣却破天荒叫住了他。 “潭主说得对,凡人的寿命的确很短,短得眨眼即逝……” 风过耳畔,他呢喃着,漂亮的一双兔眸目视着春妖,若有所思,却是忽然笑了:“每年中秋都不曾许过什么愿,今年,潭主便赐雪鸣一夜好梦吧。” (二) 素欢一家四口走在街上看灯,渝州城每年的中秋都十分热闹,今年也不例外。 安云岫一手搂着娇妻,一手牵着孩子,前头还蹦蹦跳跳着一个。 他在渝州城里是出了名的好福气,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仕途步步高升,相貌人品家世无一不全,还坐拥一个温柔的娇妻,与一对漂亮的龙凤胎—— 哥哥小名叫安安,妹妹小名叫素素。 安安与素素,出生起便握紧的双手,一生一世也不会分开,就像安云岫与秦素欢,一生一世也不会分开。 烟花绽放在头顶,月下行人如织,安云岫贴心地为素欢披上斗篷:“起风了,小心着凉,娘子,累了么?累了咱们就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前头蹦跳的安安已经回过头,表示抗议:“不,不要回去,还没玩够呢!” 身旁的素素也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去牵哥哥的手,笑嘻嘻地“同仇敌忾”:“对,才刚出来呢,我们才不回去,爹爹就知道心疼娘亲,一阵风吹来都怕把娘亲吹倒了,要回去爹爹和娘亲回去就好了……” 两个孩子口无遮拦,笑声飞上天边,有路人好奇望来,安云岫俊美的脸一下就红了,瞪了一眼自家不省心的龙凤胎:“不疼你娘还疼谁?疼你们这两个小鬼头吗?” 素欢哭笑不得,眼见夫君与孩子又闹腾起来,刚想开口,却是一阵风吹过,花灯摇曳,天地间风云变色,她被吹得捂住脸,发梢飞扬,再次睁开眼时,街道已在一瞬间被定格住了—— 行人脚步停驻,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一动不动,包括本要上前抓住两个顽皮孩子的安云岫,整座渝州城像是一刹那被冻结了,只有素欢一人不在其中。 她像坠入一场梦中,惊诧地看着月下走出一道身影,一道雪白的身影。 那人眉目染了月光,肤白胜雪,一双眼眸水波潋潋,是不同于渝州城普通男儿的出尘风华,宛若天人。 奇怪的是,素欢怔怔地看着他,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荒诞,只是觉得眼前这人熟悉莫名,叫她情不自禁就问了出来: “你……是谁?” 多少年过去,还是雪鸣第一次能化作人形,走过月下,走到素欢面前,他望着她笑,并不开口,于是素欢便又怔怔地补充了一句: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三) 湖面上一叶兰舟,水波粼粼,倒映着雪鸣与素欢的身影。 “这是梦么?” 素欢站在夜风中,衣袂翩飞,仍觉得一切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被他带到这,与他泛舟望月,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只有种如遇故人之感,仿佛多年来,梦中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终于能清晰地触碰到了。 月下安详静谧,一叶兰舟随天随地,随心随欲。 素欢靠在雪鸣肩头,两人并肩赏月,偶尔对望一眼,相视而笑,说上几句话,但更多时候都是不说话,只是望着天上一轮明月,享受夜风掠来的清逸。 湖面上不知何时响起缈缈笛声,空中蓝莲绽放,莲上一人墨发如瀑,发间额环闪烁着阵阵荧光,是叫天地都失了颜色的清冷风华,正是春妖。 他横笛立于风中,吹起一曲又一曲,无尽的离人哀伤,飞过湖面,飞上皎月,飞入了广寒宫中…… 这就是雪鸣想要的一叶兰舟,一叶好梦,多么简单,而又多么奢侈。 生于天地之蜉蝣,短暂到连春妖都不忍心打搅,却还是在笛声停下的时候,一拂袖,叹息飘过湖面—— “雪鸣,时间到了。” (四) 素欢再次睁开眼时,耳畔正好响起安云岫的声音,他上前抓住了两个顽皮的孩子,一大两小笑闹着:“小鬼头,回去再收拾你们!” 花灯摇曳,明月皎皎,依旧是热闹的街道,依旧是如织的行人,熙熙攘攘间,再平常不过的凡尘气息。 一刹那入梦,一刹那梦醒,风过无痕,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素欢眨了眨眼,半天没回过神来,安云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放开一对儿女,走过来揽住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素欢好半天才一个激灵,长睫微颤,反应过来:“我刚刚,好像,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安云岫失笑,将她遮风的斗篷又裹得紧了紧,温柔道:“不过晃了下神,怎么就做了奇怪的梦,风大了,看来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安安与素素一路嬉闹着,一家四口向归家的方向走去,而走着走着,素欢忽然抬头,喃喃开口:“我好像梦到,月亮里走出了一个人……” 夜风飒飒,拂过她的眉角发梢,仰头间有什么无声淌下,她怔怔抚去,竟是一行晶莹的眼泪,她有些惊诧,不知眼泪何来,不知哀伤何去,只是声如梦呓:“真是奇怪的一个中秋……”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暗处有道雪白的身影,默默注视着他们一家四口的背影远去,说了最后一句话—— 只盼你年年岁岁,团团圆圆,一生平安喜乐,终老渝州城。 番外五:万灵齐欢 (一) 除夕这天,烟花漫天,万灵齐欢,百灵潭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百鬼联欢晚会》。 主持人:孔澜,千夜,齐灵,碧丞。 别问为什么没有女的,请听主持一哥孔澜原话:“我们四往那一站,就是百灵潭的门面担当,哪个女的有我们‘百鬼boys’好看?刷脸,任性!” 话音未落,几支乌羽箭已经嗖嗖嗖射出,杀气凛凛地钉在了台上,台下的乌裳一身黑衣,目光凌厉:“烂孔雀三天不打,你还上房揭瓦了是吧?” “咳咳。”孔澜抖了抖五彩斑斓的孔雀礼服,瞪了一眼憋不住笑意的千夜,“这个,家有悍妇,悍妇,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那个,咱赶紧进入下个环节吧,请看前线记者薛连姑娘,第一手为我们带来的台前幕后的故事。” 好,画面转到百鬼联欢晚会的后台,一袭雪衣的特派记者,美貌的薛连姐姐正在对即将上台的百鬼们进行采访。 “小山,看你现在还在抡大锤,你和孔七今晚究竟表演什么节目呢,能向我们透露一下吗?” 偌大的后台梳妆间里,其余的妖精们全在试衣服的试衣服,化妆的化妆,只有小山还挺着个清秀的小身板,风也似地抡着两个大锤,一见薛连将话筒递到她面前,她赶紧放下大锤,挠了挠头,乐呵呵地开口: “干娘,我和阿七的节目可有新意了,全靠我手里这对大锤,它叫《胸口碎大石》,很有难度的,我现在还在练习呢……” 话还未完,已经被角落里一阵咳嗽声打断,“谁说叫《胸口碎大石》的?”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再也听下去的节目策划者孔七,他扭头向薛连示意:“明明叫《东风夜放花千树》,是个魔术节目,到时两大锤子抡下去,满天星如雨,别提多美了……啊对不起,干娘,不能再透露了,总之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孔七你别动,发型都弄乱了!”正为他设计造型的狼族少主桑柯,双手一用力,把孔七的脑袋又扳了回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归是孔七按捺不住了:“我说骚狼,你是在整我吗?这破发型还要弄到什么时候?” 他已经被桑柯按在梳妆台前,捣鼓了整整三个时辰的所谓“狼族最新发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骚狼,我受够你了,你个娘娘腔,上回唆使我家小山把脸画成个猴屁股,这回又把我骗来糟蹋我的羽毛,这破发型我不弄了,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来吧,新年第一场架,我让你三招……” 说话间,孔七已经从椅上旋身飞起,白衣飘飘,惊住了一整个梳妆间的妖精们,大家仰头望去,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听到桑柯抱头呼痛的连连哀声。 “你居然真打我,好心当做驴肝肺,你,你好歹让我把发型弄完吧,我可不是怕你……” 像是被打狠了,一向捣鼓胭脂水粉,爱护皮相的桑柯也忍不住了,抬首一声狼嚎,身后腾地晃出一条大尾巴,跃上半空就是一狼爪子,“飞禽”与“走兽”的大战这便开始上演,整个梳妆间一片混乱。 小山吓得赶紧纵身飞上去拉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的,惊动了潭主就不好,大过年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挤到孔七与桑柯中间,下手却丝毫没客气,两锤子便把桑柯抡到了一边,还满脸紧张地去查看孔七:“阿七,阿七,没有伤到哪里吧?” 孔七搂住小山,旋身飞了下来,无视众人的目光,只望着她,无奈叹息:“白菜你又暴力了。” 声带宠溺间,似有意炫耀给一旁被打伤的桑柯听。 “我不是说了么,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这种时候应该我护在你身前,而不是让你为我挡刀挡枪,若下次你还这样,那上元节那天你便一个人去过吧……”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花灯,潭中娶亲,那一日,正是孔七与小山正式大婚的日子。 小山果然慌了,立马扔了两铜锤,伸手去抓孔七的衣袖,“阿七,你别不要我,我,我再也不暴力了……” 她一张清秀的小脸可怜兮兮的,摇着孔七的衣袖像个小媳妇,任谁看见也不会想到,这竟会是百灵潭的第一战神,连孔七都有些忍俊不禁。 “我不要你,谁还会要你?” 他说着,声音温柔起来,忽然将小山拉入了怀中,下巴抵着她头顶,旁若无人地呢喃着。 “我说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是我的白菜。” 梳妆间里的妖精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一旁被打到吐血的桑柯,艰难地伸出手:“我,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二) 梳妆间的镜头被完整传送回台前,大屏幕下的齐灵摇头唏嘘:“为什么要虐单身狗,哦不,是单身狼……” 他话还未落音,已经听见薛连兴奋的声音从屏幕里传来。 “朋友们,好消息,地府连线终于通了,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下无缘到达百灵潭现场的场外朋友,谛听。” 画面一阵摇晃后,对准了往生河畔,一袭冷峻的紫衣,正是陪伴地藏王菩萨,无缘前来百灵潭的谛听尊者。 他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艳丽的曼陀罗花随风摇曳,衬得他面容愈发冷俊深邃,摇得屏幕前的齐灵一张老脸都不由红了。 “该死的独角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接受采访,想表达什么意思,天天拿着三千年说事,除夕了都不让人过个好年……” 正腹诽着,镜头下的谛听一抬眸,仿佛透过屏幕直接望见了齐灵心底,叫他一个冷战,再不敢乱想。 那边薛连已经开始提问了:“尊者,这次真是很遗憾你不能去看《百鬼联欢晚会》,主持人我们还特意请了妙棋灵君呢……哦不,我们没有别的意思,那,那尊者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吗?” 百灵潭大大小小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万众期待的目光下,屏幕中的谛听沉默了许久,终是抬首看向镜头,低沉而又缓缓地开口。 “没什么想说的,我只是,想采朵曼陀罗花送给一个人。” 满场静了静,简直难以置信,不知谁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在一起!” 如一石掀起千层浪,下一瞬,整个百灵潭都沸腾了—— “尊者要向灵君告白了,三千年了,好羞羞!” “怎么办,怎么办,汪峰又没头条了!” “不容易啊,世纪婚礼,我们要世纪婚礼!” “没天理了,夭寿了,又来虐狗了!” ……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汇集成了三个字,如排山倒海般的三个字—— “在!一!起!” 疯狂起哄的声音中,齐灵那张随洪荒浮沉了几千年的老脸,终于红成了个大柿子。 台下,穿过时空缝隙,来到百灵潭过年的秋岁岁也兴奋不已,双手扩在嘴边,跟着大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她激动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身旁黑暗中那道雪白的身影,怔怔地望着大屏幕,听着耳边众人的狂欢,终于站了起来。 “你们聊,我先走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秋岁岁拿着春妖手牌,去了一趟渝州城,好不容易请回来的雪鸣。 他生生世世守在素欢身旁,此刻触景伤情,一点也待不下去了。 秋岁岁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那道黯然离去的背影。 “不,不是的,兔子,兔子你回来,潭主特意交代了你一人孤苦,要我请你回来与百灵潭众人相聚,你可不能走啊,啊呸,不是一人孤苦,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这厢闹得鸡飞狗跳,另一边,昆仑镜前,一袭蓝裳随风飞扬,醉卧花间,依旧是那张风华绝代,令天地失色的面容。 春妖只手枕头,望着昆仑镜中的谛听,不禁唇角微扬,摇头轻笑:“这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谛听尊者,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鬼……” 他才发出感慨,昆仑镜里的谛听已经一拂袖,踏过忘川河,飞至对岸,采了一株曼陀罗花。 镜头再次对准他,他衣衫飞扬,将花一点点递出,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除了屏幕前已经想拔腿逃跑的齐灵。 他脸红得像上了胭脂般,在心里一个劲地狂嚎:“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 但谛听还是说了出来,他眼睛眨也未眨,冷峻的面容一字一句。 “这株花想送给百灵潭最年幼的小姑娘,碧丞与茧儿的孩子,也是我的干女儿,碧央。” 整个百灵潭又是一顿,一片诡异的静默后,哗然开去,这回是碧丞先反应过来,赶紧笑吟吟地上前打圆场:“多谢尊者,上回小女吵着要地府之花,没曾想尊者记了下来,着实有心了。” 台下抱着碧央的茧儿也赶紧点头,对怀里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道:“央儿还不快多谢干爹。” 小碧央脆生生地道谢后,煞有介事地纠正道:“不过不是干爹,是干娘,干爹是灵君,他悄悄告诉我的,他是干爹,尊者是干娘,干爹干娘是一对……” 清脆的声音响荡在每个人的耳畔,齐刷刷射去的目光间,台上的齐灵早已石化了,他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又转回了红,最终在大屏幕里谛听的似笑非笑中,一个猛跺脚,一声大吼道—— “时候不早了,《百鬼联欢晚会》正式开始,让我们赶紧来欣赏开场歌舞吧……” (三) 音乐响起,躲到红布后的齐灵深呼了口气,抹了把冷汗,竟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却是想着想着咬牙切齿,那该死的独角兽不来看他主持晚会就算了,居然,居然那株花还不是送给他的…… 他恨骂着,咒着咒着一颗心开始空荡荡的,竟有股……莫名的失落。 而另一边,好说歹说,总算将雪鸣劝回来看晚会的秋岁岁,拉着他一坐下,便兴奋地指向台上。 “快看,兔子,节目开始了!” 雪鸣强打起精神点头:“嗯,领舞的是千夜呢。” 台上的千夜一袭红袍,俊美无双,率领着他曾经红叶宫的一干妖兽,在台上扭得欢快,还连连向台下的薛连抛媚眼,时不时向他媳妇来个飞吻,叫薛连都忍不住捂了脸:“太风骚了。” 悠扬的音乐中,那欢快得瑟的歌词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 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男朋友; 一江春水向东流,你还没有女朋友; 问君能有几多愁,你还没有男朋友; 抽刀断水水更流,你还没有女朋友; 举杯消愁愁更愁,你还没有男朋友; 路见不平一声吼,你还没有女朋友; 此曲只应天上有,你还没有男朋友; 百灵潭里全是狗,狗、狗、狗、狗; 只有我不是条……单……身……狗…… 咔嚓,有人脑中的某根弦终于撑不住断了。 雪鸣一拂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你们聊,我先走了。” 秋岁岁再次追了出去:“不,不是的,兔子,咱们看下一个节目,小山姑娘要表演《胸口碎大石》呢,哦不,是《东风夜放花千树》……” 欢快的乐曲声依然未停,继续响荡在百灵潭的夜空中,红布后的齐灵哀怨望月,花间醉卧的春妖低头望影。 然而,他早已没有了影子,天上人间,孑然一人。 他看向夜空,星辰点点,仿佛浮现出一张笑脸,他轻晃着酒杯,与之一碰。 再望向昆仑镜,对着里面依旧扭得风骚的千夜,终是一摇头,笑了:“为什么这厮……还没有被人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