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2初始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南方的春天充满了诗情画意。江州府[1]地处南方,又是近临运河之地,水陆便利,正是一处交通要道。运河擦着府城东沿略弯了一道弧形,从南往北而过。城之西南有几座青山,山并不高,却颇灵秀,也有几座灵验的庙庵,又有前朝大贤隐居之庐舍。
此地风调雨顺,又得运河之便,少有旱涝之灾。水田颇多、来往客商也乐得在此歇息贸易,故而民少饥馁。其地既灵,少不得出几个“人杰”,一时虽无大儒名家,也颇有些考得功名的读书人。
照此看来江州府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活在此地,应该美满安康、心情舒畅才是。然而这世上从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无论贫富贵贱,总不能事事如意。
江州城程宅里如今正经历着一件磨人的事儿——程家独女程秀英在生产。上至程老太公下至看门老仆,都万分焦急,女人们口中念念有词:“一定要生个哥儿啊。”男人们口上不,心里想的也是一般。
收生婆是早就订下来的城中老手,又有程家养娘里有经验的老妈妈陪着,为了这次生产,程家实是把能做的都做了。头胎却总是艰难,从未时起直到掌灯时分,还是没有消息。家中主人齐聚在程秀英的房外,真真是翘首以盼。
秀英之母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扶着丫头焚香去了自己房里,对着佛龛念念有词。
不多时,室内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程老太公也顾不得矜持了,拦着出门的收生婆问:“如何?”
收生婆王妈妈十分为难,硬是堆起笑来道:“生了个标致的姐儿,大平安。”
林老安人脚下一个踉跄,亏得身边的吴妈妈眼明手快又给扶住了。吃这一吓,老安人也回过味儿来,发话道:“生受你了。”又让给酬劳。
王妈妈接了个红包,悄悄捏上一捏,知道份量不轻,笑容真诚了许多,却也不敢多留,嘱咐道:“头胎都艰难,略有些累着了,还要好生调养才是。”话音一落便仿佛被人追赶似地匆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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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妈紧赶慢赶,于宵禁之前回到了家里,她儿媳妇上前接了来,这儿媳妇口舌很是伶俐:“已进了家门了,您老慢着些儿,冲的新茶在窠子里放着,温温的正好入口。饭在灶上,我给您拿去。”
王妈妈进了堂屋,自己倒了杯茶,果然是正好入口,连灌了三杯,儿媳妇已经使张托盘托了一碗白饭、一道菜汤、一碗红烧肉进来。在四方桌上摆放停当,王妈妈面南坐着,拿着筷子一指西边的条凳:“你也坐。”
儿媳妇坐下,看王妈妈扒了半碗饭,吃尽了红烧肉,慢慢喝汤时方问道:“程家这回可是大喜事?”
王妈妈嘴巴比儿媳妇还利落,啪一下把筷子扣到桌子上,长吁短叹了起来:“哪家生孩子不是喜事?我活了五十岁了,见的多了。要生儿生女都是生,越是富贵人家,多个女儿还多个好女婿哩。唉,偏偏这程家,生儿生女还真不一样!老安人那般要强,自己只生了个素姐,素姐也只得秀娘一个女儿,秀娘于今也只生了个姐儿。”
儿媳妇作也跟着捂嘴惊讶:“居然又是个姐儿么?您老在那里可是生受了。”心中暗道,可见这人的福气是有数儿的,这一处多了,那一处就要少。这程家娘子们也是蜜罐里生蜜罐里长的,竟生不出儿子来,要恁多家产又有何用?还不是要招赘?已招过两代了,眼瞅着这一辈儿又是个姐儿。
王妈妈袖子里摸出红包:“谁不是呢?一家子脸都不好看,这要是个哥儿,这封儿怕不要再大一倍,如今只有这些了。”着,打开了捏出一个银角子给了儿媳妇作家用,余下的还包起来袖了。
儿媳妇接了银角子,一试就知有一两多沉,笑眯着眼:“到底是您老,寻常人收生哪有这个价?”
王妈妈被儿媳妇捧了一回,颇为畅意,又念叨起程家来:“我倒盼着他家能生个大胖儿子,必有厚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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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能有个男孩儿,让程老太公封上十两雪花银都行!问题是,这生确实是个女孩儿。
正在念佛的新晋外祖母手中菩提子串的珠串儿落了地:“是个姐儿?”
焚香低声道:“是。”
“扶我起来,去看看秀英。”
“是。”
随着女婴的落地,被王妈妈称为“素姐”的妇人正式成为祖母辈的人,事实上她还不到四十岁。二十岁上生了女儿程秀英,程秀英今年十七岁,程素姐恰是三十七岁。她当年也是盼着生个儿子,却只得一女,如今女儿又走了自己的老路,程素姐深知这其中的为难。
程素姐去看女儿不提,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也是犯愁。
程家家境不错,程老太公名祖兴,是个秀才。林老安人是娘家老来女,与程老太公门当户对,自幼惯出来的脾气,持家倒也过得去。林老安人扯着一张帕子揉来搓去:“我叫阿谦去写帖子、备酒席了,眼下这可如何是好?”
程老太公道:“对孙女婿不要呼呼喝喝的,虽是入赘咱们家,人家也是读书人家子弟,若非遭了天灾,也不至于入赘。对他好一,他才好对秀英真心些。”
林老安人咕哝一声:“那也是我孙女婿,吩咐些事情又怎么了?他敢对我秀英不好!”
程老太公叹一声:“我不与你这些,且正事,秀英刚生产完,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不要让她操心了,素姐向来是个万事不做的人,你多照看着。让秀英安心调养,再生个哥儿才好。”
“还用你?”林老安人白了丈夫一句。
程老太公扶杖起身:“趁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一定要早早地生个儿子啊……”
林老安人听得焦躁,她比程老太公上三、四岁,生素姐的时候她已三十,今年已是六十七岁了,确实担心看不到子孙平安康泰。一不高兴她嘴上也不和气了:“你这是埋怨我没给你生个儿子了?”
程祖兴闭眼皱眉,一语不发。
林老安人恨恨地转身:“我看秀英去。”
林老安人自嫁与程老太安,也是个好强妇人,轻易不肯令丈夫纳妾蓄婢。只恨自己十余年没得一个儿子,眼看程老太公过了三十,若大家业后继无人,不得不令程老太公蓄婢产子,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程质,林老安人转手把婢女卖掉,儿子就只当是自己生的。
程质三岁上,林老安人生了素姐,此后便再无所出。程质生得俊俏,人又聪明,林老安人养他也是真心养,十三岁中了秀才,十七岁中了举人,正要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做个官,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却于赶考路上病死了。
林老安人夫、子皆未做官,被称一声“老安人”,实是世人好讨个好口彩,时人都这么叫罢了。
程老太公看着老妻的背影,也只好再长叹一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老人家去年做七十大寿,孙女儿(实则是外孙女)有孕,当时开心得多喝了一整壶老酒,而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生个女儿不打紧,他们家再生女儿就不太妙了,程老太公十分忧愁。
作者有话要:又开坑啦~
在填上个坑的时候发现,现实上有许多非穿越的女子,一样有精彩的人生,思索半月,终于决定写这样一个“土著”文。
非重生非穿越,只有更新能保证,TT。
【1】本文架空,一切地名等等都是架空来的。可能会引用到部分典故,但是不会交代太多朝代变迁的背景。
!
3秀英
林老安人进程秀英卧房,见女儿素姐在床头上了把椅子,正满脸慈爱地拿着手巾给已经脱力睡着了的秀英擦脸。
见林老安人来了,程素姐停下手,起身,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娘。”年纪已经不轻了,这把声音却听着极是养耳朵。
林老安人看到女儿就不由头疼。
程素姐是林老安人独生女,出生那会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产颇丰,程质又是个上进的好少年,万事不用素姐操心,只管养在深闺,镇日里读书写字、弹琴作画,念几首酸酸的诗,叹一回春花秋月,便养成了她软糯糯的个性。上头有个举人哥哥的时候,这样的个性没问题,林老安人自认安排家务等事也教导得女儿很好,长大了陪嫁一笔丰厚的嫁妆,嫁到一个殷实厚道的人家,万事大吉。
不料晴天一道霹雳,程质死了,程素姐的个性就很成问题了——她实当不得梁柱!彼时程老太公已老,再想生个儿子也只是白花了两注买婢女的钱,老夫妇两个一合计,原本要的亲事也只好撂开手去,张罗着给素姐招赘了个老实女婿,只盼生个白胖外孙,趁老人还在,教导出个门立户的好男儿出来,不意素姐与乃母一脉相承,竟也只生了秀英一个女儿。
毕竟是疼爱了许多年的亲生女儿,林老安人无力地摆摆手,走到床前看(外)孙女,眼神颇为复杂:“这都是受得什么罪哟~”
吸取了女儿的教训,教导程秀英的时候无论是程老太公还是林老安人都十分注意,誓不令与素姐相像。秀英也争气,家里家外都能拾得起放得下,素姐倒要秀英来看顾。把家交给秀英,林老安人放了大半的心,心疼秀英太累却也无可奈何。
素姐一意要留下来照看女儿,林老安人声问道:“你女婿呢?秀英这样累,他也不来看看?”
素姐道:“他去忙外头的事儿了,男人进产房,不好。”
林老安人哼了一声,一旁丫头迎儿心道,这不是老安人您让姑爷去写帖子的么?眼看秀英没醒,林老安人道:“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身子,常有病痛的,不要熬着了,也去睡,明天她才能醒呢。叫她们守着罢。”又看曾孙女儿。
婴儿还没长开,皮肤红红皱皱,看到老安人与素姐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旁人家盼男孩儿的,一旦生了个女孩儿就不喜欢,程家却不一样,甭管怎么,眼下她是根独苗苗,除非秀英再生个儿子,不然这闺女也得精心养着。
女婴睡得香甜,老安人对乳母李氏道:“用心看好姐儿,且有你的好处。”李氏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一身细布衣裳颇为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是个整洁妇人。听老安人吩咐下,恭敬地应道:“安人放心,妇人该当尽心的。”
素姐扶着老安人出了房门,程家是三进宅子,外面是客厅,中间正房住着程老太公夫妇,素姐原本带着女儿住在最里一进。秀英招婿之后,两口便搬到素姐房屋东边院和居住。林老安人要回房,须得往西过了素姐房边再折向南。
素姐一脸的怅然,有些惶惶地拉着林老安人的袖子:“娘,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我可真是愁……”
林老安人没好气地道:“你愁的什么?你愁也愁不出办法来,你道秀英是你?就知道愁?养好了身子,再生就是了。你这性子,可怎么是好?睡去罢!过两日摆酒,你舅母她们你得应酬着!不许躲!”
素姐含羞头。她亦是招赘,不特是赘婿在旁人眼里抬不起头来,便是招赘的妇人,又有甚好显摆的呢?终究是命里有所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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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秀英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到了母亲,心中一暖,挣扎着要起来。素姐忙上来按着她:“你身子虚,多躺一阵儿。我叫焚香给你打水拿青盐,你洗脸擦牙,喝盅鸡汤,好好歇歇。”
程秀英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昨天是看了一眼才脱力睡去的,此时忙不迭地问:“孩子呢?”
素姐道:“早起吃过奶,又睡了,你先洗脸。”
焚香与程秀英的使丫头喜捧了脸盆、青盐等物上前,又有两三个丫环一起上来,服侍着程秀英洗了脸、擦了牙。程秀英一看,家中统共这么几个丫头,自己眼前就堆了四个,想祖母那里还当有一、二服侍的,如今又要准备着家中孩子的洗三、满月等事,为来往之客上茶,恐怕不够用的,又有些头疼了。
喝了两口鸡汤,程秀英实在放心不下家里,情知母亲是个万事不沾手的人,还是忍不住捧着碗问素姐:“他们在忙什么呢?”
素姐惊讶地道:“自然是忙着洗儿、满月,接待亲朋了。”
那就是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程秀英习惯了,她娘对这些是真的不在行。听素姐她:“你还在月子里,万要保重自己,就清清净净歇这一个月,万事自有人张罗……”又絮絮些产后注意事项来。
程秀英听着她娘让她歇着,满心无力,暗道这一家子老的老、的,的刚生出来,老的都快七十了,哪能放得下心呢?孩子爹倒是个男人,可惜是个招赘来的,有些事儿上毕竟不太方便。看一眼还在念叨的素姐,秀英无奈了:本来这个正当年的母亲该担当起来的,可是……还是算了吧。
程秀英一头:“娘,我知道了。”
程素姐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遇上女儿生育才了这一遭,见女儿答应了,也就住了口,接过汤碗:“要不要再来一?再撕胸脯肉。”
程秀英堆起笑:“叫她们去弄罢,这两天娘也累着了,我怕阿翁阿婆也累着,娘帮我看看去呗。”
程素姐应了一声:“是呢,你阿婆是劳神费力这许久,还看着厨下煮红蛋呢。”
待程素姐出去了,喜已经麻利地又盛了一碗鸡汤,洗手要撕肉。程秀英道:“且不忙,我有话问你。”
喜忙垂下手,快步走到床前道:“娘子只管问。”
“家里眼下情形如何?”
喜道:“姑爷写好了帖子,又亲往几处老亲家投了帖子,眼下正在太公那里。眼瞅就是洗三了,客也要上门了,正商议着如何接待呢。前面院子都要打扫了。老安人正吩咐人收拾院子哩。”
“家里人手呢?”
喜情知秀英问的是什么,答得清清爽爽:“到了日子,厨下恐缺人,老安人,如今又添了姐儿,怕更要短了人使,叫雇了几个短工,都是手脚极干净的妇人。”
“叫门上的人仔细些,备些新钱,有讨喜气的就散些,不许人在门上闹。”
“太公和老安人也是这般的,老安人还使多煮了二百枚鸡子儿,到了日子有路过的都散些。”
程秀英暗想一回,这才春天,家里的田地早已播种,还没到夏天使水的时候,两个铺子也没到结算的日子,便是租出去给人使的临河仓栈,也与铺子一般——确是再无多少大事了。忽然心头一动:“来回人情他们可有记下了?”
喜道:“姑爷在的时候是姑爷记着,姑爷出门了,又从铺子里把冯管事给叫了来帮忙。”
程秀英方舒了一口气:“把姐儿抱来我看看。”喜答应一声,去厢房里喊来乳母李氏:“李婶子,娘子要看姐儿哩。”喜年方十二,是个清秀伶俐的女孩儿,又因李氏是主人乳母,故而口上很顺当地给李氏长了一辈儿。
李氏答应一声,拿襁褓裹了孩子,心翼翼地抱到正房里来。程秀英见李氏抱孩子的手法颇为熟练,暗道这乳母找得倒好。李氏因抱了孩子,行动间不免慢上半怕,秀英也不恼,就着李氏的怀里看女儿:“这么。”
李氏笑道:“才生出来的孩子,大姐儿这已是长得极好的了,府上精细,到满月的时候就能长开些了。姐儿这眉眼,标致着呢。”
程秀英也欢喜了一回:“你好生奶大了她,我自亏不了你。”
李氏谢了。
程秀英又愁道:“也是个劳碌的命,偏就生了她,女人家有什么好。”
李氏道:“这是姐姐带着弟弟走。”
程秀英的脸板了一板,弄得李氏、喜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处惹得她不快了。她们到程家日子尚浅,却不知秀英幼时并不叫秀英,却有个名儿叫招弟,端看程家眼下就她一根独苗,便知这名儿挺不合她意的。
还是婴儿忽然哭了起来才救了场——尿布湿了。
秀英没带过孩子,留神看李氏如何给女儿换尿布,又怎么喂奶。看大姐儿吃饱了打了个嗝儿,又眯起眼睛睡得香,程秀英也不再什么,从李氏手里接过孩子,看着她发了一回愣。
老安人也看了一回曾外孙女,也与程秀英一般嘱咐,方命李氏把大姐儿抱了下去。把眼一张望,林老安人张口便问喜道:“你姑爷呢?怎地他娘子生完孩子醒了,他倒不见人了?”
程秀英心想,把人支使得往外跑的,怕不是您老?且您老人家在这儿,倒叫他怎么能站得住呢?
喜正要答话,外面响起声音来,喜一乐:“人人到,这仿佛是郎君的声气。”
林老安人有些讪讪,待外孙女婿进来问过她好,也未追问他今天都做了什么,只:“你们两口好生话,我去厨下看看。”
作者有话要:开坑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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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赘婿
程秀英见丈夫来了,也是欢喜。佯怒地嗔视了他一眼,自己先绷不住了:“累坏了罢?”
程谦淡淡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起来居然有些满室生辉的样子,把程秀英因为担心家务而焦急的心给安抚了下来,看着夫婿心中颇有几分暖意。要这家里还有什么不焦心的,就是这个如意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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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程秀英十二岁上起,程老太公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发愁,千挑万选到了十六岁,方取中了程谦。
程谦原不姓程,也不是江州府人士,乃是三年前,北地有了灾情,随着游民趁食。一路走一路看,见江州府特产丰饶,又是交通便宜,便居于此处。巧了程老太公正要招募个能写能算的人守个仓栈,程谦便为程家帮佣了。
来程家在这江州府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了,家中颇有些钱粮。连同林老安人的嫁妆,有水田四十顷、旱田四十顷,铺子两处共十间,两个大仓栈、一个仓栈。江州临河,总有些南来北往的商客,于此地屯些货物,低买高卖的赚些差价,更有一等精明之人,专一均其有无,从南地贩丝绸放到江州,待北地商人来买,又有从西面进了药材,专等东面客商收购。江州府略有些家业门路的人家,都好临河弄几处仓栈,租与商客们屯货。
程谦流浪到江州府的时候,程老太公将将又买了一处仓栈,乃是京中一官员的产业,因京中变故,不得不卖了仓栈。程老太公既得仓栈,又未租出去,乃需要人手来看。正好趁食人多,他挑来拣去,就看中了程谦——彼时他正为孙女婿的人选发愁。
自来男人入赘就被人瞧不起,不特是住在妻家吃软饭这么简单,还要改了姓氏,随了老婆的姓,便似女人嫁了丈夫从此姓氏面前要冠夫姓一般,实是难为情。是以除非实在遇到了难事儿,但凡有气性、还不至饿死的人,都不肯做赘婿的。程谦彼时自称姓洪,程老太公见他谈吐也不凡,手上只有些笔茧与似是习武留下的茧子,又见他能写会算,也打听他来历:“我看你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怎地抛家别业出来与我佣作?”
洪谦面色略有沉郁:“天灾**,奈何奈何。”
程老太公心道,此人看似不凡,我便帮他一帮,便不招作孙女婿,他日后有出息,也要念我一份情谊,日后能帮衬家里也未可知。且此他口音,乃是地道官话,也是有些墨水的人,如今正好用得上。便对洪谦极是客气,也些自己年轻时艰苦,又些“志当存高远”一类的话。林老安人不解,程老太公犹言“莫欺少年穷。”
朝廷户籍本是管得颇严,然遇到这等灾事民人四散,原有的黄册也不用了——大海捞针,如何一一核对?不得不从权,洪谦到了江州府,只与流民一处登了名字,就算是暂居趁食人口了。两月之后朝廷颁令,为安抚民人,趁食之人可于灾后返乡,不欲返者,亦可留居趁食之处。
程老太公惦记洪谦,这子为人处事都来得,实不舍他走。又欲提拔他做管事,又起招赘之心——不辱没孙女的赘婿,实是不好找——把洪谦找来细问了一回。洪谦所言寥寥:“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了。”便闭口不欲再提,显是到伤心处了。
程老太公不便细究,又问他将来打算:“男儿立志须趁早,数月已过,如今朝廷令下,你或要返乡,或是留居,总要有个章程。你若愿返乡,我与你盘缠,你若想留下,且与我做一管事。”
洪谦道:“家乡伤心地家中又无他人,我便留居于此罢,总是已经做得熟了。不瞒老丈,往日,实不曾为衣食愁过,如今谋食之术乏夷。待过三五年,迁了父母坟茔方好。”
程老太公心头一喜,心道洪子这也是自谦了,观他言谈,很是能来事的一个人,本事还是有的。观他原是富贵人家,如今无族人帮衬,是以不能立业。他又父母坟茔之事,想是个有根的人。平日里也会耍几手枪棒,身子康健,不便是个短命的人。再算一回发给洪谦的薪水,这子再混上十年也未必买得起宅子。没有一处宅子,便娶不上识文断字举案齐眉的好娘子——以洪谦的模样儿,次些的他也看不上……
程老太公心头活泛,进有了个外孙女婿,退有了个能干管事,当下应允:“你便留下罢。这县令我也识得,你便落户在这江州府。”
洪谦在江州府便扎了根,渐次开朗起来,也不多言家乡中事。人皆道他伤心家业凋零,也不多提。他倒是办事心用,然举止之间颇与寻常仆役不同,程老太公也高看他一眼。终于提及招赘之事,程老太公的意思,招洪谦为婿,日后这一份家业自然都是孙女孙女婿的。
洪谦自知何为招赘,一时皱眉不语。程老太公心头一紧,他也知洪谦为何不一口答应:谁乐意做赘婿呢?
洪谦缓缓道:“老丈待我恩重如山,本不该辞,只是……这确是有些为难。”
这二年间洪谦也知道程老太公家的为难事儿,也知道程老太公的外孙女儿确是个样样好的姑娘,事情坏就坏在样样都好,舍不得弄个粗人来辱没了姑娘。程秀英但凡有个兄弟,嫁个官宦人家是一问题也没有的。洪谦居留此事,也是欠了程老太公人情,是须得还的。然而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吃软饭的。
程老太公有些灰心:“也是我强求了。”
不意洪谦缓道:“然我承老丈之恩,是必要还报的,老丈衣食无忧,所虑者唯此一事,若拿旁的来搪塞,是我不诚了。既如此,不如这样,定一年限如何?”
程老太公心头大喜,自来招赘女婿的便有两种,一种就是彻底归了岳家的养老女婿,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悉归岳家,要与妻子一道为妻族尽力,与原生父母家便无瓜葛;另一种乃是有年限的,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之归属亦有分配,大致按昭穆,长子随母姓则次子随父姓,到了年限,赘婿改回原姓,妻子亦随夫归家。因赘婿多半贫苦,与妻家嗣子留下祖业,还可在契书中注明付与赘婿些银钱。好比打了个短工。
洪谦既肯入赘,又有自立之志,可见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或可托付哩!
程秀英自己好强,实不欲嫁与个窝囊男子,她也知家中有个洪管事样样不错,也曾隔着帘子听他回事——心里是颇为乐意的。好事便成。
当下邀了中人摆酒立契,往衙里备了案。洪谦改姓为程,入程家十五年,十五年满,所生之子对半分之。程老太公也大方,称一应家业,所有曾孙均分。洪谦一直办事也妥当,婚后不久程秀英倒有孕,把程老太公喜得眉开眼笑。只可惜终是生了个女孩儿。
——————————————转回————————————————
程谦待妻子确是不错,听程秀英问他,缓缓一笑:“累不着我。倒是你,方才在门上听喜一串儿一串儿地数落人,又是人发令?刚生完孩子,且歇一歇。”
程秀英听了这话就有些不好了:“我也想歇,却要把家交给哪个?!外头的事你能跑,内里呢?劈你作八个,将将忙得过来!”
程谦本有淡淡不悦——他本好心让妻子休息,秀英却又劈头盖脸来了这一顿。这妻子样样都来得,便是拿到京里,也是个好娘子,只有这脾气要命——爱管事儿、偏好强,性子又强。然而听了秀英这一串子,又安静了下来,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年近七十,放到哪里都是该安享清福的年纪了——朝廷里老当益壮的老狐狸除外。一个岳母……真是不提也罢,这样大一个家,还能交给谁呢?总不好主人家事事一问,悉推与家仆罢?
想到妻子也是不容易,程谦的脾气也下来了:“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劈不出八个我来。不如安卧,看看大姐儿。”
程秀英完丈夫又有些悔意。
她更是娇养大的姑娘,也被教养得有些能力与手腕,有脾气才有活儿,干得多了,自然有资源抱怨——自有一副脾气。这不怨她,须知从到大,程秀英林老安人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学你那没用的娘!”时候还为母亲辩护两句,越长大,越管事儿,越被这悲春伤秋的母亲弄得头大,终于明白外祖母的心情——恨铁不成钢呐!
平日里发作也就罢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来抚慰自己,也是出于好心。且程秀英心里明白,程谦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灾方不得回乡,否则断不至做了赘婿的。与他相处,且知他模样好、脾气好,又会办事,平素对她也好,也是难得的如意郎君。
程谦是个赘婿,处境本就尴尬。如今自己脾气上来,倒把他又埋怨一回,他也不好发脾气。程秀英有些讪讪:“我也是急,家里你也知道的,总是你多担待。叫李妈妈把大姐儿抱来罢,可怜见的,我还没多看她几眼呢。”两人一个真心道歉,一个有意谅解,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李妈妈把大姐儿抱进来时,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
头回做父母,两人都觉得新鲜,纵是个女儿,心底有不足,也看大姐儿与别人不同。一个着大姐儿的下巴,一个轻抚她的脑袋,心中自有一番甜蜜。程秀英叹道:“万不要像我,事事烦心。”程谦道:“那就叫她使唤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儿,嫁个好人家。”
又些女儿长得像谁一类的傻话,正在其乐融融处,喜却脸色不太好地进来了:“娘子、郎君,吴家来人了,要看大姐儿,叫门上程福拦下了。”
程秀英气得柳眉倒竖:“他们还来作甚?!你又回我作甚?这还用回?还不与我打出去!”
作者有话要:开坑三章更新完毕,祝大家看文愉快~
以后如无特殊情况,每天下午六见==
!
5吴家
程秀英发火,程谦也跟着头疼,大喜的日子遇上这等烦心事,是谁都要生气的。
喜见两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大姐儿的好日子,这般闹,总是不好看。”
程秀英定了定神问道:“都来了谁?太公和阿婆知道了么?唔,他们一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现在谁在门上?”
喜道:“我从门里看了一眼,来了三五个人,有男有女,那个……不在里面,打头的是个老妈妈。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没人往佛堂里传……”因素姐常年吃斋念佛,家下人等便称她那间供佛像的屋子为佛堂了。
程谦道:“老人家都上了岁数,还是我去看一看罢。”
程秀英恨恨地道:“他们不给我脸,你也不须给他们留情。”
程谦微一颔首:“至多不过一闹,那些人也掀不起风浪来,就是恶心一下,并不是大事。”
程秀英气鼓鼓地了头。
喜见此情景,一缩头,立到床边一声不敢再吭——吴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时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头。
程谦一掀门帘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
程谦在门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一脸沉肃:“你也知道了?一道看看罢。”言罢并不搭理吴家人,只让程谦来应对。程谦一眼扫过去,心头先泛起丝厌恶。他先前过过富贵日子,次后虽落魄了些时日,见多了市井百态,吴家来的这些人,还是让他恶心。
出身的影响仍在,程谦极不愿见衣饰不整之人。吴家打头的是一个老婆子,看着像有五、六十岁了,她身后的一男一女,三人在门口一通乱拥,已经是衣乱发蓬,十分不成体统。
这就是吴家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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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不好的人总会遇到几门掰扯不清的极品亲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脸就得忍着,纵使翻了脸,还要防他使坏。吴家就是一个让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
这吴家,乃是程秀英的亲生父亲家。吴家过世的太公是个老秀才,家有几亩薄田,养了两儿一女,儿女都念几本书,识几个字,日子原也过得下去。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福。穷文富武,先是吴大郎屡考不中,空费了许多银钱。吴老秀才本对儿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银钱花了个精光,病没看好,人还死了。他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场跟着去了,吴家大郎业已娶妻,张罗着卖田卖地办完丧事,家底子也没了,还欠了些债务。
若吴家还有原本的田产,日子也能将就过下去,然而田已卖了,再无出息之项。幸尔兄弟俩还识得几个字,替人抄一书、写几封信,也能赚几个钱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多,除却一弟一妹,吴大郎自己尚有妻儿要养,眼看二弟一年大似一年,却是一文娶妻的钱也没有了,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养媳,这弟弟总不能也送人做童养媳罢?
三年孝期一过,吴大娘子又怀孕生子,一年之后吴大郎便统共有三子两女,又舍不得卖掉溺死。女孩儿养到七八岁上,便可步她们姑母的后尘,还能省一注嫁妆钱,否则备不起嫁妆恐也嫁不出去。儿子还没长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长大了!
无奈之下,吴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赘婿。做赘婿极其丢人,却也不失为过不下去的人家的一条活路,况且吴家也没钱给吴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为女择婿,一看这吴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识文解字,家贫是因为父母之丧,并不是因为游手好闲。
吴太公曾做过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们家的,吴家兄弟也知些礼仪,性情也算和顺。程老太公便与妻子商议:“素姐性情柔和,必辖制不住夫婿,须得一个知礼和顺的,待你我百年之后,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负了去。”
林老安人想的却是:“不是他们,难道要寻庄稼汉?一朵娇花似的女儿,也只有配个斯文人方好。没了吴二郎,上哪里寻个斯文人肯做赘婿的呢?”
老两口商议毕,也央了中人,也写了契书。程老太公因想,吴家自有大郎延续香火,自家女儿又不大用,须要个男子相伴一生给她倚仗,便要立一个死契。这契书与程谦立的就不一样,没个年限的,乃是一辈子的事儿。
吴家兄弟犹豫许久,想拿乔,却也耗不下去——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就这么定了契书,往衙里备了案。吴二郎自入赘之后,亦改姓程,把绢罗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细米白面管够,闲时还能看程老太公之藏书,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钱为岳家巡看铺子还有孝敬。除开林老安人略厉害,程老太公却极讲理,素姐又实是个温柔淑女。日子过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
只是吴二郎这赘婿做得极没职业道德,早忘了快要饿死时发的愿“但助我过这一关,必有厚报”。快要饿死时拿脸换饭吃,吃饱了又觉得做赘婿不好。时人是鄙视赘婿,他也颇听了几句不好听的。真有信义的,就一路做下去。真有骨气的,就离了岳家。吴二郎却做了一件让人瞠目的事情——他拿着岳家的钱,在外头包了个卖唱的。
那一年程老太公做寿,也热热闹闹弄了两三个唱的来,也摆了几桌酒席,可恨内里有个卖唱女,把勾魂眼往吴二郎身上一溜,勾出了吴二郎三魂七魄来。也是孽缘,后几日吴二郎往外头收账,过一酒楼,又遇这卖唱的。卖唱女,颜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来。
吴二郎被卖唱女子几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尽。”弄得飘飘然起来,稀里糊涂就收了人家绣帕。次日他又出门,卖唱女等在巷口,又与他果子吃。一来二去,两人便成其好事,吴二郎手上也有几个私房了,便出钱在江州城里赁了间院子与这卖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来了。
这卖唱女子极有风情,倚他吃饭,自把他捧得似个英雄。家中素姐虽对他好,奈何吴二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仿佛连看门扫地的仆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现在还要倚着岳家吃饭,不得与卖唱女子长相厮守。
没多久,素姐生下女儿,彼时家中略失望,为这女儿取名招弟,盼着素姐能再得一子。然素姐却始终没有喜信,倒是外头卖唱的给吴二郎生了个儿子,算起来,还真是秀英的弟弟了。
女人生了儿子,就打起了算盘,勒逼着吴二郎把母子接进程家去:“奴敬她为主,只把她当亲姐姐侍奉,哥儿总是你儿子,姐姐……岂不正缺一个儿子?哪家儿子,也只是大娘的儿子。”
吴二郎亦想自己一家骨肉团聚,且对男人而言,儿子总是更重要的——传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儿子必要姓程,这一个,许能姓吴呢?又思素姐素来柔弱,极好话。只要素姐答应了,一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多半能成。辞他都想好了:“总是招弟的兄弟,抱了来,只作个引子,素姐见了,许就能生儿子了呢?”
却不想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却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还虎着脸,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招你来可不是为了给你养野种的!”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闺女,嫁与程老太公也是富贵娘子,教养本是不坏的,这回是真被气得狠了,且自此之后,凶悍之性就越来越显。
素姐还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动了,他也不与上门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里一送。卖唱女听“须得到衙里立个文书,分明了”,还道程太公是为了不令亲外孙吃亏要往衙里立书讲分家产的事。
暗想这程家果然好话,这是要接她进去享福,想了许多应对的话,暗想就是眼下应下了不分家产又如何?儿子是我生的,两个老东西去了,夫是我的、儿是我的,程家一娇弱娘子如何能与我比?只是程老太公一双利眼,她绕不过去,眼下须得应下了,不过是虚应一回故事,先得进了门,万事才好。否则吴二郎并不掌家中银钱,她在家外,日子是比不得程宅富贵的,故而与吴二郎两个居然应了“偷奸”以证儿子是吴二郎的。
既有男子休妻,就有岳家请赘婿滚蛋。奸夫淫│妇自己都认了,还有甚好的?程老太公在衙门里当场翻脸,与吴家解了契,只许吴二郎穿着随身衣裳赶了出去。这一对儿野鸳鸯还一头雾水呢,就什么都没了。卖唱的一看势头不好,孩子丢与吴二郎,自谋生路去了。她原在贱籍,行院里常有这等出来赶趁的,只要依时交了抽头,自在外面快活,遇上个冤大头,倒好替她赎身。如今外面没个好日子了,往院子里一缩,改个花名儿,依旧勾搭来往孤老。
吴二郎彼时袖里还有几个银角子,换了钱,抱了孩子,往依兄嫂过活。过上了苦日子,方知以前在享福,再痛哭流涕想回来,又哪有这等好事?儿子饥一顿饱一顿,活到四岁上一病死了。吴二郎还想抱着儿子往程家求“救救招弟兄弟”,被程老太公一顿乱棒打出。
吴二郎本无钱,再娶不得新妇,若无这“偷养娼妇”之事,凭一副好皮相倒可做赘婿,眼下却连寡妇都不肯招他入赘了。从此浑噩度日,替人写封信,换几个钱,喝个烂醉,就开始哭儿子,又念叨女儿,一时又恨起程家“见死不救”来,亦往程家闹过几回事。
有些人穷且益坚,有些人就穷生奸计,吴家隔些时日就想来占些便宜打些秋风。遇到年节,也拿一些老茄子、腌咸菜来作礼相送,程老太公为图清净,心情好时与他们几个钱。从此就有不少磨牙事。素姐柔弱,又只知哭泣,逼得秀英不得不早早担当起来。
不想这样好日子,他们又来了,实是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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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谦出来吩咐:“厨下鸡子儿煮好了么?街坊四邻,父老乡亲,来道喜的都与些鸡子儿。只是家里女人多,倒恕不能一一迎进来吃茶了。”便是把吴家人当街坊,散与几个红蛋,多抓一把钱,打发他们走人——家门是万不能让他们再进了的。
这老婆子却是吴二郎的大嫂,初嫁时也是斯斯文文,被日子一煎熬,也泼辣了起来,硬想往里挤:“不吃茶不吃茶,就是看看侄孙女儿……”
程谦沉下脸来:“内有产妇,老妈妈尊重些!拿些红蛋,早些家去罢!”
吴大娘子登时放赖,在门口打起滚来:“你不过也是一赘婿,何苦为难我们家?!竟不让登门了!谁与谁还不是一样的!几个鸡子儿就要打发了我!”她的儿子也要娶亲,却没甚钱,寻思趁着喜事来讨好一二,程家富贵人家好面子,总能弄些钱来。
有几个看客掩口笑了起来,程谦脸上黑得能拧出墨汁子来了。看事不能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喝令拿棍棒来打。程老太公也怒了,程谦处事,并无不妥,只恨这婆子不要脸!终归是一笑话,须顾不得脸面了。
恶人胆虚,吴大娘三人挨了几下,哭也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亏得程谦还能打起精神,冲四下一拱手:“于今是舍下好日子,各位见笑了。因弄瓦之喜,还请街坊邻居取些鸡子再走。”
门前又重新喜气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大抽,让人头疼TT
调试中……
!
6太公
程谦这事儿办得颇老道,程太公也算满意,然而遇上此等扫兴事,门内终究不快。
何况家中还有一个素姐,终于听吴家又来了,不由垂泪。她自与吴二郎离婚,就吃斋念佛,收了艳色衣裳,也不妆饰。近因外孙女出生,重做了一身新衣,杏黄短袄、挑线裙子,外罩玫瑰紫绣缠枝莲纹的褙子,头上也极难得插了一支金步摇,鬓边一朵绢花。
本是开开心心与林老安人商议着:“大姐儿该起个名儿了。”原本众人盼望是一举得男,暗中打的腹稿都是男名,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名字当然要重起了。
林老安人却是没想到这件事,皱眉道:“晚间与你爹,让他想罢。”
正话间,门上报吴家来人闹,程素姐就有些坐立难安,林老安人看在眼里,斥道:“你有出息!”
程素姐:“大好的日子,他们也艰难,与他们几贯钱,打发了就是。”
气得林老安人往她身上狠拍了几下:“你能不能有些气性?!”眼见素姐又要哭,林老安人一阵脱力,“这事须不用你管,到后头歇着去罢。你管也管不得!”
程谦去与妻子门前之事,程老太公往见老妻,如此这般一。
林老安人不打素姐了,又忍不住担心女儿,哭道:“我的儿,我若死了,你可怎么办?!!!”她虽不喜女儿性情软弱,却是真心疼女儿的,口上利害,心里难受。这吴二郎也不是素姐自己挑的,却是他们给选的,一时不查瞎了一回眼,惹出无数麻烦,还耽误了女儿一生,外孙女儿也要受气,林老安人越想越伤心。
程老太公却没有安慰老妻,听了林老安人的话,不由悚然——他的心病正在于此:他年事已高,未知寿数几何,明天无疾而终都不是不可能。介里家中可如何是好?一家子三,哦,现在是四代全是女子,一个程谦虽好,却是赘婿无有功名。介时不止吴家闹事,只恐有人见区区一吴家尚且不能辖制,又要借机生事了。
纵是要死,也要将这事料理了再死!
林老安人不见丈夫安慰,心头生怒,抬眼欲待话,却见程老太公面色不好,不由降了火气、压低了嗓音:“你又发什么呆?”着拿帕子压了压眼角。
程老太公道:“晚间再与你细。”老两口先把家内家外的事儿安顿好,又使人分发红蛋等物,还商议去乞百家衣等事。合家上下无人再提吴家人,纵是秀英心恼,也不想在好日子里晦气话。
林老安人还记得程老太公白天有事相商,待送走了客人,咐嘱下人关门收拾了家什,又叮嘱心灯火一类,与程老太公起灯烛来自在内室话。程老太公听老妻询问,不由郑重地道:“这吴家实是个祸害,须得让他不能再闹了方好。”
林老安人啐了一口:“呸,我道还是什么事!”
“你不懂你不懂,”程老太公拖长了调子,“你我在日倒好,你我一去见祖宗了,素姐能用?秀英两口子倒好,却又是晚辈了,这是那家娘子来,换了吴二,秀英又能如何?”
孝字大如天,纵使是被赶出去的赘婿,终是程秀英亲生父亲,林老安人沉默了。
程老太公道:“往日不肯把事做绝,是一要为家里积些功德,求个后继有人。二也是因吴二确是秀英生父,面子上须不好看。眼下你我年事已高,我一去了,一家子孤儿寡妇恐扛不住这些无赖——秀英再好强,终是女子。趁我还活着,把这后患剪了去方好。”
林老安人不焦躁了,咬了咬帕子:“只怕办起来不容易。”
程老太公笑了:“你听我,当日我中秀才便搬来这府城居住,后来纵大郎早逝,我也没带你们返乡,你道是为的什么?一是乡人过于淳厚,见你我无儿,恐有道,不好相与。二也是因这里是江州府哩!这里连着东西南北,但有什么事儿,便能随着往来商客的嘴传得四处皆闻。无论县、府,做事都要看着公平方好!有这一条,就吃不了大亏。”
林老安人一就透:“凡事总不会默默无闻了。”心中记下了,若受了欺负,只管宣扬出去,官府是不会不管的。总比在乡下地方,出了什么事儿就悄无声息了的好。
程老太公道:“我读书上头不如大郎,世情却也知道一二的,这世上更有一等御史,最爱听些事儿,有事无事奏上一本,嘿!”
林老安人道:“我却总有些不安,只怕官府瞧家里这般,要论些银钱。”
程老太公傲道:“这几十年,我与他们虽不能亲近,却也不远哩,府中主簿也都相熟。且大郎曾是举人,嗐,他昔年中举时,有不少同年,我与几位也有些往来,你道是为了什么?我还有些同窗,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能上几句话。”
林老安人略放心了:“这事先不令素姐知道,我去稳住她!我再与我哥哥、侄子去封信。”林老安人的哥哥也是举人,虽未做官,也是地方士绅,侄子已进学,也是能上几句话的人。
老两口商议定,又微透其意与秀英夫妇,秀英心情略复杂,林老安人正好拉了素姐来与她话。程谦自陪着程老太公写状子、上下打,一状把吴家送上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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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素姐与吴二离婚,程老太公就耍诈,含糊其辞先诱得吴二郎与外室自承罪行。今日也是这般作派,因大姐儿满月将至,吴家却是记吃不记打,再来打秋风。这一回,却是吴二郎被兄嫂弄了来,有两侄相随。
程谦虎着一张脸,手提马鞭在门旁拦住了,令里头抬出二十贯钱来:“我知你为何而来,把钱与你们,给我走罢!”
吴家来人看到钱眼都直了,吴二郎还要发作:“我自来看外孙女,你还是我女儿秀英赘婿,居然这般托大。闹将起来,也不怕人笑话!”
程谦一反手,招出两个厮,作势要把钱抬回:“少啰嗦,痛快拿钱走便罢,否则拿你等去见官。上回好日子你们搅了,早被笑话了!”又有两强壮家丁执棍棒而来。
上一回就挨过打了,吴家侄子乖觉:“好好好,好妹夫,你甚便是甚。把钱与我,我们便走。”就要上前抬钱。
程谦伸手一拦:“与你倒好,只恐你拿了钱却又生事,须与我立一字据!今日收了钱便走,大姐儿周岁也不许再来!”吴二郎要翻脸,程谦就令人把钱抬回去,吴家两侄子忙不迭答应,皆想:先收了钱,到外甥女儿周岁,堂舅舅们再来趁些酒钱。
吴二郎也缺钱,被侄子一掇撺,也勉强应了,心中却与侄子想的一想:几个臭钱就想打发了人,你们想错了我!区区二十贯就令人不认亲女,你们想得倒美!
吴二郎也读书识字,当场立下字据,某年月日,取程家钱二十贯,许大姐儿满月周岁不再登门。程谦又央里正作证人,皆签字画押,程家是拿进去程太公签花押。
一贯钱一千文,串起来老大一捧,何况二十贯?几十斤的铜钱,三人分背着,犹要争你多我少,来往路人看得分明。
至些,套儿已经做下了,程老太公书就状纸,招来程谦:“与我换了衣裳,送吴家上公堂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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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得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本地名叫安顺县,就是一个附廓之县。县令与知府呆在同一座城里,做好做歹,上峰全看在眼里。亏得地方富足,县令又有些门路,方忍住了呆得下去,与知府倒也处得来。
这个县令最近脾气十分之不好,他乃是东宫一系,本人本事不大,且入不了核心。他的身份好有一比,便如那名师的“记名弟子”。近来东宫不顺,弄得县令也跟着暴躁,杂事推与主簿等。
接了程老太公状纸,县令不由皱眉,县令往日也是见过这程老太公的,三节两寿,程老太公也都要备一份礼物送来。且知他是有功名之人,这状纸是不能不接的了。
程老太公平素因家中无男丁,倒也着意交好些差役,图个好使唤。他自己是秀才,死了的儿子是举人,又有些家业,也算是士绅一流。县令一看他,须发皆白,一身褐色绸袍,纱帽里一根金簪,腰带上悬下条丝绦结着块翠玉,看上去十分整洁,心中自生几分好感。
再看吴家一干人等,布衣蓬头,缩手缩脚,又有些鼻歪眼斜,就十分不喜。
等看了状纸,县令便把这不喜变成了恼怒。状子上写的是:原有赘婿吴二,因偷家中银钱偷养卖唱女,被逐出,今又讹诈。我家自姓程,他自姓吴,两姓旁人,今日要十贯,明日要十贯,是欲集腋成裘,夺我家产,乞明公垂怜。
内有主簿,也与程老太公相熟。程质在日,曾为他项过,倒也承一分一情,自知该怎么做——收拾吴家人不用费什么事、担什么风险,又能卖程太公一个好,得些回报,何乐而不为?
主簿便上前悄声道:“刁民欺士绅,一目了然,且……您这是附廓,万不可有慢待士绅的名声传出啊!”
此语正合县令之心!又假意翻一回旧档。
果然是已解了契的,且错在吴二郎。县令正不痛快,断起案来比平日都利落了几分,端的是快刀斩乱麻。县令读书人,见这先背弃祖宗名姓,又对不起后头岳家的破落户极没好感。又见程太公所呈所前吴二所立字据,合着状纸一看,坐实了是吴家讹诈。
县令又传里正,里正也会话:“吴家三番五次上门,欺凌老弱,每每拿了钱去,花完了又来,竟是不把程家钱拿完不肯干休!”
县令大怒:“先前既是赘婿,儿女自不与你相干。两姓旁人、无义之辈,有何面目再登人家门?!国家不宁,皆因有些无赖之辈不安本份、谋图旁人之业,实是可恨!既生非份之想,便不得不开导一二了!”当下发签,把吴家人挨着个儿狠打。
世人总瞧不起一赘婿,无事尚要欺上一欺,何况有事?这些人,打便打了,连事后报复都没本事的,这等出气筒,实是难得——县令近来心情不好,连带衙内诸人都跟着受罪,皆憋了一肚子火了。
吴家又无钱打,着实了打,这一顿是打得皮开肉绽。上下衙役自己乐意出力,程谦先又请他们吃过一回酒,众人心中有数,下手更不留情。人虽未打死,却要好生将养数月才医得这棒疮。
作者有话要:据原来的文名很容易看成奇幻文,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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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姐
据连鬼神都要怕恶人,无赖就更不用了。
以往程老太公慈眉善目,林老安人只是嘴上厉害,素姐又抹不开面子,秀英等更是晚辈,吴家登门,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便以程家好欺。程老太公把吴二郎等揪往衙里,吴家且不当一回事。
吴家并不住在江州城内,吴二郎叔侄几个挨了板子,歪歪斜斜回到家里,日已偏西。吴大娘子一见儿子被打了,登时火冒三丈,还要往城中程家门前叫骂:“程家忒奸滑,钱是他们要给的,又拐我们立下字据,再反手去告……”吴大郎见弟弟和儿子都被打了,也是不忿,并不阻拦。
四下乡民听了,不由咋舌:这吴家实是够不讲道理的,谁没事儿倒好给你们钱呢?还不是你们总上门讹人家?弄得人家忍不了了,瞧,吃亏了吧?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
吴大娘子犹自愤愤:“天已黑了,家中也没几个钱了,今日请不得大夫了,讨了钱来,必要好好调养!”
奈何程家住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了,只得忍一时之气,待次日清早再入城去。
时已入夏,江州颇多雨水,次日逢雨,吴大娘上了年纪,腿脚不甚灵便,路上要过桥过河十分不便,只得再缓一日。
第三日天气放晴,吴大娘整装待发,还拉上了大儿媳妇:“你男人叫程家人给打了,你与我去他家门口哭去!”
不等她们娘儿俩往城里走,城中又有差役来寻她们了。
却是程老太公又与主簿等暗示,翻出吴家欠了逋租未缴,并追究吴二郎先前拐带妇女等事,一并发落——总要弄得绝了后患才好。此事县中主簿便可办了,为了向程老太公讨个好,一大清早的,就派人上门抓人来了。
吴大娘子原本憋着一股劲儿预备大闹一场,弄上二、三十贯钱来回来好嚼用,一看这如狼似虎的差役,登时泄了气。吴家只因人穷故而志短,却不太笨,看这架势便知有程家故事在内,也不敢再闹了。
差役得还极慈悲:“你们年年欠赋,实是可恶,然则我却是心软的,家中有棒疮的拿了去,怕不要死在牢里?留与你们将养,这好手好脚的,就随我走一趟罢!”
吴大娘子枉为泼妇,居然不声不响看着差役把丈夫与儿子一齐拘到城中。原是想去程家闹一闹的,现在也不敢了,咬着指头只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大儿媳妇道:“这怕是惹得二娘家人恼,须得再往二娘家讨个人情方好。”
吴二郎与室内听到了,还嘶哑着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没这样的娘子!”
大儿媳妇又央吴大娘子去:“秀英妹子新有了姐儿,总是吴家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大娘子怒道:“要去你自去,我怕去了他们要拿我去打哩!你不怕你就去。”
得儿媳妇也不敢去了。
如是过了三五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听了下消息。却得知衙里都没过堂,把没打伤的男丁往牢里一关了事,又放出话来:还了陈年的逋赋就放人。吴家能动的都关起来了,又能拿甚去换?吴大娘子丈夫可以不要,儿子却不能不管,打着又卖了些历年从程家讨钱置下的东西,东拼西凑,还是不够。
吴大郎父子于狱中缺吃少喝,苦不堪言,吴二郎叔侄地家中凄风冷雨,病势沉重——吴家有甚好吃喝好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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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与县衙素有些关系,听了相熟的吏特特遣了差役来报喜:“能动的都关了,前日他们家大娘子还到衙里来讨情,央着先还一半,把人放出来想办法哩。”
程老太公一眼悲悯:“你们辛苦啦,大热的天还要跑这一趟,当差实是不易。平安,取个封儿来,请他们喝凉茶去暑气。”
差役笑开了:“谢太公赏哩~”接着红包去复命了。
程老太公踱着四方步,跑去看曾孙女儿了。秀英出了月子就又急急忙忙接管了一应家务,与程谦两个同进同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程谦是赘婿,许多事情上有人不肯听,须得正经程家人压降。秀英又是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够规矩。正好结伴理事,程老太公也日渐放手与他们夫妇。
大姐儿就由李妈妈带着,镇日在林老安人与素姐面前承欢。程老太公偶尔应酬一二,大把闲暇时光便或往后花园里烹茶赏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毕,忽地念起大姐儿来,便往老妻那里去。老两口是万不肯把孩子交给素姐来带的,唯恐她给养成一个面团性子。
大姐儿在睡觉,睡得颇香,林老安人与素姐只趴在床边儿看她,就觉得有无限乐趣。素姐还声与林老安人:“她再有个兄弟就圆满了。”
林老安人道:“总会有的!”
素姐道:“还没个名儿呢,多少先起个名儿罢。”
程老太公拖沓着步子缓缓进来,素姐忙起身,叫了一声:“爹。”便再无言语。
林老安人道:“你来得正好,先前素姐便与我,要给大姐儿起个名儿,你给想一个罢——要好听的。”
素姐犹犹豫豫,要不的,程老太公看在眼里,问她:“素姐想好名儿了?”
素姐声道:“大名儿还得爹来起,又或者女婿斯文人,起个雅致名儿,这名儿,就叫引弟?讨个口彩罢。”
程老太安未置可否,林老安人道:“胡!她娘原叫招弟,她如何叫得这个名儿?”
素姐垂下了头。
程老太公道:“待秀英两口子回来再罢。”他心里实是取不中素姐所思之名,只想这女儿素来柔软,明着了,恐又要哭泣,是以拖延。
后半晌程谦与秀英回来,看了一回女儿,大姐儿中间醒过两回,一回是吃奶,一回是换尿布。秀英兴冲冲过来,就只看到一张睡脸,不由怏怏戳了戳大姐儿的脸。程谦只微笑,并不话。
晚饭是合家一起吃的,程家吃得不错,因家业颇丰,倒也餐餐有鱼有肉,精米细面。林老安人对孙女儿格外关切:“新买的凉茶,大热天儿喝一盏方好——也不要多饮,怕伤身。”
秀英一笑:“晓得啦~大姐儿今天没闹罢?”
林老安人笑眯了眼:“可是听话咧。”
程老太公一抬眼,见程谦挟菜的筷子稳稳,脸上笑意淡淡,这个孙女婿吃饭时总不肯话的。程家原也有“食不语”的规矩,后来却被打破了,究其原因,大约是当初吴二郎带来的坏影响罢。吴家贫寒些,规矩不多,是以常会饭桌上些闲谈,程老太公不喜,素姐却每每要给他做脸,与他接话。
怎么又想起那一家子来了?程老太公一皱眉,咳嗽一声:“吃完饭我有话。”言罢就专心喝酒,又拣煮得烂烂的茴香豆嚼了。
旁人不知端底,恐有要事,便不再言语。
饭罢,人手一盏新茶,都听程老太公话。程老太公的是大姐儿的名字:“满月也过了,百家衣也穿上身了,看着倒好,取个名儿也不嫌太早了。你们想过没有?”
素姐因林老安人驳了意见,便不再插言,秀英想了半天,总觉得无论哪个名儿都不够周全、不能满意、配不上她的女儿。程谦倒有心一想,却又有些不是滋味:恐起的名儿不能通过。
程老太公见女儿低头,老妻与孙女儿一劲皱眉,干脆越过女人,直问孙婿:“阿谦看来如何?”
程谦道:“但凭太公作主。”
程老太公一捋须:“你我皆写几个,一同参详。”
程谦推辞不过,只得与程老太公起身,一人写了数个名字。素姐颇喜“思”字,老安人倒觉“莲”字颇好,叽喳个不停。程老太公复与孙婿商议,看程谦颜色,终是定了一个“玉”字。
这名儿是程谦所书,程老太公道:“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甚好!甚好!”素姐读书颇多,也附和:“君子比德如玉。”秀英虽读书,却最恨有人拽文:“就叫玉姐了罢!”
婴儿便有了正式的名字——程玉姐。
林老安人大乐,抱起曾孙女儿便道:“以后咱就是玉姐儿了!”
玉姐儿白天睡得足,长辈们吃完饭将要歇息的时候,她倒来了精神,先吃一回奶,再换一回尿布,开始唔唔啊啊,间或哭上两声。被秀英抱着来回晃着,又笑了。
姑娘还不知道,她曾外祖父已经把外祖父家给弄得几近家破人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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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自打玉姐儿有了名字,程家日见安稳,忽忽数月并无甚大事发生。
程素姐还奇怪:“这般安宁,总似有什么事儿我给忘了。”
忘掉的自然是吴家了,吴大郎父子已被关了数月了,吴大娘子满心营救丈夫儿子,并无心情再闹。吴二郎本就无家无业,也无人精心照看,一病而亡。吴大娘子两个年长儿子因缺医药,腿脚落了残疾的毛病,吃这一回大亏,始知畏惧——皆不敢上门来闹了。
吴大郎父子在狱中被差役日日“敲打”,苦不堪言。
不特中秋,连冬至、新年,吴家都无力再闹。
程老太公见火候差不多了,与主簿递一消息,把程家父子放出来,勒令补还欠款。又与程老太公道:“也就是太公有话,我才担着风险。这因逋赋未纳而抓人入狱,本就有些不妥,再耽误些时日,人死在狱中,却不好交待。”
程老太公会意,与了主簿一把银壶、四只银杯,又备了猪蹄、烧鹅、鲜鱼等,号称是拜年之礼。两下便宜。
时已入冬,寒气逼人,年关又近。吴大娘子把吴大郎骂了一回:“若非我还了大半欠租,你何得回来?”
吴大郎挨了骂,也不回话,拿眼睛把屋里一扫,已是家徒四壁:“休要吵闹!还有几贯未还,早早还来,免得再拿了去关。”不得不动脑筋要把妻女卖了偿还。
吴大娘子年老,并无人买。其余有两媳,皆是乡中女眷,一日舒心日子未曾过得,相貌也不甚好,卖不上几个钱,唯有卖到旁人不愿去之地,方能多拿几个钱。吴大郎与儿子一商议,便都卖了——女儿是早就卖了的,只恨命薄已亡,不及卖第二回。
拿了几贯钱,还了逋租逋赋,连抓药的钱也无有,索性换了酒食。吴大娘子心疼:“好歹留几个钱好过活。”被吴大郎打了一顿,一脚踢在胸口上,再不敢话。
吴家父子开怀畅饮,又争酒食。牢里饭食粗砺,一朝开荤,居然积食,吴大郎活撑死了。余下弟兄三个,无家无业,又有棒疮未愈,彼时天寒,酒桩人不觉,睡梦中竟冻死了。
隐患既除,程谦看得暗自佩服。林老安人还嗔道:“老东西,早有办法,如何不早用?”
程老太公道:“皆有失阴毒,我本不欲生事,奈何奈何。”又私下教秀英,“要便不做,要便做绝,休要磨牙。”
作者有话要:原谅我又把文名给改回来了,依旧是觉得原文名略萌啊啊啊~
以后不会再改文名了,大家放心观看就好~更新依旧有保证~玉姐会很快长大滴~
萌萌的封面依旧是阿悠姑娘的手笔,算来阿悠已经给某肉做了五篇文的封面了,不管她看不看得到==
还要向忙了两天的阿紫同学道谢,让阿紫同学忙了两天,十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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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年
“玉姐听话,给你系长命缕的时候不许话,听到没?”程秀英左手拎着女儿,右手拎着五彩丝线结的端午索。
玉姐奶声奶气地道:“娘,你先把我镯子卸了再系啊。”
“我还没到呢,你就这般性子急。”
素姐不由失笑,“性子急”这三个字,旁人犹可,偏偏是秀英这个连坐月子都不肯安生、必要过问家务一天听不到回报就急得捶床的人来,未免让人觉得有趣。
时距玉姐出生已三年有余,没了吴家时不时登门骚扰,程家日子过得端得快活。轻松的日子跑得快,程家的日子一如概往地丰足又不致过于忙碌。程秀英已接手了大半的家业,程老太公退居家中,得空就把玉姐抱到膝头,教她认几个字、读两本蒙书。
玉姐生来聪敏,过目成诵,程老太公既喜且叹。喜的是曾孙女儿早慧明达,叹的是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好生教着读书,为聘名师,早早进学,许能中进士哩。如此发家可待了。更有一等伤心事——自玉姐出生,秀英就再没有消息,阖家上下未免着急。
这种焦急的情绪并不是时时弥漫在程宅上空的,遇上了欢喜的事情、欢喜的日子,程家的生活还是颇为愉快的。比如过节,比如程秀英亲自给女儿系五色缕。阖家上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三个女人抢着带她,奶娘且要靠后。这一日,连程老太公都很想给曾孙女儿系一长命缕,只恨大家都抢不过孩子娘。
这样的场景看过许多次,程谦依然觉得有趣,虽已看了过几次,依旧坐在一旁看着妻子给女儿系五色缕看得出神。
林老安人闲不住,也拿了条续命索给程老太公:“你也系一条。”程老太公乐呵呵地道:“是得系一条。”还要活着看到曾孙出世哩。
程秀英给玉姐系完五色缕,取方帕子包了玉姐的金镯子,交给喜:“收好了放我的妆匣里,过几日再取出来给玉姐戴。”喜笑着接了。程秀英一指一张红漆的托盘:“再数出四条来,余下的你们也分去戴了。”
喜笑道:“我放了大姐儿的镯子再来拿去分与他们。”腿脚灵便地趋回程秀英的卧室,把镯子放好了,回来拿五色缕,却听到已经系好了五色缕的程秀英在与林老安人话:“雄黄酒我看着他们泡好了,菖蒲、艾草一大早就叫他们挂上了。”着又拿起艾草来给玉姐佩上。
把女儿推后两步,程秀英仔细端详玉姐,眉心了一抹朱砂,头发系起,因年幼,插不得簪子,便在发带上系上了些镶着细宝石的金银坠脚。颈间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儿,又有金锁片儿,大红的衣裤,皆绣着花——此地多绣娘,便是普通人家女子手艺也是极好——脚上一双红绣鞋,鞋头还各缝一个大绒球。
看得满意了,程秀英方转头与程谦话,冷不防看到程谦看女儿正看得入神,不由伸手推了他一把:“看什么呢?闺女好看吧?”
程谦咳嗽一声,上前一步抱起玉姐来:“我闺女,自是好看的。”
程秀英一声嗤笑:“那是你闺女?就没我的份了?”
话音未落,又被素姐瞪了一眼,程秀英方不言语了。素姐又轻声开口:“玉姐本就生得像女婿。”程秀英怏怏地哼了一声:“我还瞅着像我呢。”
玉姐被父亲单手抱着,下巴被程谦用一根食指头,乐得咯咯直笑:“痒痒~”程谦终于失笑,偏着她的下巴:“痒不痒?痒不痒?”
连程老太公都觉得诧异,这孙女婿素来严谨平和,这般活泼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到底是父女天性,作不得一丝假来。
父女俩傻乐着,程秀英又闲不住地与林老安人对家里的粽子数目:“这时节登门,无论原备下了什么礼,总要再附些粽子的,已叫人拿上好的匣子装了六十匣,该够用了。”程家不,大却也不大,算不得什么豪门深庭,更兼亲友渐次凋零,六十匣精装的粽子倒也够用了。
程老太公听得孙女儿与老妻两个叽叽喳喳,再看孙女婿抱着曾孙女儿傻乐,眼风一转,又看到揉帕子的女儿,没来由一阵头疼。简直胡闹,阴阳颠倒!男人逗孩子,女人主事!程老太公心中固知程谦不是个不事的人,然则他们家实是与寻常人家不同!这等连着三代于今到玉姐为止,止有女子之事,刺痛了程老太公的心。
原本还乐呵呵的程老太公,笑容便有些勉强了,咳嗽一声:“多预备些儿,你们早出晚归的不知道,这条街上要搬新邻居来了。”
程秀英与程谦都望了过来,程秀英问道:“是东头那处宅子?早听卖给个官人家,前阵儿还来人新粉了墙哩,人多口杂的,害我拘着丫头们不要乱跑。”
程老太公一头:“正是,虽不是什么大官儿,但是这县里的主簿也要好好相处才是。”
程秀英道:“我省得的,现官不如现管,何况有这样一个人在,咱们这里也更干净些。只可惜原来的王主簿已是养得熟了的,偏又调走了,且不知这新簿情性情如何,好不好相处。”
程老太公道:“刚正不阿岂不可好?若不刚正,就更好办了。”
程秀英颇为无奈地道:“待搬过来,便下张帖子罢。近日且与左邻右舍打交道。”
程老太公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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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前后,玉姐日日换了新衣,被打扮得极是可爱,每日在家中长辈手里传来传去。便连左邻右舍,撇却程家无男的叹息,对玉姐也是赞不绝口的,这其中看似最喜玉姐的却是左邻赵家的儿媳林氏。
程家左邻的赵家娘子娘家姓林,恰与林老安人同姓,年纪却与程秀英相仿,嫁至赵家不久,娘家人探知赵家有这么一个邻居,林娘子的父亲便认了林老安人做个干娘,与寻常邻居又稍有不同。因有程家这个邻居在,林娘子在夫家过日子,也颇觉心里有底。
今日却是林娘子亲自扶着个丫头,带着两个家中婆子过来送粽子。林娘子生得一如所有江州女子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这是个南方人,虽不是极出挑的美人儿,也别有一番婉约的样子。只生了个儿子,比玉姐略长一岁,取名文郎,因无子,便喜欢别人家的女孩儿,借着端午节互赠粽子、鸭蛋的机会,又送玉姐几样新巧玩器。抱着玉姐来玩耍:“玉姐比前些日子见着时又长大了些了,瞧这模样,越来越标致了。”边边抚着玉姐柔细的头发。
林氏是养过孩子的,无论是抚是抱,皆颇有章法。程秀英看她抱得在行,心中也是欢喜:“只盼以后别长得走了形儿才好,”又令喜取早订的文房四宝来,“你家文郎足有四岁了罢?再过些日子就要发蒙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也是凑个热闹了。”
林氏笑盈盈地收下:“妹子有心啦。今日我们太公要听他背诗,我才没带他过来,过两天带他过来给你磕头谢赏哩。”
程秀英笑道:“值什么,以后侄儿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们出去也光彩。”
两位母亲互相吹捧着,玉姐扭着身子,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乌黑的眼睛眨巴两下,只觉得母亲与“婶子”话颇为有趣,居然记下了几句。回去与喜玩,自家扮作母亲,让喜扮作林氏,一言一语,分毫不爽,看得程秀英羞嗔了她一眼,把张脸揉来捏去——这是后话了。
当日林氏只:“承你吉言啦。”程秀英便起了街东要有新街坊搬了来的事儿:“怕只在这几日了,打听得这新来的主簿家姓纪,他家娘子姓何,两个是同庚,今年都是三十岁,有个儿子十岁、一个女儿八岁。”
林氏讶道:“妹子消息倒是灵通。”
程秀英道:“哪是我消息灵通?不过是先前走了的王主簿家娘子的,我去与她送行,故而知道了。”因约林氏届时如果纪主簿家娘子好相处,将来也好多走动走动。
林氏听了这话再没有不答应的,却仍要:“我须得报与家里。”
程秀英道:“这是自然。”
林氏暗想,寻常出来不易,难得到了程家一趟,又有了上面的消息,正可多与秀英话,也松快松快。当下又起一事来:“我家那位太婆婆,九月里要做七十大寿,从现在就开始忙上了,阿家这老人家一辈子不容易,要大办……”
两人随口些闲话,五月夏日暖烘烘的,熏得人直打盹儿。玉姐孩子,精力居然比成人旺盛,越是晌午越不肯睡,程秀英不得不把她抱了来困在怀里,又嫌她太热:“叫李妈妈带你去阿婆那里。”
林氏也起身:“我得回去啦,做人媳妇,总得自在。”程秀英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玉姐且不令李妈妈抱着,只搂着程秀英的脖子,依旧是左看右看,不消,又记得这两位的话了。
程秀英亲自抱着女儿送林氏到门口:“纪家来了我家那口子就要送拜贴了,你家也尽早些。”
林氏再三感谢,回家汇报与丈夫、公婆等人,赵家亦遣人回一帖子与程家,谢了程家提醒之义。因程家与别家不同,林氏的婆婆与公公各拿帖子,使人分送与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两人约定届时一同拜会纪家。程家是秀英夫妇,赵家是林氏与丈夫赵奇。
作者有话要:表抽啊!!!已经更了,还不显示这是要闹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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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纪宅
纪主簿家很快便到了江州城,纪家车队颇长,足有十余辆大车,仆妇也有那么十余个。程老太公的厮来安守在门旁一一看了、数了,飞奔回来报与家主:“前上四辆车里坐人,后头几辆里是货,也有跟车的、也有押货的,他家随了衣裳包袱,还带了好些摆设,光灿灿的,可晃眼哩。”
林老安人道:“看来实不是那一等穷宦,倒好话。”
程老太公道:“以一举人,能谋到这处差使,自不是穷宦。只是不知……”
程老太公语调低了下去,林老安人未听清楚,还追问了一句:“甚么?”
程秀英接口道:“打发人去瞧瞧,可有帮忙的地方儿,纵不用咱们家的人进屋帮忙,为他们家指个路,何处买米、何处买菜还是使得的。”
程老太公道:“这个妥当。叫程福去罢。”
程谦起身道:“我与他去。”
程老太公满意地一头。这程福是程家积年老仆,他父亲与程老太公一起长大,比程老太公略长几岁,极得程老太公之信。前几年死了,程福便子承父业,做了程家的管家。程家家,也没甚内外管事、大管事之细分,统由他来管。内院里女主人又多,并不且他管,他只管外头一应杂事,却总称一句管事。
听了程谦所言,程福也不敢托大,当即道:“老儿这便去,是不是得带几张家里的帖子?”
一语提醒了程谦:“正是,老丈稍等。”便唤厮捧砚去回程老太公等人,再去取帖子。捧砚原名二狗,外头买进来的,程谦也懒得与他改名,还是程老太公觉得这名儿听起来不雅相,给改了现有的名儿。
捧砚一去,就把程谦和程福闪在一处了,程福待这位姑爷也着实客气,不疾不徐地把待会儿要做的事情都与程谦了:“老儿且去看新街坊好不好相处,回来便与主家。大是个官儿,若不好相处,须得早作打算哩。”
程谦认真听着,不时头。
程福颇为满意,又道:“姑爷原是在外头做事的,有些事儿不须老儿多言。”程谦未入赘时便与他共过事,是个颇会行事的年轻人。再者这一位签的又不是卖身契,乃是打短工,过上几年程谦还要恢复旧姓,程秀英也要“嫁”作洪家妇。这就与上一辈儿入赘的吴二郎很不相同,哪怕要鄙视,深浅也是不同。
不一时捧砚取了拜帖来,总拿一块包袱皮儿包好了,至了跟前,打开了与两人看:“有太公的、有安人的、有娘子的、有姑爷的,统共四份儿。”一一清了,与程福交割完毕。程福又向程谦解释一回:“这样就够了,差了一份儿的,也无须向主簿家分,想来会有人的。”
接了包袱,灶上又送来两匣子粽子鸭蛋,程福叫门上个杂役拎着,自家揣了拜帖,往纪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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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主簿刚到,家中忙乱,自去衙内先办了些交接,又认一认上司同僚,衙内诸人相约了晚间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纪主簿想家里乱乱糟糟,娘子又嘴巴厉害,索性留于衙内,既令耳根清净,也给上峰留下勤勉的印象。
当下一拱手:“下官初到,不敢躲懒,否则晚间可无法厚道吃这顿酒席了。”
李县令听了一笑:“那你便留下罢,如今无事。”
便有捧哏代李县令表白:“春耕已过,秋收未至,风调雨顺,四民皆安。只依例而行便可,正适合上手。”
纪主簿一脸惊诧的笑意:“明公大材。最难得是防患于未然,令诸事不生哩。”
李县令吹捧的话听得多了,自家也吹捧过不少人,如今听了纪主簿这番话,却也畅快,一摆手:“犹须努力。”
两人一上一下,身边尚有凑趣之人,你吹我捧,好不快活。
程福至纪宅,就只有纪家娘子在家了。纪娘子隔着珠帘听了程福的话,程福垂手先道:“我家主人遣老儿来问府上郎君娘子安。知府上新迁了来,怕要安置,故不敢鲁莽打扰,待府上安顿好了,携酒暖宅,”着就奉上了拜帖,又,“家中娘子吩咐,怕府上人生地不熟,若有甚买米买油买菜买肉等等的不知道地方的,令老儿来与府上管事的,倒省得再打听。”
一面恭敬地,一面暗想,这纪家也算是有门第的人了,家中娘子并不出来见人,还要隔道帘子,怕还不够富贵,这城中再富贵一等的人家,如县令那里,是断不能让这别家男仆轻易见了女主人的。
里面纪家娘子何氏开口了,她略带些西面的口音,听起来倒不算吃力,的还是一口官话:“那便有劳了。”一面翻着手里的拜帖,见是四份儿,心中颇为奇怪,谁家送帖子不是送男女各一份的呢?
何氏亦想,讲究人家该有个管事娘子来见我哩,这程家也就是个不上不下罢。口上却令程福转告,先谢了新邻热心,唤了家中管事来与程福相认,又问程福个中缘由。
程福道:“我家太公安人年老,腿脚不甚灵便,上拜帖以示尊重。暖宅时要来的是娘子和郎君,先混个眼熟罢咧。”
纪氏笑了,她也粗识几个字,粗懂些规矩,然则看这邻居丈夫叫“程谦”、娘子是“程氏”,肚里纳罕:同姓不婚哩,怎么夫妇同一个姓?细细一看,是夫妇二人没错,并不是兄妹——她并不曾想到赘婿上头去,毕竟少见。却也不好当面问这个,只问这街上都住了哪些人家,有什么人口。
程福一一了:“这街上极是清净了,除开府上与我主人家,还有赵家、李家、王家、杨家、柳家,都是中等人家——比不得府上,比下却是有余的。”又分各家人口,不过粗粗一提。
何氏也只记了个大概,又令给了一百赏钱,方请程福带自家管事的去认个路。
不一时,赵家等街坊家中有管事的遣管事来送帖子,这条街上住的都是殷实人家,是有仆役的多,纵没有管事,也有几个帮佣,倒是都很体面。
何娘子也就从一家那里问另一家的事儿,知道程家是招赘婿的,知道赵家有个寡居的老妈妈一类。肚里一轮回,只觉程家办事倒比旁人周到,连何处采买都告知了。程福还略提一句近来县令李略有心事,并不出来走动一类。
晚间纪主簿回来,何娘子本想把这些与纪主簿听,不意纪主簿带着一涩粉气回来了。何娘子登时脸上变色,冷笑数声,让使女打了盆冷水来泼了一头一脸。
纪主簿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七分,一看老婆,就有些恼:“你这妇人,这是要作甚?”
何娘子冷笑一声,仆役四散,乳母养娘拉着哥儿姐儿就跑。何娘子把腰一叉:“县令近来心绪不好,你头日来便这般模样,可是嫌日子太顺?”
纪主簿道:“我便是与他吃酒来——你如何得知他心绪不好?”
何娘子一转头,进房去了。纪主簿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一把脸,跟了进去:“啊,你!”
何娘子听他这声气不对,这才把白天的事儿了。纪主簿摸着下巴:“怪道他脸上淡淡的,我们皆不敢痛饮。”
何娘子欲待要“不敢痛饮还醉成这样,一身骚狐狸味儿回来了”,又想起丈夫已做了官,又是举人出身,与往日有所不同,方忍了下来。又起街坊要拜访暖宅之事,纪主簿道:“这两日怕不得闲,衙中同僚还未请哩,今日在泰丰楼里吃的酒,想是他们都吃惯那里的,你取了钱来,去那里订几桌酒席,还有他们的家眷也要一道。又有,大郎也要读书,还要请教他们这里有甚好先生、好书院哩。”
何娘子道:“我醒得了,明日叫他们拿了你的贴子,一一回了。”
纪主簿忽地打了个喷嚏,才发觉自己穿了湿衣了半天的夜,跳脚道:“快取了干衣裳来与我换了!”
纪主簿换了衣衫,何娘子嘴巴闲得无聊,又起街坊来。最有谈资的无过于程家了:“只可惜了他们家,原也有个中了举的郎,竟于赶考路上病死了。又两代没儿子了,这一门子,可怎么过好哟~好好的姑娘,嫁不了门当户对的人,啧啧。”
人便是这样,口上得慈悲的,大半会搀着些玩味,未必是幸灾乐祸了,只要显得自家过得好。
纪主簿把脸一板:“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岂可这般幸灾乐祸?好好与人相处,那家太公既是秀才、又养过举人儿子,想是有些不凡之处的。我如今做官,要重名声,娘子也要仔细才是。”
何娘子伸出指头,虚空了他几下,啐道:“呸!我是那样的人么?不过是与你知道,你不想知道,往后我便不,看你丢不丢丑。你还是先写了书信,明早发往乡里吧。”
纪主簿一拍额头:“正是,这是再不能忘的。还要为叔伯们办事哩。”又想,这娘子泼辣是泼辣了些,大事上却是不错的。
何娘子忍不住嘲道:“他们供你读书,可不是为了着你办事,你既醒了酒,我便认真与你。你家原没钱供你读书,他们有钱又供了你,是恩情,你得还。如今你是官儿了,帮不帮得上忙是两,是要有个心意。只你要记得,贪赃枉法的事儿,你不许去做,或为了爬上去为他们撑腰就胡作非为,可是为你死去的爹娘丢脸,阿家阿翁过世前要我盯着你,我可不敢忘。”
纪主簿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们不过因自家是商户,易为人所轻,方借族内子弟读书,不图大利,买平安耳。这些年,他们为我们出力不少,这个官儿,也是得他们的钱疏通才有,做人岂可忘本?”
何娘子心道,我可没忘了你差儿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儿的事!口上只:“我只与你知道,你站得稳了,方能帮得到他们。若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
纪主簿道:“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罢,明日还有事呢。”
因纪家有事,诸街坊只收了回帖,等过了几日之后,纪家方邀诸人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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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暖宅
厚德巷在江州府里颇有来历,原是豪门世家之宅地。世间总有这种地方,无论你昔日如何,天不凑巧,王谢堂前燕也只好飞入寻常百姓家。街名倒是存了下来,现住的人家虽不是世家,也还殷实,也不算很辱没这巷名。只可惜这巷子里住的,已不是什么高官显宦了。
如今厚德巷里终于搬来了一个官儿,官虽不大,却是现管,他既请客,众街坊便都与他做脸,个个把做客的衣裳穿起来,女人们把好的首饰插戴上,整整齐齐过来赴宴。
纪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极是客气,纪家门内悉归她管,门外之事她也能做个三分主,然则此番却是听了纪主簿之言,安心要与邻居们相处。初时何氏热炭般心思,自以从此结交官人家娘子,自家也是高人一等。孰料三日过后,县令家娘子还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一二,何氏一区区县中主簿娘子,初来乍地,诰命且无一个,知府娘子那里未免插不进脚。
回来与纪主簿抱怨道:“搬来这几日,前三日上,自县令家娘子往下都极客气,过了三日,便似不认识我一般,且要我蹭前擦后奉承,气煞我也。”
纪主簿举人出身,略有些傲气,然则本朝之官,除非荫官,余者皆考试而来,能做官的,大半是进士、同进士,区区一举人,委实傲不起来。与同僚一处话,并不比人高,纪主簿反而劝他娘子:“纵奉承得好,我也只是个举人哩,举人做官,难哦。你做好面子情便是。倒不如结好邻居,可不敢看这城里人,那程家老爹是秀才,他死了的儿子也是举人。旁人家子弟也有读书的,不定还能出进士。”
何氏一转眼睛,拍掌道:“晓得,这些人不定在巷子里住了几辈子,就是地头蛇,不定知道城里什么事。且你是官,他们家无官,且要巴结我。待他们好了,是我们仁慈,于你官声也好哩。”
纪主簿难得被娘子夸赞,也捋着新蓄的胡须一笑。
何氏道:“既如此,我便多与程家娘子话罢,她家最可怜。程家娘子又年轻,二三年生几个子,家业又立起来了。倒比那杨家、柳家还易兴旺哩。”
纪主簿道:“这又作怪,程家儿子也无一个,如何比得杨家、柳家人丁兴旺?”
“你就只会读书罢哩,甚都不懂。杨家四个儿子,柳家三个儿子还有两个闺女未出阁,我看他们各家使唤来送帖子的人,样子与程家也差不多,又同住一条巷子,可见家业也差不多,两家老爹一去,分个家,一拆二拆,还剩多少?反不如人口略少些。经过事的人家,比之过惯顺当日子的,更会过活。”
纪主簿暗想一回,道:“这话有道理。”
何氏便兴兴头头地下了帖子回请众街坊,把一身新做的夏衫拿出来穿,又把离家前族里婶娘送的一套金头面拿出来插戴,翻箱子把最宝贝的一双羊脂玉镯子也套手上,命丫头捧着菱花镜,自家看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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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主簿夫妇有心交好街坊,诸街坊也想与这在衙门里的主簿交好,宾主各各有心,这一日纪主簿家里人人笑意盈盈。宾客们也笑意盈盈,男女各开一处谋面,酒食皆从酒楼中订来,十分整洁。
男子那一处,推杯换盏,投壶为戏,又有两三个卖唱的被纪主簿花钱请了来,因娘子们在不远处,且不知纪主簿家风气如何,故而不敢调笑。纪主簿一看,肚里放下心里:此地民风淳朴,甚好,甚好。
纪家厮晃晃手里的酒壶,拔开盖一看,见底了,放到一旁一张高几上,见高几上已有五个空壶,向旁边人一声:“我去厨下灌酒。”一手勾着三只空壶,摇摇晃晃去了厨下。
因菜是外头叫的,厨下今日不甚忙,纪家厨下也有五、六个帮厨,年轻些的都去上菜劝酒,止一四十余岁的老妈妈领着两个粗使丫头看着灶火,预备着煮那醒酒汤——宴才开始,听得外面丝竹声声,十分难耐。
见这厮过来,两个丫头取了空壶、开了酒坛子,使个些的那个有八、九岁的丫头,口称“哥哥”:“又罄了这几壶,前头可能喝。”大些的那个有十一、二岁,也:“哥,外头可热闹?都是甚样人哩?”
厮见老妈妈并不阻拦,堆起个笑脸儿来问了一句:“妈妈好。”方咳嗽一声,讲了起来:“外头郎君们,与咱家郎君喝得开心哩,都与郎君投契,”把头一低,挤了挤眼睛,“见了唱的都不敢抬眼看,看一眼唱的,还要看一眼后堂——都怕自家娘子……”
冷不防被老妈妈一巴掌拍在背上:“酒灌好了,你还不快取了去,耽误了客们吃酒,看不打折你的脚!再在丫头们面前胡吣,老大耳刮子打你。”
大丫头取一张黑漆的托盘来,把灌好的酒壶往上一放:“使这个托着去,好拿。”
厮儿涎着脸向老妈妈讨了一回饶,托着托盘,一道烟往前头送酒去了。留下两个丫头问老妈妈:“江州府里也有与咱家郎君一样怕娘子的人啊?”
老妈妈且气且笑:“哪个教的你们背后嚼主人家舌头?看在眼里的,不要放到舌头上!守些本份罢,咱家娘子不好相与!”
两个丫头一齐头:“好妈妈,再也不敢了。”想娘子连郎君都要打骂,又央求老妈妈不要告诉何氏。
老妈妈拿捏了一会儿阵子,个儿的丫头机灵些,上来给她捏肩捶背,半晌方换回一句:“往后心些,如今郎君做了官儿,下人也要比旁人更有样子哩。”
丫头们一齐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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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厨下一老两如何打发时间,席上又是另一种热闹。
男人这里,已改了客气称呼,年纪相仿的称兄弟,纪主簿已管柳家四十余岁那位老书生叫起“老丈”来了。诸邻之中,纪主簿最喜程谦。
纪主簿初见程谦,几乎没回过神来,程谦于今二十余岁,尚未蓄须,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生得剑眉星目,江州左近男子肤色都不甚黑,程谦生得尤其好,且身玉立,站在一班街坊里,真真鹤立鸡群。纪主簿一看这班邻居,旁人是矮的矮、老的老,谈吐也不如。更兼程谦又识音律,一手投壶的绝技,划拳行令等等竟无一不通。
纪主簿心中本已拟定了要看顾程家一二,图个好名声,见他这样更喜:我还恐程家人畏缩,十分不雅相,如果相交,委实令人苦闷。如今他这般,倒好多相处。又拿眼睛看程谦,忽地皱起眉来。
程谦入门见这纪主簿,三十余岁,五短身材,面皮微黄,蓄着须,一口官话略带些口音。一双眼睛不大不、一张脸不丑不俊,话声音不高不低,极普通一个人。程谦常在外头应酬,对这纪主簿也是不卑不亢。
众邻居内却有些不忿之人,诸人皆是邻里,平素抬头见低头见,然则见新邻对程谦这个赘婿与旁人不同,不由极不服气。世人起一个妒字,便要赖到女人头上,连这个字,都要写做女字旁,实不知这男人妒起来,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
程谦既生得好,行事也样样出色,就招人妒。街坊教子,时而拿他作比:“程家女婿,样样比你强,止不幸父母双亡。你也止在父母上强些,我若死了,你还有甚?”因他是个赘婿,与大家不同,也翻不了身,平素年轻男子们也就压着这份心。今日却是主人家格外厚待他,虽不至形影不离,语调声气乃至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不由愧恨,便要让程谦出一出丑。
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壶,先敬主人家,次便与程谦碰杯:“素日不常见姐夫,今借主簿的酒,我与姐夫喝几盅。”
次是杨家杨二郎:“能与他喝,也要与我喝哩。”
又有李家大郎等依次排上了队,赵家娘子的丈夫赵大郎见不是个事儿,思自家与程家极近,娘子又与老安人认了干亲,上来与程谦解围。纪主簿欲待相拦,程谦对他微微摇头。又有同来赴宴之里正、诸老者,因未有人醉酒闹事,且非在自己家中,皆不好阻止。
程谦见赵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拎起他衣领,把他安到座儿上,自拎了壶酒,与人周旋。不多时,杨二李大柳三皆倒于桌下,程谦脸泛桃花,捏着酒盅儿在灯下冷笑。
邻里一阵叫好,三人兄弟把醉死的人拖了下去。程谦心里不定,不知他娘子在后头是不是也遇到一般的事情,托辞解手,袖里捏出个银角子,央来送解酒汤的老妈妈:“劳烦妈妈去看我家娘子,她今日穿绣葡萄红绫袄,白挑线裙子,二十上下,头上有枝梅花簪子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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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老妈妈正是纪家厨下老厨娘,恐前头席上人吃醉了出丑态,故不令丫头往前头送醒酒汤,自家与厮往前头送汤,却命丫头到后头帮忙。财神开路,老妈妈暗道真是好人有好报,又见个俏后生心疼娘子,没口子地答应了:“老身这就去。”
到得后头,女人们却不兴灌酒,都斯斯文文地喝——多半是吃菜、话。
纪家一儿一女宴前都叫来见过街坊认人,眼下虽已不在席上,尚有不少娘子都在夸他们。何氏听得开心,又牢记着与丈夫所议之事,且见秀英生得俊俏,更兼话痛快并不怯场,各述来历毕,又为林氏引见——极对胃口。
程秀英也喜欢何氏。这何氏三十上下年纪,长得不俊不丑,个头不高不矮,看着就是个寻常人。相貌虽普通些,倒是个爽快人,话略带些西面的口音,却咬字清楚,听得人神清气爽。她知这纪家之事,纪家娘子颇厉害,暗合程秀英的脾气。
然则两个脾气相投、一见如故之人,却未能比旁人多言语几句。柳家二娘子夸一句:“娘子家大郎好模样。”李家大娘子就接口道:“又有礼数又斯文,到底是读书人家的郎,比我家那个活猴强百倍。”
几人一搭一唱,勾着何氏着养孩子如何如何。程秀英心中暗恼,冷眼瞅着,这些人一坐,各自结成片儿,独赵家娘子林氏与她话还自在些。旁人似畏与她话一般,直如怕她磕了碰了——程秀英暗想,竟是把人不当好人看了。
恰厨下老妈妈进来,何氏眼尖:“你这老货,又来何事?”老妈妈笑道:“我怕丫头在前头扎手扎脚,令她们来伺候娘子,老身自到前头送汤,遇一个好俊的郎君,央我来看他家娘子哩,道是穿红袄儿、白挑线裙子,头上有梅花簪子的便上。”
众女眼神四飘,一见便是秀英。何氏道:“妹子生得好,怪道你家郎君心疼。老货,与程家郎君,他娘子在我这里,我看顾着,好着哩。”
几个娘子一齐道:“她家郎君是疼她。”又一齐息声。屋里静得好不尴尬。何氏心中有数,也不破,却有些为程秀英难过——好好个人儿,自家样样周全,唯缺一兄弟,便有这尴尬处境。听县令娘子西南山上寺庙颇灵,不如邀她一山拜拜,自家求前程,好使程娘子求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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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宴罢
一席暖宅酒,宾主尽欢,各家又添了许多谈资。
何氏亲盯着看家下人等把泰丰楼的盘子洗净了装好,又看着收拾起了桌子扫了地,过自家的家什,止打破了两个碟子一只酒壶,方嘱咐一句:“明早上把泰丰楼的碟子食盒给还回去,到了这里取了钱去,再买些碟碗,家里好使。”
纪主簿略有了些酒意,灌下一大碗醒酒汤,犹觉飘飘然,嘟囔着:“且令他们办去,你早些歇了罢。”
何氏犹不放心看着使女厮收了一回东西,又令厨下老妈妈盯着,问一回养娘等儿女是否歇下了,方与纪主簿回房。
纪主簿醺醺然,放在以前何氏是要骂两句“贪酒误事”的,今日却没有骂他。纪主簿尚未全醒,话也多了起来,语调含糊地道:“这些人,倒不难相处哩,赵大郎、程大郎都极好,柳家、杨家几个,年轻气盛,也算不得大褒贬——心地也不见得有多坏。纵坏,这般喜怒放到面皮上的,也坏得有限……”
何氏今日却是神清气爽,女人家饮酒原就少,倒是话多,这些街坊见她,便如她见县令娘子——何氏心中实有些得意。又与纪主簿:“这些人里,倒是程家娘子最令人欢喜,人又爽快,不似别人话总要藏头露尾。”
纪主簿大笑:“妇人言语,有甚深浅?还藏头露尾哩,有甚让人看不出来的?只自家装作高深罢哩。”
何氏大怒,顾不得丈夫已做了官,伸手把他用力推了两把:“你哪个装模作样。”
纪主簿被他娘子一推,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何氏一条新做的洒花藕色裙子上便沾了许多吐出来的酒菜,满屋酸臭**之气,把个何氏熏了个倒仰。何氏顾不得心疼裙子,招呼了丫头莺儿来:“打水给官人洗脸漱口,取我与官人干净衣裳来换了。叫-春兰来收拾了这些腌臜,拿水洗地。”
莺儿答应一声,自去衣橱内寻二人衣裳,想一想,取了两套半旧的衣裳来。
何氏扶纪主簿往椅子上一放,春兰拿了簸箕扫秽物,又拿水来洗地。何氏先除了纪主簿污衣,自家先换了裙子,又来与莺儿一道给纪主簿换了衣衫,眼见春兰还不出去,何氏声儿也冷了:“你杵在这里做驴桩子哩?”莺儿伸手拉了春兰出去。
一样米养百样人,纪主簿喝得晕头涨脑,吐花了娘子的新衣,程谦喝得比他还多,只是吐气带着酒味儿,步子略晃些,回来把冷水一浇脸,冲了澡,只脸上泛些红,余者与平常无碍。
程秀英却气得脸都青了,程素姐不明就里,却不敢开口就问。林老安人却是性子急:“谁与你怄气了?”
程老太公并不问外孙女儿,只把一双老眼去往程谦身上看。程谦摇摇头。程老太公又看秀英。秀英满腹委屈,竟不知从何起,欲待街坊不好,旁人又未对她如何,只好瞪着双眼:“她……她们看我好似不是一路人!”
程老太公慢条斯理地道:“本就不是一个样,你懂得比人多,做得比人多,她们如何比得?只一条——你会不会装啊?”
程秀英愣住了。
程老太公也不去看她,只和颜悦色与程谦道:“独个儿在席面上,没人为难与你罢?”
程谦道:“我应付得。”
程老太公头道:“玉姐已过三岁啦,该寻个先生发蒙了,我一把老骨头,教不动她了。这几日我便出门转转,有好先生便请一个回来,秀娘把家里空着的西院收拾出来,与先生住。有事无事,与主簿娘子拉些交情去。”
秀英道:“我省得,主簿娘子今日与我话不多,言语却爽快,不似那些人粘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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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处便算是好的了,其余柳家杨家等,亦觉新邻不难相处,男人们酒酣,未能喝倒程谦是个遗憾,自家却也喝得畅快。然则女人们不同,故觉秀英招赘,比她们矮上一截,又觉程谦心疼娘子,太会做脸,比得自家郎君粗糙。
谁人不知程谦生得好?这厚道巷里住的都是殷实人家不假,却也不是那种高门深户,邻居家中尤其是这等人口简单的邻居家中,有几个人,左邻右舍都看得真真的。生得好,本事高,只可怜是逃荒而来,做了赘婿,倒要伏低做陪个凶婆娘。赘婿么,自是要对老婆好些。
心口酸着,却也掩不住羡慕,回家也不论郎君是不是醉个半死,卸了钗环,伸手就把丈夫一指:“竟是半也不将我放在心上哩,人家程家郎君,自家吃酒,喝口汤还想着娘子,你只顾自己醉死!我白嫁与你这夯货生儿育女!”
这话却是不好当着公婆面的,只在自己房里讲。不意酒壮怂人胆,喝高了的男人有甚顾忌,与娘子争吵起来,闹得家中长辈也知道了。于舅姑而言,总是儿女重于儿媳,除非儿子犯了大错,这也要怪一怪儿媳“看不好丈夫”。何况这等矫情事?
当下这做婆婆的便板起脸来,先把儿媳妇训上一训:“你男人在外头奔波受累,养活这一大家子,又不是短了你吃喝,又不是外头寻花问柳,回来还要受你搓磨不成?惯得你忘了姓儿了?慢那程家是招赘人家,纵不是,岂有你这等盯着旁家丈夫的妇人?深更半夜,夜深人静的,放个屁都有人听得到,你不要脸,我还要哩。今天我也去吃酒,回来怎不闹哩?”
得儿媳妇不由讷讷,亦不敢辩解,只好暗自垂泪,也不敢哭出声儿来,一丝泼辣气儿也无。
训够了,做婆婆的手里捏着扇子敲着桌子道:“你男人醉了,还不与我伺候着去?你要把他丢与哪个?”
儿媳妇摒息而退,去房中把自家死鬼额上不知戳了几下。
经此一闹,公婆也睡不安生了,老人觉少,又遇此一事,不免唠叨起来。老妻训儿媳,里正是听着的,他亦知今日之事,倒不觉老妻有何不妥之处。只听老妻念叨着:“可惜哩,洪管事一个好后生。程家也为难,秀英多早晚生个哥儿就好了……”
里正翻个身儿:“我与你,你自家知道便好,这程谦不是一般人哩,寻常人见程家若大家业,怕不早粘上去了,他与程老爹签的是年契,十五年一过,他携妻归宗哩。早晚开门立户。里外都来得,且有好酒量。当年是我做的证人,契上写得分明,是因程老爹于他有恩,方肯做这几年赘婿哩。”
里正娘子道:“我省得了,往回与几个畜生,少与那群砍头的混在一处为难人家。”
也有那单论主簿夫妇为人爽快大方之人,倒是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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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秀英与程谦用罢早饭,且先不忙往外理事,往程老太公处,听程福回事。程福先时受命探听纪主簿家消息,昨夜又陪同往纪家与,正可一处报与程老太公。
程福垂手立于堂上,道:“这纪主簿家原籍是梧州府,素来家贫的,族内有经商致富的族叔,见他读书有成,把钱与他过活,这官儿也是那头出钱替他活动,方下来得这般容易。主簿娘子与族中不甚和睦,盖因族叔欲亲上作亲,把自家娘子娘家侄女许与主簿,他家娘子极是厉害。”
秀英便问:“如何得知?”
“或为他们家采买上的人指路,或与他们家出门跑腿的杂役同行,花上几个钱,请上一碗茶,又或买几块糕。主人家的事儿也就了出来,再忠心的仆人,起诸如主人姓氏、有几个孩子、家乡何方一类,也不会不。再有那等口松的,连男主子偷看了一眼哪个使女,被女主子罚了一夜的油灯都能出来。”
秀英听了一笑。
程老太公道:“既这么着,各忙各的去罢。”
程谦想起昨日程老太公所言之事,忙道:“太公要出门,须雇轿子来。”
程老太公道:“我也不坐轿儿,把头驴来骑罢,叫平安儿、来安儿跟着。”众皆称是。
秀英且先不出门,往屋里开了钱柜子,取出两陌钱来,又唤过程福,把钱与他:“花费多少,我补与你,使平安儿、来安儿机伶些伺候了太公。太公一日在外,有何消息,回来要先与我听。”
程福并不接钱:“花钱都在账上哩,不用另给。”
秀英道:“天热哩,伺候太公买茶喝。”
程福方接了钱出去。
自此,程老太公常往街上寻摸,然先生实不好寻。程家要请,便要请一个单教玉姐一个的先生,须得在程家授课。程家多女眷,不肯要青年男子。又因着玉姐还没个弟弟,且要将她当作男孩儿般教养,以此并不请女先生。
便有老学究老秀才,已开馆授徒多年,自有一份稳妥束脩来拿,或能教出一、二进学的聪明学生,出来是某进士的老师,也是一份光彩——如何肯曲就内宅教一女学生?自五月至八月,也有程太公自家看到的,也有邻里荐的,皆不如太公之意。
程秀英却常约了左邻的赵家娘子一道寻主簿娘子何氏话。赵家娘子略腼腆,何氏更喜秀英,更兼一日何氏悄问秀英:“这江州城可有个叫芳卿的?”
若大一座城,又岂能尽知一女人名字?既拿出来,便是问秀英,是不是有这么个青楼女子了。这却也难不倒秀英,其时青楼的、卖唱的,也常出场赶趁,闺中女子许不知道内情,已婚妇人却少有不知道的。更兼秀英亦通外事,当即把芳卿之事告与何氏。
何氏气得咬牙:“还盼他出息哩,一出息就作怪!一个虾蟆官儿,也学人吃花酒!我还要替他求一炷香哩,求屁!”
秀英触动肚肠:“庙里还是要去一回的,山上香火旺盛,我娘爱去,我常不得闲,你既想去,我抽个空儿,咱们一道。便不为夫求,也要为子求哩。”
何氏道:“是哩,我还有旁的事要求菩萨。”
作者有话要:至此前情背景交待得差不多了,下面转入玉姐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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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礼佛
八月里,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程老太公为曾外孙女儿寻师未果,依旧在街头巷尾胡乱转悠。林老安人不由他:“白胡子一把,还道自家是年轻人不成?玉姐还哩,且不急,慢慢打听着就是。赵家文郎比玉姐还大着些,也要过了年才去开蒙。”
程老太公瞪了老妻一眼:“那不一样,不一样,男人家读书为功名,过了三十岁方做秀才出外交际也大有人在,且不算晚。玉姐读书只求明理,女人家及笄而嫁,就要与许多人周旋,早学早好,早学早好。”
得林老安人也跟着愁了起来。
玉姐却不知家中长辈为她犯愁,今日天好,秀英禀过了长辈,与主簿娘子一道往江州西南山上之慈渡寺里上香许愿。传慈渡寺内供奉有佛牙,寻常不与人看,香火极灵,常年累月有人进参拜,还有心想事成回来还愿的,端的是人流如织。
秀英虽是寻常妇人,却有些不大信这个。何解?只因程家有一个程素姐,自怀了秀英便笃信佛道,磕了无数头、念了无数经,儿子没有生出一个,丈夫还跟个卖唱的好上了。此后再烧香念经,月月添香油,秀英还是独个儿长大,还是招赘上门。自秀英怀孕,素姐依旧是虔诚无限求个孙子,接着秀英生下了玉姐。再往后来,素姐依旧念佛,还带着林老安人一道念,三年多了,玉姐还是家中独女。
近日愿往庙里上香,一是主簿娘子开口,二也是素姐:“你总不信这个,还我多事,你看我这一生,虽不如意,却也平安,不缺吃少穿,也使奴唤婢。你倒好强,比我又强几分了?好生敬敬菩萨,许就送你个儿子哩?便不为你,不为我,也要为祖父祖母。”
秀英禀性刚强,抱着玉姐也不得不心中犹豫——也许真是自己未曾诚心礼佛呢?又见主簿娘子也颇有意动,暗道不过是破费些钱米,也算是为玉姐积德求福。若心诚,自家也是诚心求子来。
当下头。主簿娘子颇为欣喜,立意带着女儿娥姐一道去。纪家儿子安郎已寻到好先生一处读书,便不随行。纪主簿又亲出面,央了程谦一路照看两家。
这一日天气正好,两家各雇了两轿子,两对母女分坐了,程谦自骑一匹雇了的马。两家仆役跟随着,有男有女,也有挑着香果的,也有抱着水囊的。
玉姐头回出这么远的门,由乳母李妈妈抱着往轿子里坐了,悄悄掀开一角帘子扒着窗沿儿往外看。江州水土好,此时虽已有落叶,却不显肃杀,玉姐转头问李妈妈:“那是什么?”
李妈妈道:“那是树。”
玉姐哑然,心道我认得是树,正是要问那是什么树。玉姐转过头去,接着往外看,李妈妈道:“已入秋了,有些凉,甭吹了风。”又要把帘子放下。
程谦策马过来,玉姐一开始:“爹来了,把帘子打起,我要跟爹话哩。”
李妈妈无奈,只得又打起帘子,听玉姐问:“爹,娘呢?”
“在前头。”
“还有多远呐?”
“不远啦。”
“庙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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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父女俩着不咸不淡的废话,直到山门前停下。因香火盛,慈渡寺纵在半山腰上,却也修了青石板的路一路自山脚通了上去。各各下轿下马,整衣抿发,何氏牵着女儿娥姐的手,程谦抱着玉姐往寻秀英。
秀英道:“且放她下来罢,自家走上去才是诚心。”程谦看着这山路漫长,不免有些犹豫。玉姐颇为欢喜地道:“爹,放我下来嘛,我自家走上去。”家中长辈看她如珠似宝,唯恐有所闪失,打个喷嚏且要唤郎中来瞧,每日玩耍不过方寸之地,随长辈往街坊家里,也见不多少事物。
逢年过节之灯会等,也要一群人看着她,并不肯让她自家下地行走。今见有此机会,玉姐乐得撒欢。何氏也为她话:“是哩,诚心些好,日后凤冠霞帔,夫荣子贵。”玉姐且听不懂她什么,只跟着头,看得娥姐暗笑。
秀英道:“娥姐该有这等大福气才是,少不得做个官娘子,这丫头懂甚?”这却不是乱,娥姐父亲是个官儿,玉姐父亲是赘婿,饶是秀英好强,也只好认一回命。
秀英戳女儿一指,由她步行上去。山路于程谦秀英等人并不显长,玉姐走不百十阶,已额上冒汗。李妈妈忙从后头赶上要抱,玉姐连连摆手,一张脸泛着粉色:“我自个儿来。”
竟是卯上了。
走走停停,颇费些时候,众人看玉姐生得可爱,鼓着脸也颇有趣,都随她步子走。娥姐亦是娇闺女,家中无弟妹,头回看妹子,居然也耐下性子来等,倒把玉姐臊得脸红。略大些寺庙便不止一尊佛,前殿后殿,正殿配殿,一殿一主。
秀英便要先与香油钱,庙祝合什道:“施主且礼佛,我等侍奉佛祖不为求财哩。”秀英原有三分疑虑也登时散去,暗道,这倒似是个诚心正义的真和尚,不似那些骗子。
当下先让何氏母女参拜。
玉姐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佛像在烟火缭绕下看清真面目,扭头往门外看去,又踮了踮脚尖。因何氏正中蒲团跪着,她悄悄往何氏身后站了,又前看后看。
耳中听到何氏念念有词:“菩萨菩萨,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萨菩萨,保佑我安郎高中状元,娥姐得嫁贵人。”、“菩萨允了我,来年我还添香油钱。”、“菩萨菩萨,千万不能叫我家那个死鬼再升官发财了,他要做了更大的官儿,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不一门亲,您一定不能让他升官了啊~”
言毕,虔诚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许多闲话。娥姐儿跟着母亲叩拜,她已晓些人事,因听母亲玉姐甚么凤冠霞帔,也在心中念着以后要凤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一下程谦,脸上一红,只觉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轮到程一家三口,秀英心中许愿,玉姐跟着拜下,程谦并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祷者唯四字而已“人财两旺”。待拜完,方记起忘了嘱咐玉姐要许愿不由道:“你再拜一回,向菩萨许个愿。”
玉姐道:“我许了呀?”
秀英大急:“你许的甚愿?”因听孩子嘴最灵,她生怕女儿许些有的没有。
玉姐一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几欲昏倒,你就是许个每天都有果子吃的愿也比这个好啊!何氏解围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没看过的,”玉姐答得清脆,“这山,还有那边的河,还有道上许多人,只听太公过,都没亲见过哩。”
余下便令家下仆役等也拜上一拜,几人自去捐功德、求签。各添了香油钱,玉姐看得有趣,有样学样也把手上金镯褪下,递与庙祝。又有仆役等,也各从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银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计多少,各为敲木鱼诵一声佛。
何氏摇签,摇得个中签,不好也不坏,娥姐与其母同。程谦并不摇签,秀英与玉姐恰摇同一支签,请僧人为解,却只得“好事多磨,终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问程谦:“爹,这是不是便如爬山一般?累是累,终到了这里?”
程谦俯身抱起她道:“你是,便是罢。”
下了山,各自归家。两家住得极近,先过纪家,何氏母女下轿,养娘厮拥进门。秀英于轿内打帘作别,何氏又谢程谦:“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这一日颇有趣,亦邀玉姐有空来坐。
次便到程家,连同何氏母女的空轿子都跟了来。到得门首,秀英玉姐下轿,程谦便数出钱来付了四轿子钱:“我去还马,你们先进去。”
进来林老安人与素姐便问今日如何。
秀英便横玉姐一眼:“好好一副镯子,她倒留下来了。”
素姐忙:“留便留了,这样好,这样好,她孩子家心里干净,这是投了缘了。”
玉姐冲秀英皱一皱鼻子,她生得好,便作一副怪样儿,也颇幼稚可爱,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怀里好一顿揉搓:“我也沾沾喜气儿才好。”
秀英每见家中之人,便易生无力之感,此时不由道:“太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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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自是为玉姐寻先生去了,许是菩萨真显灵,数月功夫下来,累至今日,竟让程老太公寻到一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驴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趋驴上前,在个算卦、写信、读信的摊子前定住了。
这样的摊子就止有一桌、一椅、一人、一根竿子挑个幌子,桌上摆些粗劣笔纸,单等生意上门。这桌前也坐着个老者,约摸五十余岁,一身文士打扮,颏下三缕长须,倒也有些飘逸之姿。见个老翁打量他,便把眼一眯,也不理睬。
反是程老太公,看一回他那幌子,又看一回桌上几个闲字,脸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来——天不负我,祖宗保佑我找对了人,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要:何娘子其实是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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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觉得十分顺眼,终于上前道:“先生请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还是神棍的先生终于张开了眼:“老丈请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这江州城里人,时常在这街前过,只见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乡何方?做何营生?这字可是先生所书?”
先生奇道:“你看我摊这桌子,还不晓我是做何营生?”深觉程老太公笑得怪异,谦和得诡异,有几分无事献殷勤之意,遂警觉了起来。
程老太公本是灵醒人儿,更兼遭逢家变,日夜就是琢磨人心、为子孙智谋,原有五分机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见算命先生这副模样,忙道:“老朽也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年轻时也进过学做了秀才,颇爱几笔字,见先生这字写得十分有风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视的目光,捋捋花白胡须,矜持地道:“积年童生,只写得一笔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会写字就是读过书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写字,润笔几何?”
算命先生声音有些凉:“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烦先生哩,老朽空活这七十年了,近来想做个寿,又要写个匾儿,老眼昏花提笔不得,欲令儿辈们写,又恐写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请先生抬抬手儿,帮个忙儿,再请先生吃碗寿命哩。”
算命先生见他得客气,确也上了年岁,想一想:“也罢,不知老丈何时要?我收了摊儿,回去写与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饭哩,到了这个年岁,老友越来越少了,连个酒友也难寻。难得先生的字儿投了我的眼缘儿,便厚颜请先生喝个酒。写了字儿,我有笔墨送哩。”
算命先生极是大方:“我须先收了摊儿。”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儿:“去帮着先生。”自家下了驴,使来安儿牵驴,自家扶杖,与算命先生并行,随口些本地风物。算命先生听住了,便问:“我数年前也来过这里,昨天复至,今晨租了桌椅,支个摊子,往年这时节,街上满上鲜花,如今只剩树了,竟是为何?”
程老太公道:“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时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欢花,满城就少花儿,又令栽树,是供行人歇脚,上头还夸哩。”
算命先生与程老太公搭着话,不一时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叹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儿先扛了包袱进去报信儿,程福拦了他:“你这是哪里弄来这些个?”
平安儿道:“休要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领了个算命先生来请吃酒写字哩。”
程福愕然:“怎会这样?你别是听错了罢?”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骗您老?”
当下平安放妥包袱,随着程福去见老安人,如此这般一。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为何这般,依旧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叫厨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来。前头寻你姑爷回来,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谦护送妻女礼佛归来,又往前头巡视铺子,尚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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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引着算命先生到了宅内,也不令妻女先来拜见,更不提旁的话,只先请算命先生洗面净手,饮一盏香茗,再请先生先写了字儿。
字是在书房里写的,到了书房,算命先生扫一眼书架,见内里书籍颇多,也无灰尘,暗中了头。程太公道:“我读书不多,就集这些书,闲时教膝下一个曾孙女儿认些字儿。”又问算命先生几处参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随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觉茅塞顿开,喜得抓耳挠腮,连着算命先生也跟着开怀起来。
程老太公道:“尽顾着话,险些忘了正事,请先生先写字儿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笔墨虽不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亲为展纸。
须臾写就,程老太公叹道:“实是好字。”
算命先生写得畅快,也预祝了程老太公寿辰,且顺口祝他:“松龄鹤寿,子孙兴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泪道:“哪敢盼兴旺哟,能与我一个曾孙儿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这却又是为何?”
程老太公以袖试泪道:“不怕先生笑话,我家现在要绝户哩。”
算命先生道:“怎会?我见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洁,不似个颓败样子。”
程老太公一长一短地道:“都是丢人的事哩,不也罢哟。没得这些使先生糟心,咱们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唤程谦,便是两老对饮,江州饮□致,主鲜、甜,又好饮好汤水,又暖了酒来,两人月下对饮。酒过三巡,两人话颇投机,算命先生虽肚里有疑虑,也不好过问人家私事。两人只拣些科场文章来。
程老太公常识尚可,未能更进一步,只因于文章上再写不来,实则精于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颇识趣,又一派长者风,倒也乐意与之交谈。两人从科考到书法,又到礼仪,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越投机。程老太公又问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云姓苏。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请教苏先生哩,国家于女户,是个什么章程?”
苏先生道:“老翁问这个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瞒先生,我原有个儿子,乙未年的举人哩,赴京赶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遗一个女儿,女儿招赘,又只得一女,再招赘,于今曾孙女儿已三岁有余,却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寿?越做越伤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们便愈艰难。”
苏先生无语,许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齿,令外孙女年纪也不大,这个,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摇头道:“难哩,不敢想我死了她们怎么样哩。如今这样,她们出门去都要叫人瞧。我这孙女婿也是我拐了来的哩,前几年闹灾,他落户江州,我见他实诚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与我家做赘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后,再没个男孩儿,我的外孙女儿就是人家媳妇,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义的人,便不会慢怠妻女。”
“怕人闲话喔。旁的不,姐儿将四岁了,我与她寻先生,都没有合适的。姐儿又不能送出去学,城里有些年资的先生教男学生去了。愿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苏先生,愿不愿屈就?”
苏先生颇踌躇,程老太公道:“姐儿聪明,已识数百字,背了三五本蒙书。这半日我观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暂在这里落个脚,外头风大雨大,我这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且与先生混几日罢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儿,再话,如何?”
苏先生一想:“也好。”
当下叫过玉姐。玉姐回家后换一件拼的水田袄、一条妃色裙子,头上垂双鬟,配脖子上一个金锁片儿,水灵可爱。苏先生一见,不由一展颜,可爱孩童,还是讨人喜欢的。玉姐上来先拜太公,语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见一见苏先生哩。”
玉姐不知这是何人,却也听话,学着母亲见何氏时的样儿,略一福:“问苏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着苏先生,玉姐依旧不知端底,却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学着程老太公的样儿,也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苏先生,看得苏先生手足无措。
程宅院中有树,枝桠蔓蔓,天已入夏,金乌余辉,清清净净个院子里,一老一这么看着,苏先生将将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头,又思自己离家颇远,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为人师表确比算命写信雅相些,于是便考起玉姐来。
蒙书不过那些本,天下间不拘哪里都是大同异,苏先生信口捻来而问,玉姐见程老太公头,也一一作答。苏先生见她聪明,倒也欢喜:“可也。”
程老太公欢喜不尽:“先生方才昨日方重来,未知有住处否?实是我家中与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还请住在我这里哩。”
苏先生想,他家无儿,又紧着女孩儿,请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尝不可,头应允。程老太公又与苏先生:“每年封先生四两银子,平日三餐,每餐两荤两素有汤,晚间有酒,年节与我家人一般,一年四季各两套衣裳,就住我家,与先生买个童儿伺候笔墨,可使得?”
苏先生于这些并不计较,一口答允。
程老太公欢喜道:“我这便请人看历书,择个吉日好拜师。”又令把早准备下了先生住的院儿赶紧着上铺盖,请苏先生且住下。苏先生身无长物,摊子家什早被扛了过来,推辞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历书我也懂些儿,”苏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飞,“还有五日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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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程老太公令平安儿伺候着苏先生,自家领着玉姐去见老妻与女儿、外孙女儿夫妇,如此这般一。林老安人道:“这是甚么人,你就敢这么请到家里来?知根知底且不敢断言,才识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眯缝着眼儿:“你哪里知道,这是大造化哩,谁我只看他半日的?几十年前,我还看过他两眼哩。”
众人皆问:“这是何故?”
“那一年,我亲送质郎去考试,散了场,出了榜,质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谁?——就是他!他倒是个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儿的,依旧自称姓苏。是个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儿,必因性子刚强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时候就伺候读书的老师哩,多难得?!他这回是因为官家和东宫话,触怒了皇太后,方贬了官儿,令他出京,不知为何却到了江州,这岂不是天大的缘份?”
林老安人犹不信:“几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笔字儿,错不了,我看着他写了,质郎中了之后,还求过字儿哩,这些年,质郎留下的东西,我日日看,认得。我又与他些文章诗书,确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虽不算很年轻,总比皇太后好些,东宫更不必。咱家有这缘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这佛拜得对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惨事得他动了恻隐之心,玉姐又聪明可爱,这才勉强应了,依着我,今日就拜了这先生。因苏先生是五日后是好日子,你们好生准备着,”着又看一眼程谦,“孙女婿过几年就要另立门户,不如读书,若投缘,你归了宗,就是正经的户主良民,也去考个试哩,有这么个先生,不求照应,学问也好哩。”
程谦听到苏先生时便是一皱眉,待听程老太公如是,心中一暖,垂手低头。
作者有话要:苏先生不是特别牛叉的人物,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他就是个比较典型的、正直的、又有一人情味,情商不算特别高的老头儿
!
14学生
单看程老太公把这位苏先生的经历如数家珍般将出来,就知他与林老安人“此地消息灵通”不是假话。
苏先生名正,字长贞,自幼便会读书,诸子百家无一不读、星学杂卜样样知晓,二十出头便做了榜眼。他中进士那一年,状元公生得鼻直口阔,探花郎俊朗飘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状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书,唯有这位榜眼兄,屡屡在四、五品上打转。他来读书资质最好,过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读书,如无意外,锦绣前程是跑不掉的。毁就毁在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严词劝谏,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连称“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却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见嫡母次数不见见生母次数,被他又一谏,官家十分下不来台,缓了他晋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过于隆重,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见他,一力支应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这品级,程质做举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后也就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着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后宫,势凌皇后,狠参了一本,官家开心,皇太后又不开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亲侄女淑妃为后,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为妻”噎到了南墙。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为后,长者为妃、幼者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气极,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时,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识趣儿,又参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头疼万分。此后又有继后产子,皇太后宠爱事,京中纨绔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阶也就起起伏伏。
这一回却是涉及国本,却这世上总是寡妇比鳏夫多,为何?盖因鳏夫再娶的总比寡妇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总有人催他续弦,这一续,便有了前后两任皇后,若止哪一个有儿子,倒也罢了,若全都生子,俩有双嫡。同母所出还不定和睦,何况异母?
继后陈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仅了三岁的鲁王。九五之位,较之寻常人家家业更是不同,陈氏系出名门,自有一等人更喜鲁王。混乱之下,苏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鲁王已经十三了,该出宫建府了。
先时他参京中有名的浪荡子纨绔朱沛与后母不睦是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觉他会站在鲁王一边,孰料他又杀这一回马枪,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险没被他气死。
争执了一、两年,鲁王纳妃出宫,苏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给得罪死了。因事关东宫,且旷日持久,江州这等人来人往之处,也颇听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苏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让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这位苏先生也不犹豫,宫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国本已固,臣无忧、无憾、无愧于先帝!”转头走了。至于妻,自有他故旧照看。
然则苏老先生什么都好,唯有一样怪癖,不好是长处抑或是短处:此人好学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个新鲜,也要追上去探个究竟,以此便常“误入藕花深处”——总是寻他不着。他自家也是一抬头,便觉不知走入何地,此时那过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来寻他。苏家厮儿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旧开了路引、送了盘费,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寻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让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处江湖之远颇忧其君”,恐京中又有难事,便思此处是交通要冲,消息也方便听,不如留下。赁间房,租张桌,买了笔砚,支起了卦摊儿——他又对《易》生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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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苏长贞被程老太公拐了来做先生,因玉姐聪明,他倒也不觉遗憾。自思自家如今还是低调些好,教个女孩儿,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资质好,读书不吃力,教的唯一一个学生,却资质平平,每每弄得他叹息,逼勒着学生用功苦读,弄得当今官家想撞墙。学生苦,先生也苦,发誓往后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别那么呆就是烧了高香。
苏长贞劝完自个儿“形势比人强”、“他家亦可怜我是怜其困弱”、“伯乐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决心答应了收徒,五日一过,便行拜师礼。五日间,程老太公固知苏长贞是守信君子,却也忧心他改了主意,日日与苏长贞饮酒谈天,又恐自家漏了嘴,并不带人与苏长贞话,唯偶尔携玉姐来见苏长贞,童言童语,十分有趣。
这五日里,江州府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的事儿,引得人人谈论——城内有一富家翁身死,长子把继母幼弟扫地出门,如今在衙里闹作一团。富翁姓游,乃江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闹得极大。弄得出门散心的苏长贞听得入神,心里从礼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几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惊得平安儿一身汗,几乎以为他平空消失。
游氏争产案尚未有个端底,拜师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师礼,苏先生脸挂了下来,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
头天上课,虽则程老太公早已嘱咐家人:“要装作不知苏先生来历。”程谦必要听听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牵心玉姐,强求了跟着听一回课。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儿日日长在我跟前,一时离不开,恐离了她玩闹,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书。”程谦只管不话。
苏先生道:“也罢。”言毕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夫妇一眼,只得留下来打个圆场。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装。头上挽个的髻儿,插根的玉簪,一身青绸衣,并不戴首饰,唯颈间一只金锁。板板正正坐着,暗道这位先生与家中人不同,话音儿不一样,出来的话儿,横竖是不同的。
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长辈围簇,并不慌乱。见她这般,苏先生方回转些颜色。先问:“你可知何谓之孝?”
“善事父母长辈。”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谓典故,头道:“知道。”
“且来。”
“其一孝感动天,其二戏彩娱亲,其三鹿乳奉亲,其四百里负米,其五啮指痛心,其六芦衣顺母,其七亲尝汤药,其八拾葚异器……”
听玉姐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颇为自得,秀英也喜动颜色。苏先生叹一口气:“何谓孝感动天?”
“的是帝舜……”
“何谓芦衣顺母?”
“的是闵损……”
“何谓卧冰求鲤?”
“的是王祥……”
“尔有何悟?”
“呃?”玉姐诵典故倒背如流,听先生发问,倒似鸭子听雷,程老太公代为转达道:“先生问你怎么看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一想道:“后娘太凶。”
苏先生抚抚胸口,看一眼程家诸人,口气稍硬,问道:“你自家这么想的?”
玉姐头:“是呢。”
“这是讲孝的,是继母亦与父一体,怎可不孝?你为何到与继母离心?”
玉姐扳着指头道:“后娘冬天使人趴冰上还要睡牛棚,还要放火烧死人,还要把人活埋,这般凶。”
苏先生哑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诚感之,必会向善。你看帝舜之后母、闵损之后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对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对他好?亲娘必不会要烧死儿子,对这样的恶人好,亲娘在天上看见了,不定多心疼哩。”着泪眼汪汪往程秀英处看。
苏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见先生不答,有些发急:“好人不改主意,恶人才欺软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后娘怕不收手哩。闵损爹要不休他后娘,后娘才不对他好哩。王祥的后母,没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见有人他后娘变好。都是吓的,哪里是善人哩?坏透了!”她年纪,便深谙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诸膝上,除开认字,也教她何谓“以直报怨”,不意孩子,天生对善恶有感,居然出这番话来。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苏先生从椅上跌下,复又爬起。道:“当今梁相的母亲便是继母,抚育看顾,真真视同己出。为他娶妻、赶孝,典当了自己嫁妆。梁氏一家和顺,继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这苏先生是为太子争过,因而受罚的,他便想得多了,张口道:“耳边常听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这般有几人?反倒是听得满耳继母不慈。孝顺,因礼,嫡庶长幼亦礼。子女孝,父母亦须慈哩。便是圣人门徒,有了继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芦衣。纵是先贤圣王,有继母及继弟,几死者数矣。若非天意怜悯,死且无人知。继母不慈事犹,狠毒在离间父子,王祥‘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便是证据。”又把眼睛看程谦。
苏先生看过来,程谦闭口不言。反是秀英见丈夫如此,开口道:“是这个理!有了后娘有后爹,妇人过门,生了亲子,必要抬举亲儿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闵损,大冬天哩,儿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马鞭儿抽他,为甚哩?谁弄鬼哩?从死了亲娘,到娶进后娘,还有了个能求情的弟弟,总要五年开外,他穿芦衣岂是一年?年年这样,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亲爹也不觉,心都凉了。这后娘还是笨的,还有更聪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苏先生愕然,他本意并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错了,苏先生心里,继母亦母,与争国本有何干系?他只是孝。只是秀英所言,颇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内有如此门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径问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富足,又是读书人,家长里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读故事,也是要“依礼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现官不如现管,男人家纵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还不是女人在家看着?这家里上下使唤人,我斜一个眼睛看谁,自有人替我教训他,哪用我自家动手,岂用我开口下令?他们谁坏话,我不拦着,就知我心意了,定能传得家下皆知,名声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苏先生讷讷地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又肃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谦等,“我既收了学生,必会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筹、司南、各色颜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报了一串儿物什,皆令准备。
程太公大喜,此时之书生,但凡称得上“书生”的,必不能是只会死读书。孔圣人云: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必会的,此外作诗文、作画、击剑等等皆要习得,尚有些书生还通着医理药理,并非凤毛麟角,实是众人皆然。苏先生此举,便是坐实用心教,不是胡乱教几个字应付了。既然投缘,当多程谦的好话,也跟着读书哩。
作者有话要:继母继子,永恒的话题。也有好继母,也有坏继母。也有好继子,也有坏继子。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以及,古代真正的读书人,是很强大的。礼、乐、射、书,我就不多了。御是驾车,但是在孔子的时代,战争的兵力的计量就是按乘来算的,御,是教你开坦克啊啊啊啊!!!
再数,也不止是数学,什么历法啊、天文啊、地理啊都是“数”。数源于河图洛书,超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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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事
苏长贞督课甚严,东宫太子、当今天子也只有伏首的份儿,如今虽是白龙鱼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苏长贞亦不松懈。玉姐孩子家,瞧甚都新鲜,苏先生什么,她便记什么,不时有惊人之语。苏长贞往年教太子,太子资质平平又有一干政务计谋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
今年教了个女学生,年岁又,半件闲事也不操心专一读书,不须逼勒自家背书习字勤快非常,苏先生无可挑剔。她又生得古灵精怪,孩子家哪知甚么是非?甚都敢问、甚都敢,倒常把苏先生逼得想上吊。
苏长贞原本忽而对《易》有所感,纵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个摊儿算几卦。到了程家,未识玉姐难缠之时,他还闲下来捧着本《易》来回地看。待教了玉姐,头半晌教了,后半晌令自习,他倒要到晚间才能缓得过来。
如是数日,苏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专一请一西席来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这猴儿的?
然而玉姐又极懂事,读书便用心读,见了长辈也极有道理,苏先生见玉姐,便如旁人见他——欲待其不是,又无可挑剔处,欲言其轻省,却又违心。如此不过三五日,苏先生白发又多生了几根,不由又怀念起上一个学生来了。
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并无家人在此地,乃邀他一道用饭。苏先生十分推辞:“府上一家团聚,自有话,某一外人,不便在场。”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着这个姐儿,先生是家里贵人哩。”
苏先生见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强挣,生恐力大推跌他一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后头也有一个的花园,中秋宴就摆在这里。
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一家四代女眷齐拜太阴。程秀英指着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祷辞,暗道:她只诚心拜了,神明看在眼里,总比她自家求来的强些儿。男子赏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与程太公等坐一大团圆桌儿。
且令玉姐来敬苏先生。玉姐得令,颤巍巍执起银壶,李妈妈弯下腰来使张托盘托了个盅儿,玉姐盯着酒盅,十分吃力注满了酒——看得素姐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捧起盅儿往敬先生。
苏先生暗道,这学生平素古怪了些儿,礼数倒是不错的,人止要心正,旁的倒在其次,好生教导就是。当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
其次方是合家举杯,玉姐年幼,并不与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温水冲的花蜜与她饮。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的螃蟹来,劝苏先生吃:“须用些姜醋就着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谦作陪。
程谦吃程老太公几回:“你素日里与人相处,老也处得少也处得,文也得武也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见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执起壶来与两老满上:“此物唯此时最肥美,然独食无味,不如把廊下那几盆开得好的菊花儿搬过来,赏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
苏先生一头,程老太公道:“平安儿去告诉你福伯,把廊下那几盆菊花搬来,要赏哩。”
来安儿一道烟走了,花儿未搬来,却猛地听得外面一阵哭嚎之声,虽月如银盘,暗夜里这声音也着实瘆人。程素姐就听到花园子院墙外一声脆响,唬得几乎要从座上跳起来。来安儿哭丧着脸进来,磕了个头:“太公,的发昏,吃方才一吓,跌了一跤,失手碎了一盆花儿。”
宅外哭声依旧不休,夹杂着妇人尖利号啕之声:“我的亲人啊~~啊——您怎么就去了啊~~~”曲调百转千回,令人毛骨悚然。
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一扔:“有白事了。悄悄儿开了门儿去听听,是哪家儿。”
平安儿将功折罪,飞一般奔了出去,冷不防还磕到了碎花盆,踉跄着跑了个圈儿。不多会儿回来禀道:“是街那头的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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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里遇上白事儿,连带的街坊邻居一个团圆节也没过好,却又不能甚不好听的,还须得七手八脚过来帮忙。故去的是柳家的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并不功名,却为程老太公所羡——因他有几个儿子,子又有子,虽则家财不如程老太公多,走路却比程老太公腰杆儿硬朗,哪想他竟在这个时候去了呢?
似这等人家,办起红白事儿来,邻里总要相帮一二的。厚德巷里住的又都是老邻居,纵使柳家也有家业,用不着旁人帮衬钱方买寿木,打个胡哨、撑个场面,或是帮忙应酬,倒是要得的。
素姐是个无用的人,又是寡妇,从来少出门,程老太公夫妇年纪又大,便是程谦夫妇去帮忙。程老太公发令道:“我们还能活几岁?人情要你们来做,便是玉姐,也带她去磕个头儿,不要令人家她娇气。回来菩萨面前磕头念一回经就是了。”又往苏先生处如此这般一。苏先生极明理:“既是相熟,合该致奠。”
程谦夫妇携了玉姐去磕头,苏先生把自家往椅子里一丢,抄起本书来盖到了脸上。
柳家儿郎们原对程谦有些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是当朋友呢也没那么亲近,是当仇人呢又过份。看他着实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抢了风头,厌他是个赘婿,心里实是认了他能干。就这么忽冷忽热,不上不下,起话来一时亲密,又一时含酸。
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乱,逝者已收敛,正在在乱烘烘扎灵棚。又有城内有名的司仪人等带着帮闲,东一处西一处,又要搭锅做饭预备给帮忙的人吃。程谦往前寻柳家兄弟,秀英携玉姐往后见柳家妯娌姑嫂,并向柳家老安人道恼。
程谦本不欲多与这些人相处,然则既入这凡尘俗世,又不幸做了赘婿,且又不肯负人,只得把往日脾气暂忍了。不意这一日却是奇怪,柳家几人儿子对他却是客气得很!见面把臂,年长的唤他“兄弟”,年幼的唤他“哥哥”,弄得程谦警觉起来。
后头女人堆里,也是奇事连连。玉姐先跟着秀英磕了个头儿,复往内见柳家老安人。柳家老安人脸黄黄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见了秀英娘儿俩,不等两人弯下腰去行礼,就上前拉着手儿道:“还是姐儿好,惦记着来看我这老不死的。”又抱着玉姐哭。
秀英道:“您老哩,纵老太公去了,这满堂儿孙,谁不惦记您来?”
柳家老安人听她如是,哭声更大,震得玉姐头皮发麻,从袖儿里掏出个手绢儿递过去:“您擦擦。”柳家老安人被这一安抚,更是悲中从中,欲待抱紧了玉姐嚎啕,玉姐早从她怀里挣脱,爬到把椅子上,去够桌上的茶壶茶杯:“喝些水,喘喘气儿。”端着就往柳家老安人嘴边送。
柳家老安人叫茶水堵了嘴,方觉出渴来一口饮干,秀英忙又给她续上,丢与女儿一个眼色。玉姐知母亲这是夸她,也与秀英挤一挤眼。往常在家中,每逢外祖母哭泣,她便想出这一招来。
不一时,柳大娘与柳家出嫁的女儿柳二姐来寻秀英话。
秀英抱起玉姐,向老安人道个别,往柳大娘子卧房里去了。柳大娘子道:“玉姐长得更俊了。”柳二姐心道,你就少两句罢,得这般急,我听着都累!秀英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家办白事,长子媳妇不去忙,倒拉了我来私房话儿。
玉姐不知几人心思,只想:听家中死了人,是要哭的,这柳家伯娘怎地笑了?奇怪,回去定要请教先生。一抬头,冷不防见柳大娘子一双眼睛往她身上瞧,倒吃了一吓。柳大娘子却是从袖子里摸出只包,打开一看,是一对绞丝的银镯子,就要塞给玉姐。玉姐连连摆手:“无功不受禄哩。”
秀英肚里赞一句女儿果然读了几天书,有些长进,冷不防柳大娘子道:“受禄是必有功的。”把秀英得头皮一紧:“大嫂子有话便直罢哩,都是街坊,有甚不能的?”
柳大娘子便看柳二姐,柳二姐道:“秀娘知道这城里的新鲜事不?”
秀英道:“有甚新鲜事?”
“便是游大户家兄弟为争产对簿公堂哩,你,这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不亲。”
柳大娘子道:“便是一个娘生的,也未必亲近哩。”
秀英不解道:“难道他家有结果了?”
柳大娘子道:“我家业已这般闹将起来,谁还管他家有甚结果?老二家的要分家哩。”
秀英把手一伸,掩住玉姐耳朵:“那是你家事哩,家丑不可外扬,我只作不知。”抱着女儿便走。被掩过耳朵的人都知道,就这么虚虚一掩,多是声儿些,该听的,还是一字不拉。玉姐已默记下了。
却秀英镯子也未拿,抱着玉姐出了柳大娘子门儿,又迎头看到个丫头一道烟儿跑了,才走不及大门,又被柳二娘子拦住。她两个倒真有缘做妯娌,的话也是一样,都拿游家事儿。柳二娘子拿出个金攒领儿与秀英:“我要穿孝里,三年不得戴,不如与妹子。”
秀英也是一般话,抱着玉姐便回自家,正思要遣人去唤回丈夫,程谦也甩袖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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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老安人冷哼一声。
程秀英道:“难不成他们还要盘算于我们?”
林老安人冷笑一声:“这是要分家呢!我们这等门户分家,除开里正、宗族,街坊也要作个见证,你阿公是秀才,还要话哩。这是借你的嘴,与我们哩。”
程秀英道:“怪道柳大娘子与我一个金攒领儿,又柳二娘子不好,别瞪我,我没接,我又不傻。”着赌气一转脸,不由变了颜色。
原来玉姐被带去素姐那里与菩萨上香又是洒盐又是换衣裳,转头儿见父母不在,悄悄儿地溜过来听墙根子哩。林老安人已经笑开了:“咱们玉姐怎么过来啦?书读了?字写了?”
秀英眼睁睁看着闺女大大方方走进来:“老安人~”着还作了个揖。她一身男童装扮,看得林老安人大乐,把秀英恨得咬牙:“学会偷听了你!”
玉姐道:“看娘话,未敢打扰哩。”
程谦漏了一声笑,又吃秀英一瞪:“外头腌臜事,孩家家,不须听!”
程老太公咳嗽一声:“晓些事儿,也不坏。”
玉姐见什么都新鲜,因曾外祖父不训斥她,便大胆问:“什么是分家?”
程老太公道:“便是不在一处过了,桥归桥、路归路。”
玉姐道:“他家大娘、二娘都不想一处过,分开倒少合气。”
林老安人道:“你懂甚?人分了,屋子家什哩?一总儿就这么多,都想多要。”
玉姐想了一回方想明白,大约就是上回喜与迎儿分赏钱,恰多了一个子儿,谁都不肯松手。听明白了,便回程老太公:“我也听不大懂,且去寻先生罢。”
程老太公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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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正烹一瓯茶儿,也不看《易》了,却拿本诗集,读到“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句,大叹古人诚是我知己。冷不防听一声:“问先生好。”吓得书也跌了,人也僵了,抬头一看,不是那折磨他数日的魔星又是哪个?
肃一肃容,苏先生问:“你回来了?”
“是。”
“今日如何?可惊到没有?”
“并无,谢先生关心,只是有一件事儿不甚明白。”
苏先生心道,半日闲果然只有半日,只求这位祖宗不要问出什么别的来。头一天上课拜闻她歪解二十四孝,已令苏先生脑筋很不够用。
却听玉姐道:“柳家大娘、二娘要分家,却送我与我娘金银,要阿公为她们情。老安人她们是为争钱,钱既是好,为何还要与人?”
苏先生:“……”苏先生一生正人君子,读书唯识“推财与弟”、“孔融让梨”,令他讲这些个,听都要嫌脏了耳朵,哪分辨得清?只好拿话来遮掩:“斯文扫地!父丧未葬便要分家,今日始知‘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确有其事!”
玉姐忽闪着眼睛:“什么是停尸不顾,束甲相攻?”
苏先生:“……”
!
16做寿
却玉姐听苏先生分何谓“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待苏先生口干舌燥完,暗道她年纪,纵记性好些,不解其意,也就囫囵儿过去了,似这等史鉴一类,纵是男子,也要过了十岁方好仔细教导。然他又素来认真,教太子教出来的毛病儿,凡事总好往大事上头引去,又收不住自家的嘴。尽力数了顿五公子之不孝,哪个都不堪为君。
待自家云山雾罩地完,又只得玉姐一句:“养不教,父之过哩。”玉姐心中更想,果然是笨,要做官家的人,岂能着坏名声?换了我,先埋了爹,旁人哪里还能争得过我哩?
苏先生自打收了这个女学生,便常坐不稳凳儿,又险些跌了下来。苏长贞忽而觉得,他上一个学生,实是一个乖乖巧巧,万事省心之人。
而那个害苏先生收不住嘴的丧主家,正闹哄哄分家。虽不至于“停尸不顾”,也演出一曲“束甲相攻”,男人们袖着手儿,家中婆娘先撕打起来。几位娘子各使陪嫁婆子拍着手儿大骂,也不指名道姓儿,也不事儿,只管垒着各式词语:“你个老贼婆、老猪狗、老化子……”嚎得嗓子都哑了。继而是丫头们互采着头发、抓着脸,各把指甲蓄得尖尖,恨不能戳破人眼。
厚德巷里的孩子便做了池鱼,街上闹得太狠,骂得太粗俗,厚德巷里的人家略讲究些,便不肯令孩子听得太多污言秽语,各各拘在家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平日虽教养心些,总可串一串门,如今连自家临街大门都不许靠上一靠,唯恐学坏了。
里正咬着指头对里正娘子道:“我甚?我甚?老的一去,的一分,这家就败了。”
里正娘子一掰指头:“他家也有几里顷田,几间铺子,一、二十使唤人哩。纵分了,各家也是不一份儿家业,少则少,如何败?”
里正道:“你妇道人家懂甚?亲戚不动财,动财无往来。若止分,面子情份儿保住了,倒好相处,似这般打成烂羊头,情份一丝儿全无,自家不合外人欺哩。且为争产,少不得要引外人入,又要破费多少钱财,生出多少事非?你倒算来,他们也各往咱家送几个匣子,又有他家嫁出的闺女,又有这街上纪主簿、程秀才,怕不都收了些儿?还未分,先折了这许多钱。”
里正娘子道:“真是败家子儿。”
里正道:“不行不行,我要走到头里,你必要主持着分了家,休要闹给旁人看了笑话儿。”又慌忙取了笔纸,要算一算自家家私,预先分了以防不测。
那头柳家终请了宗族并舅家、里正、街坊做证人,分了家。程老太公略厚道:“且先把你们母亲养老娘、老衣、寿木刨出来。”柳家儿子们十分为难,刨出来,便分得少了,不刨出来,舅家又不答应。又有如何供养老母,养,麻烦,不养,姐妹不答应、舅家不答应,且母亲又有些老本儿。
他家胜在家业,再争,半月也分完了。因各争堂屋正房住,索性宅子也卖了,各家平分着拿了,母亲一家养一个月。各人娘子嫁妆另算,余下便分家产。老大他是嫡长,须多拿些儿,好供奉祖宗,老二道他也日日拜祭。里正也恼了:“谁家不满,互换了来。”各人又想到自家偷占到的便宜,便不言声。
纷扰之下,终于定论,虽各不满意,倒也无力再争。只分到最后一只笸箩,两家怄了气,各非要不可,气得老娘舅道:“拿斧头来剖开,一家一半,引火使罢!”
柳家兄弟各拿了自己所得,厚德巷是住不下了,便往次一等地方儿,各典屋居住,不几日便搬了走。
因这一闹,厚德巷里便压抑了几分,直到赵家老安人做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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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老安人九月里生日,儿孙孝顺,为她做厚,邻里都来捧场。林老安人也携着女儿素姐、外孙女儿秀英,李妈妈跟着玉姐,都往赵家老安人齐氏上房里来。上房里,赵大娘子的娘余氏见林老安人来,忙与儿媳妇起身问一句好,余氏丈夫认了林老安人做亲,自家矮了一辈儿,故而相见。
又有左邻右舍,连同主簿娘子何氏也到了,又各带了儿女来,皆与寿星磕头。这些孩子里,玉姐生得最好,年纪又,颇受青睐。何氏的女儿娥姐已有些成人模样,举止端方,父亲又是个官儿,也受吹捧。何氏的儿子不耐烦与女人们厮混,何氏打发他外头寻他父亲去了。
赵大娘子的长子文郎与玉姐年纪相仿,生得白嫩端正,又是寿星的眼珠子,也受夸赞。几家孩子一处玩,文郎见玉姐生得好,两家也近,便带她玩耍。玉姐看文郎拿一布老虎,颇觉新奇,她家没有哥儿,故无此等玩具——眼巴巴看着。看得文郎不由自主递与她:“玩罢,可好玩了。”
玉姐拿着布老虎在手里,翻来掉去地看,戳一戳,又捏一捏,想找出到底哪里好玩来。文郎凑过头来:“好玩罢?”
玉姐心道,这东西就是软和些儿,便问:“要怎么玩?”
一屋子女人们寒暄完,便听得他两个童言童语,杨家长媳对着妯娌一挤眼睛,又对着两一挤眼睛,各暧昧一笑。她妯娌两个挤眉弄眼,便落入了别个人眼里,李家未出阁的李三姐道:“你们两个一时挤眉弄眼儿,一时又看人家哥儿姐儿,可是要冒什么坏水儿?”
李三姐原是中意间壁的杨二哥,哪想杨二哥却娶了钱四姐?是以时不时要刺上这么一两句。
李三姐话音落地,街坊知道故事的,便要圆一圆场,里正娘子儿媳妇道:“想是看着哥儿姐儿都生得可爱,看着如一对金童玉女,眼馋哩。”
她是好意,千不该万不该她嫂子接了一句:“是般配的好模样儿。”话一落地,便被婆婆下死力瞪着,不由打个寒颤。
赵大娘子迟疑地看一看秀英等,闭上嘴再不肯接话,室内一静,程家女眷尤其难堪。玉姐捏着布老虎,忽觉得四下太静,仰头愣愣地看着母亲。饶她早慧,也弄不明白个中缘由。
齐氏道:“与我做寿,你们便看旁人,开了席,你们妯娌须各罚三盅。”方把这话头掩了过去——终究心中有了疙瘩。亏得赵家厨下婆子来道:“席面都整洁了,泰丰楼的酒菜,街上买的果子,咱自家烧的汤。”
当下热热闹闹往前头吃酒,余氏对女儿使一眼色,赵大娘子心中略乱,起身持着太婆婆:“您慢些儿,今日您是寿星,要压阵的。”
到得席上,各家孩子本当各寻母亲,然如杨大娘子足有两子一女,照看不过来,便借故送回家去。赵大娘子道:“他们作一处玩耍,何必走来走去?入秋天冷,别凉着了。”
当下男一处女一处,又整两席茶果,与郎娘子们且吃且玩耍。
吃不多时,林老安人便言年高头疼,素姐不惯人场热闹早坐立难安:“我扶您家去。”秀英独个儿留下吃酒,且与何氏两个些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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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就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着时,一口一个干娘,如今倒像我玉姐没人要,必要赖着他家似的!呸!”她实没这等心思——玉姐才多大?她还想玉姐嫁个好人家哩。
程谦不明就里,程老太公问道:“这又怎么了?”
素姐讷讷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诉:“赵家欺人太甚,今日不过玉姐与他家文郎年岁相仿,一处作戏耍子,李三姐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赖上他家哩,再后来,便硬把哥儿、姐儿分开来,再不令一处玩耍。这是甚道理?我可过一个字儿?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儿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这么大,头回却叫人当贼来防!”
林老安人脾气最暴,此时却也静寂无语。程老太公道:“你又甚气话?早些歇息了,休要吓着玉姐。”
程谦耳朵一动:“谁?!”
窗外一声钝响,程谦拉开门,就着灯影儿一看,不是玉姐又是谁?她白天玩得欢,回来睡不住,趁李妈妈不备,溜将出来,天黑脚滑,脑门儿磕到了门板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一拧:“你又不学好!!!”
玉姐哭道:“我还甚都还没听懂哩。”自打出娘胎,她身上头回挨着疼,哭花一张脸儿,素姐心疼道:“她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么气?”
秀英忍不住抱着玉姐又一套哭。程谦道:“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时候安歇哩。”程秀英忙止泪,又给玉姐擦眼泪:“阿公阿婆,是我酒吃多了不作主儿,您别往心里去。”
程谦一叹,与程老太公作个揖,携妻带女回房去。院儿里李妈妈早起了灯,急得要生要死:“姐儿哪去了?”待看到玉姐方两腿一软,又见秀英母女脸有泪痕,把许多话都放回肚里,匆匆抱过玉姐:“我给姐儿洗脸去。”
秀英就着灯光一看,女儿耳朵通红,心中大痛:“我与她洗。”
秀英拧了手巾,摊平了往玉姐脸上贴,玉姐不由一闪,秀英眼泪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娘,你别哭,我擦脸,我……不疼的,你再拧我一下儿。”
秀英轻抚她柔嫩软滑的耳朵,几要哭死过去:“我的儿,我心疼你啊。”程谦上来扶着她,又温言对玉姐道:“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给你擦脸。”又戳一戳秀英。
秀英轻手轻脚与玉姐擦了脸,又哄她话,问:“疼不疼,是娘不好。”抓着她的手,令她打还。玉姐缩了手:“娘会疼哩。”
秀英心里一酸:“娘犯了错,打也该哩。”玉姐依旧摇头,后拧不过秀英,便轻轻摸了秀英脸上一把。又:“文郎哥哥,他读书还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
秀英恨恨地道:“再不许提他!一字不许!你要理会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读书,你又比谁差哩?”
玉姐不敢再问,便以有人笑话她不如文郎,立意为母亲争气。自此愈发用功,又不肯与文郎玩。
秀英也不再往赵家去,唯寻何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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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结交
自间壁赵家老安人做完寿,隔不一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寿来。程老太公拐苏先生回家,使的就是这个借口,他的生日便恰在这十月末,只不是七十岁,七十岁的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长林老安人三岁,今年七十三了。
苏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节,程老太公万事做绝,还要勾一勾苏先生的恻隐之心:“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晓得还能与先生处几日哩。”惹得苏先生平白无故叹息了许多声。
既做寿,少不得往外间酒楼食肆里订上几桌上好席面、打上几坛好酒,又下帖儿与左邻右舍亲朋故旧。程老太公在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两门亲戚,都知他家景况,来与他做脸。
同在江州城,玉姐与林老安人娘家亲眷并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无甚亲族,一力欲把素姐秀英等与娘家粘作一处,图日后好有个照应。却不想素姐腼腆,秀英要强,两下里并不曾多亲热。林老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恐自己一日去了,娘家人不肯为自家女儿撑腰。
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却玉姐自从赵家寿宴回来,便一心随苏先生读书,门儿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长辈眼珠儿似地看着,平素不过往街坊家里走走,如今天气也凉了,秀英又自觉在赵家置了气,玉姐更不敢提出门玩耍。闻得家中有人来,玉姐也是欢喜。
故而林老安人将她与林家几个娘子凑作一堆时,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这林家与玉姐一个辈份儿的皆成家立业了,能与她玩耍的,竟大多是辈儿。林家与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虽不大富大贵,也是个殷实人家。然则人口多,摊到各人手里的就少,不及程家玉姐一根独苗儿,有甚好东西皆归于她一人。
四、五岁一边儿大的人儿,正在天真率真之时,心里有什么,口上多半就什么。玉姐虽年幼,不得盛妆,然手上也挂着两副镯子,身上也带着几件玉佩,房里又有吃食、玩器。人儿们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夸赞:“屋子比我的大多哩。”、“那个瓶儿只我爹娘房里有,我房里没的。”、“这是外头张记心铺子里的,可好吃。”、“这镯子真好看。”
玉姐听在耳里,肚里不免有些得意:“只当是自己家。”她这话还是向程老太公学来,程老太公对苏先生,便是如是。孩子们听得此言,也乐开了。
玉姐既做了长辈,便要有个长辈的样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试不爽。如今被一干辈儿们一齐眼巴巴地瞅着,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连环给了位侄女儿、气毬叫个侄子给讨了去,身上也少了一块蓝田玉佩,她自家犹觉开心。
晚间秀英前头宴散,回来一看闺女,几乎没背过气去:“我一生好强,怎地养了你这呆货?”
程谦见不得女儿受责,开解道:“谁叫她是长辈来?头二年是年纪,话且不全,如今给个见面礼儿,也不为过。甚好处没有,你道那是我们么,就肯真心对玉姐好。”
秀英一天忙累,气道:“给也须看准了人给,总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给的方好。这个冤家倒好,白做一回冤大头来,自家还得意哩。”
玉姐听得委屈:“谁个可给?谁个又不可给啦?都是一处玩的。”
秀英双目失神:“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
程谦本待,我闺女岂似岳母那么绵软,回看秀英模样儿不对,这话倒咽下了:“你娘累着了,些胡话哩,玉姐去叫李妈妈伏侍你睡下,明早起来你娘与你道不是。”
秀英要什么,又叫程谦一瞪眼,与他对瞪起来,把玉姐给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妈妈,自家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程谦不忍,上前一步抱起她来,亲把她往厢房里头,一道走,一道:“你娘怕你把东西给了人,自家倒没东西使了。亲娘才这般疼你哩,换个外人,才不管你哩,凭你把东西给谁,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给惯了人,人都当你是傻的,一回二回皆来讨要,你白给了东西,还叫人瞧不起……”
玉姐转被程谦哄转过来,拍拍程谦的脸:“我不难过了,爹,你脸都冰了,去歇了呗。”
程谦摸摸她的头:“洗洗早些睡了,明儿还有课哩。”
程谦回了房,自秀英:“你倒来,家里也施粥,也礼佛,便有个乐善好施的名头儿,寻常人都好。上回去城外头收租,车轴坏了,幸平日结了善缘,有人帮衬着抬车,又唤木匠来修。”
“也不该泼泼洒洒了给。她总该知道,给也有讲究!我娘先前……”
凡事只一提素姐,不消下文,程谦已能知道这位岳母又做了个坏榜样,不得,岳母怕是当了许多回冤大头,是以妻子才这般焦躁,唯恐玉姐学坏了。
程谦思忖片刻,道:“那你便教她罢。”
“还用你,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着她的手儿往前走,你拽着她的脚往后提!”
程谦索性闭口不言。
次日一早,秀英冷着脸给了玉姐一只匣子:“你也渐次大了,或与人玩,总要有些物什互赠。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该花的时候儿花,不该花的乱花了,到有用的时候可就再也没了。你且使着,过些时日,便知谁个好、谁个不好了。”
玉姐犹带懵懂,左右看看,无人接话,只得上前接了匣子,低声应了,实不知母亲这打的是甚主意。直到新年时,方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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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平日少出门,程老太公做过寿,她又在家中随苏先生学习。因年关渐近,天气又冷,街坊门内娘子便不肯走远,又嫌家里闷,互相患个门儿倒是好消遣。玉姐头半晌上课,后半晌或写字儿、或见各家婶子,又有各家哥儿姐儿来,渐有些互赠。
玉姐自接了秀英的匣子,打开时里面些是些玩艺儿,也有几个银锁片儿,也有一些琉璃珠子等,每与友一处玩。忽忽二月,玉姐便被秀英磨了出来。有些遇她只管盯着她手上东西看,总想摸摸,更有甚者不声不响拿走的。也有就大大方方讨要,一次不给下次再来的。亦有不讨她东西,反赠她玩器的。也有拿出东西来与她共处一处玩耍的。
总讨东西的,多半只与那么一、二回,便不肯轻与。若有肯上前、肯出力的,方结交下去。遇到有来有往的,便好作一处。又恐记不得谁与谁,便学着秀英,也拿些纸,自家记了这些“人情往来”。林家林月姐、纪主簿家娥姐、里正家里三姐与她最好。
秀英每看了她趴在床上皱着脸儿翻匣子,不由笑了:“这些个家里还供得起,你又作这家子样儿来,收好了罢。来年与你买两个丫头使,你慢慢儿就知道怎么使人了。”她自幼年起,林老安人眼见素姐指望不上,教着她立起来,便也把这一套使到玉姐身上。
及至年末,玉姐肚里也新背了十余首诗,念了一本书,新认几百字,也认了几个朋友。苏先生心憔力悴,与她放假。又寻了程老太公:“玉姐来年可学画,如今天寒,颜料易冻,开春天暖便学。”
程老太公自无不可,眼见苏先生实被玉姐折磨得不轻,歉疚道:“孩子家没规矩,先生受苦了。”
苏先生道:“她机灵是尽有的,心地也单纯,于我也有启发哩。”
程老太公道:“她再些时也是乖巧,在我跟前颇省力,再不想是这般淘气的。这个,我叫她爹每日看着她上课,她爹管得她哩。”
苏先生把嘴半张,半晌不知甚好,终是道:“不妥罢?”
程老太公道:“妥哩,妥哩。姐儿是等斯文些,姑娘家家,张口话吓着人可不行。再者,她爹也是个好学后生,姐儿自家好强有甚用?不若她爹强,她方能有个倚靠。不数年,她爹归了宗,若运道好,也好考个秀才,我玉姐才能穿得绸。”
苏先生眼前仿若天降一个大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这二、三个月,我冷眼瞧着,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哩,为着舍下景况可怜,曲就教这么个鬼灵精儿,又考不得试、又做不得官儿,委屈先生哩。她孩子家,用甚高明人教?是我舍不得先生,强留下跟个丫头片子耍,心里实是不安,对不起先生呐。”
程老太公更添一把火,一力撺掇着程谦之人品高洁:“我先前也招女婿哩,吃酒使钱不提,还自家昧下钱来存。这个不一样哩,只拿辛苦钱,账目从来清爽,一丝儿也不沾我地。又常思父母,也不肯总在我家住,又好学,吃得苦、做得事……好歹是个成年男子,与先生话解闷也好。先生要不肯收这般年纪的学生,只当他是给闺女陪读。”
苏先生耳朵一动:“老丈这孙女婿,仿佛听是北地来的?父母双亡了?”
程老太公道:“是哩,遇灾,叫我拣着宝哩。”
苏先生吃不准:“我须见一见他。”
程老太公把一张愁苦脸变作笑靥:“使得,使得,我自寻他去。”
程老太公一颗滚烫心思,却不想程谦并不热心,程老太公一颗心凉了大半:“这又是为甚?”程谦道:“我于读书上头,没甚天份。”
程老太公道:“便听一听,听一听,你想,人家未必要收哩,你须得见一见先生。没了功名的人家,非过了七十不能穿帛,我去了,除了你们安人,都得穿布哩。你倒舍得玉姐受苦?你挣扎出来,她也有好日子过。”程老太公素知程谦疼玉姐,以此拿她话。
程谦低头,半晌:“我且见先生去,先生许不收我哩。”
程老太公道:“你可人哩,先生必喜欢的。”
也不知程谦与苏先生关起门来了什么言语,待开了门,程谦便拣起书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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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迎新
腊月里大雪纷飞,程老太公一家冷得受不住,程谦与苏长贞比他们犹甚。你道为甚?原来这南方比北方潮湿,北方是干净,倒好捱,南方湿冷,外头呆久了,倒好似浑身上下裹在一团冰水里,真真冷到骨头里。
苏长贞在京中时,倒好与二三好久,扫雪煮茶、把酒论政,到了江州,程老太公也要学一学那雅士,也往自家花园一座亭四面围上一围,摆上酒,邀着苏长贞饮酒观梅。苏长贞裹着羊皮袄,从头冷到脚,见程老太公抱着个手炉,抖得比他还轻些,不由暗惭。程谦毕竟年轻,又在江州住了数年,比苏长贞略好些,然则每逢此时,也总在家中。
三人往亭内坐定,都不喝茶,先将酒注子里暖的酒满筛了一杯来饮,方觉身上暖了些。脚上又麻痒起来,颇为难言。喝过一回酒,苏先生便觉埋首做学问也没甚不好,屋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正好带着女学生读书去也。
一入冬,程谦的事务也少了许多,租子秋天业已收完,尚有些欠了租子的佃户,程家也总留几分情面,冬日甚少逼债。冬天河上不好走,仓栈上的事务也少了许多,只余年前将铺子里的事务结算便完。
正好读书。
程老太公见外孙女婿与曾外孙女儿一齐读书,心中大喜,再不打搅苏长贞。苏先生大出一口气,又惭愧不已:程老丈是好意啊!以此教导起来便愈发用心。
直到年前数日,家家备着年货了,方才放假。程谦往见各处管事,又与租了程家仓栈的客商商议来年续租之事,复见欠租未能清还的佃户,实遇上天灾**的,便酌情免去一二,若因懒惰而无收成的,便要收回田来不租与他种。苏先生便闲了下来,与程老太公要往街上看看去。
程老太公大惊:“天寒地冻,先生要往哪里去也?”晴朗天气尚且难寻觅他,天下再一飘雪,走失了苏先生,可如何是好?又不敢狠拦他,只得把自己的厮儿匀出一个来,令平安儿跟着苏长贞:“你与明智一同伏侍先生出门儿。往秀姐那里取两陌钱,就是我的,出门好打些酒。”明智正是新买与苏先生的使的书僮儿。
程秀英正在林老安人处,因放假林老安人极不放心,把玉姐带在身边,教导些家长里短事务:“天气寒冷,着风易病,你不要出门了,跟着我罢。”
玉姐不甚乐意,口上不言,却把嘴撅了起来。程秀英见了道:“这样的天,好人才不出门,你再闹,仔细叫拍花子的拐了去,倒好做个花子!”玉姐也曾见过叫花子,又皱起鼻子来。
冷不防平安儿于门外道:“娘子,苏先生要出门看景儿,太公叫取两陌钱使。”
程秀英放下玉姐,便要回房取钱,林老安人道:“大冷天儿,跑出去冻着,我这钱匣里有,取来用就是。”摸出钥匙来开了柜子、取了匣子,拿出两陌钱来,又抓了把散钱,叫迎儿:“都与平安儿,怪可怜的,跟着先生出门儿。”
玉姐把嘟着的嘴一弯,笑了。阖家皆知苏先生一出门儿就找不着了,又不能使绳儿拴了他走,是该多与些赏钱。林老安人既已出了钱,便不再管这事,男人的事情,还是交与太公罢。又抱着玉姐,看着她写字儿:“这是与你舅公家的、这是与纪主簿家的……”一一令玉姐写上条子,以防混乱。
玉姐一顿,跳下椅子:“平安儿呢?”
程秀英道:“你要做甚?”
童音尖锐,平安儿早停了下来,门帘子外头垂手道:“的在哩,大姐儿有甚吩咐。”
程秀英截口道:“你这去,她是也想出门野去哩,”又数玉姐,“开了春儿带你去上香也使得,去乡下也使得,大冷天儿,你不许往外去。”
玉姐儿道:“我又不出去哩,你们看着,出也出不得。我怕先生又走不见了,想法子哩。”平安儿站住了,听见程秀英道:“你有甚法子?写你的字儿去。”
玉姐大为不乐,作出要哭的模样儿来,林老安人心疼了起来:“你她做甚,许有法子哩。”
玉姐果然是有法子的,她取了自家手帕,提笔写了“望好心人送还厚德巷程宅,与钱两陌”命平安儿:“拿去系在先生领子上,先生找不着路了,就拿出来。”
林老安人笑着拍桌:“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玉姐道:“就是方才,老安人使我写字条儿哩。”程秀英且气且笑:“平安儿自去的,多的钱与你打酒吃,”回来拧着玉姐的脸,“你先生又不是东西,怎能贴了条儿?”一语毕,又觉失言,这东西与不是东西,便是学究一时半会儿也难分解得明白——只得闭嘴,又恨恨戳了玉姐额头一指。
林老安人抱着玉姐:“好狠心的娘,就这般拧咱们的脸,不理她,咱们写字儿。”
苏先生颈上到底没系个写地址的条儿,人也回来了,只累得平安儿与明智两个脸色便如天下飘下来的雪。他们两个终是把苏先生跟丢了一回,全赖苏先生出门儿骑的那头老驴把苏先生领回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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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又走失一回,回来后犹不自知。平安儿与明智两个因得了赏钱,倒也不觉甚苦。反是林老安人疑道:“你他原是京中大官,学问好,怎地连路也不识得?他做官的时候每日上朝,难道也走丢了?别是你认错人,弄了个假人儿罢?”
程老太公直擦汗:“我是真人,他为甚不识路,我亦不知。”
他却不在,苏长贞上朝的时候,早起五鼓,天色犹暗,甚都看不清,并无新鲜事儿勾着他。他娘子是晴天为他备一匹识途老马,雨天为他备一谁路轿,千万嘱咐了牵马的、抬轿儿的:“不许听他的,下了朝,只管把他领将回来。”
但有要紧事,苏长贞也知道个轻重,只管辨明了方向一头扎去,不敢旁观,如此便可按时到了该到的地方。
新年前,家家洒扫一新,各各备年,又挂红灯笼,四下走亲戚串门子,玉姐得随着长辈四处走动一回。因下雪地滑,玉姐往纪主簿家玩时且跌过一跤,亏得娥姐眼疾手快,正在身边,一把拽了起来,方保住了门牙。玉姐吓出一身汗,自此走路便常留神脚下,纵玩得开心,也不肯不管不顾了。
回到家里,素姐见她身上衣裳糊了泥,便问出了何事。得知险些跌坏了,又挂心外孙女儿,遂取了一百零八子儿一串数珠儿与玉姐挂到左臂上,一圈一圈,仔细绕了半条胳膊:“这是我素日念经用的数珠儿,捻着它念过的经没有一万篇也有一千篇,你好生戴了,保平安哩。”
程秀英看玉姐短短一条胳膊,被串数珠儿缠得胖了两圈儿,欲要拿下,又怕犯忌讳,只得一头念着“阿弥陀佛”,一头解了数珠儿,绕了三绕,给玉姐挂到颈子上了。
来也奇,自打挂了这串珠子,玉姐走路便稳稳当当,不肯再跌跤了。
年前三日,因死了父亲分了家的柳家留下的老宅忽地揭了封条,又进进出出了五六个人来洒扫,忽忽半日,又有三、五辆骡车来。厚德巷里住着人的各宅把门儿一开,不免探出几个头来打探。
程福回来报与程老太公:“是前番闹分家的游大户家,他后娶的娘子带着儿子搬了来哩。娘子姓陆,二十上下,带着个四、五岁的儿子,唤做念郎。”
程素姐道:“恁狠心,年都不叫一处过,孤儿寡母的。咱们家还是使人去问一声儿,看有甚要帮的。”
林老安人斥道:“休要惹事,寡妇门前是非多,躲且不及,你偏要硬凑上去做甚?她既住得起柳家宅,那是手里有钱,不缺吃、不缺喝,儿子也不缺一个,要你帮甚?她要没了吃喝,又或有人欺负时,再打发人救场也来得及。”
程秀英焦躁道:“哪用咱去救!游大户又不是青年死了,才丢下个寡妇,那是可怜。游大户好娶孙媳妇了,倒弄个差了几十岁的娘子,图甚?青春妇人,甚样儿郎嫁不得,偏要跟着个半脚踏进棺材的糟老货?一个好色,一个贪财罢哩!寡妇既跟了老头儿,就该知有今日,她自家盼来的哩。这样人,倒好惹了?叫她粘上,怕不脱掉一层皮。”
得素姐不吭一声。
不独程家,便是纪家、王家等,亦止命使女养娘一类人物往陆氏处:“闻娘子搬了来,使我来相看,年下忙碌,不得空儿亲来,娘子千万担待。”又丢下些糕饼茶果,权作见面礼。
各家心中是一样想:寡妇门前是非多。且游家是城中大户,既是家主不喜,谁又无事与她撑腰?又有一等妇人如秀英等,亦瞧不上陆氏一朵海棠花儿偏要送上门去叫满树梨花压——十分不待见她。
陆氏却把门一关,教着儿子读书,自过起日子来。
新年既至,各家吃起团圆饭儿来,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一同上桌:“我家人口少哩,一道吃,热闹些儿。”老安人便逗玉姐:“守岁不可睡了,守不到子时,老天爷不给你长一岁,你来年还是三岁。”
玉姐信以为真,饭也吃得不香了,眼巴巴等子时。待到亥初,实是硬撑不得,又恐不长岁数,把白嫩嫩一只左手塞到嘴巴里一咬,疼得哭了起来:“嗷,呜呜……”
素姐心疼不得:“这是做素,满桌子好菜,你咬手做甚?”
玉姐抽噎道:“头悬梁,锥刺股,疼能提神儿,我咬得疼一疼,就熬过子时了,不想这般疼……”
满屋子撑不住,一头笑,一头给她洗手。亏得她满口乳牙,咬得不深,只留下一上一下两个月牙般印子,并未出血。
作者有话要:下面会努力拉快进度~玉姐要快快长大,展开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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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追打
往年新年,玉姐尚,断无此热闹,今年非但添了一个苏先生,又有玉姐承欢膝下,程家热闹不少。因玉姐这一哭,众人一笑,很是提神。
玉姐终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时,四下里鞭炮齐响,玉姐握着胸前念珠,念一声:“阿弥陀佛,我可长大了。”
又逗得众人一笑,笑过便各各回房休息。程秀英又嘱明智:“给先生屋里再多拢个火盆。”再上下叮嘱了熄灯,看好火烛一类。程谦已抱了玉姐,玉姐两手抓着他的领子,睡着了。
次日起床,见面只许好话,新年前后,风俗便是不能“破气话”。这一天玉姐磕了几回头,先带往秀英夫妇屋前,将父母堵在床上磕头拿红包。又与秀英夫妇一道再往长辈处拜年。无论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赐。林老安人发完压岁钱,命秀英给她收好:“往后都要她自家管钱。”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的不二法门,她总觉是因素姐幼时万事不沾,日后才刚强不起来。
玉姐道:“还有先生那里未拜年哩,我是要讨压岁钱,还是要送束脩去?”
程秀英道:“束脩还用你?我早备下哩,先生面前,少这些俗气话,你只管进去磕了头,了吉祥话儿就是。不许讨要东西,记下了?”
玉姐道:“记下了。”
又往苏先生处拜年,苏先生的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会克扣,早早清了上一年的,又付了下一年的。苏先生年前往街上一转,反手拣文房四宝买了一套来,权充作压岁钱给了玉姐。程谦算不得他学生,至今犹算是女儿的陪读,便不赠了。
次后便是拜神,苏先生不便相随。独自在院儿里仰面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却以次进椒柏酒,饮桃汤。复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脚却鬼丸,各进一鸡子。这回饮酒,却是必得从玉姐起。玉姐呛得面皮通红,涕泪齐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继而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便是所谓“总把新桃换旧符”。
再次方是交际,程老太公新颇有几场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的叶老举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携他回娘家,日日奔波。玉姐最是欢实,正旦又□节,到了这一天,便是春天了。玉姐随林老安人往林家时,又与林家月姐玩处一处。
新年时,正是荷包丰满时,两家都称富,并不许哥儿姐儿随意上街,只好在家中玩。玉姐与月姐一月未见,各各十分想念。月姐指着玉姐颈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带它做甚,怪剌剌的。”
玉姐道:“我家阿婆与的哩。每日要我戴,戴了就不跌跤了,我年前险些脸着地了。”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快了罢?可要心了。”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无。玉姐的荷包里有新年素姐与的两个海棠式银锞子,月姐儿的银锞子却是如意状上头还有个卐字,叫做“万代如意”。
两人各瞧了对方手里的式样新鲜,便换了过来,又互相抛了耍。玉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一回她所携之物,见没丢甚要紧物件。玉姐得意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头哩。月姐最好,我只与她一道作戏耍子,这是使阿婆与我的那个换的。”
秀英就着她的手一看,道:“这倒吉祥,换倒换了罢,回去往你匣子里收好了。”
往后数日也如此过来,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个有无。就连陆氏母子那里,也有相赠。陆氏使个婆子拎一食盒茶果来:“我家娘子命我来,上复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动。府上与的果子极好吃,哥儿爱哩。咱家也有些果子,还请府上别嫌弃。”
因进退有礼,便是秀英,也要一句:“好伶俐人儿。”从此嘴上留德,不多言语甚么了。林老安人也还叹一回:“行事恁规矩,可惜了。”
两人话间却不曾想,一年之后,二人倒要没口子咒这陆氏。此时只管翻看厨下糯米粉有无受潮、种种馅儿齐不齐全,备着灯节好做元宵来吃。
元宵两事,一是看灯,二是吃元宵。看灯除非看个热闹,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程家既无将娶之男,又无恨嫁之女,看灯便是看灯,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江州城内扎起鳌山,程家一家也去观灯。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条儿系作一串,以防走失。程谦看女儿甚紧,亲把她扛在肩上,握着她脚,又使绳儿一头拴她脚上,一头系在自家腕上,方放心领她出去。
街上玉姐又看中一盏走马灯,林老安人不吝买它,却是无手拿它,还是叫来安儿先拿了。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儿姐儿亦是各提一盏灯,更有里正家里的成哥儿把着盏打转儿,转得自家头晕,脚下一软跌坐下来,手中失了灯,跌破了灯笼,复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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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玉姐依旧读书,功课渐多,苏先生果然开始教画。玉姐每画得身上脸上手上皆是颜料,秀英见一回笑一回。玉姐暗暗发狠,必要在意,却不知何故,一搁了笔,身上不是这处便是那处总要添些颜色。
如是月余,三月十七,正是玉姐四岁生日[1],也吃生日汤饼,也穿新衣,又有新镯子戴。苏先生始教她些算学,秀英听闻女儿学算,于外头寻了木匠,特特订了把算盘来。玉姐带着算盘往去听课,苏先生愕然道:“这是要做甚?”
玉姐道:“娘听要学算学,给做的算盘哩。”
苏先生拨弄许久,玉姐听着算盘珠儿噼啪作响,看着苏先生手指翻飞,还道内有关窍,用力瞅着。忽听苏先生道:“这要如何用?”
玉姐儿道:“不是先生教我么?”
原来苏先生教课,天文地理且不,单指算之一样,却是用的算筹。算盘儿他也见过,却并不会用的。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数一回,又命备下算筹来。苏先生即迷上算盘,径往秀英处请教算盘之术。
苏先生一派风光霁月,秀英不免惊讶:“跟我学?”
苏先生道:“娘子会,我不会,自向娘子请教。”
秀英能写会算,却不知如何教这位老翁。苏先生以手加额:“娘子若不方便,将口诀写与我也使得。”
秀英只得写了口诀来与他,程宅复响起了噼啪声,自三月至年终,每日未时至申时,从不间断。幸尔他自居西院,止一把算盘,响动不算甚大,方未搅得四邻不安。
展眼新年又至,程宅上下皆识苏先生,唯苏先生尚识不全程宅下人,余者皆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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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一年灯节,厚德巷又闹出一件事来。
一年下来,街坊也知这陆氏娘家贫寒,父亲虽中了秀才,却已死了,母亲不得已将她嫁往游家,却拿聘礼为她兄弟娶妻造房读书。如今还要指望她贴补一二。游大户一死,继子便不肯空养这便宜舅家一家子,亦不肯让这兄弟念郎分薄了家产。为何?陆氏年轻,游大户疼爱她,在世时于陆家多有帮衬,陆氏兄弟于街上遇着游大户儿子,且要摆一摆舅家谱。游家眼里,陆家就是一家叫花子,典了女儿来,游家使女也是如此买将来——却硬要做妻,游大户不知发的甚么昏,居然也允了。
游大户之元配与他也是门当户对,合两家之力,方有此局面,眼见拿着元配的,贴补后来的,元配之子如何不恼?却将簿子拿来,请了族老证人,道是不肯吞了幼弟财物,且分了家,免得日后啰嗦,是谓“亲兄弟,明算账”。
了自家母亲陪嫁、妻子陪嫁,又出族中公产,大宅自是祖产不动,一分二分,分了些儿与陆氏母子,权作分家。陆氏母子仅得一座铺子,若干银钱,铺子取租,银钱便典了柳家宅子搬来。
众街坊听了皆叹,道是陆氏命不好,先是投错胎,父母不慈,拿她与个老人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轻守寡;继而是继子不孝,撵她出门。是以街坊也渐看顾于她,也不甚计较她守孝,倒邀她走动一二。念郎也渐识街坊玩伴。
这念郎生得玉雪可爱,陆氏又教他读书识字,只待再长一岁便送去塾中读书。这念郎却是老来子,其父在时钟爱异常,陆氏又止有此子,更是疼惜,也是乳母丫头捧大,又常听自家是大家公子,每有一股傲气来。
灯节里与众人玩处一处,各人比起灯笼来。邻里孩子得家里人嘱咐,都照看些程家,玉姐又生得好看,性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与众人分吃,从娥姐往下,都玉姐的灯笼更好。念郎起了拧性子:“必是我的好看。”
又要夺玉姐手中灯笼往地下摔踩,玉姐手时的东西,岂是好夺的?一夺二夺没夺下。娥姐道:“你是儿郎,她是姐儿,当让着她。且她的确是好看哩。”娥姐发话,文郎等原就偏心玉姐的一齐开腔,哪个管你爹是不是游大户?!又有看热闹的李家二姐等,也:“娥姐是,便是。”
气得念郎道:“你们是好人,都心疼这绝户哩!”
娥姐年长,晓得这不是好话,连啐几口:“呸呸呸!你不学好!”拉着玉姐道,“咱们一处玩去,不理她。”
念郎怒道:“她家没儿子,她爹是倒插门儿,可不是绝户?!我实话来,偏你们好心!她一家子要绝香灯,没人上坟,且受人欺哩,且要赔钱!”
玉姐并不知“绝户”之意,初尚不觉。及听到后来,始觉不对,她自三岁读书,记事渐清,又清明扫墓祭祖,闻程老太公之叹,乃知绝香灯之意。两相印证,便晓得这“绝户”不是好话。挣脱了娥姐的手儿,掐腰指着念郎:“你闭嘴。”
“我就不!”念郎火起。看着玉姐手里灯笼,又夺来往地上摔,玉姐手上一疼,却是攥得太紧,叫念郎猛一拉,手上极疼,当时疼红了眼。念郎见玉姐犹指着他,伸手把玉姐一推,险些推倒。娥姐看不过,上来主持公道。
却见玉姐,伸手把颈上念珠一摘一里,抡圆了胳膊把念珠舞成一条软鞭,径往念郎身上打。念郎吃她打了四、五下,方醒过神来,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玉姐一道追,一道打,哭道:“你才绝户,我把你打作绝户!”
娥姐道:“快寻他们家爹娘去!”自家拔脚去追。看着前面人短腿,追着却实是费力。玉姐手持凶器打红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骂念郎真是个讨厌鬼。
这许多孩子一道喊将起来,惊动了各家长辈一齐来看。陆氏搂着儿子便哭:“我可怜的儿。”身上也挨了玉姐几下,玉姐道:“我只打他,你拦着,连你一道打!看这烂舌头的再绝户!我打绝了他!”一道,一道打。
陆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玉姐把手一抽,一脚踢到她胳膊上。
众街坊看这样儿不好,原没甚想头,待听“绝户”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脸,孩子,竟这般口上不积德,难怪玉姐要打他。
旁人只是观看,秀英登时火起,喝道:“玉姐回来!”
玉姐恨恨提着念珠回来了。
娥姐见秀英面色不对,大声道:“不怪玉姐,是念郎欺负人哩。我们一道评灯,都玉姐的好,念郎必我们作弊,玉姐家是绝户,还要夺玉姐的灯来摔踩,又推玉姐在地上。玉姐方气不过还手来。”
秀英把玉姐手一拿,就是灯火来看——元宵本就各自悬灯——嫩生生手心上果有两道拉出来的红印来,立时眼珠子叫灯火映得通红。
作者有话要:[1]架空架空,本文岁数都按实岁来算~
!
20倔犟
却秀英见女儿手上拉出两道红印,眼珠子也红了,那头陆氏犹抱着念郎低低啜泣。左邻右舍亦有那怜香惜玉之人,又觉陆氏可怜。左右不过念郎孩子家口上无德,倒吃玉姐一顿乱打,这亏吃得竟是比玉姐还大。且程家无儿,念郎也不算编排得人。
便有人站出来相劝:“孩子家犯口角,大好的日子,休要多计较,两家各散了罢,依旧吃了元宵儿,且看灯去。”
陆氏犹一身孝衣,灯影儿下窈窕可怜的俏模样儿,也不多争辩,亲将念郎抱起,朝街坊一礼,悄悄儿把身一转,使女拥簇着回了门内,将门一掩。只听得门内一声哭:“可疼煞人!”又有使女声音道:“娘子且舍动手,就把细皮嫩肉打得青紫。”
门外诸人听得好不尴尬。
秀英却拉娥姐的手儿道:“亏得有你看顾。”又谢里正家三姐:“亏得有你相看,不然,我全家叫人骂了且不知。”又团团向街坊道谢。自抱了玉姐复还门内。
程家这节也不过了,自往家里去,秀英纵憋着气,也不肯把实话与程老太公等,素姐更是一字不漏。却不知街上这一番闹,门内早已知晓。便是正在念经的素姐,也觉出不对来,听了焚香所报,自锁在门内哭了一场。
第二日上,陆氏门内就打发出个使女来,去请了个郎中来,道是念郎被打得狠了,又吃了一吓,发起烧来。恰此时,陆氏娘家又有人来看女儿与外孙,见此情景复又闹将起来。陆老婆子哭声凄厉:“这是做了几辈子孽,孤儿寡母叫人欺上门?!”幸尔她不似吴家那般撒得起泼,并不曾在程家门前打滚儿。
里正与纪主簿家看着不像样子,何氏等都与秀英相熟,里正家看着秀英长大几十年街坊,不偏袒也是偏袒。素日关起门来也为程家可惜,见此情景,便要做个中人,与两家合合。
素姐一看外孙女儿手内通红,就哭得肝胆俱裂,闻要带玉姐去,吓得几欲昏倒:“这怎成?!”秀英道:“我自去,倒要看他们要拿我大姐儿如何?”素姐吓得不得:“你女人家……”到一半自家就泄了气。林老安人道:“我与你一道去。”
素姐左看右看,终是下了决心:“还是我去罢,他家都是女人,男人去倒像是欺负他们了。”素姐此时犹存着自家尚有两个男人,陆氏是寡妇之心,竟带着些怜悯之意犹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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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里正家中,陆老婆子便不依不饶。
两家齐在里正家正坐定,又有纪主簿作个证人,赵家等街坊亦来合。陆老婆子必要程家斟茶认错,又要赔汤药钱。陆氏只管抱着儿子嘤嘤哭泣,待听陆老婆子如是,方抬起泪眼道:“这几个钱,我倒还有。不须赔的,只把我哥儿吓坏了。”
素姐初时有些怕,她实叫吴家闹怕了,比及见陆老婆子并不似吴大娘子般使泼,身上虽是布衣,却也整洁。又不甚怕了,待见陆氏哭泣,想到玉姐手也伤了,还要叫人逼勒,那头林老安人将将与里正见礼,这头素姐已哭上了。
陆氏自言是寡妇可怜,不求逼勒,只念郎叫吓着了,要安抚。却不知这厚德巷里有个人比她更可怜。她自是会哭,却不知程家宅内另有一个比她更能哭。
素姐上被母亲管束,下有女儿不听她管束,唯有玉姐年纪尚,每于她哭时于她试泪捧茶,看玉姐自是不一般。也与陆氏对哭起来:“好好一个姐儿伤了手,可如何是好?是阿婆没用哩,止得你娘一个闺女,你娘又只养了一个女,谁叫咱们是弱女子哩,叫人欺了就欺了,你又出的甚么头?人你是绝户哩,就是欺你是绝户,没的忍了罢……”复又哽咽了起来。
街坊四邻一想,也是,素姐的命,较陆氏更苦万分,渐把这话风儿又转了来。里正道:“原是孩子家口角,当不得大事,我便作个东,你两家一道吃个茶,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还是街坊。”
秀英咬牙冷笑:“原是孩子家口角?我姐家一字未问他家事哩,怎生口角得起来?如今倒孩子家口角,孩子家口角,又是打门,又是要讹钱算甚?孩子家口角且要个婆子来逼勒我家五岁不到一个姐儿,好体面人家!”
陆老婆子欲闻言也站不住,站将起来道:“并非口角哩,直打我家哥儿哩,哪口角得起来?!”
秀英道:“那便不须,待要时,我使人往你门首数你家寡妇门前是非,有种你便出来打!打且打那嘴贱不积德的王八一个,骂都要骂我阖家上下哩。谁见着我姐儿打伤他哩?凭你一张口,关起门来自家掐的便要讹我!当我好欺,你看错人了!”
纪主簿眼看要遭,忙上来打个圆场:“原是孩子家事,骂也罢,打也罢,两家长辈何须出面儿?”
秀英便问:“是谁必要逼勒着里正做保,要我家来的?放了屁却使手掩,好金贵的人儿!”
素姐又哭将起来:“原是我们命薄,没了儿子,便是三岁孩子也能欺辱得。你又何苦好这个强?要磕头要赔罪放着我来罢,只别逼勒我家姐儿,才四岁哩,好生苦也!”她自声音绵软,性子更软,哭泣起来真是如泣如诉。
场内一时尴尬。里正把这许多人弄到家中来,原是想合,不想陆老婆子这般刚强,素姐又哭得可怜,陆氏又只知抱着儿子哭,秀英一丝让步的心也无,暗道妇道人家恁般难缠。冷不防被念郎一双眼睛看着,浑身都麻了起来,若非这子口上犯贱,何来如今这般?
里正一怒,便强与两家上茶:“且吃这一盏茶,与我个面子,往后还是街坊。”
陆氏情知不得不饮,秀英一扬眉,横竖玉姐没吃亏,两人就端起茶来。陆老婆子又数陆氏:“性子忒好。”秀英道:“可不是好,寡妇家不知羞,教个儿子骂到人面上哩。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可不是好性儿。”素姐又哭了起来,把陆氏压得再哭不得。里正头疼不已,只得素姐:“休要再哭了,几十年街坊看在眼里。”
两家饮罢茶,一从东、一从西,互不挨碰着各回家门。
两家各归家内,陆氏自劝慰着陆老婆子,又把念郎乳母叫来数:“是谁教的哥儿这些个?不学好!竟到人面上去了。”又叫牙婆来要卖人、买人,任乳母、使女哭泣哀求,一丝不动。
又使往程家送茶果:“我娘老背晦了,原是念郎的不是,毋往心里去。”
秀英却不吃这一套,狠骂一回:“寻完了事,却叫苦主不则声,她道她是谁?!那婆子自姓陆,倒管得游家事,一句老背晦便打发了,道人是傻子哩!他是儿郎哩,他不绝户哩,且看长不长得大罢咧!个克父的东西!他□的孩子,没人教,他会?看着倒像个好人,背地里挑唆着嚼舌头,怪道叫人家逐了出来,是恐她乱人家宅哩!真真是个搅家精!祸害!”
李妈妈奶大的玉姐,是亲向三分,不亲也是亲,亦是不岔,言语较秀英更甚:“八十老翁十八新妇,不知谁的种哩!还自称大户家孩儿!游家为何赶他出门,他自家知哩。来往不消二年,街上街坊就向着他话哩,不知下的什么蛊!这就信一个姐儿,能打得了他家大了一二岁的哥儿,不定那伤是怎么来的哩!我姐儿手上伤还未好哩,至今写不得字儿,那克父克夫的东西,还要反咬一口,狗都不这般干哩!”
街坊四邻原陆氏识理,复经此二人一,又道陆氏狡诈。又有一干妇人,素与秀英得到一处,听李妈妈话里话外之音,都把自家男人死死盯着,深恐他偏向了那个妖精。
不知为甚,游大户家里亦知此事,又使人来劝陆氏“好生教养念郎。游家一向怜贫惜弱,居然欺负起人来,丢尽祖宗颜面”,把个陆氏气得倒仰,复又关起门来,一意教养念郎,令其读书,长大好考个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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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为此事,正月也不曾过好,苏先生知道了,亦唯一声叹息:“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这回便不消旁人,他亦知不能示了弱。程老太公又打了礼物送与里正、纪主簿家两处,收拾善后。
却玉姐手上伤养过二、三日便好,那头念郎也不知为甚,总将了个把月。玉姐犹自愤愤,她随父母居住,每晨起,便往院内站定,看着程谦舞枪棒。
原来程谦会些武艺,耍得好枪棒,每日起来必要舞习一回。玉姐看不几日,便央程谦:“爹,教我。”
程谦道:“教你甚么?苏先生教得不好?”
玉姐眼睛一错不错看着他:“我要习枪棒!”
程谦哪里肯答应?便是他答应,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也觉女儿家不好舞枪弄棍,素姐更是不舍,唯秀英有些犹豫:“略知些也好,再遇游家短命鬼,倒好免叫推跌了跤。”
不想玉姐性烈,不叫她练便不吃饭,谁都哄不得。程谦道:“你先生正要教你习射哩,那也是武。”玉姐却是个难哄骗的:“都要学!”
秀英哭着拍她两巴掌:“冤家,你就仗着我与你爹、太公、安人心疼你。你饿,饿,饿,饿死罢咧!”林老安人一想:“孩子家不长性,现允了她,不几日自家就撂开了去,越拦她越成心病了。”终是不得不应。
又要与她张罗选使女:“常带几个使女,打斗起来也好有个帮手。”
作者有话要:咳咳,其实令郎孩子不懂事,不必是陆氏故意给他听,就是他家丫环奶妈子一,他记住了,争执的时候孩子管不住嘴巴就出来了。陆氏只是没有特别约束儿子而已,她儿子还,通常会认为这样的孩子不懂事,不知道意思。其实鱼唇的都是大人啊!孩子懂的可多啦
程家也确实还没有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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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使女
买使女专一为相帮姐儿打斗,看似玩笑话,实则认真,便是不为打斗,也要添两个帮手方好。且程家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各有两个使女听用,玉姐单有一个乳母李妈妈,确需添个人手。
当下秀英使丫头乐儿,往去寻接生的王妈妈来。这王妈妈既是稳婆,又兼着牙婆,也算是个媒婆儿,程家使惯了她,但有事,便唤了她来。程家给的谢钱又足,王妈妈偏爱往他家跑。
一路上便问乐儿:“又要买人哩?可是娘子怀了哥儿要买奶-子?”
乐儿丢老大一记白眼与王妈妈:“您老到了家可千万不敢这么,是要给我们大姐儿买丫头使哩。”
王妈妈心中有数,袖子里取出一陌钱来塞与乐儿:“累你跑这一回,这一陌钱拿去买果子吃。”乐儿十分推让:“为娘子跑腿,难道不应该?家去娘子自有赏哩,妈妈休要多心。”王妈妈道:“娘子赏你是娘子的,我谢你,是我的。”
乐儿方笑嘻嘻接过了钱,微一屈膝:“谢妈妈了。”王妈妈见她收了好处,便东拉西扯,打听些门道:“家里娘子想要什么样的丫头哩?老太公、老安人有甚?姐儿有甚想念?”
乐儿悄声道:“我只与妈妈一个人,妈妈万不可外传。”
王妈妈见状也把头儿一低,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老婆子活了五十岁了,从来嘴最严,定不叫你坐腊。”
乐儿道:“元宵节,姐儿与人玩,恼了,孩子家闹将起来。娘子便,姐儿还,没个帮手,要个能护主儿的哩。”
王妈妈肚里一轮回:“这要机灵的容易、要粗笨的也容易,要会唱曲儿的容易、要认字儿的也不甚难,那些眼睛都看得见。这要忠心的,偏就最难了,人心隔肚皮哩。这般为难,倒好叫我多赚几个钱。”
王妈妈得了乐儿消息,往见秀英与林老安人便先有了计较。乐儿引她至秀英正房,林老安人与素姐亦在,王妈妈先叉手问个好儿,又:“老安人精神越发好了。不知唤老身来有甚差遣?”
秀英道:“妈妈是做惯了的老人了,倒要劳动妈妈寻摸两个听话的好丫头与我家大姐儿使。”
王妈妈道:“娘子要甚样的丫头?多大的?这里头有讲究哩。无非好些的贵些儿,略次些的少使些钱。”
秀英道:“好的怎样,次的又怎样?”
王妈妈道:“好的自是模样儿也好、性情也好、又勤快、又肯学,次的要是模样差些儿、要是性情差些、要是懒,总有不如意处。既是买来伏侍姐儿,又不要弄来妆门面,样貌倒在其次。家里有姐儿,谁去看使女?要紧的是勤快又听话。有这等丫头,便是模样差些,也算是好的了。生得好了,心便容易野,何苦养这等祸害?倒不如丑些的好。”
秀英听她了这一串子,倒也有理,便道:“我倒要寻两个年纪与大姐儿相仿的,一道儿长大,好养得熟。”
王妈妈一拍巴掌:“还是娘子得明白,就是养得熟这三个字最是要紧。有那等一等一的伶俐人,养不熟,指不定又来害主,要来甚用?”
林老安人道:“老实本人自是好,你却不好拿那次一等的蠢笨丫头故是老实来哄骗于我。老实还是蠢,我空活这一把年纪,且还分得清。”
王妈妈连称不敢,又问:“这一分价钱一分货,不知府上要什么价儿的呢?这一个金尊玉贵的姐儿,却不好轻慢了。但买人卖人,总要分个三六九等……”
林老安人截口道:“你个刁钻老货!府君家买了两个养娘,还花了上百银子哩,钱多钱少,哪有个足字?我要那好的,你又有了?休要嘴,只你能拿得出来的罢。”
王妈妈满脸堆笑,躬身道:“总是瞒不住老安人,实话与老安人,似府君家那般买的,是他们买卖做得大的,单拣那打生得好的女娘来细细养,又教读书识字,又教弹唱歌舞,养大了专一等卖好价,老婆子本买卖,却没这等本事,只好转个手儿,得些个辛苦钱糊口。买时多少,卖时就不定这个价儿了。似这等五、六岁女孩儿,我手里,一个倒要十两银子——却是不收钱,只收银的。”
秀英啐她一口:“好个利口的老货,我便与你钱,也与你足足的,且不拿那九二串[1]与你。”
王妈妈嘻笑着应了:“我却不为娘子会坑我,娘子想,两个丫头二十两,况了银,我一把老骨头,怎生搬回家去?却不是要闪了老腰?”得屋内俱是一笑。当下秀英取了二两三钱一个银角子与王妈妈:“也不用再剪了,只作二两罢,余下与妈妈吃茶,待有了好丫头,再与剩下的。不拘丑俊,只要端正好使。”
王妈妈袖了银子,千恩万谢,又赌咒发誓,必要给玉姐寻两个好使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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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王妈妈袖了银子往家去,暗想这回卖人做得漂亮,又不须十分好看、百般伶俐,买时就便宜,又可卖个高价,一表一里,两个五、六岁毛丫头,倒可赚得十几两银子,回去可要好好上炷香。略实诚些,又不须生得好的丫头,倒是不难买来。
程家却不坐等王妈妈消息,乐儿因得了王妈妈谢钱,往外买了三升瓜子儿,四处一分,搬张凳儿与迎儿等一处磕着瓜子儿话。喜笑道:“你这婢子倒灵醒知道孝敬我。”吃乐打了一巴掌:“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迎儿道:“只怕你还要求她哩。”
乐儿便知有事,笑道:“好妹子,我不问她,我只问你,你与我听罢。”又抓一把五香瓜子儿塞与迎儿。迎儿道:“太公开春了,要往乡下住几日,也是踏青,也是看看他们种田上不上心。我们便有的跟着去,有的来看家……”
一语未毕,便见乐儿跳将起来:“可不得了,我出门儿走一遭,竟闪了这事儿。”悔得直跌脚。喜看了暗乐,看够了乐后悔的模样,方道:“没出息的东西,看这把你急的,你只管把娘子伏侍好了,娘子自带了你去。”
乐儿扯着喜儿道:“我的好姐姐,人急得上火,你看得可乐。”
喜道:“罢罢罢,不撩你了,太公了,除开看房儿的,伏侍的人都要跟去哩。”乐儿方一拍胸口:“可吓煞人。”
众人又一齐笑戏闹。
却不知程老太公正眉头紧皱,掐着指头算哩。程老太公本意,却并非为踏青而来,原是他在乡间有地,租与佃户耕种,每年收些租子,除开自家吃,也卖些。佃户有勤有懒,做爹的勤快不定儿子也勤快,便要时时剔简,以防荒了地。他自思年过古稀,便欲将事务放手与秀英程谦。程谦往前收过租,却未曾办过这等换佃农的事,这是带他们去长见识。
闲话休,程老太公主意已定,便在春耕前携家带口往乡间去。程家在乡间也有一处别业,寻常不往里住,只留二三人看房舍,今番去,便是住在此处。程老太公还恐苏先生不允,不意苏先生却道:“当知稼穑之艰。”居然兴致勃勃唤明智打包袱,要一道去看。
一家子主仆十数人,连着铺盖、文具、惯用的家什,倒有七、八辆车,程谦各骑了家养的骡子。平安儿等也有骑驴的,也有步行的,浩浩荡荡好不热闹。乐儿终遂愿随行,与迎儿等四个丫头一辆车,初时还掀帘子往外看景,不消一个时辰,便昏昏欲睡。
想尚未春耕之时,花木未发,草都不长一颗,又有甚好看?又有甚能看?程老太公原就不为看景而来。
待到了别业处,方知路上苦委实算不得什么,这别业久未有人居住,气味也不甚好。便是登东,也与江州城略有不同,止主人房内有几个恭桶,使女厮,都须得往搭的茅草棚子,便是这棚子,也是现搭的,四面漏风,当地挖个大坑。
饮食有些土产野味,是新鲜,五谷轮回野上一野,真憋得人人面有菜色。野味滋味再美,思及那茅草棚子,也不敢多食,不消数日,人人叫苦,只盼程老太公发话,即时飞回江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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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一行事儿办得颇顺,命佃户等看了程谦,又收了一户懒惰佃户的田,不令耕种。田二因甚懒,程老太公收了田,只得一家子往旁处趁食,诸佃户早看他游手好闲不过眼,也不为求情。然李六家却因老母卧病,缴租不上,程老太公又与他二两银子瞧病,约定今年但缴得上七成租子,便不收回田,其余三成租只当送与李六了。
程谦随在程老太公背后,诸佃户皆知他是个能干管事,一时肚里念两句赘婿也这般威风,一时又为他父母不值,却无人甚难听的话出来——皆躬身作礼。
玉姐儿孩子心性,见甚都新鲜,便是光秃秃的树枝子,枯了的草编蚱蜢,她也能翻来覆去地看。忽见一个的女孩子,脸色蜡黄,穿一身破旧夹衣,趴在墙上看她。李妈妈亦瞧见了,挥着手儿来赶:“看甚看甚?便趴人家墙头,忒没教养。”
玉姐好奇:“妈妈休拦她,我有话要问她哩。”今番下乡,吃着许多新鲜物儿,却没曾见过原状,好容易来一个人,玉姐便想问问。李妈妈道:“乡下孩子不整洁,大姐儿仔细她身上有虱子跳蚤。”
玉姐奇道:“那是甚?”
李妈妈哑然。叹口气:“这才是富贵人家的姐儿呢。”亲往前采了丫头来,丫头要哭不哭:“我爬上来看看,冻僵了手脚,爬不下去……”
李妈妈自家也不与丫头近靠了,只伸远了两只手,与她擦脸,又篦过头,篦子上满爬了数只虱子。玉姐看得好奇,问那丫头:“你叫个甚名儿。”
丫头声道:“我叫个朵儿。”李妈妈奇道:“你倒有名儿。”乡下孩子,尤其女孩,起不起名儿都寻常,有心的叫个花儿朵儿,无心的就叫个大姐、二姐。
“我娘给起的。”
玉姐道:“你娘呢?”
“死了。”
“……”
这朵儿冻得狠了,直打着哆嗦,玉姐要把自家用的手捂子与她,李妈妈道:“与她盏热茶,喝下去就暖了。”朵儿肚内咕噜一声,玉姐捂嘴一笑:“饿了罢?”取食盒里两个青团子,自家咬了一口,却将另一个递与朵儿:“我也饿了,咱们一道吃罢。”
朵儿犹不敢接,李妈妈见她不识好歹,玉姐又一脸失望,不由道:“怎不识抬举?姐儿与你吃的哩。”朵儿狠擦把眼睛:“二娘,敢接旁人的东西,叫人她饿着我,便要打死我哩。别我哭了,哭了也要打。”
李妈妈道:“哪来的婶子,这般狠心?”
朵儿道:“不是婶子,是后娘哩。”
李妈妈心头一软道:“你且喝茶吃果子,无人。”玉姐也哄她:“这里统共咱们三个,谁也不,谁也不知道。你饿着,你亲娘要心疼哩。”朵儿终于接了青团,囫囵儿吞了,把李妈妈唬一大跳:“这要噎死哩。”又与她茶喝。茶又烫,朵儿浑不在意,一气吃了六个,李妈妈忙将最后一个夺下,道:“再吃便要撑杀了。”
玉姐眼见朵儿这般,手一松,咬了一口的青团便落地……
待程老太公折回,玉姐当仁不让诉朵儿之事。程老太公眼珠儿一转:“天叫给我玉姐一个心腹丫环!她既在家中受难,挂心便少,玉姐解她危难,便于她有恩。乡下孩子心眼儿实在,甚好,甚好。”
俗语得好“穷人孩子多,凹地虾蟆多”,朵儿父亲张四与头前娘子养了两男一女,与后妻又养两女一男,又非大户人家,如何养得活?丫头好出路倒是与大户人家作使女,次一等生而溺之。是以后娘待这“赔钱货”如何,他也浑不在意。自幼缺衣少食,朵儿很有些呆相,越发不受待见。既程老太公要买,李四领了一两银子,尚觉占了便宜,忙不迭将朵儿卖与程家作使女。
程老太公携玉姐领人之时,朵儿后母正在拿着指头戳她额角数:“短命鬼留下的赔钱货,还不与我抬柴去!整日半活计做不得,空费许多柴米,多早晚……”
张四一声打断,朵儿见了玉姐便眼睛一亮。程老太公再不肯有一丝疏漏的,当下立了文书,请了中人,一两银子买了朵儿。
那头李妈妈寻了些干净布衣,将朵儿洗剥干净,看朵儿穿衣,一面道:“这满头虱子亏得篦得干净了,再多些儿,与你裹上黄泥烧将去。往后伏侍姐儿,你自家身上须得干净了。”
朵儿只知头。
玉姐道:“你只管跟我,只管听我一个的,我就看顾你,不叫人欺负了你,谁欺负了你,你与我,我与你出头。只不许听旁人的。”
朵儿终于道:“我只听大姐儿的。”
作者有话要:[1]按道理,铜钱串起来,一百个是一陌,一千个是一贯,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会有打折,就是一陌不足百,一贯不足千。九二串,就是一陌只有九十二个,以此类推。其实九二串还算厚道的,叫长钱,还有八六的等等。
这里还有银子与钱的比价问题,有的时候银贵钱贱,有的时候银贱钱贵,就不详细论述了,用得到的时候再细写。
最后,作个调查:是不是这样略带一话本式的行文方式大家看起来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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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好心
玉姐下乡,原不曾受亏,依旧好吃好睡,纵是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受亏,也不肯亏了她去。若非遇上个朵儿,她便要以为乡间比江州城自在。自有了朵儿,玉姐方知这世上还有这等受苦之人。她因问朵儿为何朵儿之父任由继母虐待朵儿,朵儿答曰:“爹要下地哩,日日且忙,闲时也要做个短工,方够养活这一家子。乡下丫头不值钱,还有生下来便溺死的……”
玉姐又问朵儿乡间生活,方知书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短短八字,竟有如厮艰辛。秋收之后,农人尚不得歇息。家中所有之炭,亦是他们烧得。然烧炭之人一冬却不舍得用去几斤,只管拿去卖来,以备不虞。
李妈妈见她听得难过,时常喝斥朵儿,不令。玉姐却每要听,偏朵儿只肯听玉姐一个的。李妈妈无奈,向秀英去,哪料玉姐年纪自有主张,秀英已管她不住,程谦偏又觉女儿当知晓些世事,从中拦着。李妈妈只得日日听着乡间辛苦,十分难过,只盼着早日回城。一盼二盼,终令她盼到了程老太公发话这一天。
乡间走了一遭儿,程老太公的盘算落到了实处,玉姐又遇朵儿,算是意外之喜。秀英住不惯乡间,然一心扑在家业上,反把这份不惯减了五分,居然不以为苦,自觉下乡一回,又懂了许多,也是心满意足。玉姐带回了朵儿,也是开怀。至如苏先生与程谦,各细心查访佃户,亦有收获。其余人等也是开了眼界,纵使没甚显见的好处,思及朝发夕至,便可回到江州城用上恭桶,也是欢欣雀跃。
是以程家上下主仆人等回城皆是笑容满面,后头又多跟了一辆车,带些土仪。原本佃户还要多孝敬,程老太公道:“青黄不接的时候,谁都不易哩,留下你们自家用,真有心,秋天多与我些便是了。”方止带了一车回来。
到得家中,洒扫、安放行李,秀英将朵儿交与李妈妈:“妈妈且带着她,与她从里到外都换过了,篦了头、洗了澡,再往姐儿房里放。”
李妈妈道:“我的好娘子,我须得伏侍了姐儿,再去管她。”
秀英道:“把大姐儿交与老安人,那里的吴妈妈也是老积年哩。”
李妈妈方不方声了,命朵儿往院子里一站:“我送姐儿去,你站这里,不许走动,不要碍事,瞅着些不要磕碰了。”朵儿喉咙里应了一声,见李妈妈望向她,忙把头了数。李妈妈又取了玉姐一套新衣,往吴妈妈那里送:“大姐儿且缓一缓等一等,厨下水正烧,烧热了先与姐儿洗澡换衣裳。”
程宅上下忙碌半日,方洗了澡换了衣裳,又趁太阳好,晾晒铺盖、洗衣裳。朵儿并无新衣,李妈妈抓了一把钱,央家内一个跑腿的厮儿往外头成衣铺子里胡乱买了两套先与她对付着穿了。只待回了秀英,家下寻裁缝裁衣裳的时候捎带手儿与她再裁两套。
秀英听了李妈妈所言,掐指一算:“大姐儿生日将近,也要做新衣了,就顺手与她做两套罢,连着鞋袜,也与她买几根头绳儿扎着。”
李妈妈应了,自去与程福讲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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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因带了些土产回来,打分赠街坊。与陆氏有仇,便不分与她家。除开自家留用些,余者便分赠各家,程家大门打开,使女、厮往各家敲门去。又带了各家主人的谢言回来与秀英,也有邀秀英过几日家中坐坐的,也有恰家中有好茶果的命回礼的。十分热闹。
旁家犹可,纪主簿娘子何氏却是一刻等不得,携着女儿娥姐亲往程家来与秀英话。
娥姐初来厚德巷时是十岁,今年已交十二,初见了成人模样,秀英因见何氏面皮不好,故把娥姐夸上一夸:“到抽条长个儿的时候儿了,几日不见,竟似又大了些儿,生得越发好了。”
何氏勉强笑笑:“到长个儿的时候不长,岂不要愁煞人?我瞧玉姐才是生得越发好了呢,哟,这丫头是哪里寻来的?”
秀英道:“这是乡下带来的朵儿,后母待她不好,叫玉姐遇上了,也是玉姐与她的缘份了,便把她带了来。”又叫朵儿与何氏磕头。朵儿看一眼玉姐,见玉姐头,方拜下来。何氏叹道:“是个好丫头。”袖子里摸出套银三事儿赏与朵儿,朵儿又看一眼玉姐,玉姐道:“婶子大方,快谢婶子哩。”朵儿方接了。
何氏道:“你们一处玩去罢。”
玉姐抬手拉了娥姐的手:“朵儿会编蚱蜢哩,真跟活的一样,阿姐与我看看去?喜欢了,过几日歇好了,叫朵儿给你编来玩。”
娥姐似有心事,笑也有些勉强:“成。”
玉姐只觉娥姐略有不妥,并不知内里究竟为何,只拿乡间事与娥姐来。不想娥姐父亲中举先,原也在乡间住过,虽不似朵儿艰辛,知道的事比玉姐只多不少。次后竟是玉姐发问,娥姐来答。渐次开,娥姐面上舒缓许多。
何氏却在秀英房里大骂纪主簿:“我便这死鬼不该做官,一做官,便走了形儿。”
原来,这程宅添了个使女,纪宅也添了一个使女。程宅是玉姐带回个憨丫环,已略有些忠仆模样儿。纪宅那一个,却是纪主簿收了份礼——县令与的一个妾。因县令任满,要调走做同知,家中下人颇多,孺人要散去些儿。内里一个使女,平素有宠于县令,孺人必要卖了她去。县令不好为一使女与妻子争执,丢又舍不得,带又不值当。索性送与纪主簿,也算露水姻缘后尽了份心力。
使女生得不坏,会弹唱,又识字,还年轻,引得纪主簿三不五时往她屋里歇。何氏以“娥姐长大,不好使看这些”为由,不令她弹唱,纪主簿因思女儿好谈婚论嫁,将来是做主母,这些词曲愿不该分娥姐之心,也不争辩。
何氏尤不忿,闻得秀英回来,便来诉个苦:“你家这丫头好,打儿养着,一遭儿长大,也知脾性,也好使唤,也易收伏。我看这丫头就认死理儿,只听玉姐一个的。我家倒来个搅家精。”
秀英笑道:“这有何难?娥姐出了门子,还有安郎,一个攻书的哥儿,哪得听得这些个曲儿?便是哥儿去学里读书,她要唱,你只管听,长子是你出的哩。使女不算甚人物,别叫她生多了儿子分安郎家产就是了。”
一语提醒了何氏:“妹子的是实话。”
两人密语良久,何氏方带着娥姐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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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原道纪家使女之事与已无干,不过添个嘴的事儿,与何氏又近几分关系。不想家中还有一个素姐,险些弄得她下不来台。
原来纪家使女有个好听名儿,是县令所赐,就叫宛卿,到了纪家,何氏嫌拗口,与她改作青儿,倒真像个丫环名儿。又拘她在家中,不令出门。偏生五月里纪主簿做生日,邀了街坊去吃酒,又因青儿会弹唱,前后命她弹唱几曲。街坊齐夸:“不是主簿家,没得这样好弹唱。”纪主簿未免飘飘然,又命青儿往娘子那里也弹唱。
素姐平静不喜热闹,听了两曲,便去散散酒气,偏遇上青儿弹唱毕,屋内何氏不令她再见客,打发出来。两下遇到,素姐因见青儿满面哀愁,不似堂中欢欣之色,不由多问几句。
因听青儿自诉:“奴也是好人家儿女,因遇上天灾,不得已骨肉分离。天幸卖与李县令家,也不令动针线,也不令做粗使,只学些弹唱。奴原名宛卿,原是一丝儿念想,不枉伏侍旧主人一场,名儿也改了。”
素姐听她身世便十分同情:“纪主簿官儿不如县令大,家里人口简单,也好处哩。休要多想,安心就是。”
青儿泣道:“家中娘子好生厉害。奴只这一手琵琶能见人,偏不令弹,手且生,想三五年后,人老珠黄,当要化作尘土了。原思得遇良人,不想……总是奴命薄。”
素姐便十分同情她:“你是新来,总要敬顺大妇,她见你柔顺了,总会喜欢。熬二年,她也会好,人心总是肉长的。你要十分苦,可往我家去,我那里倒清净,喘口气儿也好。”
青儿十分感念:“娘子不令奴出门哩。”
素姐道:“无妨,过几日我与你家娘子,便我听你弹唱得好,也要听一听,借她个人儿。”
青儿十分感念:“奴有来世,衔草结环。”
素姐自觉做了一件好事,过不几日,便与何氏,要借青儿。何氏与秀英素来相得,见是素姐来借人,使自己的丫头伴青儿往程宅来。素姐见青儿来,使焚香伴何氏丫头去吃茶玩耍。自命摆茶果,便听青儿叹:“原主人家倒有好茶果,与这个也仿佛了,我有些日子没吃到哩,不想还能尝这般滋味。”着落下泪来。
素姐道:“主簿家茶果也好。”
青儿道:“奴一使女,哪吃得到哩。也不得好汤水,粗茶淡饭,总是我的因果。”
素姐又十分劝她:“便在我这里多用些儿,与你捎些回去。”
青儿十分不敢:“恐娘子。”
素姐道:“你便时常往我这里来,我做与你吃。”
一月间,素姐便唤青儿七、八回,焚香觉出不对来,悄与秀英如此这般:“簪子也与她三、五根、坠子也与她好几个,都是年轻时的,如今戴不得了。若与老安人,必要发怒,我与娘子,千万别叫人知是我。白日间娘子、姑爷不在,街坊倒有几个在家的,怕都知道哩。”
秀英气个倒仰:“怎地不早与我?”只因素姐十数年如一日,只管在屋中诵经,从不出门,无须日日询问她究竟做了甚,秀英实不曾想过她还有此一好。
又往素姐:“纪主簿家自有娘子,娘不曾与何娘子一针一线,倒与他家使女这般亲密,这不是与使女做脸,折人主母面子么?”
素姐吃惊道:“这又是甚话?我叫了她来,悄悄儿与她,又不曾张扬。她也可怜哩……”
秀英目瞪口呆。
不想纪宅那里却生出事来,原来纪主簿歇在青儿房内时,青儿特插带了簪子,问纪主簿:“可还看得?程家安人与的。”
纪主簿花迷人眼,自是好。青儿把素姐好生一夸:“奴的簪环,娘子道轻浮不许插戴,便整日头上秃秃,幸而有安人垂怜。”又素姐温柔可亲,与她饭吃。纪主簿渐次听出味儿来,次日便寻何氏话。
何氏怒道:“眼皮子浅手贱的贱料儿!道还是做弹唱姐儿时?我家是好好人家,自有女儿要亲、儿子要进学,打扮得窑姐儿一般,要做甚?要做甚?讨东西讨到街坊家里,我是缺她吃还是缺她穿?要好吃喝,另寻财主去!我自家在家都不盛妆,她妖妖娆娆的想做甚?把梯儿与我锁了,免得叫她掇了去架墙上!”
得纪主簿面上挂不住,甩袖儿走了,晚间哪个房里也不歇,自与儿子安郎挤作一处。
何氏不免与秀英道:“你家婶子倒好心哩,只别叫人骗了。”秀英面皮臊得通红:“我娘就是这个性子,面耳朵。太公将家交与我操持,你道为甚?有人哭,她便怜,从不辨个真假。你多担待,那妖精再来,我叫人打她出去,我家清白人家,不容轻浮人踏。”
何氏道:“我是知你,换了别个人,我便道她藏奸哩。”
秀英含泪道:“换了我,也是这般想。你家那个,不是省油的灯哩。我娘从不听曲儿的,念佛多少年,家中有个姐儿读书,哪能这般吵闹?我竟不知她们是如何对上的。”
何氏一想,素姐平日不出门,竟是真不知如何对上,恨道:“真是个妖精!妹子放心,我自有数,这几日不得话了,我须把家里清净了。”秀英好话尽,将人送走。免不了借着与娥姐东西的名头,又送出一副金镯子与纪家。
事情瞒不下,秀英只得告与林老安人:“千万叫我娘休再生事。”
素姐听林老安人数,反有些愕然:“何娘子这般容不下人么?”林老安人气极败坏,下令道:“但凡不是诵经,素姐做什么,都要报与我。”
作者有话要:表述方式就不作大变动了,根据行文需要,下面对话会有一些微调。现在还是在江州,话会带一些助词。苏先生话就木有,玉姐跟他相处时间长了,官话多了,会更书面一。
咳咳,用这种行文方式可以避免吐槽过多
!
23说书
女儿做了错事,可打可骂,亲娘做了错事,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劝、只得谏。这道理连玉姐都明白,秀英自也挑战不得。幸亏少时有吴家时不时闹上一闹,秀英于素姐之脾性知之甚深,只气过一大场,并未气死。只管请出林老安人来压素姐一头,不令素姐与外交通。
知女莫若母,林老安人一头白发,倒有一半儿是为素姐而来。见她十分扶不起来,索性下了死令:“不许她与外头有牵连!”又素姐:“为着你,倒叫孩子去与主簿家娘子陪着心,白花许多银钱赔礼,你还么?倒叫秀娘为你操心!往年吴家也是这般,只一开口,你便恨不得甚么都搬与人,他们那般嚣张,都是你惯纵的哩!”
素姐内心十分不服,却有一条好处:胆,不敢嘴。闷闷地低着头,手里捻着念珠。林老安人那般脾气,一见她这温吞水的模样儿,却是发作不得。休问你什么,她便仿如死了一般,你能做甚?得急了,她便哭,再无一字。林老安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反把自家气得不行。
秀英于何氏处陪了许多心,终回转过来。何氏亦道:“你休要多心,这二年相处,你是甚样人,我还不知?你有私房,多留与玉姐方是。我这家里,只要死鬼还在,总比你家容易些儿。只是令堂忒大方哩。”弄得秀英满脸通红,遮掩吱唔。
回到家来,秀英便与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商议:“娘平日里忒闷,不如给她找些事解闷,免得生事。”林老安人因问计将安出。秀英道:“我去寻两个弹唱的女先儿来,与娘些市井百态,恩怨情仇,要哭要悯,只在家中完事。隔三五日一回,也不过费几陌钱。只恐扰了玉姐念书。”
程老太公对林老安人道:“养不教,父之过,少时也不求她门立户,是以没教好她,也是你我之过。她好有四十岁了,这性子是改不来了。幸尔不好走动,生不出大事。只拘在家中,又如坐牢一般,我看着也难过。倒是秀娘的可行。玉姐那处,又不是日日听书,隔几日,倒好叫她往外头走走,也晓些市井百态,这个家,日后恐要交与她哩,也该从晓些事。”
当下林老安人便唤吴妈妈找了两个弹唱的女先儿来家书,为素姐解闷。
素姐从来是个面不辞人的,肚里不喜,往父母、女儿面前落一回泪,叹一回青儿“红颜命薄”,又:“我自持斋诵经,何用听这乱七八糟?”然则秀英将两个女先儿往家中一唤,她也不赶将出去,居然也磕着瓜子儿、喝着香茶,听女先儿弹起弦子琵琶,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
素姐少年时,林老安人管束颇严,不令听这些个,人到中年,听起来颇觉新鲜。两位女先儿吃的便是这嘴上功夫的饭,先来倒头便拜,且把素姐夸得如同一朵花儿:“竟是安人?我们还道是家是娘子哩。这般文静秀气。”其次方是书。
这头素姐被这两个勾得听住了,那头何氏将青儿百般揉搓,终拿了个错处远远卖将出去。青儿内心惶恐,生怕何氏将她卖往苦地,倒思往素姐处求援,哪料程宅作主的并非素姐,消息未到素姐跟前,早被截住。青儿一步三回首,被何氏发卖,素姐尤在听这“夙世姻缘”。
等素姐醒过神儿来,秀英自然告诉她:“留下来恐合气,打发她回主簿老家去了。”素姐一想,青儿虽与主簿分离,到底不用在主母面前受气,只叹惜一回,也便撂开去,只偶尔听女先儿弹起琵琶,:“不如宛卿弹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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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因外祖母之事,隔不数日倒好出门一回,或是程谦带她,或是秀英带她,苏先生亦于江州民俗颇有兴趣,也时常随行。程谦带着她,或往茶肆里坐,或往铺子里走,又或去看看仓栈,与她些家中产业事,教她知些辛苦。秀英却止带她往自家铺子等处看,使伙计知道主人家有这么个姐儿。
苏先生时常尾随,只管听、看,心里默记这市井生活,并不多插言,只偶有见市井争利,回来提玉姐,不可过于拘泥:“贪利而失大节,可悲。”
玉姐于她先生的话,自有另一番解释:“使诈只得一次利,没了信誉,人便不信了,做不长久。”
苏先生只好再醒于她:“与人话,休要过于直白。”
玉姐吐吐舌头:“我这是与先生哩,自家关起门来还要遮掩,多没趣儿。”
苏先生扶额道:“总是不过你,你过来,我与你讲韵。”
玉姐乖乖过去听苏先生开讲。
自来地方一广,方言便多,隔条河,对岸话你便要猜着听。幸尔有官话,又有“书同文”,方不致鸡同鸭讲。苏先生教玉姐,乃是官话与韵一齐教,官话由来以北方口音为基,江州地偏南,本地人起官话来,十个里倒有九个带着口音。苏先生亦恐玉姐这官话得要像不像。却不知凡事只要打儿教起,总要比长大了再改容易百倍。
不消数日,玉姐不特官话已得有模有样,便是措词,也不似秀英等,倒好沾了些苏先生的文气。未免令秀英十分忧愁:“学了官话倒好哩,出去与人,也不怯场,倒好唬人。只恐学得酸文假醋,又与邻里话也这般文绉绉,岂不让人嘲笑?”便动程谦得闲多带玉姐往市井里走,勿使她官话方言皆娴。
程谦倒好听闺女学官话,每与她话,已多改了官话。然思秀英所言有理,玉姐终要在江州过活,至如那用得到官话的时候,总要到长大之后。便回程老太公:“读书只为明理,然闭门造车终为不妥,多少聪明人,只因困坐书斋,倒养成一股呆气,世事不晓,叫人哄了犹不自知。”程老太公道:“你便带她出去,你素来知道轻重,不须我多,早去早回罢哩。”
程谦答应一声,带玉姐出去,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茶肆里人正多,又有听弹唱的。弹唱的先生正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玉姐听了,笑得直打跌。程谦她的鼻子:“你笑甚?”
玉姐悄声道:“这先儿哄人哩。”
程谦道:“你又淘气了。”
玉姐把鼻子一皱,将程谦指头从鼻子上歪了下来:“才不是哩。我听苏先生,自打立朝,统共出了三十来个状元,老的好有四、五十,少的也有三十多,好做人祖父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不苦读几十年,如何能出头?探花我还信些儿,倒是出过二十岁的探花。”她尚年幼,于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却因秀英先时骂过陆氏之事,知道何谓“年貌相当”,婚姻之事总要两人差不离。
程谦愕然,良久,把玉姐一抱:“我的好闺女,你吃不了亏啊!”
玉姐伸手把程谦脸一拍:“那是。我爹也吃不了亏哩,也不看是谁爹。”
程谦笑得手一抖,险些把玉姐滑到地上:“走罢,回家,晚些儿你娘又要哩。可不敢给她今日听了甚么,你只往街上看热闹。”
一语未毕,却听街面上一阵扰嚷,程谦抱着玉姐打茶肆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十几辆车一字儿打楼下过。正是热闹时候,不消打听,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开了:“这是新往城里来的余家罢?他家有万万贯家财,虽是商户人家,寻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钱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户人家,倒把钱与族中贫寒子弟读书,有个族侄中了进士,已做至县令哩。也与官人称兄道弟,自家也买田置地,好大一个财主!只因咱们江州地界儿好,合家迁过来,去年买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龙宫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儿嫁与个官人,二姐儿怕是随着来了,只不晓哪辆车里是……那骑马的是他家大郎罢?生得倒俊……”
程谦倒是知道这余家,江州亦有他家许多店铺,又有运河船只,确是个富足人家。然与程家买卖并无瓜葛,程谦听过便罢,抱着玉姐自往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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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里弹唱的女先儿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儿乖觉,却不甚么姻缘了,只拿那笑话来逗人一乐。
程谦抱玉姐进去时,连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并苏先生都在听。只听那女先儿再在嘲弄读书人:“话有一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读得书、中了举,官家见他有才,便命做县令。这官人上任,衙内差役油滑,常不听使。官人大怒,道‘不听我的话,我且要问罪,你是认打哩,还是认罚哩?’那衙役便问‘官人,打便怎地?罚便怎地?’官人道‘要打,我打你二十大板,要罚,罚你吃尽二斤五花肉’……”
女先儿尚未完,满屋已笑开了,秀英道:“想这官人吃厌了肥肉,以为吃它便是罚了?”
女先儿笑道:“是哩是哩,却不知贫寒人家,一年只得过节吃上三五回肉,那是赏哩。”
苏先生听得阴云满面,程老太公始觉令玉姐多见识见识市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女先儿见程谦抱着玉姐来,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玉姐一一见了长辈,只待秀英问:“今日看了甚么?”便答道:“看好大一户人家搬家哩。”程谦便将余家事了。程老太公道:“他家往年还租过我家仓栈哩,也送他个帖儿。”
程谦应了。
女先儿因程谦到余家,又及余家女儿,思程家只有女儿,便有心卖个好儿,笑道:“将到时候了,这一日扰了府上,奴便再一个笑话儿,权作收场,只博一笑哩。”
林老安人便叫。女先儿把弦儿拨两下,方开口道:“即张公闻李公家生了孙子,便往道贺。到了李家,将‘恭喜’。李公道‘是个孙女儿,不是孙子哩。’张公道‘也好’。不意门外有四抬大轿,抬着个贵妇人,张公、李公皆往门首望去。李娘子道‘有甚好看?不过是四个恭喜,抬着一个也好罢哩’。要富贵,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儿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显贵哩。”
女先儿得程家人皆笑了起来,素姐又与她一匣果子拿去吃。却不想秀英当时笑过,到得晚间越想越憋闷,饭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稳,一时觉自家女儿极好,一时又思必得要个儿子。连日不安稳,程谦以她性躁,恐是夏日天热之故,唤了郎中来与她诊脉,开几剂疏散的药来吃。
孰料郎中一搭脉,却连道:“恭喜。”原来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当下程宅上下齐欢喜,郎中得了两贯钱,也是开怀。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嘱:“休要劳动伤神。”方捧了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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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新人
秀英有孕实是程家一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与念郎好打一架,也知家中不可无男丁。故而玉姐欢欢喜喜往秀英处奔,未及近身,喜便张开胳膊将她抱起:“大姐儿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
玉姐讪讪,心中稍有不安,闷不吭声从喜怀里挣扎下来,朵儿从后头来,抢上一步站于玉姐身侧。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脚边绣墩上坐下,晃着脚,歪着头,足上系着的两只银镯叮当作响。秀英笑道:“你这冤家,看我做甚?把脚与我定住了,不庄重。”
玉姐又“哦”了一声,慢吞吞爬下绣墩来站好。秀英无力笑道:“往日淘气,今日又来作怪。你的书可有了?字也有了?还不快去做功课。”
玉姐的课程渐次展开,又学声律,又学算学,连书画也开始习得了。苏先生预备着明年开春教她弹琴,据这君子都爱个琴棋书画,能闻弦歌知雅意。苏先生虽教着个女学生,却拿她做男学生来教。盖因玉姐机灵,不多教她些儿,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状况,令人头疼万分。
玉姐得令,不声不响外门外去,朵儿忙跟上了,玉姐忽地回头,对秀英道:“娘,你多歇息,不要累着了。”
秀英手里捏个帕子,正托着蜜渍梅子在吃哩,闻得此言,帕子也不放下,顺口道:“你阿婆都没你话多哩。”
玉姐哼唧一声,朵儿与她将珠帘儿拨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玉姐走到院子里,却见捧砚正支使着几个人搬家什。原来这院中有程谦习武之诸样兵器,又有石锁等,玉姐随苏先生习射,也在这院中立个靶子。如今这些人正在拆这些。
见玉姐过来,捧砚站住了,垂手道:“大姐儿可好?”
玉姐道:“你们这是做甚?谁叫你们搬的?”
捧砚道:“老安人的哩,娘子有了身子,不好见这些凶器,叫都收往库里。姑爷使我领人搬哩。”
玉姐左看右看,长长叹口气:“朵儿,咱们回房吃果子去。”捧砚见她叹得可爱,微一笑,又转头看人搬兵器。
合家欢腾之时,却是程谦与苏先生先觉出玉姐不对来。程谦疼爱女儿,见玉姐忽与秀英生出些疏离来,不免过问一二。玉姐见了父亲,期期艾艾,思及素姐曾“天热,懒待动。”她也推天热。程谦却不信,玉姐虽是娇养,却不娇弱。细细问了朵儿,朵儿亦憨直不解。程谦只得命朵儿:“将姐儿昨日做了甚么来。”
不料朵儿得了玉姐吩咐,不把玉姐的事与人听,急得哭了依旧摇头。程谦目瞪口呆之余,便往问李妈妈。李妈妈道:“姐儿并不曾出门,家中也没来外人,止姐儿往娘子房里看了娘子一回,也是高高兴兴去的。”程谦心道,既是高高兴兴去的,就是回来不开心了。
一问二问,倒教程谦看出些门道来了,不由失笑,特把玉姐唤来开解:“你娘眼下仔细,不是不疼你了,依旧待你好。不过是她现在身子娇贵,不好冲撞。这几个月,只管把你娘当你阿婆般待,过阵儿便好。”
苏先生则因玉姐之功课,见她缴来的功课字迹有些恹恹,将她叫来数:“虽是家中有事,却不可因此而误了功课。”他并不解玉姐心情,便是玉姐自己,也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然苏先生误以玉姐过于开怀,以致疏忽功课,这却是苏先生不能容忍之事。今上做他学生的时候,胆敢心不在焉,且吃他两记手板,何况玉姐?
玉姐方五岁,功课又做足,苏先生便不罚这女学生,止写一幅大字与玉姐,上书“宠辱不惊”。又与她细解其意:“一惊一乍,是器量狭窄,怎能成事?怎能令人敬佩欢喜?”
玉姐缓过颜色来,晚间又缴一次功课,这却是用心书就,苏先生方欢喜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玉姐因问苏先生借院子。苏先生院里倒有个靶子,用作检查功课,便对玉姐道:“我故不喜女子舞刀弄枪,然你既立意要学,便不可荒废,习射之外,早间你要舞弄几回,也只管往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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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程谦又戏言与秀英:“你现有了的,也休要忘了大的。玉姐几日不得与你一处坐哩。”秀英笑道:“怪道我看她这几天眼神儿可怪,兴许是前两天喜不叫她往我身上扑。也忒心,我与她就是了。倒是我身子越发沉重,看顾她不得,朵儿太,止李妈妈一个恐人手不够,不知王婆子那里要买的人有消息也无?倒要使人催催。”
王妈妈得了消息,慌忙带了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过来程家。秀英笑道:“叫你仔细着看,你倒好,倒做起姜太公!我不使人去叫,你如今还不来哩。”王妈妈连声告罪:“实是不得闲儿,必要与府上拣两个好的来哩。听娘子有了身子了?真是大喜,也因府上素来行善积德。连日看着些丫头,我寻思太了还不用,倒是谁照看谁呢?便寻了这两个略大些儿,能做活计的。”实则是一时不凑手,未寻着年的丫头。
因林老安人亦在,王妈妈只管起林老安人已舍米几十载之事:“显是福报。”
便叫两个女孩儿上前磕头。秀英道:“都起来我看看,喜去把大姐儿叫来。”秀英看时,两个女孩儿果然十分齐整,生得眉清目秀,各一身青布衣裙,鸦色鞋子。秀英道:“把手伸来我瞧。”两人听话真个把手伸出来,秀英见略矮些那个手上,有掌上些茧子指头上亦有些,略高些那个止指上有薄薄茧子。肚里一想,便知矮个儿是做过活计的,高个儿只怕识字又会弹琴。
一问,王妈妈果指着矮个儿的道:“这个叫二妮,因家中没兄弟,老子死了,族里将她与她娘卖了,也会做些针线,也略识三五个字儿。”她知秀英与素姐不同,故而不把二妮往十分可怜里,只二妮能做活,实诚。
又指高个儿道:“这个叫梅香,原也是官人家女儿,止只父亲去了,她家大娘将她们母女分卖了。”秀英一挑眉,心道,怕是大妇妇不睦,只待男人去了,拿捏着要生要死。单听这丫环名儿,便知这梅香生母,恐也是使女。
秀英与林老安人一对眼儿,皆思:这是最好,亲族一丝情份儿也无,正好养来与我玉姐使唤。已有个朵儿虽则听话,却是憨笨,这两个看着伶俐些儿,又长上几岁,正得用。秀英便考两人几个字,又令绣几针,知道二妮还会烧火下厨,便道:“过几日再试罢。”
话间玉姐亦至,秀英指两人与玉姐道:“看看喜欢不喜欢?”
玉姐微一笑:“我看谁都喜欢哩,娘要做甚?”
秀英道:“我打你个油嘴儿,与你做丫头,要不要?”
玉姐道:“但是娘给的,我都要。娘又不会害我。”
王妈妈闻言大喜,这笔买卖是成了。二妮花了三贯钱,梅香倒只有两贯,却是她大娘只要将这碍眼的打发了,并不缺钱使。这一转手,她倒有近二十两银子好赚,当即笑逐颜开:“她两个还各有一个包袱儿,我回去便与她们送了来。”
当下兑了银子,秀英又嫌二妮这名儿不好听,改作个果儿,梅香名儿却是不用动了。又叫两个与玉姐磕头认主,又令李妈妈调-教,领着认人,与程太公等磕过头。玉姐自住三间厢房,李妈妈与她同住,次后来了朵儿,只在外间塌上住了,夜里听使。如今又来两个,却不能这般了。
秀英的院儿里,秀英夫妇住北面三间正房,玉姐住西厢,东厢三间原就是喜等所居,如今便把果儿梅香与朵儿一齐放往东厢。果儿梅香一间,喜乐一间,李妈妈独得一间房。
果儿梅香来,且看李妈妈怎样做,又看朵儿。朵儿尚,止陪玉姐,又与她跑腿儿。果儿因会些针线,便央了李妈妈,寻些碎布,与玉姐缝书袋儿。梅香却伴玉姐玩耍,与她故事解闷儿,看玉姐房内有琴,便:“这琴倒好,也是姐儿得用。我原在家倒有架琴,与这个也仿佛。”因承会弹琴,每拿琴来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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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既得新仆,秀英也冷眼看着,见她们皆未偷懒,自家身上却有些乏力,便嘱李妈妈好生看顾。又有林老安人相劝:“万事皆没你身子要紧,孙女婿不几年便要归宗,你便是人家媳妇,他也要立起来才是。你当要多生几个儿子才是。”
秀英亦分得清轻重,把诸事悉付程谦往外奔波。程谦自此早出晚归,与各处打交道,又要送帖子交际,又要往铺子里查看,忙得不可开交。偏秀英又有些疑心:怎地回来恁般晚,别是外头有人罢?心里不安了起来,这一日,程谦往新来江州的余府去,回来又晚,秀英打发程谦去见程老太公,自审起捧砚来。
捧砚道:“实是与余大户得投契,余大户家大郎又与姑爷话,还常来往哩。娘子不信,只管往余家问。”
秀英啐道:“有甚信不信?晚间风大,他衣裳单,信甚不信甚?明日出门,把那绸衫儿带上。”
捧砚抱头鼠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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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猜疑
却秀英自打有了身孕,程宅万事心,也不招乱人入门,也不往出赴宴。除开程谦须得出门料理生计,其余自程老太公往下,皆在家中,素姐把间佛堂料理干净,日日鲜花香果,自家闭门诵经。林老安人领着吴妈妈,专一照看秀英饮食起居,拘得秀英颇为焦躁。
程老太公口上不,心间到底在意,连素姐要往眯布施,他亦不拦着。玉姐素机敏,见家中长辈如此这般,也不敢常往秀英面前靠。或往苏先生处读书习艺,或自在屋内做功课,偶或往素姐处,陪她念经。她又有三个使女相伴,虽则心中怅然,倒也不甚孤单。
厚德街上街坊闻得此事,也要叹两句:“但愿得一个哥儿。”无论年初生隙之游家遗孀陆氏,抑或有愧疚之赵家媳妇林氏,皆遣人问好。林氏更思,若秀娘此胎得男,玉姐与文郎倒真个相配。更有纪主簿家娘子何氏,亲往见秀英。
秀英原因素姐之故,见何氏未免多一分愧意,亏得何氏气过一阵,亦明秀英难处,只把素姐认作个“不分好歹烂好人”,与秀英亲密如常。这日,何氏摇着扇儿,带着个两个丫头,也不乘轿儿,径走往程宅来。
秀英听闻何氏到来,万般欢喜:“嫂子可来了!想煞我!”口气十分欢欣,她实是叫拘得太紧。
何氏见她这样,也是欢喜:“你怎地自出来了?这大日头的,你可经不得这般晒。”秀英与她携着手儿入内:“我就来迎嫂子一回,值甚?镇日里屋也不叫我出哩,闷杀人!”
何氏嗔道:“又不是头回了,还这般任性哩。”
喜见缝插针,向何氏道:“娘子快劝劝我家娘子罢,老安人不叫乱走,娘子偏走来,我们夹在中间儿,可可儿把我们挤瘦了。”得何氏往她脸上拧了一把:“你这张嘴儿倒好。”
两人入室内坐定,何氏方道:“早该来哩,实是因新县令又到了,我家那囚徒又要见新上峰,我们也要见见县令娘子。余家原是花钱买通了关节,如今来了新县令,恐又要多花一注钱哩。好容易新官上任,府尹又调走,又要送行。每日里回家晚了,又不好打搅了你。”
秀英便问县令如何,县令娘子如何。何氏笑道:“才这一二日,哪看得出甚好与不好哩。县令姓陈,我们女眷并不曾见着他,只见着他娘子哩——倒是比走的李县令娘子年轻些儿。”两人又些体己话。
何氏忽问道:“玉姐呢?”
秀英道:“与她又买了两个丫头,一处混玩着罢咧。”何氏道:“是该早早与她养个听话的丫头,你头回带来的那个朵儿就好。”又问程谦近来如何,且秀英:“看好你家男人,你身子又笨重了,男人最好在这时偷腥哩。我家那个死鬼,我怀上了就押着他读书哩,横竖他须要考功名。眼下他还忍得住,过些时日可难哩,你要早早想好了对策。”
得秀英咬着指头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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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正在上课,苏先生的课,从不许走神儿,纵然家中来客,只要无人来唤她,玉姐也不能自跑了去见。因玉姐有三个侍女,苏先生却不许都随了来,只许留一个伺候笔墨。这算是份优差,原就是朵儿的,她并不聪慧,听也听不懂,只能记得一鳞半爪,不懂却也不问,极是安静。苏先生反以其本份。
自从来了果儿与梅香,李妈妈以这两个年长些,更会伺候些,把朵儿扣下来教她做针线、做扫地等活计,要使她两个伺候笔墨去,只拿不定主意派哪个去,又将另一个留下来做什么。便问这两个各擅甚样活计。
果儿道:“爹娘在时,也教几个字儿,爹娘去了,便常做些活计,也会针线,也会灶上活计。”梅香度李妈妈之意,道:“奴原在家中识过几个字,也与家中姐儿一道读过几天书。针线上倒好只做件儿,并未学裁剪。”
李妈妈禀过秀英,秀英想,大几岁总会伺候,且梅香也止十岁而已,既识文解字,亦可督促了玉姐上进,便叫梅香做了伴读。自此梅香便伴玉姐读书,倒也聪明伶俐,玉姐想要什么,眼睛一转,她便捧了来。果儿不吭声为玉姐缝了书袋儿。唯朵儿懵懂,听李妈妈要教她如何伺候姐儿,看一眼玉姐,又听了秀英之命,便乖乖应了。每日里玉姐下课回来,她便数今日做了甚么,李妈妈又夸她了云云。
因秀英有孕,房中许多吃食,揣着的,就想起大的,时不时装一匣子茶果,也不使旁人,只叫朵儿送往苏先生处,与他们师生吃。李妈妈嘱咐:“学精儿,有些眼色,你觑着先生住下了不讲课的时候儿方好进去。”到第二回上,朵儿便记住了,一板一眼照做。
这一日是赵大娘子何氏使送了一盘梅子,秀英吃着好吃,又拣十来个装两只碟,配些儿茶果心,使朵儿送了去。朵儿记着时候,看一眼日头,好下课了,便到苏先生屋。恰梅香开了门走了出来,弯下腰,伸出手来:“丫头又来了?姐儿还你哩,累不累?我来拿。”
朵儿拎着食盒的手一躲,抬头看着梅香:“娘子叫我送与大姐儿的哩,不与你。”
梅香双手闪在当空,顿一下方笑道:“个蹄子,真个呆哩。那么些个人、那么些个事儿,哪有样样径放到姐儿跟前的?都交与姐儿,要我们有甚用?”
朵儿把头直摇:“你快闪开,姐儿等吃哩。”
梅香怏怏道:“呆子,倒会护食哩。”伸手将朵儿脸上拧了一把。
里头明智出来:“先生与姐儿叫哩。”
入得房内,玉姐便问:“你们外头甚?”梅香道:“我看她个儿,拿着累,要接来,她偏要自家拖着往内里闯。”朵儿眼巴巴看着玉姐,声道:“娘子叫送与姐儿的,不叫与旁人。”梅香嗔道:“看这呆样儿。”
朵儿踮着脚尖儿将食盒子放到张桌儿上,取下盖子:“赵大娘子送的梅子,蜜渍的,娘子都好吃哩。一碟与先生,一碟与姐儿,夏日里开胃提神儿。”难为她将秀英的话一字不漏背了下来。
梅香便上前,取了一碟,故道:“这回我可拿得了罢?”先往苏先生那里送,明智忙接了道:“妹子生受了,我来伺候先生,妹子拿与姐儿罢。”梅香复取了一碟放于玉姐手边,又去斟茶、摆糕,口齿伶俐道:“这时候儿吃这个是最好了的,暑气上来时,甚都懒待吃,用些酸酸的,倒好开胃哩。”
玉姐捏起颗梅子尝了,略酸又带着甜味儿,十分可口,又捏一个送到朵儿嘴里:“你也吃。”初见朵儿时她便面黄肌瘦,吃相吓人,玉姐留了意,生恐她再饿着,有吃的便分与她些。朵儿也不拒,张口咬了,颊上鼓鼓嚼着,看得玉姐一笑。
须臾用过茶,苏先生不许玉姐坐着,必要起身略走片刻方好,且言是养生。玉姐便要扶苏先生一道走,苏先生笑骂:“你自去,又弄鬼,你自家看你那个条儿!我扶着你的头还差不多!”
玉姐便带朵儿走几步,梅香见插不进去,乃同明智一同跟在苏先生身后,又心问苏先生今日与玉姐所讲之书:“奴也听得一、两句,先生的倒好与先时听的不大一样。”苏先生一笑:“各人有各人的解法。”也不多言。明智看了梅香一眼,梅香把头别过去看玉姐正与朵儿得欢。忽地,玉姐转过头来,又冲她一笑,笑得梅香心下暗奇,寻思晚间要问朵儿一问。
无须晚间,后半晌玉姐午睡起来,便写字儿,梅香磨了一缸子墨,告退出来洗手,便堵着朵儿问。朵儿呆道:“没甚。”再问,亦不答。这家中上下,她统共只听一个半人的,一个是玉姐,半个是李妈妈。李妈妈教她,做使女的,不可嘴碎主人家事,她便把嘴巴闭起,直似个蚌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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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里,秀英却在问程谦:“你今日又回来晚了,可是有人为难你?”
程谦把她肩膀一揽,把手往她腹上一放:“谁个为难我?没甚大事,只在余大户那里磨牙,他一时要租仓栈,一时要看铺子,也打听城里事。好与他家二姐儿就地寻个好婆家。”
秀英笑道:“亏他是个大户!毕竟是商户。这等事,问男人家不如他娘子问女人家哩。从来婚姻门当户对,那些个都是眼面儿上的,不须问便知。女人家出嫁,要看家里好不好处哩,问个男子,哪得知?”
程谦道:“又不是你我嫁女,管他做甚?面子上的事儿,答一句罢咧。”
秀英道:“还有梅子,间壁送了一大盘子来,盛了几碟分与他们尝了,这里有留与你的,开胃。外头好忙了一天,多吃些儿。赵家太殷勤,我怀玉姐时也不曾这般,不知存的甚心。”
程谦只吃两颗,又喂秀英一颗。吃罢饭,往苏先生处去。哪料他“管他做甚”的余家,却正在着他,又生出一段故事来。
余家宅子前后七进,占地颇广,既因余家之财,又因族中子侄做官,方买得此宅。余太公书房里也放几个书架,摆些书册踞,桌上也是笔墨纸砚。余太余年过四旬,身材微胖,颔下有须,穿一件圆领长衫儿,却不在案前坐,只在窗下一张榻上,与个山羊胡须的瘦子对坐。
余老太公道:“子文可有把握?”
山头胡须的姓车,子文却是他的字。捻一捻须道:“昔年沈尚书因东宫事狠得罪了皇太后与国舅家,免了官儿不,又把他家长流。阖家在烟瘴之地死绝了,只有沈公子逃将出来。这沈公子传左耳垂上一颗红痣,右手上有疤,算年纪今年恰是二十五岁。观他行止,虽已落魄,不是公侯家也养不出这般谈吐来。是京城口音,生得又俊,看来倒似真是沈家公子。”
余太公一拍额头:“倒是个机会哩!官家、梁相一力要与沈尚书平反哩,正可此时与他搭上线。只不知,他真个是沈家公子?”
子文道:“没有九分,也有六分,纵问,他必不肯答的。却有个佐证——沈尚书夫人姓洪。又会文,又会武,好一手连珠箭。到江州的日子也对得上。东翁消息不会假罢?”
“是我那侄儿得了消息,正寻摸哩,他倒盼着在他那治下寻着,也是一件功劳,沈尚书也有些个门生故旧,都是人情哩。沈家公子不会已投奔亲朋躲将起来罢?可能寻得沈家旧仆?”
子文道:“早不知发卖往何处了。纵寻着了,也须些时日。只恐官家等不及与沈尚书平了反,不于他落魄时相帮,做成个雪中送炭,便没甚意思了。锦上添花的事儿,纵做得好,也没甚益处。看这人也不似凡品,早晚有出头之日,连日打听,一个赘婿能掌若大家业,总不会太差。管他是与不是,援上一手,总有收回的时候儿。”
余太公苦笑道:“你哪知?冤孽哩,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哩!死丫头瞧上他哩,他又是人家女婿。若是沈家公子,凭他怎地,我只好为她谋划。若不是,趁早发嫁了这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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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争夺
却这余太公因次女动了春心,不得不与智囊车子文商议,如此这般一,只盼这程谦真个是前沈尚书之子,官家欲为平反,也好趁此时机笼络个好女婿来。
程谦初登门时,余太公也是一张笑脸,客气得很。待观程谦行止,始认真起来,却也只当作本地一个有力人家而已。彼时车子文恰是个陪客,程谦走后,余太公与车子文叙话,尚无此意,亦不提及甚么沈尚书公子一类的话。这隔不多久,又提起这话头儿来,未免令人生疑。
车子文暗道,今日东家话不似往日哩,他家原是寻常商户,能有今日,全赖这东翁好算计,又杀伐决断甚是果敢。在家中也是一不二,家中娘子也颇厉害,今日止为一女便这般优柔,竟是为何?且余家二姐儿也是打儿用心教养的,素来聪明伶俐,纵然程谦皮相极好,怎地非要个有妇之夫不可呢?然见余太公一脸晦气,并不敢多问。
车子文却不知,这世上女子,无论性情如何、贤愚与否,一旦入了魔障,非但九牛拉不回,纵是亲娘老子,也能当了外人。十数年教养,悉化作为他盘算。聪明伶俐只堪不破这一道情关,也有为情郎背家私奔的,也有为情郎筹划从娘家拖好处走的。
余二姐自家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了,她家初至江州,虽则先使人洒扫,然所携行李甚多,又要归置。她不耐烦,悄悄带着丫环往前头偷瞧着来往之客。不合叫她看了程谦一眼,便入了魔障,必要嫁他不可。
余太公自是不肯的,他止因程谦生得好,行止不似凡品,多加留意些罢了。不曾想一转头,自家闺女迷上他了!余太公已决意为次女再寻一门好亲事,嫁与个官儿是最好。余二姐已使心腹丫环打探得程谦姓名,又与母亲,余太公听闻妻子如是,初时也是火冒三丈:“甚样人看不上,非要看上个赘婿!叫她少起心思,老实与我备嫁,一、二年内,保管叫她嫁与个官人做娘子。”
余二姐寻死觅活,只要程谦一个:“不是他,我情愿死,凭你寻甚样人,纵捆上了轿儿,也拜不得堂。入了洞房,我便与你女婿招认!”但凡骨肉相争,一方以死相逼,另一方便难以招架。玉姐要习武,用的是绝食,余二姐要程谦,用的也是这一招。
余太公到底人性未泄,拿儿女也当人看,好容易养大个闺女,不到万不得已,怎有狠心掐死了她?总是要与她如愿的。余太公又不肯白白浪费一个闺女,且程谦又有妻女。正有京中消息传来,余太公一想,这程谦之体貌,恰与所述相符……只盼程谦便是沈公子。余太公出手,较之余二姐稳妥许多,将程家祖宗八代险没查出来。
又有车子文这个智囊,一齐商议。把京中传消息的一张纸翻来覆地去看,上头倒是写着些沈公子形容,长了什么痣、哪里有个疤、大眼睛还是眼睛、是白是黑、是丑是俊。倒有六分把握。唯车子文心下犯疑:又无图形,如何对得上?
余太公却想着程谦作为,也罢,哪怕不是沈尚书公子,单看人物也不太差。虽不是个官儿,却是个灵醒人儿。先拢住他,再看两日,若他真有些本事,能考个举人进士,划拉到手里也不算亏。做过赘婿出来不好听,然则出些钱,与他改了户籍他抹了此节,依旧是清白人家。想那程家人相单薄,也不好强争,又已有个姐儿了,多与他们些银钱,也算补偿。至于程谦那个女儿,要他当作自家孙女儿照看也可,所谓和气生财。
余太公想得甚是周到,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消息,沈尚书事因朝中有人作梗,平反之事不了了之。余太公又放下心来,并不着急了,命儿子余大郎多与程谦相处。
余大郎奉命而去,他亦是个年轻人,家里有钱,也为他延请名师,也与他锦衣玉食,不特读书识字,凡是年轻公子时兴的玩艺儿他都通晓。又余太公近至江州要与县令、知府亲近,不巧未遇上节日,二位家中又无人做生日,只得转而与两位家中公子玩些摴蒲一类游戏,有意输些钱财与这两位。余大郎便寻了程谦凑作一局,故意输些银钱。
程谦因余大郎:“往来我家这些人,我皆看不中意,唯与世兄一见如故。我初至江州,甚都不熟,还须仰仗世兄。”又请程谦代为引见些人,又要见县令、知府家公子等。程谦因余家要租他家仓栈等事,亦不好推拒。此后便是余大郎使钱,招待两家公子,程谦时常作陪。
余大郎对这“妹婿”原不待见,赘婿总令人不齿,然则妹子喜欢,又有程老太公先时四处扬言程谦日后归宗,此时入赘不过报恩云云。日日相处,亦觉此人不错。方转过颜色来。
如是二、三月,又逢节日,余家备好大一份礼物分赠二官,余大郎已与两家公子称兄道弟。县令又与余大郎附县学读书,只待上下打,便可考试。余太公亦租下程家仓栈,又与他家铺子做买卖,拘得程谦时常与他家打交道。
一日饮酒,余大郎微露其意:“我素服程兄,家有一妹,实想许与程兄。”
程谦捏着酒盅道:“余兄醉了,我已有妻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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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郎得程谦这一句,回复与父亲。余太公已叫女儿闹得生不如死。余二姐放下豪言:“为奴为婢,只要为他。”余太公怎肯叫女儿做妾?只得硬下心肠,又打些礼物与县中官员,又招徕程家铺子伙计管事等人,连同程家佃户都要收买。只待将程家命门掐住,再谈程谦之事。
余太公行事缜密,余二姐却等不得,暗使心腹丫环去打听,路遇陆氏的母亲。陆婆子口中程家满门恶人,秀英当是个首恶,直得如同夜叉一般。丫环回来与余二姐听,余二姐心疼得不得:“恁般如珠似玉一个人,落到个夜叉手里,叫人好不心疼,这却是‘骏马常驮痴汉走’哩。”又听陆婆子,程家一个姐儿,倒好叫教得心黑手狠。又思,[若是我嫁与他,可要好生教导这姐儿,若是我嫁与她,生出来的孩儿必定……]
一时羞红了脸。
因她哥哥与程谦熟识,她便按捺不住,动手与程谦打起绦子,倒好想与他做双袜子,只不知道尺寸。便与丫环定计,故意于程谦走过路上洒上水,叫他踩过,再量了那印子,估出尺寸来,细心去做。
又时时使人打听程谦之事。一来二去,叫她买着了程家打发出来发卖的丫头,又生出一段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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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自得了两个新的丫头,李妈妈松快不少,只叫梅香与果儿伴着玉姐,她自家支使支使朵儿,权作练手。梅香总在玉姐身边伺候,果儿多做些针线活计等,不知为甚,玉姐偏爱与朵儿话,又时常道果儿辛苦。
秀英有孕,寻常人不得近人,梅香尽力巴结玉姐未果,便时与素姐话,素姐喜她伶俐,与她改名蕊儿。玉姐也不在意,只唤了朵儿来伴她读书,回与秀英:“阿婆喜欢梅香哩,把她与阿婆使罢,我有朵儿果儿两个便够。”
听秀英一笑,把她脸上拧一把:“你这东西吃醋了?”玉姐把头一摇:“并不是,我见她心也不在这上头,不如成全了她。”
秀英心下诧异,这丫头话倒怪,也没头也没摇头,只把李妈妈叫了来问:“梅香是怎回事?怎地玉姐她心不在这上头?要把她与她阿婆?”
李妈妈也纳闷儿:“这三个丫头,最伶俐莫如梅香,大姐儿想什么,她总能先想得到。我原还怕她太伶俐了,万事依着大姐儿,惹出祸事来,怎地大姐儿不她好,倒她心不在了?”
主仆二人思前想后,万分不解,难道是玉姐见梅香挨着外祖母,故尔不喜她了?这梅香伺候得极好,既有余力,也不必就长在玉姐跟前了不是?也谈不是“背主”、“攀高枝”。不免把梅香叫来一审。梅香哭道:“奴只因姐儿使送茶果与安人,方与安人见面。遇着安人经书字,奴与安人读过几回罢了。安人就与奴改了名字,奴、奴……”
梅香实是不喜这一听就是个使女的名儿,然秀英不必改,玉姐又不在意她这名儿,便把主意打到素姐头上。素姐极好话一个人,但听梅香叹这名字是原先家中大娘故意取的,便与她改了。
除此而外,梅香实做得不算出格儿。且梅香明白,这家中素姐话是最不中用的,反不如跟在玉姐跟前。
秀英与李妈妈想而又想,终是把梅香留与玉姐再听用几日,玉姐实在犯拧,再换与素姐不迟。孰料玉姐房中果儿又出错,却果儿总与玉姐做针线,近来又做鞋,与玉姐换。玉姐拿鞋上脚,往地上一跺,膝盖便是一软,脸煞白。脱下鞋来,足底白袜洇红了一,脚叫扎破了。
朵儿急得要哭:“姐儿快坐下。”忙又去取了玉姐旧鞋来。李妈妈闻得朵儿叫声,奔来过来问:“甚事大呼叫?”玉姐道:“扎了脚,有些儿疼。”果儿脸也白了,忙跪了下来:“我新做了双鞋,姐儿一上脚,就扎了,我、我也不知是为何。”
李妈妈把手往鞋内一摸,捏出一根断针来,劈手往果儿头上便扇:“要作死哩!”朵儿怕得不行,哭道:“实不是我干的。”李妈妈并不肯信:“不是你,能是谁?”
玉姐忍痛道:“拿来我看,做鞋都是用大针,就是做鞋面绣花用细针,也不至跑到鞋底去了。”李妈妈一捻残针:“确是细的。”又把眼神儿狐疑往朵儿身上扫,咕哝一声:“可是作怪。”
叫朵儿拿着鞋子并断针,自家抱了玉姐,押着果儿去见秀英。如此这般一,把秀英气得不行:“我一时看顾不到,你们就眼里没有大姐儿。”直到惊动了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两人把眼一扫,又把梅香揪出来。
梅香叫起冤来:“我并不曾动这等针线,也不摸这个,怎地拘起我来?我的针一根也不曾少。”
林老安人掀掀眼皮:“她做的鞋扎了姐儿的脚,我只好发卖了她,留你一个总揽着姐儿罢咧。你想得倒好!”然则又无实据。
果儿亦哭:“实不是我。”
不料这件事儿,竟是苏先生做了回明白人,对程老太公道:“二婢孰是孰非,我固不知,然则梅香丫头却是不好。玉姐习武,朵儿止看、服侍,果儿劝她仔细,唯梅香拍手叫好,总‘再来一个’。玉姐自好学,梅香竟也欲学,然每意询问,总是格局甚,偏爱绕些趣话,若是男子,当是佞臣一流。卖便卖了。”
程老太公闻他如是,便不再问,只叫林老安人把两个都发卖了:“一个呆,又不似朵儿,万事以玉姐为先,心里真有姐儿,凡事拿到她跟前自家就该搜检一回。一个精,哪是佞臣?倒是要把我姐儿当卖艺的哩!一丝尊重也无,怕不转眼就能卖主。”
林老安人将王妈妈叫来,一气把两个都发卖了:“也不要原价,一个卖到五两上便可,休要我再见到。”
秀英啐王妈妈脸上,骂道:“你弄来的好人哩!还老实,害我姐儿扎了脚,也不知是哪个做下的。一个就只知讨好卖乖,不把我姐儿放到眼里心里,另一个就摘不清自个儿,做事不仔细,她要拿与姐儿前先摸一摸,哪有这个事哩?”
王妈妈心下大乐,这两个丫头,买时她赚了二十两,程家养了这数月,又长大了些儿,模样儿也好,摸着了门路,一个还好再卖十两,两个可再赚上十两。当下也不计较秀英啐她,只拿好话来:“再与娘子寻两个好的。”
秀英道:“可不敢劳动妈妈了,我姐儿挨一遭扎就够了。”
王妈妈领了两人回去,一个扇了几巴掌,拷问起来。两个大口叫冤,王妈妈冷笑,指着梅香道:“妇养的道我不知道哩,你那心眼子多哩,哪个你都要讨好,哪个你都要压着,原在你家时,最好掐尖占先,如今又犯老毛病儿了罢?我原看你是个伶俐的,不曾想蠢成这般!你还道人看不出来哩?!”
又骂果儿:“呆死你算了!你脑子叫狗啃了哩,拿东西与姐儿使,不先搜检了?”
王妈妈拿了两个丫头要转卖,不合叫余家打听到了消息,余二姐便央母亲,兑了钱,将两个买了来,细问程家内宅之事。
作者有话要:==为毛会有同学认为这两只会离婚捏?
!
27诡计
却这余二姐一颗心,总往程谦身上打转,合家叫她气得没了脾气。余太公已定个计来,要赚这程谦来做女婿,口上念着“儿女都是债”,细细思量,自已止有一子,有一个女婿来相帮,也不算差。想来程家也无力与自家一争,又多赔些银钱,拿捏着人家命脉,连程谦头前的闺女都想好了出路,余太公觉得自家办事也不算太欺负人。
只想不到,这余二姐真是前世冤孽,直如疯魔一般,竟是等也等不得。初时隔数日程谦便要叫余家父子拐到家中话,她还能偷看几眼,以解心中相思。私下里做着针线,心口也有慰藉。不想程谦也不是个傻子,一次两次,总觉有人窥视。再则余二姐悄躲起来看得入神,身上环珮可不就会轻响?
程谦初时不觉,时日一长,便也醒过味儿来了。他平素上街,也多有大姑娘媳妇儿偷看两眼、红一红脸,也不以为意。然则一入余家就叫这般看,未免觉得不妥,巧了余大郎正要与县、府两处公子有事,程谦顺水推舟便只引余大郎往外头作戏耍子。
余二姐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家富足,自使着四个丫头,粗使丫头更多,尽不缺伺候人,分拨一、二出去打探消息。得知程家赶了使女出来,便央母亲买下。她母亲见她这般模样,把一口气咽回肚里,使人买了果儿并梅香回来,自先审上一审。
人是王妈妈领了来的,把两个又一套夸:“果儿针线极好,话也不多,尽是本份。梅香却是个百般伶俐,眼都会话。只因程家姐儿年方五岁,与她们差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与姐儿一般大,打儿养作心腹,初时大几岁先看着,合得来便使,不想实是差得太大,玩不作一处,现他家姐儿那里,止一个五岁丫头,还要买个些儿的哩。”
余家老妈妈半信不信:“若真好,怎会卖了出来?便是与姐儿不合,家下哪处用不得人?”
王妈妈道:“哎呀呀,这真是大户人家的话哩。乡下人家,合用便用,不合用,哪里还要她?!她家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多出这两个人,哪有那些闲钱去养?”
余家老妈妈本就是打量着出这几两银子,把人买了来问些话儿,问完话儿,随意往哪处一丢,洒扫总是做得的。余家新搬了来,也在缺人手使,并未添全。便问价钱几何。王妈妈道:“这两个,原主人家买时,一个十两哩,白养这两个月,也不算衣食钱,只要原价。安人要买,好歹多赏老身几个跑腿儿钱。两个统共便给二十五两罢哩。”
余二姐背后一拽她娘的衣裳,余妈妈一皱眉:“领这妈妈去兑银子。”自把果儿与梅香问话:“你们两个叫个什么名儿?”果儿自报了名字,梅香道:“婢子在主人家,名叫蕊儿,她原叫二妮,主人改了她名叫果儿。因她与姐儿做鞋,里头遗了跟断针,扎了姐儿的脚,娘子把我两个皆卖将出来。奴亦不知何处不妥。”
余二姐道:“她犯错,该卖她,怎地你也一同卖出来了?”
梅香道:“娘子气性大,总是奴命苦。”
余家老妈妈横余二姐一眼,唤来丫头将余二姐“扶”去做针线,又将果儿与梅香分开来审。果儿不敢撒谎,只供:“做了双鞋,头先做的针线从无关碍,委实不晓得今番怎会出了这等事。”又问她梅香如何。果儿也只:“她从来聪明,与姐儿处得亲密,却不知为何也要卖出来。”
余家老妈妈忽地问道:“那蕊儿原名是什么?”果儿道:“她叫个梅香。”
余老妈妈便放她走了。又来审梅香,头一句便是:“你原名叫什么?”梅香面上含羞道:“叫个梅香,是家里大娘给取的。”
又问:“谁与你改的?”
梅香道:“是原主人家里安人与改的。”
再问:“那家姐儿可聪明不?”
梅香道:“孩子家,倒瞧不大出来。”
余老妈妈一笑,便要将她再卖。余二姐不肯答应,原来她见果儿不肯话,梅香口齿俐伶,要留下来多问些程家故事。取了私房钱,使自己乳母把梅香勾来养活了。次后凡往程宅跑腿等事,都是用的梅香——因她门路熟,又年纪,不引人注目。
岂知梅香年纪虽,心眼却多,已过十岁,这年月,十三、四岁便有出嫁,她已晓一些男女之事,余二姐心里口上不离程谦,还有甚不懂的?拿了余二姐针线,便往捧砚等,口上抹蜜,又把余二姐与的赏钱分了些儿与捧砚。捧砚故是程家买来,然与程谦相处日久,倒是偏向程谦些儿,悄悄拿来与程谦。
大凡男子,无论老幼,遇有个年轻女子示好,纵是不受,心头也该得意。程谦又有些与众不同,十分不喜:“丢还回去!”原来他从来未曾见这女子,自家又是赘婿,余家二姐待字闺中,怎么看怎么是桩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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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砚十分为难,然他又是程家仆役,只得连着梅香与的好处,一同退还梅香:“姑爷不收哩,你原是程家婢,现做这等事,不好哩。”梅香啐道:“好个大哥哥,先时收我好处时怎地不?待办成,又来充好人哩。”
抱了东西,也不退与梅香,自家藏了起来,却回事已办成。余二姐夸她有用,又与她好处,又令她送信。直至秋天,又做鞋与程谦穿。哪知这东西全没到程谦手中,还道程谦已明她心意。她这回却不敢与父母了,私相授受,实不是件好事,也恐父母知道了,对程谦不满。又疑惑:“他怎地不回我个字儿?”
却又按不下心中悸动,又写了诗来与程谦。梅香欺上瞒下已是顺手,待听得要程谦回信,她也着慌了,瞒下容易,回信却难,不拘是物件儿还是字迹,若是随手弄来的不好,恐入不了余二姐的眼,翻出老账来,她也不得好儿。
已成骑虎之势,索性将信递往秀英手里,气气这凶婆娘也好。事情闹将出来,余家比程家有钱有势,程家只好吃这闷亏,介时程谦也无退路,余二姐得偿所愿,她就是功臣。至于秀英无夫、玉姐无父,却不在她心中了。
也是合该有事,秀英这一胎比上一胎更受家中看重,约束得她更紧,又因上一胎生了个女儿,唯恐再生出一个女儿来,她比上一次更焦心,只因长辈目光殷殷,她才强忍这几个月,早要忍不住了。偏家中因她最近安静,渐放下心来,余二姐一封满是思慕之词的信,便入了秀英之手。
秀英打也是延师教习,程老太公待她,与待玉姐是一般尽心,虽先生不如苏先生有名,该会的还是都会。一看便懂,骂道:“怪道纪家嫂子那般,原来是真有这么个妖精!贱人!八百辈子没见过汉子,甚样的都要亲近!都无商不奸,养个闺女也这般奸滑!与我雇了轿儿来,我打上他家门去!”
家中人如何敢拦她?一道扎煞着手,一道飞奔去请老安人。秀英心中正躁,不合跌了一跤,不多时便见了红。喜是秀英侍婢,捧砚是程谦书僮,两个平素也眉来眼去一回,见此情状,抓了门上个人,与他两把钱,叫他与捧砚去。
捧砚听了如是,忙回与程谦。程谦心中未尝不盼这个孩子,听得有事,忙回家来。秀英已是连骂的力气也无了,晚间便落下一个男胎来。程谦心中大恸,程老太公数十年刚强,此时也支撑不得。素姐已哭死过去,林老安人木木怔怔,不出话来。程谦又问白日之事,捧砚知悉,吓得不住,忙把梅香供了出来:“就那一回,此后我也不敢再沾她。”
林老安人道:“怪道玉姐瞧她不好,不想要她,孩子家最是灵醒哩!”程老太公道:“还是苏先生的不假,就是个人材料儿。”程谦咬牙道:“先不要宣扬!我自有主张,我的儿子不能就这么没了!”他面皮涨红,拳头捏得死紧,程老太公见他这要吃人的样儿,也张不开嘴去。
程谦完,冲出门去,只听咕咚一声,门外朵儿道:“姐儿!”却是玉姐老毛病又犯,见情形不对,自跑来偷听了。家中正乱,竟无人察觉。林老安人跳将起来:“我的儿!”程谦俯□,玉姐抬起头,程谦伸手将她抱起:“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歇着。”顺手将玉姐身上灰尘拍了拍。
玉姐眼巴巴瞅着屋里不话,程谦也不管,直将她将到房内,命朵儿唤来李妈妈:“好生看好姐儿!”
留下玉姐咬着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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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两日,余太公便要为儿女操碎了心,他儿子余大郎与县、府二处公子摴蒲,竟输了五万多银子去!好大一注钱!
却是程谦随口与两位公子一提,这程谦少时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曾无赖得令父亲恨不得一顿棒打杀了账。如今这进退有礼、斯文隐忍,不过是张皮,止因经得多了,看得淡了而已。如今害他儿子未生先死,合家不安,算计他到这等境地,他甚还未做,便令家中人看他如个负心人,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算来程谦身份原不能与余大郎比,然则县、府二公子却更喜与他相交,天生心里觉他亲近。他顺口一提,两家公子闲来无事,便下帖与余大郎,一道赌个钱。
余大郎原也不笨,从来输赢有数。却不想程谦做局高明,也不私开局,只往那赌坊里去。赌坊做的就是那勾得你不想走,输了借债也要赌的勾当。寒天里,几盏昏灯,火盆烧得旺旺,又斟来酒食,再燃浓香。四下里一片喊杀声,激得人热血沸腾。余大郎毕竟不如乃父老江湖,四周又是起哄之人。程谦少时赌得多了,手段也好,明里暗里与另两家喂牌,自家也赢一些,又输一些,次后大赢一回,总是余大郎输得多。
一输两输,非止原欲输的三百银子没了,又命厮往自家房里取,又将自家手上两只粗镯子取下来作押。渐次将一百零八颗浑圆珍珠串的数珠儿也抵了,一方名砚也押了。次后又写出许多欠条来。原来这赌坊本就兼着高利贷的买卖,自有写好的空白文书,介时往上一填,与借的人或画押或按手印儿,这注钱便算借出去了。
县令公子得了数珠等物并银子合算总有两万之数,知府公子手气更好,名砚一类与银钱相加,倒好有两万五千之数,余下悉便宜了程谦。赌坊里也不是现银,是有名号的大商号发的银票,每往柜上兑钱,却要千分里取三作酬钱。这三分损耗,自又算在余大郎头上。程谦抽出十张十两的银票,散与赌坊荷官厮等。县令公子见了,也把一块羊脂玉佩与了开赌坊的赖三儿,知府公子幕镶宝嵌玉的镯子也抛与赖三儿。
赖三儿眯眼一笑,到他这里赌,只借地方儿,便要与他抽头儿。今番他却不须要这抽头了,三人打赏便足了,且余大郎签了借据,乃是打了虚高的,借他五万两,写的却是五万五,且不算利息。一想余家在江州置买的好大铺子,赖三儿便想笑。
他也不是自家开的赌坊,否则何以有这些银子?纵程家这等中等人家,倾家算上,不过万余两家业,连同林老安人嫁妆,也不足两万之数,这且是四代经营,又不曾分家。赖三儿却是背后有人,他那东家,想这些铺子也有些时日了……
要收这铺子折价,少不得惊动官府,抽头儿不要也罢。当下禀明了东主,拿着借据,往余家收债。也亏得是余家财力,总算上倒好有三、四十万,然则这里头又有铺子、田地等,还有做买卖的本金、又有族人要照应,哪有这些现银?
家中放上二千银子已是极宽裕人家了,余太公纵是将儿子打死,也变不出这许多钱来。独生儿子又不能真个打死了,只得将那不要紧的铺子卖出来。又拿帖子与县、府二处讨人情,怎知这两处赢了他家银子,家中父亲故把儿子打了一顿,勒令闭门读书,钱却未曾还来。
两家公子皆是读书人,书生们还赞他们“风流倜傥”、“千金散尽还复来”、“手段好”、“洒脱”。余太公骂两府无耻,又见来收债的是他冤家对头,便疑这两处合谋。然则自家儿子不争气是真,自来民不与官斗,族侄离得甚远,鞭长莫及。他也硬气,偏不拿铺子折与债主,宁可押与别家换银子还债,也不肯便宜了这混账!
余太公自家也开当铺,往日是他家压那急用换钱人的价,今日却轮到他。能折一千的,到手止有几百,黑心些的只与一半儿价钱。
屋漏偏逢连阴雨,又有风言风语传出,道是他闺女余二姐想汉子想得疯了。却从梅香那里起出些闺阁书信,又有做的针线。原是有贼闯了空门,去偷东西,钱拿了,却把书信物件儿抛了,叫冷铺内的花子拾到了。
这天下做父母的,最怕就是有一个败家子的儿子,一个心生向外的女儿。余太公心力交瘁,将铺上银钱提一提,凑了万两,又低价变卖家私,三、四十万家业,一夕间去了十万,女儿声名受损,不得不离了江州城。
临行前审出梅香来,方知上辈子的债主余二姐做下这等事来,余二姐亦知那欠了八辈子情的梅香居然瞒了她,哭着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幸使女养娘解救及时,不曾死去。
那头程谦却又寻上门来问罪,且问:“勾我家中逐出的婢女来,竟是为何?原是因她心地不好,方发卖出来,不想府上这般怪异,偏爱这样儿的!将我妻气病,谋杀我儿!”余太公低伏赔罪,程谦却只管面色铁青:“我家老太公又气倒,府上真是厚道人家。”砸了余家待客茶盏,拂袖而去。
余太公外人面前装完孙子,回来将一双儿女各打一顿,又将梅香采了来,她身契原在余二姐手上,丫头如何走得脱?梅香此时方知道怕,哭叫讨饶。余太公对自家女儿不忍,对旁人女儿倒忍心:“打死个奴婢赎罪的钱我倒好有!”
喝令把梅香打死,也只算作“失手”,并不是“有意”,动手的又不是他。县、府因坑了他家银子,且余家如今实是凄惨,又是伤婢之事,止罚些银子了账。
余家离去之日,程谦一身缟素来送行,又叫一群花子围了,掷些烂瓜臭果,更有一等地痞,将破鞋直掷余家女眷之车。
作者有话要:程谦不是啥好人来的,只不过程老太公对他比较实在,他又有一段波折经历,才显得好脾气而已。对一个男人来,弄死他儿子,简直不能忍!当然,程谦的性格问题、做赘婿的心态等等,下面还会有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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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遗泽
程老太公曾与苏先生:“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不曾想未死在七十三,却也不曾活到八十四。盼了几十年,好容易看着丝亮光儿,秀英又滑胎。若流掉的是个女孩儿,程老太公许不至于如此伤心,一听掉的是个男胎,程老太公一刹那腰也弯了、腿也软了。请来的郎中先瞧完了秀英,又捎带手多诊看了一个程老太公。
一摸脉,郎中就暗道不好:我是来赚个容易钱的,这要看了个死人,岂不晦气?原来这秀英还好,毕竟年轻,虽是滑胎,好生将养着倒也无碍。这程老太公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当下也不多收一份诊金了,匆匆留了药方儿,把手一拱:“生主治妇科,老太公这症,府上还要另延良医为妙。娘子若有不适,还找生来。”
程家寻这郎中确是妇科好手,他既称程老太公须要另延良医,程家又匆匆去寻旁的郎中。便是江州城内号称“太医”的马太医来,也是摸一把脉,丢个眼色与程谦。两人出门立定,马太医也不遮掩:“油尽灯枯之相,府上若有好参,我与你配些辅药,一道煎服了,若无,趁早往街上买些儿,只好吊命罢咧。”
盖因家中一团乱,仆役不敢搭话,素姐只知哭泣、秀英又卧病不醒,李妈妈把玉姐放在苏先生跟前,林老安人照顾程老太公且来不及。待程谦归来,上下一调弄,送走了郎中,看严了门户,方仔细拷问。
林老安人不一时也累了,素姐哭哭啼啼侍奉林老安人往后头安歇,林老安人叫她哭得头疼,劈头一掌打下去:“我还喘气哩,你哭甚?”素姐生来便被林老安人娇养,旁人要她,林老安人尚要打回去,不意被林老安人动手打了。当下哭也忘了,呆木木立在一旁。
林老安人见她如此这般,又想秀英,不由灰心,将手一摆:“罢罢罢,你去歇着罢,多为你爹诵诵经。”素姐捂着脸,一头,含泪自去后头。
程谦出来见林老安人:“事情已问明了捧砚,也不是他私下收的,恐还有内鬼。眼下宣扬出去,只恐治不了真凶,且密下不言,我须有个交待。”
林老安人道:“你去苏先生那里接了玉姐,送到她阿婆那里,与苏先生道个恼,家里慌乱乱的。我去看看秀英,这遭的是什么罪哟。”
程谦去见苏先生,又接玉姐送往素姐处不提。林老安人紧赶慢赶到了秀英床前,秀英已倒了半日,吃完药睡了两个时辰。林老安人忙把秀英拍醒:“我苦命的儿啊,我晓得你的苦,眼下你可不敢再闹了。”
秀英初醒,神情一片懵懂,顿了片刻,方明白林老安人的什么,登时咬牙道:“他倒好!我在家养儿子,他往外勾搭娼-妇!叫他滚!叫他……”
一语未毕,叫林老安人捂住了嘴:“你甚?甚?要作死哩!且不是不是他的首尾,平日里他待你如何?只有你数人的,没有人数你的,还不知足哩!你再这般,只好眼睁睁瞧着他与旁人走了罢哩!你大了,有主张了,可怜了我玉姐……”着又哭将起来。
秀英茫然道:“又要我如何?”也忍不住哭了。
林老安人道:“有甚事,你只管叫他拿个主意,不要强争。我先时也不觉哩,眼下这般,没个男子,家便不成家哩。”
秀英道:“阿公哩?”
林老安人听到伤心事,终号啕了出来:“那个老东西,也病倒哩,合家上下,全看玉姐她爹哩。”
秀英梦怔怔坐着,忽而问道:“我玉姐呢?”
林老安人道:“我使她爹送到你娘那里了,你这里乱糟糟,她孩子家,别惊着了。合家上下,就她那里安静哩。”
话间程谦已归,林老安人扶着吴妈妈起身:“我去看你们阿公,你们好生歇着,明日还有事哩。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须过哩。”
程谦按下秀英,不令她起身:“我送阿婆。”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从来看在眼里,歇了吧,明日且有你忙哩。太医不当面我也知道哩,你阿公没几天哩,他的老衣寿木十年前就预备下了,明天你早起使人取了来,还有扎棚儿要的木头、白绢要置办,压一压。”
程谦应了,到底目送林老安人出门,又嘱多一个灯笼照亮儿,方回来坐于秀英床头,握她手道:“此事我必与你一个交待。”
秀英嘶声号啕,手上不住打到程谦身上:“我好好一个儿子啊!”哭得程谦心头焦躁,硬压下道:“难道不是我儿子?!且住,我问个分明,一个也饶不了他!”
一家子老的老、的、病的病,这一夜程宅过得是凄风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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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程老太公转醒,也起不得身,只叫平安儿扶着坐起,腰后垫个隐囊,第一宗便是请苏先生来话。
苏先生已知家中事,然自觉外人,不好插言,今闻程老太公相请,正一正衣冠,急促而来。到得床前,不由大吃一惊:“老友这是怎么了?”程老太公道:“老啦,不中用啦,有事要拜托先生哩。”一句话间,喘了四、五回。
苏先生因道:“府上事,我才知道,眼下无他策,唯请静养。”
程老太公摆一摆手儿,道:“我自知,我自知。有事相托,万勿推辞。我去后,一门女眷,唯孙女婿一人,我、我要与他改契,改作十年,三年后,他可归宗。使他进学,便做一秀才,也强于满门女子当家……”
苏先生道:“老友之心我自知之,我自会教他。”
程老太公道:“女素柔弱,惯坏了她。我便想,外孙女儿断不可如此。万不想,她又太刚强,自家把自家弄坏了。玉姐……玉姐……”
“玉姐也是我学生,我自会看顾。”
林老安人一旁焦急,见苏先生答应下来,始舒了一口气。她因程老太公所言,知苏先生有来历,见苏先生允了,便思,纵然孙女婿有不好,有苏先生看着,程谦也不敢过份。重中之重,自是玉姐,苏先生又应下教导,林老安人一颗心终落回肚里。上前道:“你不过一时难过,将养便是,又要劳动先生哩。”
苏先生道:“我早应做府上西席,当尽本份。”
程谦、素姐、玉姐等又到,玉姐尚不知何事,遣朵儿打探,也只知家中来了郎中。玉姐便猜是她母亲生病,急得不行,夜里便要来看。素姐哄不住她,便抱着她哭,哭得玉姐一头雾水,跟着急得哭。逃又逃不掉,一夜胡乱歇了。
早起素姐携她往程老太公处问安,嘱咐道:“太公病着哩,可不敢再闹。”玉姐才放下心来:“我省得。”在她心中,老人家有些病痛倒是常见,她母亲有孕,最是金贵,只要不是她母亲有恙,于这家中,便不算难关。
见了程老太公,看他病了,玉姐煞是难过,往床前握了程老太公之手:“太公,太公怎躺下了哩?好好吃饭、好好吃药。”
程老太公很是慈爱,左手握玉姐之手,右手抚其:“是哩是哩,要好好吃饭。玉姐也要好好吃饭哩。”
玉姐听这声音断断续续,心下惶恐,抬头睁大了眼儿看向程老太公,忽地道:“我娘哩?”
程老太公苦笑,林老安人道:“你娘歇着哩,她现在出不得门儿。你听话。”
程老太公复又语于程谦:“除开秀英,都在这里了,我有话哩。你自来家里,上下都看着哩,没一句不好的,是秀英自家急躁了些儿,她有身子,又……你多担待些儿,万事看我、看玉姐面。”
程谦见他得吃力,忙上前道:“太公不消,我自理会得,她没坏心。太公只安养,不日还要做寿哩。”
程老太公道:“你且听!我与你改个契儿,原在我这里十五年,于今改作十年。你好生读书,十年一过,立时去考试。”
程谦咬牙道:“太公休要如是,我必有交待。”
林老安人垂泪道:“老的老、的,全靠你哩!你不立起来,倒叫我们指望哪个?”
程老太公道:“我原是拐了你来的,你念恩,这好。我临走了,不能不讲良心哩。你们都好好的,我才能闭眼哩。”
苏先生果断,道:“依原样,你且要等上八、九年,一门女户,如何生活?”
程谦往床前一跪,闭目流泪,不再多言。
程老太公又叫林老安人取了只铜包角的朱漆匣儿来:“我都交待于你。”当下把家中田契、地契等清。程谦也不看,依旧铜锁锁了,交往玉姐手中:“你娘病着,你自收好。”
程老太公头一歪,林老安人惊骇异常,伸手往鼻下一试,始知他是昏睡过去。此后服侍汤药,程老太公亦是时好时坏,又寻机与秀英嘱咐:“女人家,休要刚强太过,刚则易折。万事沉住气,没甚过不去的事。”
苏先生便把玉姐盯紧。玉姐初晓事,一看秀英肚子平了下去,便知不好,只敢悄悄问李妈妈。被李妈妈捂住了口:“休多问。万不可提的。”玉姐便叫来朵儿:“你只管去听,甚都休要问,去问老安人与吴妈妈甚,再听喜怎生劝我娘。有郎中来,你也去听,郎中甚,你学与我。”
朵儿去听,她人又,模样也不出挑儿,最易叫人错眼滑过。默默记了,也有听不懂的,也有记不全的,一一学了来。玉姐也不甚懂,转问苏先生:“甚叫滑胎?我兄弟怎就没了?”
苏先生大吃一惊:“你知道了?你怎知道的?”他见玉姐如此问,还道玉姐已明了滑胎之意。
玉姐并不知晓,也假意道:“先生先。传道授业解惑。”
苏先生噎个半死,只得含糊了些儿:“你娘不慎跌了一跤,就滑胎了,你兄弟就没了。”与个毛丫头滑胎,苏先生纵是通些医理,也不大好意思。
玉姐想了半天,方悟:“我兄弟没了?!!”
苏先生:“……”方才了半天,原来这丫头在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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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便是程谦寻访设局,终将余家逼出江州。程谦设局也简单,不外是与赌坊并两公子一番言语,半天里卷回几千银子来。
然银子再多,也买不回人命。程谦一面使人往慈渡寺等处布施,与眯翻建房舍,又置百亩良田舍与寺内。又为儿子做道场超度。一来二去,手头只余三千余两。
程老太公已请来纪主簿与里正等,央二人相帮,与程谦改了契书,又央二人照看家中:“万事还请费心。”衙内有纪主簿在,街坊有里正在,一是心中要积些阴德、得些好名声,一是数十年街坊平素相得,皆于榻前答允。又思程老太公恐撑不住走了,要与他速速办成了此事。
次日便把文书改过,又于衙内存档,纪主簿做惯了这些的,上手极快。
程老太公见着文书,含笑而逝。
!
29教诲
却程老太公抱憾过世,程家犹如天塌一般,亏得程老太公年事已高,一应装裹等早经齐备,此时不过取出来用。然则程家固不缺钱物,却是缺人。合家上下唯有一个程谦可用——与程家交好之人皆知他,外事自是悉交与他。
然内事却是为难。素姐不用自不消提,秀英又产,程家原无甚宗族,更无相帮之人。没奈何,林老安人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扶着迎儿出来理事。她原就忧心程老太公之病,日夜不宁,再经夫丧,又以忧子孙,只撑不两日便也病倒。又延医问药,忙作一团。
程谦一个人恨不得分作八个,毕竟是男子,纵为赘婿,也非拘于后院之辈。苏先生客居宅,又与程老太公算是相得,不得不出言道:“还有玉姐呢。”
程谦看苏先生,仿佛苏先生头上长了三只角!苏先生被他看得不快,咳嗽一声:“看我做甚?你倒是寻出第二个人来!‘必也正名乎’,如今除开玉姐,哪个能名正言顺主事?又能指望哪一个?”
苏先生规矩:管你几岁,该着你担当了,便是你了,谁来问,他都是这般。教太子是这般,教玉姐自然也是这般。想那宫中,官家崩了,休太子是五岁了,便是五个月,该着他登基也是他登基,哪怕叫皇太后抱着,也须便龙椅上坐了。
这程宅现状,秀英是起不得床,林老安人又病,素姐此人,纵是苏先生孤陋寡闻不预妇人之事,也知她是个扶不起来的,且如今正在林老安人床前侍疾,又要时时看一看秀英,可用者,唯玉姐而已。
程谦呆了片刻,一跺脚,把苏先生脑袋上那三只角又按回脑袋里:“就依先生!捧砚去唤李妈妈,把大姐儿领来见往来堂客。”复向苏先生一揖。
苏先生道:“她虽忙,这几日功课停了,于今遇上正事,也要她抽空儿来,我与她讲讲何为五服。老安人母家尚有老亲,如何行止,她须知道。”
程谦也应了:“有劳先生。”
当下去领玉姐来。
玉姐止猜到母亲有事,万不想曾外祖父却是先走。她幼时与程老太公相处时日较秀英更多,自有一番孺慕之情在,在她心里,合家上下第一亲近的便是程老太公,程谦且要排到第二,余者方是分与旁人。
因知她兄弟没了,玉姐心中发躁,家中人人有事忙,止一个朵儿随她左右,总在几个院子里走动。程老太公去了,她便趴在寿木旁,看着程老太公静躺于内,忍不住踮着脚,伸着要够他的脸。
李妈妈错眼不见,一转头玉姐半截身子已倾到棺木上,李妈妈一口气憋在胸中没敢吐,捞起玉姐退后五步,脊背抵到了柱子上,方呼出一口气来,脸色煞白地道:“我的好姐儿,你要吓死妈妈哩。可不敢惊着老太公,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罢哩。”口中念念有词。
玉姐于“生老病死”四字,只知其意,感触未深,一步三回头,叫李妈妈领到秀英床前。
秀英正挣扎着要起身,叫程谦拦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将养,休教她再挂心才是。你这般,走不两步便要人扶回来哩。”秀英道:“我倒想安卧静养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谁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儿,舅爷家女眷来,断没叫你应酬的道理。”
程谦道:“苏先生方才寻我话哩,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甚,叫李妈妈带着,她总是个主家,也好过你这般躺着与人话。”
秀英恨恨捶床:“偏我动不得。”心内把梅香并余家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遍,却因得林老安人嘱咐,不与程谦发作。
不一时玉姐到了,见秀英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来,且歇罢,有甚事,只管支使我来。”
秀英纵刚强,也不由落泪:“你个人儿,能做甚?”因目视程谦,程谦将身俯下,对玉姐道:“玉姐渐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办哩。”玉姐道:“爹,你。”
程谦道:“过一时,叫李妈妈并朵儿与你一道,见往来客人,你只管迎她们,与她们作礼。我领你见苏先生,苏先生自有话教你。”
玉姐头道:“我省得。”又上前将秀英往床上一按,扯了被子与她盖上。她年幼力,秀英成年女人所盖被褥颇沉,坠坠难以拖动,只挪了数寸。秀英无奈一笑,抚玉姐头道:“我自家来,你去见你先生,要听先生的话。”
玉姐头,由着程谦抱去见苏先生,因见程谦步子极快,便也不挣扎要自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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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那里,早把五服等须讲解之文章一一理出。见玉姐来,乃对程谦道:“事急从权,这书是循序渐进不得了,我先拣眼下用得着的与她,休问懂与不懂,且强背下来罢。”
程谦斜眼见平安儿扒在门旁,与苏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头看着。”
苏先生念玉姐年幼丧亲,尽力把口气放缓些儿,道:“我先与你讲这五服之礼与丧仪,你自家且硬记了,无论懂与不懂,记下再。有甚想问,事后再问。”见玉姐颇晓事,并不胡搅蛮缠,苏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虑:这一老一颇投缘,因何不哀戚?
不由问道:“你太公不禄,合家哭泣,你也当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
苏先生渐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爱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为何一丝难过也无?从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你不想念么?”
玉姐听“再不得相见”一句,一时失神,呆立当场。
李妈妈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儿还哩,不懂这些个。孩子眼净心眼,不晓事便罢,破了,吓着她。”
苏先生见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妈妈抱着玉姐来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头来:“先生,我听着哩。”李妈妈恐苏先生再什么话来,急急辩道:“姐儿甚都不懂哩,方才还伸手往寿木里够太公,吓煞人!姐儿,过一时有客来,姐儿要哭,他们便觉姐儿伤心了。”
苏先生看她样子与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觉李妈妈之语大有深意。却思时间紧急,不得细究,忙把那五服与丧仪来与她听:“各地风俗有异,总脱不了这些……”
程老太公于玉姐为曾外祖父,若非程谦入赘,她当另有一种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为孙子为曾祖父服便,服齐衰五个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卧房外正室里枯坐,专等吊唁之人上门。为便举哀秀英也挪与林老安人同室,于房内加张床。
玉姐与前堂迎客,与人还礼,亲近些的,便迎进内室见老安人与秀英。又有何氏仗义,时不时往程家来帮看,因问秀英:“这些个人,我看你家厨下有些乱哩。”秀英道:“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前头支应已是难得,又哪里顾得了厨下?左右不过丢些碗碟、费些柴米,帮闲儿的偷些酒食,钱受罪罢哩。”
何氏道:“信得过我时,我领你玉姐往厨下帮看一二,她虽,赶上事儿了,也不看年纪了。”秀英犹豫一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须客气?”因领玉姐往厨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内与秀英道:“我难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儿赶上了,谁又不可怜了?她早些晓事也好。你好少操些心,你伤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满!先时道孙女婿贫寒,倒好拿捏一二,你刚强便刚强。如今你看看,一转手,把来几千银子回家,他先时只是不出手罢哩。岂是能随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后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情份磨尽了,这阖家要坏事哩。你只管软和些儿,养好了,过二年生个儿子是正经!外头事你休管,只要外头银钱够家里嚼用,再不用思量挣多少家业回来,有他哩。他不是个心狠的,纵狠的,玉姐是他亲闺女,也要看几分情面哩。”
得秀英默默无语,直道:“我这几日,将一生泪都流尽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软弱,才要你立起来,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尽也好,以后便都是顺心日子,不须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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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年纪,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请那僧道来做水陆道场,庙内因程谦大方布施,痛快使僧人来做道场,念经也极是尽心。种种乐器齐响,一齐唱起经来。于慈渡寺内听那唱经,玉姐心宁,于家中听来,直听得心神不宁。
天气又寒冷,她往灵前跪了一阵儿,两脚发麻,出得门来往那枯树上狠踢几脚,始觉痛快了。冷不防叫苏先生看在眼内,待程老太公安葬毕,始将她唤来,又布下功课:“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经来。”因命抄十卷心经。
玉姐也知尊师,应了便抄。这抄经不似后世所想,抄成册。乃是取纸截作条儿,似布匹一般,抄作卷儿。一条不够,另取一条粘续上。心经字少文短,一轴纸便够。
素姐始抄经,心绪仍不安宁,常抄废了。待要裁了废字,重新粘了白纸来写,苏先生冷眼瞧了,忽道:“从头开始。”
玉姐愕然,苏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废了!纵裁了,你实也写错了,从头来!”
自此,玉姐凡抄经,但错一字,便是最后一字错了,也要从头再抄。抄得玉姐头晕眼花,几欲发狂。终于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半月儿,一纸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为难我!怎样不是抄?”她一怒,朵儿便往前一站,一同怒视苏先生。
苏先生却是不会被她吓到:“甚样不是抄?人甚样不是活?要是前半辈子做了好人,后半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难道也是一样?”
玉姐不出话来。
苏先生因提笔,书“善始善终”四字。又拎玉姐一轴字来,却是末了一句“菩提萨婆诃”,之“提”字,被她写作了“堤”。苏先生因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是谓晚节不保。去你房里,静下心来写,后日交足五遍功课。”
玉姐犹带脾气,哼唧道:“这许多,我写不来。”
苏先生叹气,起身抽开抽屉,取出一卷儿纸来:“自家看,这是你往日所书,不过两三日,便可写这许多字。怎地当时能写,此时便不能写了?在静心耳。心志当坚定,无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会不知?这份不快活却不可乱了心智。因一时不快,误了事,又生新恨,长此以往,永无合意之时,则一生休矣。”
玉姐犹不答,然与苏先生目光相接,苏先生目中殷殷,玉姐一触而低首,心中讪讪,亦知乱发脾气不好,不尊师更是错。止心中尴尬,不好意思开口。
苏先生叹道:“我应了你太公,总要教好你。好过一生、赖过一生,你要如何过?埋首做,莫问其他,自成功。须记得,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若连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一把泪:“先生,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苏先生最大的价值不是金手指,是教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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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体用
程老太公下葬而后,程家却还不能闭门过活。年关将近,程谦虽则早已着手程家家业,这却是程老太公初过世,仍要做一交接。合家女眷,秀英起不得床,程谦须与各处主管相见,请吃酒席,逐一安抚,不致离心才好。又有事毕已交冬月,乡下佃户也到交租之时,也须得程谦去办。
这些且不算大事,更有一件:程老太公在时,他是户主,如今程老太公既亡,家中便是没了户主,须得另一新户主——这便犯了愁。
林老安人使人送信回娘家,叫娘家来相商。她是幼女,哥哥早亡,尚有侄儿在,侄儿也有个功名。林秀才到了姑母家,听林老安人:“你姑丈去了,事毕,须得新立户主哩。”便问他姑母:“姑丈临终,可有甚吩咐不曾?”
林老安人道:“你姑丈也犹豫哩,论来该是素姐。你也知道,素姐是个面团儿,甚用不。秀英原是好模好样,倒也样样做得,哪想她却有个大纰漏——过于刚强了。再则立了秀英,不日她便要做洪家妇,到时候哪怕有了个郎随了我家姓,也没长成,还要另立个户主,岂不麻烦?”
林秀才道:“究竟姑丈甚也没?”
林老安人忍不住流泪道:“他把这话与我,倒叫我看着办哩。还,都一样哩,终归是要看孙女婿哩。”
林秀才道:“姑丈是明白人哩,女子再刚强,终要倚着男人过活。”
林老安人道:“是哩是哩,孙女婿也不是凡人哩,既与县、府公子得上话儿,又能做事,转手拿了一大注银子回家。”
林秀才原本存的心思,便是与姑母家上下打,将此事办成,也提醒姑母一句,自家也能从中落些儿好处。林家人口多,日子过得实不如前,且秀才举人等有功名之辈,每替人做保、做证,情,总有些辛苦钱可拿,乃是常例。现听林老安人如此这般一,林秀才转问:“我亦听了前些时候他与县、府两处公子交好,又与那搬走了的余家大郎有些首尾,如今余家已走,他还能与两处公子有交情?”
林老安人叹道:“你不知道哩,他能耐着呢。”
林秀才见姑母不肯再言,心下犯起嘀咕来,暗道,姑母家素来会办事,手头又松,我便直白了,她还能亏了我这侄儿不成?何苦要做勒索亲戚的人?罢罢,真了罢,咳嗽一声道:“照常情,须是素姐为户主方合礼法。素姐实不得大用,不如以秀英为户主,纵然几年后秀英归了洪家,这几年难道就不过生活了?”
林老安人一拍大腿:“是极是极!就是这般哩,死鬼走时也不与我句明白话儿。他倒是曾,还有几个老友,也打过了,又有这街上纪主簿,也肯相帮的,只有一条——我无儿无孙,恐折了家业。”[1]
林秀才听了便笑道:“这有何难?朝廷从来怜悯女户,且那谦郎已与姑母家做了六、七年赘婿,按律,做过三年赘婿的,便可因妻承业哩,”见林老安人犹有愁容,更问,“姑母可是忧孙女婿太伶俐了?”
林老安人道:“可不是哩?老鬼在的时候,他肯看老鬼面儿,我与你,你再不敢出去的——往常我也见他诚实可欺,咳,却不想他这样的人发起狠来,心恁细、手恁黑,我那秀英,看着像个霸王,我就怕她是个楚霸王——面上硬、肚里草包哩!”
林秀才道:“秀英也是可怜!我也听了些风声儿,怎地忽地发怒跤了一跌?这却不是贤良女子作派,只盼她早些醒悟方好,甚样男子不好似水佳人,偏好怒目金刚?”
林老安人道:“连日来我总她哩,她如今掉了个哥儿,眼也直了,脸也黄了,我也不忍多哩。”
林秀才道:“不忍也须得与她明白了!上回改契,我也在,十年之契,还有几年?玉姐过年就六岁了,姑母自家算来。秀英还要守孝,出了孝,将养了身子,便是立时生养,也不定这孩子姓甚!做人家娘子,能与在自家做媳妇一般对丈夫朝打夕骂?这样儿媳妇,姑母乐意要?劝得住便劝,劝不住,打也要打得她老实了!挨自家打,总比挨别人家打强!”
林老安人把林秀才双手紧紧握住:“还是你得实在!总是她莽撞,遇事竟不与我们商议,孙女婿看她卧病面上且不与计较,心里不定如何想哩。这一家上下,不过仗着老鬼待孙女婿一丝情义,支使人家哩。日后都要看他脸色过活哩。”
林秀才道:“我瞧这些年,谦郎也不是没良心,秀英但能看得过去,也亏不着,万不可再犯傻。再者,不是还有玉姐?且休与他程家,好歹看顾着,一时没个哥儿,玉姐再归了宗,才是姑母祸事哩。”
林秀才又教授了林老安人许多事项,不外是看好程家独苗玉姐,再则严管秀英,令其将养:“好强也不看时候儿,偏要好丈夫的强。她那性情,不似女子,倒似个男子。姑母且想,谁个男子娶妻不娶女,倒要娶个男人!休教谦郎自不是娶个女娘,倒是迎个丈夫来!”
林老安人连连称是,送走林秀才,又命家中准备礼物,又唤了程谦来:“该立户哩,你阿公生前已打了些人家,这是与你舅家的,你亲往送与他。县、府那里人你也识得,主簿与里正那里也不要忘了,也与人家些礼物,休要心疼钱,不够只管与我拿。你岳母不用,秀英又病了,不要问她们了,便是交与你去办。秀英是我们教坏了她,她母亲不事,只能自家刚强,有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看我们老东西面。”
程谦道:“安人休要这般,如此,无地自容了。往年是太公收留我,否则不知流落何处哩。”
林老安人道:“你娘子也要管教才好,不须看我面,她有错,你便来,不听,我去她。爱子如杀子哩,只恨我明白得晚,才生出这等事端哩。她要再拧不过来,我自与苏先生,每日匀些时候儿,我亲带玉姐掌管些家务,管不叫你为难。”
程谦道:“我也有女儿,也知安人之心,总怕她吃亏。又恐她面上太强,心里又强,又怕她面不辞人,空生闷气。”他因见素姐、秀英如此这般,更怕林老安人将玉姐也教不好,然则自己是男子,女孩儿总要母亲、祖母等教导方好,不由平添一愁。
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都明白,你也是明白的,休外话,事交与你办。玉姐放在家中,自有我们看顾,总不好叫她似她那没用外婆、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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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谦得了林老安人之令,往外打礼物,又往见客。才出得林老安人房门,便见玉姐带着朵儿,李妈妈陪侍在旁,往来见林老安人。玉姐穿孝,头上扎着白头绳儿,因是曾孙辈儿,头绳儿上还钉着三寸长一段深蓝布条儿,更显粉雕玉琢。
见了程谦,玉姐快步走了上来,叫道:“爹。”
程谦弯腰将她抱起:“你功课做完了?”
玉姐面上一红:“做完了,先生看过了,使我得空儿多陪伴陪伴老安人与娘哩。”自得了苏先生教诲,玉姐又羞于自己之浮躁,提及此事,便有尴尬。
程谦笑笑,捏捏她的脸:“见过你娘了?”
“纪家何婶儿来了,与娘话哩,我见她们样儿,倒好有私房话,便来见老安人,”着也伸手捏着程谦两颊往外扯,“爹,你瘦了哩。”
程谦心下大慰,总算这一门女眷里,亲生闺女看着最牢靠。程谦心中,林老安人固有些儿势利,却是与程老太公处得久了,是以看事明白,只在教导儿女上头有些亏欠。素姐不消提,是人都晓得她没用,程谦纵是晚辈,口上不心中也道:只好做把刀,还须得有脑子的人用她,就如素姐与陆氏对哭。秀英自不必,程谦固知秀英刚强自来有因,也不能她样样妥贴。
现见闺女这般,方实心笑了:“捏疼了捏疼了,老安人在里头哩,你休淘气,爹还有正事哩,你且去。”又看一眼面前立着的李妈妈与朵儿,心道这老的老的,怎么能伺候好玉姐?须得再买两个好丫头方可。想到丫头,不免又想起梅香来,真是引个祸害来!亏得叫余家打死了,否则……
玉姐不安地道:“爹,脸歪了。”
程谦歉然道:“玉姐听话儿,去寻老安人,晚间爹回来与你一道做功课。”
玉姐偷笑:“好啊,每与爹一道交功课,先生总多夸我两句。”
程谦默默将玉姐放到地上,把她臀上拍了两下:“去罢。”看着玉姐一步三回头去了林老安人处,方出门去送礼,与各家联络。
却玉姐到了林老安人处,如此这般一,林老安人不免道:“你万不可学了你娘与你外婆,两个都是没用的!”秀英幼时,她也总这般,的只有休学素姐一个,如今秀英亦成了“不可学”。
玉姐默默听着,也不反驳,心中却想,外婆哭时哭得人头疼,然与念郎他娘对着哭,也实有用哩。娘这回遭了罪,家下、四邻,谁个又不怕她了?各有用哩。先生曾言,须明体用,外婆与娘的作为,乃是“用”;安家宁宅,不受人欺又得人尊重,方是“体”。既合了道义伦理,又得实惠,将事做好,处处便宜,才是体用双得。[1]
林老安人絮叨一阵儿,也看李妈妈与朵儿,不由也愁:老的老、的,如何用?还要买人来听使,只这王婆子做事不牢靠,今番便不用她,不如另薛婆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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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谦是赘婿,却颇有能为,众人也知,这程家一门女眷,日后主事的必定是他。又走过之人,皆知程老太公亡故之前与他改了契书,未几便将归宗,便也不很为难他。又有一等消息灵通之人,知他新得一大注钱,一面讥其不务正业,诓了余家家财,一面也叹其能为,恐他生事,倒是客气。
程谦不多时跑了数家,众人或得程老太公先前嘱咐,或是林老安人老亲,或是亲近街坊,或与程谦交好,又得了他家好处,自然一力应承:“你家难处我待俱知,但有甚事,我等与你圆来。”
程谦走了一回,暗道事已办妥,回来与林老安人:“都应承下哩,只等过两日里正将文书往县里一递,主簿核过了,交与县令盖了印儿、存了档,便算成了。”
林老安人念一声佛:“祖宗保佑哩。我与老鬼上炷香去,你与秀英了,叫她休要担心。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了,只有李妈妈与朵儿两个也不成样子,年前事多便罢了,过了年,细细查访,寻两个好丫头买与她使。”
程谦应了。
林老安人又:“年前不好挪动哩,年后叫些泥水匠来,把你岳母那屋子修整修整,我们两个老寡妇一道住去,将这里正房也休整,你与秀英搬来住,你们那屋子,留与玉姐来住。”
程谦道:“太公尸骨未寒,怎可轻动?且秀英还养着哩。”
“我先挪,待春天暖和了,秀英养好了,你们再搬。玉姐大了,不好总与你们一处住。你们两口子要做户头哩,哪有主人家不住正房的?叫人看了要笑话哩。”
程谦道:“我与秀英,她怕也不想搬哩,您且安心住下。过两日,便去衙里将事办了,旁事次后再。”
林老安人心道,我只管与你们腾地方罢了,老鬼临走前叫我识相些,果然不错哩。又想,自家年老,素姐不用,不如及早将一份嫁妆、私房皆移往玉姐手中,界时纵然秀英做了洪家妇,玉姐总还是程家女。明日程谦还要出门办事,正可趁机多秀英。
林老安人思来想去,一夜未曾安眠,次日程谦约里正等往衙里去,林老安人自与秀英话,将将起个话头儿,道:“你如今亏也吃了、苦也受了,孙女究竟是甚样儿,你也该看清了,可不敢再胡闹!那是你丈夫哩,样样来得,你再这般,仔细他真个与人跑了!”
秀英这一、二月遭逢大变,许多人安慰她,也有劝诫她的,左右不过与她越亲近,得越直白。她亦不是一味蛮干,总是掌了数年家的人,偶尔也有反思,眼下旁事皆不用她管,只管来回想这一、二月的大事儿。翻来覆去,只想:当时要是没有那么一下儿,孩子现在都能生下来了。抑或是,孩子要还在,太公也不会去了。
不免带上自责,也硬气不起来,只怨自己冲动。听林老安人这般,悔恨交加:“左右是我的错,不然太公也……”
林老安人亦哭:“你现知道了,可不敢再犯拧了……”
两人正抱头痛哭,外头捧砚的声气:“老安人,娘子,不好了,姑爷那里传来话,县里不许娘子做户头,必要……必要……必要依律,道是得咱家安人做户头。”
林老安人与秀英止住了哭,惶惶相对,甚?要素姐做户头?林老安人慌了:“这是又怎地了?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她做户头,错眼不见全家叫她卖了都不觉哩!”
作者有话要:[1]关于继承法,中古的继承所谓在室女得子之二分之一,是有前提的,即这家没有亲子只有养子、嗣子等,或是遗腹子,即,女子要继承遗产,必须是特殊情况下,否则是没有继承权的。
有亲子在,与在室女留嫁资,但是不分家产,出嫁的女儿也没有继承权。所谓遗产,其实是嫁妆钱,也不是继承所得。当然,如果是无子而有养子,按照法理人情,就能多分一,出嫁女可能也能得一些,但是这些并不是必须执行的规定。事实上,女儿没有继承权,其所得财产是以嫁妆形式出现的,并不是遗产。相对的,男子如果未婚,于聘财之外,再与兄弟平分家产。
网络上流传的宋代分遗产方法,即在室女得四分之三,养子得四分之一,与“子承父分”、“养子与亲生同”的原则相违背。宋代案例分析也不是这样判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看一篇论文。
至于法律规定,宋沿唐制,虽然有自己的宋刑统,但是总体还是沿袭唐代,司法考试似乎有四分之三这个考,但是某没看到这个法引用的第一手资料出处。
中国古代虽然有法律,但是与英美法系相似的一是有判例法,同时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也很大“法理不外人情”。这就会造成事实上的,女儿能够分得部分遗产,像是有继承权。实际上有继承权的是无子(亲子、养子、嗣子)状态下的女儿与赘婿,有子状态下的女儿女婿,所能分得财产,一看法律,二看是否入赘,还有遗嘱等,并要看官员判词。同时不能违背父死子继的大原则,养子、嗣子,在礼法上是同亲子的,即通常情况下,女子还是没有继承权,能分多少,看遗嘱、判官,还有嗣子人品。
对于程家来,有个嗣子,看似不错,但是,对于秀英、素姐等人来,财产不如现在得的多,如果嗣子人品不好,可能还没现在过得好。
以上,欢迎讨论~
[]“体”和“用”,是中国古代的哲学的一对范畴。详情可百度,懒得百度的同学如果还记得中学历史课本,应该记得清末开始提倡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体会这句话,就知道体用是神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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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程家想得极好,秀英总能做上三、四年户主。界时玉姐也近十岁,多少能晓些事了,又或者秀英可与程谦生出个儿子来,归了程家,程家也算是有后了。到时候哪怕是林老安人随程老太公去了,程家也算稳了下来。就算改了素姐做户主,也不过再多费一回时,秀英夫妇已另立了户,然则孩子年幼,法理不外人情,总须亲生父母照看。
且这等私事,从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就算拖延二三年,无人首告,又或官府内无人作梗,拖也就拖了。程家上下都打了,县令那里家中公子得了二万银子,程家情形又实可悯,断无为难之理。
林老安人一想素姐那嘤嘤哭泣的样儿,便觉胸口发闷,一口气险些便提不上来。秀英与林老安人恰是同样心思,一家上下四代女子,实谈不上甚谋夺家私,然素姐之禀性,如何能令人放心叫她做户主?
秀英便问:“怎地变卦了?”
捧砚道:“的也不知端底,只听县令不许哩,必要按律。”
原来这县令之裁判也有依据,程老太公身死,既无亲子也无嗣子,养子也无有一个。程家亲族早寻不着了,只得一个女儿素姐,她不承业,谁来承业?且程谦与程老太公改了契书,十五年换作十年,不消三、四年光景,秀英便要与夫归宗,算不得程家人,何必再要她来做户主?
林老安人道:“你姑爷呢?”
捧砚道:“正与主簿、里正话哩,打发的先来回话。”
林老安人与秀英计无所出,只得按下,待程谦回家,再作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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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程谦只托与酒肉朋友县令公子。却这县令公子是得了程谦好处的,又因着程谦得了许多好处,程谦寻上他代为关,县令公子自也是没口子地答应了。县令公子心里眼里,女人总要依着男人过活,哪怕是个赘婿,秀英有夫,总好过素姐寡居。
也不消多贵重礼物,县令公子心中自有一笔账来算。他爹是康人家出身,及中了进士做了官,合家上下之家私总拢到一处,也不过一、二万之数,到得江州,虽有不少孝敬,然则县令尚有宗族要周济,也是一手进、一手出,实存不得多少余钱。江州又是个富庶地方儿,一应花费较老家高出不少,县令也算不得个贪官儿,日子比原先好过些,却也不比这江州土著舒坦多少儿。
天无绝人之路,送了余大郎这个呆货来,白与他两万银子,县令公子眼睛不免一花。且这余大郎,商户人家子弟,虽读了书,手里又极有钱,县令公子一宦官子弟尚不及他,正因太富,又无功名,县令公子眼中,实看他不大起,便不如一个穷酸秀才好。县令公子自家读书,总好个风流人物,拿余大郎做个冤大头,学里上下都道他机敏哩。
是以并不以程谦太坏——事到如今,他还道程谦与他一样,皆是运气好哩。程谦赘婿,不得进学,县令公子看他,总在可与不可之间,然则生得好,做事周到,也不同与寻常帮闲。又要卖弄自家能耐,便与父亲关。
县令听了便怒:“你棒疮好了又来讨打!滚出去,我自有主张,你不许再与这样的人相交!”
县令公子见他老子发怒,不敢再劝,跑往母亲那里躲灾。留下县令捶心大哭:“我一世清名啊!”正哭间,县令娘子因儿子跑来,便往书房寻丈夫话,见他这般,不由嗔道:“你又发个甚么昏?儿子又不曾做甚错事!那户人家我也听纪主簿娘子过哩,做娘的是个不晓事的,反不如闺女能干……”
县令怒道:“你懂甚?!女人能干有甚用?还要倚着丈夫,那家女婿心眼儿多着哩。”
县令娘子道:“你又是他设了局坑了余家银子?坑又怎地?余家也不是甚好人!咱们家也得了……”
县令跳起来道:“得甚?得甚?就是得了哩!我叫他坑苦了哩!”
县令家中葡萄架每倒,县令娘子不意他居然有这般胆子跳将起来指责自己,脸上一白,又转而涨红,恰在书房。县令书房有一戒尺,专为检查儿子功课所设,往日里县令公子不知挨了多少,如今县令娘子夺过戒尺,一路追打:“你胆儿肥哩,与我瞪眼!这家中上上下下,哪一处不是我出力?你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打秋风,全赖我支应,与你拆了东墙补西墙,你方得这好名声儿,你如今做了官,倒好与我瞪眼!我打死你个白眼儿狼,再一根绳子吊死罢咧!”
县令抱头,躺往书案底下:“娘子饶命!”
县令娘子弯腰下去打,县令于书案底下挪动着躲,县令娘子焦躁,把戒尺一丢,拎起那绣花吊里裙子来,落出褐绸裤子、鸦缎鞋子,只往书案底下乱踢:“你与我滚将出来!”
县令身上早着了几下,印了数个鞋印子,双手护着头脸,叫道:“你不知道哇,若止是千八百两,我叫畜牲还了去,还依旧是个好人,如今这两万两,还出去我也心疼哩,还不出去,我就心惊。愁煞人哩!纵做个官儿有些好处,也不当是这般。恁多钱,你心不惊么?”
话音落地,见那双着鸦缎绣鞋落了下,县令护着头脸钻出来,一脸苦相:“两万两,还杂进知府家,如何还得?”把脸儿伸到娘子面前,“看看看看,抬头纹儿多出几条来,愁的哩!看那程家赘婿,也得了好处,却叫我们也得了,还不出来,多深的心哩,儿子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哩,往后少与他来往是真。他那般心计,若是老婆做了户头,我怕他坑死了程家。叫他岳母做个户主,好歹有些转圜,只当我做件好事,也赎赎心内不安。”
县令娘子伸手拿帕子掸一掸裙摆:“怎地不早?我最恨你们读书人,有甚话必要截作个三四节儿,不等人打躬作揖求着,不肯吐完,必要吊人胃口,显得自家高明要人求。早早完,迟多挨打!你就拼着皮肉受苦,非要那张猪脸!往后有你吃亏的时候!行了,我知道了,你怎地还要把鞋印儿留着叫人看,我不贤良么?”便四下再寻戒尺。
县令一个寒噤,忙拍着身上:“一心想与娘子明,忘了此节哩,娘子走好。”
“知道你看厌了我,我去看厨下造饭,既是人家可怜,你便多看顾些儿。”
县令送走妻子,越想越恼,扬声道:“大郎呢?把他与我叫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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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发了话,又有律为证,且论人情,精明驽钝一时难辩,长久在这家中还是要归于夫家却是摆在眼前,他是主官,必要坚持,纵是纪主簿也不肯为程家狠得罪了他。又因县令所言在理,纪主簿也想:程家娘子总要做洪家妇人,三年再改,我等固可多得一注辛苦钱,他家也实是不易,宁可少得这一注钱,也休要他家再出事端了。
且县令心中更有一段心结,他固不是恶人,也不是清水之辈,宦海浮沉,算是有些良心了。二万银子,他吐出来太难,收下又心中难安,觉得坏了心性,看程谦不免有些侧目。止这等言语,连他娘子也是不能的。
林老安人又见了侄儿林秀才,林秀才道:“皆尽了力了,不意县令大官人那里必要依律,再纠缠,恐生事端。幸尔素姐不喜出门,姑母还把家事交与秀英夫妻,倒也便宜。”
林老安人愁道:“你哪知道哩,一个卖唱姐儿,一个婢就能哄得她团团转,还是在我眼皮底下哩。一个错眼,她险些就把纪主簿家娘子得罪死了,哪敢叫她当家?下回再一错眼,她又做出甚事来,她是户头,我们只有跟着受哩。”
林秀才跟着叹息一回,也无甚办法:“从来民不与官斗,如何争得?事已至此,休令县令大官人不快。”
那头程谦再欲寻县令公子,只得见县令公子厮,抹着眼睛出来:“谦郎休再寻公子了,他叫官人打了,关起来读书哩。”
程谦无奈,又有里正相劝:“既是县令发了话,也只得如此了。街坊邻居这许多年,我们看在眼里,你家岳母也是个不管事的。她既不出门,依旧是你们夫妇当家哩,倒省得你携妻归宗,再转一道手,多托许多人,白费恁多财物。”
程谦苦笑道:“也止得如此了,只是我这岳母太柔和,不好见人,但有户头出现之事,还请老丈多担待。”
里正一想,便也明白:“有甚事,我自与你们夫妇去。”素姐实不是个能出面理事之人。
当下里正重写了文书,与纪主簿送往县里。
县令摊开文书看时,上书了户主姓名正是程素姐,年多少、又相貌如何。这原是隋文帝想的法子,叫做个“大索貌阅”,凡一家,户主何人,多少岁,身高、面相,一一记录,又家中几口人,男女各多少,体貌亦在录,如有变更,或三年、或五年,不时改将过来,为的是好收租税。
全国上下之户籍都是这般,记录完了,往京中户部收藏,每过上十年、二十年不等,便要搜检一回,将新册替了旧册。总是地方越,积存之年载越长,到得京中,每当替换户籍之时,便将旧册焚烧,为新册腾房舍存放。也有一等吏,为图几个钱,或图省事,将旧册转卖与人,可于空白之处写字儿——多半是家境不甚富贵之人买来习书之用。[1]
据这籍簿,每年正月里,将各家将输之租赋役力定下,总往上报,年终考核,作地方官长之政绩。这便叫做“输籍定样”。
程家于今是女户,所纳之租赋便要减等,又录家中人口。县中过了手续,素姐便成了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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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听了消息,林老安人一脸灰败,秀英连连叹气。素姐听了消息,直如头上悬而未下堆了十座泰山,惊得面色惨白:“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我我我,我是不成的……”林老安人啐道:“呸,没人指望你,你与我后头诵经去,不过挂你个名儿,凡事自有我们去做。”
里正亦劝:“并不相干,无须你做甚。”素姐方惴惴往后头去了。
程谦只皱皱眉头,看里正等去了,方秀英:“你实不放心,便看紧着些岳母,你也该在家将养身子。家中有白事,原不好多出门儿。”
秀英待要生气,又思林老安人等所劝,又忍了下来,暗道,还是养好身子生儿子要紧。头道:“你的是,我总在这家中。将过年,外头有得你忙哩,我又不方便出去,有些年货还要你多看。”
程谦道:“我省得,这便去办。”秀英道:“晚间回来吃饭,我叫他们吊好鸡汤。”程谦一头:“再闷些羊肉来。”
程谦去后,秀英吩咐家厨下,闲坐无趣,便问喜:“大姐儿呢?”
喜把眼往外头一张:“院子里与朵儿踢气毬哩。”
“叫她来罢。”
玉姐与朵儿进来,秀英便问:“你只有朵儿一个伏侍,我再与你买两个好丫头,你要恁样的?”
玉姐道:“我有朵儿就够啦。”
秀英道:“又傻话哩,这哪够?你甚事都交与她,岂不要累坏了她?”
话间乐进来回禀,何氏来了。
作者有话要:[1]这是确有其事,敦煌文书与吐鲁番文书里,就有部分是用废弃的官府文书来写经。
程谦设局,看起来挺解恨,但是毕竟是走了奸诈的路子,他又是赘婿,在正常人看来,还是会有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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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艰难
玉姐见何氏进来,跑过来相迎:“婶子好。”何氏笑抚玉姐头:“玉姐又长大些了。”看玉姐身上孝服,面露惋惜。
秀英亦起身道:“我家里戴着孝,你还往这里跑。”
何氏道:“你我还用这个话?”上前与秀英对坐了,方叹道,“我只怕没脸见脸哩,那个死囚徒,事且办不好,不知怎地,县令大官人偏在这事上犯了拧。”
秀英苦笑道:“须怪不得你们,怕是天意,人生来便要受诸般苦哩。”何氏讶道:“你话带着些庙里味儿哩,玉姐儿,你娘近来诵经哩?”玉姐道:“我娘不爱这个。”秀英道:“以前不爱,现在爱了行不?喜,还不上茶果?”
玉姐跑往秀英跟前,听她跟何氏念叨:“见了嫂子,我心里方好受些儿,也不知县令大官人是恁般想。”
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情皆已做下,多想也无益,还是想想后头该怎么办罢。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还在。”
玉姐越听,越觉何氏所言与苏先生素日所似有相通之处,不由听住了。不想何氏却并不再这些个,转而与秀英起儿女经来:“玉姐也渐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针线?你总要有个儿子,玉姐总要婆家,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指望着这个,也要多少会着些儿,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开手,开春天暖了,再教她些儿罢,她还哩,过了六岁生日,先教打个络子,过二年再动针线,免得扎了手儿。”
玉姐听要教她做针线,也有些欢喜,也不知是不是天性,女孩子生来对这些个就颇有好感。听秀英天冷,玉姐心想,确是天冷,写字儿都比寻常吃力些儿,果然是要到明春。当下也不吭气,只管听着这二人家长。
秀英已到娥姐:“也老大不哩,该相看人家了,总要看个一年半载方才定下来。换庚贴儿、放定、再到出门子,又得个一年半载哩。这还是日子凑巧了,要是遇不着吉日,还要拖哩。你还要备嫁妆,又须些时日,一里一外,没个三、四年办不下来。”
何氏道:“嫁妆倒好办哩,我已悄悄买了些好木头,只等定下了就寻个好木匠攒造家俱。从她六、七岁上,我便与她攒些儿金银珠宝,到现在金也有一斤、银也有二斤,又有些杂碎宝石,寻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样还新。家什儿也开始买了,开春儿便往那绸缎铺子里寻他们新来的好货买上几匹,寻好绣娘,与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儿,你须也开始上心了。孩子转眼就大,现收拾可来不及。”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听她这话,一想她家情形,忙道:“将过年哩,甚破气话?玉姐必嫁得好好儿的,还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着享后福罢哩。”
玉姐初懂一些人事,羞得不行,从秀英身边跑开了去,把秀英与何氏逗得一笑。
却玉姐跑了开去,并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与她新买两个使女,只管往苏先生处走动,听苏先生拿着本游记,随手翻了一页,便与她讲些当地风土人情来。晚些儿程谦回来,一家子一道用饭,苏先生除开节日,并不与程家一桌,自在屋里吃,一日便这般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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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谦这个年过得有不顺,手头虽有使剩下的三千余银,却不想动用,思及这是坑了余家的钱,心里没来由一阵犯恶心,欲再舍出去,又觉这半年往庙里已舍得不少,不宜多赠。放在匣子里,总有些恨恨。欲待抛往街上,又觉滑稽。
程老太公去后,昔日老友故旧要如何交际又成一件难事。程谦去交际,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将他赶出门去,然年纪既不相合,情形又天差地远,如何得投机?程谦看着谦和,高兴时也会哄人,却实不欲挨个儿把这些人哄个遍。哄人也不是个轻省活计,总要琢磨着人心,忒累。
且程谦肚里有主张,初时肯做赘婿,也是自家闲过无趣,与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气,破罐儿破摔着来。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后方是秀英也是个标致姑娘,为人爽快,倒不似那等肠子绕个十八弯儿、一句话非得渗了三层暗语的人。
程谦本想这么糊涂自在过一世,比及成家,方晓世事艰难,幸而不曾把自己卖了,过十数年又是条好汉。且经世事,便知这世间从来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来让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动,更兼程老太公又弄回一个苏先生,且与他铺路,劝他读书。
如此这般,他心里更感念程老太公之恩,越发要维持家业。早已想好,这些年便沉下心来读书,哪怕只有个秀才功名,也得护这一家。程家人丁单薄而能衣食无忧,所仗者不过程老太公之功名。
只要有了功名,界时自立门户,哪还须这般交际?不若省下这些功夫,倒好去读书。程谦少时极恨读书人,如今闺女也开始读书了,方晓得这世上读书人也不那么讨厌的,就连苏先生,似也有其可爱之处。更何况做了读书人,于处境也不无补。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儿,往故旧处一送,权处女人们交际。否则他一赘婿,倒要如何递帖与人呢?
又是一闷。
这一年因程老太公丧事,家中人手不够,恰乡间秋收已过,又从佃户里择那手脚干净利索之人过来帮忙理事。寻常人家,似这等帮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与别家相同,额外多与些工钱。
许就是多与了这些工钱,又勾得朵儿父亲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这女儿再争出来,或转手再卖,或在家里使,这好有一年了,朵儿在程家养得便是长高了不少。照程谦看,这等浑人便是不识抬举,凭她闺女千好万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儿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个忠仆,打发出去,又恐玉姐难过。
程谦往年哪遇过这等难缠泼皮?他少时也被父亲称为“泼皮”,与眼前这人一比,竟是不值一提!甚叫泼皮?!画了押的书契尚在,就要再来讹人!程谦心情本就不好,见这般情形,唤人一顿乱棒打将出去。
哪知次日这混蛋就取张半黄不黑的脏帕子裹了头,躺到门前要汤药钱!幸有里正等知晓程家作派,知程家并不缺这几个钱,又有纪主簿撑腰,唤了人来逐将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谦转头回到家内,秀英且不气了,换了玉姐板着张脸儿!原来这朵儿知晓了自家父亲之事,哭与李妈妈道:“那日卖我时,我亲眼见的画了押、取了钱,再不看我一眼。在家里也不见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妈妈,好妈妈,我不回去,我舍不得姐儿。姐儿和妈妈待我好,这家里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这一哭,招来了玉姐,细一问,可不就知端底?!
程谦见玉姐这副模样,放缓了声气对她道:“那浑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闹了,你安抚了朵儿,不须担心。”
玉姐道:“他要再来呢?”
程谦道:“那便只好做一回恶人了,人善被人欺呐!”
玉姐道:“人都太公是好人,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谦心中一酸:“是爹没本事。”
玉姐道:“胡,我爹本事大哩!又会读书,又会枪棒。”
程谦弯下腰来抱起她道:“爹与太公不一样,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读书考个功名,与我玉姐撑腰,不令玉姐犯难,好不好?”
玉姐道:“爹好,便好!”暗里记下这功名实是好物。
程谦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处:“与老安人学些处置家务罢,一样儿一样儿来,不急,啊。万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谦肚里却打起了主意,实是鬼神怕恶人,自己手里有几个钱,平素在外头吃酒,也识得几个号称有义气的混子。先使人往乡下庄头处招呼一声儿,待朵儿父亲不听劝,但敢再往城里来,使人一顿打他个臭死!
程谦这头先与庄头了,庄头竟亲来看了一回。见他发狠模样,心里也发起毛来,忙应了:“他怕是家里过不下了,才生这般没良心的主意……”
程谦冷道:“他过不下去与我何干?老太公倒曾怜他家闺女快要叫后母饿死了,他千恩万谢接了钱去时是怎般?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与好人,似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该喂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与他种,免得叫这东西反咬一口!”
庄头忙道:“他也种得田的,一时犯昏,一时犯昏,我去押他来与官人赔罪来。”
程谦道:“你倒好叫他来再气我一气,他这闺女我也不要了!叫他还拿原价来赎!他好大狗胆,讹起我来!”
庄头好话尽,程谦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着,他闺女我却不要了。免得留了后患。”
庄头道:“他家实拿不出这注钱来,不过是一讹,您好好的人与这狗计较个甚?”肚里把朵儿爹骂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这主人家虽是女户了,也是大户人家,总是庄户人家惹不起的,实该收敛些儿才好。
程谦并非真心想撵了朵儿,庄头赔了无数好话,他方:“不许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这拐子腿筋,问他个以女讹人!”
庄头回去将朵儿爹一顿臭骂,朵儿爹强道:“他家是绝户人,绝户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这般,我闺女去做使女的,岂不更要叫人作践?争回来,好歹是一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庄头一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哩,一个丫头,吃吃不饱、穿穿不暖地,在你这里受恁般苦,卖出去才吃了几口饱饭,又要拿她换钱!甚叫绝户?程大户家再如何,也强过你这泥腿子土里刨食!老实些儿,还与你田种,再闹,这田也不佃与你,看你一家如何过活?!”
朵儿爹还未甚,叫朵儿后娘听了,忙出来也啐了丈夫一口:“你这没成算的短命鬼儿!孩子在城里吃香喝辣,岂用你管来?!没了田佃,这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与庄头陪了许多好话,方圆此节。
原来朵儿后娘想得实在,庄头走后与朵儿娘道:“争回来又怎地?转卖又能得几个钱儿与儿子攒来娶妻?不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户家,既不用你养,待她大了,或争出来发嫁,也好得一注聘钱。又可往朵儿那里告个急,相府的丫头还六品的官儿哩,他大户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饰,总比你有钱!”
方得朵儿爹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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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儿事毕,程谦忙着过年,因有白事,这年便过的与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挂彩灯,止家里上下换了些沉色新衣了事。过罢年,灯节里玉姐也不出门玩,止苏先生带着明智儿往街上走了一遭。因灯火不禁,苏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谦带着平安与来安两个,找了半晌,方在一处茶楼里寻到他,苏先生正吃茶哩。
过了灯节,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舍,搬去母女两个一同居住。秀英与程谦拦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处,修葺起来并不费甚事,忽忽一月而毕,择了个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与女儿同住,却将正房闪将出来,又命修葺,好与秀英夫妇居住。
未及动工,乡间又生出事来,却是有佃户想求减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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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手段
地主不好做,衣食饱暖不假,却也劳心伤神,不止是收租时与佃户摆起威风。佃户不喜时,地主日子也不好过。譬如眼下,程老太公一去,佃户内便有那不安份之心,欲借程家易主、万事艰难之时来占几分便宜。
程老太公的成例,乃是每年年初,便要理一理佃户,天灾**十分穷困的周济一二、游手好闲十分懒惰的便不与他地种。这法子早经教过程谦,程谦并不打算更改,不意他不欲改,旁人却还想改上一改。
程家并非那一等盘剥克扣之家,更因子嗣艰难,反要修善积德,比旁家尚要宽容一二。却不知人心总有不足,固有那一等念着程家宽和,盼着与他家长久租种田地的,亦有那一等要趁火打劫的。因想:“程家大户,也不在我这几两银子。他们拔根汗毛,比我腰还要粗,得少交些租子,家中也宽裕些。”心中另有一等不能言明的想法:程家现是女户,一个男人是赘婿,当不得家、做不了主,余下一家子女人,又能刚强到哪里去?
一头是自家将将温饱,稍有个差池便要饿死,一头是一家子肥羊,有便宜不占,是无天理!
然则闹也要有个名堂,恰程老太公死了,扯他老人家名头出来,真真是死无对证!便信口雌黄了起来,因指庄头:“老太公在日曾我家艰难,要与我减租。你并不懂,休要多言。我只与他家户头,不理那赘婿。”
这庄头是庄头,却与豪贵人家之庄头不同,不过是担个名儿,代收些租子、传个话,与那一等“二地主”实有霄壤之别。不得不又跑一趟江州,将这话软和些儿与程家。
程谦冷笑道:“我便知有些东西按捺不住。”
庄头道:“姑爷,老儿倚老卖老一句儿,这等无赖,沾不得。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哩。待答应时,又怕有人跟着学。待不答应,闹将起来,与府上面儿上又不好看。”他这了一串子话,也没给程谦出个主意。
程谦道:“我知道了。捧砚带老丈去厨下用了饭再回,再与老丈一陌钱雇辆车儿回家。”
庄头看一看程谦,亦不知他要做何打算,欲言又止,终跟着捧砚去了厨下。他心中也犯疑,亦想看一看程老太公去后,程家有何变动,是以只事,并不出主意,只冷眼旁观。若能立得起来,他便一意帮忙支应,若立不起来,他也好趁早找新门道,改换门庭之前提醒程家一下,若种不得地,索性卖了,于城中置几间铺子取租,左右在眼前,也好看顾。否则纵是良田,只要侍弄的人不上心,三、五年下来也该荒了。
程谦回来与林老安人、秀英一这事,林老安人便道:“哪处都有好人、哪处都有没良心的哩,犯不着为这一个两个无赖置气,户头岂是他想见便可见得的?素姐身上有重孝,怎能轻易出门?你们两下去一回,与他做个了断。把玉姐也带上,她也当晓事了。”
秀英抿一抿嘴,看一眼林老安人,见她满头银发,额上眼角堆着皱纹,想她一把年纪尚要为子孙操心,便不在她面前咒骂,以免林老安人跟着闹心,只:“我们下乡去了,家中只有阿婆与娘,还要招泥水匠修葺房舍,如何看顾得过来?”
林老安人道:“都去,都去,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娘,有我在,你怕甚哩?她身上尚有三年重孝,且与我在佛堂里为她爹诵三年经罢!想来你阿公日日看她诵经,知她不曾出去惹事,便也安心了。”
当下定,程谦一家三口儿便往乡间理事,依旧住在前番所住之处。到得下处,且不理事,程谦与秀英商议:“且把那一等无赖晾上一晾,将正事办完。”秀英道:“你甚便是甚。”程谦不由多看秀英一眼,以秀英的脾气,合该放下其余,先将那闹事的唤过来一顿好骂才是。
秀英终忍不住道:“你看我做甚?这里事情原是你管,自是你懂的多。我又不是那一等无知妇人,要做甚也不急在这一时。太公在日也曾教我,先将正事料理完是正经,这世上总是好人多,只要这些人在,就走不了大褶儿,且将人心定下,有甚事也无关大局。”
程谦笑道:“娘子的是。”
秀英一甩手儿,起身道:“油嘴滑舌。我去看看玉姐,朵儿家在这里,那丫头忠字上头甚好,我还想留她长久伴着玉姐哩。止她家里不好,总要想个法子绝了后患,免得拖累玉姐。”
程谦道:“这又何难?教她知道她爹娘是甚样人,纵有骨肉之情,也不至为那样父母而卖主。”
秀英哼一声:“得轻哩,我须得去看着。”
当下各行其是,程谦唤来庄头,将各家佃户情形与户头一一核实,秀英往看玉姐。次日,程谦先将那等老实佃户唤来,一总与他们话:“我们年轻,又逢大丧,往后须倚仗诸位,一切还依老太公在时例,我不增上一分儿。诸位家中实有难处,也可与我。如无异议,咱们便如是办。”
当下便有那淳朴乡民,参差不齐应了,程谦与他们谈妥,每亩田交租若干,余者全归他们。最后方叫来那欲减租之人,令他诉明缘由:“休要拿老太公来话,太公成例,一年一议,为的就是怕年景不好,你们交不上租子忧心,看年景议了租子。如今你手上又无契书,我又不是三岁儿,由你哄了去,但有文书趁早拿来,若无,便依旧例,否则,还请另谋高就。”
庄头此时便插话道:“老太公在日待大家不薄,人一旦去了,却又这般挤兑人家晚辈,不是做人的道理哩。”
程谦也不管那人应与不应,止与庄头道:“左右不过三十亩田,我也不在乎这些个,若无人肯种时,寻一经纪卖了,且看新田主还是不这般好话。”
从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程谦摆出光棍儿架式,噎得人无话可,那人亦知程家田租较之旁家为少,否则便不会有这许多人不与他一处闹,实是怕了程家与他们一拍两散,再无处寻这等宽厚地主。当下庄头合,那人与程谦磕了头,自打了两三个嘴巴:“人猪油蒙了心,大官人大人不计人过,宽宥则个。”又巴不得与程谦立了文书,低头回去了。
程谦心道,且压下这一出,早晚打发了这不安份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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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秀英肚里一轮转,叫喜:“取两块银子一陌钱来。”把一块一两多沉的与了朵儿:“你到我家这些时日,也忠心伏侍姐儿,这一块与你拿回家去,交与你爹,也好使他知晓你在姐儿身边儿不曾受苦,倒好放心,不致要争了你回去。”
朵儿涨红了脸:“我不回去!”她犹记得年前父亲闹过一场,面上十分不好看。近来她随玉姐上课,听苏先生些忠义仁信之语,也知父亲做事不地道。
秀英道:“甚傻话!纵卖了你,也是一家人,谁个闲来卖儿卖女?”
朵儿羞红了脸,讷讷道:“娘子每月与我一陌钱,我都攒着哩,要拿,我也有些钱。”
秀英笑骂:“倒学会巧嘴儿了!与你就拿着,”又掂起一块有三两沉的,将两块银子放于一个钱囊内,“这块大些儿的,与你娘修个坟儿,你那月钱,自家拿些儿出来,往村头野店里买壶酒、买几碟果子、菜、香烛,与你娘磕个头去。李妈妈跟着她,休叫人哄了她去。”
因把钱囊交与朵儿:“拿好了,丢失了我可不与你补来!索性与你一天假,今天姐儿随我,你只管办你家中事。”
朵儿与秀英磕了头,又拜别玉姐,玉姐见母亲这般做,也从荷包内取出两粒银珠子:“这个你也拿了去,再有旁的用项。不收我便恼了。”
朵儿十分感念,带了银子,往家中去。家中继母见她来,居然给了几分笑脸,她爹见她穿着十分整齐,又跟着个妈妈,也有些体面,也觉妻子主意甚好。拿袖子抹了抹凳儿,与两个坐下。李妈妈虽是贫苦出身,在程家这些年,眼界也高了些儿,虽瞧不上他们二人,却与朵儿些面儿,当下坐了,却并不喝他家水。
只:“娘子与姐儿朵儿离家时日长哩,使她回来看看。恐她年纪,叫我送了来。”因目视朵儿。
朵儿拿出钱囊来,于中拣出块银子递与父亲:“爹,这是娘子与我拿往家中来的哩,我在那家是极好,家中人也和气,你别再……”她到底惧怕父亲,话便没往下。
朵儿爹将拳头攥紧,也不嫌握着银子硌,也听不清朵儿甚,只笑道:“好闺女,好生伺候主人家。常回来看看哩,叫你娘与你做菜团子吃。”又伸眼看朵儿手里钱囊,他与妻子看得分明,那钱囊鼓鼓分明还有东西,听得清楚,铮叮之声,怕是银子在响。
李妈妈一挑眉,朵儿后母果然已堆笑来问朵儿:“你手里拿的甚?还有余钱罢?可见在那家里过得极好哩,知道你过得好,我们便安心了。常来家中看看你弟妹,他们想你哩,见人便,阿姐在城里,回来把银钱与他们买糖吃。”
李妈妈咳嗽一声,暗道我还在哩,你们就这般哄孩子钱。朵儿伸儿拿出一陌钱道:“这个与他们买糖吃罢。”朵儿爹见女儿并不取银子来,亦有些急,拿眼睛看妻子,朵儿后母又拿话来哄朵儿。
朵儿道:“这是娘子与我娘修坟的钱,不能与你们哩。”
朵儿后娘道:“把与我,我雇人与你修。你孩子家,哪知经纪?你总要伺候姐儿去,哪得看着?这位妈妈,我得可在理?”
李妈妈皱眉道:“这钱是与亡人修坟的,贪了的人可伤阴德哩。”朵儿娘道:“我自看顾得好。”强从朵儿手里取过钱囊来,入手一颠,笑眯了眼儿。
李妈妈道:“现还没春耕,众人闲着,有人出钱,再没有不出工的理儿,一、二日总能修得好。后日我还禀了娘子,带朵儿去拜她娘哩。这三块银子,好有六、七两沉,乡里土坟,统共也用不了二、三两,你且好赚五两银子,便要把香烛果品办好!”
言毕带了朵儿回禀秀英,秀英听了,把朵儿后娘一顿好骂,叫李妈妈:“问明了工价,他那头动,我把钱与朵儿娘修去。我看他们办香烛也未必肯尽心哩,拿些残破的充数也不像话儿,你再取一两银子,办些香烛果品来。”玉姐见秀英这般作派
李妈妈一一办来,不过二两银子完事,又日日催逼朵儿家。朵儿后娘得了银子,都存起来:“与大郎娶媳妇用哩。”却拿出几十钱来,与朵儿娘修坟、办果品。修坟也不用雇人,便使朵儿爹拿把锹往坟上拢土,办的香烛果品更不能与秀英备下的相比。
到了上坟那日,李妈妈自挎只篮儿,内放着香烛、纸钱、鸡、肉、菜、豆腐、馒头几样供菜,并些果子。到了地头一看,朵儿后娘亦挎一只篮儿,揭开盖儿,也是这几样,却与李妈妈所置不能比。
朵儿知李妈妈花费,再看这坟头也修得不甚齐整,菜也办得不好,眼泪只在眼眶儿里打转,李妈妈与她摆放祭品。她后娘又推他兄弟:“须得自家男丁供得才吃得到哩。”
朵儿涨红了脸,自布了祭品,暗想老太公祭品也是老安人、娘子、姐儿几个安放,哪有这等讲究?!
事毕,李妈妈携朵儿回还,秀英听李妈妈:“必是昧下了朵儿银子,他们办得十分不成样子。”秀英便道:“休当着儿女面人父母不是哩,我便再出几个钱,与朵儿娘修个坟罢。”
玉姐从旁听了道:“我出罢。”秀英道:“也好。”
晚间秀英悉与程谦,程谦道:“这样也好,那些个总是养不熟的,早识清了早不受拖累,于朵儿也好。”
秀英道:“可不是,真待她好,能就卖了她?左右是朵儿不如旁个儿女在他们心里有份量,有甚事,先抛她出来去死。早离了那家早好。”
程谦道:“有这等忠仆,于玉姐也好,你不知,忠仆极难得,要紧时能救命、使不绝嗣哩。”
秀英道:“我自知道,待朵儿事一完,咱们可回城了?”
程谦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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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谦秀英办完乡间事,携玉姐还家,到得巷口,却见一片缟素,两人不由心惊,使人问了,方晓得是杨家老太公故去,也在办丧事。少不得回家禀了林老安人,又往杨家走一遭。
许是柳家闹得不成话,使街坊取笑,杨家虽也分家,却分得极平和,办完丧事,各取了自己一份家私,另寻房子过活去了。杨家宅子亦空下来。
林老安人便唤来程谦:“我知你手上有一注银子,白放也是放,杨家宅子要变卖,不如你买将下来。不几年你便要归宗哩,那时节玉姐还,你们再有个哥儿姐儿,须留一个姓程,孩子幼离不得父母。不若就近买了这一处,也是你洪家一分家业,你看如何?”
程谦本不欲动那一注钱,只想何时再舍出去,今见老安人如是,低头一想,白放也是放着,不如买了房儿,便道:“安人的是。”
林老安人道:“他那处宅子作价只要一千五百两,同是街坊,还下一、二百来,也可整修整修。不要怕空了,待你归宗,我与秀英办一份体面嫁妆,也装得下哩。”
程谦道:“我的妻儿,自能养。”
林老安人道:“从你岳母起,我盼了几十年哩,就盼着能为这些女孩儿备一回嫁妆送出去,总送不出去哩,你当与我圆一回心愿罢。”罢便流泪。
程谦无奈,道:“全听安人的。”
作者有话要:下面会再次拉快进度条,进入玉姐模式,大家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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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两年
程谦应了林老安人,回到房内越想,越觉此事可办。当下唤来经纪,与杨家议价,果还了一百两来,拿一千四百两银票买了杨家宅子,额外与杨家二十两现银作兑银子时与钱庄辛苦钱。杨家宅子比程家略些,因住得人多,又间出许多间儿来,反不如程家齐整,是以卖得低些。又家俱皆搬了去,止剩些粗笨损坏的家什,程谦也不计较。
程谦买了宅子,也不使人洒扫,也不派人去看门,只拿把黄铜大锁锁了门,将钥匙丢与秀英。自家去见苏先生,先饮一壶老酒,漱了口,红了脸儿见苏先生:“诸事已毕,老太公遗愿,令晚生科考,晚生不才,日后恐要劳动先生多多赐教。”
苏先生冷着脸儿,口气极硬:“你饮酒了?!”
程谦硬着头皮道:“是。”
冷不防暗地里一声笑,两人俱回头,却是玉姐抱着松松一窘来交功课。她站在门前,见这两个人,皆不是往日形容。苏先生尴尬,程谦手足无措,倒好似朵儿被李妈妈吩咐了洒扫,因个儿矮,抱着个大扫帚儿,左一划拉右一划拉,待回头,见院子里还东一处西一处落了几片叶子时的模样。
两人一见她来,竟倏地各挺直了腰,面色也改了过来,玉姐看这两人怎样看怎样假,不由大笑:“我又不查爹功课,也不取笑先生又迷路走失,做什么给我看这般怪脸?”恨得程谦上来把她头朝下抱起。
玉姐也不怕,还笑叫:“转个圈儿来。”
程谦无奈放下手,苏先生面如锅底,斥道:“怎能这般对女孩子家?!既为人父,当知轻重。”
得玉姐吐舌头,拉拉程谦下摆。程谦一揖到底:“受教了。”
苏先生又玉姐:“你也是,就这般头朝下混闹?”
玉姐心站好,低眉顺眼应了声:“是。”
苏先生咳嗽一声,看看程谦再看看玉姐,莫名得意起来,不由自主把唇角一翘,对程谦道:“不特是田地诸事,尚有你们家的经纪营生要管理。你且把家中事处置妥当,回来专一读书。书读得好了,些许外务,不足为虑。为人立事,当明何为根本。”
程谦又应了一声,玉姐歪头来看这两个,颇觉今日他们确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却又想不通有甚不一样了。
因程谦今日当非正式读书,答应完苏先生,便请问苏先生当读何书。苏先生一掀眼皮,道:“你不是已然在读了?又问它做甚?难不成我先前与你的,你全当做玩笑话了?”程谦尴尬一咳:“因要正式读……”
苏先生面色忽冷:“原来你先时不是正式的?竟是在玩闹?人生在世,读书明理,再严肃不过,你也当作玩闹?立于世,但有人问,我凡出口,便是认真的,再无戏耍之语!”忽地起来负手而立,“你性子果然跳脱无状!且去抄书!”当下勒令程谦将要考之书依次抄完,且放话“抄不完便不要下场了,纵考中了,这般放诞也是丢人,没的坑害了自己!”
玉姐见苏先生变脸,吓了一跳,盖因苏先生原与程谦也是客客气气面子情份,并不曾过甚重话,如今这般,玉姐也不敢话。见苏先生发完怒,玉姐声长出一口气,然室内极静,这一声儿还是叫苏先生与程谦听到了,一齐侧目看她。玉姐忽觉得不对,一抬头,看到四只眼睛,不由讪笑:“呵呵。”
苏先生将脸一板:“你也是,可促狭,却不可无信。都道覆水难收,人言又何尝不是如何?者无意,听者有心,凡事当三思而行,哼,还有那种者有意,听者无心的,更坏!业已到面上,且要忘上一忘,出了事,要怪谁去?”
得父女俩皆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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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程谦领了苏先生之训,与林老安人、秀英商议:“太公在日,也因有个功名,行事才方便,如今家中不比往年,不若只坐收租。我今闭门读书,乡下田地还依太公旧例,外间经纪买卖且要收拢收拢。仓栈、铺子拢回本钱,自家也不经营,悉租将出去,净得些租金。”
原来这做买卖的,若无甚门路靠山,颇难经营,程老太公有功名的尚可支持一、二,眼下程家却没个有功名之人。待要经营时,又须拿出大笔钱来与个有功名之人抑或是个官儿,且要时时孝敬,殊不划算。
林老安人一想,便道:“也是,你读书要紧,我又老,秀英又病,皆不得力。收便收了罢。”
秀英心想,上回因那余氏贱人之事,自家铺子已收了摊儿了,余下的也是常租出去,眼下这些经纪已非要紧,手上也有些闲钱,不愁吃喝,便少操些心,养好身子教好玉姐为是。也头称是,又:“还有一样,我已唤了薛婆子,与玉姐再买个使女来。”
程谦道:“也好。凡这等使唤人,如朵儿那般便忠诚可靠的也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一个朵儿已是玉姐之幸。倒是果儿那般呆、梅香那种奸的多些儿。多是使着看,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发卖换新的,岂有一拔儿就齐全了的?又有,原伺候老太公的平安、来安两个,不知太公有什么遗言处置?”
林老安人道:“这却没有,他们两个在家里有些年头儿哩,也还好使,你有甚主意?”
“我想送一个与苏先生使。”
林老安人道:“你也只一个捧砚得力,你们一人一个罢,他们原随太公日子久,知道得多些儿,有这么个人在,但有我忘了与你的,你也好问问。”
程谦应了,当下把平安赠与苏先生听使,程谦自留了来安。又将外面经纪买卖一收,只取租,自家不经营,把门儿一关,守孝读书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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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多少时日,玉姐先出了孝。合家上下她孝期最短,除服之日,秀英与她拿了件湖绿夹袄、天青裙子来换,又与她除了头上白绳儿。玉姐道:“娘,我与你们一般穿孝。”
秀英道:“又傻话!你怎能与我一般?”玉姐不解,转问苏先生:“我一般难过,怎地叫我不穿孝了?”
苏先生道:“先时我便与你讲过礼,你却未解其意了。你道这服孝只为哀思一样么?这又是分远近了。若人人如此,岂不乱了伦常?”当下把这礼义一一剖开了。又,玉姐若坚守,固有可赞之处,若有人故意效仿,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云云。
玉姐听得焉焉的,苏先生见她有良心,颇为欣慰,乃道:“在心不在行。你该做的皆已做了,并无人不许你思念太公。”玉姐方转了一颜色。
到得三月,玉姐六岁生日时,薛婆子果领了一对母女来。朵儿悄悄听了,跑与玉姐话。
彼时春暖花开,秀英与程谦已迁至正房,又把原来的东院儿正房粉饰一回,请个和尚念一回经文,重置了张架子床儿安放,又顺手打一具妆匣,与玉姐原使的家俱一道搬了进去。正房三间,一明两暗,正中堂屋,北墙挂幅山水画儿,画下设张榻,当中摆张海棠桌儿、摆几个绣墩儿。左面是卧房,与堂屋有木板壁相隔,壁上雕些花儿。右面是书房,安放些书籍桌案一类。
院子里因秀英夫妇迁走,仆人便只有李妈妈与朵儿两个,一人往东厢占了一间。西厢却空出来放些杂物,又有放玉姐之刀枪弓箭一类。
彼时玉姐正弯弓搭箭。朵儿趁玉姐放出一箭,忙跑来道:“大姐儿,这回我听得明白了。老安人与娘子话哩,薛妈妈带了娘儿俩来咱家,要与咱家做工。我听那薛妈妈,那个娘子整治得好药膳,专一在厨下做饭与咱家娘子吃哩。她闺女叫个茶儿,比我大些儿,买来放到咱们这里,与姐儿使哩。她娘她也晓得厨下事。”
玉姐道:“你看她们怎样?”
朵儿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玉姐一笑:“看不出来便看不出来,用着就知道了。”
林老安人与秀英留下这对母女,不一时喜便来:“老安人与娘子叫大姐儿过去哩,与大姐儿买个丫头好使。那妈妈已做一回汤水与娘子吃,可香哩。”
玉姐跟着喜到得秀英正房,见当地立着一高一矮母女两个。那母亲着土色衣衫、青灰裙子,一双黑布鞋半隐裙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止别一根银簪儿。那女孩儿八、九岁模样儿,一身青布衣裙,垂着双鬟,也是干净整洁。
林老安人唤玉姐到身边坐下,指与她看:“这是袁妈妈,这是茶儿,把茶儿与你,要不要?”
玉姐道:“安人与的,必是好的,要的。”
林老安人道:“偏你嘴利。”秀英把她两个上下一看,道:“家在守孝,你们这般穿倒也相宜。袁妈妈到厨下,茶儿交与李妈妈领往大姐儿那里。”
便留这两个人下来,袁妈妈要十两,茶儿只要个八两,也是要银子。薛婆子拿着银子,千恩万谢:“老身做这行二十年了,出这门打听打听,谁个不我公道哩?必不做那等黑心事,弄些个调三窝四的卖与人。府上放心,这两个我能写包票的。等闲谁家拿人来卖?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原在那家如何皆是先前之事,进了府上的门,便是府上的人,投了缘儿,且好过日子哩。”
秀英啐道:“你还写包票哩,你就识得个一、二、三、百、千、万。”薛婆子袖了银子笑嘻嘻走了,将跨门槛儿又嘱咐袁氏母女:“好生做着,程大户家,厚道主人哩,你们包袱儿,我回去与你们送来。”
当下分派停当,袁妈妈母女两个却不得住在一处,秀英又许袁妈妈安放毕行李,去玉姐处看一回茶儿。
却玉姐因领回茶儿,朵儿顺口便改叫茶:“茶姐。”她独个儿伺候玉姐,见又来个帮手,也欢喜:“我们都有一间房住哩。每季还有新衣,吃得饱、穿得暖哩。”
茶儿一笑,先插烛般拜了玉姐:“往后便听姐儿使,我也会些针线、也在厨下烧过火,洒扫都做得,姐儿只管使。”
玉姐道:“往后咱们就在一处啦。”又让李妈妈与她安排住处,茶儿看时,果然是独个儿得住一间,有桌有椅、有床有柜儿,也是欢喜。又见屋内陈设虽则半新不旧,却也干净整洁,也生出几分爱心来。接了薛婆子递进来的包袱,也止有一面镜、两套衣裳并一双鞋子。
展抹家什、包袱往衣橱里,掸掸衣裳便麻利往玉姐跟前站了听命。李妈妈见她这样,不由头与玉姐:“是做过活计的人哩。”
又问茶儿经历。
茶儿姓方,与袁妈妈两个也是死了家主,叫主母发卖出来的,这袁妈妈却不是家主之婢妾,与丈夫一道在家中听使,不幸丈夫死了,她因整治得好汤水,便留于厨下,独立拉扯女儿长大。待家主去了,众人皆知厨下有油水,主母之陪嫁欲谋此事,一力掇撺着将两个卖将出来,颇有些诬构之事。茶儿与那人大闹一场,虽挣回些颜面,又叫主母淘气留着必致家宅不宁。袁妈妈好歹,把积下一双银戒指、一对裹银铜簪塞与薛婆子,终求薛婆子好相看,勿使骨肉分离。
朵儿听了,已握了双拳,目中颇有义愤之色。玉姐听罢,对茶儿道:“你往日事我不曾见得,不知黑白。到得我家,好生做活计,有事休要瞒我,休生事,一道过活,旁的事有我哩。你做得好,我自知原是他家人不对,我不听旁人闲言,只管看哩。”
茶儿原担心新主人家不喜,却知这等过往打听便知,不如坦诚相告,见玉姐并不介怀,也松一口气,暗道这姐儿厚道明白。为人奴仆者,最怕伺候一个黑白不分的主人家。
茶儿与袁氏母女便留在程家,秀英也冷眼看着,见袁氏也手脚干净,茶勤快利索,与程谦道:“这回倒是买对人了。”
唯苏先生听闻多了个厨娘,忽忆起一事来,命人转告秀英,玉姐也须学些厨艺。原来,这德言容功之中,于女子又有一要求:须知些厨艺,会整治清洁食物以待宾客。纵然家中有厨役,女子也当知些儿厨下事。袁氏因玉姐学厨,茶儿随行,也多得见一见女儿。
因此事,苏先生方忆起:这是个女学生,不是男学生,她须得学些针线女红。
林老安人听了大喜:“正该如此,素姐针线极好哩,叫她教来!免得无事乱想。”原来这林老安人每以素姐重孝为由,拘她诵经又不令出门,然则总不好关她一生,多少又与她寻些事做,旁事恐她坏事,这个却是不妨的。且玉姐总要出嫁,也须学些儿女儿家事。
素姐也欢喜,因秀英不喜此事,素姐无用武之地。素姐又会调好胭脂膏子,编络子等,兴头儿上来,皆欲教与玉姐。玉姐见她在兴头儿上,也觉外祖母困于内室十分可怜,更兼苏先生之语、林老安人之盼,也学得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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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忽忽数月,把薄衫换了夹衣又换回来,再穿上袄儿,程老太公周年又到,秀英也除了孝。林老安人将秀英唤去,嘱咐道:“你出了孝,这几月我看你好些了,再将养将养,过两月开了春儿,与女婿好生相处,给我生个曾孙儿。”
秀英含羞应了。
然程谦又需读书,秀英也不敢很扰他,及至次年玉姐七岁生日,尚无讯息。及至秋日,林老安人又犯咳嗽,纪主簿家娥姐与县中一殷实人家为媳,秀英既须侍疾,又要与何氏搭手备一备娥姐嫁妆。因有事忙,这焦虑之心方缓了一缓。
作者有话要:今天先长两岁来看看。
明天包子将露侧脸~就嘛,有了豆丁才能叫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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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归宗
玉姐挺直腰,坐于案前,一笔一划临帖。茶在隔出来的书房门口儿伸头往里看了一眼,提着裙子踮着脚尖儿悄悄儿地蹑进来,与玉姐又磨一回墨,摸一摸桌上的茶窠子里的茶壶,复转出去。
玉姐知她进来,也不抬头,依旧临她的帖。待写好晒干墨迹,方卷起来往苏先生处交功课。苏先生教授功课,与旁人也没甚不同,也是上课的时候讲道理,下了课布下功课。不过他比寻常先生来头更大些,管得更严些,张口的道理更大些罢了。玉姐打儿头一个师傅就是他,也没得比、也没得挑,习惯成自然,便就是他了。
苏先生义理颇明,读书人从来就极重书法,玉姐初时描红,一日须描二十张,谁个劝都无用,师道尊严,学生交与他就须信他,不信他趁早另请高明,先生与偷懒儿只能选一个。如今玉姐才交七岁,实已描红数年,苏先生便不令描红了,令临帖。盖因苏先生眼中,描红只为写得规矩,然描得多了,模样儿有了,却没有了筋骨笔意,字儿是写出来的,不是描出来的。
玉姐便于听课背书之余,又临起帖儿来。程老太公父子两个也是读书人,虽无名家法帖,倒好有几本好拓本。苏先生自家却是书法极好,玉姐却是临他的字更多些儿。家中放着这样一位先生,哪个字儿写不好了,便央他写来照着临,于玉姐而言,是再方便不过了。
所谓熟能生巧,玉姐也渐摸出些窍门儿来,日日琢磨这处当如何下笔,下一划要怎样收势方显好看。写好了功课,摊放晾着,程家虽富足,毕竟底蕴尚浅,且无使女厮在家中也得寸步不离伺候的规矩,玉姐见没人在侧,暗道茶许是去做为自己描花样子了,李妈妈恐还在教朵儿做针线,便自取了口温茶喝了。
走到院里抻一抻腰,四下一看,竟无人在外,方记起李妈妈似往。茶却与朵儿在房内话,玉姐起了顽心,想进她们卧房里转上一转。方才走到门口儿,只听内里有话声。
虽听不得前因后果,却也能猜得,里头茶儿话如同打算盘:“你让一步,人进十步哩,让无可让,你只好去死哩!死算好的哩,再狠一狠心,将你卖往那险恶地方,生不如死的都有!”
朵儿略犹豫道:“总是为了我娘。”
“你在了,他们且要昧了你的好处方肯修一修。将你卖了、你不在了,哼!他们岂会再理会你娘?还不如你自家看顾哩!”
朵儿道:“能看顾得过来么?”
茶儿冷笑一声:“眼下家里与你吃穿与你月钱,你比他们一家子过得都好哩,你看不看顾得过来?”
玉姐暗道茶明白,人生一世,做事须得果决,若如朵儿这般瞻前顾后了,有一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一线生机。
内里茶儿又:“听娘子与姐儿合起来与你将有十两银子了?你自家算算,他们昧了有多少了?这等贪心不足,倘若他们要挟你偷家里钱,又或坑害娘子姐儿,你也做?”声音已严厉了起来。
朵儿大声道:“才不会!”
茶儿讥道:“那你能如何?去死?要死早死,省得白费家中钱米!你总得晓得谁个对你好,谁个对你不好。莫把姐儿当了冤大头,养你一个还要贴补你全家!”
屋内朵儿涨红了脸,含泪道:“我才不会害姐儿!我也理得我娘的坟!”
茶儿“哼”了一声,道:“你明白便好,这般呆木木、软绵绵让他们瞧了,还不是要欺你?”叹一口气,大人儿般地道,“这般好人家你要往哪里再寻去?”
朵儿道:“娘子和姐儿对我好,我知道哩。”
茶儿啐道:“呸,再不知道,娘子与姐儿一片好心便是喂了狗了。但喂条狗也知道汪汪儿两声呢,你知道主人家待你好,也知道自家当哪般做么?”
朵儿大声道:“我比你知道哩!谁个对我好,我便对谁个好!才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哩!”语毕便冲出门去。玉姐忙一闪,朵儿却刹住了脚。玉姐讪讪地道:“我写完字儿,听你们这里有响动,来看看哩,做甚哩?我还没进过你们屋里瞧咧。”着佯伸了头往里去看。
朵儿一抹眼泪,大声道:“没做甚!姐儿要看,我领姐儿看!”把脸一扬,胸脯儿挺得高高的。茶儿本坐着做针线,口里咬着截线头儿,见玉姐进来,忙把口中线头儿呸一声吐了出来,人也跳将起来站正了:“姐儿这就出来了?可有甚吩咐?”
玉姐心道,茶儿比朵儿精明,亏得方才遇着朵儿,她没见着我受惊,扬起笑来道:“我写完字儿,听见你们这里热闹,来看看哩,我都没来看过,”把眼一往屋里一张,“看你们这里可有缺甚么东西?”
茶儿忙起身摸茶壶:“甚都不缺,样样齐全的。”玉姐又问她做的甚样针线,又问朵儿跟李妈妈学了什么,三人闲话一阵儿,李妈妈引着袁妈妈进来了,进门先叫“茶儿”,见众人皆在,又改了口:“姐儿怎地过来了?是嫌闷得慌出来走走?”
玉姐见袁妈妈来,便不久留:“写完字儿,转哩。袁妈妈与茶儿话罢,我往娘那里转转去。”李妈妈忙道:“我陪姐儿过去。”拉着朵儿两个闪了。
屋里袁妈妈母女相见,茶儿问道:“娘怎地过来了?”袁妈妈道:“还不到饭时哩,来看看你。”茶儿便她娘:“主人家宽厚哩,娘也休要太随意了,这般宽厚人家不好找哩,咱做得过了,人受不得,赶将出去,如何过活?”
袁妈妈笑骂:“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哩,还用你?我不你,你倒先我来?你这泼辣样儿,快刀嘴儿,管家婆儿似的,在姐儿身旁我如何放得下心?”
茶儿道:“娘休要挂心,我理会得。这家主人好,心又慈,肯一总儿把咱们娘儿俩都买了来,又不是使学弹唱,心地实,我只有用心伺候的,哪有好主人家强的?我有数哩……”一长一短把方才朵儿的事儿学了一回。
袁妈妈便她:“你这不是找事?”
茶儿道:“难道好人家,他家人又周正,又不似咱原先那家,怎地不能多尽心?大户人家污糟事儿多哩,难得这人家清净,总要家里太平,咱们日子方好哩。一动不如一静,何如在这里长久做下去?”
袁妈妈道:“你就爱操心罢咧!我还用你?”看天不早,复去厨下整治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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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次日去上课,先交功课,到苏先生面前时程谦早已到了,也在交功课。
程谦也被苏先生逼勒着习字。
以苏先生之认真,程谦比玉姐尤苦,盖因玉姐初学,宛如一张白纸,苏先生想怎样教便怎样教。程谦成年男子,早经读书识字,已养出些书写习惯来,须得先掰正了,再依苏先生之意教授。
玉姐见她爹这般辛苦,往程谦的字纸上一看,见他写得比自己似乎还好上几分,当面不,私下倒好为亲爹辩解几句。苏先生看她撒娇,也不生气,只管似笑非笑看着,也不话。看得玉姐讪讪,把嘴儿一撅:“我写功课去了。”
次日,玉姐见苏先生一脸正气,便觉不好!脚下一软,就想逃。果不其然,苏先生且不讲书,先评字,将这父女二人之字好生埋汰一番。再字之功用:“休要看这字,所谓字如其人。字写不好,门面难看。便科考,多有些相差无几之人,只因这书法一项叫人下来的。真有才学又如何?”
玉姐皱眉道:“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了?万一有一人,有真本事,唯有字儿写得不好,岂不是就错过了?”
苏先生面容一拧,复沉声道:“虽文以载道,字却是脸面。想要字写得好,须得甚样功夫,你习书几年也该知道了,纵有天份,不能持之以恒也是写出好字来的。要的便是这持之以恒、不骄不躁。不能坐得住、静下心,此人纵一时诡计百出,也成不了甚大事。哼!”
程谦无所谓地哂笑一声,也不接苏先生之语,只玉姐:“你只管把字写好便是,技多不压身。”
玉姐乖巧头:“好。”
父女两个每日习字,渐也写出些趣味来。程谦与秀英早出孝,却依旧不甚出门,只在家中,一个读书,一个便诵诵经、静养家中。秀英更因娥姐之事,想玉姐也有七岁了,过不几年便要亲,当早备嫁妆,绸缎一类放得久了便要霉坏,然打造家俱的好木材须得晒干才好使,好木头须趁早攒了来,这数月,她便只使程福出门打听这一样。至如打造首饰之金银,家中倒是不甚缺,界时只管往城中寻那巧手匠人打造便是。
秀英因思纪主簿家对自家颇多照顾,也欲与娥姐做脸,拿出金子来与娥姐打了一副份量十足的金镯子,是江州城有名的手艺,上头龙凤凿得精致欲飞。
娥姐夫家是城中一李姓大户,李家现有个十七岁攻书的儿子,纪主簿看这李家孩子年纪轻轻书却读得似模似样,便取中他做了女婿。两家看了日子,只待明年秋天完婚。
镯子打好这日,外头铺子里将镯子送了过来。秀英算了工钱与人,便携玉姐往纪主簿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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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因女儿嫁得好,近来心情着实不错。听纪主簿准女婿书读得极好,过不两年便可中秀才,如无意外,三十岁前做举人也是板上钉钉,考上进士也是可期,何氏便想给女儿的嫁妆可不能薄了。好在纪主簿族里大方,闻娥姐将来夫婿极有出息,也赠了不少财物。
见秀英取只红绒匣子出来,何氏客气道:“咱们好了这些年,你还这般见外做甚?添妆时不拘什么与些一件儿便罢咧。”秀英笑道:“好狠心的娘,倒代闺女往外推人哩!”必将匣子留下了。何氏对玉姐道:“娥姐在后头哩,她那里有新描了来的花样子,你去看看,有甚样喜欢的,只管描了去。”
玉姐笑道:“我正要看阿姐哩,她这些日子总害臊,不肯出来哩。”领着茶儿与朵儿两个,往娥姐处去。
何氏却与秀英:“你又费这般心哩,不是我你,你还不为自家打算打算?上回儿你们家里改契书,我家那死鬼亦作了个证人,我留心听了一耳朵,过了年,你家那口子便要归宗了罢?”
秀英道:“是哩。”
何氏凑过脸儿去,轻声对秀英道:“那你有了没?家里老的老、的,又要怎般安置?前些日子你家买宅子,虽是一条街上住,到底分了两户人家。玉姐是随她爹姓儿呢?还是依旧姓程?她姓了程,岂不也要招赘?你好生想想儿罢。”
得秀英不免起了心事,回家趁程谦读书之时,与林老安人商议此事:“总不能光想生儿子生儿子,须得趁早想好了万一。”
林老安人叹道:“只得把玉姐留下了,然留在家中,终不如跟着她爹便宜。将来也好婆家。”一时两人都拿不定主意,来程家须留个后,又心疼玉姐。又想,若一时秀英生不出儿子来,眼见契满,再生,也只好姓了洪,程家依旧是女户,又怎么是好?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这两人却是头疼数月,拿不出个妥贴主意来。林老安人掌家数十年,秀英也不是甩手掌柜,却是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打牌,抓着一把烂牌,还连着不上牌,能有甚办法?
光阴最是无情,秀英两个尚未想出万全之策,新年又至,程家胡乱过完这一年,开了春儿不多时,却是程谦契满。林老安人没奈何,转与秀英道:“一拖二拖,彼此面上都不好看,索性一咬牙办了罢。本该把玉姐与你有个倚仗,家里又实少不了她,且将她留下罢。你去唤孙女婿来,先往衙内与他立了户,你也与他作一处。搬迁却不必急,我且你收拾了嫁妆,择个吉日,大吹大打地过去才好哩!”
秀英叫了程谦与林老安人如是,程谦也不甚推辞,却问:“玉姐如何安置?”
林老安人为难道:“你们年轻,总有想头儿,玉姐好留与我做个伴儿罢。待她长大再看,如何?”
程谦低头看着靴尖儿,半晌方道:“且先这么着,待她有了兄弟,还换过来与我罢。”
林老安人心头一跳,急问:“你是,你们有了孩儿……”
程谦皱一皱眉,叹道:“原是与太公好了,总不能食言罢?且玉姐女儿家,终究嫁人是正经。”
当下又寻了林秀才等亲戚、纪主簿等街坊,于契书上画押,里正又往衙里走一遭。程谦便写作洪谦,成了家中户主,秀英亦改入洪谦户内,唯玉姐尚留于程氏户籍。洪谦与秀英且不搬家,先在程宅住着,等着吉日。
林老安人意思,总要热热闹闹,“嫁”一回外孙女儿,方觉圆满。原杨家宅子自买了来便未修整,须先择了吉日重建房子,其次才是择吉搬迁。众人眼里,此事与婚事一般,纵在黄册上已是一家人,只要不曾拜堂摆酒,总觉你们不是一家人。
是以虽则于朝廷而言,洪谦已是户主,虽单丁较寻常人家课税少些却也是一般完科纳税,街坊眼里,他还在程家门内。
秀英觉抛下女儿十分愧疚,洪谦也想女儿随自己姓儿。苏先生要劝慰她,又拿出这许多大道理来开解她。玉姐笑道:“我有甚要先生担心之处么?不过与原先一般罢了。”苏先生叹道:“怎能一样哦!今天与你再细讲一讲礼、律。”
玉姐低下头来,她被苏先生教了这数年,初时懵懂,现在也颇知晓些事儿了。被苏先生一叹,玉姐道:“同与不同,我都知道哩,我孝敬老安人与阿婆,总好过我爹做着赘婿。”
苏先生抚其,久不言语。
茶儿跑来时,正瞧见师生二人相对而立,直如泥塑,不由一怔:“这是做甚?”
玉姐回过头来,苏先生趁势收了手。玉姐道:“你怎地般得这般急?汗都出来了。”
茶儿喜道:“大姐儿要做姐姐啦!我跑再快些也是该的!”[1]
作者有话要:[1]据,这种手法叫做侧面描写,翻译过来就是:露一侧脸儿。
果断抱头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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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执掌
自打玉姐降世,阖家上下便开始盼着秀英怀上下一胎,前几年有个好消息,瞬间变作噩耗,不想在这当口儿,居然又有喜信传来。玉姐尚须思索片刻方明此中深意,苏先生已是眉头一展,也为程老太公高兴。
玉姐眨眨眼睛,喜问茶儿:“你怎生知道的?”
茶儿合不拢嘴,道:“我在那头扫地哩,见娘子上房那头忙乱,悄悄儿过去看了,她们原娘子不舒坦,我还道有甚不好的事儿,没敢来与姐儿。后来请了个太医来,不多会儿,里头就有人欢呼起来,我乍着胆子听了一回,这才听了出来。后来见咱家官人亲送了太医出来,正这事哩,再错不了的。”
玉姐笑开了:“真个是好消息?”
茶儿道:“我听得真真儿的。”
玉姐看了一眼苏先生,与茶儿主仆两个方想起还在这位老先生跟前呢!苏先生却非不通情喇人,纵要教导玉姐稳重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儿,倒是体贴地放了玉姐半天假,使她赔母亲去。玉姐与苏先生行个礼,苏先生笑着把手儿一摆:“快去罢!”
玉姐眼睛一转,却不先提脚走,先问苏先生:“晌午先生想吃个什么?这会儿外头乱着哩,厨下恐也不太平,先生想吃个甚,叫茶儿与袁妈妈单做了拿来。”茶儿顺口道:“是哩是哩,总不能慢待先生。”
苏先生道:“你两个又弄鬼!狼狈为奸的便是你们!”他教导虽严,然女徒与男徒毕竟有些差别,玉姐又伶俐懂事,心中不免要纵容一二。玉姐也不甚怕他,拽着他的袖子来回晃荡:“快些哩,我既想到了,便不能叫先生受亏哩!”
苏先生无奈,只得随口道:“与我两个素菜便罢,有豆腐干儿来一碟,素酒来一壶,与我两个盅儿、两副箸儿。后半晌你们想也无心读书,便放半天假,我也得松快松快。”
玉姐记下了,待要回头吩咐茶儿,茶儿已口舌伶俐复述一回,玉姐道:“我也是这般记的,先生看还有旁的不?”
苏先生道:“再没了,极周到,你们去罢。”玉姐笑嘻嘻与茶儿退了出去,两人俱是脚下轻快,一路奔到秀英房中。
秀英一脸红晕与林老安人话,连久在佛堂诵经持斋的素姐都来了,林老安人正不厌其烦与秀英着诸般忌讳。素姐纵插不上嘴儿,光看着、听着,也觉欣喜,见玉姐蹦跳着来了,素姐忙道:“你怎地过来了?仔细脚下,休要绊着门槛儿哩。”
玉姐进了房内便把脚下放松,倚着素姐,离着秀英三尺往亲娘肚子上看,满眼敬畏道:“他在里头呢?”恁般哩。
秀英且羞且笑:“你这油嘴儿,”把手一招,“你过来。”
玉姐心踮着步子凑近了,秀英嗔道:“你哪有恁般心了?我在意着就是了。你怎地跑了来?不该上课的么?跑了来仔细先生你。”
玉姐道:“先生家里有喜事,与我放假。”
秀英因成了洪家妇,却反把女儿留于娘家,十分觉得对不起她,又想自家有孕,若是个儿子,倒好将玉姐换将出来,若是个女儿,换也无益,语气比平常又软上三分,伸手理一理玉姐额上乱发:“既放你假,便歇上一歇儿。”
玉姐道:“我不累。”满眼好奇只在秀英身上打转儿,上一回秀英有孕,她既喜且酸,这一回却是实打实开怀。也是叫上一回吓怕了,拍胸脯向秀英道:“这回娘只管歇了才是,有甚事,我与娘打发了。”
逗得秀英一笑:“你才多大哩,能做甚?”
玉姐道:“有甚是我不能做的?”
秀英语塞。
林老安人这许多年来甚样坏运气都沾上过,凡事却不敢都往好处想了,早作了坏打算。听玉姐如是,却想也该令她管些事练练手了,哪怕是秀英这样也好过素姐那般,当即拍板:“玉姐原是看着你办事,如今也好独个儿理一理事,反正在这门里,我们还能看着哩。”
玉姐得令,早将该如何分拨调派之事想了又想,林老安人与秀英早就有意培养她,处置家务也不避她,还时常拨,如今做来也似模似样。
玉姐费心的头一条儿便是合家上下的吃食,程家自在乡下有田,每年乡间缴来米粮,总要在家中库里囤上几大囤儿。主人家□米、下人吃糙米,此外菜蔬、鱼肉、鲜果、茶等除开能存得住的新鲜尖儿,余下皆要往街上买去。又有柴禾、调料,隔不几月便要换一次新箸、失手打碎的盅儿、碟儿等。
其次方是门户,盖程家非初立,旧有看门之人皆在之故。再次才是账房等处——也因前者皆有成例。又有到外间买衣裳一类,玉姐心里也都有些数儿。
玉姐心道,我是头回理事,须得周知诸人方好。命使茶儿请来程福,传话下去,近来家务由她来管。程福是程家老仆,颇知家内情状,见此情形,也道寻常。当下起人来,一总到秀英上房处,众人都觉新鲜有趣,秀英理事之时已过十岁,比玉姐今年还大着两三岁。及见到秀英上房,林老安人等皆在,便知不过是令玉姐试一试手而已,也都笑着站好。
玉姐将脸一板,脸儿微红,先与众人寒暄:“因娘子要静养,老安人命我理事,大家都要帮我哩。”
众人忍笑道:“都听姐儿的。”
玉姐肚里有盘算,来也不怯场,初时不过把各人所担之职复述一回,众人听她得清醒,也觉有趣。玉姐见众人头,胆气更足,其次便至秀英之事:“娘一应饮食交与袁妈妈,袁妈妈旁的事都不用管,单一个灶眼为娘整治汤水,旁人但吩咐你,你也不须管,只不许误了娘的事儿。煎药的事儿,交与乐儿看着,旁人皆不许插手,乐儿也不能疏忽,我只问你。娘身旁服侍事只交与喜儿。大灶上还交与齐婶儿,单管家里人饮食。”
林安人深觉诧异,于旁听住了。又听玉姐道:“早晚门户看牢了。又有家什等,碟儿、碗儿易碎,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一月许碎一件儿,再多了,我也不打你,只管问你补还回来。”
继而是交际之事:“凡有来往礼物事,交与程福照管,也要与我听,一同报与老安人。外头田地、铺子、仓栈皆租出去,只管收租子,咱家且不须管,实有事,回来家内商议。家里一季衣裳、每月月钱、一日餐,还是照旧,”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苏先生是我先生,须得尊敬,娘既已有了专人服侍,旁人误了差遣,就不可拿我娘话。实是娘这里有急事,也不许推拖,你办完了,回来禀我,我与喜、乐、袁妈妈三个话。爹那头宅子还没修好,与咱家一道住,待修好搬迁,有甚更改,我总与大家。”
林老安人且惊且喜,笑指女儿、外孙女儿道:“她比你们两个强。”秀英但笑不语,素姐也是放下心来。
玉姐已至最后:“先生教我,不教而诛谓之虐,我今将规矩了,便是教过了,谁出了错儿,我可是不依的。只盼大家各司其职,一家红红火炎过日子哩。”
众仆听得惊疑,却也叹服,暗道到底是家境不顺,孩子早当家。一齐应下,玉姐道:“先人后君子,话开了,往后好相处哩,好过现在着好好好,日后翻脸无情做恶人。只管做好了,我通情达理哩。厨下与账上留下,且近日开销,拨钱买菜,往铺子里买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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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及却得太远,便嘀咕开来,不外些“平日就大姐儿伶俐,不想做事也有一手儿”一类。
程福等留下来的人便见林老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只管:“我玉姐就是能干。”程福也欢喜,却不免忧愁看玉姐一眼:女孩儿家能干有甚用?不如能生哩!宁可呆些笨些,只要福气够、动道好便成。要这般辛苦做甚?没的叫人心疼。
又听林老安人问玉姐:“你要与人甚哩?”方知先前玉姐话竟不是林老安人预先教的,乃是她自家想的。
玉姐道:“算菜钱哩,我却才看了账儿,这几日花销多哩,记的却不对。爹已关了银子到账上,爹娘花费从那里出,家中账上不出这一笔。男子汉养家哩,休要两处记混。”
程福把老眼瞪大,心道:真是个人物。
秀英啐了一口,道:“你倒分得清哩。”
玉姐道:“亲兄弟且要明算账哩,爹既立了户,就是当家人,因有事方在这家里多住些日子,却不是占便宜的哩。袁妈妈与喜乐算老安人关照,人使便使了,钱却不好再使的。”
林老安人又逗玉姐:“你且算账来。”
玉姐道:“我会算哩。”家内开支,不过就是几斤肉、几条鱼一类,极好算,玉姐学算数年,算盘、算筹都粗通,一一算来,与程福所算也不差。当下立了两本簿子来,分记了,且:“等娘方便了,把这一本交与娘。”
又:“今天与大家这些话,晚饭加个肉菜,钱从账上支。”看得程福与林老安人等面面相觑,惊喜万分。
玉姐却又有主意:“娘不方便,怕不好接着动工哩,那头宅子不好再动,休等我兄弟降世再作区处。择的吉日却不好改,不若订了泰丰楼作宴客之处,也好使人都知道。”
林老安人一拍桌子:“便是这样做!这是两家大事,我也是嫁孙女儿哩,这份钱我要出一半儿。”
玉姐道:“还有哩,现停了工,待爹中了秀才进了学,却不好只在这处请人,卡着时日,秋日过后的吉日先择了,到时候秋忙也过,正好有闲人,工钱也便宜,可修那头房儿。开春儿便能住去。”又取历书来,自家看了一看,指了一日,这看历正在六艺之“数”中,玉姐年幼,繁复者固然不会,这等看历书却是学过了。又使程福去约人谈价。
程福领命下去,玉姐改了颜色,憨笑问秀英:“娘,我做得可好?”
秀英道:“美的你!”林老安人道:“有恩有威,有软有硬,方能管得住人哩。”
不想玉姐却有主意:“娘,爹新立户哩,却只有个宅子,又没旁的进项,方才我看爹账上还有些银钱,不如买几亩田放租,再有余铺,或买仓栈、或买铺子也租将出去,有进项才好生活哩。”
秀英骇道:“你怎想到这些?”
玉姐奇道:“‘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国如此,家亦如此啊。凡人立处,只要生活,总要有衣食有花销,衣食便是田地,银钱也当有进项。实银子不够,便先置田,有田便饿不着人。”
苏先生讲课,总讲些大道理,有了洪谦来听,更是如此。遇上个玉姐好琢磨,孩子家也不知是怎生想,竟也“融会贯通”了起来,无怪秀英惊骇了。待听玉姐这文绉绉的言辞,猜也是苏先生授课之故,只想苏先生那样人,必不会教授女子买田置地,想来又是玉姐自家独创。
秀英大笑,心道,这可万不能与苏先生听,人家着家国天下,这丫头想着买田置地哩!怕不要将先生气个倒仰?
林老安人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来教你买田。你也不须太操心了,你娘还有嫁妆哩,我与她十顷上好水田、一处仓栈、一处五间铺子,够哩。”
玉姐道:“不是爹的哩,出来不好听。”
额上被秀英戳了一指,且笑骂:“油嘴儿的冤家。”也由着这两人去了。自此林老安人便教玉姐如何买田置业,何等样为好,何等样是差,“可不敢止看这田,还要看周边哩,连作一片的最好,离水近的上佳……”
买卖土地是大事,若非凑巧,非一时半刻之功。玉姐生日又到,算来今年整八岁,林老安人却不令她自己料理生日,又觉留她姓了程,不知何日能随父母去,有心与她做大些,因程老太公三年丧期未好,不好大吹大打,只请何氏母女等来吃酒玩耍,宾主尽欢。
待玉姐生日过,程家又复闭门,洪谦依旧读书备考。玉姐悄悄问了苏先生,苏先生将眼一斜:“读这些年书,是个人都能考中秀才哩。”此话不假,自来秀才是最易考的,科考之书且不必全部会诵,能通三经便可。作文章也少,且不是与各处精英作比较,在苏先生眼中,考不中的全是笨蛋!
玉姐吐一吐舌头,回与洪谦道:“爹,我问过苏先生了,先生你必能中的。”
被洪谦拧了脸:“你丫头,凡事自有爹娘为你操心,偏你自家操不完的心来!且玩去,万事有我哩,看甚田地,嗯?”着又揉一揉玉姐的脸儿,“孩儿家,想多了会长不大。”
作者有话要:啊哈,管上管下,滴水不漏~
下章包子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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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金哥
玉姐叫亲爹拧完脸,回去与她娘假哭:“爹我操心太多长不大哩。”秀英见她脸上一滴眼泪也无,知她是在弄鬼,却不拧她脸,倒将她一张粉嫩脸儿当面团儿乱揉几下,口内道:“就要做人姐姐了,谁没长大来?”
玉姐扮个鬼脸儿,看看秀英尚未鼓起的肚子,心道:“他长甚样哩?”
秀英无语,终忍不住道:“孩子家,休要胡乱问!镇日胡思乱想!”
玉姐将眉毛一扬:“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大人每答不上来,便叫孩子休问。且先生哩,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而不思则罔,想想问问有甚关系……”边边往后退,撒腿跑了,徒留秀英跺脚笑骂:“你先生但知教了你这猴儿,先要戒尺打你手心儿哩!”
玉姐跳回自己房里,茶儿已为她铺了纸、磨了墨,正端了壶茶往里送。朵儿使张托盘托两三碟糕饼,跟在茶儿身后,自从茶儿数了朵儿一回,朵儿别扭几日,行事却更明白几分,与茶儿也渐亲近起来。
两人见玉姐过来,手上着紧,将东西都放了。茶儿道:“墨也磨好了,姐儿自家写字儿,我们去外头洒扫一回,再回来与姐儿磨一道。”
玉姐道:“且不忙那个,你们三不五时随我听一听课,如今识得几个字儿了?”
茶儿道:“零零星星儿,也记不许多,只识几个常见了,那般文绉的却不会。”朵儿道:“我笨,记不住几个哩。”玉姐道:“我这里有旧书,你们且拿去看一看,不识得的来问我,我教你们一些儿。”
茶儿道:“这如何使得?咱们是来做使女的,又不是来读书的。”她见得多,因知凡大户人家,教使女读书却未必是件好事儿。一则是主人有心栽培,便不定要做甚样使唤了,也有教了诗词曲赋、歌舞弹唱收用的,也有用完了便送了人,不定要转几回手,命好站得住了十个里头也没二、三,多是送来送去,不知所踪了。二则是有人但识几个字儿、会弹唱了,便要生事,一个弄不好,自己便要将自己坑杀。宁可无那些柔媚意儿,也要平安度日。朵儿却是于这些上头并不上心。
玉姐道:“我有数哩,又不叫你考状元,那是我爹的营生!且认几个字儿,会算个账儿,也好与我搭把手儿哩。”茶儿方喜道:“是姐儿抬举哩。”顺手拉一把朵儿,两个一道谢了。玉姐便取了书来,又寻些纸、笔与二人:“我念一回,教你们些儿,每日你们闲了,自家练去。李妈妈那处,我自与她。”
当下教了数个字,茶儿识得的多,朵儿识得的少,朵儿便:“茶姐识得便成,不耽误姐儿使唤。姐儿还有事呢,休要为我误了事。”茶儿道:“回去我再教她,明日姐儿来考,考不出来只管拿我问话。姐儿的事情误不得,再不写字儿,墨要干哩。”
从此玉姐每日抽上两刻钟教她两个识字,又背些口诀学算账,数年后,两个也颇甚用。程谦于泰丰楼请亲朋街坊吃酒,玉姐算账,也带着她们两个一道。却是茶儿算得不如朵儿又快且准,也不知是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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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丰楼宴罢,江州城里该知道的便都知洪谦立户之事。因洪谦现不做经纪买卖,也止周知众人而已。厚德巷有一件不大不的事儿,乃是程家间壁赵家老安人又病,这位老安人年高,时不时便要病上一病,又因厚德巷里杨、柳、程三家老人相继病故,赵家老安人每:“不知哪一天轮到我哩。”越发没意思,三不五时病一病。
休百日床前无孝子,便是街坊邻居们不须照顾她,也吃她不消。初时还三三两两来看她,待次数多了,也止打发个下人来送碟果子问一声儿。这一回却是尤其不好,又端午已过,天气十分火热,一年中最冷最热两个时候是老人、幼儿最易过世的时候,都恐她熬不过,街坊们少不得再去探病。
程家因与赵家略有芥蒂,更兼林老安人年老、秀英有孕,便叫素姐带着玉姐去探望。祖孙两个手拉着手儿,也不须雇轿子雇车,只带上使女养娘围随过去。程家大门将将“吱呀”一声打开,祖孙两个脚还没迈过门槛,前头开门的李妈妈就将脸一变。只见街上也有一队人走来,却是往年与玉姐闹过的陆氏母子,他们也是来与赵家老安人道恼的。
两家自从一处喝了茶,却依旧几年不话儿,陆氏有心和解,一看念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拘着念郎读书,不令交际。程家恨毒更深,哪里还要去理这对母子?平日时两家不知互翻了多少白眼,暗地里啐了几口、咒了几声。弄得厚德巷街坊也跟着叹息。念郎手儿叫陆氏牵着,听得开门声儿,抬眼一望,恨恨别过头去。陆氏与素姐个头儿,先一脚拉着念郎到了赵家门首。
入得赵家,素姐与陆氏自去看赵家老安人,留玉姐、念郎与文郎、文郎堂弟七岁的二郎、六岁的山郎、文郎堂妹同是七岁的杏姐一道玩耍。赵家知这两家芥蒂,也不敢怠慢,林氏亲看着几个人玩耍,见玉姐渐有了美人模样儿,洪谦又置下家业,秀英再孕,心头颇有悔意,若无当时事,却是个好儿媳妇儿。
这赵家子孙也不算少,分一分家,也是有多有少,这般媳妇正好帮衬。又思那些皆是旧事,两人往日相得,洪谦初立户,根基也不深,不若赵家久在江州,许又能成呢?是以对玉姐颇为亲切。又不好不管念郎,只交与文郎兄弟一处作戏耍子:“你们都读书哩,一处学了甚。”
玉姐也婶子长婶子短,亲亲热热叫着林氏——却令念郎不忿了起来,把两只手儿背在身后,脖儿一扬,摇摇摆摆踱起步来吟几句诗,却讽出“牝鸡司晨”之句来。
茶儿到得程家,于她娘袁妈妈那里得来几碟细果子,端往李妈妈处,几句婶儿一叫,哄得李妈妈将这街上家长里短一一了来。以此便知玉姐与念郎之恩怨。见此形状,茶儿一拉朵儿,手里捏个帕子,嘲笑道:“摇摇摆摆,倒好似只鸭子,不知几时宰杀下锅哩。”
这一回却不单是与主人家出头,茶儿也是死了爹且无兄弟,往常也没少叫人冷眼看着,她是仆役之流,较玉姐还不如。总是无人敢于秀英跟前得更过份,袁妈妈那里,却是有人不避茶儿,颇有调戏之语——茶儿打最恨这等人。
念郎心里有事,听了便把面皮涨红,一指茶儿:“你这贱婢甚?”林氏欲要打个圆场。
茶儿嘴更快,一理帕子,也不理念郎,只朵儿:“我便你绣得不像。”原来这帕子上绣的却是只喜鹊儿,朵儿绣工颇好,实诚道:“哪像鸭子哩?分明是鹊儿。”
茶儿道:“横竖是只扁毛牲畜,再扑楞翅子,也是飞不起来哩,没出息偏要横行,讨打的杀才。”着一丢眼色,朵儿本待与她辩论,见这眼色,不由一楞,也住了嘴儿。
玉姐却与林氏道:“婶子拿甚赔我哩?”
林氏正巴不得有人岔开了,也道:“为甚要我赔你?”
玉姐笑道:“我的人在婶子这里叫人骂了,我有爹有娘教着,知道要给主人家面子,才不争执,婶子难道不与我些好处?”笑得林氏背上发毛,一看念郎,那子险些儿又要扑将上来撕打。
林氏心道,你个痴子,活该斗不过个丫头!须知这凡十三、四岁以下,男孩儿与女孩儿总是差不多的,个头儿也未必如人,力气也未必如人。打将起来,实是胜负难料。且这念郎,幼时便被玉姐打过,眼下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非要挑衅招打。
林氏却是冤枉了念郎,他经陆氏教导,渐知这“君子动口不动手”,又思念书知得多,打不过你便不打,我便气一气你,气哭最好!哪知骂也骂不过人。
林氏急分开了他们,叫端了茶果上来,亏得那头探病已毕,赵家老安人撑不得,歪头便打了盹儿,两处长辈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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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主仆于赵家将念郎好一通贬损,两家孩子回家,各向长辈诉。素姐道:“那东西只好嘴上,也讨不得便宜去,你便只当听狗汪汪罢了。好人不与狗计较,理他做甚?”
玉姐笑道:“阿婆素来心善,现在也这般他,想是他不好。”
得素姐面上一红:“你也是,女孩儿家家,休要乱犯口舌。将来不着好人家。”玉姐听到最后一句,低头不语。
林老安人道:“一味退让才叫人瞧不起哩,咱不惹人,谁惹了咱,咱也不令他好看。丫头使女该为主子理论便当开口,你也不要叫她们白为你置一回气。”又赏了茶儿一碟儿细果子去吃。
陆氏便念郎:“叫你少惹她,你便不听,你理她做甚?你只管读好了书,将来做官人!她能有甚能为?左右不过嫁个汉子罢了。你有本事走多远,皆是你的。她家里人丁单薄,上好的人家谁个肯娶?待你成材了,只管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走一遭,那丫头怕不得红了眼?你偏弄这些个,是走了下流道儿。”
从来天意弄人,便如程家,连着数十年全生的女孩儿,求个男儿也求不来。又或如陆氏,将将完玉姐家中人丁单薄,九月里秀英居然生下一个男孩儿来!喜得程、洪二姓欣喜万分,这回接生的却不是王妈妈,乃是江州城另一稳婆,人称米妈妈的米婆子,米婆子便得了五两银子一锭元宝,又以一篮子果蔬嗄饭并一壶酒,喜滋滋回家去。
程宅里头素姐与佛祖上香、林老安人与程老太公上香,玉姐与薛婆子新荐的乳母胡氏话,洪谦抱着儿子人已呆傻。各各忙完,林老安人因洪谦曾言将头生子与程家换回玉姐,却又不好提及,便叫洪谦与孩子起个名儿。
洪谦道:“他姐姐叫玉姐,他便叫个金哥儿罢,大名儿待长大了些儿,再细细取来。孩儿,且在我夫妇这里养来,待大些,再放到这宅子里。明年正月里,里正那里理户籍,玉姐与金哥便各归各处罢。”
喜得林老安人老泪纵横,险焉洪谦拜了下去:“程家便有后了哩。”
玉姐看她兄弟,又红又一团儿,裹在襁褓里,也分不清生得像谁,却是越看越乐,总归是有兄弟了。金哥生时哭了一套,米妈妈与他喂了些温水,胡氏过来哄了一会儿,待他哭声歇了,又与他喂些奶,现已是睡了。玉姐看了一回,摸摸脸,便问茶儿:“我是不是忘了甚事?原的,金哥生下来便要做的。”
茶儿道:“姐儿不是做了个裹肚儿了?还要做甚?姐儿心疼兄弟,动一动针线便罢,自家又不是绣娘裁缝。哪用你常做哩?”次后还是朵儿想起来:“要与官人修房儿哩。”
玉姐道:“是哩!正是这个。”
作者有话要:啊哈,当姐姐了。
不但御姐不好惹,御姐的打手也不好惹啊!
下集预告,御姐爹发迹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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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秀才
却玉姐又忙与林老安人,使程福召来泥水匠、木匠等将洪谦所买之房舍修整一番,只待年后搬迁。程福人逢喜事精神爽,做起事来也手脚轻快了几分。他浑家便是林老安人身边的吴妈妈,夫妻两个在程家几十年,情份自是非同一般。
程福也不因玉姐年幼便瞧于她,与泥水匠人等堪过一回旧宅,便来回道:“杨家老宅太旧,又有些时候个人住,已破败了。他家人口多,原间得不成样子,不如推了重建哩,一应全依着咱家心意来造。”
玉姐道:“须得问爹是怎样想。”
洪谦不**儿多操心,以为用心太过空耗心血,易多病短寿,便放话与程福:“重建便重建来!怎样方便怎样来,休累着姐儿。”
程福笑道:“官人放心哩,他们都是做惯了的,似这等旧宅,修修补补反不如推了重建省心。”
洪谦不欲玉姐伤神,玉姐偏爱弄这些个,这一回她便问程福:“拆下的旧砖旧木破家俱,是不是可折旧发卖了的?”程福眼睛瞪得大大的:“姐儿如何知道这些门道?”
玉姐得意,却不明,只道:“我都知道哩。”她七岁前连苏先生都肯带她往市井里走上一遭儿,后来大了,苏先生时有阻拦,洪谦却爱领着她闲逛。闲来无事,玉姐得了空儿便换一身男童衣裳,把耳坠子摘了,头发束一束,戴帽儿,与洪谦往街上去逛。市井里除却“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尚有那三教九流之辈,诸多生活之道。
玉姐大半时候在家,一得出门儿,听到甚都觉新鲜,都肯记下。
因洪谦知道了,便插一回手,他可与三教九流结交,也识得几个朋友,也为程家做过买卖,寻了诚实经纪,采买砖石木材等,玉姐时常听得,也知道江州城哪家铺子里有好木头,又谁个窑里烧得好砖。便与洪谦:“便将这旧砖旧木交由他们家折价罢咧。”
洪谦也依了她。
继而出了图样来,这世上修宅子,格局总是大差不差,中路正房,地方大些儿就多盖几进,再宽些儿,左右两边儿再多几处余地,或做院儿、或做下人房、厨房等等。唯有修建园圃,方要与众不同。洪宅既是自家住的,便也是差不多,中路三进院落,左右各二院儿,四下依着方位,依次便是厨房、马厩(无马养驴骡)、下人房、茅厕一类。却无花园。
又丈量了宅基地,方唤了人来推了重建。砖石房子,拆也不费甚力气。洪谦又识得江州城内一个花子头儿,唤做团头侯四儿,与他几两银子,他便唤来几个冷铺里的花子,一齐出力三、五日间拆卸完毕,便造起房儿来。
这侯四儿是本地一个地头蛇,专管这一群化子。其时无论地方如何富足,总少不了这些人物,或天灾、或**、或懒惰、或父母原就是化子,哪处都有他们。官府总不能赶尽杀绝,便生出一个法子来,也认这化子里有个团头儿,也与这些花子总造一处地方居住,遇有甚不凑手事,也由他们来干。一总笼了,免得生事。
洪谦与这侯四儿有些交情,乞儿做工又便宜,区区十数两银子便打发了,侯四儿还道:“官人一月把半陌钱来,我使个人与你夜里看铺儿,免得有那等毛脚贼听府上造房儿,来偷了你家砖石木材走。这街上打更的王二、倒夜香的周四我都识得,也招呼一声儿。”
洪谦道:“这倒使得。”
侯四儿又涎了脸来:“这钱也不用大官人出,只再教我两手儿便得。”你道洪谦如何识得这侯四儿的,侯四儿因是个乞丐头儿,身家实富足,也住大屋使奴婢,还好有两个美婢,以洪谦一流亡赘婿,寻常实搭不上这号人物。却因侯四儿好赌,洪谦至江州,身无长物时,侯四儿道这洪谦将来不免要做他冷铺内一个听唤的,遇上了便抬手照顾一二,也是收买人心。
不意这洪谦样样都会,一日侯四儿手气不好,且代侯四儿赢了一把转了运,赌徒最好迷信,从此侯四儿便看洪谦不同,还要扶持洪谦。不想洪谦只是不想负他人情,转头与程老太公帮忙,后做了赘婿。然两人也结了几分儿交情,洪谦偶拧不过,也教他两手,自家却不去赌了。
洪谦又教侯四儿些窍门儿,且:“赌怡情,大赌乱性,休要入迷哩。”侯四儿道:“见你对余家那般狠,我岂敢赌大了,不瞒大官人,我要是个滥赌鬼,且挣不下这份家业哩。下月哥儿满月,大官人不嫌弃我这化子脏,我便来讨杯酒水,如何?”
洪谦道:“可也。”
玉姐又算工人钱,造房不比拆房,须得些熟手方可,这价便高,那等做抬砖一类粗劣活计的是工,价便低,又有师傅价更高些。又有砖石木料钱,总算她转头将这卖旧木旧砖的钱折一折,又省出一笔来。翻拣一回历书,放串鞭炮,便破土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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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一月,便是金哥满月,婴儿能懂甚?除开吃喝拉撒四样,便只剩睡觉犯悃,便是满月酒,也没抱他出来,玉姐听李妈妈:“月里孩儿不能见风哩。”又记下这一条儿。左邻右舍都来看金哥,也止有妇人得入秀英房里看他。因未出程老太公之孝,外间只摆酒,并不请弹唱。未出孝,这满月原不应这般大办,却因金哥实是程太公生前所盼,故而从权。
秀英将好出了月子,打水洗澡,换了新衣。何氏见了便笑道:“心宽体胖,越发富态了。”
玉姐却叫林家月姐、里正家三姐几个拉住了一处话:“时候便常见哩,越大了越不得见面儿,也不知你忙的甚。”
玉姐道:“我家近来有事哩,又有添个兄弟又要盖房儿,不得闲哩。”
娥姐笑道:“不得闲也止是你家长辈,你有甚事可做?”
玉姐也不争辩,只:“长辈忙哩,哪好再打搅?”又娥姐要做新妇。
娥姐脸上一红:“他家为他在京里谋了个太学生,要去京里考哩,总不能耽误了正事,便缓两年。”一语毕,忽忆起自家将嫁,却与一群丫头这个做甚?嗔道:“一群鬼儿,却拿我来打趣儿!”作势要打,众人欢笑散去。因程家与娥姐之礼颇重,娥姐待玉姐便也亲近,见月姐与三姐一处话,便悄问玉姐:“你今而姓程?”
玉姐笑道:“是哩,爹到明年正月再改,将金哥儿姓了程,虽是契满了,总是承太公的情,不好叫这头绝了后。我留这里也不妥当。”
娥姐附她耳上道:“休是我的,你们一家三口儿搬了,虽住一条街上,到底是两个门儿,这门里老的老的,却不好过哩。你倒好想想。”
玉姐道:“姐姐好心我知道哩。”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叫好之声,却是洪谦与林秀才,叫金哥姓程:“孩儿年幼,我且与他养着。”听的人都洪谦重信守义,端的是条好汉。
席间纪主簿也是众星捧月,酒酣之余又与众亲朋透些消息:“现府君真个好运道,上下一活动,倒好做京官去了,交割完毕最迟明春便走。止不知新府君是哪个哩。”男客们一阵交头接耳,林秀才又问:“那县里呢?”
纪主簿道:“这却没有消息。”
女人里听了叫好声儿,秀英见金哥睡梦里将眉头一皱,忙抱起他来哄着,又使喜去看外头怎样。喜出去招捧砚问过一回,回来向秀英一一回了,街坊娘子们便夸秀英有福气,儿女双全又有个有情有意好官人,林氏道:“这才是修成正果了呢。”
一语提醒了素姐:“往常女婿往山上慈渡寺里舍了无数钱,我们也许了大愿的,今得了哥儿,要还愿哩。”
林老安人不由头疼,程家僧道绝迹,只因素姐当年曾叫个尼姑骗了几十两银子去,林老安人发了狠,不许她与这些野尼姑结交,止许自家念经。然慈渡寺却是一处好道场,程家在那里舍了银子烧了香便渐渐转运,林老安人自己也颇信服。便允素姐:“天冷了,金哥又离不得人,秀英才出月子,你又未出孝。叫孙女婿带玉姐走上一遭儿罢,你要去,明春天暖,家里一道去。”
晚间与玉姐:“趁还没结冰,你与你爹走一遭儿,你自家也虔心礼佛,求个好归宿哩。与你爹求个签儿,保佑他明春做秀才,待应时,我再出二十两香油钱。”
玉姐老师是苏先生,读书人于佛道二教总在信与不信之间,每有嘲弄之语,她听得多了,便笑道:“老安人却将佛祖做贪官儿哩,佛祖心明,投缘儿的总能如愿,不投缘儿的求也无用。不若用心读书,用心做事。”
林老安人连呸数下,又拍了玉姐一巴掌,道:“童言无忌!”
苏先生知晓此事,也:“我读《易》数年,略有心得,闻高僧大德也有先知之能,倒好讨教一二。”也与洪谦父女同去。洪谦骑马,玉姐也要骑,且:“爹允过哩。”
洪谦心道,我没允过罢?难不成是忘了?因吃不准,便道:“办正事哩,你坐我身前,也雇车儿带着,冷得受不得了便去车里坐着。”又看苏先生。
苏先生道:“老夫骑马时,你还不会走路哩。”
洪谦将头一别,便令租两匹马来。玉姐又将李妈妈、茶儿、朵儿一并带了去。
一路上苏先生大感畅快,及见运河,又指着与玉姐授课,此河因何而凿,花费几许,过几州,有甚用……那边山名甚,有甚掌故……
几人到了慈渡寺,苏先生径寻方丈论道,玉姐与洪谦烧香。玉姐真个磕头为洪谦求签,却是个中吉。洪谦自家不甚信这些个,然因得了儿子,倒也若有所感,感谢之心颇诚。父女两个添了香油钱,苏先生还未出来。冬天日短,洪谦托沙弥去催。
沙弥领着明智儿来了,明智一脸无奈道:“苏先生要留一宿哩。”不消,这是论道入了迷了。
洪谦心道,城里他便能走失了,从寺里回城,任他一个人走,不晓得要到哪处捞他哩。然不回去,又恐家中担心。且寺中清苦,玉姐年幼,又恐冻坏了。便携玉姐之手,于沙弥道:“有劳师傅与我领个路,我去见见先生。”
沙弥倒好话,真个领了他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先生着实厉害哩。官人能领他走时,僧谢天谢地。”
到得方丈室内,门外便听苏先生连连发问:“怎般感应?又没个法?心头一动,又是怎样动法?”往日是玉姐这般问他,现下是他来问旁人,苏先生心中颇为快意。
方丈连连苦笑:“僧修为尚浅,也未心头一动过哩。”
洪谦心道,遇上苏长贞,也算方丈倒霉了。着实怜悯方丈,目示沙弥,沙弥忙扬声道:“师傅,与里头那位先生同行的檀越要见他哩。”
方丈忙道:“快请。”
进得门来,这室内竟不烧火盆,十分清冷,两人却坐得笔直,方丈额上还沁出汗来,想来叫苏先生逼得不轻。这方丈光着头,然须眉花白,一派得道高僧模样,此时竟然面露苦相来。
苏先生正在兴头儿上,见学生过来,也有些扫兴:“你们又来做甚?我与方丈论明白了便回家哩。”
洪谦心道,你能找着家门儿竟比你能成佛还难哩。玉姐却:“我想先生哩。明日功课不知交与哪个哦。”
苏先生十分遗憾看一眼方丈,也只得起身:“待有空时,再向方丈讨教。”
方丈一看玉姐,只是个八、九岁孩童,乃和善与玉姐道:“施主勤奋,必能成正果的。好心且有好报哩。”
洪谦强忍着别过头去,暗道苏长贞好生造孽,逼着大德高僧出这等化子讨饭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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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眯归来不数日,却到了程老太公三周年忌日,素姐除孝,林老安人亲抱了金哥在程老太公灵位前好一番哭诉。她一哭,金哥也跟着哭将起来,素姐不消,玉姐也忍不得阖家好一通大哭。
林老安人且哭且:“孙女婿守信好人哩,如今是两姓旁人了,他与秀英不在这里话,心里念着你哩。他也有钱有宅,正要买地,亏不着秀英哩。明年要去考试,你在天有眼,好歹佑他一佑,”又叫玉姐来叩头,“明年你也不在这处了,与你太公道个别。”
那头洪宅地基也打好,开始垒石砌砖。秀英粗粗算来,因重建了房儿,实比修葺花得多些,洪谦手头银子便剩不许多,田地与铺子无法兼买,倒不如买百十亩地来。又教玉姐些持家这道,年终取租算账一类。待闲下,便看着金哥只管笑。
却苏先生论道未能尽兴,回来不甚痛快,又因明年初洪谦便要下场,便把心思大半儿放到洪谦这里,督课愈严,洪谦明里暗里也吃他许多嘲讽。洪谦也咬牙忍了,只道他是个啰嗦老头儿,只管把脸一板,当做没听懂,反把苏先生气得直瞪眼睛。
玉姐看了十分忧心,转劝洪谦:“先生是没能与方丈过夜心里不痛快哩,爹服个转呗。”
洪谦把女儿抱起来掂一掂:“又沉了,快抱不住了,趁能抱得动多抱抱,”次后才道,“老老,你先生上了年纪,怄气哩,等你兄弟长到四五岁上你再看,他两个才是能到一处哩。”
玉姐抻着脖子咽口唾沫,一指抵着洪谦眉心,甚也不出来。
如是数月,新年又至,程家数日间放了几十挂鞭炮,直到金哥惊得啼哭,方才歇了手,又与金哥煎药压惊。苏先生看一眼玉姐,道:“年后你也学些医道药理罢,免得病请郎中。”
次年正月里,里正又来盘查人口。洪谦与了他四色礼物,将玉姐改姓了洪,却叫金哥姓了程,林老安人放下心来,又与程老太公上一回香。那头玉姐道:“洪玉洪玉的,听起来不大气哩。”苏先生却道:“改回本姓便是大气了。”洪谦看苏先生一眼,道:“玉姐是名儿,你长大了,与你取个大名儿。”
玉姐一吐舌头,不再言声。
二月间洪谦便要考试。考场便在这江州城里,知县附廓是前世不修,于洪谦这样却是大有好处,无论考秀才还是考举人,不必出城便可。待上京考进士时,只须买舟顺水而去便可。
林老安人经过家人考试,准备起来颇为上手,玉姐便与她打个下手。笔砚衣裳吃住倒在其次,先是要两个秀才一道给洪谦写个保书方可。林老安人侄儿便是秀才,街坊纪主簿还是个举人,便这两人写了保书。此时考试,须得身家清白,所谓清白,便是自家不是贱籍。若曾为仆役等,若已赎身,便不碍。商家子也有得中的,只是越往上走,除非高才,还是要受些挑剔。[1]
十分要盘查的,却是倡优一类,脱此贱籍非三代以上,皆不许考试。母操贱业却无妨,父是贱籍才受牵累。
洪谦虽做过赘婿,然已自立门户,又有家业,彼时在江州落户,亦报了祖上三代。因是逐食至此,查得略松,已过十余年,京中黄册也换过一回,洪谦实打实做了这江州人,一应文书都记他是个三代良民。得了保书,不费甚事便可考试。
洪谦知秀才不难考,苏先生出了那秀才试的题,连玉姐也能勉强支应,何况于他?也不怯场,拖了篮子便去考来。家中为他担心数日,倒除开憔悴了些儿,回来还与秀英抱怨:“脸且不得洗干净。”又拿长出的胡茬儿要扎金哥的嫩脸儿,扎得金哥真个哭了起来,叫秀英赶去洗澡换衣裳。
自洪谦出了场,家中女子便集往素姐佛堂,一道念经,烧的烟够将家中熏个遍了。洪谦却早早拐了女儿去看新宅了,经了半年,新宅已成,正开门晾去潮气。洪谦便指东边一处院子与玉姐:“往后你便住这里,过几日叫他们移花木来,你喜欢甚样花?”
玉姐道:“要种竹子、要大树。”
洪谦道:“都依你。”
回来秀英也不他们两个,只抱着金哥念叨:“你你爹能中不?”
如是足有半月,方才发榜——洪谦真个中了秀才!
程老太公近来香火极足,林老安人又与他上一回香,道孙女儿终身有指望,玉姐金哥两个有这样父亲,日后也能挺直腰,又喜得拿出私房来往泰丰楼里订酒宴。洪秀才却吃苏先生好几记白眼,原来苏先生以洪秀才不够用心,居然只考了个中不溜儿的排名,太丢他老人家脸。
且:“亏得我是玉姐先生。”
作者有话要:男主男配炮灰明天就要全部就位~
给力吧?想不想表扬我咩?
以及玉姐归宿问题,她终归是会回归主流社会的,程家已经三代都是女户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拍的。写女户,会写它的全过程,从形成,到终结,所谓终结,就是有个男孩子。程家现在依旧是女户,因为金哥还不是户主。洪家这边也放不下程家,还是要管的,洪家这里也没有男孩子呢,还有的磨哟。
[1]中古科举制度是逐渐完善的,隋文帝兴科举,到武皇时才有了糊名防作弊,宋代才普遍推行誊抄之后再阅卷,至明代才形成了大家熟悉的科举制度。对于参考人员的要求,也是因时代而异的。商人子弟一度也是可以科考的。某些官员也可以考,大约相当于学历不高去镀个金啥的。
本文虽然架空,但是没有直接采用了明代的成熟制度啊,中间会有一些搞笑的情节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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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几人
也不知为甚,苏先生总爱埋汰一回洪谦,洪谦看似受教,每每不言不语,止一个纨绔眼神儿似能把苏先生气得多吃两碗饭。两人镇日里你来我往互相膈应,自林老安人往下,初时人人胆战心惊,次后便不当回事儿,横竖管也管不了,也就是玉姐,日日夹在这二人当中,才时不时与二人合两句。
洪谦中了秀才,自家也有些得意。虽这江州人杰地灵,秀才也好有百八十个,江州城内住的也有二、三十人,城内举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且出过五个进士——却都离乡做官去了。毕竟也是自家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且天下这许多读书人,年年有得考,却有人头发白了也不得一个秀才。冷不防叫苏先生兜头泼盆雪水,复又拣起书本来发狠要考个举人。
秀英玉姐见状也不去扰她,娘儿俩头凑着头,数那新买的田地。文书已往衙内过了户,因重建房舍,又要留些儿余钱应急,满打满算也止买了八十亩水田,好在是连作一片,耕种也方便,分租与三户人家。秀英又要买人,玉姐道:“我前日听老安人,要将现在听使的都与娘带过去哩,再不用费心的。活人不比死物,多了也是麻烦。”
秀英道:“才你聪明,又犯起糊涂来了,咱们使的人手够了,倒好叫谁个看门、谁个上灶?既分作两处,便要有个分的样子。”
玉姐道:“上灶的止买两个烧火丫头便足,袁妈妈也跟着一道走哩。家里人口越是简单越不易生事哩。”
秀英拿笔来一算,洪谦的厮书僮已有捧砚、来安两个,秀英的丫头喜乐也足用,玉姐处乳母使女一共三人,便是金哥也有个乳母胡氏,厨下尚有个袁妈妈。也就缺个门房,并三五个洒扫做力气活的男女。满打满算,买上四、五个便足,且妙在除开门房要精细些,其余皆不用上等仆役,满打满算,统共花不上二十贯钱便可。
一面唤了薛婆子来,便要买人。薛婆子巴不得一声儿,拍胸脯儿道:“只管交与老身。”秀英道:“你休嘴,上回与我家大姐儿买使女,你倒来,你几年才回了我话?”
薛婆子陪笑道:“秀才娘子且看,袁家的母女两个可还好使?宁可慢些儿哩,也要好用的。”秀英啐道:“呸,你就嘴!这回只是粗使的人,却费不了你许多功夫,我搬家时便要使,莫误了我事,误了便再休踏我门。”
薛婆子忙问日期,秀英道:“今日三月初二,与你十日,可有人?”
薛婆子一算:“实话与娘子,粗笨的三、五个便也有,止府上门房须用不得蠢人,恐难有合意。”秀英道:“也罢,门房不须你寻,我自往出去寻来。”薛婆子道:“那便好,哪用得十日,有个五七六天儿,寻五六个与娘子挑来。”
薛婆子这回却是言而有信,极快挑了来,你道为何?洪谦已是秀才,秀英做了秀才娘子,众人看她,自与往常不同。且又不须多精细伶俐,老实会干便可。春天才是买人好时机,此时青黄未接,实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只好卖儿卖女,又或自卖自身。
三、五日间,薛婆子却是领了十来个人进来,倒把秀英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甚?”薛婆子道:“是娘子运气来了,要走的府君家里发卖仆人,使老身领了卖,老婆子头一个便想到娘子,由着您来挑。”此事秀英却是知道的,便笑薛婆子:“你老越老越长进了,府君家都用得着你哩。”薛婆子道:“还不是托了娘子的福?娘子要问老婆子买人,天便送人到老婆子手里。”
得秀英开怀,叫喜拿茶果来与薛婆子吃,薛婆子吃了两个,又喝光两杯茶水,方道:“想府上搬家,也须几个强壮家丁看门儿,内有四、五个男子,娘子要怎生看?”
秀英道:“且将丫头子叫来看看。”一排齐进来六、七个黄毛丫头,一般穿衣,身上布衣也无补丁,站作两排也颇整齐,想是有人略作过教导。秀英看了半晌,心道,不过是与厨下做粗使,也不须多伶俐,便看几人手脚,选了手脚粗大的两个。这两个都八、九岁上下,面上看着略有些呆,薛婆子道:“这两个上灶上烧火的哩,不大堪用罢?”
秀英道:“我正缺烧火丫头,便是她两个了。”次拣健妇,秀英因问薛婆子:“这些人,先时是做甚的?”听薛婆子答了,便买下两个原是洒扫园子的粗婆子,两个皆是无儿无女孤寡妇人,三、四十岁年纪,卖也卖不上价儿。次后方是男子,秀英使人请了洪谦来,请他来挑。
洪谦从头到脚将人看一回,再从脚到头看一遍,拣出两个来,试一试膂力,将二人留下。
男仆原有名字,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也不用改了。婆子也是胡乱唤的王家的、赵家的,两个丫头,在原主人家尚无人与她们改名儿,胡乱叫的二丫、花妮,秀英想她们原就是粗使的,也不用甚文雅名儿,索性便都不改了,倒也省事。林老安人见她夫妇买人,又缺个门房,便于陪嫁的人里,与她添了一家两口儿。乃是程福的儿子程实与妻子田氏。都叫来与洪谦一家三口儿磕头,又使认程家门儿。
一时人口齐备,便要张罗搬迁,林老安人本意,恨不得满天下都知道她孙女儿嫁了,奈何早拜过一回堂来,收拾了四十八抬好一份丰厚嫁妆,在厚德巷前后两三条街上转上一回,又抬到洪宅去。
暖宅酒恰连着中秀才的喜酒,正好在新宅里安放,又将金哥抱来见一见人,纪主簿戏称此是三喜临门。
泰丰楼早订了席面,袁妈妈又领着二丫、花妮儿两个在厨下烧醒酒汤、切割买来的鸡羊熟菜装盘。洪谦之客除开街坊,尚有几个同年考中的秀才,这便一般人一席,读书人与读书人一处、街坊与街坊一处、林老安人等处亲友一处,又有一处,是侯四儿、赖三儿等泼皮地头蛇与洪谦往年识得的商铺管事等人。也是各有各的热闹。
席上纪主簿坐得最高,得意万分,暗道自家好眼光,留心知程谦并非与程家定的死契,掐指一算,程谦从程家脱出正好三十余岁,还算年轻,若开始读书,前途也未可知,是以多有回护。如今看来,却是物超所值。
纪主簿家儿子尚未曾中秀才,他却也不甚急,只因儿子尚年轻不足二十。洪谦年近三旬了。
最得意当属林老安人,叫侄儿媳妇与众街坊家娘子围着奉承,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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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人皆散去,家下收拾杯盘,秀英便留林老安人等歇了:“晚来天凉,有酒便不要吹了风。金哥且留与我带着罢,天暖些抱去与阿婆瞧看。”
林老安人登时酒醒了三分,抓着秀英的手道:“如今分作两处,你才是人家的人了,可不敢再任性了。再有,我与你娘两个老寡妇,住那般大宅子,心里也慌哩,你休再叫人挂心。你安心带着金哥,这里我看了,玉姐全套家什都是新的,她那房儿我也与她留着,你看顾不过来,倒好叫她来住上几日,也与我解个闷儿,我也好教她些女儿家事。”
秀英道:“玉姐却才与官人哩,不舍得家里,家里止有两个老人家,怪荒凉的。官人便,每日早间在苏先生那里读书,后半晌无事,便去看您老。晚间还回来住。且您老与我娘,得闲也得来看来不是?”
林老安人道:“这便好,过几日便是玉姐生日,天也暖了,往去山上慈渡寺里烧香还愿罢。”
秀英道:“是哩,主簿娘子才,新府君将到,来了也要见一见这些秀才们,许还要吃酒作诗文,不定是什么日子,趁他没来,我们先去烧个香。”
既要烧香,林老安人极虔诚,便要先斋戒,不戒三日也要戒上一日,沐浴更衣,雇了轿儿,连同苏先生也惦记与方丈论道,又雇了牲口,玉姐因茶儿与朵儿太,怕走不太远,又央洪谦雇辆车儿,与她两个一道坐了,连李妈妈一同捎上。一行也颇浩荡,直往慈渡寺里去。留袁妈妈领二丫、花妮在家备饭,只待主人家回来,在新家与玉姐做九岁生日。
半道上却遇一出殡人家,林老安人心中颇觉晦气,吴妈妈便劝道:“见官发财,原是吉兆,咱家姑爷出门遇上这等事,不日还要中举人做进士,连着娘子也有五花诰命哩。”林老安人方喜道:“正是正是!”
那头车里,玉姐听人议论纷纷道是与洪谦一道中了秀才的人家里出殡。原来这家祖父、父亲两人,合起来读了几十年的书,头发读白且是白身,偏生出个伶俐孩子来,今年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乃是江州从未有过的年轻,便是全国上下,恐也再没有比他年轻的秀才了。且考了第二名,把他家老太公一乐,乐死了。
玉姐将车帘儿拨了个角儿,顺着缝儿看出去,一片缟素,也看不清头脸。又挤了些看秀才,玉姐看不分明,甚觉无趣,又放下帘儿来。
一行到得慈渡寺里,洪谦亲抱了金哥,老安人等也下了轿儿,一家抬阶步上,入了庙里烧香。洪谦袖子里装了一盒子纸团儿,在佛前捻出一个来,打开一个,是个“玄”字。
苏先生自寻方丈去,沙弥一见他来,一道烟跑往方丈里:“师傅,那个先生又来了!”不想苏先生身强体壮,平日还习箭、搬砖、四处迷一迷路,走得不比他慢,沙弥示警未毕,苏先生已经寻秃而来。
方丈略尴尬,不得不令烹香茗、待佳客,得光头上冒出汗来,苏先生尚意犹未尽,直到玉姐寻了他来。玉姐要寻苏先生,沙弥巴不得这一声儿,殷勤引路。玉姐一脚踩进门槛,却听内里方丈道:“僧修行尚浅,先生欲寻人究之天人感应之根本,僧也曾云游修行,与京城大相国寺内住持悟道禅师有些交情。僧可修书一封,为先生引荐。”
玉姐一脚踏空,活似见鬼般看着苏先生,满眼不敢置信——苏先生独个儿,下辈子能走得到京城么?方丈叫先生逼急了,想毁尸灭迹哩!
内里苏先生也是一脸菜色,想当年他赴京赶考,却是他爹陪着的,就为怕他走失。他到江州,并非有目的,乃是一路迷路迷过来的,现在叫他去京城,又没人跟随,路途且长,不知要迷路到何方了。
玉姐忙出声道:“打扰大师了,先生,前头他们求签哩,您不为家里人求一支?也是‘奉母命权作道场’。”方丈不由莞尔,暗道姑娘十分有趣。读书人好个“子不语”,却又有些“放不下”,便拿家中老安人作借口,号为“奉母命权作道场”。当下含笑道:“如此,贫僧便不阻这一片拳拳之心。”好容易送这煞星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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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归家,除开苏先生,余皆心满意足。到得巷口,却遇见陆氏也从轿儿里出来,牵着念郎的手儿。念郎哼一声,叫陆氏拽了一下儿,复低头走了。
虽遇着不喜之人,洪、程二姓也没放在心上,下了轿,算了钱,打发了轿儿车马。回来与玉姐做生日,洪谦便在合家吃玉姐生日面汤时与玉姐取个大名儿,唤做“洪成玄”来。
原来不止玉姐,便是洪谦听来,也觉不好。若是依旧姓程,叫个程玉姐,倒也没甚关碍,洪玉这名儿发音便是红玉,倒好似个丫环名儿。不如改来,便写了许多字,装作一个匣子,到佛前随手捻一个出来,恰是个“玄”字。听起来似个男儿名,总好过个丫环名。
玉姐喜不得,将“洪成玄”三个字念一回,道:“这个名儿我喜欢!”秀英等因这名里嵌个“成”字,也欢喜,心道太公疼玉姐一回,虽归了宗,也要有个念想方好。苏先生也笑了一笑,低头一干了手中酒。
玉姐得了名儿,读书愈上心,逼得洪谦也与她一道用功,生恐叫闺女比了下去——但玉姐坐住了,洪谦稍有一动,苏先生眼里便能飞出刀子来。如是数日,新府君到任,要见城内读书人,方渡了洪谦这一劫。
却是纪主簿亲来寻洪谦:“新府君是宗室哩,带着好大一家子来,他们有使了钱有门路的,探问知道这府君今年四十五了,带着夫人,并几位公子、娘子一道儿过来。”
洪谦便问:“可知是哪一枝的?”
纪主簿道:“我将要哩,来与官家还是堂兄弟,是皇叔吴王的儿子。吴王家人丁兴旺,这位府君二十三个兄弟里排行第四,家里好有九儿七女,娘子打探不得,最一个九公子今年也有九岁了。这许多人口,羡煞人!”
纪主簿儿女双全,也止是儿女双全而已,更不曾添一儿半女,看人女儿成群便欣羡异常。洪谦微一哂笑,心道,儿女多也未必是好事情哩。
作者有话要:忍不住叫玉姐吐槽一回先生,这才像她爹的闺女嘛!
大家能猜得到谁是男主谁是男配谁又是炮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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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世情
洪谦之腹诽也是实情,尤其是宗室之家,儿女太多,直能愁掉爹娘头发。本朝尚俭,立朝承数十年战乱攻伐之疲弊,不得已而为之,然则立朝日久,自上而下生活也渐渐奢侈起来,然则俸禄却还是依旧。又若干年来,物埠民丰,米粮之价回落,其余花费却节节攀高,又承平日久,甚样享乐的法子都来,不消,还是要钱。
本朝宗室便是如此,开国之初与他们的俸禄也是不少,架不住积年来世情更改。更有一样,彼时册封,天家骨肉还少,一人一个名号儿一份俸禄,这些年下来,各人又繁衍,却是一家子统共承这一份俸禄。纵新生之男女,或可有封号,却也无法一一顾及,总是不如前。原有些家业的人,又因过得舒坦了,纳妾蓄婢生下许多子女,男婚女嫁花费不消,父母一去再一分家,各家得的自不如前。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一分二分,贫者愈贫。
本朝不行分封,连块封地出产都无有,止靠些田地、商铺过活,善经营者又少,三不五时还要出些个好玩乐好败家的,总是大多数人越过越辛苦。天潢贵胄四个字,于天家郦氏中许多人来,也只是面上好看、着好听罢了。此外一项用处,便是贩卖儿女婚姻。有一等实在过不得的人家,便拿这好名声儿,与富足人家结亲,亲家图个好听,他们赚儿媳嫁妆、女儿聘礼——总是嫁宗女的时候多些。
然则一等富贵人家,未必非要与穷困宗室结姻,肯花钱买媳妇、女婿的,唯有那起家不足的人家才肯。这又以商户人家最好做这种花钱买体面的事来,是以本朝虽重文士而轻商人,天家却有不少商人亲戚。自然,有了钱有了脸面,自家便也不亲自经商了,转而买田置地做富家翁,却不忍放手买卖,只叫家仆或远亲出面。
是以当秀英与玉姐叹一回新府君出身清贵之时,洪谦唯恐教坏了女儿,不得不将这实情一一剖明。
秀英道:“府君是官家堂兄弟,官家亲兄弟凋零已尽,这便是最亲的了罢?”洪谦哭笑不得:“你知道官家有多少堂兄弟么?单这位府君的父亲吴王,便养活了二十三个儿子!为养活这一家子,吴王连京中王府都不要了,舍脸赖在东南道转运使的位置上二十年不肯挪窝儿,终教御史给参了下来这才回的京。不得已,除开长子次子,其余子女,也多是买卖婚姻。这位府君听有九个儿子,还有闺女,你自家算罢!纵有万贯家财,分一分,各人还买不得咱家这般宅子哩。”
秀英哑口无言。
玉姐道:“能做到府君,想也有些本事,纵没本事,也有人帮扶,纵无人帮扶,也有运道。”
洪谦道:“这却不知了,与你们只叫你们眼界放宽些罢了。我去看书,过几日还要与秀才们一道见他哩。”
洪谦自去读书,玉姐向摇篮里看一回金哥,金哥睡得正香,玉姐戳戳他,他也不醒,玉姐冲他扮个鬼脸儿,对秀英道:“娘,他睡得真多!”秀英笑道:“你像他这般大时,也是一样,一个两个,睡得像猪仔。”玉姐冲金哥叫了两声“猪仔”方道:“我功课做完,去看安人阿婆。”
秀英道:“天儿热日头毒,叫茶儿与你撑个伞遮一遮,休要晒黑了。”玉姐应了一声,出得门来,且不用玉姐吩咐,茶儿早撑了一把伞出来:“姐儿遮遮日头。”朵儿记在心里,暗想以后每次出门都要记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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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到了程家,林老安人又叫厨下安放果子,又以叫取井里湃的梨来去暑气,时入四月,已交夏季。林老安人看迎儿削了果皮切作块儿,眼见玉姐吃了几块,又不叫吃:“休要贪凉。”玉姐笑从吴妈妈手里接过团扇来,亲与林老安人打扇儿。
林老安人道:“看着你我夏天凉冬天暖,再不用这个的。你且歇来,时来与我些话,我心便舒坦了。”又问金哥如何。玉姐笑道:“他总是睡哩,前几日白天睡得多,夜里又不睡,哭了起来,将爹娘都吵将起来哩。”
林老安人道:“是白日睡得多了?”玉姐道:“是哩,胡妈妈、李妈妈都是这般,也唤郎中来瞧,都这般,近来白日里娘便不叫他多睡,教他翻爬,夜间便睡得稳了。如今只晌午多睡一会儿,我过来时他还在睡,想不久便要唤醒他。”
林老安人方放下心来。又问洪谦:“天热,你爹读书躁不躁?天可怜见,你娘自落地没离了这家,如今出去住,总有看顾不周之处,可时常买了冰?若你娘有忘了时,你来与我,我买与他们,他们年轻才立家哩。”
玉姐笑道:“您老放心,误不了,爹心里也不躁,就是苏先生每撩他。”
林老安人也笑了:“那便无妨。”
玉姐便问:“我阿婆哩?”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每天热时节便要昏昏沉沉,我打发她歇下了。”
祖孙二人便这般时常笑,玉姐因天热且老安人年高,便自家腿脚勤快些跑来。有时素姐不睡,也来与玉姐笑。这日又在戏笑时,间壁赵家却又遣了人来,来人是他家老安人身边一个丫头。厚德巷内住家,虽也使奴唤婢,各家奴婢却都不多,是以相互却也混个脸儿熟。
林老安人见这丫头进来,脸上变色,还道赵家老安人去了,不想来人进来叩个头,是:“家里娘子病得沉。”林老安人一想,这便是林氏了,因林氏与林老安人毕竟认了门干亲,再则毕竟街坊邻居一场,也不好掖着藏着,若真个不好,须得及早告知,免得这头办白事,那头因不晓得却定了喜日子。
林老安人日子过得舒畅,虽还有个秀英要操心,却比往年不知好上多少倍,心头一松,便道:“回去与你家安人,今日过晌了,明早我带人探望去。”
次日,连同秀英也单备了一份儿茶,使喜拎着,一道去赵家。到了先与赵家老安人话,赵家老安人依旧副将死而未死之状,一字一喘儿:“叫我去了倒好,怎地她也病了……”
林老安人见她实在吃力,便:“你放宽心,她年轻哩,扛得住。”便携了秀英往看林氏,入得室内,秀英吓了一跳:“怎地这样了?”却见林氏脸皮腊黄,眼下青白,两眼深陷。林氏苦笑道:“我也不知,怕是时候儿到了。亏得不是痨病,死前还好见一见我文郎。”
林老安人道:“年纪轻轻甚破气话哩,好生养着,这一冬一夏,最易犯懒,歇着便是。”
林氏眼中流泪,就枕上与林老安人磕个头儿,道:“我年轻不懂事儿,但有得罪处,还请多体谅。我一旦去了,这家中虽是亲人,我却怕我文郎穿芦衣。”
秀英道:“你真心疼他,便自家看顾好他,凭谁,也比不得亲娘。文郎呢?”
林氏道:“头半晌儿送他读书,后半晌儿来与我话。是那位教出十三岁秀才的先生,这先生教出过十个秀才、三个举人哩。”
秀英道:“还是,还是,眼看着文郎要出息起来了,你在这里甚晦气话来咒自家?”
林氏悲悲切切:“我自家事自家知道,实是不住了,甚也吃不下,但有病人,只要肚里壮,能受药、受补,便不坏事,我是不成了的。如今唯有文郎放不下。”
林老安人道:“便有人与他芦衣穿,他还有舅家,有人打骂他,我使人递信与你娘家去。”
林氏一径儿摇头,终是含羞将话儿递了出来:“不怕你们恼,也是我高攀,想为他求玉姐哩。”伸手要摸枕边一只红漆匣子。林氏的丫头过来为她取了,又跪下道:“安人、娘子,可怜可怜我家娘子罢,我家文郎也是读书上进的人,又实在,管不慢怠府上大姐儿。”
秀英脸上变了颜色,旋又回转过来。林老安人毕竟经得多,接口道:“你这丫头倒做起主人家的主来了,跪这做甚?这事却是你们想岔了,我两个须做不得主,秀英、玉姐皆是洪家人,须得玉姐爹放话才作得准哩。休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为要,待你好了,我再来看你。”
语毕携了秀英出门,也不令她回洪宅,只拎了来又一通数:“你这是甚模样?!猫儿叼了你的舌头去了?一句拦的话儿也不会了?气气气,生气有甚用?”
秀英冷笑道:“阿婆不话,我便要啐她脸上哩!仗病要逼我应,做她娘的春秋大梦去!休问官人,便是官人应了,我也不肯答应的!这等狗眼看人低,往日生怕玉姐儿赖上他家文郎,如今又上赶上来讨,哪有这等好事?”
林老安人叹道:“也是这家里委屈你了,不曾教你些好交际事,如今你做了秀才娘子,孙女婿要再进一步,你这样子可要再改一改,哪有处处得罪人的呢?便不喜,也不要将话绝了。事能做绝,话却要留一线儿。这事儿须不好瞒着孙女婿,你要与他了。”
秀英得林老安人面授机宜,回来吃罢午饭,洪谦来歇晌儿,秀英一五一十与洪谦。洪谦亦冷笑:“回得好!”秀英放下心来,与洪谦些闲话,洪谦忽道:“府君家娘子近来总邀些城里娘子一处个话儿,时要带家中哥儿、姐儿去,道是消夏。你有个数儿,休要慌乱。”
秀英真个有些慌乱:“我活这般大,见过最大官儿不过是街坊纪主簿,这这这……府君家娘子怎会唤我?”
洪谦笑道:“赵家能求咱闺女,府君娘子如何不能请你一请?衣裳无须另做,咱家新做的夏衫就好,首饰也不须太多,满头珠翠乱铺,才叫人笑哩。玉姐也寻常妆束便好,我闺女不拘放到哪里,都比人强。”
作者有话要:快吧快吧,都有人求婚了==!(喂,那是求婚么?
其实还真是,比文郎自己求婚都有法律效力喂!
公告:本文8号入V,届时三更,明天继续更新不停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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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夏宴
虽有洪谦无须盛妆,秀英还是做足了心思,她此生尚是头回往这等宴上去,不免又郑重几分。然前思后想一回,又依了洪谦。只取今年新夏衫,头上也不插戴得十分华丽——恐不够文雅庄重。为着能似模似样,还特特向何氏请教有何要领。
何氏道:“亏得你问了我,不然怕要出丑哩,我与娘子们头一遭儿见府君家娘子,州府里叶主簿家娘子好快的嘴儿,直夸她年轻!”
秀英奇道:“她好有四十几岁的人了罢?怎地夸她年轻倒不好了?”
何氏一歪脸:“正因不是四十几岁人!这一位乃是填房来的,比这府君少了十几岁。叶家娘子开口便是‘看着倒似三十岁人’,亏得府君娘子不甚计较。次后她们有下了死力气打听来的,方知是填房,人也就是三十出头儿,你难看不难看?”
秀英拿帕子掩口一笑:“马屁拍到马脚上,确是尴尬。当面人不计较,旁人也要笑话哩。”
何氏道:“可不是!”
秀英又问衣裳首饰一类,何氏道:“你家官人的是,你本年轻颜色好,怎地穿来都好看。似这等宴,是府君娘子的东道,当是她家出彩,你出的甚头?十分颜色好便罢了,强挣扎了,岂非自讨没趣?且他们下帖儿,也是一般身份人拨,与你一道的都是读书人家里的,也要看着清雅些儿才好哩。”
秀英心中,原是要为洪谦争一争脸面的,听丈夫与何氏都这般,方熄了此心。
又犹豫着对何氏道:“嫂嫂知道的,我家大姐儿今年足有九岁了。往些年家中不顺耽误了她,我也没心为她留神好后生,就怕看到好的,又嫁不了,心里难过。门当户对人家,生下来便割襟做亲家的都有。如今她爹好歹有个功名,要为她寻个好婆家。只先前我家又是那样,上好的人家可不敢打听不敢想,并不知人家根底事,于这一处好比是瞎子聋子。然则日久才见人心,匆忙打听就怕听得不实在,叫人瞒了甚样阴私事。她再五、六年须得定亲……”
何氏接口道:“你是想着趁着机会,多打听打听,且带着大姐儿去晃一圈儿,有看上的,自来求你?好作个一家有女百家求?”
秀英道:“这样可妥当么?”
何氏道:“可不是,我娥姐儿亲时,我且恨日子太短,不能尽知前事,唯恐她受气哩。玉姐样样好,且是你心头肉,自要及早。待到好出门子时节再相看,可就晚了!看得着外头光彩,又怕内里不好,总要挨几年光景,细细看来方得,免生纰漏。女儿嫁了便是人家人,苦乐由人,且须娘家有人撑腰。从来女儿便不欲她远嫁,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秀英大有知音之感,与何氏愈发得投契,又问娥姐夫家事。何氏道:“才不想她远嫁哩,女婿做了太学生,便在京里住,婆家与他在京里赁了房儿。你想,叫她两个分开了,她倒在我眼前了,却是夫妻不相见,如何过得日子?要打发她上京,我这心呐!”着直捣胸。
秀英又拿话来安慰,两人絮絮着许多话。
秀英自何氏处得了窍门儿,也用心装扮了,上身穿件月白衫儿□系条杏黄裙,腰悬双玉佩,耳垂明珠铛。一头青丝挽作髻儿,插几根簪子。林老安人知秀英要去赴宴,便托一同赴宴的林秀才娘子代为看顾。秀英带着喜、乐两个丫头,也令她们穿了新置细布夏衣,掐了时辰,先与舅母林家娘子会面,再同往州府里去。
府君娘子头一遭见人,却是只邀各家娘子去,是以玉姐并未得去,止在家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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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回来两颊微红,是有了些酒,兴致也高。今日林老安人与素姐一道往洪宅来看金哥,金哥“咿咿呀呀”只管自家乱叫,几人皆不明其意,把他急得脸通红更大声叫嚷起来。
秀英洗了脸,又逗金哥一阵,金哥方安静了下来。林老安人笑道:“这便是母子连心了,”因问,“今日如何?”
玉姐支楞起耳朵来听,秀英道:“府君娘子好和气人,也不以势凌人。看她身上衣裳、头上插戴,也是富足人家。”
素姐道:“天家人,怎会不富足?”
秀英也不与她细分明,她有些酒了,略躁热,拿手来扇风。玉姐将手边一碗酸梅汤递与她,秀英一仰而尽,擦擦嘴,又道:“听这城里秀才、举人也不少,今天却没见着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想是这位细致些,分作几拨罢咧。这也是常有的,有细致的就细些儿,有不在意的,就一总儿邀了去坐坐。妇道人家这里,也不算恁样大事,府君见孙女婿他们,才是正事哩。”
秀英道:“那我便知了。哎~今天有位王老秀才家的娘子,好有四、五十岁了,头上戴好大一鬏髻,也不怕压坏了脖子。”林老安人道:“她年轻时头发便少。”听得秀英吃吃地笑,又:“府君娘子真是个好人物,也不总端着,与谁个都能到一处。”
林老安人道:“那便好,你现与她也见不多少面儿,相着就是了。与旁人呢?那些秀才娘子们怎样?”
“也有与我一般大的,多是比我大些儿的。有舅母领着我,她们倒好些话。也有两个不看人的,我也不须理会她们。”着一歪脸儿,想是受了些儿气。
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银子,谁见你都欢喜!别叫人人不喜便得了。”玉姐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又吃秀英一瞪眼,捂着嘴儿倚着素姐去了。
秀英道:“也不是见不多少面儿,今儿我将要上轿儿回来,里头使人出来,过些时日,府君家娘子安置好了,还要与我带玉姐去哩。”
玉姐瞪大了眼儿,不由道:“我?家里与府君家差得远些了罢?怎地要我再去?”
秀英啐道:“你这出息,为甚不能叫你去?府君家里好些娘子哩,他家九个哥儿七个姐儿,大的已婚嫁,的与你差不太多,人家才到城里,还不许寻人玩耍?”
玉姐心道,府君家便是玩耍,也不须与个单丁秀才家这般亲近,近有县令主簿,远也有举人家。又不是我没志气,是这娘子好生怪异。把嘴一撇,也不争辩。林老安人道:“许是想要个伴儿。”
秀英有些犹豫,一时想若女儿与府君家娘子一处,也能多见些世面,一时又想,这岂不是做个丫环去了?拿不定主意,只等与洪谦商议。
晚来洪谦听了,道:“未必是这般,他家没甚值得人图谋的,你我既不愿,拒了便是。”
秀英道:“你知道个甚?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你看娥姐,十一、二岁上纪家嫂嫂便与她相年,好有二、三年方放心寻个人家,下了定要完婚,又生出枝节来。女孩儿家耽误不起,须得趁早。玉姐有多好,止在咱家知道,外头门当户对人家,且无人知,这怎成?时往那家里走一走,也显些身份。”
洪谦一轩眉:“你便再等等,休叫误了闺女,低嫁与人。我还未考完哩。”秀英道:“你的闺女,你竟不急!”絮叨一阵儿,洪谦也不接话,秀英又寻思玉姐赴宴穿的衣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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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后,府君娘子果使人来请,邀洪秀才娘子与洪家大姐儿过府。秀英与玉姐穿鹅黄纱衫、水绿裙子,颈上一个项圈儿,带着往州府后衙去。这头秀英拿衣裳与玉姐比划,那头玉姐问秀英:“娘上回去那家里,见他家大不大?他家有甚样人,须不须回避?有甚喜好?有甚忌讳处?”
秀英道:“女孩儿家家,怎这般多话?你且跟着我。”
玉姐道:“我须心里先有个数儿方好。娘往外见人,也须得记下了这些,才好与人相处。”
秀英戳她一指,细细想来,倒也在理,道:“州府后衙不大也不,他家人口多,才窄些儿……”
到得后衙,却见来的非止自家母女。尚有见过的尚秀才娘子也带着两个姐儿、又有扈秀才娘子领一孙女、曾秀才娘子带她家十三岁姐儿来,林林总总,好有二、三十人。
一时府君娘子来了,与众人厮见,众娘子各行礼,府君娘子回半礼。玉姐借后退闪身看这府君娘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净面皮,柳眉杏眼,穿大红通袖袍,紫色裙子,头上金灿灿首饰,腕上羊脂玉镯儿。
正看处,众娘子又使女儿来与府君娘子磕头,玉姐这回却受了她们的头,且:“都本地人杰地灵,我妇道人家不好见外男,止见这些水灵姑娘,便知此地聚福了。”又叫把自家娘子也叫了来见。
秀英因上回赴过宴,且知府君家九子七女,长子、次子、四子、六子、长女皆是原配所出,幼子、幼女与排行第六个姐儿是这继室生的,余皆庶出。头先儿四子三女皆已婚配,女儿在婆家,儿子却在京中因宗室而做了官,其余子女都在身旁。在江州者,共是五男四女,显得府衙狭窄。
来的是府君家四姐、五姐、六姐、七姐,从长到短,一溜儿排开,齐与众人道个万福。众娘子忙避开身去,府君娘子道:“她们倒好是一般大,便一处坐去,”自家女孩儿,“你们是主,好生招待贵客。”
四姐居长,与众姐妹乃邀这十余个女孩儿一处坐了。这些女孩儿自十三、四岁至六、七岁不等,不消片刻,便隐隐散作三、四团儿。长者与郦四姐儿等话,幼者每插不上嘴儿,便不由围在郦七姐儿身旁。玉姐置身其间,肚里一盘算,这三姐、四姐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六姐十一,七姐年方七岁,想一想,便往六姐一处不远不近坐了。
女孩儿一处坐,且是头回见,初时皆不言声。然年幼,郦家姐妹一旦招呼开了口,便也你一言我一语了起来。玉姐听着,时不时一二句,余时且听旁人。偏郦六姐儿就爱与她个话儿,总好问她:“是也不是?”
原来这些女孩儿里,有七、八生得好的,两三个生得普通的,又有一、二实生得不太雅相。玉姐于这生得好的里,又生得最好看,坐那里并不乱动,口角含笑,也不烦人。
众人些花儿、衣裳、美景,她也答得两句,且去过慈渡寺:“真要去,能自家走上去最灵。”风物,她也接得上言:“东街那处铺里卖的荷花饼最香,趁热吃最好。”女儿家之喜好,又知她随外祖母学会制胭脂。
郦家姐妹都喜欢她。最一个七姐儿,还跑来问她:“这里一年真有一两个月断不了雨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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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府君名玉堂,白脸儿、三绺须,颇有几分儒雅。退了衙往后歇息,见仆妇们正收拾家什,皱一皱眉,入屋与娘子申氏道:“你这又是做甚?来不两月,这又急上了?”
申氏起身迎他,看他宽了外袍,丫环打扇儿捧茶,方道:“这家里十几个孩子,怎能不上紧?你常我急,若非我急,前儿三姐险要错嫁哩!”
原来京中吴王为丰盈府库,相中个会做大买卖的大商户,险将郦玉堂庶出的第三女嫁到商户人家去。吴王儿子二十三个,孙子孙女更多不胜数,物以稀为贵,人亦如此,随便一动念。亏得申氏下手早,早将三姐儿发嫁。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郦玉堂、申氏了头,写一封信回京,将三姐儿嫁与一殷实举人家,事便定了。好在吴王孙女儿极多,也不在意,随意换一个便是。往常他总管不过来,除开在京嫡长一房,余者恐连名儿也难叫他记全。
郦玉堂哀叹一声:“堂堂宗室,竟至于此。”
申氏一撇嘴:“不我急了?”
郦玉堂道:“你看得如何?”
申氏道:“还早呢,且看这些人家娘子,我将那等知理晓事,看着精明些儿的留意,使她们领了女儿来一看……”
郦玉堂颇疑惑:“嫁三姐儿,如何相看人家女儿?”
申氏道:“你不瞧瞧你有几多儿女,真挨着个儿来,总要二、三年方能看好一个孩子,我忙到猴年马月儿去!的还成不成亲了?”
郦玉堂道:“你是?”
“赶上哪个是哪个罢咧,我将这十五以下、六岁以上合适的都看一回,哪个合适便定哪一个。先是殷实宦官人家,次是殷实读书人家,你看如何?”
郦玉堂喜道:“甚好。”
申氏叹口气,若非为了守亡姐一注嫁妆、几个儿女,守家中与王府亲家这个名头儿,她岂须嫁来操这等闲心?
作者有话要:明天准时更新的哈,开V有三章。欢迎捧场,开V不三更,都是耍流氓。
高考结束的亲们,你们好吗?话我当年是7月高考,考6、7、8三天,总是忘掉现在是6月开始考试了。虽然有晚,还是祝大家考出好成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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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母女
申氏与郦玉堂剖分明,郦玉堂因申氏先前为子女所定亲事皆好,既是殷实人家,又不是商户等不大好道的出身,郦玉堂问过一回,便放手交与申氏去做。
申氏知道郦玉堂此人,为人不好不坏、本事不大不、性子不软不性,最最寻常一个人。偏又因祖上做皇帝,现在堂兄弟还是个皇帝,又带了那么一丝儿讲究,又本朝重文,恐为文士取笑,强要装个斯文,甚么名家字画、名墨名砚名纸……又好个红袖添香,总是些烧钱的勾当。虽是亲王之子、今上堂兄,盖因他家人口太多,不得一一赐予高爵,俸禄自也不多——且挣不上自己花!
郦玉堂唯一长处,乃是生了副好皮囊,仅此而已。这家要他来当,早要卖儿卖女了。他不插手,正好。他惯做甩手掌柜,盖因自己无能,余事悉推与妻子,倒也听得进妻子一些劝。
申氏与郦玉堂完,一家开饭,却是“食不言”。饭毕,郦玉堂自往书房去画两笔画儿,写两幅字儿,他也没甚天份,总是自家哄自家玩罢了,倒是子女里有几个比他书画更好。
申氏也不拘束于他,止在儿子九哥儿隆生之后与他:“家底儿总在这里了,你要再生,可拿不出拿来,觉着与商户人家结亲好看呢,你便生去,生下来婚事上头你自出头交涉。”郦玉堂一看满堂儿女,再一思已从王府分出,一应家计都是前后二妻支应,当面不,后也收敛,总算没再添庶子庶女。
郦玉堂书房去了,申氏便与儿女们话。由来宗室便是进学考试的少,一则难考中,二也是免了“与民相争”,三也是因姓了这个姓儿难免有些不思进取,是以郦家诸男,虽也读书,却与考试不相交接,做父亲的多是不问儿子书读得如何。再则吴王家人口众多,实也忙不过来,郦玉堂自玩自的,只要儿子识得字,书法也能看,也不甚违法,他便不管。
反是申氏,自嫁过来,于子女之功课督导颇严。来江州时便携着西席,到了江州歇息三日,便令开课。一一查完功课,连同亲生的儿子九哥,都使去挑灯夜读一回再睡。却把女孩儿叫了来,问她们:“你们看这些娘子如何?”
四姐庶出,亦颇知礼,晓得申氏意思,乃有意结亲,便道:“娘想得甚是周到,赶早不赶晚,只是……这些人家里,尚有些是秀才出身,是不是,略低了些儿?”
申氏道:“且看。”因看一眼七姐,四姐便知,因七姐年幼,有些话不好当她面。众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起白日所见。四姐道:“曾家二姐儿不如那扈家大姐儿伶俐。”五姐:“尚家二姐儿比她姐姐晓事儿。”六姐儿又:“那李家娘子好不害臊,吃起来比四哥五哥加起来都多哩!”
申氏道:“我记着有两个生得不大雅相的?”
七姐笑了:“娘,你以貌取人。”
四姐道:“你便不以貌取人了,还程家姐儿生得好看哩。”七姐一扭脸儿,哼了两声。
申氏笑道:“你头发毛了,去叫你那奶妈妈与你梳了去,你须早些睡了。”却留另三个下来话。
申氏此时方答了四姐所问,吃一口茶,指身旁叫她们坐了,道:“秀才功名次了些,也总好过商户人家。你们哪里知道这其中厉害?若是读书人,纵不再上进,也便如此了,你个礼义廉耻,他也要听上一听。若是商户人家,原就讲究得少,嫡庶不分,置外室,两头大,的就是他们。他们图你甚么?不过是宗室招牌,他好方便经纪买卖,便扯起虎皮来做大旗,你知道他会做甚非法勾当?没的陪了绑。”
四姐皱眉思索,五姐道:“娘真想在此与哥哥、兄弟们做亲?”申氏道:“看罢哩,还有你们,你们休要害羞,须晓些事儿了,难不成打不学着看着,一朝嫁了便能醍醐灌,甚都懂了?看你们三姐,我问她,她痛快了头儿,要不是下手早,一辈子都后悔。有个商户姐夫,你叫得出口?一辈子的事。你们真个嫁与商户,虽穿金戴银,到底意难平。”
这申氏家中善经营、颇富足,却总出不了做官之人,待抢个进士做女婿,离京千里,鞭长莫及,退而求其次,方把女儿与郦玉堂做妻,死了一个又填进来一个。也算是乡绅人家,故与宗室出僧郦玉堂一般,都不大瞧得上商户。
六姐是申氏亲生,性活泼,见两个姐姐完,便道:“我看那洪家玉姐挺好,生得好,声儿好听,知道得也多,也不强插话。”四姐五姐都头,却不更多。
申氏道:“她是九岁还是十岁的?与九哥[1]年纪相仿,倒是不急。反是四姐与五哥,要着紧些。你们爹不理事,我且与你们,我总怕京里又出幺蛾子!”得四姐与五姐不由心惊,二人皆是庶出,低嫁换钱,头一个便是使庶女。
申氏叹道:“咱们都是妇道人家,何处见人家儿郎?只好由子及母,看他家教罢了。”
四姐与五哥同母,便道:“上一回那李家大姐儿温柔可亲,看她插带衣着,也是新的,我拉她手儿,上头止有浅浅笔茧与琴茧,想家境丰厚,人不尖刻,可行?”
申氏道:“止看嫁妆家私,有你的罪受!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哩。她就是凶狠,做了我家媳妇,只要没个外心,要管束丈夫便管束丈夫!五哥好性儿,再来个面团儿媳妇,如何立得了家?”
四姐略有忧色,别人时,她也会这般,然五哥乃是亲弟,不免想他有朵解语花儿,休受人辖制,然又知申氏所言在理,故而不言。
申氏又与女儿一回,因止见过一面,一时也没能定下哪一个来,止在心中将两个生得不好看的抹了去。至如玉姐,听家境也好,孩子生得也好,然洪谦止是个秀才,九哥是申氏亲子,又有些觉这等岳家实是稍低,且玉姐知道得多,也不知是样样精细呢,还是专好玩乐,不如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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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秀英与玉姐回了家,秀英第二回见申氏,略平静些,却也脸上含笑。回来与洪谦道:“这些女孩儿里,咱家玉姐比她们强多了。”洪谦道:“这是自然,”又问玉姐,“过得如何?”
玉姐道:“往常苏先生过京城梁相的继母如何好,我只当听故事,周遭儿这些后娘,没几个好的,便看朵儿,以前也是吃不饱饭且要挨打。今天我与她家几个姐儿话,四姐、五姐因得少,却见她们摆布着丫环很有样儿,六姐她大姐嫁与个少年举人,今年已做了进士。几个嫂嫂都是贤良人,能理家。真个少见的继母。”
洪谦笑脸儿一淡:“这是聪明人。”秀英道:“你这一身的汗,叫花妮烧热水与你洗澡换衣裳去。”支使走玉姐,秀英才问洪谦:“我总觉不对,这府君娘子待这些丫头似是不同,倒好是相看媳妇哩,难首是我想岔了?他家何必与我等周旋?”
洪谦道:“那就是你想岔了。”
秀英半晌回过神来,道:“还不是,不明白,我就觉着她是那个意思。凡事不须总是明,谁个没事,好将话往你家里引?婆婆怎样、官人怎样、妯娌怎样……都是问,心思不一样,便有千般问法。只怪当时我没想明白……”
洪谦道:“你想明白又能怎地?人不,你要怎生答应,怎生不答应?只作不知道罢了。”
洪谦浑不在意,秀英却未免上了心,将玉姐叫来好生盘问:“白日间在州府那里,你们都了甚,做了甚?一一来与我听。”
玉姐道:“并未有甚。人又多,又是头回见,且看不出甚来。我只拣年纪相仿的一处坐了,也不多言声儿。头回见面,言多必失。月姐话多些,我还拉她衣裳哩。”秀英反复来问,玉姐想而又想,道:“还问读过哪些书,会做针线否。咱这城里有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甚样铺子,又天气如何。哦!他家四姐儿问扈家、曾家几个姐姐曾算过账否。”
秀英愈发断定府君娘子连番见人必有故事,然则玉姐尚,府君家几个哥儿长者十余岁,扈家、曾家年纪相仿,见玉姐难道只是陪衬?秀英心里又不平起来。然一思玉姐要人家,心中便慌乱——实是舍不得。她断不敢真想玉姐能嫁与这宗室人家的,一时觉是高攀,一时又觉自家闺女样样好,也不必怕了谁。
玉姐尚不到年纪,怎猜得到秀英心中所想?只暗自嘀咕:“倒好似在考较人。”秀英忙追问:“怎般?”玉姐道:“我一时也不分明,她们话,不那么轻省哩。”秀英心乱道:“那你话便也心着些儿,长些心眼儿。”玉姐笑道:“这个我是不缺的。”叫秀英反手打了一下。玉姐笑跑回房,留秀英闲坐犯愁,金哥睡醒,咿呀伸手要抱,秀英抱着他也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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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怪秀英心不在焉,她正该担心玉姐。间隔赵家娘子林氏病重,她娘家母亲来看她,正着玉姐。林氏道:“我心里想订下玉姐,余者不,她爹娘皆不是软弱人,为他家闺女,也要看顾我文郎。我去后,官人尚不到三十岁,家里怎会叫他鳏居?由来有了后娘有后爹,后来的人再养个儿女,文郎越发甚都没有了。”
得她娘也垂泪:“你且安心养病,怕甚?你兄弟还在哩,怎会不看顾外甥?”
林氏道:“我怕他们胡乱与我文郎配个娘子,人妻贤夫少祸,再来个馋懒媳妇儿,一家子怕要饭哩。”
她娘只管开解她:“文郎好生读书,有了功名,女婿也不必会由他配个拙媳妇。”
林氏道:“原这城里的王秀才,也是十八、九中了秀才,前程远大,他后娘图万家有钱,要刮来与亲生闺女作嫁妆,硬把他配与个商户女儿,又市侩又尖刻,见天打人骂狗,万秀才再没能中举人。”
她娘道:“她家不是不答应么?上赶着不是买卖哩,恐求了来,也要仗势压着文郎。”
林氏道:“难不成还有旁的法子么?为了文郎,我便舍下这张面皮。”
“你如何能动得?”
林氏含泪道:“求娘怜我,寻个中人来。”
林氏见女儿这般,终咬牙道:“使你兄弟娘子去。”回家果使了大儿媳妇林大娘子往见秀英,欲为文郎提亲。林氏早整出一匣四件金、四件银首饰与林大娘子带着,只待松口,便拿出来作插定。
秀英如何肯应?林大娘子登门,她笑接着,寒暄毕,林大娘子忽地哭了出来。秀英不得不问:“你来我家里,哭的甚?”心知林大娘子要作幺。果不其然,林大娘子道:“往常我也常入你家,欢欢喜喜多好,今番再到这厚德巷里来,却是探我那苦命姑的病来。”
秀英一想便疑与上回林氏的话有关,更不接话,只:“她年轻,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林大娘子怎肯叫她带过去?秀英不接,她自家道:“她有心病,心里难安哩,我婆婆便使我求到你这里来了。郎中都她好不了了,求走个安心,想求你家大姐儿做儿媳哩。我那外甥文郎,模样也周正,孩子也懂事儿,且念着书,那处先生又极好,教出许多秀才、举人来,将来出息了,也不致辱没府上姐儿。”
秀英面皮涨红,怎肯答应?也不须与洪谦商议,便道:“休要,再便恼了。我家玉姐才九岁,我还要留她二年哩。”
林大娘子道:“非要过门儿,先放定如何?”
秀英怒道:“你这人好不晓事,听不懂人言怎地?我好言好语与你,你装耳聋,非要我得没余地。你便听好,我家姐儿偏不与你外甥!贵足贱地,这等出息人的舅母,我家留不起,喜,送这娘子出去!”喜一抬手儿:“大娘子,请回罢。”
林大娘子原不想来,昔年恩怨她也知晓,她婆婆家里还来,彼时嘲笑程家,如今又要求人,岂能有好?然婆母之命难违,不得已,登了门儿,却叫赶将出来。暗怨姑子背晦:“你儿又不是金童子,要人家便要,不要便不要。”
不想这林氏将死之人,性直拧,偏认准了这样于文郎有益,她娘心疼闺女,也是为她走得安心,又生出一番主意来:“那秀英泼辣难对付,她娘却好话!我与她哭上一哭,兴许便能应了,虽外祖母管不得此事。然有个话儿出来,他家便难分,这事便能成了五分儿。”
真个往寻素姐来哭,素姐从来心软,虽记前事,也:“我管不得女婿家事。”架不住人一哭二哭,焚香看着不好,忙寻了林老安人来。林老安人气急,尽力数一回:“你这般哭,倒似是她已死了哩!为死人积些阴德罢!休翻了脸,两家面上难看!往年你们当我家是瘟神,玩笑不敢开一个,如今看玉姐爹中了秀才,又没皮没脸要来粘上,要脸不要?!你寻素姐做甚?你知我知!快些与我滚将出去,但凡叫我听着一丝儿不好,我与你合家算账!”将人赶将出去,那头林氏母亲还在要门首哭泣。
作者有话要: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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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丧事
却这头林氏母亲哭求林老安人,将林老家人气个不行,那头洪家门上已有人报与洪谦、秀英。秀英骂道:“这般混账!”洪谦因问:“怎地?”秀英哆嗦着道:“先向我求玉姐与那家死人儿子,我不答允,便跑上家里闹来……”
洪谦将脸一板,大步流星走过来,问:“何事在门首哭?怎地不入门?”一使眼色,捧砚架着老妇人便往那赵家里送,洪谦跟进来,这老妇人未及声张,便叫架进了门。
洪谦径来寻赵大郎,如此这般一:“你是不是男人,敢不敢亲与我?且叫她们收收心罢,我的闺女竟沦落到与人冲喜么?邻居面上,休要将事做绝,我有辣手,只为这等人设。她们不过是信不过你,要为儿子找好后路,有人支应了,你有了新娘子也有人与文郎撑腰,竟拿我来做这冤大头,莫不是找死?你男子汉,倒好叫岳家相疑至此!”便冷笑将赵家上下打量。
赵大郎听了不是个事,忙道:“我委实不知此事!”他实是知道,自家一掂量,也觉勉强,便不肯出头,随妻子去。成便成,净赚了,不成也不是他的事。此时见洪谦翻脸,忙不知。又听洪谦讽他无能,致岳家相疑。登时面皮涨紫。洪谦见他这般,又叹气道:“此事到你我为止罢,我不再提,你家也安生些罢。出来谁也不好听。”倒做起好人,息事宁人起来。
赵大郎回去将林氏一顿数:“人既不愿,你何苦强求?撕破面皮,吃亏的是你。你挂心文郎,我使与你立个誓,必不使人慢待了他,如何?你一分嫁妆,交还他舅家看顾,我并不留。他亲,我也交与他舅家,如何?”
林氏道:“你如何不管?”
赵大郎冷笑道:“眼下可还用着我管?”
林氏既惊且羞,她原想自家悄悄办成了,不想秀英没应。应便欲使赵大郎去,赵大郎不接话儿,方求到母亲那里,谁料赵大郎又算后账。忙递信与她母亲:“文郎爹生气哩,嫌我自作主张,又不信他。文郎终是姓赵的,且将那头事放下罢。”又学赵大郎之语。
林家老妈妈惊回神道:“坏了坏了,怎生叫他知道了?”林氏道:“文郎事,他怎能不知?”林家老妈妈忧心女儿,才将这头事放下了,且:“那文郎怎生是好?”林氏道:“起先是我糊涂了,文郎他爹心头不喜、那头洪秀才也不喜,先替文郎将两头儿都得罪了,他岂能得着好儿?不得,我与他爹赔个不是。”
这老妇人原只为担心女儿,现听女儿这一,也回过味儿来:“我且与你间隔程家道一回不是去,远亲不如近邻,倒好看顾哩。”林氏道:“早得罪了,如何肯回转?娘休要再堵人门上了。”老妇人道:“我有数。”收拾了四色礼物,上门赔罪来。林老安人正在家中打素姐:“你个面耳朵,险误了我玉姐一生!我生下你来做甚?你这讨债鬼儿!上气父母,下误子孙!从今而后,不许你见客人!”
又:“那是你甚么人?为着你一个‘心软’倒要赔了亲外孙女儿?你有没有良心?姐儿姓洪,你这两姓旁人多的甚嘴?”气极倒将手上戒尺不打素姐背,往她嘴上打。恰在此时,那头来赔罪。
林老安人怒道:“不见这等人,我且还多活二年哩!都扔将出去!”一时急怒攻心,一口痰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竟撅了过去。醒来便觉不好,素姐不事,吴妈妈急去洪宅报信,继而延医问药。
秀英深恨林氏,亲往间壁赵家寻林氏婆母一通告:“将我阿婆气病在床,你家好亲家哩!”
洪谦因事涉玉姐,更是愤恨,复寻赵大郎:“你家无良妇人生的好事!我原怎?到此为止,府上贵亲又生这等事来,却是谁个挑唆?”赵大郎见要出人命,不敢争辩,又惧洪谦,转林氏,林氏吃丈夫一,心事愈重,竟尔死了。程、洪两家只薄薄与祭银,并不亲至,推要侍林老安人之疾。
那头洪谦却不肯收手,撺掇赵大郎与林家嫁妆。又与邻里:“不知这病人犯的甚么昏,儿子不教亲生父亲养,必要交与岳家。因我娘子外祖母与他家同姓认了干亲,哭到门上逼着为他家争出头,生恐孩子亲爹了亲儿子哩。街坊许多年,不消她,我等又岂能看着孩子受苦?然此等无礼的事如何能允?老人家叫他家气病了,于今还在床上哩。老安人与我亲祖母也差不离了,叫人气病了,我与些祭仪便是面子,休想我亲去!”
洪谦又使团头侯四手下化子满城谣传,道是林家要逼赵大郎做鳏夫,又要接外甥养活,一分嫁妆不肯留下。满城风雨下,林大娘子怨恨尤深,她有个十三岁女儿正在亲,有此事,几个人肯要她闺女做媳妇?
林家始慌了手脚,又有林老安人侄儿林秀才并林老安人嫂子老举人娘子等来看林老安人,一齐林家不是,又往赵家挑唆一回。竟闹得赵家与林家两亲家不上门儿。赵大郎被逼无奈,将林氏嫁妆一,敲锣打鼓儿送还林氏娘家,且:“钱财与你,文郎却是我儿!从此两家不相干。”
竟使亲戚不上门儿。林家因理亏,欲待闹,满城上下无不知此事,却都不他家好话。世人皆知后娘不甚可靠,然似这般逼闹女婿不叫续弦的委实罕见,赵大郎又送还嫁资,只要儿子,林家虽有些可悯之处,却也未免失礼霸道。林家两头落空,儿媳肚里埋怨婆母,又要安抚女儿,少不得向丈夫抱怨两句,惹得丈夫心烦提起拳头,气得林大娘子带着一双儿女跑回娘家去。林大舅不得不千求万告复接回来。
因不知是洪谦弄鬼,林家又怨上赵家。不想因这一场闹,撑了几年欲死而未死的赵家老安人却叫气死了。家人恐她生气,未曾告诉她事情首尾。赵大郎见事闹大,如何敢是林氏欲强求人家女儿?却冷不防家中使女多嘴,叫赵老安人听了,道是孙媳妇娘家要逼她孙子做鳏夫,这一气又如何忍得?
赵大郎虽疑心是洪谦,然洪谦与街坊所言,句句与谣言不一样,洪谦又是个秀才,他是白丁,斗将起来恐要吃亏,且坏了名声的是林家,于他又无损,他还了嫁妆,留了儿子,反有人他硬气,便将此事压下。他也实恼了林家做事不周全,结下这等仇人,悔得不行。又千般想来,是岳家不信他这亲爹,听得多了,连着文郎,也冷淡起来。
林、赵两人便成死仇。
反是林老安人两剂药吃下去,又好了起来。醒来见素姐在床前坐着,一双眼睛哭得通红,不由又气:“你恨我不死,必要哭死我哩。”吓得素姐不敢哭,秀英早从吴妈妈与焚香处问得实情,看这亲娘竟不知要如何待她。还是洪谦道:“城中炎热,且去乡下避一回暑。”携家,与林老安人母女,同往乡间而去。一则避暑,二则避人。
苏先生略有耳闻,却是不知事关玉姐,听闻下乡,便道:“也好。乡间清静,倒好休养。”又亲为林老安人摸一回脉,道是老病又急怒,好生将养就是,万不可再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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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里,洪、程两家收拾行李,一早雇了车轿马匹,往乡间而去,住却住在程家那处乡间宅子里。
秀英冷脸只不与素姐话,洪谦也不搭理这位岳母,林老安人更不待见她,下死命,不许她话。素姐自知理亏,又无人理会她,镇日难过,又不敢于林老安人面前哭泣。忍无可忍,便想上吊。
岂知寻遍房内无有白练,解下腰带来,又抛不上房梁。暗思近处有一河,不如投河。乃穿戴整齐,推晌午要睡,又打发焚香也去睡。却悄悄开了门,夏时人乏,正午时昏睡者多,竟叫她溜将出来,一步一步往河内走去。
河水渐没至膝,她已胆寒,然回头望望,后头无人来寻,两股战战,又迈一两步,已至腿根。此时腿上不知叫甚啄了一下,素姐大骇,喉咙里呜咽一声,转身便要跑。她平素胆,投水只因一时气闷,早怕了,此时唯恐水中有甚妖怪要吃她。然她原就怯弱,行动并灵便,一身衣服湿了水课裹在身上,更难举动。素姐更怕,暗道莫是妖怪使妖法困住了我?
河底又滑,心一慌,脚便站不住,原止半人深处,她竟跌跤没了儿,不由乱扑腾。合该凑巧,她命不该绝,却叫个过路的瞧着了,跳下来往她背后一立,将人揪出水来,素姐犹两手乱张,救命也不知道喊上一声。问她话,也不答,张大两只眼睛,竟吓得昏死过去了。
玉姐最爱个听壁脚,也不知为甚,人最好奇,又有朵儿与茶儿两员干将,竟叫她打听出来。暗地里不知跺了几回脚,只没有亲口出:“阿婆真个糊涂虫!”而已,心里不知过了几回,只想堵了素姐的嘴。
然听素姐落水,毕竟血脉之亲,惊得一颗心乱跳,急带了茶儿与朵儿来看。却见素姐叫个半大少年扶挟过来。原来这救了素姐之命的便是这少年,因素姐昏倒,他不得不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不远处程家佃户,一辨认:“乡下女人没这般穿戴,我们也不曾见过她,近来只有程家从城里来,不知是不是他家,倒好叫来认上一认。”又往程家报信。
少年因不知素姐身份,救人救到底,亦于原处等着。那处报信人,往程家去,却见大门未闭,一拍门,将看门人惊醒。两下一番口舌,门上因知自家是插了门的,也觉不好,往内报去。内里一搜检,是素姐不见。洪谦忙出来看,内宅人已皆知。
洪谦带着程福来,两人都有些男女忌讳,还是看那少年年幼,便劳动那少年扶了素姐进来。
这少年却是洪谦旧识,那十三岁便中了秀才的盛凯,名儿叫折桂的。他原住江州,因习俗厚葬,祖父死后办一场大大的白事,家中财力匮乏,只得将城中宅子卖了,回乡下老家守孝读书。他住过的宅子有人图好名头,倒出个高价买了,是以不特修了乡间三进大宅,尚能余下百十亩田,从此守孝读书。
因孔圣人不喜人昼寝,盛凯午间困乏,便出来走动走动,免得睡着。河边阴凉,不想遇到素姐,救了他一人命。
玉姐奔来时,见这少年十二、三岁模样,穿一身孝衣,浑身**,看着倒似个水鬼,比素姐更像个投了河的,将茶儿吓了一跳。
洪谦道:“盛世兄且换身衣裳来话。”盛凯道:“我守孝,不敢换。府上尊亲既无事,我便回。”洪谦不好留他,亲送出来,恰玉姐走到门口来,盛凯低头看玉姐,粉妆玉砌,玉姐抬头看盛凯,**一张脸也是水灵。
玉姐先避一步,敛衽一礼:“外祖母午睡魇着了,亏您援手。”
盛凯道:“路过遇着了,再无不管之理。”
玉姐见父亲在,止搭这一话,向洪谦道:“我去看阿婆。”
到得后头,素姐已叫救醒,正抱着秀英大哭:“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她终于醒过神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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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互访
玉姐踩进门来,听素姐嚎啕:“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脚下不由打滑,茶儿几乎没扶住她,还是朵儿扶着了,盖因茶儿也是脚下一滑,待听素姐又:“吓煞人。”朵儿也双腿一软。
玉姐本是一心来劝慰外祖母,暂将打听来之事抛下,现听她这般,心中滋味难辨了起来。素姐却一手抱着秀英,一手将林老安人的衣襟拉住,不断诉彼时形状之可怖。玉姐强忍着听了,对这外祖母,已无话可。
林老安人近来心力交瘁,大半是因着素姐,丈夫过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一朝西去,素姐要以何为生?以她之禀性,不消二、三年,怕连自身也能叫人拐骗卖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儿女婿,然她又做出这等糊涂事体来,秀英夫妇心中难免有芥蒂。
这等担心却是连秀英都不能明的,林老安人头半晌与吴妈妈略了两句:“秀英见她娘都脸儿不是脸儿,那还是亲娘,何况孙女婿?且错在素姐,竟险些要头,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发不知道规矩了,只要自家一个‘怜贫惜弱’的良善名声儿,却要坑苦孩子。孙女婿足有半月儿不曾与她打照面儿问好了罢?她还在梦里哩!”
吴妈妈亦实难为素姐辩解,且素姐在家中素无威信,吴妈妈也懒待为她出头儿,只劝林老安人:“秀姐儿是个有良心的,断不会不管亲娘,且有金哥,姑爷也要看孩子面儿。”林老安人道:“难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儿?我都生气,姑爷能不气?也不怪人生气哩,她胆儿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过是老太公在世时对他略好些,还拐他做了上门女婿,他帮衬家中这些年,又把金哥与我,早经还清了,偏素姐这死丫头不晓事,还要得罪人,将情份儿磨光,日后可怎么办?”
愁了一回,吴妈妈又劝:“为今只好您老为她圆回来了,厚待玉姐金哥。”
一语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这般想,我便早早为玉姐备一份厚厚添妆,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与玉姐,也赎我心中愧疚,谁叫那个孽障是我生养的呢?我若去了,家中无人看顾,错眼不见许也叫这孽障败坏光了,不如先与我玉姐,也不枉她在家里这些年,又遇上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岂会不看顾?有洪家在,素姐再不着调儿,金哥也不至没人指。”
做便做,这程家户主是素姐,实则一应财物俱在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儿私房而已。当下林老安人将随身携带之地契房契账册皆取了来,与吴妈妈商议:“拿哪些儿与玉姐好?”主仆两个商议一回,林老安人又拣出一座仓栈、一处铺子,咬牙将十顷上等好田与十顷中等田地也分出来,叹道:“我再与她补上三百银子,也能看了。”
吴妈妈道:“哎哎呀,岂止是能看?寻常人家,一份嫁妆又能有多少哩?最难得是这些田,上哪处寻这连作一片的好田来?有钱也买不着。”
林老安人道:“不将孙女婿怒气抹平,便留得下来、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难过哩。但有事,他当出七分力便出个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将此节暂放下不题,真不收,便是心里真恼了。待我悄悄儿与玉姐才好。”
吴妈妈眼睛一转,拍手道:“正是,明着给倒像是拿钱来买平安,是瞧了姑爷。暗中贴补,方显愧意,姑爷才能心领,且交与玉姐,也是交与程家血脉。”吴妈妈未尽之语,乃是防着洪谦万一纳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交与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一文不与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个孽障在,我不定何时气死哩,我且写个字儿。回城我还活着,与她到衙里将这些交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来,总是与了玉姐。素姐后半生方有着落。往常我总太公对人太好,今番知道为甚要对人这般好了。”
吴妈妈磨墨,林老安人写了字据,另取一只匣子装了书契,将把铜锁儿锁了,却将钥匙系在一条汗巾子上,拴在自家腰里。
忙完这些便觉乏,略吃了半碗饭,止喝一碗汤,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间,外头传来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梦中惊出一身冷汗,起得急时,眼前一片漆黑,吴妈妈与迎儿忙上来搀扶了,打水与她洗脸,睡前头上簪子取了下来,现都未及重新插上。
待林老安人赶到,素姐已经救回。林老安人问了前因后果,焚香跪地哭禀:“娘子要午睡,打发我也去睡,睡着朦胧间觉着不对,一抬眼,娘子便不见了,正要找间,外间已架了娘子回来,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么出去的。”
林老安人与秀英看素姐时,早吐了水,躺着等郎中,秀英问她哪处不舒坦,她也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一手抱住一开,便开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这才听明,原来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一黑,一时竟是骂也骂不出来——投河你还怕鬼?
秀英挣脱了,张罗着给素姐换干净衣裳,又擦头发、换干净铺盖,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儿跑来道:“郎中来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的嘴:“闭嘴!不许话!”乃请郎中来。一搭脉,不过是受了惊吓,风邪入体,开了张方子,拿去煎药。
素姐叫林老安人吓住了,不敢多言,煎了药来,也哆嗦着捧着喝了。玉姐皱一皱眉,一拉林老安人的后摆,又伸指戳戳秀英的腰眼儿。两人一回头,玉姐朝她们丢一眼色,两人看素姐喝完药,怯生生使被盖了头,不一时睡着了,便与玉姐出来。
出得门来,玉姐道:“爹在前头谢救了阿婆的人哩,咱先休往那里头去,且去娘那里吃盏茶,等爹消息罢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里坐了,喜取了井里放的西瓜来,三人皆无人去吃它。玉姐道:“这一闹,四邻都知道哩,好不好听,须有个交待。阿婆是为甚落的水,咱家了,免得他人乱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事理儿,恁多书并没有白读。”
秀英恨声道:“总不能她想不开要投河罢?出去多难听哩?人难道不要猜是为甚?一传二传,不定传出甚样离奇故事来,”着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摊上这样个娘?”
这话得极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为然,玉姐更不指责于她。玉姐拿眼只管将两个长辈来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魇着了,今备下香烛,往祖坟上烧两刀纸。且传话儿,家下女人皆不许日落后往河边去,恐出事,许能圆了过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这样。”
秀英无奈,只得使人传出话去,是:“午睡叫魇着了。”又大张旗鼓,往祖坟上烧纸。方圆了这一场,只这乡间从此便有些怪谈,道是妇道人家阴气重,日落往水边去,易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不数日便要生出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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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祖孙三个定下计来,那头洪谦已先行谢过这盛凯,并未曾问这盛凯居处,只命捧砚、来安两个送他一送,二人回来,自知盛凯家在何处。自写了帖儿,又命人急往江州买办几样礼物,好登门拜访。
办完这些,方往秀英处来,知女人们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谦也赞这法子妙:“我还须防有人出那不好听的言语来,如此这般,纵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夸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谦且喜且怜,所喜者是女儿机敏,所怜者是她不得不与素姐善后。
里屋金哥又醒,不见父母,哼哼着要哭闹,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谦自往书房里去。书桌前坐了半晌,也无心读书,闷坐出神。晚饭也用得闷闷的,心里不得不怨这位岳母实是个祸头子。此情此景,秀英欲待两句素姐无错,实也不出口,只把金哥抱来作遮掩,且:“从此不令玉姐总往那间去。”
洪谦沉吟半晌,方道:“多接老安人过来看金哥罢。”秀英便知此事已过,然洪谦于素姐,也只剩些儿面子情,一丝尊敬也无了。
次日往江州买的礼物到来,秀英拣看一番,见无差错,重又包好,洪谦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谦便亲往致谢,令捧砚、平安抬了礼物,洪谦自乘一匹马,往盛家去。
到得盛家,见崭新砖瓦房,大门也是新油的。盛凯早亲自在门外迎候,两人同是秀才,然盛凯年幼,洪谦长他十余岁,盛凯家中尚有父母,是以亲自来迎。两人寒暄几句,盛凯便请洪谦入内。
洪谦步入盛家,两眼余光一瞄,只见这庭院极干净,因在孝中,很是素净。前厅摆着桌椅等木器,墙上挂几幅画儿,洪谦是识货的人,因见这些东西比自家摆得也不算差了。
再往里行,方是盛父所居之正房,房之左是盛父书房。房内几盆好兰花,江州城里卖也要几十贯,盛父见洪谦注目,且得意为洪谦解,如何浇水,浇多少,又如何修剪,且有怎样窍门儿,十分雅致。
洪谦次便往盛凯书房去话,一路从中至东,但见修饰渐少,花不见,止有几竿新植的竹子。书房内也是有书无花,器具简洁。洪谦又谢过盛凯一回,两人一回文章事,洪谦觉这秀才年纪虽,文章上钻研比自己竟不差,邀他常往家中来。
盛凯道:“我身上有孝,因祖父孝,当服一年。却是忌讳哩。”
洪谦道:“子不语怪乱力神。”他在乡间,可与论文章者止苏先生与玉姐。苏先生是他八百辈子冤家投胎,指起来固有进益,相处起来互相倒牙。玉姐却是女孩子,年纪又,秀才试多是讽诵,苏先生她或能考得过并非虚言。然至举人试,又要做策、又要做诗,她便差了火候。城中还有几个同年,又有纪主簿也是举人出身,倒好话,乡间实是寂寞如初雪。
次日盛凯便来回访,因这乡下地方,便止有这两个秀才,盛凯自思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与洪谦探讨一二。便携了自家两篇文章,来与洪谦相会。洪谦正读书,秀英听闻盛凯来了,悄在夹道里藏身看了一眼,见这秀才生得斯文俊秀,进退有度,不由动念:生得好,又有出息,倒是个好女婿。
那头盛凯不知已有个妇人要做他岳母,止与“洪世兄”着文章:“策倒好做,诗却难。”
冷不丁儿听着身后门板响,一抬头,却是苏先生一手捋须,一手曲指敲门。
洪谦转过身来,苏先生立时将敲门的手儿往身后一背,作驾云神仙状,悠悠然踱了步子来:“原来有客?”
苏先生看洪谦不如玉姐,然玉姐终是女孩家,再伶俐也做不得官、当不了朝,苏先生教也用心教,心中颇恨恨。恰天上掉下个盛郎,生得好、文章好,最妙是人品好,路见不平,水中捞人。苏先生看人先重品德,不免见猎心喜,要与这盛凯搭上一线。
苏先生实诚人儿,肚里没那弯肠子,想不出甚样偶遇巧合,直统统进了来,将两人文篇一番评。他当世大儒,出言不醍醐灌也是耳目一新,盛凯大喜,渐与苏先生得投契。洪谦撇着嘴儿,斜着眼睛,时不时对苏先生一挑眉,怪模怪样,苏先生也忍了。
秀英安排下午饭,使人来请,又留盛凯吃饭:“使人往府上一声儿,留下用饭罢,粗茶淡饭不成招待。”盛凯与苏先生得投契,也想留下,后半晌接着话,便应了。
饭是香糯米蒸的荷叶饭,安排下烧鹅猪蹄鲜鱼羊肉,新摘的瓜菜,极鲜的鲫鱼豆腐汤,袁妈妈拿出好手段,还使花妮上菜时来:“此时鲫鱼不肥了,只好拿来做个汤儿。”此时守孝,没数百年前那般严苛,一些油星儿也不得沾。
秀英又没安排下酒来,只叫上茶,苏先生、洪谦肚里赞一声,盛凯也暗思,这家真个周到。这等相聚之宴,便无食不言的规矩了,虽无推杯换盏,却也是雅谑非常。
用过饭,苏先生与盛凯都无昼寝之“陋习”,洪谦少不得饮一盏浓茶陪他们。却是闲言孝,洪谦因:“受大走”。苏先生便道:“盖不知何大何?总不至父母只会扬鞭罢?倒不如一体孝顺了。”洪谦道:“只因自家蠢,分不清何时该受该时该走,便要一体挨了,实是为掩智之不足也。真是蠢人自有蠢办法。”
盛凯听得呆了。
直到日将西沉,盛凯意犹未尽却也起身告辞:“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恨不能联榻长谈。今日却实是搅扰了,晚辈还须回家与父母问安。”
苏先生因起这爱才之心,听洪谦:“改日往府上请教。”便也一句:“得空也休忘了老夫。”却是不端架子。
盛凯笑应了,洪谦送他出门,苏先生却踱回收拾与他住的院子里,尚着墙院儿低着头,一道走,一道念念有辞:“因智不足?则大者为大?何者为?”凡院子当有个门儿,他便顺着墙根儿,溜过院门儿,又沿着墙外墙儿走,不合墙边有一老树,苏先生一时不查,一头撞将上去。
那头洪谦送盛凯出门,正在门首做别,不防玉姐与朵儿、茶儿三个过来了。玉姐手里拿着草茎新编的蚱蜢,茶儿拎着虾笼,朵儿拎着草茎穿鳃一条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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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乡居
却盛凯在程家乡间别业里盘桓大半日,与苏先生、洪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日便偏西,盛凯告辞出来,洪谦相送,门首上遇到了玉姐打外头归来。
盛凯前几日与玉姐打过一回照面儿,知道这家里有个姐儿,前两三也略看了一眼儿,然彼时他是救人过来的,一家子匆匆忙忙,谁也没那个相见的心。今日登门来又是讨教文章,心亦不在这上头。是以在门首看到玉姐,盛凯肚里大吃一惊,面上也略带出了惊奇。
玉姐身上衣服还算整齐,头发只略毛了一儿边,鞋底沾的泥也将干了,裙角略带水痕。后头朵儿裙子掖在腰上,袖子卷起,手里大鲤鱼尚微微跳动,她身上裙上溅了许多水。茶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虾笼上还淋淋漓漓滴着水。
盛凯将把这家安人从河里捞将出来,安人的孙女儿便带人下河捞鱼摸虾,盛凯颇觉不可思议。洪谦见了,暗道,玉姐果然还,想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当下斥道:“还不见过盛世兄?”玉姐敛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凯手足无措,不知要拿这个“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强应一声儿,匆匆告辞而去。
洪谦将脸一板,对玉姐道:“你去哪里了?弄得这一塌糊涂的回来?”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与先生还有那位世叔话,并不知道,我与娘过了。娘允我出去走走,我带了她们两个哩。且朵儿爹娘要见她,她独个儿去,恐应付不来,就三个一道去了。往她家那里去,有个浅河汊子,胡乱走了几步,水不深,刚过膝盖儿。”
洪谦岂是好哄的人?玉姐今日梳双鬟,脑袋上一边儿垂着一个,洪谦右手指一伸,勾起她左边那弯成圈儿的头发,将她勾进门内,且吩咐,“关门!”玉姐护着头发,踉跄跟了进去。
洪谦拎着闺女,往见秀英,他总觉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边玩耍,多半是玉姐自作主张。因是程家别业,洪谦与秀英也不住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与素姐居住。洪谦待要绕过前厅,便与玉姐往左行,恰看着苏先生撞树。洪谦手上一顿,玉姐乘势逃了出来,半边头发都勾散了,使手攥着落下的一大绺头发,手里蚱蜢便长到了头上。一手掩口,笑出声儿来。
玉姐已知情势似是不好,那虾是浅溪里下了虾笼捉的不假,那鱼却是河里逮的。河鱼土腥味重,整治须种种佐料,否则难以下咽,除非饿极,乡人少食,是以河中颇多大鱼。玉姐随便拿几文钱换根钓竿,朵儿掘出蚯蚓来,穿在钩上,不一时钓上条大鱼来,三个人一齐拉,方拉了上来。初时玉姐险些叫它拽到河里,吓得茶儿一身冷汗,玉姐再三叮嘱:“回去都不此节。”
贼人胆虚,玉姐虽不曾做贼,却做了错事,胆子也不甚壮。见洪谦如此,情知要坏。这一顿是少不了的,然为减刑,须得打个花胡哨方好。一见苏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这一撞,晚饭便齐了。这里有虾有鱼,先生撞树,掉下米来,正好造饭。”
苏先生之苏字,写作“蘇”,草头下面,左鱼右禾,禾便产米,是以玉姐如是。苏先生撞树,撞完正与树对峙,冷不丁儿听学生如此“雅谑”,他也不恼,反问:“若落的是鱼呢?”
玉姐道:“缘木求鱼,也非不可,一条清蒸、一条红烧罢哩。”
苏先生大笑:“落的是草呢?”
玉姐道:“省柴。”
苏先生将笑隐去,理一理衣衫,道:“落的是水呢?”
玉姐拉着头发不作声。苏先生却不饶过她,鼻子里一声:“嗯?”
玉姐飞快道:“我错了。”
苏先生看洪谦一眼道:“凡事有先后,你先管教女儿,我再教导学生。”听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才玩耍时失了计较。
洪谦与苏先生一拱手,一个做人爹的一个做人先生的,谁也休笑谁,总脱不了“养不教,父之过”与“教不严,师之惰”。却洪谦将玉姐连同茶儿、朵儿两个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的好事,面上登时变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几下:“你是怎生与我的?家里有客来,做甚都不方便,屋里怪闷的。出去一回便回,往朵儿家看看。朵儿家住水里还是住船上?”
又将茶儿、朵儿两个胳膊上狠掐了几下:“也不拦着姐儿!”且玉姐,“你阿婆将从那里捞出来,遮掩且来不及。你又过去,生恐人不知道么?!下乡不几天,你就野了!再这样,以后你连房门儿也休想出。”又作势要叫人牙子来发卖了茶儿与朵儿。
玉姐脸儿煞白,跪下来道:“不干她两个事,是我从朵儿家里出来,一时心里痛快,要出来玩的。要罚且罚我。”
洪谦道:“她两个伺候你,没尽着本份,便要罚!”
玉姐见父母如此,吓出泪来,一力央求:“且饶这一回,下回不敢了。”
秀英啐道:“呸,你还想有下回?我买她们两个来,便是要她们帮衬着你,但凡你想不到的她们好想着,现在看来她们没这个用,还留着做甚?”玉姐一惊,见求人无用,且家中最心犬长辈素姐犹卧床上,父母这里求不得,飞身起来扑在茶儿和朵儿身上:“敢动我的人,踩我头上过去!”
洪谦单手将她拎起:“学会要胁父母了?”
玉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们要因我而罪,我一生不安心。”洪谦一挥手,捧砚与平安两个来,一人一个,将两个丫头采将起来便要拖走。茶儿与朵儿两个已吓傻了,虾笼也落地了,鱼也摔青砖地上直打挺儿。洪谦左手女儿右手却将那鱼拎起来,鱼嘴一张一合,与玉姐一张哭花了的脸儿打了个照面儿。
洪谦道:“不过膝的水里能长出这般大鱼?当你爹娘是傻的哩?还敢胡言乱语!罚你罚你这不老实!世间能人多矣,你道只有你聪明?”
玉姐也不哭了,看着那鱼嘴儿开合,抽抽答答,转头看洪谦。洪谦扭过脸儿去,一扬下巴,茶儿与朵儿便叫采将出去。玉姐大惊,张张嘴儿,却甚都不出来。洪谦这才将一人一鱼放地上,玉姐脚一着落,腿便一软,哀声求洪谦:“爹~”
洪谦道:“我聪明能扯谎的闺女又要做甚哩?”便假哭几声,“你扯谎都扯不好,我真羞见祖宗。家中再要有个长辈,我要请罪哩。”
秀英更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快叫你蠢哭了!”又命喜打水,与玉姐洗脸梳头换衣裳。衣裳是李妈妈拿来,玉姐趁李妈妈与她系裙子,悄声问:“茶姐与朵儿哩?”
李妈妈将脸一板:“她两个做下这等事儿,姐儿还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顿数,险些将我也卖了哩。”
玉姐道:“我还有些私房,娘要卖她们,我悄将银子出来,妈妈与我将她们买还回来……”
李妈妈惊愕看着玉姐,半晌不出话来。替玉姐系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饭。晚饭是红烧的鲤鱼与盐水煮虾,又有新下的冬瓜与排骨一道炖了,配香米饭。玉姐却食不下咽——茶儿与朵儿,果然不见了。
晚饭后,玉姐再往书房,苏先生一张脸似老了十岁,竟:“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偏往那险处去!是我失职无能啊!”这苏先生原教的太子,逼出来的臭毛病,太子学得不好,无论太子是何等样人,太傅也要连坐请罪,总是个渎职、本事不够。
玉姐嗫嚅道:“是我的错,怎地连累这些人?”苏先生肃容以对。
玉姐一咬牙,往洪谦与秀英处请罪:“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擅行在先,扯谎在后,随爹娘罚罢。”
林老安人听得动静,吓了一跳,又恐将玉姐吓坏了,做了第二个素姐,出来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卖,戴罪立功,只当为素姐积德罢。”复拉起玉姐来,好言抚慰。
玉姐扑入林老安人怀内放声大哭,茶儿与朵儿又叫领了来,三人抱头痛哭。林老安人方与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时候儿,何况你们还要往道儿上走?万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紧,孩子家爱玩,也当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气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两个丫头:“姐儿贪新鲜,要去玩水,你们也不想想,你们两个可能照顾周全了?”两人惭愧万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们伴着,她要杀人,你们也递刀儿?”
不料两个丫头真个一齐头,林老安人吓得两眼发直:“你们还敢头儿?!那是犯法要偿命的!”起意要将两个卖了。不料朵儿道:“那姐儿要杀谁个,我去。”洪谦反勾起唇角来:“倒有一条忠心可取。”
玉姐机灵全回来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谦道:“休大话!我要卖她,你且有办法?”玉姐咬着下唇,不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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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出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与秀英道:“玉姐胆也忒大,须得管束管束了。两个婢子也是,竟跟着玉姐胡闹起来,也不拦着。今日她三个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条藤儿起心思了,攀梯爬墙儿你也不知道!”
得秀英心惊,她没少听过那等“琴挑文君”的话本,发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头袁妈妈数茶儿:“姐儿与朵儿两个,你也?这般不知轻重!”茶儿也萎靡多日。朵儿亦吃李妈妈一回罚,都老实了。
不料洪谦见玉姐焉了几日,又心疼起来,看秀英严管,便:“孩子有脾气,越管越拧,她不是不晓事的,与她明白便是。”再好言抚慰女儿,与苏先生两个,将道理掰开来讲与玉姐听。洪谦所,无非这没把握的事儿休要去做,做人以诚,瞒不过的事儿休要瞒:“你当别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恼不恼?”所谓识时务者也。
苏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类,也泛泛而谈。一时收不住,又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圣天子,身系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错,且要下罪己之诏,有佞倖之臣,必遭翦除。宠臣过甚,使甚成佞倖,非宠,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国昏君与奸臣的例子来,总是一齐倒霉,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对此深有体会。
为壮玉姐胆气,洪谦命人租了两匹马来,早晚天气凉爽时,教玉姐骑射。直至这日,玉姐对洪谦道:“爹,我明白了。不过是‘休要自作聪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洪谦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这般,你要不要打杀了掇撺他坏事的奴才?难道他们没有错?你真心为她们好,当使她们晓事!你自家更要明白事理。她们若是糊涂虫,趁早自家打发了,免得伤心。一条狗养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况于人?疼那值得疼的,打发了那不值得的。还怨爹娘否?”
玉姐脸上一红:“人又不是不晓事。”
洪谦方舒了一口气:“你是我祖宗!闺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经此一事,玉姐愈加沉静,虽则每日照样戏笑,行事竟与以往不同,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合家上下见她这样,都放下心来。
朵儿却拿了两陌钱,买些糖,用的却是茶儿教她的法子,与村中几个顽童,叫他们将继母所出的两个弟弟揍了一顿。且:“死咬不认,谁也怎不着你们,下回还有糖吃。”这话时,朵儿两手是汗,不想顽童们满口应承。
朵儿邀了茶儿,两个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床上,竟不觉难过。茶儿反觉快意,原来那天她们伴玉姐来,继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管,两个子仗着是朵儿兄弟,竟往朵儿身处扑,扭手扭脚要翻她身上。险些将玉姐也挤了,亏得茶儿护着。
那头朵儿娘的坟,虽有照看,却实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秃不秃,朵儿心中大恸。听了茶儿之计,便狠心头。且回来放话:“我已卖与主人家,你们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实,管我要钱,我不动爹娘,他们却有苦头吃哩!”心虽有怯意,终将话放出,完也不看她爹娘脸,拉着茶儿便回。
到得屋里躺下,心犹乱跳,跳完自家也笑,对茶儿道:“真是痛快!”
次后朵儿家里人着实欲再闹一场,须知她后娘襄着她便为了哄钱来使,如今见不与钱,怎肯罢休?朵儿却是宁肯把钱与那顽童等,权作买了打手,也不肯再与这些人。又往亲戚家哭:“把我卖了,坟也不与我娘修哩。我且寻舅家来闹来。”
亲爹卖闺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闺女坟头儿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气性也要闹上一闹。经此一事,朵儿爹与后娘跌脚不已:“她生变得这般厉害了。”却不敢再讨钱放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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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初时风波,程、洪两家诸人在乡下方太平住下。每日里,苏先生教完两个学生,又溜墙根儿,盛凯也时有拜访。洪谦与苏先生却不喜往盛家去。盖因盛父每闻客来,总要拉着话儿,他数十年未得个秀才,总与这些人不到一处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怀才不遇,有些个却是真无能为。盛父便是后者,偏他因儿子做了秀才,又要摆一摆谱儿,惹洪谦生厌,苏先生更不喜他,索性避了开去。
盛凯每至,秀英无不尽力招待,玉姐却再不露面儿,正洗心革面,读书绣花,骑马打猎。
苏先生有一丝爱才之心,喜盛凯温文仗义,每劝盛凯:“文章事,总不好闭门造车。欲做好文章,眼界须宽,还是城里好。”盛凯回以重孝,苏先生叹道:“奈何奈何。”
盛凯并不很急,与苏先生长谈,始知自己差得太多,便误今秋一科,等上三年,觉得扎实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无不可。此言一出,苏先生赞他:“不骄不躁,甚好!”
如是在乡间住了两、三月,却到回城时节。
作者有话要:等下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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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不第
待程、洪两家动身日,盛凯亦来相送。洪谦想他少年得意,与他有些关系也不坏,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嘱他得空来坐——盛凯道:“不日定当登门拜访。”告辞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来整顿洒扫之程福、程实父子来迎,两处宅院皆洒扫干净,只将行李解放,土产与街坊略匀一匀,便洗漱安歇。一夜无话,林老安人惦记私房,携素姐来寻秀英、洪谦,欲将那一份嫁资与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亲祖母,道:“才将回家,又有年纪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来看玉姐金哥,一日不见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来,这金哥行将一岁,依旧不会话,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欢喜。趁势便:“往后那家都是金哥的,你这里才立户,没甚土地钱粮,我这里有些东西要与玉姐哩。”便摸出匣子来。
秀英还道是些压箱首饰,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要过户,秀英方打开来看,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这几年程,难道不该得?当初养她,总打了做户头的主意哩。且孙女婿又是秀才了,转年再做举人、做进士,嫁闺女的嫁妆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饶舌,我自有主张,你不应,难道要我写遗书?闹出来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须与官人商议。”
林老安人道:“我与曾孙女儿的,与你们何干?”
秀英丢一个眼色与喜,喜悄去请洪谦了。洪谦过来,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见他们这般,将两眼一闭,两腿一伸,逼得夫妻两个应了。林老安人方欢喜起来:“这才是哩。”
洪谦与秀英一边一个搀着她,洪谦附耳道:“老安人何须如此?岳母总是秀英母亲,谁还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惊,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谦不欲人他贪岳家财物,从头至尾并不插手,书契银钱收来,并不沾手,悉交与秀英。秀英将财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妆已有模样儿。
过不两月,又是金哥生日,却于程家宅内摆酒,宴请诸街坊并亲朋。金哥渐次长开,虽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爱。更兼养得圆润,让人抱着爱不释手。却只有一条不好:至今依旧咿呀。令秀英十分忧愁:“玉姐似他这般大时,废话连篇,好似老和尚念经,他倒好,做个参禅方丈样儿。”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男儿从来话晚。不碍的哩。瞧这生得模样儿,聪明伶俐。”
秀英亦止唠叨几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过几回,林老安人皆如是,她早经知晓。此时不过想听旁人多赞她儿子几句罢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一过,便入冬。玉姐因金哥周岁,林老安人忙前忙后,又累病,便与秀英:“老安人那处事也多,她又上年纪,今年过年,纵不一处过,也要帮忙备年货。”
秀英道:“这还用你,我早想好哩,一样子两份儿的,年前扫除,我在这处,你去与老安人跑个腿儿。”玉姐应了,又看秀英今冬柴炭事。想一想,往程宅看一回柴炭,比一比数目,觉着不缺,方放心回来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记得往程宅相帮,过宅内祠,猛地想起一事——自家新宅内并无这一处地方。
这还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与秀英:“娘,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得秀英也是一愣。秀英在程家长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一朝未曾拜别家祖先,她尚不觉如何。经玉姐一,也想起来:“是哩!这却是为甚?”又思,公婆坟茔还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实是不孝。
晚来与洪谦:“我做你家媳妇也有些时日了,竟不曾与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要迁了坟茔来,怎地也没动?”
洪谦面上一冷:“入土为安,休要打搅亡人为是。至于……待我想上一想。”
秀英道:“这还用想,我这便收拾处房儿来,请人写了神主。”
洪谦焦躁道:“这须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里去,回来问我哩,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却要我怎生答?”
偏洪谦不肯松口儿,弄得秀英好生诧异,又不好硬劝,转托到苏先生。如是这般一,不料苏先生捋须道:“听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场。”秀英干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户主却是洪谦,大事由丈夫决断,她也作不了主张。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来。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多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谦又看秀英。秀英却没功夫理会她这些,嘱她:“州、县两处要请吃年酒,两处娘子都嘱带你去,你与我老实坐着,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时出过纰漏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里那一场好闹,脸上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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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家酒席先开,总是男人在外,女人与孩子在内。府君娘子盛妆打扮了,来赴宴之人尽力将新置衣裳首饰妆扮上了,女人堆里,真真珠光宝气,一室生辉。
女人们些个首饰,又赞郦四姐首饰新鲜,明郦四姐衬首饰,好看;暗赞这府君娘子贤良,于庶女亦上心。好话谁个不爱听?府君娘一乐,便道:“谁家女孩儿不娇养?就为着眼界高些儿,不致瞧上那等乱七八糟的臭子。她穿金戴银,又怎会看得上狗窝儿?”
秀英原想“孩子家,如何掌得这许多东西,倘叫人哄骗了,当如何是好?”听县令娘子如是,也觉在理,晚间回来一思量,便渐次将林老安人所赠转教玉姐来上手经营:“交新年,你从头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一注浮财,几道母亲中邪,直到脸上叫秀英捏了一把,方将信将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乱与人,你纪家阿姐今年要出门子哩,你备件儿添妆来与她,先与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许她带李妈妈与茶儿出去,往老金银匠人那里打造一对五蝠镯子与娥姐,用的是银。匠人手艺好,须等半月儿方得,取回来日,往称上一称,那匠人果没扣甚银屑。玉姐暗道下回还往他家打造首饰。
翻看时,却见镯子内圈上还有一个陷坑儿,道:“不好了,有瑕疵,与他换去。”
秀英拿来一看,笑道:“傻子,这是表记哩。但凡上好手艺人,做甚都好留个记号儿,识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饰上皆有。”便与玉姐这些表记,不特是金银匠人,连玉匠、制镜等都好这般做,只是有些印记隐蔽不易察觉。又:“凡有人家自好顷了金银锞子,又有珍稀首饰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记号。纵丢失,也好寻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镯子项圈儿等,果然那一等贵重的上头都有记号儿。有些儿是匠人的,有些儿显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还有林家的记号。
赏玩一回,想一想,又抽一金一银两个锞子,放于一个荷包里。与镯子放一处,只等与娥姐。
不数日,三月,玉姐十岁生日未至,初一日纪主簿家送来喜帖,却是娥姐初七日将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来,于江州完婚后,便携妻入京。秀英等须去与娥姐添妆、吃喜酒。玉姐随母亲凑趣,也将镯子与娥姐,引得街坊齐她是个大人儿。
不几日便是喜宴,众人收拾停当往纪家吃喜酒,玉姐等却是往陪新妇。玉姐抬眼看娥姐,脸儿擦得白白,两腮使胭脂搽红了,嘴唇儿也是血红。险认不出她来,暗道这妆容实不甚美。
素姐万般不是,却于这等女子妆容、吃食、服饰等颇有眼光,带玉姐些时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儿。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担那执棒差使,却于门前为难新郎,讨了个红包方放人进去。回家打开一看,却是三百文钞钱,暗道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气,中等人儿。
那头娥姐三朝回门,倒也满面红光。回门后便随丈夫往京中去。江州临运河,极是方便,秀英、洪谦等都与纪主簿做脸,或骑马、或乘轿儿,都往送娥姐。众人送至江边,看他夫妻上船,粗笨家什带不了,勉强带一张陪送架子床、两只装细软的箱子,余皆留下,她婆婆与了二百银子,往京中置办。
娥姐与何氏等抱头痛哭一场,又玉姐:“休要忘了我。”将一只银匣子与玉姐做念想,玉姐将一块玉佩赠与她,又想秀英之教导,悄塞与娥姐一荷包,与娥姐做私房。
自惜别过,秀英回家叹一回,却无暇惆怅——先是玉姐十岁生日,次又忧心金哥依旧金口难开。扳着金哥叫了无数声“娘”方在六月间换回了一声,喜得秀英亲跑去向林老安人报喜。
然乐不多时,洪谦又将下场考试。苏先生的意思,洪谦还差着火候儿,洪谦却思:“我又不要做学问,只要个出身罢了。侥幸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里头是怎么回事儿,下回也好有个数儿。”
竟收拾了包袱篮子,往里考试去了。数日后,面黄眼青地出来,洗过澡,扒两口饭便睡。那头秀英又急切抱佛脚,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谦得中。斜对门之程宅内,素姐、林老安人早与菩萨求了无数人情,玉姐亦着急,不着急着,唯苏先生一人而已。
一月过后,发出榜来,程谦却并不曾中。两家上下许多人,便如叫抽了筋一般,做甚事都懒洋洋。
作者有话要:二更完结,去呼呼,明天开始日更哈,依旧相约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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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青眼
想洪谦此生,二十岁前便从没用心读过书,且最恨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为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岁上做了赘婿,便是绝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这事上头不甚用心,甚而至于对那一等读圣贤书的人,也没甚好评价。自打出了娘胎,洪谦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下场考试的一天,遑论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骗回来个苏先生。
洪谦从未想过程老太公对他还有这般期许,初觉于江州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抛妻弃子,也不败家,便也算是个好人。然则女儿一年大似一年,总不好再叫她招赘。招赘也招不来甚样好货色,女儿家,因夫而显贵,指四方是一个法儿,丈夫无能而不得不支撑家业,又是另一样境遇了。是以洪谦也动过自家用心的念头,只这一份上进,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经营,发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铁了心肠,宁可死前改了契书,也要叫他早些试试下场?程老太公实与洪谦有恩,非特收留于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学、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苏先生在侧,洪谦硬要赌上一口气,这才有了温书考试之举。
岂知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见了许多好处,又以在这红尘中打滚,知道没个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动一动这念头,倒不是非要做个官儿不可,却是要有个出身,举凡与人交际抑或是儿女亲,总要比那白身占个先儿。
自中了秀才,洪谦心中不是不得意,虽有苏先生举人试不同于秀才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头名,胡乱混个在榜却是不难。哪知竟在举人试上折戟。虽上口上不甚在意,然这“输赢”二字,一旦出来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丧,也是有不快,甚而至于当面沉着,还依旧上街,又打发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举人的礼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在书房里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却是与一、二知己,临窗夜话,诗文下酒,好不风雅惬意。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一动,脸上先觉一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的颓丧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口上不认,洪谦终听过他几回教诲,苏先生实见不得人这副没志气的蠢样儿。未开言先冷笑数声,门口儿站上一站,且待这满室酒气散去,再慢慢儿踱至洪谦面前。
洪谦宿醉,本就头疼,一听苏长贞这阴阳慢气的笑声,只觉两太阳上一阵抽动,情知苏长贞开口,必定没有一句好话。且这位苏先生,教过天子、做过御史、当过考官、入过六部,余者不论,单凭一张口便将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见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这做御史的,从来骂人是一把好手儿,想怎生骂便怎生骂,单只看他心情。想骂你十八代祖宗,便不会止骂到第十七代。想骂得斯文,便不会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会与你留余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时入秋,天气微凉,关门尚不觉,苏先生推门而入,外间凉气一进来,洪谦清醒几分。待室内浊气散去少许,洪谦抽一抽鼻子,便闻到许久不曾闻过的酸腐之气——确是难闻。
眯一眯眼睛,洪谦面无表情,倚着隐囊,软如一滩泥,端的是坐无坐相。
苏先生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顿,道:“你好学武乡侯,高眠卧不足,却不知有无武乡侯之能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张三只好斗酒骂大街!学人醉酒,怎不学人作诗来?”
洪谦只觉头疼欲裂,原本当好生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喝碗醒酒汤来,再享受娇妻爱女之软语安慰。眼下倒好,满身酒臭、一件脏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顿臭骂。偏生苏先生虽不受他拜师之礼,却实打实教了他这几年,他委实不好似少年时那般一言不合便与人翻脸,只得黑面听了。
苏先生却一发不肯罢休:“这般懒惰,日上三竿犹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颓丧萎靡,你的志气叫狗吃了么?”他这几年混迹市井,颇学不少俚语,倘有幸复返京师再做御史,不晓得又要有几人遭殃了。
洪谦终是在俗世打滚多年,不由动起脑筋来:既不好打苏先生,又不想听苏先生唠叨,便只有老实起身,收拾整齐,大不了再轻轻认一个错,方好叫苏先生闭了鸟嘴。真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但凡再年轻些儿,哪一个敢在他面前这般教,不揍他个满面开花儿,也要不管不问径自丢下这只多嘴鸟儿。
想明此节,洪谦便从榻上跳将下来,因宿醉,头尚晕,眼前还黑了一黑,险些没站稳。终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肃:“受教了。”他自知与苏先生这等所谓正人君子话,你越越错,不如闭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样儿来,他便能少两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会对你如何。
洪谦虽不喜这苏先生,却也知道凡苏先生所乃是因为心中真是这般想,倒也不算是个“伪君子”。年纪渐长,心下对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却不去作弄人家。
苏先生呆虽呆,却不好哄,看洪谦这样子,实不肯信他是真个一心向善。虽见他善待妻儿、看顾岳家,然苏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头人,于昔年余家之事、近年赵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觉,虽无实据,终觉洪谦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多骂,只:“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大好男儿,这般模样儿出去,岂不令家人担忧?”
洪谦也默默忍着听了,没好:不是你来,我早梳洗停当,又是好人一个了。你管得倒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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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那头秀英头天便知洪谦宿在书房内,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来烦他,吩咐捧砚抱床被儿与洪谦盖了,一早又令袁妈妈灶不熄火,熬了鱼片粥儿,等洪谦起来吃。一早起来,洗脸时听闻洪谦尚未起身,又叫烧好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不想等玉姐来过来吃早饭,洪谦还未到。
秀英不免挂心:“你爹怕心里不好受哩,这些时日怕是一直憋闷着,这一顿酒吃得闷在心里,可要怎生发出来才好。”玉姐亦随苏先生学些医药,眼下只得些皮毛,却也知道何谓“郁结于心”,道:“不能够罢?爹前几日也还好来。”
秀英皱眉道:“你孩子家,哪知这些儿?不中总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发愁,出言宽慰道:“爹下场时,苏先生曾与我几句考试的话哩,爹这样,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请苏先生开解开解?他两个虽是话互酸着,倒彼此没有恶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苏先生这会也好吃饭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请苏先生一。”
母女两个胡乱吃了一碗粥,收拾齐整了往寻苏先生,不想苏先生已去书房。秀英玉姐有心偷听,又恐洪谦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领玉姐且去温书。玉姐读书处在苏先生院内,秀英与玉姐一道走,一道问:“你先生怎生,你与我听。”
玉姐笑道:“不消我,娘难道便不知道了?单看这江州城,打从一下场,一路顺着来的可有一、二?”
将天下进士拢作一堆来拣看,自入场起,未经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进士的,百者无二、三。时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却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试上,能自童生而为秀才,已是不易。须知时人读书,多是自幼童始,读上十年书,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顺时,当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举人试,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试一试可否做了进士,会试一过,官家便要亲考进士。前后不过二年,彼时尚未尝得过二十岁。然天下读书人,年过三旬能得中个进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犹不算太晚,至于皓首穷经者,亦不很少。洪谦年才三旬,初下场便得个秀才,实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苏先生院中课室等不多时,洪谦已换了新衣,重梳洗了,头发也梳得齐整,戴了巾儿,与苏先生一处过来。秀英见他面上略郁郁,不免又担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苏先生问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罢饭,我送她来,没见先生,便与她一处等,”又洪谦,“这便等不及与先生论道?早饭吃过没?”
洪谦止胡乱喝杯茶,用了两块心,胡乱一头:“吃过了。”
秀英与玉姐使一眼色,玉姐头,知道要见事不妙便从中相劝。
秀英自去看顾金哥,金哥初学话,秀英因他话晚,总怕他笨,得闲便抱他来教。苏先生眼风扫处,便见这一对父女立在屋内,咳嗽一声:“开始罢。”师生各归其位。苏先生先与玉姐讲一篇功课,令自去抄诵。却又不与洪谦功课,只命:“先将字重新习来,不学会写字,便休再入场。”
玉姐正低头抄写,闻言抬头,顾不得手中笔,问苏先生:“我爹怎不会写字哩?”
苏先生将眼一斜:“他这也算会写字?”
玉姐道:“比我写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实则不然,显是少年时不曾用过功,如今临时抱佛脚抱来的!”
玉姐一皱鼻子,苏先生却不令她话,反起这科考试来:“人都文无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实学,却不知拿出来一比,总是有不足之处。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举人?不中的便不活了么?为人当宠辱不惊,一惊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谦先将那“不自弃”抄上百遍再其他:“分明也有些韧性,怎地荒唐买醉?”
玉姐道:“那考试还有誊抄的哩,也不耽误……”她这却是为父亲而与苏先生唱一唱反调儿。
苏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谓誊抄,不过是防着有些儿聪明的办坏事儿罢了。我与你过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从来都不是好人!昔年有个写狗爬字儿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个贼!竟不练字,转投了北地胡人,与那狼王筹划,转而南侵。似这等人,读书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录了他,也是收一奸佞而已。写字于读书中已是极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写得似模似样,这人连这一尚不肯用心,可见是个爱投机取巧的。走且不稳,便要想跑,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这誊抄一事,非特事关科场舞弊,竟还有这等□来。再看洪谦,已低头习练。苏先生却从洪谦腰上扯下钱袋来,往洪谦手上一挂:“戴着写。”洪谦有钱,秀英倒不禁他银钱事,这钱袋颇重,就这么挂着习书。玉姐看一回,只觉自家胳膊也沉了起来。
玉姐有心陪父亲,每日便拿一沙袋儿,也系腕上练习。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来:“休要这般练,弄得两条胳膊不一般粗细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只手儿吃饭,也不见差别很大哩。”闲来无事,又使左手吃饭,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却洪谦因有女儿陪伴,且苏先生虽讽刺,倒也真心教导。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拧性儿,居然坚持着闭门读书,也叫苏先生暗中了几回头。秀英又张罗各式饮食与他吃,且怕他闷了,又要撺掇他往泰丰楼里订席面,与些个秀才吃酒。
洪谦一个没应,只:“从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见他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来,舞弄枪棒却是不缀,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拦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闹,秀英也只作不见。然思洪谦读书方是正事,玉姐读书再多也做不了状元,终要嫁人,须知晓家事,便拦玉姐,后半晌儿略温习一下儿功课,便过来与她一处,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却正有一件大事要办:洪谦家内银钱委实不多,秀英却有一副好嫁妆,正要拿钱生钱。却不知做甚生意为好。程家原有经纪买卖,然自程老太公去后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开张,却要颇费周张。且不货源,单是熟手可信之掌柜伙计都要重寻了来。
且与玉姐:“做甚事,但凡银钱能办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难!”秀英经纪买卖却是一把好手,不数日,便寻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来。也有已往旁处谋生的,也有自家做生意的,有几个见老东家重开张,且:“不再收,纵收,也留你们经营。”除开脱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来。
林老安人亦与玉姐一处铺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种经营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还有一事未办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我还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样人哩。纵爹且看看,这等事体又岂能等?爹恐是觉曾做赘婿,不好迎父母,咱却不可忘了。”
母女两个又商议,于洪宅内收拾出一处整洁祠堂来,只等洪谦心情好时,与他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头洪谦将家事交与妻女,见她二人收拾房舍,一想金哥已交两岁,难道是与他收拾的?便不多问。金哥两岁,秀英便是想再生一个,也是时候儿了。只洪谦眼下没这个心情,只管想着要用心读书,揣摩文章。
收拾停当这些,天气已凉。冬至日到,洪、程两家复团汤圆,州府里申氏却使人送出饺子来。原来这申氏是南方人,郦玉堂却循着北方习俗,好在这一日吃个饺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秀英接了饺子,又封了两陌钱与跑腿差役,且使喜:“府君娘子这般和气,你们大冷天跑这些路,往各处送,实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这城中,李大几个才叫略哩,要往乡下齐举人那里送。”喜回来一学,秀英便知道,这是旁人都有的。毕竟也是个脸面,便叫厨下另一锅煮了,与汤圆一道盛了端上桌儿来,又与娘家送了一碟四个,也叫尝尝鲜。
苏先生与洪谦两个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里,暗道日后可多做些儿与他两个吃。秀英又悔,往年却不尝察觉洪谦爱吃这个。
吃着饺子,秀英闲话道:“这府君娘子倒好是个周到人儿,许久未见她了。”洪谦道:“她有数着呢。”心中却发狠,待我考上举人,你自能见着她了。又想,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过去见的?宗室之内,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错了。
为人不能背后人,冬至日过不消数日,江州下了场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们母女去赏梅花儿。秀英不由道:“这却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贵客”,为何非年非节,忽而相邀?
却不知,申氏是听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作者有话要:坑爹啊!昨天电脑挂了,折腾到半夜TT耽误好多事
!
48犹豫
申氏自来江州,风评极好。众人渐也摸着府君的底细,这一位就是那庙里的泥胎菩萨,看着好看,求来无用,哪一回有用了,也不定是不是他保佑的。镇日里受着香火供奉,也不见他有甚作为。反是申氏,自来江州,也往街上舍米舍粥,也往眯添灯添油,她家六哥出行,一时不仔细碰坏了个货郎的摊子,她闻便使人送了钱作赔偿。
又有这江州城上下官员,自申氏来后,也是没有疏忽,常与各家娘子闲话,她又有外地带来的种种奇巧物事,又有新鲜样子,且为宗室,时时与京中联络,又知京中新鲜事。满江州再无一个她不好。
便是个样样都好的人,却为儿女婚事犯上了愁。郦玉堂叫她一番连哄带吓,不敢再多造出庶子庶女来了,可已经生出来的,还得照样儿抚养,还得给他们婚配。申氏又是个想要样样都好的人,未婚之子女却有五男四女共是九人,如何配得好又配得巧,实令申氏为难。
有钱之商户她是不肯的,郦玉堂也不愿,然穷困读书之家她也瞧之不上,想来能将生活过成那般模样,必有不如人处,如何能放心将儿女交与此等人手?故而申氏的眼睛总在殷实士绅读书人家身上打转儿,又与城中有功名的人家娘子相会。
功名也有个讲究,若你只有二十岁便中了举人,与那等五十岁方中举的,前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家若是儿子自身是举人,便比其父是举人,更有盼头。申氏眼里,似洪谦这等三十做了秀才的,不上不下,难得头回下场便中,未尝不是个好的。然则结亲总要占着一头儿,才好放心将儿女托付。申氏自家便没出有功名之人,却胜在有家资。秀才功名略低,洪家又不是巨富,若洪谦能再进一步,申氏也不忌讳与洪家做亲家。
她曾见过玉姐,生得端庄整齐,家中女孩儿也都喜欢她,秀英虽直爽些,倒也不难相处。然不幸洪谦本次未中,申氏便将洪谦放了一放。且江州城毕竟是一处大城,内中非但有秀才,且有数位举人,又有府、县衙内之官员,家中亦有儿女,相较之下,这些人家儿更宜结亲。
然申氏心中又有些犹豫,常言道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同理可证,老子争气不算争气,儿子争气才是道理。英雄莫问出处,但凡孩子好,这门亲便不算错结。申氏一想玉姐那模样儿,初见时她几要叫来抱上一抱,十分投眼缘儿。再想四姐、六姐都她举止得宜,懂得又多,还读书识字,能写能算,又有些意动。
要论模样儿,论人品,申氏也觉配得上自家儿子,只是洪家家境有不足。申氏会经营,又有丰厚嫁妆,洪家家业在她眼中虽不薄,却也不厚。一时又想,这玉姐儿若是娶来做儿媳妇,也不见得不好。然而这做娘的,对亲生儿子总要偏疼些儿,想玉姐之人才,配九哥倒也不坏,只可惜洪谦是秀才、家资又不甚丰富。若是配了比九哥长两岁的八哥,又觉可惜。
如是辗转反侧,四远不近地吊着。
似申氏这般为儿女相亲的作态,大凡到了这个年纪的妇人都有,大家恰是同路人,处上几回,但凡不是那么粗笨到家的,谁个又不能隐察其意?
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见识高的人,自知并非所有宗室皆是风光,然则申氏这里又有不同。且不郦玉堂前后二妻嫁妆丰厚,便是申氏这般待前妻所出与庶出大度的人,也是难寻。更兼有她教导,郦府君家儿女,品性实是不错。庶不庶出,且轮不到这些人来挑。无论配了哪一个,都不委屈。
不少人便暗地里互作了对头。只为在申氏面前出头露脸儿,与天家做个亲戚。想要自家出头儿,便有两条道可走:其一乃是尽力早头,其二乃是贬低对手。但有申氏打听,便有那一等心眼之人,要旁人坏话。
无巧不巧,这日申氏不幸提及玉姐:“倒好是个伶俐孩子。”回话之州府李主簿娘子,便叹道:“是哩,只可惜命不甚好。”申氏奇道:“我看她倒好有福相,且也锦衣玉食养大的模样儿,如何命不好来?”李娘子道:“这世间岂是衣食无忧便是有福的?她家事儿,我倒好知晓些儿,您道为何?止因着她家三番两回更改户籍,这姓儿换来又换去,县中改完又要报到府里,我家当家人恰做个主簿,是以知道。”
申氏愈好好奇:“怎生?”
李娘子道:“娘子看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见识?那是她家将她作户头养的哩。她娘原姓程,是城里程老秀才的外孙女儿,程老秀才养下一儿一女,儿女都中了举人,却在入京赶考路上一病死了,其时尚未娶亲,程老秀才便止有一个闺女,没奈何招了赘,又止生了一个闺女,这便是洪秀才娘子了。洪秀才原是他家赘婿哩,后来契满,才携妻归的宗。他两个生这姐儿时,还在程家,这姐儿原跟着程家的姓哩。次后归宗,又改姓了洪。归宗后洪秀才娘子才养下一个哥儿,洪秀才仁义,作主将这哥儿又叫姓了程。于今她家止有这一个姐儿,并无洪姓兄弟。可不要将她作男孩儿教养,样样养得出色?”
申氏“哦”了一声,更转而问起江州过年风俗:“虽都是过年,到底十里不同俗,不知这里新年怎生过来?”
李娘子便转江州之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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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五姐两个一处做针线,因新将至,吴王府之近枝亲眷委实太多,旁人不,这吴王与王妃、郦玉堂夫妇,又有她们叔伯、伯娘婶娘等长辈,却多少要有些针线孝敬的。富贵人家女孩儿针线,多是用在这些地方儿,并不需过于刻苦。然则四姐、五姐又不同,吴王府人口委实太多!
虽因着人口多,王府住不下,除开世子,其余成家子女皆由吴王作主,王妃主持了分出府去住,亲戚毕竟是亲戚,该奉与长辈的孝敬,却是一丝儿也不能错的。家中六姐、七姐尚年幼,止做些与祖父母便可,四姐、五姐年长,要做得便多,自冬至日起,便要动手,且要留上一月半月,预备着从江州往京中送的路。
姐妹二人做一回针线,便有乳母妈妈来:“娘子那里客已走了,叫姐儿们过去呢。”四姐放下手中活计,问那妈妈:“今天来的是李娘子?的甚?”那妈妈道:“老身不在那里伺候,并不知晓。猛然间听前头伺候的人,那李娘子……”如此这般学了一回。
五姐道:“打水来洗手,我们整衣去娘那里。”
到得申氏处,却不见六姐、七姐,四姐、五姐互丢个眼色,向申氏问安,申氏一指下手圈椅道:“坐罢。今日做了多少?”四姐道:“再有半晌,与五婶儿的便得了。”五姐道:“我也是。”申氏一头:“那便来得及,晚间便不要做了,灯熬油儿的,眼睛都熬坏了。”
四姐道:“娘今天见了李娘子,可有甚道?”
申氏皱眉道:“却是为难。你们哥哥姐姐的婚事,我办得倒好,却不想到你们这里,遇上难事。有一个,这江州城里有个盛郎,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今年才不过十四,家中却不富贵是个乡绅人家。若他能再进学,与你们姐妹倒好。只恨他祖父新丧,今年才周年,他父母断无孝中操办定亲之理,你们却等不得。若日后合宜,我许将他与六姐,你们姐妹纵知道了,也心里数儿,不好怨我。”
四姐、五姐齐起身道:“娘是哪里话?娘对我们甚样儿,我们看到眼里、记到心里哩。”也自知委实等不得,一等二等,万一祖父又有甚商户要拉拢,哭且不及。
申氏道:“你们明白事理儿便好,还有一件,你们见过两回的洪秀才家女孩儿,如何?”四姐、五姐还记得玉姐,都:“年纪,看着倒是个明白人儿。”四姐更多问一句:“她与九哥同年,比八哥上两岁,难道?这——”
申氏将于李娘子处听来之事一,叹道:“但凡亲,是结两姓之好,不过是家与人两样儿,总要图上一条儿。家有二,一是功名官爵,二是家私。她爹是秀才,我倒不挑,你们外祖父连个秀才都不是哩。然家业却略薄,这一条便不好。家这一条儿,她次着些。余下只看人才。没兄弟也不甚打紧,她母亲也不个不能生的,想来她亦然。她那模样儿出挑,我看着也喜欢。光看着聪明也不够,你们爹打从王府分出来,一个人便也撑不了这么大家,何况你们兄弟与府里更远了一层?须得个能干媳妇儿才好。若她家原是女户,她又做了这么些年独女,有好教养,我真是动了心了。只要她人才好、本事好,管她爹是不是秀才,家中又有多少家资,我都想定下来哩。”
四姐、五姐不意申氏居然有这等突出奇想,五姐道:“这女户人家……”
申氏道:“你懂甚?这样才好,这等人家,只要没叫人治死,就是有大能耐。只是我还不知这个姐儿能耐如何……”
四姐道:“既这般,便多走动,多打听,单叫来细细品察便是。我们也喜欢她,合意了,我们再没不欢喜的。”
申氏斥道:“我这几个月来见这些人,你道人家是傻子?有脑子的怕不都猜到了!你还道自家高深莫测,人不知晓哩?不过是看这里是州府,人都陪你作戏耍哩。看这些人,旁人坏话的,一力自家孩子好话的,还能看不出来?单寻了哪一个来,岂不为她惹事?成了便好,若不成,留下这姐儿岂不难堪?”
四姐讷讷。
申氏道:“这等瞻前不顾后儿,不管旁人死活的事儿做得多了,既招人怨,也伤阴德,不定何时便有报应。你们做事儿,也须谨记,不可如此。”
四姐、五姐起身领训。四姐更生一计:“将年底哩,娘又好见这些人儿,我与五姐多与她话罢哩,娘只管看着听着。要我等问她甚么话,娘预先与我们。这样既知晓了,又不显眼儿。”
申氏一合掌:“这样倒好。”
世人再想不到,正经人家听着便绕道走、不欲与之亲的女户人家,到了申氏这里,却是儿媳之上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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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尚不知李娘子一席谈,她又重入了申氏眼中。她正看秀英要做买卖,便把平日里胡乱看来的书了出来:“劳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无价,其利百倍;谋国之利,万世不竭。”
秀英自是听得懂,白了玉姐一眼,道:“又作怪来!劳作立身,哪里能得十倍之利?珠玉无价,何来这许多本钱赚百倍之利?去去……”
玉姐笑道:“何如屯积奇货?这地界儿,南来北往商客又多,原就有屯货仓栈,干的就是个互通有无的营生哩。”
秀英道:“你又知道了?你却不知,这南北商道,皆是有主儿的,哪条道儿上谁个做熟了的,旁人寻常难插得下手哩。且这南来北往,你道好走?一路上又有官人抽税、又有强人剪径,路是拿钱买出来的哩。还要心腹人等跟押,方能放心,咱家哪能这样干?”
玉姐皱眉:“那娘要怎生办?”
秀英道:“还是原先太公在时,咱家做过针线买卖,本钱少,又容易看。”
玉姐大为扫兴,秀英道:“你休要看了这买卖,哪家能少了这些?薄利多销,买卖便能做得大,出息便多。运气好时,有胡商路过,咱家铺面大,常往这里买许多针,转回藩邦卖钱。”玉姐没奈何,只得交出百两银子,与秀英放作一处,预先向铁匠处下了定金,使他做了针来。又使人收线去。只等新年收了铺子,开那针线店。
母女两个兴冲冲,正要大干一场,不料又受邀去州府做客。
这一日,又是花团锦簇,济济一堂。玉姐忽觉奇特,上回来时,六姐与她话,这一回却是四姐、五姐抢先与她交谈。四姐道:“我许久不见你了,近来忙甚?”玉姐不好经营之事,只:“在家相帮我娘看家。”
五姐问她:“听你夏日里往乡间去了,都有甚好玩的?”
玉姐道:“我也不曾走太远,只看他们浇田辛苦。”
她们话间,有父亲新做了举人的曾举人家女儿道:“好好儿的,你们又这些俗事。”罢一撇嘴儿,又咬着帕子笑。她父亲考了三次,今番终于做了举人。申氏也曾唤她来玩耍,次后没了消息,原先要亲来,待其父中举,申氏又多邀她两回,她自家也颇得意。
玉姐看她这样儿,也一撇嘴儿:“大俗也是大雅,圣人亦崇管仲。”
曾大姐儿一愣,她父亲虽是举人,她自己却不喜这圣贤书,专好些诗词,故并不知其中典故。郦四姐与郦五姐却是知道的,相顾一笑,暗道这洪家大姐儿俗也得、雅也得,年岁不大,却好生周到。眼见人多,两人记得申氏所言,便不好令玉姐更招人眼,心道,有这一问一答,余下便无须多问,也知其禀性了。
只待曾大姐儿:“俗便是雅,黑白分明,又甚好混同的?”四姐便道:“知道你好这个,还不与我看这红梅风骨去?”
待客散去,回去申氏。申氏娘家业大,又崇读书人,倒是读过几年书,自嫁与郦玉堂,这丈夫又好这个,少不得硬着头皮,一头管家,一头再读书,免得与丈夫无话可谈。听了女儿回复,也笑道:“这个却是好!”愈发留心,又将曾大姐儿名字从心中划去,纵是庶子,申氏也不想他娶这等媳妇。
玉姐回家,如是这般一,又引洪谦冷笑。秀英忙将话掩了,又起收拾铺子等事来:“好叫程实两口子出面儿,用原先的掌柜,进货也是原路儿。”洪谦道:“也好。”秀英道:“要能再遇上回胡商,得赚好大一笔。”洪谦道:“那胡商也要赚好大一笔,咱这里做针得法,不费大事,他那里学不会这等法子,一包针在这里十两买来,回他那里,得卖数百金哩。”
秀英道:“有这等事?”
玉姐道:“无利不早起,万里迢迢,只带包针,不够这路费,他怎会贩卖?”
洪谦赞许一头儿。秀英跌足道:“大好财路,”又,“也罢,咱门路也不熟,却做不得。做不得,便不是咱该得的,我只开这针线店罢。”得洪谦一笑,这娘子无论脾气如何,近年来却是懂事不少,克制得住自己。
玉姐不曾见过胡商,只近几日听着提起,一时开心,上课后便缠问苏先生:“四海之外是怎生模样?那里风物如何?闻海外有处产好宝石珍珠?又有产名贵香料之地?往来贩卖,利润丰厚,可是真的?”一气问个不住。
惹得苏先生气恼,怒道:“那些个蛮夷!统统是贼!口上得好听,暗地里银也偷运、铜也偷运,甚都想要!”玉姐愕然,道:“这又是甚典故?”见苏先生气得急了,忙亲斟一盏茶来,奉与苏先生。
苏先生喝一口茶,略消消气,与玉姐讲道:“国家本缺银、铜,每铸好了铜钱,便有海外商人,悄悄藏到船上偷运出去,国家之钱便愈少。”
玉姐便问:“他们偷钱?从何处偷来?”
苏先生道:“也不算偷,他们在这里况了铜钱。”
“那便是寻常买卖,先生为何生气?”
苏先生到兴头儿上,便将这国家经济一事,深入浅出与玉姐听。总是那铜钱与白银外流,市面上银钱既,百姓买卖不便,国家抽税,许多亦以银钱结算,并不收实物。玉姐听了一阵儿道:“先生,我知道了,便如我在这里,老安人在那头,凡有事,使茶儿去传话儿,如今有人将茶儿偷走,我有事,只好自家去寻老安人。费时又费力。”
苏先生道:“听来奇怪,却也……似有些道理,”又大蛮夷之不好处,“休叫他们哄了去,他们精明着哩。总想占些儿便宜,是遣使来朝贺,总要带许多商人……有一处藩国,连染布都不会,来见鲜艳布匹、绒线都要抢了买去高价卖了……还有一处藩国,总想来偷窥学强弩之造法……故而这等胡商来天朝,必要往有司登记,又要有文书过所等……且不许他们乱走。”
玉姐云里雾里听着,有不明白处,只强记了,慢慢回味,是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忽听苏先生到藩国之事,猛然想起,他那处无鲜艳活计,我这里却有。何不收了彩布彩线,转卖与他们,也好收些差价?
她想得简单,便去与秀英。秀英道:“你知胡商何时来?从这里到京里,且未必能定几日往返,何况海外?海上风浪大,常来往之胡商都未必有准信哩。你白收了来,占许多银钱,那头人不来,又或来了,人又去有往来的铺里买布,你又怎生是好?”
玉姐笑嘻嘻道:“谋国之利,万世不竭。”
秀英嗔道:“你又作怪,你有何本事与那藩邦一国做买卖?”
玉姐道:“谁个要与一国做买卖了?听苏先生来,胡商往来,必得往衙里勘验文凭,咱或与婶子那里好,或想旁的法儿,好知道有这人来。又预先备下了,价钱公道,怎会没有人肯买?”
秀英道:“你倒好有主意!叫你读书,你与先生歪缠胡商买卖去了?先生忙哩,你爹读书用他都用不过来!”玉姐一吐舌头儿,拎着裙子便退了出去。
这等大事,秀英须与洪谦商议,如此这般一:“玉姐倒有主意,人鬼大,也不知像了谁。”洪谦道:“你便不要,便叫她像我罢咧。也不须寻主簿娘子,你只问府君娘子去,她家缺着钱哩!叫程实家的陪着你去,只她求了你,请你引见。也请他家也出个人一道合伙做买卖,也不用他枉法,只与你一个消息,又非军国大事,必是可行的。”
秀英道:“我便试上一试。”
果然趁年前四处走动,携了程实娘子田氏,往求申氏,如此这般一,申氏不免意动。这是惯例,主人家要做经纪,只管拿家仆事,免得叫人“与民争利”。申氏看秀英也是个能干女子,言语间又亲切几分。两人定,开春便办此事。申氏又拿私房一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也托作是陪房本钱,两家议定,得利平分。申氏处只管告来了何样胡商,其余一应接洽、进货之事皆由田氏来办。
秀英原欲与申氏六分利,申氏十分不肯,必要对半来分。事便定下,两家走动渐多。不料天意弄人,还未过年,秀英携玉姐往来见申氏,却听一消息,却是有一胡商新至。申氏这里使人微探其意,知晓想买些绣品。便问秀英:“他那里却指定要绣几样花儿,可有?”
秀英摇头:“原定的年后开张,眼前如何得有?”申氏也惋惜。两人叹一回,秀英告辞,玉姐亦自四姐处出来,与母亲归家。因见秀英皱眉,玉姐便问:“娘有为难事儿?与我听,虽解不得忧,有个人听,心里也好过些儿。”秀英叫她逗得一乐:“也不是甚大事。”一长一短了。
玉姐道:“咱赶紧回去,寻府君娘子,这事并不难。”
作者有话要:针,真的是很难得的。铁杵磨成针神马的,的就是工艺,直到天朝有了新工艺,针才降下价来。但是国外就惨了。
举例来,在英国,“针线钱”其实就是丈夫给妻子买奢侈品的钱代称。来历就是因为古时候针特别贵,而且数量少!
朝鲜日本也是啊。还有他们喜欢用中国的铜钱,因为铜钱被他们偷偷运走,中国不得不下令禁止铜钱外流。但是屡禁不止,闹得中国钱荒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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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识珠
话秀英、玉姐母女两个出了州府,玉姐因秀英面有愁色,哄母亲了难处,竟:“此事不难。”
秀英虽知女儿聪慧,此时却是不敢胡乱应了她,先问她:“如何不难?只单凭你一句话,我却不能胡乱应了的,何况还要寻府君娘子话?”
玉姐道:“娘不是过,咱家先时这针线铺子有许多人来买针线的?既有这许多人买,便是这城中有许多人会做。往常做了这许多年,且又听程实来回,印了许多招贴,想已有许多人知晓。这城里最不缺便是绣娘不是?既是积年做的针线买卖,想来掌柜也晓得哪个手艺好。今咱家堆有针线又有绢布,把些儿与绣娘,使她们做,咱们只付工钱。又有现成的式样,发下料子去,或一月或半月结了。按件儿把钱与她们,又不用她们出料,岂不便宜?”
秀英一想,这倒是个好法子,且妙在并不需立时收拾铺面出来。只需一处洁净屋舍存放绣品即可。忽又道:“啊也!却才与府君子了,恐她要使人去回绝了那胡商。这样还算好的,要是她再寻了别个去,咱们岂不要眼看着了?”秀英眼里,洪、程两家眼下并不缺钱,程家不消,便是洪家也有她的嫁妆,然则洪谦手上银钱有限,夫妇二人且年轻,日后再养下二、三个孩子来,手头必然吃紧,须得趁着年轻,多攒些家业方好。
且秀英心中还有一个想头,她那素未谋面的亲舅便是死在赶考路上的,待洪谦中了举人,再要上京,秀英便想与他好生打一番。想当初舅父上京,家中未必没有使心腹家人好生陪护,人尚且去了。洪谦此行,秀英便要愈发在意,买舟不,饮食也要精致,好还要能寻个医术老道的郎中跟随。又有听申氏京中米价腾贵、租房而居亦不便宜,样样都要钱,不免将这生意看得紧些儿。
玉姐听母亲这般,便道:“那咱快些儿转回去,如何?”秀英想了一想,这事并无纰漏,纵有,也可与府君娘子商议一二。先时虽不曾做过这些个,然也不是没有先例。或有街坊手艺好些,便有左邻右舍央她做,或酬以酒食、或与些儿银钱谢礼,实有代做的。
想了一回,便命调转了轿儿,再去见申氏。
这头申氏也在惋惜,想想年关将近,虽则江州富庶,底下也时有孝敬,郦玉堂毕竟不是贪官,申氏也不是那等苛刻压榨之人,且将来不够一年,所得好处也是有限。
京中吴王府却须有孝敬,还要为儿女婚嫁攒下银钱,京中业信,郦玉堂长子媳妇又为郦家再添一个哥儿,出嫁的长女也有孕在身。申氏如今内孙、外孙已有七、八个,虽不是子女,然日后成长、婚嫁,少不得也要有些贴补。郦玉堂又看中一幅字儿,是前太傅苏长贞的真迹,也不知是怎地流落到江州来的,主人家要价五百两,郦玉堂已使人往账上支了银子去。又有新年衣衫、女人头面、男人靴帽,又是好大一笔花销。
申氏与其亡姐,也算是善经营,然则有这些花销在,二、三十年来,实无多少余钱能添产业,添来产业,也多半与了女儿作赔嫁。好容易洪秀才娘子有这一主意,申氏也欢喜,却不想胡商来得这般急,年前一大注银子如此从眼前飞走。虽念着“不该是我的”,心下实是惋惜。
忽听得秀英又转回,申氏道:“却不知她是为了何事?请进罢。”肚里却想,必是急事了,否则何以如此匆忙?不想秀英带了个好消息与她。
却才秀英来时携着玉姐,申氏命女儿与玉姐一道去话,自与秀英商谈正事。秀英复返,依旧携了玉姐,郦氏姐妹却又不在跟前,复回去做针线了,玉姐便留在跟前。
申氏笑道:“可是舍不得我?”秀英亦笑:“正是哩。”
两人笑毕,秀英便起正事来:“方才的那事,娘子可使人回了那胡商?”申氏不动声色道:“回又怎地?不回又怎地?妹子回来可是为了此事?想事有的道?”秀英头道:“是哩。”当即略隐去了玉姐的名字,止如此这般一。申氏听来,也觉可行,却:“只恐时间太紧。”
秀英一看玉姐,申氏见状,亦凝眉看她,玉姐脸儿一皱,想了一想,她也无甚把握。从来见过玉姐的人都她聪明,然她如今也有十岁,纵有先生教导知晓许多道理,经过见过的也不太多,并不曾亲自打理过经纪营生,内中门道并不清醒,许多事儿只是自家“想当然耳”。她却有一条好处,凡无把握之事,绝不硬包硬揽。
秀英见些情况,便知申氏似已疑到玉姐身上。她如今改了主意,女孩儿家叫人知道了太厉害也不是好事儿,但有人知道她闺女聪明灵巧贤惠便好,这等大出风头之事,实不好弄得满城风雨。然申氏既已看出,她也只得含糊着透一两句实情,总不好叫府君娘子猜疑,反易生事。便:“回去路上,这丫头见我忧愁,就胡乱这城里有的是绣娘,只可惜不好拿来使。”
申氏又看玉姐,且笑:“你这姐儿好生聪慧。”
玉姐起身道:“娘子过奖了,我不过胡乱一猜。年前我娘教我些家务事儿,因家里有仓,他们有租了去囤着货。江州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南来北往地转,与天朝藩邦地转,绣娘胡商地转,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又不是运铜铁与他们。”
申氏笑道:“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除此之外,各依本事。是这个理儿。”心道,我原怕姐年纪过于聪明了,以至仗着聪明没了顾忌,似这般,纵再聪明,也不好沾染,眼下看来她倒是知道好歹,不致惹祸。心中更是取中玉姐,只是心思电转,不知要如何下手才好。若与八哥,够够的了。然申氏看她那俏模样儿,又万分不舍。若与亲儿子九哥,申氏又想再多看她两眼才好下决心。
也合该是她两个投缘儿,玉姐听申氏这般,大有知己之感,这道理她心中明白,只不出这般直白贴切的话来。申氏见她一句话便听得脸儿红扑,大眼睛闪亮,心头也是舒坦,谁不乐意别人喜欢听自己话呢?不由又加了一句问玉姐:“姐儿是不是?”
玉姐笑道:“是哩是哩。这城里,我家算是衣食无忧的了,却还有些人家为过年愁哩,听他们家也没甚田地,全靠做工过活,娘子与我娘有心帮衬她们自食其力,比与她们柴米还实在哩。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两处便宜,再好不过。”
她声音柔脆,又会官话,得又极中听,申氏听入耳内,不出的舒服。暗道,若与八哥,未免可惜了,人家养这般女孩儿,恐不想与八哥。虽是亲疏有别,申氏总是力图一碗水端平,对亲生的固然好,对非己所出也是不差,然毕竟嫡庶有别,八哥媳妇是不宜强过九哥媳妇的。
申氏既这般想,不免又看玉姐,单凭这模样儿、这份机灵,纵放到京里,也不比人差了,若做了八哥媳妇,恐不相宜,若与九哥……申氏看玉姐不同。只因九哥虽是自己所出,又是嫡子,终究年纪最,若先将九哥事定,四姐、五哥等事又不免要耽误一二,却是不美。只好着紧将四姐、五姐了人家,免得叫京中乱了鸳鸯谱。这玉姐还,多看个一年半载,也还等得。
当下更是和气,又与玉姐话,且朝秀英赞道:“你家这姐儿,生得好、人也伶俐,真真是占了天地灵气的。”
秀英笑道:“如何比得府上姐儿?不过是因只养了她一个,甚样好物件都堆与她,生堆出来的罢哩。”
申氏道:“谁个养孩子不是这般堆出来的?有些人家想堆还堆不起来哩。”得秀英与玉姐俱低头轻笑,申氏看玉姐半边侧脸,真是笑起来也可爱,想:“这般标致,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因玉姐在侧,此言恐觉孟浪,便强忍了,只等下回独个儿与秀英见面,再微露其意。转与秀英起胡商之事来,因玉姐也在一旁听着,申氏也问她。
玉姐道:“我都没见过,只跟着长辈看看罢咧。针线绢布都是现成儿的,好绣娘掌柜他们也识得,交与下人办就是。胡商那里有府上管事,我们只管便得。”申氏又与秀英商定:“亏得我还没使人与那胡商去,事便押上一押,我叫胡二领你那里掌柜先去见人,定了样子。你那里寻了绣娘来。”秀英应了。
申氏又将头上一把银梳子下来与玉姐:“往日常见,因人多,总忘了与你见面礼儿,这个是今年新下来的内造的样子,胜在精致。”玉姐看一眼秀英,见她头了,方盈盈一拜,谢而后收。
秀英看在府中呆了许久,极有眼色便要告辞。申氏也不拦着,只:“得空常来,往后你少不得与我打官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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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母女没了后顾之忧,回家自去整顿家务。玉姐经的少,真个如她自己所,只在一旁看着。秀英懂的多,又是寻来掌柜管事,又是布置安排。
江州绣娘最是易寻。江州城里人,也是如玉姐所,除开些在乡间有田的财主,余者皆时无地之辈,或与人帮佣、或只守着一间铺、又或只好把自家房儿赁出几间儿出去收铺,余者便是做些零工度日。江州临运河,又有无数人往码头扛活。许多绣娘家亦然,男人往外扛活,女人便接了绣活来做。程老太公在日,便以忠厚长者著称,绣娘们闻是他家买卖,也都乐得接这生意。
一方上好绣帕,针线、绢帕、工钱,统共不过一陌钱,卖与胡商要价便是一两,胡商也肯买。胡商自家收,固不须这些本钱,却难收得这般又多又齐整的,又要花钱雇人手来四下串连,不定何时得以凑齐,花样也不由他来定。眼下且是府君作保,东西又多又好,贩回去也能卖得上好价钱。胡商将这绣帕贩卖归国,一方帕子贵的卖至五两,也有人买,便宜也能卖个二两。又听秀英处有针,实是暴利,纵秀英大着胆子将价提上几倍,他尚可赚上百金,再划算不过。且听闻可订货,又要订各式绣屏,这等运回去,更是暴利。
玉姐从旁看来,又用心揣摩,学了不少。秀英一是想女儿懂些家计,又思如今玉姐已是秀才家姐儿,且洪谦前程尚未可知,不可如她年轻时那般抛头露面,刻意提玉姐:“你知道便是了,可见他们,也要到我身后来,男女有别。日后要出门儿,也要乘轿儿,或戴帷帽儿,或个盖头。”
玉姐道:“娘,我晓事儿,才不胡乱闹呢。以前年纪,也是有爹、有先生带着才出去的。”玉姐颇惜命,也是因打出娘胎,家人便护着她,当她是眼珠子,她也知自己出不得意外。久而久之,便养成这等毛病,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秀英眯起眼来拨一回算盘珠儿,一通噼啪响后,呼出一口气来:“只止一件,手上便能松快不少。兑出钱来,要往乡下再买几亩田方好。余下皆攒下与你爹做盘缠。明年还有这等事,再留一半做盘缠。钱总不嫌多。”另一半,便是她为玉姐攒嫁妆了。虽有林老安人所赠财物,玉姐终是自己亲女,总要自家备嫁才好。
分派停当,秀英又唤了田氏来,命她去见申氏那里胡二家娘子,借她两个之口,将事与申氏听。既成了买卖,又显得两处主母手不沾利。秀英只在年前年后,州府设宴时,携女儿同往,与申氏话些家常。
然这等事,只消做下,如何瞒得了明眼人?虽有些读书人迂腐,并不往这上头想,却有些商户知道厉害,见洪秀才娘子与府君娘子一道赚这个钱,也只好在背后嘀咕一声,叹一句:“早知如此……”却也不敢横生枝节。
年前秀英便收了数百方帕,又将申氏拿来的本钱退了,只与申氏干股。申氏既存了与秀英交好的心思,便十分不肯占秀英便宜。秀英:“非有娘子的消息,也做不成这笔买卖。”申氏便:“我又招不来这许多好绣娘,也做不成这个。”两人互相推让,末了,秀英见申氏也是诚心,便道:“实用不得这许多,一总儿也花不了几百银子。”申氏道:“那便存着,再有人,我还与你。”
两处都是明白人,只要两处有心,诚心联手,便能处得下去。这一年过得甚是舒坦。秀英每算一回账,总能赚上数百两银子,连玉姐也好分与她二百两。秀英心头大快。
玉姐却又有心事,家中祠堂攒造一新,内里却依旧空空。这不是道理!玉姐先悄悄寻了秀英,彼时秀英正在看金哥在屋里摇摇摆摆地跑,看了玉姐来,金哥扑到她腿上,抓着她裙子不松手:“大姐姐~”他话晚,吐字倒清楚。
玉姐弯腰将他抱起,掂了掂:“你又胖了!胖墩儿,真结实!”
金哥咯咯地笑着,抱着玉姐的脖子不撒手儿。玉姐抱他到秀英处,秀英接了来:“怪沉的,你又抱他,叫他走走,他总不好动,难得肯走哩。”玉姐道:“现下又不肯走了,我抱着罢。我有话与娘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过年哩,咱家祠堂还空来。”
秀英道:“你爹自家不提……也罢,我与他罢。我总觉不对劲儿,莫不是你阿公、阿婆之事别有隐情?否则何以不?往年入赘不好也罢了,如今这……我须问他一声儿,你且休要宣扬。”
玉姐道:“我晓得轻重,娘也爹,不好不拜哩。爹如今也做秀才了,过二年又要做举人、进士,出去这样不成话,恐有御史参个德行有失便不好。”秀英道:“这是正理,平头百姓家里,但有些儿讲究,也要有个道,不然也有人嚼舌头。”玉姐道:“长辈们事,我女孩儿家不好多嘴,娘便与爹听。”秀英道:“我知道哩。”
玉姐复抱金哥与他话,且教他背诗,先背那首“床前明月光”,一句句,金哥一句句学。背了半晌,金哥终念会了这四句。秀英见了欢喜,晚间抱了金哥来背与洪谦听,且:“玉姐教金哥背来,你哩?也思故乡否?儿女都老大了,也不知祖父母名讳,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亲时,亲家那里问起,也不好回话哩。”
洪谦脸上一暗:“待我想想。”接过金哥,叫他接着背。金哥再背一遍,便不肯多背。洪谦无奈,捏着他的脸儿道:“个犟种,倒像你老子我!”抬头对秀英道:“我亲写了罢。”自写了牌位来,摆于祠堂内。
苏先生闻,却不好闯入人家祠内观看,抓耳挠腮、十分好奇,却又不好问。镇日里只拿眼睛看洪谦,洪谦也不理会,只管四下交际,又陪苏先生吃一回酒。玉姐却是甚忙,一头要陪秀英见一回申氏,众人知洪家与府君那里有生意牵连,也觉寻常。她却又要往伴林老安人与素姐,素姐如今越发不肯出门,只把自己锁在佛堂内,生怕有鬼捉了她去。
又因与申氏见得多了,待要过年,玉姐免不得做了两样针线以赠。玉姐针线是素姐指,素姐平日无事,于此上头甚是用心,玉姐手笔虽嫩,却是奇思,花样儿也好看。赠与申氏之抹额,次日她便戴上了,又与玉姐一双明珠。玉姐开匣看时,竟是浑圆一对黑珍珠,不由惊道:“这个少见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胡商孝敬,我总要与人两分情面,余者未取,只拿了几颗珠子。这一对儿倒好一样大,正好与你玩。”秀英道:“太贵重了。”申氏道:“值甚么?我与玉姐儿娘儿两个投缘儿哩。”
两下欢喜,到得年后,秀英又取这一笔红利与申氏,两人五五分账。竟足有千两赚头,自家并不费甚太多本钱,连铺子也不须占,只要有人验看绣帕有无纰漏而已。
胡商见绣帕绣得整齐,又可自定了样子使人做来,倍觉痛快,又加订了些。他是携金而来,一两金抵十两银,十六两是一斤,带上数只皮匣装金,统共百余斤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着,携带也方便。便以赤金买货,绣帕轻巧,携带也方便,实是往来贩卖之佳品。
申氏与秀英两个尝到甜头,皆欲将与胡商之交易长久做下去。胡商这里,有官员庇佑,又不欺压于他,收货既好,也觉可靠,临行前与程实有约:“来年还来买。”
那头秀英却又起意,专一收那等绣品,或是扇儿、或是帕子、又或屏风一类,但有订货,这里便接了。却把绢绸、针线与绣娘,铺里出料子,绣娘出工,秀英付与工钱,再转贩卖。渐渐地,非止做这针线铺一样,亦兼开个绣坊,却无须养活绣娘,只把出工钱来即可,故而也无须租个院儿好与绣娘做工,只有个门面便得。[1]
到得三月里,玉姐十一岁生日前,两处铺子便已见利。这一日,家中摆桌生日酒,与玉姐庆生,林老安人、素姐、苏先生都来了,正热闹时,程实使个幺儿来:“门首有人递帖儿来哩。”
秀英奇道:“是什么人?”
洪谦把帖儿打开一看,笑道:“是盛秀才,他合家又迁回来居住,在东街那里赁了房儿,不日要来登门。”
作者有话要:[1]眼熟吧,这其实是资本出现的原始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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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九哥
却玉姐生日这天,洪宅正吃酒,门上却有旧时乡居时颇有些缘份的盛秀才使人递了帖儿来,道是盛家阖家又迁回江州城内居住,不日要来登门拜访。素姐听这消息,满面不自在,几乎连凳儿也要坐不住。两处结缘,皆因她要投河。细究投河缘由,却是素姐又办了错事,牵住线头儿却扯出一串儿粽子,皆是因她之过,素姐便坐不住。
幸尔今日盛秀才人并不曾来,素姐才未立时羞愧走避。旁人却早将她的尴尬事抛开。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坏,却少,办过的尴尬事儿大也有几十桩,众人早经见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话,见洪谦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他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孩儿听不懂人话,发起酒疯来比成人还狠哩。”洪谦讪讪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瘾,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谦始觉不好,他眼睛里,男子汉须得会吃酒,然年纪就这般好酒,委实不妥,顺手收了酒盅儿,一仰脖儿,灌了。金哥仰着头儿,眼见他亲爹冲他亮了杯底儿,一滴也不曾剩与他,将脸一皱,几将亲爹作后爹。
玉姐看了发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来,一勺一勺喂他。
秀英只管想着盛秀才少年得意,复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络起来。苏先生与洪谦言语里都盛秀才人才不坏,苏先生尤盛赞,洪谦他虽温吞,心眼儿却不坏,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过,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访婆家了。
这盛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简单,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乡下有宅有田,盛秀才前程看着也好,待孝满,又要考举人,才华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见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问洪谦:“他家才搬往乡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来了?可是有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又思东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坏,能住得起,这家里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仓促逃来的模样儿。寻思着但得了机会,怎地往他家里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谦道:“既来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时,他过几日便来咱家,问问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旁人做甚?”复取出只匣子来,却是与玉姐买的新首饰:“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来才好。”
玉姐打开看时,却是一付累丝镯子,沉是不沉,却是式样新巧,缀些儿玲珑花草纹样。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里虽养得好,毕竟年岁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钗子也插不上头。秀英与她一双镶珠耳坠子,素姐与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与她一套新衫裙。苏先生写了一幅字儿与她,金哥叫秀英撺掇着,在玉姐脸上亲了一大口。
吃罢饭,回到房里,李妈妈领着茶儿与朵儿两个与玉姐磕头。玉姐又抓一把钱出来,给她们买瓜子儿磕。
诸多礼物里,玉姐最喜欢便是苏先生的字儿,年岁越长,懂得越多,越发觉得这先生的字儿写得不凡。还想过两日便使人到街上买那素面儿的扇子回来,央着苏先生写上两柄,夏天使起来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来喜甜食,便亲自下厨去做来孝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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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定之日,盛秀才果然带了些手信登门,依旧是洪谦接入书房。洪家并无长辈,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便止有一个苏先生做陪客。苏先生于陪客这一身份并无不满,总是看盛秀才面上。
到得书房,寒暄已毕,洪谦先问:“住得还惯?可见了师长同年?”
盛凯道:“有劳过问,前几日新搬了来,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这城里住,不过挪一个地儿,倒还熟。前两日见了老师,这两日便拜会诸位。”
洪谦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边念了数回,他也觉奇怪,这盛家不是回乡守孝了么?怎地举家又回来了?盛凯一年孝不好,他父母却要实实在在守上三年的。便问:“为何来去匆匆?可是乡间有事,不得不回来?有甚难处,出来,我等也好与你参详参详。”
盛凯面上一苦,此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里人在乡间住不惯,他家并非豪富,也有人服侍,毕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时在城里,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来买。又有那一等卖浆、卖粥、卖糕、卖花翠、卖瓜子儿,至于夏日卖冰等等人,无日不经门前过,但想了,便顺手买来。到了乡间,哪有这等方便事?货郎过三、五日能来一回,已算是来得勤的了,迟时十天半月不见,乡间野店物又粗劣。
这些且不言,单止饮食,在江州城时,外面尽有嗄饭卖,乡下却往哪里买去?盛父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甚“割不正不食”,总是吃不顺心。又有盛母与盛凯之妹盛大姐儿两个,铜镜儿昏了,欲寻个磨镜子的都难。江州城里隔不数日便有那摇惊闺的磨镜人打墙边儿过,乡下地方,连个铜镜儿都少见,哪有几个磨镜人好下乡?
开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总要做出个样子来,待过了年,各种不便非但未尝习惯,反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盛母便与盛父道:“大哥是守孝读书,也不曾耽搁了功课,然一旦无名师提,二又无同学研讨,成日家闭门造车,恐无进益。为着孩子前程,也为了光宗耀祖,他也当回城里。他又,身边没个知疼着热的人儿,咱须得跟着看顾。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欢喜。”
盛父在这乡下地界儿也住得不便,旁的不,去年一夏,蚊虫便险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洁二净倒少蚊蝇,离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难捱。听妻子如是,盛父十分意动:“那便搬。”
总是个个受不得,眼见亡者周年已过,便动了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价卖了,再要寻一处宅子买来,钱便不凑手儿。买得起的宅子,又有种种不如意,或左邻右舍不够雅致,或宅子太住不开这许多人,总是有种种不如意。
次后见买宅不易,便只好租个房儿来住,恰在东街上租了前后三进一处院子,议定一年租金六十两。房东是个机灵人儿,因看这盛秀才读书有成,他住过的房儿,往后转手,也好有个噱头再加价,日后不租了,拿去卖也好卖个好价钱。这才便宜着租与盛家了。
个中缘故,盛凯也猜出一二分,却不好父母之不是,只:“家父家母一片慈爱,怜我年幼,独个在乡间读书,无师无友,恐无进益,故而举家迁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学内附读。”
苏先生便赞道:“这是正理。”
洪谦也不与苏先生辩驳,想这盛凯今年十四,也是好大个人儿了,出门在外,带两个厮儿足矣,何须全家齐来。内中必有缘故,然盛凯不提,洪谦也不会生事。只:“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他,到了学里,许有长官要见他。
因是拜访,也不谈论诗文,打过招呼,盛凯便告辞。
果如洪谦所言,过不几日,盛凯往府学里去,先见了博士等师长,次日便得郦府君之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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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凯往州府诣见郦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带些儿自矜,然见府君,毕竟与见旁人不同,手里捏两把汗,行动间略迟缓。
不想郦玉堂最爱风流文士,见盛凯年岁不大,生得唇红齿白,书读得极佳,又举止“从容不迫”,一见便喜。非但留盛凯了许久,且又留饭,又令唤出儿子六哥、九哥来见盛凯。
内衙里,申氏因郦玉堂不曾到后头来吃饭,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妈妈,秦妈妈四十上下,极干净精明一个妇人,她女儿便是胡二的浑家。往前探听一回,回来如此这般一:“是那个盛秀才来了,官人欢喜得什么似的。”
申氏道:“难得他还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妈妈知道她这是的酸话儿,申氏自家也想留着看一看盛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郦玉堂不到内衙来吃,申氏便自领了女儿吃,却令五郎领几个弟弟一处吃。用罢饭,申氏又唤四姐来。
却是为四姐终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里一户李姓人家,这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为官,乃是休致返乡的户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将出孝,这孩子也争气,考了两回,也中个秀才,不想祖母又过世,只得又守着孝,不便出门。今年好有十八岁了,却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与郦玉堂,郦玉堂听这李家是书香人家,又无甚不良风声,也答应了。申氏这才与四姐,好叫她安心备嫁。且:“一应嫁妆你无须操心,自有我来操持,你今只管将孝敬长辈的活计做出来。那家郎我也见过一回,过几日他来见你爹,我使人悄悄与你,你往那夹壁里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儿一揉,娇声道:“从来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颇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纵相不中,也有余地不是?不似……罢了,你不想悄悄儿看,我另想法子罢。”
次后,四姐终是坐在轿儿里,于旁边看了一回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气一表人材。这是后话了。
却这六哥与九哥相陪着父亲与吃一回饭,盛凯不敢久留,及别,郦玉堂又送盛凯笔墨等物,且将新得一柄纸扇赠与盛凯。盛凯与郦玉堂相处半日,觉出这府君是真个常识于他,也渐渐放开,温言妙语,郦玉堂更是欢喜:“我这里也有几本书,你得闲时,可来借去看。”
送走盛凯,郦玉堂面色又是一变,先是怅然六哥:“今见妙人风采否?你总嫌拘谨了些儿。”六哥垂手称是,郦玉堂更叹,又九哥:“你年纪,成日家板的甚脸?”
前头了,这郦玉堂最爱“文采风流之士”,但凡见那等生得似是“风流倜傥”之辈,便要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讥,偏他信个“相由心生”,对盛凯这等相貌欢喜得紧。若生得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学,他真个想把人捧到手心儿里。
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风流,自幼申氏也一体管教,家教却好,长相极对了郦玉堂的胃口,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数儿,总不肯乱了次序,又是儿子见老子,怎可失礼?郦玉堂常以为恨。
这九哥又是另一种样貌,此时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国字脸,端得方正庄严、正气凛然。九哥年纪,渐看出一张国字脸来,实是立朝好相貌。偏郦玉堂不喜他这样儿,真真冤孽。郦玉堂却有一条好处:守些礼法,不至乱了嫡庶,虽宠六哥,于嫡子却也不肯疏忽。唯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拧不过来。
九哥幼时,好他“虎头虎脑”“敦实可爱”,及长,越发威严,郦玉堂便时时叹息。倒也不好九哥生得不好,却是惋惜异常。九哥生就这张国字脸,但凡不笑,就显严肃,郦玉堂便与申氏道:“我见九哥,不像见儿子,倒好像见了老子。我老子且没他这副庄严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郦玉堂这些话儿,家中人听得耳内生茧,听他又,六哥、九哥只当是鹦鹉聒噪,想着忍完便罢。果然忍完了,郦玉堂使他两个去见申氏,过一时再来读书习定。郦玉堂好个书画,家中子女也颇习之,却是六哥善画,九哥之字也有模样渐有些风范,愈发显出他那张脸的不合意来。
郦玉堂便常捧着九哥的脸儿,看一回、叹一回:“甚都好,就是……”脸儿不合意!否则这学问也见得人,举止也见得,怎就这样不好呢?
恼得九哥不忍不得,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刘伯伦[1]丑人作怪,钟馗大才连鬼都能吓死……”难得他愤愤之时,依旧板着一张脸儿,郦玉堂叫个儿子憋个半死。除下脚上鞋子来便要打他:“你你老子以貌取人、买椟还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还知道杜子美、刘伯伦来?”
六哥机敏,当时抱了郦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风范、风范。”郦玉堂一口恶气出不来,又叫六哥给压了回去,当天晚饭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携手来见申氏,申氏头一句话便是问六哥:“你爹没惹九哥生气罢?”六哥一笑:“娘哪里话?爹从来便是和气从容的。”
申氏跟着笑了,又抚慰这两个:“你们爹就这个癖好儿,你们做人儿子的,便认了罢。他待谁又不是这般了?也因着他这一癖,你们姐姐妹妹,总没有嫌弃丈夫丑的。”得六哥笑了,九哥脸上也是一松。
申氏方舒了口气。总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气恼。又因六哥一张脸合了那般意思,难不成六哥就很乐意?男孩儿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纵是亲老子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恼。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没多少时日了,你们得空儿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们这条儿。往后你们过得如何,还须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两人垂手应了。
六哥问道:“是李侍郎家孙子?人却好,不知家里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涂人。”她家哥儿姐儿皆姓郦,止此一条,便有无数底气。婆家再霸道,也要顾忌这一条儿,那她家孩子就不会受气。
九哥忽道:“士人轻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鬼儿大,倒疑起我来。”九哥道:“儿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过得好。”申氏越看他这样儿,越觉这一张冷脸,确要个伶俐媳妇儿来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实是好,又恐将他娘子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1]刘伯伦,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丑到史书都忍不住写道:他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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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无意
申氏与郦玉堂做这些年夫妻,对这郦玉堂的性子摸得真真儿的,好言抚慰独儿子一回:“你爹自来便是这等脾性,你又不是不知,看你哥哥们,哪个不受他排揎?他待六哥算好的了,平日里尚要东斥西骂的。你们是他儿子,老子有话,你们须得听着。”
九哥情知如此,然郦玉堂是亲生父亲,做人儿子的不得父亲赞许,终究意难平。九哥闷声道:“儿明白。”申氏叹一口气:“难为我儿了。你须得记着,爹娘待你们如何,那也是爹娘!纵爹娘有甚不周之处,也不是有意为难你们。只要无关伦常,都与我受着!”
六哥、九哥垂手领训,这位母亲的教导比他们父亲还要靠着些谱儿。申氏完儿子,再一想丈夫,不由又头疼了起来,也罢,终归他还是知晓些理数,也就这一癖好而已。头前嫡长的大哥儿,与九哥生得倒有些儿像,申氏费了多少心力,郦玉堂依旧待大哥不多不少,该是嫡长的体面皆有,也用心教导,然到亲近,却实不足。既然他一惯如此,申氏也就不挑不争了,他不教的,她教!妇道人家于外事上头难免有所不足,申氏也不觉有甚不好,亚圣还没爹呢!
打发走了六哥九哥兄弟两个,申氏不免先将五姐的事情放到前头,五姐终是女儿,京里难免不将她当回事儿,五哥男儿,京中王府轻易也不会叫他娶个见不得人的媳妇儿。想上一回,申氏又犯了愁,这间哪有恁多好人叫你挑选的?申氏眼睛里看好的儿郎,倒是有两个,一个便是李侍郎的孙子,已与四姐定亲,另一个是盛凯,这秀才却是要留与六姐的。否则盛家父母尚在孝中,便要登门儿女亲事,也很不相宜。既不是盛凯,再要寻人,便是千难万难。
申氏将这江州上下好男儿想了又想,未及有个主意,几乎要将主意打到娘家头上,她娘家倒是有个侄儿,与五姐年纪相仿,来也有家资。申家豪富不假,又非商贾,算个乡绅——只恨没有功名,不知郦玉堂肯是不肯。若如此,五姐日子是富足了,丈夫却又不如姐妹们嫁与有功名者,终是不美。
申氏这头愁着,那头郦玉堂越想这盛凯越合意,过不两日,回来与申氏道:“我看盛凯很好,你前番不是愁儿女婚姻么?四姐已有归宿,何如将五姐许与她?”
申氏听了,不免目瞪口呆,忍气对郦玉堂道:“你与他家了?”
郦玉堂道:“还不曾哩,我这里又不凑手儿。”原来先前儿女婚事皆是申氏操办,样样周全。郦玉堂看着,申氏亲,总要请了官媒,拿了庚帖,又须备下彩礼方可行事。郦玉堂向来于这些事上头丢三落四,又看重盛凯,不肯草率,是与申氏商议,实则是督申氏来办。
申氏放心道:“这秀才将出了祖父之孝,由来婚姻是父母之命,他父母尚在孝中,你怎好使人上门亲?”郦玉堂面上泛红:“我实是爱这盛秀才,不招作女婿可惜了。他既年幼,人又聪慧,风度翩翩,前程也好……”申氏道:“你实舍不得,再过二年,他父母一出孝,我便使人与六姐提亲去,如何?眼下去是不行了,五姐也拖不得,我一想京里,心就乱跳。”
郦玉堂道:“也只好如此了。五姐亲事,你可有成算?”
申氏道:“我正想哩,这世间但凡好模好样的人儿,都是有数儿的,哪恁般容易寻来?你那里哩?可有用心向上的年轻人?”
郦玉堂道:“再看看罢,这几日我往府学、县学里看看去。”
申氏再三嘱咐:“休要嘴快,一时便与人了,倒好似咱家女孩儿没人要似的。”实则这宗女也确是难嫁。
郦玉堂应了,不时检看官学,却又引出一个乱神来,引得数家气骂,此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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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与郦玉堂那盛秀才的时候儿,实没想到,似盛凯这等人材,江州城里有女儿的人家,多半都要往他身上望上一望的。秀英便是这其中之一。
因盛凯回城,携着手信拜会了洪家,秀英正可借机也收拾几样礼物,打发洪谦回访一二。因两家在素姐事上又有些渊源,秀英所备之礼便要厚些,洪谦看了,也没有甚不妥。洪谦眼里,这盛凯少年得志,人却谦和,虽略嫌软和了些儿,却也没甚可褒贬的地方儿。俗语“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与这般人物在发迹之前交好一二,实不是件坏事儿。
洪谦使来安儿捧几盒礼物,捧砚牵着马儿,主仆三个往东街上盛宅而去。不消打听,盛家在这街上也有名气。先已递了帖儿,今日来时,盛凯却正在家中候着。他知府君看中他,却不知府君娘子也看重他,只知州府使人赠了他家四匹素色绢绸并文房四房来。他兄弟盛二郎正缠着要,盛凯道:“今日还有客来,你休要闹。回来再。”
盛二郎与盛大姐儿恰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因生得巧,故得母亲潘氏之爱,凡有甚想要,潘氏总把来与他。今见府君家与的一方端砚好看,便想讨了来摆在案头。讨而不得,意兴怏怏。
洪谦带一盒四样茶果、一盒文房四宝、一包素色绸缎、一盒猪羊鹅酒,也是丰盛。盛凯来迎了,两人往盛凯书房里去话。洪谦已知盛凯得郦玉堂青眼,便不好与他过于亲昵,只作寻常交往。
反是盛凯,因见洪谦好人物,进退得宜,且洪谦有一项长处,官话讲得极好。江州地偏,纵有官话之人,也多半带着口音。细思洪谦,吟弄文章时,竟是一丝口音也无。再想来,于他家门内遇着个女童,官话也是极好。且盛父连个秀才也不是,操持父丧到要典宅卖地,实也算不是男孩儿效仿的榜样。洪谦人物既好,人品又佳,且又上进。盛凯见洪谦,实是想亲近的。反劝洪谦:“连日我往府学里,不见洪兄,洪兄是在家苦读否?我年幼,言语有失还望勿怪——举人试不比秀才试,自家背背经史只好考个秀才,举人试做诗文,总要有名师教导,再有同窗切磋启发才好。”
洪谦心,你见了苏长贞还要我去官学,苏长贞知晓了必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中却道:“我已老,与少年人自不相同。尔等少年,因涉事少,文章便不易深刻,常须名师提。我自幼失学,却要将根基扎牢方好,如今正在家练字哩。”
盛凯听他如是,一想,似也在理,愧道:“终是洪兄看得深些。”他略知洪谦先前是赘婿,想来失学之,缘自于此,也是合情合理。
两人再闲言几句,洪谦待要起身,却听外间剔剔托托之声,一个十来岁女孩之声道:“大哥,忙哩?今天那家送你那绢真个好,与我成不?”一头插了进来。盛凯因让洪谦入内室看他藏书,藏书是放在贴墙书架上堆着,这丫头匆匆进来,一眼未曾扫见。
自家妹子张口便讨要东西,这东西还是头前一个客人送了来的,书房内又有另一个客人在坐,盛凯心生薄怒。喝道:“屋里有客,你女孩家便这般闯进来!”那丫头听有客,方匆匆退了出去。盛凯与洪谦陪礼,洪谦笑摇头:“我出来也有些时候儿了,还要回去温书。”便辞了去。
回家来秀英接了,与他宽衣递茶水,且问:“他家里如何?”洪谦道:“你还不知?他父亲是个迂腐人,我不乐见的。”秀英将要问盛家旁人,猛想起盛家旁人便只剩下女眷与盛凯之弟,洪谦断没道理见的,不由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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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这份惋惜并不多久,这一日,她也是闲,命胡氏将金哥带去陪伴林老安人,林老安人上了年纪,越发懒待走动——秀英已暗中将她的寿衣、寿木重整一回,只怕有个万一。林老安人见了金哥,乐不得,秀英看她气色还好,携了玉姐,去看针线铺儿。
林老安人道:“你还看着那铺子?也不干正事儿!”
秀英心知林老安人所言之正事,便是趁早再生个哥儿,与洪家后继香灯。因女儿在侧,秀英忙拦了话头儿:“你孙女婿忙读书哩。天且不早,我与玉姐去去便回。后半晌府君娘子还叫去打牌哩。”方带着女儿从林老安人处逃了出来。
秀英出了门儿便松了一口气,那头程实已雇了两轿儿来,秀英与玉姐一人一,各携了一个使女。秀英带的是喜儿,玉姐带的是茶儿。到了针线铺,秀英、玉姐往里间坐,掌柜要上来回事,秀英道:“你且忙去,我带姐儿来看看,也好知道些生计,并无旁事。”
话虽如此,掌柜却知,这铺子挂着程实的名儿经营,背后的东家实是洪家,且来回了话:“生意好着哩,咱铺子里也常与二、三十个绣娘有往来,每日价收几十方帕子,也有腰带、也有裹肚、也有绣屏。每月好有二十两净赚。若有那胡商来时,一笔好赚几百两哩。人留心着,每回总留些儿存货,胡商来时,不用现使她们绣,径拿来卖便可。又省时。”
秀英道:“你是做买卖老人儿了,懂得却比我们多。”又玉姐:“多学学。”
掌柜连“不敢,”又问,“东家既与那府里有门道,何不做大些儿?再有胡商来,咱也可买他的货来发卖,转手又是好大一笔哩。”秀英看一眼玉姐,道:“咱家有贩针线的本钱,未必有买香买珠子宝石的本钱哩。”
玉姐一笑:“哪能一口儿吃个胖子哩?咱家与那府里好,难道旁的就没人与那里好了?没的惹人的眼儿、遭人恨,且将这一事做老了,招牌硬了,何愁不来钱?至于本钱,纵有,卖与谁?您做老了针线的买卖,自有人奔你来,旁的却不好话了。”
得掌柜也无话,外头又有人来买针线,却是盛凯的母亲潘氏带着盛大姐儿,也带两个丫头,也雇两轿儿。母女两个住得闷了,盛大姐儿活泼好动,潘氏不放心她独个儿出来,也来陪她。掌柜见个戴着孝髻的妇人,便有些不喜,暗道:好没规矩。
却也笑脸迎人:“老客有甚要看的?”
潘氏将脸一别,自有丫头取了两张盖头来,母女两个了,又细细看那绣屏。却是使女与掌柜的答话:“我家娘子、姐儿闲来看看,有看中了的,自然叫你。”掌柜便退至一旁,且他徒弟使个眼色儿。伙计挨挨擦擦上前,待要与这丫头话,不想丫头一闪身儿,还撞撞肩膀儿。
掌柜便立着不动了。
那头潘氏与盛大姐儿看了又看,盛大姐儿喜艳色,目光常流连,潘氏却不令她买。母女两个又都瞧上了绣屏,却又嫌这嫌那。潘大姐儿:“这蝙蝠儿瞧着瘆人。”潘氏道:“这才是好兆头哩。”却嫌那绣屏略俗气。
掌柜道:“挑剔是买主,您两位看中哪个,我与您包好送府上哩。咱这铺里,又可自定了样子,单做了来,您想要甚样,便使她们绣甚样,岂不便宜?”
潘氏一偏脸儿,使女快语道:“娘子与姐儿看这长时候儿,你且不出声儿,竟是憋着坏哩。”
掌柜堆笑道:“万一娘子与姐儿有看中的呢?府上居住何处?我且记下来,好送去。”
一催二催,潘氏便定下了样子,却是要前人字画作样子,要绣了来。幸而那位也是名人儿,摩他的画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稿子倒好寻来。掌柜的眼珠儿一转:“这单订的与这里大路旁儿的却不是一个价儿了。”
潘氏不好讲价,便:“你只管做了送到东街上盛家来。”
掌柜的又讲先付了订金:“一架屏,用好木做架,素绢底儿,上等好线,算上工钱,统共要二十两哩,请先付一半儿,好去买了架儿来与绣娘做去。”潘氏话已出,便不好收回,使眼色付了定金,一摸钱袋,已是囊中羞涩,原要带盛大姐儿去买绒花儿,现也不买了。
那头掌柜记下了地址。待潘氏一行人走后,方啐了一口,招呼伙计理货,往绣娘处送素屏、针线、样稿。
喜自内室里出来,向掌柜讨了那地址,秀英一看,可不正是盛家的?心下又有些犹豫:“这家好大规矩。”
玉姐听了,笑道:“也不算太过份了,我与娘出门,难道自与旁人答话,还不是遣了她们去?他家挑剔却是真的。且那位娘子还有孝哩,看着也不像是非得出来讨生活的,却是没规矩才是。”
秀英道:“休旁人家,咱且回家,吃罢晌饭,还有事哩。”玉姐起身,与秀英离了去。将罩上盖头,玉姐却从袖子里滑出只钱囊来,取了两个银角子,叫茶儿递与掌柜:“我初来,请大家吃茶哩。”
掌柜忙要谢。秀英道:“休要谢她,孩子家,识些礼数是该当的。下回熟了,再来,可就没有了,休她气便好。”
掌柜笑道:“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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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家,秀英长吁短叹,玉姐还道她在想铺子的事,劝道:“本钱是其一,招不招恨是其二,三也是这府君且不知在这里多久,长些儿还好,若短了,似这等与胡商交易之事,往后便没有了,界时这支起的摊儿又要如何办?做一回、停一回,家中又不是专一买卖的人家,何苦来?”
秀英道:“你不懂,休多嘴。摆饭来吃,后晌与我往州府里去,要打牌哩。”玉姐道:“我又不会。那府里富贵,咱走得太勤,倒不好。”
秀英道:“你懂甚?谁个叫你巴结人去了?多看看那里气象,开了眼界,往后便不至怯了场。”玉姐方应了,她以去了州府,自与郦家姐妹话,也不甚在意。
不想到了州府,申氏却叫她也上桌来打牌,玉姐十分推拒:“我不会哩。”申氏道:“那便学罢。你问问她们,都是会的。”又问玉姐平素在家做甚,为何不会打牌,难道不曾陪长辈玩?
玉姐道:“我读个书、绣个花儿、或下个厨。外祖母喜静,常诵经,是以家中不怎打牌。”话程家糟心事多,谁有那个心?到了洪家,打牌的人手且凑不齐,又如何打?
申氏“哦”了一声,招呼她往身边坐了:“来,我来教你。这个不须精,却是要会的。我们这些老骨头,又俗气,又聒噪,偏爱这个热闹。京里也是,常打个牌、听个戏、看个百戏,你学着些儿,以后啊,用得着。”
秀英暗思,这以后,怕是出门子之后了。原来内里还有这等门道。她不曾正经做人家儿媳妇,自是无缘知晓这些事儿,便是林秀才家,去得也少,略抹几把牌,却不曾想过要教女儿。
申氏一道打、一道教,玉姐伶俐,上手甚快,申氏开心道:“是个伶俐人儿哩。”然玉姐初学,手气虽好,终欠老道,输了一贯钱,便收手不打了。申氏一边儿坐着玉姐、一边儿坐着六姐,玉姐终是在江州一城长大,京城事并不懂得太多,便多听申氏母女闲聊。
申氏又向秀英打听盛家事。
秀英自家也动心,便晓申氏之意,因申氏:“他父母在孝中,却不好见,我原想问问,他家怎生教得出这般好孩子来哩。你们同在一城,可知道些儿?”
秀英便将盛凯之事一,又:“是个好孩子,然我与他家里人却不曾见过。都是新进的秀才,未及走动,他家又出事了。娘子要知他家事,终须自见了才好。”她总想不到申氏有意玉姐,还道是因着两人买卖之事才亲近,便不多这个嘴,设若人家两家成了,她又了潘氏之不好,岂不是自讨没趣?
打一回牌,秀英也输了一贯钱,天色渐晚,秀英辞出:“家里还有等吃饭的人哩。”申氏也不拦着。六姐倒与玉姐颇有惜别之情。
玉姐回家吃饭,饭桌儿上起:“打牌输了一贯哩,她们是有意输,我却是真输。再这么下去,我倒好长辈儿做个‘老叔’了。”得秀英也笑了,恐洪谦读书人,这打牌不好,替玉姐道:“那府君娘子,往后用得着,老人家都爱这个。”
洪谦一想,是这个理儿,便玉姐:“你怎么输的?输了多少?从头输到尾?”
玉姐道:“我输一贯便罢手。”
洪谦笑道:“那我便教你。”把秀英惊得眼都瞪圆了。
洪谦精于此道,但见十指翻飞,看得玉姐目瞪口呆,洪谦道:“这是道,待熟了,不动声色,便好赢。”便教玉姐抹牌、摇骰、如何扣牌、算牌……
作者有话要:御姐爹,也算是五毒俱全==
!
52秀士
却这洪谦教玉姐赌博,父女两个,一个是初学、一个是复习,都在兴头儿上。虽都克制着,却不想惹恼了一个人。苏长贞又不是聋子,镇日里叮噹乱响,他如何听不到?当下将父母两个采了来,一人敲了二十手板,先打洪谦,将力气用尽了,再打玉姐,却是轻了些儿,且打且骂:“都不学好。”
偏这两个都硬气,洪谦也便罢了,苏先生眼里他就是块滚刀肉,不看程老太公一家面上,他且懒待理会。玉姐是苏先生爱徒,千伶百俐,居然叫洪谦给带坏了,苏先生尤其失败,一道打,一道气,玉姐水灵灵个人儿尚且无事,苏先生险些气哭:“你怎能这般堕落?”
玉姐见势不妙,忙着跟哭了一场:“是我不好,先生休要气恼。”苏先生离家日久,也动思念,然他于今回不去,也将玉姐看作心爱晚辈。见玉姐讨饶,板脸又训斥一回,呵令背书,因手打肿了,先不写字儿,却将厚厚书册搬来令背。
洪谦私下好生抚慰玉姐:“你先生吃露水能活的神仙儿,不过俗家日子哩,你要红尘里打滚儿的,他是为你好,却不大通时务。休要放到心上,他也没甚坏心。”
玉姐道:“爹,我知道哩。这个话却不好对先生。”
洪谦道:“过些日子,咱抱金哥与老安人看去,到那家里……”
洪谦皮糙肉厚,虽打得重,过不十几日,却与玉姐一道好了。好了便老实了,两个一道认真读写,玉姐闲来又抱着金哥教其诵诗,过了晌,父女两个便携金哥往程宅。洪谦与苏先生:“他终姓程,该与那家里相熟些好。”苏先生才不拦了。
洪谦将儿子与了林老安人,又:“我教玉姐些事儿,她要与府君娘子打牌,不会也不好。苏先生耿直人儿,这般勾当不好叫他知道,知道了要生气。”
林老安人道:“我都知道,交与我罢。我今叫迎儿往门首看着,苏先生要过来,报与你。”
洪谦惭愧道:“我竟忘了要留个守门儿的。”玉姐暗中记下,做这等事,要隐蔽方好。洪谦道:“金哥还,安人看好他,休叫他听了这声儿,不学好,待长大了,心志定了些儿,再看。那头佛经,也不好叫他听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那头玉姐的房儿还在哩,收拾得干净,你们去那头。我自带金哥来玩。”
待要凑局,却叫林老安人与秀英一道,抹一回牌,如是数月,到八月桂花飘香时,犹只瞒着苏先生。
好容易洪谦道:“你今也会得差不多了,休要钻进这个里头去。闲来无事可抹抹牌,终不是正途。那一等会出千使诈的,难应付哩,想发甚样牌、便发甚样牌。”
玉姐一笑,心道,这的难道不是爹你么?原来洪谦与玉姐了这其中门道,哪有那般好运气事?全是手上、脑里使巧而已。玉姐肃容道:“谁个指望这个发家了?从来只有打仗的将军没有打牌的将军,有摇扇儿的宰相没有摇骰儿的宰相。色子里灌铅不如往肚子里灌些黑水儿。”
得洪谦也笑了,收拾了回家,依旧读书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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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苏先生还道学生学好了,心下快意,这天出了题目与洪谦,令他做诗写策。门上却又来了消息,道是府君欲与诸秀才、举人一道赏菊花儿。
这郦玉堂心里也爱洪谦人才,来盛凯面相略嫩,洪谦却正相宜,年将三十,始蓄一须,白面有须,乃是雅士美男必有之相。又长形颀长,剑眉又配凤眼,举止优雅,郦玉堂与他话十分快慰。不想这洪谦要闭门读书,官书也不肯去。郦玉堂只当他是“名士有癖”。家中娘子也洪谦妻女好,郦玉堂有事不敢轻邀,有大事便不免请他一叙。
江州太平,五谷丰登又无甚盗贼,郦玉堂之大事,便是有好人物到访,事便是自家兴起,或烹茶、或煮酒,酸上一回。
恰江州来了个难得人物,郦玉堂便想起洪谦来了。
这话却要从郦玉堂身上起,因他这一癖好,又好往官学里转悠,初时不显,如今江州城都知道这位府君略有些怪异。那一等自诩风流之辈,便一齐往这江州城里扎。内里有几个确实有些风仪的,果得了郦玉堂的赞赏。
原有些在家读书的秀才、举人,也往官学里来凑一凑热闹。
可巧,有一人,便是在这许多才俊里,也算得出挑儿了。此君姓赵名信字子诚,二十来岁年纪,生得一表人材,郦玉堂心中之风流才子生得是甚般模样、他般长成甚般模样。又弹一手好琴,真是合了郦玉堂之心。他自家未有功名,却是不曾下场,然凡与他交谈之人,皆称甚才华。郦玉堂一见倾心,便邀几个他也喜欢的人,一处做一场欢宴。且将自家几个儿子一同寻来做陪。
洪谦到时,见盛凯等皆在,此外又有与他同年两个秀才,又有几个举人。再看那今日主宾赵子诚,一身白衣,端的是飘飘欲仙,二十来岁年纪,唇红而齿白,秀眉长目,眼角都带着意思。只管自抚琴,却不与众人交谈,郦玉堂也听得入神。一曲毕,郦玉堂将赵信介绍与众人,赵信与众人揖礼,也不多言,微仰着脸儿。
内里一个秀才见他这般作态,耳朵忽地一动:“赵信这名儿甚熟。”
另一秀才道:“你莫不读书?却不是个匈奴儿名?”
另一举人道:“你们哪里知道,分明是个武夫名。降汉又归胡,反复人一个。”
两秀才齐声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几人将赵信讥了一回,读书人从来有傲气,固然因着有些不可的缘由,应了府君之命,然自恃是读书人,也要拿捏着一架子,不肯过于阿谀。又有些“文人相轻”的习气,来是来了,然对这个主宾,他们不服气,却要刺上一刺。哪怕赵信他爹不给他取这倒霉催的名儿,这起子文痞也能另寻了嘴的地方儿来。
内里也有一二老成和气的,从中劝道:“且留口德。大好风光,休要败兴。”
岂知却是两头讨不着个好儿,秀才们固然不肯住嘴,赵信也反唇相讥了起来:“贼也吃饭,你吃饭不吃?”
洪谦听着他们唇枪舌箭,但笑不语。却不想这赵信有心卖弄,又看这些人里,洪谦与盛凯都好,然盛凯尚稚嫩,唯洪谦众在这郦府君宴内,也如鹤立鸡群一般,又见他不发一言,倒好似看笑话一般。便有意试他一试,因请立鹄来射。
玩这个赵信也是好手,郦玉堂欢喜,因子曾经曰过“必也射乎。”
时人鄙武夫,却服书生投笔从戎,总是你要做粗鲁事,先生个斯文相再。赵信一箭地外,十箭九中,七中红心。郦玉堂大加赞叹。九哥一直板着脸儿站于一旁,深觉无趣。
众书生也有中的,却不如赵信了。洪谦挽箭,瞧也不瞧,连珠儿射将出去,却是箭箭中地,十枝箭齐攒在靶芯儿里。他姿态又好,看得郦氏父子心旷神怡。收了弓,洪谦也不言声,默退一旁,自有人为他喝彩。
虽文人好相轻,然有功名的读书人又是另一种文人,他们偏好抱成个团儿。君不见那朝堂之上,往往是你参了我的同年,我便要掐你?众人将洪谦夸上天,又不提赵信。郦玉堂却:“子诚尚年轻,亦殊不易。”
弄得众书生略讪讪。其次便饮酒赏菊,又要做诗来。这赵信之诗,实是出于众人之上,不免叫他拔了头筹。六哥附于九哥耳边道:“这诗作得却也不差。”九哥目不斜视,却抖一抖耳朵,道:“翩然一只云中鹤。”得六哥展颜一笑。
郦玉堂因这一番比较,也动了念头,:“秋高气爽,过两日,诸君与我同猎,可好?”众人皆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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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数日,众人果又受邀,往伴府君围猎,不能右擎苍,也能左牵黄。郦玉堂因申氏他:“五哥、七哥、八哥也都大了,你如何只带六哥、九哥出去?”便将儿子们都带了去。
众书生颇辛苦,原本出书也乘马,却多半雇马来骑,有几个曾围猎过来?有那一等家资丰饶,养得起好马,又常可带许多人围猎之人,又不得府君之邀。却叫那赵信出了回风头儿。因郦玉堂自家不擅此道,开箭后便看众人来玩。
众书人虽有凌云志,男儿好驰骋,终是差了一着,这赵信倒好,纵马而奔,时而放箭,端的是潇洒自在。郦玉堂见了,也命诸子奔跑。洪谦拢马在旁,并不下场。
那里五哥兄弟几个也有些能耐,更因府君之子,下人敢不暗助?五哥端方,六哥心善,跑一回便回,七哥、八哥两个见而思齐。唯九哥,执缰而奔,吓得随从不由大叫,生恐他伤着了。
郦玉堂见了,狠赞赵信一回,又自家儿子:“终不如啊!”再看九哥这般,郦玉堂几要昏厥:“他怎地这样?”洪谦一看,九哥极是用心,半分不花哨,是极好的姿势,看他放箭,两、三箭也能中一只雉或一只兔儿。郦玉堂口上不知是谦逊还是不满,直少子似阎王又似土匪:“又非两军对阵,生死相搏,这般出狠力做甚?”叹完便再赞那赵信。
赵信花样儿甚多,一时俯、一时仰,又于马背上回身、侧身而射。
洪谦一挑眉,纵马上前,他身手极利落,或前或后、或张或弛,其疾如风。动如行云流水,又不失其彪悍,六哥一戳五哥:“这才是真人呢,那头那个,倒好似耍猴儿一般。”得五哥眉花眼笑,又斥六哥:“那是爹的客人,你收敛着些儿。”
众人跑一回,及终一,洪谦下场最晚,得的最多。再看箭入处,多从眼而入,皮子都是整的。郦玉堂大喜,且赵信:“你两个皆是俊才,可多亲近。”赵信终是年轻风流姿态,笑盈盈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洪谦一笑而已。郦玉堂又九哥:“你板着脸做甚?”众人忙劝解,又九哥:“少年英雄。”郦玉堂色犹怏怏。
洪谦忽道:“九哥很好。”
赵信也:“君子不重则不威。”六哥等见他为兄弟解围,倒收了取笑的心思,道他只是年轻好戏谑,纵有些轻浮,人却不坏。
哪成想,这赵信却是别有肚肠。他尚未娶妻,入了江州城,忽动起了心思,便欲寻个美娇娘。
作者有话要:要考试,考不到80就不给升职TT
今天略少,明天恢复正常量。
以及,下面就要开始热闹了。玉姐过年就十二了,可以开始早恋了,耶!
!
53无行
话江州城因来了郦府君,涌进许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里男女老少都大饱一回眼福。盖因这等“风流才子”不是闭门造车就能使人知道的,既无功名,又无一个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卖脸卖诗,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晓,又或撞了大运遇着个赏识的贵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纵有千般本事,不得是身后成名,活着时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里常见才子往来走动。
然则人要成名,也需天时地利人和,且不这一窝蜂儿涌将来的人里头,若真埋着几个李太白、白乐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无须等到来一个郦府君才好扬名。单这如今的天气,就十分不宜。郦府君设宴是什么时候儿?菊花儿都开了。郦府君行围是什么时候儿?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老人们便“一层秋雨一层寒”。
名士嘛,总是要飘逸着些儿,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祢衡那般,好轻慢权贵,人家吃酒你脱衣,也是名士,却又以不是众人所求了。总要大袖飘飘、足登木屐、腰悬美玉,或高冠或散发,且行吟,引人来钦羡方好。好是须得春天,做个陌上少年,柳絮飞花,飘逸潇洒才叫妙。
到了这秋日,略弱一些儿的人,不穿上个夹衣,便要觉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凉雨水一洒,想飘逸的都要打起哆嗦来。更遑论现今这等才子,好手里拿把折扇儿,还要讲究个扇骨须是川竹的、扇面儿需得洒金。这等冷天儿,拿把扇儿,叫那等凡夫俗子见了,怕不要嘲笑一声儿:“大冷的天儿拿把扇儿,莫不是邪火上行,烧坏了脑子哩?”
这便不相宜。
可来都来了,总要有些儿道,你若在家中高卧对秋雨,何须再往城中凑?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么?纵有那雨中缓步、雪里访友而临门不入的情怀,想叫人称赞,也须得有人替你宣扬不是?否则这雨雪的天儿,寻常人躲着尚且不及,哪个吃多了撑的去看你?
是以许多人便只得咬牙在这秋风里,趁着天还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须得吃饭,钱不够,自然要有来路。才子便与士绅不免有些纠葛,士绅要以才子显修养,才子要傍士绅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钱,或与润笔请代书匾额、墓志,或与金帛附庸个风雅。更有一等人,家中养了女儿,因自觉粗鄙,便要招个斯文女婿,才子们还要犹豫一二哩。
这些人里头,赵信称得上得天独厚,他因入了郦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赠之财货,较之同侪,俨然领军人物。他无须镇日里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许多识得他了,皆因郦玉堂推崇之故。
自来江州不消数月,赵信便与郦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赏菊行猎,固然略有不如洪谦处,然他无功名。郦玉堂心中对洪谦极看重,且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郦玉堂心中,终是信国家举才考试,赵信又年轻些,有不如,也是常理,并不以此很看轻于他。
到得冬日,两人已是一处赏雪吃酒,不亦乐乎。赵信也不往他家里住,因有郦玉堂之资助,他只在外头住,又有旁人见府君青眼看他,也与他交好,时时请他写个字儿、做首诗儿,与他润笔。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诗也不求,单上门送钱与他,只求与府君面上进言一二。赵信过得好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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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有一事,终不能得逞。
原来这赵信生得既好,又有才名,实也有些真才实学,故而自视甚高,不肯轻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儿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应,及父母亡故,更没个人来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见二十余岁,再不娶,也不像个话儿,他便动了娶妻的念头儿。
及闻郦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里人物多,许能遇着淑女,便收拾着包袱、带着个书僮儿来了。到了江州城,一见郦玉堂,觉这府君既能识他之才,也算是个伯乐。他知晓的事情略多些儿,也知宗室之间实有天渊之别,然郦玉堂之生活,实不似那等穷困宗室。郦玉堂又执掌江州,家资丰饶,且识他之才,想来家教不差,听闻府君家中有许多儿女,才有一个姐儿定了亲,府君娘子又要为其余儿女张罗婚事,便不免动起意来。
他倒还有些儿傲气,要做个姜太公之姿,是以并不求居在府衙之内。然每与郦玉堂闲谈,讽古论今,也有些样子。盖因凡事总是知易行难,又或,站着话不害腰疼,挑三拣四的总比亲自做活计的省力,还要显得高明。每有空谈都总要“若是我,当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得响亮而已。
郦玉堂偏好听赵信来道去,赵信又弹一手好琴,虽则洪谦回来:“比苏长贞差着十万八千里儿。”然则听着喜庆不是?
赵信便常在府衙里与郦玉堂焚香弹个琴,想那司马相如可琴挑文君,听闻府君家女孩儿也是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来得,庶几可有下场也未可知。孰料这府君家里当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导何其严?上有顾不到他们家多少事儿的公婆,中有郦玉堂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异的儿女,她尚能布置妥当,如何肯让女儿们闹出这等“私相授受”的丑事来?
且申氏教导女儿,并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严”字了事,从便教女儿读“井底引银瓶”。你若传进来“红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韩寿偷香”,她便要与你讲“苦守寒窑”。总是不按规矩来的人便要受罪。打儿到大,更兼郦玉堂出身宗室,于宗室的颜面也颇讲究,郦家女孩儿哪个肯接赵信的茬儿?
这赵信既得郦玉堂赏识,又思窥其后宅。偏申氏管得极严,竟一丝缝儿也不露。赵信弹了许多日琴,内宅里也无个丫环出来代姐儿赠帕。待他令僮儿故意往墙根儿下打转儿,与人机会与他传递物件儿,反引申氏警觉,使家内管事死盯了这僮儿,且这僮儿:“你要寻谁?后头是内宅,你这子,好不晓事!”赵信不由怏怏。
又因郦玉堂偶有兴致来,与他往外饮宴,又唤了些行院里人弹唱做陪,赵信走在路上,总要遇几个出场的□与他丢香袋儿。弄得赵信哭笑不得,若是无意做郦家女婿,这等风流韵事他自不会推拒,眼前这却是帮了倒忙。接了,风评便要不好,不接,还有甚“风流才子”的范儿?
前头了,府衙里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赵信“放浪行骸”,便郦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与这等人相等太深,有碍声名。又常与他饮宴,若叫人不理正事,却不是好玩的。”
郦玉堂笑道:“江州物产丰饶,租赋上缴,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风淳厚,这牢里纵关两个人,也不是江洋大盗,偷也无有几个,多半是关来吓唬一二的。既无盗案,我的考评也是上等。我便吃个酒儿,又有何妨?”
申氏道:“纵吃酒,也当与那等正经人吃。这赵信游手好闲,二十好几也不成家立业,甚名士?男子汉没个担当,只怕妻儿也养不活!休与我朱买臣,我也曾读书,这等器量狭之人,岂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头事,我妇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劝谏,当与君子相交,如那洪谦、盛凯,你不也是盛赞?那才是好人呢?这赵信,倒要你来养活!”
郦玉堂无奈道:“我不过要松快一下儿,又招来你这些。似洪谦盛凯,身有功名,又要备考,终有正事要做。唯赵信最闲。横竖看着养眼,我爹买匹好马还要上千贯,一月食料也好有几十贯,苏长贞一幅字也要几百两,哪个不比他贵?”
申氏难得有一回叫郦玉堂得张口结舌,只:“玩便由着你玩,只别过了。好歹那也算得个读书人儿,不比优伶之辈。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僮儿往咱家后院儿墙根下等?殊是无礼,几个女儿皆是我养大,你若擅言与了这等破落户儿,我是不肯干休的!”
郦玉堂毕竟不是那等糊涂透之人,听申氏如是,不由肃容问道:“此话当真?”心里已有些信了,他与申氏十数年夫妻,自知申氏为人之周到,且平日少人不是处,但,总有几分影儿。
申氏便将赵信来家中必谈弹讽诵,又使僮儿故意往那墙下行走等事了,且:“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门道,否则还有甚法?纵他是神仙,我们也不好沾哩,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儿来赌?”
郦玉堂深以为然。这做人父亲的,家中有个女儿,但凡还有些儿心软、有些儿亲情,总不至于做出这等因一时痛快,便要将女儿推入险境的事。申氏不还好,一,郦玉堂便上心,一看,还真有些儿苗头。郦玉堂读书更多,所知者非止“相如窃玉”,更知司马相如拐了人家女儿私奔不算,还要老婆抛头露面去卖酒以讹诈岳父家,次后更要纳茂陵女子为妾。
有些男人总是这样,自家做出些个左拥右抱的勾当,还自鸣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儿还要大声叫好,旁个男人与他无碍的做了此事,不定还要暗生羡慕。然若有个人对他闺女做出此等事儿,便要恨不得咬死这个畜生了。
郦玉堂恰是个男人,又非无情之辈,一想女儿五姐叫人惦记上了,越看赵信便越像个贼模样儿。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儿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没看见;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觉挡眼。
郦玉堂从此便疏远了赵信,五姐儿解脱了,申氏与郦玉堂着紧与五姐儿订了一门亲事,虽是显得匆忙,却是天上掉下来的巧事儿,是四姐儿婆家的亲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个孙子,正亲时,旁的都好,却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尔烦闷,被祖母打发来江州散心。孩子姓吴,今年十六岁,也中了个秀才,其父是进士,因祖父之丧,返乡守孝,今孝期已满,然起复之事却需奔波,故尔尚在家中。
两处一合八字,却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姻缘天注定。前番波折,也只为成就这番好事哩!”乐不得,将少年时陪嫁来的一件羊脂玉的观音坠儿塞进插定礼里与了五姐,端的是满意非常。
申氏也松了一口气,催促着郦玉堂写了信,往京中将四姐、五姐之事了,又叫捎带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乱定了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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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郦五姐儿放了定,那头赵信便如叫人照着脑门儿来了一记砖头,砸得眼冒金星儿。他也有所觉,这府君似有些疏远着他了。然先头郦玉堂抬举他太甚,使他这名气在江州左近又响,尚有人上赶着请他写字儿与他润笔、川资,日子也不甚难过。
近处淑女不可求,得有,有这等名气,往邻近州府里去,不定还有更好姻缘。然不幸,他又遇着事儿了。
所谓“月晕而风,石础而雨”,从来大事未至,先兆已生,这等细微之处,最是灵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郦玉堂不得府君喜欢来,要从他身上宰下一刀来。却这开赌坊的赖三儿,做惯的便是这行买卖。且赵信既是风流人物,也少不得赌上一二,却不往龙蛇混杂的坊里去。赖三儿便做个局,找几个人,行院里寻个雅致人家,诱赵信入局。
赵信初时是赢,大赢,继而输,他便不忿,左右红袖相伴,又有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一时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输而输,倒好输了两、三千两去,始觉不妙。赖三儿还叹,似当初余大郎那等肥羊,实是不多哉!
既欠下赌债,便不好再欠了妓债,赵信少不得多写五十两借据,付钱与行院。原是要走的,现却走不了。两千余两并非数目,谁个肯借与他?不得不滞留江州,好借着府君看重的名头儿,多收些润笔,以还赌债。新年又至,各处吃酒,拉上他这个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许多饭钱。
赵信虽有名气,比苏长贞也是天差地远,一幅字儿自然卖不上五百两,不过十两、二十两,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还要买新裘衣,要花销,至正月末,才还了不及两百两。一旦敞开了卖字画,这字画也就不值甚钱了,渐有人要把他看轻,弄得赵信十分恼火尴尬。
这一日,赵信走在街上,后头有人唤他:“子诚兄!”赵信站住了脚,回头看时,却是他一个同乡,与他倒好是一路人,名唤叫孙友,这孙友名不如他,然却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听闻府君之事,也来碰碰运气。他的运气初不如赵信,却胜在有功名,也有一班朋友,镇日相处。
每年秀才试在春天,凡要考的,须得两个秀才一同做保,请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备银钱礼物。钱虽不甚多,胜在考的人多,也是笔收入,因须两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间也好互通个有无。孙友恰得了一个好消息,有个姓陆的央他与外甥做保,孙友拉了一个友人,一道签保书,先打听人家,一听便乐了。
你道这要做保的是谁个?正是陆氏的兄弟为外甥念郎寻秀才来。念郎今年十二、三岁的年纪,甚,来并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学得也不算差。其时许多人皆是从考到老——万一中了呢?纵不中,也是晓得考试是怎生一回事,下回好多些把握。
这孙友听了念郎境况,知他有个寡母,且这陆氏青春守寡,手中有一分好钱,不由动了念头。今见了赵信,一肚子坏水儿便冒将出来。
勾了赵信,如此这般一。孙友知赵信近来恐是手头紧,四处写字,郦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这些人,也是眼睛看着郦玉堂的,时日一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赵信:“那家寡妇十六岁上嫁与人做填房,二十岁守寡,止有一个独生子,于今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儿。又家资丰饶哩,”言罢一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却不晓得便宜了哪个去!”又力陆氏手上有一分好钱,念郎所得家资悉在其手,且手上有丰厚私房。专一要诱赵信做局,哄这寡妇钱来。
恐赵信抹不开脸,又怕赵信看不上陆氏,便:“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一段佳话哩。”他却并不曾,卓文君可没这般大一个儿子。
这便是文人无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钩儿,便是不识抬举,上钩了,是自轻自贱,话总在他口里。孙友又:“她是做过主母的人,自会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该成家立业哩。至如风情上,难道还有那等善妒妇人不许纳妾蓄婢?”
赵信正在走投无路上,半推半就,也便应了。又与孙友议,孙友牵线,事成,赵信得了陆氏,拿陆氏家私与孙友一百贯作谢媒钱。两人定计,要赚了陆氏的家财。孙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几个盛凯来?不中正好!我为你做个引子,且往他家做个西席,是指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欢,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一、二。界时,你便如此这般……”
两人计定,赵信虽有不愿,也是无奈。孙友更:“寡妇再嫁,乃是好事,纵府君也不出甚来,也是义举哩。”
当下议定,果然念郎并不曾中了秀才,陆氏等叹一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孙友所“世上又有几个盛凯”?然念郎意颇不平,考试的总想着自家能考上,谁个考不上还要开心?那头孙友便对陆大舅如是这般一,陆大舅原是指望着妹子外甥过活,平日在街上也听闻赵信之名,再听孙友撺掇,便来寻妹子商议。
陆氏再精明也是个妇人,且寡妇止有一子,与邻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赵信之名,又有孙友这个秀才做保,有娘家兄弟作陪,便携念郎,自家隔帘子见了一面,这赵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状。赵信隔帘,只觉后面人身形窈窕,陆氏却将他看个清楚,见是个俊秀才子,头一眼倒还真是觉得顺眼。
当下拜了师傅,又付束脩。赵信偏要出个幺蛾子,束脩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我那里人来人往,有些儿乱,隔日我自往府上来,教完便回。”陆氏想,她寡妇人家,实不好留个男人住宿,这先生倒是识趣儿,又见他秀美,也是合意。
当下摆了桌儿,往泰丰楼里订了酒席,叫陆大舅与念郎陪着赵、孙二人吃酒。赵信便隔日一来,也时时与陆氏些“令郎今日读得如何”一类,真个软语相陪,又陆氏,念郎不可死读书,又教念郎琴棋。
一来二往,赵信言语里行止间便带出几分儿来,且以琴声相挑。陆氏年轻守寡,且不寂寞难耐,单是孤儿寡母,娘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总是缺个当家的人儿。此时来一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头又响,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动。也与赵信做新衣衫、新鞋袜,又唤过赵信书僮儿来,与他果子吃,问他赵信家中事。
书僮儿便照实:“实中并无旁人。”端的是父母双亡,无人压在头上。且为念郎计,念郎要出头,总需有人扶持,赵信有名的人儿,府君那里也得上话,陆氏实有些意动。更兼赵信时时弹个琴,又从外头与陆氏带些东西来,陆氏守寡,不便张扬,赵信与她买些精巧物件儿,又使笼子拎了鸟雀来与她解闷儿。
忽忽月余,某日,赵信有事不曾来,陆氏便觉有些失魂。孙友代赵信而来,微露赵信乃是因手头不凑紧,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钱。第二日上,赵信来时,却只字不提缺钱之事,反为昨日不曾到来致歉。陆氏道:“昨日孙先生来了哩,先生有事不凑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礼的妇人。”又赠百贯钱与赵信。赵信十分推拒,陆氏强要他收下。
赵信便道:“无功不受禄,我有玉佩,随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钱,拿与娘子把玩。”贴肉取了出来,交与陆氏。陆氏脸上一红,收了。
然她又是个精明妇人,有个命根儿一般的儿子,纵有钱,也不好扒开了心全贴与赵信。赵信这里却是叫赖三儿催着还账,心中焦躁。更可恼上这街上住着个洪谦,赵信眼中,早将自家与洪谦作了一时瑜亮,偏可恨洪谦人财两旺,样样出挑儿,纵做过赘婿,现只有人他仗义的,不比他,一个寡妇也不曾勾上手来。
更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个笨人,看赵信的眼睛,便显出有些不对来了。陆氏、赵信与他话,他也爱搭不理,且常恨恨。陆氏便渐冷了下来,情郎可意,终是儿子要紧。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赵信做师傅,然与他家并不十分亲厚,也止于赵信来时,围观一二,并不上前搭话来。又因寡妇门前是非多,赵信来往游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儿的,却将女儿看紧,生恐做出不好事来。主人家口上不,仆役嘴巴是管不住,时有侧目,弄得念郎十分难堪。
然总要将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贼般亲送赵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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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玉姐过了十二岁生日,个条儿开始往上长,又因金哥长大,她与洪谦拿金哥做幌子,哄过了苏先生去程宅里学赌钱。此后便不得不时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谦要读书,又兼要温书考举人试,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头上。
玉姐从自家往外祖家,两家斜对着门儿,不过是这个门儿到那个门儿,统不过三、二十步,从不曾乘轿儿遮人眼。这日因下着雨儿,不敢令金哥出来,玉姐便自去与林老安人话,以免老人寂寞挂心。茶儿与玉姐撑个伞,便是盖头也省了。
这一带街坊又皆相熟,无个乱人出入,便是那等打更、倒夜香的,也只从后街上走。且有茶儿与朵儿左右回护,哪料念郎送了赵信出来!
雨天里,玉姐踩个木屐,防湿了绣鞋,越发显得身量儿高些。雨巷里佳人“侍儿扶起”,娉娉袅袅而来,赵信不由站住了来。那头茶儿一闪身,玉姐几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门口儿。
赵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一动,见赵信曾看着程家大门发愣,不由嘿嘿一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儿,两家子的宝贝。”因玉姐诸般好,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亲与赵信钱,猜赵信是个爱钱的,又玉姐有一付好嫁妆,都在她手里。
末了问赵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罢挤眉弄眼,又可代参详。
赵信因知洪谦事,想来这念郎固有私心,却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陆氏又有个拖油瓶的儿子。所犹豫者,乃是佳人之父与他不对付,赵信不免踌躇。是以赵信并不答应,念郎急将他扫地出门,又不想闹出来令人看了自家笑话,左问右问,那头逼债的又紧。
赵信便与孙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孙友笑道:“果然是赵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亲不乐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儿乐意了。文君真个出奔了,卓王孙不也陪送了一副好嫁妆?”
下回念郎再问,赵信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作者有话要:考完试了,撒花~
送上肥肥的一章~
文人无行神马的,司马相如就是个拆白党凤凰男,诱骗人家闺女,还骗人家钱。然后花着人家钱来娶妾,又被老婆打脸。一帮文人还为他遮掩、捧他臭脚。
其实韩寿与司马相如还不同,司马相如明显是凤凰男做局,空手套白狼。韩寿不但帅,而且当时已经步入政坛,是贾充府中的“掾”。司马相如出仕,是花钱买官,又陪梁王玩耍,他最大的成就是写赋。直到武帝时期,安抚西南夷,也是出布告,因为他口吃==!刚刚安抚西南夷有了政绩,他又以因为受贿被检举丢官。
这一章情节写不完了,下章完成,然后下一章有人要早恋……放心,不是跟赵信啦……
最后,感谢萌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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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了结
却郦玉堂平日不管事,然颇重信申氏,又事关女儿郦五姐,且也看出些痕迹来,便宁错杀不错放,疏远了赵信。赵信又叫人引入局中输了钱财,不得不应了孙友做局,要勾上陆氏。不想念郎人鬼大,觉着不妙,索性祸水东引。
赵信与孙友原本是为了钱财而来,及赵信见了陆氏,既见她生得不坏,便也隐隐有些儿心动,且孙友得好,谁个娶了妻便不能纳妾来?然念郎既要阻挠,赵信又着急,且见过玉姐,这姐儿十二、三岁年纪,鲜嫩嫩一枝花儿,又有嫁妆,比陆氏那等拖油瓶儿的寡妇,不知好上多少倍。且玉姐既年轻,便是经的见的少,世事不甚通,最易动情,最好勾搭。
赵信有孙友支招儿,又有念郎相助,原以为这本是手到擒来之事。游宅与洪宅相隔极近,这也是无法之事,满条巷子里就只杨、柳两家因分家搬离,这两家原就住得近着些儿,洪、游两处分别买了,想不近也是不行。想洪家又不似州府那般门户森严,家中使女养娘围着,内外不交通,还专有人把守。洪宅大自然也比不得州府,当是极方便。
却不知秀英自与申氏相处,方知道许多养女孩儿的窍门儿。她原是女户出身,有些儿不甚留神的,经申氏提醒,便也放到心上。申氏心里早认了玉姐与九哥做儿媳,只待明年洪谦举人试过,能中便要提亲,便不中,若再无旁人,申氏咬一咬牙,也便为九哥朝洪家提一回亲。既是心中认定的准儿媳妇儿,听秀英打听教导的方法,申氏自是知无不言。
两人因儿女经,更觉亲密,申氏与秀英些“府君看好你家秀才,似赵信那等,虽有名头儿,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儿——中看不中用。”秀英也将赵信与她家邻居做西席之事了:“我看他与那家寡妇似是不对。我家也与先生做新衣新鞋袜,却不是她那般做法,那番打扮,哎呀呀,我不出来,总是不对的。”申氏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也不多言这些是非,只在心中默记,又想赵信有着前科,多叮嘱秀英两句这赵信不是好人一类。秀英也是会意,:“那巷子里,但有女儿人家,谁个与那等浪荡子话来?”
因有这事,秀英便在玉姐面前常这赵信不好,岂知玉姐早瞧这赵信不上了。她幼年是做当家人养大,控御内外的心性已定,年纪越长,面上越发不显,内里实是厉害得紧。洪谦出门儿,也会带个厮儿,回来后,玉姐常叫来寻问。或直问,或旁敲侧击,晓得这赵信曾与父亲争长短,心里便要狠狠记上一笔。
且秀英眼见玉姐渐长,看管上头也渐严了起来,便是为防范着些不好听、不好的事儿。玉姐纵往程宅去,也是一堆人拥簇着,作目不斜视的样儿,赵信并不好下手。弹了几日琴,徒惹陆氏重泪叹息,洪宅里半个出来递帕子的人也无。
正无计间,老天偏要送他个机会来。却是厚德巷内赵家要续弦。赵大郎自死了妻子,与妻守了一年孝,孝满,也不提这续娶之事,娘子林氏母家提着一口气又放着心。岂料一年二年的过去,文郎都要能考秀才了,赵大郎冷不丁要续弦。先前事儿闹得太大,林家不占理儿,实是无法拦着,欲待要来个妹代姐职,赵家却是不肯答应。林家不敢再闹,只得答应了。
赵家这里了二十岁一个老姑娘做续弦,乃因着父亲早丧,要操持家务,养活老母幼弟,这才耽误了。到如今只好与人做个续弦儿,嫁妆自然也不多。然人勤快,又朴实。赵家取中她老实,不似林家好生事儿。林家这头看,她娘家不强,不敢慢待文郎,也勉强认了这门干亲。原来这前后妻,风俗上两家好认个亲。林家捏着鼻子认了,这姑娘也把针线奉与这门干亲。
这头事毕,那头便操持起来。因是续弦儿,便没有这许多讲究,操持起来也快。不日厚德巷的街坊便要来喝个喜酒,陆氏青春守寡,不好来,接了帖儿便叫念郎去。念郎正好邀了赵信做陪,这头陆氏见念郎离不得赵信,还道他两个投缘儿,自家姻缘有成。却不知这两个却是别有肚肠。
既人众人都到的,洪家自然也要到,然秀英总带着玉姐,他两个也要在男人一处坐。却有个好讨巧儿的办法:玉姐总要带着丫头,许多事情便都是坏在丫头身上。
念郎出一两银子,使自家厮儿买了几支绢花儿、一方帕子、一升瓜子儿,又拿出一陌钱来,却使赵信的书僮儿拿去与朵儿。
这书僮儿也会个话儿,叫住朵儿唱个肥喏:“大姐好。”朵儿正忙,赵家人乱来乱去,天气又热,她忙回家取了扇儿来与秀英、玉姐,见个清秀书僮儿叫住了他,倒也好脾气:“你要做甚?”书僮儿道:“借一步个话儿,有事央告。”
朵儿道:“我不是这家里人,随姐儿来做客哩,你有事,寻他家人。”罢一伸手指,指了个赵家丫头与这书僮,自家却抬脚走了。这书僮也是生得清秀,人见他总要住一住脚,多看一眼,再没想朵儿这般干脆利落走开了去。待要伸手拉人,又拉一个空,只得另想办法。
他原想着,朵儿看着憨直,必是好话,哪料朵儿憨得过了头儿。只好再寻机会,恰看着茶儿,又与茶儿搭话。这一回却是盛赞“姐姐好人物”,又送礼物与茶儿。茶儿何等伶俐,又在这巷子里见过他随赵信来回走,且知赵信与陆氏有首尾。见他这般,心头暗啐,却只做听不懂:“我又不识得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再,我叫喊起来,仔细捉你见官。”
一句话有百样法儿,茶儿这般口气显不是故意吓唬他,乃是真心不喜,这书僮儿只得住了口。回来朝赵信回报:“那两个丫头子好不识抬举!”念郎道:“待你家郎君纳了她家姐儿,将她两个与你出气。”又问赵信该当如何,赵信道:“不得,我须寻个人商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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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信因逼债的甚急,吃几口闷酒,便有些上头,推出来散酒气,实则要去寻孙友。事是孙友提了头儿,总不好他委屈与人做西席,孙友却在外头逍遥。两人在茶楼上碰个头儿,二楼拣个临窗雅座儿坐了,尚未话,且看街景,却叫赵信见着个熟人儿。他一眼望见了赖三儿,赖三儿是他债主,一看之下赵信便要躲藏。孙友却事不关己,一看之下忽地乐了:“他两个怎地混作一处了?”赵信悄眼看去,是赖三儿与洪谦打了个招呼。
赖三儿识趣儿的人,洪谦今做了秀才,他便不敢称兄道弟,然路上遇着了,闲几句还是要的。赵信急红了眼的人,见此情状,便有些疑上是洪谦要合着赖三儿害他。暗骂洪谦不地道,肚里也下了决心,要做个破釜沉舟。
这头孙友听了赵信要买通了洪家使女偷人家闺女贴身有表记的物件儿,反吓了一大跳。他撺掇着赵信与陆氏之事,故是凑趣儿,也没当成大事儿。其后使赵信勾搭玉姐,也不是因“风流雅事”,似这等直接去偷人东西,孙友便不干了。若是勾搭成奸,倒还好,若是这等偷人东西,日后翻将出来,赵信已做了洪家女婿,洪家不好计较,他孙友这个狗头军师却要折在里头。
便:“如此,还不如与那寡妇相得哩,你出入他家不禁,拿她样东西,又有何难?她坏了名声,又有前头继子在,闹将出来,还不收了她的房儿?不嫁你,还能如何?”
赵信也不与他分辩,只念郎意不平,辞了孙友,径使书僮儿千万央求了茶儿。茶儿今年十四了,渐晓些儿人事,却也觉赵信主仆不可靠,她初道是这书僮儿有心于她,虽不喜书僮油嘴滑舌,却也不是没几分羞涩得意。却是一丝儿东西不敢收,亦不肯收,见那书僮儿便不轻易啐他。毕竟情窦初开时有个生得不坏的男子对你似是有意,你纵不喜他,也要软和一些儿,茶儿便这书僮儿:“你那郎君不似个样儿哩,你好没个成算。他文不成武不就,没个前程,家也无一个,你跟着他,要往哪处去?”
书僮儿见她为自家着想,自以得计,便笑:“待我家郎君与你家姐儿成了好事,这家自然便有了,你我也……”
茶儿听了,便如叫人揭开梁骨浇下一盆雪水来,脸儿都白了,颤声道:“你这个,可是真的?我如何不知晓?”
书僮儿因要用着她,便悄与她了,如此这般,末后道:“我家郎君也是雅人儿,与你家姐儿岂不般配?”又比出红娘的典故来。
也是这书僮儿托大,往常与赵信一处时,那些个行院人家里行走,赵信与花娘**,丫头儿也与他眉来眼去,哪消用心?三言两语便可勾搭上来,大便宜占不着,揩油的事情也没少做。不想今日遇着良家了,非但姐儿不是他们能见得的,便是丫头,也瞧他们不上。
这茶儿心道,想那人人道好的红娘,却做出帮着主人家姐儿与个书生未婚成奸的事体来,也算不得好人。纵是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又反悔,你两个可情投意合,却不好未婚苟且。你只读《西厢》何曾知道还有个《会真记》?
茶儿心头有成算,哄了书僮儿问了内情,打发走了书僮儿,往还家里。秀英与玉姐正看金哥写字儿,这子也不知似了谁个,会话,偏偏不肯多开金口。自打会话,你哄他,他叫爹娘阿婆,每见你面,只唤一次,你想他不停叫唤,却是想都不要想。然论起写字儿,倒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写来。
玉姐把着金哥的手,一笔笔写着,秀英抬眼看茶儿,见她面色不对,便问:“这是怎地了?”茶使一眼色,秀英使叫胡妈妈抱了金哥走,又叫喜、乐两个守在门外。茶儿这才当地一跪,一五一十,皆与秀英、玉姐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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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儿知悉图谋,这念郎如何许赵信借住他家弹琴、翻墙,赵信如何要他窃取物件,只作无意拾取,要与玉姐话等等。秀英便如叫人浑身挂满了炮仗,火便要着,茶儿慌忙道:“娘子噤声,传出去旁人要怎生姐儿呢?!这等事体,万不可与姐儿有关联的!”
玉姐也回过神来,一脸铁青,对茶儿道:“你去请了爹来!”
屋里秀英将玉姐往怀中一搂,骂起赵信:“他痰迷了心、脂迷了窍,错看我家了!”又大骂读书人,“都是些下流种子,既是无用、不得人青眼,便只好白日做梦。还要将梦话写将出来,只求谁家姐儿看了信了,好自甘堕落与他成事!”次后又玉姐:“一心换一心,你这两个丫头都是好的,要好生待她们,养熟了,只与你一条心比甚都强。”
洪谦正与苏先生文章事,茶儿一脸焦急来请,还道出了什么要紧事,苏先生亦非不通情喇辈,:“稿子留下,我再看看,你去罢。”洪谦一路行,一路问茶儿:“究竟是何事?”茶儿满头汗,只管摇头,洪谦愈发心疑。
到了秀英正房,只见秀英只管搂着玉姐哭,玉姐一脸铁青色,显是怒极。茶儿将门一掩,秀英只落泪,且不敢号啕,玉姐道:“茶姐与爹听来。”茶儿复将如此这般与洪谦听,越身上越冷,抬眼看时,洪谦一张脸看不出喜怒,一双眼早眯了起来。
玉姐便似钉在当地一般,死活不肯离开。洪谦胡乱往张凳儿上坐了,问:“你们两个待如何?”
秀英道:“不能声张,虽咱家清清白白,然女孩儿名声,但凡有人提了这等事,又提到你名字,便是洗不掉了。这杀千刀的,终是个祸害,不除不行,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哩。还有那寡妇家那个饿不死的杂种!这般心黑手狠!”
洪谦却看玉姐,玉姐冷声道:“他要爬墙只管叫他爬,待他爬到墙头儿上,却叫声‘有贼’,那寡妇家里必有人醒的。闹将起来,趁乱一棍儿打死了,使人知道他爬寡妇家墙,叫邻居看着了当贼拿,管好叫他身败名裂。府君不大问事儿,纵问,这等深夜乱事儿,他也问不明白,便做个死无对证!”
秀英听了一呆,旋即又道:“那游家杂种呢?!他与他那个偷汉子的娘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今日能做出这等事儿,明日不定有甚恶毒主意哩。”
玉姐于此却无主意,便去看洪谦,洪谦垂下眼睛,道:“他不仁,我便不义罢,一道打杀算完。儿子捉了亲娘的奸,却与奸夫混战,一道死了。这事,须细做安排,不可泄漏了风声。凡事当密之,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你于今可有所悟?”
玉姐一头,便听洪谦安排。
这头计定,秀英又茶儿:“你是个好的,只此事不可声张,我不好明着赏你,日后你有看中的女婿,我与你放良,备下一套妆奁来发嫁了你,你娘在我这里,自有她养老钱。”茶儿忙跪着谢了,又:“我是姐儿的人,只为姐儿尽力。姐儿甚,便是甚。”
洪谦亦赞其忠诚可靠,又玉姐:“你这丫头,要待她如心腹。”
玉姐道:“我晓得,心腹去,人也活不得了。”
当下定计,茶儿往与那书僮儿道:“你家郎君生得倒好,只是装束上不雅相。我与你,若无心呢,就此收手,若有心呢,却要好衣着。”着玉姐喜欢甚样打扮,叫他赵信依样装束好了,这内里有几样佩饰却是赵信没有的。茶儿便,这游家便有,念郎从他娘那里讨了他爹遗下的一支仿内造的金簪儿与赵信别了,又将一块上好蓝田佩也偷了来与他戴了。又教他身上却携一纸书就的《凤求凰》,待得入港时,留下来做表记。
却不是爬墙。这两家宅子只好隔一道夹壁,两家朝着后街各有一道角门儿,后街平日没人走,唯有收夜香、垃圾、又或是打更之人路过。待梆子响过,这头角门儿开了,只等那头茶儿引了玉姐来见赵信。
那头洪谦早布置停当,赵信这头一冒头儿,那头便不知何处有人叫喊:“有贼。”四下灯笼火把打起来,乌压压一堆人涌将出来,照着赵信便是一套打,连书僮儿也打得没声儿了。那头念郎还在门内未曾走远,连着念郎的厮儿,也是一套打,洪谦一棍敲到念郎后脑,直打出血来,眼见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却将棍儿塞往赵信手中。
赵信叫打得急了,一头挡了头脸,早叫打懞了,只会:“休要打!嗷!”话未完,又叫打了一下。手上乱舞,恰捞了条棍儿便要四处乱打。众家丁且打且大声叫嚷,盖过了他的声音:“打的就是你这个贼,你还敢还手。”也不听他,只管打,打得赵信没了声音。
此时四邻亦惊起,各了人、拿了棒儿出来打贼。想这黑夜里,又是暗巷,纵有灯笼火把,也是看人不清,这赵信又穿一身白衣,原为做潇洒样儿,一群人早往他身处招呼,不打他,又去打谁个?
这头游宅里陆氏也惊醒,唤念郎不着,急披了衣裳,也起家丁。走到后门上,却见人在打贼,家丁也兴起,拎着棍儿上前。这陆氏毕竟母子连心,叫她瞧着地上躺着个人,酷似他儿子念郎。当下也顾不得,急上前看,可不就是念郎?当即号啕了起来:“狠心的贼,怎地伤我儿性命?”
众邻居虽不与她亲近,然想她寡妇伤了儿子,也有些儿义愤,下手更重。赵信叫人一套乱打打死了,书僮儿亦没了气息。这才将灯笼聚拢了来看,地下躺着两个死了的是赵信主仆,那头念郎主仆误了救治,混乱中叫人踩了无数脚,待陆氏救起时,却是由温至凉了。
陆氏号啕起来。不想众邻居勉强分辨出是赵信来,看她的眼神儿便有些不同。纪主簿是个做官的,当即主张将尸身围起来,不令动,又派人看守,只待天明报往衙里,再请和尚道士来做个法事。洪谦听了冷笑,暗道活且要叫我治死,死又能奈我何?这等猪狗,该下十八层地狱来,只怕佛祖来了,也渡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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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赵信、念郎各有盘算,一心要使玉姐堕落,不想茶儿是个忠仆,甚好处不收,却将事报与主人家。玉姐承程老太公之余烈、袭洪谦之风范,赵信、念郎敢算计于她,她便要请这两个去死上一死!
这两个一套乱,皆叫打死,那头衙内来了杵作,来填尸格。验得念郎致命伤在脑后,凶器在赵信手中。赵信叫乱棍打死,却不知是哪条棍儿打的。两个厮书僮,也是混乱中身亡,却是邻居“义愤”。又因赵信面目打得稀烂,只依稀辨出是他,却于尸身上搜检出两样镌有游氏表记的饰物来,且有一纸《凤求凰》,是他笔迹。又取邻居证词,知晓陆氏常与他新衣穿。
洪谦却:“因与他家离得近,听得有搏斗声,不得不出来相看。左右邻居,不得不相帮。”众邻居亦是如此语,又洪家近,先出,我等稍远,后至,总是因远近而来。
又有念郎不欲这赵信娶他母亲。这头却是孙友听了凶讯失口:“他竟因那家儿不喜,为娶这寡妇害人家儿子性命?”一语传出,便也好做个证人。公堂之上,孙友见出了人命,便隐了自家撺掇,却起赵信要弄人家寡妇,人家儿子不愿之语来。因见洪谦也在堂上,便将曾谋他家女儿之事烂在肚里不敢。
那头县令看了,再无遗误,且这《凤求凰》是个才子为勾搭寡妇写的,此情此景,万分匹配。又有赖三儿拿了赵信打的欠条,求追讨赵信之遗物充抵。县令觉是赵信欠了赌债,要勾寡妇赚钱,不意念郎意不平,便做出凶案来。
顾不得赵信曾得郦玉堂青眼,准依了杵作所验,又因念郎、赵信皆死,正好结案。陆氏是寡妇,便不在“通奸”条目所管,县令亦不打她板子或施徒刑,却不须判。这头陆氏死完儿子又成□,百口莫辩,盖因那簪儿、玉佩,都颇贵重,游氏大户,凡贵重之物皆有游家表记。
游家大郎听闻亡父之物叫这妇人偷与了奸夫,登时叫人递了状纸,要来追讨。堂上验看,自认得自家物件儿。又是一场好闹,又递状纸,将陆氏手中一分银钱追回,连宅子都收了,只把嫁妆还与陆氏,且将陆氏宗谱除名。陆氏家中本是贫极,方将个黄花闺女与个一脚进棺材的老人做填房,能有甚嫁妆?几是净身出户。
因死了兄弟,游大郎收回钱物,却念郎早夭,止在陆氏宅内做几场法事,便匆匆寻个地儿烧埋了事。却将这宅子锁了,盖因出过人命,二、三年里,倒不好租卖。
事却未完,却是州县两处之官吏,将赵信十八代祖宗也要骂尽,连着陆氏也挨了无数句“狠心不顾亲子的□”。你道为甚?却是因着这桩人命官司,他们今年的考绩又要记上一笔。但凡做官儿,最恨境内有人生事,盖因这吏部考评,除开租赋之征缴、安抚境内之民、招徕流亡、教化民众多出有功名之人,极要紧一条儿,便是境内不好有违法之事。
你境内出了百起案子,全破了,还不如那只出了十起,只破了八起的。江州先时天是出些儿偷窃案,又或是争产案,何曾有这般人命官司?一报上去,大家金身便要齐破。由不得不骂。
郦玉堂于书房里叹气,自恨瞎眼看错了人。那头洪谦也头疼,却是玉姐不开心。事虽了,玉姐经此事,心中终是不快,秀英看在眼中,便要带玉姐去慈渡寺里烧香。玉姐去了一回,面上平静,终不复往日活泼。洪谦看在眼里,不觉心疼,便:“趁一早一晚天凉快,咱们去城外头骑马散心去。”
作者有话要:依旧不瘦哦~
下集预告: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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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情窦
洪谦因一直埋头苦读,忽忽儿要领女儿出城骑一回马来散心,苏先生一想,便也不去拦他。洪谦便往外面租两匹马儿,带着捧砚几个,茶儿与朵儿也将头发束起,陪侍玉姐出城去。
时已四月,暑气上来,在外头行走,只有早晚方舒坦些儿,是以这日一早,洪谦起来用了两块心一碗粥,便叫玉姐装束了一道出城。一则是天气凉爽,二也是因二姐长大了,人来人往的抛头露面也不雅相。因骑马,再罩个盖头便不相宜。饶是如此,且是洪谦带着玉姐出去,过一个时辰,程实自城里雇轿儿来,往城外候着,玉姐纵马过后,与程实汇合,乘了轿儿回家。
如此,方是万无一失了。
玉姐一早起来,茶儿取来昨日寻来的箭袖服侍她穿上,朵儿又取一双靴子来,往妆台前一坐,茶儿与她将头发挽起,戴个巾帼。玉姐也不戴累赘坠子,却叫朵儿取一双赤金耳塞子来。收拾停当,与洪谦一处吃些饭,外头马早牵来,父女两个带了人,往城外去。秀英于门内嘱咐:“早去早回,休要等到天热了,我使袁妈妈熬了酸梅汤来冰镇了等你们。”
洪谦应了下来,便叫出门。
无论捧砚抑或是茶儿,都巴不得这一声儿,毕竟孩子心性,常年在城里住,得往外头散心,自是甘愿。便是朵儿幼年在乡下长大,也恨不能随着一道出去。洪谦父女便如了他们的愿,将他们一道带出。
城里不好放开了跑,只叫捧砚与来安儿两个一人牵着一匹马,父女两个坐着,慢慢往城外去。夏日天长,城门开得早,早有四处往城里贩卖的人陆续来了,各个行色匆匆,也有卖菜的、也有卖鸡蛋的、也有卖鸡鸭鱼肉等的,人来人往,却都只顾自家生意,并不顾注目这父女两个。
待出了城门,又走上三、五里地,茶儿等在一处等着,或话,或揪草茎儿掐野花玩耍,洪谦便带着玉姐于不远处策马奔跑。马非千里名驹,洪谦也不敢带着女儿疯跑,然四条腿儿的终比两条腿儿的快。渐渐跑起来,便觉身边生风,直如腾云架雾一般。
玉姐这些时日不憋闷那是假,然见父母关爱,茶儿忠心,如今父亲为恐她烦闷,又抛下书来陪她。旁处纵有再多不如意,一时也可抛了去。且前些时日之事并不曾伤她,是以难过也是有限。此时一旦奔跑起来,只觉胸中郁闷之气也随着清风飞走了半丝儿也不剩,以此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洪谦一直跑在她身侧,见她这般,也放下心来,一勒马:“终是笑出来了。”
玉姐也勒住了马,笑音里带些微喘,侧过脸儿来,笑道:“爹又冤枉我来,我哪日不曾笑?”
洪谦仰脖儿去看天上云朵,口中嘟囔道:“有个丫头将她爹看作傻子哩,真笑假笑分不出来,强颜欢笑也看不懂。”
听得玉姐暗啐一声,一甩头,扬鞭又往前:“看谁个先到那棵树那里。”洪谦故意让她几步,方鞭马上来。玉姐虽是先发,洪谦终技高一筹,超了玉姐一个马身到了树下。玉姐坐在马上,也不恼,笑看着洪谦跳下马。茶儿等看这两个住下了,也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雇匹大青骡儿,驮着些毡布、茶果,又带手巾、脸盆儿,连同玉姐回城要用的盖头,也一并包了来。捧砚往河里取了水来,茶儿投了帕子,与玉姐擦脸。
洪谦带玉姐出来,本为了散心,现玉姐开怀了,这马跑不跑也便如此了。洪谦盘膝坐,玉膝跽坐,却看朵儿方才采了草茎儿编的蚱蜢。朵儿针线上稍不及茶儿,这些事情上头,却是灵巧。一会儿编一个蚱蜢,过一时又编只狗。看得洪谦也赞:“倒好巧手儿,多编两个,拿回去时,多的拿与金哥玩。”
玉姐看朵儿口上不话,只管闷着头,手上加紧,便:“仔细着些儿,不在这一刻,休要割伤了手,疼哩。”朵儿闷闷:“哎哎。”两声权作应了,手下也不放松。玉姐看她憨直,便也笑,与茶儿道:“我再跑一会儿马,你看着她,过一时与她些茶果吃,休叫累着了。”茶儿应了,朵儿却才抬头道:“这活计,累不着人哩。”又闷头去编。
洪谦暗道,有此忠仆,也是玉姐的福气,也是洪家之福了。那头玉姐已扳鞍上马,倒将洪谦吓了一跳,原来在家启程时,门口有个上马石,踩着便上。这野地里,却往哪里去寻?洪谦原预备着托女儿上马,不想她自家猴儿上去了。玉姐乡居时也学过骑马,却并不精,此时上去,洪谦如何不怕?也跳上马去,追着玉姐跑。
父女两个跑一回,玉姐道:“可惜不曾带了弓箭来哩,下一回出来,我要带着。”洪谦向来纵着女儿,听她这般,便应了:“过几日咱再来。”玉姐道:“爹还要温书哩,我便随口一。”
洪谦道:“不碍的,你爹我有数儿。”原来这洪谦与苏长贞久处,苏长贞对他也尽心指导,却总忍不住要讥讽一二。且苏长贞对《易》的兴趣经久不散,且又忽地喜好家长里短起来。嘲讽起人来,又添了些市井俚语。洪谦只觉得再与苏长贞处下去,他怕忍不住掐死这个死半仙儿。然苏半仙儿教她闺女尽心尽力,对他也尽心指,且为人端方,纵是嘲讽,也是有理有据,他又不能真掐死了这个半仙儿,只好时不时眼不见为净一下儿,也好保苏长贞一命,免教人自己“恩将仇报”,也对不起程老太公一片心。
玉姐听父亲这般,便不强求,暗中打定主意,过一时回去悄悄儿问一问苏先生,她爹这般做,于学业有碍否。她心中自是想与父亲一处玩的,却也不想误了父亲前程。
洪谦一鞭马儿,扬鞭道:“去那处。”玉姐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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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之地少雄峻之山,却有几座秀气的矮峰,余者便只有几座略显不平,俗语叫做“土包”连山也算不得的凸起地而已。这一处是土包儿,却也长些矮木青草,远看处青翠欲滴。洪谦与玉姐两个跑马过去,将将到那土包儿脚底下,却于土包儿后头转出个人来!
这人却是洪谦认识的,玉姐凝神一看,也觉似曾相识,再一想,这不是那个将外祖母打河中捞起的盛秀才盛世叔么?不意竟于此处相见,玉姐忙翻身下马来。她渐长,又经赵信之事,于女眷与外男之别便有些上心。然无论打不打照面儿,她总须下来。
那头洪谦也想不到盛凯会在此时往城外来,也下了马来,拉着缰绳儿,上前与盛凯斯见。玉姐听洪谦:“我携女出游,世兄因何在此?”便也拉着马儿,上前只待与盛凯行个礼,想来这盛凯在乡居时也见过的,当不致于此时挑这个礼数。
这盛凯原为家中事烦心,无论学里还是街上,识得他的人总不少,总不能安静,便趁着清早,溜出来散散心。他自打成名,便有许多人想要他做个女婿,不幸祖父死了,此事暂搁下。待一家人回了城,盛凯出了孝,便有人往他父母面前跃跃欲试,想要提个亲事儿。且有申氏那一等顾虑着盛父未出孝,不好的,也有几个。今春出了孝,此事的便更是多。
这几日,便有人提到他母亲跟前,他多少听闻了些儿,总是家中想他前程似锦,不肯即时定下,恐辱没了他,言语之中多有挑剔。虽不是在他面前,然家中狭窄,他又有一双弟妹,孩子家不懂事儿,免不了将此事当作秘密与他听,权作讨好兄长。盛凯一头想着考试,一头又担忧着婚事,如何不忧闷?
哪想他已跑得这般远,还是叫个熟人给逮着了。幸而洪谦为人识趣,也不聒噪,盛凯与洪谦一揖:“洪兄一向可好?我在城中呆得烦闷,只身出来走走。”洪谦便知盛凯不欲与人多话,只唤玉姐上来见一见,便与盛凯告别。
盛凯已知这是两人,因与他家有些渊源,总要与玉姐互致个礼,方好告别。他心里这着急走,自先抬起头儿来,一看之下,不由一呆。玉姐一身大红箭袖儿,连巾帼都是大红的,满眼青翠之间,真真是“万绿丛中一红”。盛凯上番见她时,她还是女童身量,如今已长开了些儿。更兼眉眼如画,跑了一阵儿马,面上沁出些汗来,恰好似往那花朵儿上洒了几滴露水珠儿,更是鲜活得让人心里直颤悠。
洪谦原是将她当作孩童,冷不防一瞧,却已是个半大姑娘,又生得貌美,半倚着匹颜色灰不灰土不土的马儿,更衬得这满眼里只有她了。那头玉姐放开缰绳儿闪了出来,与他一礼,口中称“世叔”。盛凯还未回过神来,直到玉姐手中马打了个响鼻儿,喷他一脸热气,他只觉整个人都叫这团热气蒸熟了,恰似那蒸笼里的秋螃蟹,头也红、身也红、爪尖儿都要红了。
这男女之间,头一眼,相貌实是要紧的。盛凯便落入这窠中了。偏生玉姐还不知晓为甚。她唤这秀才做世叔,那便是长辈了。一礼毕,盛凯也叫马喷得回过神儿来,强忍着不敢再往玉姐脸上看,也与玉姐回半礼。又与洪谦一拱手儿,嗑嗑巴巴:“我、我,贤、贤父女自便,我去了。”步下颇飘飘然。
四远不掉近的时候,依稀听着风里飘来那清脆笑语:“这世叔好似心不在焉哩。”心头又是一紧。
洪谦岂能看不出盛凯不对劲儿来?初时这秀才急着想独处,后竟脸都红了!再看不出来,洪谦便白活这三十几岁了,幸尔盛凯还识些礼数,晓得不妥,竟落荒而逃了。洪谦回过头儿,看自己花朵一般一个女儿,又烈烈如火般明媚,心中既得意,又觉这盛凯人似还可,可惜家中父亲与妹子不妥。见玉姐犹无所觉,洪谦也不破。这般好的闺女,他还要多留几年,千挑万选哩。
眼见日头儿渐上来了,洪谦便唤玉姐回城,且:“下回再来。”心中却想,这身打扮看着可真要了子们的命,下回来,可要换身儿男装才好。以防遇着熟人,又有人三道四,于玉姐名声有碍。
那头盛凯原是为静心而来,却晕头胀脑回去了,家中却没甚响动。往书房里一坐,书也懒待翻,只愣愣地发着呆。忽地听外头有声响,却是他母亲带着他妹子回来了。盛凯忙敛神,唤了童儿来问,始知这是一早应府君娘子之邀,去那里了。
却这潘氏因生了个好儿子,人皆敬她,她的心里,自家儿子休大家闺秀,便是配个公主也使得,是以有人朝她提亲,她皆不应,暗想着待盛凯高中了,再选个好媳妇。今年出了孝,府君娘子亦相邀。潘氏心里,府君家也是天潢贵胄,身份倒也相合了,且府君家生活富裕,当有一副好妆奁,倒是略有些意动。哪曾进初进府时,引路的恁殷勤,见了这府君娘子,也是笑盈盈。一打照面儿,再一话儿,便再无个下文儿。府君娘子又只管与洪秀才娘子几个笑,并不多与她些甚么,她便有些不忿。回到家中,脸上犹冷硬。
哪知那里头申氏正独留下秀英来话,也是面上冷硬:“盛家家教,是否不好?”秀英吃了一惊:“娘子从何看得出来?”申氏摇头道:“看她女儿,女孩儿家眼神儿贼溜,目光不正。总好往这些耀眼物事上头看,可见没有教好。”
秀英道:“孩子家见得少,看到新鲜物事,多看两眼也是有的。”
申氏笑道:“你休与我打这马虎眼儿,新鲜看是一样看法,恨不拿到怀里看,又是另一样看法。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浅的,却不见她这般但凡见着好的便想要的。你听她甚?爹娘出了孝便好了。好甚?不用守孝了,可以玩了。祖父死了,不伤心,却是嫌他死了碍着她玩了。”
秀英道:“来这盛秀才的父亲……”便将洪谦平日不喜盛父之语了。
申氏叹道:“你也看出来了,我原中意这盛秀才的,今日一看,也只好作罢了。”因想九哥与玉姐之事,然五哥尚未定亲,申氏虽与郦玉堂,这些个儿子,哪个遇上合适的便与哪个定亲,却真不好上头几个哥哥一个动静也无,便先尽着这的来。又想那齐同知的女儿,倒是不坏,可与五哥先定下。忙完五哥,便定下玉姐。
秀英与申氏再两句,便也回来。她却不知,申氏听她盛家不甚好,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的。原来申氏不知为何,却有一个癖好,见不得人下巴上生痣,也不是不拘何样痣都不喜,只是这潘氏下颏上一颗美人痣,无论大、色泽、位置,皆是挑她最不喜的地方儿长,申氏看得忍无可忍,还是忍耐着撑到送走潘氏。现今可好了,不用一想有这样一位亲家便浑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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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回到家里,洪谦早携玉姐回来了,还了马、算了租金,换了衣裳正在喝酸梅汤来。回来将盛凯之事当作谈资来,且叹:“他终与我娘家有恩,却要受家人拖累,可惜了了。”洪谦眉毛一动,斜眼儿看看妻女,复又一本正经坐着,端端正正端着碗来喝那酸梅汤,仿佛碗里那不是消暑的汤,倒是止此一副的救命药。
玉姐这里喝完酸梅汤,往去寻苏先生,袖子里取中个油纸包儿来:“这是西街上那家秦记铺子里的好鸡脚,卤得上味儿,带来与先生下酒。”语毕便交与明智儿。苏先生上了年纪,有些儿嘴馋,然又持养生之法,不肯乱了饮食,是以凡有这等爱吃之物,也只在饭时吃。
苏先生胡子底下舔一舔上唇,咳嗽一声,和气问玉姐:“心中可痛快了?”玉姐近来胸闷他是知道的,是以不禁父女两个出游。玉姐一笑:“好多哩。先生,爹还要带我出去散心,我爹这样儿,可耽误功课?来年考试……可能中?”着便悄悄伸出手来,便两手拇指食指捏着苏先生袖口儿,慢悠悠来回晃着。
苏先生看这女学生娇俏可爱,哑然失笑,故意板着脸儿道:“他用心,便能中,再胡闹,便中不了。”玉姐闷声应了。苏先生看够她蔫头耷脑的样儿,方:“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出游一二也是无妨,只不要太多。还是问心,心散了纵端坐读书,也是没用。若有心,一月里出游几次,只要回来时读书过心,也是无妨。”
玉姐猛然一抬头,与苏先生一个大大的笑脸儿,那般明艳,将苏先生吓了一跳,笑骂:“你又淘气。”
自打有了苏先生应允,玉姐便更快活。洪谦与秀英,又与玉姐裁了男装来。过不数日,待洪谦再看苏半仙那细脖劲儿便觉手痒时,又将闺女拎了去城外。这一回却将弓箭也携了出来。此时禁武,并非诸般兵器皆禁。譬如这弓弩,只禁弩,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所谓禁的“强弓劲弩”。实则这三石之弓,须得百来斤力气方能张得开,禁与不禁,与寻常人,也没甚大差别。所防的,乃是三石之弓射得远,恐行刺。
父女两个并不用这等强弓,拿那一石半的充数儿,玉姐拿这弓,且开不满。一路上也止射下几只雀儿,最大不过是只野鸡。回来却好炖一锅汤,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
自此上了瘾儿,待到秋风渐至,草尖儿黄了,她的准头大有长进。却猎那肥肥的兔子,拿来做了丸子,颇合苏先生胃口。吃人嘴短,苏先生却并不理会这个道理,他老人家讲究个“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玉姐开始练大字,往那粉墙上写,写一层,刷一层。哪一回写不好了,苏先生将嘴巴一抹,便要她分神。
洪谦见有闺女做了难友,心中憋屈又去三分,甚没良心地笑。转眼又带玉姐去打猎,且:“到了冬天便不好这般出去了,趁如今这时光,好生玩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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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玉姐与洪谦隔不数日便出游之故,秀英闲来无事,也常往申氏处话,她两个自与胡商交易,自有斩获,家资渐丰,两年下来也好有数千银子赚,秀英又经营针线铺与绣坊,攒下不一份家业。渐也觉出些味儿来,申氏似是对玉姐有意,然秀英还不敢想有这等好事,申氏询问玉姐时,她更心不少。
听申氏问玉姐,秀英不好瞒,便出城去了,又:“我家那个来,这丫头一年大似一年,终是旁人家的人,嫁人做媳妇,便与娘家不同。好叫她在家里快活一回,到了人家家里,可要收了心,好生过活哩。便叫她换身衣裳儿,休要打了眼,往出散散心。过不多时,便要拘在家里哩。”
申氏听了也受用,反秀英:“你家玉姐那般人品,有甚收心不收心的?伶俐活泼些儿倒好,与人相处,人也叫她带得快活。真要拘拘板板的,又有甚趣味来?”弄得秀英又糊涂了。
申氏却想自家儿子九哥,为人略严肃了,正该要玉姐这样一个娘子。越想越合意,又思五哥放定的好日子正在一月后,办完这个,便九哥之事!玉姐渐长,家中父母已觉,多半要想她归宿,再不便迟了。
却不知她那心肝宝贝的九哥,正叫雷给劈着。
却九哥庄严端方,文武也都拿得出手来,只恨面上过于严肃,申氏也觉他少年老成年太老,嘱了底下人,时时带他出去散一散心“接一接人气儿”。今日却是功课之后,纵马郊外去猎一围,郦玉堂不曾去,是他们兄弟几个一道。
秋高气爽,便不须赶这一早二晚,兄弟几个出了城,四下追捕猎物便四散跑开了去。叫九哥迎头撞上了洪谦父女两个。
彼时九哥正追着一只肥兔子,恰玉姐也相中这只兔子了,两个斜往这一处来,九哥乘骊驹,这马还是他祖父吴王赐下,颇神骏。玉姐追不得,便张弓,先往兔子身上插个标儿。待九哥赶到时,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儿了。
九哥暗恼,心道这人真不厚道,各凭本事追来,你却作弊先开弓!冷着一张脸儿去看玉姐。恰看到个俊秀少年。玉姐一身青衫,衣角儿叫秋风吹飘,将头发紧于头上挽个揪儿,插一根玉簪子。衣衫颇贴体,便显出那修长上身。其时秋天已深,遍地枯草,树上也是黄叶,这般黄叶天枯草地上,恁地显眼儿。看着他,便觉春未走远,皆在她身上,那一身青翠,好似能发芽开花一般。
九哥兔子也不抢了,呆愣愣看玉姐。玉姐却是不识得九哥的,见他呆了,也觉自家不甚厚道,拱手扬声道:“我性子上来着急了,实是对不住,是我不好。”
声儿也清脆,真是好听。九哥又一呆。玉姐见这少年一张冷脸,木呆呆,竟不回话,暗道,这人真是。又:“我已认了错儿,你为何竟不答一声儿?纵是我不太厚道,你也忒不给面子。”又悄眼看九哥,看他生得端正,一双眼睛乌黑有神儿,坐在马上也是岳峙渊渟,口上抱怨,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九哥只觉满耳朵灌了这声音,身如在云端,甚也没听清楚。九哥不应声儿,玉姐殊是为难,她知道自家是个假子,不好硬上前,她这般行止,实有胡闹之嫌,又不知要如何回转来。亏得洪谦来寻女儿,方打破了这一方静寂。
九哥与洪谦互识得,玉姐一见洪谦,先:“爹,我犯了错儿了。”九哥见了洪谦心头更是一颤儿。竟是他家儿子!这可如何是好?
亏得九哥天生一张瞧不大出喜怒的脸儿来,洪谦面前竟没多露出。洪谦听玉姐先认错,自承胡闹先放了箭,再见九哥硬着一张脸儿,便不觉有甚不妥。出言与九哥道歉,九哥这回听着了。也:“不过游玩而已,又不是我家养的,郎君要,便都拿去。我、我去寻我哥们,往那处去。”言毕,落荒而逃。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儿: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儿!!!
作者有话要:九哥: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TT(泪奔跑掉
!
56心事
却九哥往城外走了一遭,回来便有些儿不对。申氏百忙之中,还是觉出他与平日举止有异,将跟着他的厮儿叫来一审。厮儿也不出个四六来,用力想了一回,依旧摇头道:“九哥出城去,并未遇着甚险事,也未遇着乱人。”他跟在九哥后头,却没得匹马骑,并不曾寸步不离。
申氏不得要领,又问九哥,九哥如何敢?他年纪并不大,仅止初晓一丝儿暧昧之情,还是因家中有数位兄长,连年不断地亲娶亲,才于众人闲谈之中听得一鳞半爪。纵是这一鳞半爪,他也知晓当是一男一女方合阴阳之道。这两个男子之事,他是晓得,也晓得不是甚正道儿。
申氏教导子女原教得极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多半也会叫她察觉,**事上她总能不着痕迹与些开导,正经事上,她起来也不含糊,子女们也乐得与她心事。九哥幼时也是这般,及渐长,自家拿主意的时候儿多,做完了,也要与母亲一句,好教她知晓。然眼下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竟硬不是敢与她听。
申氏再问,九哥便:“空手而归,有些儿扫兴。”
申氏这头,要在年前将四姐、五姐发嫁、与五哥定了婚期,来年开春便将五哥之事办完,再为六哥张罗,恨不得一个身子劈作八瓣儿来使。见九哥这般辞,倒也信了几分。因郦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儿倔犟,这回甚也没拿回来,不开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开导九哥两句,便撂开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实是四姐、五姐之事更着紧些儿。
再这九哥,因家中忙,难免有些儿顾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书斋里一坐,满心满眼里全是那个“他”。玉姐正在这雌雄将辨未辨的年纪,又一身男装。九哥家教又严,何曾有机会学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却苦了九哥这个呆子,看人男装便当人是个男子。
因五哥要娶新妇,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于兄弟互相取笑时,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
他心中,母亲辛苦,固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却想要个温婉女子,自己当上进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亲般劳累,只须贤惠和气,上事父母下育儿女。自己外头忙碌时,她能在家中闲坐,或烹茶、或莳花、或调琴、或阅经,总做她喜做之事,天然一股和气,不须似母亲那般奔波一身锐气。与自家一处坐来,也不话,便有无限柔情。再将手儿搭她肩上一揽,香喷喷抱个满怀,便圆满。两人好作一处时,轻轻亲一口在她眉间鬓上……
可他眼前却总晃出这个……青衫风流眉眼如画的,九哥想得出神,脸上便红,猛地将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儿。终忍不住,凭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着个笔海,方才醒过神儿来。
自笔海里抽出支笔来,自有书僮儿为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后见着这一面包墨,板脸拧眉,挥去了书僮儿。取张素笺儿来,落笔写下: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完了,魔魔怔怔地看着纸,右手搭出去,放笔,一放二放,也没放到笔架上,最后一松手,一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虽不是少女,也没想过嫁人,反倒想娶了那个谁,然此时,却觉唯有这一阕《思帝乡》方能道中心中意来。写完了,便盯着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渐生出丝笑意来,柔和轻浅,看得书僮儿惊掉了下巴。
九哥的书僮儿是申氏特意挑的机灵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个中道理,只看着罢了。却见九哥发一回愣,外头申氏使人唤他去吃饭,九哥匆忙应了,却将笺纸细细折了两道,往怀里一揣。
九哥天生一张威严面孔,平素也不大爱笑,板着脸儿吃饭、板着脸儿看戏、板着脸儿听训,也没什么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对来。更兼家中为三样亲事忙,他这别扭,纵有人察觉,还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为赶做了一双新鞋,权作个念想儿。
那头九哥接了,心下惭愧,他姐姐临出门子还想着他,他却一心想个美貌少年郎,更是讷讷无语。累四姐将他抱到怀里好一阵揉搓,申氏便四姐:“你好生将养着,与你炖的汤水日日吃来,他个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矫情。”却也笑抚九哥,暗道儿子重情意,必能长成个好汉子。
四姐出嫁这日,江州凡有些头脸的都来了,洪谦一家挂着末梢儿也到。惜乎内外有别,九哥竟不得见玉姐。婚礼上忙碌,实无功夫深谈,以秀英与申氏之熟识,也止是寒暄数语而已。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头许多事儿便不全依着风俗走,自有典章规范。江州城里人在十月里看了场大新鲜,至数十年后,尚有人坐其事,开篇便是:“这天家规矩,与平头百姓是不同的……”
四姐之后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两人皆是年前发嫁,端的是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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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头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马不停蹄将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里。却玉姐却并不晓得这世上已有个方头方脑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关渐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与秀英,叫玉姐过来帮忙。玉姐来时,林老安人却将一应事务悉放手叫她去做。
林老安人实是上了年岁,腰也驼了、腰也弯了,行动需得人扶,无人扶时便要扶杖。素姐从来没干过这个营生,也只好叫玉姐来了。且这素姐,不知为甚,这二年对玉姐比对金哥且要好些儿,走路怕她磕着,喝水怕她烫着。几十年积下的钗环簪佩,时不时便拿来与玉姐。秀英每她:“玉姐有我哩,娘的私房都收着,往后与金哥娘子。”
素姐却:“我不定能不能看着那一天哩,玉姐在我跟关,我得疼她一日便是一日。”依旧习惯不改。又因玉姐要学绣、学厨,她也不遗余力地教。玉姐暗道这外祖母许是先时做事不周到,现要弥补,拒她好意,恐她又要多想。便坦然受之,却也时时或做个抹额、或做盘糕,拿来孝敬素姐,倒抚素姐之心。
却玉姐往这里来,素姐样样听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与她些艳衣服穿,她尚要阴一回脸,不定还要哭上一回,叹一回寡妇不好穿衣。这番玉姐劝她穿一件玫瑰紫金线绣的通袖袍,她也笑着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显灵。
那宅子里秀英也与一家老备了新衣,连同苏先生,尽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庆,一身大红,脖子上一个金项圈儿,内套一枚金锁。一身衣裳悉是素姐针线,唯有脚上虎头鞋子是玉姐手笔,竟无须秀英动手。
两处吃了团圆饭,新年便过。这一年过灯节,金哥已可亲自掌了灯,与左右邻居家一般大的哥儿姐儿赛灯了。秀英牢记了玉姐的教训,令胡妈妈须得紧紧跟着,以防生事。这厚德巷里也算是人丁兴旺了,虽搬了杨家、柳家,人口显得少了,这二年却是一直繁衍着,连新娶继室的赵家,新妇人也有了喜信。纪主簿娘子何氏那里,又与儿子订了亲,明年便完婚,不消一、二年,又将闻婴儿啼声。
正月里拜年,洪家却比往年更热闹几分,一是洪谦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处吃年酒,也有人问玉姐境况,秀英只含糊着:“教她识几个字儿看得懂书本账册儿,拿得了针,做得了衣衫鞋袜罢哩。”却不肯透出太多意思来。她肚里又有一本账,虽有意与诸如举人家结亲,然不好即时便应了,洪谦今年下场,若中了举人,玉姐便好嫁得更高些儿。
虽有语“侯门一入深似海”,却也有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翻来覆去一掂量,又觉玉姐也不是个笨的,总不致叫人生吃了,还是高嫁些儿合适。再则金哥还,也须得长姐扶持不是?
除此而外,往来登洪宅之门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谦同年,也有似纪主簿家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内里又有一个盛凯。
这盛凯识得玉姐,一见之下,便有些儿心思,回来与他父母:“男子汉不立业无以成家,现要用心攻书,休提那些烦人事。书中自有颜如玉,待中了进士,自有好女儿。”正合了潘氏的心意。
盛凯安抚了母亲,心中存的却是待明年中举,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话作数,央了父母去提亲。此时便显出来,一早自己无甚底气,二又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然与洪谦见面总有些不自在,要显着自己学识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结。未免有些忽冷忽热,弄得苏先生都跟着莫名其妙起来,忍不住问洪谦:“他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气,左摇右摆。”
洪谦眼明心亮,知道盛凯这是为何,却并不破。他心中盛凯人倒还好,虽有淑女之思,却并不曾逾矩。然家中却是一个烂摊子,并不配他宝贝闺女。既盛凯不,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苏先生好大一个白眼:“他与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一卦?”
气得苏先生回去拿着三枚古钱直摇,不知是否算洪谦甚时候踩进坑里崴个脚。
洪谦看苏先生不开心,他便开心了起来,只恨只能暗乐,合家上下连着闺女,都无人肯与他一道乐——家下心中都敬着苏先生。乐一回,又将眉头皱起,这盛秀才镇日里磨磨叨叨,倒是提醒于他:玉姐这过了年已经十三了啊!
洪谦思及此,便浑身一阵不自在,寻秀英话,要秀英多多留意玉姐。将秀英吓了一跳:“难道有什么不妥?”洪谦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这两年。今秋我便下场,明年入京,苏长贞旁的不好,文章上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瘾了,既他过勉强可过,我便能过。入京再!”
秀英犹豫道:“纵你去赶考,哪有带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儿,总不回这里,或在京,或在旁处,咱们再去寻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
洪谦道:“我有数。无论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难免吃亏。”
秀英心下难安,口中应了,心中却打着暗中看着有无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个有好孩子,洪谦还能不答应?只管暗中留心,真个觉着好了,再与洪谦,他若应了,再与亲家话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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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九哥尚不知晓,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儿,险些要叫心上人的亲娘立意嫁与旁人了。实因秀英再托大,深觉闺女千好万好,也不曾想过将女儿“高攀”他家。虽宗室大半是只剩个空壳子,申氏却是能干,郦玉堂这一家,还是兴旺。秀英与申氏相处,虽也想过如何如何,终是将脚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
申氏虽有此意,眼下一门心思却是忙着五哥之事,因连嫁两女,她在江州这二年经营之盈利贴进去八成,五哥放定虽不需太多,然接着便要娶了齐氏,这花费便又不。且五哥成婚,又要与他另收拾房儿来住,亏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则这后衙还没有这许多房儿哩。
将将把新房收拾利落,再看库房,也空了一半儿,申氏将指头一曲,却舒了口气。只剩六姐、七姐两个女儿并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个儿子了,五哥成婚,过两个月便打发往京中谋个官职,门立户去。六哥也快了,她这担子已卸了大半。郦玉堂在江州不过二、三年,再留个二、三年也是应有之意,界时底下几个婚嫁的钱也都有了,并不用动她的嫁妆,手上也能留些老项。
申氏一开心,便有干劲儿,见何人都是笑盈盈,心头将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无疏漏处,又想起九哥来。九哥近来略瘦,申氏抚养大了几个男孩儿,知道他到了这年纪是要抽条长个儿了,瘦些儿也是寻常,当年四哥在这个年纪便是瘦似麻杆儿,只吩咐着厨下炖好鱼好肉与九哥吃。
郦玉堂虽不管事,到底有九个儿子,前头八个一个接一个地来,总在他眼前过过一回,见九哥这般,也只笑一句:“俗话儿‘半大子,吃穷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穷,儿子靠你养,早饿坏了,我有好的与他吃,你倒嘴。口上却道:“他蹿个儿哩,错眼不见便长一寸,这长出来的肉要哪里出?还不是靠饭上?”
郦玉堂道:“我总不过你。”
申氏道:“不用你,你去写罢。写信往京里,央王府里与五哥谋一事做,也好养家糊口,成家了,该立业了哩。再写信与大哥,叫他看顾兄弟。”无论五哥所领之差在京在外,他是宗室,总要返京一回。且新娶妇,亦需携妻回去,认一回亲戚、拜一回祖宗。郦玉堂有官职在身,非奉诏却不好回去,只好叫个心腹管事一路陪护。
这头郦玉堂将信送出,那头京中又有信至,却是京中吴王府与六哥订了一门亲事,姑娘是吏部尚书的孙女儿,因父母早亡,养在祖母跟前,吴王子孙众多,总有些事儿要劳动这孙尚书,便与他结个亲家。郦玉堂钟爱此子,不想叫他爹给祸害了,连连顿足道:“阿爹怎地如此?!怎好如此?!从来丧母长女不娶!”
申氏道:“事已至此,还有甚话可?想那尚书孙女儿养在祖母身边,总不至于失了教养。且是尚书家,于六哥也有进益。只好死马作活马医了。休要再甚丧母长女,既做了咱家儿媳妇,连外人的气我且不肯叫她受,何况自家人?初闺媳妇、落地孩儿,用教的!”
她的这是正理,郦玉堂嘀咕一回,索性闭了嘴巴。申氏道:“回信应了罢。再叫五哥两口子捎一份儿与孙尚书家礼物,幸尔我早预备着五哥事毕便办六哥事,凡插定等礼,都是现成的,现在要添一些便可。”心中却有些儿发愁,诸媳之中,唯长媳出身最高,其父是从五品中散大夫,其余娘家父兄皆在六、七品上。乍来一个尚书孙女儿,恐凌于诸嫂之上,难免要费一番周折。
申氏不免动起脑筋来,实是不好,便令分家罢。
吴王系的风俗,便是男子成婚后便要谋个差事,得一份俸禄,除开长子,都要分出去住。起因乃是吴王府虽大,架不住儿子多,住不下,必得分。郦玉堂当初分得京中一处五进宅院,很是不,然前院要待客,住不得人,书房女眷也不得入,实打实只有三进住人院落。自家又有马厩,郦玉堂还有花房,又有下人住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往常孩子,倒也罢了,郦玉堂又在外任上,现京中住着三个儿子,因房贵,便都在这一处。次子却是放了外任,做个县令。这孙氏若好,便一处和睦,真个不好,申氏便想作主分家。
思忖定,申氏便去打带往京中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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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申氏计定,叫郦玉堂亲告六哥婚事已定。郦玉堂心中不甚满,然在儿子跟前却不多,只:“你阿翁与你定一门亲事来,是孙尚书孙女儿。”
六哥听了,也无旁话,从容应了。
不一时,这消息便如长了脚一般,家中上下都知道了。五哥尚未动身,叫上七哥、八哥、九哥,都来看六哥。九哥正在那处对着镜儿看新上身的青衫袍,冷不防叫五哥拉了来,一路上便听五哥:“六哥好事近了。”
到了六哥房里,才知始末。众人与六哥“恭喜”,六哥心中实不甚喜。若是申氏为他定个亲,他便欢喜无忌,这京中,他实是信不过。那位祖父,险些儿将三姐儿嫁与个商户,堂姐妹不知叫如此这般嫁了几个,事儿做得并不光彩。
却听五哥道:“这回京里办事还算厚道,与你个官家姐儿。”八哥便朝七哥挤眉弄眼儿:“下一个便是七哥你了。”七哥没好气道:“你排行在我下头哩。六哥省了咱娘的事,下来便是咱们两个。”
这便到婚事,又是亲兄弟,不免无忌起来。六哥:“但如几个嫂子一半儿,我也知足了。”兄弟们又笑闹,五哥因成婚,心中似脱胎换骨一般,虽也笑闹,却隐隐有些儿担当模样。看九哥不则声儿,便问九哥:“你越发沉闷了,今年你也有十三了,咱娘总不会忘了你,你想要甚样娘子哩?趁早与娘,免得叫京里胡乱配了。”
九哥近来最怕提这个,吱唔不言。他再黑面,兄弟们也是一处长大,不留心便罢,一上心便觉出不对来。五哥过来人,见他这样,便:“你可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好姐儿,若合适,出来,哥哥们与你做保,请娘提亲。”
九哥哪里肯答?
五哥面容便整肃了起来:“你是不是看上不该看的人了?你从来最懂事儿,若是家中使女,你万不可私下做出事来,有甚事明着来。你未娶妻,可不敢先做下这等事,闹出人命来不是玩的!要是外头的,好人家女孩儿倒也罢了,若是不干不净的,不用你气着父母,我先打你!”
六哥道:“五哥慢些儿,九哥向来懂事的。”
五哥道:“你们当晓得,咱家里娘的家法最是明白不过的。不许先有庶子,也不许宠妾灭妻,这两样是祸家的根本。再有,要敬重妻子,万不可叫妻子难堪,那是承奉宗嗣的人,你不把心放她身上,却要心疼谁个来?真个有颜色好的,若人也本份,抬来做妾也使得,却不可漫过了妻子去。明白否?”
九哥听了这“抬来做妾也使得”,摇头道:“真欢喜了,便一刻也不想撒手来。我疼谁个,便真个疼,当不令他与人伏低做,委屈为难。那般做,必是没把人放到心上的。”
六哥花容失色:“除开背书,未见你这许多话来!你真个外头有人?!”
九哥道:“如今没了。”
五哥忽觉背上一冷,只觉他幼弟忽而冷如铁石。九哥是申氏独子,又是最一个兄弟,因申氏待他们好,又有郦玉堂那一种怪癖,九哥平素又用功辛苦,他们也颇疼九哥。七哥道:“只要是好人家女儿,我们与你做保去。”
九哥头也不摇,眉也不挑,道:“不用了,过去了,何苦叫人为难来?”
把他四个哥哥吓得不敢言声,正互使了眼色儿,立意即刻去告诉申氏。九哥忽地道:“原是我心事,我这里过了便过了,往后再无妨碍的。娘近来够忙了,哥哥们还当我是兄弟,便休告爹娘。”
他这脸上样子忒吓人,五哥一头,暗道:我先应了,等会便告诉娘去。六哥心,五哥应了,我可没应,九哥你可别怪哥哥。才想完,九哥便:“人无信不立。”盯着五哥了头,又拿眼睛看六哥,挨个儿将哥哥们逼勒一回,见都应了。方一起身,长长一揖:“我谢哥哥们了。”
诸兄实是无言。此时方觉平素那沉默寡言的幼弟实是诸般可爱,似这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儿,还是少拿出来吓人为妙。五哥道:“我与你一个月儿,一月后,你还放不下,我行前便要与娘的。”
九哥深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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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得了诸兄之诺,回房里睡去,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之心益盛,直到三更绑子响,方迷迷糊糊睡了。睡梦里,那青衫少年忽地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头上簪子没了,一头青丝落下,拂到他脸上。他伸手与那少年理头发,指尖儿触到那张脸上,只觉一阵滑腻,不由心中一荡,身上也热了起来。忍不住一手握发,一手揽了人家腰,真个盈盈一握。
一触之下,他又觉唐突,实是干了不好的事。没那个心思便罢,止如寻常男儿间勾肩搭背;有了,再这样揽着,就不好了。忙松了手去,口中含糊着致歉。却不听少年话。
九哥忐忑,抬眼看那人,生怕他生气,却见那眉眼极秀气,柔和万分,那白玉般耳珠上竟有个耳洞。梦中的他一惊,再抬头细看看时,却见眉黛轻扫,红唇涂朱。垂下的发也不见了,却盘成双鬟。青衫少年换了一身湖绿衫裙,竟化作个妙龄少女来。
九哥这一梦极是畅快,竟误了起床,申氏听报,还道他病了,忙来看。却又叫不醒,忙来摇。
九哥梦中正与她:“你家在何处,我求爹娘去你家提亲。嫁我罢,我总待你好,一辈子。”那少女羞红脸儿,将将头,九哥开心得要飞起来,不想叫申氏一掌拍到地上,问他:“你怎地叫不醒?”一伸手来,试他额上,“有些烫。叫个太医来看看罢。”
九哥美梦被惊醒,黑着一张脸:“不用,我这便起,教母亲担心了,是我不是。儿大避母。”
申氏一噎,一指戳他额上:“你个正经儿!”看九哥有力扮黑脸儿,更试一试他额头,这时热度已下,便离他床前,自往外间坐了。那头九哥唤童儿拿衣裳来穿。一起身,却见穿着亵裤湿了一大片,脸上更黑!他居然尿裤子了!
作者有话要:九哥:居然尿裤子了,TT(继续哭着跑掉……
哈哈,九哥,人不二傻枉少年啊!
其实我还是会写感情戏的,对吧?以及,我发现我总是会写爆预定字数!这章本来计划六千搞定的,上一章也是,结果……
唉唉,不过九哥明天会知道真相的,到时候又是一道炸雷啊!偷笑着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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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显灵
话九哥一夜不如是不是好眠,却必是好梦,误了起床时辰,申氏因担心他,亲来探看,却叫这黑脸儿子噎了个哭笑不得。果然是“儿大避母”,申氏好气又好笑,又不放心儿子,便在外头坐了。
九哥自有一处独院儿,院不甚大,座北朝南三间上房,两边几间厢房,九哥自住着正房,房子也不太大。申氏在外间坐了,听着里头悉悉索索,不一时,九哥便叫:“书童儿。”
申氏听他唤书童,又是一笑。但凡有些钱的人家里,哥儿都会有个书童儿,或伺候笔墨,或陪伴玩耍。九哥长到五、六岁上,申氏先与他安排一个书童儿,与乳母一道伺候着,渐渐撤了乳母,到八、九岁上,与他再配上二、三侍儿。申氏犹记当初叫他去看书童儿,:“你不好总与乳母妈妈一道了,与你个书童儿伺候着。”
九哥其时便虎着一张胖脸儿,头。申氏问他要哪个,他:“凭娘给。”申氏与他一个书童儿,:“这个书童儿便与你了。”也不知怎地,此后九哥便认准了这个书童儿名字就叫个“书童儿”,到后来也不曾改口。
申氏正偷笑间,却听里头叽叽喁喁,却听不真切,一时又有翻箱倒柜之声,却才忆及九哥幼年时,心头一软,听这声音便不太放心,便进来一看。却见九哥光着两白腿儿,当地站着,床脚下塞着一团物事,书童儿大半个身子埋进衣橱里,嘀嘀咕咕:“那条裤子是藕色的,今天穿青衣,须要有相配的色儿才好哩……”
申氏进来,九哥面上强作镇定,一手拽着被子挡在身前,口中道:“娘怎进来哩?”书童儿忙拔出头来,又太急,撞了头,却将眼睛看向床脚。申氏早有疑虑,这九哥房舍最是整洁,从不乱放东西,如何床脚堆了这一团?一个眼色儿过去,她的使女蕙儿,便上去将那一团藕色拣起,理开来却是条裤子。
九哥大急,总不能穿着这尿湿的裤子出门罢!叫人闻见了多不好?!是以令书童儿找新裤子去。哪想申氏又进来了?她自己进来还不算,还要带着个使女。九哥光着两条腿,不好在使女面前动作,将被一裹,避开来去。蕙儿忍笑捧了裤子与申氏瞧。
见申氏看他那条湿裤子,九哥耳朵都红了。申氏看一回,暗纳罕,抽抽鼻子,忽而大喜,笑着将手儿一摆,叫蕙儿将裤子交与书童儿拿着,令蕙儿出去。自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新裤子来,笑看九哥道:“这是好事哩。你长大了,好娶新娘子了。”
九哥并非无知孩童,正在懵懂间,因一夜美梦,忽叫母亲捉个正着,一时心慌,方误以是尿床。申氏却知,这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他自三岁以后就没尿过床来!笑道:“快穿了衣衫来,厨房里有与你留的粥菜。这事儿,我叫你哥哥来与你。”言毕,叫来蕙儿,扶着蕙儿的肩膀出去了。
九哥如遭雷劈。申氏将话到此处,他还有甚不懂的?甚发悲愤了起来:真个断袖儿了,梦着个好看少年,就梦到泄了出来……
书童儿缓半刻也悟了,然见九哥冷着脸儿,只好偷偷笑两声儿,却不敢上前恭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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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申氏因九哥“长大”,满心欢喜,想九哥与玉姐同年,如今又是这样,近来便与秀英提上一提。在此之前,自然要先与郦玉堂上一回。使秦妈妈去寻五哥来,也不自家,却叫秦妈妈在跟前暗示与五哥。五哥听了也笑:“九哥总老成,忒威严,能臊上一臊,也是好事哩。此事交与我,我与他去。”
申氏打发与五哥,与秦妈妈一对眼儿,两个都笑了。秦妈妈道:“九哥再过两年便好娶新妇,娘子有主意了?”申氏道:“有哩,不过不好叫他早早沾这些男女之事,伤身,先定下来,过个三、四年,他再多些儿书,明白些儿事理,方好成亲。”秦妈妈笑道:“正是。这事却要与先与府君的。”申氏道:“这还用?”
主仆正欢笑间,郦玉堂却来寻申氏商议。他因六哥婚事,终是意难平,越想越憋气,便来与申氏做计较。申氏见他来,起身迎了:“怎地这般不乐?可是先时那个案子又有甚波折?”郦玉堂道:“那个有甚波折?人证物证俱在。”
又:“他们越发没成算了,须快些儿将儿女婚事都定了,免教京里乱配。”申氏便知他对六哥婚事不满,便不在他气头儿上劝,横竖六儿媳妇儿是在自己跟前过活,郦玉堂与她无甚大碍。
扳着指头儿道:“女儿有上封信在,倒不愁京中乱安排。江州城的好男儿,最好的两个已是你女婿了,剩下的却要有些周折了。不得,好再拖个二年,看你下一任到何处,再作计较。倒是他们哥儿几个,也都不了。”
申氏便趁机将九哥、玉姐了,郦玉堂喜道:“我常听人女生类父,洪谦的女儿想是不差的。你既也她好,那便是她罢。”
申氏道:“那我便知了。先与洪秀才娘子知会一声儿,将事儿一,待七哥、八哥放了定,才好走这礼数儿。总不好叫兄弟早过哥哥去。”郦玉堂道:“是这个道理,一应事,全看娘子。”申氏道:“这的甚话?难道只我一个去见亲家不成?”郦玉堂捋须而笑:“但凭娘子吩咐。”
申氏这里,想且悄悄儿与秀英,备下几样表记,又遍寻自家妆奁,想挑个好物事与玉姐。看了数日,总不如意,终于翻出一只红漆包金的匣子来,打开来,红绒衬里上两支凤头金簪子,是内造出来,宝石为目,镌金为羽,凤口各衔一枚大珠,簪身上细琢祥云纹样。申氏越看越喜,便就是它了。
待要约秀英,却一看九哥,见他精神不振,强做欢笑,人又支离憔悴。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怎地了?”五哥几个知悉内情的,却不敢此时,因九哥:“一月之期不曾到哩。”只得暂忍数日。
申氏见儿子精神不好,问他,也无碍。强押九哥看了太医,却是思虑过重。问九哥,却问不出来。申氏一想,先时秀英提过,要为洪谦去寺里烧香,又这寺极灵、和尚也是得道高僧。
申氏腾出手来,带九哥去慈渡寺。一想五哥夫妇将回京,六哥还未见未婚妻是个龙是个凤,其余诸子女人生大事也未定,便令六哥也要去、七哥也要去、八哥也要去,为他们求个姻缘,又带上儿媳女儿,命五哥押轿。
巧了秀英也在这一天去。慈渡寺原就是秀英告与申氏,又是洪、程两家常去的,大家都挑个吉日,沐浴更衣,又都在近日急去烧一炷香,可不就遇上了么?因洪谦考试日近,秀英近来越发虔诚,发愿近日多往慈渡寺里去。又要亲自抄经,叫玉姐也抄一抄,心里却是为玉姐求个姻缘。
程、洪两家人口少,收拾着车儿轿儿便去。郦家人口多,女眷也多,故而纷乱些,却是洪家先到。到这寺里却不须盖头了,世人看僧人,却总好将他自男女大妨里绕将出去。玉姐搀着林老安人,秀英与素姐一并走,洪谦却牵着儿子金哥之手,一路与他解,慈爱异常。
那苏先生也跟着来了,将手一背,慢慢儿踱来。他因常走失,走的路比寻常人都要多许多,也练出一副好脚力来,却是步步安稳,平步上山来。
到了庙内,内中僧人自是识得他家人,累年来这家人往庙里布施无数,又虔诚。每回来,多又带个苏先生,总弄得方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多念几声儿“我不入地狱谁个入地狱”,方能作出持重样儿来接待这位先生。每到此时,沙弥们聚一处偷笑几声儿,师傅们是不会训诫的,只因师傅们也忙着偷笑。
果然,知客僧迎这一家人入,苏先生径去捉方丈,洪程两家诸人烧香。林老安人因拦着,叫洪谦先拜一拜:“今日你是主哩。”洪谦拗她不过,拜前三叩,众人却不知他求的是甚。
僧人拿了签筒儿使他摇,他却:“先时摇过,再多,便不灵验了。”
次便是林老安人,求的是两家平安,金哥平安长大,光大程家门楣;洪谦得中,封妻荫子;秀英能生个儿子,于洪家立住脚;玉姐有个好归宿,夫荣妻贵。叨念许久,思忖再三,终摇了摇签儿,抽中个大吉。
素姐却不肯摇。秀英见状,也缩了手。两人皆想,老安人摇了个上上签儿,我沾个光儿便好,何须再摇?玉姐只将佛经供上,也不去摇,心里想的却是,头先儿摇的一签不坏,再摇恐不灵了。
林老安人又要去解签。秀英又添香油钱,又出钱为那没缘的孩子香灯,求念经。正解签时,外面又是一阵人声,却是郦府君府上家眷来上香。知客僧入来与师傅:“府君家几个哥儿押车,女眷们都来了。因有男客,此处女眷还请斟酌闪一闪儿。”
素姐听了,便牵玉姐往幡后走。原来凡大些儿的庙里殿上,并不使墙隔断,却好从梁上等处垂下许多长幡来,两头剪绣作莲花样。纷纷复复,也似帘子一般。听来的人里有男客,纵是秀英与申氏相熟,也只好走避于幡后。洪谦因思来的有女眷,也随妻子至帘好。因两处相识,便不好避而不见,且待郦家礼佛毕,却是男人见男人、女人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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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等人也听闻知客僧:“里头是洪秀才一家来礼佛,男女都有,待僧去,休要两处男女冲撞了,却是不美。”申氏因问:“是哪个洪秀才?”知客僧如实了,申氏想,这岂不是洪谦家?可是巧了!
那头九哥一听“男女都有”,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儿,却躲也不好躲。八哥站他左近,只觉九哥袖子动了一动,便看他一眼。申氏道:“既这般,我们也速去。礼佛毕,我倒好与他家娘子话儿。”又令九哥兄弟几个与洪谦见一见:“他是你们父亲看重的人,却是真个有本事的,与那些清客不同,须得敬重。”
五哥笑道:“洪秀才我们也曾见过的,是个肚里有货的人,娘且放心。”又嘱妻子齐氏,好生侍奉母亲、照顾妹妹。齐氏应了:“娘甚周到,我不过跟着学些儿罢了。”
话毕,先往礼佛。却是女眷先拜,申氏打头儿,其次才是男丁们。女眷拜完,僧人引着,将洪谦换将出来,金哥年幼,便留在母亲身边。
幡后影影绰绰,当是洪家女眷,申氏已往后头去,两处声话。九哥恰排着最后,他心中甚乱,然听僧人唱经声,又渐平静。仰面看佛祖,心中已是泪流,暗道,若那日不出城便好,也不是今日这般为难,却又想,心中却是一丝儿也不后悔。忽起想起那个梦来,此梦自醒之后,他便时时想,复暗祷:我知心思不好,却不能管住心,佛祖慈悲,若那日少年是个女孩儿便好了……心下也知荒诞,然这般念头不起则已,一旦萌生,却是抓着根救命的稻草般,祷而复祷。
却是申氏要与秀英玉姐之事,将提个头儿,申氏却与秀英:“玉姐真个好,也不知哪个有福气得了她去。”
秀英道:“我还要为她求福气哩,只求她入个和顺人家儿方好。”
申氏道:“我看她便好。”齐氏便道:“娘,我与六姐、七姐皆是初次来,想出去看个景儿哩。”又问秀英:“大姐儿既常往来寺中,还请她与我们就个伴儿,不知婶子可允否?”
秀英心道,齐同知在江州好有五、六年了,你没来过这寺里,谁个信?却笑道:“有甚好不好?要去,便一同去哩。”不由心如擂鼓,莫不是?抬眼看申氏,却见她也满面笑。
秀英因金哥,恐他一时不开心闹将起来坏事,又或是孩儿嘴不紧,胡乱出去,于玉姐不好,打发他出来寻洪谦。
这头玉姐与齐氏姑嫂几个沿着幡子往殿后走,那头九哥不好抬眼看女眷,却看洪谦——五哥正与洪谦话——心头又是一阵凄凉,见着洪谦就想起那少年来了。他知洪谦有一儿一女,想洪谦与他也算和气,他却肖想人家儿子,竟比肖想人家闺女还要无耻。不对!洪家男人不是都出来了么?那……那个少年呢?
思索间,终忍不住又去看洪谦身边。一抬头儿,却见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头发剃成个梳子背儿。大红肚兜水红镶边的衫裤,却听他朝洪谦叫“爹。”
九哥登时傻了,脑中一片糨糊。他知洪谦有一儿一女,女儿大、儿子,再往细处,先时是不好多探听人家家中事,听来便听了,不知道的便不知道——总不关他的事。后来想知道了,却又不好意思,又恐给那少年惹来麻烦。
眼前这男孩儿管他叫爹,那……去年城外管洪谦叫爹的那个又是谁?好容易自拜垫上爬起来,九哥扶着脑门儿,简直不敢相信,要是他还没傻透,那……那他想了这大半年的,竟是个姐儿么?!
九哥仰着头儿看那佛祖,佛祖笑而不语。
此时却听脚步匆匆,一个沙弥跑了来寻玉姐,将几人堵在后门处:“檀越,令师……”话未毕,秀英等皆笑了起来。玉姐道:“先生又与方丈相谈甚欢了?”沙弥光头上也红了,合什头。玉姐因与齐氏等人道:“我家中先生最喜与这处方丈话,总要有人劝解一二,方不致留在此处也做了法师。”
沙弥见玉姐有人结伴,为难半晌道:“后山有好景,施主不嫌弃,请一处去。”到得后头,将这几个人拦一下便是,免得方丈窘态叫许多人知道。几女应了,一道出去。六姐、七姐与玉姐相熟,又上回过那绣屏,齐氏却看玉姐行止,也是满意。不出意外,看婆婆那个样子,这便是将来妯娌了,总要模样好、性情好,方好相处。
寺中大殿都是如此,有前后门儿,前门进去是佛像,绕过佛像才是后门。并不碍着九哥听,玉姐这声音,正是梦里听过千百回,可不就是她的声气么?九哥如何不喜?
九哥咚咚叩几个响头,虔诚狂喜之状无以复加。佛祖显灵了!又许愿,但我有能为时,与佛祖重塑金身来!
那头秀英等听了申氏之语,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英道:“娘子莫不是与我笑?”申氏道:“这等事,如何玩笑得?纵我拿儿子笑,也不好拿旁人闺女笑不是?”林老安人祖孙三代,面面相觑,都是欢喜。终是林老安人道:“这事须问孩子爹哩。”
申氏道:“我那里官人早允了,他认得府上官人,再没一个不欢喜的。如今府上官上正在外头,我家九哥亦在外头,何不使人去,再见上一见?若相得中,便成,咱们回城便议他们两个事。若相不中九哥,也是他没这福气,如何?这里佛门清净地,一个乱人也没有,纵不成,也没个谁传舌头。”
秀英思忖片刻,便使喜去叫洪谦,申氏也使眼色与秦妈妈,叫她去提醒九哥。洪谦撩幡而入,却并不靠近,为避申氏之故。秀英上前,悄声儿将申氏之意了。洪谦心里,要与玉姐好生挑个女婿的,猛叫人敲了一棍,一时有些发懵,呆片刻,方道:“那个哥儿也不是不好。只是,先前没想过是他,乍一提,倒有些儿仓促了。”
秀英便回与申氏道:“我夫妇先前实没想过高攀来,猛一听,有些欢喜得呆了,不知哥儿……”
申氏道:“我叫他来,你们只管看看、问问,他那八字庚帖,我回去自备了来,要看他功课也好、看他为人也好,回去总有时候儿。如今不过与你一,恐玉姐这般人才,早早叫人定了去,却不是九哥之失?”自家虽与天子同族,然是求娶人家女儿,总要将九哥摆于人前看上一看,验上一验。
秀英放下心来:“我与他去。”又往传话。洪谦这回却明白了,原是提一声儿,又有些儿不快,这申氏不知将玉姐看了几回了,先前他却不曾细审这九哥。他原看九哥不坏,倒也了一头。
外面九哥叫秦妈妈拉住声一,真真喜从天降,脸上也现出神彩来,一张脸却不是灰败死硬,复作那冷面状,板得越发肃穆了,只求给未来岳父、岳母一个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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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玉姐不晓得将要被许人,走不一半,当头遇上了方丈。玉姐奇道:“方丈好,我家先生哩?”
原来这苏先生于方丈处见一纸旧经,道是前朝大家手书,迷上了书法。方丈逃过一劫,玉姐掩口而笑。齐氏等见堂堂一个方丈,这般逃命样出来,也是一笑。玉姐等复抽身往前头去,想来苏先生没功夫弄哭这方丈了。
前头洪谦与九哥早熟,怜他懂事,又有郦玉堂这样一个正经又不正经的父亲,郦玉堂喜洪谦,洪谦也常是郦玉堂坐上客,又重这嫡子,有客常令做陪,行止是无须再问的,平素也未曾听闻有甚不好之事。他知郦玉堂已自吴王府分出,见这家和睦,这一条便已允了。原本还觉这九哥少年人,闻亲竟不动声色,有些儿不好,及见九哥走路,竟同手同足,不由失笑。
申氏听这轻笑之声,便知事情成了大半儿。又看秀英,秀英看九哥,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自也见他同手同足之状。这两个乐了,林老安人与素姐也无话可,且九哥也是相貌堂堂。
申氏见状大喜,因示意秀英:“可否?”
秀英却看洪谦,洪谦一头。九哥嘴角儿一抽,又生生抿住了。申氏一摆手儿:“长辈们在这里,你又冒失进来,快与我出去罢。”九哥步下略踉跄,旋转身,脚下生风走出去,又朝佛祖许下无数愿来。
申氏便试探,事既有成,可否唤玉姐来,暂换礼物。一应六礼故事,却要返城走过一回才好。洪谦见申氏周到,便也头。玉姐恰回来,是方丈陪着,原来这方丈想,他与玉姐一处,想来纵苏先生追将出来,也有玉姐这个护身符在了。秦妈妈人老眼不老,远远看了,笑道:“可是巧了,正想着她们,这便回来了。”
却这方丈到得前头,恰闻这喜事,方丈出家人,又再次自苏先生魔爪里逃了一命,也不免染一回俗:“阿佛陀佛,佛前结缘,两家好缘份。”两处一想,可不正是?!也是欢喜。因事情几定,申氏悄令将幡儿打起。
蕙儿轻轻理开一道幡子,玉姐将身一闪,走开几步去,只靠在秀英身侧。外头五哥等已知此事,还恐九哥有甚不妥,却见这呆子脸上浮出一个笑来,将四个哥哥吓得脚下一软。九哥破例能进去,他们几个去不能,留在外头,挤眉弄眼,成分不解,又抬眼看一回佛祖,盼佛能解惑。
内里玉姐虽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如此仓促,实有些儿手足无措。心中百般滋味儿,只得垂了脸儿,不令人看着,好遮了眼中委屈疑惑。她爹素来疼她,虽父母命,她总觉父母不致问且不问一声儿,心中难免不顺。用力捏了捏拳头,将脸上挂一丝儿笑来。
那头九哥却开心得要命,只是天生那一张脸,心里着实看重玉姐,面容不免凝重。看得申氏恨不得掐着他两边脸颊,与他掐出个笑来。九哥看玉姐,见她真个一身湖绿衣裙,裙上桃花开遍,颈间一枚金锁,青丝束作双鬟,与梦中一般无二。一时便看个不住。
秀英伸手一戳玉姐,玉姐只得抬头。玉姐看九哥,好生吃了一惊,暗道,怎地我只抢他一只胖兔子,倒要把我赔与他了?他又府君家公子又如何?姓郦又怎样?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又微一失笑,想来爹娘不致如此荒唐。她不笑还好,一笑,九哥越发呆了,更脸一张傻脸。申氏真恨不得将他重塞回肚子里,免得丢人来。
玉姐因知熟人,再看九哥,只见他两耳粉红,不知怎地,也觉颊上烧了起来。
当下将九哥头上玉簪儿,换了玉姐颈间金锁来。六姐、七姐皆笑:“我们常与你总有话不完,要留你在家里住几日,好一处话。这下可好了。”
佛前定了姻缘,皆许事成,要往庙里再还愿来,方丈微笑:“是你两家缘份到了。敝寺不敢居功,若得心中常念有佛,多诵几卷经便是。”
两家各各离去,申氏原意是令九哥送亲戚下山来,然苏先生还在后头入定,只得郦家先走,洪谦去揪了苏先生出来:“我闺女方才定亲啦。”苏先生险跌到地上去!后知是府君家,方:“也好。”却常在玉姐耳边念,洪谦不厚道。
洪谦也不理他,只管读书备考。那头申氏却忙,将五哥夫妇打发回京,又在两三月间,将江州治下梅县县令之女定与七哥,又与八哥定了一个钱教谕之女。将将忙完,那头举人试开始了。
洪谦却中了第二名举人,申氏听得消息,便令叫了官媒来,将礼物收拾妥当,去往洪宅提亲。男方的媒人使了亲家齐同知,女方这里纪主簿本欲毛遂自荐。苏先生与洪谦怄了半天气,还是舍不得玉姐,也要做个媒证。秀英等喜不得,自是依苏先生,何氏来探口风,听闻秀英已有盘算,便不提这个话,只与秀英起玉姐嫁妆事来。
作者有话要:我已经证明我会写感情戏了,对吧?
^0^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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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青涩
世间结为婚姻,总要按六礼走,先往纳采继而问名,两家换了庚帖,去合八字。
此时申氏方知玉姐大名儿叫“成玄”,还这名儿略硬气,与此相比,九哥的名儿就土气得多。原来这九哥恰是“明”字辈,上头八个哥哥,大哥儿出生的时候便叫个郦明乾,二哥便叫明坤,依次排下来,恰是用的八卦排序。
这也是情非得已,吴王家人口太多,起名儿,不照个次序来,一是乱不好记,二是恐重了名儿。八卦都叫八个哥哥用尽了,轮到九哥,只好叫个“明生”。此情此景,申氏也不好甚么,谁叫……郦玉堂能生呢?总好过郦玉堂的长兄家,当时觉得生个五男二女便好,便取了五常次序,不料生了十个儿子,为后头儿子续起个名儿想破了头。
想着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拿往慈渡寺里求个安心,自然是求了个大吉,诸事皆顺,天作之合。于是便写订婚书,放定。待放定后,再定吉日完婚,因两家孩子都不大,且九哥尚有兄姐未曾完婚,却不须太急。
媒证的名字,也要写于婚书之上,与双方父亲名字、子女名字一道,工整书上,待事成,须往衙里盖印讫。九哥是宗室,除开这个,郦玉堂尚要修书一封,去京里,使家中知晓,再往宗正处报备,待成亲,好将玉姐名字往玉牒里添上。及十年一修玉牒时,重整入册。
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将此处文书做好即可。两家父母连同媒人都到洪宅来,写订婚书,画押,旁人还要往衙里走动,郦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过。
九哥亦随父母来,悄悄儿将眼张望,却不曾见着玉姐,反叫八哥戳他一指头。玉姐实则在帘内,只待订婚书写就,申氏将带来的定礼与了洪家,自将一双金凤簪与玉姐插上头,才是全了礼——却不好叫他见着。
众人依次书名,可怜官媒人,原该两处牵头儿的,如今只好做个看客。做人父亲的,儿子定婚,自然要检看婚书,打开一看,郦玉堂只觉浑身叫泡进了热水里,泡得连骨头都酥软了。将那薄薄纸儿拿起,细细看了一回,猛地跳将起来,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苏正!
郦玉堂幼时在京中生长,彼时苏长贞尚未入京,待苏长贞入京,吴王为生活计,又拖家带口赴了外任。郦玉堂长大,却一向在京外,故不曾识得苏正真颜,常以不得亲见苏长贞为憾事。他识得苏先生字迹,细细一对,怎能不又惊又喜且疑?
这般形态,恰与他儿子九哥有得一比。九哥知晓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亲即时便与他定下媳妇儿来,便是这般心情——乐得简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郦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苏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苏正苏长贞?”
齐同知也是个不曾见过京中苏先生的,听郦玉堂如此问,也一惊:“这个苏正,便是那个苏长贞?”郦玉堂宝贝一般取出高价收来的苏氏真迹:“看看看看,还能有假?”取得如此顺手,乃是幼子放定,亲家洪谦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画来充一充门面。
齐同知字儿写得比上司好,然书法上鉴赏却又不如郦玉堂,且奉了上司亲家之命去权充个媒人,有正事要办,听郦玉堂提醒,方细细看来。看完便倒抽一口气儿,两眼一翻,险些昏了过来。他进士出身,读书人,眼睛里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更少,苏先生便是这其中之一。
苏正苏长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学不消,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满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欢他,然再讨厌他,也不出他德行不好来。远的不,近处便有一个例子。洪谦与苏长贞相看两相厌,恨得想拧断他那细脖子,恨得一口一个苏半仙儿,也得,这苏先生倒真不曾办过什么错事儿,没心过什么坏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又不畏权贵,还以诚待人,真真是个好人。
这样一个人,还是帝师,还畏外戚之势,一力尽忠,又一心维系正统,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着脖子请官家将继后所出的鲁王弄出宫去,能不看太后与皇后的脸色,该参的参该骂的骂,实是个正人君子。且一笔好字,哪怕销声匿迹,哪怕官家为太后所扰不得不请他离京,哪怕他现下只是个白身,一幅好字儿还要几百两银子。
端的是天下闻名。只可惜虽然得罪了陈氏外戚,却不曾有人图影天下,通缉于他,他的长相,未见过的人自然无从知晓。
郦玉堂与齐同知亲家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简直不敢相信!郦玉堂便问洪谦道:“亲、亲、亲家,这位可是那个苏先生?”
洪谦无聊道:“我家便只有这一个苏先生,不知那个苏先生是谁。”苏先生眼见他学生的放定礼将要变成认亲礼了,腰间拿出一方私印来:“验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须要插播一个场景:郦氏父子&齐亲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当定礼神马送过来的,蠢爆了啊!)
齐同知话儿也不顺溜了,眼神儿发直,问苏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这家、家、家里西席,教、教、教这府上娘子的?”
郦玉堂两腿一软,齐同知忙扶起他来。
郦玉堂忙将两个手掌在身侧衣服上擦了两擦:“定定定!必得定!”到最后,几要嚷将起来。又扯过儿子九哥,令他拜会苏先生。洪谦险要气得将这亲家与那先生一齐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苏长贞的,苏先生为人,谁个不赞一声好来?早经听得呆了,幸尔他面上不甚显,前后摇一摇,又立住了,面无表情去看郦玉堂,只见他爹满脸潮红,知道的是他见苏先生,不知道的,还道他……咳咳!实在有些儿不雅相!
忙将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谦面前拜上一拜,洪谦眉头一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一声,再与苏先生长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师。那里头申氏捂着胸口儿,满眼喜色,拉着玉姐的手儿,喜不得。六姐、七姐也乐,七姐道:“九娘有这般好先生,也不与我们。”
玉姐自从见了九哥,也不上心中是甚滋味,总不厌他就是了。洪谦与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这相貌,郦玉堂不甚喜欢,却是岳父岳母爱的好模样儿。秀英也曾悄悄儿问玉姐:“如何?”
能问这一声儿,已是开明父母,许多人便如六哥一般,尚不知相伴一生之人是圆是方,便叫定了下来。幸而玉姐也不是心眼儿,想那时抢个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见,人又长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红的。
玉姐当时一笑,声道:“他像爹。”这话叫洪谦听了,险没背过气去,洪谦自以生得风流倜傥,贵介公子模样儿,哪似九哥一张方脸,好做个判官?!闺女不满女婿,他要焦急,这夸起人来,当爹的又要吃醋。玉姐双掌合什道:“檀越,着相了。”一笑,拎着裙子跑将出去了。
更因佛前结缘,卜测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没想到夫婿合心了,这先生又叫她闹心来了!
然则所谓灯下黑,便是的眼前了,玉姐在这样一位先生跟前学了近十年,苏先生还大大方方地将名姓显出来,她竟不知道先生还是这般大人物来!
这也难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纪还,周围只要没个人与她,她又从哪里知晓?苏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谦懒得为苏先生歌功颂德,谁个能想着巴巴往她跟前来?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将姓名摆到面前,她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玉姐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七姐这般,玉姐还能甚,只好将头一低,横竖她今天定亲,羞涩些儿也是应该。心里却将苏先生连着三天的鸡脚给扣掉了!
外头因苏先生提醒,终于全了这套礼数。里头申氏也将一双凤簪别在玉姐头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将头发挽起,以备这插戴。此时风俗,旧礼已丢了许多,多少人家已不行这笄礼、冠礼。其时男女,十二、三岁便成亲的大有人在,亲都成了,还理会甚个笄礼、冠礼?有一、二守礼人家要行这礼,人倒要侧目。倒是天家,还有这个礼俗,也止是禁宫里住着的那家人家守罢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细。譬如冠礼,遇有事,许就不到二十便强加冠了。
外面洪谦仔细,请郦玉堂与齐同知等暂密苏先生行踪,众人一想,苏先生虽不知如何一路来的江州,源头却是明白的,确不好大张旗鼓。当下各约束内外男女,皆不许大肆声张。里头女眷也知轻重,都闭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才不话哩。
礼毕,内外摆起酒席来,请街坊、亲戚来吃酒。街坊等原也有有家产有些自矜,且郦玉堂家人口众多,又有仆妇得围随,申氏又与亲家做脸,撺掇郦玉堂将仪仗摆开,街坊等且插不进去。待礼成,方将这许多累赘散去,请人来吃酒。郦玉堂留心,却见街坊等并不知苏先生真身。这也是自然,家中都唤他苏先生,是以众人皆知他叫苏先生,从不想名叫苏正,字长贞。
待里纪主簿夫妇最是得意,盖因与洪家处得好,苏先生也他们夫妇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记得他们,又夸纪主簿人品既好,合该多担些责任,教护黎庶。纪主簿再上一步,好做个县令,却是主官,他没个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郦玉堂磨磨蹭蹭并不想走,挨到街坊都走了,还不从椅子上起来。九哥与他父子同心,却又有些扭捏。难得在椅子上挪了两下儿。
郦玉堂忍不住问苏先生:“这里街坊只唤您苏先生,您在此处,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儿麻烦。”九哥心中无奈,暗道若苏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还用等您察觉?
苏先生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苏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见不得人。”
洪谦心里丢他一个白眼。
郦玉堂却赞苏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苏先生:“但得闲时,请往寒舍一叙。又儿尚在读书,若不嫌弃,我打发他亲来登门求教,只恐扰了先生清静。”
九哥闻言,终于舍得从椅子上起来,比那日叫他戳了个透心儿凉的胖兔子麻利得多了,往苏先生面前一揖,却拿眼睛看洪谦。洪谦见他嘴儿紧抿,一双眼睛却可怜巴巴,也觉好笑,一头,便是许来过来。
苏先生细看九哥,见他相貌堂堂,较之洪谦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凯之辈又显出十分刚毅,看来便是木讷可靠之人,也是欢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样人。便头应下,却又约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终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扰人教授?若得闲,请三、五日来一回便罢。”
郦氏父子皆喜。
里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却悄悄与六姐、七姐话,准讨了申氏、郦玉堂的尺寸,好与他两个做鞋袜。六姐偷笑,道:“过两日,我叫人拿来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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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郦、洪两家定了亲,虽不曾立时操持婚礼,拿到天边儿上,也已是亲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里,便是江州城内,也敬着洪家几分,便是程家,提起来也只有赞叹的。都这程老太公一双慧眼,识得了洪谦,兴旺了程家。
那头苏先生却在书房里打着转儿,他已经两天不曾吃着鸡脚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总不能好这口腹之欲,内心实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谦一二,洪谦便不告诉他,他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里却欢喜无限,六姐回来故意要与申氏量个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玉姐要讨了尺寸来。申氏笑道:“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儿。”六姐附耳道:“还要爹的尺寸哩,紧赶慢赶,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将九哥的也悄悄儿与了她,她见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横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亲事了,倒也无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这是九哥的,且慢,将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与她,九哥到长个儿的时候啦。”
六姐应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与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与你爹与京中了,你们两个的事,由我与你爹做主。那盛秀才人虽不坏,你也看见他母亲妹子了,是缘份没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寻九哥要尺寸,许能见着他变个脸儿。”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记:“又促狭了。”
六姐去九哥处,九哥端坐书桌前,面前摆一张笺子,瞪着那笺子。六姐进来,九哥伸出手去,当着六姐的面儿,从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皱鼻子,了来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这九哥因错将女郎作少年,自家为难了大半年,以后凡遇事,便好多问几句“究竟如何?”有人回某人好,他便要问如何好,某处结了个硕大冬瓜,也要问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个人不知哩,快些与我伸了脚来,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动,死盯着六姐。六姐扪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与爹娘便要许多功夫,我这个……”
六姐惊道:“她?哪个她?”却见九哥意味深长看着她,哼了一声:“我懒待看你那臭脚!”扭头儿走了。九哥又将笺子拿出来,打开,瞪着,他六姐手里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亲唤了去。郦玉堂原将一幅苏长贞的字儿作定礼送走,心疼得仿佛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着九哥也眉花眼笑,问:“你何时去你岳父那里?”九哥道:“过几日。”言毕便上嘴巴,郦玉堂将他左看右看,忽地脸一垮。
九哥一拱手来,退了出去。
回来便使书童儿拿了一陌钱,去街上买个陀螺来。书童儿下巴险掉到地上:“九、九哥,要买陀螺做甚?”
九哥话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书童儿一下,书童儿捧了钱,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时抱了七、八个陀螺来。九哥逐个儿拿起来,仔细验看了,挑了三个,取个匣儿装了,将剩下的赏与书童儿。书童儿道:“我已大了,不玩这个了。”九哥只作没听着:“你且出去。”
书童儿哭丧着脸儿,抱着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没有人,将门一掩,拿出个陀螺来,将那鞭子往陀螺上一绕,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飞了!噗通一声响,书童儿门外扬声叫:“九哥。”
九哥皱眉,硬声道:“不许话!”又拣个陀螺接着绕,手上拿捏着力道,又将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门道儿,一道一道地抽着。
书童儿外头听得心惊胆颤,他有些儿猜出来九哥在做甚,却不知道九哥为何如此,便更害怕起来。好容易里头没了声音,九哥将门一拉,又是往常模样了。次日,书房不时响一阵儿声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禀了父母:“往去看苏先生。”
郦玉堂大喜:“是该去,也要与你岳父、岳母问安。”
定亲后初次登门,申氏为九哥备下了礼物,且:“往后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总常处,出去不好听。”九哥一头,一个眼风儿过去,几个厮儿抬了礼盒,一路往厚德巷来。
那头洪谦与府君做亲,登门者骤增,洪谦不胜其扰,次日便号称要闭门读书,来年入京赶考,门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门,恰在清净时。先见洪谦,将申氏所备之物奉上。洪谦道:“何须如此客气?”九哥道:“应该的。”又将客套寒暄话毕,复言:“我、我总待玉姐好。”洪谦见他这样儿,肚里偷乐,又一头。
九哥复陪洪谦坐一阵儿,翁婿两个,你不动,我也不动,呆呆坐了足有两刻。直到秀英那里使喜来:“留九哥用饭。”
九哥一面应了,一面:“家父仰慕苏先生,婿敢请一见。”洪谦叫他呆坐着没了脾气,语颇恨恨:“去罢,使个人回你家里一声儿。”九哥道:“是。”洪谦暗恨,这个呆子,岂不要闷着我玉姐?一抽袖子,叫来安儿引九哥去见苏先生,自去寻玉姐。
洪谦这头与玉姐:“那就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你好有个数儿,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话来?”洪谦恨声道:“女生向外!”玉姐歪头看着他,也不恼,反把洪谦看得撇起嘴儿来:“我去听听苏长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却叫朵儿:“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样。”朵儿去了,回来笑道:“好叫姐儿知道,那一位正与咱家金哥玩哩。”茶儿笑道:“这可是好,从来讨好娘子,先要讨好丈母娘与舅子,都那一位不喜言笑,我还恐他太呆,原来是个肚里分明。想来是年轻脸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来,不如从这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讨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茶姐今日话好多。”言毕起身:“也不知爹与先生抖嘴了不曾。”茶儿与朵儿两个对望一眼,一齐偷笑,又故作严肃样儿,跟着玉姐出去。将出院门儿,朵儿快走几步,却将玉姐引至金哥处。
那里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见过金哥,爱屋及乌,也看这舅子极顺眼。九哥琢磨着他实不大懂女人,心头娘子尚未琢磨透来,能如岳母何?不如从舅子下手,他时候儿偶见乳母家孩子玩,心实向往,偷偷儿玩了一回,又叫郦玉堂给禁了。如今想来,便是这陀螺了罢。
金哥对这姐夫也只是寻常,盖因九哥一张脸委实镇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脸姐夫竟将下摆往腰间一塞,与他一道玩,他也觉有趣,跟与九哥玩做一处。
胡妈妈看了,心里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话,他两个倒好似兄弟哩。抬眼一看,却见着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过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里。手里尚拿着条麻绳儿编的软鞭子,衣摆又塞在腰间。书童儿侍立于旁,直为他发愁,这样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见有茶儿与朵儿在,胡妈妈便上前唤金哥:“哥儿与我洗手去罢,将开饭了。”将金哥带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还一道。”九哥低头道:“下回你将功课写完,我看了,再你带旁的来。”金哥一仰头,翻他一个白眼:“成。”随胡妈妈走了,却于过茶儿时,道:“不许离了我姐。”茶儿笑得双肩直抖,忙了头儿。
只见九哥与玉姐隔不数步,这头玉姐也不好过去,却将帕子掩了半张脸,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来。那头九哥将手里鞭子揉来揉去,因憋着劲儿,一张脸更是神情肃穆,忽地从容将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仿佛方才与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开。
书童儿看了,简直想哭,话也真带着哭音儿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来,却不知为何,总怕笑得傻气,叫玉姐不喜,越发憋着,终于忍不住,尽力笑一个来。玉姐却一扭脸儿,走了。眼见佳人芳踪隐去,九哥心中怅然若失。忽听蹬蹬之声,却是玉姐去而复返:“苏先生爱吃鸡脚,已断了三天的粮了,你明日再来便捎些儿来与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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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虽被留饭,却是与洪谦、苏先生一道吃,并不曾见着玉姐。洪谦冷眼看着,九哥竟真个是“食不语”,不由暗道这子好装憨儿,既与金哥抽陀螺,又在苏先生面前扮面瘫。待用完饭,九哥告辞去,金哥又,洪谦只得自送他出来。
玉姐与秀英两个也不曾多见九哥几面,都悄悄儿来看,玉姐看到秀英,扮个鬼脸儿,转身便走。洪谦忽觉不对,又见九哥人立着,双足一丝儿不动,那头也不转,却是耳朵带着,随着玉姐足音一路斜了过去。仿佛一缕香蕉皮儿,被人手抻着一头儿往下拽。不由大笑:“苏先生爱吃鸡脚,你明日捎些来与他。”
九哥听这父女两个一般,心里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携了鸡脚来,还捎了一坛美酒。又与洪谦道:“婿见金哥已交五岁,却未曾开蒙入学,这不知……”在此时,实不好劳动苏先生了。洪谦道:“你有心了。我先与他开蒙,他年纪,尚不费事。明年春再与他作计较。”
九哥便不多问。话时再不曾见着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对?原来昨天他回家,书童儿一长一短将他昨日所为了,且:“九哥笑得忒……瘆人来。”申氏听了也是且气且笑:“亏得我下手快,将玉姐定下了,不然你这一笑,非得吓走了人家不可!”
与洪谦作别回来,九哥便对着镜儿,尽力翘着嘴角儿要笑。却不知,他看那一张素笺时,笑得便极和软。
作者有话要:没鸡脚吃的苏先生,甚萌!
我早就想打这个表情了=囗=了!果然不吐槽憋得慌啊,考虑写个吐槽番外出来……
!
59相处
自打九哥独自往洪宅走上了一遭,再来往便熟稔了许多。老天爷真是厚待九哥,与他生了这样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做甚事都显得特别占着理儿。你能更喜欢旁人,却不能不更信服于他,这也算是天赋异秉了。便是洪谦,一个心中宝贝闺女千好万好的人,原要留着赴京去仔细寻个好女婿来的,申氏一提,居然也觉他不错,竟头答应了婚事。
再玉姐,与他初次相见,因一只胖兔子,吃了九哥一张黑脸,也不知怎地,她就认了自己理亏。她自认也是个正派人,有错便会认,然认得这般爽快,实是因着九哥一张脸。次后慈渡寺中相见,摸着良心,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坏,虽是正气,却不是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的“像爹”,看着踏实。哪怕这两个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没一丝相似来,玉姐心中,她爹可靠,这九哥看着,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却又叫金哥读书的话来,也是个周到人。
玉姐自渐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诫的也是“井底引银瓶”,她是个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鸣一类,她反倒觉得不如踏实渡日实惠些儿。从来想得太多、太偏的女人,易叫轻浮人钻了空子,难免要吃些儿苦头。
其时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参差仿佛了,玉姐也无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休要理会那些花胡哨儿,要折福气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一辈子,便这么过了。”
九哥为人既不轻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识得的,极讲道理的一个和气人,玉姐再也没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对林老安人道:“现下我与他总相敬如宾,他待我好了,我再与他挖心挖肝。”
林老安人双目已有些浑浊了,却拉着玉姐的手儿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把心全与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将他的拿来。”
林老安人叹道:“孩子话。真能这样,你必得是个十世修行的好人儿,方能得这番福报哩。这些事儿,只好我与你罢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来的夫婿,都不算个女人哩,哪里知道这里的门道?”便絮絮叨叨些陈年旧事,当年她与程老太公如何成亲,婚后无子,程老太公纳妾蓄婢,生下儿子等等。
更与玉姐这后宅之事,她如何将质郎生母发卖。最后道:“我近来睡的越发长了,不晓得见不见得着你出门子哩,这些话儿,早一天我便早一天放心。还有你那个娘,现教也晚哩,你多帮衬着她些儿。你爹是个好的,架不住你娘只养了你与金哥两个,总不好叫你洪家绝后罢?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更大,没有更的理儿,到时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门户儿,尚有烦心的事儿,那府君家是天家贵胄,你也须心。我与你,内宅的事儿,记得两条儿:占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你懂得比我多哩。这人呐,你得自家看,丈夫与婆母,是最要紧的。”
玉姐听她得这般严肃,心下一紧:“您别这样,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亲,这大喜的时候儿,我不该这些丧气话的。我也盼你用不着这些话儿,人生在世,不怕一万就怕个万一,你肚里有数了,才能消灾免难。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轻,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儿,将人拢住了,这就是结发夫妻的情份。不是叫你与他离心,是叫你好有个数儿。夫妻是一体,却也有个主从哩。”
玉姐板着脸儿应了,心里也不知是甚滋味。回到家中,秀英洪谦如何看不出来?秀英先将玉姐拉到房里,将门儿一关,问她缘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语,又想秀英眼下却不是女户人家了,且父母间事,她一个女孩儿,又是定了亲不知何时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过来?夫妻间事,终是要夫妻二人来办。旁人也只好做个助力了。便将林老安人所,合盘托出。
秀英原也为子嗣之事犯愁,然不欲玉姐担心,只:“这你休要挂心了,你爹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咱们总还有个金哥哩。”实在不行,还有留子去母一途。再者,金哥长大娶妻生子,多生两个过继来,血脉上总是不会错的。且有玉姐在,洪谦总是看重子女的。
见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将心放下,秀英见了,又她:“老安人的,不过是最坏的。当年你爹入程家门儿时,她还与我,叫控了你爹的钱财,休要与他机会做乱哩。你看你爹,谁把得了他的钱?”这却是实话,洪谦弄钱的本事,确是不,偏门也懂得比人多。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还是,你休要想这些乱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离了你。这世间总是有公道在的,并不是哪个男人都爱走下流道儿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显眼处,他又不是个痴子,怎会觉不出来?这些事儿,旁人教不得,须得你自家悟来。”
玉姐道:“我晓得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总凭良心做事来,也不硬也不软,也会硬也会软。好好夫妻,要过一辈子,不一处携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时,再罢。”
秀英却是知道的,这闺女素来与洪谦亲近,那个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软弱闺女来?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软和些儿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亲了,金哥都好上学了,洪谦纵明年中了进士,也须敬着自己。且她固看洪谦不透,却知洪谦于程老太公感情甚笃,总不至叫自己难过。真要作出防范姿态来,岂不是逼得洪谦与她离心?洪谦之能,自余家之事便可看出,与他不一路,莫不是嫌活得太畅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里出来,秀英想一想,还是与洪谦了:“今天从阿婆那里回来,叫了一回,”将自己的话隐去,只玉姐事,“我了她一回,还未一处过,便想着不好,何苦成亲来?九哥我看着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过日子。我这样可行?统共只养得这一个姐儿,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娘家事你也知晓,她比我命好,不须招赘,我便不大懂这些事儿,教她这些儿,可会犯丈夫忌讳?”
洪谦道:“你的很是,总想着离心,又何苦成亲?不过安人也是心疼她,郦家人口从来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与玉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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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再想不到她爹会来与她这些话,听洪谦与她男人如何蠢、如何贱皮,不由微张了嘴。
洪谦意犹未尽,恨不得将知道的都与她:“人便是如此,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证据摆到面前,他也能当是没有。你为他好,做了多少,须得叫他有个数儿。却不好自家与他,必要叫他自己悟来。旁人不好,能的,不能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那是蠢人做的。有脑子的,做了事儿,总要让人明白。成日与外人周旋累个半死不活,到家里来再与你猜谜?内外一个样儿?还有甚亲疏分别?人总趋利避害,一个叫你舒心的,一个叫你累心的,换做你,你乐意与哪个亲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儿在明面儿上,有些事儿却只好在暗地里,我只盼一世也用不着哩。留个后路也好,纵留,也是留与大家的。我做了,也不,有用得着处,拿出来用。没用得着时,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谦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来。纵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娘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忧心你娘?”
玉姐歪头道:“爹还知道哩?”
洪谦道:“我知道的多哩。自从有了你,还有甚不懂的?总是一父母长辈一片心罢。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后在旁人家里,做事切记,不要自作聪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个笨的,只晓得照着规矩做事儿,笨且来不及,何处寻聪明来?街上可有卖?几文一斤?”
洪谦大笑:“你又促狭了。妇人家事,你娘知道的多,郦家那头亲家母也不是个苛刻的人,她统共就这一个儿子。那家里也和睦,你总处着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实要翻起脸来,记得一句话儿,要便不做,做便做绝,好也绝,坏也绝。”
玉姐亦应了。
这几位完,苏先生也不甘寂寞起来。玉姐定了亲,苏先生便也想再指一二,所言者无非《女诫》《女训》等,他肚里文章锦绣,又有各种礼仪典章,复与玉姐许多京中礼仪、皇室典范一类。
苏先生自以君子坦荡荡,姓名都不曾瞒着,众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错。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来,洪谦必是觉出来了,无论洪谦是否曾与家人听,当时也是他处境艰难时,总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装聋作哑罢了。哪知玉姐是真个不知!
连着三天没有鸡脚吃,自去街上,吃鸡脚,回来又迷一路,回来好到晚饭时分了,走在街上险些叫巡夜的给逮了去。洪谦看不过,方好心嘲笑了他一回,苏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学生,又暗道:原来他家真不知道,洪谦也不曾泄漏!又暗玉姐促狭,扣了鸡脚捉弄他。好笑之余,也不破,依旧教她。
果然,三日后,九哥来时,便携了好大一包鸡脚来与他吃。苏先生留九哥吃饭,一头咬着鸡脚,一头:“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语。”洪谦道:“正是,一盘鸡脚也该堵住嘴了。”苏先生冷笑一声:“你两个方才没话?腹语?”弄得这两个都闭了嘴。
用过饭,九哥又向苏先生请教,苏先生看看他的脸,叹一口气:“你这也是本事了。”九哥却是来请教书法的:“总有写不好处。”因他面上诚恳,苏先生也不推拒,一一指正了他不解之处,提笔于九哥写的几个字旁重写了,又将九哥笔划不顺处抹改一番。
九哥看着纸,半晌没言语,忽将纸一推:“请先生代为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来。”
苏先生失笑,问九哥:“令尊书房有甚好书?我好借一本来瞧。”九哥道:“家父那里有自京中得来一部御制新书。”苏先生便写一帖,向郦玉堂借书一观,命九哥带回去与郦玉堂,下回捎书来。
九哥默默将帖收下,又将方才字纸一并拿回,苏先生不由莞尔。却将眉毛一挑,又抽出一幅字来:“这里还有一个人写的,极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双手接了一看,笔迹酷肖苏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苏先生早年手笔,然纸又是新的。再细一看,忽而大悟,此时此地,还能有谁?越看那一幅《将进酒》,越觉好看。郑重谢一谢苏先生:“必定珍惜,时时揣摩。”
苏先生一摆手儿:“少与我面前装憨儿,这是看在鸡脚份上与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亲娶妻。”言毕,将手儿往后一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将自己的字纸与那一幅《将进酒》作一处胸口揣了,却将苏先生手帖讨个拜匣装了,回去与郦玉堂交差。
辞别苏先生,却在苏先生院门口静站着。站不一刻,自有人来与他搭话。
九哥见玉姐来,从怀里揣出只匣子来:“这个,你拿去玩罢。”玉姐见他耳朵一抖一抖的,轻笑出声儿,亲手来接。将解那匣子,九哥不动声色将匣子放到她手里,双掌划了个圈儿,包着她一双手滑了下来。
玉姐只觉手背一阵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来还是烫的。九哥只觉掌心指腹又软又滑,鼻尖嗅着她身上散出的香气,真个又香又软。咳嗽一声:“娘很想你,我……你何时得空,我使人来接你。”
玉姐嗔道:“我这些时日,总是在家的。”却抱着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一回香蕉皮,摸一下胸口,去辞了洪谦好回家。
那头玉姐回了房里,将匣子打开了,见是一双玉兔儿,极是圆润可爱,托在手里,将指尖儿来回在那兔子背上划着,很是顺手。心中道:那肥兔子归了你,这个倒好归了我了。
那头九哥回去也开心,郦玉堂围着儿子打转儿,又是搓手,又是叹气,九哥一一看在心里。施施然取了匣子,交与郦玉堂。郦玉堂见了苏先生手帖,喜不自胜:“快将御制的书都装了送去。”九哥告知出来,心道,娘不会叫你今天这般送出去的,挑起来一大担呢。
翘翘嘴角儿,九哥回自己书房去了。明天总要差他再去洪宅的,这一张帖子,讨得值。
次日一早,郦玉堂早早起来,催着九哥去洪宅,九哥依言而行,大大方方又往岳父家去。这一回苏先生得了新书要读,九哥只得放下一包鸡脚,估摸着没有个月二十天,苏先生恐无心理会他。且已入冬,不两月便是新年,明年开春洪谦便要赴京赶考,须得静心读书,不好总来打扰。
过不数日,申氏因九哥在他面前总看玉姐新与申氏做的一抹额,微知其意,使接玉姐来话。玉姐于申氏跟前坐,因已定亲,便与以前不同,更显出一份亲昵文静来。往前随秀英在申氏跟前时,母女两个也不曾想过与他家结亲,更因洪谦是秀才、郦玉堂既是宗室又是江州长官,较之如今还要生疏客气些儿。
申氏见如今情况,颇为欣慰,忙命上了热茶来:“外头冷哩,喝口热的暖一暖。”六姐却笑道:“今日这茶与往日可有甚不同来?”完便掩口而笑。笑得玉姐颊上微红,外头又来报,是九哥扭着了脚,擦伤了手。
申氏一惊,又笑道:“他倒会弄鬼了。”六姐便要拉玉姐去看:“往常不好带你见我这兄弟,今日倒是不碍的。”
九哥跌了脚,不重,却在房里歇息,也不躺,却是坐在榻上,榻上放张矮桌,搁一本书,正慢慢看。见她两个来了,九哥但细听六姐:“怎这般不心?亏得天冷穿得厚些儿,伤倒不太重来。”一道,一道看他的手。
玉姐也偷眼看去,见手掌擦破了一块油皮,握不得笔。脚却看不出来,也不好细看。九哥看玉姐,穿着桃红袄白茸茸兔皮镶边儿,底下一条宝蓝缎裙子,两手抄在手焐子里,端的是亭亭玉立,正关切看他的手,忽觉得这伤也是值了。六姐待要出去,玉姐却将她袖子一拉,六姐只得又站住了,反拉玉姐在榻上与九哥对坐。
九哥忽道:“天冷,待我好了,去看你,不用几日。”
玉姐道:“哎。”
六姐看这两人枯坐,却不知玉姐这是定亲后头回到九哥屋子里来,怎能不矜持?九哥却是故意引玉姐来,看一看他屋子,好叫她知他是何等样人。玉姐将这三间房看了一眼,见干净整洁,这书房里陈设半新不旧,既不奢靡也不寒酸,也是合眼。至如九哥卧房,她却有意避开眼去。九哥皆看在眼里。
坐不一时,玉姐便起,嘱咐九哥:“你休起来,好生将养。这是我自家做的。”却伸手将一个锦带放在他身前矮桌上,拉六姐出去了。
那头六姐送完玉姐,回来与申氏了:“他两个,就那般呆坐,不几句话。九哥倒好疼娘子,怕她天冷奔波,待好了要去看他哩。玉姐也疼他,临走送他东西哩,放个锦袋儿里,我却不曾看到是甚,仿佛是个方方的物事。”
申氏道:“人家定了亲,纵送了甚物事,咱也管不的。”心里也纳罕,却不好开口。然不几日,便有耳报神报与她,八哥与申氏:“九哥娘子好伶俐人儿,亲篆了一方印来与九哥哩。”
既是印,便是叫人用的,九哥写得得意字,用了这方印,八哥自然见得到,见着了便要问。九哥也不瞒,实话实道:“我娘子亲篆与我。”八哥虽羡慕,口中却嘲笑他:“还未过门儿哩,你叫得倒亲热。”回来便报与申氏知晓。
作者有话要:八哥:秀恩爱的去死去死啊啊啊!我老婆只给我做鞋,不能拿出来往墙上盖印TT
!
60准备
玉姐与九哥定亲,两家欢喜,虽有几家原打量着搏一搏好与府君做亲家的人不免腹内微酸,然申氏在此处做了好几门亲,便酸,也有几个陪着一道被酸的。郦、洪两家亲事又是在洪谦中举之后方大张旗鼓使官媒登门,彼时洪谦身份在这江州城里也不算次了,倒少了些口舌是非。
厚德巷里左邻右舍不是与先前程老太公多少年老邻居,便是纪主簿家这等后来阴差阳错与洪谦、秀英夫妇得投机的,都程老太公余泽,也是洪谦敦厚,方有此福报。赵家那处自从林氏死了,也与程、洪两家添了些来往。玉姐与九哥定亲后,各家娘子们不够翻箱倒柜,要寻些儿好首饰,预备着玉姐出门子前添妆使。
何氏尤其忙碌,秀英这些年待她家着实不薄,年节不消,单是娥姐当年出嫁时秀英两番相赠,便已是价值不匪。先前两人处得再好,也是秀英带着些儿巴结,如今恰掉了个个儿,洪谦已是举人,纪主簿也不过是个举人出身,且纪主簿恐晋身无望,洪谦来年赴京,不定就是个进士。纪主簿之升迁,也因与洪家处得好,得洪家亲家郦府君之允,代为保荐,欠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旁人不,这玉姐实是她眼里看着长大的,虽女人要靠着男人方好是“夫荣妻贵”,然妻贤夫少祸,玉姐那般人物,推着夫婿往上走也是情喇中。九哥是吴王亲孙,日后前程未必不远大。自定亲后,九哥往常往洪宅里去,显是极重这门亲事,玉姐日后在夫家,也是站得住的。
这些事儿全在何氏眼中看得分明,再不能似先前那般相处。又娥姐随夫上京数年,与父母骨肉分离,每有书信至,虽是报喜不报忧,何氏也看得出来,这京中生活实比不得江州的。洪谦赴京,何氏还想着,至少也要托他捎封信去。
这么想着,何氏便当成一件大事来办,压箱底儿的首饰都翻出来了,都嫌不好。咬咬牙,将攒下来的一匣子宝石拿出来,挑出几颗大的红宝石,又取一包金子,雇乘轿儿,亲去金银匠人那里,订下全副的金头面来。回来路上停住了轿儿买几匣上好的细,往洪宅去寻秀英话。
秀英正在那里算账,玉姐定了亲,少往外走,叫她拘在家里或做针线或写字儿,间或为金哥发蒙,姐弟两个都有事做,秀英便有功夫处置家务。听何氏来,忙叫迎了进来,那头何氏进来,寒暄两句便叫“春兰”。春兰上来将手中细匣子放下,何氏道:“却才我往那街上去,冷不丁儿见着这心铺子,记着是你们家里爱吃的,便买了些儿来。”
秀英道:“嫂子忒客气,到我这里,与在家是一样的,哪用带这些来哩。”何氏道:“又不值什么!拿与金哥吃,淡淡嘴儿。”又问玉姐和金哥。秀英道:“玉姐教她兄弟识字哩。”何氏便不要见。只今年之考语已下,郦府君与纪主簿写了优评,又有荐书等,估摸着不日便有公文下来,界时不定洪谦是不是已经在京中高就了,是以年前纪家在泰丰楼订了席面,要请洪家吃酒。
秀英道:“且是府君出力,与我们有何相干?”何氏道:“不是你们,府君怎就知道他哩?应该的。”秀英道:“这些年嫂子看顾我们这许多,有甚谢不谢的?”两人客气许久,秀英方应了:“我与我们家那口子去。”何氏笑道:“那可好,”又问秀英,“大姐儿已定了亲事了,何时过门儿?”
秀英道:“那家里九哥上头还有三四个哥哥的亲事未办哩,他家六哥定的是京里吏部孙尚书的孙女儿,完婚也要到京里,便拖住了。正正好儿,我也不舍得玉姐这般便要嫁人,多养她二年,总也养得起。”
何氏笑着接口道:“过了年,你家洪兄弟再中个进士,大姐儿出门子时也好看——嫁妆备得怎样了?既然妯娌是尚书家的孙女儿,嫁妆想不会次了,大姐儿这副嫁妆可不敢轻了。看府君家九哥儿也是相貌堂堂,一副有福的模样儿,将来怕不有大出息哩。”
秀英道:“我正算来。原没想她嫁到那家的,如今看,却要多备些儿哩。我阿婆也曾与玉姐一份子嫁资,与我当年的相仿,在这里也算很不少了。却不好闺女出门子爹娘不与嫁妆,倒拿曾外祖母的钱不是?嫂子帮我想想,可还要添些甚好哩?”
秀英问何氏,也是有个缘故的,她与林老安人商议,便是林老安人匀出的那一份嫁资不算,秀英再添一份等值的,凑作了七十二抬的嫁妆,纵嫁与寻常宗室,也很能看了。数目有了,这嫁妆究竟要怎生安排,也是个学问。秀英识得的官娘子,也只有何氏一人而已。虽纪主簿也不是甚样大官人,总是在衙门里混过的,好歹知晓些儿。
何氏也拿出混身解数来,与秀英拿主意,要多少缎子多少绢绸,首饰要哪些儿好,又有家俱要甚样的,好要再放些儿字画:“你们家也是读书人,府君也好这个。”
两人直了大半个时辰,尚没完,却又到了晌饭时分。秀英要留何氏用饭,何氏道:“我那家里也离不得人哩。”临行又再三,订好了席面,不日一定要赏光一类。秀英也应了。
送走何氏,秀英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单子,再算一回家中的银钱,这二年与申氏联手,着实赚了不少,她不惮于全添给了玉姐,只要洪谦还能再进一步,这些银子,还真个不算什么。秀英也担心,玉姐几个妯娌娘家,再也是个官儿,恐怕银钱也不少,九哥又是申氏的独子,万不可失了底气。女人在婆家的底气,靠父、靠夫、靠儿,眼下只好尽力与她做脸了。秀英盘算着,除开单子上开裂的,再私与玉姐备下一千银子的私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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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秀英盘算好了嫁妆,待饭后洪谦喝茶闲坐,不读书时,拿来与洪谦看。洪谦看一眼单子,道:“你看着办便好。”秀英道:“字画哩?家里还有些儿,却不够上好。”洪谦道:“那也没甚大不了,又不是这二年便要过门儿,往后有的是机会弄来。”且还有苏半仙儿呢,玉姐出门子,他要不写些甚送来,倒不像他了。
洪谦这样,秀英一想,也对,便收了单子。洪谦却又:“咱家中事收拾得怎样了?来年开春便要上京。”秀英问道:“真个要全家一道儿走?去了京里,靠甚过活?是这里收了租子送到京里,还是这些都卖了,到京中置业?这些日子,我与亲家母也话哩,她虽不曾在京中长住,倒是知晓京中事儿,那里房儿也贵、地也贵,连吃喝都贵哩。这里的房儿、地,折价卖了,往京中还不定能买多少哩。”
洪谦道:“京中生活,也没那么难。尽够了。我有功名,一路带些货物去,也不用抽税。旁的不须多带,本地的土产略带些儿,倒是胡商上回贩来的胡椒,统统带了去。”天朝本不产胡椒,皆是胡商贩来,“椒”之意,乃是有重味之香料,加一“胡”字,便是注明其出处。既是本地不产,自然物以稀为贵。从来有两入天朝,一是西北旱路,二便是这东南水路。水运比陆运,都是量又大,花费又少。胡椒在京中,也是个高价,且不易得。再这个实是比带甚土仪划算。[1]
秀英道:“咱家根基在这里,到了京里,没着儿没落儿的。纪家嫂子,娥姐信里,便是有钱,也难在京里寻找着好房儿哩。且女婿父母都在此间,玉姐随我们去了京里,成亲时再送他回来?你……就这般捏得稳瓶儿,两家都往京里去?”
洪谦注目秀英,半晌,方道:“女婿是吴王嫡孙,无论在何处,只要成婚,便须禀京中宗正,也须返京拜见祖父母。至于我,咱们终须到京里去,索性免遭二回罪了,雇几条船,带了家什,就在京中安顿下来。”横竖他已经是举人功名了,迁往京中安顿这等事,虽不太容易,却也不太难。
秀英终是有些不舍江州,仍勉力一试,道:“那……金哥呢?他总落在我娘家户头上。还有苏先生,他虽有名,却听是开罪了皇太后的,要不当年也不致叫逐出京来,咱们去京里了,他一个老人可怎生是好?又爱吃鸡脚,又神神叨叨,还总不识得路……”
到最后,洪谦忍不得,笑出声儿来,高高低低,笑得秀英泄气看他。洪谦笑容未敛,道:“你知他是怎生得罪的皇太后?为谁吃这番苦头?又知他何以这些年不回京,却不着急家里?他且有数儿哩,况且他也快回去了。问问他,愿意回,咱便一道返京。是时候儿了。”
秀英道:“这内里详情,我妇道人家终不知道,你既拿得准,走便走。只是……我娘与阿婆……”
洪谦道:“一道走,明年河面开了便启程,船行得稳,纵上了年纪也不怕。船装得多,家什等都带了去。房子不要卖了,田地、商铺也不须卖,急脱手,总要折些儿。家里余的银钱总还有几千,带上就是了,尽够了。”
秀英见他主意一定,思自己已是洪家妇,往后荣辱总是系于他身,他既拿得稳,从一赘婿熬成了举人,又要考进士,满身的能耐自是不须猜疑,答应一声儿,又:“家里这些人呢?也都带?”洪谦道:“留下两个看房儿的,两个收租子的,铺子里的人不动,旁的都带走。”秀英道:“那就须得雇两条船儿。”洪谦道:“雇便雇。”
秀英见他面色坚毅,显不是能劝得动的,只得道:“若不急变卖,倒不费甚事,所虑者唯有玉姐的嫁妆而已。金银珠宝一类倒是现成,家俱便有些儿不凑手。娥姐入京,婚床者不曾带得,纪家嫂子起便是恨恨,我总想与玉姐带张床走。”洪谦道:“你前几年不是也攒了些儿么?便叫他们动起手来,横竖是雇了船,尽载得动。”
秀英应下了,原本上京之事洪谦早经过,她并不肯轻信洪谦要将这一家子统带了去,是以只收拾洪谦行李,现在要紧着办,要紧的便是家业如何处置,仓促变卖,必要折本儿。洪谦既不须卖,秀英心道,只当一家子往京里去游玩一回,我也是就近了伺候他吃喝。玉姐早晚要出门子,嫁妆家俱这二年也该攒造,现在不过是早些儿动手罢了。
另却有一事,须得与洪谦商议:“玉姐出门子,除开财物,总还要陪送几个人。茶儿与朵儿已长大了,且是自幼用惯了的,是要带去的,李妈妈看着玉姐长大,情份也是不同,除开她三个,总要几个男仆。且茶儿比玉姐还长着两岁,也好要配个人。玉姐婆家虽是富贵,人却多,一分二分的,分到她手里使的好人恐不多,咱须与她配齐了才好。我寻思着,将茶儿配家里一个伶俐的,或是来安儿或是捧砚又或是哪一个,算作一个陪房,另与玉姐买两个丫头,带着使唤。”
洪谦道:“这事须问问袁妈妈与茶儿两个,忠仆难得,万毋因一时配错了人,闹得离了心。”秀英道:“这个我却醒得。且袁妈妈我也不想叫她跟着去,咱家人口少,她也省事儿。那家里人口多,几个儿媳妇儿各有陪房,一处混,纵再和睦,玉姐有亲婆婆看顾,人又机灵,自是无事。朵儿认个死理儿,只跟着玉姐也无碍,茶儿精明,人欺不得,袁妈妈却是个老实头儿,不相宜。”
洪谦一头:“此事便交与你。”秀英道:“那玉姐随咱上京,怎生与亲家来?他家五哥带着娘子回京上玉牒儿,亲家都抽不开身回去哩。”洪谦道:“这地方儿有多肥厚,你与亲家做胡商生意的当知晓,纵是亲王家儿子,京中岂许他在这里多留?且他又是个不会经营的,不出二年便有人要挤他出这里。总要回京的。”
秀英道:“我须想个主意,好与他那里了才好。”
秀英既不须变卖房产、铺子,便省了许多心,先寻袁妈妈来,如此这般一,袁妈妈听闻与她女儿亲,自然是心。然她们母女两个,拿主意的却反是茶儿,是以袁妈妈道:“儿大不由娘,我须问问那丫头哩。”秀英道:“她是个懂事的丫头,心里明白着,要是旁个糊涂虫儿,我也懒待问你们,胡乱配了了账。寻你便是要问你们。”袁妈妈千恩万谢了,自去寻茶儿。
茶儿听了,想一下道:“娘在这家里便安心伺候着,这家里厚道着哩,我……我还想伺候着姐儿。”袁妈妈道:“你便成婚,倒更好跟着姐儿哩。休要想着那家是王府里出来的,许有更好的,那处人多,恐也乱,听府君这里还好,京里人更多,人多是非也多哩。咱原先那一家,那一个乱样,你那时也该记事儿了,总该晓得家愈大,事愈多。”
茶儿道:“娘,我省得哩。你好使我想一想。娘子肯问咱,便是青眼看咱,也不在此几日。”袁妈妈应了,茶儿一颗心七上八下,她与一个人有些好,那人却也是这家里人也不是这家里人,乃是苏先生身边伺候的明智儿。这明智儿是苏先生书僮,却又是程家买来的。茶儿想,主人家与她婚配成房,是做姐儿陪房,自然是要原主人家里的人才好放心。想着便不由愁肠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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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袁妈妈回了秀英:“死妮子不肯开口哩,怕还得老婆子再问问她。”秀英笑道:“一般养闺女的,你的心我怎地不知?就这一个闺女,背着抱着怕摔怕化的,叫她多想想,也是好的。不拘哪一个,她出门子,我与她新铺盖头面,新布衣裳。”袁妈妈忙磕头谢了。秀英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你不须挂心的,且在玉姐身边,她们两个,好着呢。玉姐自看顾她。”
玉姐果然看顾茶儿,茶儿与明智两个,都在洪宅之内,有语言来往,玉姐也曾听得一两丝风儿。她自家定了亲,当知茶儿少女心意,只因之仆役婚配与主人家有些儿不同,是以不曾早过问。你道为何?这家中仆役,总比主人家成婚晚些儿。伺候姐儿的,总要待姐儿嫁了,才能有自家出路。或陪嫁,或配人。然若私下有了首尾,却是无奈了。
又朵儿与茶儿住得近,也或听或看,知晓一二。那明智儿因苏先生爱食鸡脚,或有时向先生请个假,往外走一遭,带回些鸡脚孝敬先生,故而苏先生也准他个准。往外除开买鸡脚,也买些儿茶果或玩艺儿回来,有与茶儿的,也有巴结朵儿请其行方便的。是以朵儿也知道。朵儿知道了,就是玉姐知道了。
玉姐心里,看茶儿和朵儿自与旁人不同,明智是伺候苏先生的,却也是自家人,并不是甚不三不四的登徒浪子,且跟着苏先生,便也会识文解字,程老太公买他时,因是伺候苏先生,也拣那模样周正的来买。配茶儿,倒也算合适了。
这几日茶儿面上不显,玉姐总觉她似有不妥,便问她:“你这几日总是恹恹的,有甚为难事?来与我,我与你开解一二。”茶儿道:“也没甚,快过年哩,在想姐儿与婆家的针线哩。”玉姐道:“不怕哩,我早做好,夹了毡子做的底子,好纳,穿起来又暖和又轻便。”又歪头看茶儿。
茶儿虽爽利,终是少女,也不好意思开口来。玉姐道:“你不想,我眼下便不问,你想了,便与我。只休要到事情太大,我管不了了才。”茶儿道:“也不是甚麻烦事儿,只是……姐儿往后,还许我在身前伺候不?”玉姐笑道:“这是甚话?你自来这家里,便在我跟前的,往后你倒想往哪里去来?若有个好去处,我自不拦着。否则,谁个会赶你走来?”
茶儿方放了心,又想了两日,终是先与玉姐了心事。玉姐道:“明智儿现伺候着先生哩,我先问娘,若为难,再问问先生。”茶儿道:“若为难,不得,也只好作罢了。我总不与姐儿分开。”玉姐道:“又浑,我且问去。”
去寻了秀英,秀英也略有些儿为难,只:“我须与官人商议,你两个休要去烦先生。”玉姐应了。不想那头明智儿听了消息,心中焦急,又不好分,却叫苏先生察觉出来。明智是苏先生熏染出来,苏先生一问,他倒诚实以对。苏先生听了一笑:“我先时怎般与九哥来?我又不是未曾娶过妻。你原是程老翁买来,今在此处伺候笔墨,却不是我的仆人,何不去寻故主人家问来?我这里还有个平安儿可用哩,况你去了,我还好换个伶俐孩子,打从头儿教起哩。”
因苏先生发了这话,秀英便作主,将茶儿许与明智儿,明智长茶儿两岁,也长得高挑,袁妈妈素知他妥贴,且在苏先生跟前伺候的,应是知书达理。两人都是仆役,行事自不如玉姐般隆重,自放定到成婚,两月而已,正在年前完婚。秀英正与玉姐打家具,便顺手与茶儿打张抽屉桌儿、买张床、与她一只带铜镜的妆匣、两根金簪子、两根银簪子、一副金坠子、一副金镯子、两匹新裁新衣。将右边一处三间院儿与他一家三口儿居住,使袁妈妈与女儿、女婿一处过活。
袁妈妈连朝秀英:“太过了太过了,哪家待下人这般好来?没得忘了本份、折了福份。乡下财主家姐儿也不过如此哩。”秀英道:“我有数哩,你只管收着。”玉姐自取了私房来,又与茶儿一串珍珠链子做添妆,朵儿也有针线相赠,李妈妈亦与她一支金头银脚簪子。
茶儿既嫁,因明智幼年遭卖,本生姓氏已不记得,林老安人便叫他认了程福做个义父,也姓个程,取个大名叫程智。除开玉姐与朵儿等叫惯了的,旁处已有人换了称呼叫她“程智媳妇”,玉姐又许她三日假。
秀英又唤薛婆子来,道是要买人,不买与玉姐,只:“我将人陪送玉姐,自缺人,要三、四个好丫头,日后好使。人不凑手,须得快着些儿。”薛婆子应了:“年前各自都缺人来,恐要贵些儿。”秀英道:“你休与我打花胡哨儿,年前要人,我难道不知?”薛婆子连连告罪,自去寻人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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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因年关将近,秀英使人备了年礼,与她亲家走礼,玉姐亦将做好的三双鞋子奉上。因江州冷是湿冷,她早在与苏先生做鞋时便摸着门道儿,此时做鞋,皆是千层布底儿,麻线紧纳的,她却别出心裁,再贴一层毡子,毡子既松且软,又暖又舒坦。再剪毡子做鞋垫儿,总比布的暖和。
申氏喜不迭,转头回去便换上了。她虽待诸子女公平照料,儿子儿媳也极敬她,儿媳妇们没少孝敬这些,然九哥却是她独子,口上不,在她心里玉姐自然与别个不同。现在这儿媳妇既懂事孝顺,又心思灵巧,如何不喜?
“自打定了亲,九哥至少会傻乐了啊!”诚哉斯言,是以六姐听母亲这般时,也只有偷笑而已。九哥得他媳妇赠的新鞋,可不正在傻乐?乐一回,又翻箱倒柜儿,将一方名家所制的松烟墨寻了出来,这是祖父所赐,他平素不舍得用,想玉姐师从苏先生,倒是用得着这个。预备着悄悄儿塞到回礼里去……
书童儿见了,眼珠子几要掉出来,苦苦拦着道:“九哥,好九哥,歇一歇儿罢。上回将老王妃与的玉兔儿悄送了出去,若娘子问将起来,可如何是好?”
九哥属兔儿,因申氏故,吴王妃对申氏所出儿子也略上心。盖因申氏无论做继母、嫡母,皆可圈可,又照顾郦玉堂甚有功劳。郦玉堂是吴王妃少子,申氏对她儿子好,吴王妃自对申氏也好。九哥出生时,吴王妃也欢喜,除开面子上的赏赐,又以将宫中赐与她的一双玉兔儿与了九哥。等九哥长大,申氏便将玉兔儿交与九哥看管,哪料他转手赠与娘子了。
眼看得九哥又要将祖父与的松烟墨再转赠,书童儿不得不拦:“九哥都与了九娘,倒显得眼里只有媳妇儿了。”
九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把墨锭装了。书童儿道:“哪怕自家写个字儿呢?是九哥自家心意。总拿贵重东西送,显得太上心了。好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到最后,叫九哥看得住了嘴。
九哥道:“我娘才不蠢,我娘子更不蠢。”书童儿直了眼儿,暗道,这与送物件儿,有何干系?
作者有话要:玉兔×:大爷才不是一般的肥兔纸哩!
[1]胡椒是舶来品哈,古代拥有胡椒,尤其是大量的胡椒,也是身份财富的象征哩。
变化明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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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惊闻
九哥终将那上好的松烟墨赠与玉姐,东西想到玉姐手,须得先过了秀英与洪谦的眼。秀英见是块儿好墨,笑九哥用心,洪谦比她识货,取来一看,反添了些凝重:“这子生的好心眼儿!”秀英道:“怎地?”
洪谦将墨锭放回去,叹道:“颇贵重。这子现将甚物事都送与玉姐……他!他这是精明还是傻?”天下做娘的,总想女婿多疼闺女一些儿,天下做婆婆的,却未必想儿子只围着儿媳转。这道理秀英自是知道,也醒过味儿来:“许是他还罢?他眼里看重玉姐,也是好事儿。”
洪谦道:“去与玉姐分明了。”
秀英犹豫片刻,应了,往寻玉姐。如此这般一,玉姐看了墨锭,她却是识得的,苏先生虽不好自卖自夸,夸起旁人来也不算吝啬,总是有一一,甚好、甚不好,玉姐倒都知道,自然知这墨的贵重。因人渐重这墨,致上好松木渐少,松烟墨尤其是上好的松烟墨更少。
玉姐犹豫道:“下回,我见他,问问他罢。”秀英道:“只要那头你公婆不嫌弃,我们也乐得女婿待你好哩。只恐他待你太好了,倒叫你为难了。不晓得他孝敬你婆婆甚物事哩。”玉姐一听便明,笑道:“谁个要与……”秀英横了她一眼。玉姐识趣儿没再下去,见秀英眼露不满,方道:“墨有了,我去寻那上好的羊、狼、兼、紫的笔,澄心堂的纸,老坑的砚来,一道奉与先生去。”
秀英听了,始放心,嗔一句:“我好是个憨厚老实人儿,怎生出你这猴来儿?”玉姐笑道:“这要问我爹去。”得秀英连道:“哎呀哎呀,你这嘴是怎生出来的?!”急拍她几巴掌。忽地停了手:“那都是好物,要许多钱哩,我使人买去罢咧。总归是九哥心意,你这般送与先生,恐他知晓了心里不好。”
玉姐默然,秀英见她在想事儿,也不急,只管看她怎生处置,若是玉姐一个处置不好,她也好从中圆一圆场儿。好是能叫九哥自个儿心里明白,这般做派好是好,却也不要太过了。
休秀英打定主意要旁敲侧击一二,使九哥明白,玉姐想要过得好,非止他一人待她好便无碍,还要不能为她招人厌才好。哪料九哥却不再这般张扬送东西了,只几日来拜会苏先生一次,聆听训诫。又常往街市上寻种种新奇物事与金哥玩,又逢会时寻了一包珠子与玉姐串首饰使。
直把秀英看得目瞪口呆,心底也不踏实了起来。想一想,洪谦也是个周到人,然她见洪谦时,洪谦年已弱冠,且是经过事的。似九哥这等年纪,做事便有分寸,秀英又恐玉姐叫他哄了。不免与洪谦。洪谦道:“女婿不好,你不肯要,这好了,你又揪心,你竟是想要个哪样的女婿哩?”
秀英道:“自然是有本事又待我玉姐好。”
洪谦道:“九哥这不就是了?”
秀英一颗心颇不是滋味,辩道:“先时看他一脸忠厚,这要是个木木呆呆也就罢了,怎地忽这般灵巧了?先赠厚礼,次后就是温柔意儿,这个,我总不踏实哩。”洪谦道:“他既定了亲,就是成人了,开了窍儿,有甚不踏实的?你且看玉姐。”
玉姐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九哥赠她玉兔儿,她接了,赠她名墨,她也收了。不曾转赠与人,却往苏先生处求了幅字儿。又动手,与申氏裁了短襟袄儿。那头申氏收了,却又使九哥捎来个镶珊瑚的金攒领儿。
秀英这才放下心来,时过境迁,与林老安人听,把林老安人逗得笑个不住:“既是看好的人家儿,你既那家人是知礼的,又才订亲,左右不过一、两回,哪就至于惹着婆婆了?再有几回,你再着急也来得及,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桌儿上与你布菜,是因心疼你,还是那道是他不爱吃的?”
秀英道:“瞧您老来,我这不是心疼玉姐么?初定那会儿,自是千好万好,到如今才品出味儿来,她这就快要不在我眼眉前过日子了,我哪能不多想?”林老安人道:“既认准了,便过下去罢。你忧心她,我难道不忧心你?你怎地,还是没个消息?”得秀英讪讪:“我们,这不是,官人还要考试么?”
林老安人眼风儿一扫:“你们分房了?”秀英摇头,林老安人叹道:“你上心着些儿。”秀英低低应了。不多时,又洪谦之盘算,合家上京云云。因知素姐是个没主意的人,纵林老安人老迈,秀英也只能与她商议此事。
林老安人听了秀英的话,道:“这也是万不得已。他一走,这两家便统共一成年男人也无,实也守不得。纪主簿那头,听也要高升,自不在这里看顾。孙女婿既亲家在此处也不能久留,咱们还是随女婿上京去了罢。谁叫……”阖家只有这一个男人呢?不跟着他走,全都撇了下来?洪谦若不中,回来还好。若中了,这两家子拖拖拉拉,又怎生去投奔于他?林老安人一想苏先生,便知洪谦此行,十分儿里已有九分把握能中,不定便要留京。终归是紧跟着些儿好。
想到苏先生,林老安人便问秀英:“这盘算与先生了不曾?”
秀英道:“先生那里,有官人去哩。”林老安人道:“既这么着,多雇一条船儿,咱也搬,房儿、田地、铺子都不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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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动了林老安人,便又往申氏处来话。申氏虽不曾久居京中,于京中事终是知晓得多些儿,秀英乐得携玉姐来与她话,也是使玉姐多与婆婆相处。这一日,因玉姐带了幅双面绣来,六姐便拉她便闺房里去,与七姐一道,三个人些绣活上事。
这里秀英预先打好了腹稿儿,先问申氏:“府上六哥的亲事,定是何时?可好讨杯喜酒来喝?”申氏实是有些儿为难,往先家中儿女婚事,皆是在郦玉堂任上定下,就手办了,便在眼前。只待成婚,再使心腹人等护送着新婚夫妇返京,入个玉牒、寻个差遣,儿子便是成家立业。闺女自然是与婆家一处生活。
六哥之事又有不同,郦玉堂走不开,申氏委实不放心丢郦玉堂一人在任上,唯恐一不心,他又惹出甚事来。以郦玉堂的身份本事,前衙之事倒不怕他为难,申氏只怕一不留神儿,他将家底儿花尽,又或口上不紧,将六姐、七姐许了出去自己鞭长莫及,又或再弄出个儿女来,又要累她操持。
秀英见她不言声儿,心下也有些儿惴惴,却见申氏也苦着脸,有些儿犯愁。秀英便变个话儿,将洪谦的意思将出来:“我家那口子哩,府上恐不日也要高升哩。江州地方偏,京里也不会使府上在这里吃太久的苦,早晚高升回京的哩……”
这话儿得极巧,换一个不知端底的人来听,还道她的是真的。申氏却是心里透亮儿,郦玉堂有些事儿上糊涂,内外打交际皆经申氏之手,这打太极的勾当,申氏比秀英熟得多了。江州地方偏?来这里吃苦来了?那她与秀英这二年好赚了上万的银子是怎生来的?秀英也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语中未尽之意,申氏瞬间便明。
既明其意,申氏心中便感叹了起来。都女人家一辈子要投两回胎,哪回投不好,都能先脱了半条命去。秀英这是投着好胎了,洪谦这样一个人,有情有义,又有本事有见识,委实难得,偏叫她得了去。一想洪谦的那个话,申氏也只能叹服了。江州有多富庶,申氏在这里住了几年,自是明了。为争这个地方儿,京里王府没少与人磨牙。再大的情面,也不能叫郦玉堂长据了此处。当年吴王仗一张老脸,硬扛了许多年,不是也叫召回京了么?郦玉堂面子自不及吴王大,又是个甩手掌柜,又能在此处几年?
再者,人总是恋乡的,虽不曾久居京中,郦家总是京里人,如今只剩下六姐、七姐不曾亲,也是时候儿挪回京里居住了。
这么想着,申氏自然又高看洪谦几分,又想,这般能耐人儿,却是九哥岳丈,九哥亲爹不事儿,教导不了他许多本事,这岳丈却是比亲爹靠谱的多了!且背后又有个苏先生,虽不是权倾朝野,可谁也不能不给他三分首页。这门亲事,原是她看着玉姐好,看着洪家和睦,是以将门户之见暂抛一头,于洪谦尚是个秀才时定下。眼下看,真是赚大发了!果然人只要心好,总是有福报的。
都心思电转,申氏心里想这许多,也不过是眨眼功夫。既明洪谦是个有主意的人,申氏索性与秀英套个话儿,顺着,且看秀英有何法。洪谦也不曾交代太多,秀英只得将洪谦的话,委婉出。左右不过是早作回京打算而已。
申氏道:“六哥婚事在即,要么孩子往这里来,要么我们回京一趟。我与官人商议一回,要不先回京罢。也有好些年不曾回京里了,便是亲戚,也须走动一二。”秀英道:“可有得奔波哩。”便不再提这个话,转与申氏起年货来。申氏便江州腊味好,然与京中略有些不同,家下有京中风味的,要与秀英捎些回去尝尝。秀英也笑应了。
秀英母女去后,六姐跑来笑与申氏道:“咱家九娘真真是个可人儿,娘知道她带来甚?”
七姐也抿嘴儿笑看申氏,申氏道:“是甚?”
六姐道:“除开那个娘看过的绣屏,还有个绣兔儿的绣屏哩,也是双面儿的,两只兔儿像要从里头跳下来似的。她怎知九哥属兔儿哩?”
申氏道:“又傻话来,他两个同年哩。”着,母女三个都笑将起来。七姐因九哥常往洪家去,还心买陀螺:“书童儿买了一包来,九哥拣了几个走,余下全赏与书童儿了。书童儿又没处放,也不玩,转拿与厨下李三儿的儿子,换了碗红烧肉吃。”
申氏听了道:“九娘待九哥也好,先时他带回张苏先生的字儿,要不是九娘情面,苏先生轻易肯与了他?他两个彼此气顺了,咱们看着难道不舒坦?我总要先走一步的,他们两口子才是要一处过后半辈子的人哩,你们都是明白孩子,相互体贴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哩,难不成要爱搭不理的,我才快活?你们心里都有我,便够了。生造出个冤家来,这人得有多蠢,嗯?你们也是,往后出了门子,可要与婆母处得好些儿,天既叫个男子有母有妻,那便不是叫她两个斗得像乌眼儿鸡。”
六姐、七姐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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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尾总是忙,申氏又要摆酒,请各处官娘子等吃酒席,又见秀英一回。秀英多留一片刻,言明明日要来有事相商。申氏摸不清是何事,口上道:“我明日在家哩。”
秀英次日来,方了洪谦欲开春举家赴京之意。申氏一愣:“阖家上京?可有住的地方儿?”秀英道:“且先赁了房儿来住,慢打量合适的房儿买了来罢了。这一家老的老的,都是女眷,他往京上去,家却留个谁个照管?”
申氏原想,我家在这里,难道看顾不得?一想六哥成婚就在年后,自家也要赴京,郦玉堂不定何时任满,总须返京叙职,确也是看顾不了几日,界时又是一番周折,暗想这洪谦想的倒是长远。既如此,洪家赴京,便成定局。申氏便问:“你娘家那头如何安置?”秀英道:“我家官人,一道儿走。”
申氏一头,却不问洪谦为何如此笃定必能留京,转问:“苏先生可是也一道儿走?他身上还有些故事哩。”秀英道:“这个官人与他去。”申氏便无话可,不由动了一念,眼下却不好与秀英。
秀英将事与申氏知晓,也了却一桩心事,回家便转而看玉姐嫁妆。先是,秀英已存下好些木料,送往木匠处攒造家具。各地家具总有些不同,总是南方显得精致些儿,旁的不,床与妆奁两样,秀英是立意在江州造好的。都是细活计,秀英自程家归入洪家那一回,也算不得是正经出嫁,是以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都极看重玉姐婚事。木匠那里的稿子改了三回,终定下了稿子,再攒造。
终在年前齐了活计,都拉了来,堆放在洪宅空出来的三间房里。妆台精致,铜包角,又有抽屉暗格,玉姐看了,倒好盛许多东西。床是架子床,三面围栏,正面开的是月亮门,皆缕空透雕。玉姐道:“带着上路,恐磕碰了。”精细的东西,便有这条不好。
秀英道:“不碍的,床要拆了,捆扎结实了,咱坐船去,稳哩。”又拉玉姐看箱笼,看林老安人与玉姐的嫁妆。复返了屋里,看首饰,也是新巧式样。玉姐道:“娘,首饰罢来,我……又不是现下便要去那家里,过二年,式样也老了,再融了重打,岂不麻烦?”秀英道:“不麻烦,不麻烦,走不了大样儿,这都是正经的式样哩。”所谓正经式样,便是盛妆之时要戴的,譬如凤冠,几百年也改不了大模样儿。
洪家这番响动,自是瞒不了人。街坊们便先知道了,自程老太公在日,程家做下多少人情来?各处打听了,闻要上京,便齐与秀英道贺,又各携了首饰等物,权与玉姐添妆。
何氏一套赤金头面最是抢眼,秀英连不敢。何氏道:“相处一场,你与我客气个甚?你与娥姐添妆时,我却不曾这般推辞的。”秀英忙叫玉姐收下了,心道,这却是重礼了。那头赵家、里正家等处,亦有物相赠,或是赤金镯、或是碧玉簪,又或是攒领、禁步、钗、钏一类。
林老安人娘家也来人,各有礼物相赠。听林老安人亦要赴京,林秀才娘子不免要劝阻一二:“故土难离,秀英家官人要去京里求前程,那是不好拦的,您老何必再奔波?”林老安人年岁也大,长途奔波,实也叫人放心不下。林老安人却是另有主意,若无金哥,她在老家依着娘家过活,自无大碍。现金哥姓的程,她总要随着金哥才能安心。
因林老安人执意要往,娘家人劝几回,见她不肯回头,也只得罢了。隔几日,却打着送年礼的名头儿,送了些手炉、手捂子、斗篷一类来。南方人想北方,便是“苦寒”,北方人想南方便是“酷热”,只要觉着地界儿与自家略不同,心里头便有些不适。江州毕竟不是北地,皮毛一类总是少且不如,林秀才娘子便将上好的毡子寻了好些儿,是与林老安人垫脚。
秀英代林老安人收了东西,又催促着将先时打好的家具、订的物什一起一起往家里放,船是已订好了的,洪、程两家,足订了三艘船。只待明年春暖,便启程赴京。
洪家这般忙,凡与他家有些干系的,渐次都于年前知道的。也不知洪谦与苏先生了甚,苏先生也闷头将书籍收拾,命九哥将借来的御制新书还与郦府君。却不想九哥道:“父亲,宝剑赠英雄,悉赠与先生了。”苏先生也不推辞,都收下了。
郦玉堂此举,也是受了申氏撺掇。苏先生这个名士与往常“名士”不同,郦玉堂待他是真敬重。申氏便以此开口,语及洪谦要举家入京,自家不日也要返京。与郦玉堂商议,无论是七哥还是八哥岳家,都与他们定,一道去了京里。先将六哥亲事办了,次及七哥、八哥。
七哥、八哥事较之六哥、九哥都方便,因女家在江州,男家在京城,权作是江州送嫁往京,一道儿走,办了喜事、入了玉牒,与这两个寻了差遣,却不须往还奔波。至于九哥,申氏立意叫他跟着洪谦多学些事儿,便郦玉堂:“亲家要往京里,苏先生也要同往哩,因他家没个男丁,要阖家赴京。这一路上止有亲家公一个正当年,苏先生老、金哥,皆不方便,不若叫九哥随了去,也好照应,也好随苏先生学些儿本事。他先走几步,到了京里,咱们便好拜访苏先生,谢他照看九哥。”
最后一句戳得郦玉堂心痒难耐,当即便允了,申氏头一回感激郦玉堂爱名士的毛病儿。既想托付幼子,郦玉堂便以书相赠,讨这个人情。九哥与苏先生却又是另一番辞,不外是“不放心岳家这许多女眷上路”。
不知怎地,这消息传了开来,人皆赞府君高义,又有人“都儿媳像婆婆,不想这女婿也像岳父”。申氏却私下嘱咐九哥:“你岳父是个通透讲理的人儿,你多看他如何行事。多向贤者请教,多与能人相处,须敬重他。”
九哥勾出个笑影儿来,道:“儿省得。”申氏又忙与他打行装,又不放心亲家在京里,免不了时时使人将轿儿抬了玉姐来,与她分京中形势,又自己所知之吴王府内与京中诸事。玉姐用心,一一记了。
见洪家忙碌,薛婆子生恐他家人走了,少做一注买卖,忙将极好几个丫头带了来,请秀英挑选。秀英不敢马虎,仔细依了往日的法子,不求极机灵,只要稳重。又买了三个七、八岁丫头,与她们都换了名儿,分叫杏儿、桃儿、李儿,只待这些时日查看,好些儿的都与玉姐做陪嫁。
洪家这通响动,却又惊动了一个人。
这盛凯一心读书,只想着中举了,好央父母往洪家提亲。哪料举人是中了,却不是名列前茅,心中虽有不甘,好歹也是举人了。回了家里向父母一,盛父尚未及言,潘氏先是不喜:“你尚在读书年纪,来年便要赴京赶考,哪能分神?且那家人,女户里出来的,听着也不好听。听娘的话,外头天大地大,好女儿多哩。京中做了进士,打马游街,多少名门闺秀抢着要你哩。”
父母不应,盛凯自家也是无法,只好日日来磨。潘氏指望这个儿子出息,与她讨房好儿媳,总不肯应。且觉儿子这般迷恋,这洪家姐儿也不是个好的。母子两个尚未磨出个幺二三,那头府君家与洪家订亲了!
非止盛凯,连同潘氏也一齐傻眼。潘氏心中有不快,府君家原似看重他家儿子,他儿子又想讨洪家姐儿,虽是她不愿意,未料另两家却做了亲。旁人不知,她自家心里尴尬。那一分心思又不好,却催促着盛凯用心攻书,来年中个进士,也好显出能为来。
盛凯心中苦闷,读一回书,往街上行走,又遇这等事,只得闷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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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申氏在家中与九哥先收拾行李,次与七哥、八哥岳家商量往京中完婚事。两处亲家皆有些儿犹豫,恐日头太赶,却又想,往京中完婚,便是开春随公婆领去认亲戚,实比在此处成婚,夫妇自往京中,人生地不熟来得好。然又恐女儿随入京,无处回门。
正在焦虑处,郦玉堂却接着邸报:太子病重。
待吃春酒时,郦玉堂更接着吴王府来信,始知端地:原来这继后自有儿子,眼见前妻之子做着太子,终是不快,况还有个姑母太后在。终是将这太子挤兑得不敢抬手动脚,羸弱不堪,成婚数载,只得养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夭折了去,自家身子也不甚好。年前往皇后处,皇后赏下饭食,却是冷的,太子用了两口,回来便病了。京中正为此事打着官司。吴王意思,郦玉堂先躲开来,休要进京,连同六哥婚事,也要暂放一放了。
作者有话要:啊哈,大变将至了~
!
62元夜
接了信,郦玉堂便犹豫了起来,他家因人口着实太多,许多人便与宫中无法太亲近。照宫中事寻常涉及不到,然此事事关国本,他又是官家堂兄弟,怎能不受一二牵连?且郦玉堂知晓自己的斤两,隔岸观火,看着时机差不多,又有人提醒时,他也好掺一脚,除此而外,他却没那个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思来想去,郦玉堂觉着京中水太深,不是他能淌的,便想依着乃父吴王之意,暂窝在江州不动弹。又与申氏商议:“你看看这信,京中事乱得很!往年哪回闹,不得有几个缸的倒霉?咱休要往那处凑去。洪亲家那里,是要赶考的,不好误人前程。我明日下帖邀他来,与他透个信儿,休叫他一头扎进去不知端底折了腿。六哥婚事,还是再等等看罢。至于九哥,也不叫他上京了。”
申氏道:“六哥婚事怎好等来?”
郦玉堂道:“他岳家是吏部尚书,这关节上,少不了磨牙,还是少招眼的好。”
申氏道:“先好了,六哥亲事不是你我定的,我知你心里不痛快,我也嘀咕来。然既是王府里定下的,咱又认了,孙家姐儿好不好,都是六哥媳妇。只要她家不犯十恶,她人不淫佚失德,这媳妇你得认!”
郦玉堂不耐道:“你又想到哪处去了?我只暂不往那斗鸡窝儿里凑,谁个要退亲来?为人守信,这道理我晓得。你也不想想,哪回宫里头闹,不要夹进去几个冤死鬼来?这时节,纵是办喜事,也办不好,不如待风平浪净了再回去。”
申氏道:“我也不耐烦她们好打机锋。可九哥须得随他岳父去京里,你先听我来,九哥今年就十四了,大不大,也不,过不二年便要成亲,也要谋个差遣,到了京里,只管跟着听听、看看,也好长长见识。大事没他的,谁个寻他晦气来?”
郦玉堂想,也是这个道理:“我写封信儿捎到京里,便咱不去了,叫九哥回京磕头。”申氏听他这般,放下一颗心来,她固不求儿子如何富贵,然家中郦玉堂如今快五十岁了,也不过是个府君,大哥兄弟几个,多不过六、七品官儿,九哥实无法做个“富贵闲人”,否则轮到自己孙子,不吃糠咽菜,也要买卖婚姻了。趁着年轻,有犯错儿的机会,多闯闯、多看看,又有个老到的岳父照看着,于九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申氏与郦玉堂定议,便撺掇郦玉堂去写信:“你往京中写信,除开家里,也记得与孙尚书那里捎去一封信儿。回来亲领了九哥往他岳父那里去,将九哥交付。”郦玉堂答应一声,自去写信,先从吴王府起,次与孙尚书,次与在京的大哥兄弟几个,一一写明了。看看天色略晚,便明日一早携子往洪里去。
申氏晚间便叫来九哥:“京中有些儿变故,你阿翁原不想咱去淌浑水来。我与你爹想可你也大了,也该晓事了,孩子家去了京里,大事儿上头无人记得你,你也休往上头凑去。你岳父是个明白人儿,但有不懂的,多向他请教。他们一家老老女眷又多,你须得懂事儿些,要多看顾着。”
九哥早知要上京,不意中有波折,今番得了确信儿,也不由露出个笑影儿来,看得申氏扭着脸儿一笑,笑完了,又正正经经再嘱咐九哥:“你岳父面前,可不敢拿大。”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知道他从来不虚话的,欣慰一笑,与他些个闲话:“你的行李我都收好了,船儿也与你单雇一条。我使王虎儿随你去,他京中熟的,到了京里,看你岳父如何安顿,他要下场,考前你不好总去打扰,也要时不时看一看,恐他于京里不熟,你可带着王虎儿与他分。记着了,你娘子还未过门儿呢,你休要轻浮了,书也要读……”
九哥含笑听着,也不插言,只管听申氏。申氏外柔内刚一个人,辛苦这些年,只养活这一个儿子,何时也不曾离了自己半步,心里却又明白,儿子大了,是必有这一日的。只好将眼泪咽下,絮絮叨叨,令嘴不闲,只恐闲了便要哭出声儿来,倒叫儿子不安。
了许多,申氏又了明日要去洪宅之事,嘱咐他明日要穿身整齐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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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玉堂极少出府衙,虽爱个游山玩水,江州也是景色秀丽,然每每出行也只是游山玩水而已,旁人家里,他也不好去登门。这江州城,他也算个土皇帝,谁个曾见皇帝无事往臣下家里玩的呢?
他一出行,便有许多双眼睛看着,及见他入了厚德巷,便“哦”了一声。众人皆知洪举人要赴京赶考,两家是亲家,郦府君登门,虽有些意外,却也没乱了章程。
申氏九哥暗暗好笑,只因郦玉堂今日打扮的甚是出挑。虽不着官衣,身上这身儿衣裳却是换了八件儿后才定下来的,一时嫌太新的张扬,恐不入苏先生之眼,一时又嫌太旧的寒酸,要丢他的脸。不带上玉佩呢,恐失礼,带了呢,又怕叫奢侈。直折腾到三更时分,方满意睡下。
郦玉堂待赵信,便似养朵花儿、养只猫儿,然待苏先生,真真是谨慎。不正衣冠不敢见,不敢与他声色犬马。有这位先生在前,他连高声大笑都不敢。
洪谦与苏先生接了郦玉堂父子,里头申氏也与秀英明来意。秀英闻要叫九哥同行,便吓一跳:“这如何使得?”申氏道:“有甚?他个毛孩子,还恐叫你们操心哩。只有一样好儿,虽是个半大子,跑个腿儿还是够使的。休要我们托大,他好歹有个宗室身份,一路上倒好多几分薄面。”
秀英自是感恩不尽,又想一事,便将自家要携土物并胡椒等事了:“也好换个安身的地方儿。”一语提醒了申氏:“往常似这般有官身的人行船,总有商家要巴上来捎货,一是为少几个税,二也是图一路畅通。也有自家捎带财货的,然转卖倒要卖些事儿。”秀英便问申氏有无有带之物,申氏道:“我与九哥雇条船儿,除开捎带与王府礼物,倒好有些儿空闲,便也捎些儿罢。”
两人便起如何销货来了。秀英自幼便做这个,申氏也是掌家的娘子,如今又是亲家,便不似在外人面前要维护“体统”。玉姐只管听她们,自家也记下。那头申氏完生意上事,复与秀英、玉姐,又一回京中忌讳,玉姐听得更是仔细。甚而至于何处心铺子好、哪座庙灵验,等等等等,皆问个明白。
外头苏先生听了郦玉堂要使九哥一路护送,也赞他“高义”。一语毕,郦玉堂满面红光,眼角几条皱纹似都不见了。洪谦与苏先生颇有些斗气的意思,见不得苏先生“张扬”,然对着郦玉堂这般追捧之人,也唯有哭笑不得。只好与九哥话,无非问些可曾到过京中之类,九哥一一答了。
洪谦倒是待见这个女婿,虽有时觉得他肚里七弯八拐,倒也觉他是个有分寸之人。有分寸便好,洪谦得心满意足,咳嗽一声,道:“将到灯节了。”九哥抬眼,忽地瞪大了,又复了常态,道:“正是,我正想寻两盏兔儿灯与金哥玩。”洪谦脸上似笑非笑:“金哥可不属兔儿。”九哥脸上一红,愈发装作若无其事。
两处毕,皆大欢喜。九哥暗想,早先备了两只兔儿灯,既然叫岳父破,只好再为金哥寻盏走马灯去。秀英却是与申氏将捎货入京之事妥,各各安心。那头郦玉堂最怕麻烦,既不用入京做事,也是舒心。
转眼灯节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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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因听洪谦阴声怪气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便知事有蹊跷。盖因洪谦完,便叫秀英推一把:“老不修哩,闺女面前这个!”接着九哥身边的书童儿便为九哥送了消息来,道是灯节宴后,九哥要来寻金哥玩,与金哥捎盏走马灯。
听得洪谦笑个不住。
灯节这日,灯火不禁,九哥在家中不动声色吃了晚饭,便要出门儿。申氏与六姐、七姐母女三个掩着口儿,你看我、我看你,七姐还戳了六姐一下儿,俱眉眼含笑。九哥自打定亲,已叫她们三个如此这般挤眉弄眼笑过无数回,打第二回起,便已练就钢筋铁骨,任你戏笑,我自脸上一丝儿也不动。直等到母女三个笑得累了,他便带着灯笼,往洪宅去。
洪宅大门正开着,厚德街今日也是挂满了灯,金哥正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哥儿姐儿一处赛灯。听得马蹄声声,孩儿皆抬头看去,都哄笑起来,九哥:“你姐夫来哩。”
金哥将手里灯递还与胡妈妈,仰着脸儿看九哥,九哥下了马来,取了走马灯与他:“有些儿沉,摆着一道儿看罢。”走马灯颇大,是使两个人抬了来的,眼下放在金哥面前青石板地上,引得街坊孩子惊叹围观。
金哥默默看着这提不起、抬不动的灯,又默默转眼看书童儿手里两盏兔儿灯。九哥微知其意,笑着一闪身儿,挡住了。金哥一拧脸儿:“我姐在屋里。”九哥道:“休走远,我出来有好物件儿与你。”
自去寻玉姐,先见洪谦,洪谦将他上下打量一回,看得九哥心里有些儿发毛,便放他走。九哥不敢多耽搁,与洪谦一揖,方转身去见玉姐。冷不防听洪谦在背后道:“多走几步,免得积食。”九哥摸不着头脑,却也停步,转身道:“谨遵命。”
待见了玉姐,方知洪谦为何那个话。原来玉姐这一日往厨下做了好红烧狮子头,特特与九哥留了一份儿,只因灯节里好吃个元宵,总是甜的,恐他吃腻便与他做个咸的来。且九哥正在长个儿时间,多食些肉食,于身子有益。
洪谦听闻她特特与九哥留了,不免要心中酸上一酸,晚间故意狠吃了两个大狮子头,害他元宵儿也只吃了两只。与九哥那话,非止是酸,也是因他实吃撑着了,自家正欲出来消食。
九哥带着书童儿寻着了玉姐,玉姐已换了身儿衣裳,发上饰着灯节时妇人常佩之蛾儿雪柳,俏生生立在灯影下,看得九哥心中一荡,抢上前去:“天冷,休冷着了。”悄悄儿扶她胳膊,要将人带出。
非是他不起贼心,只因眼下还在洪宅,纵想拉拉手儿,也要逃了岳父眼睛方好。朵儿提着个食盒儿,一双眼睛狠狠看着九哥之手,重重咳嗽一声儿。九哥只当没听着,却与玉姐道:“我带了兔儿灯来哩,却才将走马灯放外头与金哥玩,咱也去看看。我又带炮仗来,看着他放。”
勾着玉姐到街上看灯。
外头金哥一双眼睛看着九哥扶他姐姐胳膊,便跑来拉着玉姐道:“姐,看九哥与的走马灯儿,忒好看。”九哥轻笑,袖子里取出一包物事来,便是他的炮仗了。亲与金哥看,倒好将洪宅里人引来。程实眼见玉姐护着金哥,是九哥拿着线香火,吓不得,忙上来道:“还是的来罢,休燎了姑爷衣裳。”
九哥便退住玉姐身边,一手一个,将姐弟两个揽了:“炮仗声音大,休震得你们难过。”朵儿从未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姑父,下力咳嗽几声儿,那头程实已着了炮仗,硬着咳嗽声儿压下了。
九哥偏还对玉姐道:“朵儿是不是叫烟呛着了?咱也离远些儿,休呛着你。”顺手儿便将玉姐拐往街外看灯去了。
朵儿跺跺脚,提着食盒跟着跑了。书童儿见状,也只得跟了去。街上真个热闹。九哥自书童儿手里取了兔儿灯笼,自家掌一个,另一个交与玉姐手中,却将空出来的右手拉了玉姐左手:“街上人多,拉着我,咱休走散了。有人挤来,你便靠着我。我总护着你。”
玉姐叫他拉着手儿,便觉一股热气儿打从左手延至全身,不用照镜儿,也知自家双颊通红了,轻啐一声儿:“你倒好……”手上轻轻一挣,九哥掌上一紧,玉姐便不更挣来。九哥心安理得,拉着玉姐手来:“不好也不敢配你。”
“油嘴滑舌。”
“你甚,便是甚。”
玉姐听了轻笑,两人一路走,也不多言,路上也有成双成对儿的。九哥玉姐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彼此看在眼中,都有些儿羞涩。灯节热闹,道旁除开各式灯笼,又有种种摊儿,也有卖元宵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也有卖花翠的,不一而足。街边手艺,两人皆看不大上,走得久了,腹中却有些儿饥饿。索性往茶楼里坐了,朵儿将食盒提了上来,揭开来正是玉姐做的红烧狮子头。
玉姐做好,便将它放个砂锅儿里温着,食盒夹层放着热水,此时取出来尚有余温。叫了热茶,又取了箸儿来。九哥先破一块儿置碟子里与玉姐,方自吃起来。玉姐托腮,笑吟吟看九哥大口吃肉。九哥正是长个儿时候,吃相斯文,吃得却是不少。
食毕,各饮热茶,九哥方道:“鞋子极暖极好,你,休要累着了。”玉姐正襟危坐,却斜眼看他一下:“哦。”又正了脸儿。九哥悄伸手,拉一玉姐之手,玉姐也不挣脱,却将眼看他。外头又有个好大烟花放起来,两人齐从窗里往外头瞧,恰见近处火树银花,远处一轮明月,端的美极。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觉便是如此对视心中已是美极。
渐渐坐得近了,肩挨着肩,玉姐道:“那双玉兔儿,你记得不?”九哥道:“嗯。”玉姐嗔道:“好难得物件儿,你就随手赠人了。上头有印记哩。”凡玉匠做器进献宫中,皆不许雕上自家名号,然手艺高超匠人,谁个做了好物不想留下名儿?便有无数巧匠,挖空心思,只为在这玉器上做记号儿,又不叫人看出来。玉姐将那玉兔儿朝夕把玩,终在兔耳后觉出极记号来。正是匠人某敬造之贡物。
九哥道:“你又不是旁人,我也不是随手。”玉姐道:“我却没这等物件与你。”九哥道:“咱俩一体,哪分你我?我的都是你的。”玉姐声若蚊蚋:“可不是,我也是你的了。你也须得是我的。”亏得九哥坐得近,听在耳内,只觉一颗心便要跳出来。定亲是父母之命,今日终亲耳听到她这般,九哥喜不自胜。便是那拿他当贼防的朵儿,也顺眼了几分。
却听玉姐问他:“你是不是?”九哥作出自家觉着沉稳,旁人看来急切的样儿来,头道:“你的是。”玉姐笑道:“是甚哩?你就傻应了。”九哥道:“我们两个总是一体的,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总是你的。”
九哥恨不得与玉姐长久做一处,却不敢将玉姐送回的晚了。回到厚德巷时,金哥正在放炮仗,九哥心里痛快,不免也下场一试身手。与金哥两个手上、脸上都有些灰尘,玉姐忙唤他两个进来洗手、擦脸,胡妈妈与金哥拧帕子,朵儿便拧了帕子递与玉姐。玉姐转与九哥,九哥因人多,又怕玉姐面皮薄,接了来擦手,饶是如此,也叫家下人等笑着看了一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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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灯节后,申氏愈发忙碌起来,收拾许多礼物,往赠京中,还:“只恨不能与九哥一道走。”
未料一语成谶,尚未出正月,便有加急文书送到:皇太子薨逝。圣人急令各地,搜寻苏长贞下落,欲辟他入京为官。起先那礼送他出京的旨意便失了效。
!
63携行
话郦玉堂接着京中发来的加急文书,登时便如叫人揭开梁骨灌下一盆雪水来。饶是正月间房儿里烧着好的银霜炭,他还是手足冰凉,头晕目眩,当地晃了两晃,手里捏着素笺,脚下踉踉跄跄,直跌坐到了罗汉榻上,方觉得眼前不冒金星儿了。
将手里的素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怎般看,怎般写的是太子薨逝。纵以郦玉堂之不喜问政事,也知这回事情大了。于私,太子是他族侄,于公,更了不得,国之储贰、未来之君,就这么没了,官家虽在壮年,然是年壮人不壮,后宫前前后后为他养了十数个子女,到眼下存活的只有四子三女,除去一个太子,便只有三子了。四个儿子四样身份,长子齐王是淑妃陈氏所出,太子是元后王氏所出,三子赵王是后宫李才人之子,少子鲁王却是继后、淑妃堂妹陈氏所出。
太子去了,照当是鲁王大位有望,坏就坏在据太子是因吃了皇后赐的冷食发病死了的。齐王是长子,却又是庶出。且淑妃之父是嫡长,皇后之父先时却不如堂兄风光,最要命是淑妃之父与太后同母,皇后之父与太后异母。休朝堂,便是陈家自己,也好有一番官司要打。
郦玉堂叫这番错综复杂晃花了眼,又忧心起九哥来,然君子重诺,既亲自带了儿子上门儿,便不好再毁约。却又不免把九哥拎将过来,千叮万嘱,不许他搀和进去。九哥道:“京中谁个认得我?”郦玉堂哑然,将手儿一摆:“你去罢,我再多写几话叮嘱的话儿,你一并捎进京里去。”
他还想训诫儿子,京里吴王也是这般想的。朝廷的邸报来不到一日,吴王府的信使也飞奔而至,彼时郦玉堂正换了衣裳,欲亲往洪宅与苏先生个明白,请苏先生写个字儿,他好送往京里,京中核实了身份,他便急“安排”苏先生入京。
郦玉堂问过父母安,使这信使去见申氏。这信使申氏是识得的,乃是吴王府里得管事的儿子,将信送来,申氏便打发他下去吃茶用饭。郦玉堂却拆了信来看,一看之下,渐由惊心转作安心。
吴王信中言道,这太子病是因皇后而起,然他素来体弱,倒也在意料之中。次后吃的药,却是齐王献上的药材煎的。这便是打不清的官司。
据吴王推测,无论是哪个做下的,官家都无法严惩,不为旁的,只为余下的赵王生有残疾,两条腿儿不一般长。赵王平日畏缩,赖太子时时护持方得安生度日,朝臣颇觉他不似个皇子样儿。若将齐王、皇后严惩了,倒好叫哪一个来承这万里江山?只得胳膊折在袖儿里,闷声认了。夜里将大被蒙头,好生哭一回他苦命的太子。
齐王、皇后,哪个都不肯认这个账,风评煞是不好,无论官家要立齐王还是鲁王,总要与他个好些儿的名声。一想二想,不由以手加额:“不是还有他么?”
官家想念苏先生,无日或忘,却架不住皇太后日日他不好,官家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却也怕陈氏对苏长贞不利。俗话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苏先生那个性儿,又好迷个路儿,再叫他在京中做官儿,哪日气急了,皇太后叫人罩他个麻袋往暗巷子里一拖一揍,家人还道他走丢了。只得趁皇太后生气又不算太气的空档儿,将他远远打发了,也好保他一命。
眼下无论齐王还是鲁王,都须用着这苏先生的好名声儿,是以官家与太后:“召苏正回京,做太子太傅,不管立了哪个,都好叫读书人少些话儿。”皇太后一听,正是此理。昔日赶人出京,她费尽心机,待今日要寻人,方恨当日做事太绝,连呼:“冤孽。”
你道为甚?
俗话得好,“一人藏物,十人难寻”,放到苏长贞这里,却是“一人走失,万人难觅”。藏东西还好猜,总是藏在那犄角旮旯儿、夹缝隐蔽处多,这苏长贞,你晓得他是在山上还是在河里?是生还是死?
是以两宫焦急,只管要一个苏先生回来。
吴王信末言道,若郦玉堂能寻着苏先生,实是大功一件。然苏先生正人君子,叫郦玉堂寻人时休要嚣张扰民,免得苏长贞头脚入京,先不着急走失,便要参上一本。
禁宫里那一家人家的事儿,休京中,便是郦玉堂这般常年在外的人都晓得,那是一团掺了钢丝拧成团儿的乱麻,快刀都斩不断的麻烦!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些事儿他吃不透,便索性不管了。然眼前局面,他却明白:无妨!不计谁个得了半副銮驾,都要倚重苏先生,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明此节,郦玉堂大感欣慰,便不寻他那齐亲家商议,反往他洪亲家处话。你道为何?一因苏先生在彼处,二也是防走泄了风声。苏先生如今,乃真奇货可居也。
郦玉堂携九哥到了洪宅,彼时苏先生在拿着洪谦逼他练字儿,用苏先生的话,洪谦的字儿是“蟹爬转作苍蝇爬,丢人丢得些儿了,却还是有些丢人。”
气得洪谦将家下人等召集了来,道:“都不许带他出门,听那泼妇骂街。”学会了尽来气我了!
郦玉堂登门,拿了邸报急信,一五一十与苏先生:“眼下京中情势紧急,还请先生赐一纸字,晚生好发往京中,堪验了身份,护送先生回京。”
苏先生也不骂洪谦了,当下急扯了纸来,书就一封慰问官家之信,言辞肯切、其情殷殷,末了将一方私印盖上。也不用来人验看他是真是假,只消核对了他的笔迹,便知真伪。这便是寻人寻个一代书法名家的好处了。
郦玉堂接了信儿,也顾不得与苏先生磨蹭,匆匆告辞便去:“留九哥下来听训,先生但有何吩咐,只管与他。他是九娘夫婿,便是先生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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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遵了父命,在苏先生书房里立得好似一杆枪。苏先生却缓和下来,一抬眼,看九哥绷得像根柱子,一招手儿:“你来你来,看我这卷经书抄得如何,”又朝洪谦挥手,“你于今单看也无大用,还是去练罢。”
洪谦正眯着眼想事儿,叫他一挥打断了,转身便走。九哥忽听苏先生道:“他那个样子,别是憋着什么坏水儿罢?”九哥一字不吭,用心看那经卷。苏先生书法,海内知名,用来抄经,实是大材用。九哥便问:“先生书法,非晚辈轻易可评。只是用来抄经,未免……先生这是?”
苏先生长吁一声,道:“与那个光头儿送去,好歹相识一场。”九哥想,那一回便是在慈渡寺遇着的玉姐,回来七姐这苏先生偏好寻方丈算命,想来两人私交极好。那方丈能得苏先生一卷手抄经书,倒好便这寺里传世之宝了。
想毕,九哥便问苏先生:“先生想上山?”
苏先生头:“也好叫有始有终,回去便不好这般了。见一见面儿,断一断念想罢了。”九哥默然,苏先生再回京,便不好如往日那般,看甚有意思便去钻研了,须得更严明,为新太子做脸。
“我奉先生去。”
苏先生看他一眼道:“也好。叫上玉姐,总是你们结缘的地方。”
九哥应道:“先生的是。”
苏先生见他不羞不臊,一派从容,忽觉堵得慌,他素喜这宠辱不惊的君子,然九哥是他学生的丈夫,听着这结缘的地方又不惊不喜,却叫苏先生肚里好一番不快。九哥见他不话,便向他告辞,要寻玉姐去,苏先生左右打量他好一阵儿,方道:“去罢。”
玉姐那里正与秀英:“却才往阿婆那里去,阿婆哭哩,想往慈渡寺再上炷香。”秀英听素姐又哭,眉头便是一紧,及听是不舍想上香,便又松了开:“那便一道儿去。这些年,那庙里虽受咱香火,却也实是灵验,你也去,拜得诚心些儿,求个好运道,咱这是上京去哩。口里着轻快,做事却要上心,那处能人多哩。”
玉姐挨着秀英坐了,伸手抚上秀英眉间竖纹,抚平了,方道:“能人也是人。梁相也不是京师人、先生也不是京师人,便是本朝太祖、太宗,难道又是在京师长大的了?皆是各地英杰,因有了能为,这才往京中去。京城地界儿,不过是集举国之菁华罢了。”
一语毕,洪谦掀了帘子进来道:“就是这个道理。”
见他来了,母女两个都站了起来,玉姐叫一声“爹”,便肃手立着了。乐儿见状,悄溜出去端茶来与洪谦。
洪谦道:“京里那些事儿,你当它是事时,便觉敬畏,看透了,便也没甚好怕的了。人还是那些人,多坏些、滑些、气些,那等人,何处又没有呢?”又问,“收拾得如何了?”
秀英道:“除开正在使的家什,旁的都齐了,玉姐嫁妆也齐了,只等装船。”
洪谦道:“苏先生不定随不随咱们走,与他备份儿礼物罢。”
秀英惊道:“怎?”
玉姐道:“可是京里有事儿?先生要先走了?”
洪谦道:“你却猜来。”
玉姐道:“仿佛听传,太子薨了?这是京里要苏先生回去了罢?”
洪谦笑问:“怎地这般?”
玉姐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东宫不可久悬,继立的总不如原配的,要与他支架子撑门面罢咧。皇后淑妃,尊卑易位,早晚有一场好争斗。先时有太子压着,倒不大显,如今太子去了,还不定如何。界时输的固然不好,赢的也要狼狈,却不要乃着个端方君子撑门面?”她于皇室中事,近来颇为上心,又有申氏等一意教导,是以知晓其中门道。
洪谦竖起食指来,玉姐笑着抿了嘴儿。秀英便又要往慈渡寺里烧香一事,洪谦道:“去便去罢,挑个暖和天儿,多与些香油钱,那处庙里叫人看着舒坦。”玉姐笑道:“那处方丈,叫人看着也可怜。”得洪谦秀英都笑将起来。
九哥行到院内,便听里头笑声,一扬眉。待要进,乐儿捧着茶来,看着他又看看茶盘,时头统共三盏,忙扬声道:“姑爷来了哩。”一面打起帘子,请九哥进去,自家却溜去厨下又添一盏热茶,依旧端了来奉上。
九哥进门,见这一家三口笑容未敛,也不多问,只:“却才家父命婿听先生吩咐,先生因抄一卷经,要亲送往慈渡寺去,未知岳父岳母如何安排?”
秀英笑道:“这却又是巧了!我们正行前要去那里哩,总与先生一道去罢。九哥可去?”九哥看一眼玉姐,道:“自然是去的。”
秀英道:“如此便看个晴暖日子,雇了轿儿去。”
若是旁人要出门儿,九哥自可留下与玉姐两句话儿,然出门的是有名的“找不回来”苏先生,九哥便须回家与郦玉堂一声儿。再亲回来,总要看好了苏先生,免得在此时刻走失。洪谦笑道:“既是他要行,确是要心。”放九哥回家。
偏生连着几日,江州又阴起天来,初时是雨,次夹杂着雪花儿,最后竟分不清是雨是雪。因雨雪,路上湿滑,更因太子之薨,各家顾不得正月尾的热闹,将那灯笼收起,戏酒暂停。一城冷清。
待天暖放晴,已是三日后,洪家又硬等了一日,方举家往那庙里去。郦玉堂却是不去的,他须得安排这一城事。将城中与国丧有碍之物事除去,又要亲自验看官船,预备使九哥与苏先生同乘一条大官船,申氏原与九哥备的船便正好多装些备货。
这头郦玉堂拿六百里加急发了信,京中却使八百里回信。官家自身急,后头皇太后亦急,她那两个侄孙已有些儿不对付了。苏长贞那“出去找不回来”的名头儿委实太响,两个都怕他走失了。官家于旨意上写“教郦玉堂亲自送先生来,毋要使先生走失”。
这教郦玉堂来京,却是孙尚书的主意。他孙女儿也不了,郦六哥也快二十了,早早定下,早早成婚方是正经。不趁眼下机会,等郦玉堂回京要等到何时?二人父母皆不在,还成的甚亲?是以孙尚书向官家进言:“天下之下,郦玉堂寻人如此之快,寻的还是苏先生,可见其能干。当此用人之际,正可召来听用。”
官家一想,正是,这位堂兄虽然算不得“能吏”却也中平,在这时刻,朝廷盼安稳,也须这等不疾不徐的人,好不好用另,能充场面却是实的。便有了令郦玉堂亲送先生入京的旨意,另一道旨意却是单发与郦玉堂的,叫他调往京中,来任个宗正少卿。孙尚书志得意满,回家使老妻安抚孙女儿,年内便可出嫁。
当年之梁相与苏先生乃是故交,向苏先生家人通报了好消息,又写了个条子,请官家过目后,夹着一道传下:“着郦玉堂使船送苏正到京,以防走失。”梁相心想,走路,腿儿长你身上,坐船,你可不会水,我看你怎生乱跑!
郦玉堂接了旨意,又看了梁相手书,更忙了,急往后衙寻申氏:“唤咱一道入京哩。”申氏大惊:“这又是为了甚?”郦玉堂道:“恐苏先生走失也。”申氏瞠目结舌,半晌道:“宗正少卿也好。我去打行装。”只恨宗正少卿不是个来钱营生,又算一回账,六哥、七哥、八哥婚事的财物尽够了,年前又一笔银子到账,好填六姐、七姐的窟窿儿。待到九哥婚事,就只好这一番上京,多携些绣品、胡椒、香料一类,转手贩卖。她心里,总好在江州再呆个一年半载,令库里再丰盈些,除开孩子婚事,自家手里好有些儿余钱。界时上京,无论走礼、过活,都松快些儿。
申氏不由有些儿头疼,她原想着江州赚个差不多,回京好养老,眼下京中来了这一手儿,旁的都够了,只回京生活,又要精打细算了。
纵有诸般算计,却抵不过圣命难为,申氏终叹一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左右是我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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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悉郦玉堂返京“高升”,又晓得苏先生竟一直隐于江州,江州便热闹了起来。未料先生比府君还要难得一见,如齐同知等人,想见郦玉堂如今倒容易些儿,虽在国丧中不好饮宴,却好一处喝个茶儿,送些仪程,嘱托几句,也好是“京中有人好做官儿”。齐同知娘子又写信,央申氏携与女儿。
却苦了七哥、八哥两个未过门的娘子家,原就犹豫,现在下却不须犹豫了。玉姐可上京,乃是随父母去,自是无碍。他们两家女儿却要如何去?两家父亲身皆有职,离不得。且纵上京,京中太子新丧,郦家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也成不得婚,倒叫女孩儿如何自处?
只得约定,待京中事毕,六哥完婚,郦玉堂送信来,这里便送嫁去京里,一面着紧打起嫁妆来。齐同知更聪明,使他娘子往见秀英玉姐,以女相托。齐家娘子亦非空手而来,赠玉姐四匹锦锻,又与她整套头面,复与金银等物。也是她明白,玉姐是申氏“亲儿媳妇儿”,话总是管用。也是齐同知,那位炙手可热的苏先生,却是玉姐的先生,正经拜过师的,不得,与宫里那位官家,还好是同门。是以齐家不敢轻看于她。
不多时,七嫂、八嫂家,亦有女眷来相托,七嫂家与一尺高白玉观音,八嫂家与一方古砚——皆有拜托。玉姐向三家长辈称“婶子”,行动十分谦逊,秀英也十分和气。
只可恨这许多人来,却终不得见苏先生,苏先生传出话来,道是国失储君,他无心见客。众人暗道,苏长贞果然名不虚传。哪知这无心见客的苏先生,却往慈渡寺里,去做了一回客。
因天气好,申氏也携着六姐、七姐,一道往慈渡寺里去,九哥兄弟几个护持着,与洪家约好,同日而去。城门口儿聚齐,两处并作一处,都往慈渡寺里去。山脚下各下了车轿,申氏一眼看去,见玉姐已换了月白袄儿、宝蓝缎裙子,头上也不戴鲜艳绢花,心下大为合意。
拍拍九哥手儿,一呶嘴儿,九哥便先往见岳父、岳母。那头秀英亦推玉姐去见申氏,便又是男归男、女归女。申氏叹道:“这一回上完香,不知日后还有无机缘再来哩。”秀英感触更深,语间哽咽道:“是哩,一想起来心里便空落落的。”
玉姐知她心意,非止不舍这寺,更是不舍家乡,想一想,柔声劝道:“娘想想金哥,想想阿婆,想想爹,心里可填满了?”将秀英脸儿一捧,正对了道:“看看看看,满眼都是我,眼里可也满了。”逗得秀英想哭又想笑,拿帕子试泪,朝申氏笑道:“亲家见笑了,我就养了这么个促狭鬼儿。”
申氏道:“我偏好她是个解忧客。”
女人们多愁善感,几将这寺庙踏遍。男人里,九哥虔诚与佛祖磕头,因发下宏愿要重塑金身,只恨自家于身手头月钱且要母亲发与,一时不能如愿,只好先磕几个头儿,将这一笔记下。
苏先生依旧去寻方丈,一路上沙弥皆停下手中活计,三三两两,指指:“那便是苏先生了,听他好迷个路哩。”
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团胖沙弥听了颇惊奇,他人圆头光,看着便喜庆,口中道:“别是假的罢?听那位先生好迷个路儿,这位但往咱寺里来,寻咱方丈,从来不曾走岔过哩……”
一语未毕,光光头儿上早教师傅敲了个暴栗子:“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可信口雌黄?与我将今日功课加一倍!”胖沙弥不免抱头哀嚎。
洪谦陪着苏先生一路走,一路走,强忍着笑,却又似忍不住,时不时漏一两声儿。九哥板着脸儿,去看他岳父,却见洪谦冲他挤一挤眼儿,九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入方丈内,方丈显是早已知晓,却与往日无异,该诵经时便诵经,客来了,该奉茶时便奉茶。苏先生此番来,方丈极是和颜悦色,洪谦暗道,想是知这苏半仙儿要走了,终于脱离苦海,高兴的罢?
方丈接了苏先生的卷经,见苏先生面色怅然,笑道:“京中僧道甚多,檀越何须不舍?”
苏先生叹气:“眯有僧道,却无苏某人啦。”
方丈一笑转赠个木鱼儿与苏先生:“愁时敲一敲,烦恼自然消。”明智儿忙接了去。
一时无话,苏先生告知而去,方丈也不送他。
不两三日,申氏已将合家行装整治好,与洪家一道,乘船赴京。江州士绅一齐来送,也只见苏先生露一个脸儿,与众人拱手而已。因人多,便使轿儿将女眷抬上船,底下人并不曾见这些女眷露面。秀英申氏各入船,且分派船舱、看行装是否装齐,有无遗漏物事。
那头苏先生将将拱完手,却在人群里看着一个光头!却是那山上方丈不悟法师,不着袈裟,作个行脚僧打扮肩担行李,棕笠儿推到颈后挂着,带个沙弥,闲闲适适,于人群中遥望。郦玉堂从旁见着他往那处看,两个光头很是显眼,他闻苏先生与慈渡寺方丈有些纠葛,又知苏先生亲抄了经卷送去,便命人请这不悟上船话别。
苏先生眼看一人上前与不悟耳语,不悟亦头,从容上前来,一步步行到他跟前,不由道:“世人恨别离,此处一别,不知何年得见也。”
方丈笑问:“从来聚难散易,我欲往京中去,不如檀越何处去?若僧云游时遇着了,或可再叙。”
苏先生:“=囗=!”(这个表情必须有!)呆完复问:“你如何要去京里?”
方丈道:“打卦的去得,念经的自然也去得。”
苏先生一噎。
郦玉堂见方丈年纪虽长,却是相貌清癯、举止娴雅,不免又动了念头儿,道:“既如此,不如与我等一处。”他将话出,苏先生只将一双眼睛看那方丈,方丈含笑而兴。
这头秀英素姐等因连年家事颇顺,便显虔诚,听方丈要赴京,便请方丈随行,一应开销她们供奉,又命趁未开船,赶回城内买口不曾用的新锅来,好与方丈烧素菜吃。方丈一笑,也不推辞:“如此,便有劳。”
方丈便携沙弥与苏先生一个船上住,船家使长竿着岸边青石,一开了船,再换桨,慢慢摇着前行。
!
64闲话
江州城地处要冲,无论水陆交通尽皆便利,来往商客云集,便是消息,也比旁处灵通,是以程老太公硬撑在此处,便为的是哪怕有人欺负他家孤儿寡妇,风声也好传得远些儿,好叫我忌惮。他能相中的,旁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是以当年洪谦随着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处,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窝儿了。苏先生迷路到此处,又叫他拣着后,掂量一下儿,便也答应留下来。
不悟法师也是这般,方丈与苏先生同乘一船,每日功课毕,也好与苏先生闲话。头一日便坦承入京之因,盖因这不悟法师乃是于京中大相国寺出家,却又不乐久居京华繁荣之地,早早儿地云游四方,行至江州地方,也是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便在慈渡寺里持单。寺中老住持见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门户之见,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一梦,仿佛回到大相国寺,又接昔日师兄书信,道是年齿渐老,总想在坐化前再见一面。”
不悟如此坦诚,倒叫听的苏先生与郦玉堂两个唏嘘起来。苏先生年岁自不用,郦玉堂也年近五十,听到此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叹,皆触动一丝儿愁肠,更因一个是学生死了儿子,一个是堂兄死了嫡长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收拾烂摊子的,能有甚好心情?经此一事,三人倒生出些儿惺惺相惜之感。
郦玉堂既仰慕苏先生,又见这方丈也是一派林下风范,更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苏先生,休教走失。竟常弃了坐船,倒好往这船上来。听这不悟方丈那佛教、道教,南宗、北宗,又听不悟方丈讲经禅。弄得七哥、八哥两个交头接耳:“亏得在江州时爹不曾往慈渡寺里去,但去了,咱们少不得日日陪他与佛祖磕头,也磕出个肉髻儿来哩。”
此情此景,晚间往女眷船上住,白天往先生船上读书的洪谦只拿鼻子与他们话。他身上气息与这三个全然不同,纵是不言不语,只低头想事儿,也比这三个长吁短叹、感慨人生的透着朝气。
那头不悟尚在与苏先生感叹京中情势,着实令人为难。郦玉堂消息灵通些,船每过一地,便要往京中发加急文书,毋令官家等得过于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写书信与苏先生,总脱不了慰问求救之意。苏先生亦回信,请问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顾左右而言他,请先生回京详谈。
郦玉堂与不悟每与此时总要避个嫌疑,待苏先生看完信写完信,再与苏先生京中之繁盛景致。三人皆在京中住过,些京中人常知的热闹处,甚大相国寺、甚瓦子、又是甚的城中河边的热闹商铺。
却不知洪谦于舱房里笑得极是阴冷。
江州地处南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结冰,只是往来船只略少些儿。这一段水路行得便略顺,运河自江州城东边儿由南往北地擦过,往北不几百里,便折而向西,京师实在江州西北处。往北不几日,渐便觉寒冷了起来,河面上也常见几块浮冰,却是开了春,沿岸强破了冰,以待船行。
原来这京师人口众多,四围地界之出产无以供其用度,总要各地往京中解运无数财物,以供使用。粮草是租赋解递进京,其余如各地土产,也有商贾贩卖。纵是冬日里,南方物什北运,于那未冰封的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处,再转骡马货车驮运。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积过冬,实是人口太多,许多人家又囤不起这许多,只好做一天活计得一天工钱来买取。
因天冷,船上女眷开箱笼取了厚斗篷披上,又多上炭火,时常缩于舱中不出。申氏那里,每于天好时,或邀洪家女眷过去,或携了六姐、七姐来话。秀英等越离京近,便越想打听京中之事,事无巨细,皆想问个清楚。申氏母女几个脾气倒好,也一一解答,渐与林老安人、素姐渐得熟了。
又行不半月,京城在望之时,二月十六,恰是洪谦三十四岁生日。旅途枯坐无味,能有一事可以解闷,几条船上的人不免都开心起来。玉姐更亲自下厨,做寿面与他爹吃,因想灯节时洪谦吃了两枚大红烧狮子头,特特取了自家私房钱来,与靠岸时,央船家往岸上买了新鲜肉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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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这日晚间,天尚短,几艘船儿早早靠了岸,下了石,一处拴了,也不上岸,便在船上吃寿酒。因郦玉堂的官船宽大,便借他的船,摆下寿酒来。出行在外,礼法也是要守的,理一道帘子来,隔出个内外,堂客在内、官客在外,又单与不悟方丈摆一桌素酒。
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间一丝风儿也无,天上晴空万里,一轮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日子正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两团圆,又逢赴考,不出数月,再添一新科进士,却是吉兆。”
玉姐金哥日间早觑了空儿与洪谦磕了头,此时便都在外头秀英身旁,纵不吃寿酒,寿面还是不能少的。外头因九哥起身与洪谦斟起酒来,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应,也是叫他学一学样儿。
那头苏先生见了,忽叹道:“近乡情怯,一别十数载,忽不知如何面对家人了。”不悟道:“长贞身负重责,也只好于此时感慨一二了。”郦玉堂接口道:“正是,京中局势纷繁,且……事关重大,先生界时恐无力分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只管与我来,纵我无能为,跑个腿儿还是做得的。”
一顿寿酒,便至东宫身上了。这些日子,众人渐知了京中之事,总脱不过个左右为难。依礼法,当是立鲁王,然皇后又有些儿不清道不明,朝臣可参鲁王无礼,却无法参皇后。若立了鲁王,众臣又不能依。齐王偏又是个庶子,药还是他出的。京中已有许多传闻,有人是皇后欲使亲儿登基,存心害死太子。现有的例子,皇后待东宫,总是不冷不热,时不时要为难一下儿。且众人心中,后母总是不如亲娘的,这后母要有了亲儿子,再处在那个地位上,不动心,是不行的。
更有人是齐王故意毒害太子,使皇后、鲁王缸,若问了皇后、鲁王之罪,则正入齐王圈套。总是甚的都有。
着着,便不知为何又到了继母与继子上头。郦玉堂是宗室,却颇心,本朝宗室,总是于这些事上轻易不肯越界。苏先生可直问官家,皇后究竟是否无辜,郦玉堂却要避一避嫌疑——然心中实有疑虑。便假拿继母事:“世间为继母者,待继子总不如亲生。”
帘后申氏正挟了筷子寿面,顿时晾在了半空,面条儿又细又滑,无声落回碗里。却听苏先生道:“凡事不可一概而论,现有的,京中梁相母亲,却是个好的。又有大理寺卿夫人,继子无状,她却始终如一。”
郦玉堂疑道:“大理寺卿?朱震?他何时有继妻来?他哪有个不好的儿子?”转扬声问帘后申氏。
申氏面上已缓了过来,道:“他这个便是继妻了,元配生下长子后得了产后疾,不半年而亡。又过了一年,便娶了现在这个。”郦玉堂犹问:“他儿子不好?”申氏道:“这个只是风闻,听早死在外头了,现只余个使女生的庶子在京里,旁的就不知晓了。”
洪谦手中两根筷子捏得“咯吱”一声,响得颇为刺耳。苏先生咳嗽一声道:“传闻而已,浪子回头,犹未晚也。”
郦玉堂大赞苏先生得好:“人孰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秀英因听这是大理寺卿家事,心道这也是好大个官儿,多知晓些儿,不定日后有用,便悄声问向申氏打听。玉姐听了,一拉秀英袖儿。申氏已笑道:“这个我不甚明了,却好叫他们来分。”吴王府因郦玉堂此番有要务,亦知他不擅此道,故特意打发个机灵人儿来伺候。
来人也机警,因是男子,便只在帘外回话,内外都听住了。却听他:“这大理寺卿头前个儿子叫朱沛,母亲是现义安侯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不想母亲去得早,他父亲又讨一房娘子来,朱沛打便与这继母不甚相得。那后头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家儿,她父亲原做的正侍大夫,她兄弟现也是个正侍大夫。那个朱沛,一身的机灵全用在淘气上,时候儿便有推搡继母、殴打继母侍婢事,及长,又辱继母所出之幼弟,且瞧庶弟不起,又不爱读书,专一生事,又好花钱,成日与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坏得京中无人不知,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又好赌,常与人殴斗,还叫御史参过哩。后来有一天,他忽不见了,遍寻不着,皆道他是死了。有人便猜,他是惹上事儿了——您道为何?盖因他走失不一月,还是他继母从家中寻着他的使女,已有了两月身孕,做下这等不体面事来,只好躲开了去。算一算,却是服侍他时有的,便养了起来,足月儿产下一个儿子,才不令他绝了后。朱沛此后再不曾露过面儿,只好当他死了。他继母也是良善人儿,终是以德报怨了。”
这机灵人儿话直如书一般,抑扬顿错,内外都听住了。忽内里玉姐一声笑,秀英嗔道:“可是作怪,你乱笑个甚?”玉姐道:“倒好问娘来,这里间除开我,与六姐、七姐,皆是有儿有女的人儿,谁个肯将闺女与个前头养出庶子来的人家?谁个儿子做出这等事体来,不是掩了,非要养着?”
得申氏与秀英皆是一怔,玉姐续道:“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见着那真心慈爱的,我也要道这人是个有良心的人哩。甚叫不令绝了后?方不见了一个月儿,便急将使女养起来,她就恁般捏得稳瓶儿,晓得这头前儿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这可不是做人娘的该的事儿哩。”
苏先生一惊,看一眼洪谦,失声道:“竟是另有内情么?这是谋害……”
玉姐笑吟吟看一眼秀英道:“这个我便不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过一来,我只晓得那人家里正经嫡长子没了,继室所出的就是拔尖儿的。可是作怪,都家丑不可外扬,推搡继母便罢了,打个婢子也要传出八条街来,当家主母可管的好家哩。这样的软弱人还能有满京城的好名声儿,难不得皇城天街上走的不是人,却是猪?”
内外人等皆是听住了,玉姐又道:“未满周岁的孩儿,甚都不懂,还不是师长教导来?怎怪到孩子身上?三岁孩儿都会背那‘人之初,性本善’,谁个不知‘苟不教,性乃迁’?”
秀英要为闺女搭台儿,也:“想侯爷妹子嫁妆不少,谁个不晓得无后这嫁妆便要收回来?这女人心忒狠,有这般心思,怕不知那不令绝后的孩儿是谁个的哩!”听得外间男人皆惊,细一想,确是如此。不悟宣一声佛号,低声念经去,苏先生面沉如铁,看洪谦时,见他面上泛出狞笑来。
郦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身,朝内一揖:“娘子是我恩人。”
申氏且笑且泪:“当家人是恶水缸儿,既受人尊重,来便要操持一家子,总要爱敬长辈,教导子女,休问是否已出。否则要她做甚?一家子难不成是请个祖宗来?似那等踩着人为自家添名声的事儿,好人且不干哩!”端的是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要:加班中……这是存稿箱,作者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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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抵京
秀英母女两个,借朱家事指天论地,却实不曾与朱家人有甚交情,不过因玉姐警觉,听郦玉堂随口一句话,又见申氏面色不对,也行那“借古讽今”之谏。明着贬朱震继室,暗中实狠赞申氏贤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之句,果然郦玉堂不曾蠢得彻底,听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的是正大光明,便有长揖作谢之举。
六姐、七姐于帘内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泪儿,啐过郦玉堂,却拉玉姐之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外间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为解母亲之围。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亲家好日子,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做甚,快快罚杯酒儿,与寿星公贺寿去。”
申氏一声令下,九哥先行了起来,恭恭敬敬与洪谦斟起酒来。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插科打诨,席上重又热闹了起来。这一回却不再那教人闹心的话了,然苏先生兴致似不很高,许是想起禁宫中那一家子来了。洪谦似是胃口大开,连嚼了两只大大的四喜丸子,又吃寿面。
帘后女眷们又是另一番热闹,申氏心下畅快,便又想起一事,因问秀英:“我看亲家带这许多物什,京中房儿恐显狭窄,可要换个大些儿的?”
秀英自家两条船,林老安人又单雇一条,后为着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装家什,母女二人搬来与秀英等住一条船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京中买房不易,洪、程两家在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更难遽买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个房儿来住。郦玉堂在京中除开自住的房儿,倒好有两处取租的房儿,申氏却不能将这房儿租与亲家,更不好租王府取租的房儿,辗转租了位侍郎的房儿。照申氏估量,三进房儿,在京中也不算狭窄了,未料这两家家什着实不少,这些时日看这三条船儿,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这却无妨的,这里头还有大半条船的胡椒、绣件儿、土仪哩,到京里,且寻间干净房儿堆放,不几日脱了手,便不占地方儿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热心道:“你那货物,却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个,西市里好卖这些个。”申氏听了,便不再言语,那头六姐又转夸起玉姐来,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的绦子她:“心灵手巧。”
洪谦这一生日过的,竟是亲家比他家还要畅快。因总在船上赶路,起早起迟,实无所谓,只须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旧是兼程前往。然饮宴诸人各有心事,郦玉堂想着早早与申氏甜言蜜语一番,不悟尚有功课要做,苏先生满腹心事,洪谦……有些儿吃撑了。他几个皆无意彻夜纵酒,帘后女人们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寿面,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携的厨子蒸了寿桃儿送来,秀英亦命袁妈妈蒸了寿桃,彼此分食,坐一刻便各归各船。
郦玉堂与申氏夫妇处,柔情蜜意自不消。六姐、七姐两个联榻夜话,且:“看九娘这般机灵,娘也好有个帮手哩。”那头九哥叫七哥、八哥两人逼在墙角,好一通揉搓,都:“恁好命,有这般好娘子。”他两个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破,更晓申氏之德,待这幼弟更不一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涩模样,二人无处可展身手,只得与他混闹一番,以示亲近之意。
苏先生就着灯烛,却将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写了些甚。不悟方丈却睡得正香。玉姐为准婆婆辩白完,自觉完了差遣,洗漱罢,解了头发,朵儿与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里江面冷哩,你还与我一道睡罢,两人挨着,倒暖和些儿。”朵儿听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儿先睡着,我去篦了头发。”
朵儿头绳儿还未解开,便听着间壁有响动。当下也不解头发,按了玉姐不叫她起来:“夜里冷哩,姐儿休起来,我去看看,有甚事,回来与姐儿,姐儿再起不迟。”拔脚推门儿,又将门带上,伸头去看,正是洪谦秀英舱房里的响动。
原来洪谦席上吃撑了,回来喝两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发,便叫喜儿往素姐处取话梅来与他吃了消食。原来素姐初时晕船,第二日靠岸,便听船家娘子之劝,往岸上买了几斤话梅,时时含着,略有些效用。洪谦吃了数枚,还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烧热水来与他喝,道是压一压,依旧无用。又想吓唬他,哪知洪谦最是禁吓。秀英愁道:“你这如何睡得?”
朵儿回来与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难得一见的景儿,我须得看一看,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朵儿只得取件斗篷与她披上。洪谦见她也起来了,一头打嗝儿一头道:“你又做甚?仔细着凉,我一气不顺,打嗝儿而已。不得,吐将出来便好。”话间又是五、六个嗝儿打将出来。
玉姐一招手儿:“爹,你低下头来。”洪谦不解,还是依言低头。玉姐道:“你闭上嘴,休动。”将手一伸,一手按着洪谦的头,不令他动,一手捏着他的鼻子。那洪谦嘴巴紧闭,鼻子又叫闺女捏住了,憋得脸上通红,咽了几口唾沫,渐要甩开头去。秀英见了,忙玉姐:“你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话,心里默查了三十个数儿,方松开了手,问洪谦:“如何?”
洪谦转转头,竟真的不打嗝儿了,玉姐得意道:“我在先生那处杂书里看来的,竟是真的有用……”秀英嗔道:“你这是拿你爹练手儿哩?天晚了,都睡去罢。”
众人方慢慢散去,朵儿随在玉姐身侧,将她斗篷又拉拢一下儿。
洪谦不打嗝儿了,依旧睡不着,看着帐直挺挺躺了许久,便问秀英:“那朱家继母真个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的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问醒,声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的,有甚要紧?未婚先有个庶长子,凡讲究人家,谁肯将好闺女嫁与?有了,且要不认,管他是与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该生,生也不该早早这般养。这原就是做娘的该管的事,竟往反道儿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谓庶出,也因世情差异,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产子,纵知其父,也多半是与嫡子做个伴当,好些儿许可做个管事,差些儿也止比仆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宽厚许他入了族谱,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这类人物,婢生子才好算个庶子。
洪谦听了更不言声儿,秀英这一通,又过了悃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当个笑话儿听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头上,谁个多管这闲事?又不是御史。纵是御史,谁个能分清这里门道儿?便是你的,谁个晓得究竟是不是哩?没凭没据的,纵能看出她坏心来,不过口上,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这好大官儿,谁个平白好得罪与她?”
洪谦道:“我不过忽问一句,倒招来你这许多,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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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郦玉堂又有所感,将眼来望苏先生:“皇后,实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这皇后,便觉她做得不够。
苏先生却另有心事,直叹:“鬼魊人心,防不胜防。”回来却狠狠逼勒着洪谦读书、写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无颜见人也!”洪谦面上死气沉沉,将苏先生气个半死,恨恨拿出几个题目来,叫洪谦来作诗。其时科考,非但考经史策论,亦要考作诗词。洪谦捏着题目,自回舱房作诗不提。
这头不悟方丈做完早课,施施然来与苏先生闲话,见苏先生面色凝重,还道他忧心京中之事,便道:“□、空即是色,檀越着相了。”苏先生微一苦笑。两人于船头对坐,看两岸杨枊抽出嫩芽儿来,各有心事,并不言声。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来,船家常年在这河上走惯了的,拿捏着路程,何时行、何处止,何地有清水等补给,都在心里。往这处一靠岸,船家便与两家管事人等上岸采买一番,顺带听些新消息,回来报与主人家听。此处是一处县城,郦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报来看。有甚新消息,也好与苏先生来听。
因人地两生,船上人皆不许随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将那窗帘儿打开一个角儿,指着看岸上风物。李妈妈见了,又拉她们不令多看。原来这运河沿岸,凡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处,总有些儿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儿家休与此等人交谈,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码头上扛包卸货的苦力,此时已是一身短打,更有一等上身都精赤着,李妈妈如何肯令玉姐去看?
上前阻拦间,又听岸上一个男童声气道:“爹,好大一尾新鲜鲤鱼儿,回来烧与爹吃。”他语调古怪,玉姐头平生听人话,不是官话便是江州方言,一路行来,听着各地方言,便好凑个热闹,多听两声儿。此时悄悄换了个窗户,寻那男孩儿看去。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男童做个厮打扮,着个布衣,对面儿一着绸衣的青年男子将手里扇儿束作一条,往他头上打去:“我的儿,偏你机灵儿。回去叫你娘赏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这做爹的穿绸衫、戴高帽儿,做儿子的却这般寒酸?
回来与秀英一,秀英也觉稀奇,还是午饭时洪谦一语道破:“那是他那处叫法儿。他们当是东州人,那里人随主人家儿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东州人,再听他们这般话,休要认错了闹笑话儿。京中各地人都有,称呼也千奇百怪里,再有东北、西北处人,因与北边儿,也有管主人家叫爷的。”玉姐暗记下了,道:“爹,你懂得真多。”洪谦笑道:“多吃两年盐罢了。”
用罢饭,郦玉堂使去寻邸报的人也回来了,又有京中人估算着他们行程,往此处传递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郦玉堂先看邸报,见皇太子谥号已定,叫个孝愍太子,一应丧仪皆依礼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备,工部等处正着紧建造。
信件里的却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宁,召了真一法师来,不知怎地就打起卦来。那真一法师使大神通,竟测出太子是为赵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赵王却是邪路,因太子气盛,赵王克他不动,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残疾。后太子伤病,为外邪所侵,赵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克死了太子。
郦玉堂看完这信,不由打个寒颤,晓得这里头必是有人出手了,却又觉困惑,有些儿看不透,想来是皇太后要救她两个侄孙,然事情往下会如何,他却难猜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头绪来,索性袖了这几页纸,往寻苏先生。
那船上苏先生正在坐枯禅哩,与不悟方丈两个,脸儿对着脸儿,皆是一脸肃穆。郦玉堂袖着手儿站了两刻,见他两个依旧动也不曾动一下儿,不由咳嗽一声儿:“且住一住,实有要事。”
两人方停了下来,因坐得久了,还要明智儿与沙弥两个扶上一扶。腿虽麻痒,却不去揉,淡然坐着,脸上因硬撑,更显严肃了。郦玉堂也是一脸晦气,看一眼不悟,想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里消息早传开了,便也不避他,将邸报与文书拿来与他两个看。两人看完,面皮儿终动了一动,苏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个直:“荒唐。”一个便道:“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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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饭时分,便你传我、我传你,传得人尽皆知。郦玉堂与申氏,申氏便与女儿,又与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与洪谦听?传来传去,七哥兄弟几个也知了,连林老安人、素姐都听着了。
素姐胆,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心则个。”脸上便带出忧来。玉姐安抚她道:“要遭殃的凡人已遭过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儿,便做不了那池鱼。”素姐听她这般,方放下心来。也不是她听懂了玉姐的道理,实是心下不安,只要有个人个“不碍事儿”,她便肯信。
申氏道:“若是真一真人的,却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听人,宫里是极信这真一真人的。”申氏道:“谁不是呢?”
原来,这宫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诸宫妃等,皆信这道士。真一真人非但掌着道录司,还得了官家亲封的“真人”之号,端的是风光。宫里人还就信他,凡是讲经、做道场、打卦、心事,都要寻他。前头太子薨逝,临死前上章首过[1],他也在场伺候。连带着道士们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涨船高。民间虽崇佛,渐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却也渐次兴旺起来。这真一真人还真有本事,宫中崇道,天下道士里便颇有些人想往宫中凑的,甚符箓、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没个能人儿,他自家是符箓,又不烧铅汞,却能牢牢把着这禁宫道场,端的是能耐非凡。
若是真一道士卜测出来赵王妨克了太子,赵王多半会有麻烦了。无论鲁王还是齐王,便算是脱出一半儿身来。
另一船上,苏先生自然也看得出来,连着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苏先生道:“子不语怪乱力神!官家难道也信这个?竟致传得满城风雨,实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门辈出家人,从来只念经修行来,昔年释祖在天竺,却是不会拆字儿算卦的。到了中土……”
苏先生哑然,旋即怒道:“这等妖人,离间天家骨肉,惑乱宫廷,合该逐了去!”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又面壁做功课去了。
有此一事,船上诸人心情越发急迫,再没心思饮宴,或靠岸看风土人情。就是苏先生,往日还洪谦:“你纵底子薄些儿,用心苦读,又不叫你做谢令安。必是能成事的。”如今却只一意压着洪谦写诗、作文章,又以随意经史来,要洪谦分下句。
谢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一个人儿,自十五岁下场,十七岁上便做了状元,一科也不曾落第,号得天下灵秀之半。比苏长贞早三年登科,然苏长贞未及入京考试,谢虞便因故伤心过度,出家云游四方去了。苏先生未得见这位少年前辈,常引以为恨事。
洪谦不消他,自家也用功。忽忽数日,三月初,一行人便到了京城外遥望城墙。京城有水门四,可放船通行。洪谦等所携行李颇多,不好城外卸了搬运,便直乘船于水门验讫文牒,早有带了车轿的人来接这苏先生一行人等,郦玉堂颇放心将子女交与申氏,自奉苏先生往宫中见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儿送出个满满的钱囊来与苏先生,叫他出了宫好雇车。
来迎之人颇觉有趣,笑道:“官家已与先生赐宅,出宫少不得安排车马相送。”朵儿不理他,只管把钱囊奉与苏先生。因见有人接送,洪谦便不叫明智与平安陪伴,只预备将人送往苏先生宅里,这些却不须当这许多人出了。
那头申氏又使心腹人引洪谦等往预先租好的房儿去,约好不数日,安顿下便亲往洪宅去拜访。又命将自家船上货物往仓栈内堆放好,才领了儿女往吴王府内请安。那不悟方丈谢了众人美意,只:“贫僧原来过京里,看这街道未曾大变,自去寻大相国寺即可。”依旧一身行脚僧装扮,往大相国寺寻他师兄挂单去。
作者有话要:[1]天朝道教也有死前忏悔来的,《晋书》卷八十——(王)献之遇疾,家人为上章,道家法应首过,问其有何得失。对曰:“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献之前妻,郗昙女也。的就是这个。王献之死前写总结检讨书,这辈子最大遗憾就是跟老婆离婚。
周六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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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开端
京师繁华地,与江州别有一番不同,江州虽也是个水陆要冲之地,较之京师,仍有不足。头一条儿便是不如京师人多,休停头的码头上,便是再远出三条街去,依旧是一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是摩肩接踵亦不为过。苏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谦等人就没这等好运气了。
作别申氏等人,洪谦看一看手中条子,上头写着赁的房儿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来的人先去轿行雇几轿儿来,又去往车马行租运货大车。因地利之便,此处码头常年人来货往,无论轿行抑或车马行都在左近,不一时便租了来。卸货装货的都是惯做的熟手,轻手轻脚,便将行李捆扎妥当。
洪谦对秀英道:“带来的人皆不曾上京来过,咱便先走,也无人留下来看这许多行李。看他们做活计倒是快,不若等上一等,一应捆扎停当,一道儿带去那处房子里。”
秀英初入京,看甚都新鲜,心下有不安,然见洪谦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来。想自家带来的人,可不都是江州旧仆么?这几船东西里,休沿有胡椒等贵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妆,又岂能不心看着?思及此,她便:“你是当家人儿,自是听你的。阿婆与娘那里,我去来。”
秀英等自带了盖头,着盖头坐上轿儿。玉姐在轿儿里取下盖头,悄悄往外头望,京中气象与外地自是不同。许是此处码头停船登岸的皆是些体面人,河边岸上便也不如一路那些个码头那般粗糙杂乱。
打船里抬出来的家什,抬一件装一件,使破布垫着边棱,拿麻绳儿来扎。另一船将船舱打开,却是胡椒,此物固值钱,却好装卸。又一舱里放着绣屏等。这头货还未装完,便叫常年在码头奔波的经纪盯上了。似京师这等地方儿,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门道儿。
商人若得其便,总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税钱,又免被搜检,只须付些儿孝敬,较一路独行之艰难,实算不得什么。故而此处码头便常有各种经纪,将一双炼出来的毒眼往来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物。但凡似是往来贩运的货物,便舍出脸与套个交情。洪谦船上搬下这许多物事,又是随官船而来,且把他当作个商人,往前便想搭个话儿。
因见程实在旁,便先往程实这边靠来,套个近乎问一问:“客从哪里来?”程实一开口,经纪便听出他是南方人,程实因初到京中,不欲得罪人,便:“江州来。”经纪便先夸赞一番江州的好处,次便问:“府上来京中是贩货还是久住?”程实将下巴颏儿一扬:“我家官人来考进士哩,因恐家眷担心,便都携了来。”
经纪万没想到自家竟猜错了,忙转了颜色,将那皮笑肉不笑里加了几分真诚:“兄弟先贺贵主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打听,“贵主人家好大一份家业,这些家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实道:“你这人可是做怪,无事献殷勤,又打听人家事,我家与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那经纪慌忙摆手儿:“休要误会、休要误会,我是这里经纪,因见你家这里有好物什,便想问卖不卖。”程实拿眼睛将他上下一打量,经纪尽力笑得纯朴些,程实道:“我家姐儿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带着嫁妆。”
那经纪看程实这警惕模样,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谈下的心,将一张名刺递与程实道:“府上若想发卖货物,只管寻我来,包管卖个好价儿。”程实倒也接了,道:“我须禀与主人家知晓。”经纪千恩万谢,又袖儿里滑出陌钱来要与程实,程实如何看得上这一陌钱?推拒着并不拿,转身走开了。
不一时,又有旁的经纪来,皆是一般心思,程实虽不胜其扰,却依旧将这些名刺收下,转交与洪谦。洪谦正张着眼发呆,见递了名刺来,胡乱扫一眼。这些名刺颇粗糙,想是经纪等人胡乱写的,便道:“不拘哪里放着罢,我自有主张。”程实答应一声,取张皮袱皮儿,将这些名刺一股脑儿包了。
码头上讨生活的,果然都是熟手儿,半个来时辰,便捆扰妥当,当下起行。
赁来的房儿离码头颇远,在一处青石街上,前后三进,格局与厚德巷上的房子差不多,却要一些。也无个花园子,东西跨院儿也狭窄些。好在房内有两口井,吃水方便。到得地方,便有看房子的老苍头迎了上来,彼此道明了身份,验了文书,老苍头将钥匙一交,拿了洪谦名帖,自去回主人话去,洪家上下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这街上住的,也是一般的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儿,有些也是赁房而居。见这家拖了许多车轿,又有许多人口,街坊里虽自恃身份,也有围观的。洪谦且顾不得这许多,团团打个揖儿,道:“在下初到京里,家中忙乱,安置妥当,再与各位厮见。”
京中赁个房儿比江州贵上许多,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一处。林老安与素姐住了最后一进,她们的使女养娘皆住在院中厢房。洪谦、秀英住了主屋,东厢是金哥,西厢也是侄女养娘。前院便是客厅。西跨院也是三进,便是厨房与成家下人居处。东跨院儿三进,玉姐居中,后头院房里堆着了她的嫁妆,前头院儿里便是要发卖的货物。挤是挤了些,倒也热闹。
安顿妥当,正已当中,袁妈妈往厨下时,却见既无米菜,更无烧柴,井水倒是现成的。忙来回秀英,又问如何是好。秀英道:“听亲家,左近便有卖菜的地方儿。只不知这柴要往何处买了……”她终是妇人,既有个丈夫,便没有不用的道理,往来问洪谦。
洪谦道:“取钱往街上买去,且把今日对付了,明日一早再往外采买。”他既发话,家下人等便动了起来。又有不识路的,洪谦索性自带了人,往街上买了菜蔬嗄饭,酒浆茶果,捧砚跟在他身后,直看得眼花缭乱,再想不到京中竟连洗面的热水都有得卖。
采买妥当,回来洗脸吃饭,铺盖早支了竿子晾晒过了,往床上一铺,各换了衣衫歇息。洪谦却又带着厮儿往市上走一趟,不多时,便谈定了发卖货物之事。约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日间,陆续将货运到。算来这一船货,竟赚了五千余两白银,秀英看了直呼暴利:“我与亲家同那胡商交易,一次才得个一、二千,这里竟有这般多?”
洪谦道:“物离乡贵,你道货物是这般好贩卖的?寻常商人走货,这一路不知要叫抽去多少税哩。且河上也不甚太平,也是因与亲家一道走,他那个是官船,我这里又装了个先生,沿途自有人照应。他们一路自走,也有讨个官人字号行船的,却又要孝敬人许多财物……”
秀英道:“罢罢,有这一项,咱也不白来京中一回,我留个千把备与玉姐办喜事,其余便换三、四千银票,家中只留三、四百零花,可使得?”又想买个宅子:“没个自家的房儿,心里不踏实哩。”
洪谦道:“房儿不着急买,且看看,待考过了再。”
秀英道:“你出去的功夫儿,我使人四下看了卖柴米等的地方儿,明早便去采买,京里米贵哩。”洪谦道:“总要生活。那胡椒我留了一石,咱自家吃,绣屏也不全卖,总要应急着使。”秀英道:“你便自主来。”又问洪谦是否要出去与考生交际,洪谦摇头道:“不用理会。”
两人又商议着明日往亲家郦玉堂处递帖,总要在京中见过一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苏先生怎样了。明智儿现在咱家,他那里不知有没有使得顺手的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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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过得委实不怎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苏先生远在江湖时便忧其君,回到京城,这份担忧并不曾减去分毫。实因他入京往叫护送着进宫见驾,禁宫门前儿,恰遇着一群太学生联名上书,言赵王之冤。宫里收了
苏正心头沉重,郦玉堂等忙劝他入宫,面见官家,有事事。苏正一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官家早在文德殿内坐着了,见苏先生来,竟不等他老泪纵横地伏地拜见,抢先跑将来把臂而泣:“可算盼着先生了,学生这些时日,五内如焚!焦灼之心,无以名状。”苏正也是感慨万千:“臣无日不思官家!”
两人抱一行、哭一行,郦玉堂等上来劝慰,官家方收了泪,再行礼过。官家与苏正赐坐,又赐茶,这才定神细看,苏先生比先时竟不显多老,官家却已两鬓苍苍。凭哪个做爹的人,但凡还有些儿人情味儿,平空死了个儿子,余下的三个儿子里,个个不清,这做爹的也要愁白了头发。
官家先看郦玉堂,称这位堂兄“能干”,竟能寻得到苏先生。郦玉堂不敢居功,却:“是恰巧遇上了。”这也是洪谦所托,自陈需考试,不想借苏先生之名,必要自家用功使人另眼相看才好。郦玉堂与苏正皆允了他,横竖苏先生走失是常有的,不清自家行踪也不是甚大事。
官家又复夸赞堂兄一回,便放郦玉堂回去,且:“明日再与四哥话。”郦玉堂便去吴王府,虽已分家,似这等长途归来,头一日,且要在王府里承欢。
那头苏长贞正色问他学生:“臣在京外尚听到许多谣传,竟致有妖言惑众诽谤皇子者!”
官家却与苏正道:“我知道,已叫他们不许再了。”
苏长贞道:“臣犹记昔年奉官家读书,那史书里,梦吞日月入怀有孕者、有梦龙盘衣上有孕者、有生而异征者,从未闻有妨克之!”
官家羞愧道:“先生的是。”
苏正便问:“不知内情究竟如何?”
官家道:“二哥(太子)体弱,从皇后那里用了一餐饭便病了,大哥(齐王)进药,二哥不久却去了。”着便有些哽咽。苏正道:“皇后那里赐食?”官家道:“我知先生是何意,他两个是有些儿……二哥平日见皇后,也有些儿抑郁,这一回却不好。二哥在时,御医也有脉案,只是体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苏正又问:“齐王那里?”官家苦笑道:“他进的药,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状,御医是极似误食马钱子,待查看时,半分马钱子也未曾食。”
苏正皱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着他师傅,只盼还似少年时,这先生好与他解惑。苏正亦通医理,却……实不知还有甚药物能有些奇效,一时想不着,便且抛开来,皇太子尸身,难怪要寻个杵作来验?他且正事:“请圣人驱妖人真一出宫!”
官家道:“这……宫中素崇……”
苏正打断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一,安忍再看赵王重蹈覆辙?!士大夫尚且不敢离间天家骨肉,何况一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见人构陷亲子而袖手,是何道理?民间村夫,有人骂他儿子,且要与人理论,官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与他俸禄、与他官做,养气功夫真个到家哩!”
苏正知晓这学生,赞他的是“宽厚仁德”,讽的便他“失之软弱”,叫皇太后一逼迫,孝字当头,皇太后昔年于他正位东宫确有大恩,他实硬不起来。
苏先生自入红尘,口舌之伶俐,言辞之刁钻,更上一层楼,官家实是招架不住:“便逐,便逐!”于苏先生眼睛下,刷了一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这妖人不顺眼,无一人封驳,不消半日便将真一道人之官人褫夺去,又削他门籍,不令再入宫。
苏先生出得这一口恶气,再来安慰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届时天下菁英云集,却来听天家闲话儿?能听么?再一两个手欠无德的,写个甚游记、杂记,流传千古,君臣皆无地自容也!”
官家叫他一番安抚,面色渐好了起来。又与苏先生追忆太子,苏先生离京十余载,走时太子才多大?并不记得太多,只听官家倾诉,肚里却打着主意:召我来必有事要我做,我须与梁明山(梁相,号明山)通个气儿才好。这宫中事虽是国事,也有家事,我有些儿看不大透,玉姐好似于家宅之事有见地,总要问她一问。
那头官家也不好头一回便直与苏先生差使,忆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与苏先生赐一处七进大宅,配了奴婢若干,以谢师恩。苏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坦然受之,且想,东宫之事恐还有好一番争执,我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见了,便知我愿预其事,我也好从中出些力,不能教一群后宫妇人胡为!
官家见苏正收了他的礼,也舒一口气,转问苏正:“先生看,我那堂兄如何?”苏正想了一回,方悟他的是郦玉堂,中恳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叹一口气:“总是个和气人。”又问苏先生一些沿途风物,便命备车送苏先生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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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苏先生归家,见妻子儿女,先与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余年不见,子女皆成人,孙子也老大。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长子家长孙如今都十六了,他的老友梁明山与苏夫人定,将自家孙女许与苏正长孙苏平。次孙乃次子所出,今年十五,正待议婚,苏正又将次孙看了几眼,见他生得虽不及长孙英俊,倒也是个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不着媳妇儿。
为这子孙婚事,亲朋皆有些儿愁,如今苏先生回来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来。
苏先生大名在外,苏夫人与他一般行端坐正,门风淳厚,三子因乃父之故,仕途上头稍有压抑,此时也当奋起直追。又他那八个孙子,已有三个中了秀才,苏家儿女,极是抢手。许谁不许谁,颇费周章。
正见间,外头明智儿领着一车土仪来送,又有申氏那里亦遣人送土仪来。苏先生方有了与儿孙的见面礼,两处主母心细,样样周全,又有单与苏夫人的绣屏胡珠等物。苏先生也只:“故人相赠。”旁人便不相疑,苏夫人道:“显是交情不坏?也要回个贴儿,岂有白受之礼?”苏先生道:“我有数儿,今且不用。”
拿眼睛将孙子们一一看来,又问功课,把眼将人打量。这些郎,祖父离家里长者不过几岁,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在外,他们不免有些紧张。待了些话儿,见祖父并不如传言那般严肃,渐次放开来。
苏夫人看看日头不早,便劝苏正去梳洗更衣。又问:“听是吴王家府君一路送你来?明日我叫大哥登门道谢,可使得?”苏正道:“叫二哥去罢。”苏夫人便应下,只苏正须记得亲笔写张贴子才好。
郦玉堂若得苏先生手书,怕不要裱起来早晚一炉香!然则此时他却没那分心情,盖因自王府请安归家,见过留京子媳等,晚间申氏便与他了个坏消息:“娘问六姐婆家来,若没有,那朱家要为他家儿子求娶咱六姐。娘极心动的,三娘他们都眼红哩。那时席上人多,我不好,便回来与你商议。”
这朱家,便是他们归途时议论过的大理寺卿朱家,这儿子,便是朱震继室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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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佛缘
话郦玉堂先随苏先生入宫面圣,申氏吩咐了家人将自家行李搬往自家宅里,便携子女先往吴王府拜见吴王夫妇。十数年来,申氏做得如何,吴王与王妃看在眼里,尤其吴王妃,更高看她一眼,收了她敬献的土仪,一丝儿也不挑剔,且留她用饭。
申氏等在码头上,转过一条街便遇着特特请了假来接的长子几个,顺势是一道儿入的吴王府。吴王府人口众多,饶是如此,吴王妃还是尽力安排了晚宴与他们一家接风洗尘。单是自家人开宴,便比旁人家开门迎客还要热闹些儿。
男女分开来,郦玉堂先与吴王了与苏先生是在江州“巧遇”,因他亦应承了洪亲家,且不先与苏先生有渊源——肚里实是得意的紧,他儿媳妇儿实打实是苏长贞亲传弟子。吴王此生,生得富贵,却活得劳累,对这第四子也不曾多留太多意,只知他略平庸,也不多问。只数年不见,吴王看着九哥便喜欢,因九哥生得“威严丈夫相”,又知郦玉堂已与九哥定亲,不由惋惜,照他看来,倒好与九哥结门好亲事才好。
郦玉堂一肚子气,暗道爹你为六哥定的亲事我还没曾甚,你又挑剔起九哥娘子来。待将九娘娶过门,你才知道他两个般配哩。且那洪亲家,亦非池中物,休管你喜与不喜,我与我娘子喜欢,便好。
后头吴王妃却信得过申氏,闻几个孙子都定了亲,便也不多问,只与申氏:“孙尚书家姐儿在京中,我是见过的,真个不好,我也不能叫定了。虽是失了父母,却是祖母面前长大,也不是失了管教的。”定都定了,申氏又能甚?只好谢了吴王妃费心,又:“今日刚入京,待明日安置下了,便往那家送个帖儿,官人与我不回来便罢,回来了,总要与亲家见上一面儿方显得郑重。”
吴王妃含笑道:“你的很是。”吴王世子与郦玉堂乃是一母同胞,世子妃与申氏是嫡亲的妯娌,平常累年不见,年节各有礼物来往,因处得少,龃龉便少,也跟着夸弟妹“周到”,又:“四娘在京中住得少,有甚不方便处,只管回来。”申氏又谢了大伯夫妇对大哥儿的照顾。又有三娘等妯娌凑趣儿,一时也是其乐融融。
酒至酣处,吴王妃便隐问六姐之事,申氏也含糊应了,实是不敢信吴王。吴王妃便悄留了她下来,与她单个儿话:“我知你席上不好张扬女儿家婚事,然六姐也不了,总不好那几个都寻了好人家儿,六姐、七姐却要磨牙。她们更是我好孙女儿,我亦不忍她们受苦憋气。现有一个的……”
原来这朱震元配生下朱沛,不久即亡,次娶了继室段氏,又生三子一女,长子朱清、次朱源、次朱润,幼女朱洁,长子、次子皆已成家,幼子朱润年十八,正在亲时。因苏先生要进京事,郦玉堂之名便有人传,又知他家事,段氏便动了心思,想他家家教亦好,便要为儿子求娶她女儿,先与吴王妃,微露其意。吴王妃也心疼申氏,想朱震家现也和睦,便想为六姐定这婚事,又因前番郦玉堂的信来,道是六姐、七姐皆有安排,然又无后门,是以先问申氏。
申氏心里咯噔一声儿,堆出个笑影儿来:“此事须得官人做主,不瞒娘,官人他看女婿,这个……”吴王妃便失笑:“他总有一等怪癖,也罢,你先与他去。这朱家子可有许多人喜欢,三娘都眼馋哩。”
申氏回来便与郦玉堂了。郦玉堂一听,便道:“你当时便要拒了他家!”申氏道:“怎生拒的?他家不贤良?你有何证据?你是御史,好‘风闻言事’?否则便是口舌。”得郦玉堂不言声了。
申氏厚道,既觉这朱家有些不好,虽不曾有实据,总觉怪异,便不想夫家侄女儿去受气。然一切皆是猜测,她又不能直,便不止是犯口舌,也是得罪了九卿家。且朱震是自家科考做的官儿,却是侯府次子,他兄长霁南侯也当朝站班,其余几个兄弟,也都有个官身,实不好摆布。
郦玉堂道:“你便与娘,我不喜欢他家。听便不顺耳,看便不顺眼……”
申氏道:“又气话来,听苏先生前阵儿好卜个卦,我便你闲来无事也爱上这个,偶尔心头一动,晓得这门亲不好做,如何?也不得罪人。我也拿这个好劝。”
郦玉堂道:“使得。”
两人又起洪谦与苏先生两家有帖儿送来之事,郦玉堂道:“两处都该我们去拜会哩,岂有叫他们来的道理?”申氏道:“不然,洪亲家那里,人家是女家,合该我们先去。苏先生那里,先生才回来,忙哩,去也见不着人儿,他既使儿孙来,咱便接着。”
当下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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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平到郦宅的时候,郦玉堂已自宫中回来了,他是回来做宗正少卿的,又是远途而来,且是官家堂兄,一早往宗正处验了文书领了新信印、官袍等,便得了几天假。宗正也是郦家人,辈份儿上较郦玉堂长了一辈儿,年纪上与吴王也差不多,乃是郦玉堂族叔,倒也看顾他这族侄。
申氏亲携了九哥、六姐等往洪宅去,郦玉堂自在家中接待苏家来人。来者乃是苏正次子苏晔,携着其子苏平。
苏平十五岁年纪,生得不好,却也周正,与郦玉堂心中所思之好少年尚有些差池,然苏平是苏正之孙,言行举止无一不合规范,郦玉堂看了,便将这相貌上的不足舍了去。苏平学问亦好,与郦玉堂话,虽非字字珠玑,亦是言之有物。待告辞时,郦玉堂舍不得,拉着苏平的手儿,叫他常来常往,又:“犬子与君年纪相仿,今日随他母亲外头去了,不日命我便携他登门。”
申氏这里到了洪宅门前,前日好的经纪已使了车马来搬取货物,申氏正赶上最后一趟车。母子几个在巷口儿等这货车走过,方使仆役上前打门。洪宅之门尚未关上,识得是郦了家来人,程实忙使厮儿飞奔入内禀报。
洪谦将这宅子左右一打量,因思岳父入京,不日便要考试,总往这处来,未免打搅。便与申氏:“与那不悟方丈一道入京,总是有缘,昨日听京中不太平,儿想好护着娘与六姐、七姐往相国寺里上炷香儿,也好求个签来。”申氏道:“也是这个道理。”她非止想到京中不太平,更因六姐亲事不顺,也想礼佛,去去晦气。既到了洪家门口儿,又想洪谦是要考试的人,不如约了亲家秀英母女一道……
秀英接了申氏道:“我们能这般安顿下来,还是托亲家的福,合该先登门哩。”申氏道:“既是亲家,何必这个话来?我只恐有甚疏漏,亲家住不舒坦。”秀英道:“极方便的。”申氏又问秀英,门前装货是何因。秀英便:“是我家那个,昨日到了,这里收拾房儿,他便往街上转去,也是运气好,竟遇着个大方经纪,便谈妥了。不想那头这般焦急,竟是一早门儿来搬取。”
申氏与秀英着闲话,玉姐见过申氏,便邀六姐、七姐,往她房里去。她这房儿较江州狭窄些儿,却也布置得精致秀气。因发卖绣屏,自家拣了几样留下自用。林老安人教她留个大的,充进嫁妆里,自家房里又摒一、二富贵花样绣屏。
六姐、七姐心里与玉姐亲近,便昨日回王府见人事:“王府里人可多哩,昨日都未见全,除开大伯娘、二伯娘、三伯娘,七婶往下,我都记不清了。”又悄悄儿将一张纸塞与玉姐,吃吃笑道:“回来与七姐两个凑来的。”玉姐打开一看,面便泛红,她认得这笔迹,却是九哥的,上书各人年貌等。不由嗔她两个几句,转过话头儿,请她们吃茶果:“那头买来,与江州有些儿不同,却也可口,你们尝尝?”
三人皆非京中久居者,吃着都透着新鲜,七姐道:“味儿好哩。”玉姐道:“既好,我明日打发人与你送去。”六姐便笑:“是哩,七姐与九哥从来吃食上头口味儿一样。”得玉姐跺脚不跌。
那头申氏已与秀英了朱家求娶事,两妇人凑作一处,多半是些家长里短。申氏道:“元配嫡出的儿子尚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孩儿也不知是谁的种。如今京中提起来,哪个不她是个贤良人?那元配不如她,命数不如她长、生的儿子不如她的好,子孙不如她的兴旺?这还是占着礼法的人呢,死了且叫作践,我六姐入她门便短一辈儿,孝字当头,叫人嚼得连骨头渣子不剩,咱也救不得哩!这样的亲,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他结成了。自家闺女如此,也不好瞧着侄女儿跳火坑儿里不是?”
秀英大为赞同,又申氏做得好:“我原也来,那样人家,谁个平白得罪去。想那孩子舅家都不出头儿,咱纵不平,又如何插得下手去?遇着这等人,远远避开了是正经。”
申氏道:“今日回去,明天我便与阿家[1]来。”秀英道:“六姐好好一个姐儿,可是要上心哩。”申氏便要往大相国寺里上香,秀英一想,自家货物也将发卖完毕,洪谦考试在即,也该当求个好运道,当下应允。
那头九哥见过洪谦,却因形势,不好单寻玉姐。又思,母亲恐已邀了岳母与玉姐,岳父要备考,不好护持,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好来接人?也将一颗心放到肚里。
次日,申氏往王府里了郦玉堂不乐与朱家结亲,又郦玉堂心中虔诚,只恐家中有人结朱家这门亲家,他会不喜,又是那个性子,恐兄弟生份了。吴王妃骂两句:“这个扭性儿的混账!”也拿他没个办法,反安抚申氏,“你这些年着实不易。六姐、七姐不愁没个好婆家,她们定了亲,我自有好物陪送。”申氏笑着谢了。吴王妃又:“九哥媳妇,可好一见?”
申氏道:“那头亲家是今年要科考的,眼看不几日便要下场,此时恐怕不相宜。”吴王妃道:“你总是这般周到,替旁人想得多,自家委屈。”申氏道:“婚事原是男求女,且,九哥岳父专一考试,一朝得中,九哥面上也好看不是?”吴王妃听是士人之女,心中先对玉姐高看一眼,又是申氏定的,自然放心,要看一看,也只是长辈心思罢了,听申氏这般,便道:“都依你罢。六哥婚事,可操办起来了,他后头还有七哥、八哥哩,其次才到九哥。你既喜欢这个媳妇,早早过了门,也好与你搭把手来。”语音颇慈爱,还抚申氏之背。
申氏因又:“将考试,现下谁家有个女儿,不好留着抢个进士女婿来?咱家也不急此一时。”吴王妃听得有理,道:“正是如此,我与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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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这里又与孙家送帖儿,约了后日往见,见那孙家姐儿,今年十七,年岁已不了,生得贞静娴雅。申氏想她一介孤女,也是不易,不由温言,孙家见这婆母慈和,便也放下心来。
其次方是与秀英去大相国寺,秀英必要带一百两银子布施,心里想的却是:“这方丈也算是女儿、女婿结缘的见证,我多布施些儿,也是心诚,也是与方丈做脸。”申氏却无这般心思,见秀英与得多,起方丈,便叫九哥:“你去寻方丈些话儿。”
不悟实不用这两个这般做脸,他师兄正千盼万盼,盼他归来。与他了这京中形势,又:“那班道人,咄咄逼人呐!幸尔苏长贞入京,头一日便逐了真一出去,否则……”释教自入天朝,信的人越来越多,渐凌道教之一,及其成势,纵时有天子崇信道教,于民间百姓而言,还是信佛的居多。今一时之间道凌佛上,和尚们未免发起急来。且道人总爱多管个闲事,弄得僧人极是不满。
忽听得外头有人要寻不悟,他师兄不空笑道:“毕竟是你,入京才几日,便有人来寻。”不悟一笑:“顺其自然罢。”出来一看九哥,笑道:“原来是旧识。”不空听了,也与九哥个头儿,不悟却将九哥引来见不空:“他与他娘子,却是佛前结缘。郎君好,娘子更好。”因盛赞玉姐如何好,知书达理,云云。
九哥心道,我娘子自苏先生手里救你多次,你自她好来。又听不悟问玉姐等,便:“与家母、岳母、家姐、舍妹都前殿。”不悟便作主,引这些女眷来见。
不空自四十岁上便主持大相国寺,见不悟这般优待,也不轻掉以轻心。趁九哥去接女眷时,不空问了沙弥,方知秀英布施百两,便取笑不悟:“你遇着好人了,与你做脸哩。”不悟淡然道:“他家最是虔诚,心又正,自然有缘。”
不空和尚人人推崇,凡来大相国寺之人,轻易不得见他,今既见着,两家喜不自胜。不悟因游,道玉姐九哥佛前结缘,请抄几卷经。秀英因思洪谦事,也撺掇玉姐抄了送来。申氏亦有心事,也九哥:“你也抄了来。”
玉姐尚谦逊:“写得不好,恐见笑。”不空道:“在心。”不悟因书法,玉姐、九哥听他得在理,都听住了。不悟到兴起时,拂纸舒笔,自写来,又使玉姐来试。玉姐便书一大大“禅”字,不空见了,神色颇惊疑,不悟笑道:“我看写得便极好。”
不空又与几人禅,各兴尽而归。那红尘俗世里,却颇有些儿烦杂。却是皇太后道是做了个噩梦,必要做个法事,方能安心,实欲真一复返耳。官家待要应允,又遭苏先生阻拦,梁相讳宿的那个,比苏正狡猾百倍,劝官家弄个旁的道士来,又引了个道号清静的道士来。
苏正也不再官家,径直上书,官家看了,不得不照着苏正上书,往劝太后:“要考试哩。天下士子都看着哩,孝是一,不问苍生问鬼神,又是一哩。”把个老太后气得真个噎着了。
以上只是事,因考试在即,皆不好闹大,却待数日后考完,再掀风浪。各人各有盘算,却想不到,那不久后兴风作浪的,并不是他们,却是一个正闭门在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二更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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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相见
苏正看不惯“整日里只会鬼画符儿”的道士,也只是逐了一个出去,并不曾逼勒追究真一“诽谤皇子、离间天家骨肉”。皇太后陈氏想召真一回来,不惜卧床不起,却在清静道人入宫后也捂着胸口坐了起来,只还未曾如常行动。无论鲁王抑或齐王,皆恨不得官家下一刻便叫他做太子,却也都按捺下来,反往赵王府上跑,安慰兄弟去。赵王更是闭门不出,只管闷头睡觉,又或对着太子先前赠物出神儿。
满京之旅舍、佛寺、道观、茶楼酒楼,皆涌进许多咬文嚼字儿,着长衫拿纸扇儿,以文会友之辈。许多高官名士家门房收来的名刺文章字纸,足够拿来做柴烧。京城里凡有女儿人家,俱摩拳擦掌,将家丁挑了又挑,选那忠诚可靠、身大力不亏的,与他们裁了新衣,又将自家女儿、孙女儿好生打扮了,又将妆奁聚拢。
此情此景,京城里住过几年的人便知考试在即了。
因着考试,官家得了喘息机会,往皇太后宫里问过安,便推政务繁忙,也不入后宫,自自在在闲了些时日。他一宁静下来,皇太后与皇后、淑妃便不宁静了,盖因官家近来哪个儿子都不独见,只围着苏先生打转儿。恨得皇太后暗骂自己失算,怎地将苏正又弄了回来?欲待将他弄走,却已力不从心。官家此番是铁了心地巴上了苏长贞,赐爵不消,又拜以殿阁大学士,做侍讲,等等等等。又有梁宿等为止张目,且有满城士子仰慕于他。皇太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三,这也是为着新太子。可新太子在哪儿呢?谁都不晓得。
苏先生却不管这些,他自来后,除开见官家,便是见故人。先是故友。梁宿与他这十余年朝中变幻,原先许多熟人,有升有降,也有许多故去,又有丁忧等等。苏先生原先掌过御史台,昔年手下御史里有个姓钟名慎的,如今也掌了御史台,又来拜会老上司,与他这御史台近来要弹劾真一道人等。
又有国子监、太学等处慕他之名的学生,抑或祭酒、博士等原先见过的。苏先生曾于太学做过几年祭酒,也有许多学生,如今不少在京中为官。老师回来了,自然要探望一二。
他竟比那正在誊写考卷的还要忙着些儿。为防“以字取人”出疏漏,天朝继糊名之后,更添这一道手续。待将卷子抄完,才交与各房考官评定,定完名次,再解糊名,将原卷取来。由主考官将各取人的卷子看上一回,若遇字迹好的,又或是投了主考官胃口的,将他名次往前提上一提。
除此而外,主考官尚有一事要做,便是复审一回那已叫黜落的卷子,看有无“遗贤”。今科的主考乃是梁相的亲家,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于蓟,晚梁宿三年科考,也是个状元。他将黜落的卷子看了又看,不曾见有甚值得拿回的。又将那写得好的卷子里,抽出几份改个名次。休要看着这中与不中才是大事,实则排名也是了不得,前一名、后一名,便是进士与同进士。
于蓟乃将落到第二十三名的一个叫洪谦的人的卷子提到第四名上,一考官道:“他这卷子答得倒也条理分明,只是词藻上缺了些儿。”于蓟道:“正要这等言之有物的人哩。”考官心想,我又没个儿子要做传胪,你要谁便谁罢了,横竖这一甲三名,文辞娴雅,很是能看。
既定个名字,便要连同卷子一道报与官家,便与梁宿道:“传胪不如探花文彩好。”梁宿因:“故而探花是探花、传胪是传胪。”又请一看卷子,看完便笑禀道:“词虽不如,理却更胜。”官家虽有苏正这位先生,自家资质并非极佳,既是两位状元的,那便是了。
当即定下名次来,张榜公告。这君臣二人个“传胪”、“探花”的只是名次,从来状元第一、榜眼第二、探花第三、传胪第四。实则须得殿试后重新排过,这探花、传胪之名,方能落到头上。殿试从来少黜人,只为防着前头考试时有人代考或是夹带等作弊,必要当着官家的面儿,试一试深浅。
是以此榜一出,谁个中的、谁个不中的,便都晓得了。苏正自知洪谦已中,那头郦玉堂更是关心非常,早使了人去看榜,一看之下,大喜过望,恨不得嚷得人尽皆知——他亲家中了!随手扯过个长随来:“去将九哥与我采了来,叫他换整齐衣衫,去与他岳父道喜!”
长随未唤九哥,先报申氏,申氏直郦玉堂糊涂了,亲来劝他:“还未殿试哩,你便做这样大阵仗,便显轻狂了。”方得郦玉堂冷静下来,搓手道:“待官家亲笔了,再与亲家道贺去。”申氏笑得两眼一弯:“哎呀,这下好了,阿家还要看一看九娘哩。”郦玉堂道:“阿家必会喜欢九娘的。”
申氏道:“不几日发了榜,怕不要抢女婿了?咱家六姐……”郦玉堂面上又是尴尬又是兴奋还添些儿,再搓几下手:“娘子,前几日苏先生家孙子来,我看那孩子极好……”申氏素信苏先生之德,然未见苏平其人,也不好下个定论,只:“这须看一看哩,我且不知他人,也不知他家有无定下亲事。”郦玉堂道:“还是你整理清楚,你看——”申氏道:“洪亲家原,不发榜,不好登苏先生门,看这情势,过不几日,他们两家便要走动起来。”
郦玉堂大喜:“正是,正是,可托洪亲家做个中人。”申氏道:“且慢来,那个且放一放,我先备了与洪亲家的贺礼。又有,六哥与前头孝愍太子是族兄弟,也有几个月的孝在身,如今出了孝,且要将他的事办了,再去信江州,好叫那头亲家送亲来完婚。”郦玉堂悉将诸事付与申氏。
申氏家中寻九哥,知九哥又往洪宅去,不由笑骂一句,吩咐:“九哥回来,叫他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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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洪谦进场,九哥便日日往岳家去,或将玉姐抄完经卷带往相国寺,或陪着岳母话,些:“今日是第几日,是第几场,考的是甚,还有几日便回。”的话。秀英等进京,便是为了陪考,这等何时开考,需考几天的事,早在肚里滚瓜烂熟。然人在心焦的时候儿,有个人在耳朵边儿念叨两句有关的事儿,也能减减躁意。
玉姐心里,她爹入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儿,面儿上平静,还好言好语宽慰着母亲。一扭头儿回了房里,自家却由不住地担心,对着朵儿时,不由:“也不知在那里吃的怎样、睡的怎样哩。”
玉姐这般放心,也是有所恃。苏先生这般名师首肯自不消,从来文无第一,你李太白与杜子美哪个第一哪个第二?大差不差的,要比的,便是旁的。字迹是一条儿,另一条便是看你是否中规中矩,言辞太过,有那等慧眼识英的,便取你做状元也不一定,换一个不喜此风的,抬手便黜落了也未可知。她爹最是明白不过的一个人,断不会做这等出头之鸟,从来都是算无遗策。那主考官是何人,喜何等文章,也是早经知道的。这要再不中,只好是老天不佑了,那便是凡人力所不能逮,也了无遗憾了。
到了出场这一日,程实领人去接了他来。洪谦熬着考这些天试,总比平常憔悴些儿,回来重洗漱更衣,抱着饭碗吃尽两碗粥,渐缓过气来。漱一漱口,先见九哥:“你有心了。”次是秀英辛苦,再次是问林老安人与素姐好,最后见玉姐、金哥。
几样事毕,方慢腾腾补眠去。
待次日一早,睡饱了起身,正对上秀英一脸肃穆脸儿,洪谦失笑:“摆这张脸做甚?起来梳洗罢。”秀英不敢多,与他起身穿衣梳洗。饭桌儿上玉姐比秀英痛快得多,直问洪谦:“考得怎样哩?”洪谦笑道:“都答出来了。”
玉姐便不多问,只:“爹这几天辛苦哩,可要狠睡几日,待发了榜,可不得这般清闲了。”洪谦笑道:“发了榜,我也依旧带你们姐弟出去玩,如何?”玉姐冲她一皱鼻子,金哥眼巴巴看着洪谦,也不话,洪谦伸手揉一揉他的头。
林老安人见洪谦神气还在,也放下心来,她的心里,休问考不考得中,人总是还在的。且在京中生活些时日,实在不行,江州家业仍在,回去虽不大富,也不贫寒,日子照旧过得下去。又有些儿疑心:玉姐这般镇静,想是知道甚旁人不知的事,饭后倒要问她一问。
饭后,洪谦去看些闲书,又打一通拳,抱着金哥教他识字儿。玉姐原欲往那大相国寺里走上一遭儿,后思京中士子云集,考完了却待等着发榜,不定有多少人结伴四处闲逛,大相国寺正是一个好去处,若无人陪伴,设若冲撞了,又是一番麻烦。上回两家合作一处,去便去了,这一回总不好独个去,且来京数日,尚未往吴王府拜会,便这般时常出门,岂不是为自家、为申氏招惹麻烦?便止在院儿里习几趟拳。
那头洪谦也不随意出门儿,他肚里有数儿,此番考试,正值朝廷多事,该甚、不该甚,他早有计较。且那于蓟,梁宿的亲家,两人志同道合,喜甚样文章、不喜甚样笔触,也不难猜。洪谦也不要去争个状元探花,只消混个进士,倒也有些把握。此时也无须多与书生们交际,待发了榜,中了自有同年,不中,回头再来便是。
如是忽忽又过数日,张出榜来。看榜这日,洪谦是不自去的,使了程实去。程实于江州时也曾担过这差使,自以准备妥当,又领了明智等几个厮儿一道去,为的便是抢出一条路来。不成想到了那处,已是人山一海,他这几个人去,与独个儿去,也没甚大分别。待挤到榜前,前襟都叫挤开了,帽儿也歪了。但凡看榜,休问自家考得好与不好,总爱从头往下看,程实看到“江州洪谦”时,前头才看了三个人。
程实早与明智儿几个挤散了,左边儿那个着青布长衫似是个贫寒举子,尽力挣扎着挤来,一肘捣到程实腮上,右边儿那个是短打,像是家丁,将那厚实肩膀一挥,程实身子都叫挥歪了半边。后头也不知是个甚人,又往前推,程实便叫压到墙上,险些叫压平了。
程实好容易挣扎出来,耳边又是一阵炸雷声,许多家丁模样的人吆喝着:“我家姐儿年方十年,貌美如花,有千贯嫁妆、百顷良田……”、“我家姐儿及笄之年,嫁资五千……”、“我家太公良田千顷、牛羊满圈,欲将掌珠嫁与……”却是未及殿试出来,便有那一等先下手为强的人家来此招女婿了。
程实好容易回过神来,见今天特特穿的穿鞋面上满是鞋印儿,帽儿也飞了,头发也毛了,一件体面外衫只余两只袖子挂在胳膊上头。程实一抹额上汗,咋舌道:不愧是京里,单是看榜,便比江州凶险百倍哩。
又等片刻,明智等也挤将出来,其狼狈情状与程实不相上下,却人人面上带笑,程实道:“回去等赏罢!”边上却有旁家来招女婿的人嘲笑他们:“怎这般性急?往前抢个甚来?也未曾抢着个好姑爷。”不等程实等答应,就有那老江湖道:“老兄几个可是为自家郎君看榜?高中第几?我家太公有……”
听他一,便又有围将上来,程实等落慌而逃,回来报了信儿,秀英大喜:“听这一榜中了,殿试便少有黜的,这便是成了,纵是排名上有些升降,也脱不了一个进士了。”又赏他们几人各一陌钱来,又亲往与洪谦道喜,还要叫合家上下都换上新衣衫与洪谦道喜去。
忙了一圈儿,又使人与亲家处送信,再看一回表礼,只待殿试排名完,好往苏先生那里登门道谢。又打出香油钱,好往大相国寺里还愿去。忙完这些个,才想起来问:“可知原江州来的举人,有几个中了的?”程实道:“的只顾看官人哩,官人排第四,的看完便回来,谁个记着后头的人?”
秀英便使他再去探看一番,若有同乡,也好互做个倚靠。程实后回来,道是江州此番尚有一个中了同进士的中年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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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洪家人到了郦家,郦玉堂与申氏先使了人来道喜。想洪谦尚未中举前郦玉堂便看他与旁人不同,后又做了儿女亲家,又连着一个苏长贞,如何不瞩目科考?早早使人往那榜下等候,看了次序,回来喜不自胜,从宗正处请了假,亲回家里与申氏。
申氏也喜:“真个是好事儿,先使人道个喜去,过几日殿试毕,才好正经贺喜哩。”郦玉堂一面头,一面忍不住开心,看九哥也顺眼不少。申氏却想,亲家既已中了,殿试不过是个场面事儿,合该先往王府里去,与婆婆,早早地安排玉姐见太婆婆一面,方是全了礼数。
一面使人去洪家贺喜,一面亲往吴王府里去,见了婆婆吴王妃。吴王妃原有不顺意,孙媳妇入京,不早早来见,确是有些儿不妥的。只因信申氏眼光,又听洪谦要考试,心下嘀咕一句:“读书人总有些臭毛病儿。”才忍了下。及申氏来报喜,道是如此这般,亲家榜上居第四。吴王妃方重又真心喜欢起来:“怪道能考这般好,原是个有志气的,也是九哥福气了。”
申氏使,待殿试发榜,便好约了亲家,寻个机会,将玉姐送到吴王妃面前来看。吴王妃笑道:“正是。”盘算将要将原先儿备的见面礼换作更贵重些儿的才好。又想六哥将娶孙尚书之孙,孙尚书现掌着吏部,似九哥岳父这般正经科举出身,自家姻亲,再无不帮一把之理。郦玉堂一家有这两门亲戚,也可受益,心下更是舒坦。
孙尚书确如这吴王妃所思,他早经打听得郦玉堂嫡出幼子的岳父今年要考试,待榜出来,一眼便识得这洪谦,思忖再三,想这洪谦也不是个寻常人,既是姻亲,当帮则帮。转眼便想天下有何等优差,好叫洪谦去做。
此时并无那等殿试完了考三年的庶吉士,乃是一经殿试,便可授官。孙尚书每逢此时,便有无数人请托。今年又与以往不同,东宫未定、苏正归来与太后对上、赵王又遭横祸、真一那个道人恐也不肯干休……这般情势之下,孙尚书一个老滑头,自不会轻易许诺。只管照着规矩走,一步也不肯错,一丝儿过格的财物也不肯收。
展眼殿试之期便至,苏正早知排名,却一声儿也不吭,只静待结果。便是家中苏夫人问他之些年来如何过的,他也只:“遇着个老翁,人甚好,教他家曾孙女儿,糊个口罢了。”
秀英这时却不甚着急,却有些亢奋,前几日申氏过来与她商议,殿试后,只待名次出来,洪家去拜望苏先生是应有之义,其次便好携玉姐去见一见吴王妃。秀英一头扳着指头算着洪谦名次,一头又想玉姐到时候穿甚衣裳。
殿试考得极短,又不须经史子集吟诗策论各轮一回。官家头一个先看人,次方是出题,众人答题时,他再踱着步儿看一回。前头了官家文武皆不甚出挑,此番不过虚应一回故事,名次竟未大动。
照官家之意,洪谦生得委实太好,看着便是个赳赳丈夫,必是心志坚定之辈,通体的气度,状元探花皆不如他。欲待将他做个状元,无奈这文彩实是不如。休是状元,便是榜眼、探花,也不大好叫他来做,做个二甲传胪,已是不坏。官家心中不免惋惜,不好夸他文采,便他是:“勤恳务实这辈,栋梁之材。”
又因原选中的头甲第二名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好俊美男儿,便叫他做了探花去。更因那头甲第一名生得一口龅牙,只得将他调到二甲第二名,却将原头甲第三名做了状元,二甲第二名弄来做榜眼。
殿试名次便这般定了。
榜文发处,又是一番争抢,这才是真正的“榜下捉婿”了。名次排定,京中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洪家自不消,秀英又张罗着与报喜的赏钱,又要放炮仗,又要收拾家务、做新衣、备见师礼。纵然忙,也是心底畅快。
玉姐于房里着些针线,要见吴王妃,自然要有孝敬。又有将见苏先生,先生无妨,师娘却也要恭敬着待的。自家衣裳也要理一理。总是忙。
那郦玉堂乐得发癫,再忍不得,逢人便,这洪谦与苏正有半师之谊,先前闭门读书,便是染之君子之风,不去钻营。顺口又提,苏先生正经弟子却是洪谦的独生爱女,这闺女现在却是他家九哥定下的娘子了。连吴王面前,他也这般,又这门亲事结得好。不多时,京中便都知这传胪是个谦谦君子。
原本似梁宿这等人,是不好围观新科进士的,皆是些官吏好凑个热闹,回来一对嘴,哪个生得如何之类。此时一听他与苏正有牵连,便都有些懊悔——该当早看一眼的。然事已至此,也不好凑上前去,横竖名次排了来,与新科进士几日功夫闲逛,便是要往礼部学些礼仪,好赴那琼林宴去,届时怎样人见不到?便都安静下来。
洪谦果备了礼,携了女儿去见苏先生。苏先生原看洪谦不顺眼,今见他这作派,也道他是个好人,叫开了大门接了来。又命人将玉姐引去见夫人,玉姐与秀英等往见苏夫人,先献土仪,其次是玉姐献自家针线。
苏夫人头发花白,人略瘦,面上却慈和,既见玉姐生得貌美,又见她针线好。开口便是官话,拜垫上一跪,也是端端正正,苏夫人心便欢喜。她虽不似苏正那般好认个死理儿,却也是个心思端正的人,因洪谦考前不赴名师之门为已造势,得中便返身来拜,也觉洪家是好人。
听郦玉堂放出风声之后,她也曾问苏先生究竟为何。苏先生便这程家如何是女户,洪谦先做赘婿,期满依旧将金哥与程家,自家发愤苦读等一一道来。苏夫人更道洪谦是个有良心的,也悯程家遭遇。待秀英、玉姐更亲切。
一番厮见,不多时京中便又添一道新闻,自此,洪谦便忙了起来,见同年、见考官、见亲家、见同乡……他也不甚忌讳出身,将那家乡遇灾、流亡入赘、发愤读书之事一一认了,神色之坦然,众皆称其为君子。
便是梁宿这等久经官场之人听了,也要赞一声:“君子坦荡荡。”纵有一二不忿之人,也敌不过洪谦有这许多硬气后台。更可诡者,乃是官家,也不知为甚,他竟也交口称赞洪谦,提便是“真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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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玉姐见着了吴王妃。
这一日百花盛开,吴王妃家中设宴,也不须邀好友亲戚,只自家人便足够圆场捧哏儿。早便送了帖儿,邀秀英母女前往,申氏掐好了儿,半道上“巧遇”了她们母女,一道入了吴王府。那一头却是洪谦自投了帖儿,登吴王之门好相见。
玉姐头一回来,见这王府门面阔丽,心中暗生警惕。及入,却是开了正门儿,将轿儿抬进,再换轿,入到后头去。盖因秀英是亲家,洪谦又是本科传胪,头回登门之故,是以隆重。
到得王妃正室,吴王妃高座,底下雁翅般坐着几多妇人,也都插金戴银,也都衣锦着绣。入得门来,满室脂粉香气扑鼻。吴王善敛财,王妃这头摆设亦好,玉姐识得几样瓶炉,似是前朝古物,非银钱可买得。
世子妃代婆母往门口儿接了秀英等,拉着她的手儿道:“可算是盼来了。”又看玉姐:“真真个可人儿,怪道四娘要定下来,我一看便也喜欢哩。”只这两句,便将人引上前。秀英心便跳快,捏一捏帕子,定一定神儿,又有申氏在旁,方觉好些,上来先见王妃。
王妃如何敢叫她叩拜?世子妃与申氏两个忙搀秀英,秀英便只一福礼。轮到玉姐,却是孙媳妇要见太婆婆,往拜垫上跪得痛快。吴王妃连声好,又叫玉姐上前来,拉着她的手,摸着手背光滑柔嫩,掌上几个薄茧,想是执笔拂琴故。朵儿又将玉姐针线奉上,吴王妃看了一回道:“都南边姐儿秀气又能干,好针线、好模样儿,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又拿把见面礼拿来,亦是一套赤金镶宝石头面,簪钗掩鬓俱全,便是认下这个孙媳妇儿了。其次便是去赏花,吴王妃悄眼看着,玉姐伴在她身侧,也与她答案,官话得也好。行动不鲁莽,却又时时不经意闪个身儿,叫她能瞅着旁人,也好将话引得世子妃与申氏等相接,端的是个周到人儿。
吴王妃看到此,便放下心来,若非九哥是她亲孙,申氏又好,这许多多孙儿,她何来功夫费这等心神?众人见她满意,也跟着好话儿。申氏从中道:“这是某娘子,这是九哥堂姐。”玉姐照着九哥与她的条子,暗里将这些亲戚一一对上号儿。
前头洪谦更是如鱼得水,郦玉堂好个斯文,吴王却酒色财气样样好,又好名马等。洪谦于这等吃喝享乐之事无不精通,头口酒,便品出是三十年佳酿,吴王连叫三声好。待酒到半酣时,吴王已险些拉着他的手儿叫“兄弟”了,必要他去马厩里看马,又赠洪谦一匹宝马。
等到洪家人归家,日已西移。虽累着,倒也了却一桩心事。洪谦隔日却要去习参拜之礼,好去往那琼林宴上去。
哪料往礼部寻的一处房儿一去,却又遇着了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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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洪谦着寻常衣衫,往那处习那参拜舞蹈之礼,一头半晌,习得头晕眼花。非是他不好,盖因这百多人,想要整齐一致,面圣时好看,却不是一个两个好给遮得住的。因后半晌还要练着,洪谦便不归家,与几个同年一道,往外头酒肆里寻顿吃食。
走不多远,却遇着个人,两人对上眼儿,那人便怒:“孽子!你还知道回来,我道你死在外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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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亲疏
却洪谦与一干同年于午间寻处酒肆用饭,习礼仪本是有定食,然午间时长,一干春风得意、走马观花之辈,虽在习礼之间,也不想总拘于静室。胡乱用了两口,便相携出来往外寻好吃食。
头甲三个较旁人尤累,他三个比旁人更不同,过几日琼林宴毕,打马游街,他三个须作个品字状走在前头。如今除礼仪外,更要先试一试马,学会于那万人围观之时,控马不乱的本事。
都是男子,累了一头半晌,恨不得多吃几口。定食虽也不差,却不如外头酒肉。尤其探花郎年才二十余,正是能吃的时候儿,虽生得斯文俊秀,却恨不得眼前全是肉食,好充一把力气,经得住后半晌搓磨。
内里三甲头名却是京中人士,知晓休息有好吃食。便此处不远有个酒肆:“卖得好酒浆饭食。因在这街上,每年有进士来习礼,好往他家寻饭吃。他家也攒足劲儿造办,他家大厨是宫里做御膳的兄弟,倒好有秘方儿。”且不须这些新科进士出钱,届时无论三甲哪一个题个字儿,也好抵这一顿饭钱。待来年,又有士子慕名而来,往这处瞻仰前辈笔迹,再狠宰一把。
这许多新科进士里,便有几个早些时日叫这店家狠宰了的,此时正好吃几顿,捞将回来,也不算亏本儿。百多进士,那头街上倒有好几家酒肆,各寻乡亲觅朋友,四散开来。洪谦因是传胪,名声又好,且与苏先生有些儿关联,读书人里头也敬重于他。各人只恨他闺女许嫁得早,儿子又未长成,不好即时做了亲家。
彼时那状元公姓彭名海的犹未死心,他家有个姐儿,是结发妻子所出,今年五岁,少金哥一岁,极欲与洪谦结亲,此时不顾腰酸背疼,正与洪谦磨牙。洪谦因:“虽是我的儿子,却不是与我一个姓,只恐委屈令嫒。且此事须禀明了岳母,才好定夺哩。实不敢轻易应了,后又有波折。”彭海很是惋惜。
正话间,却迎面来了个老者,花白胡须,头上个翅纱巾儿,巾子里隐约可见一根金簪儿别着了头发。衣饰修洁,酱色纱袍子,腰悬玉佩,身边跟一中年长随、二伶俐厮儿。迎面撞上,这老者先是惊愕,次便恼怒,见洪谦一声儿不吭,便怒道:“孽子!你还知道回来,我道你死在外头哩!”
洪谦冷着一张脸,众同年见状不好,彭海便先出来,一拱手道:“这位老丈,在下与我这同年皆是今科进士,他父母早逝,老丈想是认错人了罢?”老者一愣,双目如电,往彭海便身上扫将过来,彭海因是状元,也不甚惧,平平与他对视。
彭海手里也捏着两把汗,因习礼仪等,不免将本朝典章制度拿来一观,看出这老者装束思是寻常,然腰间所佩,乃是三品方能悬之珮。眼下只得权作不知,且洪谦身世,早经验看过的,乃是江州人士,与这京中高官长者,能有甚关联?还是一个“回来”?
老者又狐疑将洪谦看了又看,洪谦面上不动,且由他看,老者看得两道眉毛几要皱作一处。方一甩袖儿道:“却是像得离奇。”那头三甲头名京城蒲庆修,忙上来打一圆场:“一场误会,误会。”洪谦皮笑肉不笑一头,一副纨绔相儿:“原来是认错了。”将老者险些气得噎死过去,同年却不觉他无赖,想来无论何人,街上当头叫人认作了儿子臭骂,也不会有好脸的。
两下别开。老者家长随与厮上来扶着:“太公。”老长抚胸道:“去听听,那些个都是何人。”内里一个高个儿厮便去打听,长随便来安慰:“看着是像咱家大哥,然物又相同,人有相似,新科进士,恐不好认,且……”大哥岂有那考中的能耐?
老者按着胸口,只觉一颗心扑扑直跳:“我觉着便是他!我的儿子,我岂认他不得!”长随不敢深劝,便转过话头儿来,道:“日头大哩,且寻处茶楼坐下歇歇脚儿。这里处四下都是进士,您慢慢儿看。”
原来这老者有个幼女,今年十六岁,欲待择婿,恐榜下捉婿乃是盲婚哑嫁,误了女儿终身,便欲在此处新科进士扎堆的地界儿细细看看。他觉道场面上见的,不定是不是装出来的,这私下相处,方能看出本性来。不想遇着个洪谦!他笃信这父子连心,必要那厮儿去探听。
那头洪谦等人胡乱入家酒肆里坐下,蒲庆修因见洪谦面色不佳,遇着此事也十足扫兴,然那老者确是个不好得罪的。便与这些同年分:“那个是大理寺卿哩,洪兄休要着恼,他也是个可怜人哩。他本是侯门次子,袭不得爵,发愤读书中的进士,来还是咱们老前辈。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元配,不想元配福薄,早早死了,留下个儿子。又续弦儿,又养下三儿一女来。旁的儿女都好,只这头前的儿子,年纪大些儿的人还记得,不是个省油的灯。”便朱沛如何不好,又走失。
彭海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儿女如何,父母总是不舍的。”蒲庆修笑道:“又与咱们何干?少往他面前撞便是了。且便是不曾误认了洪兄,他心里也不痛快哩。”那探花便问他:“怎么?”蒲庆修道:“他那后头几个儿子,却比这长子争气,第二个儿子未及弱冠便中了秀才,又做举人……”
彭海笑道:“这有何不痛快的?”蒲庆修道:“若是这个儿子自打做了举人,每逢入场便不得中进士呢?总好了十年了罢,回回如此。余下两个儿子,也是顺顺当当做了秀才,却是举人也不曾做得一个。如今看诸位这般,岂有痛快之理?”那探花郎叹道:“真是难为他了。这样人家,倒好有荫职哩。”
得洪谦也笑了,摇头道:“屡考不中,偏生又要考,想是有个缘故的。恐是家中长辈不乐他以荫职进身哩。”众人见他也缓过面色来,便一齐叫开饭。因后半晌还要习礼,故不敢饮酒,闷声吃饭。一时食毕,上了清茶来。蒲庆修便:“如何?这家饭食还使得罢?从来京中饭食最好,盖因各地人物往来,甚样菜色都带了来。”
彭海便他家乡那里有道汤更合胃口,清淡开胃,渐次便起饮食来。洪谦道:“总是北边儿饮食偏咸,南边儿好甜。从先未到江州时,家里饮里与京中参差仿佛。后家中受灾,不得不远行,及到江州,又是一变。且北地好面,南方好食米饭。”众人里倒是北人居多,唯探花是南方人,亏他得一口好官话,赞道:“正是正是。我一路过来,因饮食不对,饿瘦了几斤去。”
谈笑一会儿,店家便来求字儿,众人推让一番,便由彭海来留下字儿,写毕,众人一涌而出,复去习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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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那老者朱震听了厮儿回话,如此这般,那官人他好似北地人,流落到南方去的,朱震神色便有些不对。回家里来写了帖儿,往户部尚书处投帖,约他吃酒。家中夫人段氏听闻他回来,往书房来看他,其意殷殷,便问:“可有与三姐般配之人?”
这段氏生得巧玲珑,一双眼睛会话,见人便笔意殷殷,看着十分温柔。她比朱震不几岁,总有五十多年纪,然望之如四十许人,保养得极好。她这三姐却是她所出的女儿朱洁,前头有两个庶姐,早已出嫁。
朱震原有心事,便不冷不热地道:“岂有一眼便看中的?我还有事。”话已至此,段氏只得讪讪而去,却在门儿又嘱咐着厮儿好生伺候着。此后一连两日,朱震也不往外看,却似有心事一般,又与礼部尚书一处吃酒。段氏问他,他也不耐烦细。
段氏往娘家送信,不多会儿,段氏娘家便来人接她,道是她母亲想她。段氏收拾行装,便往娘家去。她母亲问她:“怎地这般着急?”段氏道:“官人不知为甚,忽不去看那些进士。三姐已青春老大,他不急,我还急来。不如叫他舅舅看看,有哪个好,咱先打听了,再与他。”
她母亲便劝她:“你消停儿罢,休要再惹恼了他。”
段氏口角噙一抹笑,道:“三姐总是我亲闺女,我难道做不得主?这些年,我伏低做也够了,”便愤愤,“那一年,因着莺儿管我清儿叫一声大哥,他倒好拿大棍子将人打死。他的好儿子早不知跑哪里去了,不是我与他寻着瑜哥,他那好儿子倒好绝后哩。”
她母亲便问她:“瑜哥你要怎生办哩?是家里哥儿,又不曾入族谱,不是,又那般养着。是与不是,你总要早做打算,他着那头前子遗腹子的名头儿,日后分起家来,你待如何?”段氏道:“我又不须急,自有人急。那头人还想要那子有个后人供碗饭哩。何须我来催?”
段氏母亲知晓,那义安侯家确不好断了这门姻亲,盖因外甥不争气,自家女儿待那府里也如自家一般的走动,不好撕破了脸,是以先时一分嫁妆皆在朱家库里。初时是为着若外甥归来,自家收了嫁妆并不在理。其后便是如段氏所言“还想要那子有个后人供碗饭”。朱震不松口叫这瑜哥记入族谱内,最着急的,却还是义安侯家。
段氏母亲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罢。只要碍不着你,便搭一把手儿罢了。”
段氏道:“娘为这些个人费的甚心来?我为这家里操持,哪样不尽心?教的儿女哪个不好?去做继母,轻不得重不得,我岂不苦?那子请的先生换而又换,总是教不好,天生一个犟种,不是我忍气吞声,与他请来好先生,灌进一星半子墨水,怕不叫人目不识丁?他七、八岁上,我怀着身子哩,他倒好推我,我不早早筹谋,难不成要等他大了吃了我?他身旁那些个调三窝四不调儿的,不是我察觉撵了出去,不定在家里兴甚风浪。我哪样做得不好来?难不成因我的儿子好,婢妾生的我也教得好,独他一个不好,便要怪罪于我?他爹且见了要训斥哩,我待他可比他爹好多哩。”
她母亲道:“这些个话,只在咱家里便罢,出去可千万不得。”段氏一扬脸儿,道:“我这不是为三姐着急么?他推过我,难道有假?我不,自有人哩。”
母女两个又一阵,段氏母亲终应了女儿,待儿子段祐归家,便与段祐,看一看新科进士里可有合适之人。段氏满意而归,她兄弟段祐得了空儿,也好往礼部那处看新进士去。不两日,白着一张脸儿回来,与他母亲:“我看一个人,倒好似阿姐家头前孩子沛哥。”
他母亲听了大惊:“怎会?先前不曾听得风声哩。”段祐道:“我细打听了,道是江州洪谦,名儿也对不上号儿、籍贯也对不上号儿,然相貌真个像。”
进士里听了蒲庆修书,也有人嘀咕道:“难不成真是是他?”内里又有人嗤之以鼻:“一介纨绔,转身便做传胪,何其天差地远也?”众人虽听过“浪子回头”一语,确难将勋贵之家恶名在外的纨绔,与自强自立仁义坚毅的传胪看做一人。
盖朱沛之恶名太甚,能衬得旁人家纨绔子弟乖巧异常,但有人家父母嫌儿子不好,一比出朱沛来,便又觉着儿子还是自家的好了。难有人能寻得出一个使人信服的缘由,如何使其改变。能为此者,大约得是佛祖菩萨现世化罢。
且洪谦如此之好,待岳家那般仁义,品性又高洁,且不讳赘婿之经历。怎生看,怎生不似传中的恶人。赘婿经历且不避讳,又何讳少年轻狂?不过是个少年轻狂,又做了传胪,父子抱头一套大哭,有何事开解不得?
众同年便信洪谦为人,又彼此约休再传这闲话,免教洪谦听了不快,他家里人也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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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秀英却不曾听得这谣言,盖因洪谦深入简出,且不四处游玩。京中识得朱沛,又隔了十几年好记着他且能立时见着洪谦的人实也不多。她只管忙,见过吴王妃,事便议定。眼下所想者,乃是六哥婚期将近,她须往郦家吃酒去,又要备礼。想那是玉姐将来的夫家嫂子,又是尚书孙女儿,恐礼薄了,不免斟酌再三要再添些儿。又有,也不知这京中嫁妆如何算?恐玉姐嫁妆薄了,叫人耻笑。
玉姐与九哥两个,因在京中,且洪谦风头儿又颇盛,恐见面太频,遭人口舌,也只得压下了。转便习书抄经,又做些儿针线,见林老安人与素姐太闲,便拉上秀英,凑一局牌来。牌桌儿上便秀英:“太子尚未入土哩,旁人家便罢,宗室家哪个好在这时节办喜事来?左右等太子入土为安了,才好办,娘且休急。”
秀英打张牌,道:“也不是哩,你爹好要做官儿,那吏部尚书现管哩。纵有苏先生面子,他也止一个人,咱家又不是他亲戚,怎能事事指望着先生?且听,先生与宫里,也好有一场官司要打哩。止因着要开科取试,方缓了一缓手儿。你也不想想,面儿上缓了,底下不定怎么闹腾哩。”
素姐只管打牌,林老安人道:“你要倚着他,他家孙女儿无父无母,夫家也要倚着人哩。各都有数儿的,且有那传胪名号儿在,总不致太次了。孙女婿又不是呆子,咱家自江州起,恁难一条路,也走到如今。纵一时做了官儿,也不比那些个大人物,事总不好到他身处。”玉姐笑道:“也是。”
四人依旧打牌,端的是平和。秀英道:“只等几日琼林宴过,好授个京官儿,咱家便在京里住下。也是天子脚下,好气象。”她旁的不大懂,却晓得依着最大个管事儿的好升迁的赞道理。却不是不想家。
晚间洪谦回来,戏与秀英今日遇着个老翁,蒲庆修他是大理寺卿,将我认作他丢了的儿子云云。秀英讶道:“怎地这般乱认人?真个这般像?”洪谦嘲道:“谁知道哩。”秀英便道:“不是走失了十多年么?这一打照脸儿就将人认作他儿子,是记错了,还是日日想着?”洪谦道:“管他做甚?我自家事且管不过来哩。过几日琼林宴后,我与你一道往看苏先生去,再往大相国寺里烧香去。”
不几日,礼仪粗成,新科进士各换了衣衫,往赴琼林宴。席上新进士自是众人瞩目,好些个平日端着不好往前凑,却想与之亲近一二、或结交或结亲的人,便各寻目标。内里有几人,一见洪谦,便如见着鬼一般,洪谦也只作不知。依旧饮宴,谈笑自若。
琼林宴后,便发下各人去处来。孙尚书照顾姻亲,将洪谦放到御史台,做个七品御史去。至如状元、探花等,因文彩好,便放去馆阁里,与学士们打下手儿,混个编修等职。余者也有留京的,更多是往外去做个地方官儿。
新中进士里,春风得意,哪个不与三分颜面?一朝定了差遣,便翻成旁人下属,攻守易位也。往日夸你的老大人,转眼便要支使你做这做那。哪回没有自以星宿下凡的新科进士,因受不了这差别,一时想不开,致使蹉跎?
洪谦暂无此忧,盖因琼林宴上,官家屡次注目与他,凡议事,总好叫他个幺二三出来。又好拎他出头儿,险令将他的座次搬至彭海之上。众臣见了,也只好“君臣相得,乃是天赐,非我期盼可得”。孙尚书暗道,与这姻亲一好官,算是给对了。
何解?从来新科进士,一入仕途便做御史,乃是相当难得。御史与馆阁、太学等处,皆是清流,又极易得名。且眼下京中事多,御史尤其引人瞩目。凡有些儿上进心,不欲养老的,怎好不挣一挣这一好声儿?况洪谦与苏正,又有许多牵连,做个清流御史,正是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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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领完宴归来,家里晓得他做了御史,无不欢欣。秀英便要张罗买新房:“手上钱尽够了,买完房儿,还好剩千把两,正好置些地来,足够京中过活。”洪谦道:“且休忙来,金哥六岁,胡乱开蒙,如今安家于此,恰好读书。你收拾些儿礼物,我们往苏先生那处去,看他家子孙在何处读书,也好附个学。”
秀英大喜:“还是官人有计较。”又忙去收拾。
一时郦玉堂又来与洪谦道喜:“从此同朝为官。”又有彭海等在京同年,因家眷地外地,皆得了假,临行一处吃酒作别。回来便觉常有人跟在身后,家门四处也时有人看着。连秀英都觉出来,与洪谦:“京中还有这等围观风俗么?”
洪谦道:“管他们做甚?咱自守好门户。”又问秀英礼物备得如何,好去看苏先生。秀英听他提及金哥,便将旁事抛下,复忙此事。洪谦也得假,却比彭海等少,正好用来拜会郦玉堂、孙尚书等姻亲。并往苏长贞处金哥事。
苏长贞正在家中,听了洪谦请问读书事,便:“他们几个长者入太学,幼者只与梁明山家一同读书,金哥也该开蒙,你备下束脩来,我领金哥往他家学里走一遭。那处学里风气又正,教得又好,梁明山闲时也去授课。你若得闲,也可往那处与他们道道。”
洪谦笑应了,苏长贞又:“你既做御史,便要有志澄清天下,疾恶如仇,不可卖弄聪明。近来朝廷多事,须得站得正。”洪谦起身应了。苏长贞忽地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你有何计较,须得明了,要对得起良心才好。”洪谦又应。
苏家长子、次子知父亲方正,待他将正话完,才好圆一回场儿来:“洪兄好容易来此一遭,且吃茶。”上回来时,洪谦乖觉不好拿女儿是苏正学生之事论辈份儿,自承矮了一辈儿,与这两人平辈论交,至如玉姐,便是“各算各的”。是以二人唤他“洪兄”。
那嫡嫡亲的师妹,却正在苏夫人面前坐着,低眉顺眼,握着帕子,端坐如一幅仕女画儿。与苏夫人话者,却是秀英。乃因苏夫人问及郦家六姐:“因我家这老翁翁回来,府上姻亲端的是好家教,我家这许多子,书读得也能看,行事也还算端正,便想求一淑女。他回来与我,府上亲家家六姐,年倒好亲,也不知,有人家没有?”
苏夫人何尝不曾打探?然吴王府却有不少女孩儿真个是嫁与商户,她心中实有些觉着不妥。非是看轻商户,盖因此乃“买卖婚姻”,却是不恤骨肉。苏夫人眼里,商户人家未尝没有好孩子,只这般结了亲事,女孩儿在婆家如何抬起起头来?
今听秀英一,便将吴王府内事一,道:“因此事,我便好细问一下这少卿家风,冒犯毋怪。”
秀英一听,乐得这两处结亲,便:“那家家风真个好来。句掏心的话儿,不好,我能把闺女与他家?纵他家是王府出来,我也不是卖女求荣的人儿哩。那头亲家母实是再贤良不过一个人,头前孩子也养得好,给娶一房好妻,庶出的儿女也是尽心。听,这宗室里多有将女儿胡乱嫁的,那家女儿皆寻些书香人家,或是士绅之辈,再不肯轻易许嫁。六姐未尝听许人,也是不欲胡乱发嫁之故。”又旁的不知,在江州发嫁的,实是嫁与书香人家。
苏夫人道:“我家那老翁翁也是如是,然男人总是粗心,如此我倒放心了。正有一事要托与秀娘。”一使眼色,她的次媳胡氏,苏平之母便起来与秀英福一福,秀英忙回礼。胡氏便:“好请您往那处一哩。”
秀英笑道:“那六姐是个周正好孩子,常与我家大姐一道,也会做针线,也识文解字儿。令郎既是先生之孙,想也是极好的。我等吃谢媒酒哩。”苏夫人与胡氏便拉着玉姐的手儿,问长问短,也问六姐之事。那头苏夫人长媳,见婆婆与妯娌皆有正事,只管看顾金哥,与他果子吃,又问他读何书。
不多时,秀英看日已正中,便要辞出,苏夫人挽留,她却:“家中还有老人哩。我明日一早便往大姐婆家去,若顺利时,后半晌来回话儿,可舍得?”苏夫人含笑谢了。
恰洪谦也看着日头儿辞出来,夫妻二人见彼此皆是面带笑意,便知见面顺利。出得苏府门儿,秀英、玉姐皆乘轿儿。洪谦先将金哥掇上马,自家随即翻身坐在金哥身后,一手揽缰绳,一手搂儿子,慢慢走来,与金哥分京城风物。
到得赁的房儿门前,洪谦忽觉不对,一扭头儿,猛见街口立着个半大少年。少年十五六岁模样儿,背着日头站着,看不清脸,一身青衫,后头跟着个厮儿,见他看来,少年深深看他一眼。金哥见了,仰着脸儿叫一声:“爹。”又朝两轿儿呶呶嘴儿,洪谦反身下马,将他抱将下来。
再看那少年时,人止留了个影儿,厮儿追着叫“瑜哥”,洪谦丢一眼色,捧砚会意,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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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不慈
却秀英随洪谦往苏府里去,洪谦既为金哥讨了苏先生人情,将金哥将往当朝梁相家学里附学,苏夫人又托她做媒,试探郦家之意欲为苏平求娶六姐。端的是双喜临门,一是金哥非止有名师教着,更与当朝宰相家有了渊源,洪家在京并不根基,此番求学实与金哥有益。二是苏家也是与郦家做了亲家,与洪家也成了姻亲了——苏先生曾孙要唤洪家女儿做舅母。
既遇着这等好事,秀英满心满意便都扑在这上头,坐在轿儿里,一时想着束脩、金哥上学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笔砚、要买个厮儿跟着,一时又想明日往见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个帖儿一声。洪谦在门见停那片刻,她并未察觉出来。
待回了家,秀英脱去外头大衫,换了家常薄衫儿,袁妈妈奉上井里湃的茶来,喜又与她打扇儿,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多,房儿又窄,无端更添几分燥热。玉姐等亦换了衣衫,金哥还在想着骑马的事,悄悄儿问秀英:“娘,我上学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才想了这许多,竟忘了这一条儿,顺口道,“等我与你爹商议,看这京里郎都是怎生上学去的。”金哥低着头儿,拿鞋尖儿划着脚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轻不重拍一下:“要上学的人了,不许再这般毛躁。站便站好、坐便坐好,”抬眼见洪谦回来了,又与洪谦,“瞧瞧你这好儿子,站没站相的,往那里读书前,先教他些儿礼仪罢。”
洪谦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问洪谦金哥如何上学,洪谦道:“叫明智儿跟着他去就是了,过些时日与他买个书童儿听使。先雇辆车儿,大些了教他学骑马,便与他买匹马来骑。”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站好,洪谦不由莞尔。
秀英一拍金哥:“你还不去温习功课?”将金哥逐去,却对洪谦道:“苏夫人央做媒哩,我妇道人家不过搭个嘴儿,人事场上,还须你出面,如何?”洪谦亦应了。秀英方才无话,往出准备金哥上学物什去了。
洪谦往书房里坐不多时,捧砚便归来了。先一揖,便回道:“官人,我随那二人一道走,那郎直入一处宅里。那里人来人往,问了一个路过卖浆的,是霁南侯家的家学。”言罢,便要上前与洪谦端茶水,洪谦一摆手儿,捧砚只得退下。
捧砚跟随洪谦有年,后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喜做浑家,如无意外,也是个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谦出门总好带着他,他因总往外头行走,知晓的事儿也多些隐隐晓得有些不好的风声,却是与那霁南侯之弟有关。现打听得此情,再看洪谦面上无笑,再不敢言声,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连浑家也不敢与。
他不,洪宅却不是无人有知。
洪谦依旧该做甚便做甚,面上一丝儿不显。然洪宅周遭,实多了些人。有往左邻右舍打听的,左邻右舍也是赁个房儿居住,彼此也无甚大交情,只知这家里是个新进士,又做御史云云。捧砚既能打听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听洪家事。这日,袁妈妈去买新鲜菜蔬回来好整治做饭,却在街头遇着个人。常人眼里,袁妈妈这等老年妇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谓“碎嘴婆子”,便借着撞她一下儿,又与她拣拾掉下来的东西搭上了话儿。
一头道歉,一头:“不知府上哪里,我与老妈妈送去罢。”袁妈妈因不用,那人是个三十来岁干净妇人,必要送的,袁妈妈道:“就在这街上哩,不远,我走得过去。”那人顺她指头一看:“好干净人家儿,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样人物哩。”袁妈妈与有荣焉,便是新御史家。那人顺着话头儿往下问。
岂料袁妈妈在旧主人家里时便是最胆怕事一个人,自来洪家,因主人家宽厚,立意在此处养老,更是不肯行差踏错,犯口舌之祸,登时警觉,抱着篮儿便跑。回来一颗心扑扑直跳,与茶儿道:“可是做怪,如此这般。”
茶儿与程智两口儿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一心向主,与玉姐。玉姐从便有主意,却叫茶儿与朵儿两个出门买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样儿,叽叽喳喳,些儿街头巷尾传闻。果然,便有那一等来问话的。朵儿固憨,茶儿却机敏,一丝不透。那头程智却蹑其后,却是义安侯家来问。
玉姐暗暗纳罕:我家何曾与这些京城权贵人家有甚牵连来?忽地问道:“只问我爹来?”茶儿道:“我听出来哩,虽是合家都要问几句,话头儿却落在官人头上哩。”玉姐眯起眼来,招招手儿:“你叫明智儿出去茶楼酒肆里打听一回,义安侯家有甚新闻,有甚仇家,有无走失人口。”
茶儿应了。
玉姐却不等茶儿来回话,巧的是秀英往申氏处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饭,要多问些事儿,晌午便不回来。玉姐自下厨做了几样菜儿,端到书房去寻洪谦。洪谦深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理,且又在此时,便将下巴一扬,似笑非笑看着玉姐张罗:“看你那样儿,便是有话要,罢。”玉姐道:“爹,吃饭。”
洪谦一噎,失笑摇头:“也是,吃顿断头饭哩。”玉姐且抿嘴儿笑。洪谦略动几箸,问玉姐:“你不吃来?”玉姐道:“爹平日烦心事多哩,多用些儿,也好有力气。”洪谦叹口气,慢慢儿将菜吃尽,朵儿来收了杯盘,出去时将门儿反扣上了。
洪谦道:“我便知你是个仔细人。”玉姐道:“爹既吃饱了,便索性与我了罢。我也好心里有个数儿,近来总有人在咱家宅子外头晃哩,茶儿与朵儿出去买果子,还叫人拦着问了。爹不过是个御史,又不是御史大夫,哪值人这般?必有个缘故儿。爹与我,好过我外头听了,措手不及。且家里还有娘哩,爹不与我,也要与娘。”
洪谦道:“不过是京中谣传,你爹与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儿子生得像罢了。”玉姐吓了一跳,又咬着袖子看洪谦,洪谦道:“做甚怪模样儿?”玉姐笑个不迭,道:“可真是缘份了,来时船上便听着这人,竟与爹生得一般模样儿么?不知爹做无赖相时,是个甚模样儿?爹好早与娘知,娘近来也得闲与些个官娘子一处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甚前头有个婢生子来。”
洪谦叫玉姐笑得一个哆嗦:“混甚!你是我头个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导你兄弟,你倒学会这等言语来!仔细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听爹这一句骂哩。”言毕,一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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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秀英在郦玉堂分家得的宅子里,叫申氏与几个儿媳团团围住了,端的是礼遇非常。秀英头回做媒,实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的,她将玉姐许与九哥时,听着消息便开心,早忘了当时情况、媒人了甚了。
是以秀英递了帖儿到郦府里,次日到那家里去,申氏接了,虽不知她有甚事,依旧亲热非常。秀英入来,既不知如何转个话头儿,索性寒暄毕,便笑:“我有一件好事要与亲家,只未出阁的闺女不好听来。”
六姐、七姐虽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无恶意,便悄悄儿退了出去。诸媳未见婆母发话,都留了下来。
其时申氏正盘算着,太子之墓营建得差不多了,她与于太子的孝期已过,早待太子入土,便要与六哥迎娶孙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张旗鼓准备,却聚了儿媳等人,先一处密密议着家下库里有多少、还缺甚物事等,又将六姐、七姐带在身边好学些事儿。闻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见两个未出阁姐儿已走,便直与申氏道:“昨日我家里往苏先生那处去,原是为问问先生,京城哪处先生教得好,好与我金哥开蒙。不想苏家夫人拉着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头一紧,便问:“怎地?”
秀英道:“却是有件事儿,苏夫人因苏先生府上风气好,他正有十五岁攻书的一个孙子尚未娶亲……”一语未毕,申氏不由:“啊!”地一声。秀英笑道:“是哩,是想问问六姐许了人家没有,若不曾许,倒想做亲来。”
申氏念一声佛,面上笑意压也压它不住。她几个儿媳妇便管秀英叫“婶子”,围簇着直婶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迭,笑道:“那回苏先生使他家儿孙来,我们家那个,送客走了便与我苏家孩子如何如何好——这却不是缘分了?未知是哪一个哩?”
秀英便:“是他第二个孙子,叫做苏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亲家这便是允了?不须与亲家公一声儿?六姐那里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没一个不好的,苏家孩子,我真个想看上一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头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个话儿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话儿。”
话间,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满口婶子叫着,来央留。大娘去往厨下看饭食,三娘却往后头与六姐、七姐,有客,两位姐儿且在后头吃,又笑与六姐:“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这般口气话,闺阁少女多半能猜着为何。六姐脸上一红:“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愿的。”六姐上来抱着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却来陪六姐、七姐一道用饭。
那头秀英吃饭时,也看她家规矩,却是大娘几个儿媳眼着上了菜,与申氏布几筷子,申氏便叫她们都坐了,并不须时刻伺候,食并不语。暗道申氏厚道。
待饭毕,秀英叫申氏拦着,便将能的都尽了,又苏平之母胡氏:“极干净温柔的一个人儿,眉梢眼角儿都透着和气。那样人家,句不好听的,哪敢有不好的妇人呢?”申氏想,自家闺女也不是不识礼数没个心眼儿的,往那等书香人家里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后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顾不得母亲,甩手寻七姐一道打双陆去了。晚间郦玉堂回来,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样儿还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这般怪来?”申氏道:“还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个甚模样儿。今儿洪家亲家母过来了。”着便故意一顿。
郦玉堂道:“来便来,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发笑?”
“来亲的。”
郦玉堂道:“与六姐?”
申氏再不卖关子,直:“要将苏先生第二个孙子与六姐……”
郦玉堂欢喜得要疯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发达了!”申氏忙将他扯了下来:“瞧你!”郦玉堂口中念念有词:“好啊好啊,真是好啊!这是好亲事,应了,赶紧应了。我与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头偏西了,那府里也该关门了,你去打的甚门?庚帖未换的,倒显得女家轻狂了。显待事定得差不离了,再去。哎,九哥这门亲事结得可真是有福气哩!他与九娘佛前结的缘。亲家母又与了这一门好亲。”
郦玉堂咧开了嘴,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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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家欢喜,洪家夫妇却有些儿凝重。
洪谦既应了玉姐,亦觉此事与其叫秀英从旁人口里知晓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与秀英,有人他与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儿子像来,不定会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来,秀英若在外头听了不好的话,千万留意,不要冲动。
秀英脸上煞白问道:“甚叫不好的话?流言何须这般郑重与我?你究竟姓个甚?”不等洪谦回话,又道,“那日在船上的,那个叫做朱沛的,还前头有个婢子生了个儿子的?”
洪谦**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儿一女,我与旁人,并无瓜葛。你晓得这个便好。”
秀英将牙咬得咯咯响,眼儿直直望到洪谦眼底:“你与我赌个咒来。你总须与我个实话,我好有个数儿,休教我这头攀高儿,你那头将梯儿撤了。却才你只姓洪来,可要实了。我便与你舍出脸来,也要护这家里停当。”
洪谦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须与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头船上我的、玉姐的,你道是过耳秋风哩?女人嘴里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没影!若那家继母个贤良人儿又出头,死咬长你一辈儿,打杀你,她也止徒三年,何况骂几句儿?这合家上来还要脸不要了?玉姐往后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得媳妇?”
洪谦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过年也拜来。”完,便一撩衣摆,直个与她赌个誓。秀英听他:“若姓朱来,管教身败名裂。”忍不得,吞声而泣。她与玉姐一般,心里也有计较,十余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谦模样儿不大对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里举止也与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巷恁熟,官话得恁好。
秀英哭完,却将洪谦搂将起来:“狠心的贼,你吃了多少苦头儿?”
洪谦道:“我何曾吃过苦了?不早了,安歇罢。”
谁个也不曾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却是不可宣诸口的。
两个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来又要与洪谦打些银钱等,却是要送江州不第同乡返程。同科另一考中的授了一处远州里做个下县的县令,先回家报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乡。洪谦去送一回。盛凯此番未中,洪谦也他:“你还年轻,不要气馁,来年再战一回。”
盛凯低声应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个好名次。
洪谦回来一切照旧,该吃时吃、当睡时睡,仿佛不曾知晓外头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稳重起来,又要与苏、郦两家合,却是在自家使袁妈妈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风味,请苏夫人品尝。苏夫人来时,是苏平护送来,那头申氏也带着六姐、九哥来看亲家。两家打个照面儿,风评自不用,一看人物,彼此满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寻官媒,写庚帖儿,又谢秀英等,端的是喜气。
家里头太平了,外头却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兴起来。起因却是齐王家,齐王原是不信赵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长子骑马时摔断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来。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错,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齐王止此一子,为叫王妃生出嫡长子来,齐王前头连生了三个闺女,才硬生出这儿子来。伤心之意,无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孙,原知这赵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孙子死了,淑妃竟渐信了是赵王妨克的,宫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缢,遗书为赵王辩白,似更应了赵王命硬之。
正经读书人是不信的,太学生又联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却突临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后,真个“畏惧”,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个太平王爷,哪怕兄弟们一团混乱之后,皇太后亲将他送入东宫。又严加管教,官家年幼时,皇太后还做皇后,在宫中便极有威严。他初入东宫,略宠几个孺人宫女,皇太后他不好沉缅女色,活鸠杀数人,官家自年轻时起,便怕她。凡事无论对错,皇太后脸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儿颤——打儿叫她吓着了。
皇太后突临面前:“怎地我看重谁,便要弄走谁么?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应了太学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请,只得将这折子扣下了。
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却不怕。打头阵的却是洪谦,新御史也不甚流言,也不甚妖人,却拿一味药材来事,其表节略曰:“《世》有云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是禽兽亦有天伦之情也。[1]桓温,谋篡之臣,尚存怜悯之心。今闻宫中妇人却食鹿胎以为养颜,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实不忍听!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为先,容最末,请皇太后、皇后,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乱局,更不太子薨逝、赵王遇诬,却将皇太后与皇后的脸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钟慎这等起家御史,外头厮混一圈儿,复掌了御史台的,也要洪谦这手,委实刻骨。本章既上,顷刻满京皆闻。赵王口中念着:“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泪来。“不仁不慈”之语,更是叫许多人念在口里,谁个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宫中皇太后、皇后等无奈,只得颁下懿命,宫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确有养颜之较,更是妇科佳品,尤其后妃想诞育子女,恐有宫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为养颜而来。然但凡懂医的,便不能它不能养颜,两宫吃了个哑巴亏,将洪谦往死里恨。
那头吴王却将郦玉堂好一顿臭骂:“你结这两个亲家,没头没脑,好没计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个儿子了?赵王废残之人,唯齐、鲁二王有望东宫,不拘哪个,他两个能得着好来?”
郦玉堂先往家里炫耀来,不意吃这一顿好骂,他却不惧:“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吴王气个半死,手里一把拐杖飞向郦玉堂,打得他抱头逃回家来。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苏正冷眼看着三个皇子,赵王憔悴自不消,齐王眼睛通红,鲁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较,赵王已人不胜衣,其二王虽要人扶持,步子倒稳。不由微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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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葬后,京中更是热闹起来。这头郦玉堂家六哥与孙尚书孙女儿完婚,又写信往江州去,请另两位亲家送亲来完婚。
那头皇太后朝上发威,将几个进士出身的官儿夺官发落,有些个读书人是“贪名好利的伪君子”,官家只好躲着不出头儿。洪谦晓得她是指桑骂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鸡司晨”。也亏得他敢,也亏得官家护着他。官家见洪谦骂人,便与洪谦撑腰,他是“贞介耿直之臣”,真个是站他腰后头扶着他站。
那头御史见洪谦一人便直接皇太后,纷纷羞愧,且有几个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夺官。一个个义愤填膺,却不求同年,转而弹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开了锅。
然不消数日,却又有洪谦是朱沛的流言传出,言他奸狡虚伪,不顾人伦,数典忘祖,是个好邀名的伪君子。直至有御史参这位洪同僚,言昔年识得朱沛的人,他耳上有红痣等表记。众人往洪谦耳上看,果有人看着了一颗红痣。
苏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时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问到他面儿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礼勿听。”如今却是御史参奏,苏先生不得不当堂逼问洪谦。
洪谦从容道:“先生这话却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认了别个人,便是我不是洪家孩儿。不是谁个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来辩白的,话的人才该拿出实据来……”扫一眼那参他的张御史,唇角一抹冷笑,“张某人难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养的行院□生下来私的私孩子?从来乞讨长大,讨达官贵人口边一口残食,便做人家的狗,四处乱咬乱吠。你道张御史与你长得像,你便换身官皮,我便不认得你了么?”
苏先生此生从未见过此等无赖,却又不知如何答应是好。那张御史一张脸更气得铁青,跳将起来,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黄,你、你、有辱斯文!”洪谦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黄?”
张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谦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确都知你是个龟公儿。”张御史两眼一翻,喷出口血来,便厥了过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乐不可支。叫苏先生狠瞪一眼,吓得打了个嗝儿,忙捂了嘴儿退朝去。
既退朝,苏先生便揪住洪谦,一同往苏府去,书房门儿一关,苏先生审起洪谦来。洪谦不等他发问,便道:“自登科后,便有人于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误认我,故知先生昔日为何对我严厉。”苏先生正经人儿,经不得洪谦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个不是朱沛?”洪谦无奈道:“我是洪谦哩。且……确是相似。不瞒先生,我晓得些他家事儿,也是有渊源,只眼下不能,不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苏先生也不好再逼问。且血脉之事,实无法可确验究竟是与不是。苏先生正人君子,宁愿相信洪谦所是实,且那船上朱家事时,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继母不好,洪谦一言未发,不曾作愤慨之状。
洪谦到做到,那张御史的身世愈传愈离奇,再不敢有官员于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间的流言却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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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还好些儿,虽定亲,却未成婚,不过与些个未出阁女孩儿一处,谁也不好得太粗俗,免遭人耻笑。
这日却是钟慎夫人邀人赏花吃酒,秀英玉姐亦与,玉姐那里见着许多女孩儿,皆是不识的,便与六姐、七姐叹道:“在江州时还道咱们已见过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谓井蛙之叹。”她两个不熟识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游申氏,使六娘孙氏领她们一处。孙氏素在京中,闺阁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见过。一一指与三人。
她几个一处,自成一格,因不知底细,且不急与众女攀谈。却见着一个高挑个儿的红衫少女打眼前过,白净面皮,杏脸桃腮,脸儿扬得高高的,嘴角常翘。孙氏道:“那个是淑妃娘家侄女儿,原侯嫡出的闺女。她旁边两个,是她庶妹。”玉姐看时,果然衣饰略不如。
孙氏又悄指另一杏黄衫子的少女:“那个是皇后娘家侄女儿。”却是生得沉静端方,虽不爱笑,人也不轻她。
直至有一起人打身边儿过,丢下几声冷哼来。玉姐愕然,她自来京,人且不识得几个,如何有人哼她来?孙氏有些儿尴尬,却不得不:“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一挑眉,口角便噙笑。孙氏见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个好度量。怪道祖父,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厉害一个人,想来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来了?钟御史家不似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过,却又有两个少女相携而来,眼带好奇,与孙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与我们一道了。这是大姐妹妹?”孙氏道:“是哩。这是洪御史家大姐,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与这三个道:“这是义安侯家三姐、四姐。”义安侯董家,这些日来也颇难安。玉姐含笑与她们问好,她姐妹两个一个拉着玉姐一只手儿,问长问短,又问江州情状。
玉姐笑道:“那处故乡,若问我时,只有好的。”三姐便笑:“见着你,可见那处真个是好的。”
外头女人堆里却是另一番模样儿。秀英早觉有人看着她,也只作不知,与申氏一处,又与钟家夫人话。权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际。不多时,钟夫人往见旁客,便有人也来与秀英话。
因京中事,且不洪谦事,只谁个家中郎要相看娶媳妇儿,便渐次到如何相看媳妇。内中有一个失言,顺口便到朱洁身上,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实是这京中妇人提起,十有□也会到段氏身上,确是个有本事的人,家里也安顺——如何不提?便似到少年才子,那谢令安便要中一回枪一般。
秀英一撇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儿城府,然若洪谦真个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听闻,义安侯府等处,也蠢蠢欲动,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与朱沛一道轻狂过,回来都,真个像,虽隔十余年,然朱沛那颗痣还是那个样儿。
便有不愤之人,细段氏之好,又她实对得起头前义安侯家董氏,更指洪谦便是朱沛云去。
秀英将两条眉毛一竖,怒道:“你若有个儿子,好闹出个未婚生子来?大张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个闺女,肯嫁个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儿?这还好哩?听那家有个哑巴儿子,直捂到十八岁上成亲,都无人知晓是个残疾哩。怎地这个便出来了?天下有这般贤良母亲否?还好人哩!”
“是拜前头人哩,一天去三回,早上‘我儿子比你的好哩’,晌午‘你儿子今日去外头鬼混,我与他钱哩’,晚间便‘我弄来个孩子是他奸生子,带家中养大了,看谁家肯把好闺女嫁与’,你有趣不有趣?”
“贤良人是甚样儿?儿女都养好。似这个,弄坏人家嫡长之子,即将庶出的养好来做牌坊,欺负死人不会话呐!那头有手有脚个人不见了一月,不想他何时回来,便急匆匆不知从哪里弄个大肚子的来充数儿,播种儿的还未吭气哩,她就笃定人不会回来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会回来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罢?!”
“这等奸人出来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热没得凉茶吃,热得发昏了罢?”
众官娘子也有寻常百姓出身,夫荣妻贵的,也有口舌伶俐从不饶人的,却不想秀英一张嘴这般厉害,的话这般吓人。一想那段氏对着个牌位话,便不寒而栗。
钟夫人已听着了,也不好拦。她宴客,也是千挑万选,请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后悄留了秀英来话,问个端底。哪料姐儿们那处来报,是朱三姐儿死活央了个好友,溜将进来。董家亦有两姐妹,也是悄悄儿随了人来,人都来了,又不好真个将姑娘赶将出去。她恐那头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儿们倒平和,这头娘子们先发作了?
钟夫人也想,这段氏恐真个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会人云易云,往日不多想。且皇后亦是继室,与东宫不睦,谁个没事拿这个胡乱事?皇后容易对付,太后却不好话。正要打一圆场时,那头叫秀英着了的娘子也是个急性儿,便道:“你如何将人心想得这般坏?不定人不是那样,是你心思阴暗哩。”
秀英啐了一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书,审阴断阳的官儿,便都该下十八层地狱里滚油锅哩,谁个叫他们看破鬼蜮伎俩破那些个冤枉、凶杀、构陷案来?”
钟夫人走来道:“甚哩,这般热闹?”秀英笑道:“不过些京中谈资。”除开叫秀英扫了脸面的那一个,旁人都在想,许真是这个理儿。众人皆是内宅妇人,于这些事上头最是热心,越想越是。一个后母,布下狠毒之局,隐藏得又好,总比一个不孝子有嚼头得多。纵是官娘子们,也忍不住回去要与人。
内中那个替段氏出头的,既是义愤,也是与段氏平素相好,此时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寻个时候往朱家问一问段氏才好。
众人却不敢得罪秀英了,一是她一张利口,二是因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实不好查验。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错,照秀英,这段氏也不贤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儿长到十五、六岁,确是段氏做得不对,不该是那样一个谨慎人做出的事体。若不是,便是与洪谦强安上一双父母,又拿这强安来的父母骂他,岂不招人恨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钟夫人也不评,只招呼众人看花儿。段氏不良的名声,却传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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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妇人里事还未了,那头洪谦看热闹不怕事大,更具一本,请召还沈氏。官家见他提议,立时便允了,却将这遍寻沈氏的文告取将出来,沈家子氏是耳有红痣,手有疤痕。便有许多人望着洪谦耳上
作者有话要:[1]《世新语》里的段子,提到肝肠寸断这个成语的时候,一般都会提这个典故。
妈蛋!前面又爆字数了,本来这章只打算写七千的,结果……没写到秀英喷人,于是只好写写写,一直写到凌晨一TT
苏先生,还是那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有时候,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有那么多龌龊心思。唉唉。
沈公子的伏笔神马的……
御姐爹的凶残无赖神马的……
他从来不肯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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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往事
暑天酷热,便催生出一门生意——卖冰,常有富商开大冰窖,冬季里存上几窖冰,到得来得夏天,使车拉了,往城里卖去。凡有余力之家,总要时不时买些儿来消暑。京师繁华之地,做这生意的只多不少,只要囊中有银钱,无买不来之物。这笔买卖只好与那中等人家做,更穷的买不起,更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来使用。
霁南侯家乃是开国的勋贵,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这冰窖却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买。霁南侯的母亲太夫人华氏原也是勋贵之女,两家联姻,做这侯府女主人已数十年,所居之处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处正房五间,三明两暗。此时太夫人却不在正堂屋里坐,只在次间一张交椅上坐了,霁南侯朱雷与其弟大理寺卿于她下手对坐。室内清凉,三人心下却止不住有些儿燥意。亏得都是经过几十年风雨的人,倒还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一如天下所有老妇人,年越老,越好信个僧道,宫中信道,她偏好信个佛,手中一串数珠儿轻捻,珠子本是木质,如今已颇莹润,想是时时拨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问朱震:“真个是沛哥?”她年近八旬,一头白发,精神倒还好,不耳聪目明,脑筋却还没到糊涂时。
朱震抬头看他母亲,叫太夫人耳朵上两只大大的镶宝金耳坠子晃得眼前一花,低头沉声道:“我看着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像与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站班,你倒是与不是来。”
太夫人积威有年,她一开口,朱雷也不敢接话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亲的话,对弟弟便好开口训斥了:“现在这个有甚用?是与不是,及早拿出个章程来的好,”朝太夫人一拱手儿,“娘,那洪御史我也看着过,乍见时吓好大一跳,便觉是沛哥。然他又不认,又自称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寻了门路,与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那里都走动一二,承了他们人,亲往检看了黄册。吏部那里,洪谦是江州我。户部那里江州是有个洪谦,自赘婿转做寻常民户。落户江州却在十五年前,那时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谦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连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一手抚一手剿,又许南下趁食,洪谦随着流民到了江州。黄册上倒好写着人体貌,又无图形可查,北定府真有个洪谦,也止写年几岁,面白无须一类……”
朱雷焦躁道:“这些个有甚用?是与不是,你这做亲爹的与我们个准话儿罢,我们也好有个应对。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成个什么体统来?辩白又不好辩白,不理会又要遭人背后指,”着火气便上来了,“你家里那个,真是个搅家精!你也是,当初该辖制了她才是。”这便是骂的段氏了,浑然不觉段氏初嫁之时,他与妻子倒还段氏柔顺来。
太夫人也不捻那数珠儿了,开口叹道:“这须怪不得二哥,这事上头,我有错,你也有错儿。这续弦儿是我与他定的,当时看她开朗爽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将沛哥接过来养,好教你兄弟与她好生处一阵儿,开枝散叶,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会变的,沛哥早早养她跟前,许能好些儿。又不曾打有情份,待她有了亲生的儿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顺。”
朱雷晓得太夫人的是实情,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里没个主母终不是个事,朱震一过了妻孝,便与他了这个段氏做填房。更怜朱沛失母,且接到身边教养。待段氏过门儿,又恐段氏年轻,不会照顾孩儿,又想段氏多多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儿女。段氏也争气,入门一年,便有了身孕,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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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儿子坐完月子,过不多时,又怀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一跤流了个哥儿,有些伤了身子,不得不静养着。
那头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处长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怜他年幼丧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儿,且无生母,照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读书,将来科考入仕的,好生待着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一处做个帮手,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来,是以对他也好。
朱沛幼时颇聪慧,然隔辈亲,伯母又疼爱,虽识字背书快,性儿里实有些骄纵之意。到朱沛五岁上,老义安侯故去,丧礼毕,太夫人便做主将这兄弟两个分家,免得到时候夹杂不清,两兄弟伤了情份。又是搬家具、又是分银钱,两兄弟便是都谦让,这家分得也还算太平。朱沛却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养到六岁,再回自家时,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话做事恁爽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这性情。初嫁时,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晓得爵位无份,只管养一养头前的儿子,自家再生几个儿子,笼络了丈夫,好过生活。到时候纵分家,她儿子多,也好多分些儿。那头前的儿子,若是养好了,也不失是个助力。
太夫人又体恤她,叫她生与朱震生个儿子来,她也是舒了一口气来,当时朱沛不过个岁余孩儿,她真怕养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过了。待婆婆将朱沛养过几岁,孩子轻易也不会出事儿了,她自家也有儿子了,两下便宜。她只须每日侍奉婆母时看朱沛两眼,显得没忘这孩子便得。
不想一拖二拖,多拖了一、二年,朱沛好晓事了才回来。家中便反了营了。朱震怜这儿子襁褓中没了亲娘,不免看重些,将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后放上一放,亲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处时,只须礼仪过得去,余者全依他。这继母也只是平日看上一眼,话也是和气,不意离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更兼朱震因对这长子期望不,见他已六岁,在太夫人处识字又快,便亲与他正式发蒙授课,管束甚严。次子因少朱沛两岁有余,还未到正经读书年纪,且往一旁放,段氏看到心里难免有些儿发酸。她自入门儿,婆婆也讲理,丈夫也守礼,也没个得宠的婢妾敢与她脸子看,又掌这一房内务,实养出当家人的风范来,也拿出母子的样子管教这继子,又要他敦爱手足,多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时朱沛心里,父亲严苛,继母不冷不热又好压他头上,更因闲听了几句后母不好的话儿,两下印证,可不就是“有了后娘有后爹”?如何肯再听段氏话?言语间虽不撞,却将段氏视作无物了。朱震却容不得儿子不敬继母的,不免板着脸儿与他道理。朱沛心早叫养野了,越发执拗起来。竟跑到太夫人那里,一住数日,太夫人眼里,段氏也算不得错,朱震更不是错,朱沛孩子心性亦难错,三个不过是拧了劲罢了。便留朱沛住数日,更与他讲些道理,待气消了,更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儿也是看顾,受朱震之托,教侄子些骑射功夫,勋贵家起家,多半是因军功,子孙里也有不忘本的,便习这个。朱沛正厌了朱震讲这大道理,倒与伯父甚是投缘。待回到家中,携了一堆兵器回来。自此心愈野,瞧读书人便不顺眼。
他与父亲怄气,朱震却不好不管他,纵再忙,日日拎来授课训诫,也没少挨戒尺,少时那一些墨水,都是朱震打进他肚里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处,自己儿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更盛。行事上难免带出些儿来,也不克扣衣食,然相处自然不如亲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来,两处缝隙越大,连同伺候的下人间,也时有口角。
朱沛一不开心,便往祖母处,寻伯父、堂兄等习武。朱震气恼,太夫人却:“从来军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个兵,做也好做官儿,并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边儿乱哩,且须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长大了,正好赶上收尾儿拿军功。”朱震却不想叫儿子做个莽夫,纵做武官,也要识些书本礼仪,好做个儒将,否则武官不识字,立朝也只有叫挤兑的份儿。虽不禁他寻伯父,然督课愈严。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岁上,段氏又怀一胎,朱清也始读书,兄弟两个实不亲近。孩子家口角打闹是常有的,朱沛虽不屑打个他许多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却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对亲儿子爱护之意,朱沛听得心烦伸手便推开朱清,朱清跌了一跤,手掌蹭破了块油皮。回来段氏见着了,也不朱沛,径往朱震面前道:“我终不是他生母,轻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两个总都是官人儿子,还请官人一视同仁罢。”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懒待与他争辩朱清挑衅在先。他这般冥顽不灵,朱震难得又罚他家庙里跪一个时辰。跪完朱沛便又寻太夫人去了,也不因果,只家里烦。太夫人又教导他“休要拧着来”,他也不理。回到家里时,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与段氏行礼,段氏身边使女拦着,叫他一脚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拨开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来,听他推了怀孕继母,免不得又与他一顿好打。自此朱沛生性暴戾的传闻便渐次传开了,偏他爱习武,时不时演练那么一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多。那头朱氏却是待义安侯府与自家娘家一般,只有朱沛好的,没有朱沛坏的,又,结亲时也往义安侯府处认了干亲,认董氏为长。
总是朱沛舅家也叫他过来,了许多要尊敬继母的话儿,朱沛连舅家也一并觉着腻味。段氏转脸便把朱沛乳母发落出府,因朱沛八岁了,也不须乳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觉长子不好与妇人处得太久,好与他配厮儿伺候了。乳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头,聘了外头做正头夫妻,却不放心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旧伺候。不在朱沛房里伺候了,也时时看顾他。后因婆母去世,不得不与丈夫回乡守丧,方断了联系。
朱震白日总要到衙里应卯,又要办些公务,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横竖朱沛出门也不肯与她的,她只作不知,纵有事,也是朱沛孩子不懂事儿,不禀父母便出门儿。却又做足样子,朱沛份例一丝不少,由他出去挥霍,时不时倒添补他些儿。
总是弄得太夫人也要叹这孙儿时伶俐,越长越歪。朱沛十三、四岁上,便是京中有名纨绔,众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时,他后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学的衬着,越发显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学,学甚都快,学好快、学坏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从头至尾,只在头一回下赌场叫人坑过三百两,回来段氏于人堵上门儿后痛快付了赌债。次后无论玩甚,他都不曾亏了钱去。
然人人他不学好,又有苏长贞这狗拿耗子的参他,平白为他扬了名,人家扬名是扬好名,他扬名是扬恶名。朱沛心下不服,也气恼,却堵不得人的嘴。
往后忽有一日,朱沛起意要往外头打猎来,却再也不曾回来。不多时,段氏便领回个丫头来,是朱沛收用过的,已有了身孕。此时朱沛未归,家中人实信朱沛这不学好常走花街柳巷的能做出这个事来。太夫人立意要落这一胎,段氏却又拦着,:“总要问过大哥,回来又置气来。”便哭了,道是这孩子儿打了容易,自己必要难做的。朱沛不怪旁人,必要怪她。
太夫人知朱沛脾气,倒真个是这般了,也不得不放缓了,还安慰段氏来。外头却不知何时传出朱沛未婚有子,闹大了侍女肚子便躲将起来的消息。朱震大为失望,直至这日段氏的使女莺儿漏了嘴,管朱清叫了“大哥”。
彼时朱震听了一声“大哥”,他心中激动,还道朱沛回来了,一句“孽子”含在口中,未及吐出,便看到朱清。朱震虽时有“这孽子生来便该掐死”的念头,也只是恨他不争气,实不欲他死的。这使女口中竟将他嫡出的长子弄没了,朱震如何不恼?偏段氏还未察觉,还要招呼朱清,竟似默许一般。
朱震不通内宅之事,只因不曾想过自家内宅也有不谐,多不过是朱沛年轻不懂事儿,长大了娶房贤妻许就好了——谁个没事琢磨枕边人不好呢?他并非人便呆,否则便做不到大理寺卿了。然眼下由不得他不琢磨一二。尤其这朱沛再也没回来。
朱震立时杖毙了莺儿,这莺儿虽是段氏侍女,朱震却是主人家,他做事也不留把柄,竟是明着走了手段打杀了。对内因她无视朱沛,对外却这丫头偷窃时叫失手打死的。段氏还想求情,朱震却连见也不肯见她,又将段氏提拔上来的管事等一一黜落,想这管事之职,多半有油水,一抄一查,打个半死远远发卖。收了她管事之权,凡事皆交与老仆,但段氏母子有欺压老仆时,先采朱清来打一顿。不消两顿,便都消停。
段氏弟弟段祐原是要求姐夫走门路长个官儿的,朱震原与他筹划好了,因他也是武官出身,便往下头攒些功劳,回来升迁时便不至叫卡着。这回也不与他奔走了,段祐生生卡在正侍大夫阶上,又无实权,便一直蹉跎着。
段氏原是不觉的,实因段祐在外做官,彼此因饥荒有流民,段祐奉命驱逐。因要些军功,便在抚剿并用之时,做武官的先想剿。这日打扫时,却掘出条腰带来,段祐瞧着眼熟,取来看时,腰带有血迹,玉带钩上竟有朱家标记。不动声色取了,回来与段氏一,段氏还道她兄弟做了件好事哩。那便如何?朱沛没了,朱震还要靠着她的儿子养老。——这却是朱震等人不知道的了。
后因朱震手段越来越辣,方觉出味儿来,只得心在意笼络着他。一发不敢朱沛已死,终磨回了朱震一丝心意,复与她生养了一儿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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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道:“她要是个元配的正头娘子,也能将日子过顺了。一切不过造化弄人,只可惜了我沛哥。”便哭将出来。兄弟两个忙劝慰。
太夫人抽泣道:“早已对不住沛哥一回了,也对不起他娘,人去了,便把她孩儿没养好,反倒逼得在家存不住。又因沛哥不见了,二哥还要儿子承嗣,不得不……这是再对不住他一回了,都是我的错。”
朱震忙跪下道:“是儿子无能,内不能明整理,又不能好生教导沛哥。他离了家,倒成人了。哪用甚证据?看着就知道是我的儿子。找证据,不过是为了与人剖罢了。”
朱雷原以洪谦是朱沛,后因朱震没个证据又起疑,此时不由问道:“真个是沛哥?”
太夫人道:“父子连心哩,哪能认错了?他耳边红痣我晓得,头两个旋儿,聪明。甚沈家孩子耳上也有痣,手上还有疤,那孩子时候儿我也见过哩,痣不记得了,单一张脸儿,便与沛哥生得不同,如何能混了?却又拿他来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儿,是人都晓得他两个不一样,也只好糊弄人,得一句‘纵有表记也不定是’罢了。若不是时,他占着理儿,打将起来都是轻的,哪有这般闲适,好有镇定与那张御史对骂的?他那娘子倒是个好的,知道护着丈夫,却句句咬着段氏不贤良,若不是时,何须这般在意这个?骂也不该这般骂法儿,该骂咱家鬼迷心窍,浪荡子丢了不寻,见着个进士便要巴上去哩,她这是与丈夫打抱不平,出气哩。”
朱震不由悔恨交加。朱雷道:“那……”
太夫人道:“休无凭无据,纵有证据,也不可叫他认了。他要认了,这一生便毁了,他娘子、一双儿女,也便毁了。早先对不起他一回,这回便要保他一回了,或可赎了罪孽了。是咱家没这福份,要这进士子孙罢了。真是自作孽。”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朱雷将段氏恨个半死,又因是弟媳,不好动她,便思要拿她兄弟段祐并几个侄子开刀,要将他们身上官职夺尽。只恨眼下自家不好妄动,立意过一时风声不紧了,便要动手。
这头母子三人下定了决心,将此事掩了不提。太夫人便要朱雷命人放话,道洪谦不是朱沛,生得委实是像,故而洪御史闲时,请往家中一坐,以慰太夫人思念孙子之情。又叫朱雷之妻韩氏往义安侯处去,纵有证据也请埋进肚里,认了,洪谦声明尽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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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朱雷夫妇依令而行,那头朱震作无事状依旧上朝应卯。霁南侯家风声也放了出去,义安侯家风声也放了出去。义安侯家原听了段氏之新传言,一想,可不正是如此?几乎不肯见韩氏,韩氏费好大周折,方见着义安侯家太夫人,如此这般一,义安侯太夫人也放声大哭,两处倒好和解只痛骂段氏:“黑了心肠,总要有报应的。”
总是自家孩子好,若有不好,也要寻个别人害他不好的理由来。
义安侯太夫人哭了一回,却问:“那瑜哥究竟是不是我外孙的儿子?他年纪受这委屈,可不好再在子嗣上受气。我看那洪御史没个认的样儿,多半不是了。”
韩氏道:“瑜哥未入族谱,便是二哥留与沛哥处置的。幸而未入,倒好安置了,与他些田宅,远远打发了便是。奴婢生子,老夫人也是晓得的,纵是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弟妹那一房,若您老合意,阿家的意思,自我们家过继一个孙儿去承嗣。弟妹嫁妆,还与亲家。”
义安侯太夫人连忙摆手儿道:“使不得使不得。”嫁妆一讨,两家情份便无。虽则骨肉之亲也有翻脸无情的,义安侯太夫人还心疼早逝的女儿哩。
韩氏道:“却是有个缘故。洪御史还有个儿子,随了岳家姓儿,也是袭他的血脉来。这哥儿今年六岁,附梁相家学读书,是个安静端正的好孩子。府上好有姐儿与他年岁相仿否?连嫁妆一道许了罢。”
义安侯太夫人大为感激:“我这便与他们去。”不论血亲之事,单结一门进士亲戚,也是划算的。义安侯太夫人生的嫡长女儿肯嫁与个次子,便因朱震自家用功,考了个进士。
于是两家太夫人一同求到洪谦头上,要见他一见,洪谦蓄满了力遇着了捣蛋的,登时傻眼。两位老人的轿儿到了他家巷口儿,见是不见?他只得捏着鼻子上前拜了。
两位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儿,不停:“像、真个像!”洪谦身后还跟着个金哥,放了学由父亲亲自接回家,见这两妇人哭起来比他外祖母眼泪还多,不由怔住了。
霁南侯太夫人拉着洪谦的手儿,因靠得近,在他耳边:“头是两个旋儿罢?腰上有个痣罢?”义安侯太夫人于另一旁道:“天热了脚底还痒不痒?”洪谦怔住了。
两人却都:“若我孙儿活着,恐也生得这般大了。”并不认他作亲孙。又道歉失仪,一个拿他头发:“我孙儿头上一个旋儿,他是两个,果然不是。”另一个将他手摊开,朱沛手心有胎记,洪谦没有。为洪谦洗了嫌疑,那头张御史枉做一回龟公,又叫罢了官,灰溜溜回了家。
这头洪谦也灰溜溜叫两位太夫人挟持归家,唤秀英、玉姐等来拜见。朱雷、韩氏、义安侯董格、义安侯夫人于氏等陪着,两下坐定,义安侯太夫人抱着玉姐便不松手,直叫:“我的大姐。”玉姐肖父,虽有些秀英的影子,大模子却脱自洪谦,洪谦生得类母,一传二传,虽不极像,太夫人眼里却认定了她。
于氏便劝婆母,各又有见面礼赠,又要结姻亲,又要认干亲。秀英不敢即应,手足无措便望向洪谦。玉姐倒落落大方,温言安慰义安侯太夫人,又拿自家帕子轻手轻脚与她试泪。这原是做得极熟的,盖因素姐眼泪极多。
霁南侯太夫人则将秀英来回看,与韩氏两个口里直好。
洪谦忽地长叹一声,与这几位一揖:“诸位错爱我了。不数日,我或要办一件对不住的事情。非为私,乃为公,势成骑虎,还要着落在源头身上。”霁南侯太夫人道:“这是甚话哩?为公的事儿,哪好不叫你做去?”又要做媒,将董格嫡出的孙女儿与金哥。
洪谦再不敢辞,当下自秀英发上取了枚金钗,权作表记。朱雷拍着洪谦肩膀儿,也不言声。洪谦道:“前番风声太紧,晚辈反唇相讥,前辈降临,固是与我解围,也显得我先时枉做人了。”
朱雷虽不是进士出身,也听得出这的是段氏之事。动段氏哪能不牵到朱家,至少也要与朱震有些干连。然则朱雷晓得朱沛秉性最犟,哪怕洪谦自认了是朱沛,这段氏也是他仇人,今他两家与洪谦解围,实是陷洪谦于两难之地。回过神的人不免要问一句:你不是便不是,咬着人家后母做甚?反露马脚。
朱雷讷讷,洪谦笑道:“晚辈自有计较,只恐对不起前辈爱护之意。”董格反觉洪谦该与段氏个教训,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拿我等做傻子哄来!若非为了妹子一碗饭,我等倒忍她胡乱弄个人来……”于氏咳嗽一声。
朱雷遂将两家之意了。洪谦眼睛便湿了,秀英已抹起泪来。然众人实想不着,洪谦要拿段氏做甚,又如何连累着朱家。其后事发,两家人方隐隐后怕,始觉着“好人有好报,亏得当初没存着坏心”。
三家人家处得好,两位太夫人与老安人都是年老妇人,又一处话。林老安人何等警觉?更将洪谦在江州如何如何好,与这两位听,两位听了也自欢喜。林老安人心道,这亲结得倒不赖,我家自弱,金哥有这个媳妇,倒好立足——只不知性情如何?又想,那姐儿也,总有调-教余地。
却不想,这两处亲戚的好处头回显出来非是应在金哥,乃是应在玉姐。又数日,宫中皇太后传话与申氏,要她进宫来,且叫携了六姐、七姐并玉姐一道去。皇太后论起来还是申氏堂伯母,要看看堂侄儿家未来媳妇儿,实是情喇中。
皇太后心中憋着气,便有此一着,更有皇后撺掇。之所以不令秀英入宫,盖因秀英因是外命妇,却是士人之妻,玉姐亦是士人之女,平白叫了来出个丑儿,保不齐弹章能埋了禁宫。若是皇太后看个侄孙媳妇,纵挑剔些,谁个又能什么?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其实我想,作得一手好死)。
作者有话要:又写爆字数了TT
还欠一个御姐爹版的中二少年二缺回忆录,后文会有插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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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御姐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唐人骆宾王一首《帝京篇》,道尽禁宫奥妙。纵本朝立朝时尚俭,次后继位几帝皆不好奢侈太过,禁宫较前朝并无扩建,且要狭窄些儿,装饰也不那么般阔丽,然则毕竟是皇居。玉姐也算不得没见过世面,吴王府且去过几回,又苏先生赐宅颇宽敞,也是见过的,然见此情况,也不由心胸开阔了起来。
玉姐是申氏领进来的,秀英未奉召,不得前来。一路上申氏将玉姐与六姐、七姐都叫到自己车里,再三叮嘱,些何处行礼如何答话等事,复将玉姐看而又看,玉姐今日上着件鹅黄衫儿、下着石榴裙儿,一头青丝挽就,别两三根簪子,十指纤纤握一方罗帕。
申氏自家越看越满意,道:“娘娘威严天成,你无须过于惧怕了,她总是有些分寸的。她不喜欢太拘板的人,你要是心下不平,也不要死板着脸儿,笑一笑儿,自家心里也好松快些儿。”
玉姐果低头一笑,六姐捂胸道:“这一笑可不得了,我魂儿也要没了。”申氏嗔着戳她额头,又:“但有话,你不好回,便不搭腔儿,我便你年轻腼腆罢了。”玉姐笑道:“婶子休为难,我省得事儿。”又问六姐可看过苏夫人了。
苏先生十数年未归,且当初离京乃是罢黜,苏夫人于京中虽有苏先生故旧朋友照料,担心却是一丝不少。苏家子孙皆成器,想来苏夫人也是操心不少。初时能撑着,如今苏先生回来了,她一时开心,数年积下来的劳累便发了出来,一病卧床。因金哥与苏家孙子是同学,便晓得此事,回来便告诉他姐姐,玉姐转手卖个好儿与申氏、六姐。
六姐道:“见着了,大夫是上了年纪,须温养。”玉姐道:“上回那个郎中也是这般,看来便是这般了。”
申氏听得车外没了嘈杂人语,便做个手势,叫这两个不要话——禁宫近了。
申氏等有门籍,玉姐眼下却还未有,入宫便比寻人入宫要慢些儿。一路穿过了前朝,直往后宫里去。皇太后并不居于正中殿内,而是居于西路慈寿殿里。到得慈寿殿,里头却早已经莺声燕语,来了好些个女眷了。
申氏忙携着媳女上前见礼,皇太后声音倒平和,也听不出喜怒来:“都是一家人,哪里来这么多虚礼来?赐座儿。”申氏有得坐,背后三个却只好立着了,皇太后将眼一打量,六姐、七姐她是见过的——盖因吴王妃总申氏贤良,自回京后,皇太后也召见过她们母女数回——眼生那个便是洪谦的女儿了。
皇太后一眼看去,这姐儿十四、五岁年纪,瓜子脸儿,凤眼修眉,身形袅娜,亭亭玉立。便是在这满是美人儿的宫里,也是极出色的,若非是洪谦的女儿,皇太后还真个就要喜欢她了。可谁叫她爹是个祸头子呢?
前些日,洪谦一本突上,弄得皇太后狼狈不堪,实是自苏正上回遭逐出京之后,十余年来皇太后头一回遭人指名儿“劝谏”,其中羞恼之情便非旁人所能体会了。这也便罢了,横竖洪谦与苏正之间的勾当,满京城都知晓了,苏正回来了不发难,她反觉着不对了,谁叫她要用着苏正、借他的名声呢?否则单凭这皇后、齐王与太子之死洗不脱的干系,且有得牙磨。
然用着也不能白挨了打,真一都叫逐了,来个清静她也认了,动不得苏正,还不兴动一动苏正的走狗?恰巧了有洪谦貌似朱沛的风声儿传来,皇太后与皇后近些年也是有意无意的拿青眼看这段氏,虽不明着褒赞太多,也要暗有期挟意。非为朱震,更因段氏是个填房,头前的儿子不好,她生的儿子又上进云云。实有些儿不能的心思。
谁想着洪谦能这么无赖?那张御史算得上是皇太后系的人儿,借他的口弹劾人来,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往常骂战,不全身而退,总还留几分情面。谁曾想洪谦居然扒了斯文的皮,朝堂上满口胡柴起来!
满朝文官像死了一样,个个耳聋眼瞎,不聋不瞎的竟成了哑巴。往常连帽儿戴歪都要叫御史揪来整顿,洪谦满口胡柴竟无人理会!
更可气的乃是洪谦如此横行,居然投了诸人的缘法,弹章纷上,或跟着参张御史,或要为张御史先前所参之人平反。更有一等人,加倍指责起外戚不法来。连元后王氏的娘家,也有些儿异动,又有太子妃、王氏的侄女儿,寻死觅活要一时要守陵、一时要出家,生的女儿也搂得紧紧的,一副人要害她的样子。
皇太后,真个是诸事不顺。次后段氏叫秀英扒了皮,无论做过没做过,名声已毁了个干净,恰如当初朱沛一般,辩无可辩。皇太后明白人儿,不是朱沛,你死咬段氏做甚?哪想霁南侯家与义家侯家两家至亲,都洪谦不是,却反与他结亲。皇太后一口气着实咽不下去。
陈氏一脉常暗捧这段氏,以朱家事影射东宫,如今段氏出事,东宫又薨,陈氏一脉亦是有口难辩。宣段氏入宫又有些儿显眼,皇太后底气不壮,实不到“笑骂由人”的境界。只好拿洪谦家人来个下马威,好叫他晓些儿事,少与自家作对。皇太后真个不怕苏先生这等正人君子,却真个怕洪谦这等无赖,咬人时比疯狗还狠,全不在意咬的是手还是臀。
思及此,皇太后胸中怒意便扬,面上不动声色,招手道:“这便是九哥没过门儿的娘子了,过来我瞧瞧。”申氏扭头儿对玉姐道:“娘娘叫你,去吧。”语气中带出几分慈爱来。
玉姐轻移脚步,皇太后留意,压裙禁步一丝儿也不响,偏又不显畏缩不敢动。换个身份,皇太后不定要夸赞成甚样儿,此时也只是淡笑而已。问玉姐姓名,又问多大年纪,玉姐一一答了,一口官话极是清楚。一头答,一头想,这皇太后确是有威严。她心里头明白,自家与这皇太后,已是死敌了。苏先生必要问明太子死因且不提,洪谦一本奏上,也将皇太后得罪了,且又是苏先生的学生,想摘也摘不干净的。
皇太后便指底下一群妇人,有老有少:“这是齐王妃、这是鲁王妃、那是三娘……”玉姐嘴角噙丝儿羞涩笑意,略微着头儿看过去。这些人里有尚有陈家几个姐儿,她在钟府见着的几个也在内,此外还有几位年老妇人,或是宗室,或是外戚。内中又有一个与玉姐身份相仿的女孩儿,却是吴王幼弟燕王嫡孙未过门的媳妇,还未放定然两家都相中的,只因放定的吉日在太子丧期里,一切只好重新来过,新的吉日还未到。
这姐儿姓方,是太常少卿之女,温良端方,举止得宜。皇太后唤她来,也是要与洪谦女儿做个对照,好生夸方氏,以显洪氏之不好。纵听苏正是教的洪谦女儿,皇太后却宁可信这是个障眼法儿,苏某是与洪谦勾搭做一处来。以洪谦之无赖、洪妻之泼辣,能教导出甚样好女儿来?然毕竟青春少女,腼腆多思是会有的,两下一比,也与她父亲添个堵,好敲打一二。
哪知玉姐真个一丝错儿也不教她挑,从行动到言谈,一厘也不越界。如此规矩,倒与她那双父亲竟不似骨肉之亲了。难不成真个是……苏正教出来的?苏正又是个老年男子,这却又不像了。再看玉姐,真个绵软腼腆,头并不扬,连那丝笑,都像是带着羞怯。
确是个可人儿,可惜了有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先生。想到她的来处,皇太后便又觉得她这般一丝不错,乃是心机深沉了。收起感叹之心,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可要好好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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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是淑妃亲女,早已下降,虽则本朝公主素来和软,也少不得过来先将玉姐拉过去:“快到这里来。”玉姐依旧是软糯羞涩看一眼皇太后,一双秋水般眼睛仿佛能叫你觉着眼波从身上划过,便似水流生漩,将人带着往前一步似的。皇太后头,她又看一眼申氏,申氏也头,却将六姐、七姐推往前去:“你们年轻人一处,好生与三娘学些儿淑女样儿。”又七姐有些儿憨顽。
那头皇后侄女儿依旧喜着杏黄衫子的陈氏,十五、六岁年纪,排行第二的便问玉姐:“听苏先生在府上时曾做九娘先生?苏先生当世书法大家,可否则写几个字儿,叫我们见识一下儿?”她堂妹,那个喜穿红衫的陈氏,与她年纪相仿,巧的是家中亦是行二,便看她一眼,笑道:“你欺负人家头回来,这般腼腆,如何好意思?不如你们各写一幅,免得倒像是考较新妇了。”
原来这些人里头,皆是读过些书的,又数方氏书法最好,几人便存了这个心。
皇太后道:“你们什么呢?”齐王妃便回道:“她们倒好一处写字来。”皇太后便要看,又命铺纸磨墨。
玉姐双手握着帕子,依旧一丝笑,声音又清又轻,却又叫众人能清着:“怎好献丑?”六姐听了简直想笑,玉姐平素虽也有理,却不是这般模样的。且玉姐的甚本事,六姐还能不知?她刻意仿的苏先生的字儿,横竖六姐是看不出,郦玉堂也看不出,家中唯九哥能辨认。
众女一番推让,却让方氏先写,排玉姐第二。方氏虽非师从名家,却也临过名家之帖,写出来也似模似样。玉姐见她书写之时下笔极稳,沉腕用力,想是苦练过的,再看她的写,倒也写得不坏,闺阁之中,实是上品。不孝一句,那模子恐比洪谦写的还要好些儿。然玉姐见多了苏先生的字儿,倒不显惊讶,次便轮着她。
玉姐一看这阵势,便知这不是个鸿门宴也是个下马威。若皇太后明着考较,也是光明正大,偏要这般,似又是藏着奸。不是玉姐托大,换个人来,在方氏面前便要败下阵来。便是她自己,若品评之人有心偏袒,从来文无第一,非要她不如方氏,她又能如何?可见今日事不能善了,若是示弱了,不丢了父亲、先生的脸面,往后纵嫁与九哥,也要在亲戚里抬不起头来了。
玉姐从晓得洪谦参奏禁食鹿胎起,便知要有此一劫,早心中有数儿,其计既定,其心便正,更无所畏惧了。皓腕轻舒,落笔如有神助,写的是“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甚和其师之风。
从来评判,纵无个标准,只要有个对比的,便高下立判。众人还未及品评,外头却来了通禀的宦官,道是霁南侯太夫人与义安侯太夫人连袂而来请见。两家都是开国勋贵,纵是皇太后,也不好不见。纵知这两个是为何而来,她也只得将人宣了进来。
韩氏、于氏各陪着婆母过来,将眼一扫,见玉姐依旧一副水灵模样儿立着,想是不曾吃亏,且放下心来。她们四个一到,皇太后也不好将偏袒做得太过。且玉姐所书,确是强上方氏,霁南侯太夫人又:“写得可真好,我可要向娘娘讨一幅儿与家中丫头们看着,看看人家也是年轻姐儿,怎这般上进。”义安侯太夫人又要讨另一幅。皇太后无奈只得判了玉姐为先,又赐一双玉环做了彩头。
玉姐还要谦逊:“先生忠介耿直,刚毅不可夺志,这个却是我女子所不能及了,娘娘我写得好,我实不敢当的。若字里有风骨,便是家父,我也是不及的。”又拿眼睛看皇太后。那眼中竟显出嘲樊意来!
两位太夫人这般回护,本就激起皇太后心中不满来,更要让玉姐显出个不足来方好。又觉她既本是样样都好,还要作羞涩样儿,果然是外装老实内藏奸狡!此时竟敢嘲讽!皇太后更要与玉姐个教训,总要寻她个缺彩之处出来。黄衫的陈二姐儿又要比画,却也不如。
经此一事,便知玉姐文采上头确是符了苏长贞弟子的名头,至于武艺,女子却不讲究这个。至如针线等,江州是甚地方儿?刺绣也是天下闻名的。歌舞乐器更不好直白来,皇太后一转眼,便笑道:“看着这些年轻姐儿,我心里也年轻了。”便问玉姐:“先时不曾见过你,会玩牌不会?”
七姐娇憨代答道:“江州时娘教过哩,是回来好陪祖母摸几把牌,陪老人家解解闷儿。”
皇太后便命支起牌桌儿来,玉姐十分推让:“我止初学而已。”复又怯看申氏一眼,且望向两位太夫人。她心中愈发笃定这是个下马威,虽不是明着撕破脸,也是要借着机会敲打着她父亲、先生。齐王妃便笑:“这里谁个是专好卖弄这个了?一处玩罢了。”
韩氏心中大恼,谁个不知这宫中妇人无事可做时,便好弄这些个,深宫寂寞,长年累月,旁人不,淑妃便是个中好手。听儿媳妇,这齐王妃与她婆婆乃是一脉相承,玉姐才多大?又是个腼腆模样。想玉姐这般年纪,哪能样样都通?多是顾着一头儿丢了另一头的。
鲁王妃道:“既如此,不如打个双陆。”
玉姐有洪谦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亲爹,时候儿又常与洪谦往街市上走,有些儿游戏,却是玩得精熟的。连赢两个陈氏,又与方氏斗象棋,亦赢。三娘觉新奇,要看谁个解九连环快,又输与玉姐。
玉姐依旧腼腆笑来,且笑且看皇太后。皇太后倒叫她看得心里越发焦躁起来。皇太后总带着一丝矜持,不好直叫人了来采她去打一顿。两位太夫人并申氏也看出苗头儿来了,至于为甚,一想洪谦与苏正,还有甚不明白的?
最后便将那牌桌儿又支了起来,这一回玉姐却是真个面露难色,将手轻摆。皇太后笑道:“不过随手玩玩罢了。”玉姐道:“玩了这半日了,不曾侍奉长辈,非礼也。”那玉姐力压了众人,面上却带着些羞涩,又似笑非笑,眼睛往皇太后处看去,皇太后生生自她目中又看出一回嘲樊意来!
皇太后便道:“你便算陪我玩的。”又招来皇后、淑妃,并玉姐四个,好打个麻将牌。皇太后却不自家动手,使个宫女儿与她码牌,皇后便用鲁王妃,淑妃用着齐王妃。三面桌儿,皇太后坐东,宫女儿与她一面儿坐,皇后坐南鲁王妃与她并坐,淑妃坐西,齐王妃旁伴,独玉姐坐着北面儿。两位太夫人与申氏要往前来,玉姐一回头儿,微摇着手来,轻启朱唇,声儿绵绵:“不用的。”皇太后更看她不顺眼了。
红衫儿的陈二姐便:“九娘可要赌个利物来。可不成总从慈寿殿里拿好东西走。”
玉姐口里道:“娘娘所赐,我却不好拿来赌了,那是不恭敬,旁的,有何好赌斗呢?赌怡情,大赌伤身。另择些儿不贵重的罢。倘我输了,前先儿便白赢一回了。总好叫我带些儿彩头回去与父母看,想娘娘也不会气。到我手的东西却是输~不~起~的。”
皇太后在她右手边坐,又叫她看毛了。便命取金银来,宫中金银铸做锞子,以备赏赐时用,也有用来赌斗的。却见来了八个有力宦官,两人一对儿抬着极沉的一副硬木托盘来,盘子两尺见方,上头皆是铸的金锞子,金子质地细密又沉,一个二两的金锞子竟能使两指轻易捏起般大,抬着却吃力。
玉姐便笑道:“我可没有带这个。”于腕上卸下一对金镯儿来,轻轻压在手边儿。这般狂傲,连同申氏也有些讶异了。
不想此时官家又至,他却是叫苏先生逼着来救他师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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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女躲辟不迭,玉姐也将镯子一拿,溜了。官家便问这是做甚,皇太后道:“不过偶一玩笑,官家来做甚?前朝无事?”官家笑得尴尬:“想娘娘了,便来。”
皇太后道:“我们玩,你又来看来。”官家见着金锞子,道:“娘娘将库好搬了一半儿来。”[1]皇太后冷了脸来道,你又来打搅。官家最是怕她,忙不迭躲了:“娘娘玩,我且看看,平素不玩,倒有些儿想了。”
皇太后道:“都是女人家,你来凑甚热闹?”官家便远远拣张凳儿坐了,口中道:“我只管看来,都是自家亲戚,有甚好避讳的?”皇太后便将牌局又凑齐来。
头局皇太后坐庄,各洗牌毕,命宫女儿代掷色子。这宫女儿惯做此事,洗牌时早手里暗扣了想要的牌,码放一处记下了,一掷色子,十有六七是她想要的数,便可开牌,最好赢。以手下手快慢,码一回牌,总好有八张是一开牌便是想要的。玉姐左手握着帕子,支在颊边,眼睛看着那色子,一副期盼模样儿。右手却不心拍了下桌沿儿,好叫那色子不停在那人想要的数上。——玉姐如何看不出她的手脚?
其次便发牌,前头三个各出一张废牌,轮到玉姐时,却将牌一摸一推,是个地和。三家赔钱。次便皇后的庄,这一回玉姐却不是地和了,摸两圈牌,又生生自家杠上开花和了。再次淑妃庄家,她又和一回。轮到她自己,却一摸牌,也不打,看这个又看那个,一推牌,却是个天和。
所谓天和者,便是庄家摸完牌便是和牌,其余三家有多少赌资都须拿出来赔与庄家。想来无论那宫女儿还是二王妃,打牌再精熟,论起作弊手段来,却是熟不过五毒俱全的纨绔。那宫女儿会码牌,玉姐手更快过她,玉姐坐庄时,那宫女儿手段不够,却捣乱不得。
次后一数,那八盘子金锞子合有五千余两,玉姐掩口,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太后:“这可怎么好?这般多来,如何好贪得?搬了娘娘一半儿家底儿,可不敢叫娘娘心疼。只拿一个做个彩头,回去好叫家里人开开眼便够了。”便只掂一只袖了。她时笑盈盈,好似亲昵辈儿与长辈撒娇一般,然这二人实不曾如此亲昵。
皇太后怒极:“这子金子,我且输得起,须不赖你的账来。”官家远远地道:“是极是极!”皇太后待怒,瞪着官家,忽看了官家身侧之人,又忍了下来,你道这是谁?从来帝王身侧,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官家来朝皇太后请安,乃是孝顺的大好事,如何不能来个人跟着记下母慈子孝之种种?今番却好记下皇太后的赌债来。
玉姐笑意盈盈收了这五千余金子,竟不忘了出宫前要登记,免得将来不清楚!
及辞出宫,颇没义气将这官家师兄丢与皇太后,宫门前见两侯家女眷目露关怀,也敛衽一礼:“放心,一切都平安的。”申氏使车儿载着媳、女并黄金,看着金子便犯愁:“你从来是个有计较的好孩子,如今怎好开罪了娘娘?”
玉姐叹道:“婶子知道的,我家早开罪两宫了。今日来,何其凶险?不这般,若叫人拿捏住了,我便要成笑话儿了。纵是婶子,也不免叫人讥讽有个拿不出手的儿媳妇儿,九哥面上,又如何过得去来?只是连累了婶子家里,实在过意不去,若到那着紧时候,婶子便断尾求生罢,免教我良心不安……”
申氏忙捂了她的嘴,道:“我家不做那没良心的事。纵有事,也不叫连累着你身上。”以苏先生之耿直,太子生前受些儿挤兑又死得蹊跷,怎会不问?一问,怎能不生出事来?既得苏正名声之利,便要承其果。果然是因果循环。申氏想,纵洪谦不出头,郦玉堂恐也要嚷,还不是一个账?
玉姐悄声道:“官家才是天下之主哩,这些时日驳参外戚的,有几个获罪来?”言毕又坐正了身子。申氏想一回,道:“这些大事儿,我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你明白便好。”她想这玉姐是洪谦之女,洪谦素有见地,今日之事已有预案也未可知。
却不知玉姐是自家心中有主意,想要保全父亲与苏先生。明摆着,官家只余三子,赵王残疾,便是太子真个是皇后抑或齐王治死的,新君也须优先在齐、鲁二王里头选一个,这也是皇太后系有恃无恐赵王命格不好的缘由。她知苏先生秉性纯正,哪怕无法深究,也要争个是非曲直,至少……须知晓哪个无辜哪个有罪,将有罪的黜了,无辜的才好正位东宫。
然无论如何,皇太后是不会倒的,官家且无那个志气,敢扬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将来无论齐鲁二王正位东宫,皇太后必要气苏先生坏了陈家名声儿,这便不好。新君登基是要感激苏先生这些人的,然则皇太后在世的光阴,大家便要难熬。
欲与皇太后相抗,休叫苏先生再叫逐出京,好是与他一处安僧所,譬如一座书院。玉姐本欲游洪谦来想法子筹这银钱,宁可砸了家底儿,也要与苏先生在京郊建个书院讲学,好集天下仕子来做他学生,届时皇太后只要不想遗臭万年,便不好动苏先生一根寒毛。否则便是党锢之祸的源起了——这却是不拘哪个人都不敢背的名声。
今日皇太后恰要送上门来做这个冤大头,她自然要笑纳。她将赌资赢回,转手盖间书院,传扬开来,也是林下风气,正应太白之“千金散尽还复来”,皇太后只好与她、她家先生做个垫脚石了。
申氏将她送回洪宅,几盘子黄金也搬了下来。将秀英眼也晃花了:“我活这一世,也不曾见这许多金子,这是哪里来的?”
玉姐笑道:“皇太后喜欢我,故意输与我的。”申氏哭笑不得,拍了她一巴掌:“你倒好大胆来,我们将要吓死。”秀英忙问何事,申氏几语了,秀英听皇太后要为难她女儿,也是一脸怒气,听到最后,反是笑了:“跟她爹一个样儿,总不肯吃亏哩。”申氏道:“真个不碍事儿?”玉姐抢道:“我真个有个主意,只待与我爹议定了才好显出来。”申氏便不问。
玉姐又:“往年往佛前许愿来,又与佛有缘,如今有了金子,好与菩萨重塑一回金身。婶子……可好贴我些儿?算作,两家一处……”这塑金身也非是拿金子铸来,却是与佛像外头贴金,将金子碾成箔,细细贴上,花费却少了许多,玉姐拿出五十金来,申氏却会意,更许五十金,算作九哥份子。
玉姐又分出百金,却是要与苏夫人送去:“辛苦这些年,先生也清廉,夫人又病,好与夫人压惊。”却要亲自送上门去。申氏见她颇有计较,真个当是洪谦有谋,便也信了。从来女子聪慧,也不免想依男子之计,申氏亦不例外,略放放心走了:“我那里备了金子,明早咱们一处往大相国寺里去。”玉姐亲送她出门。
待洪谦来,玉姐如是这般一,要建个书院。洪谦以后加额:“得之矣!”玉姐请洪谦一道往苏先生府上去。却于那处遇着了清静道人,原来清静道人修的是丹鼎,却不敢在宫中炼丹药,然有好歧黄之术,听闻苏夫人病,又好些个御医看了皆不管用,便毛遂自荐了来。
苏先生虽是大丈夫,却也觉对苏夫人不起,纵他是个出入慈寿殿的道人,苏先生也容了他来。却苏夫人既是劳累,实则有心病。苏先生围着她打转儿,她却也不。直至洪氏父女来,清静道人见苏先生与夫人皆有客,便先辞出,免得碍事。恰与玉姐打了个照面儿。
洪谦与苏先生,玉姐却陪着苏夫人,如此这般三言两语间完,苏夫人忽觉身上轻了许多——她实是不放心苏先生的脾气,恐他再对上皇太后又受搓磨。却知苏先生为人,是拦不住的,只好自家担心。如今玉姐这是与苏先生备一退路,苏夫人心病一消,自然轻快。
苏先生听洪谦这般那般,便玉姐:“胡闹!皇太后的手段,她哪里知道得?这一回不过是她运气好,下一回,不定怎样哩。”洪谦笑道:“她敢,叫她再吃一亏来。她不过占着个名份儿,我却要拿着‘大义’,看谁干得过谁。先生可愿护玉姐一回?好与她扬个尊师重道知恩图报的名儿?”
苏先生道:“竟是谁护着谁呢?”却也心动,非要自身,亦是想传道,多收几个学生,好弘人间正气。洪谦笑道:“我这便去筹谋着买地、买砖瓦木石。至于学生,须得早些人告诉人,才好有学生来。”苏先生便允了。
不消几日,京中便传出事情始末来。洪谦父女之名更好,苏先生名气更大。洪谦买地也顺利,买材料也顺利,书院未建成,已有无数学生与学生的爹投了帖上门,求来读书。
秀英于家中却:“那金哥岂不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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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听了消息,真个老羞成怒。她此番弄这些个妇人手段,并非因自目光短浅,虽则困在深宫,能扶个非己出的儿子上位,将两个侄女儿弄来一为后一为妃,又令官家孙子都有了且不敢当面一个不字,皇太后绝非易与之辈。她这也是几十年顺心日子过下来,不免懈怠,也是叫这些日子的事情闹得心里不痛快。这其中洪谦是最叫她不痛快的人。
太后要见玉姐,只为给个教训,也不罚她跪,也不罚她站,也不打也不骂。不过一处玩,要显她局促不安,弄她有苦难言。洪谦既钟爱此女,她便借此敲打洪谦,好叫他收敛。哪想整日打雁的叫只雏儿啄瞎了眼!
她如今不心疼金子了,彼时只觉这洪氏奸狡,哄她钱去。今日始知洪氏已非奸狡二字可形容,简直就是只修成精的九尾狐了!有这等好名声,又有两侯府护着,如何动得她?苏长贞开山立宗,她纵是女子,读书人也要认她做个护法,如何再动得?连同洪谦,也不好轻易动了。
苏长贞等于立储事上又是暧昧不清,皇太后一时也是手足无措了。经过先帝时手足相争之事,她是不信齐、鲁二王能和睦相处的。太子在时,两个能合作一股力,如今,不当面打起来已是好的了。
皇太后原以为便是糟心,哪料洪谦又具本,参奏十余年前,段祐“截杀百姓,伪做流寇,以充军功”,又彼时段祐的头上司乃是皇后的弟弟陈奇,连同陈奇也一道参了。
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北定府灾荒,灾民里便有些人做起不法勾当,朝廷又剿又抚,于文官是苦差,于武官却是比御外敌轻省得多的优差。有门路的无不趁此之时多冒些功劳。皇后的哥哥有个朝廷颁与外戚的侯爵,这弟弟便只好自己挣一份功劳。又遇着在外历练的段祐,真是天叫结下一段冤孽了。
!
73忆昔
洪谦自中了进士以来,一举一动,便每每引人注目。自做了御史,头一个便拿皇太后祭旗,这份胆量,已是令人侧目。偏他还不肯收手,这又开了一炮。原本御史参个武官滥杀平民以邀功,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是武人里难免有人会有这等恶习,二也是文官地位总高于武官,想参便参。
可这回被参两个人,身份不一样啊!陈奇乃是皇后的弟弟,再正经不过的国舅,段祐没阿奇那等好出身,却是……段氏的弟弟。而洪谦在前番流言里,却又是朱震之子,段氏乃是朱沛继母。这里头那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真个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陈奇与段祐两个实不曾想到十余年前的旧事也叫洪谦给翻了出来,阿奇看洪谦的眼神,简直将这位新科进士当做疯狗一般。段祐眼中却是流着惧意与不甘,自这个洪谦不知从哪里冒将出来,他便开始担惊受怕起来。最后他姐姐竟真个因这个洪谦,失了三十年的经营。朱家将董氏嫁妆还与义安侯家,义安侯家转眼便将个姐儿与洪谦的儿子订了娃娃亲,那嫁妆的去处,不言自明,他姐姐偏是一个不字也不得。
次后,朱家开祠堂,将朱雷一个嫡孙朱珏过继与失了踪的朱沛做继子。朱震之嫡长子便算不得无后,这朱珏也是朱雷千挑万选一个人,本身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次,然他的母亲却是兵部尚书的掌珠,亲外祖父捏着段祐一家武官的命脉。且这朱珏今年已十五岁了,早经成长,想叫他出个意外也不能够。
朱震更早早往宗族里将家产分割妥当,留朱洁一分嫁资、朱润留一份聘礼,其余家财,因怜朱珏年幼,且是承嗣之孙,独得一半,余者三子均分,往衙里备了案。
原本朱震因段氏之故,也是为他筹谋过的,只不幸次后有了莺儿之事,朱震后来虽叫段氏又笼络了,却终再不肯与他出力。此时再想指望朱震捞他,几乎已是不能。
人便是如此,早先没有期望,便也无从生怨,因有了欲念,生了“这早晚/应该是我的”之心,最终求而不得,心下便要滋生怨念来。哪怕他希图的,原本凭他自己也是不应该得到的。段祐不甘到了极。
然再愤恨,只要叫御史参了,他两个便须即时出列请罪。非止干系文武地位之别,更因御史清流,便是参了丞相,丞相也须暂请罪,若参的事件过于重大,丞相也须暂停职。且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旁人告状须得讲求个证据,否则便是诬构,重的要反坐,御史却可捕风捉影,管你有证据没证据,参了再。当然,为声名计,御史敢参权贵,却不好总用“风闻言事”之权,总要留作关键时刻来用。孙尚书与洪姻亲这个职位,端的是大大的一个人情。
朱雷一听了洪谦当朝的参奏,暗自咋舌,他原本是要胡乱寻个错处往段氏父子身上一推,叫他们滚蛋的。洪谦这一参,陈奇定是无事、多赋闲在家,为息洪谦之怒,段祐只好做只替罪羊,去死上一死了——陈氏许还道陈奇受了段祐牵累哩。段祐也是想到这一条儿,方畏惧已极。
那头朱震听了,简直是头上炸了个响雷,单北定府三字,便可引他心神。洪谦原籍在北定府,随流民南下,段祐去北定府,残杀饥民以冒功。朱震昔年因这舅子在外,还曾托他寻过儿子哩!朱震眼睛便似要滴出血来,狠狠看着段祐,只恨段祐是武官,审判须经枢密,否则早出来请旨将段祐拿下大理寺去拷问了。
陈奇的履历还有人能记得,段祐原是无名辈无人理会的,经不得他姐姐前阵儿大出一阵风头,连带着他也出了回名,许多人便也知晓了些儿他的事儿。洪谦更是个风头盛的,更因其“身世之谜”原籍、经历等早叫人烂了!这等微妙联想,朱震能想得到,众人皆能想得到。
纵是此时爆出洪谦是朱沛,众人也要同情他,非但要同情他,还要赞扬他。何谓孝?受大走为孝。谓不陷父母于不慈也。虽然现在揭出段祐来有些儿算账的意思,连上个陈奇,又显得正义了许多。陈氏外戚,自太子薨后,忽尔变得不得人心了起来。
上头官家也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许久,也不问丞相,也不问旁人,便使枢密院查理此案,陈奇、段祐暂解职。梁宿听了,不免心中感叹:这等君臣相得,实乃天授了。无论洪谦是否是朱沛,能使官家硬气些,也是社稷之福。
朱震心头盘算着,两位太夫人既已出面这洪谦不是自家子孙,家中又做主立了嗣子,实是无法反复的。他心中对段氏姐弟的怒意又上了一层,暗想必要与枢府那里递个话儿,纵枢府想草率结案,他私下里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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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朝上又捅一个马蜂窝,逼得原侯不得不与族中兄弟商议,又求见皇太后。原侯的意思:“休要再与洪谦纠缠了,不理会他,他不定会生事,你一理会他,他必要往死里与你纠缠。”
皇太后心中恼怒,道:“我何曾惹他了?分明是他先惹我来!前番他那个闺女……”
原侯也顾不得打断皇太后了,连摆手道:“此话不得,”他是淑妃兄弟,皇太后的亲侄儿,父亲去后,一族之长,话行事倒有些分寸,“无论如何,眼下不宜生事。也是段氏行事不端!”
若将洪谦认做朱沛,板上钉钉,是陈奇受了段祐连累。若不是,此举便是与陈家有干系,考其出身,恐与苏正之意难分。苏正最是正直,太子之逝,众纷纭,读书人未必肯信太子就是自己死了的。便是皇太后,也颇疑心皇后又或齐王是不是做了甚么。
若照原侯本心,齐王是他外甥,自然希冀齐王登基。皇后与鲁王虽也与自家有血亲,终不如齐王亲近。若能将事情推到皇后头上,牵连了鲁王,便不须自己阋墙,倒好使个借刀杀人之计。原侯悄悄将这盘算与皇太后了,眼下情势分明,众人已将赵王看做了个死人,外患既消,内斗便起,也是人之常情。鲁王占着嫡子的大义名份,除非死了,抑或狂悖谋逆,终比齐王有胜算得多。
皇太后道:“洪氏父女着实气人。”
原侯笑道:“至多不过添一苏正耳,若事成,有何惧哉?”
皇太后静下心来一想,也对,苏正有天下名又如何,不过是在这需要遮羞的时候拿来用罢了。将洪谦炮制成苏正那样的人物,也是好的。至如洪氏,总要嫁予宗室,届时想出气也易,不想出气远远打发了也易。
是以原侯家竟不救陈奇,只恨枢府不能牵连上鲁王——鲁王延时年幼,无法他指使。官家原还恐皇太后叫他平息事端,躲了几日不入后宫,不想皇太后居然:“万事依法而断。”皇后来寻,官家便有了底气,将皇太后的话儿原封不动转与皇后。
皇后先已往皇太后处哭了一回,欲将甚事都推到段祐身上,管洪谦是不是真个是朱沛,都段祐的诡计,谎报军情,现在想来,是想借刀杀人。也是死马当做了活马医的意思。哪想皇太后只叹息,洪谦现下也正盯着她,若叫洪谦借机再生事,合族都脱不得身,陈奇至多一时夺官削爵,日后自有机会回来,此时宜静不宜动“否则便真个像是他做的一般了。”
陈氏内隙于焉初显。
挑事儿的人却正在御史台里与同僚讲古,讲的是个他少年经历。那年北定府来了个少年,要投军,然一无路引、二无荐书,亏得当时边关吃紧,方收了他,哪知为防逃兵,又要脸上刺字,他便逃了。再不入营,只在北定府里厮混,或猎些野味换柴米,或与人写个书信赚房钱。这一日少年与洪谦在街上打了个照面儿,彼此都觉着亲切,原是生得极像。道是缘份,便引少年入自家居住。
直到北定府灾荒,众人逃难。逃亡人群里,少年与洪谦一家一道,一路扶持。哪料路上遇着突变,不特乱民杀人,官军亦杀人冒功,许多人丧命,洪谦只孤身挣出命来,一路逃,便也隐姓埋名。原想民不与官斗,了此残生,直到机缘巧合读了书,入了京,方鼓起勇气来揭露内情。
这少年是谁,不消,众人也猜着了。洪谦道,自入京来,听了这些传闻,方知内有蹊跷,颇为其不值云云。
他地名记得极熟,也算是线索。此后不数月,枢府用心,朱震从旁推动,确是查出陈奇、段祐等杀平民冒功等事。至于是否知晓朱沛所在,故意行凶,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总是陈奇削职为民,段祐运气不好,因不是文官出身又不是外戚,没了保命符,朱家又要治他,陈家又要拿他来与天下个交待、与洪谦朱家等一个交待,欺瞒主将、擅杀平民,条条累积,先夺官后便判了个秋后问斩。案子审结,离历年秋斩之日也只有三天,连拖个一年半载周旋的机会也无了。
段氏携其三子一女,哭泣于朱震面前,求他看儿女面上保段祐一命。朱震竟不生气,只:“我自家儿子且不知魂归何处哩。”惊得段氏没了声儿。儿子们不敢话,朱洁待两句,却又恐触怒朱震。
段氏活不痛快,却又不敢死,她一死,幼子幼女又要守孝三年,儿子还好,女儿可真就没处个好亲事了。只得暂且忍下,不意太夫人又至,整顿内宅,将母子几人心腹之人或打杀或发卖,拘段氏于佛堂,命她静心念经。朱润、朱洁婚事,待风声过了,她来主持。
那头朱震上疏告老,官家不许,太夫人亦劝:“不过忍一二年,也好与大哥互感做犄角,珏哥出门,也好话。”朱震除开每日勤恳公务,回来便亲教珏哥。这日珏哥至,却听祖父喃喃:“朱玉、朱成玄,多好听的名儿,比姓洪好听多了。”
珏哥不敢言声,内心实是同情这位嗣祖父,原本错便不在他,谁料是眼下这个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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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洪谦与同僚了许多亦真亦假的话儿,回到家中居然闷闷不乐。饭也吃得不多,将自家反锁在书房内,要想事。不知怎地,又想起当年来了。他与御史们的,也真也假,他自然不是北定府人,然那处原住的早流散殆尽了,倒不怕有人拆穿。他却是真个想去投军建功业的。
朱沛原是叫父亲大骂一通,出“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的话来。他也赌气,要泄愤,好生出去杀戳一回。
本是打猎散心,后因追的那只狐狸太狡猾跑不见了,他早追着跑了上百里地。一时贪景,竟不回去,见天地之宽广,忽生豪情,要投军御北地胡人,挣些军功,分明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翌日衣锦还乡,好叫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闪瞎一双狗眼!
这志气很是可嘉,只恨唯有一人一马随身几块金银,手上连张地图也无有(必须插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路走,好容易摸到到北定府边儿上,险作乞丐模样,却记起他的乳母洪妈妈,婆家正在北定府。洪妈妈夫家姓洪,她随了个夫姓,唤做洪妈妈了。
洪妈妈见了他便抱着哭:“好好哥儿,怎做这般模样儿?”又唤丈夫、独生儿子洪平来拜见旧主人家,依旧供奉着主人,又想将儿子与主人做厮儿使。
朱沛推辞道:“我是来投军的,怎好叫妈妈的儿子再来伺候我?”他是要打胡人立功业拼杀的,洪妈妈止此一子,不好遇凶险事。哪料投军也有个讲究,他模样倒还能看,武功也能看,然则一无路引文书、二无保人荐书,没将他做奸细绑了刑讯,还是主官心肠好。又,做大头兵,面上须刺字,朱沛瞪大了眼儿,铩羽而归。
总不好叫洪妈妈供养他,纵洪妈妈一家宽厚乐意,他也不肯,年轻人脸嫩,总好个面子。幸而他谋生手段亦多,打猎一类止偶尔为之,甚设局坑人事他都会做。不幸一回坑了人家二百银子拿回来,叫洪妈妈知道了,再不顾尊卑,抽了根扫帚枝子追着他打,且打且哭:“我对不起娘子哩~好好一个哥儿,竟学了这些下作手段哩~你怎不学好?你怎不学好?冻死饿死也不能落了下贱!”
打完一丢扫帚枝子,哭天抹泪又要上吊,她丈夫、儿子忙拦着,她便拉着朱沛的手哭:“我的哥哥儿,你娘死得早,你也要好争气,堂堂正正做个人儿。休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体儿,少年时不觉得,到老自家都羞于哩。若你娘活着,必不叫你这样的。哥哥儿,你当做个体面人儿。我老婆子不会话,却知晓些好歹,咱好好儿过活,休走那邪路,下坡儿容易上坡儿难,你与那些人一处了,再想做回体面人,便是千难万难。奴婢脱籍从良,子孙还要叫人哩。这莫不是一个道理?”
朱沛活这般大,没少挨揍,却天生少泪,朱震打得再狠,他也不哭,这回却叫洪妈妈打哭了。从此勤恳度日,他又识个字儿,便摆摊儿与人写书信,洪妈妈上下打,暂将户口落在洪家。洪妈妈倒有意与京中送信,朱沛转头便走,洪妈妈也不敢强他,只想哥儿不是池中之物,眉梢眼角都带着锐气,在那处许受了委屈,在这里消了气,便会回去,依旧是个尊贵公子。
又恐他脾气执拗,天天儿与他讲些儿道理,叫他收了那些个不良的嗜好。又劝他与父亲服个软儿:“可曾为了你书读得好打你?”朱沛倒也服她此。然他书读得好时,也未见夸奖,又对朱震不满起来,更念有个段氏,心中便不快活。暗道我在此处落籍,来年考个进士,气死他们。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个纨绔想从良,却遇害着北定府先是大旱,次后大水。洪妈妈家日子过不下,又不想他跟着受苦,要护送他回京。朱沛想,京中虽父亲不管他,他总还有些亲朋,也能照顾洪妈妈一家。
一行人往京城里走,须过一条河,河边止有船儿,满装了人,半道船又翻了。朱沛不会水,洪家独生子为救他,叫水卷走了,他便自认了姓洪——横竖你没我这样儿子,我便姓洪罢了。自取个名儿叫洪谦。
哪料一路上洪妈妈又病死,洪妈妈的男人却是与人殴斗死——只为抢几口吃食,那等作乱流民要抢,洪爹不与,洪谦一个照料不着,叫洪爹死了。洪谦不免心如死灰。遇着官军截杀时,他也只躲在暗处,并不去出头儿,对他好的人全都死了,旁人死活与他何干?
一路辛苦自不必,流民里各种阴暗不法事皆有。又到死不肯弃了亲生骨肉的,也有易子而食的,他方知先前于家中过得……真个已较许多人为好了。不免暗悔起来,是否先时他也做错了许多事儿?直到了江州,便想明白,纵父母有不周之处,他也有错,纵是那段氏,他也觉是自家有错在先,毕竟,子不言父过亦不可忤逆母亲。心下厌她,也不当暴躁发狠。又思为亲人所弃,便隐姓埋名,又感念洪氏活命之恩,方做了赘婿。程老太公于他,确是恩同再造。他确不敢表露身份,只好认真过活。
次后方知这后母不好,复思而又思。及闻婢生子事,更知段氏良心早坏。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再也回不去了,纵回去也要束手束脚,妻儿跟着遭殃。既不好下手动段氏,也不好动弟妹,只得将且事按下。他们不来惹他,他也不去惹他们。然着这张脸儿,怎能不生事端?自打决心赴京赶考,便知有这一遭,他也想了对策来,横竖他的户籍一丝纰漏也无。事要来时,便自来,要叫段氏娘家倒个大霉来!
洪谦心里头一件事儿,却是眼下储位之争。若是太子活着登基也还罢了,今生他死了,皇太后心疼齐、鲁二王,先时又极待见段氏,洪谦又是苏先生半个学生,必是要扛上的。洪谦口上不,心里也须认苏先生之恩,实不忍心这个老书呆子一辈子没迷路在山沟里饿死,临老临老叫老太婆治死了。且太子是前妻之子,其死之突然,洪谦心中未尝不有些怨气的。好歹又读了些书,知东宫乃是国本,实不好叫陈氏接连把持——若是贤良妇人倒还罢了,观两宫行为,怎生看也不是个为国的。
这也是洪家发家的机会。
原本还有丝儿犹豫,及传来赵王命硬妨克的法儿,洪谦便再一丝儿犹豫也无了。做御史正命他意,谁个必要宰相方能成大事来?从旁做个推手,看旁人按他心意而行,也别有一番乐趣不是?
洪谦冷笑,甚个齐王、鲁王?官家又不是止有这两个儿子。一个一个拆了罢了,由外戚而至皇子,总能牵连上的。他从外戚入手,先查陈奇,却一查二查,只觉段祐履历有些儿面熟。啧,有得用时须得用,何必投鼠忌器呢?
天又与他个好闺女,要弄出座书院来,连后路儿都有了,他还有甚可怕的?
他这哪是冲着段祐?分明是剑指陈氏。皇后且要哭诉:“我不知道段家贱-人怎么样的,我只知道……阿奇叫弹劾了!”忘了当初要借段氏名声时如何亲切了。
赵王极好,极好!至于命格,真一能他不好,自然有人会他好。不悟那贼秃,为何偏于此时上京来?他没个计较,不管旁人信不信,洪谦是不信的。这些年僧人叫真一那道人压得也狠了些儿,与他们个机会,这些个四大皆空们,纵将旁的空了,也不会乐见佛门空了。
洪谦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定了定神儿,抽出一叠纸来,开始筹划着书院之事,与共指望苏呆子,还不如他自家来,便是他闺女,在这些俗务上,恐也比苏呆子强些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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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他闺女却在看信,因要往大相国寺去,好有个男丁护持。金哥姓了程,因读书,取个大名儿叫程炎,虽有大名儿,实当不得大人使。终是须九哥护送,郦家那里送了信来,玉姐正读哩。
信是九哥所书,言明日来接她,少年心事不好诉,只“缘定佛前,佛门不灭,你我不离不弃。”玉姐看了,只管笑。
次日,玉姐这里匣儿装了五十金,那头九哥来接她往大相国寺里去:“我先接你来,七哥护着娘与六姐、七姐也去。”
京中规矩大,不好见面,唯趁此机会。九哥道:“我总与你站一处。”他是郦家人,先有皇后、齐王害死太子之传闻,次后赵王命格却不须猜疑定有皇太后手笔,真个恨极这家妇人坑害他家人。
玉姐轻笑道:“我从来不觉你不在我身侧。”
九哥脸愈板、耳愈红,秀英看不下去了,道:“该动身了。”
到得大相国寺,不悟果在的,两家合了百金,凑个圆满数儿,要做布施。纵在京城,这也是笔大数目。不悟与师兄不空同来,女眷不须避僧人,玉姐便也在秀英下手坐了,与这两位闲话儿。不空道:“原来两家是佛前结的缘,真真是天注定的了!”待他们愈亲切。
申氏因九哥玉姐结缘,连带六姐有了好归宿,且以洪家算无遗策,书院一出,太后也难动弹,更信佛祖有灵,与她家带来好运。欲再与七姐求个好姻缘来,便请携七姐求签,不空应了。
玉姐别有心思,却与这不悟话,真个是父女同心,虽不曾商议得,玉姐亦觉以佛门对道人,再合适不过。宫中崇道,民间更信佛哩。
与不悟久不见,倒也有些儿话,不悟便:“初到时还见过两回,如今那位苏先生可有事忙?恐他过刚易折。”
玉姐道:“因师母病了,故不曾前来。”不悟颇关切:“夫人可好?少年夫妻老来伴,情份非比寻常。”
玉姐奇道:“大和尚亦知俗情?且放心,有清静道人在,师母吃几副药便好了大半。那道人真个有本事哩,苏先生也通歧黄之术,竟对他赞口不绝。”
方丈:“=囗=!”
作者有话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中二少年神马的,又二又萌又欠揍啊!
!
74合流
书院上的事情,若由苏先生来定,纵使银钱充裕,他也办不大来。国事筹划,议政论政,乃至调拨钱粮等事,苏先生来也是头头是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来,要他去做,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叫他难受。
洪谦所来,也只是告知他买了块地,一应材料都订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砖瓦木石平地起屋。连图纸都有了,布局极其简洁,洪谦所想乃是布局越简洁,书院山长苏先生才越不会在自家书院内走失。须知这书院颇大,既有藏书楼还有演武场哩,玉姐先拿千金买地,买的并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一溜地儿,连着座山包,上千亩地上起房儿,苏先生走不丢才怪!
梁宿见那一僧一道表了态,也关心起书院之事来。他与苏正不同,心中固有正义,他却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较苏正好了许多。想这洪氏父女此举,也是帮苏正一个大忙,梁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为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谦周到,便问洪谦:“由京里往书院去止有一条土路了,路要怎生办?”
有路苏先生都能走丢,这没个清楚的路,苏先生早上跟家里人去上课,恐怕中午还不一定能到,两处人倒要出来寻他,还不定寻不寻得到哩。洪谦道:“这数月,进料皆从运河,一路过来,路也能压平实了,界时略整一整,便能连上外头大路。”
梁宿赞许一头,洪谦又道:“毕竟是在城外,无论师生,都不好早出晚归,也不利读书。书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学子渐也会多,晚辈想,于书院后筑几间房舍,以供师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时间来多读些儿书。又,房舍之维护,书籍纸张购买,或买或雇些个门房、洒扫之人等皆须用钱,再置百亩田,以出息供奉书院。有那一等贫寒子弟,也可与他些资助。等他读书有成,叫他还将回来更助贫寒后来者。”
其时各地也散着些个书院,却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许多是因来了个大儒,结几间“草庐”要讲学,便有些个慕名而来的学子跟着来,次后当地乡老、官员渐次出钱,修扩房舍,遂成书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资等,也是随书院越办越大,才会被人想起。初始时,读书人仗剑走天涯,仆人负糗于后,落地而居。“为人佣耕且读书”并不以为耻。初时不过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时,方拿出规程来。
似洪谦这等一建书院便将各种章程齐备,连学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实属少见了。洪谦于庶务上头这般周全,梁宿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洪谦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这般结局,不能好,也不能不好。既是苏长贞都不曾与洪谦割席,梁宿更加不会管这等闲事。他有那样一个好继母,愈发看段氏不上眼。抛开这些个,洪谦为人真个不错,有信有义,有礼有节,朝政也不失立场。梁宿心里,便记洪谦一笔,朝廷非止一相,纵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个守成之相,见有为后生,也想帮扶一把,与己子互做个援引。
当下梁宿和蔼道:“书院四邻乡民那里,也要妥善相处。又有,这书院除开长贞,也当别请几位先生才好。”洪谦道:“彭海与我同年,他又是状元,学问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他去那位鲍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个鲍:“那是个文章写得好的人。书生欲为国效力,文与质皆不可少,文多质少,恐误国,质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试。汝多质少文,未尝不是遗憾,否则……”真个状元也做得了。
洪谦称是,梁宿又与苏先生道:“你我也有几个同年,也有几个同学,不妨咱们两个老东西写信邀他们来。你我休沐时,也好往书院去与年轻人多话儿。”又,自家族学里的子弟,发蒙还在自家,待长大了,想送往书院里进修。言语间便又了一些儿洪谦不曾想着的地方儿。
梁宿哪里知道,这洪谦想得这般仔细,乃是因……少年时实是个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个去处得不归家也好,此处须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儿又,能学些个真本事,回来好叫轻他的人都惊讶的。由是观之,他欲投军,实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着听这三个筹划,清静忽道:“不知书院风水如何?”苏先生犹未明白,梁宿、洪谦与不悟却忽尔悚然,不悟问洪谦:“如何?可有不妥?”洪谦道:“我力通些儿风水,不见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风捉影,从来不须证据,此事我去办。”
捕风捉影四个字,苏先生听懂了,不由眉头紧促。旁的时候这个,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了赵王命格不好,苏先生又不是真个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静言外之意?朝梁宿一拱手儿:“明山多费心。”又赞清静仔细。
不悟轻笑道:“他们敢胡,难道咱们便没了舌头么?”完又宣一声佛号,还直,“罪过罪过。”几人便又商议一番如何应对,次后,洪谦心中一动,又请清静门下录《道德经》存入书院供借阅,又请不悟往书院里讲课。其时无论僧道,只要技艺高的,无不通些个经史棋书,非是止会念经做法装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辞尤美,不请他授课,实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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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内几人计定,各分头行事,不悟与他师兄回报去,不空眼下之意,只为求佛门休再叫打击,能得这个结果,已算不错。清静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书法好的弟子去抄经,又思若真一那头书院选址在个甚“龙穴”之上,他要如何与之针锋相对。洪谦且去忙书院事,又……思忖是否当发帖儿与朱家为书院招学生。
苏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请圣人早日将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误国误家。劝官家暂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余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见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丧仓促,可见皇家虽求节俭,不肯效法汉时奢侈,却也不可不早做筹谋的。营建山陵虽不急于一时,选址却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请早定几处吉穴,免得到时争辩。从来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几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一相,虽做个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还有着乐听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钦天监去,命钦天监将京城周边之吉地测绘而出,此时正好献将出来。钦天监从来不是个热灶,平日里后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于朝而言却不要紧,要紧的却只是算个年历,每年算好了,朝廷颁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蚀了、流星现了,官家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着他们。
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道士做起来,比钦天监更合身份些儿——叫真一道人挤得够呛。梁宿要用着他们,他们自然乐得听差遣。这份吉□鉴上头,自然是无有书院所在之处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为宰相,与苏长贞等人便不对付,硬要请真一给看上一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须一闲散道人指手划脚?!诸事皆问于一出家人,朝廷威严何在?”又有钦天监的出列来诉苦,洪谦趁机便参靳某人身为宰相,却“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句便是所谓“断章取义”,用于此处,却也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后头跟着道:“不要脸!”这话得过粗,苏正出列道:“官家,请慎言!”又了一串子话,得官家几乎要抱头而蹿,口里不断道:“是朕错了。”
皇太后再刚强,毕竟不得再垂帘,他知悉时,靳敏已叫罚了一年俸了,钱不算少,于靳敏来却也不算多,最可气都却是脸面扫地。
皇太后于慈寿殿里险要摔了杯子,问:“竟无人再辩驳么?”原侯道:“齐王丧子伤心,今日未曾到,鲁王并不发话。臣等人微言轻,亦无法为一道人争执……”总是一句话,争不过,且皇后那头人并不肯争。皇太后道:“这个时候,她还在使性儿!当日若非淑妃事为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来!”
皇太后不开心,此时方想起,可以风水为引,煞一煞洪谦等人的锐气——生气也晚了。且她的心里,皇后如今比洪谦更该值得心。洪谦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儿纵从慈寿殿“将库搬了一半儿”,皇太后一朝受挫,渐回过神来,也暂放下。便是苏正,也不值甚么了。他们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却是东宫,是将来谁个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齐王,则鲁王于今不为真一话,事虽不大,其心可诛了。想皇后初入宫时,又生下个鲁王,皇太后彼时,真个有些儿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齐王。其时太子尚在,陈氏须一致对外,这才容了下来,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虽不太聪明,也没忤逆过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礼。谁曾想眼下却又……成了绊脚石了呢?
淑妃曾哭诉来:“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锦衣玉食,旁枝还有吃不上饭要来打秋风的,那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哩,能一样么?”皇太后听进心里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没了,继室的嫡子,略寻个错处儿来,不弄死,只叫他失位,荣华富贵依旧与他,叫他做个太平富贵的亲王,却也是能够的。也不算过得不好了,且继后之子,帝位原也轮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压了鲁王一头,又不叫他太惨。
不想她不满皇后,皇后更不满她。皇后之弟陈奇眼下正在停职待审,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装聋作哑,皇后恨极,向鲁王哭诉来:“当年她家那丫头不个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后靠着慈宫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亏,偏要拿我来缸!回来我个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礼,还要敬她为姐,万事依着她,宫中份例,几与我等。又叫我看顾大哥,又叫我防着东宫。好容易有了一个你,正正经经的嫡子,你爹那里不如那短命鬼的儿子,慈宫眼前还不如个妇养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们出头,我这里有事,她便做缩头乌龟!儿啊!今时不同往日,慈宫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钉来肉中刺儿,是个要搬开的绊脚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谦不恨苏正,我恨那该恨的人!”
鲁王一想,正是!甚样臣子都抛往一边,眼前要他命的却是自家亲人了!是以朝上缄默不语。听皇后要他救陈奇,便道:“阿舅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流贬之责,依旧居于京中,此时此刻不好生事。娘娘的,盯着咱们的不止那些个腐儒哩。”皇后偏道:“我懂,日后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鲁王应允,且:“咱又不曾真个害了东宫,大哥送了药去他方死的。纵问罪,娘也不过是照顾不周,他却是谋害储君。既如此,苏长贞耿直人,洪谦自家恩怨已了,也不会为难于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我不好,他们悄没声儿地将人治死了,如今人都我不好,想叫我缸,她做梦来!当年我过一回缸儿了,这回再不能够了!那洪谦、那洪谦……”
鲁王道:“不可记恨于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发毛来。用得好时,或有奇效。”鲁王外家并不几个能人儿,他自又姓郦,这上头看得反比两宫明白些儿。亲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齐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时又后悔起来:早先不该托大,以东宫之后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状。
思及此,鲁王道:“后日吴王家孙女儿与苏学士家孙子结亲放定,我也讨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我省得!咱且拿咱该拿的!待日后……”鲁王一摇头,便要早些儿回去,叫王妃将原本备的礼物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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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放定,来的人真个不少,郦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却也坐不大开。吴王便将王府开了,与孙女儿放定。秀英等也来添妆,玉姐将一包十个金锞子、十个银锞子来与六姐添妆,好凑个十全十美。苏家那头胡氏亲来,看六姐打扮齐整,愈发有模样儿,也喜不迭。
吴王先时因郦玉堂与苏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书院动工,又有梁宿等回护,便又转了颜色,直骂:“傻人有傻福。”吴王妃不爱听这个,啐道:“你便是个傻子爹!”今日鲁王又到,吴王忽想明白了,鲁王与齐王,亦非铁板一块哩,笑容更盛。鲁王也得意,暗想真个是来对了!
复与郦玉堂道:“叔父家好事连连,遍结清贵之亲,实令人羡。七哥、八哥不知何时娶妻?休要忘了与侄儿张贴儿,到时好讨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还是因郦玉堂亲家是苏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还是鲁王妃顺口来。
郦玉堂道:“就在这几日,亲家船再两日到了便操办起来。”
七娘、八娘两家人家接了信便结伴一齐来,两家都使的叔父与兄长并舅父送亲。玉姐因手头松快,便与父母商议,于京中自买了一处三进宅子,这处比租的要大些儿,住得更舒坦,搬过去住。租的宅子因预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还也不转租,依着洪谦之意,权与这两家在京中无个落脚处的,做发嫁时新娘子出门的地方。
两家人一齐道谢,又赞洪谦仁义等等。两家又携种种礼物与洪家,又向洪谦道:“老亲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仓铺等,有我等看顾。”洪谦与他们寒暄,将房儿指与他们,又:“都是亲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儿嫂子,一样的身份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后脚儿地娶妻,前后不过隔了十余日。礼毕,亲戚还乡。鲁王皆至,恨得齐王大骂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却迟了一步,只赶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显贤良,与朝臣、宗室、亲贵交好,京中顿时波谲云诡了起来。此时赵王却又厚赠这一兄一弟,他两人又齐往赵王那处安抚这没用的兄弟去,好显得友爱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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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阋墙
书院上的事情,若由苏先生来定,纵使银钱充裕,他也办不大来。国事筹划,议政论政,乃至调拨钱粮等事,苏先生来也是头头是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来,要他去做,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叫他难受。
洪谦所来,也只是告知他买了块地,一应材料都订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砖瓦木石平地起屋。连图纸都有了,布局极其简洁,洪谦所想乃是布局越简洁,书院山长苏先生才越不会在自家书院内走失。须知这书院颇大,既有藏书楼还有演武场哩,玉姐先拿千金买地,买的并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一溜地儿,连着座山包,上千亩地上起房儿,苏先生走不丢才怪!
梁宿见那一僧一道表了态,也关心起书院之事来。他与苏正不同,心中固有正义,他却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较苏正好了许多。想这洪氏父女此举,也是帮苏正一个大忙,梁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为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谦周到,便问洪谦:“由京里往书院去止有一条土路了,路要怎生办?”
有路苏先生都能走丢,这没个清楚的路,苏先生早上跟家里人去上课,恐怕中午还不一定能到,两处人倒要出来寻他,还不定寻不寻得到哩。洪谦道:“这数月,进料皆从运河,一路过来,路也能压平实了,界时略整一整,便能连上外头大路。”
梁宿赞许一头,洪谦又道:“毕竟是在城外,无论师生,都不好早出晚归,也不利读书。书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学子渐也会多,晚辈想,于书院后筑几间房舍,以供师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时间来多读些儿书。又,房舍之维护,书籍纸张购买,或买或雇些个门房、洒扫之人等皆须用钱,再置百亩田,以出息供奉书院。有那一等贫寒子弟,也可与他些资助。等他读书有成,叫他还将回来更助贫寒后来者。”
其时各地也散着些个书院,却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许多是因来了个大儒,结几间“草庐”要讲学,便有些个慕名而来的学子跟着来,次后当地乡老、官员渐次出钱,修扩房舍,遂成书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资等,也是随书院越办越大,才会被人想起。初始时,读书人仗剑走天涯,仆人负糗于后,落地而居。“为人佣耕且读书”并不以为耻。初时不过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时,方拿出规程来。
似洪谦这等一建书院便将各种章程齐备,连学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实属少见了。洪谦于庶务上头这般周全,梁宿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洪谦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这般结局,不能好,也不能不好。既是苏长贞都不曾与洪谦割席,梁宿更加不会管这等闲事。他有那样一个好继母,愈发看段氏不上眼。抛开这些个,洪谦为人真个不错,有信有义,有礼有节,朝政也不失立场。梁宿心里,便记洪谦一笔,朝廷非止一相,纵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个守成之相,见有为后生,也想帮扶一把,与己子互做个援引。
当下梁宿和蔼道:“书院四邻乡民那里,也要妥善相处。又有,这书院除开长贞,也当别请几位先生才好。”洪谦道:“彭海与我同年,他又是状元,学问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他去那位鲍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个鲍:“那是个文章写得好的人。书生欲为国效力,文与质皆不可少,文多质少,恐误国,质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试。汝多质少文,未尝不是遗憾,否则……”真个状元也做得了。
洪谦称是,梁宿又与苏先生道:“你我也有几个同年,也有几个同学,不妨咱们两个老东西写信邀他们来。你我休沐时,也好往书院去与年轻人多话儿。”又,自家族学里的子弟,发蒙还在自家,待长大了,想送往书院里进修。言语间便又了一些儿洪谦不曾想着的地方儿。
梁宿哪里知道,这洪谦想得这般仔细,乃是因……少年时实是个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个去处得不归家也好,此处须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儿又,能学些个真本事,回来好叫轻他的人都惊讶的。由是观之,他欲投军,实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着听这三个筹划,清静忽道:“不知书院风水如何?”苏先生犹未明白,梁宿、洪谦与不悟却忽尔悚然,不悟问洪谦:“如何?可有不妥?”洪谦道:“我力通些儿风水,不见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风捉影,从来不须证据,此事我去办。”
捕风捉影四个字,苏先生听懂了,不由眉头紧促。旁的时候这个,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了赵王命格不好,苏先生又不是真个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静言外之意?朝梁宿一拱手儿:“明山多费心。”又赞清静仔细。
不悟轻笑道:“他们敢胡,难道咱们便没了舌头么?”完又宣一声佛号,还直,“罪过罪过。”几人便又商议一番如何应对,次后,洪谦心中一动,又请清静门下录《道德经》存入书院供借阅,又请不悟往书院里讲课。其时无论僧道,只要技艺高的,无不通些个经史棋书,非是止会念经做法装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辞尤美,不请他授课,实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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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内几人计定,各分头行事,不悟与他师兄回报去,不空眼下之意,只为求佛门休再叫打击,能得这个结果,已算不错。清静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书法好的弟子去抄经,又思若真一那头书院选址在个甚“龙穴”之上,他要如何与之针锋相对。洪谦且去忙书院事,又……思忖是否当发帖儿与朱家为书院招学生。
苏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请圣人早日将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误国误家。劝官家暂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余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见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丧仓促,可见皇家虽求节俭,不肯效法汉时奢侈,却也不可不早做筹谋的。营建山陵虽不急于一时,选址却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请早定几处吉穴,免得到时争辩。从来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几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一相,虽做个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还有着乐听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钦天监去,命钦天监将京城周边之吉地测绘而出,此时正好献将出来。钦天监从来不是个热灶,平日里后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于朝而言却不要紧,要紧的却只是算个年历,每年算好了,朝廷颁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蚀了、流星现了,官家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着他们。
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道士做起来,比钦天监更合身份些儿——叫真一道人挤得够呛。梁宿要用着他们,他们自然乐得听差遣。这份吉□鉴上头,自然是无有书院所在之处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为宰相,与苏长贞等人便不对付,硬要请真一给看上一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须一闲散道人指手划脚?!诸事皆问于一出家人,朝廷威严何在?”又有钦天监的出列来诉苦,洪谦趁机便参靳某人身为宰相,却“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句便是所谓“断章取义”,用于此处,却也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后头跟着道:“不要脸!”这话得过粗,苏正出列道:“官家,请慎言!”又了一串子话,得官家几乎要抱头而蹿,口里不断道:“是朕错了。”
皇太后再刚强,毕竟不得再垂帘,他知悉时,靳敏已叫罚了一年俸了,钱不算少,于靳敏来却也不算多,最可气都却是脸面扫地。
皇太后于慈寿殿里险要摔了杯子,问:“竟无人再辩驳么?”原侯道:“齐王丧子伤心,今日未曾到,鲁王并不发话。臣等人微言轻,亦无法为一道人争执……”总是一句话,争不过,且皇后那头人并不肯争。皇太后道:“这个时候,她还在使性儿!当日若非淑妃事为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来!”
皇太后不开心,此时方想起,可以风水为引,煞一煞洪谦等人的锐气——生气也晚了。且她的心里,皇后如今比洪谦更该值得心。洪谦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儿纵从慈寿殿“将库搬了一半儿”,皇太后一朝受挫,渐回过神来,也暂放下。便是苏正,也不值甚么了。他们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却是东宫,是将来谁个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齐王,则鲁王于今不为真一话,事虽不大,其心可诛了。想皇后初入宫时,又生下个鲁王,皇太后彼时,真个有些儿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齐王。其时太子尚在,陈氏须一致对外,这才容了下来,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虽不太聪明,也没忤逆过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礼。谁曾想眼下却又……成了绊脚石了呢?
淑妃曾哭诉来:“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锦衣玉食,旁枝还有吃不上饭要来打秋风的,那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哩,能一样么?”皇太后听进心里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没了,继室的嫡子,略寻个错处儿来,不弄死,只叫他失位,荣华富贵依旧与他,叫他做个太平富贵的亲王,却也是能够的。也不算过得不好了,且继后之子,帝位原也轮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压了鲁王一头,又不叫他太惨。
不想她不满皇后,皇后更不满她。皇后之弟陈奇眼下正在停职待审,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装聋作哑,皇后恨极,向鲁王哭诉来:“当年她家那丫头不个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后靠着慈宫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亏,偏要拿我来缸!回来我个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礼,还要敬她为姐,万事依着她,宫中份例,几与我等。又叫我看顾大哥,又叫我防着东宫。好容易有了一个你,正正经经的嫡子,你爹那里不如那短命鬼的儿子,慈宫眼前还不如个妇养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们出头,我这里有事,她便做缩头乌龟!儿啊!今时不同往日,慈宫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钉来肉中刺儿,是个要搬开的绊脚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谦不恨苏正,我恨那该恨的人!”
鲁王一想,正是!甚样臣子都抛往一边,眼前要他命的却是自家亲人了!是以朝上缄默不语。听皇后要他救陈奇,便道:“阿舅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流贬之责,依旧居于京中,此时此刻不好生事。娘娘的,盯着咱们的不止那些个腐儒哩。”皇后偏道:“我懂,日后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鲁王应允,且:“咱又不曾真个害了东宫,大哥送了药去他方死的。纵问罪,娘也不过是照顾不周,他却是谋害储君。既如此,苏长贞耿直人,洪谦自家恩怨已了,也不会为难于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我不好,他们悄没声儿地将人治死了,如今人都我不好,想叫我缸,她做梦来!当年我过一回缸儿了,这回再不能够了!那洪谦、那洪谦……”
鲁王道:“不可记恨于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发毛来。用得好时,或有奇效。”鲁王外家并不几个能人儿,他自又姓郦,这上头看得反比两宫明白些儿。亲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齐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时又后悔起来:早先不该托大,以东宫之后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状。
思及此,鲁王道:“后日吴王家孙女儿与苏学士家孙子结亲放定,我也讨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我省得!咱且拿咱该拿的!待日后……”鲁王一摇头,便要早些儿回去,叫王妃将原本备的礼物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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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放定,来的人真个不少,郦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却也坐不大开。吴王便将王府开了,与孙女儿放定。秀英等也来添妆,玉姐将一包十个金锞子、十个银锞子来与六姐添妆,好凑个十全十美。苏家那头胡氏亲来,看六姐打扮齐整,愈发有模样儿,也喜不迭。
吴王先时因郦玉堂与苏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书院动工,又有梁宿等回护,便又转了颜色,直骂:“傻人有傻福。”吴王妃不爱听这个,啐道:“你便是个傻子爹!”今日鲁王又到,吴王忽想明白了,鲁王与齐王,亦非铁板一块哩,笑容更盛。鲁王也得意,暗想真个是来对了!
复与郦玉堂道:“叔父家好事连连,遍结清贵之亲,实令人羡。七哥、八哥不知何时娶妻?休要忘了与侄儿张贴儿,到时好讨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还是因郦玉堂亲家是苏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还是鲁王妃顺口来。
郦玉堂道:“就在这几日,亲家船再两日到了便操办起来。”
七娘、八娘两家人家接了信便结伴一齐来,两家都使的叔父与兄长并舅父送亲。玉姐因手头松快,便与父母商议,于京中自买了一处三进宅子,这处比租的要大些儿,住得更舒坦,搬过去住。租的宅子因预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还也不转租,依着洪谦之意,权与这两家在京中无个落脚处的,做发嫁时新娘子出门的地方。
两家人一齐道谢,又赞洪谦仁义等等。两家又携种种礼物与洪家,又向洪谦道:“老亲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仓铺等,有我等看顾。”洪谦与他们寒暄,将房儿指与他们,又:“都是亲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儿嫂子,一样的身份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后脚儿地娶妻,前后不过隔了十余日。礼毕,亲戚还乡。鲁王皆至,恨得齐王大骂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却迟了一步,只赶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显贤良,与朝臣、宗室、亲贵交好,京中顿时波谲云诡了起来。此时赵王却又厚赠这一兄一弟,他两人又齐往赵王那处安抚这没用的兄弟去,好显得友爱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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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里天儿热、人热闹。一国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儿必是密的,商铺林立,茶楼酒肆的幌子飘满了街,商铺不,茶楼酒肆里却聚了许多人,着种种新鲜消息,一解夏日之烦闷。这里头茶楼又比酒肆更热闹些儿,人来人往,喝着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书人,瞧着人多热闹,也交与茶楼些儿抽头,往那里支个摊儿,摆张桌子、安把椅子,桌儿上一杯茶、一把抚尺、一柄折扇,余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楼里并未张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书人起来顾忌也略少。有许多书人专心去淘那朝廷邸报,拿过来一,虽是淘来的邸报,并不是当日的,却也聊胜于无,市井百姓迟一、二日听到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阵儿书人好个东宫悬案,至今未决,又苏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纵有趋吉避凶之意、不敢强出了头,也不妨碍着这些升斗民口上讨伐一二。两宫不慈这等话,于人多处是不好的,指桑骂槐的本事却是天生的。次后便是新科进士之事了,洪谦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起。连着段氏之不慈阴狠,真儿个传得街知巷闻。又有洪谦参奏陈奇、段祐事,这等九曲十八弯的豪门恩怨,实比一个浪荡子往行院里行走有意思得多。
两侯府太夫人认亲事又似是一部传奇话本,民间倒是肯信洪谦不是朱沛,不免便将段氏认作那“指使亲弟杀害前妻之子,意图霸占前妻嫁妆”的恶妇人了。流言从来越传越离谱,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认,民间已将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无数话本来。连着将段氏的事儿安到了皇后的头上,以“陈奇若无辜,怎会与段祐并提”,传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个儿子做东宫。
继而又有皇太后输了五千金的传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一等民间高手“想当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虐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从来佑着好人,皇太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竟也叫他们圆成了一段故事,得口沫横飞,直如亲眼看见一般。
又有建书院等种种趣事传出,好事者将许多机智故事、因果传附会到玉姐身上,又传出许多新本子来。洪谦往街上去闲逛,听了不免好笑,回头笑对捧砚道:“若大姐真做过这般事情,一件一件地累将起来,她平日里甚都不干,只做这个,今年也须得有三十岁才好将这些事做完了。”
完自家也笑了,捧砚也笑了。主仆两个见道旁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又进去买几盒脂粉,捧砚见洪谦挑选,便也自替喜买了两盒。袖了脂粉再转一条街,另一处茶楼里却又在赵王之事了。
有了前头启发,传言里皇太后自然也不是个慈祥人儿,真一便成了个仗着权势的妖道,害死了前头太子,却拿赵王来缸,真个不是好人。然则皇太后毕竟尊贵非凡不同旁人,这书的便穿凿附会,将她的名姓儿隐了,只“不知哪朝哪代,有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一身上,他不是个正经修行的人儿,只好偏执权势、挑拨事非、迷惑慈宫。
茶楼中更有茶博士,除开伺候往来客人吃茶,也兼讲些儿道消息,那口里更是能跑马。茶客们也将四处听来的流言往这里,茶博士听了上个茶客带来的话,又转与下个茶客。甚“那清静真人才真个是有道真人,苏学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几副药下去,便好了大半。”“佛家最是灵验,前头那洪御史家的姐儿,便是诚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与吴王嫡孙结缘,也是在佛前哩。”“两个都是好的,闻都要往书院里去,他们若不好,苏先生肯应了?”
又有许多佛、道二家显灵之事,某人虔诚,久婚无子忽梦个菩萨抱个孩儿与她。某人心善,路上遇个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见,遗下一地金银,后往道完里去,看那三清造像,方忆及这老人与那元始天尊容貌一般无二一类。这些个人多半也是从寺庙道冠里听了这些故事来,又往外处一,好弄得信佛的愈诚,好道的只认清静,反把真一抛了。
总是谣言满天飞。
跑得再远些儿,又有一处却是酒肆,几个醉了酒的开始嘲弄赵王:“个可怜人儿,往昔有太子友爱手足时还好,如今太子已薨,余下的便要欺负这个可怜人儿了。前番儿我瞧见了,赵王府里将那些金珠宝贝一箱一箱的送与齐、鲁二王,一般是官家儿子,何其天差地远也!”
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没个轻重,拍着他的背道:“谁个叫赵王不争气来?见眼子不操,是无天理!”
另一个道:“你懂个P!赵王倒是想来,齐、鲁二王是甚样人物?一个是慈宫的心尖子,一个是继后的儿子,太子都叫他们治死了,何况赵王?官家纵有心,一个孝字压下来,慈宫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赵王亲娘都叫人逼死了,他要想活,只好与他兄弟装孙子罢了!”
前头一人听了大笑,手下更用力来拍他那酒友,直将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一地,将一室喝酒的都熏跑了。
朝廷大人们还未有所举措,民间却已看两宫如恶狼,连齐、鲁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多言罢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更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员大多是想拦却无法拦住,且……越是拦,便越叫人信这流言是实了。连苏先生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宫不慈,也要维持朝廷体统,欲待进言,却又丧气,从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情知慈宫虽不如传言般恶劣不慈也是真,欲禁言又无底气了。
更有一等人,巴不得有这一声儿,实是陈氏两代外戚,碍着两宫的面子,许多人吃了陈氏不少亏儿。譬如有一官,两个都能做,偏要与了那与陈氏有关联的人,你可恼不可恼?此等事体官场上虽常见,然陈家接连得势,未免显得多了些儿。
原侯等人自是想拦的,却苦于无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儿骂你,只不知哪朝哪代,岂有上赶着认了的?亏得二王不笨,上赶着往赵王府去,要破一破那流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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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于九重宫阙之中,对外间流言知晓得并不多,多自二十年前就晓得外头有些儿法,不外是两宫对太子不甚疼爱。眼下外头风言风语,他也只想到:闹得有些大,有些儿物议也是难免。
苏先生请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来。此事不外两个结果,一、皇后,二、齐王。齐、鲁二王,哪个他都不甚欢喜他们上位,却只能于这二人中择其一。官家烦躁,便想先拖拖再。幸尔皇太后也不着急,实因中意齐王,鲁王礼法却占着先儿,她尚须些时日布置一二才好。
官家难得得了喘息之机,崇政殿里召见了洪谦,问问他是个怎生看法。洪谦道:“论礼法,当是鲁王,其余,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试言之。”洪谦道:“孝愍太子之薨,众纷纭,臣恐后来者更生侥幸,以致天家骨肉相残。”
官家迟疑道:“传皇后与齐王,皆有嫌疑。”洪谦便闭口不言,他委实瞧不上官家这副倒霉相儿,比朱震还不如。亲儿子叫人治死了,纵投鼠忌器,又要个天家脸面,也不该哪些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官家道:“赵王懦弱……”洪谦听了直想发笑,官家这话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一般。洪谦抬起头,正要话,却见官家一双眼睛黑得发亮,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玉姐两岁时看着他手里拿着块糖一般,登时连想什么都忘了。
官家与洪谦瞪了半晌眼儿,左右看看,招一招手儿,洪谦趋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陈氏外戚,其势太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慈宫于我有大恩,我不忍陈氏有亏溢那一日,倒好想保全于他们。”
洪谦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叹道:“奈何太后不知。”
洪谦真个无话可,有个如官家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幸者,他肯听你的,好听些儿叫做“善于纳谏”,然他心志不坚,既肯纳了你,也肯纳了旁人,你便免不了与旁人争上一争。这官家却天生好使一个“拖”字诀,与金哥幼时一般无二,自家往床上一缩、朝被儿里一钻,口上叫着:“你看不着我。”便能不叫揪起来吃些青菜了。待熬过了下顿饭,桌儿上又是他喜食的虾仁儿。
果然,官家摆手道:“这个我已知了,容后再议。”洪谦心,李才人就是叫你这般给拖死的,拖死一个李才人,难道还要再拖死一个赵王才肯甘心?界时只有齐、鲁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当下将脸一板,道:“从来知易行难。”官家局促道:“如之奈何?”
洪谦叹道:“旁的不好,赵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抚一、二也是应当的,可封其母、赐其金银,赵王称病,官家召他来,父子见一见总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晓得,赵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儿子。也免教人慈宫不慈。”
这倒不难,且……洪谦话斩听截铁,官家最吃这一套,当下允了。洪谦便欲告知,官家硬留他下来。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异议,且不。遗使赐赵王金银、衣服、器具等却是可以的,又召赵王来见。
官家见赵王的时候,硬是拉了洪谦作陪。洪谦见过赵王几面,印象却不深。赵王于兄弟之中,真个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便是放到人堆儿里,也不大能显得出甚天家气象来。近来更是深居简出,受了委屈连哭都不会哭,只会给他那一兄一弟送礼。
然似洪谦的,这样的性子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好处便是性格和弱,能听得进劝谏,总好过齐、鲁二王的大主意。二王并非不好,观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后有个陈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够赶尽杀绝,反而要护着。
洪谦曾与梁宿论政,言及汉武:“汉武刚强之主,也须为太后不直魏其。武安人,以姐为太后,位极人臣,构陷百端,乃诬贤者。虽终遭报应,然逝者已矣,不得复生矣。当今谁个容了武安,是笃定自家做不了魏其么?”
赵王好便好在无甚外戚,为人也和气,且与两宫不亲近,实是诸朝臣之福。国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个英主,只要不是个昏臣便成。想那隋炀帝,灭陈之战功劳是他、凿那“至今千里赖通波”的大运河也是他,只因想着要文治武功,却败坏了国家,自家也叫人杀了。还不如眼下官家呢。
梁宿也被服,这道理,一经出真个是谁个都明了的。以汉武之刚强,且动不了武安侯,何况旁人?这洪谦是得罪了两宫的,得罪两宫的却非止他一人!甚而至于,若陈氏心更大些儿,梁宿许就是绊脚石了,那靳敏还在虎视眈眈着呢。不非要扶着赵王,齐、鲁二王,至少要弄掉了一个,卖个好儿与另一个,叫另一个碍于物议,不好朝老臣下手。
这头因赵王之“仁弱”,好些个朝臣看中了他,洪谦进言,官家召见。官家实不甚喜这赵王,畏畏缩缩,生得不好便罢,还生了副叫人欺负的好性儿。更可恨者,赵王实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一个,一般的脸型,一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长须,赵王只有唇上一胡须,赵王腿脚又不灵便。
眼看着赵王一歪一倒过来,悉悉索索叩拜,报名的声儿都不大,官家没来由心中一阵烦闷。胡乱了两句:“要照顾好自家身体。”便再无甚好了,看洪谦在侧,叫洪谦安慰他。
洪谦倒是温言劝赵王:“上为父母、下为妻子,留有用之身。王自萎靡,如官家何?如妻儿何?如孝愍太子何?”又以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句相激励。道赵王贵为亲王,已强过旁人许多,男儿当自强,又《易》中之乾卦相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赵王唯唯应了,眼中有丝儿感激。官家哼了两句,又赐数物,命赵王退了。转朝洪谦叹道:“似这般,我还能盼着他做甚来?”觉着无趣,又夸洪谦养的好女儿,九哥好福气一类。洪谦因,定之时他还只是个秀才,是郦了家不嫌弃,又九哥亦好。
官家便要见九哥。
九哥被宣之时,尚不知缘故,摸不着头脑地来了。来了叫官家看着了就喜,这官家看九哥面相方正,体格健壮,步履坚定,其音朗朗,其目灼灼。喜不迭道:“哎呀呀,真是吾家麒麟儿!”弄得洪谦都不知道出了甚事!
这官家便是如此,自家受制于太后,便常脑中想着,能有这般一个人,刚毅果敢,遇事不屈。此人做事,他也当是自己做了一般,一解心中恶气。先是苏先生,只是他当时不敢与皇太后相争,苏先生又过于耿直,官家为保他,暂叫他出京避祸。次便是这洪谦,真相想做甚便做甚,连同洪谦之女,也叫皇太后叫了个亏,官家做梦都能笑醒。
今日一见九哥,却又别有一种不同——九哥是他家后生晚辈。官家真个恨不得九哥是他亲儿。先时他心中最爱是太子,乃因太子面上柔顺,内心刚强,陈氏女竟不得入东宫,以其不屑故也。可惜太子早逝,官家心中悲恸实难与人言。经此一事,凡与陈氏不合的,他都要撑一撑腰,躲人身后递饭递茶递刀递枪。
太子生得还文弱,这九哥生得已见雄伟丈夫模样,官家如何不喜?竟从陛座上走了下来,把着九哥两边肩膀儿,好一套拍,连:“好!好!好!你两个真个冰清玉润也!”要授他官做,将之置于千牛卫做个将军,位从四品。
九哥这官儿得来得莫名其妙,也唯有谢恩而已,回了家、了事儿,犹不知为何。家中人与他道贺,他大哥乾生问他:“官家周遭儿可还有旁人?”九哥道:“我岳父要哩。”乾生道:“那便是了,你岳父向着你哩。于今环卫官儿都是虚职了,却也是个品阶,于你有好处哩。”又戏他好运气,原来郦玉堂至今,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宗正少卿,虽有些儿实权,与儿子却是同级了。
三哥道:“这也是九哥的缘法了,他结这亲时,洪御史止是个秀才,娘选中了九娘,看中了他家人品,便不计较旁的,如今却是得其善果。是好心有好报哩。”
一提申氏,他们哥几个也都敬佩,想这好心有好服,也者叹服。六哥又戏言:“听九娘那头老太公街上遇着苏先生走失,拣了回来,也……是好人有好报罢?”得众兄弟都快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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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哥儿几个着“好人有好报”,那头他们族兄弟赵王却在琢磨着怎生好教“恶人有恶报”。他生母卑微,也不敢有甚野心,却每叫宫奴轻慢。孝愍太子仁厚,屡屡照拂与他。连他纳妃,也因孝愍太子力陈之故,将妻妹许与他,他方有这门好亲。
他心里,真个感激太子。一颗心,全在这嫡兄身上。只盼着二哥得登大宝,便不须受这许多闲气,纵无法奈两宫何,陈氏外戚总挤兑不得东宫了。哪料晴天一个霹雳下来,太子死了!
赵王晓得,太子体弱,半是真、半是作戏,不这般无以掩人耳目。你若身强,只好由人搓磨。若一罚你,倒“病”,自有耿直之臣上本,请两宫待太子慈和些儿。父亲贵为官家,只好与太子属官、与太子名位,其余事上,他竟护不得这个儿子。后宫悉在两宫之手。
孝愍太子故去,他几欲以身相随,及往东宫慰问,听太子妃道:“二哥好好的,怎地就会没了?”赵王方悟!
能存活至今好三十年,二哥本没那般弱!断不致吃一碗冷饭便死!为何竟真个死了?齐王!好大哥!赵王无日不切齿。然他人微言轻,又有妨克之语,连他生母也叫牵连自缢,一时无法动弹。
若拼命弄死了齐王,便好便宜了鲁王,他娘继后也不是个好人,这些年给二哥多少排头吃?我倒好帮了欺负二哥的人了!
犹豫不决时,今日一见官家,赵王更是失望,这亲爹真个指望不上了。他心中苏先生一系自是好人,洪谦的也是正理儿。他要不好了,叫死去的二哥怎么办呢?二哥难道能白死了?心中一念魔生。
思及此,赵王便往府内药房里去,翻出些儿马钱子来。
又设宴“请”那一兄一弟,且请其携眷而来。二王皆道他受赐而不自安,为着自家名声计,皆来。
席上,先是赵王殷殷相劝,二王因平日赵王畏缩不言,也不以他为意。赵王又唤中全家来,请二王保他合家性命。二王并妃等皆:“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有我一日,便保兄弟无碍。”又叫子女去拉赵王子女起来。
赵王亲与二王家满斟了酒,一壶酒尽,自家杯儿却空,又取一壶新酒来,一齐喝下。
不消片刻,两家人便抽搐不止,欲以手扼喉,似喘不过气儿来,再一时,皆亡。
赵王看着便笑了:“二哥,我与你报仇了!”将他王妃与子女吓得不轻。
!
77震惊
却齐、鲁二王携眷赴赵王之宴,不想兄弟欢宴却成阴阳两隔。二王携家出行,不能不带仆役随从,主人家倒了,死状狰狞,这些做仆役的一半儿已经吓傻了,扑过去待要救人。哪里还能救得活?待要揪了赵王来,赵王虽平素懦弱,赵王妃管家倒是中规中矩,虽然吓着了,见有人要冒犯丈夫,忙喝令赵王府下人来挡。
纷扰间,赵王忽道:“嚷个甚?官唯余我一子。”
一语既出,众人皆忘了言语行动。赵王俯身,将自家两个儿子一手一个牵着手儿安抚:“不怕不怕。”又与王妃道:“不须拦着他们,叫他们扛着死人走,还未宵禁哩,随他们叫嚷,我倒要瞧一瞧,朝廷大臣慈宫中宫是怎生一个法儿。”
弄得二王随从皆不敢言。赵王一句话真个得直白到了极“官唯余我一子”,官家只剩这一个儿子了!
当初孝愍太子过世,众纷纭,或疑皇后或疑齐王,却哪个都不能明着,为何?只因孝愍去后,官家唯余三子,一个赵王看着像个废物,早早被人忘了,余下这两个,皆是东宫有望,真查出个一二来,是其中之一还好,若是两个都有不清的事儿,叫官家指望哪一个去?
所谓投鼠忌器,便是这个意思。
如今连选都没得选了,就赵王一根独苗儿。这些个人多半是两王亲随,多少听过几丝风声儿,私下里也好嘀咕两句,平素也有恃无恐,所恃者不过是二王皆东宫有望,不值为一个死了的儿子,弄坏了两个活着的儿子。是以赵王命格之盛行,竟不能禁。虽有苏先生等人仗义执言,直荒唐,也只是断断续续而已。谁个叫赵王是个废物,其余二王是个人物呢?
眼下却是叫个废物翻了身,二王随从面面相觑,四顾茫然,竟不知如何是好。内心惶惶不安,直到赵王妃命人取了赵王的印信,使心腹人等急往叩阍,这些个人方回过了神儿来。一醒过来便开始着慌,先时不安是因主人一家亡了,于今害怕却是因他们这些个随从竟眼睁睁地瞧着主人家死了,便是朝廷大臣不管,官家与两宫也不能叫他们活了。
且,眼前事乃是赵王所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总是皇家丑闻,他们这等人物听了,也不知还有命也无?眼下却要如何是好?抢回尸身?似也不用去抢,赵王不似要扣着的模样儿。
赵王早领着儿女走了,赵王妃吩咐了家下人等将此处屋舍看顾起来,内心也不平静,忙追了赵王去。赵王两子着实叫吓着了,叫马钱子毒死之人,死状颇狰狞,非止面目扭曲,连四肢也弯扭得吓人。赵王两子未过十岁,虽有母亲师傅教导,自家也争气,乍一见此情景,也有些受不住。二哥仅三岁,因不大懂生死之事,倒好些儿,只觉叔伯面容难看,心下不喜。大哥六岁,却已晓些事了,不免惊着了。
又传了御医来开了安神定惊的汤药来,两个哥儿服了药躺下了,赵王妃也自心惊,自服一剂药。战战兢兢来问赵王:“王将两王如此炮制,如何与官家交待?”着使流下泪来,“王便不惜妻子么?”
赵王道:“你有何可惧?官家拿我,我便上表,请将大哥过继于孝愍太子,若我死了,你便与你姐姐同住去。”王妃之姐,乃是孝愍太子之妃。赵王妃也顾不得哭了:“你如何出这等话来?你……”
赵王道:“我早不想活了,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叫那等恶人活着享乐!他们且与我一道下去,十殿阎王面前对质去!二哥已在下头了,我可不能太迟了。”得赵王妃又呜咽起来。赵王道:“休要哭,孩子还要指望你哩,这些年,因我无能,你们母子受委屈了。我必力陈令大哥过继,没有孝愍太子,便没有我们全家,你须记着了这样教导儿子,要柔顺孝奉太子妃才好。”
今日政事堂当值的宰相既非首相梁宿,亦非慈宫门下靳敏,乃是状元出身的另一个人——田晃。这田晃闻了官家急召,还不知出了甚事,慌忙跑来,便见官家身前跪了个人,烛火之下,官家面色十分不好。田晃忙上前问:“官家,有何军国大事?”心中还要纳罕,有甚军国大事,总是要先经政事堂宰相过目,着实紧急者,方报与官家,否则便待明日一早。此等大事,实是少之又少,一、二十年间,也不过寥寥数件而已。且不经政事堂而直禀天子,实是奇也怪哉。
官家一指地下的人,话儿都不成溜儿了:“你、你你你,你问他!!”
这叫官家指着的正是奉了赵王妃之命来叩阍的家人,他低着头儿,看不着官家动作,顿了一下儿,觉着旁边儿没个动静儿,方乍着胆子抬起头儿,看着官家两颗眼珠子都要瞪将出来地看着他,一根指头还指着他,一转头,田晃也正看着他。忙一个哆嗦,将今日之事将出来:“我家殿下心中惶恐不安,故请齐、鲁二殿下来吃酒,将别时,不知为甚,二位殿下与王妃、哥儿姐儿一道……殁了。”
田晃一个踉跄,不由问了一句:“殁了?”
“是。”
官家已惊得拿不出主意了,直问:“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田晃毕竟是宰相,朝官家一拱手来:“臣有话要问他。”见官家头,田晃便问这人:“赵王一家可有损伤?跟随二王的都有哪些个人?有无走漏消息?二王遗体现在何处?”
这人又磕一个头儿,道:“我家殿下一家安然无恙,唯王妃与两个哥儿惊着了。跟随二王的人正在府里守着二王遗体,王妃叫看严了门户,命人来报。”
田晃便向官家请命:“官家,此事干系重大,暂不可走漏消息,令中外惊疑。臣请旨,命殿前禁军往赵王家,将二王遗体搬取回府,使禁军严围三家王府,对外只,三王染病。后续之事,请官家明日朝后,与诸相、重臣再议。”
官家一一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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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三王一齐未到,又一齐染病,且闻殿前禁军有异动,朝臣怎能不惊疑?次后七位宰相皆叫官家留了下来,又有苏正等老臣,宗正寺卿、吴王等宗室长辈,一个个都叫留得摸不着头脑,田晃这个知晓内情的,官家不发话,他也不敢泄露,否则今日早朝便要有一场大风波。
留下诸人随官家入了偏殿,心中皆是不安,似这等阵仗已许久未曾出现了。且昨夜有人叩阍事,许多人都知道了,都在猜是否有大事发生。再看一眼官家,眼下青痕宛然,眼泡儿还肿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须得内侍扶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有疑惑。苏正甚是担心,唯恐他这学生走着走着倒一头栽倒。梁宿看一眼田晃,田晃回他一个苦笑,心道:眼下你心急想知道,等会儿听了,怕你宁可不知道了!
赵王府报信之人因田晃之议,叫秘密拘在宫里,旁人不知,此时一夜也不曾好眠,又叫拎来了一回。众人听了,一时竟想不着是赵王所为,盖赵王平日实是个“温和王子”。他有甚胆子做下这等事体?渐次便回过味儿来——纵使不是赵王做的,齐、鲁二王合家罹难,后头两宫又岂敢干休?
恰在此时,“护卫”赵王之禁军处又传来赵王之亲笔上疏。官家看了,肿了的眼睛都瞪大了。梁宿不得上前问:“官家?赵王可是有甚发现?”
官家抿一抿嘴儿:“朕唯余此一子了。”语气中竟是无比坚定。
赵王疏中奏称,孝愍太子之薨,他五内如焚,然上自禁宫下至朝廷竟然没个法儿。他于孝愍太子薨后曾亲往为其穿衣,见其面容不平,四僵扭曲,显是非常之状,问过御医,道是与服食马钱子中毒而死相类。不想周围人等竟无一人出,实是叫人心寒。[1]
孝愍太子薨后,众人唯知问新太子是谁,竟无人关心孝愍太子身后无嗣。他请以长子为孝愍太子之嗣,过继之日,他往侍孝愍太子,以全兄弟之义。又言,自幼颇受孝愍太子照拂之恩,鲁王以继后之子,推他于地,扶他起来的唯二哥一人而已。
官家也不将奏疏与众人传阅,便只出一句话儿来:“吾意立赵王为太子,诸卿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你都已经了,唯余此一子,除了他、那也就是他了。众臣只能附议。至如孝愍太子继嗣之事……世间有哪个死了无嗣的太子能得即时立后的?如此置新君于何地?众臣都晓得这个道理,是以从先便无人提及。纵立后嗣,也须得新君践祚,江山稳固之后,由新君施恩。便是苏先生,也不欲此时生事。
管那赵王是不是瘸了,便是聋了瞎了哑了傻了,也只剩下他了,总不好叫官家大好的江山送与旁人罢?换了谁,也是不干的。想当初魏王李泰言以百年之后杀子传位与弟,太宗便知其伪。个中内情,真个唯有在玄武门下弑兄杀弟的太宗方能明察秋毫了。好歹赵王还是个男人,还能生儿子,所出两王虽不特聪颖,也不愚笨,更不残疾。——这是众人心里想的,却不敢直白来刺官家的心,官家……只剩这个残疾儿子了。
这等消息是瞒不得人的,此事一定,便要传出消息来,道是三王饮宴,二王家遇难,赵王家受惊。无论皇太后抑或淑妃、皇后,先时皆知有人叩阍,正好奇有甚大事,是否是二王晋身的机会,哪料却是二王讣闻?一时后宫几乎陷入疯狂。
何者?盖因几人都疑起了赵王来!赵王是官家亲生,官家回护他,他却不是皇后、淑妃亲生,虽是皇太后之孙,他那防克之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谁个指使散播的。一头是心头肉叫剜了去,一头是块烂泥眼看要镀了金子贴上墙,你焦心不焦心?
既不叫喜乐蒙了眼,便要疑惑起来,淑妃甚疑赵王真个是命不好,克这许多人。皇太后:“休胡!他那命格是怎生算来的,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且,甚样疾病好叫旁人一家子死绝,独他一家子活来?!必有隐情!去,把皇后叫来。”
大家孩子都死了,却也免了一时争斗——报仇要紧!
不一时,皇后眼睛红红地来了,见面便扑到皇太后脚下,与淑妃两个抱头痛哭。皇太后直呼:“这是作的甚么孽哟~”又,“叫人去大哥、四哥府上看着你,记着叫他们舅舅带着懂事儿的忤作、御医,我疑这死因有蹊跷。若真个是赵王,你我死无日矣!”
赵王并不曾想瞒着,哪料官家却想他做太子来?皇太后等人却使了懂医的人伪做原侯等人随从,随着看了一回尸身。亲舅侯爵要抚尸痛哭,也只能由着他了,懂医的人趁势瞧了,几具尸身者是一个死因——中毒。
陈氏一脉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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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禁令既解,虽则长子叫吓着了惊悸发烧,他却须得奉召入宫来谢恩。官家神色复杂,看他那一歪一倒的样儿也不觉碍眼了,只:“你好生活着,我即日立你为太子。”
赵王当地一跪:“儿不愿,儿心里太子只有一个!齐王不行、鲁王不行、儿也不行!儿请以子继二哥后。”官家一拍案道:“你懂个甚?!你那儿子才多大来?我一日归去,你叫他靠着哪个?他出继,便不是你的儿子了!是慈宫曾孙、中宫之孙!你能管得着他?好叫他再娶个陈皇后来?”着便是喘气。
赵王一愣,依旧道:“官既知,何不早行?二哥便也不用死了。”便大哭。正哭间,慈寿殿传了话儿来,叫官家与赵王同往。官家道:“你随我来,到了慈宫,你甚话也不许,与你茶水也不许喝,心也不许食!”
赵王无畏,官家看得眼角直抽。到得慈寿殿,里头三个女人看官家便是泪眼汪汪,看赵王便是目欲噬人。赵王一丝儿不乱,一歪一倒上来,行个礼儿,官家还:“你腿脚不便,免与皇后、淑妃行礼罢。”将二女噎得不出话儿来。
皇太后却细细打量这个从前不曾正眼瞧过的孙儿,越看越觉心口疼。他就活着恶心你!依旧是那拱肩缩背的样儿,依旧是那细里细气的声儿,连话都还是一般的口气。偏生是他害了二王,又成了仅存的一个皇子,先时太子薨,朝廷不狠计较,便因继承大统之人要出自二王,今日因这般想法儿受益的竟成了这个凶手!
因果轮回……皇太后也不由去想这四个字来。又镇定了下来,赵王道:“大哥、四哥往你那处去,合家不得回还,你竟全须全尾,倒是好!”赵王无谓一笑:“我命硬哩。”听得官家眼角一跳。皇太后拍案,又不知甚好,那头皇后、淑妃一齐哭将起来。此事不了了之,官家带着他这儿子跑了。
皇太后并不肯干休,两个侄女儿道:“就知道哭!今日之事你们也看着了,这个祸害,真个成了祸害了!使他活着,陈氏族矣!”
皇后道:“如之奈何?官家唯余一子了……”皇太后板脸道:“那又如何?事以事此,你道他还能奉你如母?”皇后语塞,淑妃切齿道:“纵是身死,我也要叫他身败名裂。”
淑妃一生,自以悲苦之情无以言表。官家是她姑母扶上位的,却因有了元配,她只好做个妃子,先于元后生了儿子,便安慰自己:天下总归是我儿子的,她便做了皇后又如何?未及完,元后生了太子。熬到元后死了,自以能扶正了,又为大臣所阻了,弄来一个先前她都瞧不上的堂妹做了皇后,压了他一头。压便压,当成你与我守着位子了,弄倒了太子,大哥依旧是长子。哪知皇后又生了个儿子。
到得最后,他非但儿子没了,孙子也没了,一丝儿留恋也没了,淑妃如何能不疯狂?
淑妃咒誓要赵王死,引得皇后也恼了,官家身子大不如前,这几年宫中一个婴儿也不曾生下来过,连抱养一个都不成。此时若由着赵王得意了……李才人可是叫她们一道逼死了的。
三个女人抱成了团儿,又传言出来,道是赵王害死了二王,赵王真个是命硬,先克太子、后克生母、继克二王全家,若容他活着,下一个便要克了官家。
流言传得极快,半日后街知巷闻,许多墙上都刷了揭帖,梁宿急调了禁军,不消半日揭了个干净,京城中却是人人知晓了。——人都不信是赵王做的。赵王听了街上流言,却又:“他们对不起孝愍太子,孝愍太子去了,与孝愍太子死状一样,乃是因果报应。”众人却都愿信了,实因两宫待这太子不如二王好。
民间尚且如此,文武官员等更知悉内情。连同二王死状、赵王宴请等一并都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出来了。
洪谦张大了个嘴,一声儿也发不出来,竟是傻眼儿了——万没想到赵王竟然如此果决疯狂!他肯扶赵王,乃因与齐、鲁二王实合不来,又赵王也不是那等阴狠之人。眼下……他简直想哭,好似又回到了洪妈妈一家死的时候了。
我怎地这般命苦?遇上了这么个人儿?官家又只有此一子,简直非他不可!这可要如何找个下家?
愁的非止他一个,苏正、梁宿等人头发原是花白,是再急不白了,却开始往下掉来“浑欲不胜簪”。这些个人,原因二王薨逝想的也是赵王,然这等手段,不能不叫他们心寒。一个个往宫中寻官家:“怕是赵王做的罢?”这等老油条,闻着风儿便知上风头站的是龙是凤,如何猜度不出内情来?先时不知内情便罢,眼下知道了,哪怕唯余赵王一个,这样的人也不好叫他做太子了。
官家不是,也不不是,那样儿,已叫人猜着八分了。却也不敢即,若问罪赵王,官家便无子了。不问?如何能放心叫这样一个人来做太子?不是赵王,又要如何善后?真个愁煞人!以苏正的见识,赵王所为真个是失德,出手灭两门,性情暴戾,实不堪为君。然赵王一脉又是官家仅余骨血,苏正便要出“远蹿边州”,也要先在肚里苦恼一回。蹿了赵王,官家只好过继,则赵王一脉,还能活命否?
慈寿殿里皇太后却有主意:“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儿了,事关合族存亡,那等阴毒之人,要他活着,我们俱没了活路。他既害我两孙性命,我便要他死上一死!”
淑妃道:“赵王尚有两子,亦是官家血脉。”
皇后冷道:“他害我孙儿时,却不曾这般想过!”
三人便想,必要赵王合家偿命来。哪料不等他们动手,赵王长子因受惊发烧,竟没挺过去,吃了几天药,竟死了。慈寿殿称快,皇太后又有计较,宣了原侯来,要他悄悄儿看一回,看京中宗室近枝,有何等亲近好男儿,合适过继。且要原侯看那:“不可太幼,恐不得看到他成长,我便要去了,届时皇后占着长辈名份,你们抗她不过。要个年长些儿的,又不曾娶妻的,将三姐许与他,我便助他入继。”
原来这陈二姐早有人家了,今年科考后不久便定了亲,这三姐少她两岁,豆蔻年纪,较乃姐更沉稳有度。皇太后虽觉她有些儿拘谨无趣,却觉要做大事,三姐总强过二姐,是以有此一。
又议定要谋赵王性命。
岂料赵王无所畏惧,那头官家似是头回发觉还有这么个儿子要回护一般,配禁军护卫且不提,空前强硬起来,且命捉那真一归案,他诽谤皇子、妖言惑众。也不知怎地,便在真一的房儿内起出许多法器符纸,又有上书诸皇子名讳的符咒来。此事非同可,前去锁拿的禁军慌忙上禀。
钦天监也来凑趣儿道:“夜观星象,果有不利有皇子者。”又,他们不是道士,于符咒不甚懂,偏又荐了个丹鼎的清静来看符,道是符篆派的恐与真一有牵连,不如叫这个丹鼎的来看看,总归都是道家人。
这清静原还恐真一不是自家弄下去的,是发案死的,要受诛连,便将真一得十分不好:“他这是学艺不精,是要祷齐王得登大位,不想符儿画错了,将人咒死了。从来学道之人不敢违天道,天命不在齐王,祷亦无用!我等正道之人,是不干这个的。”
官家愈怒,梁宿趁机请诛真一,又将真一一脉逐出宫廷。只要不须直面皇太后,官家又有宰相撑腰,下旨也下得痛快。那头大相国寺里也开场讲经,那因果报应,孝愍之逝,天下哀之,二王并薨,死状相类,以此法,真个叫人信了“恶有恶报”。
却将赵王脱了罪来,不他侠肝义胆,却少有人骂他残害手足了,虽知他做这个事未免太绝,却也不能不是有情可原。既不好评论,便只好丢往一边。那京中的茶楼酒肆,又开始猜测起为何真一必要祷齐王得登大宝?如此,孝愍之薨真个是有内情了?是否便是齐王害的?
似这等人心向背之事,实非上位者权势所能及,只得由他去了。皇太后更加紧要治赵王,又指使翻出许多脉案等来,然赵王不认,谁个又敢去审他?赵王府上下正欲借这从龙之功,谁个又肯平白诬自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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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赵王却为诸人解了疑难,他仰药自尽了!临终写下遗书,还传得街知巷闻,其言殷殷,称不能代太子死,是终身憾事,今大仇得报,再无牵挂,遗书请将次子过继于孝愍做儿子,也好不绝了太子血脉。
又嘲笑,他哥哥死了,往百姓人家放,也要过继个儿子来好供一碗饭,到了天家,人死了,兄弟只顾争夺储位,巴不得太子无子,竟无人关怀太子后嗣。他蒙太子照拂,无以为报,自家本是畸零之人,也不求甚后嗣,只求太子后继有人。且言,太子与二王乃兄弟,若二王有嗣子,太子亦须得有!若太子无嗣,二王便地下忍饥挨饿去罢!
事已至此,真个峰回路转。
洪谦叹一回:“赵王,真人杰也!”也不能做得便对,该悄没声儿地叫这两个死了,余下事岂不随你摆布?却也赞他待先太子一片赤心可昭日月。
苏先生却将写好的表章收起,他这表章上写着,虽余赵王一人,然赵王其心不正,不可为君,请蹿之远州。赵王此举,却是洗了自己,却又显得做事不周。苏先生叹一回骂一回,烧了表章,于廷议上力陈二王谋害太子无凭无据,赵王谋害二王,也是无凭无据,两下扯平。与赵王争了个“隐”字为谥,另二王之谥,却是一哀一怀,曰齐哀王,曰鲁怀王。
官家欲抚赵王之子,非特皇太后等不乐,连同苏先生、梁宿等亦言不可了,一则是赵王行悖乱事不敢拥立其子,再则又恐此子一入禁宫便不得生还,官家便真个没了血脉了。
两头都不答应,官家也强硬不起来。只得将赵王三岁之子封为安王,付与太子妃王氏抚育。
至此,官家膝下便空,中外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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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攘动
官家此生,少年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做天子,及做了太子,也少果决。这一分柔弱在他做了官家之后,竟没能改过来,真个是时也命也。官家一心想做个好人,上孝顺皇太后、下慈爱诸子女,也常纳谏,也不奢侈,毁就毁在为人君而不英明果决上。
官家好歹是个男子,自家有儿孙,哪个想过继来?朝臣自然是不应的,赵王之事,虽则外界只是流言,肉食者皆知内情,固然连苏先生这等方正君子也要同情他“事急从权”,却不能他做得对极。不问他的罪过,已是因着心中有些怜悯,使其得以王礼入葬,又不追究妻子,若想再进一步,却是不能够了。
慈宫更是不肯的,赵王与陈氏打下了个死结,再叫赵王的儿子登基?哪怕那个是曾孙子,皇太后也是不肯的。非特不肯令他登基,连养在太子妃那里,皇太后也不乐见。在这一条上,朝臣们与皇太后都是一个意思:赵王次子不可养育宫中,好京外寻个地方儿安置了,以免再生后患。
朝臣为的是国家安宁,免教这孩子生长宫中生出甚不该有的心思来,届时若做下甚事端来,官家方是真正的断子绝孙了。这也是保全此子的意思,只要他不沾事儿,众人议一个有情有义的新君来,还能保他一命,好歹能做个富家翁。
慈宫却是不想便宜了赵王血脉,更是为着若这孩子养在太子妃膝下,意义又有不同。太子妃与赵王妃是亲姐妹,与慈宫只差没有撕破脸,天下舆情汹汹,皆疑这赵王为兄报仇,后被逼勒自尽,两系只余一子。亏得天家与旁处不同,否则王氏一家要为闺女出头儿,将这孩子过继往太子妃名下,便是现成的太孙,谁也比不过他。
两处使力,终是朝臣服了官家,梁宿以保全:“置于禁宫之中,官家放心否?置于众目之下,官家放心否?”苏正得更直白:“其能自保乎?”不能,连同官家也不敢若真个青眼看他了,能保着孩儿平安长大。众人虽未出口,心中早认定慈宫不安好心了,否则不能出这些个话儿来。官家不得不默许了不日将赵王次子出京安置,命赵王妃随行,为保这孩子,他又令此孙袭赵王爵,也不降等,朝臣等也默许了。
苏先生因与官家更亲近,性耿直,得真是鲜血淋漓:“臣请官家且休关注他人,请为江山社稷保重自身。国赖长君,慈宫占着大义名份,官家若一病不起,又或不能视事,慈宫要过继谁、便过继谁了。届时母后临朝,也未尝不可。”
这话儿得梁宿都不由深看苏正一眼,梁宿晓得他这个老友,耿直尽有,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然却有几分呆气。若是讲经理时,他也是其言滔滔、人不能辩,若这些个阴私人心,十几年前,他是不出来这等过于通透的话。
官家一惊,细一想,也是。他是极信苏先生为人的,这位先生从来不些没来由的话儿,纵先时也讲些个空泛大道理,也是有据可依的。
田晃跟着,想自家也是宰相,不好叫这两个人将话者尽了,心动一动,道:“皇子相继凋敝,不知下一个是谁?”
官家默然。几人趁机服官家,于子侄内择其厚重者入继。梁宿又官家及早动手,也好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嗣子,免叫慈宫先出人来,届时官家是听呢?还是不听?
便是靳敏也劝官家:“先下手为强。”
靳敏这般话,倒叫官家将他一顿好看,这靳敏是因慈宫常识而为相的,官家对他不上讨厌,却也喜欢他不起。靳敏不由苦笑:“臣终是个读书人。”他论起资历等,差着众人一些儿,然做官的人,武将万里觅封侯,文臣,自然是想拜相。求而不得,几成心魔,不得已,走了慈宫的门路,竟叫他做上了宰相。
人便是如此,无时便想有,有了又嫌来路不正,恨不得叫众人都忘了他的来处、曾做了甚丑事方有今日。靳敏便是这种人,不好他坏,也不能他好。想得的都得了之后,便想要名声儿了。每日里因依附太后叫人冷眼相待,他这日子过得也不甚舒坦。且正如他所言“终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有的心,他也都有,为臣者依附后宫,自家都觉羞惭,不肯认账。
若依的这位慈宫是个贤后便也罢了,若慈宫有为能做武则天第二,他也认了。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实是憋气。是以宰相聚议之时,靳敏想这倒是个好机会,失了这一次,往后想证明清白也不可能了,便倒戈,言辞颇慷慨。
靳敏既如此,许多原本便不喜外戚的人,更是如此了。昔年陈氏尚不如眼前张扬,众人忍也便忍了。眼下连太子都叫害死了,赵王也叫逼死了,再忍,他们便也白读这些圣贤书了。靳敏既明心意,便:“恐出继事上,慈宫要生事端。或择与陈氏有姻之家,抑或将陈氏女许与新皇子。”
苏正便一甩袖儿:“国家养士多年,正为此时!”
得众人也慷慨激昂了起来,是以便有齐劝官家之事。
官家迫于形势,只得答应了过继之事。此事虽议定,却仍须与慈宫一声儿,官家步履沉重往慈宫去,他这一张冷脸儿,众人也不觉得有异,凭谁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也摆不出甚笑脸儿来。明明有个亲孙,还要过继子嗣,他的家业还是万里河山。怎好不木着一张脸、僵着两条腿来?
哪料皇太后竟温言抚慰他,也对他:“东宫不可久悬,国赖长君。”她心里的盘算乃是过继了个年纪的,若叫过继给了孝愍太子怎生是好?临朝便要算上太子妃王氏一份儿,王氏与陈氏从来不是一条心。哪日有一个身上流着陈氏血的皇子被册做了太子,皇太后方觉得她这才能安心。她且急着将娘家侄孙女儿嫁与嗣孙做元配正室,再生个嫡长子来,这才叫圆满。
官家见皇太后也应了,便干巴巴地道:“如此,请娘娘保重,儿前头还有事。”皇太后有心留他下来,以自家心中取中之人,官家却一躬身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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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无子,又要过继嗣子,消息传出,京中便攘动了起来,宗室们的心几要跳出胸膛!过继!将来便是要做官家,万里河山,锦绣天下……许多人仿佛自家人已入主东宫一般,欢喜得将要喘不过气儿来了。
本朝宗室虽有爵位,却无封地,只好靠些个俸禄与初封时的赏赐过活,有本事、有门路做个官儿的还能有份儿俸禄,这些都没有,能娶房好妻打理家业,又或自家有本事经营,倒也能过得下去。除此之外,穷死的穷死、买卖婚姻的买卖婚姻。许多人过得实在不甚体面。
眼见天上掉下个大饼来,多半是要抢的!纵有几个冷静自持的,也要淹在这一片热炭团儿般的心里。宗室们活跃起来,也有往姻亲处打听的,也有往宰相门前探问的,也有使妻子往慈宫请见的,更有拿钱朝内侍们买消息的。京中几看不出官家死了儿子的迹象。那茶楼酒肆里的热闹新闻,便也改成了“我听某某,官家想要甚样儿子”、“某王请见了”、“原侯往某王家中去了”,先时诸王死讯、继母不慈等等话头儿早经放下,竟似从未提起过一般了。
苏先生往那街上听了一回,心中连连叹气,又生怒意,这等事情,竟是只与这些个看客做谈资了!气得也不听了,里里外外也就那么几句了,苏先生下得茶楼来,将眼一张望……又不识得路了。不识便不识罢,他四下里踱着方步儿,心事重重,只想着这些个宗室,过继个甚样的与官家好呢?
一头走、一头想,忽而觉得周围安静了下来,原来他已走出市坊热闹地儿,四下里高墙深户,前头忽来了一队人,竟是梁宿。梁宿将眼一看苏正,见这老友身旁一个随从也无,便知他这不是特特来寻自家,又是走失了的。来便来了,走失了还能走到自家门首,也算得是缘份了,梁宿将苏正让进来,回头嘱咐一句下人:“往苏学士府上送一口信,便学士在我这里,请夫人不要担心。”
梁宿将苏正引到自己书房,门儿一关,起事来。眼下头一件要紧正事便是官家过继之事,苏正因问:“政事堂有何定议?”梁宿道:“哪里来的定议?来与官家血脉最近的乃是先帝第九子,当年那些个事也算是过了,老兄弟里只余这一个了,谁知……他竟是三代单传,只有一子一孙,这如何过继得?”
苏正道:“那便只有再往上寻一辈儿从先帝兄弟处寻来了。”梁宿道:“正是。”苏正奇道:“我记着先帝兄弟余下的倒比官家多些儿,吴王、燕王皆在,越王虽前几年薨了,子孙也不少来。何况吴王子孙之繁茂,他自家都未必数得清,燕王十余子,孙子更不消。你愁得甚?”
梁宿将头一歪,看着苏正,苏正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也歪头看他。半晌,梁宿笑了:“你还是这般模样儿,先时我还道你开窍了,原来……”这话得叫人摸不着头脑,苏正皱眉道:“你究竟想个甚哩?”梁宿道:“你难道不晓得本朝宗室最好做的事了?凡人提到宗室,好个甚?”
苏正竟也愣愣跟着重了一句:“好个甚?”梁宿气道:“买卖婚姻!”苏正真个呆立当场了:“这可如何是好?”
宗室过不下去了,把个女儿嫁与个富商,也不陪送甚财物,反白得许多聘礼,到了婆家,宗女一应铺陈自也是婆家出,还要算做宗女的嫁妆。这等事,出来都污人耳朵,却是许多宗室会做的。盖因宗室难做显宦、不好经商、轻易不好投军,又要过得体面。嫁女的算是好的了,还有娶进商家女做媳妇的,更是不出口。要这样人家出了个官家,则官家便要有商人姐夫、妹夫,商人外甥,抑或是侄儿有商人舅家。这些个商家再仗势欺人,丢的是天家的脸面。
从来“与民争利”便不是个好话,这亲自上阵做买卖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儿呢?不到万不得已,真个不能择这样人家的孩子入继大统。
苏先生道:“我原想着,过继之子须得体貌端正、文武皆修,又有孝悌忠义之名。且,好是嫡出的。于今看来,这些个都不要紧了,姻亲上头,才是真个要命哩!”又问梁宿,“可有无此等姻亲的?”
梁宿道:“概莫能免,硬要来,唯有三数人,兄弟家有与商家通婚的,自家却是没有的。”
苏正长出一口气道:“那便好,左右有十数个可选的。录了名儿,咱们看一回,名声十分不好的黜去,余下的悉交官家定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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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苏正与梁宿得热火朝天,那一头洪谦却在与清静品茗。清静如今不春风得意,却也不似先前那般忧心忡,常怀抑郁了。真一伏法,他的名声更显,实是道门里数一数二的人了。两人一处的,也是这官家要立嗣子之事。
清静道:“如今外头可热闹,便是贫道这等化外之人,也不免听了些儿风声。”洪谦道:“左右坏不事儿,你我还是照旧过日子罢了。”清静道:“果真?”今日是他下了帖儿请洪谦来的,为的就是这个事,怎会叫洪谦轻易挣脱了去?
洪谦一挑眉:“不然还能如何?这许多宗室,合适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推这个、我推那个,一时半会,哪能有个结局?”清静笑道:“令婿似也在选?”洪谦也笑:“慈宫未必喜欢他。纵喜欢他,又未必喜欢我家大姐。只要不是姓陈的坐龙庭,旁人于我无碍。也不知是怎地得罪了他们,真是。”
清静道:“起慈宫,还真个是。原侯数日拜访了许多宗室人家,见了不少‘外甥’哩。他倒好看好燕王家两个孩子,闻夸个不迭。燕王家内眷拿着两份儿庚贴好叫贫道推算一番,是个甚命数。贫道看着也是寻常,他家便不欢喜。”
洪谦道:“忠言逆耳。”清静道:“罢罢,贫道打机锋也打不过你,便不兜这圈子了,只问一句——真个不心动?”洪谦道:“我劝道长也休太活泼了。”清静头,又忍不住打。洪谦笑道:“我一区区七品官,能知道个甚?我只知道,凡事总不好只看开头儿。政事堂与慈宫,还不定是个甚事儿哩。道长不动,自有人求你,动了,便是你求人了。”
清静笑道:“我也不求人,我也不须人求,只要您休忘了我还有膀子力气便得。”洪谦一举茶杯儿,清静与他以茶代酒,碰了个杯。
洪谦心中所想,实不是清静以的那般,且不这些个凤子龙孙如此之多,便是少了,又岂能笃定必是九哥了?闹得狠了,想要的得不着,日后如何自处?如今陈氏已招了众人不满,眼得到了亏溢之时,洪谦何须再去画蛇添足?了不起到时候将陈氏算盘打碎,这等事上,一个御史,成事不足,败事却是有余的。
与清静品完茶,洪谦便回家去,问玉姐时,玉姐却不在家,秀英道:“她去看她婆婆了。”
玉姐正在九哥一处话,本是申氏想她了,又赶上休沐日里九哥在家,申氏便也与他两个行个方便。申氏是不自安,自打宫中出了这道旨意来,她心中便有些儿气不平。儿子或可入继于孩子前程固然是好,她又舍不得,与郦玉堂,郦玉堂笑道:“你又操的这些个闲心!九哥那一辈儿,多少族兄弟?”申氏便也失笑:“是哩。旁的不,王府里头住着的与他年纪相仿的还有四、五个呢,一拳高一拳低的,都差不离。”
毕竟心中不大妥当,总好与人个话儿。玉姐猜着她的心意,也不直,只:“秋老虎最是烦闷,您若心里不自在,不如往庙里烧一回香,听听经来,心静自然凉。”申氏想也是,道:“果然是我心里不安呢。又甚好不安的哩?”一看玉姐捂着嘴儿在笑,便也失笑道:“这京里怪乱的,弄得人心都乱了。”又推玉姐去与九哥话。
前因三王之薨,六姐的婚事只好再延期,九哥是六姐之弟,定亲定得早,成亲最好是在六姐之后,是以玉姐与九哥之事要更晚些儿。
九哥一直避在一处等着哩,待玉姐携着朵儿出来,他便携着书童儿于道儿上拦着。那书童儿机警,腆着脸儿要“请朵姐去吃茶”。朵儿将脸儿一仰:“你好没计较,孤单寡女,谁个与你吃茶去?”得书童儿臊红了脸,再看朵儿,她又紧跟着玉姐了。玉姐道:“你不想,便不去。”朵儿痛快答应一声。
九哥抬头,见玉姐含笑看着他,便:“我有话与你哩。”
朵儿接口道:“那你两个不许走远了,我须看着,还未成亲哩,回来不好与家中官人、娘子交待。”得九哥也勉强笑了一笑,拉着玉姐手儿往一处墙根下站了,朵儿一双眼睛,便往那处看去。书童儿上前要挡着:“人家两口子一处话,你看甚哩?”朵儿把手将他拨开:“你休废话,还未成亲哩,再絮叨,我打你。”
那头玉姐见九哥面色不对,便问:“你怎地了?有甚话要与我?”九哥定定看着玉姐,见她一双乌溜溜眼睛也正定定看着他,沉声道:“如今京里的事,你听的罢?”玉姐不与他再打机锋,道:“京中事多,不知你的是哪一件来?最大的?”九哥一头:“自宫里旨意下,要各家宗室男儿整装待宣,打从王府往下,都是一片热闹。”
玉姐便问:“那又如何?”九哥道:“官家恁多侄儿,哪轮得到我哩?与其丢丑,不如先退一步。”玉姐有些儿讶异道:“人是多的,究竟花落谁家,谁个也不晓得,你如今倒有这个想头儿,是你自家想的,还是?”
九哥道:“王府里可热心,爹娘也有些儿心动。只是……不瞒你,家中兄弟虽多,独我一个儿是娘生的。我不必能入继的,单是想一想要抛了亲生父母去争名夺利,便觉不自在。不是甚国家大义,要续甚绝嗣,我止心疼我娘来。”
玉姐想了一想,她只要不是她家得罪过的人得势便好。九哥是她将来夫婿,总是要听他的,这事上头,干系血亲,她实不好硬拿主意,且宗室这么多人,为个不定之事硬要九哥上前拼争,实还不到那个份儿上。
便笑唤:“九哥。”九哥应了一声:“嗯。”玉姐又唤一声,九哥又应,如是者三。玉姐方道:“看,我唤九哥,你便应了。只要你还是我的九哥,管你是无名宗室还是千牛卫将军,抑或其他,我总与你一处罢了。”
九哥低声道:“你只别当我没出息便好。”玉姐笑道:“未及弱冠便官从四品,你没出息,哪个还有出息来?往年在江州的时候,你还没来哩,我伴着我娘、纪主簿家何婶子一同往慈渡寺里上香去,你猜何婶子祷的甚?”
九哥便问:“她甚来?”
玉姐笑道:“她,休叫何主簿官儿做得太大,否则,那就不定是不是还是他男人了。”
九哥握着玉姐双肩道:“你是我求来的,我怎不是你……”后头两个字,却羞得不出来。玉姐伸出食指来在脸上刮上刮,从他手下溜了出来。
玉姐回到家中来,因事关重大,便将事与洪谦了,洪谦便:“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玉姐笑道:“若机会在眼前,我也不会放了,止眼前百八十号人儿,何苦出那个头儿?叫人看了好个‘如蝇逐臭’,成了也不好看,不成徒惹笑料。”
洪谦道:“且看罢。人虽多,总要依次选取的,生得好看的、嫡出的、家中兄弟多的……”玉姐摆手道:“那可不干我的事儿了,等九哥有幸留到最后,再罢。慈宫未必愿意见我哩。”洪谦冷笑一声,也不接话,暗道,她还不知怎样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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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再想不到洪谦将她看做了半个死人,正携着三姐、原侯同母弟家的三姐、四姐,三个姐儿在宫中漫步。将宫中规矩、殿阁楼台、职事处所,一一指与她们。三人半是懵懂,半是有悟,皆听了。
那头原侯也看了几个宗室,回来报与皇太后:“燕王家有一个,可惜与方家姐儿定了亲了;越王家一个哥儿,也是生得相貌堂堂,却是未婚。”
原侯看人,也是与旁人一般想法儿,好要生得好的、出身正的。这两个都是嫡出,又生得好,年岁亦可,是以报与皇太后。
皇太后问了又问,方忆起来:“燕王家那个七哥?好俊的哥儿。越王家……”越王家那个,面相嫌刚毅,恐性格也刚强,那便不好摆布了。皇太后心中,取中的便是这个七哥,止这婚事不好办。皇太后便不由皱眉,原侯因问何故。皇太后道:“他原有了妻,难道要三姐重蹈覆辙?”
原侯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方氏女比我家出身次着一头,事成时,许她以妃位,想也不算亏待了。没有咱家,这七哥连个郡王郡公也做不得,方氏得个四品诰命也天了。”
皇太后这才头:“是这个道理。”
原侯便将此意转达,那头燕王家思忖再三,竟真个答应了。明晃晃的御座在眼前,何惜一女哉?!便是七哥,嗟叹一回,也头应了。宗室眼中,官家每叫慈宫压制,慈宫坚持之事,无有不从者,燕王家不肯得罪皇太后,自然只好请方氏委屈一下了。
方家那头,这口气不忍也须得忍了,盖因事关重大,家中尚有一家老,不可因一女而祸及全家。那方氏性虽刚烈,耐不得父兄以全家事相付,只得忍了,却见七哥:“若得七哥一世顺遂,妾甘愿居侧室,只七哥休忘了你我情份。”七哥又是感佩又是愧疚,许下无数诺言来。
燕王家与方家再无波澜,哪料原侯家却出了岔子,三姐年纪虽,却有主意,听闻此事,琴也不弹了、字儿也不写了、书也不看了:“我不要!”着便哭了,原侯夫人本是悄悄与她的,不想她竟这般激烈,待要她时,她已提着裙子跑了
!
79婚事
却是陈三姐乃是原侯嫡出,虽不及二姐活泼招人的眼,毕竟是正室之女,一应份例俱是好的。虽不引人注目,也不曾有人亏待过她。与二姐不同,她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虽也会些闺阁游戏,却不常与人戏笑玩闹,最爱静坐,或观书或习字,或是想事。闺中呼为“达摩”,以言其不动如山。
原侯夫人再不曾想过三姐也会这般愤激叫嚷,这等好事旁人求且求不来,这个犟种不喜也便罢了,竟然恼得这般醒目!原侯夫人叫这闺女这般作态惊着了,直到使女养娘们追喊:“三姐。”原侯夫人一甩头:“噤声!叫个甚?!随我寻她去!都与我闭嘴,方才的事儿,一个字儿也不许传出去,谁个乱,我一体拨了你们的舌头!”
使女养娘们个个噤若寒蝉,垂下头来心下难安,打着眼色,一路随着原侯夫人也不再使人唤三姐过来,径往三姐房儿里去。三姐跑回房里,住她间壁的二姐听着了动静,要来看上一看。二姐自订亲,订的也是个侯门子,许的是安化侯家的儿子。自以可惜早许了半年,否则正可赶上今遭盛事。
二姐原还羡慕三姐好运气来,心里泛着些儿酸意,及至妹子房里,见三姐眼睛红红,使女正打水与她洗脸。二姐不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地了?遇上甚上了?”三姐道:“没甚,风吹沙子迷了眼睛。”三姐是个肚里有主意的,下定了决心便难更改,二姐偏是个好事的,必要问,终是问不出来,反将自家问得暴躁了,一甩帕儿:“我不管你了。”抬脚便要回房,三姐站起送她。
二姐见妹子起身送自家,依旧不肯这内里缘故,走得更快了。门旁遇着了她母亲原侯夫人,原侯夫人道:“你来做甚?”二姐道:“三姐好生奇怪,我来看看,问她她也不,真是个闷葫芦。”原侯夫人道:“你将要出门子的人了,多做几样针线儿,到婆家也好送个人。”二姐一撇嘴儿:“我回去了。”
母女两个话毕,原侯夫人来看三姐。那陈三姐往闺房里一整红妆,卸了簪环首饰,正要更衣。原侯夫人不须避忌,只管进来看着她:“你又犯的甚个毛病儿?这等大事,岂能由你任性儿来?”
三姐衣裳也不换了,低头垂手,对原侯夫人道:“娘休多问,我寻爹去,看爹有理没理。”原侯夫人目瞪口呆,回过气来怒道:“我便是这般教你与我话的?”三姐紧抿了嘴儿,再不开口。原侯夫人拿她无法,只得叫来养娘看紧了她。
待原侯晚间归来,原侯夫人一长一短将事了,原侯不由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她怎还要闹别扭来?”原侯夫人道:“我也这样来,她有话要与你,再问,她也不与我,不如便唤了她来,听听她有甚心思。”原侯首肯,使人唤了三姐来。
三姐过来,将这夫妇二人吓了一头,只见三姐头上光光,不戴簪钗,身上素素,不见文绣,齐道:“你这是怎地了?”
三姐当地一跪,落泪道:“爹娘容禀,前听娘那燕王家事,那家实非良配。”
原侯道:“你又知道了?你懂个甚?长辈肚里自有一本账。”
三姐道:“不过是连横合纵罢了。爹与慈宫可曾想过,他家与方家定亲许久,只差走礼,如今为着储位便能抛弃,是何等薄情寡义之人?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他结而复叛,何等无信?既是无信之人,如何得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得登大位时,他再要寻那微时剑、思那旧时衣、爱那糟糠妻,我却往何处去哭来?他那时大权在握,还不是想做甚便做甚?人只好他念惜旧情,是个好人,谁个想我处境?爹此议,实是为人作嫁!”
一番话直得原侯羞怒不已,拍桌儿道:“胡言乱语!且看当今官家如何?还不是听着慈宫的?先时淑妃身上吃了亏,如今长辈为你筹划,休要不识好歹,方家都答应了,你为他们操的甚心来?家里养你这十几年,就是要图你个忤逆么?”
得三姐一道流泪一道伤心,叩首道:“难道我是为了自个儿?前有汉宣后有光武,你帮了他,他坑了你。”
原侯怒道:“他敢?!此事你休管,安心待嫁就是,”缓了口气道,“慈宫必会要他盟誓的,他不敢违。霍氏之废乃因霍显毒害元后,郭氏之废也是真定王谋反,我家又不要谋逆,哪会遭祸?”
三姐了这许多,她父亲一句也不曾听进去,不由失望已极,又叩首道:“爹既心意已决,便请放女儿出家,为祈家宅平安。”原侯气不得,转脸对夫人道:“你教的好女儿!你与她!”拂袖而去,往个新宠的美婢那处解闷去了。
原侯夫人年轻时也是一张利口,却不动这闺女,气极只得将她关在房里,不许她出门儿。三姐只在房里呆坐叹气,又要绝食明志,一连着五、六日,饿得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原侯见她这般,实是瞒不下去,只得回复皇太后,如此这般一。
皇太后命三姐入宫来面陈,三姐就着菜喝两碗米汤,慢回过神来,又含两片参片,到了慈寿殿,才能对答。
皇太后道:“事到临头,我如何能退得?先前为着立后的事儿,为避嫌疑,家里原在外任、或是领兵的都叫召回了。再不挣扎,只好与这京中诸侯一般,泯然众人矣,不出三代,你家中这许多人口,一分家,还剩甚家业?”
三姐道:“总是舍不得这权势,家里荣华富贵也够了,家里本是随太祖打江山的,当靠着男儿争气,纵一时低落,只要人口气性尚在,刻苦上进,何愁家业不兴?如何反要靠女儿……”她家男丁并非一个不落全召回京,她的亲哥便在外头做个偏将,她叔父比她哥哥还要强些儿,已领一军。皇后那头的陈奇原先也有些个“军功”自领一军,只是前些时候事发叫罢了。只恨勋贵人家子弟读书考试的甚少,家中没甚读书人。
皇太后叫她噎着了,怒道:“你不愿,自有人愿!家业不兴,你倒能嫁得好人?你自幼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住的高楼广厦,用的诸般器具,赏的名人字画,哪样不是荣华富贵来?百般娇养,倒学会教训长辈了?惯的你!男人争气?男人有男人的争气法,女人有女人的争气法!总不成你只消百般享用,一事也不消做罢?你便是这般回报父母的?”
得三姐又糊涂了,眼神迷惘一瞬,复叩首道:“便叫我死,也不皱一下眉头儿,何况嫁人?只这个人,嫁不得。”
皇太后疑道:“你看上别个人了?”
三姐既羞且愤:“并无!若有私心,管叫我天打雷霹。”
皇太后缓声道:“你孩子家,读几天书,便道能指江山了。肯看长远是好事儿,只休看岔了。他便是个刘秀,郭圣通肯送他一包末药,也不致为人作嫁,多两败俱伤。没脑子、心不狠的人,有好姻缘她也能糟踏了,日子,总是人过的,是好是坏,端看你的本事。先帝昔年宠过多少美人,眼下这些人何在?”
三姐不语,皇太后又道:“甚叫男人争气?你道恁般容易?你大哥,是不是争气?他能出头,是因他是原侯嫡长之子,是我侄孙,否则天下勋贵子弟这许多,怎地就轮到选了他了?你道这街上闲逛吃酒的人里,就没人比他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听着不坏?你知天下多少田舍郎?登天子堂者又有几个?多的是连笔纸都买不起的!这等还要读书?遇着灾年,自卖自身做奴婢,只为求一口饭吃的都有!”
三姐道:“外头哪有这般险恶呢?咱家……纵一时,熬过这一阵儿便好。”皇太后道:“怎生熬?你娘那套首饰,你知道要多少钱?她能忍着秃了头不戴?成体统么?那田庄商铺,你没了权势,还能与现在这般拿这许多租子?做梦!不几日就得成了别人家的了。你道今日不争,明日还能这般消闲?你奉承过人没有?除开这里,你往哪处去,人都敬着你,你道是为甚?真个因你人品贵重?”
三姐叫皇太后傻了,竟觉这皇太后的,也是这个理儿。皇太后赏她首饰、绸缎,叫人送她回家,安心备嫁,又与燕王家将事办起。
前头与方家只是商议,因日子不对,总凑不上,尚未曾放定,燕王家一应器物却是齐全的。卜测了吉日,却因靠近的这个日子离三王丧期太近,燕王家又是宗室近枝,不好太过匆忙,恐惹物议,只得择了另一个日子,又与三姐八字不合,一来二往,再定的日子却已是年底腊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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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家七哥与原侯家三姐定亲,事未定,亲中宗室暗骂燕王家奸狡!却又无计可施,谁叫人家捷足选登了呢?且燕王家七哥生得也好,真个温文尔雅,平易谦和,真个要拿自家孩子与他比,倒好有一大半儿比不过他。
一时间京中风声,好似他真个要做太子了一般。然则彼时三王初丧,这七哥连族兄弟的孝期都还未过,并不敢张扬,恐御史参他“不哀戚”,因失大,只多与原侯家来往。这般做派,却又叫宗室再骂无耻。
虽不敢带出来、亦不敢出来,心中难免不快。吴王常于家中大骂:“慈宫竟是要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么?好将人做猴儿耍哩!不如将三省六部的官员悉赶回家,将三公九卿全罢了官儿!将天下宗室全坑杀了,好叫慈宫做天子,陈家据朝廷!”被王妃捂住了口:“你作死也不看时候儿!”
吴王实是气愤,他与官家血脉亲近,自认比燕王有能耐,儿子都比燕王生得多,孙子更多,便是闭着眼睛往下,也该是他家中比燕王家更容易中。哪料这混蛋嫂子横生枝节,竟弄了这一出儿。吴王要不生气,便不是吴王了。越王家里恐也如此,越王已薨,老王妃尚在,也是脸不是脸,直接靠了病,正旦都不曾进宫。
众宗室原是希冀着自家能出一天子,纵是出续,也好添些光彩、得些实惠,哪知孩子还未送到官家面前,便已叫燕王家七哥比下去了,只因七哥背信弃义,抛了原定的方家姐儿,抱上了陈家大腿,要做原侯女婿。
此事好有一比,便譬如这科考,是个读书人做梦都想着自家能高中,凡有试,多半要下场试上一试。有些个人是情知学得不好、书温得不熟,也不免抱着侥幸,常想“若万一中了呢”。似这等人,考完了,不中,也止垂头丧气一回,收拾书本,来年再中。若是还未考时,有人“今科某某必中,原是考官许了,”那他心中便会不平,纵是考完发榜了,出了这等事,也要不平。好似只要公平考试,他便能中,这作弊的抢了他的饭碗一般。
如今宗室中便是有这么个想法儿的居多。却不敢与慈宫闹,实是慈宫积威数十年,近来虽不见她再多施辣手,不知怎地,众人心中还是有些儿顾忌。纵如此,背地里也没少有人嘀咕。那是整个天下啊!家中子弟但有一个侥幸中了,提携着全家不用为钱财发愁了,闺女也不用嫁商人了,多好!
市井之中嘴巴更毒,不知怎地、也不知自何处便出许多歌谣来,传得最广的还要数:“天子不决事,陈氏决天子。”不消数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往常这等市井中言,官家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此番却不同,几乎是一听到消息,便有重臣求见。往常最好碎嘴的是御史,他们的消息简直比家中厨下常往外买菜的二大妈还要灵通,有事无事便要往四下探听消息,旁人不知的事他们先知、旁人未觉的事他们先觉。
这一回,竟是宰相比御史还要碎嘴,靳敏得了消息便来报了官家。七哥事一出,靳敏心便不安,这七哥行事好没计较!悔婚便是背信弃义,人品不好,与陈氏合作,与虎谋皮,是为不智。且,若存着利用陈氏而后有所图谋的心思,便是城府极深。做臣子的,愿意辅佐一个雄材大略的君主,却不能伺候一个满腹阴谋的主子。
靳敏手中捏着一把汗,暗道总是赌一把,赢了,不特有了好声望,纵陈氏伏法,他也不消受牵连,输了,不过是将原本不该得的再退回去,以往阿附外戚之名也可洗刷了。思及此,心志愈坚。
不料官家开口,却不是此事,只问靳敏先时议的继嗣之人,可有结果。靳敏道:“前与宗正等翻检籍簿,正在梳理。”官家便召诸相议事,梁宿等赶来时见靳敏已到,眼中不由疑惑。靳敏微一头,待诸人见礼毕,方轻声慢语将自己方才所报之事并官家欲问之事了。
梁宿道:“未知官家如何决断?”问完,不见官家回答,却是一殿寂静,梁宿正待再问时,耳边传来一阵咯咯之声,不由背上一紧,细辨时,却是官家在磨牙。只听官家问:“吾家可有心志坚定的好儿郎?”
梁宿听官家这般发问,便似身上压着的大山叫人搬走了一般,道:“正在细辨。必叫官家满意才好。正旦将近,官家或可趁正旦之时,宣他们入宫饮宴,也要亲自考较查看。”他也不敢将话得太死,恐眼下了,消息传出去,慈宫又有要生事,若官家不住慈宫,先时的力气便都白费了。
官家一头,梁宿又道:“臣观官家面有忧郁之色,有事郁结于心便不好,不妨往道观里品品茶,往大相国寺里参参禅。”
官家连死四个儿子,左右都与陈氏有莫大关系,尤其赵王,显是“官逼民反”,这等血性,官家尤其痛心。若与慈宫争执时,他又有些儿茫然,似空有一身力气,不知往何处使来——他实不惯与慈宫相悖,不知如何与之争执。纵有心,眼下却不甚得其法。既然朝臣与慈宫有隙,则朝臣甚,他便做甚好了。
且他心中确实不安,人便如此,每逢此时便要求助神佛。管你是登基还是造反,管你是娶妻还是入葬,卜上一卦,心中也好安宁些儿。也就生孩子不好预先定了时辰,然若这孩子生得日子不对、时辰不好,日后也要叫人指指。
官家心意既决,外头道家有名的道长便是这清静了。却不是官家往外去,而是宣清静入宫来,入得宫里,茶也是宫中的贡茶。沏好了,薄胎瓷盏儿奉上,两人静坐不语。许久官家方道:“我心中有一事不决。”
清静笑道:“官家果不决事?”听得官家耳朵一跳。清静复作高士状,他留三绺须,真个有些儿神仙模样:“有人欲为官家决哩,前几日,好有人拿两副八字与贫道,叫算来。”官家道:“卿试言之。”清静将这两个八字拆解了,道:“虽是原侯拿来,贫道也不好不实话,这八字委实不够厚重,承不得大福气。”
官家亲拿笔记这两个八字记下了,暗道,这两个必要黜了!定下决心来,心中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来。待清静也和颜悦色了起来,问起清静平日爱做甚事。清静答曰:“平日做功课、讲经,得闲时也与寄居相国寺的不悟和尚辩难。”
官家便对不悟生出好奇来:“其人如何?”
清静笑道:“官家面前,不好妄言,官家何如亲试他一试?”
不悟相貌清癯,静雅入骨,来与官家打一问讯。官家问其修行,不悟便与官家讲那佛经变文,的是“割肉喂鹰”与“舍身饲虎”。官家便叹:“怪道修行难,如何下得去手来?”
不悟笑道:“吾以陛下行此道极易。”
官家讶然:“怎生?”我自家做不做得到,自家难道还不晓得?
不悟道:“陛下丧父丧母、丧妻丧子,若要舍身饲虎,也不过是再进一步。九十九步都走了,这最后一步却是真个容易。只是历年葬身虎口的人也不少,却是未曾听还有哪一个也成了佛的。”
得官家面色铁青,不悟犹一脸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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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年关便至,燕王家往原侯家放定,京城人围观了好一番热闹,然吴王夫妇并不曾去,有些个宗室也不曾去,却也有些想趁热灶的跑来奉承。一时看去,也是热闹非凡。宫中年宴,也行将开始。
凡要往宫里去的宗室,大半是没精打采,预备给官家、给慈宫一张木头脸儿。也就颇开心的,譬如九哥,然则他天生一张冷脸,也不大看得出来。拜见之时,是特意安排了这些个宗室家待过继的孩子出来,一字儿排开,依着齿序,却是自左而右,燕王家七哥不偏不倚,恰在正中。
官家问了他名姓,又问八字,一对,果与清静的那个合上了——先前数人只是问个父祖名姓而已,却与他话最多。七哥颊上略红,口角带些儿笑影,一一从容答了。官家忽道:“你与方家女定亲有年,慈宫亦知,怎地忽要做了原侯家女婿?”场面登时一凝。
官家却不听他回答,又转脸问下一个人了,许多宗室的心又活了过来。待官家走到九哥面前时,笑道:“这许多子侄,难得有我认识的。”九哥躬身为礼。官家又召了下一个来,问其可有甚差使做。
因这一出,梁宿得不得不叩阍请见。官家一派平静:“众卿毋疑,吾做一回天子,总要决一回事的。”
苏先生道:“臣等请问陛下心意,是否听从慈宫!”
官家道:“立嗣家事,东宫国事,自是国事为先。”
苏先生进逼而问:“请官家明言。”
官家大声道:“我不听她的!血都要叫吸干了!肉都要叫吃尽的!剩下的该敲骨吸髓了!”
梁宿伏地流泪道:“惟愿陛下坚定心智,否则臣等便是满门祸事。圣人毋忧,纵原侯女婿风姿过人,臣等拼得身家性命,也为陛下拦下他来!不令太子、赵王枉死!”
官家道:“你来!”
梁宿道:“原侯女婿家姻亲不好。”因陈宗室买卖婚姻之事,官家大喜:“卿真社稷臣也!”真恨不得即日便颁下旨意来。
等正旦过后,官家便将梁宿等人挑选的三家不曾与商家联姻的堂兄弟家的侄子唤至跟前来,各赐金帛,内中却并无燕王家七哥,反有七哥叔父家的堂兄弟。再次日,又将燕王系尽黜,独留着越王系与吴王系。
皇太后便坐不住,试探问官家,官家此番答得也是辣气壮:“其姻亲不良,在商籍。”梁宿寻的这个理由,皇太后也不敢反驳,嘴巴张了两张,竟一字也吐不出来。纵使眼下商人子侄或可科考,又,世人也颇重钱财,然更重名节。[1]真个与商家结姻无碍,她便不占道理了。
吴王真个做梦都能笑醒,越王系因越王早逝,比他家差远了,子孙难免有些儿展不开手脚。郦玉堂九子,申氏教养得极好,颇能拿得出手儿,尤其九哥,又得官家亲赐了高位。吴王便乐,吴王妃也笑道:“看他也似个有福气的。旧年宫里赐下一双玉兔儿,我不知怎地就想给了他,如今又要叫带走了。”吴王道:“眼下还不是这个话的时候,不要冒失轻狂。”
吴王妃再不这个话了,吴王却忍不住了,问九哥玉兔之所在。九哥心中正不耐烦,冷声冷气地道:“与我娘子了。”八哥悄声取笑:“还未抬进门儿哩,就得这般亲热。”吴王道:“宫中之物,怎好轻与?”九哥道:“她也与我东西了。”吴王道:“何物可与此物比?”九哥一扬头儿:“她与我篆了一方印。”
吴王脚下一溜,险些趴下了,喃喃道:“天意。”
吴王府、郦玉堂宅里,宾客渐变得多了起来,姻亲们颇有弹冠相庆之势。九哥心下不喜,常劝郦玉堂:“官家失子,奈何欢笑?”他心中不舍母亲,然眼见自家兄弟里好出个官家,心中愈烦躁起来。
郦玉堂同母兄世子家却有些儿消沉,盖因其庶女叫吴王嫁了个商户人家,连累几个兄弟都失了资格。
又过两日,官家面前,便只剩九哥一个了,亲近之人愈喜,九哥面色愈阴。家人都听他言,不敢戏笑,申氏又罚了二、三得意忘形之奴仆,家中渐安静下来。然神色之间愈恭敬,便出得门去,外头人看这家人,也要高看一眼。
便是玉姐,随秀英应霁南侯太夫人之邀往吃年酒去,也要嘱咐母亲:“休要太喜庆了,不好,便显轻狂,官家才死了儿子,未必欢喜的。”秀英也收敛住了。
霁南侯府里,因认的是干亲,然太夫人等皆知她二人身份,太夫人叫她两个一左一右坐了,看她两个颇矜持不戏笑,也道是头回往这府里饮宴是以拘束,偏不甚在意。来往宾客见了,也只做忘了先时两家之事,只些边角趣闻。
不意朱清之女九岁的大姐意下难平,故意玉姐:“闻那家九哥要入继大统,要你做贵人了,果然是有风范的,往人家吃酒也板一张脸儿。”
她这话一出口满屋的人都改了颜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来?官家颁诏还是政事堂拟旨来的?纵是,又如何?可曾读《晋书列女传》?魏文帝得立为太子,抱毗项谓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岂可轻狂无状?!且是与生身父母别,因得权势之喜而忘离别之忧,是畜类也!”
听得一屋妇人,年长的便讶,年幼的便惭,暗道,纵真个九哥过继,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这话得正义凛然不假,这些个内宅妇人,多少也猜这时头有做戏之意。纵做戏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这话儿甚好,诸人乐得传上一传,不两日,又入官家耳朵,连慈宫也知道了。皇太后委实恼了玉姐,便与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欢,止他先时定的妻子不好。官家过继便为子嗣计,洪氏少子,怎可不虑?不如别采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无故毁婚,是不信不义,先贫贱后富贵,不弃。”
皇太后必不允:“东宫是国事,我为孙子择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无私事,东宫亦然。”竟一字不让。
外头九哥得了消息,报与申氏,申氏因吴王妃言其灵异事,更因素喜玉姐,回来便与郦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宫要害我儿子,不定将陈家甚样泼妇配与九哥!我是认了洪家大姐的,你快与苏亲家、洪亲家商议,将两处婚事定了,若苏亲家不嫌弃,请先办了九哥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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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代价
话九哥得到宫中消,慈宫万不得已应了官家要过继他,却又生事,想叫他换个妻来娶,忙奔回来告诉他娘。申氏从来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听了便催郦玉堂,要将两家亲事办下。
照申氏与郦玉堂两个躲进卧房里的悄悄话儿来看,便是:“哪怕为着娶了洪家大姐儿过继不成,我也认了。看现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一个孝字,听了慈宫的,闹得家破人亡了。”
郦玉堂素来是个甩手掌柜,万事听老婆的,再一想官家今日下场,唯有心寒而已,当下便应了,又向吴五府里去。吴王府里因着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须多听听郦玉堂夫妇的主意。因着官家过继嗣子之事,吴王等宗室对陈氏不满渐多,实不忿再叫陈氏张扬,为着这一条儿,吴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陈家女。
吴王是个精明人儿,玉姐父亲只是个七品御史不假,却是简在帝心的,她老师又是苏正,更离奇的是,这洪谦与霁南侯府、义安侯府又有些儿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兄弟又与义安侯府定了亲。这样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吴王妃直夸着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准,洪氏也不似个福薄的人,吴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一力襄助着郦玉堂夫妇,早日将九哥婚礼办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将到洪家新宅门口儿,却遇上里头打发出来去寻洪谦的人。程实亲自去跑这一趟,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许是官家赏识,许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将洪谦为翰林学士加知制诰,到任之前与了他几天假期。自上至下虽有反对之声,这旨意下的却极快,盖因政事堂一力赞同,门下省也不封驳,顺顺当当地颁了下来。
洪谦有假也不闲着,城外书院因不远处有一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汉时藏书之馆亦名石渠,官家开心,便题了石渠书院的名儿,也算是一语双关了。洪谦近来也好往那处去。去年冬天里书院便成,却因京中多事,故而今年开春方正式开课授徒。内中先生由苏正牵头儿,颇集了几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静等人凑热闹,倒也有趣。
年初开课之时,苏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车儿,叫人围随着去了。彼时过继人选渐浮出水面,洪谦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护着她,自携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里,置于程谦身前,父子俩骑着马,后头跟的捧砚乘口租来的马,也跟着。却不径往,拐了个弯儿,路过了霁南侯府门口儿,顺道与朱家人并行。珏哥过年便十六,高高个儿,也是弓马娴熟,老实退了洪谦半尺之地,听他着书院布局。
朱震年高,却因朱珏“丧父”,书院又不远,也跟着前行。因天冷,便与朱雷等乘车,看着洪谦,动了动嘴儿。朱雷撩开车帘,对洪谦道:“早起天寒,城内便罢,出了城,将哥儿往我车里来。你要带他跑马,等后半晌日头升了天回暖,再带他。”
洪谦头应了。朱雷放下帘子,对朱震道:“知足罢。”朱震苦笑道:“我岂是为这个?难道我还要闹笑话不成?我所忧者……大姐与少卿(郦玉堂)家九哥定亲,那九哥将来是何前程,你我尽知。将来,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识好歹的孩子,你怎地还?”朱震道:“他吃了这些苦头儿,又天幸与了他机缘,苦读成了进士,又有好名声,又立得正,且在壮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读书的路子,是以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读书人,哪个乐意做外戚来?”朱雷名字里着个雷字,其实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一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虽无明文禁绝外戚干政,只许恩崇他们,却有些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儿,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禄,却少有执掌中枢。非特是诸后、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驸马,也少有能出头的。婚姻好讲究个门当户对,不少勋贵之家倒以结姻帝室为荣,何者?谁个能保证子孙代代兴旺来?或嫁或娶,中间儿有那么一遭儿,也好使家里缓一口气儿。
读书人则不然。他们从源头上便是凭本事考上来的,又重气节、又重风骨,还好有个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凡有这等想头的,因着阴差阳错一桩婚事,却将一家大好前程抛却,心头滋味实是难辨了。
文士与勋贵,虽则同朝,彼此不定还能结成朋友,想法毕竟是有些儿不同的。是以朱雷开心,朱震这个自家读书拼出来的见了便心中难受。他心中实是愧疚的,否则也不会依了太夫人那不认的主意,眼见洪谦过得顺当,也替他欢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个馅饼儿来,饼儿却是有毒的,不吃还不行!朱震这几日愁得脸上皱纹都多了几条。
洪谦才三十五岁,传胪出身,御史清流,简在帝心!九哥入主东宫,不立时即位,他还能有几年余地,一旦九哥登临,他便只好领一侯爵,好自请辞了身上实职,回官家赐宅里听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孙,唯一一条路,便是读书读出来,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则,也只好游离于政事堂之外。过个三、四代,好有人忘了这外戚出身,子孙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议。
朱震是读出来的,晓得读书这条路并不好走,与他一道考秀才试的,到如今,能做了进士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这已是数十年过去了。
结姻帝室,于士人而言,实是……葬送子孙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读书,于这些事上头也不是十分不解,一经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极看好洪谦的,所谓进士身份,不过进僧阶耳,从此步入官场,可不是看你诗作的好、文章写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谦长处,正在于此。正该迎风展翅、翱翔万里之里,叫人捉了去往笼儿里装。朱雷也觉憋气。
朱震闷声道:“他恐心情不好,你与他去,他爱听你的。”
朱雷觑了空儿,与洪谦提了两句,也微露朱震关心之意,洪谦低着头,靴尖儿划着足下地,闷声道:“我也想着了,总还有几年,能到哪处是哪处罢。容我再想想后路。”
此后便常往外去,也在书院里占一间房儿,装些儿书籍,也好往演武场上耍枪棒。
程实乃是因着家中秀英有孕,将请了郎中来看诊,得了喜信儿往外送的。不防门上遇着了亲家来人,忙招呼了两声,顺嘴儿一问,郦家人也顺嘴儿一。程实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禀秀英,且:“请娘子示下,是否一道与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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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实往外寻洪谦不提,秀英却与玉姐道:“唉呀,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里发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与九哥的亲事,原也是好事,现在下,却不知是福是祸了。以她聪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儿教养的,明白过内里境况,竟比旁人还要早些儿。外戚之名,实不好听。勋贵人家倒罢了,人家也算有些儿根基,倒不怕,读书上来的人家,不好背这名声。
她原道九哥争气,若有机缘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虽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这倒也还罢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转直下到这般地步来?先时九哥不想争时,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将明晰,此事若成,却是拿她父族前程来换,整个人都觉不好了。真个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着个国舅名儿长大了,到她侄儿长成时,才好洗一洗这名头儿。
玉姐心中愧意,实难描摩出来。未免一意叮嘱着母亲:“叫金哥好生读书,不可坠了志气,家风要立起来,休问得不得着功名。若以读书无用,则遗祸子孙。”秀英嗔道:“晓得啦。”玉姐想这不是个事儿,须得与父亲多些才好,又恐了叫父亲心中难过,年里年外,她心情实重。
又想,既拖累了娘家,好歹与他们多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两家与她许多嫁妆,江州又有田产一类,她手上有自慈宫处坑来的金子,除开造书院花费两千余,余下的便在京中买宅,两座五进宅花费了一千余,分与程、洪两家。先时买那新宅乃是三进宅,略便宜些儿,也寄到洪谦名下。如今玉姐再买宅来,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与素姐更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门子的人,留着些儿私房,将来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还有甚好急用的?休带碍了慈宫的眼才好哩。家里养我这些年,总要回报一二,也是我的心。难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的补娘家?那又成甚么人了?彼此名声都不好听哩。”
便议定,眼下居住三进宅过户与金哥,五进宅一座留在娘家,一座充做了嫁妆。又要买田,以每亩十贯钱,买了十顷地,付与秀英。自将江州地作嫁妆携了,尚余数百金,又打造头面,花费不过数十金而已。
秀英拧不过她,只得由着她,一道应了郦家,一道收拾她的嫁妆,又要将首饰等翻拣一回,再添新样,又要备玉姐之嫁衣。两侯府闻,也使来帮忙。二府在京中经营数代,一应都熟的,且心怀愧疚,又要结好。玉姐之嫁衣却是霁南侯府寻上等绣娘赶制,义安侯太夫人又为置珍珠衫儿。
待添妆时,苏正夫人、梁宿夫人等皆到。连同两侯府处、洪谦同年处、钟御史等处,皆来。金珠宝贝,流水般往箱内填。玉姐又取闺阁不便携带之物,并些江州绣屏一类,分赠与各家未嫁女孩儿。
京中嫁娶,好晒个嫁妆。苏先生极不含糊,亲书“佳偶天成”踞,又赠以书籍。总是书院内学生多,梁丞相脑筋极灵活,因也兼着个讲学的名头儿,便择那字迹好的学生,命他们抄书。从来人多好做事,不多时,抄成数百册,着苏先生赠书的名头儿,也往嫁妆里放了。倒好做成一段佳话。
因众人成心帮扶,虽日子仓促,却也办得似模似样,到这一日,玉姐妆扮毕,真个儿顾盼生辉。秀英喜极而泣,满室妇人皆与惜别。吉时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一上一下立定,皆凤冠霞帔,秀英便:“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及出,又有洪谦戒之:“往之汝家,以顺为正,勿忘肃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门,使的是苏先生的幼子,总算是有个同门名份。霁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泪,却也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亲迎,众兄弟、堂兄弟围簇而来。民间早有传闻,这九哥将要入继大统,都齐来围观。见他一身礼袍,相貌端正威严,都“好男儿”。不论他生的是丑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刚毅,看似不好拿捏,围观的便都喜——实是不想有个软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一干妇人,却不好狠拦,戏拦一回,叫九哥吟几首诗便放他接新妇。
玉姐带着茶儿两口子并朵儿、李妈妈,并秀英新与她配的两房人家,余者并不多要,秀英还嫌少,恐寒酸,玉姐却:“我有主张哩。”是以陪房并不多,使女也不多。反是她那嫁妆,叫看客议论纷纷。她这一分嫁妆,纵在京中,也算得丰厚了。那后头抬的书,更有一丝意味。
到得郦家,先撒谷豆,牵巾而入。新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这房儿是九哥原居的,并不甚大,内里铺陈一新,先是洪家亦遣人来铺房。又要撒帐,唱那撒帐歌,不外是求子孙繁息、家下和睦一类,其词不能一一记数。又合髻,将两人头发各剪下一绺来,结作同心结,以作信物。虽则大儒讥合髻之仪,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颇有人信之。玉姐九哥两个,却是内心颇喜的,饮那交杯酒,也似饮蜜般甘甜。
礼毕,九哥往外与客饮酒道谢,玉姐坐于内,颇不自安。郦家她是极熟的,晚间之事,她却不甚熟。秀英算得泼辣女子了,与女儿这闺房之事,比寻常母亲也略露骨些。盖因洪谦叫她多教一些儿,既得多了,玉姐颊上便烧了起来。
亏得郦家上下人等与她都好,六姐、七姐来相陪,又有江州老乡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时洪家看顾之德,与她解围。此时为顺,新嫁娘总要羞涩些儿好,纵有如人有一二酸话,也叫她们挡了去。
外头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个,堂兄弟无数,不须另拉旁人,足以挡那四面八方来的酒水了。到这时,吴王妃也须:“还是兄弟多些个好。”全忘了吴王生这许多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为愁如何养这许多人时的火气了。
一场婚事,最开始的并非夫妇二人,却是秀英与申氏,秀英这头,双喜临门,一则嫁女、一则有孕,家内招呼人时,也每扶着腰。霁南侯夫人韩氏看了,肚内暗笑:慈宫怕要气坏了罢?
申氏却是开心,一辈子只养了一个儿子,若不能亲为他操持娶妻,必是一件憾事。纵知这儿子留不住了,抢着娶进这个儿媳妇,她心里也是快意的。倒要谢一谢慈宫了,不是她横生枝节与了这上佳借口,申氏也不好这抢着出手,恐这辈子也喝不得亲生子的媳妇茶了,岂不遗憾?这一番非止如愿,还要赚上“有信有义”、“不畏强权”的好名声儿,也是为玉姐张目,申氏心中之喜实要压过儿子将要变作旁人家之痛。
凡来之客都是肚里有数的,谁个这会儿不怀好意闹个不痛快呢?纵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结的给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并不多,宾客们也极有眼色,瞅着差不多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脸上红着,步子还算稳当,犹不放心,唤人与他打水洗脸,又叫他漱口,含片鸡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儿里玉姐床上坐了,来的女宾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离去,留玉姐与府内几个等九哥到来。玉姐心下忐忑,却不知九哥比她还忐忑,一颗心,既紧张又期待。此等境况,九哥梦里不知梦过几回,此时犹恐是梦中。尽力定了定神儿,九哥大步往房儿里去。这气势,不似新婚洞房,却好似要征战沙场,抑或是步入考场。
申氏家教得好,不许儿子们与婢女胡来,一是防婚前生子名声有碍,二是恐年纪沉缅坏了品性,更是怕庶孙生得多了养不过来,拖穷一家子。九哥这婚事又仓促,不及细教,推与郦玉堂父子几人。父子几个一商议,也不好叫他往行院里去,欲要与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几个道他“不行”,连连逼问。
九哥叫逼得窘迫,怒道:“我与我娘子成亲,干婢子何事?”郦玉堂目瞪口呆,只得塞他几本春册,又将各自秘藏的一些个物件儿暂件与九哥赏玩,各人各有嘱咐,无非是些个男人间的下流话。九哥不好意思,脸板得更紧,耳朵却竖了起来,一连几日,天黑了便在卧房内起灯来,揣摩那周公之礼。
今日九哥与自己打气,必要……咳咳。不想步子太坚定,将房内玉姐惊着了:“这是怎的了?”九哥看玉姐的脸儿,愈发扭手扭脚不知要怎生是好了,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坐她身侧,鼓劲儿将她手儿握住了。玉姐扭脸儿看他,九哥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玉姐低头一笑。九哥看她姣美侧脸,喉头抖动,忍不住揽她入怀。
玉姐待要挣扎,九哥也不放手,两个好似游戏一般你来我往,身上都升起股燥热来。九哥终于开口道:“好娘子,我盼了好些年、梦了好些年了。”
玉姐将眼儿斜眼,眉梢眼角满是情意,九哥凑过脸去……
红烛高烧,鸳帐低垂……(没灯!光线不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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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两个不敢久睡,九哥固志得意满,玉姐亦情意无限——只身上有些儿酸软,却也忍羞起身,嗔着瞪了九哥无数眼,九哥也不恼,只管傻乐。
奉茶时,郦玉堂与申氏高坐,都喜不的。身前放两拜垫,新婚夫妇来拜。玉姐改口极快,也不叫阿翁阿家,“爹”、“娘”二字咬得清楚响脆,申氏心中欢喜无限。奉茶毕,又与兄嫂见礼,玉姐丝毫不以将来前程等等自矜,兄嫂等皆喜。九哥见状,心里便更爱她。申氏见她那十余年不爱笑的儿子望向玉姐时眉目便含情、口角便含笑,反欣慰:她非敬爱他不能这般和气讲理,他非信重她不能如此心地和软。两个一道往那处去,便好同心同德。
思及此,心又酸楚,往“那处”去后,九哥便不好叫自家娘,只好叫“婶子”了。
那头玉姐见礼毕,强撑往厨下,与公婆一家做几样菜,又来侍奉申氏用饭。大娘笑道:“新妇头一日,可好辛苦了,我们便好躲个懒儿。”申氏也:“往后不用这般,咱家不用这些个虚礼儿,你与九哥过得好,便甚都好。”玉姐笑应了。
然却接连数日亲下厨与申氏洗手做羹汤,口内“娘”长“娘”短叫来。六姐但劝她,她反与六姐:“眼下情势,我不,你也晓得,外头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个想……骨肉……分离……我只恐再见时,这一声娘也叫不得了,只好趁这时候儿多叫几声儿,趁还在这里,多孝敬几餐饭。”
一席话儿得六姐也伤感,又与申氏并诸嫂,合家都道新妇明理体贴。往吴王府见吴王夫妃,两个也是跪得干脆。玉姐更奉针指,不以前程话,只做孙妇恭顺之状。
九哥愈重玉姐,两人婚后,玉姐便叫他“九哥”,九哥便呼她“大姐”。[1]回门时,九哥亲与岳父母行礼,真个跪地而拜,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洪谦秀英见此情况,也放下心来,两人并同林老安人等,实在玉姐身上倾注无数心血,玉姐出嫁,几人真个数日不曾安眠,唯恐有失。今日见九哥这等做派,便知玉姐在婆家立住了脚。
玉姐却更有肚肠,申氏疼她,她也抱着申氏胳膊撒娇儿,滚到申氏怀里讨人情:“娘知我来京不久,买不着可意的人使唤,好歹赏我两个可人儿,不管往哪处,我总好带着。”申氏最牵心便是九哥过继后,慈宫为难,自家鞭长莫及。今玉姐故意讨她身边之人,实是叫她心安——有自己调-教出来的人跟着玉姐,也好照看九哥。
当下便允了,叫了她心腹的两个使女,一名青柳、一名碧桃,皆是十五、六岁年纪,平实可靠之人。玉姐又私与九哥:“好叫娘放心,有这两个在,娘也觉心安。”九哥愈发觉她思虑周全。
二人婚不旬月,便降下旨来,命九哥过继。这过继之仪倒简单,且将玉牒更改即可。过继之后,方是册封,旨意下时,九哥便是太子,玉姐夫荣妻贵,亦做了太子妃。因一应礼仪、舆服未曾齐备,典仪未成,却要数月之后,一应完备,方好行礼。
官家得这个儿子,不喜也喜,九哥夫妇与郦家拜别,却是泪洒当场。于玉姐,是丢了个舒适婆家,往与两宫角力,固不怕,心实不喜,亲爹洪谦之仕途眼见要绝,更是心痛。于九哥,却是与亲生父母礼法永隔,悲从中来。最难过是众人皆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再难过便是你矫情。纵以玉姐之辩才无碍,也不能直了心中难过。
移宫之日,两人往拜官家,官家感叹:“常以汝为吾家麒麟儿,恨不能是我儿子,今日竟真个做了父子。你不开心么?”
九哥道:“国家有难,固不敢辞,然……如此我将失母。官亦失子,两两相对,不亦悲乎?且,将膺重责,敢不恭谨?”官家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既已伤过心,便不要重蹈覆辙,你我父子,理当同心。”九哥躬身道:“敢不从命!”
官家又玉姐:“你很好,若有人不好,可便宜行事。”
作者有话要:这婚结的,损失惨重啊!
[1]这个称呼是存在滴,以及,还有婚后管老婆叫“大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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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交锋
春已老,池畔柳依依。[1]
石渠书院春日景致委实不坏,诸学子来此不过区区两月余,有些个还是将将投入门下的,却闲时好动个手儿,譬如将几块怪石挪挪地方儿,意境便与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这个人在,哪用多久,书院还是那间书院,格局还是那个格局,周围细微之处已改了不少,于读书人而言,确是顺眼许多。
洪谦便是在这里与梁宿漫步闲谈的,两个于今都是忙人儿,似今日这般看似惬意的时候儿委实不多,这散步的功夫,都是硬挤了来的。梁宿宰相,自是忙的,洪谦之忙在于新贵。几多人羡其好运来?未显之时便结姻宗室之家,及第后女婿又去做了太子。过继之事,于九哥而言是抛别亲生父母,于洪家而言,闺女还是自家闺女。又,因女为太子妃,赐爵北乡侯,妻为郡夫人,官家赐宅居住。
这里头,又有讲究。赐宅分两等,一等乃是永为家业,除非犯下大罪籍没家产,否则便可传与子孙,这等赐宅到如今已是极少了,唯有国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一等却是“赐与暂住”之意,是要收回的,譬如赐与苏先生的宅子,又或梁宿现下居住的宅子。盖因京中地贵,人又多,总不好叫新晋的宰相住到城外头去罢?!官家手中便备些个宅子,专为不收房租好借与大臣们住的,能得这等赐宅,也是一份荣耀了。
爵也分两等,一是传与后人的,一是止于自身的。若梁宿等职官,也可得赐爵,爵位或颇高,却是无法传与子孙,子孙之受益不过在于荫封而已。至如宗室、开国勋贵、外戚等所得之爵,却是可传与后人的,只是本朝家法,却是降等而袭。中间或有功劳,或有内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议定,颁旨许他家此次不须降等——也仅限此一次,下一回若无旁情,也是要降等的。
洪谦这门亲事,也算是赚了。何况他夫妇品级既升,名下限田额数便多,可有更多不须缴税的家业了。
梁宿却不这般想,他心里,洪谦隐隐也是与自己亲近的,观洪谦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却又留些余地,心中自有一杆秤。固非世人所谓高洁君子,却也不是人,又有干材,这等人,才最适合持国秉政。照梁宿看,好生栽培他,一是为国储材,二也是为自家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
哪料晴天来了个霹雳!九哥此人,也是梁宿默许了的,官家要立他时,梁宿也未曾拦着,是以深觉对洪谦不起。然则木已成舟,东宫总比洪谦重要,九哥看似个坚毅之人,也只好对不起洪谦了。梁宿思之再三,还是觑了个空来,与洪谦谈上一谈。
梁宿眼里,洪谦怕是已想明此节,否则断不会无故多往书院里跑,想洪谦是打着储材的主意。退居书院教书之事,洪谦固不及苏正与一干老儒,好歹也是进士传胪,此事他也做得。然梁宿却不觉此是洪谦现下该做之事,是以要提他一二一。
洪谦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梁宿面前,他既是晚辈又是下属,便先开口话:“相公难得有一日闲,却愁眉不展,公有何忧?”
梁宿道:“特为君忧。”
洪谦与他目光一碰,一老一少两个都是心思通透这人,洪谦也不与他打机锋,笑道:“天下户口几千万,每岁进学者无算,每试进士数以百计,又有几人可为相?”梁宿道:“你不同。”洪谦正色道:“谦本北地孤魂,江州赘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赘,从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机缘巧合遇着苏师,方有今日,可见有些个事,实是天注定。违命不祥。”
梁宿叹道:“却是可惜。观你之意,是要归老山林,教书育人,也好留个清名,为子孙长远计了?”洪谦颔首,算是默认。梁宿道:“还不是时候儿,我将进言官家,调你往国子监去做个司业。”
这司业乃是国子监副职,仅次于祭酒,位从四品,洪谦资历,做祭酒有些儿不足,因其进士出身,做个司业,有梁宿举荐,又有目下形势,却是行得。彼时国子监,收的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多是挂名,许多人不往这处听课,却是掌天下学校,凡太学、国子学、武学、律学、学、州县学等训导学生、荐送学生应举、修建校舍、画三礼图、绘圣贤像、建阁藏书、皇帝视察学校,皆属其主持筹办。监内设三案,各管钱粮籍册、考试、杂务。
真正读书育人的地方儿,却是太学。是以太学生数以千计,国子监生仅寥寥二、三百人。
梁宿笑了:“朝中谁人无个亲朋故旧?若皆冠以结党之名,是亲也不敢结、学生也不敢收,世间无人矣!你越畏缩,倒越显得像那个样子了。切记张弛有度。”
洪谦肃容受教。
梁宿道:“你还年轻。识进退便好。你目光长远,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后宫之辈可比,愿有始有终、持之以恒。外戚之家,名声最是要紧。不沾政事也是不碍的,只要名声好,子孙自可进身。”
次后,梁宿果表请以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官家因问何故。梁宿道:“洪谦之女既为东宫妃,许多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与他寻个去处。”官家方忆起这外戚为官限制的旧例来,惋惜一回,便依了梁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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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传入玉姐耳中时,玉姐正与九哥两个看着宫正[]唤了宦官来打人,打的却是皇后先时赐下的妙龄宫女。
事情却须从头起。
玉姐九哥新婚夫妇,入宫之前与郦氏夫妇拜别,郦玉堂嘱以:“孝奉官家,善事两宫。”申氏叮嘱的便要多得多,恨不得常住在九哥院里,想起甚来便叮嘱两句。因玉姐平日做为,申氏甚是护着她,她的心里,总要夫妻一心,其事方偕,平日里教导几个儿子,也是:“人家一个娘子,孤身到这家里来,所倚者唯有你一个,不好没了良心叫人过得不好。”
她对玉姐尤好,又玉姐自过门来,事她益亲近爱敬,她自要为玉姐张目。有这样一个亲近自己的“儿媳妇”,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宫里周旋。不得不多叮嘱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应了,此事不消申氏,他也是晓得的。满宫都是生人,连那自幼用惯了的书童儿也因是外男,想贴身带着,也须得净了身,九哥又不忍,且书童儿年纪不了,净身也不知能不能熬过来。算来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亲近之人了。申氏与了玉姐青柳、碧桃两个,也是思量过了的,二女容貌寻常,她为的就是不叫玉姐心里不痛快。玉姐做了初一,她便要做十五。哪家个傻婆婆嫌儿子家里太顺遂呢?
又因入宫,申氏不免将先前教导头几个儿子的话之外又额外添了些儿:“你几个哥哥,我都叫他们少与婢子厮混,又伤身、又伤名,又不利家(费钱)。你这里,到了那处去,我便不好管了,却还是一般的嘱咐。外头民宅有个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谱,主母纵心里一时不快,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烦。宫里头看那齐王与孝愍太子,纵齐王不争,还有人推他哩。世间最不缺人,为求个拥立之功,无所不用其极。你想齐哀王宁可与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一个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为了个甚?我想你去那处,慈宫还有手段要对你,便如当初将淑妃与官家一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则叫人算计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难闭眼。”
九哥心中大恸,忍泪道:“儿记下了。”他本就无此心,是以不惊,却感于申氏一片爱护之意,思此慈母日后不得亲近,不禁泪如雨下。
申氏又九哥:“九娘极好,人又聪慧,又识大体知进退,她嫁与你,便依附于你,最是能与你一心的人。她入了门,便将自身交与你了,人做初一,你做十五,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能单指哪一个出力。对她好些儿,两人交心,于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个甚来?去了那处,你好倚着谁来?东宫不设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儿子死绝了要过继你,两宫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们相依为命,休叫人离间了,我还好少夜间惊醒几回!”
九哥方慎重应命。申氏道:“休多心。不是娘偏疼她,我虽疼她,难道能漫过你去?实是为你好来。从来要家业安宁,做婆婆的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与九娘话,也要向着你。”
这头玉姐也不曾闲着,密央了申氏来裁些个月白、葱白、藏青色的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与九哥两个做,连同预备要带进宫的使女们,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问何故。玉姐道:“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在齐衰期,为礼故也。无论有没有人提醒着,咱自备了,是咱不失礼。”
申氏愈发觉着这个儿媳妇娶得可意。九哥是去做太子的,一举一动,无数双眼睛盯着,尤其是慈宫里那一双,但有疏忽,便能做成大罪过。有玉姐这等周到人儿在身侧,申氏放心不少。玉姐又:“只恐这也是一关,且休声张,也好看看众人心意。这本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与不,却是各人心意了。晓得各人心意,咱才好有应对。否则一入宫门深似海,两眼一抹黑的,也不好辨个好歹。”申氏深以为然。
玉姐又将此言与九哥:“你那处,连书童儿这些个人都不好带哩,也好看看哪些个真心、哪些个假意,哪些个用心、哪些个胡混。”九哥道:“还是大姐想得周到。”玉姐道:“却是我拖累你哩,慈宫原与你无隙,是我……”一语未毕,却叫九哥皱眉掩了口儿:“我不知可与那等乱国妇人有甚亲近之处。”玉姐脸上一红,两片唇轻轻颤着,拂着九哥自掌心一路痒到了心里。
宫中服丧与宫外稍稍有异,也是如今守丧已不如早年严谨。齐衰也不须真个穿一年麻衣、孝服,是以只备些素色衣衫而已。
及入宫,礼拜长辈,却只有官家、慈宫与中宫而已,淑妃处九哥则言:“当避讳。”竟不与淑妃行礼。将慈宫与淑妃气个倒仰,皇后心中未免快意。官家妃嫔并不多,除开皇后淑妃,余下不过二、三才人,自也当不得太子夫妇之拜。拜见之事,便如此草草收尾。非因慈宫与中宫便要就此忍气吞声,盖因太子夫妇初入宫,不好闹大,只好冷着,再想办法。
东宫僚属不常备,然梁宿等实忍不下陈氏,因言九哥未及冠,一口气为九哥配了三位状元讲经[],并添护卫人等。又奏陈简选东宫服侍人等,竟是撺掇着官家不经两宫之手,安排了些个家世清白的宫女与老实宦官。狠扇了两宫一记耳光,读书人发起狠来,真是旁人所不及。
外臣将能做的便都做的,余下便要瞧这年轻夫妇如何行事了。内外都捏着一把汗。太子以初入宫禁,有诸多事务须学为由,除开五日一请安,余时皆刻苦读书,又礼贤下士。三位状元喜不迭,回便言九哥这好。三人皆是礼法大家,头回相见,乃是太子见师。九哥礼服未至,因得着官家赐的旧衣。礼毕,便由牵头儿的戴铭提醒九哥:“太子今过继,于官家为子,与先薨诸王为弟。为兄弟当服齐衰。”
九哥肃容道:“因礼服未成,衣裳正赶制间。太子妃倒好与我在外间收拾了几件素服带来。”戴铭三人眼中均有欣慰之意,暗道毕竟是士人之女,行动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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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行动有方的士人之女却在次日在慈宫处吃了个闭门羹——慈宫称病。
太子可五日一问安,太子妃却好日日往陪伴慈宫、中宫。玉姐与这两位恰是冤家,皇后娘家能拿得出手的兄弟叫洪谦给参成了白身,慈宫叫她坑了五千余两金子,将慈宫私库存金搬了一大半走修了书院好邀名,慈宫终明白甚叫“借寇兵而赉盗粮”。又,九哥做太子,打破了慈宫算盘,太子不在眼前,正好有个太子妃。正可为难一下。
慈宫称病,大门紧闭,太子妃等是不等?侍疾是不侍?
皇后心中快意,她与慈宫不同,纵七哥做了太子,娶的也是原侯女儿,与她有何干系?孝愍薨后,两宫间隙也生,待二王齐逝,两宫是弥合,实则差异仍在。慈宫与九哥是死敌,天下皆知慈宫中意七哥,皇后止与玉姐不合,九哥终要唤她一声“娘娘”。纵九哥在位,扳倒了玉姐,与慈宫摘开了,再择个可意的姐儿嫁与九哥,皇后较慈宫更有退路。
皇后只管坐山观虎斗。
不想玉姐不叫她如愿,急请:“我年幼,尚不知宫中事务,娘娘可宣了御医了?否则慈宫有恙,我等皆不安心。”皇后叫她推出缸,却不得不出头儿去问:“可宣了御医?”慈宫执事人等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得宣了,御医只郁结于心。慈宫甚人都不想见。
皇后故意要等,好叫玉姐不得不陪,她站着,玉姐总不好坐。不消片刻,又作摇摇欲坠状,慈宫执事便设了座儿请她坐:“休叫慈宫晓得了挂心。”却不与玉姐设座。
哪料玉姐上来一把握着她手臂,言辞恳切:“娘娘,娘娘一片孝心,岂不闻‘受大走’?若因长立而有个不凑巧儿累着病着了,慈宫醒来岂不伤心?又是陷慈宫于不慈也。此是圣人教诲,慈宫醒来也只有娘娘懂事的。请娘娘回宫歇息。”
皇后看她这样子便咬牙,一个字也不出,脸都叫憋红了,眼睛直瞪着。玉姐伸掌往她面前一晃,急切道:“阿也!将入夏,天热,娘娘身子娇贵,立着长时候,热得脸儿都红了,快快叫步辇来抬了走。”气得皇后好险没当场使起泼来叫嚷她不走。
内里慈宫听了禀报再叫打开宫门时,玉姐早挟了皇后走了。又做张做势宣了御医,纵皇后回过味儿来自家无事,玉姐依旧急切叫御医诊一回脉,且:“慈宫染疾,紧闭宫门不出,娘娘必要立着大太阳底下等着。虽是一片诚心,却也累不迭,我于一旁侍奉着,见着不好,急护送了来。”
御医等听了,一搭脉,见皇后不似热着了,倒似气着了,还有甚不明了。肚里忍笑,胡乱开一剂温补方子,只消在宫中静养,便告辞了去。宫闱阴私不好宣扬,这等趣事却禁不住人,不多时,内外都晓得慈宫将皇后与太子妃赶到门外了。官家与九哥急往探病,弄得慈宫不得不多装几日病。九哥又听玉姐如此这般一,心下也是快意。
玉姐见他口角含笑,心中也是得意。她早看出九哥不喜陈氏,这等事,自有九哥为她扛着。又看官家,官家还要夸她:“知书达理,既护皇后之体,又全慈宫之名。”这个官家,只好躲在后头看人冲锋陷阵,不必怕得罪人,只要你够刚强,肯得罪他不喜之人,他便要在后头隐隐为你撑个腰。自苏先生而至她爹至九哥,如今又是她,无不如是。
经此一事,两宫不免重新审视东宫,倒安静几日。玉姐趁此机会,下令东宫内外人等,不许着彩衣,诸宫人个个素面朝天,又只许着些个藏蓝、月白布衣,头上不许簪花、身上不许佩饰、无时无刻不许笑,笑便要掌嘴,不许往九哥书房服侍,去便要打腿。
也是合该有事,满宫上下都是长辈,无论孝愍、三王之逝诸人如何悲恸,丧礼一过,纵有期年之丧,谁个还去服来?纵有晚辈或平辈如九哥夫妇,也不须镇日素白。各处侍奉人等,因是侍奉的死者长辈,也不须素净着装——除非官家崩了,那也尚有“心丧”[4]一。其余只是服期禁个婚娶、纵酒高歌,也便是了。
纵是实诚当差之人,也难想着此节。便是孝愍太子薨逝,除开太子妃王氏并其所遗之女,谁个又认真守孝来?丧礼一过,宫中便除了服,因惯例如是,是以都忘了。宫中女子节庆、朝贺时各依品级着装,除此之外,宫中却是喜着大袖衫,且喜色泽艳丽,多以红色为服,绣繁复文理,又插带诸贵重首饰,众人习以为常。
玉姐这般不许宫女打扮的举动,便好叫人误会她是善妒一般。皇后便唤她来训斥,见玉姐着月白衫子,也不多修饰。她青春少女,真个怎生穿都好看。又生得白皙苗条,叫素色衣裳一衬,人皆看她人物,反忘了衣着。看了真个……叫人爱,也叫人恼!
玉姐也只由着她:“妇人当宽容不擅妒。”玉姐心中冷笑,她便不信,皇后忘了旁人,难道还能忘了鲁王?鲁王现于九哥也算是兄长了,从来没有哥哥死了不到一年,做娘的嫌弃儿媳妇儿不叫侍女打扮好了往另个儿子前晃悠的!这是要害九哥不成?!
她真个是误会皇后了,皇后虽哭诉时儿子死未经年,官家已不理会她,实未将九哥夫妇真个当做自家人来看。礼法之上,过继之子同于亲子,人心之中,实是差着一层的。纵是记着了,也不碍着皇后借机压一压玉姐威风,送几个美貌宫人碍一碍她的眼,好出一口恶气,使人知玉姐善妒不贤良,为日后落个口实。且趁玉姐初至,立足未稳之时安插人手入东宫,迟了恐其立住了,再要行事便不方便。
见玉姐不言声儿,皇后自以得计,想新婚妇人,妒忌乃是常事。便要彰显其恶,又予八名美貌宫人,叫玉姐领回:“好洒扫服侍。”
玉姐真个领了回去,却第一句便是将几人彩衣剥了、首饰除了,与了粗布蓝衣,一人一把扫帚,叫扫地去。这八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颜色上或有不如玉姐都,却胜在口味齐全。既是容貌的不同,心智也有不同,那一等聪明的,便老实扫地,以逃了皇后之手,正可安稳度日,免教这上比不得慈宫、下吃东宫暗亏的主子给坑了。那自以为聪明的,却想着如何出头,便不是为皇后,也是为自己——九哥年轻,玉姐未有所出,能先有孕,宫中不比民间,龙裔不可轻抛,却不是出头的时候到了?
乃极力巧装饰,东宫许戴花儿,便趁浣衣局送衣裳之时,与了好处叫带脂粉花朵儿进来。
玉姐只管冷眼旁观,等她们打扮好了,一体擒了来。她与九哥夫妇两个还恐这是皇后之计,要坏他们名声,忙不迭催命般宣了宫正来,又故意叫嚷得满宫都晓得此事。一人杖了干十,被打的好有六个,另两个惊得咬着指头不敢话。
两宫闻了,皇太后遣宫中宦官直训到玉姐面上,道:“那是皇后赐与你的人,你因妒成性,百般虐待也便罢了,如何要杖杀?行事如此刻毒,如何堪配东宫?”
九哥陪着玉姐一道肃立听了,待要话,玉姐一拉他袖儿,道:“慈宫有训有问,不敢不回,宫使少待,我有章回奏。”
皇太后便收着玉姐请命表章,其词曰:“伏听中宫之训,为妇之道在德言功容……新婚妇人,当听慈训,然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在齐衰之期。弟在兄丧期,理应洁身自好。吾为人妇,与夫一体,是故命一宫皆服丧,又不敢使长辈闻而伤心,固自为而不敢宣扬。向者见赐侍女,既如东宫,便须一例。此辈心中竟无先王等,妖娆妆饰,臣实不忍看!亦不知此辈心存何念!实不知命之守法,竟是妒忌之举,此罪固不敢领!宫人,太子亦不敢幸。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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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安静
两宫再不曾想到玉姐将将及笄之年,竟然有这般心思,一时不慎,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慈宫还好,她只是“病”了,给然病的时候儿有些儿巧,然她年高,爱甚时病便甚时病,虽有些儿任性,也不算太过。皇后那处便是骑墙难下,她确是存了为难玉姐的心思,却真个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岂料玉姐眼里揉不得砂子,反将了她一军。
皇后自入宫来,头上虽着太后,太后还要护着个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却真个过得顺遂。盖因先前为难旁人,总有太后在后头为她镇着,淑妃又间或帮她一帮。此时挨了玉姐当头一棒,脑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时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怎么敢?!”
她再如何,也是着太后姑侄两个活到现在的皇后,也受她两个些儿压制,终是有些儿心机的,此时一想便明,这封奏章虽是上与慈宫的,内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她!她几可确信,这奏章纵慈宫不会泄漏,外头也必能知道,不消数日,便要闹得有尽皆知,人皆晓得她这个皇后不怀好意,轻的要她非特为难太子妃、做个恶婆婆却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重的倒要她故意带坏太子、引太子丧期宣淫。
皇后气极败坏,欲待唤了玉姐来训斥,却闻太子寻官家请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纯真质朴,只知循依礼法而来,劝谏也太正直了,恐慈宫气恼,请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几要气昏过去,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礼法而来,傻子才信哩!慈宫闭门时,太子妃是怎生劝的?“受大走,毋陷慈宫于不慈”能想到这个,怎就不能悄悄儿将事情熄了?这是明摆要将事情闹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个好人!
岂知官家听了太子之言,反太子妃:“童言无忌,正直无私,甚好。”童言无忌四个字,意思可好可坏,加上正直无私,是人都晓得官家对皇后是不满了。
官家是开心的,他受着慈宫几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头,他是乐不迭。这也是朝臣数十年如一日的劝谏起效之故。朝臣们也有些顾忌,读书人虽狠,不叫逼到份儿上,也不好下决心去“离间母子”,如苏先生这般的,因着礼法,官家初登基时见生母次数多过见嫡母,还要谏上一谏。也就是陈氏越来越过火,朝臣们叫逼得无奈了,才智计百出。又有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肠来。
世间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辩白,你为自己辩白,总不如你旁人为你辩白,纵是一模一样的话儿,连语气也是一样的,他出来,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为了个甚?譬如有夫妇二人,做娘子的护着夫君,做夫君的护着娘子,无论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护各自的,虽结果相同,却不如相互回护的了。
九哥为玉姐“请罪”,官家非但不问罪,反而夸他两个犹记得诸王之丧,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却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
她所在意,从来不在宫内,向来便在宫外。这年头,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来,总是要倚着男人的。陈氏已叫这朝廷从上到下不喜了,纵生出事端来也是有限,她也对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儿后悔,这事做得,有些儿尖锐了。怕有人她,是以温言软语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东宫无事,九哥便:“万事有我,你总要时时在这宫里,与两宫这般硬扛,恐她们晓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计。”九哥心中,两宫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我是要时时在这宫中的,你总不能时时在我身旁。我不打头起便施以颜色,此时旁观的便也要来寻我晦气以讨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与深宫妇人周旋,有些事儿,你晓得因果就好,你该去做大事的。为些许事烦心,累你大志。眼光总放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要将你眼界变浅窄,天立地好男儿变作只与深宫妇人斗气的人,便是我误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过,不叫你受气。”
玉姐噗哧一笑:“谁个与我受气了?你没见着是我气旁人来?只要有你在,便没人能欺我。我为甚敢这般做派?还不是全因身后有个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还有……在这宫里,只许与我一个撑腰,不许给旁人撑腰子来气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护你一个。”
“现在这样,往后可不一定,再来个戴花儿着彩衣的,你护谁来?”她这话时半真半假,带着些儿取笑,眼里却是认真。
九哥却不想这许多,依旧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听你现在口中抹蜜,我有这话,休与我听,与你自个儿听,给你的心听。你心里记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闷声道:“那你方才还那个话。”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几多人当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这不要下口的都来了?不看紧些儿,我怕你连骨头都要叫人嚼着咽了。到时候娘……婶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给她老人家?”
九哥揽她细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轮回,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总要寻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听他过这般话话,脸都羞红了,结巴道:“你你你你,哪里学的这个话来?你不许学!学坏了叫听了爱上了可怎么是好?”羞得往九哥身处拍了几巴掌,再看九哥时,他的脸儿比她还要红。玉姐又笑了,这番笑得可比方才畅快多了。
九哥的脸越发红了,也板得越发硬了,他实也是平生头一遭这个话,出口来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双手搂他腰上,轻声道:“咱们两个便这个样儿,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头,偷偷在她鬓上香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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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尚有心打情骂俏,慈宫连笑,都要笑不出来了!
【……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再拜顿首、再拜顿首,哈!”表章是上与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里头写的是个甚。不看则已,看了便是又惊又怒,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淑妃自齐王薨逝,平日里再无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宫来服侍。
淑妃现只做三件事:一咒赵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祷慈宫长寿。见慈宫紧绷着脸,要上来劝抚,慈宫却一摆手,叫她先退。淑妃满眼忧虑,终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独留慈宫一脸肃静。
慈宫面上愈平静,心中便愈是惊涛骇浪,她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经过的波澜也不少。此时感受,仿如当年先帝要立个逆臣之女做贤妃,百般宠爱,宫中几百上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等她反应一般。不能自乱阵脚,慈宫心里默念着,几十年不愿想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时国家初建,百业待举,虽已天下一统,却也时有叛乱。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个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却叫他赶了个正着。虽不是开国天子,倒也有那么一丝气度。天下实是在他手上安定下来的,又奖励生产,安抚万民,创了一番盛世。这般天子常有个通病:好任性。
他们任性也任性得有个明君模样儿:国家大事上从不闹大糊涂,宫廷内于女色上头偏不讲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个矫情作幺、撒娇弄痴、胡搅蛮缠、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总是哪样女人不好碰,便喜欢碰哪个。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连读书人都不好宣扬他这个阴私,只在史书上略记几句罢了。[1]
慈宫亦是功臣女,初时还闹一两回,她闹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闹,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终闹到宠妃几与皇后并坐,大臣们听闻了,实忍不下去了,为着礼法,狠谏一回。先帝方收敛了些儿,却不是不亲近女色了,只是宠爱也稍有个度,不叫人嘴而已。
慈宫见了许多,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妖精,妖精一哭,便道是结发妻虐待于她,一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节”。朝臣们也不好太多个嘴,只在礼法之下胡乱谏上一谏,纵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
那时节,慈宫儿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宫便常以前汉窦太后自喻,纵是目不能视,只消儿子立得住,余者也不足为惧。如此,她便强忍下这口气来,端的是贤良隐忍,反有个贤后之名。
每每劝自己:好歹有个儿子,正宫嫡子,将来做官家。只要熬过这一节,日后自然光明。那时候的她,真个是规行矩步,步步为营,真个慈和大度、贤良淑德,内外交口称赞,皆敬她母仪天下之风度。原以为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哪料独生的儿子十二岁上一场病就去了!眼瞅开始议婚了都!一刹间,看着后宫来来往往的妖娆妇人,看着她们娇笑着逗弄儿女,慈宫忽尔明白吕太后之恨。
可她终不敢去做吕太后。不得已,拣后宫个软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纳谏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声又好,不行差踏错,娘家又是开国功臣之家。后宫也实有两个闹得不像话的宫妃,她们的儿子自受其母牵连。朝臣也叫先帝这样弄得有些儿累了,终叫慈宫如愿。
然独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却在离御座一步之遥跌死了,终不得登临,这便成了慈宫心魔。必要叫与自己有丝血缘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气才平。且官家彼时虽有妃,却无子。成婚六载,无嫡子降生,慈宫这才做主将侄女与他做了东宫良娣,次年便生了后来的齐王——彼时齐王真是众望所归。不幸齐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来。此后便是一通混闹,两败俱伤。
慈宫也越陷越深,一头扎了进去,不曾冷静下来。昔年为妃妾所迫之辱、丧子之恸,她总不愿回忆。
今番诸般盘算落空,齐王、鲁王皆遭灭门,储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陈氏又遭创,慈宫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个是舒心日子过得久了,有些儿肆无忌惮了。慈宫打了个寒噤,若换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来,扶今上登基,实是她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儿懊悔,不该鬼迷心窍,淑妃入宫也便罢了,次后实不该将远房侄女儿弄来做这个皇后。更不该在太子薨后,闹出这许多事来。她原先能这般稳,便是有礼法做倚仗,有朝臣舆论相护。眼下,这些恐怕都离她而去了,朝臣里先前有多赞她,此时便要多厌她了。最可忧者,官家似也有不满,与东宫也生隙了。
慈宫冷静了下来。再难,还有以前难么?慈宫静思,究竟还有无旁路可走。眼下,真如当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乱,越好出错。慈宫默想前事,心中一动:确是不该动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动,所受非议便。皇后动了,外间便有:“寻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会做下这等事体来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觉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册封之礼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举,则册封礼也不须办了。
慈宫愈悔:当初不该将这皇后弄过来的!若彼时继后另有他人,叫那人与东宫互斗去,自家正好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时,齐王拣个便宜。思及此,慈宫恨恨捶床。眼下她纵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担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牵连,谁个叫皇后也姓个陈呢?
思前想后,慈宫眼前却摆着两条路:要么彻底安静,蛰伏下来,有甚后果,她有这个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灭之灾,硬挨一回,一时难过是有的,终不至无力翻身。只是这日子确是委实难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个心软的人,东宫因过继,也要碍着物议,不好下辣手。国家不好杀士大夫,勋贵之家也不好随意处置的,又有八议之条。这些个死书呆子有千般不是,却也有一条好儿,便是内里终有些个人是认死理的。慈宫想,若有那么一日,只恐受她排挤的苏正,怕是第一个出头来话的人了。
要么……先蛰伏,再反击。只消伏得深,诸人不备之时,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稳,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败寇,结果难料
做是不做?慈宫犹豫半晌,不能即时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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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犹豫,宫外却果断,诚如皇后所想,这封本不该广为流传的奏表,不街知巷闻,也已传播开来。也是她这事做得不仔细,更是太子妃抓着了礼法大义,叫人辩无可辩,街头巷尾,乃至许多官员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极好!平日里只听着两宫跋扈的传闻,听得人气闷,如今皇后踢到铁板,怎能不是大快人心?
却更有一等有识之士,于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忧:“年轻人,锐气颇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紧扣一个礼字。仍有些人觉着此事做的,将母后脸面撕了,叫人皇家不甚和睦,并不太好。不如前太子与太子妃,事事忍让。
此等传闻戴铭等人自也是听着的,便来与九哥出主意:“做些个旁的,好遮遮眼儿。”九哥道:“凡事,总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画蛇添足,流言越辩传得越远,叫它自家散了去罢。京里再有旁的热闹新闻,人便不这个了。”
戴铭想九哥的也是,也不再,转与九哥上课了。
外头秀英听了,还有些儿挂心,她本是个好强的性子,然女儿嫁了,她又不想女儿也一般好奇,恐名声不好,因将忧心与洪谦。洪谦笑道:“不妨事儿,眼下两宫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寻常新妇,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却是个过继的,宫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来。那处人最多,最爱欺软怕硬,打开头儿不能镇得住他们,日后不定要添多少麻烦。镇住了,凡有人与东宫做对,也没人敢做帮手。”
秀英道:“初往那里头去,该叫人觉着和气才好,似这般……好叫人忌讳哩。”
洪谦道:“这却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为的。”
这一年三月是玉姐十五岁生日,前人所的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礼便匆忙成婚。玉姐却一丝儿也不在意,反表明心意:亦在孝期,如何得庆贺?上书请一切从简。果真止加几桌菜,也不大庆祝。礼物却是全收了,人也不多请。这般做派,读书人便要叹一声好,忘她先时上表时透出的“刚强”。也有人觉她这般行事,未免过于清白,品性高洁是好,却有些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礼法得多了,叫人不好亲近。
慈宫因许秀英等入宫,与玉姐做个伴来。众人虽诧异,却也领受其恩。九哥愈惭,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的,不料如今连个生日也做不好。见洪谦时,待这岳父便愈恭敬。洪谦反安慰他:“不消多心。总会好的。”
那头秀英又玉姐:“做事绕个弯儿罢,你样样周到了,却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的,我省得哩。待过了册封大礼,出了孝,我自有主张。那年节,我也好温言劝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长辈,我也用心礼遇。”
秀英口上不,心里明了,只盼自家肚子里这个是个带把儿的,才好有底气。眼下所倚者,一是洪谦,二却是玉姐了。便又多两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爱。”玉姐笑道:“却不如又爱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晓得,我也不念旧恶,也不好欺。不叫人怕一时得罪我,便不得上岸来,又要连坐,平白添许多仇人来。”
秀英道:“你从来是个肚里明白的,便不须我教来。”
玉姐道:“我便头发白了,娘眼里还是孩儿时。”
秀英嗔道:“你又促狭来!我却有个话儿要问你,你爹要与朱家珏哥儿亲,求娶苏先生家五姐儿,两头都还不曾,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这苏五姐,单名一个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诗书、又会女红,也见得人、也做得事。唯一短处,乃是嫁妆不够,然则苏先生之孙,又岂是看嫁妆的人家?玉姐道:“珏哥若是寻常勋贵子弟还罢了,若是求进之人,只恐还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
玉姐道:“爹心里明白,那便不碍的,珏哥虽有傲气,也不是不通情喇人。更兼五姐温柔可爱,也不是目下无尘之辈。正好。”
!
83家事
素姐将一只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支玉簪,做工极是精致,虽比不上内造之物,也相差仿佛了。叹一口气,又合上了。焚香见她叹气,早习以为常,焚香自七、八岁上到素姐身旁伺候,素姐便时常是这副模样儿了。平日里或迎风流泪,或对月伤怀,间或叹个气、吟句诗,闲了再念几卷经。她要一直这般也便罢了,最让人上火便上她平素如此,却又好时不时发个善心,叫全家人跟她后头收拾烂摊子。这等习惯,到焚香长大配了人、养了孩子,素姐还是没改了分毫来。
一见素姐叹气,焚香便提心吊胆,老安人了,不许叫她与生人话,免教不知甚时便要惹了祸患回来。家中今时不同往日,出了纰漏谁都担不起。往常是姑父依着程家,如今程家却全依着姑爷了,万一这一位一时脑筋不清楚,做了甚不该做的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思及此,焚香忙上前问素姐:“娘子,怎地了?”素姐近来倒不常哭,止有些儿寡言,道:“玉姐十五了,及笄的岁数儿了,我原想着纵不多热闹,也要为她好生办一场生日酒来。簪子都备好了哩,哪料这过个生日,还是一家不得团圆……”
一语未毕,焚香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娘子休要胡!咱大姐儿是有大福气的人,出了门子便是皇家的人了,那里头一家团圆哩,有这处甚事?!如今家大业大,好些个奴婢下人是新来的,娘子这话叫人听了,传将出去,连同大姐儿也要吃瓜落哩。”
亏得素姐胆,也不敢执拗,吓白了脸儿也不敢争辩,讪讪将匣子合上。焚香才舒了一口气儿,纵是个婢子,她也晓得两宫不喜东宫之事,前番洪谦、玉姐又与陈氏不偕。这话儿若真个传将出去,和气的只是素姐门户儿的不懂事儿,有心人不定要生出甚样事来呢——九哥是过继来,他与谁是一家团圆,还真个不好。
素姐不敢话,默默坐着,焚香又觉她口儿也不敢开的模样儿甚是可怜,却又不敢再招她,心里狠憋一口气。却又忧心,老安人春秋已高,不定何时便要寻老太公去了,金哥尚幼,当不得事,算来程家户主还是这一位,这可如何是好?不由愁肠百结了起来。一主一仆,相对无言。
待洪谦夫妇等自东宫归来,家中方才欢快起来。因秀英有孕,东宫里赐下诸般珍宝来,药材、绸缎、金银宝器之外,又有玉姐特特翻拣出来的送子观音像一尊,为着就是祷秀英得男。秀英回来与林老安人等一,林老安人行动已见吃力,话也越来越慢,口齿倒还算清楚:“这些个,不像单与你的。”
秀英笑道:“我晓得,他们自往了那处去,与我们见面,倒比与那头亲家见面还要容易些儿。有时候儿,不过是借我的手。玉姐已与我过了。”
林老安人一头,又听秀英一回宫中情状,叹一回:“玉姐年纪,便要与那些个人精周旋,殊为不易,家里人倒要心。”着着,竟自顾自打起盹儿来。秀英见状,唤了人来将老家人扶入内室休息,方与洪谦话。
洪谦听秀英不日要往去看申氏,也是赞同,内里缘由却不与秀英明白了,他想的却是由与申氏结好,可与九哥更贴心。口里的却是:“生养一回不容易,也好有些儿念想,然他们过继了,须有些儿避讳。借着咱们的手,也算是全了情份了。”
秀英一头,将东西分一分,又与洪谦商议了一回。便了与玉姐见面之事:“已与她了,我却还要问你一句,真个要做这个媒人?如今两家都还不知道哩。苏先生那里嫁妆少倒不是甚大事,我只是想——义安侯家将原嫁妆取了回来,次后却是全便宜了金哥。那家沛哥可就……”
洪谦笑道:“他得的可也不少了,我自有思量。”
秀英忍而又忍,终问了一句:“那家里沛哥还有三个叔叔,两个成亲了,都拖一大家子,又有一个叔叔一个姑姑未成婚。那家那本烂狗肉账儿你又不是不晓得,又有,还有个闹不清来历的瑜哥,这……叫苏家五姐儿嫁过去,也是坑害人家哩。”
洪谦道:“为着这些个,我才要先往霁南侯府里去。他家总要将这些个事收拾完了,才好与沛哥亲。”
秀英便不言声。洪谦自言自语道:“我原想梁相家孙女儿也是不少,却又恐那家太夫人多心。他家女儿、孙女儿,嫁也要嫁个有前程的少进士罢。”秀英听了,越发不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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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这头完了,寻个机会便携秀英往霁南侯府里拜访去。霁南侯府里听他两口子来了,忙开门来迎。太夫人看着秀英的肚子,也是喜不迭:“看着怀相很好,必是个大胖子。”秀英道:“您是有年纪的人,是好,必不会差的,借您吉言了。”
霁南侯夫人韩氏因问宫中如何,太子妃生日如何,秀英也:“一切太平,宫中在丧期里不好大办。能见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了。看着那里使人等眼下也老实了。”
韩氏笑道:“不吃亏儿便好。吃了亏儿,也要嚷将出来,不可吃了那闷亏。叫人卖了,还要替人瞒。”秀英笑着附和两句,又叹:“原本想多留她二年,好多教导些儿的,早些年在江州,也觉自家不差,到了京里,方知甚是井底之蛙。总怕她露怯。现她看着刚强,这般行事,还是觉着,是不是显怯了?”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儿,笑道:“年轻,有些儿锐气也是常理。往后休显得太厉害,也便是了。慈宫气盛,压一压也是该的,他陈家嚣张得也够了。只待旁人和气些,慢慢儿也就圆回来了。”
秀英道:“家里官人也这般哩,您也这般,我便放心了。总怕我们年轻,办事不周全。”太夫人道:“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秀英便道:“如此,府上是想早些为儿女亲呢?还是晚些?”
韩氏因问何故,秀英便微露其意:“因咱两家有些个渊源,官人道是与府上那一位也是有缘见过,不免想为他嗣子多一回嘴。”
此言一出,不特韩氏与珏哥生母华氏,便是太夫人,也是惊喜的。华氏是太夫人娘家侄孙女儿,珏哥于太夫人,自不比寻常儿孙。珏哥眼见要走科考的路子,能有这样一门亲事,实是大好。
外间男人们一处,也是这般。朱震早分出去住,洪谦与朱雷却是演武场上,一道比箭一道话。听了洪谦要“做媒”,朱雷会心一笑:“你相事了甚样好人家了?”洪谦因了:“原想的是梁相孙女儿,只恐,不是拜相有望的,人家不肯许,倒显得咱们不识好歹了。苏先生这里倒是好,珏哥也是一表人材。”
朱雷一松手,箭入靶心,笑道:“梁相女儿、孙女儿十数人,哪能个个都许了宰相了?你便,又未必不成。”洪谦道:“他家太夫人厉害,令弟家里乱得很,精明人家且不愿趟这浑水儿。也就是苏先生家里人实在,好哄他家个好女孩儿。”
朱雷道:“你怎拣那老实的好欺负来?这却不好,梁相家教好,女孩儿亦好,只要夫婿好,想是不怕事的。”洪谦摇头道:“府上子弟,读书的少,事又多,苏家未必肯嫁。”朱雷心思,若能为珏哥求娶梁家孙女儿,珏哥嗣祖父是九卿,外祖也是显赫,真个门当户对。他倒想为自家孙儿求苏家女,不想叫洪谦否了。只得叹气:“看来是个没个缘份了。”
洪谦笑而不语。
夫妇二人走后,朱雷与母、妻话,两处都得了消息,皆道是好。太夫人却叹一口气道:“却是伤神了!那里润哥兄妹两个年岁已大,尚无处亲哩。”得朱雷夫妇皆默然。
洪谦虽不明,字却咬得极准“令弟家里乱得很,精明人家且不愿趟这浑水儿”,朱雷却知纵命名苏先生家里人实在,洪谦也不会胡乱帮朱家“哄他家个好女孩儿”。不将朱震家一滩浑水澄清了,这亲事也是不成的。如何澄清,便是要将这最后两个婚事完了,将分家之事弄明白了。
太夫人道:“沛哥也算大方了,也不要他们命,也随他们分家产,只不消叫这些个人在珏哥眼前晃着添乱而已。那家也该分了,清哥自成婚来,已有了四儿三女,又有几个婢妾,源哥也开枝散叶,那处家,盛不来这些个人了,不如趁现在都分了罢。免教添乱。”
韩氏冷笑道:“也不知是甚样人教的,好好一个姐儿,吃年酒时竟出那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儿来!休道人家姓洪,便真个姓朱,她也是对长姐不敬,讥讽天家!亏得太子妃好肚量,娘想,能治得两宫缄口的人,只教她两句,可不是留够体面了?却是瞧谁面上不与她计较的?我只恐这许多人的脸面不够她一个人糟蹋的。”
太夫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得他们那许多了。大哥便与二哥去罢。”
朱雷答应一声:“儿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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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听了朱雷如此这般一,既喜珏哥婚事有成,又忧幼子幼女之亲。京中勋贵等人家中子女婚事,远不如平头百姓想的那般容易,父母富贵家资却要分与诸多子女,各人分的便少,分家后过得不如以前的便多,是以婚配上头便格外心。都想要个有前途的女婿。尤其苏家这般,不乐与勋贵家结亲,朱珏还真个是高攀了。似朱润与朱洁,结寻常士绅人家,亲家是求之不得,若要好姻缘,真个难比登天。
朱雷道:“他们还想有甚大出息来?一拖两拖,士绅人家也无有了,难道你要与商户结亲?商人重利,有利的才要,这等……如何肯要?”几要将“招灾”二字将出来。
朱震叹道:“也只得如此了罢。”
朱雷道:“休沛哥心狠,清哥家也真个没个计较!好好吃个年酒,一个毛丫头怎地那般多话?谁个教的她来?!无人教,她能这般无礼?存的是甚心?她是姓朱,终要嫁与外姓人,倒好对本家客人挑三拣四!挑拣也轮不到她!依着我,休要留,留下又别人怨念!旁人本不欲与她计较了,她偏要自己寻事,甚样病人都救得,唯有寻死救不得!”
朱震道:“我听大哥的。”
朱雷道:“润哥兄妹婚事,娘自操持,早早将他们一娶一嫁,也好早平你这府里事。只有一条——你那贤良人儿现在吃斋念佛,她儿女婚嫁,叫她出来不叫?”
朱震道:“她病了,不能见客。”朱雷方才不话了。
太夫人与韩氏出手极快,不几日,与朱润订下京外一乡绅家女儿为妻,又将朱洁亦嫁与京郊一户殷实人家。两处亲事皆是太夫人与韩氏操持,先是朱润定亲,任他哭求,朱震也不许段氏出来。只得将泪儿一抹,板一张脸儿往岳父家去。朱洁比乃兄更得父意,也将眼睛哭得红红,朱震竟是铁石心肠,一丝儿口风不肯松来。朱洁闻要嫁与个土财主,恨得直叫“娘”。却叫韩氏:“没你那个娘作孽,你也不至有今日。”
这两个年幼的倒好打发,只消朱震威严,闹不两口,只将他两个身边人或打或卖一回,也都老实了。朱清、朱源却都已成婚,且拖家带口,又有岳家,朱震不理会儿子,却不得不与岳家多费许多口舌。这两家与朱家结亲时,尤其是将女儿嫁与朱清的,也是因着朱清是朱震剩下来的“嫡长子”了,眼下情状,女儿往娘家一哭诉,实叫家里人难受。
霁南侯府铁了心肠,单问:“将女嫁与继室子,原该想着有这一日,怎又啰嗦,可是也有甚不好心思?”弄得两亲家不好再言了。
亲事定得极快,不消半月,两处新亲家那里便走礼毕。太夫人又示意朱震:“只待姐儿出了门子,便好分家!休待珏哥亲时,一干子叔叔婶子来摆长辈谱儿。你且放心,珏哥之事,我自一力承担。”朱震脸上皱纹更密,颇有些儿苦相道:“儿子不孝,还要劳累母亲至此。”太夫人道:“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哪个造的孽,我心中有数哩。”
这两门亲事操办得极快,既快,难免有些儿仓促粗糙,却是谁个都顾不得这些个了。朱润娶妻,妻子不丑不俊,家资不厚不薄,娘子倒是个有计较的人儿,晓得轻重。洞房夜受了些儿委屈,也是不显,敬茶时不见婆母也不惊。只管看好自家那一分嫁妆,慢腾腾过日子。
姑子成婚,她也帮衬着,丈夫冷脸,她也忍耐着。待朱洁三朝回门儿,与两个嫂子哭诉,她也一旁面露忧色,却不多嘴儿。因她安静,他家时,太夫人做主,将朱润一分家私,悉交与她来看管,朱润要吃酒,也只好寻她去讨钱了。后因生了个哥儿,连朱润,她都不管了,只管看着儿子过日子,不与朱清、朱源两处亲切,却往与霁南侯府里交往,养个女儿,也不令与朱洁等人亲近。因而她这一房也得霁南侯府些照看,连同她中了举人的娘家兄弟,也得补了个官。——这却是后话了。
却段氏叫拘于佛堂,无时不刻不念着她的儿女。忽一日听闻家中儿女要成婚,心头不由一喜,经由这个由头,她也好出来了罢?哪知外头锣鼓喧天,留与她却唯有一室清冷,俗呼号时,太夫人早遣几个粗壮婆子来看守。段氏欲疯不得,唯有默默流泪,竟连新妇一面也不得见,也不知女儿将来过得如何。
那头朱洁成婚,太夫人也不好作践亲孙女儿,与她选了个殷实乡绅人家,故不如侯门富贵,也是使奴唤婢,其家境与当年程家也仿佛不差了——又因朱家势大,只要朱洁不犯大过,闹些儿脾气,婆家也只好忍了。只朱洁心气不低,肚里又带着气,嫁过去又担忧段氏,并恨她三个兄长叫人刻薄了。因韩氏于她婚前好歹了许多,她也不算笨人,晓得出嫁女与在家中时不同,方敛了些脾气。
不幸却遇着了件奇闻——她自京中带去的婢女也是经挑选的,固不妖娆,比之乡下使女,却是标致许多。却不是她丈夫敢伸手,乃是朱洁丈夫的心腹厮儿一眼便看上了朱洁一个侍女。这于朱洁是个好事儿,到便好笼住了丈夫的心腹,将来管家也是便利。
哪知能做到家中哥儿心腹厮儿的,不是从儿买来长大,便是家中家生子儿,总是在这家里时日长的,叫人放心的。既在这家中年岁长,便有些儿门道、与家中人极熟。他这熟人里头,便有朱洁婆母身边一个心腹大丫头,这厮儿与这丫头原是公认的一对儿了,两个都是家生子儿,父母都允了,家主也允了。只等哥儿事定,过一时,便好婚配成房。
岂料横生这般枝节?
便又生出无数故事来,将朱洁好胜之心激起,惹得婆母不快。家中频生事端,弄得婆家不得不将她高高供起,却不令她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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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热热闹闹办喜事儿,宫中却一片太平。皇后叫打了回脸,官家趁势命人训斥了一回,且皇后:“非特东宫在孝中,你我亦在孝中,想鲁王新逝,皇后悲伤过度,致有昏悖之举,亦闭门静养。”禁了她的足。
那头慈宫却是自己沉寂下来“养病”,也不叫人侍疾,却梦着先帝了,要吃斋还愿,连平日之请安也不见了。淑妃连番求见,慈宫只见她一回,命她:“老实呆着。”淑妃无奈,她却是不能招见原侯等人的,只得在宫里生闷气。
青柳往外取新洗的衣裳,回来将这些个与玉姐听,且:“可是作怪,怎地又不动弹了?”
玉姐笑道:“她们不动弹,难道不是好事么?”青柳道:“瞅着不像老实人哩,且,若动了,咱是不怕。只怕她不动,憋着坏哩。”
玉姐担心的也是这一条儿,却别无他法,只得吩咐:“自今而后,要更心才是,我已占着先手,纵有些个事,也会有人道是旁人陷害。你们出去,不可多,只管多听。”青柳等垂手应了,心中也是忐忑。
玉姐不免去问九哥:“册封之礼渐至,会否出甚意外?”九哥道:“外有朝臣,内里纵有些许事,也无关大局。只管谨慎度日,过了这一时,便好。”玉姐叹道:“好似满头乌云,你将伞撑开,它只不落雨,好不磨人!”九哥笑道:“且有得磨哩,咱们年轻,磨得起。”玉姐深以为然。
九哥道:“此事烦心,我却有件喜事要与你。”玉姐因问:“何事?”九哥道:“岳父与苏先生家姐儿亲哩,将五姐与大理寺卿家的嗣孙。”
玉姐早知道了,口上道:“啊?这也是好事一桩,可惜我不得去,却要寻好物事为五姐添妆。”九哥道:“正是。”玉姐又:“六姐好与苏家二哥成婚了罢?”九哥道:“不好在此时张扬,只好暂缓一刻,好在亲事已定,也不着急。急的是旁人。”
玉姐道:“你今日话可多,谁个急的?”九哥笑道:“方家,将与燕王家无缘的那个姐儿,嫁往远州去了。”玉姐叹道:“原是那家男人不要脸,却要毁个好姐儿远离父母亲人。”九哥道:“求仁得仁,夫复何求?”玉姐便不言声,转拉着九哥寻与五姐道贺之物:“苏先生清贫高洁,恐嫁资不甚丰,我们总要尽尽心意。”九哥深以为然。
这亲事却是洪谦做的大媒,朱洁回门走后,朱震便主持分家,将三个成了婚的儿子一人与一处宅院分将出去。京中许多人家也是这般做派,盖因京中房舍窄,人口多的人家难挤下,纵父母在时也有分出去处的,却是“从权”了。譬如吴王府便是这般。朱震家前后五进,虽略挤,也住得下这许多人,然他要住不下,也只得由着他了。何况分出去的皆非嫡长房,嫡长房又有嗣子,谁也不出甚来。
三房分出之时,两房哭声震天,一房暗自抹泪,朱震也洒几滴泪,却不留恋之语。只:“终有这一日,哭个甚?好男不吃分家饭,宜自争气。”
不两日,洪谦便邀朱雷作陪,一道登门,与珏哥亲。见面委实有些儿尴尬,洪谦临别,深揖而已。苏家确不大愿与朱氏结亲,连苏先生也闹不清洪谦到底是姓朱还是姓洪了,更因段氏之事,朱震之家风有些儿不好。是洪谦许诺:“他家将分家,不断了首尾,我也不敢坑了姐儿。纵有个旁人家,先生不妨去问夫人,有几个没几房难缠亲戚的?这一个,旁的不,我在一日,便护持一日。”
苏夫人思之再三,又因申氏、秀英之劝,方答允。
洪谦往朱府回话时,朱震也只干涩一句:“你费心。”幸有个朱雷打圆场,拉洪谦出去吃酒,又有朱珏劝慰嗣祖父,方将此事做成,约定明日寻人测算吉日。
洪谦出得门来,门首处却正见一少年,身长玉立,容貌端正,略有些儿眼熟。这人却已朝朱雷一礼,朱雷含糊道:“瑜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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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大事
却洪谦与朱、苏二家做媒,事成出来,头遇上朱瑜自外归家。朱雷有些儿尴尬,洪谦却大大方方与朱瑜颔首一礼。朱瑜长揖落地,眼睛却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时,洪谦却已经出了门儿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进去罢。”
朱瑜往内见朱震,朱震见了他,又是一顿头疼。段氏将他母子两个领来时,朱震也不得不为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与继母置气,将那婢女留了下来。彼时想着朱沛不过是怄气,过不多时回来,当着他的面儿发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数年未归,朱震也便不得不养着这朱瑜。幸尔朱瑜也算懂事儿,平日里默默读书,又诸事心,并不生事。朱震心中犹不肯信长子已死,只想将他留着,纵入族谱,也要叫他亲生父亲发个话儿方好。哪料次后又出段氏之事,连朱瑜是否亲生,朱震都不能断定了。只好安慰自己,亏得并不曾入了族谱,若入族谱时,再翻出甚旧公案,他不是,朱家才要丢人。
见了朱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个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珏还要长着几岁,朱珏已定亲,朱瑜婚事连个影儿也无。朱家不好与他亲,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亲来?总归是养了十数年的孩子,平素也肯用功,并不曾犯下甚大错儿,真个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烦闷,便不与朱瑜多,只道:“回来便读书去罢。”
朱瑜默默施礼,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处院落,院里正房三间,也有一间书房。往书桌前一坐,却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只管想着心事,沉思半晌,只身往外头去。
这条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将走到街口儿,却叫个仆役打扮的人拦住了。这人他晓得,却是洪谦江州旧仆。那仆役正是捧砚,笑对朱瑜道:“这位郎君,我家主人楼上有请哩。”朱瑜一抬头,正见路旁茶楼二楼上一人凭窗,观其样貌,隐约便是洪谦。当下一正衣冠,随捧砚上去了。
到得二楼,却是个雅间儿,洪谦一抬手,指面对道:“坐。”朱瑜一揖礼,撩起衣摆坐了,却不知要甚好。洪谦一摆手,捧砚便往门外守着去。洪谦笑道:“你跟随我这多日,也是辛苦,有甚话,不如过来个明白。”
朱瑜面上一红,又露惊讶之色,他真个有事要问洪谦。
朱瑜自降生便没了爹娘,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过。一直长到如今,也是主不主、仆不仆地过着。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谱。他是仆人,却又姓个朱,也是打乳母、厮儿伺候着长大的,不须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读书识字。正因这反差,他才过得不甚好。若打头儿叫他做个厮儿,没甚想头,也便罢了。他偏又叫养在少爷堆里,抬头低头,都对着人家正经子孙。
极的时候儿还不甚懂,只觉旁人看他眼神儿便不对,略长大些儿晓得了,心中更是难受。却是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他亲娘难产时了,他“亲爹”是个不知去向的纨绔子弟,多半也是死在外头了。乳母是“祖母”段氏与的人,镇日里除开奶他,些个不着四六的故事,便只做一件事儿,不拘拿着个甚都要:“这是夫人与的,哥儿要记得夫人恩典,没有夫人便没有哥儿今日。往后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们好。”又或:“有人问起,且要这新衣裳是夫人特特与你做的。”、“可要往大官人处夫人来。”
单指这个也没甚,难过是那要他待他们好的“堂弟”、“堂妹”,却并不拿正眼瞧他,最爱皮笑肉不笑与他打个招呼。家里的人待他,还不如侯府里人自然。纵背后有甚话,也不甚当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便晓得自己身份尴尬,幸而朱震对他也算尽心,也与他请先生教导,也时时查他功课。只因他“来历不明”不得荫入国子监,连同太学也不好去上。他心里委实有一丝儿委屈,有一丝儿怨恨,怨恨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丢下这一片狼藉便再不回来了。时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怀念,想若那人在,又会是怎般模样儿。
去岁听闻他“父亲”回来了,还中了进士,却改了姓氏不肯认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恼。悄悄儿打听了,往那家门前窥去,却见个俊美男子骑匹高头大马,怀前揽着个男童,是一家人出行归来。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后峰回路转,又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来追究,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看洪谦——若我父亲真个是这样儿,会怎生待我?
他晓得段氏母子良心不好,他的出身,时刻有人提醒着他,待读了书,也晓得他这出身本不该生下来的。段氏是与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礼法不容的,否则何以朱震不令他续入族谱?且“堂兄弟”平日时作派,并不将他作一家人,那个“温和贤良”的夫人,真个是言行不一了。且长在内宅,又是尴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多,也渐觉出不对来。
后揭出她谋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觉着有甚好惊奇的了。真个是贤良人儿,断不至做出这等事来,也不会每使人于他耳边耳提面命,恨不得他一张口儿便为她歌功颂德。然于洪谦,他委实有些个少年人心结。一头盼着他是,一头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儿,总有几件事是不能释怀的。其一便是不知来处,连父亲是谁都不晓得,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洪谦朱瑜要事要问他,真个是猜着了。朱瑜犹豫一下,一拱手道:“听先生识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儿子,他却未入族谱,连声父亲也不好称呼。幸尔洪谦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识得朱沛,也与他有些儿缘分,晓得他些事情,却不知,你要问的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一横,问道:“他……我……我可是他儿子?”
洪谦大笑,口内茶也笑喷了出来:“你这话,却不好问我,我却是不晓得的。朱沛可不曾成婚,哪里来的儿子?谁个告与你,你该找谁个要去父亲去。”便将笑隐了。朱瑜面皮胀得通红,道:“您便不,又何以取笑来?”洪谦道:“我且问你,谁个告于你,你是朱沛儿子的?你母亲人呢?”
朱瑜红着脸儿,道:“我曾问过夫人,她自是咬准了的,一松口,她死无葬僧地。我、我……”
洪谦冷道:“人是她寻了来的,事是她兴的,怎会与你实话?那家里,哥儿七、八岁后身边连只蚊子都是公的了!”朱瑜脸便煞白。
洪谦道:“少年人,英雄莫问出处,与其纠结旧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赘婿时,实也不曾想过有今日。言尽于此,莫要再做无用之事,那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儿,另寻天地去罢。”言毕,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发呆半晌,回家便请朱震为他往城外不拘哪处好落下户来。朱震再不想他有这般决心,问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泪道:“阿翁养我这些年,是我白赚来的,今日始知,我非阿翁亲孙。”朱震惊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摇头。朱震必要问,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一股傲气。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谱,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哑然,以洪谦之性情,眼里有谁,对谁便真个好,眼里没谁,白眼也懒待丢一个。要报复时,真个下手狠辣,拣最心疼处捅。以洪谦待儿女之尽心,连珏哥亦为之思量,却不曾提及瑜哥一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一脉遭殃,思前想后,一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将朱瑜入谱。否则恐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叹道:“你比我明白。”与瑜哥往城外落户,与他不多不少一份家资,落户儿便叫朱瑜。朱瑜拜别朱震,又往霁南侯府里磕头,拜别而去。临别太夫人叫朱雷:“赠他些儿金银,也好安家落户儿,与那头打个招呼儿,看护些儿,终是有这一场缘分。”
朱瑜在京中本是无名之辈,悄离了京城,也没几个人挂人,并不曾起甚波澜。洪谦知他离京,也不甚,只携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一道往苏先生府上提亲去。
苏夫人因见洪谦将事办得利落,五姐过门时家内干净,心下倒畅快。苏先生固是君子,于朱震不能“齐家”稍有微词,他又弄不明白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苏正,必是信了,这两个不是一个人,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然洪谦面上事情做得净光,又拖了梁宿一道当这个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净,苏先生也挑不出理儿来。
梁宿一张嘴,石头都能得开了花儿,朱珏少年郎又生得极精神,最可恨是在石渠书院内,苏先生嘴欠夸过他好几回——苏先生不得不应了。
两处就近择了吉日放定,东宫里又传出许多贺礼来,绸缎、金银、首饰等抬了数箱,指名与苏五姐。苏先生推辞不得,嗔道:“自家还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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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册封之仪。礼部等处紧赶慢赶,将一应器物与舆服攒造完毕时,宫中已除了服。无论慈宫还是玉姐,两个都是精细人儿,赵隐王之薨与其余二王差着些时日,两处硬是等到赵隐王服满,方撤了诸般守丧物事。
东宫里齐齐换上新衣,玉姐自着朱红大袖衫儿,头上金玉之饰,将申氏放定时与她的一双凤簪插上头。又令东宫侍女皆换妆束,皆着彩衣,许妆,将沉色衣衫收起。内外也挑不出她一丝错儿来。
外头又进太子与太子妃诸般服色,自礼服而至常服,一应俱全。又进冠,太子妃之冠仅次于皇后之冠,极沉,连胎底加诸饰,玉姐头上须着数斤之物,试戴不多时,取下时由颈至背都觉得僵硬。朵儿忙来与她揉按。
东宫内因有玉姐执掌,并不慌乱,将物事一一归入库里,车舆等物却不在东宫存放,东宫只放出行之步辇一类轻巧用具,其余车驾等皆付有司,待用时,自有人准备。
外头却比东宫忙乱数倍,盖因诸藩国使节要来太子册封大典为贺,又要奉献诸般方物。这些个藩使,不拘大,又好带些个副手,还要携些个商贾来往京中做买卖。使节出行,不拘带了甚物事,自都是不收税的。介时蕃商将赚来的钱物孝敬些儿与使节,却比抽税便宜,一路也安全。
是以鸿胪等处接待蕃使不提,京中却防着蕃商一时涌入太多生出事端来。天朝人眼中,蕃人好生事。这却也不假,许多蕃人好饮酒、好高歌大笑,又性憨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殴斗者众。每逢大事,这些个蕃人都好叫人头疼一番。
最叫鸿胪与京光头疼的,还是此番北地胡人亦遣使来。天朝与胡人,战战和和,来往多少遭。无论战和,遇上册封新太子这等事,总是要遣使来探一探虚实的。巧了眼下却是两家和谈十载,天朝未知如何,胡人却有些按捺不住。
鸿胪寺正与梁宿发牢骚:“派个甚人不好,派了个狗爬字的儿子来!”却是那个逼得天朝于糊名之外又加一道誊抄手续的“能人”往北地去娶妻生的儿子做了今番胡人使节。简直是抢了你家衣裳,又穿了到你眼前炫耀来了!若非是朝廷命官,鸿胪寺卿自己都想上去抽这儿子两嘴巴了!
梁宿听了,斥道:“你这是甚模样?也好是个读人来?你这身板儿,打得过人么?”那“狗爬字的儿子”偏偏生得宏伟雄壮,一身腱子肉,微黑肤色,端的是个大好男儿。鸿胪寺卿却好是个仙风道骨,换身衣裳可随清静做法去了。鸿胪寺卿叫梁宿一回,抗声道:“下官亦知轻重急缓,却实忍不得此辈!”梁宿冷眼看着他,看得他低下了头,才道:“我也不喜他,却不能因他误了大典!着人盯紧了,休叫他生事。”
梁宿真个有先见之明,才完不多时,却传出消息来,这个“狗爬字的儿子”不知怎地泄漏了身份,在瓦子里与几个太学生干了一仗。最可恨是太学生居然没有打赢!洪谦因是国子监司业,也一同过问此事,听了便朝梁宿道:“太学也该整顿了,干仗都干不赢。此辈一旦入朝为官,如何能与胡人相抗?”
气得梁宿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岳父了,直他:“荒唐。”又令鸿胪寺去安抚胡使,鸿胪寺卿心不甘情不愿,也须忍气吞声往胡使那处去。胡使仗着天朝不能于此时生时,好生为难了鸿胪寺卿一阵,将这老头儿气得七窍生烟,回到家中,真叫嚷着要食烤肉,将那肉当作胡使之内,狠啃了半条羊腿,回来又积了食,不得不开剂消食的药来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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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册封礼这日,天未明,便有人出来清扫街道,又安放诸般物事。凡观礼之人亦早起,早早各就各位。
东宫里亦是天未明便起身,玉姐与九哥略用些儿糕,也不敢多吃,便要妆束起来。礼服极繁复,又重冠,非扶持,行动都有些儿吃力。凡册太子,除开宣诏书,尚须有祭典,皇太子又要受诸臣朝贺,又要饮宴,且要往太庙祭祀。玉姐因与九哥一道受册,所经之事并不比九哥少。九哥见朝臣,她便要见命妇。
先是,妆束毕,玉姐要领旨,往拜慈宫、中宫,次还东宫,自受贺。两宫于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为难于她。往东宫时,却又有一番讲究。原来九哥亲姐亦至,原本郦玉堂一家身份并不如何高,因过继了一个儿子与官家,郦玉堂便叫册为郡公,申氏因为郡公夫人,诸女里大姐、六姐几个也做了县主。便都来。
申氏虽则是九哥生母,于今却受不得玉姐之礼,反要来贺她。玉姐因:“皆是长辈,我岂敢安座?”硬回了自吴王妃往下诸人一礼,与申氏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儿无奈。秀英位颇靠前,满眼欣慰,又不好多亲密语,只得以目示意。
玉姐将眼往下一望,倒有一大半儿是生人,她来京时日短,一来便遇着洪谦身世等事,也不好张扬结交。平常不过往郦玉堂家、苏先生家多走几回,其余便是两侯府里也过去看几眼,混个眼熟儿,再次,便是钟慎家有个花会,遇着些儿人。此时只得听着底下唱名,于一群妆束相仿的妇人堆里,一一记着各人名号,甚是辛苦。又要与郦玉堂家大姐几个和颜悦色多两句,又要问两侯太夫人身体可康健,又要问苏夫人可痊愈了……
然这等礼仪却又有一种好处,乃是不用自家多费心,自有礼仪官不断提醒,这一刻做甚、下一刻做甚。秀英看着闺女一个人儿,着这厚重衣裳,累得额上生汗,不由心疼起来。幸尔不多时,便有来催促玉姐更衣之人,秀英方舒出一口气来。
又有朵儿,悄悄与玉姐拿了几块白糕并酒壶装着一壶白水来喂她吃了,玉姐方觉腹中好过了些儿。晚间却又要放烟火,玉姐不须动,九哥却要往官家那处,一道往禁宫正门城楼上“与民同乐”。
一日下来,玉姐记了许多人,累出几身汗。到得晚间九哥回来,也是累得一头汗。两人除了外头大衣裳,灯下坐着,四目相对,都松出一口气来。无论如何,走了今日这过场,尤其是告祭了太庙,两人才真个算是名正言顺了。玉姐道:“叫他们打了水来洗洗罢,这一日,浑身上下知出了多少汗来。”
九哥握着她的手道:“一道洗?倒省水。”叫玉姐啐了一口。终也不知是否如意。
次日起来,两人各有事忙,九哥前头听政,玉姐这里无论愿与不愿,慈宫“病愈”,连昨日之大典尚且从头坐到了尾,今日玉姐是无论如何也需去她那里侍奉的。慈寿殿里,皇后淑妃是常客,玉姐来此,心下警惕,面上也作从容样儿。
皇太后“病”一回,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往玉姐身上看的眼神儿都带着慈祥。玉姐也温文有礼,听慈宫问她:“昨日可累着了?”她便:“头回穿戴这重行装,起初略觉有些儿沉,次后便有了。”又问慈宫起居饮食,请慈宫保重自己。真个一室和乐,弄得皇后不晓得这两个葫芦里弄的是甚药。
待问安毕,皇后便玉姐:“太子也将回来上课了,你回去与看看他去。”将玉姐打发走,却问皇太后:“娘娘待她这般,难不成是——这便要认了她了?”淑妃心中亦有疑问,她耐性实比皇后强些儿,是以不曾问出口来,听皇后有问,却是正合她意,也忙听。皇太后道:“我不认,她便不是了么?都与我消停些儿。”
皇后恨声道:“我只与她几个使唤人,不想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硬要栽赃我藏奸,闹得人尽皆知。如今他们出了孝,我倒好瞧瞧,这个贤惠人儿又要怎生处事。”
皇太后道:“那你便只管看,休动手儿!”皇后讪讪,见皇太后不动如山,只得面上允了,心道:若有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许是老天真个生了双耳朵,听着了皇后所祷,两月之后,夏末秋初,官家身旁侍奉之宫女竟然有了身孕!皇后听了,简直不敢信竟有这等好事!她召来彤史,翻看簿册,便忆及太子册封后不久,官家一时兴起,果是临幸过一个宫人,却又没了下文儿。因宫中多年未有婴儿降世,又过继九哥,众皆以官家再生不出孩子来,哪料竟有这等事!
这若是个皇子,却比九哥又亲近多了!皇后听了,忙命将这宫人接了来,又请官家与这宫人品级,好歹与了个才人。虽不低,却也不高,正好拿捏。慈宫听了淑妃急报,心头一动,捏着念珠儿的手一颤,又平静了下来:“且看看。”
淑妃急又将言,慈宫却只不理:“不定是儿是女,急个甚?!”淑妃道:“既官家还能生……”何不叫他多生两个?
慈宫道:“休要做得显眼。”淑妃应了。
作者有话要:咳咳,朱沛八岁的时候,乳母被打发出府后,朱震认为男孩子不好与妇人多相处,给他配的都是厮=
=!为毛木有人发现捏?
本周二、周三两天要出差,我只有一章存稿了,大家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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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反应
禁宫中出了这等大事,皇后先查了彤史又往慈宫禀报,便是有心禁口,也是瞒不住的。只是这消息实在不晓得是好是坏,纵知道了消息,也很有些人不晓得要摆出甚样的脸儿来,索性能躲的便都躲了。深宫禁院里竟演了一出“骤雨将至,蝼蚁先遁”来。
官家知悉颇早,听了皇后回报,眼睛不由张得大大的,嘴角儿也不由往上翘,连着唇边胡须也上下一抖一抖的。皇后见官家这般模样,趁势请将这宫人升做才人,宫人姓宫,此后宫中便称她做个宫才人。
官家听皇后:“我与官家这般年纪,能再有个孩子,也是不易,可要好生照料这宫才人。照我看,且要拨几个老实可靠的宫人宦官服侍她,也不叫她与胡才人几个一道领饭食吃,与她立个厨房儿单拨两个手艺好的厨子,专管做她的饭食。再有,另立眼灶,为她熬安胎药来……”竟是无比细致周到。
不是官家人肚肠,这皇后在他心中,委实不曾贤惠到这个份儿上,便问:“皇后何其温柔周到?”皇后道:“我与官家一体,官家儿子便是我儿子,宫才人那怀的可是咱们儿子,我岂能不尽心?”
官家听了,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愁绪来,对皇后道:“宫才人处,你多费心罢。”皇后笑道:“不须官家,我也是要尽心的。”因告退,回去便张罗将宫才人迁至皇后所居之崇庆殿左近殿内居住,一应服侍人等俱由皇后调配而来。
这番举动,饶是东宫从不插手后宫事,也都听闻了。
彼时东宫里,玉姐正在拣看库房。中秋将至,东宫既要敬献节礼与慈宫、官家并中宫,又要颁赐与亲近之人,总须事先办好了。又是头回做这些个事儿,宫外的例不好带进宫内来,还要翻拣旧时孝愍太子在时的成例,再酌情增减。亏得东宫库内颇丰,暂不用为财物发愁。
东宫册封之仪,除开收了许多贺表外,又有许多孝敬,凡名人字画、古董珍玩、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又,东宫新立,依例又要添补许多物什,国家专拨于东宫使用许多用度。玉姐自入宫来,官家后宫之事一概不去理会,闲在东宫,便将这一处整顿,许是那一顿大棍子打了几个宫女,杀鸡儆了猴儿,东宫倒是太平。
玉姐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宫人老实,她便也不苛刻,册封时,东宫上下一等额外有一分赏钱。待侍奉人等好了,驱使起来,他们也尽心。这个“好”字,除开不无故作践无辜之人,便是与他们些个恩惠而已。东宫服役之人,心中也想着东宫大好前程,较寻常忠仆,还要尽心些儿。玉姐使他们探听消息,也不消出头露脑,只管趁着往浣衣局去时,与各宫内宫人宦官一处话儿,往四司六局领用度时磨一回牙,自能听着消息。
玉姐正看一枝菊花头的簪子,预备与申氏,青柳匆匆而来:“娘娘,碧桃打浣衣局那处回来了,奴婢瞅着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她道有事要回禀,我问,她也不,想是有大事儿了。”
玉姐便将这簪子往匣子里一放,叫朵儿:“这个是与外头……婶子的。”朵儿忙收好,主仆几个出了库房门儿,自有守库宦官恭送,又将门锁好。朵儿将这匣子与他登记,方抱了匣子追着玉姐往玉姐起居之正殿而去。
到了那里,果见碧桃一张脸儿搽了粉一般白,玉姐从容坐了,问她:“如何这般慌张来?”碧桃上前几步,将玉姐手里茶盅儿接了往桌儿上一放,玉姐面前一磕,道:“娘娘,方才奴听了些儿话,娘娘请安坐,容奴禀来。”
玉姐笑道:“看来是个大消息了,你还怕我失手砸了它不成?”碧桃面上更白,道:“娘娘,方才奴听,后宫里头有个姓宫的宫人叫升做了才人,皇后将她挪到崇庆殿旁殿里住了,单与她拨了厨子、使唤人,为着……安胎。人都道,她怀了官家骨肉哩。”
玉姐不由一僵,朵儿与青柳却已是倒抽一口凉气,这抽气声儿将玉姐惊醒,伸手要取那茶盅儿,又缩了回来,不动声色道:“宫中久未闻喜事了,有这消息,也算是好事了。”青柳急得顾不得,跺脚道:“我的好娘娘,旁人的喜事,未必是咱这处的喜事哩。”
玉姐牵起个笑影儿来问她:“那我当如何?”青柳哑然。
朵儿是独个儿跟着玉姐进来的,因茶儿是已婚妇人,又有身孕,且在宫外与程智两口子看管玉姐在外之产业。李妈妈年高,玉姐恐宫中礼法森严,她一个不慎,入宫来反叫人挑剔,故也不叫她来。此时心中虽急,然见玉姐稳坐,朵儿便放下心来。便问玉姐:“娘娘,那咱要怎生办来?”
玉姐话间心里也想明白了,道:“传我的话出去,自今日起,咱比先前还要再心些儿才好。休要生事,有人问话,也只咱这东宫一切照旧。外头的事儿,尤其崇庆殿那头儿的,事涉宫才人的,休要去打听,有人,你只管听,也休议论,回来报与我。若有人当面起时,都这是好事。”
但凡遇上急事,最怕是无人拿个主张,便易弄得人心惶惶,哪怕这急事不是甚坏事,也要因这慌乱而弄坏。此时若有人发话了,对错且不论,有了主意,人心便安定,余下的事,便好处置了。
果然,玉姐令下,东宫便安宁,东宫一静,许多观望之人也都安静下来,居然待东宫更透些儿亲切了。待九哥自前朝归来,冷着一张脸儿,却见家里一片安静,以下也舒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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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见九哥归来,想他也该知道消息了,便只提上一句:“我叫他们休往那处凑去,有崇庆殿娘娘看着,磕着碰着也不干咱事了。”
九哥听着“不干咱事”不由苦笑,又板正了脸儿:“也是。”便更衣,又叫摆饭来用饭。玉姐留心看他,用得不如先时多,却也用了些儿,想来还是有些个精神。看他吃完,便也停箸,两个漱了口,一处坐着话。玉姐将中秋节所备之礼慢慢与九哥听,又叫拿了单子来与他看。
九哥看着与申氏等的物件,眼中流中怀念神色,玉姐伸手划一划脸颊,羞他道:“多大的人,又想娘了。”九哥一笑:“也便这样罢,如今风声紧,多少眼睛都看着,不好有过礼处。”
玉姐道:“‘风声紧’这三个字,原是切口暗语,你倒好出来,不怕苏先生听着了你。”九哥道:“他有别个事要操心,且不管我哩。”言至此,口气又松了些儿,玉姐一合掌道:“你终露出个笑影儿来了。”着便嗔了他一眼。
九哥面上一红,握着玉姐手儿道:“是我的不是了,大姐在家,比我在外头也不轻松。该当我护你来,又叫你开解我。”玉姐道:“你我又何分彼此?咱只管饭照吃、觉照睡,该见礼时见礼,该话时话。”九哥道:“我省得。事情未必那么糟,咱若一有事便慌乱,纵终脱险,也叫人失望。”
玉姐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身正哪怕影子斜,是人都有眼睛的。我原也该关心那宫才人的,只是眼下有些儿尴尬,便不好常去了。”九哥道:“无妨。”玉姐道:“自是无妨,从来可没有儿媳妇儿总往公公房里人那处跑的。”九哥握紧玉姐双手,郑重道:“只是眼下处境艰难,你,多担待。”玉姐道:“你先时不肯争着入继,我便凡事我总与你在一处,如今,我还是这般。甚担待不担待?你我难道不是一体?”九哥道:“渡此大劫,永不相负!”
玉姐道:“我道与你结发为夫妻,便已是永不相负了,何须其他?!”九哥惭道:“是我错了。”
玉姐一笑:“事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想,这孩子父亲年高,母亲卑下,生不生得下来是一,生下来是男是女又是一,纵是男儿,养不养得大,还是一。纵养得大时,朝臣也不乐见朝廷动荡。这孩儿母亲卑微,皇后模样像是要抱养,朝臣正忌陈氏刻骨,如何肯叫个陈氏养大的孩儿秉政?
九哥心中实也隐隐有“朝臣未必乐见,储位未必易主”的想法儿,却实是不出口来。纵他想的是对,眼下却也须谨慎行事,不可令人失望——这却比应对宫才人真个生了皇子还要难些儿。盖因这储位,实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沾了便不好脱手,介时这满宫上下,不知都是个甚下场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亏得夫妻同心,九哥无须担忧背后,待玉姐更与往日不同。又感申氏之真知灼见,愈念妻、母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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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次日再往慈宫之时,皇后正笑吟吟与慈宫话儿。淑妃于旁也微笑听着,心里实瞧不上皇后这般作派,又寻思,官家既能生,宫才人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总要安排几个年轻有宜男之相的送上侍奉官家,有个皇子在手也好有一争之力。
玉姐来时,见着皇后笑容,肚里一哂,她要是皇后,绝不会这般做派——崇庆殿娘娘竟从未想到若是生女,便是将东宫得罪个死么?
慈宫比皇后沉稳得多,问了玉姐:“中秋将至,宫中要簪菊,你那里可备下了?”玉姐笑道:“东宫人口少,纵无鲜花,也有绢花儿,尽够了。”又问慈宫起居饮食。不多时,慈宫推乏了,诸人告退。皇后因玉姐:“宫才人新孕,可是件大喜事儿,她也是有功之人,太子妃与我一道看看去?”
玉姐以帕掩口,语间带丝儿羞意,轻声笑语:“真个是好事哩,可从没有儿媳妇儿围观老公公房里人的,有娘娘在,自是样样妥当的,哪用我去看来?闻这个时候儿最要静养,不可惊着了,我可不敢仗着年轻便没规没矩了。”
堵得皇后一肚子气,叫人指着鼻子“没规没矩”却一句也回不得。
那头官家也叫九哥弄得不好则声。是个男人,怎会不想着要亲生儿子继承家业来?过继之时他还有个亲孙子,只因朝臣与陈氏各有思量,故不得立,不得已而过继——他心里实想的是传于自己儿孙。他心里虽向着九哥,终不如亲子亲孙。亏得九哥为人好,凡事又不生错,他也便认了。
岂知过继都过继了,册封者册封了,他又老树开花了!他原也道自己再生不出来了,猛然有些喜事,喜过了方忆起,他已册了太子了。若放在宫外,这儿子再还回去就是了,放到宫里,还也不太好还,留又不太甘心了……
是以见着九哥,官家便不好开口,神色未免讪讪。九哥却待他一如往昔,弄得官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此情此景,看到梁宿等人眼内,越发近着九哥。吴王系近来却有些儿不安,吴王暗地里骂了数句,又叫吴王妃拦下了,一家子闷声度日。
到得八月中秋,东宫之节礼一如往常,不增不减,梁宿等人要便是这一份不骄不躁的心气。恰逢着梁宿与苏正的同年,那位丁忧的丁尚书回来了。丁尚书昔年是探花,自然生得一表人材,风姿俊秀,老也是个风姿俊秀的老头儿。这位也算是少年得志,做官实比梁宿还机警,奈何命太好,到中进士时家中父祖犹在,一家和睦。是以做官后便总要丁忧,荒废数年,做到现在才做个尚书。先是,才做官,祖父死,居丧,回来不几年将升了,祖母又死,又居丧。不及升做侍郎,又居父丧,这一回却是丁的母忧。终于将这辈子的忧都丁完回来了。
回来便有一干老友为他接风洗尘,于梁宿家设宴,间或些个朝中事。丁尚书归来,梁宿又添一帮手,早为他挖好了坑儿,只待丁萝卜来了好安放。还是叫他做尚书,却是礼部尚书。又将近来京中事一。丁尚书笑道:“休多言,我晓得,礼部,争礼而已。”
丁尚书聪敏,知这宫中才生哪怕生个皇子,也不可将九哥退还了。休已册封不好还,便是能还,也不行!这皇子终是要慈宫、皇后抚养的,与皇后亲生,也差不太多,陈氏外戚岂不又要祸国?孝愍太子生前受皇后压制,赵王生叫她们逼疯,照丁尚书话来,乃是:“酷烈甚于吕、霍!”吕、霍也残害皇室,陈氏她们不曾做过,也无人肯信。
梁宿道:“东宫如何,兄自观之。”
丁尚书道:“且放心——总不会比陈氏更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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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玉姐回了东宫,却是面无忧色,她越想,越觉皇后算盘打错,九哥得以入继,固是九哥人品好,更是自上而下看陈氏不顺之故。如今陈氏正该韬光养晦、示人以弱,凡事休插手,好不招人忌讳,叫人忘了不好还来不及,居然又跳将出来作死。玉姐真个不明白,若陈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势?
不几日,却渐耳闻得因宫才人有孕,官家那处服侍人缺了,便补了几个,宫人们私下传递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眯起了眼睛,一个宫才人,是例外。这几个宫人皆叫幸了,却不能当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多生几个亲儿罢?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罢。她管得越多,却是越将那几人后路斩绝。她借中秋之赐,使朵儿往洪家、青柳往申氏处皆递了话,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轻举妄动。”又捎信与洪谦,唯有四字“安刘必勃”。
两处皆安,想来再无纰漏了。
玉姐如今,并不担心宫才人的肚子,那还要几个月才能见真章儿。她挂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儿带来的消息,家中瞒着她宫里的消息,她还不晓得宫才人的事,只为叫她安心生产。
玉姐自己在宫中,又要备重阳节。重阳节,俗佩茱萸,登高饮酒。又食蟹。彼时宫才人胎已稳,慈宫于宫内设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预入。宫才人一入,众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这才细看那宫才人,因有孕,白净面皮上略生些斑,腹已凸,行动间时时使手护着,个头儿不高,倒有一头厚发,使些金钗玉簪挽起。皇后养她养得白胖,腕上玉镯与腕子间几无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进一条绢帕了。再看她身上衣着,却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确也是尽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罢。”淑妃偷眼看玉姐时,见玉姐面色竟一丝儿不变,不由诧异。宫才人之位仅在淑妃之下,众人面前各设单案,上些酒食,又有现蒸的螃蟹,独宫才人面前无此一色,因蟹性凉,不敢与她食。宫才人想也晓得些理,只管闷头吃面前一盘青梅。
淑妃笑道:“酸儿辣女,你这口儿倒好。”宫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举觞与慈宫上寿。慈宫含笑应了,又作击鼓传花之戏,花落谁手,便要谁个笑话儿来。直笑闹到掌灯时分,宫才人先撑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众人纷纷告辞。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儿迟,匆忙赶往慈宫处,却是慈宫昨日食蟹,有不适,要静养,她便又辞了回来。返至东宫,却是洪谦使人送了喜信来——秀英于临夜产下一男。洪谦与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个洪成纪。
玉姐接信,喜不自胜,九哥来时,她犹面带笑意。九哥见她笑,不由跟着笑:“有甚好事,笑作这般模样?”玉姐笑道:“我又有个兄弟啦!”九哥微一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欢喜:“却是好事。洗儿、满月,都要备起来了。开了库,我与他选些物事才好。金哥生日也将到了,却是喜事连连。”
玉姐笑着便哭,九哥揽她肩道:“哭个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岁上便知甚是绝户了。没金哥时愁两家,有金哥后愁一家,今日终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识得她以来,她常欢笑,便以她过得轻省;她遇事又不慌乱,样样处置妥当,便以她坚强。不意她心中常苦,亦会哭泣,心下更是柔软,不由放轻了声儿,细细安抚,又:“你不方便去,叫朵儿回去看看,回来与你听,也是欢喜的。”玉姐一抹泪,腼腆道:“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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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儿因奉命往洪家去,携了玉姐、九哥所赐之物,家中也不以寻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后头来看珍哥。朵儿眼中,旧主人家自是样样都好,又玉姐在宫中也是好。秀英犹不知内情,她自家生了儿子,不免为女儿操心,拉着朵儿问长问短,且问玉姐有无身孕事。
朵儿心道,如今烦恼且来不及,哪还有心做这个哩?又不会编话,还是喜笑着解围:“她还是黄花闺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儿又要见一见李妈妈,将些个私房与她。又见茶夫妇,玉姐关切之意,留玉姐与茶孩子两匹宫绸。
因要复命,不便久留,问好便出。到得门外,却见许多车轿往这边来,朵儿心中不由惊奇。且不急回,往一旁避了,拉了程实娘子问:“怎这几多人来?都是个谁?”程实娘子道:“都是与家里大官人识得的——咦?我倒好有几个不认得哩,我去打听来。”
朵儿一等两等却等来个大消息——除开霁南侯府、义安侯府等处,梁宿、苏正、丁玮等亦来。
作者有话要:这是存稿箱,下一章……如果出差回来得早,就现码,如果晚,就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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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势成
却洪谦接着玉姐传信“安刘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苏先生授课,父女两个好做同学,有些个话不好与苏先生,便私下嘲讽。这“安刘必勃”时,便此辈虽安汉室,亦是乱臣贼子,直将天子血脉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方便汉文登基,竟生生给惠帝一气扣了数绿帽子,真是……难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这些个重臣们竟都不是惠帝的儿子,都是吕氏之子。彼时父女两个看了,几要将肚皮笑破:一个不是,两个不是,难不成六个都不是不成?吕太后女主称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称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失心疯的主儿,放着孙子不要,非要拿吕氏子来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来冒充,也用不着这么多。
照洪谦的话便是:“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晓,做一次两次都嫌心惊。非得偷弄了六个来,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迹少、旁人看不出么?所谓画蛇添足是也。”
然也吕后之不智,舍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壮大吕氏之势,生恐吕氏一弱便叫人欺负了去。洪谦便问玉姐当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时齐王肥、吴王濞尚在,尤其吴王,多好的靶子?又赵隐王如意,高祖言之类己,汉高何等样人?年近三旬一事无成,浣足见郦生、溺儒生冠中,无赖耳,像他?也是个无赖,又有戚氏那样的母亲,放他母子去,必反。外有强敌,内中人便不得不一心,不数年,人心渐服,天下稳坐。惠帝江山既稳,又怎么会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将鲁元之女与惠帝为后?酂、留、绛、曲逆等功臣之家无女耶?哪个不可为后?又几家又无子耶?竟寻不出一个好儿郎来配鲁元之女?”
洪谦深以为然,又这周勃等人,固为汉室,亦有私心,无论因何,实显臣下之能。无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决于天子,却不知纵身为天子,也有许多不如意事。譬如汉高欲易储,众臣不乐,事便不遂。吕太后去后,众臣不愿吕氏得势,连惠帝都成了替人养儿子的乌龟。真个天下没他们做不出的事来了。[1]
如今接着玉姐传信,心下了然。以汉高、吕后之刚强,尚不能奈他们何,何况当今?本朝大臣虽不似汉初功臣有开国之大功,当今官家比汉高更是天渊之别。梁宿等不须再投胎,也能做一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一百回胎,也未必能变成得成汉高。而陈氏在这些个人眼里,为祸已类吕氏,是以洪谦于局势并不悲观。
自晓得宫才人有孕,洪谦便将眼一眯,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将他女儿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干休的。这个不肯干休,也不休他去谋反逼宫,只消一派宴如,显得宠辱不惊,又约束家下,不做违法之事,不做串连之举,自然有人评定是非。周勃等议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势孤。
洪谦又登郦玉堂之门,其约束亲戚,一番作派下来,到珍哥降生之后,果有了回报。苏先生、郦玉堂来,并不稀奇,两侯府与洪谦有些儿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是寻常。梁宿、丁玮亲来,便有些不能的意味了。
洪谦也不戳破,先谢诸人来贺他家弄璋之喜,邀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些家长里短。因霁南侯府来人,朱珏乃朱沛嗣子,这身份与九哥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见了苏先生,忙上前问好——他虽荫入国子监,却投了石渠书院做了苏先生的学生。
及宴,朱珏侍立于朱震之侧而非朱雷之畔,梁宿便赞这孩子“眼里心里明白”,丁玮笑道:“这是自然,礼不可乱。”
谈笑间,几人已将立场表明,却是甚露骨的话儿也不曾。苏先生酒酣处,拉着洪谦的手儿道:“我总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却每每守着良心,只盼你始终如一。你今也有儿子了,得空时,告诉程翁一声儿才好。”
洪谦肃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长些儿,必要他亲还江州去祭一祭祖、修一修坟——我既允叫他从母姓,纵心里一般疼爱,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处还有一门亲戚,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抛到脑后。否则,何以立足?”
梁宿、丁玮做官做得成了精的人儿,看他这样儿也放心。洪谦已上了墙了,他的名声颇佳,虽是外戚,却也是清流,进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虽权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总是差不多的,他总须爱惜羽毛。这样一个人,又有几分义气,虽与二侯府有些个不太清白的关系,却也无伤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实比陈氏强了太多!若是先时齐、鲁二王在时,必择其一,诸臣也只能咬牙与陈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摆在这里,休礼法,单人情,诸臣也没有一个脑子里想着陈氏的。
无须盟誓,不必立契,几人对一对眼儿,便成了朋友。
不几日,宫中消息正证他们不曾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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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自宫才人有孕,宫中风向便略有些儿微妙,东宫依旧只管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余事不问。崇庆殿却忙碌了起来,不但忙,又欢笑。慈寿殿倒平静,便是淑妃,也只选了三、四个相貌端正的宫人,悄悄补与官家,并不敢有过份之举。
玉姐虽耳闻了些儿风声,却只作不知,她早“儿媳妇不问公公房里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谁个还去触她霉头来?玉姐虽安静,却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库房,甚样物事,只要自家有,便与孝愍太子妃王氏备一份,王氏居丧,又寡居,鲜艳饰物便不好佩带,玉姐另择相当之物替代。又王氏抚孝愍太子遗孤,是个姐儿,年不过数岁,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余岁年纪,若她头生子活下来,这会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却只好守着个女儿度日。与孝愍太子一处时,虽有二王逼迫之感,终是东宫,想着“日后”二字,真个是“苦也甜”。不料她这一丝丝儿盼头也叫掐熄了,孝愍太子薨了。这十几年辛苦皆拜这些人所赐,面上和气,心里早成仇了。
孝愍薨后,她再如何灰心,也须抚养女儿,原本还有赵王一家,不想赵王刚烈,弄得只剩下一个儿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抚养这个外甥,界时官家唯此一孙,也算是个盼头。哪料外甥又叫流于京外,王氏难过得紧。
她是孝愍遗孀,孝愍去后,自然居丧,一应供奉便不如前。不得克扣,实不如先时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个喜食的菜来,送到眼眉前儿都是热的,如今再这个道菜时,揭开盖碗时,只好是个温的了。她却又不能为这些许事与人争执,只好自盯着厨房,与心腹宫人等自料理了。
虽守孝,却有个女儿,也不好真个出了家,依旧在宫里住了,却迁往一处偏宫。宫中是谁个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宫如今满心满眼是照料那宫才人,如何还理会一个过了时的太子妃来?她吃了谁的亏儿,心里很是明白。年节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余便是一根丝也多不出来。一个前太子妃,日子过得,便如宫中不得势的宫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时,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别扭之意。然毕竟是做过太子妃的人,肚里别扭,面上却从容使人道谢了。后见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儿意动。她心中,要紧是女儿。虽见着现在的东宫有些儿别扭,也只是别扭而已。左右一比较,她只有一个女儿,于东宫并不是那绊脚石,九哥登临,为了做戏好看,也要善待她们母女。换了陈氏接着得意,只怕现在吃温的,往后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着玉姐的重阳节礼后,便用心回了一份儿礼物。玉姐看时,比自己准备的,还要细致。便亲携了朵儿、青柳往道谢,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现居的会祥殿,见此处虽冷清,却是极干净,不由暗赞王氏,虽失势,却仍掌住了家。
两人见面,玉姐先拜见长嫂,王氏还了半礼,又叫来女儿三姐,叹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个了。”玉姐看三姐六、七岁年纪,生得虽不美,却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见三姐便喜欢上了。”又三姐相貌,“是个有后福的”。王氏会意,也放下心来,问玉姐:“可还住得惯?”玉姐道:“渐也住得惯了。”又拿出重阳节安排来问王氏。
王氏便问她:“听九哥现有几个师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备了些个物事,只恐不周。不瞒嫂子,中秋节的时候儿,还是翻了嫂子的旧例才应付过去的。先前不好来打搅,恐嫂子嫌我年轻话多。今天可逮着空儿了,嫂子可多指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谈得上指?我也是自己瞎琢磨来的。”话虽如此,也添了几分儿畅意,与玉姐了些处置之事。
玉姐一一听了,再谢王氏。王氏道:“我也闷得久了,难得九娘来与我个话儿,不免也唠叨了。休嫌我烦。”玉姐自不敢当。王氏朝玉姐道:“这些个都有成例,算是死的。这宫里,难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将三姐领下,方与玉姐些个宫中人事。
原来这宫里也与寻常人家一般,也有采买,诸般阴私事,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差使也有轻有重,有肥有瘦,各处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着两宫的略多些儿。王氏一一了,又:“若论起来,崇庆殿比淑妃也只多个名头儿而已。”又将她原先相熟的几人名字与玉姐,玉姐叹道:“嫂嫂殊为不易。”
王氏道:“他们不过是看在孝愍太子面上罢了,如今……”洒两滴泪,又,“这宫里头,不到穷图匕现之时,不过都是些个事儿,然事最是磨人,常能搅得人一个安生觉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样一样儿来。”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来的,也有不曾看出来的,大事儿不须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的却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洞。当即谢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辞出来。
此后,东宫与会祥殿便往来不绝。太子妃惠贤孝悌、孝愍太子妃仁慈之名渐次传扬开来,二人虽非亲如姐妹,也是一双好妯娌。王氏寡居,寻常不好出门,玉姐便时常往会祥殿去,间或携三姐出游,三姐叫她“婶子”,时与玉姐游戏。玉姐也常拣合用首饰绸缎与三姐,又打扮她,这日三姐发乱,玉姐亲与她梳发,王氏见着了也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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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太子妃交好,两处相处温馨,却致宫中更紧张了些儿。慈宫等虽知,也无法挑理。玉姐在宫中渐生出许多威严来,诸人见她扛得住事,心中无不叹服。又她口齿伶俐,心思灵活。想王氏当年还叫中宫挤兑过,玉姐自入宫来,凡对她有恶意的,无不叫她打还回来,中宫脸皮且叫揭去一层,何况他人?
众人思及她那个做过御史的父亲,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师,再想她揭中宫脸时的言辞——谁个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样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过错者,她也不曾抓着不放,闻人有难处,倒好开解。是以威严渐生,看着可靠。连着东宫诸人行走,也少挨许多绊子。
这日,玉姐在慈寿殿里出来,后头许多妇人都松一口气。皇后长出一口气,皱眉道:“往日纵是王氏为太子妃时,进这慈寿殿,也如要干仗一般,事事谨慎,礼数周到又言辞隐晦,我也不曾这般心。换了这个泼皮,你就不晓得她甚个时候翻脸儿。”
皇太后道:“她时笑语盈盈,何曾有恶声恶言来?”皇后张口结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宫才人便是,与个辈怄的什么气来?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个气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头又来了两个宫女。皇后一看,识得是官家近来临幸的两个宫人,鼻子里一声冷哼,径辞了皇太后去了。这两个宫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显是淑妃看着宫才人有孕眼热,自家生不出来,便想出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来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纵有孕,也晚了,还是宫才人腹中胎儿早。
回了崇庆殿,一看宫才人的肚子,皇后又开心了起来。笑与心腹宫人道:“宫才人虽卑微,终有几分颜色。今日看着那两个,亏得官家能撑着下得口去!”
这宜男之相,不消,便要略憨厚些儿,稍有不慎,倒叫人觉得不灵便,实不是好颜色。本朝后宫实不丰盈,官家这里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丽之辈,似淑妃寻来的这些个,确实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东宫里,也有人这般想。玉姐出慈寿殿时,恰遇着这两个宫人,两人与她行礼,她不免问了旁人两句。听了这两人身份,玉姐犹可,朵儿反应未及,青柳实是讶异。回到东宫,碧桃迎了来,关切问:“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无不愉之色,便:“遇着两个官家临幸的宫人了。”碧桃道:“她们舍得出来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儿?”青柳听了“美人儿”三字,便忍不得,笑出来道:“美个甚?!官家吃亏吃大了!好便两个肉丸子,身高骨头大,鼻也圆、口也圆、脸也圆,连……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这才出声道:“休胡!”两人极力敛了笑,朵儿此时方道:“娘娘,那样的,官家也幸?”她心里,后宫娘娘总是要生得好的,连宫女儿也要清秀可人,这两个,实在她预想之外。
玉姐道:“休两个肉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仑、丑似无盐,真个要用着了,闭着眼睛也幸了。”[]朵儿口儿张得大大的,世有昆仑奴,色黑如炭,来自海中洲,贩卖以为奴。本朝尚肤色白,这色黑的,真个算得上丑了。朵儿实想不出,有谁个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还真个有。这话儿在这里便罢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敛容。玉姐想着昆仑,便又失笑,九哥回来时,她犹挂着笑影儿。九哥原是冷着一张脸儿,见她微笑,便问:“想甚事?却笑?”玉姐反问他:“想甚事?却愁?”
九哥道:“我先时竟不知这世上还有秋汛,原以春化冻、夏雨水,是以江河暴涨易生水患,不想秋日还有汛。”玉姐与他拧了帕子,亲为他擦脸:“现在却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这不就成了?谁个是生下来便万事皆明的?还不是一样一样学来的。”九哥笑道:“我不是为这个,多晓得些事,我也欢喜哩,却是为着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明就理了,你愿,我便听听。想要主意,可访大臣,可阅书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没有会治水的,眼下却是缺钱。”玉姐道:“国家也缺钱?”九哥道:“可不是……这些官员,俸禄皆丰,人口又多,又荫子孙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国家赋税。又要防着边患,又要防着灾民为乱,养许多兵,也要钱。朝廷快拿不出钱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却不敢轻易开口,一则恐有干政之嫌,再则她实不大通这里头门道怕误事。便今日见着两个宫人云云:“青柳还生得似肉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儿,肃容道:“我们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谁个要管来?我只觉若是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谏他。”九哥无奈道:“官家心里苦。”玉姐低声道:“也是男子汉心志不坚之固,我去会祥殿,看着嫂嫂与三姐母女两个,委实可怜。”九哥心里一沉,道:“我知眼下咱们也艰难,生受你了,能看顾便多看顾她们些儿罢。”
玉姐道:“我这话你休恼,官家早拿出这份必要生儿子的心来护着孝愍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宫才人落到崇庆殿娘娘手里,也不知是护她还是害她了。”九哥听玉姐官家,倒不甚恼,他心中也是这般想,且官家实不是他亲生父亲,于他心里,比郦玉堂还要差着些儿。及听玉姐宫才人,一惊,问:“宫才人怎地了?”
玉姐道:“她要生个姐儿,许还能母女均安。若生个哥儿,那位娘娘可是个有成人之美、乐得为人作嫁的人?”九哥皱眉,玉姐道:“但愿是我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这事,却又管不得。”九哥亦叹,两个却想不出法子来护持这宫才人了。
也没有时候儿叫他两个想这宫才人了,东宫也遇着事了。重阳后不几日,有报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涨了,山上落几块儿石头下来,并非罕见之事。这山的位置不大巧,离京有些儿近,便成了件大事儿。诸如山崩、地震、日蚀、月蚀,按法儿,都是上天示警来。便有传言。道是应在东宫。
官家于朝上发问,钦天监抢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却不是应在东宫,乃是将有不利于国本者。
87变故
国本,东宫也。看着、的是同一件事儿、同一个人,用的词儿不一般,听起来的意思总会有些许不同。
国本,听起来总要严重些儿。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认定了九哥,是将九哥与国运连作一处了。若单东宫,便是只九哥有这一身份,纵九哥现在叫山崩给埋了,也“不过是”再死一太子而已。东宫,册立即可。国本二字一出口,便不好轻言废立。
休要看了这钦天监,此处虽是个冷衙门,内里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们,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心高气傲,凡读书人有人的念头,他们也都有。入了个冷衙门,不如旁人风光也便罢了,在这不甚风光的行当里还不能混个魁首来做做,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想当年钦天监虽不热闹,但凡有个甚事或卜个日子、或占个风水宝地也都要用着他们,人见钦天监也都客气。自打不知何处来了个杂毛老道真一,因依附宫中妇人而得势,镇日里舌灿莲花,专一拣好听的、人爱听的,又好唬人,渐渐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里去了,钦天监愈发地冷了,看真一也更不顺眼。
内有怨气,某一日忽听着道家的清静道长咬牙切齿道:“老子懒待低声下气哄个蠢婆娘!”便内心开朗,着啊!并非我等才学不如真一,不过是因着我等有骨气,不好攀附妇人裙带罢了。心中又有些个洋洋得意。
苍天有眼,真一完了,钦天监心中出了半口恶气,另半口还憋着,盖因真一并非叫他们拿真材实学证其伪而问罪,清静这个好运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一大把,得了极好名声。自是,钦天监里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一事来,需用着他们,他们好一展才学。
是以一旦出了山崩之事,钦天监上下都如饮了陈年佳酿一般,自脸红到了脖颈儿,身上便热,恨不得立时挽袖上阵。
钦天监咬字极准,用词恰到好处,令人一听便明。许多人目中便划过了然,只碍着官家在上头坐着,不好得露骨,却也一个接一个上来,皆作忠臣之状,言语里忧心忡忡。个个顺着钦天监的话往下,梁宿东宫之重要,丁玮便论东宫须稳固,苏正又言“请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会吵架,书也读得不甚好,有些个意思,他心里明白、口上却不不出合意的词儿来,好似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且他心里,委实有些个隐讳难言的心思,自家也觉这等心思不好出来,确是对九哥不起。直将脸都憋红了,也只出一句:“我与太子,情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于他下手立着,听着“情同父子”四字,咬紧了后槽牙,朝官家一揖礼。官家擦一把汗,只道此事已结,岂料苏正出列道:“陛下慎言!”这先生当廷教训起天子来了,甚“东宫过继,便是官家儿子,何谓情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苏先生又给这学生上起课来。
官家面红耳赤,辩这些个,他更辩不过苏先生了。且天生胆,苏先生又占着个礼字,他驳无可驳。只得张开两手,连连摆着,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还有要上前的——遇着这样一个好性儿官家,谏他又可得名、又不须担心日后挨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没甚阴毒手段,大好的机会,如何不谏?——却叫梁宿使眼色压下去了。眼下还真个不到逼问官家的时候儿,大阵仗总要留到万不得已时用才有效。否则将官家胆子养大了,下回再一齐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苏先生认了错儿,又温言抚慰九哥:“是我一时情急,东宫极好、极好!”九哥从来面色不易变,纵经此事,心中难免酸涩,脸儿略白了些儿倒也还算沉稳,又深一揖礼。他平素并不多言,此刻倒省了话了。
官家转问钦天监:“如此,当如何?”钦天监便请官家祭一祭太庙、祭一祭天,朝天帝进上表章,写明尊崇亲近东宫之意。众臣一齐上道,齐斩斩道:“臣附议。”
官家无可奈何,道:“准。”
散了朝来,也不见宰相、也不见太子,只往寝宫里一坐,发起呆来。他又不曾真个蠢,诸臣之意,他虽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觉出一、二来。不由有些儿懊悔:不该过继这般早的!当时为防陈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该刚强起来,约束陈氏,免教大臣白生事来。
正想间,皇后到了,她是来与官家话来,又宫才人之事。皇后将宫才人养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见着皇后,又将“约束陈氏”的念头抛到一旁,关心起宫才人来。皇后肚里泛酸,脸上带笑:“她可结实哩,哥儿已能动了,镇日拳打脚踢,是个结实孩子。”官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烦心事?”官家道:“还不是山崩!”寥寥数语,便将朝上事草草了几句,皇后道:“东宫储贰,原该重视的,大臣们的也不算错。我看东宫倒也厚道,想来也不会因今日之事记恨,也能善待官家亲子罢?”得官家心中更烦闷。
皇后见好人便收,又起宫才人的肚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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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不开心,九哥也不曾开心到哪里去。见天儿也沉着一张脸,往见玉姐时,还硬将嘴角儿挂出一丝笑影儿来。哪料玉姐见他这样儿便觉不对,当下不动声色,看着他换了衣裳洗了脸,使个眼色,将宫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来轻声慢语,问九哥遇着甚样烦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随他一起心烦,只将头一摇。玉姐看他脸色是真个不好,便也不强问,叫安放了桌儿摆饭来吃。心里悄算着他的饭量,便知九哥遇上闹心的事儿了。东宫饭食颇简,九哥夫妇来自宫外,两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纵在东宫,每餐肉不过两味、羹不过两盏、蔬果亦止食当季,九哥午饭时连酒都不饮的。一张桌儿,统共五、六只盘子,一人面前一碗饭,每餐九哥吃了多少,全在玉姐眼里。
饭后九哥没兴致,玉姐便打发他去胡乱看些个闲书,却将九哥身旁宦官唤了来。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为收伏他们,也颇费了些个心力——不外恩威并施四字而已。今将九哥身边一个宦官头儿名儿唤做个胡向安,名儿是后来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东宫前叫胡乱改了个名儿。
胡向安约摸着二十来岁,生得相貌端正,虽无须,倒也不显女气。既做了九哥贴身服待人,便知此后自己荣辱皆系于东宫了。听玉姐发问,便一长一短将朝上事了,又:“人也无缘得入殿内听个真切,只是在外头,听着里面传出旨来,又有些个官人出来时话,也叫的听着了些儿。”
玉姐一笑,道:“我道是为甚?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不用一惊一乍的了,安心做你该做的便是了。这天,总是塌不下来的。”
胡向安略安心。宫里人与朝臣的想法儿还不一样,朝臣想的是礼仪、是制衡、是国家,宫里头人想的更多的是官家、是慈宫、是大大的主人、是各式各样的人情。休宫才人还未生产,便生出个皇子来,朝臣到了此时也只好叹一口气,而后该如何撞官家还是如何撞他。宫里人,一见宫才人这肚子,便要嘀咕,便觉要生出事来。
胡向安自五、六岁上叫卖入宫中去势做了宦官,于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实可靠,实是长了一副宫里人的心性。玉姐虽是女子,想法儿却与朝臣不谋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用,真个朝臣甚便是甚。
你道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须过了三省,臣下不答应,做官家的纵写了旨意,也能封驳回来。若是事,官家写个条子,绕过门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许就给办了。易储这等大事,却不是一个官家、一个官儿,悄悄就能办得了的。除非这官家有底气又有一干心腹,能把握了几个要道,官家才能“乾纲独断”得起来。否则便只好自家生闷气了。
这些个事情,深宫、后宅里过活的人少有门儿清的,尤其是底下宫女宦官等,识字原就少,晓得这些个典章制度的就更少,官家身侧的首领宦官等或许明白些个,旁人却难免想错。胡向安这些时日便有些个不安。
现玉姐发了话,胡向安想她素日威仪,便也安心。
玉姐却不放心九哥,问了九哥现在何处,回:“在书房,不叫奴婢们伺候。”玉姐便往书房寻九哥去,临行前又往菱花镜里照上一照,拢一拢头发。
书房里,九哥眼儿红红,面颊上湿了一片。玉姐推门进时,九哥听了声音,忙将脸一抹,咳嗽一声,嘶声道:“谁?”
玉姐一听便知这声音不对,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脚,道:“还有谁?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与你拿些糕来吃。”九哥道:“不用,不饿。”玉姐接过碟子,摆手叫朵儿退了,自己却轻轻巧巧迈进了门槛儿来。
“你这是赶我来?你遇着难过的事儿,我却不在你眼前分担着,我又成什么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里舒坦不舒坦的事儿。你这样儿,便是心里难过了,我就必要陪你。你这是……害羞来?”话间放重了步子往里头走,九哥却再也不曾出口阻拦。
他心里,委实难过。虽有众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里不快。这般不快,还能与谁个来?他身份原就尴尬,皇子委屈了,好与母亲,他连母亲都不能叫一声“娘”了。若与旁人时,又须不损宠辱不惊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与玉姐,又恐妻子担心,便忍着了。可怜一个太子,连个话的人儿都没有。玉姐强进了来,他心里实也是盼着的。玉姐走过来,见九哥坐张椅子上,便将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儿。
九哥哽咽:“我从未想过要做官家,也不想过继来。怎地弄做今日这般模样了?”玉姐知他的是实,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无益。大臣为国,并非为着与官家作对。都是为了国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泪珠儿流得越发凶了。玉姐抚着他鬓边发,轻声道:“有难过的事儿,甭积在心里,还是出来、哭出来的好。都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只缘未到动情处。你是好人,若不是对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会失望痛哭,若不是对……亲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会难过。人女人一辈子要投两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这两胎都是投得极好极好的。天怜我,叫我遇着个你,你是个有情有意,有心有爱的人。”
九哥将脸埋进玉姐怀里,玉姐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如抚婴儿。九哥哭声渐消,移时抬起头来,颊上犹红,待见玉姐双眼含笑,也释怀笑了出来。玉姐逗他道:“眼都肿了,好可怜的模样儿。”九哥居然皱一皱鼻子,做一个怪相出来,惹玉姐也笑。
又叫摆茶,九哥就着茶将一碟糕吃尽。深出一口气,觉胸中块垒顿消。玉姐歪着脸儿,伸出食指来往脸上划两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恼。反手将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吓了一跳,不由伸双手抱着他头颈,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狭,恨恨嗔他一眼。
两个四目相对,也不话,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齐无声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谨,待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赞。那头官家终是为山崩事祭一回太庙,又应了诸般祭祀之事,诸事毕,人却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几个宫人也不想幸了。慈宫与皇后名正言顺来关怀,与官家母子、夫妻之间渐好了些儿。宫中人看到眼里,不免又有些儿意动,东宫只作不知,转眼便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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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秋末便觉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极冷,将十月,已飘起了雪花儿来。待宫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传出时,官家却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监国,这宫人有孕之事,便也减了欢喜,张宫人也未得晋封。
又逢着雪灾,连京兆都有冻死人的事儿报上来,又有大雪压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习政事,不得不兢兢业业。
纵许多人心里,已认了九哥,不想叫换了,九哥依旧不敢懈怠。他实是沾了陈氏与官家的光,非他们,朝臣也不致这般齐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头也只是初学。他纵肯用功,先时只是个宗室之子,既无人教,也不须学这许多。他父亲郦玉堂更只是个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郦玉堂不懂这些个,在江州时方千叮万嘱叫九哥多听岳父的,多跟洪谦学着些儿——实是学得有些儿迟了。
如今初来乍到,虽显公正英明,终是时日尚浅,这些个老狐狸,哪个是叫你一做戏便拜伏的?史书固可这般写,内心实不可考。你做戏哄他了,他这拜伏,必也是做戏。只好是前人洒土,迷一迷后人的眼睛罢了。
九哥监国,遇上的头等难事还不是政务,而是劝谏。非是劝谏,是有人想劝官家。
都是男子,将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个亲生儿子之意,便是苏先生,如今也颇知些个世情。众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终不是那等丧尽良心之辈,虽口上,我为国。心里稍觉过意不去。眼下官家这般模样,众人也叹气,又想起他的好来。
官家真不是个好官家,性又软,又不聪敏,又不果决,最难得是运气还差到了家。然他实是个没有坏心的人,叫人恨不起来。这样个人,与你处几十年,临老想要个亲生儿子,大家也都可怜他。
千不该万不该,他太用力了,将自个儿弄病了,又弄大了两个宫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谏他为国保重,本章初时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觉出不好来。九哥先斥这御史:官家之病实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来钟慎,叫他约束手下。
便是钟慎也有些儿可怜官家,压着手下御史,不令他们写出弹章来,谏圣人休要耽于女色。已上表的便罢,未上表的,都收了这心罢。有那不服气的御史还要歪缠,钟慎便:“那些个宫人,你对着她们能出一句‘好颜色’来,我这御史大夫让与你来做!”
看这些个宫人的长相,真个……不出他好色来!御史便将笔头儿来转,道:国家官职,岂可私相授受?!请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弹你!
钟慎白挨一顿参,因有九哥谅解,又有梁宿等人护持,终还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儿士林声望,一时不好动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开弓,先官家不知保养,又责众人不知劝谏,次后便将一把火烧到后宫,皇后执掌宫闱,居然也不知道劝谏,真是失职。气得皇后崇庆殿里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却咒他有朝一日成个哑巴,好叫他甚话也不出来!
许是得着其中趣味,这姓黄名灿的御史,从此一日一本,无日不参,上至慈宫、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没一个不挨他骂的。经冬至春复到夏,无数人挨过他的骂。因他这杆笔,连带他娘子也要受些个排挤,气得他娘子回家便骂他。他挨了老婆骂,也不与妇人争辩,更起劲儿往外头参人。凡他参的人,总没有一个叫定了罪的,实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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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个儿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冻着了,尽心为他备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里塞着皮袄,膝盖等处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宫也有些儿慌了,官家在,她的脸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还有亲生父母在,虽已过继了,心里的亲近却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来,陈氏便要失势,慈宫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深宫里过活了几十年,慈宫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宠失宠、甚名位,都不过是倚着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宫二、三十年来掌控着官家,她实是靠着官家,没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叶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却不能似现在这般恣意了。
慈宫每思及唐时懿安郭皇后的下场,便觉不寒而栗。几乎要动起旁的心思来了。宫中于药物、凶器管制甚严,然身为慈宫,真个想偷运些儿物事进来,却也不难。譬如一包末药。
长者赐,不敢辞,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宫的手几回伸到妆匣里,又恐一击不中,忧九哥早有防范而缩了回来。
终在官家病倒了一个月后,慈宫听着了一个好叫她将手收回来的好消息。
——胡人犯边了!
这几年冬天都有些儿冷,今冬尤寒,凡这样的时候儿,哪里的人都不好过。指望着种田的还好些儿,只是冷,秋天粮食早入库了。指望着牲口过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严寒较南方更甚,胡人圈养的牛羊冻毙无数,非抢劫无以过冬。恰这南朝秋冬粮草入库,只须觑着粮草库去抢,倒好省事。
余事休问,且将边患平息。朝廷正议对策之时,边关倒传来个捷报,道是原侯长子,早先入了军中的那个,击退了数回胡人进犯,守着了关隘,又援救邻城,实是一员良将。
政事堂的脸好像京城上将要飘雪的天,连九哥,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88辣手
不拘哪个朝廷,遇着胡人犯边都要头疼上一回。自家地盘上,叫外人跑来抢一回,失了财产人口土地不,面子上也过不去。纵容是万万不成的,否则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国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赢姑且不论,“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要先挤出一注钱粮来,这是想省都省不下来的。打得赢了倒还罢了,总是脸上有光,不定还能有些个牛马奴隶俘获,输了的,不但这些找补皆无,反要叫胡人入关来掳掠一回,不定还要再叫朝廷赔上一笔“赏赐”下来。
虽是头疼,因经得多了,历朝历代就没个不受边患困扰的朝廷,应对起来也有些个经验。然而今年却与往常不同。
接着了胡人犯边的急警,政事堂真个着急上火了。国家大,诸事千头百绪,却也分个轻重急缓,数名宰相一同处事,也有人分担,并不在乎事情多一些,横竖他们办事办得习惯了。但若来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难受。
眼下国家正遇有几件大事,头一等还是官家病重、太子监国,这才是真正的国本。少了一个软弱的官家来了一个有为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这官家再软弱也是几十年皇帝做下来做得熟了的,这太子再可教,也是赶鸭子上架,现抓了来不到一年的。都养在深宫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难做得好皇帝,却不知这长在民间的,他也不知朝廷内情,要做个官家,也要从头学起的。
诸臣一头忙着朝政,一头还要教这太子理政,从来教读书易、教做人难,教做官家,就更难了,这官家,真个不是教能孝得出来的。一头怕自家没明白,另一头又怕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动脑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个儿朝廷都眼巴巴巴看着这个太子。
又有许多勋贵、大臣、宗室别有些个肚肠,起些儿心思,后头躺倒的那个官家,又与大家弄了两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来,加上慈宫、中宫搅局,这些个人心,还是要安抚的。官家病倒,民间也有些不安,一来天气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来这官家虽然不强硬,却也不扰民,民间颇有些念着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灾民,国家实是乱不得。
这节骨眼儿上胡人又犯边,纵以田晃之好休养,也忍不得要破口大骂这群胡人:“不知礼义,诚畜牲辈!”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来成千上万头,也要吃人!速命边将坚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们没了吃的,才要寇边。前也是死、后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抢着了反而能活。”
得众相皆默。另一宰相关宁道:“此犹在其次,若诚因无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宁不下来,须择良将往去御敌。”梁宿又头疼了起来,国家已十余年没有良将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数十年前那位因字写得不好觉着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颇为患边关了些时日。也因此倒磨练出一批将才来,待这位人才在北边儿死了,将才渐成,胡人讨着着好,两下倒安生了。
不得是不是“卸磨杀驴”,老一辈儿领兵之将都叫召回“颐养天年”了,年轻一辈儿的也没个经过大事儿的,朝廷也不甚重视。朝廷如今,实缺良将。忙将兵部尚书唤了来,问他那处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书也有些个傻眼:“若征兵,不拘哪里抓也抓些个来了,将却不是顺手便能抓来的。”
这等话,与不一个样儿,将梁宿气得额上生出两个疮来——急的。
九哥于上头听了,一时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浅,若这回雪灾,他倒能出个幺二三来,这等兵事,他还不曾习得哩。男儿总有热血,九哥少时习弓马,听着有外敌来范,也是义愤填赝,恨不能起百万雄兵,一战而定北地。比及听宰相们及粮草军需,再想一想国库,他便哑了。暗叫一声惭愧,便静听这些人商议。
梁宿等议论半日,不过是“坚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闭门不出,与胡人干耗着。听起来是窝囊了些儿,却比冒然出击要稳妥——国家眼下听不得坏消息了。
不几日,许是老天开了眼,来了个好消息——进犯之敌叫打退了。政事堂里也不免欢呼起来,待听了立功的人姓陈名熙,靳敏便道:“这不是原侯之子么?”政事堂又哑了。梁宿不得不又请了丁玮等人来商议,丁玮道:“为今之计,是使人往北地核实,他这战报是虚是实!”
梁宿暗道惭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寻问。不数日,捏着回报面色更苦,陈熙真个有勇有谋来!暂平了边患是好事儿,立功的是陈氏子,便有些个微妙了。
许多年来,朝臣依着礼法大义,与慈宫相抗,苏正等还叫逐出京。先时那位沈尚书还叫流放了,他儿子沈植叫寻了回来,也已两鬓风霜,录做个远地县令,实是梁宿体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笔丰厚俸禄,也好做出些个政绩来,好起身发家。
眼瞅着慈宫势哀,乾坤已定,陈氏外戚要萎了,却又来了个陈熙。原侯本就是开国之时因军功而侯,数代之后出个颇肖乃祖的子孙,也是人之常情,国家又正在用人之际。坏就坏在慈宫还在宫里杵着!
不用陈熙,照情势看,来看还有胡人寇边,界时若挑不出个人来担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脸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宫再借机生事,宫中事,才是真国本,到时候谁又担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与亲近之人商议此事。“不用,恐边关患生。用,恐内廷不安。如何是好?”
苏先生却是个心底坦荡的人,总觉万事都要依着道理来的,将颗白花花脑袋往上一扬:“那又如何?他还敢造反么?我知诸公碍着慈宫,又恐他壮了慈宫之势。他若有为,自知轻重,若无能为,也成不了气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乐令之语乎?[1]慈宫,亦一妇人耳!”
洪谦亦与会,此时方徐徐道:“他手下兵卒补充须靠着朝廷、粮草马匹也要朝廷拨给。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粮,调兵为其护翼后路。待其功成,即调归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见笑了,这些年实叫慈宫弄得风声鹤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宫乃官家之母,中宫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宫车晏驾……”到“宫车晏驾”便闭口不言。
洪谦心知,若这官家死了,慈宫固要担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尝不担心慈宫以辈份压人。苏半仙儿脑子一根筋儿,就不知道个“怕”字怎生写,梁宿却是与慈宫打过许多交道,难免叫她磨得头晕脑胀。至如洪谦自己,却是并不怕慈宫的。
当下遣义安侯董格往督粮,又调数路兵马,为其后援。洪谦于董格行前特往一见,嘱咐道:“国事为重,毋短其粮,请礼遇之,以免非议。”董格笑道:“我岂是因私废公之辈?该他的,我粒粮食不少,要多,却也没有,一旬发他一次粮,不须他催,他要屯,我也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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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诸人愁了半日,方将如何应对陈熙之事议定。北地里,陈熙的脸比政事堂还要难看。
陈熙乃原侯嫡出的长子,出生时慈宫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长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与他请名师教读书,彼时慈宫名声真个不坏,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与苏先生有些儿像。陈熙读书也肯用功,却读得为人单纯热情。
因陈氏外戚之家,亲戚渐次荣养,原侯无事,便也好些个声色犬马,又有宠姬,生下一个庶子来。原侯夫人醋个半死,却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长女是个姐儿,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个庶长子来,如今嫡长子已有了,原侯实是占着理儿。
这宠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儿子也是聪慧达雅,颇疼爱这个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长子有些儿呆蠢,数谏原侯身为外戚要收敛,做人要方正,休要耽于享受。陈熙同母弟少这个庶子半岁,又有些个顽劣,两相对比,更显这庶子的好来。两处不知掰过多少回腕子,总是夫人拿正室款儿压着妾,宠姬便施手段吹枕头风吹得原侯脑袋直。
待两个的长到十一、二岁上,一道骑马,两马交错,陈熙同母弟陈烈叫撞下马来跌断了腿。庶子陈煦倒是无恙而归。家中一通好闹,因宠姬哭诉再先,纵陈烈有伤,原侯见庶子立于一旁温良恭谨,那陈烈却真个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责罚陈煦,只叫他闭门思过了事。
原侯夫人还要再闹时,原侯道:“他们兄弟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是残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错在谁哩,你却又要赖谁个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亲,教导事,在于父母,纵二哥有过,又与宛娘(宠姬)何干?!”
原侯夫人归便与长女大姐哭诉:“他还晓得我是这家主母哩!当年那贱人生了个孽种,我也忍了,便要抱来养。那贱人怎生?必要撺掇了你爹要自养,生怕我养死了她儿子哩!如今又儿子教导之事在父母,倒要赖到我的头上来了!她个贱人养出来的贱种,年纪就知道残害手足,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怜你兄弟,那么个人儿,叫推下马来,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来!等那孽种长大,怕人大心大,要谋算这片家业,害我母子几个性命哩!”
陈大姐却有主意,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是定下的齐王妃,又随母亲习管家务,登时柳眉倒竖:“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个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这般,我的儿,我也只有你了。”
得陈大姐更是火起,回房里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针线时使的锥子来,带着几个丫头去寻陈煦。彼时陈熙还在陈煦处话,他听着这二弟与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伤了腿,身为长兄,自要询问的。陈煦见问,便先请罪,道是自己不合与三弟争赛,三弟要上前,自当让着他才是。陈熙反安慰他来。
陈大姐隔窗听了,气极反笑,笑盈盈进来,也与陈熙一处站了:“你两个甚哩?”他兄弟两个原是对面站着,陈大姐与陈熙站一处,正看着陈煦,陈煦警惕,又请一回罪。陈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将人心想得如此坏?往后心便是。”陈大姐冷哼一声,陈煦才放下心来——这才像是陈大姐。
陈大姐似是叫弟弟堵着了,一甩袖子:“随你怎生,二哥却是禁足的,你与我看三哥去。”陈煦更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门口儿。”陈大姐冷眼看他,他依旧微微笑。陈熙悄戳了陈大姐一指,陈煦看在眼里。陈大姐一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却是又准又狠,一锥子扎进陈煦左里,狠命一搅又往右一拉,竟是废了陈煦双眼!陈煦十一、二岁少年,力气不如陈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这变故来得太快,陈熙吓得面无人色,陈煦的厮儿连滚带爬出去叫嚷起来。陈大姐还有闲心,将锥子擦了一擦。
待陈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记耳光,她却将手中锥子朝外一亮,亏得原侯收手快,否则便是一个透明窟窿。陈大姐犹觉不足,听那宠姬:“大姐好狠的心,亲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却是谁教的来!”便笑道:“我们姐引入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是残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过气儿来,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怎般?一样的话儿,一样的事儿,你这做爹的要怎生?”原侯只得忍气吞声。然陈烈的腿,却终是没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终落下残疾,成了个瘸子。陈煦双目已盲,因看不着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陈大姐此行,好似与她母亲推开一扇大门,门外天宽地广,原侯心爱的宠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陈熙目睹家变,痛心疾首,劝母亲,母亲不听,父亲又变本加厉——只不敢再抬举婢妾庶出了,劝也不听。一抹泪,他便要离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这一个宝贝,听着风声便截下他来,又寻原侯话。原侯只得与他寻个荫职,他又自请往边关,几经周折,终是父母拧不过儿子,想边关无战乱,去便去了,安排妥当才放他去了。
陈熙自到边关,始知事间事并不简单,渐有了些人气儿。因是外戚出身,也没少遇着事儿,亏得他心地好,终是磨炼了出来。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儿谁不想万里觅封侯?从来军功最重,有了战功,是件喜事儿。陈熙心里却苦,他晓得外戚不好,这些年不知写了多少信劝家里,哪知家中与慈宫终是把事情做坏。他只得埋头苦干,希翼有些个成就,既可赎家中之过,话又好有些份量使家里人听。
待真个立了功,他一是怕叫调回京里荣养,再不能一展抱负,更是怕家中仗此之势,再生出甚事端来!届时,他真个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书一封,劝父亲原侯,外戚休要张狂,请劝谏慈宫,只管慈抚后辈,休要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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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熙想得不错,他立功的消息传至京中,慈宫一系一片欢腾,又活跃了起来。慈宫恐是这宫里最关心官家之人,每亲自看顾官家,又眼看着写方抓以药,见着某味药材,还要询问一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着这样,倒渐有些起色,虽不能理政,却也渐渐好了起来。
慈宫开心,便叫人讲陈熙血战之事,日日听也听不烦。连着玉姐往慈宫那处去,也听着了许多。却是原侯夫人来:“大哥原是守城来,不想那胡人凶狠,大寒天里光着膀子也要往前冲的性子。直冲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是个土城,城墙也不高,可凶险!”着念了一声佛。
淑妃催问:“大哥如何战来?”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聪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浇,北地滴水成冰,滚水落墙上都要结冰!将城上罩了个大冰壳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寿殿里便是一片笑声。玉姐听着也微笑,原侯夫人的,与九哥的倒也差不离。这陈熙以此法守城,还将这法子传了出去,真是不一件功劳,倒也是个能人了。只盼他真个是有智慧,不是有聪明的才好。国家重文轻武,为防藩镇之祸,陈熙若是安份还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内地,是必不肯随他为乱的,到时候白得罪了人,谁也救不了他了。
听完原侯夫人讲述,玉姐便告辞。慈寿殿里却又嘀咕起来,皇太后意思,总要等宫才人等生产,是个皇子了,再好行动。淑妃不免有些儿急,皇后也想叫东宫过个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晓得些利害:“新婚妇人便与长辈脸色看,如何能不教训一二?”
皇后却实拿玉姐没个办法,只得求助于慈宫。慈宫比她聪明得多,笑道:“这有何难?”便命唤来数个宦官,往东宫门外,远远缀着,或闲逛、或静立,伪称洒扫巡视,自白至黑,时不时冒个头儿。但东宫有人出来,便注目凝视,看得人心头发慌。问他,他便是奉命洒扫,并不入东宫,东宫曾言,只管自家宫事,不预后宫事务,他们又不碍东宫的事儿,噎得胡向安不出话儿来。
人便是如此,有个恶心的人在旁边儿,纵他不言不语,你心里也要难过。晓得这些个是两宫派来的,虽他们没甚不良举动,东宫许多人便连觉也睡不安生,三数日下来,好些个人眼底便青、脚下便晃。连九哥也皱眉:“比苍蝇还要烦人!”
青柳与玉姐道:“真个碜人!他们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归咱管。不知他们安的甚样心!”碧桃道:“总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着这些人作息,这日忽道:“差不多了。”命两人也带人洒扫,却故将水泼于这些宦官常行走站立之处,今冬极冷,滴水成冰。再有人来时,便有不慎跌倒者。
东宫忽地打开大门,涌出一群有力宦官来,上前好心搀扶:“唉哟,怎地这般不心来?”趁势将人再一推,这回轮班的是两个宦官,一推,将两个于冰上推作一团,他再上来“搀扶”。
一手按着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儿,穿着牛皮靴的脚却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来!又伸手揪起那人头发,好似揪着个大西瓜,硬往地上掼去!
两刻而后,慈宫那里便收着两个血人,玉姐亲将两人送来,一脸愧疚道:“这两人常年在东宫外头洒扫,今日天黑路滑的,跌伤着了。我想着我东宫虽不管后宫之事,可这是娘娘的人,长辈的使唤人,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以寻常奴婢视之,亲送了来。”
慈宫检视时,见这两个人腿便折、脸便花,委实吓人!
作者有话要:都是狠人呐!
陈熙其实是个好孩子。
[1]出自《世新语》: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王兄长沙王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加有昏亲,群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的哥哥长沙王正在京都洛阳掌管朝政,成都王于是起兵图谋取代他。长沙王平素亲近人,疏远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确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亲关系,一些人就在长沙王跟前他的坏话。长沙王为这事曾经查问过乐广,乐广神色很自然,从容地回答:“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长沙王从此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怀疑和顾虑他。
——做女人真可怜!
89胎梦
红梅绮窗外,白雪红梅,一片琉璃世界。室内香烟袅袅,东宫炭火足,玉姐着着宫里人喜穿的朱红大袖衫儿,净了手来,摆出瑶琴,亲燃了香,却坐弹一曲《春江花夜月》。曲不应景,闲极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却玉姐自入宫中,实不如在外时过得痛快。在这两处时,无人心怀恶意,自家不用,哪怕婆家,也是和和气气的。何如宫中这般险恶?休言几次为难于她,便是慈宫与中宫待她笑脸相迎,从不挖坑儿叫她跳,她也亲近不起这两宫来。
想当初立嗣时,这两宫打的是甚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九哥便是陈氏富贵万年的绊脚石,不搬走不痛快。这宫里死的都是蠢人,因着一两句好话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场,真个死都不晓得是怎生死的,还要拖累家人。
是以玉姐自打晓得要入宫,便朝着吴王府、申氏等处请教,又问讯于常入宫之僧道人等。洪谦又暗使人寻出宫之宫女,或买通宦官,探问些消息。玉姐听了这些新闻,便知两宫也非铜皮铁骨,肚里已想了好些个对策。及入宫,见两宫作派,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朵儿犹担心她,道是两宫是长辈:“从来婆婆要搓磨儿媳妇儿,一磨一个准儿,这可如何是好?”她却:“这是宫里,倒有一条好儿——她还能与宫外恶人一般叫我立规矩?除此之外,两宫不足为惧,她们也须倚着男人,官家离心、陈氏无能,我便不怕她们。朝臣只怕还要担心我不够无礼。”朵儿惊奇道:“家里娘子常,内宅不同外头,门道可多哩。”
玉姐将手当空一斩:“快刀斩乱麻罢了。我不好先动,只恐她们不动手哩。”慈宫果然更能沉得住气的,先跳出来的是中宫,叫她狠打了回来,也安生了一阵儿。眼下陈熙御敌有功,真是叫玉姐不大痛快了。心中烦闷时,有人送上门儿来叫她出气,她要“不识好歹”可就不是她了。
虽将慈宫挑衅抽了回去,她实领教了慈宫与中宫之不同,中宫做事,你看得出她坏,还能出一二来。慈宫做事,无论看不看得出,除非蛮不讲理与她歪缠,便不出甚话来。玉姐索性甚话也不,直接动手。
虽诸事不断,玉姐依旧觉着无聊得紧。宫中事务在她手上并不觉难,宫务原本也并不如何难,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不兴那后宫佳丽三千人,人少,事便少。且宫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职,真个要拿她拿主意的,反是人事。将慈宫宦官一脸血沫子地送回去,阖宫上下,恐都要再安生几分了。
她在想的是陈熙。军国大事,她也不是全然无知,近来又有九哥前头有不顺心事,回来也与她上一二,她便知陈熙或可涨两宫之势,果不其然,两宫又生起耗来。不过,也就这个样儿了,只是麻烦些儿,一丝趣味也无,玉姐自觉尚应付得来,闲极无聊,便弹起琴来。弹到一半儿,又歇下手来,叹道:“实是无聊得紧!”
既见她稳坐钓全台,朵儿素服其能,再不多言。青柳、碧桃这些时日也知玉姐手段,然她们比朵儿伶俐些儿,又奉申氏之命来,便要将想着的与玉姐:“娘娘怎无聊?那头恐还有手段未施展哩。她们累代经营,娘娘只初临,东宫里已叫娘娘制住了,外头恐还有不安份的。”
玉姐冷笑道:“秋后的蚂蚱,且看罢。她想伸爪子,我就敢剁了它!”语气里杀气腾腾,将两人吓了一跳。玉姐缓声道:“养尊处优数十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陈熙于慈宫,恐是催命符哩。她要真个蛰伏了,玉姐心里也不愿下狠手。她一动,玉姐便心无愧疚了,到时候用甚样手段,便不好了。她虚伪也好,她有城府也罢,她行事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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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宫养尊处优数十载,唯在官家立太子一事上失了手,其余诸事皆顺,又因事情紧急,是以叫玉姐打回,心下不无懊恼之意。却也不得不恨声道:“这洪氏倒是有主意!”淑妃不敢言语,皇后因手里握个宫才人,妇科之御医言怀相极好,似是男胎,她便底气足,因:“她打了我的脸,是我没用,我也认了,如何敢这般对娘娘?真是不孝!”
慈宫冷道:“你去这般到她脸上去?”中宫闭口,她是想撺掇着慈宫去对付东宫,自己却不想动手来。慈宫对她颇失望,她未尝不因先时慈宫捧齐王一庶子而无视鲁王这个庶子心有怨恼。
慈宫道:“等罢。看大哥何时回来。唉——”中宫教唆不成,只得回去看宫才人。
淑妃待她去后,便问于慈宫。慈宫道:“她终不与咱们一条心!有了个宫才人,她的心便又大了,人又蠢,看吧,她坐不住。有她前头惹事儿,旁人也好少咱们两句儿。宫才人叫她养成个猪模样儿,生产时且有苦头儿吃!怕她打着去母留子的心思哩!真个道我看不出来?”
淑妃道:“官家只与宫才人名位,那一个……”慈宫道:“这才安全。等官家好了,宫才人生了,那一个不是才人也不行了。”
淑妃合什念一声佛,又:“只盼大哥旗开得胜,万里功成。”慈宫叹道:“一个家,要单靠女人支撑,总是不成的,还是得男子。我真是后悔,当时大臣荣养,我便真个听了,不曾叫你兄弟侄儿暗地里上进些儿。否则何以至此?”
淑妃道:“我忧心的,却是东宫,官家自然是想自个儿子继位,不拘哪个宫人有子,都可叫官家强硬起来。赵隐王那个贼,因只剩了他一个,官家回护他时何其用力!或可与大臣相抗,界时又有大哥在外声援,大臣里再有支援的,倒还有几分胜算。只恐太子妃有了儿子,大臣们便要懒省事儿了。”
慈宫垂眼道:“你休,叫中宫去,她是正经婆婆么,管儿媳妇要个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轻声应了。不几日,往看宫才人时,顺口便及东宫事。皇后情知淑妃恐没甚好心,却也不得不关心,好歹手头有个宫才人,她倒有几分耐心,硬生生直等到过年时,方才发难。她恨玉姐入骨,本就不是那般好忍的。待年宴时,许多命妇看她与看玉姐的眼神儿冷热天差地远,她就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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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哥过继,郦玉堂与申氏品级皆升,在外头也是许多人捧着,然进宫的次数儿比原先在外里还要少。郦玉堂连个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镇日赋闲在家,又或往石渠书院里去,寻那些个风流才子吃酒赏花,叫苏先生大扫帚拿着亲赶了出来,不得已,又以往吴王府去,与吴王爷儿两个吃酒。吴王好个声色犬马,郦玉堂以其庸俗,郦玉堂好个风流气度,吴王他矫揉造作。郦玉堂不服,道:“我是慧眼识英哩,洪亲家便是我觉着气度好,硬定了亲事的,现在看,如何?倒是爹,只晓得花钱,叫娘辛苦,与你养儿养孙……”
郦玉堂其实是个单纯之人,因觉申氏是个好的,便于家事上也上些儿心。虽天资不好,往深里看不出来,明面儿上的事却是晓得的了。譬如他只管与女人厮混,反要申氏与他养这许多儿女姬妾,吴王妃也是如此。这话儿憋在心里头有大半年了,好容易借着酒意发了出来,与他母亲打抱个不平。
吴王老羞成怒,唤人将他采来要打,众人晓得他是东宫生父,哪个敢真动手来?只管撵着郦玉堂满府里乱蹿。吴王平日好弓马,虽老犹健,亲上前来采他,郦玉堂不敢躲了,叫吴王一顿好打,闭门养了一月棒疮。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亲生父子、母子相见,也只有在如年宴这般众人都到的时候儿了。申氏入内,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与玉姐,端看她们要如何行事。东宫须避嫌疑,若不知礼数总与申氏等相见,又待之愈礼,恐怕苏先生便要头一个跳将出来谏上一谏了,却正合了宫中之意——正愁没个借口敲打东宫哩。
孝愍太子妃虽有孝在身,却也是本家媳妇,自然在侧,玉姐让她上座。孝愍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长幼有序。”完便看一眼淑妃,看得淑妃恼意将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一笑。她不好着艳衣裳,只着太子妃之礼服,也是深青颜色,也算合适。
玉姐且安坐,待众人上来行礼。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礼,且:“我年纪,纵有规矩,也是法理不外人情,头回与诸位宗室长辈一道过年,不敢轻狂。”又还礼。王氏亦随她起身,肚里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礼,亲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须全礼,盖因天家骨肉之情。此时这般话出来,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长辈,总是不须当众受了丈夫生母之礼。
她话儿一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将出来,又敛了声儿。慈宫与中宫阻拦不得,只得咽下这口气。二人纵横宫中数十载,所遇之人无不俯首贴耳。慈宫年轻时还有宠姬之患,稍警觉些。皇后入宫便是皇后,谁也夺不去的位置,纵是淑妃稍无礼,也是有限。原是她们一出口,旁人便低头,话儿也不敢回一句,由着搓磨,只敢暗哭。
纵是先孝愍太子妃王氏,与两宫不和得天下皆知,两宫面前也要老实,想嘴也要换个法儿。赐个宫人,她挡着,赐良家女,尚须太子出面。哪像这一个,竟是街上泼皮,全无一丝礼仪体统,恨不能赤膊上阵挠人的脸,哪个大家闺秀是这般模样儿的?哪个新妇不要受婆婆些调-教的?眼下更好,当着她们的面,与前头婆婆眉来眼去,道她们是死人么?!
真个没教养!
皇后一个没忍住,原本慈宫就想拿她当个枪来使,后头与她撑腰,前头叫她得罪人的。虽自诉忍耐受气,她也就忍慈宫一个而已,对旁人时,却是半委屈也忍不得。
真个“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殆”了。见玉姐与申氏回话时,声儿里都带着蜜糖,眼神儿里都揉着温水,行动间娉娉袅袅,真个香暖柔软,全不似看她时那目含讥讽的模样儿。皇后心中更添一把柴。
待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申氏:“好福气,行动有媳妇儿侍奉,我却命苦。”申氏连不敢,道:“不过将心比心,以情换情罢了。”皇后将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并不起身,秀英下头看着着急,恐她闺女吃了亏去,险些儿要起身话,却韩氏一把拉着了。
王氏心道,这般丧气话,本不该于此时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罢?!笑接口道:“昔日鲁王妃在日,与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插跟针儿也插不进去。如此倒是婶婶[1]好福气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儿子丈夫都没了,要她与两宫无关,她怕夫、子半夜寻她话,问她良心何在哩。且她还有一个姐儿,玉姐又待她们母女好,不向着玉姐,却又向着谁来。只要玉姐能护着三姐,便叫她豁出去与两宫拼刀子,她也不皱一下眉头。
待见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对这等人,便要这等手段!她们又能耐我何?我先时对她们,实是太客气了!肚里懊悔,又有个女儿要护持,起话儿来,直如快刀,刀刀割着两宫心腑。
皇后再没想到孝愍太子妃居然敢这般明火执仗就站在玉姐一头,怒急攻心,道:“你不用,我要与她个悄悄话儿,好早早抱个孙子哩。”王氏叫她得满面通红一,玉姐笑道:“不须悄悄话儿,您怎生,我怎生听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罢了。”
便往宫才人腹上看,看得宫才人惊惶看皇后。一室命妇又都看着皇后,皇后发作不得,实憋得难受,笑对淑妃道:“听听她这张嘴儿,倒是会卖个乖儿。我如何管得这些事?”
王氏见皇后笑得勉强,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诚意十足:“您管不得,还有谁能管?难道要将事推与慈宫?”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宫,慈宫也有些个失神,孝愍太子妃,何时变得如此口舌上不饶人了?她们却不知,这世上媳妇儿,哪有真个笨嘴拙舌的?不过是碍着礼法情面不好出口罢了。受了屈的媳妇儿,谁个不曾背地里骂上两句?孝愍太子妃先有顾忌,如今没了,又认她们做仇人,如何不将往里积怨泼将出来?
慈宫道:“你们倒个没完了,仔细菜都冷了。”次后连饭,也吃得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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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虽叫妯娌两个打了脸,却也与玉姐找了个不的麻烦,命妇们回去一,也都惦记起太子妃的肚子来。有人猜陈氏要如先前一般,以无子为由,以陈氏女充东宫,淑妃便是榜样。有人猜陈氏心大,恐要对九哥不利。
两宫又添请平安脉之人,每诊完,便道:“并无身孕。”日子掐得极准,总在玉姐日子前两、三日来,他们不完,
正旦时,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着,受了朝贺,二月里,宫才人发动了起来。官家亲临,九哥、玉姐安坐东宫,静听消息。传来消息却是宫才人胎儿过大,大只能保一个,是人都晓得当保哪一个了。宫才人死前却挣命生出一个女婴来,官家当时便一脸灰败,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气急败坏,擂着桌儿问:“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个男婴来,喂了些药,令他睡了,不想宫外查得严,凡宽逾半尺,长过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开查验。道是防宫才人生产,有人为不法事。”
东宫里,朵儿却问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晓得这等手段,却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过的哩。[]只要崇庆殿想要个儿子,就须得弄个儿子来,休管宫才人生不生得出!”
经此一事,官家又将另一宫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宫所料。而宫内宫外,便有许多人开始议论起东宫的子嗣来了。官家没心思问,梁宿便遮遮掩掩,问起九哥来:“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渐安,殿下轻省了些,当为国嗣计。”
九哥却不着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后有诸事缠身,我并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该急,礼,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为其血气丰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还未冠,原在家时,两处爹娘可曾过要这般急着成婚的?宫里住了一辈子了,妇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现在却又来催!我呸!看宫才人,叫喂得安个尾巴就是猪了,这不死了?我们不准备万全,如何敢发动?她能叫姆姆将出月子就将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墙,甚事做不出来?”
九哥道:“两宫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们。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语。”他终是外头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却也不是那等无礼之辈。玉姐心道,少不得,真个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个御医,每月必来,真个讨厌。”九哥道:“这个好办。”不几日,便传出这两御医私卖药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们入东宫。他做得也是明目张胆,只管与官家直,又官家也只用两个御医请平安脉,东宫便不要这许多了。减了这两个,独留一个下来。
玉姐却在宫里苦思,如何得避得开算计去。她走能跳时,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个甚事,人却比水晶还要娇贵,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个,思前想后,除开离了禁宫,实不能保万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则便生下来,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自家不怕,却不能叫孩子遇险,大抵做母亲的心,便都是如此罢了。事关子女,怎样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将旁人想得更坏。[]
幸而边关告急,九哥有着借口没心情,这借口得好极,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儿。秀英在家里却急得不行,她也是数载方有个儿子,真怕玉姐步她后尘,若先有个庶长子,岂不又是一齐王?将这心意与洪谦,洪谦道:“且看太子罢,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们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观里烧香,又百般许愿。却遇着许多百姓也来许愿,祈边关大捷,又有为陈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听了,心里更慌。这百姓前阵儿还骂陈家,这回又为他家祈福,盖因若败,少不得又要与胡人许多“赏赐”,又要加赋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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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春三月里,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觉。虽学过些皮毛医术,然医不自医,又不敢令御医等先知晓。她布置未完,原是想装个病来,直病到生产的,此时猛来这个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脉前,估算着日子,总该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静当能把得出来。便伪称夜里做了个梦,想去庙里上香。若他不能,外头更有能者,使朵儿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时,捎了消息去。又与九哥如此这般一,九哥纵平日面不改色,这回也生叫人看出个“呆”字来。
玉姐推他一下:“我还不定是不是呢,这才要心。”九哥一口应承了下来,转朝官家请旨,道是梦着了孝愍太子等,欲亲往大相国寺进香。又,欲请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着。顺顺当当将人带走。
到了大相国寺,非止有和尚,连道人也有。几人捻香毕,恰遇着秀英也在,王氏携三姐看绿树桃花,让她们母女好话。清静手指儿略抖,慢慢摸着脉,又问玉姐诸事,皆由朵儿代答。
清静道:“是。”不悟摸脉,亦是。又叫几个暗中请下的大夫来摸脉,亦是。秀英喜不自胜,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问于清静。不悟道:“是,必是。”洪谦心道,若不是,必是叫两宫弄没的,这话却不好当面,只好暗中送消息与玉姐。
清静捋一捋须道:“娘娘做了梦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这回连洪谦也惊着了,暗道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个哥儿,追究起来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担惊受怕还要吃瓜落儿。”清静目视不悟,不悟笑道:“谁个吉征必要生儿子的?天雨花,生个闺女又如何?照我,梦月入怀更好些儿,月为太阴,生个闺女也好有个头儿。下一回便梦吞日好了~只可惜孙伯符也是梦月而生的,却是个男子。便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两日,内外便传出谶语来,道是太子妃梦天有五色祥**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作者有话要:[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婶婶,管大嫂叫姆姆。这里这样称呼,是显亲近的意思。
[]做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赵飞燕,她因为跳舞,吃了传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于是就假装怀孕,要从宫外弄一个男婴回来,结果……捂得太紧,孩子死了。她只好流产了=囗=!
[]后宫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马奇葩的事情都能发生。比如,魏忠贤找人给怀孕的皇后按摩,把张皇后的儿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怀孕的宫妃关起来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
90表妹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世间但凡大圣大贤、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处,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时,多半自降临母腹,便有了征兆。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被生下来的契,又譬如“见大人迹而履践之”后叫姜嫄生下来的后稷,再或者其母“梦与神遇”生下来的刘邦,至于薄姬梦龙盘衣裾而生汉文,王美人梦吞日而生汉武。诸如此类,总教人觉着这些个明君,个个都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开创了“父传子,家天下”。
这些个人,生的时候非有红光冲天、众人皆来救火而室内人不觉,不能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还要“出生时二龙戏珠于馆外”。汉光武生无异征,便觉自己不足,必要信个谶纬之学,纬与经相对,实不是个有甚光彩的学问。
谁叫民间爱信这个呢?纵然是能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大鱼,平白叫人往肚子里了塞张帛书。又要委屈了吴广装一回狐狸。
休要盘根问底,总之太子妃之梦,实是安了许多人的心。又叫许多人息了心思,便连那现居在延庆殿的官家,心头也不由着慌,暗想:难道真个是天命所归?然他还真个有些儿不死心,好歹做了这些年官家,虽叫后宫管着、叫大臣谏着,竟显不出甚气度来,却也有丝儿刚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虽因一场病,不敢如先时般临幸宫人了,却还存一丝希望,盼着能有个儿子生出来。
官家有心事,于太子妃怀孕之事并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来胆,又遣使赐了东宫许多物件。九哥与玉姐接了,好生将这“天使”送走。两个对着摆了正殿满地的珍奇物件儿,都是失笑。官家与的这些个皆是内库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药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绸缎珠宝亦是不少。
玉姐道:“这般周全。”九哥心,必不是官家自己选的。两人命将御赐之物悉收归入库,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纵用不服这些个,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听他们,还要常听些个雅乐,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不听淫声……”
他这般笑,真个傻到家,偏生自家还不觉,玉姐也不觉,与他笑做一处:“你背书哩,背得这般周全。也就是宫里,才这般讲究,出去你看看,哪家这般周到的?不也养出好孩子来了?依着我,少作些事儿,安安静静的才好。”
九哥此时,是她怎生便怎样是好,还要:“大姐的是。”又:“这孩子生来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诌吉兆的时候他也在当场,此时却好似宫外愚夫愚妇般信了个实在,真个当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赐,必有祯祥。恨不得得闲儿便围着玉姐打转儿。
玉姐也不于此时提醒他,只:“你且慢乐,后头妹子百日,你笑得太过了,仔细有人道你兴灾乐祸哩。”
九哥依旧是笑:“我出了门儿,自然不这样。”又问玉姐,百日当送甚样礼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准备。玉姐道:“这哪用你操心来?百日不过那几样物事,我都备下了,皆是金银份量十足的,谁个也挑不出理儿来。”九哥道:“两宫娘娘怕也没心情挑理了罢?”
玉姐头回听他出这等话来,先时九哥埋怨陈氏,只她们“祸国”,今日这番话,却是带上了些儿“私怨”了。不由肚里暗笑。这样儿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烟火之气。玉姐虽师从苏先生,骨子里流的还是洪谦的血。平日遇着个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这么个人物,真个能憋屈死。
设或有一日,两宫忽而安份了,却只拿她、她儿子练手,九哥因着礼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这个人真个死上一回不可!眼下这样儿,便挺好。果然这人呐,有了自己的骨血,便与先前不一样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发不解,何以官家先时对孝愍太子之薨如此无动于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还能看明白一、二分,遇着了这位官家,实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还在一旁话,玉姐从未察觉他还有这般嘴碎的时候,却也笑着听。自大相国寺里归来,九哥便平添几分傻气,玉姐也由着他闹,并不阻拦。拦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开心一儿,将这份子快活记一辈子才好。该她忍的,她都忍,该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忧心起妻儿的平安来:“只恐两宫不肯甘休,往后你出行,多带着人,叫朵儿与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烧了房子,她们也不许离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担心。”
九哥摇头,大相国寺里,申氏见缝儿插针将他唤了过去,话里话外,不过是宫中凶险。虽九哥已过继,只好叫她一声婶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关怀之意并非改了一声称呼能斩断的。玉姐怀的,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头一个亲生的孙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时候儿短,她又不好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儿子的,长到四、五岁上还去了,谁晓得是天灾还是**?”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两宫确不甚和气,如何能放下心来?自大相国寺归来,那梦天雨花的吉兆传了出来,又唤了御医来诊脉,确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时傻笑,一时皱眉,两眉间险没皱出川字纹来。直到玉姐答应了,出行必定心,他犹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阵势便好,带的人多了,恐人多手杂,反要出乱子哩,”又叹,“外头只看里头如何富贵,哪知里头艰辛呢。我娘怀金哥的时候儿,我已觉家中兵荒马乱,她却还能出去串门儿。现在想来,真是巫见大巫了,如今我这样儿,连串个门子都要担心。要还在家多好?婶子手下,必是事事稳妥,咱也不须操这些个闲心。”
得九哥非止有些个同仇敌忾,对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怀念起申氏来了,道:“是啊——”语颇惆怅。
玉姐听了,心中暗喜,自来她便认申氏一个婆婆,两宫却是九哥还未过继前便与她有隙的,九哥一过继,立时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与两宫疏远,她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与九哥日日相对,外又有申氏,但见九哥便耳提面命,一头关心九哥,一头:“今既非母子,心却是与先时一般无二,不得日日相见,幸尔早与殿下择佳妇,望夫妻同心。”
申氏养他十五年,血脉相连,玉姐是他自家钟情,得之便如天赐,一母一妻,遥相呼应,自始至终,将九哥牢牢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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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之忧心,实是多余,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从旁提醒,两宫便想插手也难。但有入口之食,皆须侍儿先尝,到得慈寿殿,但有赐食,她只须干呕两下,却是一丝儿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腰疼,一觉不对,便害肚疼。
如是几次,皇太后的脸色便极不好。皇后自宫才人生了个女儿,气便有些儿不顺,因:“你这胎怀得可是艰难,宫才人那会儿,也不似你这般。”
玉姐应声道:“要不她怎么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觉惊讶,旋即又想,这也是常理。这太子妃自未入宫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入宫之后更是个敢下辣手的,些许言语口角,在她身上,实不算甚大事。
皇后气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还关切问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劳娘娘过问,听头胎都要艰难些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都有数儿呢。”皇太后道:“头三月儿,正是要紧时候儿,你既不适,且歇一歇儿,待胎坐稳了,再来。万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儿要紧,宁可旁的缓一缓。我这里呀,连着崇庆殿,你都不须来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离后,皇后道:“娘娘怎这般体贴于她?”皇太后冷道:“我不体贴她,也如你一般她反叫她回来?还不嫌丢人呐?”她近来真个渐觉精力不济,眼下要紧的是盯着新晋之才人的肚子,万事等生个皇子来再筹划,且没那心力与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几番下来,何曾自她手里讨过好处去?也便是皇后这个蠢物,才三番两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陈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实还是男人的事。现官家已不甚向着东宫了,若九哥有事,区区一太子妃,又有何能为?先时孝愍太子妃,也是宫中撑着不倒的人,此时又在何处?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无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在时,姑侄尚能一心,孝愍太子一去,两处便各有盘算,早便是貌合神离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择二、三宫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寿殿里,淑妃却担心,问皇太后:“我恐才人这胎还是个女儿。”原本信心满满,必要生个儿子的,自宫才人生女殒身,淑妃便如当头叫浇了一盆冷水,方记起除开生儿子,还能生女儿来。
皇太后道:“总是与官家留丝儿盼头,他才好坚持,否则他一心向着东宫,还有你我什么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总不好叫太子久旷。”皇太后道:“你道我没想过么?已与东宫做成死局,再安插人进去,立不立得住还是未知,官家那处,却要如何安抚?”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与光禄大夫赵唯丰,育有一女……”
慈宫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时候儿未曾见着这些辈儿了。自她母亲去世,她也不进宫里来了。”
不想这一召见,却又见出一段公案来,这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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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出得慈寿殿,青柳、碧桃两个左右护持,朵儿与她撑伞,一行回了东宫。因她有孕,东宫格外谨慎起来,不肯叫她受寒,虽将入四月,已是夏天,东宫里食水皆是热的。
宫女打了一回扇儿,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儿。朵儿又拧巾子与她擦汗,青柳笑道:“这般热,想是揣这个哥儿,阳气足哩。”玉姐听了也欢喜,嗔道:“偏你生了张好巧的嘴儿。”朵儿与她擦完脸,又擦脖颈,温水过后,玉姐始觉头脸清爽,又取茶来饮。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这宫里上下愈发客气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宫才人的事儿不开心。连慈宫都和颜悦色起来了呢。”
玉姐放下茶盏道:“你晓得个甚?慈宫比中宫狠哩!”
碧桃惊讶,因问何故。玉姐道:“崇庆殿里使坏,使在明面儿上,慈寿殿里使坏,能叫你有苦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儿道:“慈寿殿做事,倒还留几分哩。”
玉姐冷笑道:“单她使人在门外头不间歇儿地看着,也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你们几个为甚还要告到我跟前来?心里慌了!想有个人儿,见天盯着你,就是不则声,也不动手……”
青柳打了个寒噤:“真个做梦也要叫吓醒。”
玉姐见朵儿犹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却道:“也就是我这个乡下丫头,胆壮心粗,换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吓也吓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销玉殒了,你还不出个甚来。”
朵儿道:“既这般,我倒宁可叫皇后打一顿,也不想跟慈宫照个面儿了。”
碧桃道:“从来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比那明火执仗的还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须得往慈寿殿里去,我还要早早地去,否则,便要叫人慈宫好心,我却应得太快,太不识好歹了。你们或去取浆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时,都将出去。慈宫仁爱,免我请安,我却不可不识理数儿,必要去的。”
自她怀孕,一应衣裳都是东宫内洗换,日用饮食茶果,也要经层层验看,到东宫厨下自做了端上来。倒是宫女等衣物还是浣衣局等处浆洗。
朵儿道:“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紧。”
玉姐笑拧了她脸上一把道:“谁个告于你,道我要日日过去的?”声势做足了,坐实了自己不是轻狂人,叫人挑不出个理儿,她便能告个病,不再往慈寿殿里去。心情好时,病便好,再往慈寿殿去,心情不好时,就再病,不再去。总是慈宫先时口碑太差,些许事,只消留与旁人一丝儿替东宫辩解的由头,余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内,慈宫也不是那么难对付的,慈宫虽名声已坏,做事却偏还好扯张床来掩了,捏着慈宫这道命门,应付起来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寿殿里去,皇太后又:“有了身子的人,还要跑来。”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一日不见,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这怀的是个甚?将你这张嘴儿弄得比先时还要甜。”两个人谈笑晏晏,将个旁听的皇后恶心得不轻。
正笑间,忽有个宦官一路飞奔而来,到便扑到皇太后脚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听了这话,玉姐便扶额掩口,朵儿惊呼:“娘娘!”皇太后亦瞩目,玉姐强笑道:“我一听这生产,便觉着血腥,有些儿撑它不住。便不给娘娘添麻烦了,娘娘虽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紧。”言毕便摇摇晃晃,好像连椅儿也坐不住。
皇太后无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东宫,直到傍晚,方有消息传来,这一位生的亦是个皇女。碧桃听了,忍不住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将青柳逗笑了。碧桃听这笑声,脸儿一红,追打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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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闻又得一女,却是颓丧已极。便是皇太后,也只好叹一句:“时也,命也!”心虽不平,却不好再撺掇官家临幸宫人,一幸二幸弄坏身子,九哥便真个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里,现最不喜的是玉姐,转思可否拉拢九哥。趁官家沮丧,便:“终也是件喜事,宫里多久不曾婴儿啼声了?如今连得两女,也是添些生气,好事将至也。”
官家浑浑噩噩,一拱手:“后头事,悉托娘娘,儿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们来了。有些个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却还有子女,也该叫官家一声舅舅。外头常,亲戚是走动来,一不走动,便生疏了,甥舅亲,本该多亲近。”
官家便将此事,悉托于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于洗儿时道:“人老了便想热闹,想着辈儿们,如今子孙凋零,又想见外孙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话,与皇太后搬梯儿,三言两语,便将事定下,将几位出嫁之长公主翻将出来。
官家兄弟几没个剩儿,姐妹居然也是如此,盖因本朝公主腼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恼,郁结于心。倒是大长公主还有两位,却也常年告病,并不出来走动了。皇太后与淑妃将这些长公主家中子女翻检一番,宣了外孙女儿们入宫。
岂料这些个长公主之女,长者皆已出嫁,或有与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与淑妃原也不是为了阖家团聚,只看着官家胞妹淑寿长公主的女儿。使人去接时,却又生纰漏,原来这驸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却宫使至赵家,家中一片慌乱,竟拿个使女妆扮了送来。正要上轿儿前,忽有个老妈妈闯来,哭道:“那个是假的,那不是姐儿!”虽则赵家人千般解释,道这婆子疯了,宫使却不敢怠慢,将这老妈妈扶起:“我是慈寿殿中使,尔有何冤屈只管来,自有慈宫为尔做主!”
老妈妈一行哭,一行:“长公主活着时,驸马便好宠那个星儿,活将长公主气死。长公主去年,这宅子里越发没个王法了,关起门来,管个婆子叫‘娘子’,与妇养的一家和乐,却将长公主留下的姐儿抛到一旁。前几日那妇养的将姐儿推落水里,捞将上来,也不与延医问药,现正在床上挣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儿!”
慈寿殿宫使一听这话,暗道一声“巧了”!将这老妈妈扶起道:“老人家请起,有慈宫在,必不使姐儿受屈!”复将脸儿一板,对赵唯丰道:“驸马,引咱家见姐儿去罢?”他又不是“外男”连个借口都无有。赵唯丰满头是汗,急塞与他个大大的红包。
宫使将这红包儿接了,却转头吩咐宦官儿:“去,往宫里宣御医去!”赵唯丰亲要来拦他的马,宦官一拨马头,绝尘而去!
这头老妈妈地上爬起,不管赵唯丰拦与不拦,扯着宫使袖儿道:“姐儿在这头哩,我引您过去。”宫使顾不得嫌弃这婆子粗鄙,急步与她往后宅里去。
穿墙绕院儿,却到一处偏僻院落里,夏季树木繁茂之时,偏显出一分破败来。里面止一个丫头子伺候着,想来这姐儿也只得一老妇并一使女使唤了。进得屋内,素如雪洞,并无甚摆设,连床上被褥,也是旧的。
床上躺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嘴唇儿上干得起了皮,一头细发凌乱洒了半床。生得细眉细眼,精巧玲珑,宫使道,看这病弱样子,我这阉了的都要心疼,这家中父亲怎地却不理会?
赵唯丰紧跟了来,又想解释,宫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脚儿来晃着:“驸马休问了,早早想好如何请罪罢。”不一时,御医到,把了脉,又开药。老妈妈一旁抹泪儿道:“好姐儿,你可要好好儿的,皇太后来救你了哩。”
91胡说
淑寿长公主,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这么个身份,纵在天家,也该是极亲近的。不似那等与官家异母的,若是再有些个宿怨,便真个要讨不着好儿了。淑寿长公主与那些个人不同,因生母并不如何显赫,自幼便性情温顺,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时尚可,不几年生母亡故,慈寿殿心里对她实没甚大情谊,并不如何关照。
想当初官家初登基时,心里毕竟待生母亲近些,致使慈寿殿心中于那一系都有些儿不喜,此后淑寿长公主薨逝,宫中不甚关心,也在情喇中。官家一介男子,自家儿女尚且顾不过来,又哪里有心思记得亡妹遗孤?
今日合该叫遇上事儿了,谁想这淑寿长公主又叫慈宫姑侄两个自故纸堆儿里翻拣出来了呢?却闹出一段叫人瞠目结舌的奇闻来——听过妇人叫夫家虐待的,没听过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连得两女,原在心灰意冷间,却叫慈宫一怒一激,又生起护犊的性儿来了,立时便应了慈宫所言,非特遣了御医,连禁军也要派了去。调军不是事儿,叫当值的宰相田晃给知道了,跑来问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将事儿了,田晃也是大惊:“何以至此?”又,“若属实,当问驸庐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该问罪!他们眼中可还有我?!抓抓,都抓了来问罪!”田晃听他这话不对,也只道他是气极,忙下去分派,且谏言:“臣请且派禁军围其宅,姐儿既病重,恐不好挪动,须就地诊治。又,真个要定罪,也须审过了,方名正言顺。”
官家恨恨道:“卿且办去。”
外头又嚷将起来,却是不知怎地叫御医得了风声,已参至御前了。官家将这快手快脚的御史的折子拿来一看,掷与田晃:“已有御史参他了,正好拿他下狱!”田晃暗道,你怎地这般急性了?早几十年有这般胆气,也不致是今天这结局了!
当时安排下来,禁军围了赵宅,直将内里的人急得如热锅儿上的蚂蚁。赵唯丰并其宠妾两个急急惶惶,这妾却有个主意,将她与赵唯丰生的两儿一女带到赵唯丰面前跪了。哭诉道:“官人,官人纵不顾及我,也要看孩儿面上呐!官人再犹豫下去,这满门上下,便无活口了。”着,儿女齐上,膝行上前,抱着赵唯丰一齐大哭。
赵唯丰道:“门已围了,信儿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宠妾道:“您只管一样儿也休应了,只管将阿青认作女儿,那里头瞧病那个,您一个也不识。那老婆子,一个下仆,主人家血脉,怎能叫她了算?反要问她个诽谤的罪过儿!如此,才能保一家平安。横竖出了这个门儿,谁又认得谁来?”
赵唯丰有了主心骨儿,这才定了神儿,扶她道:“你且起来,我晓得如何。”只打好了腹稿儿,待到了御前好一鸣惊人。不想官家却是见都懒待见他。复遣人来,将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仆,腾出几间房儿来往内一塞算完,期间家中金珠宝贝也不知失落了多少,不外肥了禁军的腰包。
赵唯丰道:“你们如何敢这般待我?”禁军也只作没听着,将人往房儿里一掼,外头将门扣了,凭他如何拍门,一声儿也不应。
院儿里头,老妈妈却来了精神了,眼见来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许多赵唯丰不法事。慈寿殿宫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儿,有甚话,往宫里回娘娘时再——回话时可不敢这般粗野了。”又教她礼仪。
老妈妈方讪讪住口,一拢头发道:“老身也是宫里出来的哩,原是长公主陪嫁。落到这虎狼窝儿里,不泼辣些儿,早叫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因赵大姐儿尚不得起身,老妈妈先随了宫使去覆命,宫使见她醒过神儿来,礼仪间虽有些生疏,行动倒不失礼,才放下心来。慈宫原就是想收拢了这赵大姐儿为己用的,自是尽心,满面怒容,直要为长公主母女讨个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来,必要将人严办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儿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狱审着,旧仆也关了待发卖,都是些个坏了良心的,见这样的事儿,竟不知告发!宫里拨些人手去伺候姐儿便好。”
那一头,赵唯丰下了狱,竟于狱中上表自辩,言他女儿真个是要送进宫的那个,病的这个委实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却是个疯子。
赵唯丰这一折子上来,也引了些儿犹疑,实是众人想不出,一个父亲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记他与淑寿长公主相处究竟如何,只得将这奏折上报。官家见了,也分清谁个对谁个,先问这老妈妈。老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长公主在时,他就待长公主不好,专一疼爱那个阿箫,与那贱人生了两儿一女,活将公主气死哩。他只认那贱人生的是亲生,何曾关怀过姐儿?”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会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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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审着,内里玉姐却纳罕:慈宫在眼下当口,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个人?从未见慈宫如何关怀过淑寿长公主一脉,为何此时动起这般心思来了?本朝当然有公主,能叫慈宫惦记的,也当数淑妃所出的三娘,这个淑寿,休见了,玉姐几不曾听闻,还是入宫之前,申氏将一本册子拿了来,叫她背了,却是郦玉堂自宗正寺里抄出来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一时猜度不透,青柳道:“凭他谁,只消慈宫不把眼睛放咱们这处,便是阿弥陀佛了。”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九哥回来了,却是一脸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儿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来,他这是真个不喜了,丢个眼色下去,众女皆敛了笑。玉姐道:“是有烦心事了?”九哥绷一张脸,道:“嗯。”
玉姐亲捧茶与他:“将你气成这样,想是不?”
九哥道:“你没听过?”
玉姐奇道:“听个甚来?”
九哥皱眉道:“淑寿长公主的驸马,光禄大夫赵唯丰,气死长公主、虐待长公主所出之女,又宠姬妾事。”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清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
九哥将事一,末了怒道:“他为逃脱罪责,居然不认亲女,反那冒送过来的才是亲生。”玉姐道:“这人人都见了的,如何只凭他一张口便成?”话未完,便觉九哥身上怒气似要破体而出,只听九哥切齿道:“却不是姐儿人人都见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宠姬心腹侍女,却是好些人认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节,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父亲!”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会审,哪个不是问案的老手?朱震一人未曾提审,先封他家账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来,比着手印儿,便叫她现了原形。”
玉姐听到此节,忍不得笑出声来:“单凭个手印儿就认了?物有相似。”九哥摇头道:“旁的不好,这两个人手印儿却是不一样的。都是右手拇指,一个有斗,一个没斗。”
玉姐叹道:“那是他失计较了。”
九哥恨声道:“只恨他计谋败露,居然还大言不惭!”
玉姐道:“可是作怪,他连桩坏事都做不周全,还有个甚好自傲的?”
九哥道:“三堂会审,证据拿了来,先审那婢子,婢子胆怯,悉招了,那主意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还是他那宠姬想的,他还不如个妇人!便是这般禽兽,竟若非尚主,他满腹才华必能施展开来!竟是长公主误了他!”
但凡晓得些儿典章制度的人都明白,光禄大夫听着好听,看着光鲜,品级也高,却是并无实权,实打实的虚职散官儿。光禄大夫之职,始于汉武,设立之初便为的是顾问咨询,此后一直也不曾握个实权。赵唯丰原是驸马,官家即位,因生母所请,加他一个光禄大夫,也只为了看着好看罢了。他便以不得掌事,意常怏怏。
玉姐听了,笑得直打跌:“本朝是要抑外戚来,可我也曾听,太祖万安公主的驸马乃是太宗朝的枢使。一个眼高手低的玩艺儿,也敢挑剔长公主!瞎了他的狗眼!”
九哥扶着她道:“你仔细些儿,不要大笑……我本不该这些个腌臜事与你听的,你怀着身子,不可听这些个……”玉姐道:“他难道能一辈子不晓得?听听也没个坏处,总不好养得不知人间险恶。”
九哥了一通,心里好过了些儿,叹道:“就是这么个东西,我恨不得他去死,却也无可奈何?”玉姐因问:“怎么?”肚里却早明白,依律“气死”实不是个得过去的死法儿,不能实证他害死了长公主,便是身上没个人命,弄不死他。至如虐待女儿,便是将这女儿打死了,多有人他一句“不慈”,长辈无故殴杀子孙的罪名,绝不致死,何况这姐儿还活着。至如宠妾,既不能证妻是叫害死的,那便不是宠妾灭妻,哪怕人人心里明白,也入不得他的罪。何况这妾实不曾叫扶正过。
此事若未曾闹开,罗织旁罪来整治一个驸马,倒并不难,一做成大案,反而不好痛快下手了。
果然,九哥也是这般。玉姐道:“不是我,长公主也是,为母则强,哪儿就这么平白撂开手去,她走了倒松快了,孩子岂不可怜?”九哥道:“总是做父亲的不好!”碧桃正与玉姐换热茶,听了便笑:“九哥与娘娘真个是,男的父亲不好,女的母亲不对,莫不是怪反了?”
得玉姐也笑了起来:“凡事当自省。”九哥头道:“正是。”碧桃见他两个似有体己话儿要,放下茶来便走,又丢眼色,叫了立着的宦官宫女一齐退了下去。
九哥见她们这般行动,面上烫将起来。玉姐咬着袖子,低头闷笑,又悄拿眼来觑他。九哥道:“笑甚?笑甚哩?我看自家娘子哩。”玉姐道:“你看我,我如何不笑来?我怕往后,你不肯看我哩。”九哥道:“胡!”玉姐道:“那可不定哩。休无人催你纳妾哩。我只好趁这会儿多笑两声儿,往后,我怕我便笑不出来了。”
九哥急道:“哪个来?哪个来?我一字也未尝应来!我穷来,养不起这些个人!”玉姐便要哭,道:“养得起你便要养了?”九哥哭丧一张脸儿道:“我只有养你们母子的钱,旁人谁也养不起。”得玉姐破涕为笑:“你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你学坏了!”
九哥急得赌咒:“都是真心话,我若假话时,叫我立时去死!”吓得玉姐忙捂了他的嘴:“我的哥哥,你怎将这话也出来了?再,我便真恼了。”九哥握她手道:“我不是那样人。”语颇委屈。
玉姐听他赌誓便后悔,见他满眼委屈样儿,心下更软,温言道:“是我的不是了,昨儿做了个梦,梦着四下大雾,我找不见你了。雾散了,你却与个美人儿一道走了,我叫你,你也不理。”九哥斩钉截铁道:“你是叫魇着了!”又悄悄附玉姐耳侧,“我头回见你,心便欢喜,你那时还作个男装,将我吓个半死,还道自己是个断袖儿。后来晓得是你,你不知我有多欢喜。”
玉姐再忍不住,笑将出来:“驸马一身富贵悉自公主,尚敢如此,我心身皆系于你,唯恐见弃。你……早当时事,好叫我安心便罢。再不敢胡乱赌誓了,再胡时,叫我应了誓罢。”九哥连不敢,夫妻两个越发浓情蜜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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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和睦,外头却热闹得紧。慈宫、官家拍桌打凳儿,却也不能将这赵唯丰真个如何了。三司会审出来,三主官御案前一立,只官家问:“只能如此?”有眼睛的都看着了,淑寿长公主多半是叫气死的,赵唯丰不过削职为民,流放而已。
钟慎道:“依律,不过如此。不依律事,臣不可言,陛下亦不可问。”
官家道:“难道便如此结案?!”
朱震道:“案尚不可结,臣初审时,见赵唯丰家姬妾衣帛,此乃违制。[1]当杖责。”既是官家要出气,他便与官家个出气筒。赵唯丰事情做得不地道,法治不了他,朱震也要叫他难受难受。
官家道:“便宜他们了!着实打!”
朱震虽应命,心里也瞧他不起,暗道,你也就这时候儿有本事。下去一套乱杖,不好打死,却将那宠姬萧氏打做半残。又奏请官家,了淑寿公主昔年嫁妆,皆封存留与独女赵大姐。二十余年下来,公主嫁妆也花费不少,清之人却不管不顾,比照原单追回。期间也不知卷了多少赵家财物走。
待赵唯丰要回来收拾时,家里已不剩甚物件了。他原是勋贵子弟,却自负才华,本要读书考试的,不意却叫尚了主,心中不忿,便不留心这些个细务。那萧氏却是明白的,回来一看,哭都哭不出声儿来。
官家听了这消息,方觉得快意起来。赵大姐早叫皇太后接到慈寿殿里住下,日日汤药伺候,只盼她速好,时时温言抚慰,以安其心。宫中自皇后往下,悉来安抚,玉姐也来看她几回。这赵大姐初见玉姐,却有些儿躲闪,玉姐一丝不悦也不显——慈寿殿里住的人,不是这样儿,她还不敢信哩——依旧和颜悦色。
慈宫待这赵大姐儿,却又有些儿不满,她使淑妃试探,问她可忆家中父亲,赵大姐却只会哭泣。反是那老妈妈,一声声“贱人”“妇”骂萧氏,却忘了淑妃也是个妾,听得淑妃浑身不自在。好容易支开这老妈妈,再问赵大姐时,她却是个老鼠胆子,一丝报复的心也生不出来。生不出这心来,如何能坚强肯上进?慈宫真个有些儿失望。
这日却也是巧了,九哥身为太子,总不能不问候慈宫。往慈寿殿里去时,赵大姐正侍立在侧,两人今算是表兄妹,慈宫便叫见礼,那赵大姐一见九哥,便觉他稳重可靠,不由心如鹿撞。慈宫看在眼里,又生主意。她能看着,何况玉姐?玉姐看慈宫与赵大姐儿两个这般,心中恼极:我道怎生消停了,原来在这处等着我哩?!
头回见,慈宫不好多言,只叫九哥常来。又:“姐儿来这宫里,我这里都是老婆子,她也没个话的人儿,得闲时,叫她与你们做个伴儿去,也好与太子妃解闷儿。”玉姐道:“姐儿是娘娘宝贝,怎好拿来解闷儿?若是娘娘不嫌弃,我便常来看姐儿罢,她身子才好,不可奔波。”
慈宫一笑。
回了东宫,九哥犹:“原该是捧着长大的个姐儿,如今看着却是娇娇怯怯的样儿,话也不敢,一动也不敢动,却不可怜!”玉姐道:“你怜她,我便请她请了来,你护她一世,如何?”九哥听这话不对,再不敢应,只:“又笑。”玉姐道:“那你,她现养在慈宫,慈宫会将她送哪处去?”
事涉慈宫,九哥不由严肃起来。玉姐趁势道:“慈宫可是她恩人哩。你是觉慈宫做不出,还是她受人恩惠却不报?”九哥恍然大悟:“是以慈宫叫她常往咱这处来,你却婉言谢绝?镇日应付这些个事,生受你了。”玉姐放下心来,捧腹道:“我也练出了些儿来了。”九哥因叹玉姐辛苦,便不常往慈寿殿去,又替玉姐告病。玉姐算着也差不离了,依他所言,自在东宫休养。
慈宫却检视赵大姐所学,见她唯女红能拿得出手,余者琴棋书画皆不甚通,便有些儿惋惜。又思,赵大姐儿倒生得一张好脸庞,又身段儿也窈窕,有这两宗儿,旁的有不足倒也罢了。又使人教她礼仪等,命人时于她耳畔些个太子的好话,赵大姐少女情怀,原便看九哥可靠,又信慈宫不以这慈寿殿中人有坏心,渐将三分心思养成七分。
不想九哥却寻着官家,十分关切这表妹,且:“她终是赵家女儿,虽赵唯丰受责,血脉却是斩不断,若赵家要讨她回去,咱也只好看着,却叫她如何过活?”官家一听,果然如此,忙道:“他还敢再虐待不成?”九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恐他狗急跳墙哩。”
官家因问何解,九哥微一笑:“您是姐儿亲舅舅,与她做个大媒,择一青年才俊配了,想赵家也不好甚不是?”官家称善。九哥又道:“赵唯丰身旁有人教唆,恐夜长梦多,不如即时择聘。世间如赵唯丰辈终是少的。”三言两语,撺掇着官家草草将外甥女儿许了人。
择的却也是个侯门子弟,因非嫡长,不得袭爵,有这样一个绵软妻子,又有一大注嫁妆,倒也情愿。这人还是九哥托了洪谦选的,岳父的眼光,他倒也放心。且将难处与洪谦,洪谦如何不应?
赵唯丰还不甘心,洪谦却使人与他道:“老实应了,倒好全家流放一处,不应,天南海北拆散了,东三千里、西三千里,永不得聚首。”赵唯丰方不敢言语了。
玉姐讶道:“这就嫁了?”九哥奇道:“既知要生事,如何不早定?难不成要留下来成了祸患,伤了情份?我也怜她年幼丧母,如今发嫁了她,心里还将她作个表妹,日后也能回护一二。她真个与慈宫合流了,我连这个也做不到了,岂不可惜?”
玉姐笑道:“你怎生,便怎生好,”又戏言,“慈宫便如这赵唯丰,都晓得她不好,却又不能真个将她如何。”九哥大有知己之感,频频头。玉姐暗笑,故而她时常盼着慈宫真个做出个甚大事来才好!九哥伸个懒腰道:“后头总不干咱们的事了。只可恨赵唯丰居然安然脱身。”玉姐顺着他话头儿几句,心情也是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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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偏要将事做绝,待赵大姐匆忙发嫁了,又寻赵唯丰:“一路走好。”将赵唯丰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洪谦一旦皮笑肉不笑起来,这惹人生气的本事,他敢认第二,没人敢认做第一。依旧嬉笑道:“莫非你还觉怀才不遇?我有几问,你若能答得出时,才算你有才,否则,嘿嘿。”
赵唯丰受不得激,道:“你便问。”洪谦问:“先帝是明君否?”赵唯丰道:“自是明君。”洪谦问:“为君者,国家社稷与子女,孰轻孰重?”赵唯丰道:“自是国家社稷!”洪谦道:“是哩,我便奇怪了,既如此,先帝如何舍得叫个社稷才做了驸马不得一展抱负?想来,那便是个只配伺候夫人裙带的草包罢?”又准赵唯丰几篇文章批了个狗屁不通,他本人做学问上算不得好,然在国子监,又识得苏正等人,请人挑个毛病儿却是极容易的,这些个人出口,必能切中肯綮,真个不服都不行。
赵唯丰如遭雷击,哆嗦着半日不出话儿来。好容易想句“你胡”,洪谦早打马走了。据这赵唯丰此后便常“胡”,人也不知他“胡”的是个甚。
作者有话要:写到凌晨三半,终于可以丢存稿箱子里了……
本来还想写个奇葩表妹来的,结果发现,宅斗神马的、宫斗神马的,如果后台够硬,顾忌够少,其实都可以很利索地解决……我果然是女主亲妈~
92伤逝
洪谦整治完赵唯丰,回来朝九哥复命,并不他单拣赵唯丰痛处死命踩,踩得赵唯丰疼傻了,只这赵唯丰真是个脓包,没甚才干不,连一丝儿骨气也无,经不得风浪,不堪大用。总是此后保管他回不来,赵大姐在京中只管安心过活,只消她不生事,便不会有人来寻她的事。
九哥心里哪管这赵唯丰是个甚样人物?只消赵大姐儿休要在眼前转,他便心满意足。
赵唯丰之事,乃至淑寿长公主之死,都算件值得道的事儿,称不上多大,却是热闹,致后世常有提及。然赵大姐一孤女,唯有在与官家、九哥歌功颂德时,方提及一二,以显此二人之仁德。
只官家犹愤愤,以赵唯丰之大罪,居然只有这个下场,官家颇觉不满。
非特官家不满,宫中也颇有些义愤。碧桃、青柳两个既是玉姐向申氏讨来,玉姐平素待她们也不薄,如朵儿那般简直与玉姐要合为一人她们自认学不来,除此而外两个也以心腹自居。且玉姐较申氏又年轻,是以她两个在玉姐面前也能放得开,碧桃道:“怎能就这样算了?可也太便宜他们了,非止长公主去得不明不白,连个姐儿,若非宫里去得及时,怕也要保不住呢。就这样,除开那个婢子,那头的人竟全须全尾存了下来,真个……真个……不晓得外头那些个大官人们是怎生想的了。”
玉姐也不与她计较,碧桃与青柳倒有这条好处,口上利索,却晓得什么时候什么话,这两个是她自申氏处要来的,与旁个奴仆相比,难免稍有些儿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谁个能全须全尾的?宫里头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觉着外头的棍儿不如宫里的粗,还是外头的差役没有宫里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张开了嘴儿,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们自做孽,干佛祖底事?”碧桃听她语意淡淡,方觉自己有些儿浮躁了,讪讪不语。玉姐捻起朵新采的栀子花,轻嗅一下,心中却想,这赵唯丰能做驸马,也不是个平头百姓的出身,官家又一向软弱,一时发起怒来,人也不拿他当回事儿。三堂会审,总要顾及些儿勋贵情面,断不会判得过重。且如今这风气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这些个事情上头博个好名声,生恐人“骄横”了。自家犯贱,还有甚好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儿花瓣往地上一抛,“朝廷近来多事,北地胡人总是退不干净,庙堂上恨不得余事不生,否则休判刑了,口舌官司还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赵唯丰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吏、军中老奸自家中走过,还能剩下多少东西?赵唯丰两儿一女皆庶出,休道将庶出入了族谱是他一家事,入了族谱,便是主母的儿子了,总要叫亲家晓得何时多了这个外甥不是?旁人家里,陪着心、看着面子,许就认了。眼下宫中必不肯认这账的,官家要是反口不应,你猜这三个,如今是个甚身份?金尊玉贵过了十数年,一朝翻做奴婢,怄也怄死了。赵唯丰这一生,妻没了、妾没了、心爱的儿女做奴婢,不疼的那个反后半生有靠。”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三司这般判法,不知与赵唯丰有多大冤仇。
朵儿道:“没听着官家有这旨意下。”玉姐哂笑一声:“赵家敢留他们么?”
玉姐猜得不差,这勋贵人家子弟,若能做个四、五品闲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凤毛麟角,再往下一辈儿想出头儿,除开读书(极少)、从军(更少),便要看机缘、看会否做人。这最后一条儿,多半要着落在“贵人”身上,赵家如何肯愿为了赵唯丰的婢生子,将一家子儿孙的前程都断送了?
是以赵唯丰尚未缓过气儿来,家中已遥将他二子一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紧,萧氏棒疮未愈天气又炎热。这萧氏虽是贱役出身,却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货可居,打儿没受过甚样苦楚。自与赵唯丰看对了眼儿,赵唯丰宠她异常,生活更是精细。一路搓磨下来,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赵唯丰与儿女抱头痛哭,天气炎热,尸体不入土便将腐坏,官差因死的这个是他婢妾,又不齿他为人,只肯与他三日就地烧埋,又不许他携骨灰随行,恐摊晦气。做法事、厚葬一类是做不得了,萧氏于半途做了个孤魂野鬼,心痛得赵唯丰大病一场。抱着儿女一套大哭,骂那苍天不公。他儿子女儿却好胆色,一套哭,一套大骂慈宫“何预人家事?”听得官差忍不得,顺手抄起水火棍儿来,胡乱打了数下。
洪谦将这些个分与官家听,官家这才改了颜色,痛快笑道:“恶有恶报!”洪谦听了真撇嘴儿:这官家,外头看着壮,内里一包脓,他善纳谏,不如他没主意,谁都听罢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难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胆去扬,知道恶的又缩手缩脚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来着对三堂会审之不满,怕叫人听了,趁机参这三司,洪谦也懒待管这许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后,见洪谦便有些儿讪讪,此时听了洪谦分,一时忘情,抓着洪谦手儿道:“非卿,朕几不明也。”洪谦也与他虚与委蛇,哄个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难事。只消:“官家一心向善,万事总往好处想,是不留心这些阴□罢了。臣等食君之禄,便要多想些儿。”将这官家安抚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开心,便留洪谦宫中话,与他一诉苦闷之情。这官家生是个男儿身,却养成一副丝萝性子,必要有个刚强的人在身边,他才能觉着舒坦了。到最后,便是一口一个“亲家”,直到晚膳时分,也不叫与洪谦另设席面了,叫洪谦与他对饮。
官家除开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过得委实不痛快,酒入肠愁化作两行浊泪,与洪谦絮絮些为难事儿。洪谦听他得颠三倒四,自淑寿长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儿便叫人欺负,到想孝愍太子、想赵隐王,又思千里之外的亲孙赵王一类。不料官家最后拉着他的手儿道:“人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儿是好的。我去后,我这儿女,你记着叫太子妃多照应。”
洪谦忽然大悟,又觉无奈,这官家是觉着没力气再生个儿子出来,不想翻腾了,又恐九哥记仇,便想叫玉姐吹个枕头风。谁个这官家傻来?他肚里可明白哩。因:“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这个主来?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嘱咐,无不应。官家自去,反显父子亲昵。”
官家醉眼朦胧道:“不一样,不一样,我原看好他的,后来是我做岔了。”洪谦道:“万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错,满朝皆忠臣,如何不谏?”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寿母女便不会这般下场了。”又耍起酒疯来,洪谦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处,臣必上本谏之。”
官家听了,扯一抹傻笑,却滑到桌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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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自宫内出来,他因乘马,一路急行,须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皱眉道:“你这一身酒气,何处吃闷酒来?”洪谦道:“休提了,官家今日发酒疯了。他在我左耳朵边儿话,右耳边儿是他膳食配乐,聒噪得我头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谦道:“我连头一道洗了罢。”又问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摆弄他衣裳,闻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毕竟年纪大了,往年常听太公,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预备一下儿,也好冲一冲?”
洪谦解了外袍,头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备下寿材老衣了?将寿材取来油一油罢。”
秀英追他入了内室,看他解衣沐浴,也卷起袖子来,与他擦背,口内道:“我娘家祖坟都在江州哩,万一事有不谐,要怎生是好?金哥又,我娘又是万事不沾手的。这家里,活人住得,死人却住不得。办事儿,外头自有玉姐与金哥置办的宅子。可扶灵归乡又该怎生个归法儿?”
洪谦道:“寄放大相国寺罢,那处方丈与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一事了,他们必细心照看。”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哩,可……总觉不好,寄放大相国寺,天这般热,哪存得住?必要烧化。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长大,又是多年过去了,不能入土为安,终是不好。且咱们出来这好二年了,太公坟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实没了办法,才寻你讨个主意。”
洪谦将头埋水里,移时方出,道:“我想想。”肚里却估量着,自己是否该回江州一趟?回去并不难,难的是甚时候回去,是他独个儿走,还是携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撑过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听着噩耗。且若形势不稳,也不能只留玉姐一人在京里,还是在宫中,外头没个照应的。
更可恨是,这消息恐是瞒不住玉姐的,宫里还有皇太后与皇后等,也是消息灵通之辈,她们若听着了消息,如何能不与玉姐听?遇上这等事,洪谦也不由头疼起来。依着他,林老安人停灵大相国寺几年也不算太坏的安排,佛门清净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一席话却只有一件戳到他心里:有二年未与程老太公祭扫了。
换个大家大族的,自家儿孙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孙繁茂者,于外打发一、二儿孙返京祭扫。偏生程、洪两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单丁,程家女户,还只有两个老妇人与金哥一童子。哪里再能变出个人来?!祭扫之事,自家子孙不到,又算个甚事?
怕什么来什么,六月里,林老安人病笃。洪谦犹存一线希望,往宫中向官家请借御医诊治。官家正巴结着他这亲家,言无不应。御医一头汗跑来,医家讲究个望闻问切,不及切脉,先问,一听这病人高寿,险些儿甩袖子便走。看洪谦面上,方耐心道:“司业,尊亲寿龄几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啊!你想叫她千年万载啊?
看林老安人病笃面上,御医才没出甚难听的话来,洪谦面色已十分难看。秀英慌乱中不忘包了茶钱与御医,素姐已揽着金哥开始哭了。到了夜里,林老安人越发糊涂了,一时叫金哥、一时又叫玉姐,次后将珍哥也唤了无数声,将秀英急个不的。合家上下这一夜灯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个囫囵觉儿。
次日早间,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里咯噔一声,唯恐她是回光返照。林老安人极清醒,将素姐唤了来:“我生养你一回,实是对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过活,如今我将去了,只好将你托付与孙女儿、孙女婿了,往后有事,你不许拿主意,全交与他两个做主!一应钱粮,你休过手,叫他们去办!不听我时,我死也闭不了眼睛。”
将素姐吓得直头。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的就是你!”目视洪谦道,“孙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时有对不住的地方儿,你都忘了罢!这死丫头生来便要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家里没个用的男人哩。现有了你,你管着她,她要不听话,只管管教。”洪谦连不敢,又:“一家人,有商有量,休必客气话来?”
林老安人道:“可怜玉姐我是见不着了,地藏面前,为她求个哥儿罢。”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举人,你爹是进士,你纵不能做个状元探花,也要好生读书,书里有前程。”且将私房分作三份,一份与金哥、一份与珍哥,另一份当与玉姐,却交秀英与玉姐往寺庙、道观里布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见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好不能停尸在洪家,只得白日将人移往原预备与金哥的宅子里,洪谦与秀英又操持起丧事来。来往的人都觉稀奇,互相打听着,不消多时,都知是他家人。程氏与京中实无甚人晓得,只知是北乡侯岳家办丧事来。洪谦发贴,也只发与苏先生家、郦玉堂家、两侯府四处,盖其余人家皆与程家不熟,都是洪谦的门路。
他虽不发贴,晓得的人却多,都看他面上过来。明明是家人一件悲事,倒好弄做众人眼中一场热闹,许多围观之人指指,评这丧事是否风光,来的吊客都有谁,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还热闹些儿云云。金哥年幼,听在耳内十分恼怒,欲待理论时,叫洪谦一把按住:“这便受不得,你以后要怎生过活?京中闲言碎语多了去了,全听了他们,你气也气死了。笑骂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虽是这般教导儿子,洪谦心里也有些躁意,已递了表章与官家请安,丁忧是不须的,却要与玉姐通个气儿。这却难住了洪谦。
亏得官家现在极善解人意,许洪谦修书递入。书信递入已有半个时辰了,此时未见回音,洪谦忧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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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内里玉姐正喜九哥与她一心,又叫慈宫计谋落空,转眼便接讣闻,一时竟没回过神儿来,将那笺纸握得皱了犹不自知。朵儿上来心抚她肩膀儿,将她一惊,又低头细看那纸上字,确是洪谦笔迹。登时眼泪便流了下来,抱着朵儿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儿是她家旧仆,晓得老安人这曾外祖母,听着极远,实则极亲,见玉姐哭得伤心,她也慌了:“姐儿休要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着也与玉姐一道哭将起来。又心动碧桃、青柳,来问朵儿:“你哭个甚?出了甚事?”朵儿抽噎着将事了。
碧桃忙叫宫女打水去,青柳劝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这会儿哭坏了眼睛,一辈子的事儿。”须臾,碧桃拧了帕子来与玉姐擦脸:“老安人高寿,也是喜丧。娘娘难过时,想想肚里哥儿,千万为哥儿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来看玉姐,挥去众人,与她一张榻上坐了,揽入怀中安抚道:“你这样儿,倒要我怎生与岳父,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这等噩耗但能瞒,必会瞒的,何以得如此快?不过是怕你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忍白费他一片心,又要装作无事,平白憋在心里。他一头外头张罗,还要忧心与你,彼此这般心意,你更该宽心才是。”好容易将玉姐劝住,九哥又许以日后优加追谥。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谥曾祖父母的,不曾听追谥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来,心里倒痛快些儿了。”
九哥道:“岳父的意思,要请假,请扶灵返乡。”玉姐不由愕然:“眼下?他?这……家里便没人了呀!”
九哥听着“没人”二字,不由心疼,道:“一道儿走,还要开坟合葬哩,岳父已不是程家人了,须得有金哥在。”玉姐落寞道:“惜我不得亲往。”九哥笑道:“我使人随着去。”玉姐大方道:“谢谢你啦。”九哥道:“谢个其?”
玉姐忽而想到:“那我娘与珍哥哩?珍哥太……”九哥道:“岳母将珍哥托与霁南侯夫人照看。这两家,还真个结了缘了。”玉姐失笑道:“我爹便是这般,好讲个义气来。一时觉着投了缘儿,便要掏心掏肺对人好,否则,也不至叫太公拐了做孙女婿去。”得九哥也笑了:“这般脾气却是好,真性情最难得。”
玉姐打了个哈欠,九哥忙叫她歇了,玉姐腼腆道:“哭累了……”强撑着吩咐朵儿取了百金私房递往宫往权充奠仪,且,又无个一般大的姐妹,也无人好比,便就这些了。
朵儿去不多时,红着眼睛回来,却与九哥玉姐带回一个消息来:“老安人白事上,见着不悟大师了。”却是不悟与清静两个也来凑热闹,各带了弟子来做水陆道场。这些个僧道皆是正经出家人,念经也是念的真经,与一般野僧野道又不同,不是口里胡柴休旁人不知、他自己也不晓得在嚼些个甚的骗子。
不悟、清静两个却与洪谦商议,因问洪谦丧事毕要如何安排。洪谦机灵,见着他两个,又想他们也有所图,登时百窍皆通、福至心灵,道:“余者无忧,唯虑太子妃心下郁郁,或可请二位与太子妃请经,以安其心。”
两人皆称善。
恰朵儿出来,洪谦便叫她带了消息回东宫里去。太子妃曾外祖母死了,因此频繁与宫外有些往来倒并不出挑,玉姐与九哥,九哥也赞同。于是这头洪谦请假携妻子扶灵返乡,那头九哥与官家,请僧道来为玉姐讲经。官家允了,慈宫却只肯叫清静入来,于这不悟实有些看不大上。
慈宫素不信佛,且玉姐往大相国寺里走一遭,回来便有吉梦成孕之,慈宫虽不明就里,也疑上和尚了。以和尚惯会“胡八道”,不学无术为由,不肯应不悟入宫。不须不悟自辩,他那师兄不空却不情愿了,他这大相国寺住持也是有敕命的,竟上书与官家,称不悟绝非不学无术之徒,竟是非要辩个明白不可了。
不空有此自信,乃是因他知晓不悟底细,不悟出家前,俗家姓谢,名虞,字令字安,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知悉此事,非止慈宫哑然,苏正自石渠书院一路摸了回来竟不迷路,满朝文官出身的都抻长了脖儿,自大相国寺一路围观至东宫门前,就为看这前辈。连官家,都只好喝一回闷酒,唱一回曲不成调的:“羽翼成,难动矣。”将将哭唱完,那头不悟入宫讲经,洪谦出京,边关却来凶信。
却是胡人绕过陈熙之防线,划了个半圈儿,连掠三城,将士死伤二万余,烽烟又起!
93爱好
苏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早与他打打闹闹许多年了,半道儿上截了不悟,大太阳下看着不悟泛光的脑袋,竟是一个字儿也不出来。不悟了然一笑,邀他往大相国寺去吃茶。苏先生迷迷瞪瞪,跟着不悟一道去了大相国寺,直到禅房内坐下,沙弥上了茶来,他才想起来问一声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悟微微一笑:“不过是出个家而已。”不悟只是个寻常和尚时,苏正尚不觉如何,待知他是谢虞,便愤然道:“君负一身才华而投身空门,对得起天下么?”不悟笑便转苦,他就知道,苏正是个书呆子,这等书呆子也确叫人敬佩。看苏正气得胡须一抖一抖,不悟还真个怕将他气坏了,开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管,何在我一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书去了?”
苏先生却是经不得他这般,脸儿也红了,声儿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请哩。眼下官家无事、东宫无事,我的长处又不在此!与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数谢虞十分不学好,官做不几年便嫌无趣,一忽闪便没了影儿。
不悟也是好脾气,由他,完了,便问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苏先生哑然,谢虞科考上是他前辈不假,却因成名时年幼,如今细较起来,比苏先生还要上几岁。然则于七十许人而言,区区几岁差别也不大了。苏先生自家还半隐退了,这会儿难道还要撵谢虞出山不成?
苏先生闷闷不乐,不却知道他心中总有一股呆气,为人正直,今日这般,却并非坏心。另起个话头儿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为僧却比为官便宜哩。”苏先生道:“有甚好来?你也是个僧官儿。”不悟大笑:“可不是个僧官儿,僧官儿能入东宫,你能入否?”
苏先生毕竟江州住了十余年,日日叫洪氏父女两个刷脑子,心头一动,惊道:“难道你——”不悟笑头:“天下事,难道便不关出家人事了?”苏先生面色严肃了起来:“纵有抱负,也要走正道儿,这……近乎于佞幸。”不悟肃容道:“我原为护法而来,眼下不过因缘际会耳。”
到这些个事上头,苏先生心眼儿便不够使,不悟拿言语将他绕来绕去,将他怒火绕熄,已忘了他来是要问谢虞为何不为国效力的了。临别道:“太子妃胸襟宽广,并不难相处。书院里,你既先前来了,往后也要来,多讲几回课。”又嘀咕先时平白放过不悟,早知道该叫他多往书院来。
不悟也知他性耿直,也不撺掇他回朝。不悟眼里,苏先生是杆好枪,“可欺之以方”,却又惜他秉性才华,不肯利用。暗道与他个地方儿教书,却是极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却定时往东宫里去讲经。
玉姐自听他是谢虞,便叫九哥将读书时不甚明了之处记下,她好觑着空儿请教一二。玉姐自幼有明师教着,进境颇快,相较之下,九哥先生实是寻常,他年未及冠,虽成婚,亦须读书,官家与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却不肯放过不悟这个现成的劳力。
不悟看着玉姐月白衫子藕色裙子,知她因在宫中不便穿孝,这般衣装权表心情。玉姐前见不悟数回,初时道他是个叫苏呆子撵得要跳墙的高僧,到京见他诸事通透方觉他是“真人不露相”,到现在已无法评断了。反是不悟先与她道个恼,又:“北乡侯临行前曾往大相国寺里去,颇挂怀娘娘。”
玉姐一愣,旋笑道:“我晓得,世间事,可总是知易行难的。”不悟掀掀眼皮,看一看玉姐,道:“哀而毋伤。”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问:“可觉无趣?”玉姐笑而颔首,语气真诚许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宫来,就提不起劲儿,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长进,两宫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实无趣得紧。听不悟这般,心里便觉他亲切,听他话,便更觉有趣。
不悟善言,语及苏先生,玉姐便问苏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观玉姐神色,见她颇有向往状,心道,这也是个安不下心来的,一闲,她便发慌。玉姐却又忆及与苏先生的往事来,苏先生:“督课甚严,我还好些儿,家父吃他许多训诫。”不悟道:“严师方能出高徒。”玉姐称是,便又拿出几处九哥读书时不甚明了的地方来问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观书,只休伤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来,故而请教。”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玉姐将不悟亲书之解语收好,却问不悟外面新闻。不悟道:“最大莫过于兵事。”果见玉姐眼睛亮了起来,便将所知缓缓出。留与不悟的时间并不很多,话完了,他也告辞了。
九哥偏在这时候进来,两下见礼毕,九哥颇礼遇不悟。玉姐将不悟批完的纸笺拿手里晃晃:“方丈有好东西留下哩。”九哥真诚道:“方丈便是一宝。”复请不悟坐下,胡向安亲接了宦官手中的茶盘,与三人换上热茶。又忆些江州风土、一路入京风闻,不多时,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斋饭。吩咐朵儿亲往东宫厨下看着:“使口新锅,与方丈做饭菜。”
东宫用饭极简,纵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补气养元之食,余者与平常无异。九哥依旧是寻常饮食,不悟看在眼里,竟与自江州赴京里一路所用之餐饭仿佛。不悟桌上斋菜颇丰,却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两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佛经是经,六经也是经,休管讲的是甚经,外间只晓得这不悟是来讲经的。不空大为快意,因佛门这一、二年来处境渐好,先时之苛政渐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许多。不悟讲的是哪个经,他便也不管这许多了。朝臣以谢虞出身,便不以寻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类出身,当不致为乱,于不悟入东宫之事,却也并无非议。
清静于东宫却又另有一番用处,他于医道颇精,时不时入东宫,与玉姐摸一回脉,又以看一回玉姐饮食,以保无虞。
他原是个心思极灵的人,否则便不能够在真一如日中天之时,瞅准了机会,硬生生寻着了苏先生这条门路。此后更循着苏先生这条线,与不悟等结成一体。不悟身份揭穿,清静自知有不如之处,却抛开嫉妒之心,别寻他途。
当初九哥言一句“汉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这一位的好来。人皆“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九哥固不知如何,于大事上却能明白不走极端。依附于这样一个人,纵有不周之处,他也不会对道门下辣手赶尽杀绝。
这清静与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无一教独大之野心,又有弘扬教义之期盼。且又有些儿自傲,不肯与那等投机取巧、歪曲教义如真一者相提并论。如是而言,这二人实称得上“得道”了。
是以两个一见有机会,便不遗余力要扶持九哥。巧了两人与九哥夫妇皆有渊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与清静两个皆与苏正有些交情,与东宫中之谊实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一日清静来,与玉姐搭一把脉,又写下替换的安胎方儿,九哥再次致谢,清静连“不敢”。玉姐从旁撺掇道:“你道谢,如何只口上利索来?”命取上等的龙涎香来与清静,却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报李,议事时,将道篆司交与清静,又与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将许多事务交付与他,这却也是应有之义。有这两个在,东宫若想生事,也不用仓促去买条鱼来往腹内塞帛书了,若有个谁想泼东宫脏水,自有他们设法分辩。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实诚的也是真实诚,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妇,无论待旁事如何,怪乱力神之事信起来却是极虔诚的。有这两个在,实是为东宫省了许多事。
玉姐于旁乐观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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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不悟与清静两个,私下也常会晤。或往寺里,或往冠内,烹瓯茶儿,摆桌素果,抑或树下布一枰棋,往来些个事。
不悟尚有所忧:“太子妃似不喜安静生活,颇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终是士人出身,先时一动念出家便罢,近又入宫廷,不佛经六经,读书人的脾气又回来了些儿。
清静是得了玉姐实在好处的,话也向着她些儿,因:“许是当初,咱们真该她是梦日入怀哩。”不悟道:“却不大好,宫中事,她处得极好,手段却有些锋利了。我读她上疏,不似个宫眷,倒似个御史。要是个男儿,许真个能做到高官。”
清静将手中拂尘一摆,道:“北乡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没甚不好。”
不悟道:“终有些儿违和。”清静居然一声:“无量寿佛,”待不悟看来时,微笑道,“菩萨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语来了。
不悟聪敏,听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闻佛门有难,也慷慨赴京。入了京来,又为此奔波。及近宫廷,又心忧天下起来。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场,不由再宣一声佛号:“还是修行不够啊!”
清静满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着,终免不了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众?”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晓内里,出家人也有争斗,往冠冕堂皇了,是要弘法,那也是争信众。往直白了,就是争布施、争名声。真真争名夺利。
不悟长叹一声:“终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静大笑:“白赚了几十年清静日子,又来这个!苏先生几起几落,不也教书去了?我却要这红尘里打滚儿的,总免不了与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开。”
清静因:“如今东宫又要有孩子了,咱总要拿个章程出来。日后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来,虽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这还要选?礼法为先。”清静摇头:“我只认现今这个,熟人好话儿。”
不悟默然,见清静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静道:“难道还能比慈宫更坏?强如天后,也须归政亲儿。当世妇人,哪个能强过天后?妇人出差,还不是因丈夫无能?东宫又不是无能之辈!”不悟眉头渐松:“也是此理。”
清静舒一口气,这不悟虽有些个读书人的脾气在,却不是苏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与不悟较劲。清静心里,眼下这般最好,细水长流的富贵,长长久久的传教。
僧道亲近之意,玉姐渐明,心下也是暗喜,有这二人,也是一助力。这两个是奔东宫来不假,她与这二人之联系却比九哥要深。想来两处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着益的事,她更能得着。便如她怀的这一胎,两人一唱一和,做出个弄兆来,口耳相传,连九哥这知道底细的人都要信了。最占便宜的,还是她们母子。
九哥却又得着另一桩好处,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觉已到京两年有余,明年京中又要热闹了,届时士子云集。”九哥听得真切,答道:“国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静倒好常与玉姐些外间风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许多人事。玉姐笑问:“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静笑道:“都是他们来。有老人自觉要归天的,临终……”话问完,玉姐已笑将起来,信道的,临终多半好上个表来,有甚遗憾、有甚悔恨、有甚亏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于天帝哩。
纵不是将死之人,也会有许多烦恼,清静又有好医术,又会做人。三言两语,套一套消息,也是举手之劳。
玉姐因畅快,布施亦大方,清静也得不少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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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除开儿子在娘子肚里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却没甚好消息了。
前头打仗,后头也遭殃。国乏良将,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开一个陈熙,能攻能守,余者老将只好守个城,有些个连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炼出来的后起之秀,且不能独领一军,眼见着青苗发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却快要叫饿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张脸冷硬似铁。
官家遇这等难事,也常问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拟几个法子备选,他看一看,选一个。如今连这等事,都推与九哥去做。九哥与他心意不同,做法却是一般——治大国如烹鲜,九哥尚不熟练,实不敢轻动,唯恐祸国而殃民。
宰相等也颇有些为难,无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耳——国库里银钱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道:“国家原常备一笔钱,以作不时之需,只不曾想这回用得这般多。死伤将士要抚恤,破城百姓要安抚,三城须重建。又,兴兵需粮草。夏秋又是水灾多发时,又要备下这一注笔来。尚缺数十万贯。”
九哥讶道:“几十万贯都拿不出来了?”完自家也觉失言,你道为何?自唐里宰相杨炎建言行那两税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钱,便朝百姓收多少钱,入多少,花多少,难有多少余钱。此法沿袭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国家岁入已算不得少,花费也颇多,旁的休,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儿,旁人家一个也不少,一年林林总总宗室加起来便要花掉数十万贯。又有诸官员之俸禄、养兵之花费、兴修水利、修驿路等,统加起来,民间赋税虽不太重,却也不甚轻。国家的钱总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这赋税钱,国家也难存下钱来。
梁宿见他沉默,知他是想起来了,也沉声道:“挤也要挤出一注钱来,否则,战事若有不利,只会更耗钱粮。”语中未尽之意,乃是天朝若输了,只好再出一笔“赏赐”与胡人。以胡人的胃口,这笔“赏赐”断不会少。
九哥又召诸尚书、九卿等一处商议,东挪西凑,将预备与自家儿子降生办庆典的钱抠了出来填了进去。户部尚书容韶连:“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会因没了这二十万贯便不来了。边关捷报,比那炮仗声听起来更和时宜。”
梁宿倒抽一口凉气,心道:童言无忌。心下倒也赞赏九哥如此为国为民,抬眼看诸臣,也都颇满意。
他却不知,叫他赞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气、极有风度,往东宫门内一走,便一脸为难。
玉姐估摸着他回来的时候儿,早叫备下饭来,等他一道用饭。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饥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时也是零嘴儿不断,等他的时候儿且要往嘴里塞两只肉饼,是以等得并不饿。
九哥心事重重来了,饭也吃得不香。玉姐因问何事,九哥强笑道:“前朝军事。”玉姐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只哄他多吃些儿:“这是新炖的鸡汤,撇去浮油了,一儿也不腻。”九哥心里越发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饭,两个一处话时,九哥往玉姐面前,单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儿对不住了。”玉姐脸一沉:“甚事?”九哥见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户部里原存了一注钱,预备着皇孙降生好做个大庆典,我……因战事吃紧没了钱粮,叫先挪了这一注钱来使。虽是挪,儿子生时,却没钱还来的……”
玉姐噗哧一声笑将出来,越笑越大声儿,将九哥吓着了,也不跪了,爬起来道:“你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舍得爬起来了?吓我一跳,还道有甚事对不起我们娘儿俩来?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给我外头弄个美人儿,好叫你跪一辈子!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你既做正经事,心虚个甚来?”
又伸手与他揉膝盖,问他:“疼不疼?”九哥摇头道:“一也不疼。就是委屈儿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紧。事有轻重缓急。他有福时,热闹少不了,没福时,你与他做了大场面,恐也尴尬。叫百姓,国家无钱御钱,却有钱挥霍,好听么?”
九哥憨笑不语。
玉姐却将脸一沉,佯怒道:“你与我请罪,是以我为肤浅妇人,只知眼前富贵繁华,不晓道理么?”九哥伸手将她鼓起的双颊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义,特来领训来的。”到此处,两个都绷不住,笑作一团儿。
笑声渐歇,玉姐便奇道:“国家怎会这般缺钱?自到大,我总觉这钱也不算难赚。”
九哥道:“税法如此。”玉姐来了兴致道:“税法我也懂得,我却不信,汉武北击匈奴之时,他那库里也是这般模样儿?必有结余。那是怎生攒下来的钱?虽量出以制入,也时有因灾减赋,江州的租税,却是有十几年没变过了,难道每年支出都是一个样儿?”
九哥道:“确是不一样的,不过某一年加了,往后纵用得少了,也难减下,总有人能为这一注钱寻个去处。此事我还须细想,轻易不可加赋,加便难减。”
玉姐道:“你慢慢儿想,总不外开源与节流两样。”心里却盘算开了,这国家赚钱,与一家一户赚钱,不过是一个大、一个而已。
作者有话要:介个,御姐的爱好确实不在宅院里面。
94不同
前线战了大半年,各有死伤,心里各叫着苦,却又都不肯先停下来。好似两个殴斗的顽童,各扯着头发、揪着衣裳,胳膊腿儿已渐无力了,口里还要:“你服不服?”手上依旧不停,眼睛还要瞪得老大,心里实盼着对方先住手讨饶。
两处都有些个本事,天朝不消,地大物博,家大业大,又有城池依托。胡人几乎人人都习骑射,生不数岁便骑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为一口救命粮来,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处,也是一场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损失下去。天朝这里,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儿子的热闹钱来。胡人那头更是艰难,原便是因着日子过不得了,才复又生起抢劫的念头儿来,否则照那虏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几年,再一举南下。偏又遇着天朝奋力抵抗,不肯叫他们轻易占了便宜去。那虏主原是筹谋着蓄力一击,实不愿此时便将兵将空耗,算来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虏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这里早想两下罢兵了,政事堂里宰相们自开仗起便算起账来,由着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会叫抢去更多财帛。再打下去,却也不成,根子还在钱粮上。眼下正是罢兵的大好时候儿,再拖,军费上头花销便不划算了。然却不想贸然议和,事便如此,谁先认输了,便要输得更多,天朝先提出来了,胡人不免要在这盟约上头多做文章。政事堂里梁宿的意思,好是叫边将反击一二,有一胜仗,以胜议和,才能少出钱粮。
此外又有一等热血儿郎,叫嚣个甚“汉唐故事”,崇霍卫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却笑都笑不出来,恨咬牙,暗骂这些热血儿郎简直是一群斗鹅!回来与玉姐抱怨,将玉姐逗得笑个不住。
玉姐如今行动已颇有些不便,东宫上下更心在意,连在宫外头的申氏,都挂心于她。她却偏好做些个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儿来,譬如无事好往慈寿殿里问个安。惊得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丢下手里与女儿三姐儿做了一半儿一件短袄,也往慈寿殿里去。哪知到了慈寿殿,玉姐与慈宫言笑晏晏,好似亲祖孙两个,王氏也暗暗称奇。
王氏却不知,慈宫肚里憋着的气都要叫压没了。她许了玉姐不往慈寿殿里请安,玉姐却隔三岔五往她这里来。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睁着她,只差不曾到她脸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个因孕不来呢,纵她不抱怨,总会有人玉姐是“恃宠而骄”,玉姐却连个嘴的机会都不与人。由不得慈宫憋屈。
玉姐如今却并不怎忌惮慈宫了,盖因慈宫待她,竟是一丝错儿也不挑了。下赐诸物,皆经造册,无论药材、衣物、饮食尽皆精美之类,并无夹带之物。逢她上前,一丝儿恶婆婆样子也无,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与她冲克之物来食。
朵儿还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宫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没个新招儿了。”心里想的却是,慈宫怯了,哪怕心里还有图谋,也没了底气。真个有斗志的人,不是这般模样儿。她待宫才人时,只贺一回,余者甚物事也不与,是不肯沾手的。这慈宫,也是无用之人了,她忌讳太多,便放不开手脚,如此只好缠死她自个儿了。
九哥却担心不已,她:“不好叫人挑了礼数去。我真个轻狂了,却不是为你惹麻烦?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几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这才放下心来。
玉姐见他眉间郁郁之气颇浓,问他:“还为银钱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将要“你怀着身子,不要多思”,见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将这话儿咽下,暗道:她听这个便有精神,想是在宫内闷坏了,我便与她多些儿又有何妨?
便将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胜促和,又如何算着此时最省钱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赋了,否则国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将这些胡人养坏了,道是只消打一打,朝廷便会与他们钱,无论胜负,他们总是不吃亏。胜了,有得抢、有得拿,败了,也有赏赐。”
九哥道:“谁个要理会他们怎生想?”
玉姐歪头道:“你们真个是读书读出来的正人君子,换了我,宁叫鱼死网破,也不叫他们占了便宜去。我在宫里这一、二年,算是闹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譬如眼下这般,宁可将赏赐化作军费,哪怕多花些儿,也要叫他一个子儿也捞不着!”
九哥忙道:“你休动气。”
玉姐气笑了,道:“我才不是动气哩。你想,你街上遇着个捣子,他要抢你钱,你就与他撕打了起来。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将下去,你便要延医问药、卧床休养,需费两贯钱,这袋儿里好有五贯钱,不若与他一贯,自花一贯买帖膏药。那捣子拿了一贯钱,也买贴膏药治伤、又拿余钱买了酒食吃饱,你依旧费了两贯钱,捣子却吃得一嘴油光,你他下回还抢你不抢、打你不打?不如将他一套打,宁可自花两贯药钱,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儿无钱看病,下回看他还敢不敢了!”
九哥听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满眼新奇,叹道:“你这话儿一,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训诫。”
玉姐这一大套话来,不免口干舌燥,取了茶来饮,听他这一叹,“噗”一声连裙子都喷湿了。朵儿忙上来与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儿,伸着脖子,自朵儿肩上看九哥:“真个像来?”
九哥笑而颔首,却听玉姐道:“我怎觉我和气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够了,玉姐也收拾停当了,上前推他肩膀儿:“你笑个甚哩?”九哥起身,肃容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了。”玉姐道:“难道不是?一样花钱,总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难道还要强颜欢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脑子有病来?”
九哥脸儿上有些儿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么?他便是有病了。却又强道:“也是开国至今近百年,诸弊渐生,又有些儿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谁个遇事不是息事宁人?盖因有家有业,有所顾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来,行事总想稳重。
玉姐道:“只管打!为甚是你顾忌人,不是人顾忌你来?!四夷宾服,才是天朝气象。横竖要打赢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钱,揍得他骨头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实几天。”她却是洪谦这狠人亲女,耳濡目染,下手干脆利落。
九哥听玉姐此言,意有所动,却劝她:“你真个休要动气来。”一道,一道比划着将手往下压。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将她搂了,抚背道:“我初习政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过继之身,官家前几月还未放弃要生亲子,也知他为难。伸手摸摸他的脸儿道:“你又瘦了些儿。”九哥道:“人过夏天,总要瘦些儿的。”玉姐道:“你既已将儿子的热闹钱舍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儿。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饮食上也没那许多穷讲究,我将这一年脂粉钱、置办首饰钱统舍出来,咱饮食上头原也节俭出许多,统充作军费罢。你也好叫我扬一扬识大体的名声儿,如何?”
九哥收紧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过叫胡虏打了脸。我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庆典朝贺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时候,我自己身子都觉得沉,哪还用那些个没用的?你当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将去,我好容易有个借口不想堂鲜艳衣裳首饰,可好?”
一番话儿,软弱兼施,又许了钱帛,将九哥游过来道:“我一大男人,又用着甚新物事了?原在宫外,还常穿往年旧衣哩,更不须置备新的了,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来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饮食上原就不铺张,也不吃甚新奇物儿,一年好省下几万贯来。再有衣裳等,总是一片心。回来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撺掇着,自上了表,请俭省了用度以资军需,九哥随后上表,请自请减膳(实是早自行减了)、减用度。他两个这般做派,叫朝中颇为欣喜。九哥此时再提痛击胡人而不与“赏赐”事,反对之声便没有那般强,有反对之人,也:“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来,又有个那样官家,早练就一身拾遗补阙的好本身,略一寻思道:“却也不甚难,开榷场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虑者,是前头要打一大胜仗,方好话。”
靳敏有些儿着急,眼下打仗要看陈熙,陈熙胜了,慈宫长脸,他这个反了慈宫的人,处境未免尴尬。陈熙败了,于他也无甚益处。待要甚,九哥却道:“与董格,一应粮草军械,先尽陈熙,叫陈熙尽力一战!务必功成!不过多几十万贯,省也省下来了。成是于国有利,不成不过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还要劝他,九哥却一摆手:“不铺张浪费,我也不觉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几月,故有此一。
东宫这一俭省,非止为夫妻两个挣了许多好名声,也令前线士气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东宫省来,心里更生出报效之意。上有陈熙之才,下有士卒齐心,将士用命,又是经战阵练出来。厉兵秣马,一意操练整顿,虽于八月间遇着胡人“秋高马肥”,对阵起来也不曾大败。
陈熙因用计,又洞悉胡人之谋,以迂回,溃胡兵之左翼,又俘一王。政事堂大喜,命陈熙就地整顿,严防死守,一面将这王押解入京。几经周折,叫这王修书与虏主,谈这议和事。
虏主原存着“以胜促讹(这个字木有打错)”的心思,不想却败了,要再战时,也是不划算三个字。眼见冬天又至,较去年好得也有限,强出兵恐损实力。从来这胡虏里皆非铁板一块,总是许多部落总拢做一处,谁个强便听谁的,若虏主折损过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不得已,两下和谈。
作者有话要:[1]回易,军队参与的贸易。
好吧,我知道略少,因为码的时候状态略差。下班回来再现码一,争取双更补足~
95规劝
不悟自与太子妃讲经,心中便常有些违和之感。他进东宫也不是日日都来,每隔个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静方有一个入东宫来讲一回经,待轮回到他时,早已听了一耳朵东宫的好话。初听时他也觉欣慰,总算不曾识错人,然他又不是苏先生那等书呆子,细品之下,忽觉出有些儿异样来。
这不似太子会做的事情。
那一等会看人的,不需日夜相处,只消与你打一个照面儿、几句话儿,是龙是凤心里便有个数儿了。不悟正因太聪明了,万事看得透了,觉着这事间事甚没意思,是以出家。与九哥见几回面儿,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这般软弱,行事也果断,然初秉政,却不致如此大胆。他还曾想,他倒是认得个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携家带口回江州去了,一时半会儿书信往来也不及,究竟是谁个做了东宫幕僚呢?
想了数日,及东宫来人请他去讲经,方想起来那个狠人的亲生闺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儿,日日吃一个锅里的饭,夜夜盖同一张床上眠么?
这一回入宫,不悟就带一丝儿恼意:真个是胡闹!
玉姐正在开心间,她似是寻着了甚新奇物事,现偏爱翻个舆图,又好读些个旧史。这日正握着一本《汉书》来看,凡女人看书,总与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觉着无关紧要的,她们偏好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看,还要问些个千奇百怪的问题。玉姐看吕太后本纪,便思:若是惠帝是个明主,结果将是如何?
她还不至拿这个去问九哥,如今来了不悟,却好问上一问。不意不悟先与她讲了一回经文,真个的是佛经。玉姐也耐心听了,不悟却觉她心不在焉,不由叹一口气道:“檀越心不静,可是有心事?”
玉姐道:“我正自在,有甚心事?”
不悟道:“东宫声名正好,朝野交口称赞。如今官家不做他想,慈宫亦高座安养,虽有外忧,却不致成患。若论起来,如今天下,竟是这些年来光景最好之时。贤伉俪实是有福之人。”
玉姐听了便喜,笑道:“借方丈吉言。”
不悟话锋儿一转:“檀越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玉姐暗中留意,面上仍笑道:“方丈与道长厮混得久了,话都带着道家味儿。”不悟道:“三教原本是一家么。”
两个不咸不淡打着机锋,寒暄数句,玉姐正有话要问不悟,又知不悟不会无缘无故甚福祸,便先开口:“方丈觉得,甚是福?甚是祸来?”
不悟皱眉,问玉姐:“殿下截了为皇孙庆贺的钱,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
玉姐一头:“然。”
不悟又问:“次后东宫减膳,却是檀越的主意了?”
玉姐笑头:“然。”
不悟肃容道:“如此,老衲便明白了。想来政事堂不致冒进,只欲与胡人迎头痛击便罢。次后怂恿出击的,却是檀越了?”
玉姐想笑,又愣住了,叹道:“世间还有甚事瞒不住你么?”
不悟道:“世间事,不过如此。”
玉姐道:“想来方丈是看透世间事觉着没趣味,方才出家另寻些事做的?”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她便是觉这宫中无趣来。
不悟道:“原以看透了,今番回来,方觉世上更有奇人在了。檀越做这事,却有失计较!”
玉姐听他得慎重,便问:“此话怎讲?”
不悟道:“檀越晓得本朝兵将驻防、何处有多少人么?晓得屯粮能支多久么?知道哪处兵强、哪处兵弱,哪个将愚、哪个官贤么?又知道边境地理么?一概不知!对否?”
玉姐默然。
不悟冷道:“甚都不知,却要下口预事,若是北地只有迎敌之能,却无追击之力,致使功败垂成,当如何?叫个只有本事吃一碗饭的,去吃上两碗,撑死了算哪个的?!”
玉姐咬牙道:“我虽不知这些,却知此时此刻,是万不能退让的。且……政事堂相公们,那个不是老成持国?吃八分儿就放下碗来的?”
不悟道:“他们若与太子了实话呢?檀越出言之前,可曾想过?这是将成败寄于莫须有?东宫心志坚定不假,适合修养生息。如今国家已有积弊,欲有中兴主,当待来者,檀越慎之。”
玉姐顺竿儿爬,当即道:“先生教我!我如何不知国家积弊?要不积弊,能叫东宫嘴里省吃食去打仗来?先生想修养生息,过往一、二十年,也未有大仗,难道不算修养生息了?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实是已不得不变了罢?”
不悟道:“妇人何得干政?”
玉姐叹道:“我只为明理。我自家也读书,知读书人的心,不瞒方丈,自因家无男嗣,无生最厌做女户人家。个中辛苦,我受够了!一家子,我是将来做主母的,不是做母猪的!只晓得吃吃睡睡,看看丫头绣花扫地,管管厨下吃个甚饭?不拘哪个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那是主母么?一旦有事,或只知哭泣、或手忙脚乱,岂不害了自家?”
不悟忽觉骑虎难下,这差使是他乐颠颠自家答应的,如今玉姐又与他出了个难题。论起来,这世上再没一个人比太子妃与太子更亲近了,军国大事她且能吹枕头风,还成了,还有了收获,日后话,在太子心中份量更重。
【与其叫她甚都不懂,乱吹歪风,不如叫她晓得些事理,休乱出主意——讲便讲。】不悟既如是想,不免与玉姐先朝廷官制。玉姐道:“苏先生讲过哩。”不悟不耐烦道:“他个呆子懂个甚!”玉姐便闭口不言,听不悟这官职窍门儿来了。
非止有文重于武、实职重于散官之别,更有升、降、平调的暗喻在内。有时节将你升一级调个位置,不定是看重,盖因官场上还有个法儿叫“明升暗降”。不悟与玉姐一一了,哪处是实职,哪处是虚职。
口上讲着,心里却想,苏正不甚用,清静又倾向于她,待北乡侯返京,我倒要与北乡侯好生道道。乃是存着眼下先稳住了玉姐,回来朝她爹告状的主意。却又忍不住叫清静劝一劝玉姐:“正在双僧时,休要生事。”
清静却又是另一种劝法,非但了请玉姐保重身体,更:“如今娘娘无论做甚,都有人叫好儿,娘娘可知为何?既因娘娘总占着一个理字,更因陈氏先前做得不得人心!何以不得人心?心太大,管得太多。请娘娘自家斟酌,休步其后尘,令朝臣提防。”
玉姐笑道:“道长与方丈都有心了,我领二位的情。妇人总要依着父、夫子,我理会得。”
心中却想,这从来会投胎不如会嫁人,会嫁人不如会生子,会生子不如会教子。头两桩老天保佑,已算占得先机了,后两桩却实是费心神的活计,尤其眼下已做了太子妃,将来无数难事等着。俗话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入了宫,便是妇人,也与朝政有了牵,如何能不知、不预前朝事?便不为争先,也要为自保。自己必是要生个儿子做天子的,这儿子的教养,万不可疏忽了,纵长大了有师傅,幼时开蒙也要仔细,总不能如外间那般胡乱放养着。
又想,再数月便要生产,届时父母也要回来了,这乳母里总要有自己心腹之人才好,少不得要麻烦娘家人了。又盼着洪谦夫妇归来,又想不知程老太公坟上如何。
96亲戚
不悟想他回来,他闺女也想他回来,便是九哥,也颇思念洪谦,想他早些儿回来。此时洪谦却不得不滞留江州,两年未归,又平步青云,留于江州的许多事情便不能如前年赴京前安排那般行事了,他须另行筹划,处置善后。
“太子他老丈人要回来了!”
先是,江州知府得到了消息,而后齐同知与洪谦算是“姻亲”便也知道了,又有郦玉堂的几个亲家,诸如梅县县令等,纵江州知府不告知他们,齐同知也要与这些个姻亲上一。又,洪、程两家在江州皆有旧宅,又有仆人看守,洪谦等人回来是要将林老安人与程老太公迁坟合葬的,少不得还要有林家亲眷来吊唁,须得于自家设个灵堂,总要回到自己家里。再使程实先飞奔来主持打扫,街坊等便都晓得了。
又有林老安人娘家亲戚,程家是事主,他们也须得出面,旧俗,姑母的丧事,须得娘家侄儿到场,否则便不圆满。程家在江州,也就只剩这一门亲戚了。
想当年九哥与玉姐定亲时,因郦玉堂乃是江州知府,城里人人皆知。九哥入京,过继做了太子,这消息也是明旨传布天下,江州人尤其“与有荣焉”。连带江州城的人格外爱听东宫的消息,有些个风吹草动,便有闲人爱拿来做个谈资。洪谦等回乡之时虽在夏秋,田中正忙,城里人倒不似乡下,一农忙起来除开吃饭、睡觉连抱婆娘的力气都没了,却有闲心传些个消息。
洪谦一家子船到江州之日,来迎之人委实不少,皆着些个素衣,若非是回来办丧事儿,只恐有人还要放炮仗、着锦绣彩衣来。齐同知等姻亲自是要到的,洪谦在江州之时,是先朝他见礼的时候居多,更往前些儿,洪谦一白身赘婿,连见也轻易见不着这同知。如今洪谦打京里绕一圈回来,非特是进士及第的传胪,还成了东宫岳父、封了侯爵,天地颠倒。齐同知也只好叹一句,同人不同命。又因洪谦是进士,齐同知心里,待这洪谦反亲近不少。
江州新知府亦是进士出身,姓张名嘉莹,能得江州这一肥缺,为人便算不得太迂腐。待洪谦既不谄媚,更不故作清高挑剔这个“外戚”,只将洪谦作个归乡进士,大家皆是同道中人,不尽的亲切和蔼。先请洪谦“节哀”,又叫洪谦先忙家中事,但有需帮忙的地方儿,只管使人与他去。
这却也是旧例了,读书人里头许多并非权贵出身,纵家中有家业,较之权贵数代姻亲罗织下来的关系,也是寒碜得紧,是以读书人另有一套亲近的办法。凡科考出来的,见面便生亲近之感,只消你是进士出身,途经各处,休驿站验讫公文免费与吃住,当地官员听了,也要赶来相邀,接风、宴饮、送别。休问先前见未见过,只消现在见着了,便是同道中人,有甚不方便的要本地官员搭一把手儿,彼此都是责无旁贷。至如日后官场上有些个龃龉,那也是日后的事了。
张知府如此待洪谦,真个并非特意巴结,他不这般做,反显得故与“外戚”生份,有沽名钓誉之嫌了。
林秀才等颇不自安,虽则旧年曾为程、洪两家帮过些忙,也跑过些腿儿,如今林老安人已逝,素姐与林家还有些个亲近之意,到得秀英这一辈儿,已不如老一辈了。且,林秀才心里有些个尴尬,他与程家帮忙也不是白忙来,程老太公在时尚好,程老太公去后,每逢程家有事相央,必备了厚礼。亲戚间行事,林家开头推让几回,次后程家依旧如故,便以“再推让恐其不安”每每收了。若程、洪两家还如往常,抑或洪谦只是寻常举子,也便含混过去了,今他衣锦还乡,不权势滔天,伸只手儿,也好将江州城的天遮去一半儿。林秀才思及往事,不免心中胆怯,极外陪许多笑脸与这“倍女婿”。
齐同知以姻亲之便,与郦四姐的公公一齐道:“时候不早了,先请入城安置罢,我待也好前往吊唁。”
当下齐同知等人与张知府皆回,林秀才家却是一路跟着后头到了那厚德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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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德巷街坊等也是一早晓得这家人家要回来,厚德巷里这一带,自九哥做了太子,便叫有些个好事的人叫做个“凤凰窝儿”,悔得卖了房儿走的两家人家肠子都青,旁的不论,捱到如今再卖房儿,也好多卖些银钱。
巷子的青石板地早叫扫得干干净净,各家街坊皆穿戴好素衣,又各尽力备下奠礼,又有里正等人,早早招呼各家:“与理上,凡街坊家里头有事儿,咱皆须搭一把手儿,各家劳力都预备下了,人家领不领情,端看造化罢咧。”众街坊哄然叫好。
这头洪谦到了家,先送素姐往程宅里去,又留金哥与秀英陪她,自往洪宅这里看程实等收拾完屋子,将洪宅前院亦空中,亦作个待客之所。又叫扎起灵棚来,将诸般事务布置一番。里正已领了众街坊来,又明来意:“贵人未必便用得着我们这些粗人,好歹是此处风俗,也是一片心意。”
洪谦团团一抱拳:“不过离家二年,何以分甚贵与不贵来?诸街坊有义,洪某谢过,连日之事,有劳诸位了。事毕,我请大家吃酒来。”众街坊看他也不托大,都欢喜,里正便招呼着自司其职。洪谦又谢一回,道:“我须往那头看一看,她们女人家恐有不便之处。”
里正道:“那一处也该扎灵棚灯,叫这几个人一道。再叫各家出几个伶俐媳妇儿,往里着陪夫人待客去。”
那头素姐哭一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劝着往佛堂里歇着了,女人们正围着秀英,名是道恼,实也有巴结之意。这个:“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个:“在家多住两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来,撇一撇嘴儿,便问秀英:“秀娘一路可累?他们棚儿还未扎好,且歇一歇罢,后半晌便要办事儿哩,先用些个午饭,都是家乡菜。”
秀英在江州时,虽也当家作主,往外时总是奉承旁人居多,纵在京中,女儿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一干贵妇人须与周旋,又时时恐露出怯来。今一回来,叫众人围簇着,内心不禁生出许多感慨来。听林秀才娘子如是,便道:“婶子的是。往后这几日,还请大家多帮衬来。”众皆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亲服侍她与素姐吃个饭儿,心里也叹,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会做事,只因生了个秀娘,秀娘又生个玉姐儿,致有今日,真个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了。这世间比她用心过活的人多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过饭,便唤了金哥来见林家人,又叫金哥与林秀才娘子见礼。林秀才娘子连:“使不得。”秀英道:“他孩子家,与长辈行个礼又能怎地?”故虽不致叩拜,却也长揖。林秀才娘子又问起玉姐:“娘娘怎样哩?”一提玉姐,秀英便眉开眼笑:“怀上了,再几月便要生哩,只盼她一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见她情状,便知这话对了,顺着又夸玉姐有福气,秀英听了,不禁更喜。忽地以手加额,道:“我竟忘了这事了。喜儿,娘娘赐下的东西哩?”
原来玉姐闻秀英要归乡,也备了许多礼物叫散与故旧亲朋。且嘱:“归乡休要张狂,从来外戚不易,中规中矩且要背个不好听的名儿,人听是外戚,便要侧目相看。日后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声须从现在打理起。爹娘纵为着子孙着想,也须以礼待人。”纵有孕,也收拾许多物什,叫带回江州来。
喜儿带四、五个有力妇人,抬几抬物什进来,又拿着单子一份一份儿念着。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赐,虽算不得过于丰厚,却因宫中所赐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产绢绸等,玉姐便赐与锦锻等,正经的蜀锦贡物,一人两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镯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额外得一支拐杖。喜得这林秀才娘子与媳女等跪领,又有喜拿出一支匣子,内里是玉姐单与旧友林月姐儿一套头面,道:“娘娘,与月姐乃是故时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纪,来与月姐添妆。”
月姐叩谢,林秀才娘子与月姐之母一同道谢。
后半晌诸街坊到,闻玉姐与林家诸人赏赐,都朝林家庆贺,又赞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太子妃亦记着街坊。却是分与各家些宫缎,又单与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赐与月姐等,招来许多羡慕。又有谢昔年里正相帮之谊,洪谦秀英又有京城土仪分散与诸人,整个厚德巷里,皆赞洪家厚道。
次日一早,一应白事所需尽皆齐备,吊客亦到,洪谦少不得携着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会堂客。二人于今权未必重,位却是甚高,不须与诸人施礼,只因丧家,凡来吊孝者,孝子贤孙须与吊客回礼,初时将好些个人弄得手忙脚乱。洪谦与秀英倒好牢记“安逊”二字,行礼如故。便是张知府也要拿捏着多夸上两句——这家人做派,实是无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侧充作顺孙,林秀才将洪谦与金哥夸赞作十二分来:“姑丈生前实不曾看错人,侯果信人。哥儿亦好。”
待这头礼毕,外头却要将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无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后,那头张知府又看他分外顺眼格外照顾,其事颇顺。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谥了个县令,这回合葬,正可改葬,将那坟头儿堆得高高,以应品级。
待合葬事毕,洪谦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这里,忙完这一出,早过了。便换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会张知府,与他些土仪。张知府暗道:这洪谦虽年轻,这国子监司业实也做得。又见洪谦土仪,忙不迭道:“君侯客气。”
这张知府见洪谦夫妇此归,一应的做派是读书人模样儿,并不以外戚自居。心里打一个转儿,终决心与洪谦交好,纵洪谦回来是办丧事儿,不好过于欢乐。他却有个计较,因请洪谦这传胪进士,往那府学里去讲几回课,这却比狎妓饮宴又更添风雅,真个君子之交。
洪谦再次便往见齐同知,代转了郦亲家交与齐同知之物,又有齐同知女儿女婿托捎的物件儿。齐同知因称谢,道是凡他在江州一日,洪、程两家留在江州的产业,便保无虞。洪谦笑道:“这个我却不是不担心的,我所虑者,恐留在此处皆是仆役,惧其生事耳。”齐同知一挑拇指,赞道:“听君一席话,我今日算是真个服了,怪道你做了传胪,纵不因儿女闲事,也做御史、扬名天下,简在帝心。我却只好老大年纪,只做个同知。”洪谦又谦逊几句,齐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里头齐同知娘子见了秀英,也是道谢,又多有拜托:“太子出继,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亲兄弟了。我却要因着旧缘,腆着脸儿赖夫人件事儿,夫人厚道,我那女儿在京中,还请多照看了。”秀英亦笑应了:“纵不是亲戚,也是江州乡亲。”同知娘子早经收拾了两匣子金珠宝贝等,只等秀英离京好相送。
又有郦四姐等处,东宫册封时,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贺,却又因御史等谏,不得不随夫出京,此时见了申氏托秀英所携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谢过秀英。
至如郦家七嫂、八嫂娘家,更对洪谦夫妇千恩万谢,因洪家借屋与他两家女儿在京成亲之故。此外洪谦便往拜会些个旧年中举的同年,又有些个熟人,只作与往昔一般无二,江州城里人都他好。
又有盛凯处,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赠,且:“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里时,只管来寻我,清静房儿也有两间,总好过与住客栈不安静,又或与人挤庙里。”
盛凯见他,颇不自安。因原倾心玉姐,如今玉姐却为东宫妃,连着当初不乐意的潘氏,暗中嘀咕两声,颇有后悔之意。仿佛这玉姐一嫁九哥,倒将原该着她家的好运带走了一般。亏得她虽心下刻薄,却知道个轻重,口内不敢乱。
那张知府却日日叫人将邸报送与洪谦看,洪谦也承他情,直到看着朝廷与胡人开战,始有些儿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谦晓得九哥为人,孩子虽算不得聪明,叫他做个秦皇汉武,那是难为他了,若做个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担心他年幼,又是过继人,朝臣不服管。
那张知府却另有打算,唤来第三、第四两个儿子,领着他们往洪宅里去。先与洪谦见了礼,又叫两个儿子报了名儿,一个叫张守礼,一个叫张守智。张知府这两个儿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读书。
洪谦见他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觉,只管笑招待,且看张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赞洪谦之才,与洪谦寒暄几句,方表明心意:“这两个犬子也在进学年纪,他们母亲有些儿溺爱,我想着慈母多败儿,不若远远打发了,好叫他们也知道些儿世情,也好磨练磨练。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辈出,是以腆颜请君侯携他们一程。”
洪谦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书院呢?还是太学?抑或国子监?”张知府道:“想叫他们自家考个功名来。书院是极好的,太学也只叫他们考,国子监恐不收他们这般人哩。”洪谦笑道:“我知道了,国子监多权贵之子,恐学不着甚东西,倒将心性磨没了,书院或太学,只凭他们本事罢了。官场之上,出身要紧,君家若无个世职,不若自己考来。真个与考官不投脾气,再旁的也不迟。”
张知府也是这个主意,想有个出息,没个进士出身,真个难如上青天,乃道:“全凭君侯做主。以我这芝麻官儿的儿子,入了国子监,难道倒好与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谦道:“如此,我便携他们先往石渠书院里,如何?”张知府道:“得听苏先生讲课,是他们福份。”
又叫两个儿子上来与洪谦磕头,了许多话儿,方告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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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张知府有所托,旁人亦有所托。晚间吃罢饭,洪谦教金哥读书,授课毕,秀英却来看他。
洪谦见她似有话儿要,因问:“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却为个甚来?”
秀英道:“林家那婶儿求到我头上哩,请为她家孙儿谋个出路。”洪谦皱眉道:“她家有举人进士?”秀英面上一红:“没有。”洪谦道:“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时,倒好看顾一二,以一白身,想做官?我的儿子且要叫人指指,他家儿子,却不值我这般了。”
秀英道:“并不是要做官儿,他们想,我还不敢应哩。没的给玉姐招闲话,这个我懂。婶子是想,求咱将她孙儿带往京里,谋个太学生,将来也好有个前程。”洪谦一皱眉,又问:“她的孙儿能装一筐了,十分出挑的也无几个,她想托付哪个来?”
秀英道:“她那心里,自是哪个都好,我却来,京中人多事杂,纵有人回护,孩子自己不机灵,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一、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儿,我才好与你。”洪谦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孙子,不过辰哥一个。”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况祖父母?她却想托付个皓哥。”
这林皓实不如其堂弟林辰书读得好,然却讨老人家喜欢。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钟,存着能托几个是几个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了难处:“婶子也须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脸。”林秀才娘子便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来因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个难处,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着,做长辈的都想孩子个个好,既辰哥自家读书能读得出来,何苦白费个人情?皓哥书读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见见世面,如此两个孩子都能挣出来。”将林秀才气得眉头深锁,几要骂将出来:“你懂个甚?!这人情是好托的哩?!无知!不将那有望的多推一把,却与那无能的机会?”
林秀才娘子道:“你不也喜皓哥的?”林秀才道:“皓哥可爱,辰哥却可教哩。你想有霞帔穿,还着落在辰哥身上哩。那头大官人在江州多少年,家里事他岂不知?辰哥有出息,许看亲戚面上,他帮也帮了,你弄个扶不上墙儿的硬叫他扶,他是你家甚么人,好与你出这把子牛力?”
林秀才娘子道:“先时你也帮过他家……”
林秀才喝道:“住口!休往前咱帮他家事,他哪回不与咱家厚礼来?我还怕他记着咱每帮忙必要拿人好处的事,心里不痛快哩。便眼下,你将皓哥托与他,这样大哥,你觉着要送他甚样重礼?他可看得上?”得林秀才娘子不言声了,心中终偏向这皓哥,暗道,多我将私房出来,多备贵重之物罢。
次日便新往洪宅来,朝洪谦:“是妇人无知,胡言来。是她心疼皓哥心疼得糊涂了。”洪谦道:“原本无可不可,两个便都带去又如何?入不得国子监,也可入太学,只有一条儿,国子监旬月便要考试,我能将入带入了,带能代他考试来?到时候一月一考,叫黜落了,我便无所谓,他还要脸不要?”得林秀才老脸通红,连辰哥之事都不敢了。
洪谦因挂心朝中事,又不耐烦再有人请托,便要急行回去,却叫秀英:“挂心东宫娘娘。”便有许多人来送行,前番洪谦往京里去,便携了许多货物发卖,如今不携货物,只带土仪,也好装了六、七条船,又有诸人相赠之物。此外齐同知等亦有携至京与亲家之物,张知府两个儿子随行,也收拾出一条船儿来,带诸般物事。张知府中进士时的考官,正在京中,张知府亦备了与他之礼。
又有商人因着程家商铺掌柜,走了门路,想依船入京。洪谦一一核实了,只携那积年老字号的商家同行。
又使程实往林宅递了帖儿,问林秀才可有甚话。林秀才晓得这是与他家机会,只得舍了一张老脸携了辰哥来见。洪谦见了辰哥,先考学问,见他虽不差,却也并不优异,中平而已。这世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剩下的也看教导也看机缘。洪谦掂量再三,将这辰哥收下。
那头林秀才娘子却悄悄与秀英厚赠,将金珠宝贝拿出两帕子来,以皓哥相托。秀英如何肯收?她在京中也算见识着富贵了,又这金银虽好,终不及女儿嘱咐、儿子前程,故不肯收:“再收亲戚钱,我成甚么人了?”将林秀才娘子臊得满脸通红。秀英故意道:“婶子托了我,我自没话,那头老叔晓得不?休要少了一个孙儿,他却问我要人来。”
一句话儿,到林秀才娘子羞处,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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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议和之事将定未定,一头要开五处榷场,一头只应开一处,一头要“赏赐”,另一头一文也不想与,玉姐称之为“与上街买个菜儿没个两样,一般讨价还价”。将取笑完两头,却收着讯息:太子他老丈人要回来了!
97正旦
两个孩童殴斗,若有一个的爹娘长辈在侧,又不禁着他,这一个便要底气十足。九哥现今,便盼着有个长辈在旁与他掠阵。亲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指望一下岳父大人。
朝中重臣不少,不乏老成谋国之辈,这些个人立朝数十年,熟谙国政,九哥却分外想念他那位也不曾做过甚安邦定国的大事的岳父来。这便是世人所谓之亲疏,心里亲近着他,纵旁人再能干,你也想见着他。
洪谦,实称不上“不能干”,恰相反,闻他要回来了,京中许多人不免心中一颤。他身上透着一股子狠劲儿,确不曾杀人盈城,却叫人胆寒。
九哥闻洪谦已自江州启程,忙不迭将这好消息与玉姐来听,夫妻两个共凑一乐。玉姐近来也在想不悟、清静之言,政事上开口,她确是有些儿托大了。然外事无所依托,又产期一日近似一日,也分外想念父母。且挂念珍哥,年纪便叫托付与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洪谦夫妇去时要赶路,走得快,归时携着许多物事,又有张三郎、张四郎并林辰随行,归程却比来时慢了不少。秀英心下着急,喜来劝她,秀英道:“这些个道理,我不比你懂?事到临头不由人,搁着十年前的脾气,我才不是如今这个样儿哩。”喜一低头,便不再劝,她是知道,秀英是为玉姐的事情着急。
洪谦也不甚开怀,他回江州算得上衣锦还乡,合葬之事却也触动愁肠——无论程家、洪家,人丁都是太少!程家这个是真个无法了,金哥日后又要如何办呢?程家坟地还住着几代祖宗,难道要都迁到京郊?不迁,金哥又,无论祭扫,都不便宜。
船行至半,两岸田地一片金黄,秀英已命翻出行李内带的夹衣来。洪谦便下令:“着紧行船,我多与赏钱。”秀英听了,寻他来问:“我知你急,我也急,却也不必如此。”洪谦道:“你哪里知道?将到秋收时节哩,还有大半月路程,咱们再不快着些儿,越往京,他们秋收已完,正好走水路,往京中运粮。介时你要与漕粮船争路不成?”
天朝地大物博,离京远的数千里,近的止数十里,皆有粮要输入京师。每年若秋收后远近皆输粮便要致航道堵塞,便以远近往京中输粮,近道的秋收毕,便着紧输入。远道的却要来年春天再输入京,盖因远道的秋收完、钱粮入库,再装船北上,许就遇着水路堵塞,一拖二拖冬季天寒运河结冰,运输便不易。
凡有经验的船家,但走运河,都要想着法子避一开这春初河面解冻、秋末结冰之前,万舟齐发的时候儿。一是易堵塞,二也是运河船多易碰撞,更因这押着漕运粮船的都是些个粗人,有个磕碰易吃亏。到得码头上,这些个人一来,又要吃喝,还有些个要嫖耍,总是生事的祖宗,连着沿岸的菜价都要叫他们吃得涨上几十文。
洪谦前番入京,是抢在更远处粮船入京前,走在漕粮船前头。那时急送苏先生入京,走得并不慢。今番又叫漕粮船在后头撵着,却因携物颇多,比先时慢了,是以催促。
秀英听洪谦这般,立时醒悟:“是这个道理。”当下开箱取钱,多与船家些船钱,又叫添肉菜与船家吃,好多些个力气,一路扬帆,赶在粮船集结之前抵京。远远瞅着京师的水门,洪谦整一整衣襟,唤来张氏兄弟道:“你们两个初入京,想你们父亲也有所嘱托。京中人多口杂,清静地难寻,你们兄弟年轻又携这许多物事,且往我那里居住。”
张氏兄弟齐道:“来时父亲嘱咐,万事听君侯吩咐。”洪谦便命他两个跟随。
林辰却是随着洪谦的船入京,所携之物也不多,止随身衣物与书籍等。他来之前,母亲与婶母大闹一场。起因是林皓之母口里酸酸,到林辰母亲面上。但凡女人,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林辰母亲做人儿媳妇,婆婆偏心,她也只在自家房儿里嘀咕两声,孝字当头,不忍也得忍了。然事涉爱子,又是前程大事,婆婆硬要将自家有出息孩子拉下,换了二房林皓那个甚都不如林辰、唯一张嘴儿会哄人的,偏心至此,弄得合家上下都听着风声了,林辰之母再也忍不得!
妯娌两个大吵一架,亏得林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纵是后宅妇人,泼辣起来也闹得并不太厉害,叫林秀才娘子压住了。林秀才娘子心中有愧也有不快,两房各打五十大板,都叫她一通臭骂,皆老实了。林秀才与了林辰二百贯一张钱钞,并几十两散碎银子,叫他在京中花销。林秀才娘子与他二十两银子,又嘱他:“好生挣将出来,休要忘了家中兄弟。得闲处,好生与亲戚家皓哥好话,叫他也入京去谋个前程。”
林辰母亲却又有主意,把些儿私房与儿子,又:“好生读书,甚都是假的,你便是用心讨好,又能强过皓哥讨人欢心来?可见你长处不在这上头!万事听君侯的,那处亲戚实在人。这家里这许多女孩儿,宫里贵人在家里,唯咱家月姐得她青眼,你道为个甚?月姐儿从不刻意占便宜,待她实诚。人家心里明白着哩,休做下那等眼皮子浅的事休来!那家人家可交,你却也要拿出诚心来,人家又不傻来!”
林辰一一应了,他母亲方氏抹一回泪,道:“到那处,要与夫人做脸,休学那一等浪荡子,家里人看着你哩。”又将林家与程、洪两家往事了一回,道:“实与他家没甚个大恩德,否则人家何以只要你一个?那皓哥读书虽不如你,也是个口甜的,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何以阿婆求到头上,人家也只肯带一个来?先时情份不值当人家出死力的。你心里头可要明白。”
林辰领了母命,又往去领父祖之训,林秀才所言,不过是:“好生读书,光耀门楣,余事休要操心。”他父亲也是个累年不第的秀才,见了他,将脸儿一板:“京中繁华,你休叫迷了眼,我修书一封与君侯,请他管束着你些儿,你若胡闹时,叫他打折你的腿筋!”林辰也应了。
家中旧事,林辰悉知,是以一路默默,只观书而已,并不张狂,连他的书童,也是个闷葫芦。洪谦看了,反而高看他一眼,问他读的何书,又看他写文篇。平日与张氏兄弟话,也带着他一道。
如今到得京中,林辰便执晚辈礼,鞍前马后,伏侍长辈。
洪谦入京,自有人接,朱震打发了朱珏领了人来,郦玉堂处亦有人,一齐往北乡侯府里去。朱珏又往秀英轿儿前问安,道:“珍哥那里祖母与曾祖母照看仔细,又长了几斤,镇日吃了睡、睡了吃,醒时爱笑,老人家都喜不迭。”得秀英念一声佛:“生受老人家了。”
朱珏勒马,却与金哥一并走,逗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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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北乡侯府,洪谦使人拿了他与秀英的帖儿,叫与郦府之人一道往郦了家去,道是安顿之后前来拜访,又江州姻亲托书之事,届时一并交付。又寥寥写了张条子夹进帖儿里,道是尚有物事托捎了来,因其物颇多,不好一并送到,隔几日交付。
却叫了朱珏来,细问其事,又将张氏兄弟、林辰唤来,彼此见礼。朱珏道:“府上初归,必有事忙,今见一路平安,晚辈也该回去报个信儿了。”洪谦也不多留他,却也使人拿了帖儿,与他一道去,亦致登门拜访之意。
秀英道:“终于到家了,且将咱带来的物事一一安放了,腾出西边头个跨院儿与三郎、四郎居住,他两个捎来的物事,也搬过去,由他处置。他两个带的人,也一处安置了。辰哥便住他后头那院子里罢,辰哥只带了一个书童儿,比三郎、四郎人少,恐不够用,先拨两个洒扫的婆子去,不许派了年轻媳妇丫头。”
见她分派妥当,留守的袁妈妈才上来请她沐浴更衣。秀英笑道:“出去这好二月,只想着妈妈的手艺了。”袁妈妈陪笑道:“是夫人心疼老奴,叫在京里就近看着茶儿哩。”茶儿头回生育,是以袁妈妈有此一。秀英道:“都是当娘的人哩。”
袁妈妈便些个京中杂闻,传出来的东宫好名声儿:“娘娘在娘家时,便是事事聪明通透的,万事明白着哩。”得秀英眉开眼笑,又:“这几日妈妈备下茶果,我们回来了,登门的人怕不少。不出几日,我也要往外处去,还要接珍哥回来哩。”袁妈妈一一应了。
秀英梳洗毕,将江州携来之物一一整理入库。奉与自家的,都收好。齐同知等托捎的,单放一处。侯府之库分两处,一处在前头与外账房相连,放几千贯钱、数百两金银、外间常用之物,以备不时之需。一处在后头,与秀英正房不远,乃是一处院落,两层楼房,又附数间屋舍,且有地窖,放置珍玩、摆设、绸缎等等。秀英见这些家业,思初入京时携的胡椒,一时失笑。
外间洪谦换了衣服,张家兄弟并林辰皆匆忙洗漱毕,张家兄弟又有些儿忙乱,将物事往房儿里一堆,叫两个带来的家人守着,齐往外书房来见洪谦。洪谦见他们都识礼,道:“京中不比外头,最不缺权贵,尔等只管读书,外头事,慢慢便晓得了。这几日且温书,将书拣起,过几日,我自有安排。”
三人齐声称是,洪谦便叫他们一处用饭。吃饭时,因有酒,张守礼兄弟两个抢来与洪谦斟酒,又顺手与林辰满了一杯,两个一齐朝洪谦敬酒,张守智又拉林辰一下儿。
洪谦观他们行动,暗道,这自幼处境于人之成长确也重要。如林辰,父祖虽是秀才,却未免有些个呆。张氏兄弟父亲是知府,想来酒宴见过不少,人又机灵,酒桌儿上便叫人欢喜。人的命,自生来便叫定了一半儿。
用过饭,洪谦不置可否,叫他们且歇息,又张氏兄弟:“你们父亲在京中或有故人旧友,也可拜访一二。京中路途不熟,明日寻了程实,叫他派个人来与你们领路。”兄弟两个应了。洪谦又林辰:“你是老安人晚辈,我看你如子侄一般,也休拘束了。”
那林辰回房,观这独居院落及得得上江州他父亲这一房人居住之地,固宽敞,却也有些儿惴惴。他行李极少,一应铺盖等皆是洪府与他新置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手脚麻利与他收拾了,笑道:“哥儿万福,夫人吩咐,在这里如在家里一般的,哥儿但有甚要吃的、用的,只管叫我老婆子禀了去。”
林辰因来时母亲格外叮嘱,叫书童儿取了两陌钱来谢那婆子。婆子推辞一回,也收下了,便笑得真诚,格外道:“君侯、夫人人都极好,后院佛堂那位老夫人与哥儿还是旧亲,后宅哥儿不好擅入,却也好略表表心意,那位老夫人心是极善的。”
林辰若有所悟,却也不敢造次,只:“谢过妈妈了。”
那张家兄弟回到住处,张四郎便问张三郎:“三哥,如何?”张三郎道:“你忘了爹嘱咐了?多看少,君侯名声极好,想不会做甚不好事,又平步青云,既是自家有本事有气运,也是会做人,你我兄弟只管学着便罢了。”张四郎道:“我又没个甚!咱明日便去递帖儿见父亲的老师?”张三郎道:“往那处去前,先禀君侯一声儿,现住人家里哩。”
张四郎道:“柱子旧年来过京里,咱是不是朝君侯一声儿?”张三郎道:“自是要的,只,爹使他来,也好跑个腿儿。后头院里那个,也不是寻常打秋风的亲戚,咱也客气些儿。”张四郎道:“哥,你过了哩。”张三郎道:“我再一回,你记牢了。纵是打秋风的,也不是打咱的秋风,侯府与他白眼,咱也休这般。”
张四郎道:“哥,这府上不是寻常势利外戚,怎会?”张三郎恨恨敲他兄弟一个暴栗子:“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回,你当我嘴痒,成不?”
张四郎才不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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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张氏兄弟向洪谦禀明,洪谦也不拦他们,看他们兄弟除开书童儿,亦携了几个仆役,正好挑担儿送礼,便随他们去,只:“晌午若有人留饭,使人回来一声儿,若没有时,早些回来用饭。”
他自家却使人往各相熟人处投帖,约了拜会时间。又去销假,又往面圣。
官家与九哥皆喜他回来,官家更显老相,然也欢喜,听洪谦一路看着,沿岸田地有丰收景象,不由道:“正好,打了一仗,正缺钱粮哩。”洪谦已听闻此事,笑道:“陛下洪福。”官家叹一口气,却不接这话头儿,转问路上风物,又赞玉姐:“极明事理。”洪谦笑道:“应该的。”
次后见九哥,将所携之物进贡,九哥命拿往后头给玉姐,自己却与洪谦大吐苦水:“缺钱哩。”洪谦笑道:“凡国家兴旺近百年,总有冗官、有兼并,遇着战事,缺钱也是常有的。治大国如烹鲜,殿下,事急,人不可急。”九哥道:“我晓得。”洪谦道:“国事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难,人难。”九哥又头:“正是正是。”洪谦也不曾出甚主意,九哥却觉心中畅快不少。
因在东宫,规矩与宫中便有些儿不同,东宫算得这禁宫内国中之国,九哥忍不住叫玉姐来见一见洪谦。
洪谦见状,微翘了唇角儿,因两宫掌管宫禁一事,秀英也不欲为玉姐生事,总是非节庆之时也不入宫。九哥叫他父女相见,想是与玉姐两个夫妻相得,否则便不致想到这个。
玉姐确也过得不错,因有孕,吃得也好,人也圆润了。自怀孕以来,洪谦这还是头回见着她,虽则秀英怀孕了数回,那是妻子。这回看着玉姐腹儿高高,洪谦一时也傻了,恍惚间忆起秀英怀着玉姐时的景况。
玉姐不好意思起来:“爹又怎地?一路日头晒着,昏了哩?”
洪谦听她这话,便晓得他这闺女还是原来的肚肠。道:“昏了也认得你哩。”玉姐迎上来,把着他手臂抱住了:“那是。也不看是谁个的爹哩。”九哥目露羡慕之色,他虽有两个父亲,却没一个与他这般模样儿的。洪谦一手一个儿,将女儿女婿拖进殿里。
玉姐与洪谦家常事,问金哥如何,问秀英如何,又问素姐如何。又哭一回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叫青柳劝住了。洪谦眼睛往殿里一扫,看这殿里宫女儿,见九哥目光颇正,便也满意。玉姐却又:“想叫娘打外头寻几个乳母来哩。”九哥听了,心中一动,道:“是哩,我听了,这宫里宫女也并不是全由宫中采来,有些个也是外头荐的。还是自家寻来的人旋。”
洪谦道:“容我想来。”九哥自插了话,便又忍不住,复问洪谦与胡人议和事等,且:“陈熙有功,而胡人恐非诚心议和,迟早卷土重来,真个叫人惆怅。”洪谦笑道:“这有何难?兵是朝廷的、粮草是朝廷的,命是他自己的,反不了。”九哥道:“都这般。”洪谦道:“只是你心里忧着?只要打仗,便有人死,也便有人能历练出来。天下之大,何愁英才?看着便是了。”却并不自荐。昔年北地之行,叫他老实不少。
玉姐有心与洪谦朝政事,又有九哥在,想一想,只得另寻他途,横竖……她快生了,生这孩子,后便有洗儿、满月、百日、周岁,见面机会总是有的。洪谦走时,玉姐再三叮嘱:“千万记着寻个放心的乳母来。”洪谦挥一挥手儿:“我比你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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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回家时,日尚未过午,秀英已等不迭,自往霁南侯府去接珍哥。南所携方物毕,与太夫人华氏些个路上见闻。太夫人又与她京中事:“如今慈宫安静许多,她是个有城府的人,虽比不得东宫聪明,却盘踞宫中数十载,东宫将要生了,乳母的人选,却要当心。”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来。”
太夫人道:“休愁,你有可意的人,也可荐了去,这宫人难道全是一总采择入宫的不成?也有走门路的,只是少。乳母,也可如此办理。”秀英一拍掌道:“那却有人了,玉姐身边原有自幼伺候的一个人,最是伶俐,因配了人有了孩儿,故在宫外。如今孩儿也生了,也养到将周岁了,她母亲现在我家里管厨下事,她男人原是我家旧仆。金哥现读书,官人,男儿不好总叫女人伺候着,他那乳母现也没事干,我看她可怜,留下来与我话,却是个可靠人,奶金哥这么大。”
太夫人道:“那便也够了。”
不一时,洪谦也来了,拜见了太夫人,太夫人眼中含泪道:“黑了,瘦了。”洪谦尴尬道:“凡回来,总要这般。”太夫人看着他别扭样儿,破涕为笑。又要留饭。
洪谦道:“打外头带了几个人回来,不好将他们闪在家里。”太夫人便问是何人,洪谦道:“是江州知府家正头娘子生的两个儿子,并老安人娘家那头一个孩子。”太夫人道:“养得熟便养,养不熟趁早撒手儿。”洪谦笑应了。
那珍哥将到周岁,还不会话,见了爹娘竟有些儿眼生,只管咿咿呀呀,往太夫人身上扑。洪谦伸手儿要拎他襁褓上横捆的带子将他提起,手上早挨了太夫人一下儿:“胡闹!”招呼着秀英抱了孩子,嘱咐一路心。
到了家里,张家兄弟并林辰皆在,洪谦问几句张家兄弟事。张嘉莹昔年考官如今却是鸿胪寺卿,眼下却算是个热灶儿,兄弟两个极有眼色,看出那家里只是客气,早早辞了出来。洪谦领着三个并金哥一处吃饭,秀英却将今日之事想了又想。
待洪谦饭毕,秀英便等不迭与洪谦商议。洪谦听了,笑道:“却是想到一处去了。茶儿好伶俐心思,与玉姐又相得,我还朵儿太闷,恐在那里头不得用,亏得玉姐机灵,朝她婆婆要了两个人带进去。胡氏奶大金哥,虽不多言,却是个谨慎人儿,正好!”
当下秀英便寻袁妈妈话,袁妈妈听了,心有不舍,却是主人家吩咐,又想主人家待她们母女亦好,玉姐所出,也该当茶儿尽力。秀英借登门拜访之时,与申氏商议,申氏正忧此事,自是赞同。
茶儿与胡氏原是人家奴仆,主人抬举,也只有去的道理。胡氏本是无家妇人,有个去处已是万幸。茶儿原与玉姐处得好,虽不舍儿子,却想,早与这主人家捆作一处了,也当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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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待前头和谈,讨价还价开三处榷场,天朝硬扛不与“赏赐”只册封虏主了事。盟约之日,正是茶儿与胡氏走了手续,入宫之时,彼时天已入冬,冬至日官家也亲往与祭了。
茶儿与胡氏一入东宫,便有个样子,玉姐原好走动,还好立个靶子拉两回弓,茶儿一来,眼睛一竖,玉姐看看自家肚皮,也只得讪讪放下手来。茶儿口上不停:“万事等哥儿顺利生下来再做哩,走走不碍的,不动不摇的,养得太肥壮,生时母子受苦。这般事却做不得,休叫家里担心哩……”
玉姐也只得由她去。胡氏却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寻干净旧衣物,烧了热水来煮而又煮,又曝晒,与孩子做尿布,且:“旧衣比新衣好使。”
她两个忙上忙下,玉姐看了不觉心中欢快。有了茶儿,玉姐也好有个话的人,茶儿道:“委屈了哥儿哩,好好儿的,该大大贺上一贺。”玉姐便笑:“我才不愁这个哩,他有福。你算算他的生日。”
茶儿曲指一算:“好过年了?”玉姐道:“他爹算没算过,我不知道,多半没算过。我却算过的,早了是腊月,迟了是正月,巧了是正旦。过年还能缺了热闹了?”
今年是官家临朝三十年,自入冬起,各地便有无数祥瑞,几乎一天一个,还不缺新花样儿。正旦日更有大彩头,“万邦来贺”,赶不上正旦也不要紧,正月里总能生得下来的,正旦三日,满城灯火不禁,官家与民同乐,又有无数鞭炮,自日头未落起便放,真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茶儿悄声道:“所以姐儿才这般大方来?”她越大方,太子便越愧疚,越要记着这份儿好。
玉姐笑而不答。
这世间的人,有个聪明的娘,真个自未生起便要享这母亲的福。玉姐算得极准,正旦这日,外头鼓乐齐鸣,玉姐正于崇庆殿里见皇后。因劳累半日,却又发动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玉姐直叫着回东宫。诸命妇里生产过的极多,有吴王妃牵个头儿,道是:“将发动,还早,早早回东宫,那里万事备是早备下的。”
一拥儿回了东宫,秀英与申氏等顺理成章入了产房。朵儿与碧桃等手下不停,将玉姐头上凤冠取下,又除了外头大礼服来。此时消息已传至外间,朝上九哥险跌了个跟头。洪谦颊上直跳。连大臣们都紧张起来,匆忙行完礼,也不做旁的了,齐在崇政殿内守候。
自午后而至日落,外头红了半边天,众人还道是走水,往外看时,一宦官匆忙来报:“太子妃产下一子。”
东宫里,秀英与申氏脱力险些儿坐到地上,叫青柳等扶起。茶儿抱着婴儿与玉姐看:“是个哥儿哩。”外头一老一两个守门的宦官听了,也开怀,却有心闲话:“外头了半边天,真个好看,这是吉兆罢?”
老宦官听了,暗骂一声傻货,今天正旦,太阳落山了,外头灯火不禁,那是火光映的!口里却道:“是哩,咱东宫的福气。娘娘怀着时便有吉兆的。”
98暗流
“景宗广仁神文睿武孝皇帝讳章,世宗长子,母曰文明宣烈皇后洪氏。元和卅年正旦,生于东宫睿成殿。初,后梦天雨花,以裾承之,有娠,及产,红光漫天。”——《景宗本纪》
凡是皇帝,只要不是亡国之君,总要叫人夸得天花乱坠,不单是死了之后儿孙与他做脸,便是活着的时候,也要吹嘘一回。便这当今官家,宫妃所出,文武皆有显德,初时默默无闻,待到登基之后,他出生之时也有了祥瑞了。做个生日,各地亦有祥瑞上报。今年登基三十载,各地神迹直如不要钱一般往外冒。甚个灵芝仙草,白雉白鹿,石生祥纹、树长瑞枝,地涌甘泉……
管你是真是假,是天生还是人为,横竖官家的好日子,须得要此一色。
如今全便宜新生的这位大哥了,无论那些个祥瑞是真是假,如今他来了,便要分一杯羹去,日后写起来,也是他生便有征。
也是合该他命好,未出生便有一僧一道为他弄出个吉梦来。生又生在个好日子里,不管这满天的红光是不是因着三日灯火不禁燃起的灯烛火把,总是他出生之时外头一片红红火火。哪个不长眼的敢故意唱一唱反调儿呢?
日子委实太巧,满天红光也是君臣看在眼睛里的,连那最初造了假吉兆的清静,都不由得要问:“当初……太子妃是做了个梦,要出来解梦的罢?”竟迷糊起来,险认得那吉梦真个是玉姐做的。
更不要九哥了,玉姐当时与他的,便是要借着做了个梦的由头往外间去。九哥初时道是“伪作有梦,实觉有身”。眼下见这情境,无论读了多少书,念了多少回“子不语怪乱力神”,心里也不由扑扑直跳:莫不是她真个梦着了,却不好意思与我?
端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
可见这孩子生得时机委实是好。由是观之,算得上是老天厚爱了。
新生儿因是东宫长子,俗称便是“大哥”,是朝野上下眼睁睁盼了来的。名儿是早经起好了的,官家如今泄了气,不知为何不大敢信九哥,却好巴巴想与洪谦拉关系,早早叫翰林们想了许多字,他来选,又叫这洪亲家跟着参详。最终大哥名便是单一个“章”字,唤作郦章。
原本官家登基三十载,便有许多庆典,如今也是便宜了大哥了。连同着大赦天下,即除十恶外悉赦,又赐民羊酒,免受灾之地并北地租税等,也一并添了大哥的大名儿。这却是梁宿等因在宫中,躬逢其会,就地向官家请旨来。
有此一喜,晚间饮宴便格外畅快。各蕃使消息灵通的,算算日子,入京时便携了要贺皇孙降生的礼物,消息不灵通的,入京之后便也知晓,也匆忙凑齐。晚宴时,便有许多人向官家、太子道喜。洪谦周遭也有许多人与他喝酒话,郦玉堂身在殿内,心下固喜,面实尴尬。
申氏处境却比郦玉堂要好些,玉姐虽是头胎生得艰难些儿,胜在底子好,生完孩子还看了儿子一眼,见秀英抱了,旁边是申氏,又有茶儿与胡氏等看顾着,屋外是吴王妃等人,想来没个差错,她一歪头便睡了。朵儿等上来打清水与她擦身,申氏看一眼孙子,嘱咐朵儿一句:“这一月里不能下地,休坐浴,也休洗头,只拿湿手巾擦擦。出了月子便好了。”
秀英看不够这外孙,及申氏话,方恋恋不舍,交申氏手上抱上一抱。申氏也不客气,抱来好好哄了好几句儿,看这孩子生时哭得极宏亮,眼下却睡着了,眼里不由流下泪来。秀英悄声道:“且忍一忍,往后日子还长哩。”那头胡氏却叫人去备下清水,煮得滚滚,放一旁凉了:“等哥儿醒了好喂一口。”
终于,申氏不舍道:“交乳母带着罢,两宫还在听消息哩。我能混进来,已是万幸,再在这里久了,恐有人话。”秀英道:“叫她们看着罢,我与你一道出去,晃一晃人的眼罢。”
出来时,众相好的命妇一拥而上,申氏擦一擦眼睛,悄悄儿趁势退往一旁,吴王妃媳女众多,掩着她往一处话。那头秀英已经了:“是个哥儿哩!”诸命妇一齐欢喜起来。吴王妃悄对申氏道:“这是好事,哭个甚哩?!”申氏大嫂世子妃,悄将自己一块干净帕子换了申氏手里湿帕。
众人攘动一番,又齐往与两宫贺喜。慈宫早在诸命妇当到与她朝贺之时少了许多人,便使人探问过了,亦遣心腹宫人往来探听,却并不靠近,连同淑妃,她都嘱咐:“太子犹可,太子妃一颗心十七八个窍,休看她如今生产没力气,你离得近了,不定着了她的道儿,远着些。”宫里过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儿,自有其不凡之处,终悟了哪个好惹、哪个不好惹了。
中宫因气恼,也不亲去,却在慈寿殿里逗弄宫才人所出之女,宫中唤做十一娘的皇女,看十一娘与十二娘姐妹两个并头躺着,口内咿呀。待消息传来,东宫有子,中宫不由恨恨,女儿还不逗了,整一整衣裳,忍着气叫人去道一声喜。派去的人还到东宫,往东宫去的一群人又回来了。
慈宫倒稳得住,先与秀英互致欣喜,及中宫面上略显不愉之色,慈宫反出言斥责:“你欢喜得笑也不会了?”却与秀英和气话。
秀英今日心绪极佳,百姓人家里,女儿生产里,娘家母亲也多有不在眼前的,今日既得亲看着女儿平安生产,又与她生了个白胖外孙,秀英心中欢喜之情较之她当初生了金哥、珍哥也不遑多让。外头百姓家里,也盼着出嫁女一索得男,好在婆家站稳脚跟,何况宫中?
是以秀英如今看谁都是个大好人,中宫面上不快,她也不去计较,慈宫和颜悦色,她更有礼以对。与洪家交好的人家都欢喜,却也有那一等离得远的,又或眼明心亮的,譬如苏夫人,看慈宫如此作派,暗道:她莫不是又有甚打算了?
慈宫的主意也渐定了,舍了个若即若离的皇后,与太子妃好生相处。外有原侯父子,内里她与淑妃现也与东宫没个好冲突的事儿了。虽有宿怨,只消东宫还有别个仇人,她又护着东宫,亲如一人是做不到了,东宫不落井下石却是能做得到的。与东宫交恶之人也是现成的,便是皇后。于是便有今日这一幕了。慈宫不怕皇后与东宫不好,却怕她与东宫好了,自己无处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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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寿殿里事,玉姐一概不知,她睡了一个时辰便醒,彼时宴尚未散,宫墙内外庆典正热闹着。今年天朝赢了一仗,又有皇孙降生,正该好好热闹热闹,一扫前两年的晦气。大哥生下来,官家便使人朝宫外宣扬消息,外面一片沸腾。
玉姐醒来时,胡氏正抱着大哥,一勺一勺儿地喂他些清水喝。茶儿一旁看了,见玉姐醒来,忙上来扶她起身道:“哥儿好着哩,夫人们去往慈寿殿了。里外都为大哥降生庆贺哩,官家也有赏赐。咱大哥真个好命,赶这时节降生,满天下一齐庆贺,往后每他生日,都是这般。”
玉姐笑道:“就你嘴儿巧。”朵儿已唤了宫人打了水来,玉姐擦了脸、漱了口,胡氏已抱了大哥来:“喂过水了,过一时便能吃口奶。头口奶水,还是娘娘亲自喂来的好。”凡宝贵人家,女眷没有亲自喂养孩子的,然胡氏与茶儿想,这头一口的事儿,还是让玉姐为先的好。
玉姐喜道:“也是。”
胡氏声问道:“娘娘奶水足不足?”茶儿道:“足与不足,总有咱们,难道叫娘娘亲自奶孩子?且下奶的吃食委实难下口,娘娘少受这罪为好。”原来这下奶之物,不论鱼汤、猪蹄、鸡汤,抑或他物,风俗全是白煮来,盐也几乎不放,又有药膳添些药物,更是难食。
玉姐头回生孩子,又年轻,奶水确不甚足,幸有个胡氏是有经验的妇人,与玉姐揉上一揉,虽疼,略进些无滋无味的汤水,倒好喂了大哥一回。看着大哥吃得香,玉姐心里便如由内而外泛出一股温泉水来,浸得全身都暖了。
玉姐越看大哥越欢喜,竟动了亲自喂养的念头,胡氏忙劝道:“娘娘刚生产完,将养身子要紧,便是在外头,妇人坐月子,也没有自己带孩子的,总要婆母、娘家妈照看。”玉姐道:“我不过一时心动而已,也没这个做法儿的,他便要交与你们了。”
茶儿道:“过几日娘娘涨奶时,难道还要白白浪费了不成?自然要喂了哥儿,却不必总惦记来。您如今生完孩子,好生将养是正理。好三年抱俩,多生几个与哥儿做伴儿才好哩。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玉姐笑道:“这的是正理儿。”
茶儿又道:“今天看着郡公夫人了,悄悄儿地来,悄悄儿地抱着哥儿,还流泪来,出去时也是悄悄儿的。那是太子亲生母亲,娘娘当时晕过去了,不曾见着……”玉姐道:“我省得。”茶儿便闭口不言。胡氏原是个少话的,话叫茶儿都了,她也乐得自在。此时想一想,又:“太子回来怕要看哥儿,且放在这里罢,天冷,怕见风,待看过了,我们再一总抱哥儿去安歇。”玉姐亦允。
玉姐原已睡了一个时辰,又与茶儿等一回话,叫朵儿来:“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凡东宫执事人等,各赏一月份例钱。”朵儿应一声,与碧桃去发钱,外头还未领钱,先往殿外叩谢,一时欢声雷动。
待前后忙后,九哥也便回来,头一件事便是看妻儿。先看玉姐,见她头上裹着帕子,灯下看着气色还好,便与她道辛苦:“生受大姐了。”玉姐啐道:“我给自己生儿子,要你道辛苦来。”九哥也不恼,傻笑着要看儿子。
胡氏心抱与他,九哥想接又不敢,硬着胳膊搂了来,话都不顺溜了:“这般……又软……”茶儿道:“初生孩子骨头软。您别僵着,他不舒坦,胳膊略弯些儿才好。”九哥与她是熟人,急满头汗问她:“怎生弯来?”他自觉胳膊划了个弯儿,旁人眼里他是一丝儿也未曾动。
九哥直挺着胳膊,将大哥弄得哭了出来,九哥也几乎要哭出来了。玉姐道:“你那出息,将他拿来给我。”手忙脚乱一通哄,大哥重又睡着了,面上犹带泪痕,将九哥看得心疼,口里道:“儿子是用抱的,哪是用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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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有此喜事,朝中上下都颇欣喜,连城墙根儿下头住着的与人帮佣好赚一家衣食之资、并无甚余财的人家里,父母也多取了几文钱来与儿子去往街上多买几块粘牙糖来吃。真个算是普天同庆。
与此同时,四夷馆里却有几人正在密谋。内里一人正是前番来过,叫人翻了白眼想揍的一个英俊青年。此人正是那因写了一手烂字,叫黜落,便投了胡人之人的儿子,此人往胡地里去,虏主以贵女妻之,生下子女来。先是以胡俗取名,后又归了汉姓,这青年便叫个阎廷文,也通些经史,更习得骑射,此番又随使节而来。
两家既议和,通使便是应有之义了。阎廷文随胡人之王前来,也是身膺重责。两家开榷场互市,胡人以牛羊皮毛等换取天朝之盐、茶。双方又各有禁,胡人不肯卖战马,天朝不肯卖的更多。天朝禁向胡人卖铁器,可卖丝、麻、绸、帛,书籍也不肯卖与,尤其兵书、医书等,又禁各色种子、粮食、硫磺、硝石、火药、药材等。[1]
因天朝极想要胡人的战马,胡人也需用铁,纵不是兵器,也需几口铁锅烧饭。两下盟约时议定,每年胡人与天朝战马五百匹,换铁锅、锅铲若干,常见药材若干。然总不敷用。
双方禁的物件儿五花八门,总是胡人需得多,天朝需的少。胡人因要换更多粮食、盐茶铁,手中只有战马强天朝许多。是以此番是来试探,是想将这互市做得更大些,每年以千匹战马,换等值粮、铁、药。阎廷文心里明白,天朝多半是会允的,因胡人与天朝互市换的战马,皆是骟过了的,并不能配种。天朝纵得了这些个好马,也无法产下良驹,还是得与胡人交易。
阎廷文胡语极顺,道:“这些个南蛮子最好面子,休如今有了喜事,便是没有,王带着几百匹驽马来,道是朝贺,他们也要喜滋滋受了。何况要以良驹换他们铁器药材?”王是“”,是他这个王,并非年纪,这王也好有三十余岁,正在年青力壮时,一脸络腮胡须,生得高大健壮,一摸胡须,大笑道:“他们就好要个脸,能叫陈熙离了北地最好。”
阎廷文道:“南朝人最不信武将,他打了胜仗,早要叫调回的。”王道:“可汗也是这般,咱只管做一场戏,好生好气哄了他们,他一走,咱便好动手。”阎廷文心道,哪有这般容易事?今冬依旧冷,牛羊冻毙只比去年少些罢了,也要休养生息一阵才好,最快也要到秋天马肥。
两人又商议一回,却是阎廷文执笔,再写一道庆贺的表章,将天朝吹捧,其次再谈互市之事。
梁宿等也不傻,虽听了吹捧,也不好不“仁义”,却又:“可与其药,却只好与干药、成药,不与种子。甚个时候他们与种马了,咱那与他药材种子。”心里却暗道,岂不闻南橘北枳?人挪死、树挪活,马到中原好配种,这些个种子到北地,多半是发不了芽的。
两下虚情假意,讨价还价。都道自家占了便宜,内里究竟如何,便只有天知晓了。总是到皇孙满月之时,两下也议定了,每年胡人以马千匹,换取铁器若干、药材若干。其议已定,阎廷文还指那王备了一份满月礼献与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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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章满月礼极盛大,慈宫乐呵呵,竟亲往东宫来,中宫也不得不到。两个都去看章哥,章哥天生会做人,无论谁个看他,都是一别笑模样儿。慈宫原存了些笼络之心,此时倒真个有两分欢喜了。看他左扭右扭,总不肯老实,又口里吐出些泡泡来,乐个不住,当时便赐下一套儿份量极足的项圈、手镯等物。
茶儿与胡氏捏着两把汗,直到她两个看完,匆匆抱了章哥往内室里躲去,生恐有甚不周之处。玉姐却失望,与青柳:“两宫都在,可怜阿家不得与章哥多处。”章哥吃饱了,却又睡了去,也管不得未曾见着亲祖母,也管不得嗣祖母强颜欢笑。
于天下,皇孙满月,是太子真正成人,于章哥,是他满月,于玉姐,却是刑满,终可下地了。
东宫这些时日收着各色礼物收着手都软了,胡向安来报:“库里已是满了。”玉姐因出了月子好下地了,心里正美,猛听他回报,不由惊道:“怎地会这样?”胡向安道:“正赶上各处为官家道贺,来的人又多,听了咱这里喜事,怎能不表示表示?咱要上进官家、两宫的礼物,颁赐下去的节赏,年前早备好发下了,如今也没个花销。”
玉姐沉吟半晌,道:“我去看看。”青柳后头追着道:“斗篷,斗篷!”
玉姐如今衣裳皆是新制,产后略有些发福,旧有的衣裳穿着都觉紧。幸尔有孝愍太子妃王氏提,预先缝制了几身儿肥衬些的,这才免了没合身衣裳穿的尴尬。到了东宫库房里一看,果然堆得满满。
玉姐是宫外寻常民间出身,这等人家出来的姑娘,最好将家中积蓄理个一清二楚。来便命各物归各处,这一月来闲坐将养,将礼单一一看了,心中早有数儿。先令取了二十匹彩色宫缎、二十匹彩色绢绸、二十匹蜀锦,叫送与孝愍太子妃处:“今年她们娘儿俩便要出孝了,预备着好裁新衣穿。”又取一匣宝石、一斗珍珠皆与王氏之女三姐:“姑娘家总要打扮起来。”
一时兴起,又叫寻了些次一等的,与东宫上下皆换上了新衣,又赏出与茶儿的儿子一套金项圈、手镯、脚镯,并四匹彩绸裁衣裳。胡氏外间并无亲眷,玉姐便赏她一套头面。
青柳于旁道:“这也用不了多少。”玉姐道:“这时节年也过了,节还未到,大哥满月,只有人送我的,没有我送人的。我头一回知道,与人东西也要寻个名目的。”茶儿笑道:“下月君侯生日哩。”
玉姐笑道:“正是!”又收拾出与洪谦贺寿之礼。洪谦尚年轻,又用不得拐杖,玉姐将那文房四宝装了一车,又寻绸缎、名家字画、古董珍玩,复找了金银,叫秤了,使将作处去融了铸一金一银二寿星。一通忙乱,还是朵儿劝她:“大哥要醒了哩。”
却这茶儿因得了赏,玉姐使她亲出宫带与她儿子,喜滋滋回去,将自家积蓄一并带出,一半交袁妈妈看管,一半与了程智。她往宫里做乳母,家中却与她儿子又买了一个乳母,也养得肥壮,又有袁妈妈看顾亲外孙,虽不舍,也不甚担忧。又有李妈妈托她问朵儿可好,她亦将朵儿托带出来与李妈妈的物事交付。
回来却带回个好消息:“夫人又有身孕了哩!”玉姐正看章哥张着乌溜溜一双眼睛,满屋里乱看,口里又吐起泡泡来,活似只螃蟹。听了消息,不由开心道:“真个是好,我原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曾动过,正想谁个家里有用好与了她。”又收拾了孕妇合用之物,却叫朵儿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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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事,总是好事、坏事轮番着来的,东宫前番诸事皆顺,好事过后,却又轮着遇着不痛快了。头一件便是陈熙归来,他打了胜仗,又迫胡人立了盟约。更因上书,恐和谈之时,别有部落捣乱,请暂休撤兵。真相防住了欲趁休兵时松懈拣便宜的部族,又立一功。
今番他回来,谈不上封侯拜相,也要做个将军。政事堂拟其为环卫官,做个左武卫将军,人不入枢府,然一旦有事,他便可披挂上阵,也不是闲置。今观胡人并无安份之意,多半还有一战,他在京中,日日在御前,一旦有事,便是他的机会。九哥不明陈熙其人,不免忧虑。
又有崇庆殿皇后,却向慈宫进言:“东宫已得嫡子,其本已固,当采择淑女,以奉太子。总不能叫东宫太过寒酸了。”
99陈熙
这皇后自做了皇后之日起,便觉活得不痛快,再不痛快她也是个皇后,一举一动总有人抻长了脖子去看。皇后往慈寿殿里走了一遭,人还没回到崇庆殿里,她在慈寿殿内了甚、做了甚,便已叫许多人知晓了。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九哥玉姐自入主东宫,眼前便有许多难处,肯明着帮的少,看两宫眼色的多。及两人如今站稳了脚,尤其是有了儿子,那明里暗里送好儿的人便不计其数。玉姐原是命青柳等收集消息,原先青柳须得与旁人攀谈,方好套出几句话儿来,如今不须青柳开口,自有人往她面前凑上一凑,将些个有的没有的,自以为要紧的话儿来与她听。
又有一等觉着与青柳沾不上的,却又另寻了法子去见东宫旁人,太子夫妇不是寻常人见便能见的,太子妃身边的心腹却好寻个机会见上一见。碧桃处便听着崇庆殿一个跟随侍女传来的消息——崇庆殿进言于慈宫,道是要采择淑女,以充实东西。
碧桃听了消息一丝儿也不敢怠慢,把出一只银锞子要与这侍女,侍女十分推辞:“跑跑腿儿的功夫,哪当得这个?只消大姐记着我便好。”碧桃因问其姓名,侍女自陈姓杜,名唤杏娘。碧桃安抚其几句,匆忙回来禀于玉姐。
玉姐正在东宫里发愁,章哥算落地后,能吃能睡,一日长大一分,越看越喜人。满月之后,玉姐便能下地,头一件事便是要沐浴。正月末二月初,乍暖还寒,泡在大浴桶里,玉姐笑道:“许久不曾痛痛快快洗上一回澡了……”
朵儿亲自伺候着,与她擦背,听玉姐声音渐渐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不知何故,忙绕到玉姐身前来。只见玉姐手儿伸在水下头,满脸不敢置信,忽地站了起来,这下连朵儿也瞧着了。玉姐声儿都抖了:“你……也看着了?”朵儿嘴角一抽一抽,不知个甚的好。
玉姐伸手往肚皮上摸,张大了嘴,几乎要尖叫出来!她肚皮都皱了!朵儿口拙,连声道:“姐儿休急!姐儿休急!先洗完了再出来,热汤里泡泡,仔细着凉。”玉姐一颗心七上八下,但凡女人,便没有个不爱美的,便没有个不在意容貌身段儿的。玉姐因怀孕生子,从头到脚略丰润了一圈儿,然丰润得匀称,自以不过是因怀孕进补又少动,方如此丰腴,生完孩子,不再这般进补,又多走动,自然还如往昔轻盈。
谁个想到肚皮居然塌了!饶是玉姐这般镇定人,这回也着了慌了。
朵儿咽口唾沫,将玉姐按到水里,唤两个宫女来看着,自去寻茶儿。她两个在洪家时便是一同伺候着玉姐的,茶儿素来有主意,朵儿自来也愿意听她个幺二三。朵儿虽木了些儿,这些年到底有些个长进,思来想去,这东宫上下唯有茶儿与胡妈妈两个是已婚生子的妇人,玉姐这般模样,能问的便也只有这两个了。两人里,朵儿显与茶儿更熟些,又同在玉姐跟前伺候多年。
却朵儿匆忙去寻茶儿,此时章哥已睡了,朵儿叫一声:“茶姐。”茶儿将章哥留与胡氏,自出来应一声,见是朵儿,亦悄声道:“你不是伺候娘娘沐浴来的?怎地跑过来了?”朵儿附在茶儿耳边道:“我是伺候娘娘来的,方才……”如此这般一。
茶儿“噗”一声儿笑将出来,袖儿里取出方帕子往朵儿手里一递:“快擦擦吧,你这一头一脸的汗!看你这脸儿煞白,将我吓好大一跳,还道有甚个事哩。不碍的,休怕,我与娘娘去,不多久便能回来了。”朵儿将帕子往脸上一抹,东宫的宫女惯例是不好涂脂抹粉的,只因冬春干燥,脸上涂了些面脂,连着汗一道擦了,又催茶儿速去。
茶儿与朵儿两个到的时候,玉姐正泡在浴桶里,一脸沉肃,也不知在想个甚。朵儿将手一摆,两个正往大桶里续热水的宫女儿便放下桶,将卷起的袖儿放下,一施礼,悄悄儿退了出去。茶儿却上前来,拿着丝瓜瓤儿,轻轻与玉姐刷背,口上却笑道:“吓着姐儿了?”
她两个来时玉姐便知,因知茶儿为人,听茶儿这般,玉姐竟放下心来——茶儿素来知道轻松,能打趣儿,便是事情并不太糟。玉姐想明此节,脸上也有了丝儿笑影儿:“朵儿唤你来,便是叫你取笑我来?”
茶儿道:“是来是来,取笑姐儿难得有不晓得的事儿哩。”因攀着大浴桶的沿儿,趴到玉姐耳边,悄悄咬着耳朵:“我看看姐儿,这已是养得好得啦。我生家里那个孽障的时候,生完也吓一跳来,我娘,女人生完孩子都是这样儿,慢慢儿就回来啦。您想,生个孩子,肚皮撑那么大,哪能一时半刻便收回的?家里厨下和面时,扯上一扯,它要往回缩,也需片刻哩。姐儿年轻,好得快。”
玉姐道:“果真?能如先前一般?”
茶儿因拉着玉姐的手儿,往自家肚皮上一放:“您倒摸摸来,可还皱着?慢的年把,快的一年半载,也就养回来了。您是没经过,夫人又不得常伴身边,是以不知。下回便知道啦。”玉姐长出一口气,心里松快不少,低头看水底下层层叠叠,也不觉烦恼了,笑道:“可不是,不经过,总是不知道。”
茶儿笑道:“我唤朵儿来与娘娘擦背。”朵儿不用她,一脸通红走了过来,茶儿朝她挤挤眼儿,却退往一旁与玉姐话儿,渐及及秀英:“这一胎要还是个哥儿便圆满啦。”
自此,玉姐能下地,心心念念是她那肚皮。因胡氏劝她:“虽出了月子,这二、三月里好不要累着。”也不便骑马,也不好搭射,日日打一回五禽戏,练一回八段锦。
从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身子也是这般。何况她那肚皮是历经十月撑起,岂能一朝便缩了回去?茶儿又叫厨下与她炖些个猪皮吃,每每乳母吃那下奶之物,也与她多炖两个猪蹄来啃,半月儿,照茶儿看来,腹上皮肤已缩了不少,玉姐眼里,还是与那日看的没甚分别。不免有些儿着急上火。
茶儿劝她:“哪能一口儿吃个胖子呢?”玉姐道:“你偏在我耳边提那个字来!”茶儿道:“姐儿不爱听,我便不,”又逗章哥,“哥儿可要记得娘娘为你吃了多少苦来。”得玉姐心气渐平,叹道:“我怎不知万事急不得?都我心急,你们也不想想……太子这都独个儿住了几个月了?还能叫他再空着?”
茶儿动一动嘴,想什么,又忍下了,宫里毕竟不同民宅。玉姐切齿道:“搁外头,我能与他翻脸,到了宫里,只好一手打一手拉了。”茶儿忙道:“便在外头,轻易也不好翻脸来。”玉姐冷笑道:“在外头,男人管不住自己,弄出婢生子来,叫他自家养去!”茶儿便不言声了。
玉姐道:“嫁进他家门儿里,我便知道有这一天了。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了,旁人家的婢生子能不认,他家里就得个个都认了,还有宗正在呢。外头宗室家里好叫婢妾喝酸汤,宫里却不能有这等汤药。弄个与章哥争家产的,如何是好?外头家业分便分了,推财相让也是美谈。这宫里头,他是嫡长,怎生推让?怎好分产?想做让皇帝,也须遇着唐玄宗。不幸遇着李世民,死且要利刃加身。”
茶儿低声道:“九哥不是糊涂人儿。”玉姐道:“怎样是糊涂,怎样是不糊涂?如今嫡长子也有了!便是他不愿意,我怕有人也要撺掇着他行乐了。”得茶儿也跟着愁了起来。
外头消息来时,玉姐正为此事发愁,一听这消息,如何还能忍得?登时挂了脸儿,亏得茶儿从旁拉了拉她衣角,玉姐脑筋转得极快,转了个话头儿道:“崇庆殿这又是要生个甚事来?也不知要弄个甚样的人过来。”茶儿顺势道:“崇庆殿?不是听与咱这里不合么?”
两人轻轻将话头儿转到崇庆殿此举必有坏心上来,连着朵儿、碧桃、青柳等,并东宫宦官、宫女,一听崇庆殿生事,登时同仇敌忾,皆以不当应了崇庆殿所议。待九哥回来时,玉姐皱着眉将此事了,道:“不知她们是安的甚个心,是不是要与你和解了?也不知崇庆殿想与你甚样个人儿哩。”
九哥一听两宫,眉头皱得比玉姐更深,道:“理她做甚?凭谁,我也不要。你也休要接了。”
玉姐道:“也是,章哥还,孩儿不经事。”九哥奇道:“怎又到章哥了?好好一家人,要个外人来算个甚事?”玉姐心中快活,将眼儿把九哥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将九哥看得背上一寒,却听玉姐道:“你可要记着谁个与你才是一家人。”
九哥初时并未听懂,看着玉姐的眼神儿,忽而福至心灵,张口便道:“用不着记,一直就在心里。”玉姐将他右手执起,一口咬在拇指根儿下,九哥疼了一哆嗦,却听玉姐悠悠道:“那日庙里戴了你家簪子,我就只认了你一个人了。我是容不得旁人的,你喜欢,也容不得,不喜欢,更容不得。”
九哥道:“生冤枉,原就忠心不二,崇庆殿害我!”
玉姐心道,你现在的也是真的,我就怕你以后要变心,横竖你现在有这个心,往后有我看着,你休想生出二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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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东宫两口儿欢欢喜喜,那头慈宫却皇后:“事是你的,你便办去,丑话在前头,休再弄些个先时那般不懂礼数的,叫人乱棍打将出来。你颜面尽失。”
皇后自己也不想提这个,她又不是真个蠢透,这分明是要得罪太子妃、太子还未必领情的一件事。然她是皇后,又不能不,了,得罪人,人道她藏奸,不,又算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哪个太子没几个嫔御呢?
皇后里外不是人,左思右想,不如万事“依礼”而行。她又留了个心眼儿,先禀过慈宫,只消慈宫过头,纵然东宫要怨,也是先怨上慈寿殿!她这主意打得好,不想慈寿殿只有比她聪明的,没有比她笨的,轻轻抬脚将这皮球又踢了回来!皇太后道:“你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后宫事原该你管。”
皇后肺都要叫气炸了。她自头红到了脖颈儿——气的,心道,有好事时你怎地不这般?这得罪人的事儿偏要我来做!却也反驳不得,只得应下了。
皇后去后,淑妃眼见她走得远了,方凑上前来问皇太后:“娘娘,这样成么?”皇太后道:“有甚不行的?”淑妃道:“这……也是娘娘应了的,若崇庆殿将事办妥了,转回头来咱却又拦着了,必遭记恨。若有一两个叫太子看上了的,咱再拦了,连东宫也……”
皇太后道:“谁个我要拦着了?由着她,她不闹出些个事儿,如何显得出你我来?”淑妃犹有疑虑,皇太后道:“她那头不是有你的人么?紧看着些儿便是。”淑妃心道,那哪里是我的人?分明是你的人,我只传个话儿,撺掇着皇后往东宫里塞人的,可不就是她?口里却应了,又:“崇庆殿恐已有了外心了,否则何以要问娘娘?想是要娘娘与她分谤来。”
皇太后道:“她能翻脸最好!我正盼着哩。”
淑妃便不再言声,转去使人悄悄儿递话与皇后身边一个皇太后安插的名唤长福的宦官,使他撺掇着皇后与东宫为难。
却这长福领命,游皇后道:“一不做二不休,这得罪人的事已经起了个头儿,娘娘不如便将事做绝。总是娘娘占着一个礼字,便万事依礼而行。东宫只要还要个名声,便不能将娘娘如何。”
又将皇后的心得活络了起来,暗道,正是,东宫时时将个“礼”字放在嘴边儿,如今我正要拿这个“礼”字打她一回嘴来!若太子有新宠,正好与他做个好人。至如太子妃,总不好个“善妒”的帽子的。
既这般想,皇后便下令,选好女入侍东宫。此令一下,宫中的宫女们先吓得一个哆嗦,旧年里太子妃唤了宫正来将皇后送入东宫的宫女一套打,宫正手下的宦官,少有怜香惜玉之心,虽定下了要打的数目,终是打死了大半。宫女们心里,太子的床是第一等爬不得的,叫官家幸了,还能有个女儿生,还能做个才人。敢觊觎太子的,须防着太子妃辣手。
自觉稍有颜色的便要装个病、告个假,弄得皇后险些道是春季疫病发了。
九哥便趁这机会,上表与官家,道是谢皇后关心,他实不是那等好色之人,既是储君,当爱惜百姓,不好叫好人家儿女做妾,遑论官员女儿。至如奴婢等,他很“自爱”,不与“贱人”勾搭做一处。
一本既上,玉姐开怀,慈宫预备了无数词,一句也不曾用上,好似蓄力满满,却扑了个空,几乎要闪着了老腰。淑妃又问皇太后:“眼下如何是好?”皇太后道:“千算万算,竟没算着东宫这般硬气。女人的事儿,他插的甚嘴来?”淑妃顺着道:“女人间的事儿,最怕有个男人撑腰哩。”
皇太后将手儿一摆道:“罢了,是太子妃命好。”慈寿殿里却又传出话来,叫皇后:“好生抚养十一娘。”言下之意,叫皇后老实些儿,休再生事。
皇后用心办事,却得了这个下场,恨得大骂:“我话,她也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怎地全将罪卖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又九哥,“好心当做驴肝肺,他有本事,一辈子只守那一个人过,我才佩服了他!又要放水又要放火,我等他食言而肥!”
她自初时便实不欲与九哥为敌,无奈先时将事做得过了,颇有些儿残害天家子嗣之嫌,引得九哥厌恶,无论她做甚,九哥都当她不怀好意。但凡两人相交,若都有心,自然是你好我好,若只一个热情,另一个一丝善意也无,日子久了,另一个心也凉了,崇庆殿与东宫遂成仇敌。
话入九哥耳内,九哥也只一笑置之,并不与她计较。他要计较的,却是陈熙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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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本朝重文轻武,与四夷开战,也是守多攻少,是以自开国以来与夷狄开战,也是赢少输多。陈熙这一仗打得虽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胜仗,自政事堂以下,谁个也都不好意思昧了他的功劳。且胡人狼子野心,不定甚时候还有一战,届时又要用着武将,不好先寒了诸人之心。
是以陈熙归来,乃是凯旋,也要遣大臣郊迎,去迎的打头儿是他亲舅,原侯夫人的弟弟环城侯。甥舅二人相见,环城侯见外甥长得一表人材,骑高头大马,着御赐的锦袍,兵强马壮,心下好不欢喜。
依次见礼毕,诸人各翻身上马。陈熙须先陛见,次后往枢府等处,先将身上之职解了,再领环卫官的将军衔儿。一路上又有许多人来看这大军凯旋,诸人颇有眼色,都让开了,留这甥舅两个一处并马话。
环城侯道:“你这便要陛见,长话短,如今你家那里不太平。两宫素与东宫不甚和睦,这个我便不多言了。眼下东宫是众望所归,你好生劝劝两宫收敛些儿。尤其是慈宫,是你父亲的亲姑母,连得太紧。”
陈熙一头朝街旁围观之人头,一头道:“谢舅父提。”环城侯道:“我是为着你娘。”陈熙面有惭色,道:“离家数年,是我不孝。”环城侯道:“你兄弟也多着些儿,你娘将他宠坏了。还有你妹子,都不省心!”
陈熙晓得他这舅舅平素胆,然胆的也有一条好处,他不好生事,都是劝人和睦,陈氏如今正该与人为善,当下谢过环城侯。
不一时禁宫便在眼前,陈熙下马,对了门籍,由内官引着,往见官家。陈熙因是原侯嫡长之子,往年在京时常得见官家,今日一见,不由大吃一惊——官家老了许多!官家却道他辛苦,又赞其英雄了得。陈熙却思往年见官家时,官家待他颇为亲切,他也曾唤过官家“姑父”。今见其两鬓斑白,对答间便见哽咽:“臣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份内事。只请官家保重……”
官家也哽咽,又陈熙也“瘦了”,叫他在京中好生将养。又许他去见慈宫、淑妃。
陈熙正巴不得这一声儿,谢了恩,跟着宦官往慈寿殿里去,到了慈寿殿门前,还与了这宦官一张二十贯的钞钱。宦官大吃一惊,旋接了,心道,往年这个陈呆子可不是这般模样儿,如今居然也懂得与人好处了。
陈熙入得慈寿殿来,先叩头,皇太后喜道:“上前来我看看。”细看一回,也“瘦了”。陈熙道:“还是那般重来,肉结实了,显瘦。并不曾辛苦。”皇太后道:“胡,打仗要不辛苦,还有旁的更辛苦的么?”
陈熙道:“臣打仗从不觉心里累,倒是听了京中事,心中惴惴。”皇太后知他有话要,也与他个面子,道:“有甚事累着你了?”陈熙道:“臣虽在远地,也看邸报来,也听传言来,晓得些个京中事。太子并三王之薨,是天大的祸事……”
淑妃听到此节,忍不住落泪,陈熙只得与他道一回恼,皇太后道:“你接着来!”陈熙道:“外间都怪罪在咱家头上,娘娘不可不慎!”淑妃抢先道:“还不是赵王那个……”陈熙喝道:“却又怪着谁来?!我听赵王是要与孝愍太子报仇来!”
皇太后气道:“你这是听了外人言,也来污蔑自家人!”
陈熙退后两步,跪地叩首,厚地毯上都磕出了响儿来,抬起头来,一脸正经道:“娘娘也知道外人都是这般?祸事正在眼前了!敢问娘娘,如今朝野上下,谁个还在为陈家话?可有这样人?没了。纵真个是冤枉的又如何?流言才不会管!得人多了,便人人都道是咱的错了!”
皇太后手便抖,淑妃顾不得哭,上来与她揉胸口儿。陈熙道:“祸在眼前了,若无赵王之事,还好周旋一二,总不致倾覆。如今官家绝后只得过继,天下皆归罪于陈氏,娘难道不知?娘娘纵生我的气,也且放下,待过了这一关,听凭娘娘处置。”
慈宫再想不到昔日那呆呆傻傻只知道“子曰诗云”的侄孙子,今日竟这般有主意了。呆了片刻,却听淑妃道:“你这孩子,你又有主意了?”陈熙道:“娘娘总是东宫长辈,休再生事。我只盼胡人好闹一闹,与我个赎罪的机会。如此方可保陈氏满门。”
皇太后道:“生事的可不是我。”
陈熙道:“皇后也姓个陈!多少年了,崇庆殿总随着慈寿殿,现在要拆开来,谁个肯信?不信娘娘且看,崇庆殿但有不妥,御史上书,必言‘陈氏’。还请娘娘约束崇庆殿。”
皇太后早有与东宫和解之心,是以推出个皇后好做个筏子,今听陈熙如此,登时也明了,道:“我知道了。她没那个本事闹到外头去,却好叫她内里与东宫不和,我也好做个好人。”淑妃续道:“也是壮士解腕之意了。”
陈熙无奈道:“还请娘娘牢记,三王之薨,早叫人记在陈家头上了。天大祸事,需得韬光养晦,令人忘了尚且不及,万不可再生事了。”
皇太后道:“我记下了,不动东宫便是。”陈熙道:“如此便好,我回与爹娘去,叫家里也收敛些儿。”皇太后垂泪道:“怎生致此?”陈熙不好:谁个叫你贪心来?
皇太后道:“你兄弟家有个姐儿,只比东宫大哥大上半岁,也是正头娘子生的,我倒想要叫他两个做个娃娃亲。东宫若识趣儿,正好借此和解,两处再无间隙,也显我诚意,如何?”
100亲人
陈熙听着皇太后:“你兄弟家有个姐儿,只比东宫大哥大半岁,我要叫他两个做个娃娃亲。东宫若识趣儿,正好借此和解,两处再无间隙,也显我诚意,如何?”一口险没提上来,比之他将打了个胜仗便叫调回京里还要憋闷。
纵知道这般问有些个大逆不道,陈熙心里忍不住却想:她是怎生一路做到皇太后到今天的?陈熙跪且跪不稳,摇摇晃晃两下,压了压心里的火儿,抬起脸儿,恳切道:“娘娘,此话休再提起,侄女儿满月尚且未过,如何看得出来将来贤良不贤良?”
皇太后听他这话,便是不赞同之意,不禁问:“难道不成?”陈熙真个哭了出来,双目流泪,不住叩首道:“请娘娘三思,上一回这般一意想将娘家女孩儿往天家嫁的,我只想着一个人——高后吕雉。”
话音未落,皇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气道:“你以吕氏喻我?”淑妃亦从旁劝道:“你这孩子,怎生话的哩?快与娘娘赔罪。”
陈熙流泪道:“现在不就晚了!”因苦劝皇太后,“如此未免有逼迫之嫌,东宫心里不痛快,多少手段使不得?!咱既退让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好歹,方将皇太后劝住了。
陈熙将眼泪一抹,再抬头时,看皇太后脸上皱纹儿也深了,眼中精彩也没了,又是一阵心痛,再叩首道:“请娘娘暂为忍耐。我看东宫也不是想生事的人,东宫本是过继来,原就要比寻常人要心些儿,轻易也不会为难娘娘。彼此相敬如宾,已是求之不得了。人便是如此,离得远了,反倒好相处,离得过近,难免有磕碰。”
皇太后长叹一声:“罢了……都依你罢。总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总争不过命。”淑妃晓得她的这个三哥,乃是皇太后亲生的儿子,不幸早夭,未能册为太子进而登基。
陈熙松下一口气来,道:“娘娘还是官家的母亲,是东宫祖母。”皇太后颇觉索然:“也就是听着好听罢了。”没了亲儿,自身没指望了,便又盼着娘家好,一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着陈熙了,想陈熙外头挣下若大功劳来,想来看得深远,兴许他的也是不差。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处了,遇上大事,难与男子抗衡,甚而至于她想的是对的,也要犹豫。
陈熙劝过了皇太后,又劝淑妃:“姑母还有三娘,遇事多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一场:“我苦命的儿啊!”又起陈大姐来,也是惋惜。陈熙又陪着哭了一回。不多时,有宦官来提醒:官人是时候儿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来与大哥洗一洗脸。”与陈熙洗了脸,略敷一下眼睛,又理一理衣裳,才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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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哭完,心头一松,陈熙陪哭一场,心头越发沉重起来。因着陈大姐,他又想起家里那一弟二妹来!原侯本有三子,因家里混乱弄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了这两个,陈熙兄弟陈烈因少时跌伤了脚,身有残疾,并不能做官,又非长子,身上只有个七品荫职。平日里也不读书,也不习武,只与一干婢女厮混。
女孩儿里头,陈大姐是个杀伐果断的,却又随齐王叫赵王一锅端了。陈二姐空有陈大姐的脾气,却无陈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门子,却与丈夫三天两头吵闹。陈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里人糊涂,又将她订与了燕王家七哥,热热闹闹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陈熙出了慈寿殿,却不好先回家,先往枢府交了信印符节等物,将北地兵事交割完毕,再往兵部里去,领他新职之告身。兵部尚书亲在衙里等着他,眼看签了告身,又笑对他道:“一路辛苦,上命与你一月假,好生休养,亦可走亲访友。一月后来报个到,环卫官事并不多,却不可离京,一旦有事,便要披挂上阵。”又勉励再三。
陈熙立好听着,倒叫兵部华尚书心里惊讶: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儿子了。原来这陈熙一母同胞的兄弟陈烈,因身上有残疾,还是个没法遮掩的残疾,一行走便要露馅儿。每一出门便觉人眼睛都看他那条残腿,叽叽喁喁都是在嘲笑于他。原只是孩童淘气,及长便渐渐弄做性情暴戾,因腿不好,出门便常骑马,以高坐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脚,除非那马也是个跛脚马。
陈氏因一门二后,又有些儿权势,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残疾,便扬手中马鞭儿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权贵,好几回与朝廷大臣、勋贵家争执,也有怜他残疾不与计较的,也有畏慈宫之势不敢计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时不及计较的,总是将他这臭名扬得风闻十里。也催生出好几个御史不畏□的美名来。
至于狎妓弄婢,家宅不宁之事,更是不可胜数。亏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厉害,整治陈烈的姬妾也不手软,方没叫闹出大事来。
有这样一个兄弟比着,无怪华尚书看着陈熙便觉惊讶了。
陈熙郑重谢过华尚书指,怀揣了告身与一应印符,这才往家里来。他自有品级,于北地时又领兵,故而也有一、二十亲兵随来,便一总带往家里去,这却并不违制。
到家时,家里早将中门大开,陈烈不情不愿,扶着个厮儿立在门首等着他。陈熙门前下马,亲兵们两溜儿随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凛凛。也有些个人围观,看的人指指,都:“陈家这是要翻身么?”陈烈却站得不耐,将两只脚来回来换着,看着陈熙,磨磨蹭蹭端着走过去,只求显得脚不那么跛。
陈熙早抢上一步,把着他的手臂,亲亲热热两兄弟往内走:“几年不见,想煞我也。”陈烈咧嘴儿一笑:“我也想大哥来。”陈熙看他一副流子相儿,又想他跛脚,便忍住不在门首他,只吩咐府内管事:“这些是我亲兵,与他们一处院子安置了。”陈烈将眼儿一斜,看那十余老兵,道:“大哥带的好人,赶明儿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猎去。”
陈熙道:“我有一月假,要去时,一并去。”陈烈一撇嘴儿,不言声了。陈熙心更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亲,陈熙还在家时,便常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劝谏原侯,是以原侯虽知嫡长子之重,实与他亲近不起来。反是近年来离得远了,父子间见得少了,陈熙又常常写些个情深意切的信函来,又挣出了功劳,原侯面上有光彩,看这儿子便亲切不少。
陈熙上来纳头便拜口称:“不孝儿拜见父亲大人。”原侯见他也长成一副天立地模样,心下欢喜道:“回来倒好。”亲将他扶起,仔细看来,更觉欢喜,问他些个近年来经历,又问以宫中奏对事。陈熙想,事情不是这片刻便能完的,幸而自己往后便在京中了,倒可从容计较。便只拣那好的,将原侯哄得开怀。
陈烈初时觉着无趣,渐听着陈熙话,又惊奇:大哥甚个时候这般不讨人厌了?因惊奇,他便留神听,也不作怪了。
原侯与陈熙一回话,叫陈熙往见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见了他,不免又一套哭。又有陈熙的妻子,连回娘家的陈二姐、未出阁的陈三姐,并成原侯两个庶女,一齐哭了一回。再唤他一子、一女来见父亲,两人皆七、八岁年纪,都不甚记得陈熙了,一齐上来拜见,想是有人教过。
又开宴,只拣好听的话来。宴罢,他妻子周氏忙将他迎入了房儿里,却叫儿女再见父亲。陈熙看他儿子大郎八岁了,带着一个乳母、两个使女,竟没个厮儿伴着。女儿大姐儿将七岁,却是吃口茶都要叫递到唇边。不由一阵头疼,道:“忙了一日,都歇了去罢。”又周氏,他捎一些北地土仪回来,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发他吃了醒酒汤,要他睡下歇个晌儿,他又往看亲兵一回,见住得齐整,嘱咐着不许乱跑,不许往后惊扰女眷,自己却寻陈三姐去。陈三姐道:“亏得大哥回来了,再不来,三哥恐要生事。”陈熙道:“这二年亏得你与我写信,我好知晓些个事。”又与燕王家亲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终是我年轻,不懂事,没能一硬到底。都是命。事都过去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不如放眼将来。三哥脾气越发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里乱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纵着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一管他才好,惹出事来,是一家子的麻烦。大嫂倒想教好侄儿侄女,却有些惯纵了。二姐与姐夫都是硬脾气,姐夫初时还忍她,现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还未有着落哩……”
陈熙一归来,便听着这许多事,家里人竟无一个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个酒,都化作愁绪,跌跌撞撞回房里躺着歇了。睡着前失口骂了一句:“胡人马匪都比你们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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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熙埋怨家人时,京城里另有一个人与他颇有同感,彼此秀英骂的却是:“两宫官家都比他们省心!”
原来这洪谦与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与林老安人娘家又有些个牵扯,将林家一个孙儿林辰携至京里来。安排进了太学里读个书,那张家兄弟张三郎在太学、张四郎却入了石渠书院,三个都读书,虽不拔尖儿,也不愚笨,总能过得下去。长此以往,过二年考个秀才也不在话下,却是颇为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与林老安人有亲,也算是她半个娘家人儿,素日里冷眼看着,他倒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便也与他置新衣,也与他银钱花。他衣裳受了,银钱却一文不动,都攒将起来,反拿出钱来与洪家置予的仆役吃茶。秀英见他人情也渐通了,自是欢喜。
这世上有叫人欢喜的亲戚,便有叫人着恼的亲戚。初时林秀才想着抬举林辰,林秀才娘子却偏疼个林皓。洪谦眼里,若林皓是个勋贵子弟,因会做人,有个荫职,混个五、六品散官,运气好时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并无多少,吃喝玩乐倒会着些儿,又会哄人,固不至太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事,单带了林辰一个。
林辰到了京里,修书回去,道是已安顿下云云。因江州地处要冲,往来客商也多,寻个常往京城与江州两地来往贩运货物的商家捎书信也是方便。往来书信不绝,却是林秀才娘子也识几个字,常夹个条子,催促林辰,叫他与林皓些个好话,也谋个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时便不好话,不会与人交际,到得京中,虽学了些儿眉眼高低,却知这内里门道。若与洪谦一个姓儿时,林皓这等腆起脸儿来也能求个出路,如今亲缘既远,人又不特别出挑。林辰真个张不开这个嘴。
无奈家书一封一封催来,林秀才娘子又林辰父亲:“人都辰哥如今长进了,到京里了。纵不求亲戚,他自家难道就不提携一下兄弟来?”林辰父亲叫母亲动了,也写信问林辰:“叫皓哥寻你去,可否?”
林辰几乎要愁白了头发,只得写封信回去道:“儿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来,我与他一道搬出来赁房儿住罢。”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却:“叫他兄弟两个一处住也好。”
林辰原是个书呆子,实是拿这些个家人没个办法。他固知与洪家并不甚亲近,连他也是勉强依附而居,洪家并不欠林家多少。且洪谦若肯,早将林皓一并携了来,哪里用眼下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一劫。洪家与林皓没甚干系,他与林皓却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来想去,太学里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谦看了榜,唤他来问。他吱唔不肯,巧了江州他母亲央人捎带了东西来,内里有一包月姐的针线,做的是孩童衣衫,却是与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与玉姐幼时交好,此物虽不好就送入宫中穿戴,却也是一片心意,又唤林辰来话,看他愁眉不展,便问为何。
林辰道:“京中藏龙卧虎,这回没考过他们。”秀英道:“并不碍的,下回用功便是。”见他没精打彩,还吩咐了晚间与他炖好汤来吃。
林辰不,江州事却是瞒不住的,却是林秀才娘子打发了林皓往京里来寻他!
若只寻亲,也还罢了,无论喜与不喜,留他住几日,不欢喜了便寻个由头打发了走,看着顺眼了,留着做个帮闲,也好有个跑腿儿的。哪料这林皓却带了两三个女娘一道来,到了北乡侯府门首上一敲门儿,道是夫人江州亲戚,堂兄弟正在这家里住,今番祖母使他寻亲来了。
秀英听门首上来报,林皓自入了来,却叫两个女娘等在外头,便知不是个事。她晓得林皓并不曾娶妻,因祖母疼爱,总想与他寻个样样出色的娘子。不想林皓一无功名、二无家财,他瞧上人的,人便瞧不上他,人瞧上他的,他又瞧不上人。不曾娶妻,哪来的女娘跟随?纵京中勋贵子弟,若是游个学,也没这般做派的!
将人唤至面前一问,那林皓虽仆仆风尘,依旧进退有据,看着倒似个好人。那两个女娘一个头上也戴几样首饰,身上也穿绫罗,另一个却一身布衣,见是一主一仆。一话,秀英便听出端倪来了。那穿绫罗的,会官话,却带丝口音,既非江州,更不是京师。那布衣的的方言秀英固听得懂,却不晓得是个甚地方的!
秀英看那自称银姐的穿绫罗的女娘约摸二十岁年纪,已梳起了头,作妇人妆扮,脸便黑了,问林皓:“这个是谁来?去年家去,我不曾见着。”林皓原想将这妇人留在外头,赁房儿与她居住,却好私会,不想入京便晃花了眼,一时寻不着安置之处,只得权带到门首来。待与秀英禀明了,哄好了秀英,才好安置这妇人。
秀英原以为他也是来求入个太学或是好书院读书来,不想他:“无家无室,却带着女娘投亲,简直胡闹!”登时动了真怒。
那妇人却往前一跪,道:“夫人容禀。”自陈是道遇林皓,两情相悦“情愿与他为妻为妾,奴也有两帕子私房,并不要花费他甚物事。”秀英更不敢轻易答应了:“哪家好女儿无事带着贵重细软,道上遇个汉子便随了他?!你是人逃妻还是逃妾?休瞒我,与君侯,一纸书信,便能查你底细。”
那妇人吃她逼问不过,只得啼泣道:“奴命苦,原也是好人家儿女,因家中逢灾,不幸卖与个商人为妾。买奴时得好,道是外头做夫妻来,不想他家中原有大妇,委实厉害,闻得有妾在时,带着人打上门来。奴吃她惊扰不过,故而逃来……”
秀英一字也不肯信:“她厉害,你还能卷了细软私逃,你才是真个厉害!”叫人去请洪谦,要将这妇人送官。
不想林皓急了,他原是不肯上京的,他心里,在江州,他家是书香门第,人也敬他。又有,因着亲戚洪家发达了,在江州他也有头有脸,人皆让他三分,他于此处如鱼得水,实不想挪动。江州至京城,路远长程,京城人又多,且有个林辰在,洪谦明着喜欢那读书好的,他何必去讨这个没趣儿。不想祖母爱他深切,必要他去谋个前程。
不得已,整装出发,携了两个厮儿。路上却遇着个女娘,生得貌美,又有一分私房,他升起英雄之心、爱护之意,与她买个使女服侍。更听这女娘:“相府的丫头还七品的官儿哩,纵不想读书,往侯府里转一圈儿再回转,与你那江州府君的公子好生处一处,得他们书信回来时,也好与府君牵个头儿。”林皓听得有理,携她一路往京城而来。
做女人的,一盼夫婿好、二盼子女争气、三也盼娘家长脸,秀英亲戚少,林家也算一门“近亲”,娘家晚辈如此不长脸,真个老羞成怒了。一路喊打喊杀,林皓往她跟前一跪,死活求饶。
毕竟是“家丑”,秀英又不能真个将他送官,问个拐带妇女的罪名。只得将他两个权在前头收拾一个跨院出来安置了,命人看好了,不许叫他出门儿,家下人等,一个字也不许与他答话。
一面使人往太学里叫了林辰回来,又叫人寻洪谦,叫他一得闲便回来,有事相商。
洪谦与林辰前后脚儿回来了,秀英一道捶桌儿,一道如此这般一:“也不知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孽来,竟生出这样一段故事。拐带逃妾不,逃妾还卷了细软。”
洪谦道:“且将人扣下,我写封书信往江州问上一问,请江州来人接了他回去罢!这样人,我实不敢留了。”又叫林辰亦修书:“问一问家里究竟是打发他来做甚的!”林辰脸都羞红了,低应了一声,疾回去写信。
秀英脸都气黄了,对洪谦道:“两宫、官家都比这些人好应付!”
洪谦道:“这回不好应付了,你的亲戚便是我的亲戚,便是玉姐的亲戚。拐带逃妾……瞒下来,日后应景便是罪过。不瞒
102心思
却洪谦于外头与同乡交好,这却也是当时人常做的事情,休问你在家乡与人有甚个恩怨,只要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到了外乡,便要抱做一团儿。洪谦初来京中时,因自有打算,且彼时江州籍士人在京中并不显眼,也做不来宴请这许多人。如今洪谦既有名又有钱且有势,便须与同乡相交一二了。
当今做官,有些个关系便不好不管。譬如这同年、师生、同乡、姻亲,各种关系,如蛛丝般结成网,将人一个个笼住,一旦有事,便有四面八方的关系来支援。平日不用功,急来抱佛脚是不成的,纵旁人碍着一丝半缕的情份伸个手儿,也未必会为你出死力。
又这为官的,籍贯颇为要紧。梁宿广有提携后辈之美名,连洪谦也受过他恩惠。然于朝中,他又更乐帮衬同乡,梁宿是北方人,时朝廷里为官的竟是北方的居多。南方富庶,多有人有余力供子弟读书,南人也尽力想考试做官。江州恰地处偏南,洪谦不免叫人称一声“南蛮子”,待朝廷无他事,只恐这南北之争,也要于政事之下若隐若现了。
是以洪谦虽不喜女乐,却也叫了卖唱的来陪伴,只为宾主尽欢。虽则中途有个褚梦麟搅局,要换了唱的,倒也算不得扫兴。一来褚梦麟陪着笑儿,二也因这于读书人也算是件雅事,三则是褚梦麟这等脂粉阵里的英雄,身侧的女子如何能差了?洪谦等人也不吃亏儿。
一时宾主尽欢,洪谦便打发褚梦麟的两个歌女回去,又使程智递话儿过去,道是请褚官人将大雅送还家中。褚梦麟应了,又谢洪谦,这才两下告辞而去。
洪谦回至家中,秀英却还在等着他,闻他身上脂粉香气,心里便开始犯起酸来。又不好与他闹,她自晓得这等权贵人家,难有只一心一意守着妻子过活的,便是梁宿那等端正之人,年轻时也好有个妾,留下个庶子。也便是苏先生那样人,老老实实与苏夫人白头到老。
一面吩咐了喜叫人打水来与洪谦沐浴更衣,一面试探问洪谦今日做了个甚,心中却想:怪道我往惯熟了的酒楼里挂个账,他非要带银钱去,想是行院里不好挂账哩!又暗骂这些举子,洪谦平日倒老实,因他们一来,便要与女娘厮混!却又留意着洪谦衣裳,亲接了来,将那茄袋儿、袖儿、腰带等捏一捏,没觉着有甚个荷包、头发、编的同心结、香喷喷的丝帕,心里才舒坦了。
洪谦因她问:“见着甚人,有甚趣事。”顺口儿便将褚梦麟给卖了:“遇着个有趣的人。”如此这般将褚梦麟的诸般事迹与秀英,秀英听了便掩耳朵道:“听了都脏我的耳朵,只消模样儿好,管她甚样人都往房儿里划拉!他白披了张人皮哩!要是他娘子头胎生个姐儿,婢子生了儿子,却不是日后的祸根?”
洪谦道:“他又不是我儿子,更不是我女婿,我管他这个做甚?只消他旁的事能做好,这人便值得相交一二。”秀英啐道:“那个可不好管,待他犯了风流罪过时,你帮他是不帮?旁的不,咱家还有个皓哥,你骂他做甚模样儿?他只拐了一个,可比这姓褚的老实多了。”
洪谦将脸一板道:“他若有褚梦麟的本事,自家将这事平了,随他拐了谁!”秀英便又算起林家人到京的日子来。洪谦道:“等罢,将林皓密密看严了,休叫他惹事。我倒盼那女娘,自家捱不住,跑将出去才好。”秀英心头一动,又压了下来。洪谦见着了,问道:“你想个甚?”秀英道:“我还是与儿子积德罢。逼着轻妇人远走,总不是件好事。”洪谦冷笑道:“那也不是个好人。”秀英手上不停,将他外衫除了,道:“厨下有醒酒汤,你喝上一碗,且睡罢。”
夫妇两个连日更无他事,只管等着考试、放榜。
先是秀才试出了,朱珏果中了秀才,虽不是案首,也做个廪生。朱震见状,便向苏先生家透个信儿,年内看了吉日,与朱珏、苏五姐儿办喜事儿。苏先生见孙女婿中了秀才,这朱珏也是书院里读书,日日在眼皮子底下,虽有些个勋贵子弟的世故,本心倒好,更兼苏五姐也一年大似一年,便应了。
两下欢喜,对着历书,苏先生顺手将清静撸了来算吉日,定了秋七月里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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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玉姐听了消息,也自欢喜。她心里实猜着她父亲洪谦恐真个便是朱沛,否则何以归宗之后连宗祠也懒待立?叫逼问得紧了,方勉强立了洪氏的牌位,又止至她祖父辈,更往上便无了。且洪谦管这朱家人管得也多,朱家人竟不恼,也由着他。更可疑者是金哥婚事,想朱珏既已是朱沛之嗣子,何以董氏嫁妆又叫义安侯府收回?正该着叫朱珏掌了才是。
又有玉姐总忘不得头回叫慈宫召入宫来,两侯府太夫人不顾年迈,火烧火燎来掠阵。且洪谦回江州数月,居然放心将珍哥寄放霁南侯府。论来苏先生与家里才是真个熟,义安侯府才是洪家亲家,这两家哪个不比霁南侯府亲近?
各种蛛丝马迹,玉姐心头便雪亮。亦知此番朱珏娶亲,她更要与他们做脸。当下翻出一整套金丝髹髻来,预备与苏五姐添妆。如今东宫私库丰盈,她出手更是大方,只恨两家不是眼下便办喜事,她寻出来的好物且送不出去。
待看那绸缎时,忽地心头一动,忍不住默笑了起来。转头吩咐朵儿:“我看这青绸极好,取一匹,与我做两身紧袖儿的男装罢,依着在家里的样子做来。这几日打着五禽戏,总觉宽袍大袖儿的不方便。”朵儿应道:“如今春天,再一、两月入夏,这绸子就有些厚实了,不如取那青色的绢罗,也做两身儿薄的。”玉姐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笑着,嘴角儿勾得便更深了些。
九哥回来时,玉姐正在打拳,九哥从旁看了一回,也是一时兴起。这本朝重文,宫里更不重武,九哥于宫外时还算文武双修,到了宫里,又是习政务,又是理会杂事,竟不能痛快打一路拳。看得入迷时,也将袖儿一扎,上头来扎个马,道:“你那力气不够,须得是这样儿的。”
玉姐便撺掇着他习一回拳:“往后每日都练一趟拳脚枪棒,也好打熬筋骨,身子骨儿好了,才能好生理政,不致三天两头‘偶染风寒’耽误了大事。”九哥连声称是。玉姐道:“往后我便陪你一道。”九哥称善。
玉姐也是另有盘算:凡男人好个武时,白日里累得像条死狗,夜里哪还有力气想抱女人?!君不闻那话本里各路英雄,但是武痴,武艺越好,与女人纠葛便越少。叫他打拳,累上一累,力气耗尽,倒头便睡,纵有人勾搭,他也没那分力气了。
玉姐自以得计,自家也尽力打拳习艺。碧桃从旁劝道:“恐练得四脚粗壮,反而不雅相哩。”玉姐摇头道:“我又不习那横练功夫,也不要练那铜头铁臂,不碍的。来有那等跳个舞儿的,倒好身段,只可惜只那样易伤身。”
这碧桃是申氏调-教出来的人,放心交与玉姐使,自是心性不坏,又心向着申氏等人。申氏家法,倒是不许儿子于男女事上胡来,碧桃耳濡目染,虽觉玉姐看九哥略有些儿紧,也觉是人之常情。
更因九哥乃过继来,官家亲子虽余了四个,生的却不止四人,序齿的也有十来个。也有比九哥大的,也有比九哥的,此时为着过继来,再重与亡者序齿,也是不妥。又先时两宫还有个心思,不拿九哥当自家人看,官家不在意此节,故而还含糊着叫他九哥。一时叫惯了,也改不得口,九哥还依旧做他的九哥。
碧桃心里,还拿宫外家法来看九哥。暗想:九哥与九娘和睦,下人也好伺候。若换一个人,便如官家这般,后宫已算人少的了,皇后与淑妃还有些不睦,官家四子争斗,还死个干净,实是自己找不自在。官家儿子死了不打紧,他们身边伺候的人,不知殉了多少,连下人也难做。倒不如依着娘子(申氏)家法,和和睦睦的,下人也免遭池鱼之殃。
却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申氏养懒了碧桃,使她不喜人生事,倒为玉姐添一助手。玉姐找申氏要人,也正是取中这一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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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九哥果如玉姐教唆那般,每日起来打一通拳,往前头理政。事毕归来,再与玉姐练一回枪棒,累出一身汗来,便胃口大开。甚个先时因朝中有事没胃口的话再也不提起来,累得狠了,沐浴完倒头便睡,他又年轻,一夜无梦黑甜乡,起来便精神饱满,直道玉姐主意好。
玉姐暗暗摸一回肚皮,又缩回了一丝儿。毕竟是年轻,好得也快,估摸着不用到章哥周岁,倒能先前七、八分模样儿了。
如是过了一月,殿试名次也排出来了,京中又满城出动,有女儿的人家往榜下抢女婿去,没女儿的人家往榜下看热闹去,热热闹闹,端的是太平气象。九哥因参政,见此也是欢喜,还与玉姐:“今科状元生得仪表堂堂,文章亦好。”玉姐也凑趣儿了两句,又抱章哥,逗他话:“大哥是不是啊?”
章哥哪会话?睁着一双桃花眼儿,左看看爹、右看看娘,又打个喷嚏,把九哥爱得不行。
便是这九哥夸过的状元,却又闹得满朝上下哭笑不得。他是梁宿取中的,文章极好、字亦好,看着面相也好。官家连他名次都了,谢恩并习礼仪时,方察觉话很是磨人。
他也不是结巴,也不是口音有误,更不是声儿难听,却好个口头禅儿,张口便是:“臣啊,文欢啊,拜见啊,啊,吾皇啊啊啊~……”一句话儿倒好啊个几十声儿,听得君臣面面相觑。官家哭笑不得,道:“卿无休紧张。”
文欢道:“臣不紧张啊。啊,臣见官家啊,如啊沐春风啊。”
梁宿此时想后悔都晚了!官家恨不得将这文欢一张嘴儿堵住了才好!谁个忍得了有个人成天介啊来啊去?要贬他吧,他又实有才华。文状元一张口儿,憋得一殿君臣“取中贤才”的喜气儿全没了。
103坑爹
却今年乃大比之年,官家宰相一齐看走了眼,了一个“啊”来“啊”去的状元。举凡打马游街、率登鳌首、琼林玉宴,皆须得这个状元来打个头儿,凡需应答,进士里也须得仅让他做个头儿来回话。
原本喜气盈盈的一件盛世,因有了这么一位文状元,弄得满朝上下啼笑皆非。偏偏这文状元自家还不觉得,御前奏对,殿上君臣灌了两耳朵的啊啊之声,好容易他奏对完了,官家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官家治国理事上头颇软,便是他自家的事情也难以刚强得起来,总不是个英主,然却有一条好处:待人极和气,常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他软虽软,朝廷上下良材虽多,却也没个人他不好,也都尽职尽责,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便是这样一个官家,也有忍不下的时候儿,耳听得这状元嗯一声儿啊一声儿的,官家上头御座儿上坐着,便有些儿左摇右晃。
及奏对完毕,官家许还要几句贴心的话儿,譬如的状元彭海,便叫官家问及家中父母等。今年官家恨不得文欢成了个哑巴,这等关切之语自然是无有了,只强笑道:“卿等皆社稷才,勉之。”便命这新科进士都退下了。
照着先时学的礼仪,此时新科进士当异口同声相答,那词儿也是预先教好了的。不想这文欢话总比旁人多几个“啊”字,人都完了,他还有半句儿不曾出口儿来。礼部官员为治他这毛病儿,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此时那礼部尚书丁玮手掌里捏着两把汗,好容易听这状元公与旁人得一般长短,这才放下心来。
因有了这么一出儿,官家与宰相等人不甚欢喜,政事堂以下却颇有些个人预备着拿这个当个笑料儿回家去。洪谦原为林家之事略有些儿焦躁,一见这文状元这般样儿,也不由开怀,暗道:他因这一项缺彩,不定仕途上要受多大搓磨,相较之下,我只有区区一门出了五服的亲戚[1],已算不得太麻烦了。
但凡人不开心的时候,见着一个比自家还惨的,心里总能好过那么一星半儿。洪谦因着这文欢,心情竟出奇地好了起来。散朝归家,见着秀英,便起这文欢来,秀英也为着林皓之事颇不顺意,听洪谦这般了个文欢,却也笑将起来:“这却是怎生来?真个老天与你些什么,便要拿走些什么,世上最难得是十全十美哩。”
洪谦也颇以为然,却又嘱秀英:“文欢毕竟是状元,国家重士人,你出去却不可轻易取笑于他。”秀英面上笑容犹在,嗔道:“却又来,但凡我出去,何曾与你若过麻烦来?且我如今这般模样儿,轻易也出不去,懒待动哩,每日只在这院子里走走。”
洪谦道:“这后花园子虽经修整,花木毕竟新植,看着倒不如江州家里顺眼,索性叫它再长长。再移些儿梅花花,到得冬天,你好生产完了,年前下帖子邀些个人来赏梅赏雪吃酒来。总不好旁人请你去她家赏花,咱家空有这么大园子却不请人。”
秀英深以为然,又问洪谦可有玉姐消息。洪谦笑道:“休她嫁到那里头去,便是外头,岂有你这般一日三打听已出了门子的闺女的?”秀英道:“我还想章哥哩,头个外孙。”洪谦道:“她那里,一切都好,真有个不好,也是旁人不好。”秀英听了失笑道:“那是,咱这闺女,总不肯吃亏的。”
夫妇二人正笑间,却又有一件坏了心情的事儿到来:林家人再两三日便要来了,遣了个家仆先往北乡侯府里送信来。不必拆信,洪谦的脸便挂了下来,秀英也不笑了,只拿眼睛睃着他。
洪谦将信展开,见内里是洪老秀才的笔迹,内书,林皓上京,实不是他所授意,乃是“老妻昏聩”偏爱这个孙子,故命其上京来,现林老秀才已携了林皓的父亲一道赴京,押这不肖子孙回去整治。又谢洪谦照看林辰之义,又再三许诺,来便“采他归家”。
洪谦看了,将信递与秀英,秀英看完,也舒一口气来:“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样,如今也只剩得这一门正经亲戚好走了,能不断时,好不要断了。”
洪谦虽不言语,心实然之,过一时方叫这林家仆人来,问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要住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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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林老秀才接着洪谦书信,登时将老妻并林皓之父唤了来一通好骂。林皓之父虽无功名,却实是林老秀才得意一个儿子,交际应酬都使得,又会写又会算,家内营生皆赖他周旋,方使一家衣食无忧。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这一房一眼。
林秀才娘子听丈夫这林皓:“拐带逃妾,现叫京里侯府扣下了,叫咱领人去哩!都是你做的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儿,你偏教唆他出去学坏!没的连累了辰哥!”因在儿子跟前,又两孙之优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将事掩下这一时,便能掩下一辈子哩……这不过是与我们一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写封信去,央他将事圆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亲做人子女的,听父母抖嘴,初时并不敢插言,及听着母亲得不好,将要出言阻拦,林老秀才已一掌掴将过去,将个老妻打了个趔趄。林皓父亲忙上前扶着母亲,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儿不好,养出那样一个畜牲来!爹要打要罚,都罚儿罢!”
林秀才娘子这才哭将起来:“我嫁入你赵家几十年,你今天倒打我!”声颇凄厉,“我难道错了?皓哥便是看上一、二妇人,携了同行又如何?不是还有侯府么?能央及他提携辰哥,如何不能央及他护佑皓哥?都是老一辈的脸,手心手背都是肉,为谁个舍不是舍?且又不是甚大事!”
林皓父亲忙爬起来劝她,因儿子劝,林秀才娘子越发仗势,直到林老秀才怒喝道:“将门打开,叉她往街上嚷叫,好叫满城都晓得她疼的好孙子,学会拐带逃妾了,到时候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看谁保得好她那贼配军的好孙儿!”
林秀才娘子即时收声儿,将帕子往眼下一抹,又擤起鼻涕来,却不敢再了。林皓父亲只得又朝林老秀才跪下,再四央求。又有林秀才娘子于旁巴巴望着,此这孙儿实不能不管。林老秀才只得亲自动身,往京里处置。盖因洪谦信中言明,若林家管不得此事,他只好将人往京兆衙内一送了事。林老秀才又挂心辰哥,信中言辰哥因皓哥事亦心神不安云云。
林秀才娘子口上的是写封信叫侯府帮忙,见林秀才严肃起来,心下却也着慌,又想为皓哥谋前程,忙打着各色礼物好叫丈夫携了去京中。前番道,林家人口众多,此人使得多了,彼人便得的少了。诸子媳见她平日偏疼便罢,如今却要为林皓花费这许多,心皆不平,林辰之母尤甚。
林秀才娘子与林秀才争吵之时,声音颇大,家内多有听闻者。林辰母亲不敢婆母,却一口啐到林皓母亲面上:“好大的脸面!养的好儿子,偏走下流道儿不学个好。你那房是阿家亲生哩,我这里是外头桥下拣来的,合该为你们当牛做马。”妯娌间叫骂,真个百无禁忌。
林秀才娘子听了,也知不好,只装聋作哑,那收拾好的礼物却一件不曾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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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与秀英见了信,又收拾出一处客房来,预备着安置了林家祖孙三人,却将那银姐单放一处。
林老秀才父子平生头回入京,又值热闹时候儿,若非有林皓之事,正该看花了眼四处长见识。此时却甚心想都没了,一意往侯府里圆事情来了。到得侯府门首,见那兽头辅首五架三间的大门,门旁之健仆,忽地生出畏惧来。
及见,却见洪谦一身绸衫,腰悬美玉,头戴着软翅纱巾儿,手里拿把折扇儿束作一条。未语先笑,冲林老秀才一揖,林老秀才仓皇还礼,未及开口,洪谦便先寒暄:“老亲一路辛苦。”林老秀才连“不敢”,林皓父亲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在江州时与洪谦也算熟来,彼时洪谦须倚林家些儿,此时宾主易位,亏得他拉得下脸儿来,再来着好话,又将林皓大骂。
洪谦笑道:“你要教子,休在旁人家里教,早教,也不用今日这般。”又问他住处,请他父子住下,笑道:“亏得我这家里人口少些儿,又不曾有未出阁的女孩儿、新娶来的儿媳妇,倒有几间空屋子,否则,不但要有贤祖孙住,还须另寻个地方儿与淫奔贱-人住,我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
得林老秀才父子面红耳赤。及见林皓,洪谦笑吟吟走开了去,留下林秀才父子将林皓一顿痛打。林皓只管抱着个头,:“我与银姐,两情相悦。她那主人家,黄土埋半截儿哩,且是个商户,哪得蓄妾?!”
他父亲一道打一道:“你还你还!你闯多大祸你知道不知道?”直打不动了,方细问林皓缘由,林皓道:“实是路上遇着的,我还道她逃难,便好心捎她一程。”他父亲比他更聪明百倍,哼道:“一道捎到亲戚家里来了?看着老安人面上,收留你一个已是天大情份,还要为你养粉头?”
林皓道:“她并不用人养,她出来时带得好一份家私……”林皓父亲恨得又要打他:“还是卷款私逃?原本丢个婢子便丢了,主人家未必肯追究来,如今丢了好些细软,为这细软,也要追究了!我平日怎生教你来?你这蠢物!”
林老秀才冷眼旁观着,道:“休理会他,将他带走,将那贱人往官里一送。谁晓得一独身妇人携这许多家私,真个是逃妾,还是江洋大盗,抑或是设局的骗子拐了人钱财?你这蠢物,她甚,你便信个甚?”又世上有那一等骗子,专好设局骗人钱财,许是失主追得紧,故尔巴上这林皓。
林皓犹不肯信,却机灵,不敢硬犟。不幸此时洪谦却急匆匆来:“真个是巧了!”他性儿原便不好,此时飞起一脚,将林皓踢得滑出两丈远:“你拐来那贱人,竟使丫头摸出去变卖贼赃,叫原主人家亲戚拿住了!现帖子送到我门上,你自去!”
一语毕,连林皓父亲都与洪谦跪下了,直央洪谦帮忙。
洪谦切齿道:“你只晓得那是个商人,可晓得这商人也分三、六、九等?这一个是褚梦麟爱妾的父亲新买的侍女!卷了他家细软出逃,那帕子物事里,有一双明珠,乃是褚梦麟千方百计弄来,与了那个妾,妾又转与她母亲的!”
104打脸
却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才到京城,堪堪将林皓打了一顿,问出他与那银姐如何相遇、如何一路而来。林皓父亲还未及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将那女子送归原籍,林老秀才还未及问林辰如何。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林皓与银姐叫关在洪府里数月都不曾出过纰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来,其事将了之时,这银姐居然打发了伺候的丫头往外变卖珠宝,还叫苦主的亲戚给遇着了。
两人听完,登时失了主意,林皓父亲只得转求洪谦。可怜林皓的父亲,生是读书人家儿子,一辈子也没跪过几个人,今日为这儿子,头上都磕青了。
洪谦沉着一张脸儿,半晌没应声儿。这世间人求人的时候儿,总想着“他能办成”,却从不想想旁人为甚要帮你?只为你求了他?林家的头,在洪谦这里,真个是不值甚钱的。
这七转八绕一个“妻子的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换了你,你值当不值当为了他犯一件“诱拐妇女”的案子上下打与一个“宰相女婿、归为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来林皓父亲也是明白这道理的,却不能不管他这亲生儿子罢了。林老秀才子孙众多,并非林皓不可,便比儿子看得分明。当下并不苦求洪谦,且看林皓父亲这般模样,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尔林老秀才老当益壮,一脚踢翻他儿子,将脸转向洪谦时,已是满脸诚恳,道:“我们父子虽读过两天书,在这京城却与个瞎子无异。原想将那作死的畜牲带回家去好生教训,不想还有这等内情,眼下当如何应对,还要请君侯指。”
洪谦的面皮方松了一松,抬起手儿来,请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亲不敢造次,只立于林老秀才身后,林皓悄没声儿往角落里一跪,并不敢出声儿。
却听洪谦道:“此事难也难,易也易。难者,无非他做的并不在礼更不合法。若容易,”洪谦冷笑一下儿,“他若是个举子有个功名,此事也还罢了,想来不会惹甚物议。又或者他又个旁的甚本事,也好别。谁个叫他无有呢?要难,却是难在两桩,其一,那个贱人是卷了主人家细软私逃,这是头一条儿不明白的地方儿!其二,不过碍着一个褚梦麟。”
林老秀才一张老脸皱作一团,忙问:“这却要如何了账?”
洪谦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帮他来,如何帮得?不瞒老亲,太子妃大功以上亲在八议,可他又不是。御史现盯着,我一插手当不罚的也罚了他——为一个好名声儿。”得林家父子满面通红。
林谦又道:“眼下却也不太难,我看过他那路引,内里并无那贱人所离之地,可见并非他过去诱拐,只是遇途相遇,一时失察,又怜其孤身上路,携带而已。”话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计他离家日程,当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签发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一算便明,”又恨声道,“一个女子,卷了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妇人,咱也不要贪她钱财,只将人送还,再备厚礼,押着这畜牲去赔罪便是,并不敢多劳动君侯。”
洪谦还不及话,那林皓已乍着胆子了一句:“确是我怜她独个儿,却携了她来,然她也是无辜,确是好人家儿女,送回去,怕就没命了,岂不是造孽?”林皓父亲听他前半句儿得倒在理,后半句儿却是没个脑子,也效仿着林老秀才,飞起一脚踹倒了他:“呸!还不是你造的孽来?!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着细软?那是她的?她父母都卖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颜色好才带上她的!”
洪谦再不想听他家事,厌恶道:“既是老亲定了主意,还是好先管教管教罢,休再放出来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发了,约的是明日再见。我只问这东西,可花用了那贱人银钱不曾?”
林老秀才舍了一张老脸,得了这样一个结局,也只有暗叫一声晦气,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顺眼,恨声道:“你都听着了?”林皓道:“我实不曾用她甚钱,那使女还是我出钱买与她的哩。”他将这银姐钱财看作嫁妆,手头又有祖母与的许多银钱还未花用完,自不会无事讨要。
洪谦道:“那便好,还了细软,倒是罪减一等了。”又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实听话,赔一回罪,将这女娘送还:“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还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将这祸头子送还,此事便算抹平了。褚梦麟的人情,我便担了罢——只是府上尊亲,我却再不敢招惹了!还请何处来,何处还!”
林老秀才心内咯噔一声,却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这“何处来,何处还”之列了。眼下却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儿,连声道:“有劳。”又明日一定叫林皓磕头赔罪。却又命林皓父子现先与洪谦磕个头儿,洪谦躲开了道:“这却不敢受了。我还有事,便不打搅。”言毕一拱手来,将这客房留与这祖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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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林老秀才与儿子两个如何教训林皓,又如何数林皓女色害人、银姐这般不好。
却这洪谦出了客居院落,一张脸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儿来,一径走往前厅里,早有两个叫捆得如麻花一般的家丁跪在厅内,又有一婆子,虽不叫捆着,也叫押跪在地。这却是秀英原使着看守银姐之人,原本林皓与银姐两个是放与一处院内,为的是方便看管,只消看住一处院子便可。
北乡侯府新建,花园内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仆妇得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为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单婆子便有两个,一人一个盯着银姐主仆两个。家丁却有四人,连着看门儿、盯着林皓主仆,也够使了。
不合这林老秀才父子来了,原将林皓与银姐放于一处便是权宜之计,现在自然是将他祖孙三个放一处,银姐还住原来地方儿,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减了,便是调了两个家丁往这林老秀才等处伏侍传话等。
这头银姐一见情郎不见了,又闻林家来人,却动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儿拿一副金镯子与盯着迎儿的婆子,又拿两只银锞子与看守家丁,使迎儿口上甜些儿,哄着放她出去,好当两件首饰,又许诺回来与这三人银钱。
这银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多,行动不便,如今又来了林家长辈,府中多事,又调了人走,看管必会松懈些儿。不如卖些物什,手头有了钱,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买些好物来孝敬长辈,哄好了长辈也好带她回去,总是手头要些钱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洪谦秀英门禁家法也算严的,却吃亏在“根基浅薄”四个字上头。原在江州时,家业不甚大,家中仆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数年相处来的。时至今日,到京不过三载,侯府新建也不过两年,又买许多仆妇,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现又怀上了,精力也实不甚济,旁边又几个能帮衬的内宅妇人。出这等事,却也不算太令人惊讶。其实北乡侯府门规之森严,已颇令京中人赞叹了。
这一个婆子、两个家丁,跪于厅上,肠子都悔青了,原想着叫看束着银姐,他们只放一迎儿,只是末节,又迎儿许以重金,不赚也是白不赚,不想却惹下这般祸事来。既见了洪谦,都叩首不迭,口里讨饶。洪谦面色一丝儿不变,依旧冷得紧,只管将家下人等一齐招了来,也不看跪的这三个,只管道:“人齐了,便开始罢。”
程实上头一步,大声道:“君侯待大家并不薄,每月钱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药钱与、成亲还有赏钱赠,又许每人皆赏与老衣、寿木钱。这出手便在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骂、又不叫你冻着饿着,外出人看着也光鲜,轻易官儿见了你这奴才,还要客气话,为的是甚?难道为的是你?不过是看主人家面上罢了!这样好人家,却又要到哪里去寻来?你去寻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还有一等吃里扒外的猪狗,竟将主人家的话抛到脑后!又与主人家招灾惹祸,良心莫不叫狗给吃了?!”
下头程实得口沫横飞,上头洪谦坐着面沉如水,总算程实完了。洪谦道:“只要实心跟着我,便不会吃亏,只有一条——听话,不背主!”言罢一摆手,程实便出来招呼着几个家丁:“将个三个采了去,各打二十棍儿,唤了人牙子发卖了去!”
经此一事,洪谦与秀英更是留意家中仆妇,管束愈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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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次日,却是散朝后,洪谦因昨日已递了帖儿与褚梦麟,却将林氏祖孙几个带上,往褚府里去。那银姐也叫一条绳儿捆了,李妈妈亲自押着,往车儿里一塞,一道过来。
李妈妈已有些儿年纪了,听过见过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这大户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着细软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与个年纪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过活的。虽不赞这等样女子,却也不甚咒骂。今番却不同,这银姐连累了洪家,李妈妈心里分外不快,朝袁妈妈抱怨道:“叫个甚不好,偏要叫个银。一个姐儿,不守妇道,野得四处浪。若有个志气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还要卷人家钱财?可见是个贪心不足的东西!她去祸害谁个不好哩,偏到咱家里来,倒要坏家里名声。”
故尔一路上一个好脸色也不丢与银姐,银姐这几日一直转着心思,原想着哄好了这林皓,又讨好着林家长辈,看她所携细软面上,也要收留着她。不想却要叫送往褚梦麟这里来。银姐心道,只消不是径送往那家里去,这褚姑爷,倒是个好话儿的。
原来,这银姐在原主人家常听人这褚梦麟之事,乃是个好卖弄仗义、表白风流的人物。真个送到他跟前,只消痛陈自己之悲惨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卖与个老人为妾,多半会得他怜惜。却交与细软,哭诉一回空身逃出便要饿死,多半也能得谅解。只消钱财未失,想他也不会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当死死赖着林皓才好。
到得褚梦麟府上,褚梦麟因洪谦亲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携着长子亲迎。褚梦麟眼角儿也瞧着洪谦带着老中青三个人,后头两个面皮上还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里一笑,他闻送出去的东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恼意而已。又事连着洪谦,便将这明珠放下,倒好想与洪谦结交,卖他一个人情。想来区区一侍婢,他并不曾放入眼内。
洪谦与褚梦麟寒暄毕,褚梦麟又叫长子与洪谦行礼,且邀其入内。褚梦麟之长子名褚晋,生得一表人材,温文尔雅,洪谦看了,心道,不意这褚梦麟居然能这般老实儿子。闻褚晋是太学生,又夸他几句。
入得堂内,奉茶毕,洪谦也不客气,径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连他,并那贱人也一并捆了来,他们投我府上时,便觉这妇人口音不对,我虽担个长辈名儿,却不好处置旁人家事,故写信请他父、祖前来,两位昨日才抵京便听这贱人与府上有些牵连,我便将这两人入京里一应箱笼也一并捆了来,今日便来拜会。若有是府上丢失之物,尽管追回。那贱人尚在车内,见与不见,全在阁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来见褚梦麟,褚梦麟见这林老秀才干瘦一把,须发花白,又听他是个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请他坐了,却听林老秀才自责道:“叫家中妇道人家宠坏了,不识个好歹,半道儿上遇着的女娘也敢携了来,真个叫灌了米汤了!”
褚梦麟亦非糊涂人,昨日他那爱妾的人将迎人捉了来,又禀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乡侯府理。他先往北乡侯处送一帖子,却又审这迎儿、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买的迎儿。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确不是诱拐来。褚梦麟便以林皓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心里竟颇有些儿宽容之意。
及银姐叫领了上来,除了绳儿,兜头便拜。抬起脸儿时,真真是梨花一枝带春雨,看得褚梦麟也有些儿心疼。他平生阅女颇多,这银姐姿色在他眼里算不得尖儿,却也有几分颜色,这便动了丝儿怜意,又听银姐原是良民,叫商人买做奴婢,又被大妇打骂,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动手动脚,委实忍不得:“买是做奴婢,奴想着为了父母衣食,上灶、洒扫、做针线,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坏奴贞洁?这才逃了来。又怕连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独身女子,身无长物沦落不堪,顺手儿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还了,还请勿连累无辜。”
得褚梦麟以她是个好女子,还赞了几句。林皓心中原就舍不得她,又见褚梦麟神情桧,此时便顾不得父、祖之教训,扑上来道:“我与银姐,两情相悦。乞请成全,甚个细软也不要,我与她出钱赎身,将她还与父母,却好娶她过门儿。”
褚梦麟笑道:“这有何难?我便做主将她送与你又如何?那双珠子原也是我寻来,都与她做个嫁妆,也是桩美谈,”又笑谓洪谦,“你我便一同做个媒人,圆了此事,如何?想两头也不至不听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万分,林皓无事自是最好,若代价是收个淫奔且会卷了细软私逃的妇人做妻,两个宁愿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着洪谦,盼他不应。洪谦实不曾想过这银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后还连着这样一个人家,更想不到褚梦麟会是这般做派。虽则如此处置也算圆满,却终究是觉着恶心。
洪谦道:“这女子曾为奴婢,恐做妻也难,她的身契还在原主手里。休问写的是雇是买,你我皆知当今这‘雇’字不过着好听,碍着朝廷法令,实也是‘买’。[1]从来良贱不婚,这一条儿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问过双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松一口气。
褚梦麟听他这话乃有不应之意,便问:“一桩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顾右盼?”
洪谦摇头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后果,我便不问。这盗窃之事,却是道德沦丧,我实不敢与这等妇人做媒的。”
褚梦麟一怔,面露为难之色,却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装聋作哑,林皓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将洪谦之语又一回:“这畜牲也有个错儿,又糊涂,将他采去打一顿、问个流放我都认了,要这失德妇人做儿媳,恐祖宗蒙羞哩。她来,却将我家钱财卷走,又当如何?自来七出里,做了妻的偷了钱财都要休弃,哪有明知是个窃贼还要娶来做妻的?还请明鉴。”
褚梦麟心中不快,却又无可辩驳,先时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个追究。只得怏怏收了这人并细软,命褚晋送客。褚晋原是木着一张脸儿,听他父亲为个“四娘”的上不得台面的亲戚周旋,又鄙薄林皓为人,及闻洪谦话,方想:人都北乡侯仁义有节,且又知礼方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神色间颇有亲近之意。
洪谦亦知因此事欠了褚梦麟一个人情,又与褚梦麟生了些嫌隙,却也只好认了——谁叫他一时不查,不曾想着银姐一个逃妾,后头连着这么一个人呢?临别时,却执褚晋之手,殷殷嘱咐:“男儿丈夫,自立自强。”
得褚晋心头一酸,鼻头也跟着酸了,低低应了一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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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至此,也算了结,哪料因捉迎儿时响动有些儿大,叫个御史晓得了,又参上一本。这御史便是黄灿。
本上时,李长泽因女婿孝敬个妾的父亲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谦因叫个七弯八拐的亲戚连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谦无辜也不快活。连褚梦麟都叫参了个纵容妾之父亲“买良为贱”,也挨一记。竟是人人脸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105御史
官场上过活,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许还能搏个极言直谏的好名,得罪了上峰,还可改换门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骂你听。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却只好背着千载骂名。想叫个御史不再骂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却要迂回曲折,难保旁人不会些什么,你这名声儿,就更坏了,他更要扬名。
御史品阶并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党争,寻常人也不好与御史计较。且人生在世,总是要个名声的,读书人尤甚,哪怕做了个官儿,也想要个好名儿要张脸,真个能拉下面子来与参过自己的御史计较的人,旁人看他便会侧目,以后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为黄灿虽然爱参人,也常危言耸听,下手整治他的人却极少。这也是托赖他参人从来胡,因他得严重,查来却并非如此,故而被参之人常遭同情,并不曾受太大牵累之福。人既无事,便不与他计较,他也从从容容活到如今。更有一等人想,横竖他参人总不见效,留在御史台,白占个名额,总好过黜了他弄个铁面御史来找大家麻烦,也好少个寻事的人。
每逢黄灿参人,朝廷上下都当个笑话儿来看,然参到自家头上了,这滋味却着实不大好受。洪谦因着林皓之事原就心里烦闷,叫黄灿这么一参,更觉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过两日见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还未收拾妥当,这头林谦叫人给参了!凡叫御史参了的人,纵是梁宿,也须先出来请罪,被参的罪名重时,且不能视事。更可恨是这黄灿,语中竟有一股“因洪谦仗着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为包庇”的意思来。
洪谦忍着气,出列请罪来。他却“不是一个人”,隔后两步还有一个难兄难弟,一道儿跪着朝官家请罪。
褚梦麟被参的罪名更重些儿,又有李长泽等人一旁看着,比洪谦难过得多了。洪谦是东宫岳父,平素名声又好,更因着有一个“亲亲得相首匿”,且区区一逃妾,真个算不得甚大事。倒是黄灿有个闹笑话的名声在外,反有些个人同情起洪谦来。
褚梦麟就不同了,论起来妾的父亲绝不是“亲戚”,与褚梦麟干系并不大,虽则谁个都晓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却是真个与他无关的。他罪名重就重在这一双明珠上了!
这双明珠价值千金,也是个稀罕物儿,朝廷俸禄虽丰,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余钱虽能买得此物,却又如此大方转手将一双明珠与了个妾的父亲,足证他银囊颇丰,那这钱的来路便要不明。至如是他经营来的,谁个都晓得他原本家境贫寒,这经营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众人都晓得他原本家贫,更晓得他巴了个宰相岳父,还纳了个有钱的富商妾。这等经营,出来比贪渎还要叫人不齿。
且黄灿又参他那富商“岳父”是“买良为贱”,国家“禁买贩生口”,这般行事,已是违法。虽则是银姐父母卖的她,也是犯法,却又因着他们是银姐父母,故尔无法深究,罪名便要着落在这富商头上。
落在这富商头上,是“因其女侍奉褚梦麟之故”,更兼黄灿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领——翻旧账,不须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褚梦麟一个便好。他纳个妾,因有官身,虽已有嫡子,倒也不违法,然褚梦麟是出了名儿的对女人好,不拘良贱,都是他心头肉。黄灿以此话,挤兑褚梦麟成了一个色令智昏、纵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贪渎来的钱财,岂有未孝敬正经岳父,反与了这妾的父亲的道理呢?单这一条儿,纵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梦麟十分难堪。
连着李长泽堂堂一宰相,也叫众人看得面红耳赤,险些儿犯了痰疾。女婿不着个调儿,好色无厌,已是叫他面上无光,平日里谁也不好当面提及,都与他留些情面。如今却是当朝叫御史揭了出来,显得他这正妻的父亲、正经岳父、当朝宰相,还不如一个婢妾之父在褚梦麟心里重要。你丢人不丢人?!他不喜欢褚梦麟是有情可原,褚梦麟这样打他的脸,真个不过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儿李五姐来,不知道她在褚家过的是甚样日子哩!
李长泽更不肯为褚梦麟话了,恨不得这货立时死了,他女儿外孙还能过几日舒心日子。又或者这姓褚的叫罢了官儿,他好摆布这混蛋!
靳敏正在处处与人为善的时候儿,见李长泽身子摇了一摇,忙伸手扶他一扶。两个都是宰相,站得又靠前,不但上头坐得高的官家看着了,下头官员也见着了。褚梦麟于诸人心中又添一“罪名”——当堂气坏老岳父。
有李长泽引得众人忍不住抻脖儿去看,九哥心头一松,他也觉有几双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几年,也晓得几个洪家亲戚,听了这林家事,只觉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门子亲戚?!这话却不能他自己问出来——有偏帮之嫌。兀自生着闷气。
官家还不及个甚,却又有人一出列,九哥一看便喜。你道这人是谁?却是大理寺卿朱震。无论洪谦与朱家有甚纠葛,这朱氏如今是帮着洪氏的。却见朱震手捧牙笏,出列奏道:“官家,臣有话要。”
官家问道:“卿有何言,何以打断御史?”
朱震道:“臣不过是因知律法,听人满口胡柴,便忍不得而已。这等不知本朝律例之人,还是个御史,更是骇人听闻!无知之人而可为御史,国家威严荡然无存矣!”
官家道:“你这是要参哪个御史,又要的甚事?”
朱震道:“便是这黄灿!臣只想问黄某,那林皓是北乡侯甚样亲戚?”
官家目视黄灿,这黄灿只得道:“是北乡侯夫人娘家亲戚。”朱震又问洪谦:“可是?”洪谦出列奏与官家道:“是臣妻外祖母娘家侄儿的孙子……”
尚未奏毕,满殿便哄堂大笑了起来,止都止不住,这等七弯八拐的亲戚也拿来嘴,也唯有某一权臣倾覆,又或是有一奸贼要陷害人之时,才好拿来用以“罗织罪名”。官家也哭笑不得,道:“是黄灿不明就里,然御史可风闻言事,不可因而降罪。”
朱震将袖儿一甩,声响满殿,归列。洪谦将头儿低下,两只手袖子里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褚梦麟更觉难熬——竟无人帮他话。这却怪不得旁人,他也有几个朋友,可谁个能出来他将贵重珠宝随手与了妾、妾与送回娘家,正经岳父且不得孝敬是对的?又或他不曾贪墨,只是做了官便发家致富——这与他贪墨也没两样儿了。他妻妾能赚钱?或有那一等没出息的男子会羡慕,却是不能在朝堂上出来的。
弄得褚梦麟也暗骂这“岳父”不晓事,年纪一把还要贪个年轻美人儿,逼得人逃了。又不将好物看紧,随便叫人便偷了带走,真是不曾将他放在心上,是以不好生看管由他府中流出之物。
上头官家又问朱震:“卿是大理寺卿,依律,此案当如何判?”朱震道:“此非臣现在可过问,双方皆非京兆之人又事发于京兆,当由京兆先判。且是此女身份来历均未有实证,是买是雇,均须看契,所携财物究竟因何而来,也须问了失主。一应证据不全,臣不敢妄断。又,黄灿一本参四案,一参北乡侯包庇,二参褚梦麟纵容、贪渎、帷薄不修,三言民间买贩生口,四言林皓诱拐逃妾,牵涉甚多,非一时可解,不可不慎。”
官家无奈,只得命京兆立案去审,政事堂一看李长泽并无阻之意,也厌这褚梦麟太会生事,极快便过了这道旨意,中书、门下等无人封驳,京兆痛快接手。发了签儿去提那褚梦麟“岳父”并银姐父母,且要身契等物证。又提问林皓。
洪谦此时却不能逐林皓出府,盖因林老秀才父子亦在之故。林老秀才父子两个初时慌了手脚,此时却定了定神儿,林皓父亲道:“最坏不过畜牲领了罪,那也是该当。听了君侯的,许还有条儿活路。”林老秀才心实挟。两个打定主意,洪谦叫怎生做、便怎生做,且言语间要为洪谦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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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上头催得紧,内外都看着,京兆办事便也快,不数日,差役日夜兼程提了银姐父母并原主人家等人到来。这便开堂。
那银姐的父母一见了女儿,上来抱头便哭:“苦命的儿啊!如何叫人拐了去?!”张口便咬上了林皓,为的是替女儿开脱,也为着早将富商得罪个死,须抓紧了这救命的稻草。好叫林皓不得不娶这银姐,更为林皓身后似还有个靠山,好叫富商不好报复。
这话林老秀才却不爱听,自家孙儿,关起门来如何数是他的事,公堂之上叫人了,他却忍不得。他因有功名在身,且是林皓祖父,过堂时便也到,却有个优待:无论行礼还是旁听,都高于林皓父子两个。又因年高,京兆也要和气与他话,听他诉林皓何时离乡、洪谦何时与他书信、他何时抵京,又将林皓路引呈上,且:“便是他有心诱拐,也没那个时辰去做下这等事来,还请明查。”
京兆一比对着路引,便知他的是实情。世情便是如此,一男一女犯了这阴私之事,总要怪这女的多,责这男的少。且林老秀才的是:“因看她孤身上路可怜,故尔携其同行,又买婢以侍,若这也是无礼相待,则如何才是不无礼?见着孤身妇人便扭送报官?我们乡下人贫苦,却不是哪家妇人都能使奴唤婢有人随行的,路上遇个一二为难的,且要搭把手来,既是世情也是积德哩。”
这便是连银姐父母也无从反驳,须知凡立契,买卖两家都须签字画押,迎儿身契上买家确是签了林皓的名儿。天只能是林皓半途见她美色,欲行奸骗之事,否则何以北乡侯府将林皓与银姐一道拘在府中数月?难道不是因知其事不好,是以遮掩,欲行不法之事?
林皓父亲一头狠盯着儿子,口里却:“我一个未成亲的儿子,孤身上路寻亲戚,到了亲戚家,亲戚长辈见着猛地多出个妇人来,又无户籍,且不是何处人,原主人家是谁,君侯能不疑心?能不忧心是何处骗子迷惑男子,欲行不法之事?只因不是同族又不是近亲,不好擅自处置了,是以北乡侯写信与我,叫我入京来看儿子,这也有错?”
京兆心道,也是这个道理,将这妇人先送了官,届时问案,也要提林皓过堂。洪谦总不好亲戚使儿子来投奔,转眼便因行事刻板将亲戚儿子反送到公堂上去了。便将此节此按下,又问那商人:“你可是买良为贱?”
褚梦麟那“岳父”因将女儿将与个大官人做妾,地方上也算是有些个势力,连官儿也能见着几个,此时过堂问话也不先问他,又叫人抢先了话,且看林老秀才因年高且有功名,特许站着回话,他还跪着,心中实是不快。
听问银姐事,便:“契书在此,实是雇的她,不想这贱人手脚不干净,卷了宝物私逃!我本是做些买卖,纵手头有珠宝,难道不许我贩卖?”一语将明珠之事开脱了去,只作代褚梦麟贩卖珠宝。
他有此番言语,自是背后有人指,非止是自身聪明。这时节固有讼师,有些个手眼通天的还能与官府通气、叫民受气,有些德行的也能维持良善。然自古以来,朝廷断案最恨便是讼师。一经察觉,先打个五十板子再话。是以地方讼师还能明着支招儿,如京兆问这等牵连权贵大案,讼师连头儿也不敢露,只敢背后做个摇羽扇儿的。
珠宝之事,死无对证,京兆不好就判了,却先验之书契,上头果写的是“雇”字。京兆见这上头雇值颇高,便知端底,原来为着朝廷有明令禁买卖人口,许多人便另生主意,契书上不写买,只写雇,却将雇值写得极高。但看文契,真个雇的,价钱便少,名为雇实为买的,价钱便高——为避刑罚而已。然这书契却是真的,实无个破绽。
两家竟是同将事情推往银姐身上去,且的也有大半是实。任凭银姐父母如何哀哭,京兆也不能违法行事,只将那醒木一拍,道:“大胆!将女儿卖与人的是你们,你女儿手脚不干净是实,林皓路遇你女儿亦是实,如何是他诱拐了你女儿?”
当下判来,银姐父母实无“卖女”之事,不罚。既无人卖,自然无人买,富商便也不罚。银姐却是偷窃主人家巨额珠宝,以盗论,当追赃后杖责流放。林皓路遇妇女,不该轻易带走,这却又有一个“急公好义”的法在内,并不好深责,也只问个行事不谨,将他打上十棍儿发回原籍,叫他父、祖管教。
不想银姐当场反咬这富商“□”,因羞于见人,方私逃而出,这却又无法验看了。她一身素衣,头上只别支木钗,不施粉黛,却也楚楚可人,看的人也有几个心软的。
倚着那富商的性子,因恨这银姐连累他上堂出丑,往日有此等事,他自有一干或讼师或管事等代为过堂,如今只好自己出来与这婢子争辩,如此丢脸,当要狠治这“贱人”的,却因褚梦麟有信叫他休要生事,也只得回嘴:“一个女贼,路上遇个青年男子便随他而行,这等无耻妇人,个旁的有证的事儿倒也罢了,却拿贞洁事,岂不可笑?!有行妇人会偷窃而逃?”
连京兆也觉他得有理,且京兆知晓,这等高价“雇”来的婢女,多半是主人家收用了的货,若有个婢女脱出时还是处子,反是主人家“高洁”了。这等高价“雇”一个少女,为的是甚,买的卖的看的都是心知肚明,此时再装作不知内情,又装节烈,真个是婊-子要立牌坊,拿旁人当瞎子聋子傻子了!
以上皆是世情、不入律法,却不妨碍着判官断案时斟酌参考。
银姐父母不敢强辩,却死咬着将银姐雇与富商,女儿又不见,岂知不是甚搓磨?京兆虽是读书人,不大瞧得上富商卖女求荣,更不喜褚梦麟私德不修,却更恼了银姐父母卖完女儿还要撒泼。原本还要叫林皓这头酌情补偿银姐一二,毕竟林皓一青年男子,将个年轻妇人携行数百里,那头银姐又一口兜揽是路遇着林皓,虽是个淫奔女贼,待林皓确是有情有义,林皓须有个担当。
现却不提这话了,依旧照着原判,只不叫富商追讨原银,也是因京兆厌这富商一把年纪脑满肠肥却贪图美色且有仗势欺人之嫌,要他恶心恶心,有个教训。他原还想将林皓革了功名的,没想林皓太不事,连个秀才也不是,只好发回原籍,又行文与江州知府,使严加管教,休令出了江州。
这林皓连日来叫父祖打得怕了,又过堂,连洪谦也叫参了,他也晓得怕了,虽银姐一口兜揽了事情,他内心感动不已,眼下却也只管泪眼看着银姐。他竟是缩了。银姐看他这样,心内绝望,竟不再自辩,只叹:“是奴命苦。”自去领罚。
反叫京兆感叹不已了。连褚梦麟听了,也不顾那爱妾成日咒骂银姐,却出钱与这银姐赎了罪过,将她身契归还与她,又使人将她送往林皓处。这一回休林皓父祖,便是洪谦,也想掐死这褚梦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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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在后宫之中,于前朝消息本是颇为灵通,九哥但有事,回来总会与她。然事涉洪谦,又是糟心的事,九哥便“报喜不报忧”,是以纵慈寿殿都晓得了,只是闭口不言,与她留个脸面,她还叫人蒙在鼓里。还是碧桃往外与人闲话时,听着别殿里宫人起时才急回来报与玉姐。
玉姐自入宫中便不曾失了稳重,此时听了这消息,也不由心生怒意:“林皓不用安尾巴就是头猪!色令智昏!他道是读个书生路遇狐仙的话本,白快活还有好处赚么?”又骂褚梦麟多事,“自家还陈谷子烂芝麻的丑事一箩筐,又伸手与人添麻烦来。他倒好赚个仗义名声儿,却将烫手山芋丢往别人怀里!”
众人皆不敢劝,玉姐自发了一回脾气,却又冷静下来,问碧桃:“这是甚时候的事?”碧桃回是足有半月,案子都判完了。玉姐一阵晕眩,心道:他也不与我了么?想来九哥也是好意,玉姐虽念他的情,却不喜与己有关之事不在掌握之中。便动起打探朝廷风向的念头来,却知妇人干政是大忌,虽则中宫、慈宫问政不比后宫干政那般令大臣厌恶,若皇帝年幼,大臣还要请太后问政,她一太子妃,这般做却不大好。须得谨慎行事,眼下只好从宦官下手,也只能从宦官处着手,以关心九哥为名,多问问“外头有甚事叫太子担心”。
待九哥来时,玉姐却先向九哥请罪致歉:“都是我不好,娘家人生事,恐有人到你头上,于你名声有损。”
九哥大惊,把臂揽她起身,道:“这却又是的甚话?我不与你,是因此事原就可笑,彼时岳父那林皓是‘妻子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时,朝上笑倒一片——都笑黄灿多管闲事哩。”
玉姐流泪道:“总不是件好事儿。爹既已是外戚,从来外戚有几个有好名声的?这等事,认也便认了。只不合眼下你还在东宫,我真个怕妨着了你。”
九哥心内感动,道:“这世上总是明理的人多。”
玉姐道:“你又不与我,我心里原没个底儿,乍一听时,魂儿都要飞了,还道是事关重大,你不出口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九哥本不会哄人的,叫这妻子磨得也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温言道:“再不会了,但有事,必与你的。”玉姐方收了泪,与他一道看章哥。
章哥百日已过,照玉姐法儿,九哥既已请旨将章哥庆典花费充作军费,这百日便也一并俭省为好,好人做到底,做事做全套。何况北地战事一触即发,也是个要钱的勾当。九哥更感动,愈发觉着妻子深明大义,又觉了亏欠了她们母子,心里更是疼爱这娇妻爱子。他又要与玉姐做脸,也为她卖个好人,将这百日不多的花费亦请旨捐助出时,也是玉姐之意。东宫名声又好一声,世人多赞玉姐乃士人之女,果然明理,极有国母之气度。
洪谦被参,无人跟风弹劾,也是托赖这女儿行事叫人赞的福气。世人赞玉姐,却不知她这也是程、洪两家家法:要便不做,做便做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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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因女儿做了太子妃,仕途多艰,却也因女儿这太子妃做得极合上下胃口,又免了一场口舌官司。
原来这林老秀才因京兆有判,强令林皓还籍看管,须得尽早携了一子一孙还乡,林辰处境便尴尬起来。洪谦却不计前嫌,并不逐林辰出太学。林老秀才也觉无颜见洪谦,却又出钱叫林辰出府赁房而住。洪谦却拦了下来,依旧叫他住在府中。
洪谦想的却是,林辰总算老实且不生事,又沾着些亲,他若出去了,张三郎、张四郎两个无亲无故的又如何好收留在府里?这是要三个齐逐的意思了。且林辰一出,便是与这一门亲戚断绝的意思“未免凉薄”。洪谦若想堵了人的口,便须做出姿态来,先彰显仁义,往后有个故事,讨伐他的人便少,为他话的便要多。
林老秀才与林皓父亲羞惭感动不已,只押了林皓归家,再四不敢再添麻烦。父子两个心里都明白,经此一事,洪谦心里已是不喜了,再添麻烦,不定洪谦要如何应对。且此事经御史宣扬,又有京兆之判,世人都知是林家行事不周,拖累了洪谦,洪谦却是够仁义,林家若再生事,便无人会洪谦绝情。
洪谦果然:“我是看先时与老亲有些交情才提携辰哥,是看老安人面上,方不曾将皓哥送官、先致信老亲。事是我做下的,有甚结果,我自然要担着。反是老亲,须得好生清理门户才是。老亲与我出了五服,纵造反,也连累不上我,老亲自有亲戚九族,休要连累了自家人才好。”
林老秀才口上应了,暗想回去必要教训老妻,却又口里发苦,如今情势,好是析产分家,趁自己还在,将家事撕掳了,好叫不互相牵连。然而一家子人,最善经营者乃是林皓之父,仗其经营,方不致窘迫。分家固是分出了林皓这祸害,却也是分出了林皓父亲这钱袋儿。
林老秀才心痛半日,还是想断尾求生,诸子分家。主意堪堪打定,要动身回家,褚梦麟将个祸根送了来,林老秀才险些没叫气死!洪谦却眉毛也不动上一动,命林家仆役雇乘轿儿将银姐送与她父母栖身客栈里,肚里暗道一声晦气,原本事已了解,大家你不提我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褚梦麟又来这一出,却将他架上火来烤!收了恶心,不收又是不给褚某人面子。
洪谦不得不修书一封与褚梦麟,道是:“彼既赎出,便是良民,未嫁之女父母尚存,岂有胡乱送人之礼?当归还其父母,有何安排,看其父母行事。”
这褚梦麟收了书信,却洪谦:“刻板无情。”不拿女人当人来看,银姐父母能卖她一次便能卖第二回,何如叫林皓娶了,总是两情相悦。不顾正在尴尬间,却于下朝时拦着洪谦要话。洪谦道:“林皓父祖不喜,我如何能越俎代疱?岂不是笑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洪谦话故意不压着声音,叫旁人听了去。有知道褚梦麟癖好的,竟编排出褚梦麟看上银姐之语。又将李长泽气了一回,索性告病,使人唤了女儿、外孙来“待疾”。这是孝道,母子两个立时便回。家中无了正妻,有钱那个妾也觉受了委屈叫打了脸更不肯安生,褚梦麟再顾不上银姐,回家来理事。林秀才祖孙趁机跑了。
褚梦麟却再没心思管这等闲事了,非但李长泽一直病着,扣了他妻儿不放。那头却又有御史参他家中“区区一妾便指使人当街强掳女子”、“不经官府私囚他人”等等。
这参奏之人却不是黄灿,乃是御史里头钟慎的得意门生,有名的铁面御史。此人正姓个铁,与黄灿恰恰相反,他凡参人,总能捏着人痛处,凡补参者,重者服伏,轻者逃了刑罚也要坏了名声。
铁御史也不这银钱事,也不这帷薄事,只治安事。迎儿又不是褚家奴婢,纵犯法,自有官府制裁,褚府抓人囚禁逼问,便是犯法,是私设公堂,藐视朝廷法纪。更可恨是,此事还不是褚梦麟做的,只是他府中一妾,如此目无法纪,真是“骇人听闻”。褚梦麟已不是帷薄不修,乃是纵奴行凶了。褚梦麟还未哄回妻儿,又因妾生事,妾所出的两子一女又于他面前哭诉,真个一个头两个大。
铁御史因太子妃贤德,便不扯这洪谦将银姐关在家中勉强也算是个私囚他人,反无意中为洪谦开脱,褚梦麟之妾“确凿有证而不扭送报官”,意在洪谦无法证实银姐身份又是亲戚所携女眷,无奈收留。又因那“亲亲得相首匿”,林氏亲缘虽远,却是亲戚,褚梦麟的妾家却不能算亲戚。是以绕过洪谦。
满朝懂行的都赞这铁御史:同是参人,怪道黄灿参不出结果来,铁某人却一参一个准儿。人比得得死,货比货得扔呐!
官家无奈,只得又发审此案。褚梦麟焦头烂额,一个有份量的岳父又“病了”,此时方知行事孟浪,过于纵着宠妾了。京兆一看褚字便烦,当下便判褚梦麟这妾“不法”,连着行凶的仆役也一并判了,横竖她有钱,褚梦麟也是钱多了没处使去赎个犯妇,叫他们出一回血来丰盈府库也没甚不妥。至于褚梦麟,因官职颇高,京兆不好判他,却退还官家另择人判来。乃官降三级,罚俸一年,又夺那妾出两子的功名官职——因查知此二人乃那妾抚养之故。
褚梦麟交了钱,亲往李家去迎妻子,李长泽只管不放人,叫人传出话来:“想来你诸事缠身,还须搬了钱去赎那犯法妇人,我家姐儿向来贤惠,便不去与你添麻烦了,你该为谁个操心还为谁个操心去。”拿要传与我外孙的家财去为个闹事的妾赎罪,打了正室的脸又要接人回家,好大的脸面!
褚梦麟忿而归家,却又遇着他嫁出去的一个女儿自婆家跑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肥吧肥吧?又写暴字数了,码到凌晨四多的人伤不起啊啊啊啊!
106果报
“该!”秀英原就看这褚梦麟极不顺眼,这男子若是爱拈花惹草,在女人眼里便不是个好人,听着他倒了霉,心里真是快意。李妈妈笑扶着她坐下,陪笑道:“也是报应了。”
秀英问道:“这些可是真的?”
李妈妈道:“我往大相国寺为哥儿姐儿烧香,听着那头几位娘子悄声儿的哩。我不敢上前问人家娘子,转与伏待她们的大姐了几句儿,这才听着的。底下人嘴里的,有时候比上头知道的还多哩。”
秀英皱眉道:“闹到这般田地,那李相公也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闺女外孙折在里头哩。我听官人,褚梦麟为人讨厌,他那儿子褚晋却是个好的,李相公倒舍得?再怎么着,褚晋也是姓个褚,褚梦麟不好,褚晋又如何能好?”
李妈妈摇头道:“这我便不晓得了。左右不过如此,总是要叫父亲兄弟拖累了。姓褚的家里一团乱麻,妾生的倒罢了,婢子生的也都要上了族谱儿,那算是正经兄弟了,如何撕得开?女人这一辈子,不求嫁个王侯尊荣,能得个知疼着热与正头娘子做脸的便是好的了。来咱家姐儿真个有福气,太子原就是个好的,现也一意护着家。”
秀英道:“可不是!”一回褚梦麟的倒霉事好解一解恨,却又将话锋儿一转,问起自家事来,“可都叫他们老实些儿了?咱家也不幸挨着了那御史的参,京里人的眼睛现都盯着褚梦麟不假,咱家一有不慎,保不齐就又要盯着咱了。”
李妈妈笑道:“您只管放心来,叫官人收拾一阵,现都老实多了。张家两位郎并辰哥都用心读书,也不敢胡乱逛。”秀英听着林辰名字,没来由一阵烦躁,道:“辰哥也是个投错了胎的,摊上这些个亲戚,甩又甩不脱,管又不服管,还有那样一个糊涂祖母。”李妈妈知她不喜欢林家了,跟着几句辰哥可惜,借着骂林家两句与她解气。
主仆两个一回,秀英便:“又将到晌午了,妈妈去看厨下饭食做得怎样了,热热的装了去送与金哥。”金哥年方九岁,暂附学于梁宿之家学,洪谦之意,待到他十一、二岁上,再送往石渠书院里读书去。眼下年纪幼,洪谦还想看着他两年,好生关怀。
李妈妈应了声儿往厨下去看袁妈妈。袁妈妈手艺在江州自是好的,到了京城便略有不足,然因她是家中老人,主人家信任她,她便依旧领着灶上差使,掌管一应事务。金哥饭食现却是她亲手造办,仔细做一个八宝肉、一个碟蜜火腿、将香菇炖了子鸡、一道蒸鸭,配一碗莼菜银鱼羹,佐一碗香米饭。叫李妈妈一一看了,却取干净食盒装好,又取金哥随侍书童之饭食,另以食盒装了,方命人送出去与金哥吃。
送饭的不敢怠慢,又稳又快,一路自侯府奔至梁氏家学里。家学规矩颇严,到得早了,只好候着,晚了,也不能进去打搅。饭送到时,时候刚好,金哥只携了一个十岁的书童唤做个观棋的伺候,见饭到了,观棋先取了金哥的食盒,寻张干净桌儿摆上。莼菜在江州时并不难得,京城里却是难得之肴,金哥吃得痛快。观棋伏侍金哥吃完,才取自己那一份,一荤一素一汤一饭,也是干净整洁,荤是炖肉,素是豆芽,汤是青菜,饭也是白米饭。
食讫,将食盒一收,交付来人携回。不多时,金哥又要去上课,这观棋便在檐下与一干书童闲话。却听内里一个梁氏亲眷家十三、四岁书童起褚梦麟之事。梁氏显宦,姻亲众多,内里有一个却与李长泽的岳家有些关系的,语及褚梦麟自然是全无好话。
这年长书童笑道:“咱做书童儿的,也算是哥儿郎们心腹了,但有事,须劝着些儿,免得误了哥儿也误了自己。真个有甚错事,非止眼下叫打上一顿了账,祸事还在后头哩。便这褚官人,他那一个爱妾出的女儿因他百般疼爱,强与寻了个高门嫁入……”
但凡爱惜子女的,哪个肯叫儿女吃苦?哪个好人家肯与这褚家结亲?褚晋能娶个好妻,是因正室所出,又有宰相外祖父,褚晋自己也争气、人品亦好,那已致了仕的天章阁大学士方肯将孙女儿嫁与褚晋。旁的庶出却没这个好命了,无不是褚梦麟诸般谋划方结了好亲事。
这个庶女排行第一,是褚梦麟头个女儿,自然爱若珍宝。李五姐照个庶女的样子与她亲,非止这褚大姐与其母觉着委屈,褚梦麟也以女婿门第太低。亲为褚大姐择了郢侯嫡出的幼子温驰,又厚与嫁妆。李五姐叫打了脸,脸儿也气黄了,索性甩手儿不管了。但有庶子庶女婚事,悉推了,只:“他们的生母既已养了他们十几年,情谊深厚,这婚事又不叫她们做主,岂不伤心?”
想那正经人家,谁个肯叫儿女出来被旁人家的婢妾相看?又有几个肯拿旁人家婢妾做上宾?没有了李五姐,这些个妾出门儿也没个人肯搭理,纵有搭理的,也是想巴结这褚梦麟的,褚梦麟又如何看得上?且,谁家结亲不挑嫡庶?褚梦麟择婿还要个高门嫡子,难不成旁人家便不挑剔他家庶出了?少不得要求到李五姐头上,李五姐却又抢先病了。
恰遇着褚母过世,亲便也不再议了,都回去守孝。
因褚大姐守孝,她丈夫便收用了个婢子,现已生下了孩子,却不叫她抱养也不去母留子,还叫这孩子管那婢子叫声“娘”,又叫婢子之母“外祖母”。
郢侯家也不是甚无礼人家,却因褚大姐叫褚梦麟诸多娇惯带着丝娇气儿又颇自傲,娶她只为着幼子不能承嗣,又分不得太多家产,以褚梦麟虽无行却有才且有财,可提携看顾温驰,方才娶了他庶女。不想这褚大姐自家庶女出身,在娘家时为她那做妾的娘撒娇争宠,恨不得褚梦麟眼里只有她那婢妾的娘,哪怕嫡妻都是粪土,只有她兄弟才是褚梦麟儿子,嫡兄却是个无用废人。
到了婆家,却将侍妾恨到了十二万分。千方百计将温驰身旁丫头或发卖或拿捏,令婆母不喜了起来。又觉嫂子们刻板无趣,每共处时总要占个先儿。也是她命好,生得也好,新婚时丈夫也让着她些儿,叫她生了长子——愈发觉着站稳了脚。
没有婆母不想儿子成亲后收心、成家便能立业的,却也没有婆母喜欢这样掐尖好强的儿媳妇儿的。更因褚大姐是个庶出,却不以庶出为耻,反于褚梦麟归京时,携夫、子回娘家时,拜完李五姐,却叫儿子管她生母叫个“外祖母”,又撺掇温驰管个妾叫“岳母”。温驰不乐,她便丢脸色与温驰看。郢侯夫人听了气急败坏,是以对着温驰所为,温母也是睁一眼儿闭一眼儿。
褚大姐气恼,以为丈夫眼里没她,又打她的脸,婆家合伙欺负她,赌气跑回娘家,只要拿捏着这温驰亲来接她回去,将那婢子打发了,又不令这庶子上了族谱才好。褚梦麟还要她:“从容应对,过于刚烈恐丈夫不喜。慢慢儿哄着便是。”褚大姐却:“他个幼子有个甚的家业?将来还不是我嫁妆?他却弄上十个八个妇养的,他能养得活?还不是我的嫁妆?爹与我嫁妆是疼我,难道是要疼他的妇与孽种?”褚梦麟一想也是,因褚晋太学读书未回,便使褚大姐的同母弟褚凉去温家理论。
岂料这温驰家中幼子,父亲不好,母亲却是真个心疼他,气性也是不。闻老婆跑了,也不去追,听了褚凉质问,却是不紧不慢回一句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姐能命我的嫡长子管个婢子叫外祖母,我一个庶子,又如何叫不得?难道他还能比大哥金贵?你能入褚氏族谱,我的庶子自然也能入我温家族谱。李相爱女能容的事,令姐也须得能忍。想来岳父大人与我,是同样的心。”
褚凉也是个婢生子,听了这话气得要揪打温驰,他是心疼自家亲姐的,袖子里早藏了根戒尺,抽出来便打。温驰也不是个好性儿,岂能坐以待毙?又在他自家里,唤了人来将温驰一行捆了送还褚梦麟,又将原话儿与褚梦麟听。自家却与一干朋友饮宴,且笑言:“有个不讲究的岳父就是好!”
众书童儿听了,一哄而笑,又都捂了嘴儿,内里也有听得懂的,也有半懂不懂的,这便赖那年长书童解。一来二去,也都学了些儿礼义。观棋回来与金哥听,叫洪谦知道了,也赞梁氏家风:“旁人家里家仆绕舌只家长里短,他家书童家长里短也要讲到道理上。”
秀英道:“怪道他家能出个相公哩,也是人之常情。如此我便更放心金哥了。明日是新科进士离京,江州乡亲你须得再送上一送。”洪谦道:“我省得,酒楼已订好了,还是醉仙楼,想来褚某人如今是没那个心情与我争歌姬了。”得秀英一指戳他额上:“又不好话来,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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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果然没有褚梦麟搅局,洪谦语带歉意,举杯道:“近来我也是官司缠身,不好连累诸位,如今事毕,诸位又要离去,还请满饮此杯,他日再会,再纵酒高歌,多多亲近。”众皆举觞。
洪谦又特意嘱咐盛凯,这盛凯因年轻,殿试过后硬叫提进了进士最后一名里,洪谦因其是同乡,也抽个空儿为他了几句好话儿,并不将他放在京中,却走了那吏部尚书的路子,将他往外放先做个辅官,也是积累些资历,回来才好话。其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
这一回散去,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得了官儿的见着这落了榜的,先时还叹自己堪堪只好做一官,此时便开怀了起来。那落了榜的,也有羞于见人不来的,也有欲趁此机会与这些个中了的套个交情的。无论中与不中,只消有心,总要拿个笑脸儿冲着洪谦。
洪谦也只为留个好名声、好人缘儿,既是宾主尽欢,自是心中大慰。因携着林辰并张家兄弟一并赴宴,又:“你们但有家书,可托付捎带。”三人都将书信递于本次考中名次最高者,请他代转。
众人见洪谦待林辰虽不热切却也携他出来,不由换个眼神儿,以为林家在洪谦面前尚有些份量,许要护佑林家的。不意回江州之后,便听闻林老秀才主持分家,将诸子分将出去,这才改了心情:原来这洪谦并不是一味相护。又道这林老秀才奸许,这一分家,除开林皓父亲一房,旁人自可各凭本事巴结讨好了。
一干人等回到江州,那几个中了的自是衣锦还乡,内里盛凯更叫人追捧。老人常“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提亲的踏破门槛儿来,盛母潘氏皆不曾应,却问盛凯:“我怎地听京里有榜下捉婿的?”盛凯苦笑道:“未禀父母,如何敢擅自应下?”
他这的并不是实话,自家人晓得自家事儿,昔时盛凯心仪玉姐,彼时洪谦已有功名,潘氏尚不肯接话儿,只将眼睛往申氏女儿身上看,还要带些儿傲气。盛凯心里,玉姐自是好的,观其眼下行事,也是个明理的,而申氏诸女虽也不差,却没这般大好贤良名声,可见是不如的。则潘氏厚此而薄彼,可见潘氏纵是真心想要个“更好的”儿媳,这甚样是好、甚样是不好,她也是个弄不明白的。得难听些儿,便是趋炎附势、好趁个势灶,生一双势利眼。
盛凯心中,佳妇当重德,潘氏却是要先看是否权贵,盛凯不好指责亲娘,只得闷在心里。自此便思,若有个厉害岳家,妻子硬气,遇上潘氏这心里向着富贵又要假作不喜、且要那富贵朝她低头的脾性,从此家无宁日。想那京中权贵的女儿,哪个是好娶的?褚梦麟娶了李五姐,是他十八代祖坟一齐冒了青烟儿,李五姐有四个姐姐,哪个丈夫敢胡来?最厉害一个,生生将个爬床的丫头全家弄疯了。
盛凯便思,若娶妻,还是个门当户对差不多的人家罢了,如此媳妇便不会强硬,性情柔顺些儿,也免得潘氏一把年纪反叫儿媳制住了。既存此心,他如何敢在京中接话?
潘氏听了,心实惋惜,口里确还要:“权贵人家好以势凌人,娶来未必家宅和睦。”盛凯听了,暗松一口气。
那头林家接了林辰书信,道是一切安好,正用功读书。林老秀才也放下心来,唯林秀才娘子心里不痛快,却因林皓这回真个是闯了祸,眼睁睁看着林皓随父母搬出去居住。若林家人心内没一丝儿沾光的心,自家人都不肯信,看林辰得为太学生,前程就在眼前,且入住侯府,几房的心都如热炭团儿一般。待林皓害得洪谦也叫参了,这心才息了,又叫江州知府管得严,又有街坊邻居指指,却都不敢生事了。
洪谦亦有书寄往知府张嘉莹处,张嘉莹接了书信,自知如何办理。办好事,便又回信洪谦,两下一来一往,也结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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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了结琐事,真个舒了一口长气,两袖清风又往来巡国子监、太学,复往石渠书院里见学子。那苏先生虽还是奉朝请,却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见洪谦来,难得没因他遭劾而板起脸来他,反安慰道:“你并不曾做错甚么,如今你亲戚又少,林家虽是远亲,轻易也丢不得。有些事儿,早些发出来总比他们惹下天大的祸事再牵累到你来得好。”
这般和蔼,倒将洪谦吓得后跳一步,苏先生老羞成怒:“你跳个甚!跳个甚!这般不稳重,也就比褚梦麟那个牲口好一儿!”洪谦忍不住大笑道:“我总还是个人。”苏正道:“你总要好好做人才好!褚梦麟又叫弹了,你知道不知道?”
洪谦道:“纵妾行凶?不是已判了?难道还有旁的?”苏正冷笑道:“嫡庶不分,乱了伦常。”洪谦想了一想道:“御史还弹他?他家乱政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怎地现在又有人提起来了?”苏正道:“往年他闹,只是风流罪过,今年却越发不像话了。”
洪谦一想便明,这褚梦麟有些个本事,有些个事上还要用着他,他好个色,只消大节不亏,朝廷便也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他养得起、睡得起,不是强抢民女,睡几个女人全由他,也不是犯法。这一回却是挑战礼法,御史再不能容他。
又一而再、再而三扫了李长泽的脸面,李长泽往年不好动手,也是为着女儿,也是为着脸面。现在褚梦麟那头先出事,当朝扫了李长泽的脸,李长泽做官的年载比褚梦麟的岁数都长,门生故旧满天下,如何不为李相公出气?
又是铁御史出马,这混淆嫡庶的罪名,比前番纵妾行凶还要狠。官员当“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为百姓守礼守法之表率,褚梦麟此举,实是德行不配为官。
洪谦笑道:“也是他活该了。”心内实惊苏正消息之灵通,转忆起苏正原掌御史台,御史台的消息灵些,也是就有之义。只不知前番自己被参,是黄灿下手太快,还是苏正离京太远。
苏正道:“那就是个牲口!”洪谦笑而又笑,却又问于苏正:“我也听着郢侯家事了,只消郢侯孙儿顺嘴儿管那婢子叫一声外祖母,褚梦麟登时要丢官儿。然李相女儿与孙外还是褚家人,又当如何了结?”苏正道:“此事自有公论。”洪谦一头,不再过问此事,转问起朱珏来,又朱珏与苏五姐婚事。
朱珏是苏正孙女婿,苏正岂有不尽心教导之理?又洪谦:“休要甚样好人都往太学、国子监里丢。”洪谦道:“他是勋贵出身,也该交些个朋友才是。”否则两边儿都讨不着好。
苏正道:“做人哪能面面俱到?两头都想要,便两头都得不着好。不若勤恳踏实,一条道儿往下走。他在勋贵里算个甚?”洪谦见苏正是真心为朱珏打算,心道珏哥实不是个呆木老实之人,心思也是灵活的,若苏半仙儿真个打的是这个主意,却要提珏哥一二,叫他不该耍聪明时休要乱动才是。
又陪苏正些闲话,却抽身寻朱珏,如此这般嘱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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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回到京里次日,朝会上铁御史果然参了褚梦麟,官家无奈道:“审罢。”褚梦麟是个官儿,又涉吏部,他家中事京中已是街知巷闻,各有证据。判来当是免官、发还原籍,褚晋的太学生是自家考的,留京,褚梦麟诸妾之子以不敬嫡母反以婢妾与嫡母同,革功名。
李长泽以病为由,要留女儿于京。褚梦麟倒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也有为他话的,却拗不过朝廷公议。
那头温驰更绝,亲来接这褚大姐儿,且将那庶子要去子留母,只问岳父大人:“我该做的便做了,您女儿叫我儿子以婢妾为外祖母,婿家中父母心实不喜,不知又要给个何等样法?”他自以受气,又年轻气盛,竟是逼着褚梦麟,褚梦麟家中如何处置,他便依样画葫芦。
褚梦麟恨令女儿和离,褚大姐儿也硬气,真个要和离,温驰便要褚大姐所出之子。褚大姐不与他,他又将褚氏父女一状告与京兆,京兆自将孩儿判与温驰。褚梦麟待不服时,李长泽却病好了,扬言要李五姐与褚梦麟和离,且将褚晋勾来李家过活。
褚梦麟登时傻眼,李五姐一生温良恭俭让,他实舍不得。左右为难之下,只得允了温驰将他外孙抱走。李长泽将褚晋唤至跟前嘱咐道:“好生照看你这外甥,他有甚为难的时候,只管将他抱来养活两日。”褚晋面上似悲似喜,哽咽应了。
事情至此,也算完结,不想这褚梦麟家大业大,离京非止携带许多行李,尚有不少人口。时间又仓促,便转将一些个下人或赠或卖,也是为了结个善缘儿,也是为了减些省事儿。
洪谦与他先头虽有些儿不快,这褚梦麟却看得准,东宫数年内便要登基,太子夫妇情深意笃,太子妃又有长子傍身,洪谦是未来国丈,又得太子看重。好生襄着他,待太子登基,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且褚梦麟极擅庶务,又尝安抚流民、蛮夷,总有朝廷诸臣办不了的事要用着他。是以临行前,竟送了一班女乐与洪谦。
洪谦尚未如何,秀英听了,险些叫人去掐死这褚梦麟。
107男装
褚梦麟拖家带口儿地走了,自己走得并不快意,留下的也尽是些个麻烦。秀英一个妇人,妇道人家看重的无非三样:父、夫、子。眼下儿子年幼、女儿出嫁、娘家只有个不用的老娘,三者皆系于洪谦一身,秀英最忧心的无过于洪谦富贵之后不与她一心。
秀英于江州时,也颇有些儿自傲,到得京城,一忧年纪渐老、再忧子嗣不丰,一颗心七上八心,最怕哪里冒出个妖精来搅得家宅不宁。二、三年来,洪谦倒是不近女色,君子得很。“褚梦麟这个杂种将自家弄败落了又要来祸害旁人家!”秀英这话时,端的是咬牙切齿。
李妈妈一旁陪侍着,如何不知秀英的心事?开解道:“官人又不曾要留。”秀英道:“他不,我更不能轻易打发这些个人了。”李妈妈道:“娘子掌家,如何打发不了?女乐行里原就不讲究,那个乱窠子里出来的一班女乐,更是乱上加乱,哪个好人家能收留?不怕将家搅乱?哥儿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不消三、四年,十二、三岁的郎,最难管教。”
秀英一听事涉金哥,比之洪谦可能三心二意还要难忍,当即道:“送走送走!一个也不留她们!我也不作践她们,妈妈去寻处清静庵堂,与那里头庵主钱百贯,送她们去修行,想出家便出家。那褚梦麟若得回京时,她们愿回旧主人家,也由她们。”
李妈妈道:“娘子是善心人。”秀英道:“也没多好哩,总是人不犯我,我也不去害人。夏天到了,江州来的好团扇屏风,我分作几份,妈妈带人往各处送一送罢。也不是罢好物儿,胜在新鲜野趣。”李妈妈笑应了,道:“娘子只管放心,保管该送的一个儿也不落下。”秀英听了便笑,她送团扇屏风是假,借李妈妈之口这女乐事是真。
待李妈妈亲领着人往各家将江州绣品,往见了各家女主人,又将物什奉上,便轮着各家问候秀英。李妈妈便:“怀相极好的,只是天又热,不敢出来,家中又有事。”便有人因问何事,李妈妈便将与秀英之语再一回。实是这褚梦麟名气太大,众女一听是他家内出来的女乐,便不好觉着是秀英妒忌了。
更有人如霁南侯太夫人一想褚梦麟做下的脏事,便疑心这班女乐内有无他收用过的,又,褚梦麟的儿子里也颇有几个长成了的,若与乃父一般德行,这女乐恐也不能幸免。一旦不幸有身,这女乐又入了北乡侯府,生下来的孩子算是谁的?洪谦固可不认,然他是清流出身,沾上这等事,听着也不好听!
太夫人思及此,忙:“我这里还有新鲜果子,酸甜,最合孕妇的口儿,你且回,我使人送到府上去。”果遣心腹人往北乡侯府里去,先赞秀英想的周到,又将她所忧之事一并了。言下之意,便是催促送走也要尽早。
洪谦原是有些个与褚梦麟做个君子之交的意思,因褚梦麟往日行事固不合常理,却每每令人意想不到,有奇效,好以他做个奇兵,不定甚个时候儿有用。他在江州时便能与三教九流混做一处,开赌坊设局的都认他做大哥,于细节上实不甚计较。只因读书入了仕,又有这一家子要照看,才要做个好人样儿。
经近来之事,洪谦方发觉,褚梦麟往日做下的事情无人管并非旁人不计较了,乃是彼时报复有些个鸡肋。日积月累,已是忍无可忍,到了眼下却是要开始算总账了。看铁御史之弹章,一本还比一本狠。日后还不定有甚事!洪谦当机立断,将这女乐送走,便依秀英之议,寻个清静庵堂,要有个严厉师傅,管束这一干女乐。
秀英了了自己一桩心事,却又以己推人,担心起玉姐来:“官人这样,已有人送女乐来,九哥做了太子,这……上赶着的人还能少了?!”此事却是可与洪谦商议的。洪谦听了道:“休要瞎担心,太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你只管安心养胎。”
秀英道:“我怎能安得下心来?百姓人家,哪家嫁出个女儿平日不得见面儿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胖了瘦了,是渴了饿了,心里惦记哩。她平日里是个有成算的,毕竟还年轻,夫妻口角时,在外头,还有亲戚做转圜,那里头的人,不落井下石就算慈悲了。”
洪谦道:“你也不想些好事!想着女儿女婿口角!真个担心,江州不是有绣屏来?送一架进去,顺捎儿就传了叮嘱了。”
秀英拍掌道:“我怎没想到这个哩?”忙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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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这些个事情上头,还真个不消父母担心,收了绣屏,便唤这押送之人进来。押送的乃是李妈妈,玉姐自幼是她带大,情份非比寻常,见了面儿,玉姐眼圈儿一红,李妈妈眼泪掉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终见着娘娘了。”朵儿忙上来将她扶起,玉姐道:“搀妈妈去那交椅上坐了。”
先问家中可好,李妈妈道:“好,好着哩。大哥读书也好,官人都夸哩,家里也没有淘气的人了。二哥开始学认字了,娘子怀相也好。”玉姐因知褚梦麟与林皓事,便问家中可受了牵累。李妈妈便忍不住,一五一十将出来,末了神神秘上前,附耳道:“娘子恐姐儿在宫里也遇着一般的事情,官人便叫老身往这里来,与姐儿一声儿,凡做事,休先挂了脸儿……”
李妈妈口中热气喷到玉姐耳朵上,原就痒,及听了这话儿,玉姐便忍不住直笑,又揉耳朵道:“我都醒得。”听了嘱咐,笑吟吟发了赏钱。又茶儿:“你有甚要捎带的,都交与妈妈捎回去。”还叫朵儿与李妈妈多话儿。自引碧桃、青柳去看章哥。
时值四月末,章哥已长得颇大,养得白胖可爱,于榻上仰卧着,偏又不肯安生,手脚齐挥,口里也不知咿呀个甚,每一句儿,最后一个字均咬得颇重,倒似训话一般。玉姐瞧他这模样儿,便想起苏先生上课来,也是这般立着,遇有警句时将声调儿放重了,手儿还要空比划几下。
偏章哥如今只是个团子,又似只翻过身儿来的乌龟仰面朝天,这样子便要怎滑稽有怎滑稽。玉姐一面将他抱起,一面道:“这般不老实,对着房梁儿都能上半天,亏得是在屋里,放到外面,岂不要骂天?”
章哥也不知听没听懂,见着亲娘,也不装样儿,咧开嘴儿笑将起来,两只手儿张开要够玉姐。玉姐大笑,又叫李妈妈来看章哥。李妈妈扎煞着手不敢来抱,玉姐也不在意,亲抱着与她看。李妈妈越看越喜,道:“鼻子嘴巴像姐儿,眼睛眉毛像太子哩。娘子还念叨哩,是不晓得长开了是个甚模样。”玉姐道:“那你回去与娘听来。”
话间章哥又不耐烦起来,挣扎着往榻上够去。玉姐道:“叫他爹宠坏了,他们两个见天儿一处玩,闹腾得很。”李妈妈听了,笑道:“这样才好哩!孩儿总要与父母长久相处,彼此心里才会亲近。”胡妈妈平日不大吭声儿,此时也附和道:“是哩是哩,花得心血多,自然记得深些儿。”玉姐颇以为然,太阳下站得久了,肤色便要深些儿,凡事做了便是有迹可循。
李妈妈了章哥,又看玉姐,道:“我看姐儿身段,已有些儿未嫁时影子,将养得这般好,果然是年轻底子好。”玉姐道:“仍旧胖哩。”李妈妈急将手儿一摆道:“姐儿休要急,寻常妇人,也好要将养一年半载哩,眼下休要为了袅娜样子弄坏了身子。”茶儿笑道:“您老便放心,也回与娘子放心,娘娘有分寸哩,”又玉姐,“哥儿才四个月儿,您腰身不过比原先肥了两寸,还抱怨哩。”
几人话间,九哥却从前朝归来。玉姐亲抱了章哥于殿门前来迎他,九哥看了章哥伸手来接,将他抱得高了些儿,章哥开心不已,咯咯直笑。九哥看他这般笑颜,将朝上烦心事抛却,与他头碰头儿,笑作一处。又亲抱了往座儿上坐了,抬眼却见着了李妈妈。
李妈妈忙上来磕头,九哥原是知道她的,也问她好。李妈妈道:“好好,都好哩。”玉姐道:“妈妈来送江州的绣屏,也算是自家土产了。”李妈妈接口道:“江州送来的,娘子,咱家也摆不了这许多,摆多了也没意思,有好物什儿,当分赠亲友,使老奴一一送上门儿去的哩。”
九哥耳朵一跳,故作不经意状问道:“都送与谁个了?”李妈妈一一细数:“苏先生府上、义安侯亲家那里、郡公那里……”九哥听他父母处亦有,不由挂心,待李妈妈完,又问:“都见着主人家了?”李妈妈道:“见着了哩,天儿热,略瘦了些儿,苦夏,倒都精神。”
玉姐问道:“阿家可好?”李妈妈道:“好,正要张罗与家里七姐亲哩。”玉姐道:“可相中哪家郎?”李妈妈笑将头儿摇一摇:“这却并不知了,想是还没个定论?”玉姐一头道:“这却是该仔细着些儿。看这绣屏,我倒想起原先时候儿玩过的绣球来,我偏喜欢江州的绣艺。妈妈回去,叫她们做几个来,或一月或两月,把来与我,要大红的。章哥也渐大了,好与他玩。”李妈妈道:“回去便叫她们做来,一应针线布料都用干净的。”
玉姐便叫将赐与北乡侯府之物抬来,又与李妈妈满装四匣糕鲜果携回。
等李妈妈去后,玉姐却九哥:“你安心,七姐是阿家亲女,必会仔细的。李妈妈虽是个忠心的老妈妈,却也不是实心不透气儿的,回去必报与我娘,也不用等一、二月,外头必有由头将消息传了来。”
九哥道:“一墙之隔,相见难如登天。”玉姐道:“暂忍耐片刻,如今御史正在兴头儿上哩。”以苏正之耿直,官家亲近了生母冷落了嫡母还要叫他谏上一谏。如今九哥已算不得申氏儿子了,再亲近,御史更要话了。
九哥叹道:“你我虽不便,御史却也是公忠体国,没了他们,只怕咱做错了事也没个人一声儿,有错而不能改,必致大祸!以人为鉴,可知得失,御史不可轻,不可欺,还要供着他们哩。啰嗦便啰嗦罢。”
玉姐听了一指章哥,笑道:“这个话儿现听明白了,你再与他听罢。”九哥拿眼儿去看章哥,章哥似有所觉,也拿一双乌溜溜桃花眼儿去看他爹,嘴儿微张成个圆,把九哥看得也微张了口,也睁圆了眼。玉姐一旁看得以帕掩面,笑得一抽一抽:“我去看看午膳好了不曾。”
是看,也不须她亲自下厨,只看做好的菜色,也是清淡爽口。东宫自在也是真个自在,眼下无人敢管,想做甚便做甚;可怜也是真个可怜,无人去管,玉姐产后坐月子都是胡妈妈与茶儿指。这亲自检验饮食之事,自然也无人挑剔。
章哥与九哥玩了一阵儿,悃倦睡去,茶儿忙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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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却与玉姐一道用饭,虽是食不语,眼前摆放的皆是他喜食之物,却也是无言之爱,九哥也用得畅快。食讫,漱了口,撤了残肴,两人各捧一盏茶,玉姐才慢慢引他话:“褚梦麟走时送我爹一班女乐,将我娘吓了大跳,怕金哥长大看着学坏了哩。”
九哥道:“金哥才多大?”玉姐嗔道:“不了,能听得懂人话了,你想到哪里去了?非得做下甚事来才叫不好?听得多了,不以为耻,日后长大了要扳回来可就难了。”九哥道:“又是这个褚梦麟!”玉姐问道:“他怎地了?”九哥道:“他好日子也该到头儿了。褚晋尚在太学读书,其妻自然留京陪侍。褚晋外祖母又病了,要留女儿侍疾。褚梦麟是个内宅不清的,带着这帮子不安份的婢妾庶子一路回家,他能安生了?”
玉姐讶道:“平日里你不大这些个,我还道你于家长里短不在意哩。”九哥面上一红,尴尬道:“我不而已。”想有郦玉堂那样一个爹,做儿子想心里舒坦了,不是比他更傻,便要肚里明白,九哥有幸有申氏那样一位明理的母亲,内宅里头倒真个是不糊涂。玉姐道:“往后我,总成了罢?”九哥咳嗽一声,不接这个话,却:“有件事儿,要劳烦大姐。”
玉姐道:“甚事?”九哥道:“还是七姐的事儿。”玉姐道:“旁的办不了,传些消息,若外头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儿我来与你,却是须尽力的。我与六姐、七姐处得最久,最是投缘儿,岂会眼睁睁看她不快活?要我,你也是多心,阿家何等样人?”
九哥尴尬道:“原在家时,我是不担心这些个的,这一离开,反而多想了。”玉姐道:“谁不是呢?我原在家时,看金哥淘气还要打他来,如今心里只剩下疼了。”九哥道:“金哥何须担心?我总不叫他吃了亏儿。有我们这些人在,他岂能不好?”得玉姐也笑了:“看看看看,一般的心。放心罢,七姐那里必弄得美满。”
两人一回话,九哥不便在后头久留,又往外面去了。玉姐正好歇一会儿晌,起身时,朵儿来报:“娘娘,衣裳做好了哩。”却是取了四套男装来,皆照着玉姐身量做来,略放宽了几分,腰上放宽三寸,扎上腰带,倒也不显肥衬。
玉姐换上了往镜前一照,忽地一笑,暗想,我换上这一身儿,不知道那呆子见
作者有话要:这算是情趣外衣呢还算是COS呢?
108西南
却九哥托了玉姐关怀七姐婚事,玉姐辗转使李妈妈往来传递消息,其间波折不提也罢,总是要经着北乡侯府再转一转手儿,方好与申氏联系上。秀英听了李妈妈回来所,笑道:“他们也是白操心,七姐的婚事能差了么?”
虽本朝驸马仕途上会有些个妨碍、宗女婚事常用来换取聘礼,七姐之事又与旁人不同。七姐虽是宗女,却与九哥一母所出,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谁个娶了她是只有占着“亲近新君”的好处,而无有“驸马当慎用”的害处。
这些个益处是摆在眼前的,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休各家勋贵眼热,便是有些个书香门第,也一改偏见,七姐端的是炙手可热。
非止七姐,但是先头自大姐而至六姐,在夫家也更是扬眉吐气。亏得申氏教养得好,才不致掐尖好强、闹得家宅不宁。因九哥之事,连着苏平都叫人羡慕得再三感叹,道是天下好事都叫他给占着了,祖父是当世大儒、声闻天下,原本娶了一个宗室女只是寻常而已,转眼间舅子过继做太子去了!六姐又不曾过继,依旧是个宗女,他又不是驸马,有甚长处,九哥能看着,自与他机会发挥。
九哥过继,苏先生是极乐意的,内里却并非因着要自家孙儿跟着占个便宜。及九哥入主东宫,六姐身份眼着水涨船高,连苏平也有些个人追捧,苏正反而不喜。将苏平唤来训诫:“事已至此,你便如那北乡侯一般,纵有千般本领使将出来,人也不勉会想:因是太子岳父,才有这般机会。这便更须自家上进,好使自家本事掩了这份子裙带关系。”
督课更严。幸尔苏平家教颇好,心地纯良,六姐亦自收敛,方使家内平安无事。
秀英将这消息传入宫中,玉姐听了,道:“七姐总是不愁嫁的,娘家哥哥又多,想姑爷家里也不敢怠慢的。”收了李妈妈做幌子送进来的大红绣球,茶儿拿着绣球去逗章哥,章哥挥着手儿,指那绣球,重重“啊啊”几声,一颗大头还要略略后仰,端得气势十足。
秀英又问李妈妈外间事,李妈妈回以诸事皆顺,玉姐又问外间菜价、米价。李妈妈心中奇怪,却也一一回了:“这时节京里米比江州贵哩,吃惯的南方菜倒是有,也是贵。娘娘还在宫外时,便是这个价。”玉姐问道:“可比前二年略涨了些儿?”李妈妈道:“一升只多了两文钱,咱家里并不吃力。”
玉姐又与她闲话一阵,才放她出去,命朵儿去送。茶儿伸头看她两个走远,却:“娘娘怎地问起米价菜价来了?想是闷着了?那衣裳也送了来了,真个闲了,便动一动?”玉姐将团扇一摇,道:“怪热的,待天凉了再动罢。这衣裳来得也是不巧,白看着眼馋了。”今夏天热,四面高墙,连丝风儿也无,衣角也吹不起来,看着也不好看哩!
茶儿掩嘴一笑道:“那便看罢哩,横竖都做了来,不能穿,看看也是好的。”玉姐也是一笑,心里却想,一升米多了两文钱,一斗便多了二十文,一石米就要多上两百文钱。太平年月,江州一斗文要九十余文,京城贵些,百一、二十文,单以京城论,便是米价涨了近两成。
要打仗了!玉姐眉心微蹙,凡米价上扬,总不是件好事。她常读史书,但有盛世,米价皆贱,否则便是米价腾贵。反之亦然。米价总不会无缘无故上扬,国家有常平仓,为的就是平抑米价。贵时放米平抑,丰收时恐谷贱伤农,又开仓收买粮食。相较而言,米价便宜些儿比贵些更能容忍。京城米价,更是平抑的重中之重。能叫京城米价涨了两成,想来事情不。
米价上扬,无非是因米少了,要么是有大灾、存粮告罄,这便是要有饥荒,此是内乱前兆。要么便是有大战事,为调动军需而屯粮。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个好事。怨不得九哥这两日看似心事重重。
北地胡人之事玉姐是晓得的,便猜是为着这个,心头不由沉重起来——对胡用兵,便不好不用陈熙。陈熙得势,玉姐生怕慈宫又要借势生事。
东宫一系对陈氏外戚防范得紧,纵知陈熙一回京便劝住了慈宫,慈宫近来也安份许多——见着东宫也有了些儿笑模样儿,只是天热年高,不大爱动,也不爱话儿,只于慈寿殿里静养——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宫中之事,但有争斗,便是你死我活,一个疏忽,便要累及家人。更何况玉姐如今又有了个儿子,更是一丝儿也不敢叫他受着亏,便不免人起来,深恐陈氏这是内里蔵奸,好叫她放松警惕,而后突袭。
却又不能与慈宫真个不打招呼,她儿子生了、月子也坐了,天再热,也须往慈寿殿请安去。五日一去,慈宫也不曾挑剔,更叫玉姐狐疑——她这又是为甚?面上却与先时一般恭敬。也拦不得慈宫想见曾孙,天曾不大热时,也抱往慈寿殿里去,茶儿与胡妈妈两个寸步不离,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却也不见慈宫施展个甚手段。
为此玉姐请教于孝愍太子妃王氏,王氏道:“我也解不透来。总是心为上,却也不好做得过于显眼,叫抓着把柄拿来嘴,道是你与慈宫离心。”玉姐暗暗记下,道:“总是大哥还,乳母看好了便可,再过一、二年,才是真个愁人哩。”王氏低头不语,心道,再过一、二年,许你就能做得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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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话休提,这日却又到了玉姐去请安的时候了。因天热,玉姐并不曾带着章哥,到得慈寿殿,皇后却还没有到。玉姐有些讶然,她也觉着慈宫面前,中宫不如淑妃,然中宫却是不敢放肆的,怎地这回中宫并不曾来?问了方知,天热,宫才人留下的女儿夜里睡不着,闹了一宿,中宫叫吵得脑仁儿疼一夜未睡,一早便头晕,宣了御医去。却是告假了。
玉姐看慈宫面上略显忧色,也作忧心状,劝慈宫:“只因天热而已,御医也是好手儿,崇庆殿也不缺冰,休养几日便好。”又与慈宫些个家常。
慈宫的消息比玉姐实是灵通,譬如洪谦被参,玉姐事后才知,她却是前头参了,未下朝便晓得了。是以申氏要为七姐定亲之事,她也是晓得的。不免又动起心思来,想叫原侯的侄儿与七姐做亲——她总是不安心,唯恐身后九哥待她娘家不好,想要个保证。
今日听着玉姐和声相劝,慈宫便问及此事。玉姐笑道:“我却并不知内情的,娘娘晓得,我与殿下已不算那头人儿了,不好多问,怕惹御史。自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头婶子与儿女结的亲从来都不差的,想来七姐也是如此。我们只管等事定了,赐些礼物表表心意便是。”
慈宫道:“这倒也是,”又叹道,“宫里许久不闻嫁娶之事了,我倒想凑这个热闹哩。七姐我也见过,模样儿好、性情亦好,是个能持家理事的主母料子。她又与九哥同母,先前几个姐儿没遇着便罢了,如今合该是她的了,我看为她请封为县主亦无不可。”
玉姐奉承道:“娘娘慈爱后辈,只是……此事娘娘还须与官家,我们晚辈只好看着、赞着罢咧。”心里却想,七姐父亲是郡公,封做县主已是天,慈宫行事,不大对。须得尽早回去与九哥。当下又与慈宫闲话,着京中天气,又江州绣艺,她弄了个绣球儿来,十分好看一类。得慈宫也开心,玉姐又:“娘娘喜欢,我后半晌便传话出去,叫她们做了来。”允得极是爽快。
出了慈寿殿,却一路奔回东宫,唤了朵儿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命她闲事休问,只管回去要两粒绣球、并将慈宫过问七姐婚事一事传达。自己却等九哥回来,匆忙将事与,九哥道:“来慈宫是我祖母,我却实不敢信她。”玉姐道:“我怕有事回来便使朵儿传话出去了,朵儿心眼儿实在,领差便必要办好。不出晌饭,阿家便知。”
九哥沉声道:“我还想与七姐好生看几个人哩,叫这一闹,只怕家内恐生变故,要急切将七姐定下,七姐婚事便要仓促了。”玉姐道:“快些儿也好,免得过问的人多了起来,你也做媒、我也做媒,顺了哥情失嫂情,允这个得罪了那个。”九哥道:“也是。”
因有此事,玉姐只得将那几件男装放下,且不琢磨着何时穿它之事,一意盯着外头。外头申氏果然急切将七姐婚事定下,却是央的梁宿做保,的是于蓟的孙子于素宁。于蓟与梁宿皆清流文士,这亲事结得郦玉堂满意至极。
慈宫听了不由扼腕,陈熙道:“我快些儿,你偏要犹豫。”
陈熙道:“娘娘,咱不是……不过问这些个了么?只消安守本份不招惹是非,圣心自知,哪会无事生非来寻麻烦?咱……”
慈宫打断道:“那都是虚的!人心最是靠不住,帝王之心尤甚!只有血脉相融了,我才能安心呐!先帝还宠爱个张婕妤哩,一样簪子打两根儿,一根儿自别了,另一根儿插上了张婕即的头。张婕妤就是没那个儿女缘儿,年老色衰了,便也寻常了。官家生母,先帝活着时做了多少年才人?官家都要忘了她这个人儿了,如今却是谥做个太后,娘家也是贵戚了。眼下得再好听,我一闭眼,他们便翻脸,我死也死了,又能奈他们何?若结了姻亲便又不一样了,譬如李长泽,难道他不恨褚梦麟,因女儿嫁了褚梦麟、又生了褚晋,再怎生恨,都要留褚梦麟一条活路儿。”
两个正争执时,一宦官急趋了来,禀道:“娘娘,娘娘,那铁御史将原侯父子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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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陈烈镇日无事,只好声色犬马,听歌看舞腻味了,便动念要出游。恰好这陈熙携了一、二十军士归京,安排在原侯府前跨院内住下。陈烈自打头回见,便打着这些个军士的主意。经过战阵的军士与寻常士卒看着便不一样,陈烈见猎心喜,左磨右磨要找陈熙讨这些军士,领出去也好炫耀一回。
陈熙初时不肯,后与陈烈出行两回,见陈烈虽有纨绔习气也不多生事,不免放松警惕。又因他将平日勾得陈烈出去玩闹,惹事生非淘气的仆役统统逐了,陈烈身边无人陪伴,便将自家军士也分派了十人暂补与陈烈听使,陪他出门。这些个军士都是他带出来的,忠心有的、本事也有的,总能看得住陈烈。但有陈烈惹祸时,这些人总能将他制止、带回府里来。
陈熙想得极好,军士随着陈烈出去几回,陈烈也不再生出旁事来,陈熙渐渐放心。这几日天热,陈烈家中住得不耐烦,想城外人又少,又山青水秀,不妨带着军士,前呼后拥去打个猎。纵猎不着甚物事,散散心也是好的。军士内有个猎户出身的,劝陈烈:“天愈热,野兽等愈不会动,这会儿出去,恐猎不着个甚物事哩。”
陈烈焦躁起来,抬手便抽他一鞭儿:“你哪恁多废话来?”
其时俗语有云“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实不若秦汉之时,人重武功。投军的除开要立一番功业的(极少),更多是些因犯罪刺配军州的,又有战事吃紧抓来的壮丁,为防这些人逃逸,还要脸上刺字。端的是叫人轻视。官长也多半拿这些兵士低看一眼,有些个本事或性情可爱的,还好些,余者好似奴婢部曲一般使,只不似奴婢部曲般归长官所有罢了。
陈熙平素待军士极好,是以将士用命,他方能有这胜仗来打。不拘哪一行,但有些本事的,总有些儿傲气,尤其这军中,没个血性,如何打得了仗?这军士叫陈烈一抽,心头火起,若非有人后头拉着,险些儿将这瘸子另一条腿也打瘸了。这头拉他的人正与他对眼儿,示意忍耐,那头陈烈已举步往外走了。
众人无耐只得跟着他出去了,也是合该有事,天热心躁,陈烈城郊纵马,好容易看只着投胎十八世都得罪了阎王的兔子,一路追了过去。初时是草窠里追,渐失了方向,竟至踏伤了庄稼!想那石渠书院正在京郊,苏半仙做老师,最恨学生午睡,学生不敢于书院内瞌睡,三三两两,也顾不得炎热,却往外头走动,好熬过这悃瘾。
青年学生最是单纯爱生事,见有一行人纵马伤禾,登时义愤填膺。有拦马的,有叫嚷的,更有一等人开口指责陈烈。军士们见这些个书生,心里先有些儿畏惧,那陈烈却是正在兴头上叫人打断了,恼意上来,将陈熙连番嘱咐抛到脑后,提着鞭儿将书生又抽了数下。
前头过,此时书生也并不总是手无缚鸡之力,陈烈又身有残疾,文不成武不京,书生们拼着身上挨几鞭,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书生嘴毒,见他跛足,便指其残腿:“行事不端,致有报应。阁下是想着身有四肢,纵作恶,还有手脚好应验来?不知四肢之后,又是甚了?”言毕,使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一处地方儿也不落下,陈烈羞愤欲死,破口大骂,又自言是原侯之子,要叫书生们好看。
读书人都有个毛病儿,好个好名声儿,不怕得罪的人官不够大、手段不够狠,只怕这些人礼贤下士又人品高洁。遇着前者,他们好大义凛然,遭了报应也夷然不惧,遇着后者,他们只好打躬作揖,更有甚者还要投入门下做学生、做门客。
一听是原侯儿子,书生们更乐了,瞌睡虫早跑了,揪着陈烈要往京里去告发。陈烈大急,叫军士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来将他们拿下!”书生们更不怕了,又来劝军士:“尔等虽是武夫,也当知礼义。”
军士们左右为难,他们固怕书生,也不想叫长官的兄弟出事,哪怕这兄弟是个畜牲,也不好叫旁人伤了。欲待上前时,书生里一个年长的却笑嘻嘻,袖儿里拿出支短笛来,一声声吹得凄厉,又放声大叫:“快来人呐,有牲畜伤着庄稼了!”当下书生一齐大喊,有:“哎哟,一年收成没了!”有:“好大一头野猪!”
近来天热,各村各户为着何时放水浇地到自家地头上眼睛都瞪红了,放水时也有人看着。人于田埂儿上胡乱搭个窝棚儿睡了,哪怕正午时分,也不离了田头——怕有人偷水。听了叫人,登时惊起,见那头围着好大一群人,拎起面防贼的铜锣便敲将起来,四里八乡统统扛锄执锹赶了过来。
军士们不再犹豫,上来护着陈烈,陈烈一见有人护着了,也长了些本事,又要叫嚣。从来民不与官争,农夫们面面相觑,书生们却笑了,团团一揖道:“诸乡亲皆是证人。”
苏先生到上课发觉少了人,心正不快,及书生拿人来禀了原委,又转为欣慰,且怒陈烈行不端。他原掌御史台,现掌御史台的钟慎还是他后辈,参个陈烈是再顺手不过。连曹操都要“割发代首”,何况一原侯之子?
铁御史参人从不落空,陈烈罪证确凿,他带的军士是陈熙的部下,原侯二子皆有过错,自也逃不了。
慈宫听了,一声:“这是要逼死我么?”要寻官家情,陈熙忙拦着了:“娘娘且慢,罚也不会太重,原是三哥做错了事情!再求情,恐于娘娘清名有损。且纵官家应了,大臣恐也不答应,还是要封驳,届时空成全了旁人名声而已。我这便回去上表请罪!必要将三哥严加管教才行!”
慈宫恨得捶桌,陈熙苦苦相劝,慈宫无力道:“这是要憋死哩!便依你。”
陈熙急回家,又劝住了原侯,父子两个一齐上折请罪。官家先不忍了起来,以慈宫娘家独重原侯一脉,如今原侯父子三人皆被参,他也觉不自在。虽书生们群情激愤,恨不能将陈烈发配三千里,政事堂却自有考量,只将陈烈身上荫职等削去变做白身,军士各打二十棍,陈熙、原侯各罚俸半年了事。
苏先生听了,叹道:“我只怕这些学生心内不平,或有灰心者。”不悟此时正与苏先生一道品茶,举杯却不饮,嗅一嗅茶香,笑道:“正好与我做徒弟,反正也听过我讲经,也算是我学生。”苏先生横他一眼,不悟只管微笑,笑得苏先生没了脾气,重重叹一口气:“我便是不喜欢朝廷这一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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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苏先生不喜欢的朝廷正遇着了一件难事儿——西南夷反。政事堂接了急报,诸宰相齐齐头疼了起来。为着备战胡人,京中米价已经上扬,若西南夷再生事,剿须兵马钱粮、抚须金帛赏赐,户部、太府的钱袋子须得再瘪上一瘪。
究西南夷反因,竟是因朝廷要备战胡人,不得不筹粮饷,西南官员又趁机加赋税,且贩卖西南夷子女往内地为奴婢,激得西南夷反。西南夷之地,与内地风俗不同,朝廷不过羁縻而已,封其酋为土司,却又派遣些官员去“教化”又驻兵。此地官员虽不如旁处话算数儿,却也能生些事端。遇个一心想“教化”四方的,也颇得土人爱敬,致有立庙祭祀者。遇个酷烈贪渎的,便要弄得民不聊生。
靳敏看这急报便道:“西南烟瘴之地,原便因水土不好,不得不行羁縻事,如今还当以抚为主。”田晃道:“便是可剿,诸位也当想想北边儿。两头开战,兵、将、银粮固可勉力支持,这一、二年国家便再不可有水旱之灾……”这些个人都晓得,这么大国家,哪年能没个灾呢?不是这处,便是那处。
一时皆默。
梁宿道:“西南只有抚了。却要派哪个去?朝廷又能为这一抚,拿出多少东西来?”靳敏道:“不外金帛赐其酋。难的是派哪个去?上一回去抚的却是褚梦麟,他抚慰游是极有效的,可才将他发回原籍不几月便要召回,难道是要宣示天下,朝廷无人么?”
田晃道:“我记着前些年还有个陈曼,原在西南之地为官,兴建学校,又教改易风俗,夷人婴儿因其故活命者不可胜数,西南夷里极推崇他,似乎休致了?算来年纪也不很大。”
梁宿道:“他早过世了,西南夷给他供奉的香火都够拱他升天列位成神仙了!”
田晃闭嘴。
梁宿叹道:“明日朝会公议罢。此事须得一击必中,容不得失误了再换人去。否则恐为胡人侦知,又要趁隙生事。”
109离京
却朝廷正自备战北胡,不想西南又生事端。朝廷应付一处已是吃力,眼看两处都来,却再没有拍案而起的底气了。梁宿上本,奏请圣裁。心中却明白,这圣上多半是裁不了的,明日还是要公议。
这官家做了三十年皇帝了,虽软些儿、面些儿、不是圣君、称不上英主,却也三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该晓得的事儿也都晓得。国家承平日久,时至今日,放眼望去也是太平气象,内里却有些个发虚。头一项便是这府库不甚丰盈。且不兵马,但这钱粮,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皇帝不差饿兵”没粮没饷就要叫人去送命,这是唯恐士兵不哗变么?
是以政事堂处心积虑,北地这二年产粮一粒不曾押解入京,悉屯于原处,又暗令南方押解之米粮,凡经运河者,皆分一成北上,是以京中米价上涨。又有草料、军械等,皆暗中屯积。又着枢密院、兵部等处,暗核将士,何处兵强马壮、何将擅于领兵,都密密有了安排,有些人将领调换防地,皆不令经京师。
西南夷却在此时反了!
自己是再没生出儿子了来,官家是个极惜命的人,这二年也不敢亲近宫人,唯恐再亏损了身子。如此,九哥便是他眼下唯一的儿子了,又做了太子,官家便也尽力将些个事情解与九哥:“西南夷比胡人还难对付哩。胡地一马平川,西夷却崇山峻岭,又有密林深涧,间或有瘴气,原是流放之地。兴兵北上,备上钱粮军械帐篷、金创药一类即可,派兵南下,还要备上各种防疫药物,备也不定能救得回来。”
九哥听官家这话得与梁宿等人并无大差,便问官家:“如此,只好抚了?”
官家道:“兵者,凶器也。能不动,最好便休要去动它。”
九哥道:“然西南夷既反,单只抚慰,恐其有轻视朝廷之意。便如胡人,给要议和,也须有一场胜仗。”
官家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九哥叫他给噎着了,半晌也不出话儿来。官家缓了声气道:“若无胡人事,练练手儿并不妨事,你连日也听政来,却想一想,西南又是那样一个样子,弱旅可能镇平?精兵强将已定了要北上,一朝南下,北方一旦有事,却又要从哪里变出人来?”
九哥皱眉道:“儿闻,北地健儿多壮士,民风又彪悍,长城内外与胡人相差也不甚大,是以能御外敌,待反击之时,也可纵马驰骋。南边儿难道不能效仿此例?”官家以手撑额道:“招来时容易,散去时却难了!”九哥道:“为何要散?”官家道:“你这话去问户部尚书,看他何处还能挤出这一注钱来,他有钱时,我也不拦着你就地招兵。国家这许多兵马,有用的少、没用的多,都是这般招了来的。”
九哥瞠目结舌,深觉这平日软绵绵的官家,确实也不大容易。官家好容易有个人肯听他诉苦,抓着九哥的手儿,一摸一摸地道:“你还年轻,哪里晓得这治国的难处?孟子曰,治大国出烹鲜。真个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打不得。天下有得是钱,是我没钱,是你没钱,是国家没钱!天下太平,物埠民丰,人口比之太祖之时多了近千万,单这些人的税,一年便有许多,为何还缺钱?”
九哥低声道:“是花钱的地方儿多了罢?儿愿节俭。”
官家嘲笑道:“你那几个钱算个甚哩?你省得再多,也止是你一个人儿的,你有一万贯,算多了罢?旁人有一贯,算少了罢?若是一万个人,人人有一万贯呢?与你仿佛了!何况你只有一个人,旁人未必只有万人,许是两万、三万、五万、十万。”
九哥试探道:“官家似是有感而发?”
官家眼睛已有些浑浊,此时抬眼看着九哥道:“皇帝不好做哩!人口多了,官儿自然也多了,这些个官员,他们又有亲族,自家不须纳税,又有限田事。更有子孙受荫职,一代传一代,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又要买田置业,这些个皆不在税里,国家就这么大,田地只有这么些儿,官儿占得多了,民田自然少,税也就少了。那是人家的私产,如何能强令收回?又,每年科举,多少新科进士?也成了不纳税的……”
官家想是受气受得久了,不吐不快,了便停不住,九哥听得冒汗。他虽长在民间,因申氏会持家,实不曾受得一丝儿亏欠,虽知晓些个民间疾苦,真正深处却不是他十余岁少年能经能见的。虽业已听政,内里许多事儿,便是梁宿,也不好立时就与他——譬如这荫官与限田。
官家却又:“你休不信,我登基时也想大干一场来,结果哩?无处下手!”着松开九哥,自将两手一摊,“必有隐田的,可我查不了,要查也得用着官员去查,哦,叫他们自己查自己,你可笑不可笑?不查隐田了,看这荫职,冗官极多,每个都要发俸禄,每季赏衣料、车马钱、茶酒钱……”
九哥擦擦汗,问官家:“何不裁之?”
官家斜着眼睛看他,嘲笑道:“谁个肯?不旁人,你去问问吴王,叫他除了世子,旁的儿子皆无荫职更无爵位,看他肯是不肯!”
九哥不话儿了。
官家难得扬眉吐气,道:“国事多艰呐!我也只有拖着,留待后来者了。你心志坚定,太子妃亦贤,不会与你歪缠,你便专心政务,西南夷之事,交与你了。明日廷议,你来主持。”
九哥瞪大了眼儿(=囗=),他原单膝着地,蹲于官家膝下,此时抬头,圆滚滚的眼睛正与官家望了个对眼儿。官家这了半日,想来这最后一句才是心声罢?官家正殷切看着他,九哥也只得咽着唾沫着头,官家欣慰道:“这才是我的好太子!”
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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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与官家处听了一肚皮典故,拖着脚步去见梁宿等大臣,好在明日廷议前心里先有个数儿。
因有大事,宰相们齐聚政事堂里来,连因褚梦麟之事稍有些羞于见人的李长泽都在。九哥不好拿官家所言冗官之事贸然相问,便只问眼下西南夷之事:“与胡人一战是在所难免,西南便不可再生事,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梁宿舒一口气:“臣等也是这般想的。”他真个怕九哥少年人,年轻气盛忍不得,听区区西南夷有反情,便要打要杀。
九哥也察颜观色,见这一室的宰相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下来,心道:看来他们也不想与西南夷一战。想来这西南夷打起来是真个棘手。口内却问:“如此,当如何应对?”
梁宿道:“从来对这叛乱之事,非抚即剿,又或剿抚并用。如今剿是不成了,只好去抚。”
九哥道:“如何抚来?”
梁宿苦笑道:“使一能吏,亲往西南,代宣旨意,安抚豪酋。”九哥追问道:“以相公之意,当遣何人?”
梁宿答道:“臣等正在商议此事,一时仓促无以定计,故奏请圣裁。”九哥道:“官家之意,明日早朝廷议。”梁宿暗道,猜着了。
九哥却又问:“难道如今朝中真个无人了?却叫政事堂一时也想不出个安抚人选来?”
话音未落,田晃便不由看了李长泽一眼,九哥颇觉怪异,问道:“朝廷养士多年,真到用时,竟一个可用的也无?”
这话得略重了,梁宿等齐齐起身,拱手请罪。九哥道:“还请诸位如实告我。”
李长泽长叹一声:“若只安抚西南夷,倒有一个人合适。”
九哥道:“是谁?既有这个人,如何又不报上来?”
李长泽苦笑道:“褚梦麟。”
九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疑虑,试探问道:“他?”心下不由生疑:难道这李长泽真个对褚梦麟这个东床快婿青眼有佳,叫褚梦麟当朝扇了个没脸,亲闺女在褚家比姬妾只多个正妻名头,这样都还要为褚梦麟话,见着机会便要荐这褚梦麟,好叫他翻身?饶是九哥并非那等好播弄是非这空,也不由想,这褚梦麟是李长泽的女婿,还是李长泽的独子?
九哥心里生疑,拿眼睛看一看梁宿,又看一看靳敏、田晃,三人皆无奈闭目头。
李长泽看这几人这般模样,解释道:“褚梦麟安抚夷狄上是有些本事的,十五年前诸越不服,便是他去劝服的。”原来这褚梦麟做人不甚讲究,管你是否夷狄,他都能与你兄弟相称。往诸越之时,与越人首领席地而坐,痛饮酒,也不嫌其地卑湿,也不嫌其人粗鄙。又有朝廷安抚免赋之政令,不消多时,便将诸越弄得服服帖帖。他为政地方之时,治下三教九流的人物也都服他这豪爽做派。
九哥道:“他?”
李长泽摇头道:“眼下却是用不得的,其人德行有亏,才命其归还原籍,朝廷又急匆匆召他回来,有失朝廷威严。且,易使之以‘非我,不能平此事’而生骄纵之心,轻慢朝廷。朝廷并非无人,不过先前有事时用他顺手罢了。”
九哥心道,难道李长泽这不是要护着褚梦麟?这样倒好了。九哥终是个正经得有些儿古板的人,否则便不会因错将玉姐看做个男子而忧愁得瘦了十斤,始终是看这褚梦麟不过眼,能不用此人,最好。
既然李长泽如此了,九哥也只当他的是真心话,拿眼睛一扫几位宰相,沉声问道:“如此,朝廷可还有旁人可用?”
梁宿道:“须得有些个声望,又善处事之人,西南之地交通不便,是以地方官吏得为非作歹而朝廷不闻,安抚之人须因地制宜、便宜行事。”田晃道:“且不能太老,西南辛苦,又有烟瘴,非体魄强健者,恐其染病误了正事。”李长泽也:“其人不可有轻慢之心。”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凑齐了一个安抚使的模样儿,着着,梁宿忽地眉头一动,抬眼看九哥时,九哥也似若有所悟,四目相对,梁宿不由捋须。却听九哥道:“我本年轻,于朝政不甚娴熟,官家命我主持明日廷议,还望诸公明日畅所欲言。”
众皆应命,九哥又告辞而去。靳敏眼见九哥背景不见,又故留下来好与梁宿话,却问梁宿:“方才观公颜色,似已有人选了?”梁宿虽不甚喜靳敏之为人,却也服他这份机灵,故意道:“是有一个人,我却有些儿犹豫。”靳敏因问是谁。梁宿道:“北乡侯。”
靳敏听了大惊:“他?”
梁宿瞟一眼靳敏,道:“如何?”
靳敏皱眉道:“他位侯爵,名声亦好,又是东宫岳父,与西南夷话,人也更信他,也算合适。只是他从未主政地方,不曾临民,骤然当此重任,可乎?”
梁宿道:“你我为相之前,难道曾做过宰相?”靳敏听他这口气,似是认定了洪谦一般,便不与他强辩,转而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梁宿道:“我想,北乡侯也未必不愿,然他这一去,家中便只有老弱妇孺了。只恐其家眷不安,又恐宫内担忧不允。”
靳敏一想,也是,洪谦的夫人现有孕,长子不到十岁,幼子也不知学会走路了不曾,外孙不足周岁,一个老岳母从来腼腆不肯见人。他这一出京,又往那凶险之地去,纵他乐意,恐怕东宫里太子妃会拦。
梁宿道:“我还是见见他再罢。”靳敏含糊答应一声,告辞而去。
梁宿却知,九哥心里最可意的人选,当数这个北乡侯。一则是洪谦本人行事,虽不曾做个亲民官,梁宿观他自入京以来之行止,知其会做人、会来事;二则是洪谦女儿嫁与东宫为妻。
九哥过继时甚是年轻,才方一十五岁,交游也不广阔,官家又在,是以他虽时常听政,身边实无几个死党也不识个甚能人异士。如今满朝上下,可谓皆是老臣,收伏这些个人劳心费力不,那还是“人家的”。如今九哥儿子也有了,年纪也渐长,也是时候儿要栽培些个“自己人”。
吴王系终有着过继一节,礼法上有关碍,朝野的眼睛都看着,不好便令如何如何用。九哥又不曾登基,好开科取士,名正言顺提携后进。眼前可用者,最顺手的,当数北乡侯。
非止北乡侯,只恐苏正在他心里也算是个自己人,又有石渠书院里的学生等,皆是有渊源的。梁宿之本意,若非申氏仓促行事,他还想为自家孙子求娶郦七姐哩。幸尔于蓟是他亲家,于素宁是他外孙,这亲事也不算坏了。
这些个却只能埋在心里,也要与个信得过的人,靳敏却不是他十分敢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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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九哥与官家、宰相议完西南夷事,便回东宫。玉姐因近日事多,约束东宫上下,皆不许生事。满宫上下,近来听得最多的都是章哥咿咿呀呀。九哥一回来,宫里便都听着了,也不敢做出十分忙乱样子,只悄悄儿将预备下的热水抬来,好伺候着太子更衣。如今天热,外头一行走便是一身汗,回来擦一把温水,换一件干净衣衫,也好叫太子心情好些儿。
玉姐依旧抱着章哥等着九哥回来,九哥平日回来,见着妻儿也是将外头烦恼放下,今日玉姐却觉他奇怪。待他换了衣衫,坐下喝了半盏冰镇酸梅汤,方问他:“你今日笑得怪异,可是有事?是与我有关的?”非是玉姐多心,九哥这笑脸儿,似好倒那在外头喝酒赊了账,回来寻娘子讨要钱钞会账的丈夫!
别做了甚对不起我的事了罢?玉姐两只眼睛里都写着狐疑。
九哥搓一搓手儿,两臂一伸,将章哥抱将过来,章哥在他怀里将脑袋转来转去,九哥见他一颗大头,又觉手里孩儿极是柔软,不由心惊胆战,生怕他那细脖子撑不住脑袋。将手托着他脑后,章哥似寻着甚新奇物事,将一颗大头悉压在父亲掌心,却将脑袋在九哥掌心里滚来滚去。九哥绷出一身汗来。
玉姐含笑看这一对父子,九哥收了手,将章哥抱紧护于前怀,心翼翼与玉姐及西南夷反事。玉姐道:“去年还要备胡人,怎地今年西南夷先闹将起来了?若胡人趁机生事,朝廷却不烦恼?”
九哥道:“是哩,是以南主抚,北主战。”玉姐道:“休问是战是和,都是要钱的勾当,这又要俭省了?你何必这般心与我话来?咱如今比在江州时奢侈许多,我常怕带坏了大哥哩。”
九哥期期艾艾道:“并、并不是这个。”玉姐不由警觉:“那是个甚?”九哥道:“我与政事堂及安抚人选,相公们须年富力强、机变敏达又素有德行之人,我看岳父合适。”
玉姐原先极忧他要纳个,现听着是要叫她亲爹往与叛夷打交道,一时间竟不知是放心好还是担心好了。九哥抓着儿子手儿,伸到玉姐眼前一晃:“你怎地了?”
玉姐回过神儿来,强笑道:“你看着果然是?政事堂没有旁个人好用了?”九哥道:“还有个褚梦麟。此事……只能成,不能败,拖延日久,又或安抚不下,只好去剿,则北地胡人那头便不好办了。若大国家,竟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玉姐心道,此事恐难有回转余地,与其凄苦哀宛也拦不住,不如深明大义些儿。复强笑道:“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原是臣子本份。只是,爹这一去,那家里便连个看门儿的也无了,实话与你,我真个有些儿放心不下。倒想见父母一面。”
九哥感念玉姐深明大义,又见她一张脸儿雪白,目露担忧,便:“我向官家请旨,岳父行前,咱也去省一回亲。”玉姐喃喃道:“宣他们来宫里便是。”九哥道:“要的,娘家搬了家,你还未曾回去过一次哩,咱连章哥一道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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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廷议,官家做起甩手掌柜来,却叫九哥来主持。议及西南夷事,也有热血之辈言当扫平叛夷,纵要安抚,也当先剿后抚。枢府却持异议,言国家此时不宜擅动兵事。洪谦看这文官主战、武臣主和,不由觉着啼笑皆非。
梁宿将双方喝退,却不北地胡人之事,只言行将入秋,调兵遣将集结而南下,便要遇着秋收,恐误了农时,是以当以抚为主。这理由寻得好,九哥颇为赞叹:却是明摆着的借口,怎地我不曾想到呢?便问梁宿:“则何人可为安抚使?”
梁宿便又装模作样儿,将先时议的条件一一罗列,九哥亦假意道:“如此,便将合适的人一一报来,请官家圣裁。”却将眼睛看着洪谦。梁宿便知自己猜着了九哥心思。这却也不难猜,形势逼人,纵九哥不是有意,也终将走到这一步来。
梁宿昨晚星夜见了洪谦,如此这般一,洪谦稍一犹豫便即应允,想也是猜着九哥心思了——上好岳父,如何不用?
此时梁宿起个头儿,靳敏又搬梯儿,九哥亦暗允,官家见此情景,也无不允之意。官家心里,洪谦还是个能人儿,若他能平定此事,官家是信的。事已至此,哪怕洪谦不是九哥岳父、无有进取心思,轻易也推辞不得这“为君分忧”的差使。
官家当即加其为西南道安抚使,命往安抚西南夷。下朝后,亦允九哥玉姐“省亲”之请。
因西南夷之事急迫,事急从权,此番省亲便不大肆张扬。饶是如此,也是禁军开路,夹道护持。东宫出行,仪仗颇多,北乡侯府内也行动起来,连房梁都爬上去扫了尘。
北乡侯府内,秀英心绪着实不甚好。家中悉妇孺,丈夫便要往那凶险地方儿去,以一孕妇之心,如何能安?却是申氏、义安侯府的亲家并苏五姐等一齐来劝,方安抚得她不曾哭闹而已。见了玉姐归来,秀英拉着女儿之手,又抱外孙看了一回,泪珠儿才扑簌簌落将下来:“你爹要出行,我不敢朝他哭,怕晦气哩。可我这心里,如何能安?”
玉姐也哭道:“爹往那处去,我也不放心,可……却实是辞不得的。我有一语,只与娘来听,爹如今还只是东宫岳父,人虽将他看做外戚,实与陈氏、王氏尚有不同。眼下趁着还能动一动,多立些儿功劳,日后想做事,也未必如眼下这般容易了。爹这是为我,也是为金哥、珍哥他们日后哩。”
秀英连声道:“他这操心的命!他这操心的命!”却又向玉姐讨要御医、药材,好与洪谦带去。玉姐道:“这些却是忘不了的。是梁相公当朝荐的爹,想来梁相公也不敢掉以轻心的。廷议前九哥也与我透过话儿,他总要将爹原模原样儿还给我。娘且安心养胎,休叫爹于千里之外惦念娘性急。”
秀英道:“放心,你爹前脚儿离京,我后脚儿将大门闭了好过活。”
玉姐道:“但有事,且吩咐辰哥。张家三郎、四郎,实比辰哥机灵,却不是亲戚,娘独个儿在家,倒不好轻易吩咐他们,却要避嫌。”秀英道:“他们还读书,总要在太学里住,并不麻烦。”
玉姐才放下心来。
前头九哥与洪谦话,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九哥心中颇有些愧疚之意,洪谦却一片坦荡,不愧是父女,玉姐所言,正是洪谦所想。趁着还是太子妃的父亲,好生立些个功劳,待成了皇后的父亲,政事上头再想伸展手脚不免比现今要难些儿了。
洪谦愈坦荡,九哥愈敬他,又亲切与林辰、张守礼、张守智几句话儿,将这三个感激得结巴了起来。临行前,九哥却留两宦官于府内,以示恩宠看顾之意。
洪谦却又上表,请示朝廷安抚之策,且将上表将数日所思之条陈奏上,讨得了朝廷底线。又请以副使、随员等,内里也有一心为国的,也有不得志旁人不愿担这苦差推到他头上的,也凑成一队人马。这才领着拨与他的军士,携着御医、药材、金帛等上路。
作者有话要:最后一句——这才领着拨与他的军士,携着御医、药材、金帛等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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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安抚
话因朝廷备战胡人之时,西南夷生乱,为大局计,朝廷决议安抚为上,择的一个合适的人便是洪谦。洪谦这一去,非止家中秀英等人牵肠挂肚,玉姐于东宫也是心神不宁。九哥亦颇担心,还要安慰玉姐:“禁军里领头儿的是林逸,勋贵子弟里出挑的人物。御医也是少有的南方人,倒好对症下药。且西南夷不同胡人,安抚是极有效的。”
玉姐深知,事已至此多无益,来回抱怨反叫人心烦,且九哥眼下烦心事也是不少。政事上头,玉姐只忧心西南这一桩,九哥要管的却如山如海,单是记着人名儿官职便是一项大功课——政事堂宰相、六部尚书、九卿等他是极熟了,至如到某地县令,便不甚熟了,天下郡县成百上千,长官皆是亲民官,纵不如数家珍,也当听着耳熟,九哥近日苦记人名地名记得额上冒出数颗红豆来。玉姐督促厨下与他炖好汤水祛火解躁。
官家身子越来越不好,虽还能临朝听政,却渐渐将政事放手交与九哥,许是真个绝望,想再生不出亲生儿子了,官家待九哥也越来越和气,也会传授九哥些儿经验。只可惜每每总是细各种弊端,末了却不出甚个解决之道,总是九哥:“便都交与你了。”一回生、二回熟,官家越越熟练,九哥越听越麻木。
此情此景,九哥最需安抚,玉姐纵是心头再躁,也不好冲丈夫使性儿。幸尔慈宫近来却和气许多,玉姐顺坡儿下驴,与慈宫居然也其乐融融起来。天渐入秋,一早天气不炎热时,也将章哥抱去与慈宫看。茶儿还有些个担心,劝玉姐:“慈宫这莫不是有古怪来?”
玉姐想一想道:“她总是这宫中大长辈,她有个甚不对的地方儿,我且要忍着。先时敢与她唱反调儿,是我借着她办了错事儿的由头,也是初来乍地要杀猴儆鸡,却不是我与她唱反调便是做得对了。如今她没个过错,我如何得冷着脸儿。她一曾祖母,要看曾孙儿,如何拦得?总是你与胡妈妈两个多辛苦。”
茶儿道:“章哥一天大似一天,正好动时候儿,前儿抓着绣球还要往口里塞哩。”玉姐沉下脸来,郑重道:“看紧他。”茶儿道:“放心,眼珠子一错也不会错的。”玉姐叹道:“来这宫里也算我家了,自己家里还要这般心,真个叫人焦躁。”茶儿道:“熬过这一段日子便好了。常言得好,苦尽甘来。只消太子心疼娘娘和大哥,有甚事熬不过去?”
玉姐思及九哥,也笑:“你的是。”她心里实是感念申氏,若无申氏之家教,九哥许也是个敬重嫡妻的好人,在宫外,未必会有甚花花肚肠,若做了太子,却又不好了。外头男子有个婢妾的也不算少,宫内男子没个妾的才叫稀罕。九哥之护家却是发自内心,再想九哥八个哥哥,皆不曾有甚乱事,显是申氏教导出来的。
玉姐担心这一年有余,终是看得明白了,甚个勾引、甚个酒后失德、甚个好颜色,若男人不愿,旁的女人是做不成事的。既是九哥不愿,旁人再怂恿也是无用的。前头申氏教得极好,后头玉姐也不能做得差了,是以极是宽容,对九哥格外关怀。有父母之命,九哥又珍爱她、又没个花花心思,这个样儿再笼不住丈夫,那便是自家不用心了。
这却也有她初入宫里立威之故,崇庆殿送来之宫人,活命者寥寥无几,侥幸活下来也落了残疾。是以宫中皆畏。
茶儿见玉姐展颜,便也不提烦心事,只将章哥趣事拿来与玉姐解闷儿。玉姐着着,忽地问茶儿:“你,他们现在该走到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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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虽是安抚使,虽西南之乱未平,却是当作紧急军务来办的,是以日夜兼程。玉姐与茶儿话之时,距洪谦离京不过半月,已走出数百里地。一行走的是官道,队伍也逶迤数里,安抚使仪仗、禁军、颁赐之物等等等等,又有随员。
洪谦亦乘马,并不坐车,更不乘轿,却与队伍一道走。他们风冒雨、他也风冒雨,他们烈日下行进,他也烈日下行进,却叫御医坐车。这般做派,既非人人称赞,却也不叫人讨厌,更激励军士、随员们并不叫苦,一路行得便快。
随员内也有太学学业好检选出来做官的,也有原便是官吏调拨过来听用的。内里不免也有几人投机走关系的,想东宫岳父出行,当不致遇险,从来富贵险中求,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全,又好混个资历。这朱雷便将一个十八岁的孙儿名唤朱璋的夹塞进去。除此之外,也有热血之人,一心想往那处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出行时,朱璋除开随队行止,但有机会,也往洪谦面前凑上一凑,执子侄礼以奉。洪谦看他也不算呆笨,便时常指一二。那朱璋与洪谦处了数日,渐不拘束,也将这队里许多人、事与洪谦来听。洪谦此行干系重大,也恨时间仓促,不得悉知随行之人底细,听朱璋起了个头儿,便引着他往下。
朱璋起林逸时便使鼻孔儿出气:“不过生得好些儿、做事灵便些儿,人又抬举他他有出版,他便好将脸儿一板,看谁都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儿。”却极推崇安昌侯的一个庶子,却是太学生里选□的,名唤越凌的:“那是个真有本事的人,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打儿没将他当做正经儿子养,只因安昌侯那时候儿子少,太夫人看着,才养活了下来。却镇日当着他的面儿叫他姨娘立规矩,能当着面儿打骂哩。他那哥又将他作奴仆来看,少不了挤兑——安昌侯的世子,京中最不缺的纨绔一个。越凌却是自家考入的太学,亏得太夫人去世得晚,他又显出聪明来,安昌侯这才多看顾他一些儿。却是自家挣扎出头儿的。连我们都看安昌侯夫人不过,他却一个不字不提。”
洪谦笑道:“否则我何以带他来?”洪谦是知道这个越凌的,出身卑微,却肚里有数,太学考试,从来都是拔尖儿的。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国子监还管着太学,有学得好的,自然留心。此番带这凌越出来,便是要近着看他人品如何,是否藏奸,才好决定是否提携。
洪谦一路行来,见他也不叫苦,也不挑剔,倒是有些儿模样。又看那林逸,虽不惯旅途奔波,时常皱眉,却也能忍得下来,也一头。越凌是吃惯苦的,忍下并不妨事,林逸是顺风顺水的,也能忍,可见是个明白人。明白便好,洪谦不怕随行人里有中年人犯浑,这些人总有个牵绊,倒好制。只怕这年轻人不服管教,他固然制得住,却要费功夫,眼下却没那份闲情逸致调-教他们。
随行御医原是南方人,虽非西南土著,原籍也颇近夷人所居之地,离京前便匆匆调配了些个成药,又携许多药材,只为着这一队人马休要染病。
如是忽忽两月,方赶至地方。彼时地方上已颇见乱相,幸尔并非所有官员都是酷吏草包,也有自行据城而守的,也有收拢民人、安抚人心的,也有封锁道路不令动乱扩散的。洪谦先往最近城池,见了当地守官,他随行携的还有一样东西——旨意。乃是经政事堂并中书门下签字画押盖了印的,将当地凡坚守官员褒奖一番,再问情形。
那知州道:“西南夷之乱,难在难剿灭,若要抚,只消当地土司头人那里打通了关节,余事都好。”洪谦听了,问道:“可是土司养盗以自肥?”知州道:“也不全是,土司们待奴隶之酷烈,刑部用刑的好手看了都要胆战哩!盘剥得也不轻。只是他们有些人做得实是过了,初时土司也与他们合流来。此地夷少男少女,生得,咳,别有一番风味,便有贩卖以为奴的。他们便挑唆着这一部抢了另一部的,却与他们合伙贩卖,有时也派军士混迹其中,又私抬了赋税,朝廷命加一成,他们便能加上三成,弄得民怨沸腾。朝廷赋税原不高,便是翻一番儿,也不算多,然夷人又要缴租税与土司,这便多了。又不合一日抢错了人,将个土司的儿子抢了,将这上上下下都得罪了。”
洪谦道:“这些个我都知道了。你可还能与土司对得上话儿?传话过去,便我来了,朝廷已知内中情况。命本侯安抚。若非无法事,既往不咎。那土司的儿子现如何了?本地有多少土司?多少好的,多少不好的?”
知州一一细禀。洪谦心中便有数儿道:“终须我亲自见他们一见。”先往各城见当地官员,几城官员所与先时知州所言一印证,洪谦将西南夷之事知晓个大概。路途也几番遇着零散夷人,洪谦并不追剿,却命通译喊话,使之周知土司:“半月后,城外设宴。”
洪谦并不在城内设宴,却往城往二十里,搭起棚儿来,设酒馔约见诸土司。土司里也有有见识的,也有没见识的,总是有见识的先来,没见识的尚在观望。洪谦只消将身份一亮,便有土司心头活络。他是太子岳父,官家又年高,有这重身份在,他口里来的话儿便能叫人信。
土司却也精乖,头一回见,有先痛哭流涕,忆及那位陈神仙之教化的。旁边便有接着词儿迫不得已的。洪谦听他们:“求诉无门。”便微笑道:“你们也是朝廷册封之官员,如何不上折?”土司便:“走投无路。”
洪谦道:“尔等行事不过欲诉诸朝廷而已,今我在,此路已通,你们开路的手段,也可收了。”土司面面相觑,无一个敢先答话。洪谦道:“我离京时,曾上书朝廷,与你们上书之权,你们但有事,可自奏明朝廷,如何?算来此乱,还是上下不通畅之故,尔等亦可遗子弟好学者入番学读书,学成后,还归来。既知朝廷事,又知本地事,可上下通达。”
洪谦见土司似有所动,趁机游,命各回去,劝那不曾来的一同来见,还是在城外。洪谦纨绔出身,在程家做赘婿时一应外头生意都要他出头,最会话的一个人,话时双眼满是诚恳之色,一字一句不急迫也不故作拖延拿腔拿调,入耳便不由自主想信他。亏得众土司也不算太傻,才没叫他一便应,只回去商议。
下一回便又多了几个,如是数次,洪谦见人来得差不多,方将旨意颁下,却是将这闹事夷人命土司“收押看管”,土司治下有乱,各罚俸一年。天晓得这土司原也拿不了朝廷几个钱,今罚了,也没罚多少。却又另有金帛赏赐。土司亦不欲将事闹大,数月来,动乱虽剧,那邻近官员里有能为肯守土的也是不少,他们也觉吃力。
诸土司看着金帛,将这罚俸之事便抛诸脑后。却又有些犹豫,有:“止有一子,不好离家入京。”洪谦笑道:“又不是要质子,便真个有反心,一个儿子又能制住你了?这般行事,未免气,不是朝廷的做派。好叫他读个书,想上书时,也好写个奏折不是?也有不止一个儿子的,好生读书,若好时,还留朝廷做官哩,朝廷与俸禄。日后不定是甚样前程,不定比诸位官儿都做得大哩!”
朝廷也有番人为官,这倒不是洪谦浑,只是人并不很多罢了。洪谦又许以光明前程,他自家便是江州一百姓,离京城也有千余里,与西南夷离京城也差不很多,也是照样儿考了进士做官儿。
土司里一个头儿便出来问:“朝廷果不追究了?”洪谦笑道:“不是已追究过了么?凡事不过一个信字耳。我与尔等盟誓,可乎?”夷人颇信誓约,原以朝廷官员不屑与盟,不意洪谦居然主动提及,洪谦又生得像个好人样儿,当下约定,择吉日杀白马以盟誓。土司们回去却又商议数日,不听命,难道还要打下去?罢手便罢手。
土司商议时,洪谦也不曾闲着,却令太学生等四下游走,或与本地年轻人一处探讨文章,或与土司随从里懂官话的交谈。的不外是京城之繁华,读书人之受尊重,又外面天宽地广,好男儿志在四言。内里越凌言辞极是肯切,竟动了数个土司子侄。
这日盟誓毕,洪谦依旧温和如初,土司们方缓了气儿道:“不是我们不讲道理,也是叫逼勒太深,他们又太狡猾。”洪谦道:“他们不过多读几本书而已,那些个手段书内皆有的。你们读书,便能知晓了。你们若愿意,便是就近,我也可立学校,你们使子弟来读书。”
土司们将信将疑,也应往这近处来读书,至如送子弟入京,却还不大肯信。洪谦也不恼道:“百姓人家,儿子要出远门儿父母还要惦记,何况诸位家大业大?也是当谨慎些。我总还要于此处耽搁些时日,你们可仔细商议,不急。”暗中却与内中一心思灵活之土司勾连,赠以金帛,以甘辞。
次后土司再来拜见时,内里有数个便请洪谦归京时携其子侄,并谢罪表章。这些土司也是无法,洪谦釜底抽薪,年轻人好热闹,自家子侄动心要往京里去,长辈拦不住,唯恐其擅自逃往京中,只得允了。从来父母与子女争执,退让的多半是父母。
洪谦来时便有平夷之策献上,非止安抚一事,更有善后事。善后之事,其一便是将夷乱时出了的空缺填上。那些个惹了事的,已死的算是逃过一劫,未死的也叫罢官流放,总算朝廷心善,将这些个人调离西南,流往西北,免得没了官职叫夷人记仇治死了。
洪谦所携之太学生等,便有填补空缺之意。洪谦召集诸人时,便有消息灵通的猜着了,心下不免忐忑,大半是不乐留下的。越凌却默不吭声站将出来:“学生愿留下。”
越凌心里明白,安昌侯府业已有些个没落了,想叫安昌侯为他奔波谋前程却是妄想——纵安昌侯愿意,也未必办得成。科考也是一条路子,他却没把握一考便中,生母受了这十数年的苦,他实不忍生母再多受折磨。不若自家拼出一条路来,也好为生母求一丝地位,在此地,请将生母接来照看,想来府里是没人拦的。
洪谦不由深看他一眼:“你吃得苦?”越凌道:“学生不怕苦。只怕做不出一番事来。”洪谦道:“急功近利,乃是大忌。”越凌有些儿着急,表白道:“学生宁愿在这里一辈子,将这里当作家来经营。”洪谦道:“你便记着这话。”表奏他为一县令。县内不过万户,将将够设县。
有越凌做榜样,也有不想回家的,便也留下。又有想自己年近四旬,回京也补不着好差使,不若留下,好出些个政绩,也留下。终于凑够五个县令,缺的一个知州却不是洪谦能做主的,还须朝廷另派人来。洪谦表章八百里加急递往京中,京中大大舒了一口气,九哥极是开心,与玉姐道:“原以能有个谢罪表章便抹回面子了,岳父离京时要携土司之子入京时我还不信能办成,不想岳父便是岳父,真个成了!”洪谦还,将这些个青年夷人教导好了,送回去也好心向朝廷,不数十年,收拢了人心,改土司为州县官,渐可改土归流。这却是九哥肚里有数了。
玉姐终于放下心来,道:“待回来,好过年了哩,去又不曾携许多冬衣,我还送冬衣去。那夷人想也不惯寒冬,也与他们备下,却要你或是官家赐下才好。”九哥道:“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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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因有此喜事,虽洪谦尚在路上,她也是喜气洋洋,又使茶儿出去与秀英听。自往慈寿殿里来陪慈宫话,慈宫见她笑脸儿,便问:“有甚喜事?”玉姐因父亲将归,慈宫也:“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玉姐心有戚戚焉:“谁不是呢?”
话这两个却不知道,外头朝上接着洪谦的好消息,却也接着北地的坏消息:秋高马肥,胡人犯边。
才“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的皇太后,要眼睁睁看着最用一个侄孙子拿命去搏,将脸儿也挂了起来。
111说话
话这国家大了,事情便多,好容易西南夷暂安了,却又传来胡人有异动的消息。政事堂接着边关急警,真个“不知心恨谁”。这议和才多久,胡人便来挑衅?虽心知肚明是早晚要有一大战,才能有一、二十年安宁,却不想胡人这般急切!
好兵都是练出来的,将亦如是,至若生而知之者,百年难得一见。又朝廷素来重文轻武,纵有天份者,也未必肯入行伍间,将才更少。政事堂诸公与枢府的心里,陈熙用便用了,倒也不怕他生出反心来。然而这等“不得不用”,着实令诸公心中不爽。
诸公之不喜,绝不会比慈宫更多,慈宫冷静下来,倒与先时判若两人,一见如今娘家模样,不由惊出一身汗来。除开这陈熙,余者非但不争气,还要泄气,原侯好色倒也罢了,横竖他年纪也大了,也当要些脸面,他夫人也还管得住。陈烈这性情却是惹祸的祖宗!陈熙来见慈宫,慈宫便叮嘱:“三郎那个样子,指望你爹娘管束是不行的,能管得好,早管住了。你能管束多少便管束多少罢!”
慈宫所言,陈熙如何不知?他返京所率士卒皆是老兵,真正“百战之余”,放到边塞,是将校抢着要的。到了京里,被他兄弟拿做仆役一般对待,又因他兄弟不好,连累着受了罚。这些老兵,他北上后还要接着用,陈烈给他添了个大麻烦!陈熙不得不放□段,好生安抚这些老兵,代弟道歉。
好容易安抚好了,心中却又忧愁:我不在时,他还不定要怎样哩。以前便罢了,眼下父母年高,越发管束不得他,大臣也越发不肯给慈宫脸面。陈烈再生事,只怕没有眼下这般好收场。
是以陈熙回家便喝令将陈烈吊将起来,自拿了马鞭儿抽了二十鞭。陈熙一道打,一道问:“你知不知道错了?”陈烈初时还要倔犟,牙关紧咬,争奈陈熙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他那子倔犟不能撼动陈熙分毫,下手一鞭更比一鞭重。陈烈熬不十下,便哭爹喊娘:“哥,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依旧打,打够二十鞭,陈熙才问:“你错在哪里?”陈烈又答不上来。陈熙恨得还要再打,原侯夫人却到了,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扶着丫头,一路擦眼泪是一路奔走过来。看了陈烈两只手儿叫捆住了吊于梁上,这吊得极巧,那绳儿拉着他两条手臂往上,整个人都叫拉了起来,只足尖儿着地,既不叫踩实了、又不叫悬空了。
原侯夫人往上一扑一护,坠得陈烈两条胳膊疼痛难当,却不敢抱怨,只原侯夫人一头哭陈烈可怜,一头数陈熙:“你出去一回,出息了,脾性也大了哩。原先多慈善一个人儿,如今连亲兄弟也吊起来打。你不知道他腿上有伤么?你悄没声儿地跑出去了,倒痛快,我只指望着三哥承欢膝下哩。你回来却又打他!”
陈熙将马鞭儿一丢,忙朝原侯夫人解释:“娘容禀,我将北上,生死不知,留他在家若再惹祸,再要累及爹,只怕无人能保得他了!”见原侯夫人张口儿要话,忙截口道,“若是有人能保得了他,这回他还会受罚么?他如今是白身了,再惹祸,却没个荫职好赎罪!”
原侯夫人听他“生死不知”叫他吓着了:“你便不能不去?这家也是你的,爵也是你的,你现又做大官,何苦挣那个要命的光彩?”陈熙好气又好笑,道:“枢府令下,我哪里敢抗命?军令如山。且我若不出去,谁个与家里增光彩?三姐儿还未出门子哩,三哥又……我挣些功劳,他也能好些儿。”
陈烈叫打怕了,只敢腹诽:我也是爹娘儿子,才不用你维护!却不敢明白。
原侯夫人道:“你先将三哥放下来,他那腿受不住。”
陈熙道:“放便放,”却厉声朝陈烈道,“我真想临走前将你两条腿再都打断,好叫你不能现出门惹祸!”吓得陈烈一哆嗦。陈熙却与母亲道:“我知娘擅管家,便好生看着他养伤罢!养到我回来,不许他出门一步。否则再闯了祸,我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打折他双腿。”
原侯夫人一个哆嗦,陈熙不忍看她,却恶狠狠瞪向陈烈,经过战阵厮杀的人,认真起来眼神儿里都透着血腥,将陈烈吓个半死,纨绔脾气也叫压熄了。
陈熙又与原侯长谈,直到原侯应了从此韬光养晦,不令御史找着弹劾的理由,这才整装出发。
陈熙日夜兼程,奔赴边塞,半道上便听这回犯边并非虏主授意。陈熙本也奇怪,是“秋高马肥”,日子却也到九月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未必常见,然塞外九月末便能飘雪,这二年尤其冷,若劫掠之后不及回撤,岂不要交待在半道上?虏主虽不讨人喜欢,却也不是个傻子,当不会如此布置。
及至边塞,又细问经过,再审战俘,晓得真个不是虏主授意。那战俘道:“开了榷场又怎地?你们忒不厚道!”原来从来开榷场,只消是正经做买卖,从来都是胡人亏得多、赚得少。因胡地物产少,而天朝物产丰饶,这般情形,后世叫个“贸易逆差”。
天朝也有不舒坦的时候,却是胡人强盛时,好遣使团,携马而至以获取金帛。一次至有数千匹,却不定都是好马,渐以劣充好。天朝人固行礼义,却比这些胡人精明百倍,你与我劣马,我便与你次布,大家都不厚道起来。
闲话休,却这开榷场,天朝虽有诸多限制,可易之物也是许多。胡人拿得出手的便是战马(要骟)、牛羊,连年雪灾,还要挤出些牛羊来互市,许多胡人日子也是辛苦。劣绅好个“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真个有些个部落眼见日子不好过,便生想劫掠之心,并不禀与虏主,却自行其事。
陈熙舒大大一口气,不是虏主主使,便是近日无大战,他还有时间备战。当即写了表章,禀明朝廷,却又起兵,逐这擅掠之部,获其牛羊子女。牛羊是扣下了,青壮亦留下充做奴婢,将老弱还与虏主,且发书质问。
虏主元气未复,本不欲此时交战,他因互市暗中购了许多铁器,又屯些许干粮,只盼榷场多开几年,他好囤积。今有人擅动,平白折损了青壮牛羊,也只得暂忍下,却与阎廷文等谋划:连年冬季皆多雪,恐来年还是如此,那便要叫天困死了,还须南下。日子便定在明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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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虏主打的是甚主意,至少这一回朝廷是能舒一口气了,陈熙表章送至,枢府当朝代奏后,九哥分明听得这上下的出气声儿。
【出息呢?】九哥心中满是无奈。
上头官家却开怀起来,命政事堂斟酌颁赏。政事堂应了下来,这一日朝上却不大事,官家即命散朝。自打要放手将政事交与九哥,官家难得雷厉风行起来,是放手,便是真个放手,除开每每拉着九哥的手儿诉苦,余者便不提国事,只将僧道唤入宫中来讲经。
人愈老,便愈好忆当年。官家这“当年”,却没甚好忆的,时候儿受冷落,做了官家受压抑,再往后便是死儿子。因这一忆,他又想起他的儿孙来了,做梦总梦着元后王氏、孝愍太子并三王,夜不成眠,又极想念发往远州居住的孙子赵王。
不知为甚他却更乐与清静这道士话,不悟这和尚,自晓得他是谢虞之后,大相国寺香火更盛,然官家却甚少相召了。
九哥瞟见清静已到了,与官家一会儿话,听他言胡人之残暴难制,尔后一句:“这等难事,往后都要交给你了,勉之!”便知今日这教导便到此为止了,躬身退下。
回入东宫内,径往玉姐寝殿里行去。
此时已交十月,昨日立冬,因家里章哥一幼儿,各处早早便收拾起来。已到燃炭时节,自十月起,内外便开始发放薪炭,各依品阶,发放数目不等。东宫薪炭自是足用的,殿内置数个大火盆,手炉脚炉也取出。炭是上好的薪炭,而非石碳,且要制作各种形状,先帝时以炭作祥鸟瑞兽状,后今上登基,要个节俭,这一条便按下。
玉姐寝殿里烘得极暖,章哥正在玉姐坐榻上爬,他尽力想要站起来,却不想手软脚软,扶着那三面矮栏,出脚步子也不大,一双手儿紧抓着栏边儿,走不两步,脚下一软,或跌坐,或俯趴。自爬几下儿,又摇摇晃晃爬将起来,再扶着栏边儿走。玉姐看他实在可爱,且看且笑,茶儿要抱起章哥,她又拦着不叫抱,只看儿子跌跤为趣。
却又于他眼前拍拍手儿、张开双臂,逗他:“往娘这里来。”茶儿与胡妈妈两个看得颇不忍心。
正玩笑间,九哥来了,茶儿忙“救”起章哥。玉姐已站到地下了。因天冷,她便不抱章哥往门首迎九哥,然九哥每至,总能见着娇妻儿子。玉姐发觉九哥与昨日颇有些儿不同,似松快不少,心里便也欢喜,不由笑出来,不及发问,九哥却抢上几步将她抱起,玉姐一惊,顺势双手揽他脖颈儿,心便乱跳。
两个头靠头儿,九哥抱着媳妇儿原地打了数个旋儿。玉姐一惊之下忽尔回神,她原是胆大爱闹的,此时不由咯咯笑出声儿来:“你开心,便多转几圈儿。”九哥果依言又转几圈儿。两个一时竟忘了周遭还有个人,直到听个声音唤了一声“凉——”
九哥脚下一绊,慌将玉姐放于地上,回头看时,章哥正于茶儿怀里伸出两条胳膊来。他生得肥壮,胳膊又短,冬日衣厚,越发显得两条胳膊短三分,两颊颇有些奶膘,嘴儿无论何时都似是嘟着。室内极暖,想来他不是“凉”。他有玉姐这样一位母亲,镇日逗弄为乐,每教他叫“娘”,他口里却无一字似此言。今日见母亲被父亲抱着打旋儿两个都不理他,一时情急,居然开了金口。
玉姐大喜,奔来道:“再叫一声儿。”她才下地,头还晕哩,脚下踉踉跄跄,朵儿眼明手快扶她过来。九哥亦喜,因头亦晕,故作镇定扶一扶额角,又咳嗽一声,待不晕了,方大步上前。口上不,眼睛直勾勾看着儿子,只盼他也叫一声“爹”出来。
章哥见他娘落地了,爹娘两个都来看他了,居然也沉静起来,与他爹对峙。玉姐看他父子比耐性,不由笑得前仰后合。又得意对九哥道:“你教他,他才会哩。我不好教,教了,他又管我叫爹,又管我叫娘,可如何是好?”
九哥犹豫不两下,张口便对儿子道:“叫爹……爹……爹……”九哥此生恐怕于郦玉堂面前也不曾这般一口气唤出这许多声爹来。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哪料章哥居然打了个哈欠!拳头抵着嘴儿,打完哈欠又打个喷嚏。
难得九哥脸黑了。他平素面相严肃,却不好生气,章哥此举,将他憋个半死。玉姐捂嘴儿一笑,上来接到章哥:“咱是走路失跤,跌得累了罢?先休睡,吃过了再睡,”又指九哥,“看那是谁个来了?你认得的。”她私下亦曾教过章哥,九哥亦常逗弄章哥,想来这章哥会叫娘,便能叫个爹。
岂知章哥非但不与他爹面子,连他娘面子也不与,竟两只手儿揪着玉姐衣襟,想是饿了,要寻吃的。玉姐两颊飞红:“我道你为甚这般乖巧!”九哥再忍不得,捂着嘴儿笑将起来。笑毕,却上来轻轻将儿子抱起,对玉姐道:“再两日,岳父便到京了。”
章哥在他怀里挣扎,两只手儿去够玉姐,九哥不松手,章哥嘴儿一瘪,委委屈屈,又唤了一声:“凉。”玉姐去看他时,九哥又将他举至面前,与他一对眼儿。章哥一双桃花眼泛着湿气,极不准唤了一声:“得——”
九哥愈开怀,将他抱怀内好一通揉,颇不类平日严肃模样,却将章哥弄哭了。章哥又饿又委屈,如何不哭?东宫里登时兵慌马乱,还是玉姐抢过儿子来好生哄了,又教九哥如何抱他,九哥道:“他是饿的……”极难得他也会推卸责任。
112烦恼
西南夷乱已平,北地虚惊一场,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心内都颇喜欢。最欢喜的却还是两个人,头一个是玉姐,她爹自那西南潮湿烟瘴之地回来了,非但不曾折损,反有功劳立。第二个是慈宫,她大好一个侄孙,如狼似虎的胡人手里挣出命来更立新功,也是开怀。
这慈宫平生也嚣张过,却也会忍,也糊涂过,却也有脑筋清楚的时候儿。自陈熙劝她之后,她更是平顺不少,因见玉姐也与她客客气气,也不针锋相对了,也不绵里藏针了,更着紧的是她也没个骨肉相连必要扶上御座的人,将斗气的心收了,反觉日子舒畅了些儿。还要淑妃:“你也休与她争执了,争且争不过,何如不争?你还有三娘,三娘总要看她脸面行事的。”将淑妃一不服气的心也太压了下去。
这淑妃一儿一女,儿子已死了,只剩个女儿,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本朝公主过得原就不比前朝,若再不得圣心上意,更是要受搓磨了。久在高位,淑妃深明此中关节,玉姐真个想弄三娘,且不消自家动手,一个眼色,自有人去办来讨好她。淑妃心头一紧,道:“只恐先前结怨太深。”
慈宫深叹一口气,取一笺表往桌儿上一丢,道:“你看看罢。”
淑妃狐疑接过来看,却是皇后写与慈宫的。后宫里头用得着这些个奏疏笺表的地方原就少,非大事也无须这般郑重。打开一看,皇后写着,因连年有兵事,且官家御极数十年,不如做一善事,将宫中大龄宫人释放出宫。
淑妃疑惑道:“崇庆殿这是要做甚?改邪归正了?要个贤良名声了?娘娘前番不是还担心她要生事么?”慈宫道:“她正在生事哩。”淑妃凝眉沉思,道:“她这是要将好事做尽?好叫太子妃将来无恩可加于下?”
慈宫叹道:“这还算好的哩。咱们娘儿私下,官家如今这副有力无力的样子,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淑妃一惊,竟失了声音。慈宫睨她一眼道:“是啊,自家丈夫,你是要惊。官家又是求神问道,又是放手政事,想是自家精力不济之故。我观他气色,也不似是个好人模样儿——到底是亏着了。又时常病痛宣御医。不定何时便要宾天。”
淑妃只觉嗓子眼儿发干,厮声道:“那崇庆殿是要做甚?”
慈宫道:“她这是疯魔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拨了一个便要再添一个,走了老的来了嫩的。且这嫩的来了,总有三五年时间习礼仪、学妆扮,三、五年后,东宫那个都过了二十了,算不得新鲜啦。”
淑妃焦急道:“大哥临走前来过,她也姓个陈,咱这头襄着东宫,她那头拆台,她一个人作死,还想连累大家么?”慈宫一笑,咬牙道:“既是我的她不肯听,便由她去。真个是老天有眼,我不兴事,便有台阶儿与我下。”
次日玉姐来请安,慈宫便留下玉姐与淑妃两个,却将这皇后放宫人的主意与玉姐,却又不皇后的后手儿。淑妃眼睁睁看着玉姐一脸顿悟,又波澜不惊,起身而拜,与慈宫道:“娘娘今番如此待我,我必不忘。”暗道,慈宫人老经的事多,看人确是更胜一筹的。当下也顺着道:“崇庆殿毕竟是您长辈,太子妃行事间,这个心……”
玉姐笑道:“承您提,我自有数儿。”淑妃看她那笑脸儿,不由脊梁骨里往外冒着寒气儿,讪讪头,僵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有个甚,过来一声儿,我是不用了,娘娘辈份更高哩。”玉姐笑道:“承您照顾。”淑妃竟觉着胆寒,不敢再问了。
慈宫笑得极慈祥,连连头。人便是这样,都是认输,宁愿输与个英雄也不要输与个狗熊。譬如后宫争宠,宁愿输与皇后,不输与宫女。又譬如两军对阵,宁叫名将砍死,也不肯中流矢而亡。前者好歹有个法儿,后者简直死不瞑目!
太子妃愈胜券在握,慈宫愈觉欣慰,便也识趣不问玉姐有何策,只:“这却是皇后职责所在,我驳不得,官家多半也是要赞许的。你若真个心里有数儿,早做准备。”玉姐一礼,道:“娘娘的是。”
玉姐情知九哥不是那般人,却也不由心头打起了算盘。她与慈宫想到一处了,皇后先遣宫人出宫,次后必是要再选人入内的,这些事都是皇后主持。过个三、五年儿,人也养成了,鲜灵水嫩又晓得宫中忌讳了,后头的事便不用多言了。玉姐回东宫路上,愈笑愈甜。
这朵儿也是伴着玉姐往慈寿殿里请安的,心中原是忿忿,此时也觉心头发毛。轻声道:“娘娘?”玉姐甜笑看她:“我好得很。”朵儿原觉皇后坏,现更觉皇后要不好。
自慈宫至玉姐,却不知皇后真个有些儿疯魔了,因有孝愍太子横亘在前,若与孝愍太子立嗣,则其子便是正宗。只消九哥在,孝愍太子百八十年里是休想有嗣子的,百八十年后,也无须有嗣子了。孝愍太子无嗣子,齐、鲁二王便不好立嗣子。杀千刀的赵王反留下一个儿子来。皇后娘家比原侯家更不受待见,陈奇一房至今还未见复职。慈寿殿自开头起便不是一心。皇后已无指望,人一旦没了个指望,便不知她能做出甚样事情来了。
皇后想法便是: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了。既是太子妃总好拿礼法事儿,又好要个好名声儿,皇后便要在这上头叫她吃个哑巴亏儿!皇后此局做得也算是高明,淑妃尚且看她不透,不想慈宫老辣,玉姐更多智,皆猜着了。皇后尚在崇庆殿里看宫才人留下的女儿十一娘,越看越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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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这玉姐回到东宫,身上犹带寒气,除去外头大毛衣裳,更换一双便鞋,将头上沉坠金钗除下两枝来,这才抱着手炉子去看章哥。因与胡人开榷场互市,这二年皮毛一类皮多,玉姐这新置冬衣内却有两件狐皮吊里的,端的是贵重,没个几十张,做不出一件衣裳来。玉姐固不看重这衣裳,也不欲糟蹋了它,入室便脱下,免得离得炉子近了,溅出火星儿来燎了衣裳。
章哥已醒了,正与胡妈妈一人拽着绳子一头儿角力,茶儿站他身后张双手护止,防他不慎后仰跤着头。
玉姐跟前的一个宦官头儿李长福一旁也笑看着,章哥却不甚喜欢叫他抱。虽章哥尚不出句子来,玉姐也知道是为了甚——宦官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越往上的宦官,换衣愈勤,有些个还弄些香料来遮掩。玉姐长于宫外,于宦官有些许好奇,用人时,却不大好用宦官,更放心自宫外带来的心腹人。只因晓得在宫中宦官也有大用,待他们也加以笼络。
见玉姐来了,众人皆起身见礼,章哥也叫胡妈妈抱着,两只手儿朝玉姐伸来。玉姐笑将他抱起,问茶儿与胡妈妈:“他可曾淘气?”茶儿道:“儿郎,不怕淘气,只怕不淘气。大哥今日一早比比划划,发号施令许久,我们只看出他要吃奶、要走步儿。”
玉姐听得大笑,亲了章哥脸上一记,章哥开心,也往她往上亲了一口,将口手涂了半张脸。玉姐颊上一片湿润,将章哥抖了数抖,抖得他笑得极欢,便将他放于榻上。碧桃对着玉姐一指命颊,作着口型儿,叫她去补妆。
待玉姐理妆出来,胡向安带着的一个徒弟急奔了来禀报:“娘娘,北乡侯回来了!”
洪谦回来且不能归家,须得先来覆旨,且将所携夷人土司子弟安置于四夷馆内。又要与政事堂回复南下诸事,虽有奏折先已送达,面复之事却也不能省。他是日夜兼程而来,只消队中无人重病,便要加紧赶路:秀英这一胎将要生了。
到得京中,验看符节信件,向宫中请见,携林逸、朱璋等并土司子弟等候召见。官家近来极闲,听着有事,便也见上一见。回来一见洪谦等,自是“清减”,又看土司子弟等衣着与中原极不同,又特问了几句。这些个年轻人却是会些儿官话的,只是咬字极不准,官家费老大劲儿与头两个答了几句,后头的便不敢一一与他们问好了,只笼统:“尔等既慕风化,有心向学,善莫大焉。”允其就学。
洪谦见官家眼下青黑,面色黑中带青,话有气无力,挥挥手儿也是懒洋洋,心便不由提了起来——官家这面相看着便透着股死气哩。官家却已有些恹恹,他法事做了无数,却总要梦着故去妻儿,今见旁人生机勃勃,越发索然无味,命洪谦等人退下。
洪谦又领诸人往政事堂复命。政事堂前接洪谦安抚之策,内里有安抚土司,诱其子弟赴京读书,学成之后归去,是添一亲朝廷之土司,而减一作乱之蛮夷。这便合了“教化”、“开化”之意,政事堂称其善。今见其果然诱了许多人来,宰相们也是笑容满面。这些个宰相里头,北人居多,南人只有靳敏一个,听着那偏了三千里的“官话”心头大感亲切,絮絮了不少话儿。其余宰相乐得不与这些人伤神,也笑吟吟看着。
土司子弟离家数千里,沿途见闻已觉天宽地广,及入京,更有望洋兴叹之感。原在家里,觉寨外城池也算热闹,入京方知何谓繁华。不由更生敬畏之意。
因有土司子弟在,许多话儿便不好多,诸相又以洪谦离家日久,不好多做耽搁,命他往左近交还印信符节,携土司子弟交往四夷馆,便可归家。到了四夷馆,各安置下,颇有些儿依依不舍。
洪谦道:“好生读书,都在京中,但有不便,可与师生,若有人阻挠,也可来寻我。”土司子弟一路来也知洪谦身份,不好一直陪伴,只得与他辞别。这些个土司子弟,头一课不是读书,而是习官话礼仪——这却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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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洪谦一路心中便担心着秀英,秀英孕期算来早该生产,却不知为何未有消息传于他耳中。北乡侯府离禁宫并不甚遥远,倾刻便至。未到门首,那程实早于街口道旁迎迓。洪谦跳下马来,手里拎着马鞭问他:“你如何得知的消息?”
程实道:“官人一到京郊驿站,两侯府便有人得了消息报了来,是以娘子打发的来迎官人。”
洪谦道:“娘子如何?”
程实道:“挂心官人,却也能吃能睡。东宫里娘娘还打发出两个公公出来,但有事,宫里也能晓得。却不知为何,到了日子哥儿不肯下来。两侯府并亲家处都雇了稳婆送来,皆是积年老手,勾来咱家住下了。”
洪谦道:“回去话。”
匆匆间进了家门儿,金哥、林辰并张家兄弟皆上学去了,洪谦径往后头来看秀英。素姐正与秀英一处话里,许是养了几个孩子秀英心底软和了,又许是素姐近来总不生事两鬓已白却只管念佛委实可怜,抑或是洪谦远行秀英心中没着没落想有个人话儿,母女两个近来相处倒好。看素姐满眼担忧,秀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以前往母亲未免苛刻了。
素姐正:“这许是你心绪不佳之故,待姑爷回来了,你这也就好了,”着,将手儿平放于秀英腹上,念叨道,“休再难为你娘哩,出来罢。”
洪谦回来时,便见着这副情景,素姐颇有些儿局促,一声:“你们话儿。”便自去房儿里与菩萨上香。
洪谦回来了,且甚事没做,阖家上下心便安了下来。秀英见着他,泪珠儿不由落了下来,一手扶腰一手抚腹,道:“没良心的贼,你可回来了,这孽障不照你面儿不肯下来哩。”洪谦道:“他是心疼亲娘哩,怕你仓促生产,没人照应,方不肯来。这是数落我哩。”两人一递一递话儿,秀英心渐安,洪谦却想,后半晌该见见大夫、稳婆。
所谓“道法自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乃是常态,孩子不下来,绝非好事。果不其然,妇科圣手与稳婆们众口一词:“须得催产。”妇科圣手更:“更拖下去,恐母子皆不得安。君侯休信那月份多的便能生出圣贤来,那些个皆无实据。”
顺产且要耗神费力,何况催产?洪谦素果断,此时心中也不免焦灼起来,书房内踱了数个圈儿,终拿定了主意:“便催产罢。”他心里,儿子也有两个了,秀英安危要紧,再叫她怀下去,恐秀英身子要受不住。这孩子顺利产下更好,有个三长两短,也只当与自己夫妇无缘,抑或是去与他先头的哥团聚去了。
催产前先辨胎位,胎儿已入盆,胎位正与不正,隔肚皮甚也看不着,稳婆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摸着、耳听着,也只有七分把握。洪谦听了便:“便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也当催产了。头一样是保住大人。”
那儿科大夫道:“如此,先用些药,不行时,再施针。”他难得遇着保大人的男子,却曾遇着许多保孩子的人家,无论产房内生产的、产房外等候的,都想保孩子。还遇有一家妇人,生产时外头婆婆要保孩子、丈夫一言不发,末了大均安,她自家不晓得,数年后始知真相,婆媳不合直至婆婆去世。
洪谦亲与秀英了:“这子不急,我却急了,怕他憋闷坏了……问过大夫,好催产。”秀英脸有些儿肿,此时满面煞白,似个发面馒头一般,道:“你拿主意罢,我……听你的……若我有个不好,你须看顾好金哥、珍哥两个,要叫他两个卧冰求鲁、芦花顺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那贱人!”
洪谦哭笑不得:“娘子,我不是那样人!”
大夫自秀英到产期而不发动时,便暗中预备下了催产事宜,此事端的是万事俱备,只等能做主的人发个话儿。催产时,洪谦于旁看着,待秀英发动,他便叫两个五大三粗的稳婆“请”将出去,只能于房门外踱步。秀英这一胎生得比头胎生玉姐时还要艰难,直到子夜时分,方产下一男,颇肥壮,脸儿虽皱着,份量一丝儿也不轻,哭声亦颇宏亮。
洪谦大喜,命人请素姐来伴秀英,自封了五十两一个大红封儿与大夫,又稳婆一人各二十两,且命厨下置酒炖肉,款待诸人。天亮时分,又遣人往各处交好人家送信,自家冷水擦一把脸儿,换身衣裳便去朝上站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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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朝,周围的人都觉着北乡侯心绪大好,他人尚未入京时本章先上,朝上早议了他的功劳、定下与他的赏赐。洪谦已因女儿入主东宫封为北乡侯,且此番功劳称不上太大,故不升爵位,他又做国子监司业,官位亦是不低,政事堂便议定,赐他帛五百匹,金五百两,录其一子。
然朝上并不宣读,众人便不由想,难不成他已知道了?洪谦实不知道这内情,他开心,实是为着老婆与他添了个儿子。梁宿看他这样子,暗道毕竟还年轻,又头回立这等大功劳。却又存了提他“宠辱不惊”的心思。
一散朝,便往洪谦处行来,洪谦面上犹带笑意,看着梁宿往他面前行来,忙一揖礼:“梁相公。”梁宿道:“一道儿走罢。”想着当行至个人少偏僻处,才好将话出,否则大庭广众之下,未免有些儿扫了洪谦的脸面——他与洪谦两个又不须做戏,叫人记上一笔。
洪谦笑道:“容我追上太子请他递个话儿与太子妃,内子昨夜产下一子,恐太子妃担心。”梁宿顿悟:“你今日早朝咧开了嘴儿,便是为着这个?”洪谦道:“正是。”却不好催产一类的话儿,毕竟有些儿不好。梁宿便将劝诫都收了,道:“你速去,我这里无碍要紧事,不过是问你越凌之事。”
这却是洪谦归来前写信与梁宿,请代为周旋与梁宿生母一轴诰命,好接往西南去随子赴任。政事堂也须议之再三方能定下,却不急在此一时了。洪谦一拱手儿:“这几日我必亲与相公分。”
却追上九哥,如此这般一。因玉姐时常算一算日子,九哥也晓得秀英晚产之事,今听又多了个舅子,也是欢喜:“岳父真个是双喜临门。”洪谦笑道:“借殿下吉言。”九哥心内原有亲近之意,话便多些儿,将政事堂先时所议之赏格出。洪谦一低头,拱手道:“臣子尚幼。”
九哥以他话中有推辞之意,便道这岳父真个高风亮节,也是洪谦先时功夫做到,九哥道他是个好人,是以有此一想。不意洪谦抬起头儿来道:“臣愁且来不及哩,且想不着这风骨一事。殿下知道的,金哥姓个程,是程家人,却又是我长子。珍哥虽是次子,却是姓洪的头个儿子……臣须得趁他们都还,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否则日后便是祸根。”
九哥一怔,才想起来,他这岳父做过赘婿,硬将归宗后生的儿子与了程家。程家户主现还是素姐,依旧是个女户。那素姐年纪也大了,不知能否看着金哥成年,届时金哥是分出去立户还是留于家中?分出,年幼,不分出,北乡侯府内便有些混乱了。待金哥锦绣乡里长到十六岁成丁,晓得这家不是他的,不知又当如何了。
九哥略一寻思,便有了些儿循私的意思:【此事眼下却不好叫大姐知晓,免教她忧虑太多,总我还是太子,也还看顾得金哥。能与金哥争个侯爵也好,争不得,但他入仕,更好看顾哩。】心内打定主意,却不与洪谦先,是恐日后事情不谐,免生芥蒂,只:“大姐多个兄弟总是好事,她听了必是欢喜的。原在家时,娘……婶子也,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大姐是好女,金哥弟兄几个与她一母同胞,想也不会差了。”
洪谦额角一跳,深觉这女婿油滑,也确是安慰自己,却又着玉姐如今过得极好,果然不着嫁时衣。恨恨想,女婿油滑了,玉姐未知察觉不曾?却要设法提醒一二的。
113吃醋
九哥心里已拿了要护着舅子的主意,甭管这舅子是不是与他娘子一个姓儿。且金哥他是在江州时常见的,金哥话不多,却于定亲后亲近娘子时一个极好的帮手,九哥心里多少存着心分儿香火情。他心里既要帮着金哥,便不觉洪谦这担心算是担心。
既是岳父担心,九哥便欲将儿子会话的好消息出来,好叫岳父开心一下。洪谦也不过是愁这一下子,他原不是个爱钻牛角尖儿的人,有了事儿便想法儿将事儿结了,整天价愁眉哭脸儿,那便是素姐了。是以洪谦只与九哥面前提这么一提,尚在太子跟前,哪怕是自己女婿,也不好走神儿走到自己儿子身上。
这一看太子不打紧,却见九哥面皮一抖一抖,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儿一抽一抽,两只拳手握紧,贴着大腿外侧来里擦上几擦。洪谦真个怕自己再不问他想个甚,他便要憋得浑身抽搐了。当即挤出一个笑影儿来,温和问道:“”
九哥干咳两声,自以声音平缓,洪谦听来却是兴奋异常,只听他道:“章哥会叫爹啦!”
洪谦亦颇开心,东宫儿子长大了,国本渐稳,自是好事。心内却颇遗憾,宫内规矩繁多,不好将外孙儿抱来逗上一逗,教他叫声外祖父来听。
九哥这二年来乖觉不少,见岳父面露思念之色,忙又添上一句:“他还是先会叫的娘哩。”难得女婿有这份子心,洪谦笑道:“孩儿都是这般样子的,初学话时你急得满头冒汗,他也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待他学会了,便要处处显摆,一日能唤你三百声儿,听得耳朵起茧。殿下此时开怀,以后休要觉着烦才是。”
九哥笑道:“我听一辈子也不会觉着烦哩。”洪谦却不知九哥心情,原本便不想离开本家,入了宫里先是两宫冷淡,官家初是亲近却又攒着劲儿想自生个儿子、也与他疏远了。现在几处虽都好了些儿,九哥心内,这偌大皇宫,心意相通的家人,唯他妻儿而已。官家等人,礼法情面耳。
翁婿两个寒暄几句,洪谦惦记着刚出生的儿子,九哥惦记着回去好多听章哥唤他几声爹,都散了。
洪谦归家,已有许多亲近之人、奉承之人或亲至、或遣心腹人至,都来道喜。郦玉堂家里申氏携着长媳也来道贺,申氏自打亲生的儿子九哥叫宫里人坑了去,合家增光添彩,唯她心内实开怀不起来,却又须为全家做打算,今既返京,少不得带着长媳出来走动走动。见了面儿先互致问候,申氏长媳比秀英不几岁儿,依旧执晚辈礼,秀英坐于床上,忙叫喜儿搀她起来,又命:“抱宝哥来与亲家看。”
北乡侯府内确如洪谦所言,到了金哥这一辈儿上,次序便有些个混乱,玉姐排行头个,唤做大姐自无疑问。按礼法倒是好办,奈何若是程家如今还有个能支撑的人倒也罢了,如今程家便只有素姐与金哥两个,法理不外人情,且金哥又是洪谦夫妇亲生,头生儿子心里自是不同的,如何肯忍心叫他在父母家还要如同客人一般?
是以洪家儿子的称呼,且不叫个次序,只唤他们名儿。民间也有这等话,孩儿名字叫越多人叫唤,越能活得健壮长久。仆役唤便唤了,又仆役里如李妈妈等人,在这家内的时候儿比金哥年纪还要长,这般称呼也不算不得无礼。
这宝哥便随着哥哥们的风俗,家下都直唤其名。
那申氏看着这新生的哥儿,眼睛便粘着拿不下来。她儿媳妇儿,家下唤做大娘的便朝秀英分:“我们阿家想孙子哩,夫人海涵。”秀英叹道:“我也想哩,一般的心。这孩儿若在跟前了,还要觉着他烦。若是想看抬腿便能看着,也不至这般想。总是因轻易看不着,才这般牵肠挂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哪个都是心头肉,只是这见不着的,总要多想一些儿。在我跟前的,想着他但有个不顺意,我都能护着,这不在跟前的,他跤跌了,休手儿够不着扶他一下儿,就是眼睛,也看不着他跤跌了。这心里,如何能不惦记?时常想,他是冷了还是饿了,想不想我了。”
得申氏不由掉下泪儿来,拉着秀英的手儿道:“九哥有玉姐照看着,我不想他哩,玉姐有九哥,也不会叫她吃亏儿的,亲家也放心。”秀英道:“我晓得哩,九哥若不好,我也不会将玉姐许与他,他那会儿又不是太子,由不得人不嫁!只是这父母的心,离得远了,纵知道他好好的,又岂能不想?”
秀英这许多,却是为着开解大娘,大哥总不是申氏亲生,申氏好容易熬至今日,公婆丈夫敬重,子女儿媳敬服,若因着九哥远离分外惦记,叫留在家里的儿子媳妇心生芥蒂,昔日功夫便全白费了。且九哥是要不回来了,申氏还须这些儿子供养终老。
那大娘却实不曾想着这许多,初嫁时还有些个惶恐,及过门儿,见这婆母为人极好,十余年相处下来,早不将申氏看做外人。回家后还要大哥:“得空儿与九哥多话儿,回来学与阿家听,她想哩。纵与太子不好多,打听一下子东宫大哥,回来。”
大哥道:“我晓得娘想着九哥那一家子,我也想他,他打儿便心眼儿实诚,宫里头污糟事儿又多,咱在京中这些年,听得还少了?就怕他犯了犟,死不低头儿。”大娘道:“还有九娘哩,她在这家里时日虽短,我却看她不是个面团性儿。”大哥道:“那也不能单指望个女人,咱家没兴作叫女人在头里的。”
大娘心里一甜,声儿也放缓了:“咱们成亲,爹娘打发咱在京里守宅子的时候,娘还唤我去嘱咐,你心眼儿实诚,又好犯犟,怕你死不低头,叫我多担待哩。你如今也好拿这个话来九哥了。你既能将人事处好,何不信自己兄弟也能将事做好?”
大哥道:“我是信他,也不能不惦记他。”大娘道:“可见人心是一样的了。咱自谨慎,休惹事儿,便是与东宫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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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九哥脚下轻快回了东宫,却见玉姐正撩着章哥话,原要洪家好消息的,见着妻儿两个脸对脸儿,都是白净可爱,不由上来先与妻儿戏笑一阵,不想逗了半日,章哥打个哈欠,一个字儿也不与这两个无聊夫妻。
茶儿笑着上来道:“大哥该吃奶了,许是饿了没力气话。”九哥这才将食指自章哥下巴上移开来,笑着与拇指对着搓了一搓,婴儿皮肤极嫩,章哥下巴有两层,肉乎乎,触感极佳。玉姐看了,也不拦他,由着他回味。待他将手放下,又作个威严状,才问他:“看你这步子轻快的,想是有好事儿?”
九哥道:“了你休要跳将起来。”玉姐道:“你,我不跳。不是,我才没那般不稳重哩。”九哥道:“咱儿子又多了个舅舅。”
玉姐不曾跳起来,却是开心得手有些麻了,追问一句:“那我娘呢?”九哥道:“岳父大人看着极精神。”玉姐才放下心来,情知未必能出宫去看,便也习惯了这隔墙挂心。反与九哥起皇后之事:“崇庆殿娘娘请示慈宫,年前年后的,欲放些个宫人。”
九哥道:“这是好事,难为她能想到。”玉姐笑道:“她执掌后宫这许多年,还能真个甚事不懂?我只不知,这要放出多少宫人,是每殿都要放,还是怎地?倘放的人多了,人不够,这新来的又要如何分派?”九哥心生警觉:“她又要生事不成?”玉姐道:“慈寿殿近来倒是安静不少,想是在静养,崇庆殿却是真个看不透了,我越发觉着,两宫是不是已离心了?”
九哥细细一想,展眉道:“若是赵隐王不癫狂,你想齐王、鲁王可能共存?”玉姐道:“原来根子在这里。怪道慈宫先透了风声儿与我哩,我还想她是不是故弄玄虚。”九哥道:“是与不是,她们都不是一条心了。想两宫原也是同族,怎地闹到如今这片田地来?”玉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们眼前那一份利太大,否则何以先时你我受那些挤兑来?”
九哥经她一提,却忆及官家先时意在生个亲生儿子的事,心里也是百味杂陈——要过继的是你,想要生儿子的也是你。又觉着惭愧,事情业已过去,且自做了父亲,九哥也略能明白官家之心,官家身体近来又日渐不好,九哥又不好意思责怪于他了。
玉姐悄拿眼看他脸色,便知他虽是个好人,却不是没有脾气的,慈宫还略好些儿,他对中宫的成见却是颇深。玉姐难得见九哥对谁有大不满,崇庆殿却必是数得上号儿的。玉姐虽不明白所谓“矛盾理论”,却也晓得,有些个时候,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两个人便会更亲密。何况崇庆殿对东宫也是真个不甚好。
果然九哥道:“她们如何,咱自心中有数便是,章哥愈发要看紧些儿,哪怕是慈宫那里,也休要丢开了手交付。”玉姐嗔道:“这还用?我也极少抱他往外处去,纵去了也绝不许离了乳母的手。他还,只吃奶,到吃饭时,不许他一丝儿外头的吃食。”
九哥心里升起无限愧疚,他生父是个万事不操心的人,幼年时见母亲劳碌,心里便立誓:我以后定不似爹这般,必不叫妻子操心。不想世事无常,偏叫他过继做了太子,宫里人又不真心,夫妻两个一闲心没少操。尤以玉姐身处宫中,所直面者无不险恶。
九哥伸手抚上玉姐面颊:“你受苦啦。熬过这些日子,往后便后好了。至如两宫,她们对你笑,你便也对她们笑,她们板脸儿,你也板脸儿,休吃了亏儿去。”玉姐道:“有你这句话在,甚事我也不觉得苦了。自入宫至今,你见着我吃亏了不曾?”
九哥道:“心总是没有坏处的。这新宫人,不知道要用来做甚?”他想的恐是刺探、为不法事。玉姐除开想到这个,还想着刚入宫时中宫与的妙龄宫女了。便斜眼儿看九哥,眼波流转,戏道:“明刀明枪我却是不怕的,凭她甚样好人儿,我只不要。怕只怕她想新瓶装旧酒哩,只不知你想不想喝?”
九哥一怔,看她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儿,心里头一阵发痒,不由凑过头去,在她耳边道:“还记着那个?我早忘了,你醋了?”
九哥正在长个儿的年纪,这二年身量越发高了。玉姐成婚时与他个头儿差不多大,如今却只好微仰起脖儿来看他,却又扭起脸来,拿半边儿侧脸对他,凤眼儿一挑、嘴角儿往上一勾:“是便怎地?现还能提起来,想你还没忘哩,当我的面儿扯谎,你好能耐。”九哥清清嗓子,正色道:“醋虽开胃,多了便要倒牙,娘子还是少喝为佳。”
玉姐眼睛眯将起来,一转身儿,揪起九哥领子,九哥不紧不慢地道:“我便不与娘子上醋了。”玉姐一个绷不住,手也软了,人也笑瘫了,九哥从容将她揽入怀中,叹道:“常闻忠臣难做,总是屡谏不听,娘子熟读经史,可有以教我?”玉姐仰着脸儿看他,见他眼中一片笑意,便将鼻子一皱道:“你听便是了。”
九哥之本意,乃是叫玉姐听他一片心,这门亲事,原是他做梦都想的,却不知妻子心里是否也这般看他。不想玉姐这般答,方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太子,问这话儿,倒有些似奏对了,不由有些讪讪。玉姐却也正色道:“我了,你不听?”
九哥尚迷惘,玉姐眼神儿愈发犀利了,九哥叫她刺得一个激零,连声:“听的听的听的,”又,“又不是臣,你是我妻……”
玉姐拖长了调子:“嗯?”他一声儿。
九哥道:“妻者,齐也。更要听的。”
玉姐这回真个笑将起来,又口里空啐了他一下儿。九哥看她笑脸,只觉春日已至,趁势上前偷亲了一记。玉姐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看他,眼睛里似要滴出水儿来。两人腻腻歪歪,九哥口里便发干,伸手往桌儿上够半盏残茶吃了润喉。玉姐低着头儿,径往桌儿上取了茶窠子里的茶壶,与他倒茶:“多咱没吃过茶哩,好吃人的残茶。”
九哥也不接话,又将杯中茶吃尽,却将又板了脸儿,将手里茶盏缓缓放于桌上。玉姐见他忽地僵硬了身体,又面容整肃,却听他磕磕绊绊,也不看自己,只:“你、你、你也不要闲、闲坐,闷、闷了看看书……前头还有事我先去了我晚间再回来!”
玉姐一怔,眼睁睁看着他匆忙起身,逃命也似飞奔而出。玉姐呆呆坐着,忽地双颊泛红,将手绢儿一拧,复又理起来挡于面前,低低笑了起来。这呆子这般逃命法,是怕白昼宣-淫罢?耳朵都红了,还道她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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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九哥逃往书房里去,确是面红耳赤,挥去宦官宫女,自抽屉里摸出本书来。这却不是甚正经书,乃是本话本,边儿已略有些儿起毛了,想是平时翻阅颇勤。这话本乃是茶楼酒肆又或是瓦子里书人书的稿子,此时书所的故事皆不甚长,短短一篇,多是些个市井百态,自也少不了私情姻缘。
九哥毕竟年轻,于宫外时虽上进,却也会悄悄儿偷看两本,入宫便都捎了来。那等“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他看了自是嗤之以鼻,然却于那妇人好醋一条起了些心思,总想试上玉姐一试。先时玉姐打发宫人走,用的是大义名份,九哥吃不准她心思。
原不曾想今日话赶话,能叫玉姐“醋了便怎地”,真是意外之喜。越想便越心神激荡,终忍不住,逃将出来。将话本儿里那吃醋妇人看了又看,暗道,哪有我娘子醋得好看?!
心内有事,一后半晌便魂不守舍,亏得如今西南、北地皆无事,并无甚大事要他去议,这才叫他有功夫发一后半晌的呆。冬日昼短,眼看天色渐暗,他便匆匆往寻妻儿去。
且先故作正经逗一回章哥,逗得章哥暴躁起来,两条腿儿极有力往榻上蹬了两蹬,胳膊空中乱舞,他才没良心地笑将起来。用晚膳时便叫茶儿将章哥抱下去喂奶,哄他睡了。自己却亲执壶,要与玉姐斟酒,两个一递一递吃将起来。玉姐吃不两杯,颊便泛红,九哥看她时,只见这灯烛下的妻子比平日更美三分,不由心猿意马了起来。伸手去握了玉姐的手,道:“慢些儿吃,吃急了易醉。”
玉姐将手里盅儿递他口边:“那你代我一个。”九哥就着她心里吃尽一杯,却叼着酒盅儿往外一丢,渐靠将上来……
(XXOO,自行脑补)
自此,夫妻两个愈发亲厚,不尽柔情蜜意。这日玉姐因宝哥满月等皆不往娘家观礼,意颇惆怅。九哥知其意,特特多来陪她。恰逢着玉姐收看新衣,见着内里一件男装,是玉姐尺寸,不由心动:“甚时候,咱们再出去跑跑马?”
玉姐伸手扯扯他面颊道:“你原好作正经样儿,甚时候学的会讨好人了?”九哥道:“不是学来。”玉姐松开手儿,与他揉上一揉,故拿眼睛狐疑看他,看得九哥不自在,道:“你那样儿好看。”玉姐啐一声:“登徒子。”九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来,见你何需爬墙?我们一道出行,自也不用瞒着旁人。你要不喜欢,便不去了。”
玉姐在这宫里也是闷得慌,听他要不去了,忙道:“去的,去的。”却见他笑得怪异,佯怒道:“你好正经人儿!怎地越来越不老实了?”
九哥也不知为甚于她面前越发要如此,只觉心头畅快。满心满眼,都是:她醋了!真好看!
114试儿
九哥果然是个到到的人,官家如今不大管事,九哥肩上担子沉了不少,却依旧抽出空儿来携了玉姐往外出游猎一回。因本朝风俗,宫中亦不重武,宫中惯例,太子妃每季衣裳里便无有这游猎的装束。玉姐正好翻出做的男装来,冬季里的是灰鼠里子青绸面儿的箭袖,配羊皮靴子,将头上金丝髻儿摘下,“易钗而弁”。
两个出了宫,都觉心情舒畅,九哥镇日里叫国事烦心,又要听官家诉苦,亏得他自幼有郦玉堂这个爹搓磨,心性沉静,方没有不耐烦。玉姐却是打儿野惯了的,在江州时,洪谦、苏正等皆喜偕她出游,令知市井百态。一入京中,在娘家倒也能出门会友,及进宫,却只有这四方天地,唯一一次出去,还是送洪谦南下。
两个都有些儿玩脱了,九哥骑术较玉姐为高,策马跑开,待发现时早超了玉姐一箭地,忙拨转马头来寻她。玉姐声儿里带着喘,道:“你跑得恁般快,可欢哩?”九哥朝她一伸手儿,丢个眼色过去,玉姐将眼睛去看周围随从,一咬牙,将手儿与他,九哥肩头,臂上发力,将玉姐整个儿扯往自己身前马鞍上。
随从等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儿里,又咽下去了,年轻的固然偷笑,年长的却暗中埋怨:这太子好不晓事,倘若你一时失手,跌伤了太子妃,你没个事,我们回去却要跟着挨骂了。越发警惕,生恐这夫妇二人又要生出甚个幺蛾子来。
好在九哥不是那等好疯的,玉姐虽胆大,毕竟是女子,更矜正室身份,亦不做撺掇冒险之事。
这夫妻二人外头玩得畅快,同乘而归。到得东宫,玉姐道:“风尘仆仆,且换身衣裳再去弄旁的事儿。”九哥深以为然。正携手往后欲换衣裳时,李长福匆匆迎将上来:“殿下、娘娘,梁相公与靳相公等了有一盏茶了。”
玉姐心道,怎地只出去这一会儿,便叫宰相逮个正着了?又想恐有急事,否则九哥出行,又非私自出宫,宰相必是知道的。忙推九哥道:“恐是急事,你——”九哥拂拂前摆,道:“我先去见他们。”玉姐叫住他,与他正了正头上冠儿,道:“休急,虽是急事,恐也不甚大,否则早找将出去了。”
九哥一头,急往前寻两位宰相去了,玉姐却慢条厮理问李长福:“大哥淘气了不曾?”李长福陪笑道:“大哥极好的,程娘子早间还教他查数儿来。”玉姐道:“她是个用心的人。”李长福晓得茶儿是玉姐娘家旧仆,自不会些挑拨离间之语,顺着玉姐的话头儿,赞了她几句。玉姐这才问:“两位相公这般急促,可了是甚事不曾?”
李长福道:“奴婢哪敢问宰相?不过……看两位面有急色,行止却又不甚急躁,当是于相公们不是甚大事,却又关着咱们这里。”玉姐从不觉瞧了这些宦官宫人,禁宫里能存活下来,必有过人之处,却不想李长福如此细致入微,轻轻“哦?”一声。
李长福亦不敢卖关子,续道:“倒是两位相公闻娘娘与殿下尚未归来时,面色有些儿不大好看。”完便将又低眉顺眼儿,垂着手儿跟着玉姐身后,玉姐扭脸儿看他时,他却又悄抬眼儿打量玉姐。玉姐一笑:“你倒机警。”李长福年纪比玉姐长上十余岁,听玉姐这般他,却一丝儿恼意也无,只陪笑道:“娘娘这奖了。”玉姐不免多看他一眼。
李长福心头一喜,满宫里有眼睛的都看得见,这个娘娘不同寻常,与太子伉俪情深,只可惜原是宫外成婚,平日习惯与宫内不同——不惯用宦官,却好信宫外带来的几个宫人。两宫都治她不了,李长福也不生那背主之心,只好挖空心思于玉姐面前卖弄能为,好叫这女主人知道他有用处。今日有玉姐这一语夸赞,李长福也颇觉满意。
果然不出数月,玉姐渐将一些事务交与他管,使他与外交往、管束宫人宦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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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九哥因听梁宿、靳敏似有急事来寻,衣裳也不及换,便往寻他两个。二人皆是宰相,养气功夫到家,来时面露急色,真个叫引入殿内喝茶,却也坐得四平八稳,还要品一品这东宫茶水,茶是好茶,水是每日宫中使水车往郊外山里运来的上好泉水。两个品茶也品得怡然自得。
虽都是老者,依旧耳不聋、眼不花,闻得脚步声,都放下茶盏儿,将面皮一抖,眼中复现焦急之情。都起身,抬头见九哥进来,一看之下,又对着九哥身上衣裳皱一下眉。他们是晓得九哥出行的,拦是不好拦,九哥并不耽于此道,然两文臣,见储君外头游猎如此欢乐,心内实不甚欢喜。
九哥却先致歉,道是回来得迟,叫两位久等。梁宿亦回一句:“还望殿下日后少田猎。”九哥颔首,道:“受教了。”因问梁宿为何而来。
梁宿道:“今日政事堂翻看本章,靳敏见着一份上书,事涉北乡侯,故我二人急来见太子。”
九哥道:“这却奇了,北乡侯自西南归来,因又得了幼子,镇日并无甚交际,他又不好生事,有甚值得上本的?”
靳敏躬身道:“却是为着他西南立功事。”
经靳敏解,九哥方明白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原来朝廷赏功,洪谦除得了金帛外,还与荫录一子。这赏格是早经拟好了的,上下皆无异议,不意拟旨时却又遇着件尴尬事儿——金哥究竟在不在荫封子弟之内?为着金哥身份,暗地里便吵将起来。
因洪谦原是赘婿,这金哥随了母姓,然究原先之契书,金哥并不是在他做赘婿时生的。然金哥又确是他长子,且是入了程氏宗谱的。便有人以金哥是出继,有人以金哥并非出继乃是依赘婿之惯例。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
若是出继,则洪谦之功荫与金哥无关,若非出继,却又有另一种法。一方:“已非同姓,如何得荫?”另一方:“难道程炎非洪谦亲子?程炎并非出继为赵质之后。”
九哥忽明此中关窍,洪谦外戚贵重,人品高洁,荫与不荫,皆不算大事。事在“出继”二字,九哥自家也是出继来的。
梁宿见他似是明白了,心中更是紧张,官家与九哥两个,他更喜欢九哥,然若九哥将亲生父母置于官家之上,他便是要死谏的。眼见官家一日不如一日,行将就木,未知九哥将来是个甚样章程,梁宿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却要借此事试一试九哥心意。
九哥沉吟半晌,将拳头捏起抵着嘴儿,许久方道:“虽是骨肉之亲,血浓于水,终是两姓旁人。荫子可,袭爵不可。”
梁宿大大放心,躬身道:“如此,臣等明白。”
九哥道:“新年将近,官家龙体欠安,休要为些许事争吵,惹他老人家生烦。”
梁宿道:“这是自然。主忧臣辱。”
九哥虽心绪不甚好,然两宰相来,便不能这般轻易放他们走,索性与他们些个官职变动之事。
靳敏道:“官不可久在其位,以防其结党,亦是保全之意。”九哥道:“明年却经调哪几个?”梁宿答曰:“臣请以丁玮为相,其人敏达干练,有捷才,为政尚在臣之上,惜乎时运不济,倒有十年在丁忧里过了。”
九哥知道丁玮是何人,道:“我知丁玮其人。只是……此事须禀官家。”
梁宿道:“这是自然,我等议来,怎能不问官家与殿下?臣子们须有个章程,方好请官家定夺。”
九哥头道:“这也是。”靳敏便:“礼部尚书便由朱震接任。”九哥道:“则大理寺卿何人可堪任?”
靳敏微一笑,道:“东南路转运使温孝全可也。”
九哥道:“温孝全在东南路七年,未见有失,也是时候回来了。我仿佛记着他还是个状元?”靳敏一躬身:“正是。”九哥心里越发明亮,这温孝全是哪个,他全记起来了。
温孝全幼有神童之名,虽不如谢虞,也是一时人杰,中状元时年纪也不算大,因志存高远,便不曾早早娶妻。一朝独占鳌首,榜下捉婿自也叫个大官儿捉了去!彼时梁宿还不是宰相,却是礼部尚书,品定名次时他与官家、宰相一同看着的,下手自比旁人快三分,将长女许与温孝全。
温孝全却不是褚梦麟那般奇异之辈,其人固有大志,便不肯叫节误了。上孝父母亲长,中敬妻子,下抚子侄,端的是个正人君子。又为官颇有节操,又少苛政。
看梁宿两鬓斑斑,九哥便知这温孝全恐与梁宿儿子一样,是梁宿寄予厚望,盼他能封麻拜相的。温孝全现在不惑之年,曾出镇地方,又知转运等事,归京为九卿,不数年可为尚书加殿阁大学士,五十余岁为相也不算老。
九哥嘴角儿一抽,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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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靳二人满意而归,九哥唯有苦笑而已。笑着笑着,忽地笑容一凝,这个靳敏,先前不是依附慈寿殿的么?怎地这回却陪着梁宿一道来了?他却不知,靳敏的儿子因才华不如乃父,勉强只做了个同进士,升迁上略有些儿艰难,时至今日也不过是一知府,是梁宿见靳敏之子人虽略迂,倒也正直,出力将他所辖之地调换,由一中等州郡,换至富庶之地。且他是个好御史的苗子。
靳敏也有几个妾,儿子却只有这老妻生养的一根独苗。靳敏本人才学也是有的,不合因欲为相,攀了裙带,倒叫亲生儿子引以为羞,父子间并不亲近。靳敏每欲传授为官之道,他那儿子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丝也不放在心上。出了家门儿为官,便将这些个抛于脑后。若非他是宰相儿子,早不知叫黜落何方了。
靳敏亦年高,也思后路,榜下捉婿捉的几个女婿有才固有才,却不如温孝全了,宰相也做不得,尚书也差几分。女婿终是外人,还是要指望着这个儿子,是以不得不将姿态放低,以期儿子有人照应。
九哥这里心里委实有些儿恼了,他不知靳敏儿子之事,却觉叫人拿着岳父家事敲打与他真个可气。洪谦是他素敬的,玉姐是他素爱的,更兼有个章哥占了他满心满眼,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叫章哥过得如他幼年时那般。何况程氏乃是女户人家,原就该怜悯一二,何故要叫人拿来舌头底下过一遍?连他自家也不曾发觉,这底子里还是因着亲生父母被影射,令他生了不快。
梁、靳二人却是不晓得九哥心里有了个疙瘩,梁宿觉九哥守礼,是个好的,便放心。靳敏觉这太子好话,且梁宿又照看他儿子,他也满意。
次日朝会,洪谦荫子一事果叫提了出来。上有九哥暗中发了话儿,中有梁宿不欲此事闹大,那丁玮乖觉,又是礼部尚书,果叫他引经据典,将九哥意思证了出来。洪谦心中生起一股暗火,以他心机,如何看不出这内里门道?却恼诸人于他儿子皆幼之时便将兄弟分作不同。
然事已至此,只好自己先开导开导金哥,免教他自外人口中听了些不好的话,心生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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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新年将至,宫内新年较之宫外更为繁琐也更为郑重。玉姐已经过几遭儿,渐也上手,不似初时那般如临大敌了。然今年有一事却与往年格外不同,章哥生日太巧,今年要过周岁了。许多地方都有周岁“试儿”之风俗,宫中这风俗与外头也是大同异。只因是正旦时节,看的人便格外的多。
郦玉堂自这亲孙子出生便不曾见过,先是婴儿太,怕见风见光不好抱出来。次后略能抱将出来,也没个道理径抱与他。是以申氏还能看两眼,他去一眼也不曾看过。今番试儿恰逢正旦,他也在几个儿子护持之下于东宫内看了章哥一眼。
宫里试儿,用的都是吉祥物件儿,玉姐命人将内中胭脂等物都撤了去,无论章哥抓着了甚,都有一套好辞。章哥平日里茶儿如何不教他?玉姐更有主意,将那印章一面染上朱红朱砂墨的翻往上来,章哥素喜此色,伸手便着。周遭一阵放心。官家道:“应有之义。”
其次便伸手够着一杆称来,因此物他平素不曾见过,好奇。那梁宿道:“此可衡量天下。”
再次才是抓着茶儿千教万教拿一本书来,苏正捋须道:“文以载道。”
众人后头,郦玉堂的长子郦乾生忽觉手上一沉,手里搀着的郦玉堂自看着章哥起便双脚发软,浑身颤抖,郦乾生还道父亲这是激动。此时郦玉堂竟是双膝一软,险些着地,郦乾生忙手上手力将他扶起,唯恐他失态,落人口实,叫九哥也跟着为难。
郦玉堂左手是郦乾生,右手是他最喜爱的第六子,六哥亦察觉,正欲低声相劲,忽听着郦玉堂一声低语,便与他大哥兄弟两个一齐僵住了,只听郦玉堂道:“生得如此之好,面容整丽,如珠似宝,夫人这儿媳妇儿定得好!”
真想与他一齐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七夕快乐~
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系都能见面了,男朋友在这颗星球上却不知道窝在哪里!坑爹啊!
115帝崩
赶在正旦日过生日,章哥周岁便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了,试儿之结果也叫围观的人满意。然胡妈妈心中颇不自安,她亦是章哥乳母,茶儿预先教章哥之事她也是明了的,若茶儿所做所无里没有玉姐授意,胡妈妈是不信的。只因诸事皆大不过章哥试儿时抓个好彩头,她这才没有作声。
待贺客去了,章哥也叫官家等一干君臣人等看得累了,打个哈欠,茶儿抱他去喂奶、哄他睡觉。玉姐将两宫、内外命妇送走,留下来看一回章哥,再往慈寿殿里去。胡妈妈觑着空儿上前来,玉姐见她欲言又止,问她:“妈妈有甚话要?”
胡妈妈平素不喜言语,难得她有话要,玉姐也觉好奇。胡妈妈期期艾艾,问玉姐:“娘娘,大哥试儿时抓取的,是咱教的,会不会不准的?”
玉姐笑道:“这又有甚?孔子还‘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哩,除开那聪明的与笨的,剩下的都要靠教。你教他是甚个样子,他便是甚个样子。那聪明的,不用教,教了他也未必肯听。那笨的,教不出来,教了他也学不会。章哥的日子还长着哩,好生教便是了。”
胡妈妈知她素来胆大,做事也算得有章法,听她咬文嚼字了这许多,似也觉着有理,方才不言语了。那头茶儿哄完章哥,回来:“大哥已睡着了,娘娘理理冠子,早些往慈寿殿去罢。家里夫人与郡公夫人这会儿都在哩,正好多见一见。”
当下留茶儿与胡妈妈看着章哥,玉姐自携朵儿、碧桃并几个宫女儿往慈寿殿去。慈寿殿里一室和暖、香风熏人,皇太后年纪大了,老人身上常会有些个气味,是以慈寿殿熏香的味儿比旁处总要浓上两分,她近来也好念个佛,又有檀香味缭绕。今日正旦,内外命妇除开朝皇后,要紧的是要往慈寿殿与东宫两处去。
东宫太子妃是将来国母,又有章哥周岁,必是要去凑一回热闹的。慈寿殿更不消,比崇庆殿与东宫更贵重,是以内外命妇齐聚之所并非崇庆殿,而是慈寿殿。这许多老老少少的妇人聚做一处,皆按品大妆,无论老幼,头上皆擦头油、面上俱搽胭脂,又有口脂、面脂,衣裳上熏的香料味道,连携的绢帕都使香细细熏了。
皇太后人老火力便弱,室内犹暖。十数个大炭盆儿并无数手炉、脚炉的热气将这一室各种香料烘得混作一种难言的味道。玉姐一脚踏进来面上便僵住了,不拘多少年,她都闻不惯这味儿。却还要往慈宫面前去行礼,还要揉一揉脸儿:“还是娘娘这里暖和又热闹,我一路行来,脸都吹硬了。”
慈宫笑道:“那你便常来我这里。”招手儿唤她过去坐着。看的人心里称奇,暗道慈宫怎地忽然对太子妃和气起来了?也有一等心思灵活的,思及方才见着东宫大哥,便猜慈宫这是见动不了东宫,转而笼络了。再看皇后时,也是笑,只是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秀英才出月子不多时,犹显富态,见慈宫如此,也有些个欣慰。无论慈宫是甚样人,玉姐能与人为善便休要与人交恶才是上策。
因慈宫想要众人和睦,众人更也只做和睦样儿,一时章哥,一时又今年大雪。原来这年冬天雪极多,年前腊月二十七、八便是一场雪,直下到除夕,如今处处屋瓦上还堆着厚厚一层雪,宫里宫外有扫开的雪有许多投入运河。
淑妃因下了这雪,衬着殿前几株红梅越发好看了。皇后便:“使人扎起雪人、雪狮等来,看着也是一景儿。”众人皆这雪好,都凑着趣儿,玉姐却将最后一句“瑞雪兆丰年”留与慈宫去。果然慈宫一番感叹,道是新年是个丰年,便有人称颂。
玉姐心道,但愿是个丰年罢,否则一日不战,米价一日落不下来,赶上丰年还好平一平这米价,赶上荒年,想平都平不下来。
前面大庆殿亦是热闹非凡,君臣上寿酒,贺官家,又贺太子,言语间皆要带着东宫有了嫡长子,今日又见着了,实乃国之喜事。官家心中百味杂陈,顷刻便醉,退往后更衣命九哥管待群臣。
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殿内静悄悄待官家退下,便又热闹起来。九哥躬身送官家,回来站直了一转身儿,眼睛往殿里一扫,无论贤愚皆在其下,一时有些失神。胡向安悄上前半步,轻唤一声:“殿下。”方将他叫醒。
九哥忙敛神,不敢在上首多站,径往下来相劝。诸相颇满意他这般谨慎有理,宗室勋贵亦觉他虽为人刻板,倒不是个冷硬性子,也笑开,真个是一堂和气。先走一步的官家,已叫众人忘到脑后了。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亲亦是孝愍太子的舅父,位在原侯下、洪谦上,与原侯搭两句话儿,便转了头与洪谦长道短,借着三分酒意,只作醉了,拉着洪谦的手儿称兄道弟了起来。
他家原亦有爵,位却不高,传至他父亲时已只有个荫职在身了,官家昔时并不得意,他的姐姐便做了正妃。谁又能料到一默默无闻之皇子最后竟做到官家了呢?王家也因此“中兴”,封做个兴平侯。次后女儿也做了太子妃,这却是元后生前强撑着一力撺掇的婚事。
如今孝愍太子无后,女儿、外孙女儿且要在旁人手下讨生活,兴平侯也与北乡侯热络了起来。
九哥依次应酬毕,却又使人去寻官家,官家心口闷,回来已自睡去了。九哥便命各各散去,并不趁机收买人心。如苏正等端方之人便更高看他一眼,这些人却不知,九哥固是不欲为,亦是不屑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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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见女婿长进,心下也是欣慰,有这样个谨慎女婿,至少不会自己作死,玉姐也安全许多。更兼见着生得极好的外孙儿,洪谦眼里,自然是要长得像他闺女才能这般可爱的。如此便将先时朝议金哥归宿之事的不开心暂抛了去,抬眼却见对面儿郦玉堂冲他拱手,也与他遥遥拱手为礼。
郦玉堂见着宝贝孙子开怀不已,他是太子生父,虽有各种忌讳,鲜少露面儿,却也不少巴结他的人。一递一递敬他酒儿,他心情好,来者不拒,不多时也醉了。正好官家退而更衣不回,九哥与诸人饮酒,父子俩碰个盅儿,郦玉堂心里填得满满的,连数声“好”。九哥要早散,他也不觉遗憾。
大哥、六哥两个搀着他上车,各各心内腹诽:见着好看的便走不动道儿了!
那头洪谦回家,秀英亦至。洪谦因:“我们因官家有了酒,便都散了,你却有何事早来?”秀英道:“你们散了,我们如何能再撑得?前头来回两宫,道是官家醉了,慈宫便使皇后去看官家,我们便也散了。”
洪谦道:“新年了,我正有事与你商议哩。”秀英诧异道:“何事?”洪谦道:“金哥终姓个程,却又是你我儿子,我寻思着,两家都要加一条儿家规。”秀英道:“甚样家规?”洪谦道:“洪、程二姓不得通婚。”
秀英一怔,仗着胆子问:“那朱家呢?”她这也是试探之意。
洪谦沉声道:“那个不能急。”脸已阴了。秀英不敢下去,却又转回来道:“既这样,便将两处族谱重新修将起来,人口也少,也不费甚事。开篇第一页便写明来龙去脉。”洪谦称善。洪谦却会安慰自己,道:“如此续了谱儿,两处也都明白了,不过是不同姓不同宗的兄弟了。一个姓儿的不同宗,也就那般了。他们总还是亲兄弟。”
两人又去看过素姐,禀明此事。素姐道:“我从来不晓这些事儿,你们看着合适,便这么办罢。”素姐眼里,她昔年做下错事,总是没脸见这些晚辈,一应事体俱由他们做主。且洪谦为人亦好,又与金哥拼了个官儿来,较之先前江州程家已是好上太多,她原本便是没甚大志向的人,富即安。
洪谦夫妇见她无话,便退将出来,又将三个儿子拢至跟前,越看越欢喜。
那头郦玉堂回家,抓着申氏的手儿,絮絮叨叨着他那孙子。申氏平日想这章哥想得暗处抹泪,却又须得在人前欢笑。有个人与她一道章哥,她心内原是欢喜的,初时听郦玉堂夸赞,极是开怀,也顺着他。郦玉堂酒多了,有些个人来疯,越越啰嗦,申氏渐听出味儿,脸儿也变了,指戳他额上:“你终改不了这脾性!”弄得九哥在家里便不大快活。
这两处皆算是好的,总是夫妻和睦,又各心安。宫内官家却在焦躁!见着皇后,便想着她对孝愍的不好来。头闷在被子里也不理她,与了皇后一个没趣儿。皇后走开了去,官家又觉偌大宫殿,空空落落,心又生凄凉之感。闭上眼,九哥与诸臣饮宴的样子渐又与孝愍重成一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又想章哥生得白嫩肥壮,眉眼如画,他已记不起自己孙子模样了。
一夜也不曾睡好,次日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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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官家因正旦这日大宴,一整个正月里都不甚好,勉强支撑而已。有些个典仪只露个脸儿,有些却需扶持方能全礼。朝廷上下都看在眼里,暗道官家恐要大行了。皆于心里思量如何备此大变!
政事堂诸人大为着急,又有户部尚书急得将要上吊,不顾着新没过,各衙尚未理事,非军国大事不议的成例,巴巴儿寻上了梁宿:“相公,听昨日宫内又召御医了?”梁宿将脸儿一板道:“此非尔等可问!”户部尚书急道:“非是下官多事,为备战胡人,库内银钱实不多了,硬挤也硬不出办一场大事的银钱来了。”
梁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无非是官家的丧葬银子罢了。户部尚书道:“原有备着慈宫用的。倒可挪用,只是须三、五年内补上。又有,东宫还有一件大事,竟是无处不要花钱。”
梁宿道:“噤声!”心里暗想了一回,叫御医好生看管着,未必便不能将官家拖上几年,只待这一仗打完,腾出了手儿来,北方军费花费少了,国库自然要充盈些儿。梁宿最满意东宫的,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缴来之租税,大半充入国库,亦有半用以丰盈内库。遇上个好花费的,将内库花个精光,政事堂难道能眼看着皇帝一家挨饿?少不得再拨些儿。先时淑妃与皇后便好赛着花钱,各自儿子册封、纳妃、建府……无不使尽浑身解数要抠出钱来使。
官家眼下却不好早早死去!梁宿此时万想不到,一个月后,他竟没了这个念头。
原来官家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性情难得暴躁起来。只御医不管用,御医满腹的委屈,开了药叫官家吃了静养,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贼,这病如何能好?!
官家便思起神佛来。他不大亲近不悟,却好信清静。更清静是个修丹鼎的,官家心里,好找清静求两颗丹药,消灾祛病、延年益寿。偏清静虽是个道士,亦有些功利之心,却不曾叫富贵迷了眼睛。古往今来,凡服食丹药的皇帝,除开那个黄帝,就没个长寿的,凡为皇帝炼丹的道门中人,就没个不叫新君砍了头的!
清静是个聪明人,他傻了才会答应了官家!纵是为命为禄,他也是亲近东宫的,官家万载千年地活着,于他有甚好处?
忙不迭跪地请辞,且劝官家:“丹砂铅汞,从无应数,贫道自家是丹鼎派的,却也不敢轻易服食哩。若真个有那样仙丹,早自家吃了白日飞升去了。官家为天下主,休信此事!”
官家睡得不好,性情便暴躁,所求不应,更恼怒。这清静又摆出一副忠臣样子来告诉他:休要白日做梦,你活不长了。
官家一怒而逐清静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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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玉姐正在东宫里听不悟讲禅,自玉姐生产后,僧道便不好入频入东宫。后官家重清静而远不悟,玉姐既感不悟之义,亦是有几分向佛之心,出了月子,便每旬请不悟来讲个经。她又往大相国寺内添香油钱,也是为章哥祈福之意。
两个一处时,并不总经,也些个世情,玉姐因问不悟米价事。不悟道:“檀越猜着了。”玉姐叹道:“常年如此,只怕不好。百姓固好习惯,咱却不好当百姓是好性儿,不好拿人不动当人懦弱偏要去撩,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不悟合什念一声佛。
玉姐便又问他北方战事。不悟正道:“若胡人,喜秋高马肥时,一者彼马力强健,二也是我秋收完府库充盈。我出击好在春末夏初……”还未完,李长福一路跑将过来,玉姐面前还大喘着气儿:“娘娘,大事不好,官家将清静真人逐出宫去了。”
玉姐与不悟皆惊,两人眼内,清静实是个玲珑心肝,官家那等心智平庸之辈,十个也哄了来,今日如何叫逐了?难不成是有人暗里捣鬼?玉姐问李长福:“你慢慢儿,却是为甚?”
李长福一长一短了:“都传是官家叫清静真人炼仙丹,清静真人不愿,是以叫逐了。”
玉姐舒了一口气,与不悟相视一笑,不悟合什道:“阿弥陀佛,清静有儒臣之风。”玉姐于心内补上一句:此后当声名大噪!
有这等事,不悟也不好在东宫久坐,当下告辞而去,往道观内看清静去了。玉姐临别赠言道:“有此事,恐大师近来也难入宫了。往劝道长,稍安毋躁。”玉姐低头看桌上的棋子儿,心道:官家的日子恐快到了,时日不久之人,恐心中已有所觉,是以极是怕死。
清静遭逐之始末传至政事堂耳中不过片刻之事,政事堂便在禁宫内,大庆殿前,只隔一道门楼。清静正是自这门楼出走,人来人往,何人不知?梁宿原是将清静看做个识时务的方士,今日便要高看他一眼,暗道:此人此番作为,可入史列传了。
转去求见官家且劝谏,不意官家竟:“我自登极,不曾穷奢极欲、不曾残害臣民,至今三十余年,今竟无人欲我活命么?”
梁宿听得这话不对,忙免冠叩首,直言:“臣不敢!”一时连靳敏、田晃、李长泽并新入政事堂的丁玮都惊动了,齐来相劝。哪知官家难得意志坚决,言语间必要个丹药,且疑无人向着他。
梁宿无奈,顾不得往日恩怨,只得求见皇太后,请她老人家来劝一劝官家。慈宫心里也不晓得是盼着官家好,还是盼着他不好,终是“尽人事、听天命”,往来劝官家。哪料官家却:“往日事事听娘娘的,今日我已落得如此田地,请恕再不能听了。”
将慈宫臊了个面红耳赤,一甩袖儿:“这些个人的都一个样儿,难道还能个个都害了你不成?!你再这般,我也管不了你了!”
官家心中对孝愍等人极是愧疚,经年夜不能寐,他本就不是心志坚定之心,此时便如修行者所“中了心魔”了,谁个劝也不肯听。政事堂与慈宫苦劝他不听,政事堂封驳了几回他要召天下有为僧道的旨意,连他的条子也不肯接。
皇后趁早进言,请官家召回赵隐王所遗之子,官家欣然应允,言与政事堂:“吾知将不起,欲见赵王。”
事已至此,政事堂再不好拦,不得不使人召赵王赴京。
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不由大惊:“何人如此歹毒,这是要害死我妹子与外甥么?!”王氏专一抚养幼女,旁观者清,晓得赵王身份尴尬,好少往京中来,纵要召他,好也是由九哥来召,否则便是将赵王架到火上来烤!
听了消息便往东宫里来,寻玉姐欲转圜一二,玉姐因道:“不瞒嫂嫂,此事起自官家。官家前者要清静真人与他炼丹,清静不敢,官家便有些个倔犟了。嫂嫂想,这古往今来的帝王,有几个是吃了仙丹成了仙的?唯有一个人而已,想那黄帝积了何等功德才有此果?政事堂拦了数次了,如今官家不炼丹药了,却要见赵王,却又如何拦得他?”
王氏心道,这官家就是个没用的!儿子护不住,朝臣镇不住,后宫管不了!根子却在他这人脑筋不清楚。她青年守寡,怨气不,只口上不敢明出来罢了。顺着玉姐道:“我怕有人借此生事哩。”
玉姐低声道:“依嫂嫂看,官家这般……是病还是真叫魇着了?”王氏忍不得道:“怕是已老糊涂了。”老糊涂三个字用得极妙,且这宫中讳“死”,也会用个“老”字来替。玉姐叹道:“那便更要宣赵王来了。”王氏道:“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儿,也不该是这个人。”
玉姐又安抚王氏一回,言明并不曾疑过赵王。王氏也不好再表白,只得忧虑而去。
二月里,宣赵王入京的使者上路,却并不曾着紧赶路,又赵王年幼,经不得奔波回程极慢,一日行不过三十里。至五月间,离京方有三百里地。
东宫里九哥便略有些无奈,揽着玉姐道:“天下没有白拣的便宜,虽过继非我所盼,却也入为太子,江山有份,这是得了天大的福报。便要应付眼前这些烦心之事。”玉姐道:“你的是赵王?”
九哥道:“是哩,我心里实敬着赵隐王,倒像条汉子。手足相残固不可取,却也好过看着陈氏乱政。为着赵隐王,我也想这孩子平安长大。如今官家将他这一弄来,恐人心内做他想,撺掇利用了他。”玉姐道:“你既心疼他,将他召回,却比外头散养着强。俗话儿得好,天高皇帝远,搁外头,你知道就没个人了?”
九哥笑道:“大姐又开解我了。”
玉姐道:“这却不是开解,我要开解你,另有一事。”九哥因问何事,玉姐故作无奈道:“怀章哥时,和尚道士与出的主意,叫有胎梦吉兆,你还记得?”九哥道:“吞日吞月?又怎地?”玉姐道:“我却不曾梦着日月,只梦鹤衔莲花来。”
九哥登时傻了,足呆立了半盏茶,忽地大叫一声,将玉姐打横儿抱起:“真的?真的?”玉姐皱眉道:“我也不十分确切哩,梦我是梦着了,旁的却不好了。”心内道,若是我有了,便是我儿女宝贵,若不是我有了身子,便是赵王清闲富贵好叫他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九哥即时宣了御医来,却又诊出滑脉来,众人齐来贺东宫。官家听了,心里愈发想念亲孙赵王。赵王入京日,官家前夜一夜不曾合眼,次日眼睛都肿了,见着了赵王连座儿也坐不住了,径往下去抱着孙儿。
赵王妃也不是个蠢笨女人,晓得两宫恨极自己儿子,轻不欲儿子回京,无奈官家之意坚决,只得随子而来。却教儿子亲近官家,休与旁人往来。是以赵王虽害怕,却也紧贴着官家。
官家老怀大慰,携赵王同食同宿,朝廷上下颇有非议之声。两宫更是气恼!赵隐王灭了齐、鲁二王满门,如今赵王竟成了香馍馍!当下慈宫授意,言赵王乃是藩王,不得久居宫中,请发往宫外居住。群臣为国本计,亦响应。官家气不得,一时晕眩,自台阶上失足落下,当时便昏死过去。
醒来便不能起床理事,赵王更叫移往先前赵王府内居住,派禁军看守。官家卧床旬月,九哥衣不解带来侍疾,终无力回天。官家临终,上自慈宫,下至九哥、玉姐、章哥皆候于床前。九哥怜官家凄凉,授意宣赵王入宫。官家睁开眼睛目视九哥,颇有感激之色。慈宫却使一眼色下去,那宫使磨蹭拖延,足有一个时辰,方将赵王领来。
玉姐心中暗自警惕,真个怕这官家临终又想起将江山传与亲孙,介时东宫便要尴尬了。她有法儿对付:慈宫第一个便要不答应,中宫亦然。她只消将“乱命”的法儿散布出去,自有人跳将出来发作。朝臣原是拦着赵王即位的,难道不怕他登基后清算?玉姐心内胜算极大。
一拖二拖,官家竟等着了赵王入宫,赵王跪于床前,官家便拉着他的手儿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七夕码字神马的,好虐TT
116艰难
这世上人多如恒河沙数。
有些个人,一辈子埋头苦干、敦亲睦邻、孝上抚下,到死也不过于自家族谱上填个名字、墓碑上刻个名讳、户部籍册上留个名儿,这样的人是再多不过了。运气略差些儿的,族也不是大族、家也不是富户,许连族谱都也无,待户部一、二十年换一回籍册,便连个名儿也留不下。
有一等运气好些的,或读书、或有钱、或有个好爹,或考或捐或荫,能一官,则有机会于种种卷宗内记下名儿。想要青史留名,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好些个人更是拿命去拼得史书上留下几行字。
然有一等人,不消他做了甚,史书上必有他的名儿,这便是皇帝。非但自做了皇帝起,便要跟着许多人记录个甚《起居注》,死后嗣皇帝更要单为他编个《实录》。甚而至于,只消他一做了皇帝,便有无数人开始往前追溯,寻他出生时之“吉兆”。
起初史记倒都算有个良心,譬如齐之太史氏,宁可身死族灭,仍要秉笔直书。然而越往后便越难——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将史官逼得无路可退,这史便不大好信了,无怪后世有许多人好做个考据,更无怪这后世有这许多争论了。
官家为人绵软、受制于妇人、儿孙都保不住、在位时并无功绩,等等等等,无不显示这是位平庸之主。遇上个内忧外患,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
便是这样一个人,因他做了官家,史上便有他的名儿。更因他在位时间长,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难。
官家去了,丧事是不能马虎的,尤其九哥还是过继来的。凡人都想要个好名声,不一意求名的,也不想要个坏名声。但凡九哥还没有自暴自弃,便不能亏了礼数儿。尤其是对官家。这位“父亲”的丧仪必不能俭省了,谁个要省,九哥还要与他争执哩。无论边关是否告急,枢府是否筹划着反攻,国家丰欠与否,这丧事都得大操大办起来,要办得比亲生儿子办得还要盛大。
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与九哥起时,只先帝驾崩,有许多热闹事便可或省或免,倒可省出一笔开销来。或,纵有些许准备不及的,也可先将与慈宫的物件取来用,譬如一些个急用的布匹等。
九哥是新做的太子,自幼并非生长宫中,于朝廷政事也无法耳濡目染,有许多事情纵先前想过,此时发号施令办将起来,也略有些个为难。
譬如选何人做山陵使。但凡能选做山陵使为先帝营建山陵的,无不需有德望之辈,首相是最好。然如今朝廷多事,再将此事派与梁宿,叫他既筹银钱又办工程,还要盯着全国上下,却是有些难为人。通常做山陵使的,接了此职,旁的事便要放上一放,纵不将先前领的差使拿了,先前在做的事也要耽搁了。梁宿又算得上“冢宰”,镇日里忙不完的事。
是发梁宿便荐了洪谦去做这山陵使,他是晓得郦玉堂是个不成事的人,身份又有些尴尬,是以不提郦玉堂。以洪谦之资历本是不够的,但因他是九哥岳父,便又有“以示重视”之意了。副使用的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亲兴安侯,这个既是先帝表弟,又是他亲家,也是亲近之人。另一副使用的却是于蓟,这是梁宿儿女亲家,又是饱学宿儒,以其为副而以洪谦为正,盖因九哥登基,洪谦之爵便要进上一进,位便在于蓟之上了。更因梁宿有一层心思:如今好与洪谦做脸,好叫这外戚日后自己收敛。
定这三人实是煞费了苦心,即时使征发徭役,又出钱和雇,凑足了人工,即时营造。
那一头官家的丧事也开始办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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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丧头一件事,并非装敛入棺,而是将讣闻告于天下,宫内钟声响起,召群臣、内外命妇与丧哭灵。人还未齐时,宫里已命取各人应服之丧服取来穿戴。九哥做孝子,服最重,玉姐随他,章哥因是承嗣之孙,服比赵王还重。孝愍太子妃与赵王太妃亦成服,这两个穿上孝衣,看九哥、玉姐一哭,便也跟着哭,哀泣间还要紧紧拽着各自儿女——两宫也来了。
凡听着噩耗的,无不飞奔而至,各依次序领了丧服穿孝。
此时梁宿便上前请节哀,言诸官家宾天、人心不稳,请太子正位,以安天下。九哥再三推让,言“父亲”尸骨未寒,不敢如此就位。梁宿便率群众再三相劝,三辞三劝,九哥方头允了,于灵前即位。
当是时,便以太子妃为皇后、皇后为皇太后、皇太后为太皇太后,这家里如今人口极简单,要紧是这三个女人,除此而外,皆不足为言。纵是章哥,以其年纪,又国家缺钱,要封做太子必在个庆典,也且缓两年,待其长成。至如先帝淑妃等后宫,先帝诸女等,皆待后来再做安排。
此令颁下,太皇太后先捧着手绢儿捂了脸,嚎一声:“我苦命的儿啊!”皇太后跟着便道:“先帝,带我走了罢~省叫人欺啊~”这便要去撞棺。玉姐审时度势,去劝太皇太后,朵儿亦步亦趋跟着她,唯恐她有闪失。因上回玉姐怀孕,朵儿亦跟着学了些宜忌,晓得这头三个月坐胎不稳,极易生事。也不管这死的是个官家,朵儿心里不由埋怨:死人阴气忒重,伤着娘娘便不好了,回去当于佛前好生上炷香,好朝大和尚讨串开光的念珠来与娘娘带上好避个邪。
孝愍太子妃将女儿三姐交与她妹子赵王太妃,自往前去劝皇太后。
这一日众人只管哀哭,秀英品级颇高与申氏皆在入宫哭灵之列,两个都忧心看着玉姐的肚子。玉姐并未显怀,此时最是脆弱。两人都深怕这灵堂之上有甚磕碰,致其不好。眼看皇太后有疯癫之状,不由都提起一颗心来。
亏得有孝愍太子妃与淑妃之女广平公主将其架住,一递一递话,的是:“谁个敢欺娘娘来?”、“娘娘总安心,您不欺人便是好的。”头一句是广平公主的,后一句却是王氏的。
晓得内里故事的人,原还有些怜皇太后寡妇失业,没个儿子,嗣子夫妇又与她不亲,恐要受苦;一见真苦主孝愍太子妃出来,不免便想,也是业报了。皇太后是真个怕有人欺她,官家再不好,也是她丈夫,是她头上天,如今真是天塌了。话便不过心,完叫王氏一讽,才心惊起来。却又不管不顾起来,只一力哭:“你男人死时,难道不哭失其庇护?”
纷纷扰扰间,太皇太后将手绢儿一移,一双老眼里看着玉姐眼睛眯将起来,便喝皇太后:“晓得先帝宾天,你还要生事?!你这些年好强得也够了!”将皇太后喝得住了声儿,一抽一抽打着嗝儿。
一殿女人趁这一静,都扯起嗓子哭嚎起来。
无论官家此人活着时给东宫寻了多少的麻烦,终是因他青眼,致九哥为帝、玉姐为后,人死为大,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的心意。然甚哀恸,却是多有些哀。玉姐哭灵,只是有些个感伤,又似是应卯。比之昔日程太公、林老安人之丧,心情也是不如的。
故尔上自九哥、下至朵儿,外头有秀英、申氏等挂心,恐她哭坏了身子,她因心不伤,倒也支持得住。却又与九哥于灵前齐齐“哭昏”一回,以示孝顺。非是他两个好做戏,实是身份使然,你要不哭昏“数次”,便显不出你的诚意来。
章哥虽幼,却因是嗣孙,也叫茶儿与胡妈妈紧紧护着,唯恐叫人冲撞了,那脖颈儿上还挂着大相国寺里不空方丈使人贡进来的一串佛珠,道是佛前开了光的。
终于宫里主人哭昏过去四、五个,这场好戏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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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丧事直做足百日方止,初时是一日三哭,军民人等齐举哀,次后渐减,数日后民间乃止,止禁婚娶嬉游等事。京城二十七日除服,越往远处依次递减。百官、宗室、勋贵各依品阶、远近亦有不同,不能一一细数。
百日后,因陵寝未就,官家之灵移出大庆殿,于宫位旁殿安放待陵寝造就、入土为安。
政事堂“始议”这先帝身后之事。头一桩是先帝谥号,众人纵因先帝情柔和,君臣一场,不好他坏话,也无法将面皮摘下来放进袖子里他好话。忍着将恶谥除了,最后议出个“安”字来,好和不争曰安。也算合其本性的,至如“生而少断”也没甚不合。庙号却无了,并非每个皇帝都有庙号来,无便无罢,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些实则是政事堂与百日内已议得停当的,只差报与九哥头而已。
九哥看了,犹豫道:“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梁宿回曰:“可酌增。”却不肯将这安字除了。九哥便也不争了,这先帝一生所为,他也不能将其粉饰为一明君。九哥打便不会扯谎,撒谎这等事,他且做不出来。
其次便是要备着九哥登基大典,新君登基,与止一庆典这般简单,要周知诸藩,藩使来又要安排他们食宿。且新君登基,照例还要颁赐诸臣,军民人等亦各有赏,这便又是一笔巨款,除此而外,新君之仪仗、冠服皆须新制,总离不开一个钱字。因新君登基,又要减免些受灾地方的赋税,进项又要少。
此外,立后亦非下一道诏书便可,亦要大典。并皇后舆服等,亦须全新。又又皇太后与太皇太后,虽不须大典,亦要命妇朝拜,且,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应服制便与先时不同,亦须改制,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又,原皇后,现在的皇太后须自中宫崇庆殿内迁出,往与太皇太后做伴,这却又要翻修新宫殿与她居住,又是一笔开销。
左算右算,紧紧巴巴,九哥道:“便将我的俭省出来罢!”
梁宿立陈不可:“向者东宫俭省,是示天下决心。如今大典乃朝廷威仪,万不可省的。”见九哥要话,梁宿道:“立后之典,亦不可省。”
九哥无奈,道:“如果,又有战事,又要备荒年,冗官又多。国库便要干了。不裁大典,便裁我供奉,减半罢!吃饭罢了,甚样不是吃?总要手头有些个余钱好应急。”梁宿低头不语,没应,也没不应。
靳敏于旁又请示,北乡侯原是太子岳父,是以封作北乡侯,如今做了国丈,该封为开国县侯。九哥这倒答应得痛快,许为永嘉县侯。余者百官各转一级等恩旨,皆待登基大典后颁来与民同乐。
九哥道:“原侯、兴安侯等原是贵戚,理应优恤。”梁宿等亦无不可,却不肯随意晋其爵位,单叫多荫一子。这又比晋爵实惠,爵位再晋,只在嗣子身上,许录一子,便是“雨露均沾”。陈烈亦因此又官袍加身,只原侯牢记着长子临行前嘱咐,更因如今当家的是九哥,命人死死看着陈烈不令他出来闯祸而已。
其后又议许多政事,九哥因三年之期,并不多言,只管看。实则心下也有些个不安,苏先生亦言,主政者应常存畏惧之心。如今方知是为的甚,这便如养个孩儿,若你想叫他长材,便是怎样教都嫌不够,怎样都怕他不成。若没抱个希望,只管散养,死活不论、好坏不论,自是不用担心的。
这许多,九哥才犹豫问道:“宗室内如何处置?”政事堂一干人精儿便知他问的是郦玉堂。田晃道:“自是依例而进。”九哥狠狠心,径问郦玉堂事:“为天子可不尊亲乎?”
梁宿恐他犯犟,要从源头上压一压他,应声道:“官家亲人只在这宫内。”九哥瞪起眼儿来,却又词穷。来郦玉堂将儿子过继与官家,已得了个郡公,如今还要再晋,九哥也有些底气不足。盖因生在民间,民间过继之事,也是一次过完便完,过继之后,若本生之父衣食无忧,嗣子又拿嗣父产业补贴本生之父,也不在理。
梁宿等却欣慰:新君是个知礼之人。
九哥不话,靳敏便又搬了个梯儿与他下,转起秋日已至,新粮将押解至京,截两分送往边关。官家丧在五月,百日一过,时已八月末,好些个地方稻麦已熟。九哥也含混着道:“这些便依例罢。”
梁宿又请:“百日已过,还请官家与娘娘移宫。”原本九哥夫妻居于东宫,如今两人升做帝后,东宫自是不能再住的。
如今宫内前殿大庆殿是大典之所,官家常朝只在其后紫宸殿听政,两殿前后左右各有数座殿,功用不一,或藏书画、或见群臣、或讲经读史,不一而足。紫宸殿后便是后宫了,官家平素起居之处乃是隆佑殿,隆佑殿后便是崇庆殿,余者宫殿罗列其中,最后便是御园。
朝廷将慈寿殿旁之慈明殿趁这几日收拾出来,作皇太后居所,腾出崇庆殿来好与皇后居住。
九哥听了自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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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九哥与政事堂胡乱议些事,未能与生父争个高位,有些个不快,却也压下了。又议了移宫之事,便命诸臣各各理事,他自己却往东宫去,与玉姐这一日烦闷。
与大臣不能的欲崇亲生父母,与妻子却是能的。玉姐听了,笑道:“事缓则圆,你猛然提将出来,他们害怕哩。怕你恣意。官家一旦恣意了,便是朝廷、国家、百姓的祸事了。有这般贤臣,我当贺你。你的心,人岂不知?你只须行端坐正,愿崇本生,谁个也不能不近人情不是?待官家丧毕,你好再提方好。”
九哥称是,言不由衷曰:“国家多事,我总想将这些个私事一并办完,好心无旁鹜。”
玉姐道:“是哩是哩,听政日子也不长,正该专心,又怕专心于此,忘了旁的要紧事,便要将那些事先办了。”
九哥道:“就是这样。”
玉姐嘴角儿微一翘,九哥登基大典虽未即时就行,却已是官家了,自有些个记他言行的人在。记了他,便是记了她,何乐而不为?又九哥:“清静实是个有为的道士,又有操守,不媚上,不以丹药惑君。却见逐,是为忠臣,当召回哩。”请将他官复原职。原来先帝将清静逐出宫,亦将他身上掌道箓司事夺了。
九哥应允,玉姐又不悟亦是一时人望,且为人品德高洁,当褒奖。九哥亦许与其锦斓袈裟等物。
两个正话间,孝愍太子妃又携着赵王太妃来见玉姐,见九哥在,更是喜出望外——却是赵王太妃与乃姐商议,想携子远行。九哥道:“既来了,如何又要走?”
赵王太妃跪禀道:“我知官家、娘娘心善,能看护我孩儿,实是怕旁人记仇。”
九哥黯然道:“先帝尸骨未寒哩。”
玉姐道:“恐走远了,我们也鞭长莫及了,有个急事,也看顾不着。且路远长程的,你跑这一回两回三回的,也不便宜,在路上哪有在家安稳?”九哥便:“容我想想,或可与侄儿挪一挪地方儿。”赵王太妃称谢,却又面有犹豫之色。九哥道:“我与侄儿增护卫,可也?”便了兴安侯的一个在禁军中的儿子领人往护赵王。赵王太妃这才放下心来。
自此,赵王欲远行之事,却是一拖再拖,终不成行。
待二人去后,九哥又与玉姐这移宫之事。玉姐道:“也不须我动手,我只看顾好章哥便是。反是你,如今倒与我住得远了。”九哥讪笑一声:“守孝哩……”叫玉姐啐了一口。
他两个筹划着搬家之事,政事堂亦有此想,却是叫玉姐略晚些搬,待皇太后搬入慈明殿,好将崇庆殿再修葺一回,再叫玉姐搬。隆佑殿亦须整修一二,便一并做了,正好儿此时登基大典、立后大典皆备,礼成便入新居。
几人想得倒好,慈明殿业已修葺完毕。不想皇太后一再不提移宫之事,却好似不晓得此事一般,只管居住。如孝愍太子妃、先帝淑妃,现在的太妃来劝,她便顾左右而言他,着先帝往昔朝崇庆殿来时的光景,总是忆当年,截人话头儿,不叫人话。
大臣们无奈,亦轮流相劝,不待开口儿,她便哭:“寡妇人家。”将与王氏等的话儿再一回。纵淑太妃早早搬离了原先寝殿,依附太皇太后而居,皇太后也只当没看着,并不想学她。连太皇太后放话,她也装聋作哑。
满朝上下都她不晓事,她拿捏新君,却也奈何她不得。众人都猜她打的是甚主意,又想如何收场,却不知她只是想叫新君夫妇与她服个软儿,她好求个安心。
九哥玉姐若识趣,便当来求她一求,服个软儿,她再搬了,是她占着上风。她虽是长辈,自这夫妻两个入京以来,实也不曾受着他们多少礼,也不曾受这儿媳妇伺候。皆因还有个太皇太后之故,也是要趁着未曾与太皇太后比邻而居,她要摆出个款儿来。
否则叫她搬便搬,声势上便压不着人,只好叫人压。她儿子也没了,丈夫也死了,娘家又无能人,打头上不能占上风,往后日子便要难熬。
不想她真个是出门儿没看黄历,这时辰选得极不好。这头才闹不几日,边关烽火燃起——胡人犯边了!
谁个都不曾想着胡人会于此时动手,原来两下议和,先帝驾崩、新君登基,既是友邦便要通个文书。胡人已应了遣使来,吊唁使节极有礼吊唁完回了,贺新君的据还在路上,谁个想着他们会发难?
更难堪是诸藩使已到了大半,九哥大典尚未举行,便遇着胡人打脸。
国事家事一齐不好,九哥与政事堂等固然面色铁青,也显得皇太后不识大体。皇太后骑虎难下,又不好灰溜溜便搬了,只得硬扛,就盼着有人递个梯子好下台。
作者有话要:苦逼的皇帝日常开刷~
日本投降纪念日。
117应对
甚叫“正室”?甚叫“正房”?的就是嫡妻。堂堂主母,正房正室自己住不得,自家不住便罢了,还叫旁人给占了。自家没个正屋好住,那还叫个甚的主母?!哪个当家人要住个偏院儿里?谁家有这等规矩,主母与她个正房住,倒好叫原该安养的寡妇住了正房里去?你占了正房,便叫正经主母往哪里住去?
【我丈夫听朝在前头正殿,难道要我住偏殿里,你反去占了后头正殿?】玉姐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了!移宫之事,朝臣们皇太后,不过她“失礼”而已。到了玉姐这里,却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儿打她的脸,是皇太后觉着她不配住这崇庆殿。
皇太后总归做了许多年皇后,又有慈宫与淑妃之事,她便是再蠢,也当明白,先帝故去,这里不是皇太后该住的地方!尤其新君已经有皇后了!这争的不是一座屋,是脸面!是礼法规矩。是要告诉所有人,谁个才是当家人!
从来国人便重这个,是以有“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之句,故而项羽入咸阳,要焚秦宫室。并非全为虚荣,实是立场。譬如这过年与长辈叩头讨压岁钱,长辈难道便要缺你这一个头?不磕便不给钱?难道这是花钱买你磕头?他看的是你眼里没有他。
皇太后有着新屋不去住,弄得玉姐也没了住的地方儿。耳听得皇太后一劝二劝的,只装聋作哑推作不懂。眼看着慈明殿修葺一新她就是不肯搬出崇庆殿,玉姐便是原先想看着她自己把名声弄坏,使其日后再作幺也无人肯理,如今也忍不得了。
忍不得却也不能去闹,朵儿见玉姐凭窗站着,又手扶着窗沿儿,将那木头窗框子都要捏下渣儿来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泪珠儿顺着脸颊往下滑,眼睛依旧不肯闭,不由吓了一跳。走上前来扶着玉姐道:“娘娘,怀着身子的时候休要痛哭,哭坏了身子难将养。”
玉姐流了两行泪,心里畅快了些儿,朵儿一劝,她哽咽道:“我并没有事的,让我哭一会儿,哭出来心里倒好受些儿。哭完了才好做事哩。”朵儿往一旁宫女那里使眼色,宫女忙去打热水来好与玉姐洗脸了。
九哥自前头一脸汗回来时,玉姐已洗过了脸,将将往脸上略敷了层薄粉。九哥见了玉姐便有些儿愧疚,自皇太后不肯移宫以来,九哥便觉对不起玉姐。此时一看玉姐便是哭过,忙问朵儿:“这是怎地了?”
朵儿将眼睛往里间里打好的一个包袱上看去,九哥便明其意,凑上来与玉姐深深一揖:“叫大姐受委屈了。”
玉姐破涕为笑,道:“我并不碍的。不知为甚,有了身子便多愁善感了起来,平日里也不算个甚的大事,如今却好似忍不得似的。一会儿便好了,你前头事多,休要为我分了神了。”
九哥因玉姐明理,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沉声道:“原是你受了委屈的,我并不曾错。当家的正妻不居于正室,凭哪家也没个道理。”
玉姐道:“我的好哥哥,这话休要出去,不,是你受了委屈、是你孝顺,了,便成了你的没理了。哪怕你的全是对的,也是这般。我晓得你的难处,夫妻本是一体,我如何能叫你再为我生出事来?你晓得我受的气,心疼我,我便知足了。”
九哥道:“咱占着理哩,你休哭泣,凡事总要正一正规矩的。”玉姐扯他袖儿道:“你又来!这里头的难处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否则,国家这般缺钱,何至于还要大操大办先帝丧事?还不是为着怕人来?”九哥一脸懊丧闭上了嘴,心里对皇太后愈发不满。
玉姐道:“皇太后终不是亲娘,便不能求她如亲娘般处处为咱着想。她正因你不是亲儿子,心有芥蒂,咱要多体谅。若与她磕头能了结此事,我宁愿磕头了。只是……她是婆婆,你又是嗣子,我去了,倒像是赶她走一般了,此事如何做得?忍了罢。先时宫外婆婆待我好,如今只当老天要我补回来。人的福气是有限的,总不能事事如意。”
玉姐不好是,九哥还觉着亏欠了亲生父母,郦玉堂也就罢了,九哥最记在心里的还是申氏。若是想崇这本生父母,使他们过得好些儿,就更不好有逼勒之嫌了。
如今之事,实则是两头都有些个防备之意。九哥原就因皇太后先时对孝愍太子、赵隐王不慈而对皇太后不甚喜欢,如今更有移宫之事。九哥原对先帝也算有些个孺慕之情,初时也相处不坏,次后官家想生亲生儿子的心一起,将九哥架上墙头又撤了梯儿,九哥便难熬了起来。若心中没个芥蒂,玉姐都不信。
于玉姐,官家实在其次,这皇太后打头起便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眼下又弄这一出。与申氏这个好婆婆比,皇太后显是个恶婆婆,她总是亲近不起来的。然玉姐是出嫁,哪样的婆婆不是?与九哥骨肉分离,实是不同。九哥有些个急躁了,政事堂之担忧亦不无道理。眼下便要崇亲,日后若要与郦玉堂夫妇尊号,他也未必办不出来。
玉姐心里明白这样并不占理,待要提醒,一想皇太后办的尽是与她添堵的事儿,便又闭上了嘴。崇庆殿她还不曾要回来哩!她又与申氏极是相得,只消礼仪之内,她也想尽力推崇申氏。眼下好朝九哥上些眼药,将崇庆殿拿了来再其余。便是自己不住,也不能交与旁人。
是以她这一番话儿,用意并不在消了九哥之气,只不叫九哥将事闹大,于名声有损而已。有这般一个婆婆,再叫她与丈夫处得好了,玉姐就是自寻死路了。她自幼便不是个吃亏的脾气,想叫她吃亏的,都叫她弄死了。
果然九哥听了面露坚忍之色,却并不释然,玉姐又:“我往哪里住并不要紧,便我要养胎不好挪动罢。也好留在这里照看章哥,孩子还,离不得亲娘。我能往偏殿里住,章哥是你长子,又是嫡出,他不可居偏殿!否则起来便要不好听,若现在有人他不当住此处,他日后也难自处。他如今住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拿我身子事罢。”着目中便又含泪。
这一哭不打紧,将九哥心中气又激将起来:“章哥是我儿子,自是太子,甚因年幼、甚因无钱办大典?他生便是要承我的业的!自来立嗣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先帝便是在这上头不果决,才有后头的祸患。我的登基大典也未办哩,难道我便不是官家了?”
九哥越越上了劲儿:“既是大臣总拿礼来我,我立嫡长子为太子,谁个能不对?便即时下旨,我看谁个有脸封驳!你更不可居偏殿,便请他们以礼皇太后。”
玉姐意思,并非想叫九哥硬赶了皇太后走,玉姐道:“她便不走,你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是争个上风罢了。你我原是过继来,无论两宫还是朝臣,内心能与先帝亲子一样?此时不站住脚,日后便要艰难了。若是旁个时候,服软便服软日久见人心。如今内外有事,你不强硬起来压住了人,上下心便都要不安!与胡人这一仗要如何打?前线都不晓得要听哪个的了,心里没个底气,能赢?依着我,叫他们晓得你才是官家,肚里有主意,不是随意揉捏的便好。做主的人怎能将事推开了去?”
九哥道:“咱又不能直劝她。”玉姐一笑:“那便告诉他们,崇庆殿皇太后爱住到甚时便住到甚时,我带着孩子随你住,如何?休立不立太子的话,太子,国之储贰,大臣们不答应,你也不好强硬的。初登基,不好事事强出头,反显得你急切了,又要叫人瞧了去。且,你若立了他,放他独个儿住这里,你放心?”
皇太后不走,她便带着丈夫、抱着孩子往隆佑殿里一住!朝廷大臣该先急了!
九哥道:“大妙!何须与他们,即时便与我搬了去。隆佑殿亦在后宫,并非前朝,你如何不能住去?”
玉姐眨了眨眼睛,她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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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九哥听了玉姐的话儿,深以为然,他是宫外长大的,与宫里人想的便不一样,是不觉与妻儿住一处有甚不妥的。自宫外成亲起,他夫妻两个便是一个屋里睡,至东宫亦然,九哥便没个自己的正经就寝处。
夫妻两个于宫内连个商议的人也没有,二人定议,便这般办了。这头玉姐收拾行装,那头九哥却又留了个心眼儿,微露了要先册封太子的念头。自有那洪谦的同年、状元彭海上表曰:“如今胡人犯边、内廷攘乱,人心忐忑,请立东宫,以正国本、以安人心。”
彭海是状元,仕途上前途无量,且有一状元名头儿,世人都极推崇,他的话,自不同寻常官吏。表上时,自有一干读书人随后附议。又有诸官员,没一个挑剔得出理儿来。章哥乃正经八百元配嫡出的长子,他不做太子,谁来做?便连政事堂也不出个“不”字来。
勋贵等亦知其理,更有一等心思灵便之人,看这“内廷攘乱”四字,便想到皇太后身上,也觉这立皇太子,也是与皇后个交待。皇后乃士人之女,无故叫皇太后如此慢待,读书人心里自有偏向。
当下议当,先颁旨,待登基大典之后,再备太子册封之典。旨下得极快,功夫全费在了造这旨上了,原来这立后立太子,用的不是寻常织锦底子,乃是书于简上。制简花了些儿功夫,却也是集了数十工匠,日夜攒造,梁宿亲自督办,三日便成。召苏正书其文,九哥写一大大“敕”字。以梁宿为正使,朱震为副使,持节往东宫里册封。
到了东宫,玉姐自是在的,也不叫他两个见礼,只:“休要旁生枝节。”自于一旁观礼。
章哥将有两周岁了,也能摇摇摆摆走路,玉姐也教导他作揖叩头。竟不用乳母抱持,自摇摇摇摆摆叩了头,怀抱着沉重敕书,茶儿与胡氏心头直颤,一路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跌跤。梁宿朱震齐与他施礼,他极矮,二人拜下还比他高,他微仰着头儿,奶声奶气叫他两个起来,语虽稚嫩,却不畏惧,梁宿也要叹他天生气度了。
哪里有个甚天生气度?不过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孩儿好模仿而已。又有个好板脸的爹,也学上了几分。此后便是诸臣拜见太子。玉姐因不放心,倒跟了来,接了他手里敕手,转叫李长福与他收好。
行到东宫正殿宝座前,玉姐将他抱至座上,轻抚他的胖脸,便往座后帘内坐定轻一声:“娘在哩。”章哥眼看她影影绰绰坐下了,便坐正身子。众人一颗心才放下来,即时参拜。玉姐只管看着章哥,章哥初见这些人,居然不怯场,听人山呼毕,便:“平身。”离得近的听得着这童言童语,离得远的便听不着,自有宦官传言下去。
因不是大典,故而并不繁琐,礼毕,各自散去。玉姐便携九哥往紫宸见九哥,一家四口儿去往慈寿殿。又见诸长辈等。
次日,玉姐便携着儿子、跟着丈夫,搬入了隆佑殿里住。
待政事堂得到消息,玉姐早住进隆佑殿东尽间[1]内了,九哥自住了西尽间,却将章哥安置于侧殿里。住到隆佑殿里,于玉姐章哥却又意义不凡了。自来便没个皇后能住进隆佑殿内的,更不消后宫妃嫔,政事堂大概要着急了。不着急更好,那便一家团聚,好叫夫妻、父子亲近。
政事堂听了消息,又不能擅入后宫,只得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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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大大方方出来见宰相们,宰相们欲待话儿,又不知甚是好,方悔来得急了。梁宿便使一眼色,诸人只管军务之事来。九哥诚恳道:“此事赖上下一心而已,我自尽力,公等亦须尽力,前线将士更须用命。要银粮,我便自己饿着,也要俭省出来。余者全赖诸位了。”
梁宿道:“臣得敢不效命?!”因早便准备这一战,御敌之策也是有的,并不匆促,此时不过重一遍而已。要紧还是调度,九哥听了,便知政事堂这是想移宫事,却不知为何词穷,拿这车轱辘话儿来搪塞。军事大事要紧,且九哥真具觉着与妻儿一道住也没个甚的不好,便不提这个,专心起兵事来。宰相们只得与他一一奏来。
待完,天色已晚,诸相不得留宿禁中,便辞出。九哥却才道:“移宫之事,诸公不须多虑,只管用心国政。皇太后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本是嗣子,怎好驱逐母亲出正殿?幸而皇后也有处安置,夫妻原就该住在一处,与我一同居住,并无不妥,便如此罢。”
宰相们面面相觑,只得应了。若不应,难道能强迁皇太后?
出得紫宸殿,梁宿道:“官家今日似是格外有威严。”
田晃道:“真是奇也怪哉!官家不似这等咄咄逼人之人,如何今日忽然发难?”
靳敏摇头晃脑,道:“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哩,官家欲崇本生而不能,腹原有些怨气,皇太后又据崇庆殿而不移宫,劝又不听,年轻人如何不能怄一怄气?”
梁宿道:“那也当遵礼。”
靳敏道:“是皇太后先无礼。我知你欲官家本生之事,然法礼总不外人情,他又不曾,”压低了声音道,“要追谥。年轻人,越管越不好管,激起他脾气来便不好了。”
梁宿道:“若真个如君所,我等当力争!”
靳敏便不言声,丁玮道:“总归移宫事已了,我等能睡个好觉了!反是皇太后,要睡不安生了。”口气颇有些兴灾乐祸。
梁宿也不去他,不用为移宫之事伤神,那便不伤罢。虽不圆满,也不是不过去。只好叫人,是嗣皇帝体恤嗣母,伤的是皇太后的名声罢了,反正皇太后的名声早就不好了。
李长泽此时才道:“终是国家脸面,还是要劝上一劝的。能圆满最好。新君登临便有此事,纵是皇太后伤心过度,思念先帝,后人议论也要宰相大臣无能。官家与皇太后两个,不过是都想占个先罢了。寻人搬个梯儿,太皇太后罢,请她老人家装个病,皇太后为人媳自是要侍疾的,慈明殿离慈寿殿极近,搬了过去正方便朝夕侍疾。官家为人孙,也是要探望的。太皇太后一看孙儿,便好了。官家再与两宫上寿,各开宴,也是与皇太后面子了。”
几人皆非迂腐之辈,到得眼下也都看出初时皇太后与新君夫妇一个下马威,眼下却是新君反击,再不能由着他两处闹将下去,否则便要叫天下臣民看笑话了。李长泽这主意极好,丁玮道:“两头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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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那处,广平公主将话捎到,她便明白了。皇太后那里,竟无人劝她。东宫的客却是申氏、秀英与苏正的夫人。
这日,九哥紫宸殿朝后,与政事堂诸人往崇政殿里些机密事宜,又有洪谦来回复先帝之陵寝进度。三夫人便相携来见玉姐。
这三人,玉姐毕不敢托大,待行礼毕,便请这三人入座。苏夫人坐得端正,申氏与秀英两个先拿眼睛看玉姐肚子,眼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秀英终忍不住先问道:“娘娘身子可好?”玉姐笑道:“好哩。有了他,我倒不怕冷了。”
申氏听了,也忍不住道:“那也要当心些儿,虽不怕冷,也不能穿得太少了。”又屋里烧了炭盆儿易干,易不透气,要摆几盆水,早晚开窗透透气。
三个又几句家常,玉姐便问苏夫人:“听五姐生了,如今可好?”苏五姐嫁与朱珏,头胎生的却是个女儿。苏夫人侧身答道:“大平安,将出月子了。”玉姐道:“正好儿,我这里还有东西要与她哩。”
因朱珏乃是过继来,与九哥身份略有些个相似,苏夫人便由此开去,直到如今移宫之事。
到这个,玉姐便将帕子一捂嘴儿,眼泪下便下,偏又泪光里极诚恳道:“我自晓得,过继来的,与亲生儿子是不同的。一口吃的,亲生儿子分半口与父母,也算孝顺,过继来的,敢留半口试试!非是我不肯去求,去了,搬了,外头便要,是我逼勒的。”
苏夫人道:“娘娘放心,是非自有公论。”
秀英家里将皇太后骂个狗血淋头,此时也劝:“忍一时风平浪静。”申氏道:“听如今外头事多,你们是辈,该当低头的。”
玉姐道:“辈低头是应该的。只是……他们是嗣母子哩。从来官家住隆佑殿,皇后住崇庆殿,官家住了隆佑殿,亲生母亲往崇庆殿里住,也罢了,嗣母住那头,官家又不是孩子,出去,如何能听?她不要个脸,咱九哥还要哩!”
得苏夫人也不好接话,过继母子,确当避讳。朝臣多看着这礼义,玉姐拿这家长里短来,还真个如此。便也忘了玉姐皇太后“不要个脸”。
玉姐这才:“太皇太后有疾,我们自当去的。”
三夫人却才告辞。
次后果依李长泽之计,太皇太后病,皇太后不得不侍疾,也算是得了个梯子,太皇太后好了,她也就长居慈明殿了。至此,移宫之事也算有个了结。满朝上下,便将眼睛投往北地战场。
作者有话要:[1]尽间是房子最边上的那一间。
118非议
新君登基头一仗,九哥是极看重的。胜了,他也面上有光彩,且能叫胡人老实数年,与他些时间喘息,收拾先帝时留下的一地鸡毛。
先帝在位三十年,不曾穷奢极欲、不曾穷兵黩武、不曾纵容人、不曾纵容苛政酷吏……单这般听来,也算得上个好皇帝。然他懦弱怕事、受制于外戚,做事拿不定个主意,谁个声儿高他便听谁个的。长此以往,整整三十年,能有个甚的好国家?不过因他没个志气,故尔有个错事,他也没本事将错事做大而已。
先帝驾崩前,曾有近一年光景悉心“教导”九哥,教则教矣,导却未必。教的全是为国之难,这也难那也难,国家白养的废物越来越多、收上的税越来越不够花、加税也越来越难。导的全是往一条路上走:能维持便不易,想变法难上加难,是自找麻烦,不若尽力维持,休要得罪人。
九哥却不是先帝这般脾气,虽性子沉稳,谈不上甚锐意进取,却性情刚毅,看这些乱七八糟便不上眼,想着要“澄清”一下儿。想要做事,好是专心,休来个旁的事来与他分心。
若是败了,九哥眼前便只有四个字——内外交困。这内外,并非家内家外,这则是国之内外。
朝廷也极重视这一仗,打得好了,自上至下也好在新君面前表一表功,打败了,非特这一仗的钱要白花了,战后与胡人的“赏赐”也不会少,更要添一种新愁。
关山之外,陈熙与胡人以命相搏。天朝原有防备不假,也暗中预备着明春反击,那也是明春,不是今秋!胡人确是杀了天朝一个措手不及。好在天朝并非全无防备,守城本就是天朝强项,秋收一过,又有旧年积蓄,将城门一闭,足够坚守了。只是羞成怒——原想趁着两下盟誓麻痹了旁人,好捡个便宜,没想到旁人也不傻,反手先往自己身上讨便宜来了。
陈熙因着自家上下不争气,自己须得将这全家的气都给争了,是以有十分力气也要拿出十二分来。
那头虏主也是骑虎难下,天朝谷粮易储存,北地近几年冬天尤其冷,牲畜不好养活,是叫肚子逼着南下的。
两下碰上,陈熙先叫坚守不出,又写了折子进京,言辞肯切,言明胡人来势汹涌,当要等得他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才好开门迎敌。盖因天朝士卒实不如胡人体格强健气势强,须得依着坚城深涧耗了敌人士气,对阵时胜算才好大些。
九哥看了奏疏,心头有些儿焦躁,理是这个理儿,看着实有些憋。政事堂又怕他有旁的想头儿,忙上来劝着:“陈熙的在理,眼下已入秋,不日便是寒冬,坚守纵非上上策,也绝非下策,总不会有甚损失的。冒然出击,才是祸患。”九哥知他们的是这个理儿,只得道:“只恐前线粮草不支。”
梁宿道:“尽够的,便是明春反击,也是够的。”
九哥这才不话了。
陈熙也有几分本事,传令边城皆不许出城应战,虏主无计,行动已有杂乱迹象,消息传来,朝廷上下都松一口气。
慈寿殿里,更是喜气。
原侯夫人撇着嘴角儿,嘲笑道:“这些个人,先时口上着不在意,心里实不盼着大郎过于出挑,更乐得‘江山代有才人出’只盼着好多出几个‘天降奇才’来才好。如今娘娘再看,还不是要盼着大郎稳赢了才好?”
太皇太后如今脾气好了许多,眼看着皇太后那一阵惨败的样儿,再看看帝后二人如今待她极客气,这脾气如何能不好?陈熙这仗只要不是惨败,官家必不会亏待了他,太皇太后如今也算得无儿无女,唯有娘家这个牵挂,熬到如今,便也无旁的期盼了,如此甚好。
是以听着原侯夫人语气带着轻蔑,便开口斥道:“大郎前头拼命,是为着满门老少,为着陈家基业绵延,不是为着叫你拿来嘴痛快的!”
她积威之下,原侯夫人将脖儿一缩,口里声道:“我好容易生个好儿子……”
淑太妃听她嘴硬,于旁道:“大郎自是好的,好孩子不须父母挂心,嫂嫂少几句儿,却好将眼睛往三郎身上放上一放,休要他哥哥前头卖命拼来的光彩,他于后头抹了灰!”
太皇太后亦问她:“三郎还闯祸不曾?”
原侯夫人本就是极疼陈烈的,便要代为关:“还叫他爹关着哩,娘娘,事情过去么久,他一个男人,怎能关在家里?”
太皇太后头道:“也是,”原侯夫人心头一喜,正待游,太皇太后续道,“总要有个缘故才好叫他接着关。你们两口子若不忍心,我亲使人去将他另条腿也打折了,如何?”
原侯夫人吓得面如土色,这才想起来,原先听过,这位婆家姑母勋贵家的姐儿,性极烈,纵嫁与先帝,也是不改初衷,后因着实吃了些亏儿,又有了儿子。为了前程为了儿子,也为着受了教训,这才敛了脾气的。否则也做不出能扶着先帝上位,又制了先帝几十年的事儿来。
只因原先太皇太后向着娘家,原侯夫人在其庇佑之下,只觉其对外人狠,种种手段不使在自家人身上,便以她是个仁慈长者。乍一变脸,将原侯夫人心里那丝惧意悉勾了出来。
太皇太后调儿平平、声儿低低,不紧不慢道:“我如今只好盼着大郎有出息,休坠了祖先名声,谁个与大郎生事,我便要他好看。”
原侯夫人再坐不住,更不敢为陈烈情,连:“大郎也是我亲生的儿子,保有盼着他好,没有盼着他不好的。我们还要指望着他养老哩,哪能弄坏了他?”
太皇太后这才收回了眼,道:“你还没糊涂到家,也好,”忽地抬高了调儿,“把二姐与我管好了!哪有妇人总与丈夫争吵的?一不如意就拿娘家压人,她既嫁了,便是旁人家的人了!有这样的女儿,家里旁的女孩儿还要不要婆家了!”
原侯夫人唯唯,太皇太后冷道:“我都忍得,她便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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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侯夫人本是来得意事,却挨了一回嘴巴回去,心内羞恼,却安份不少。然这京中,多的是人,有安份的,自然也有不安份的。
皇太后自崇庆殿迁入慈明殿是京中贵妇人口中一件大新闻,嗣母子、婆媳、新仇旧恨,最宜磕瓜子时闲。便是家风极好的人家内眷,不好往外头与人大声议论,自家关起门来,也有一二手帕交声嘀咕。
众人原先真个不甚喜皇太后,这妇人因自己在宫里叫太皇太后压着,又有个淑妃在,觉着自己压抑了,便要在旁人面前摆个谱儿,好图个心里舒坦。谁个生来便爱看人摆谱的?皇太后又总为难孝愍太子,风评更差。
然她死了儿子,又与嗣子不合,处境又可怜,那一等好心的便忍住了不她是非。她偏又好自闹出些个事来,叫人不得不。
纵是不喜欢她的人也要:“过继了旁人家儿子的人可怜,寡妇过继了旁人家儿子的更可怜。”又有玉姐,新皇后出身不高是一个好道的,永嘉侯究竟是不是朱沛又是一段公案。皇后母亲娘家女户人家,还是拿来饶舌的好话头儿。再端庄妇人,不好,也想听一听,好晓得一二是非,免得因不知内情犯了忌讳。
这日,三、五夫人,原也是闺中手帕交的,聚作了一处。不好听戏文、观歌舞,正好专了心的嚼舌头。
内有嫁得好的,已是崇安侯夫人的先开了口:“皇太后这回叫治得有苦不出了。”她与皇太后闺中相识,原比皇太后过得好,不想皇太后一时走运,做了继后,便常在她面前拿个架子压她,两个都不是甚眼光深远的,彼此心中都不快,崇安侯夫人最爱传皇太后的不好。
与她相熟的人都晓得她这爱好,眼下更不用畏这皇太后,那一个丈夫只挂一中散大夫职的便道:“叫她招惹皇后去,那是个好招惹的人么?才入宫便好打她脸的一个人!官家又不是她亲生儿子,能向着她?”
另一丈夫正丁忧娘子钱氏的道:“也不怪皇后,看她先时在外头这婆家时,那会儿我家还不在孝里,也去那家吃喜酒来——真真亲如母女。原是那家夫人相中求了来的,亲为婆母做羹汤,又与妯娌大姑子处得极好。也是宫里那个生事。”
崇安侯夫人道:“这也是看缘份哩。”
那中散大夫家娘子道:“也看相处哩。皇后看着娇娇怯怯南蛮子模样儿,心里硬哩。听……原是女户人家养出来的,性烈心硬。这回明摆着是一个要拿捏另一个,另一个也要立威。竟是谁个心狠谁个能赢。”
钱氏道:“哪有这等事?皇后好个佛道,极心善的一个人儿。又是那苏先生学生,知书达理的人,能心硬到哪里去?难道不是依着礼来的?”
崇安侯夫人道:“将过门儿,嗣婆婆一出手儿便与丈夫十二个花朵般闺女,为的是个甚?明眼人儿一眼便瞧得出来,不生气,难不成还要等着叫治死?”
中散大夫娘子道:“这也是。也是皇太后犯了昏了,哪家个婆婆不想着儿子家宅和睦的?她便好弄搅家精去叫儿媳过得不安!可见不是亲生的,便不为儿子想,只想着自己好拿捏儿子媳妇。既不以真心待人,也不怪旁人与她也只是面子情了。”
崇安侯夫人道:“是皇太后不在理,皇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真个是南边蛮子地里来的,心忒精细了。”
京中贵妇多是北人,对南方人实有些儿瞧不大上,玉姐虽不好惹,却又年轻。崇安侯夫人更有一恨,她的庶子越凌得了洪谦青眼,带往西南走了遭儿,做了个县令,正经有了官身。越凌心疼生母,百般求告,将生母携至任上,从此脱了崇安侯夫人的辣手。崇安侯夫人少了个出气筒儿,心内自是不喜。一骂越凌不守规矩,是个忤逆子,二也犯洪谦多事。前者好骂,后者不敢骂,只好事时,时时拐到他家添上一二句无关痛痒的话。
中散大夫娘子大有知己之感,原本她丈夫曾有一实职可任,不想没争过一个南人,她更不喜南来的,掩口儿一笑道:“听,皇后又裁宫中用度,减了许多宫人,烛也不许多、脂粉也不许多买。还带着儿子与官家一同挤着隆佑殿,真真是精细蛮子的脾气。”
崇安侯夫人道:“蛮子从来精细的,你哪里知道?这与官家一处住了,正好看着,免叫偷嘴哩。”
她两个得高兴,却忘了京中勋贵姻亲盘根错节,这钱氏乃是义安侯董格的妹子的儿媳妇儿,因家大兄弟多,分房儿出来居住。义安侯的孙女儿却是与了金哥的,这亲戚近不近,远实不甚远——皇后娘家亲戚少而又少,义安侯家是比林家还要正经的亲戚。
董格乃是她丈夫的亲舅,若走对了门路,以皇后之能,与官家夫妻相偕,吹吹枕头风儿,又或是永嘉侯伸伸手儿朝官家进进言,她丈夫也好得一实职。且这两位话也确是不敬皇后,捎带了官家,忠心之人,也当一。又,与皇后远近是门亲戚,有人了亲戚家出嫁女的不是,亲戚也当传个话儿,提醒一二不是?
这钱氏便往永嘉侯府来,朝秀英如此这般一,秀英谢道:“谢夫人告与我,我便与娘娘去,请她防些儿人闲话。多问一句儿,如此这般的,京中人多不多?”
钱氏面露难色,道:“是略有些儿,南北风俗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秀英便心中有数,送走钱氏,便朝宫中请见。
119劝说
却秀英自听了钱氏密告,便坐卧难安,有个闺女出嫁家,做母亲的总是担心的。寻常人家还要怕她在婆家住得不惯、丈夫不体贴、婆婆严厉……到了皇家,只有更担心的。寻常人家,娘家能打上门儿去,嫁到了皇家,除开造反,便只有忍着。
秀英心病,出身是极要紧的一条儿——她固是好强,也是叫逼出来的,她心里,娘家弱了,自身便要刚强,总要有所弥补方能立得住——入京来比丈夫,她不输人,到娘家,便有些儿难出口。生儿子是先前另一块心病,眼下已是好了。另一条儿要紧的便是丈夫了,唯他捻花惹草,她固知洪谦不至办出荒唐事来,心中仍是紧着。
以己度人,玉姐比她嫁得更好,这些个烦心事只有更多,没有更少。玉姐父亲倒能得出口了,这丈夫成了官家,秀英便愁九哥会有许多妃嫔。是以越发听不得有人玉姐不好,不肯叫玉姐有个与人嘴的事儿,日后弄成麻烦。秀英心里,既是宫里免不了有女人来争宠,便要叫玉姐在旁的事情上无可挑剔才好。
洪谦回家,见她这副模样,因问何事。秀英如此这般一,洪谦面色也不好看了起来。秀英道:“我答应这门婚事,并不全为着他家高官显爵、富贵又全,只因亲家母知书达理,教出来的儿子家门干净。想着玉姐看着文静,也是一副硬脾气,容不得猫儿狗儿于她面前胡来。九哥……官家原也是极好的,谁个料到他做了官家了呢?寻常女婿,倒好敲打,这官家,哪有咱插嘴的余地?只好自家谨慎,休与人把柄,做个贤良人儿罢了。”
秀英所言,正是洪谦所悔。他原相中九哥稳重又实在,为人且上进,肯用功,日后有个高爵也不在话下,玉姐也伶俐,九哥家门又好,真个好叫白头到老。这做父亲的,总想自家女婿只守着女儿一个,褚梦麟且要为女儿出头,不许女婿宠姬妾,何况洪谦?
眼下,真个不好收场。
洪谦闷声道:“她如今不该多听着不好的话儿,俭省也是朝廷多事之故。官家是嗣子,先帝孝期,他总要做足了面子,这二、三里年断不至有事,你无须得重了。”
秀英道:“不见着大姐我总是不放心。二、三年,我不晓得他忍得忍不得,放着先前,我信,如今宫里宫女可不少!不定有什么样的贱人要行事。大姐总要落个先手才好。”
洪谦道:“她不是个没成算的人,只怕一时气急,乱了方寸而已。略一,叫她沉下心来也是好的。告诉她,万事总有退路,安心养好孩子,官家并不是那等视礼义如粪土的人。休要自己先吓着了自己,凡事休把人往坏处了想才好,做得多了,反叫人寒心!”
秀英唯唯,又想,自己是否“做得多了”。
胡乱想着,一夜也睡不甚好,次日宫里便允她来见。因洪谦须早朝,起得早,秀英也早早一同起身,打发洪谦用了早饭,换了衣裳出门,她自家便开始按品大妆了起来。宫使来时,她已穿戴整齐、将金哥打发出去读书了。见了宫使,叫喜递了个红包去,便随着宫使入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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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起得倒比她晚些儿,宫外早起,为的是赶上早朝,离禁宫远的,路上倒好花上大半个时辰。有些个官儿,住得更远,一路自城南跑到城北,天黑黢黢的,道又不好走,花上一个时辰也非奇事。
宫内离紫宸殿颇近,乘辇两刻也到了,是以九哥起身稍晚。九哥起来了,玉姐便也起身,送九哥往前朝去了,她再慢慢理事,或是靠着熏笼再眯一阵儿解乏——并不劳累。她有身子,慈宫等处便也不日日前往,这也是自东宫时养成的习惯,彼此都觉这般好似日日见面。
秀英到得隆佑殿时,日头已升了起来,紫宸殿常朝未散,玉姐面前摆一张桌儿,二十个碟子里各色果脯、果仁儿装得极精致,正就着茶水吃哩。
见秀英来,朵儿忙上来迎,搀着秀英上来与玉姐同坐。秀英待要行礼,玉姐道:“休这样,我身子沉了,可扶不得,咱都省事儿。”秀英心中躁意便减了减。除了外头穿的大氅,才与玉姐对坐了。
碧桃亲来奉了茶:“外头怪冷的,夫人喝口热茶暖暖。”秀英道:“我是要缓口气儿哩。”玉姐道:“娘这话得又怪了,有甚急事逼得你这样?”
秀英知碧桃是申氏的人,便先不九哥之事,将钱氏了出来:“前两日义安侯那头一个亲戚到我那里,我都不大记得她是谁个了,哪知她竟了些要紧的事。娘娘猜,她的是个甚?”
玉姐问道:“的甚?”秀英道:“外头有些个言语,得不大好听哩。”玉姐道:“没头没脑,我们难道做错过甚不成?”秀英道:“世人的嘴只要痒了,哪管你是不是曾做错了。”碧桃见朵儿依旧木讷讷站着,只得自己插了个口儿:“夫人这般,连我们都心急想知道了,外头究竟了甚哩?”
秀英道:“咱是南蛮子哩。”碧桃是随着申氏来的,申氏娘家也是南人,她姐姐大申氏原是吴王在东南任上时与儿子的媳妇,这碧桃是大申氏陪房所出之女,自然也是南蛮子了。碧桃听了便扭头儿啐了一口:“呸!官家是天下人的官家,又不只是他们老侉的官家,难道南蛮子不上税?倒碍了他们的眼了!”
却将秀英得笑了:“就是这个理儿。”玉姐道:“娘也她的在理,怎地性子又急来,大寒天的跑这一趟,白叫我担心一回。”秀英道:“还有哩,个甚的中宫不阔绰……”玉姐心里有数儿,这原话必不是这般好听,许还要她穷酸家子气。朵儿忽地开口了:“娘娘那是会过日子,好过她们犯了傻气好拿银子扔水里还听不着一声响儿。难怪儿孙都过得精穷。”
秀英道:“你甚时候学得这般伶俐嘴儿?”朵儿一张脸儿涨得通红,又不出话来了。玉姐道:“她也就好为我两句儿,旁的时候,针都扎不出个响儿哩。怪心疼人的。”秀英道:“你再,她脸儿都红了。”
玉姐便不拿朵儿打趣儿,道:“并不是甚大事,娘怎急成这样?”秀英道:“官家才登基不久哩,前头事又多,再有一干长舌妇拿着娘娘来嚼舌头,怎能算得事?夫妻一体的,不定甚时候到官家身处哩。还有人皇太后‘可怜’的,她怎地‘可怜’了?逼得正经皇后避到了隆佑殿来,还不够,哪是娘娘,是暗指着官家哩。”
玉姐若有所思,秀英急不迭,生恐她听不出来,索性白了:“您两个都要好名声哩。官家要,娘更要!否则有个人胡言乱语,个甚‘不配’的话儿来,又是麻烦。”
玉姐眉心一跳:“我省得了。”
秀英又劝她:“该放软时当放软。”玉姐依旧是一句“省得了”,将秀英弄急了,道:“你见我在江州时是个甚事儿,到了京里又是个甚样儿?人都要学会变哩。旁人变了,你不变,还要拧着来,便是夫妻,也处不长久。谁人没个性子?性情改不了,行事却好软和几分的。”
又絮絮了许多,直到玉姐道:“我万事总看着官家,娘且放心。”秀英方有些儿忧心地离开了,因碧桃在,她不好多“恐官家有旁的女人,你”连暗示都怕叫猜了出来。只好以贤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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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要是轻易能改,便不是她了,她初时觉着秀英话奇怪。官场南北之争,早不是甚秘密了,纵是同为北人,还有个东西不同,同是南人也要看你是哪州哪府,亲近不亲近。皇帝自有制衡之道,总是不好叫一帮子人势力太大。南北能争起来,便是有意纵容的结果。
至如她俭省,她倒不是有意,自幼习惯罢了,恰逢国家有事,她还要在此时闹着享受,莫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秀英不是那等一无所知的妇人,何以这些个家长里短的话来?听到最后,再看一看碧桃,恍然大悟,这是借此事儿,叫她休将名声弄得不好了,反妨碍了与九哥的夫妻情份。
玉姐心中早有想法,她只管一心待着九哥,他缺钱,她便省,他叫皇太后辖制了,她便出主意。只有一条儿:九哥也须一心待着她。既是九哥看上她了,那她便不许他将眼睛往旁个女人身上放。纵他做了官家,她也不许。实是无法,她便也只好将心凉了,只顾着自己母子了。总是他不负她,她便不负他。
晚间九哥回来时,脸上略有些喜色,与玉姐:“虏主已撑不下了,似有退兵迹象。”北地虽不如草原上苦寒,冬天也不是好捱的,这头坚壁清野,那头如何能撑得住?本就是想以战养战,如今养不起来,只劫了些个零散不及入城的村庄,并不足支持,这仗如何打得下来?
玉姐与他道了恭喜。九哥道:“我只盼一切顺利,好叫我睡个安生觉罢了。”玉姐道:“万事开头难。难道没读过《孟子》?天要降大任与你哩。”九哥笑道:“是极是极。”
两个用过了饭,玉姐这才将秀英白日来事缓缓了。九哥蹙眉道:“这班妇人,恁地爱犯口舌?南人北人,悉是臣民,谁个又更高贵了?”玉姐道:“我只当她们赞我比她们好。”
九哥笑了,对玉姐道:“这却是真的。先时北方之税实比南方多,近数十年来,南方税款渐与北方持平,这二年还要略高着一星儿哩。祖……吴王先时做东南道的转运使,便是肥缺,这我却是知道的。”
玉姐头道:“有了钱,便好读书,想上进,南人做官的便多了,北人便不服了,对也不对?”九哥道:“正是。”玉姐心内想,这倒有趣了。
又缓缓了秀英忧名声之事,道:“她不好明哩,就怕我风评不好了,叫你休了。”九哥大惊:“怎会有这等想法儿?”
玉姐道:“没有父母不担心儿女的,她也是叫吓着了。听着有人女儿不好,难道不担心?你的老婆可不好做哩,过不几年,怕有人要我妒哩。先好了,与你做夫妻,吃糠咽菜我都能认,总与你一处。若你三心二意我却是不认的!”
九哥笑道:“男主外女主内,各管各的。”
玉姐道:“那我明日便与她这般。”九哥道:“与谁都这般也没甚不好,你认的,我便认,你不认的,我也不认。”
玉姐道:“成!开了,我心里也痛快,她们再我门户里出来的不大度,我也认了。日子总是自己过将出来的,我不图那个贤名儿,我只要你。我便是个气的,又如何?谁个敢动我家男人试试来!”
九哥啼笑皆非道:“我晓得的,我出门儿没人肯要的。”
120安泰
玉姐将心里话将出来,心头痛快许多,有些话儿憋在心里,快要憋出心病来了。将话儿完,再看九哥,九哥也不恼,玉姐这回笑是真个打心里笑出来了。人一舒心,看甚都顺眼,玉姐此后便是常脸上挂笑的。
因战事稳定,九哥这才有心情去想那登基大典的事儿。离先帝驾崩已过了五个月,新君登基大典也是时候儿了。政事堂纵于两军交战之时,也不曾忘了此事。虽国家如今穷了些儿、花钱的地方儿多了些儿,该办的还是要办的。
丁玮是个狡猾的人,虽是新近为相,思虑偏极周全,更言:“开战已久,恐士卒疲惫,正可借此机会,一振士气。”是以新帝登基大典之后的赏赐,前线将士格外丰厚。
陈熙亦不负重望,冬雪飘下的时候,亲择了两千精锐,皆反穿了羊皮袄子,身上披一白布,马裹了四蹄,亦覆以白布,趁雪偷袭。
胡人正苦不堪言时,欲攻城,器械不足,凭他们百般叫骂,只缩头不出。天寒地冻,粮草不足,底下人日日只有七分饱,非为养生,实是没得吃。原想着如昔日那般劫掠一番好过冬,不想肥羊不但头上生一角,口里还长了牙,竟抢不着甚有用的东西。天又冷,睡也睡不安生。也是平日苦惯了,纵撤了兵,也没旁的事好做,这才苦哈哈守在城下,不以为苦。连陈熙看了也服气:这若是天朝兵士,不定已经出了几多逃兵、有几处哗变了。
佩服归佩服,陈熙也不想叫他们好过了。是以有偷袭这一。胡人也警醒,陈熙率人初时得手,不多时胡人便越来越齐整。陈熙见好便收,占着衣着的便宜,居然全身而退,止折了几十士卒,却将胡人大营内放了几处火。次日,胡人便兵退五十里。
朝廷接着战报,也都欣喜,九哥眉头越发松了起来,政事堂已起明春反击之事。丁玮道:“只消明春一战获胜,虏主便要议和了。一败再败,部落头人便会生出离心,他总要腾出手儿来收拾,再与天朝争执,只怕他不止地位不保,性命也要丢了。”
九哥因问:“若天朝战胜,将之远逐,咱还用与他议和么?”
诸宰相静默片刻,才由梁宿回九哥:“官家,非是臣等不信将士。这……本朝实乏这等有霍、卫之能的,且,家底子都要花干了,再打不得了。”
九哥亦默,良久,方道:“议便议罢,我是不肯再出钱与强盗的了。”
梁宿道:“这是自然,胜的是咱们,至多不过开榷场而已。”丁玮捋一捋须,将眼睛一眯,道:“哎~哎~怎能开榷场而已?天朝上邦、文明礼仪,更有仁德圣君,”着朝九哥一拱手儿,“蛮夷无礼,自须教训。若老实了,他们又吃不起饭,也不能眼看他们饿死不是?他们饿了,便要为非作歹,倒是吃饱了,还能少生些个事端。”
九哥瞪大了眼睛道:“这、这、这简直荒唐!怎能供奉这些个强盗?”
丁玮将双手一摆,道:“不是供奉、不是供奉,又不是他们父母,谁个供奉他们?既是他们羡慕天朝文物,死都要挤过来,便许他们内附便是。胡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择其精壮,好为我效力,纵有不如者,也可做牧子,再次一等,也可教以耕织之术……”
梁宿越听越入神,拍案道:“大妙!”
李长泽道:“恐其入内为乱。”梁宿道:“拆,拆而杂居,任以亲民官,不数代,移风易俗可也。‘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1】”
靳敏不言声儿,田晃道:“恐入得多了,有五胡之祸。”丁玮道:“五胡之乱,半因胡人半因汉。”几人数番商议之下,九哥也听出些门道来了:留着,恐其卷土重来,不妥。以九哥见识,胡人只消强盛了,必要南侵的,这自然是不妥的。不留,又无法赶尽杀绝。只好诱其内附,此消彼涨之间,好求太平。却又怕内附之民生乱。
诸人议而又议,终定议:待战后,试诱其内附。自此,便眼巴巴儿地望着北方,盼再来个好消息。北方却不曾再有甚消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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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正旦将至,此是九哥登基后头个新年,亦是个要改年号的着紧日子,纵银钱不多,也要操办起来。
宫中事却极少,盖因皇太后先时已放出好些个宫女出宫,宫内人少,事自然便少。再者慈寿殿与慈明殿两处,各有执事,玉姐并不过问至婆母殿中,一应物事皆应她们自行处置,依其心意,彼此省事。她肯放手,亦因先帝丧期之内,诸人不好生事。
九哥并无后宫,只有一个老婆,还是与他一处住的,事情便少。玉姐自受了册封,待皇太后迁出,便即掌令,以先时宫正留任,却叫碧桃、青柳两个去帮她。余者宫中职业暂且不动,只暗中考察而已。却将自己身旁边先两个二等的宫女一唤阿兰、一唤楼者提上来贴身伺候,叫朵儿带着她两个。
崇庆殿原当修葺,以供玉姐移居,玉姐以国家财力吃紧之故,并不催促,只:“明年三月前能住便可,过了三月,恐这孽障等不及要出来,隆佑殿却做不得产房的。”九哥听了,愈发觉得申氏得有理。
如今申氏却不须如先帝在时那般拘束了,虽还防着物议,与九哥夫妻见得却也多了。天下父母虽是一般疼孩儿,离得远的那个,终是挂心更多,不知不觉,竟比离得近的更疼了。听九哥如此,便笑道:“我的没错罢?你待人好,谁个傻的瞧不出来?她自也会待你好。”
九哥唯唯。
秀英也挂心女儿,九哥登基大典后,她便挂念着她闺女、外孙儿虽有了名份,未行大典。想得太狠,素姐都看出来了,心她:“大姐怀着哩,这都显怀了,身子也沉重,那大典那般劳累,如何使得?身子要紧。太子还,恐也撑不得,横竖名份早定,纵迟些儿又如何?”
秀英这才不念叨了,却也隔不几日便去看玉姐。因玉姐有孕,她身为母亲常往探看亦无不妥。毕竟是亲娘,去便看出玉姐不同来,便问玉姐:“我看娘娘这几日气色好得很,可是有甚喜事?”
听玉姐如此这般已与九哥开、九哥也许了我时,惊得脸儿都黄了:“你怎么甚都了呀?!”
玉姐道:“难道要我担心他一辈子,提防他一辈子?开了,彼此放心,才是过日子哩。他做了官家,难道便不是我丈夫了?”
秀英连连顿足道:“你怎恁大胆儿?你怎恁大胆儿?妇人待丈夫原是要哄着供着,捆着拽着,休叫他走远儿了,你将绳儿解了,不怕他跑了?”
玉姐笑道:“娘又操心来,他不是那样人儿。”秀英沉着脸儿,越发觉着养了个傻闺女。玉姐道:“我真心待他,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怎会不知我心?一生一世,我总能再活几十年,几十年连枕边人都要生份了,活着还有个甚的趣味?”
秀英道:“你爹如今,我都恨不得摘只眼睛往他身上放,纵他是好人,世上有的是贱人!”她已知碧桃、青柳现不常在跟前伺候,另有职事,今见不着,便愈发放开了,“你若有个贤良大度的样子,他有甚事便先与你,你自好应对。你早将话绝,他有这不好事,不敢与你,你岂不叫蒙在鼓里了?”
玉姐道:“他不会。”
秀英头都叫气疼了,亏得茶儿抱着章哥来了,秀英见着了太子外孙,头才不疼了:“哎哟哟看这是谁个来了?”又故与章哥行个礼儿,章哥上来叫一声:“阿婆。”秀英只觉心都要化了,将他抱起,道:“好哥儿,长些心眼儿,休像你那个实心的娘!她那心呐,我生她时给她生了个秤砣安进去的哩!”
听得茶儿掩口儿一笑:“夫人又笑话儿了。谁人不娘娘聪慧来?”秀英哼一声儿,不与她搭话。玉姐使一眼色,茶儿会意,上前逗着章哥,教他与秀英话儿。
玉姐长舒一口气儿,道:“他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又能做出甚事来?我有事要请娘去做哩。”秀英抱着章哥,祖孙两个一齐看向她,玉姐凑了头过去,秀英见了,忙将头也凑了过来,只听玉姐道:“娘好打听打听,这京里勋贵人家、朝廷大臣,哪些个家风好的,家里有与章哥年纪相仿的哥儿的,好与我听。”
秀英狐疑道:“你问这个做甚?要寻来陪伴章哥?”玉姐道:“我只心里有个想法儿,娘先与我看着。”秀英道:“你想要甚样儿的?”玉姐道:“要家内风气好,没有污糟事儿的。”秀英道:“才你胆大来,如何好不与官家商议?”
玉姐道:“我又不是要定了,娘只管打听了来,好叫爹去打听。要多些个,儿郎们一处,也好增些阳刚之气。否则这宫里尽是些个女子宦官,日子久了,他也刚强不起来。”
秀英道:“可是方丈、真人与你了些甚?”不悟与清静亦常往宫中法,因他两个“为人方正”,朝臣便也不阻拦。九哥听得少,倒是玉姐听得多,是以秀英有此一问。
玉姐道:“娘休问,只管与爹暗中打听了来,休露了痕迹,待事成了,再。”
秀英只得应下了。
玉姐心内想的却是,好与章哥做个同学,否则宫里女子宦官皆阴柔,养成先帝那个样儿,哭都来不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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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得了玉姐的话儿,回去与洪谦一,洪谦道:“从来皇子也不是独个儿长大的,总有些个伴当,是宦官居多,自一处长大,也知主子心意。伴读也有,却不是总有的……也是,官家与玉姐都是民间长大的,难免带着民间的习俗进去,也不算坏。”
秀英道:“果然使得?”
洪谦道:“果然使得。”心中却想,打一处长大的,可靠!又能看得清楚,且孩子做了伴读,在朝为官的父兄难免会有偏向。不似九哥这般,一朝登基,手头上可信的人也没几个,不免掣肘。这些却不与秀英了,只叫秀英紧着口风,又问话时都有谁个听着。
秀英道:“都是心腹人儿,连那头亲家与的碧桃、青柳,都有差使不在跟前。”
洪谦道:“太子还,读书总要三、四年后,且不急,好生看着。”秀英见丈夫允了,这才放下心来。
自此内外均安,秀英固留意着幼童,众人也只道她儿子年幼,爱屋及乌,儿女经而已。
这年正旦,颁了新年号叫做个安泰,是为安泰元年。原当盛大的,因外有战事,内里皇后有孕,经不得劳累,竟有些个肃穆之感了。
二月里,崇庆殿修葺一新,玉姐迁至崇庆殿待产,章哥因年幼,亦随她居住,却是安置于东配殿内。临入住前,大相国寺奉以铜佛一尊,清静奉鼎一座,各为镇宅。将皇太后气个倒仰:我又不曾临行前做甚镇魇之事,这是要做甚?!
玉姐只做不知,将这二物置室内供奉起来。便于崭新殿内,择选赐往宫外之物——洪谦生日,正在二月十六。
三月初六日,玉姐于崇庆殿产下次子,名儿尚未曾取,内外唤作二哥便是。二哥满月后三日,陈熙便率众出击。
先是,过了年,围城之虏便渐撤了开去,到得二月,已悉撤尽。盖因春日已至,草场渐绿,也当放牧牛羊了。劫掠并非回回有收成,总要靠牛羊填肚子。又因久攻不下,又无战绩,各部也渐不听使,虏主亦须退而重整,以待时机。
所谓敌退我进,天朝这头儿马却并不是靠出去啃草的,一整个秋冬,都使搀了豆子的饲料精心喂着战马,上等的战马还要添些个蛋清。养得油光水滑,只为追击。
121胜仗
却玉姐迁于崇庆殿,终于正了位次,于殿内产下次子,于内于外,都是件好事情。九哥夫妻两个将此视作个当家作主的标志,自是开怀,连盼着前线消息时都没那么焦灼了。
秀英更是欣喜,忍不住对洪谦道:“有了二哥,我这心便放下大半了。”
洪谦口上不,心里想也是这般,出嫁的女儿,总是盼她能在婆家过得好的,这过得好的头一样儿,不是丈夫不是婆婆,乃是有自己的儿子。秀英此言,倒是颇得洪谦之心,口里却道:“有儿也不能放心,还要教导成人才能得安生。”
秀英道:“太子极聪慧的,怎会不好?”
洪谦道:“出了门儿时,休这般喜上眉梢的模样儿才好。”秀英道:“我省得——我又有一个想头儿,你看,咱家珍哥、宝哥与宫里殿下差得也不大……”洪谦道:“他两个有一个便得了,大姐叫你帮她打听事,是要你帮忙,你倒弄成她帮咱了。”秀英道:“我不过这般一罢了,都弄了去,是招眼,苏先生家儿孙是极好的,你看如何?”
洪谦笑道:“当然。”秀英道:“旁的只好再看了,这二年我虽也见了些人,却不是极熟。”洪谦道:“今年且不急。慢慢看,人要可靠才好。”秀英道:“是哩。可不兴有帮倒忙的。你外头见识多,哪家是可靠的?”
他两个正议着玉姐交办的事儿,外头程实一路飞奔到二门上来报信儿,帽子都跑掉了,二门儿上叫他浑家拦住了:“你这般奔跑又是为个甚?帽儿也丢了,头发也散了,你奔丧哩!”程实叫老婆骂了,也不还口,只:“奔你的丧哩!我报丧哩!”
他浑家啐道:“咱这府里,亲戚也不多,旁人哪值得你这般奔跑?”程实道:“你懂个甚?!是那新做了尚书的老太公家里死了人了!”将他浑家唬了一跳:“谁个死了?”程实道:“他那后娶的母夜叉!”他浑家拍着巴掌儿笑道:“那个恶人早该遭报应了,为这你急个甚?!要做孝子哩?!”
程实道:“你懂甚?!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消看主人,咱家大官人极善心的一个人儿,恶那夜叉,却怜那家里哩。快与我报了去。”他浑家这才不取笑了,也将脸儿一抹,作个焦急模样,匆匆往秀英房里回朱震继妻死了。
秀英与洪谦正话哩,听这讣闻,着实晦气,秀英道:“知道了,将我与官人素净衣裳翻两件儿出来,咱也当吊个孝去。那家里分了家,余下的老的老、的,五姐是咱做的媒与那家哥儿的,她头回操持大事,总要与她撑个场面。”她话又快又响,完再看洪谦,果然脸儿已阴了。
当下再不多言,换了衣裳,备了祭仪,一乘马、一乘轿儿,先往朱震府上去了。到得朱府时,苏五姐儿已换了孝服于后堂支应,朱珏正读书时被家中叫了回来,朱震已自衙里回来了,连同段氏所出的三个儿子都在前头看扎棚灵。朱洁因嫁在城外,往外送信的此时恐还未至其家门。
见洪谦来,朱珏忙迎了上去,朱清等看这洪谦好像前世仇家,不过碍着母丧,又有父亲在眼前,不好发作而已,却已是三双眼睛通红看他。洪谦将一边嘴角儿往上一拉,做个皮笑肉不笑样儿,满眼轻蔑,一句话儿也不,只上前安慰朱震两句,又朱珏:“纵有事,也休忘了读书。”
秀英自往后看苏五姐儿,苏五姐儿正有些个难支应,盖因段氏有三子,其妻皆是朱珏婶母,苏五姐虽是本支冢妇,也须尊敬长辈。这三个妇人一时嫌妆裹不好,一时又呼:“阿家往日最爱那云头簪子,好与他妆裹了,簪子哩?”竟是疑着苏五姐克扣了段氏私房。
吵闹间,秀英便到了。苏五姐儿迎了来,秀英进门便拍手道:“府上好热闹,死了婆婆,儿媳不先哭灵先灵婆婆私房。我原来吊孝的,如今只好看一回热闹了。”完便拣张椅子坐了,翘起脚儿来看这妯娌三个。看得这三个皆闭了嘴儿。
秀英才使了眼色假意对苏五姐:“你家人口虽不少,都是分出去了的,管不得这府里事,你且忙去,有你这三个婶子的热闹看,我也不用人招呼了。”苏五姐忍笑,一旁分发孝衣、雇吹打人、吩咐厨下备饭等。
不消多时,霁南侯府上亦来人,秀英这才退往一旁,只陪太夫人话,请她:“节哀。”不多时,金哥放了学,洪谦早留话,叫他也来看一看,与段氏上了一炷香方命他往后头寻秀英去。
秀英已与太夫人一道,往苏五姐处看她新生的女儿大姐去了。姐儿单名一个芳字,生得斯文秀气,秀英抱着不松手儿,与太夫人两个话哩。听金哥来了,秀英才放下芳姐儿,道:“我那金哥也是半大子了,不合叫他往妇人住处跑,我还须出去看他。”太夫人便扶杖,与她同去。
去时见金哥已在院门外候着了,并他的书童儿两个,朱府下人陪着,两个只不进门儿。太夫人便赞道:“是个懂事的孩子。”秀英忙谦逊,金哥默上前来拜见太夫人并见母亲。
洪谦将面子做足,留足百两银铤子做祭仪,方携了妻儿归家。那头朱家自办丧事,儿孙守灵、哭灵,又出殡、入葬不提。
出殡日,洪谦亦使人于道旁扎了个棚儿,也与他家做个脸,却并不随行了。待诸事毕,天已炎热,人多不爱出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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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都是虚的,唯有儿子才是实的。”此语实乃程氏一门数十年之教训,秀英出来时,口气里满是感慨。
此时她正与素姐母女两个一处坐着,磕着瓜子儿,闲些京中事。自生下这些儿女,又有了外孙,秀英看这母亲,心中也多生许多亲近之意。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秀英益发觉着素姐这些年虽懦弱又好犯糊涂,却也老实不再生事,秀英待她便越发软和起来,时常来与她个话儿。
素姐自江州往京城来,自语言至饮食都有些个不大适应。想京中贵妇,连玉姐都要背后挨一句“南蛮子”,何况素姐?素姐是个纤细的人,纵到她面上,见过两回人,总觉人看她眼神儿不对,便推寡妇人家不好凑热闹,死也不肯出门儿。秀英只道她性腼腆柔弱,便也不强她,只多抽空儿来陪她罢了。
素姐听秀英这般,也道:“儿子不嫌多,娘娘能再生两个才是好哩。”秀英笑道:“眼下也够了,还在孝里哩。”心里想的却是,章哥已两岁半了,官家再过二年才出孝,章哥已能读书,二哥也好有两岁了。玉姐尚年轻,再怀上也不是甚稀罕事儿,到那时纵有个后宫叫临幸了,生下孩子来也比章哥了数岁,无力与章哥争了。
素姐看她心情好,便心问:“金哥今年便有十一岁了,再过三、二年也好娶亲了,那头房儿是不是也要收拾起来了?”金哥的岁数自在秀英心里,听素姐提起,便道:“娘怎地忽想起这件事来了?金哥还哩,再过三、二年也不过十三四,成亲太早。”
素姐垂下眼,声儿,道:“总是两个姓儿的,住一处不好哩。”秀英将眉头紧皱,声儿也抬高了,道:“娘这又的甚话?你们一老一儿的,我们不管、还要叫哪个来管?怎地忽地要搬出了?”
素姐却是听了金哥的话儿,试探来问秀英的。她自来没个主见,想日后姓程的当是金哥当家,金哥又读书,年纪也不算很,他甚,她便听了。且金哥得也有理,金哥:“我也渐大了,总依爹娘住也不是个事儿,总姓个程。我在这里,叫兄弟都不好称呼,爹在朝上为我犯愁哩。阿婆与娘透个话我儿,我去问问爹,可能将外头娘娘与我的宅子收拾出来,过二年咱也好搬,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不想素姐骨子里更畏女儿,叫秀英一吓,倒竹筒里倒豆子——她全将出来。秀英听了,将一张脸儿气得青紫:“这畜牲人大心大了,竟这般有主意,与爹娘生份起来了!娘休理他,我骂他去!”
那头金哥真个与洪谦了,洪谦听了,将眉毛一挑:“我与你这两姓之事,不过是不想叫你听了外人话,反与父母生份,你这又是哪里听了谁个了甚?”看金哥惊讶的面色,洪谦便猜着几分,道,“看来是听着甚不好听的了。我原想着,待你再大些儿,心智坚定了才好,就为着怕你胡思乱想!谁个与你的?你是自与我,还是我去盘问?”
金哥吭哧半日,方道:“在那丧家时,有人取笑…………不与人一个姓儿,倒好亲近,倒要怎生招呼哩……爹,我并非不孝之人,我也晓得仁义信孝,我该姓个程,只我在这里,连珍哥都不得正次序,这满城里,只咱家哥儿不好叫个行次,恐叫人笑话哩。”
洪谦道:“你爹于江州时做赘婿,叫人笑话得还少了?将心与我收起,少生事!再胡思乱想事,腿我打折了你的!你们兄弟我自有安排,不消你费心。真个有孝心,便好生读书,挣出个前程来我与你娘才好放心!你道我与娘不曾想过如何安排你们兄弟?我们都想着哩!少提虚礼!为人心正,不在这些个末节,对得起天地良心,便何惧人言?你出去都不算个成丁,你阿婆又年老,将一老一赶出去,你当你爹娘是甚样人?当你的面儿这个话的人,其心可诛!”
洪谦最明白此时少年人心性,最是倔犟,与他将道理剖析明了,他还不定能听得进去,不与他明白了,还不定要想成甚个样子,转脸儿便要生事。是以不厌其烦,与金哥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不想金哥却不似他那般古怪,年纪也读书、也想事儿,觉着有理他便听了,一头儿:“是我想左了,累爹娘担心了。”洪谦肚里原还想了许多道理,正待他扭头儿不听时好打动他,不想金哥痛快应了,登时哑了。许久方问:“你真个想明白了?”
金哥奇道:“自然是想明白了,爹娘自来疼我,必不害我的。我听人话不辨其意,原是我不对。”
听得洪谦深觉自己年幼时,真个是“顽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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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在宫中,并不晓得她娘家险险要有一场大变故。若是金哥听了外人言,与父母兄弟离了心,必要闹着搬将出去,永嘉侯府便要成京城内一大谈资,连着如今居住崇庆殿的玉姐,也要叫人看笑话了。
因其不知,便少惹许多闲气,她此时正与九哥两个一处犯愁哩。
陈熙追着虏主一气跑了上千里地,逼得虏主不得不求和。陈熙便强压着手下将士,命撤退。玉姐道:“何不一鼓作气平定了?这般许了他求和,日后他休养生息过来,岂不又要进犯?”
九哥苦笑道:“不过养了这几年的兵,如何能深入大漠?”玉姐哑然。九哥续道:“能追出这般远,也是天了,再追,不消虏主动手,他们自己便要累死了,还不定能不能走回来哩。粮草辎重,这一仗并去年几个月僵持,已消耗大半了,供给不上的。困兽犹斗,将虏主逼急了,孤注一掷,天朝却无力再打一大仗了。”
“只能议和?”
九哥道:“唯有议和。此番议和,却是在我,虏主伤了元气,没个十年回不过来。我正好腾出手儿来。”
玉姐因问:“要做个甚?”
九哥道:“好将国库填一填。”
122坦荡
话,陈熙于北方打了胜仗,囿于国力亦是囿于军力,并不敢追得太深、逗留太久。终究是一场胜仗,且是敢于追击的,并非似先前那般只敢在城墙根子底下与胡人列阵。虏主亦是“内忧外患”不得不求和,亏得天朝不似胡虏这般吃相难看,并不要他许多朝贡。政事堂命鸿胪与礼部择人与虏使阎廷文议和,虽未有定案,天朝想也不会吃亏。
九哥却正愁这国库缺钱之事,因腾出手儿来,好将国库填上一填。
玉姐有些个奇怪,但凡新君上任,头一等要做的是安抚人心,其次便是要这满朝上下听他的话,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怎地九哥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钱的事?便问他:“你要如何填?手下人使不动,想填也填不上哩。”
九哥道:“我总要信一信朝廷读书人的良心,若未及干大事,先疑起人来,岂不可悲?只消他们能干事,我便敢用他!甚叫个忠?时穷节乃现,疾风知劲草,总不好故意试探——原是忠心的,叫一试探,反要将我瞧了去。与其那般费心,不若以诚待人,感化其心。”
玉姐听了,也只得头,且以他有理:“水至清则无鱼,你又年前新来的,确不宜大动。虽知各人未免有些个私心,只消不坏事,便不穷治。”
九哥赞道:“正是这一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所谓上行下效,我先将人都想坏了,先要排斥异己者,我做到一分,底下便能做到十分,人心便都坏了。人心坏了,还能做成个甚事?我当为天下表率。”
玉姐讶于他风光霁月,反觉自己有些个枉做人了,转念一想,九哥欲晋郦玉堂之爵,为东宫时又默许洪谦往西南夷,抬举着不悟、清静这一僧一道,前几日又与苏正之书院赠了匾额,未尝不是暗置势力。口里却道:“国士待之,其自以国士报效。非汉高不能用陈平、韩信,也是主君气度,能者方能一展抱负。世间岂无能人?盖无人与他机会而已。”
九哥叫她夸得脸上一红,解释道:“大姐又夸我了。我不过想,这些个人,于先帝那般懦弱之人手下,尚且能叫国家不乱,可见这满朝文武大致还是不差的,忠心也是可嘉的。不值当为一私心,弄得朝廷动荡,天下难安。有那功夫,不如做些个实事哩。国事不等人。”
若为着自己疑心,非要弄得满朝都是“自己人”且不自己年轻,经的见的少、眼力未免有所不足,也不能确保真个人人都“忠”。
单是这一番动荡,便要人心浮动,再安抚人心,新上任者未免不熟政务,待到他们熟悉了,不知又要几年过去了。待一切都在掌握中了,又不知旁处会生出甚样枝节。譬如虏主休养生息后又来为患,再或者遇上个灾年,又或者旁有无法预料之事。国家便永不能整顿安定,冗官冗费便要渐渐吸干了国家的元气,郦家江山便难保了。
玉姐道:“如今内外皆安,九哥想做,便做罢咧。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更添许多仕子为君效力,咱不缺人手儿。”
九哥叹道:“人是不缺,人手却是未必的。”
玉姐因问:“怎生?”
九哥道:“冗官极多,种种荫官。纵没个实职,不发俸禄,也各有限田,占去许多田地不与国家缴税哩。国家花用之处又多,”压低了声儿道,“不几年,又有几样花钱的地方哩。慈寿殿的陵寝、慈明殿的供养与白事,孝愍太子还留下个女儿不可慢待了。还有几个大典,都是花钱的事情。”
玉姐惊道:“我原以国家是因战事吃紧,那是个花钱的祖宗,这才要俭省,如今看来,是自根子上狠缺钱了?究竟缺到甚个地步了?”
九哥附在玉姐耳上,轻声了个数,道:“便只有这些儿了,收多少,便能花多少,几乎不余甚钱。倒是常平仓等处还有些米粮,却也不多。”
玉姐因知国家收税乃是“量出以制入”,收多少便花多少,所余有限,积攒起来也不多。且朝廷官员、勋贵等俸禄也是自这里头拨出,除开俸禄,余下的钱能做的事更是有限了。难怪九哥要将这冗官当做一件大事,单个儿提将出来。待做了这些事,国库便没多少积蓄了,难怪这仗打不下来。
原来九哥不止胸怀坦荡,钱袋也坦荡得很!
玉姐沉吟道:“你不,我也要问你,这宫中内库你可有个甚的章程?休要嫌弃我多事,若在外头民宅里,这家里总是我该上心的,到了宫里,往常我是不好插手,这二年是不得闲儿,只依旧例。我冷眼看着,很是不好。”
九哥道:“怎生?”
玉姐道:“凡宫中一应使用,或有地方贡的,或有和买来的。我于江州时也仿佛听,凡遭宫中和买人家,几无不破之家。总是拿少少银钱强买人家物什,值一贯的,至有才与一陌的。饶是如此,内库还是有些个入不敷出,也是中间儿有人贪墨之故。内库银钱,无非来自两处,每年国家赋税好拨些儿,再者是皇家自有的庄田、作坊,也只收利、自用。开国时尚节俭,此后人愈多、生活愈奢侈,如何够使?”
九哥道:“孝期未过,恐不好即时整顿哩。”
玉姐道:“我不曾眼下便动手,只与你商议,当如何事好。内库事比国家事虽,道理却是一样的。”
九哥果然来了兴致,因问:“大姐有甚好计?”
玉姐道:“头一样,也是与外头一般,积年累月,冗员愈多,且有贪墨,这是必要整顿的,却又不好大动。只好将那要紧处,如采买等拣那错得大的、贪得多的拿下,旁人杀鸡儆猴,我只好杀猴儿儆鸡。水至清则无鱼,却也不好水太浑,只养王八。”
九哥头道:“是这个理儿。”
玉姐道:“再有,我想将这宫中无用之人裁了去,并不是悉逐出去。我看了,这宫里每有采择宫外良家女子以充役使,原本宫中闲人多,用的人也多,如今咱家清净,且用不着这许多人。单这一条儿,自上而下便好少四、五百人,满宫上下,在宫女人身上,一年便能省上万贯。”
九哥惊道:“这般多?”
玉姐笑道:“可不是?她们每人每日脂粉鲜花、每月俸禄、每季衣裳,年节之赏,再有个三灾六病,一年看着不多,少的也有二三十贯,有这些人,便要有个头儿管着她们,这些女官之俸禄、份例还要更多。她们的东西,经了采买的手,还要报个花账儿,可不更多了?”
九哥道:“还有呢?”
玉姐道:“余下的宫人也好有数百,足够用了。再有宦官,前几日,李长福回我,要先□几个机灵的宦官儿好与咱儿子使。我一看章哥,再想那外头孩子比他大不几岁,便要自懵懂时去势,我心里难过。”
九哥咳嗽一声道:“这确不是甚个德政。”宫中用宦者,更是因后宫宫眷极多,恐用了成年男子,易生歹□。九哥家里,如今只有一个老婆,姬妾全无,自然不觉不用宦官有甚不便。
玉姐嘴角儿一翘:“我并非是为旁人,乃是为咱家。你想,这宦者乃是刑余之人,古早之时,是罚犯法的人的。如今倒好,使人无故便断子绝孙,也损阴德。且宫里不是女子,便是不男不女的,乏阳气。阴气盛的地方儿长大的孩子,未免性情或懦弱或阴柔,总不光明正大,致有许多运气差的,儿子也生不出半个来。我可不想章哥变做那般模样儿。”
九哥初时听了止头而已,听到最后,越想也越是这回事,道:“大姐的极是。想前汉后汉,越往后头,国祚将绝,越是子嗣艰难、君威难振,未尝没有此因。”
玉姐道:“骤然变革,恐引非议,不如先不往宫里添宦者,过得三、二年,章哥也大了,再好拿来。我又有个主意,看何处有家风淳厚者,不须他家为官做宰,只要人品周正,择年纪相仿的好孩子做章哥同学。我也是怕四周都是宦官,只有听他的、捧着他的,叫人奉承坏了,只听得进甘言美辞,不肯听那逆耳忠言。”
九哥道:“原该如此。”
玉姐道:“你要应了,这二年咱便仔细留意,择那好人家儿子与章哥兄弟做同学朋友。”九哥道:“好。”玉姐便将托秀英之事在九哥面前过了明路,道:“我便也设法打听一二。”九哥依旧允了。玉姐心里却想,这二日怎生与外头阿家那里通个气,了此事才好。她已将九哥胞姐郦六姐与苏正之孙苏平生出长子暗中订在了名单之内了。
见九哥应了,玉姐又道:“如此,这却要正一正规矩,使外男无故不得入后宫。蒙召亦须二人以上同往。宫女不得出内廷,奉命亦须二人以上同往。否则严惩而后逐出。想禁军巡逻护卫宫苑,那也是外男,如何不禁?一是有所职司,二是成职结队,不易生阴私乱事。”
九哥道:“甚好。”
玉姐这才着正题,道:“从来钱财之事,无非开源与节流。钱并非省出来的,乃是赚出来的。方才省,是手头太紧,不得不俭。根子上头,还在开源。来不怕你恼,我也有个想法儿。”
九哥道:“你有主意,只消不是卖官鬻爵,我便不恼。”
玉姐嗔道:“我岂是糊涂人?我你休要恼,乃是这并非耕战之策,乃是经商。”
九哥惊道:“经商?”
玉姐道:“你忘了原在江州时的事了?你我两家,单指那子租子,不过守成而已,一旦有事,钱也不凑手。手头宽裕,还在商铺。尤其与胡商贸易,利润最丰。横竖外头也有人嘲笑我是个南蛮子,家子气,我便气一回,又如何?”
九哥犹皱着眉头不话儿。
玉姐道:“地是有限的,你这许多冗官等事,不外每朝都愁的‘兼并’而已。官儿越多,百姓手里的田便越少,是也不是?不与这些失土百姓寻另一个活路,他们便要自寻活路了!经商不须许多田地。你我两家在江州时还有个绣品铺子,收了绣娘活计转卖,自有利润,那绣娘也不须田地,只消家里摆得开绣棚,便饿不着。你呢?”
九哥一想,申氏确也暗中使人经营,只自己不出面而已,便知这是常有之事,却又:“这岂不是与民争利?”
玉姐道:“哪是与民争利?与官争利还差不多。凡做经纪买卖的,不与个官儿勾连,哪能做得下去?早叫人暗中挤走了。内库这里,又做不了天下所有的买卖,不过是缓缓手儿。我的,乃是商税。国家诸税里,商税最少,何不护着他们做买卖,却多抽些税?”
是国家贱商人,确也是贱商人,非止不大瞧得上商人,连税,也少收他们的。时至今日,赋税虽有叠加,商税较之田税少得非止一两。盖因土地兼并,官吏等田产不须纳税,赋税便转嫁至农人头上,一而再、再而三,已不能再加,加便要出乱事。土地有数儿,好追讨,商人却是四处走,无处追讨,这商税便有些个放纵。
玉姐止此一,九哥却恍然大悟,随即又皱眉,玉姐毕竟不曾参与国事,只了个大概,固然可行,却也有须弥补改正之处。譬如,如何寻个好听名目,又譬如,如何监督商人。再有,恐人皆逐利,无人耕种,则田地荒芜,国家便有饥荒了。
但凡有个旁的法子,九哥也不至如此认真去想商人之事,实是……他也看了出来,抑兼并,每朝都抑,却每每亡于兼并。裁冗官,每朝都受制于冗官,却都不敢大动干戈。相较之下,抬举一二商人,总好过贸然朝官员动手。
九哥想,这是件大事,抬举商人了,恐其心大了,又想做官,这却要想一想怎生制衡了。此非一朝一夕便能有定计,需从长计议,便与玉姐道:“可先使人试行,毋以势凌人,且观后效。”
玉姐笑道:“我省得。”
作者有话要:有时候工商业的发达,也是农业上无法突破逼出来的TT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想看到这个变革的结果,大概也是要几百年吧,望天~
不过,二十年内,应该能够看得到一些变化的~偶争取把这些变化写出来~
历史的必然性在于生产力的发展的推动,历史的偶然性,可能就是皇帝有一个有市井气的老婆。
123暗行
九哥总是忙,与玉姐一回话,心头又添了一件事,本不欲久坐,不由又留下,与玉姐商议悄悄行商之事。九哥与玉姐心中,原对商人并不很看重,两家先时虽有经纪买卖,却并不自己出面,止叫家仆下人去做。眼下玉姐是为充盈内库,九哥却是存心要试试这经商能有多少利润,好算一算税赋一类。
玉姐善理事,与九哥:“内库出本钱,择可靠之人与胡商交易。初时事并不太繁,毋须人太多,人多了,恐又推搪。亦不可太少,恐其循私。好叫两个人,有做事的,有督导的。”
九哥道:“若想做成,休要做成和买。”玉姐道:“这是自然,便是和买,我寻常着,也不好这般欺负人,择宫中常用的大宗物件儿,谁家造办得好,便朝他家买,着他家运往京里来,或三年或五年定一回价儿,总不好叫民人吃亏。”
九哥道:“索性不叫他们受这许多搓磨,事也不多,或是你、或是我,亲自过问,也好晓得些个市井人情。我读书时,常思为何为君者不知民间疾苦,思来想去,便是坐得太高,离得太远之故了。听得都是旁人的,看的都是旁人叫看的,如何能知民情?”
玉姐由他去,等他完了,方道:“如此,不知可派何人了?”九哥沉吟一下,问玉姐:“你可有中意的?”玉姐道:“只消理个谨慎人便可……照我,不过是试试水罢了,不拘哪个,只消不扯虎皮做大旗,坏了宫里名声,都可。”语毕,却又昔年申氏那个陪房,却是个做惯了事的,可令他去,宫中另使宦者做个监督。
九哥道:“也好。”
玉姐道:“待做成时,咱却可择那往来胡商多的地方儿,单划出一片市坊来,与胡商居住。商家要交易,只好往那一处去,抽税也方便。”九哥笑道:“何须那般麻烦?市舶司【1】便是管与胡商贸易的,收的税也不算很少咱便休要多事,也省好些人少,免得人多手杂,又生事。我只消看看究竟利润几何,好重新估量商税。”
玉姐便依了他。
当下命人召申氏入宫,如此这般一,申氏便心疼起来:“你们日子这般拮据了?我便,国家大事,怎好总叫你们俭省?”玉姐忙:“是我闲不住哩。”申氏岂有不与亲儿做脸的道理?当下应了,玉姐便叫李长福来拜见申氏:“宫里便出一个他。”
当下使这二人携了十万贯本钱,且往穗州寻市舶使去,因有宫中印信,故由市舶使从中转圜,与胡商做买卖,不数月,获利颇丰。李长福识几个字儿,又写封歪歪扭扭的折子来请安,详述所见,言天朝丝绸瓷器绣品一类,极得蕃商青眼,常求而不得,抑或买不足所需。请依原江州故事,收畅销货物、又于绣坊内订下绣品转卖。
九哥原还不信,恐他两个借着宫中名头行欺压之事,问于市舶使,市舶使不敢隐瞒,回禀于九哥,这般贸易,实是利润丰厚。
九哥不由咋舌,由着玉姐将这利润放与他两个钱生钱去。他自家却又询问起当地绣坊等事来,原先在家时,只是听一听而已,如今却上了心,晓得有些个地方,尤其是多山之地,人口纵多也无用,田便只有那一些,一口人摊不上几分地,不若做些买卖经纪、又或与人帮佣、女子便做些绣品,好赚了钱买柴米。
九哥便心内有数,此事行得。然他担心却也不多余,只恐有人弃田而经商,弄得国家无粮。不得不悄悄问计于洪谦,且请洪谦必要保密才好。
洪谦道:“原来是为这个。行商也是不易,第一便是路途不安生,驿道从来不许民人走,他们只得走便道儿,这便常遇险,要抽商税,请先筑路。第二是路上有各种拦截,国家抽税少了,经着各地,有些不讲究的便要私下多抽一成税去,欲兴商,请先去这些个关卡。最后方是如何收税,增要增几成?恐增得多了,商人反不堪重负。”
九哥懊丧道:“原以有个法子了,哪料也是这许多麻烦。国家哪还有钱修路来?不修路又重商税,是杀鸡取卵了。”
洪谦道:“事缓则圆,可缓缓来办,拣那往来客商多的道路修一修,不多时,商税便能将修路钱赚回来了。也不须增许多商税,只消与田赋相差仿佛便可,没道理一般是官家的百姓,有的税重、有的税轻。只臣所忧者,却是这税如何增,增在何处,又,如何防他逃税。”
九哥道:“这却是须细细思量。”
洪谦道:“可择一二试行之,一则一旦有失,损失不大。二则若成,也算办过了有经验了,可推行之。”
九哥称善。洪谦道:“三年无改无父道,官家且休急躁。”九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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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前线战事有了结果,天朝只与虏主册封,并些许金帛之赐,只留一处榷场,并不与他许多钱帛。虏主也只得认了。
前线将士归来,又是一番赏赐。陈熙即解甲,入枢府,为枢密副使,且荣养,北地却交与这一战里守城颇出色几位将校。太皇太后顾不得侄孙兵权被解,且欣喜于他平安归来。
恰遇着玉姐册封之典,太皇太后既开心,又要与玉姐和解,便一力主张要大办。玉姐虽看这煌煌盛典,心头得意,却也不免有丝心疼:这盛典虽有礼部出了,内库不曾动,然国库实不丰盈,她的心里,不免将这国家看做是她丈夫的、她的、她儿孙的,不忍这般胡乱花用了。
大典之后,玉姐便进言,将入于内库的银钱,减半成去。原本各地赋税入京,按比例,大半入国库,半入内库,总在二八之间,玉姐此时便请将只消将一成半入于内库,余者入国库。又得贤名。
政事堂与户部眼里,这半成虽不多,凑一凑也好解个燃眉之急,譬如办这一场盛典。且做成定例,便不是今年一年,乃是日后年年如此。梁宿也不得不夸赞玉姐:“非有公心,不得如此。”皆以她是士人之女,是以如此明理。
然也有唱反调儿的。
崇安侯夫人虽是长舌唠叨,然她拿这皇后话,却也并非毫无依据——开国近百年,从未遇着这般特立独行的帝后。九哥还好些儿,朝政上千头百绪,他不免束手束脚。亚圣过“治大国如烹鲜”,他不敢轻举妄动。所作所为,不过将妻儿挪至隆佑殿住了些时日而已。
相较之下,皇后便有些儿“出格”,俭省得令人发指,手也黑得令人发指。原先玉姐与皇太后扛上时,满朝上下都是赞她的,此时两宫退居守寡,不能再兴风作浪,便显出皇后之雷厉风行来了。她实不似个闺阁女子,行动间反带出些个男儿气来。女娘们有甚恩怨,不过拌拌嘴儿,背后两句儿,便是要人坏话也要拐个弯儿。她偏不,从来不怕得直白,与人难看。
今又纵容宦官与家奴往外做经纪买卖,且打着宫里旗号,几月下来,如何无人得知?御史便忍不得要参上一本,谏上一谏。
岂料玉姐所为是经过九哥的,九哥即时便批道:“胜过和买,胜过加赋。”政事堂也只好装聋作哑,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接了玉姐的钱,政事堂便不好出头。且九哥所批乃是关节,内库也缺钱来,不令她去叫钱生钱,难不成要国库来出?抑或是和买,弄得民怨沸腾?
这一本便如投石入水,泛些涟漪,不多时便又平静。玉姐依然故我。
如是秋去冬来,李长福处又有消息传来,原有十万贯,竟已翻做二十万。却是与个贩卖香料的蕃商做成常客,将那龙涎香贩运来卖。又有珠宝等物,他只做个转手儿的。因他有宫中这金字招牌,人都肯信他,是以顺利。
却又另有一事上禀:有蕃商等私携铜钱。
玉姐忆及昔年苏先生所,又将此事告与九哥。九哥再去设法,下令严查。国内铜钱亦不足用,是以有短钱、有长钱、有不足陌、有纸钞——也有叫交子、银票的。
国家大政,总没有那般容易做得,九哥暗里留心,亦与政事堂商议,渐及这商税之事。梁宿等皆是读书人出身,眼界虽开阔,却皆以农为国本,不肯行重商事。
九哥也不恼,却问他们:“诸位执政秉国多年,难道不知兼并之事?不知冗官之事?国家缺钱,却不是天下无钱之故。是也不是?”
诸相默然,谁个都晓得要抑兼并,然除非天下大乱,兼并是抑不住的,纵乱了,乱后而治,还是有兼并。真个要抑兼并,还要弄出乱子来,譬如王莽。冗官之事亦然。皆不是好插手的,不如另辟蹊径。
梁宿道:“官家一片为国之心,然官家初登临,不如暂缓兼并与裁汰事。”这便是默许了,却又提醒九哥,他才登基,威望且不够,无论甚事,都须缓行。
九哥亦默挟,却又将李九福往穗州半年来之事一一与诸相,郑重及收买绣品之事:“如此,只消使不弃耕令国家无粮,可消弥兼并之祸。是既不使民为乱,又可为国家增税,一举而两得。”
梁宿道:“请官家慎之,治大国如烹鲜,不可急躁,请慢来。且于一地试行,有效,再请多试几处,更有效,方可通行于全国。且商人重利,须严加管束,毋令坏了风俗教化才好。”
九哥挟。
124失误
却玉姐暗中使宫中宦官往穗州做经纪买卖,不数月间便见盈利丰厚。虽因有着宫中招牌,无人为难之故,也是这经商确实有利可图之故。九哥比玉姐更上心,每逢李长福“奏折”送到,九哥必要讨来细细看一回,甚而至于要拿往政事堂,与宰相们商议。
宰相们并非“口不言利”之辈,能做到宰相的,何止不能口不言利?国家赋税几两几钱都要有数儿,市上米价,几文几厘都要清清楚楚。眼下明摆着,地是有限的,兼并是抑不住的。要限田,在座的又岂有不要吐出来的?纵自家清廉了,亲朋故旧未必都干净。不限田,民失其田,便是流民,流民易成流寇,继而天下震荡。
便似九哥所:“总要与他们寻一去处,不令生事。”
是以事是玉姐挑的头儿,后来却是九哥与政事堂上下用心,她只管看李长福收钱,余者竟不须她来管了。梁宿更与九哥商议,暗令穗州附近将近年徭役用于修路。
玉姐不管那外头事,外头却又有人来寻她。年节将近,章哥眼见便有三周岁,玉姐正与他开蒙,无非教些个《三字经》一类,先教他识些简单的字,又教数数儿。章哥已能磕磕绊绊数至一百,字儿也识了不少,茶儿于旁便夸他聪明。玉姐没养过孩子,有个金哥,时候的事儿到如今也有十年,都记不大清了,茶儿正好有个略大些的儿子,玉姐便当她的是实。心里也觉章哥并不愚笨。
这日,玉姐正听着章哥背《千字文》,她坐着,章哥于她对面立着,将两只手儿往背后一背,慢悠悠背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不解其意,只管先硬记下了。正背间,了李长福缺儿的一个宦官于同平抱着柄拂尘进了来,单膝一跪,禀道:“永嘉侯夫人蒙召入内。”
自玉姐蒙册立,洪谦升做永嘉县侯,秀英亦做国夫人,然称呼上,却还是妇人随夫,内外皆唤她做永嘉侯夫人。秀英欲来见,玉姐自是乐间,往往头日请见,次日便得入内。
秀英来时,章哥将将背完一段,玉姐原含笑听着,待他背完,一招手来:“往娘这里来。”章哥蹬蹬蹬走了来,抓着玉姐的手来,爬往坐榻上,端端正正坐了,一双胖手却不肯放开。玉姐便也由他抓着。
秀英往见玉姐,玉姐只受半礼。依着她的意思,这半礼也免了倒好,这些个礼数,只好迷外人的眼。秀英却十分不肯,道是礼不可废。如今行了半礼,又问章哥好。玉姐使空出来一只手儿戳戳章哥手背,章哥松了手,跳往地上,也问秀英:“阿婆好。”
秀英道:“好,都好。”等玉姐请她坐下,这才坐了。
玉姐见她有话要的样子,便使茶儿带章哥下去喝水:“背这一大长篇子,他也该渴了,与他些蜜水喝,休多吃了糕饼,又吃不下饭。”茶儿答应一声,领章哥下去了。
秀英左右看看,问道:“湛哥呢?”玉姐道:“他那乳母哄着,才哄睡。一动他便醒,睡醒了便要闹,且叫他睡罢。”那新生的二哥现取名为湛,八个月大,也有两个乳母,却是外头新补进来的,玉姐留心,使人请申氏荐了乳母进来,一则自家放心,二则也好叫申氏放心。
秀英这才着正题:“前些日子,听外头有传言,宫里派人出去经纪买卖了?”
玉姐道:“是哩。”秀英道:“这……宫里哪有亲自经营买卖的呢?出来不好听哩。原本外头已有人了些儿不好听的,如何眼下娘娘又——”
玉姐道:“娘听他们来!九哥晓得的,九哥甚都不,他们了也不管用。”秀英道:“那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休问是谁,叫御史谏了一回、参了一回,也不是个好事。”
玉姐道:“我又不偷、又不抢,也不是亲拿秤拿等子,只出个本钱罢了,皇帝家也要吃饭哩。外头……大官人、官人的,但有个余钱,除开买房置地,谁个不这般干的?官儿些的,想做还做不来哩。”
秀英道:“大官人、官人们家里娘子能做的,你是官人娘子?你是官家的娘娘!你管恁多!宫外娘子们,凭她男人官至几品,便是王妃,也要愁生计。你是不须愁这些的,官家江山万万年,自有天下百姓供奉你。”
玉姐道:“娘不知道,如今官家也缺钱哩。我能帮他便帮他。”
秀英道:“你带头俭省还不够?”完,又骂外头人,“见着宫里使人去做经纪买卖,也偷偷摸摸使人开铺,单收租子,他们如何能过得这般宽裕?原拿着干股,如今却也拿钱去做买卖。自家都不干净,还要宫里‘争利’。”
玉姐听了,便问:“也有官人家做买卖的?”
秀英道:“都是悄悄儿的,使家人去做的。”玉姐一笑:“法不责众。”
秀英道:“拿你前头哩,你可要有主意。”玉姐道:“娘放心,李长福是我这里人,支使他的却是官家。”
秀英叹道:“你……处在这个地方儿,进不可进,退无可退。循规蹈矩尚且来不及,如何好自寻烦恼去?听娘的,这男人长进了,你便不能如先时那般待他了。先顾好自家,休出纰漏。”
玉姐想一想,问秀英道:“娘今番来,是爹的意思还是娘自家要来的?”
秀英听了便伸手取过茶盏来,一饮而尽,抚胸道:“你爹聪明一世,今番也犯糊涂了!他倒还你办得好哩!他们男人眼里,能帮着丈夫的,就是好。你切不可这般糊涂!没个男人喜欢女人好强的。休看我原先好强,那是……你爹是入赘来,看我如今,他个是,我能硬个不?你是嫁与官家的,可没我那时那般硬气。男人纵敬着贤妻了,也未必爱她刚强。我与你爹都老了,也没心思混闹了,官家可还年轻。你总要柔柔和和的,拢着他。”
玉姐猜着秀英的意思,无非是要她邀个好名声儿,日后好做个退步,纵九哥要充实后宫,她也占着礼法、占着口碑,无人能撼动。当下口气也软和了,道:“娘的心,我晓得,是要人都我的好,再没处寻我的不是,纵日后有个万一,也好有人为我话,是也不是?”
秀英道:“你既明白,怎地还要犟来?安安份份地罢。再不到二年,官家便出孝了,到时候儿,要充实后宫的,你……总要拿个章程。到时候休再这般脾气了。”
玉姐默然,道:“我总想信他一回,试上一试。谁个想将自己男人让与人?我是不想的!不试一回,我是不会死心的!他亲生的父母兄弟皆不能认,满宫里他最亲的人都在我这里了,我得疼他。”
秀英道:“你就犟吧!”
玉姐低声道:“娘又来,哄人谁个不会来?我总不曾负过他,日后也不怕。他若执意,我难道还能捆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到那时节,只好离心了。
秀英道:“我晓得你打主便就大,有些事儿,与咱在江州时是不一样的。”玉姐道:“我省得。”秀英道:“总是你有道理,还是主意大,还是没听进哩。你是甚样人,休我知道,外头也知道了哩。做事儿总带些儿你爹的邪气,又染那苏先生书呆子的硬气,叫人汗毛儿也要竖将起来,你自家还不觉哩!他两个是男儿能那般行事,你也行?”
玉姐听了一怔,将这话往心头一放,又问宫外新闻。
秀英道:“过了年,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儿要嫁与燕王家七哥哩,就是先前太皇太后想叫他入继先帝的那一个。”
玉姐道:“也差不多是时候儿了,娘也去喝杯喜酒。”秀英道:“这还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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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秀英劝了玉姐一回,自以是为玉姐好来,玉姐心里领她情,却并不想做那般“贤良妇人”。总想着信九哥一回,两个好生做夫妻。也不提秀英之劝,只管与九哥嘘寒问暖。
然心内也回忆自己行事,虽也不出礼法规矩,确有些儿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反省。便频召僧道入宫讲经,也与石渠书院苏先生那里资助,又与慈幼局等处施医赠药,与冬衣。是为求民间口碑。
因时日尚短,朝内大臣并不好糊弄,一时并未见效。玉姐痛定思痛,一日哄湛哥教他话时,忽而大悟:那些个名声颇虚,自己与皇太后、太皇太后并不亲近,孝道之下,求名于外,未免似伪。纵两宫有不妥之处,自己身为人媳,也不当记恨疏远。
做事软硬乃是脾性,是否孝顺却是心性了。她家从来便与旁人家不同,自家里亲人,便没一对儿是婆媳的,从未学会与婆母相处。打儿便养成一副不认生人的脾气——除开血脉亲人,你不理我,我也不须理你。嫁与九哥后,申氏待她更与寻常婆媳这同,好似母亲一般爱护,也没叫磨过性子,亲近婆母是天性使然。是以对两宫从不低过头,却不知,做了媳妇,是必与婆母低头的。
由此及彼,玉姐方悟自己许多事情上头,做得生硬了。
这便亲近两宫,日日问安,皇太后颇有些儿受惊,脸儿虽不太好看,心下游疑,不知玉姐要打个甚的主意,并不敢为难。太皇太后自以心怀坦荡,却坦然受之,亲与玉姐:“原侯家三姐年后要出门子,来拜见时若有失礼,你多担待。”
玉姐笑道:“原侯家娘子都是极好的,能有甚失礼?且过了门儿,便是一家妯娌了,一家人何两家话?”
太皇太后见她笑得真诚,也开心,又问玉姐起居,且:“休太俭省了,偌大国家,不在你这一半星儿,年轻时受了亏,到了老了怎生补也补不过来的。”玉姐受教。
这一年因着皇后尽心孝顺,婆媳融洽,正旦过得便分外和谐。内外命妇不由称奇,却也只敢私下议论,并不敢拿出来明。
到得二月里,各地举子云集,只待开考时,原侯家三姐嫁与燕王家七哥。玉姐因有太皇太后预先了,早早备下厚厚一份赐礼,送与陈三姐添妆。待陈三姐蒙召入宫拜见时,亦往慈寿殿里,亲与陈三姐一双花开并蒂的簪子。这簪子通体使羊脂玉雕出整支儿来,难得一对一模一样的,上造的样子。陈三姐从容拜领。
玉姐看她,生得沉静端庄,一派主母模样,又夸她数句。因先帝时有燕王家七哥过继传闻,玉姐不好多,亦不好多留,多夸了陈三姐,便好似讽刺她一般,是以略坐一时,便推去看湛哥,留陈家女眷“体己话儿”。
她想的却也不差,这原侯夫人见自家女儿拜玉姐,心头便酸:要不是当初事,她两个如今好掉个个儿哩。
待玉姐一走,原侯夫人便不免将这意思带了出来:“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哪条儿比我三姐好了,偏走这大运。”
太皇太后道:“知道你还惹她?!她如今不动了,老虎打瞌睡,你非要撩醒她!都安生些罢!”
原侯夫人这才不话了,心中依旧有些遗憾。淑妃见状,心道,亏得二姐不在,否则必要与她母亲一唱一和,再惹娘娘多生一回气。
皇太后亦在场,却不多话儿,亦不打圆场,她恨不得慈寿殿与崇庆殿吵将起来,她才好看一场热闹。此时便端过茶盏儿,缓缓啜着,更不言声儿,只看原侯夫人一脸悔恨之意,再看陈三姐儿面泛红晕颇有些儿羞愧。
淑妃欲圆一圆场面,堪堪要开口,忽听得外面脚步匆匆,却是个宦官跑将进来,淑妃识得,这是慈寿殿守门儿传话儿的,这般匆忙,想是有事。果不其然,宦官进来趴地下磕个头儿,道:“娘娘,外头吴王府消息,吴王……方才薨了!”
作者有话要:咳咳,据写到政治就显得乏味,于是尽量背景化之~
还是回到女主线上来吧。
女主性格,是不太讨喜,有反面人物的时间,这样不吃亏的性格看起来相当之爽。但是正常生活中,哪里来的那么多黑白分明呢?她就不讨喜了。咳咳,生长环境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她爹她娘她老师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她属于那种踩着线的性格,给人以侵略感。哈,突然想起非清里的八福晋来了。捂脸。
当然,人是会改变的。
125收敛
却玉姐出了慈寿殿,即转往崇庆殿里去。皇太后迁出时,崇庆殿内凡她喜欢的,皆搬了走,徒留些个粗笨家什与不甚喜欢之物,也是歪七倒八放着。玉姐迁出之前,崇庆殿大修过,皆照着玉姐喜好来。
玉姐曾与九哥一道演些个枪棒拳脚,后因怀孕等事,渐放下了,如今生完孩子,又无他事,复又将此事拣起。是以崇庆殿里还有些个兵器,并玉姐与九哥穿的箭袖粉底靴儿。
玉姐回来时,章哥正看着兵器架子上一排子兵器直勾勾不错眼睛,湛哥跟在他后头,左手扯着章哥腰带,右手食指含在口里,口水也滴嗒下来了,两条腿儿兀自颤颤悠悠。茶儿几个于旁张开了手,生怕他兄弟两个有一个站不稳跌着了。这兄弟两个,自能站立行走,便不喜人抱。
湛哥乳母安氏想伸手抱他,湛哥将湿嗒哄的手指自口里抽将出来,两只手儿一齐抱着章哥。章哥长他两岁,他两只胳膊又短、穿的衣裳又厚,抱不住章哥的腰。整张脸儿都贴着章哥背上去了,将一张肥嫩嫩的脸儿在章哥背上来滚来滚去,口水也涂了章哥后心衣裳上。
章哥正看那架子上一根齐眉棍,忽觉背上一沉,登时全身僵硬。玉姐听于同平他哥俩儿正在此处,过来时便见着她两个儿子一齐站着,冬瓜靠着大冬瓜,一个摇头晃脑,一个直使眼色。玉姐上来抱起湛哥,安氏忙将投好的手巾奉上,与湛哥擦了脸。章哥这才舒出一口气来,对玉姐道:“娘,我甚时能耍那个?”
玉姐听了,将湛哥交与安氏,伸了手来将章哥采将过来:“等你长得与它一般高。”
章哥不由沮丧,玉姐看了,肚里直笑。那头湛哥又闲不住,唔唔啊啊,朝玉姐伸出两条胳膊。玉姐将两个儿子领往正殿次间儿里,看着两个儿子,将早间在慈寿殿时那股子谨慎抛开,心头颇为畅意。
伸只手儿与湛哥,由着他抱着来回拉扯,又问章哥功课,与他习武只是强身健体,读书才是正途,书读得好了,才许玩耍。玉姐一句儿,湛哥便跟着“啊”一声儿,章哥听了便将两条眉毛一皱,伸手儿戳湛哥圆润腮上:“你应甚,你又听不懂。”湛哥又“啊”一声。
玉姐看了直发笑,章哥却又不依,许是父子常见面儿,九哥又看重他,他早早便有些儿九哥的样子,板起脸儿时那神情都极似九哥。毕竟年幼,此时羞红了脸儿,一头扎进玉姐怀里,叫一声“娘”。湛哥甚都不大懂,于旁又“啊”一声。
母子正欢笑间,于向平与与宦官耳语数句,匆忙上来:“娘娘噤声,不好再笑了——吴王殿下薨了!”
玉姐面上登时一僵,喃喃道:“又要生事了。”低头看着两个儿子身上衣裳,章哥算是承嗣之孙,九哥为着免人口舌,叫他与先帝守三年,这衣裳犹可。湛哥孝期早过,又是孩子家,却是穿得红通通光灿灿,忙与他除了这闪亮衣裳,叫取件儿沉色衣裳着了。
却又使于向平往前面打探消息:“请官家示下,这宫里要如何穿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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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猜得不错,吴王之薨,确是引得许多人心头一动。吴王乃九哥亲生的祖父,九哥却因过继才做得官家,于礼法上,吴王却是他叔祖。祖父为齐衰,叔祖为功,服制便不同,内外的眼睛都看在九哥身上。且,吴王薨,他的爵位要如何传下去,传与世子是必定的,论法当降等而袭,会与有法外施恩?郦玉堂又要叫顺捎着比上一回,也不知能否晋爵。
这便是礼仪之争,且并非寻常礼仪之事。朝廷大臣恐也要借此以观九哥行事,看他是否要尊亲生。九哥可又要叫架往火架子上烤上一回了。玉姐便吩咐于向平传话下去:“吴王薨了,都不许戏笑。”
这宫里能留下来的都不是傻透了的人,真个有傻子,自有上头人怕受连累了来提。事涉吴王一脉,宫中自是不敢有人怠慢的。玉姐传令下去,又将自家身上一看,她原在孝中,衣着打扮正合适,便坐下来想九哥心事。
玉姐心里,虽是亲生父母好,然已过继了,可亲近,却不好过了头儿。她却又不知九哥是否想与吴王一脉越礼之尊崇了,她固信九哥不是无礼之人,然先帝夫妇做的那些个事儿,连她也要嘀咕。若九哥真个做了,她又当如何自处?
翻来覆去地想,直到九哥自前头来了。因吴王薨了,九哥面色便不大好。玉姐迎上来道:“回来了?都等着你哩。”九哥强笑,问道:“他两个没淘气罢?”玉姐道:“儿郎,合该淘气一回,只消不出格儿,随他们淘去。”
九哥携了玉姐的手儿,两个一同步入,章哥正与湛哥两个地毯上翻滚。却是湛哥行走不稳,跌了一跤,章哥要抱他起来,却不想自己也是个三岁孩童,反与湛哥滚作一团。九哥暂按下心中愁思,一手一个,将他两个提起,玉姐忙接了湛哥。
章哥抱着九哥脖颈,悄声道:“爹,我想你了。”九哥声儿都哑了,道:“爹也想大哥了。”玉姐抱着湛哥不话儿,湛哥却要伸着手儿凑一凑热闹。九哥单手抱着章哥,伸手摸摸湛哥脑门儿,对玉姐道:“传膳罢。”
直到用完膳,湛哥叫安氏抱去喂奶,章哥叫茶儿领去消食睡觉,玉姐才问九哥:“吴王薨了,咱……要个甚章程?”九哥沉声道:“恐不好逾礼。”玉姐听了,不由松了一口气,道:“纵不逾礼,也不好与寻常亲王一般罢?”九哥道:“这是自然。”玉姐声道:“一视同仁了,未免凉薄。逾礼了,又有人凉薄了。”
九哥叹道:“左右为难罢了。谁个叫我过继了呢?”玉姐道:“政事堂怎生的?听梁相公先时是状元才,这些礼仪上头是极通的。”九哥抚着额角道:“最怕我逾礼的便是他了。”玉姐不好接话,只好:“天大的事儿,睡一觉醒来,不定便有法子了。梁相公怕你逾礼是真,却也未必不通情理。”劝他早早安歇。
次日,真个叫玉姐着了,梁宿因九哥自登基来颇能纳谏,又处事比先帝周正。要紧一条,乃是他肯担事,不似先帝一提及国库空虚,便愁眉苦脸,愁苦完了,甚个手段也没有,连个胡闹的办法也提不出。数年相处下来,梁宿也知九哥为人,除开心里略向着些儿本生父母,余者并无差池。
一个人,若连亲生父母都不想着,那便不算是个人了。梁宿这般想来,九哥也不算出格儿,只是人之常情。是以只要九哥不与吴王系追尊个帝号,梁宿便觉也不须强谏了。听九哥并无逾礼之意,梁宿便放下心来,请九哥缀朝七日,为“叔祖”悼念。
至如服丧,却不好以君为臣服了。梁宿又有折中之法,使九哥以日代月,也算全了礼数。九哥听了,解一桩心事,心头欢喜,便依梁宿之法。
不想这世上偏又有那一等寻事的人,又是那个参谁谁没事的御史黄灿。这黄灿却翻出先帝时旧例来,原来,先帝时,越王薨,先帝缀朝只有五日。黄灿以“先越王于先帝,叔父。吴王与陛下,叔祖。”叔侄自然比叔祖孙为亲近,有先帝成例在,为吴王缀朝当不比与越五缀朝之日多。纵九哥是吴王亲孙,然过继后,便不是这般算法,至多与越王等。
九哥叫他一口气儿憋在胸口出不来,谁个叫他心里终还有礼法,不想辜负先帝呢?只得拿眼睛去看梁宿。梁宿心里暗骂这黄灿多事!丁玮早与梁宿过:“官家虽是仁厚之君,却并非懦弱之辈。休要‘劝谏’得太狠了,年轻人,顺着他,他还能听,与他唱起反调来,只怕要愈不肯听你的。句不恭敬的话儿,年轻人都是属驴的,牵着他不走,打着还要倒退哩。”
梁宿思索半日,深觉有理,这才有议礼时请九哥缀朝七日之事。今日黄灿此举,岂非便是要打着他倒退?当下上前喝止。黄灿却将脖儿一梗:“我是御史,极言直谏乃是本份。”反梁宿有媚上之嫌。
梁宿一把年纪,临老得此“赞语”,胡须气得直抖。丁玮上前道:“既各觉有理,不如明日一辩。”九哥忙应了。
朝散后,九哥与政事堂等一处商议此事,梁宿也是叫黄灿气着了,道:“黄灿邀名而已。”靳敏会心一笑。九哥听着梁宿之考语,顺势道:“却也是个敢话的,不好堵塞言路。赐他金帛罢。”却不提要纳谏之事。
归来与玉姐,玉姐低头半晌,道:“我却有个法子,也不知行是不行。”
九哥因问计将安出。玉姐道:“现两宫都在,尤其慈寿殿,辈份儿又高,她发个话儿,自然要省许多事来。只有一件……”
九哥道:“甚事?”
玉姐道:“这等事儿,可一不可再,多了,便要叫人欺负无子的寡妇。我原想着,若是日后有个旁的事儿,好请她老人家出个面儿,如今这……”若放着去年此时,她不须与九哥商议,许便将此事做成。此时因反醒,便不肯出这个头儿,只将主意与九哥。
九哥听到“日后”二字,不由心头一跳。玉姐却又试探着道:“想来慈寿殿一句‘大臣们要维护的,不过是礼法。官家要的,只是人情。所谓法理不外人情,何不两全之?’也不是甚难事。”
九哥默然。
作者有话要:周末科室集体活动,周五出发、周日返程。叹气。
126妥协
却因吴王薨后之礼遇,朝廷上起了争执,御史黄灿比出先帝时越王旧例来,弄得九哥与政事堂皆是面上无光。黄灿做御史便做出心得来,此番为这两日之争,居然做出个“死谏”的模样来。
钟慎因手下有了这样一个御史,不得不朝九哥表白一回,又去劝黄灿。黄灿正在家里装病哩,钟慎来了,直入榻前,道:“你只管闹来,你一闹,便要先处置你的事,处置完了,七日早过了。你谏也是白谏,难不成你真个是好名?不计成与不成,只消扬名便得?”黄灿将脖儿一挺道:“难道袖手旁观?是御史之耻。”
钟慎与他不通,只得换了个法儿:“若官家一旦过继,便将本生父母亲戚抛诸脑后,岂非凉薄?日后起,便全是叫你逼的!你真个便好青史留名。”语毕,一甩袖儿,转身便走。
得黄灿心头一凉,原本躺倒的,此时爬将起来,一只手儿还朝钟慎伸着,口里道:“慢走!我本意并非如此!”
钟慎嘴角儿一翘,这才转过身儿来道:“你明白便好!”
纵这黄灿明白了,九哥也与了他赏赐,事情已被他叫破,却不好不另议一番。廷议时,黄灿心中惴惴,心既虚,嘴便不利索,吱吱唔唔。朝上便有晓得他得了九哥赏赐的人,暗骂他:拿人手短。却又知九哥并不曾做甚过份事情,也算不得“贿赂御史”。更因觉梁宿等此番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亦不违礼法,是以便将一腔不满,番往黄灿头上倒去。
这原本是好事,不想这黄灿肯忍一时之气,却忍不得被这许多人不好。叫这许多人“攻讦”,便被“攻讦”成了一头丁玮口里的犟驴。当下也不吱唔了,嘴也利索了,复又拧过来那“防微杜渐”。将九哥欲晋郦玉堂爵位一事复提将出来,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敬本生祖父,明日晋本生父,至于后日,我不敢想!”
九哥叫他得一张脸儿黑似锅底,细看时,却又是黑中泛着红、红里透着白、白里渗着青,一句话儿也不出来。梁宿心里恨不得天上劈道雷下来,将这满嘴里跑马的黄灿劈死算完!梁宿等人,千怕万怕,便是怕九哥有“逾礼”之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晓得了,却谁都不能捅破这层纸。
今日黄灿居然当朝将出来了,九哥叫他了个张口结舌,表白不是,不表白也不是。梁宿等连个圆场也不好打,还是朱震出来道:“凡事讲求实据,纵是御史,可风闻言事,亦不可无凭无据定人罪过,何况是官家?黄灿,你失仪!”
梁宿趁势将黄灿喝退。黄灿出这一口恶气,冷静下来便出一身冷汗,腿儿也软了,手儿也颤了,哆哆嗦嗦退往列内站了。朝会至此,便无法开将下去,只得散了。
于是政事堂诸人并朱震、洪谦、国子监祭酒等留紫宸殿议事,又急召苏正入宫。一干人聚往一处,齐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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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靳敏道:“此事当速决,否则一是吴王丧事不好办,二是今年乃官家登基后头一回大考,各地举子已到了许多,拖延下去,恐风评不好。也有失朝廷体统,有损官家威仪。”
田晃恨声道:“这个黄灿!”
九哥将手儿无力一摆,道:“他是御史,总不好封了御史的嘴,纵他是胡,也不可降罪,否则日后便无人肯劝谏了。眼下,难道要依着他?”话时,已将眼睛看向梁宿。
梁宿一时不敢接话,若止吴王一事,梁宿自可斩钉截铁,事涉郦玉堂,黄灿又暗示着“日后”,九哥若要与郦玉堂追尊个皇帝,可怎生是好?为讨好官家,固可允之,然却难逃千载骂名。
丁玮见梁宿不语,恐九哥怀疑,接口道:“定已定了,如何能改?只他得难听,此事不可便这样了结了,总要有个台阶儿好下。”
朱震这才接口道:“吴王丧仪,官家并无失礼处,是黄灿不学无术。从来法理不外人情。”
九哥听了朱震所言,大出一口气,不想苏正一直默默,却忽然出列发问道:“黄灿之语,非在吴王,乃在‘日后’。”殿内一时无声。洪谦道:“日后怎地?”苏正道:“日后官家要做甚?要将人情做到几分?有人做三分,有人做五分,有人做十分,更有人要做到十二分。官家呢?”
梁宿与丁玮听着苏正这般,心里一齐发急,暗道原以为这老苏出去十余年,已有些接地气,何以往书院里几年,又呆回来了?
九哥将牙一咬道:“我也自幼读诗书,如何肯做逾礼之事?”苏正原与他眼儿对眼儿,一丝不肯让,此时便垂下眼来,沉声道:“如此,是社稷之福,亦是官家之福,更是臣等之福了。官家以礼立,若自家坏了礼法,吾不知后来者当如何自处。”语毕,颤颤悠悠,又站往原处了。
苏正话时,洪谦一直听着,直到他完,洪谦道:“若有人不肯叫官家做人情,欲借此辖制官家而邀名,又当如何?”
九哥听他开口,心头更是一松,拿眼睛往下看。丁玮心头一动,道:“自是不可令此辈借官家邀名。”他却更担心苏正所言之事,怕九哥将人情做过了头儿。
政事堂里的老人儿,虽各有儿孙要顾忌,不免有些个油滑,心底实是不想九哥“逾礼”。却又担心,九哥委实年轻,纵他今日做不成,明日做不成,熬个十年,满朝老臣便要去个七七八八,余下皆是九哥栽培之人。届时官家违礼法,那便真个是笑柄了。又怕自家儿孙要卷入这礼法之争里,受那牵连。
诸臣里,梁宿便是个打头儿的,旁人不话,他却是不能不的,咬牙站道出来,对九哥道:“不若借此机会,明示诸人。”
九哥道:“如何明示?又如何取信于人?我为君,当字字千钧。为一事,一而再、再而三表白,如何使得?!”
梁宿垂眼道:“官家如此身份,纵在民间,也要有些个道,何况为君,天下的眼睛看着?君却有一策,可解此困。只是……请官家言而有信,毋令君臣贻笑后世。”
九哥道:“卿且来。”
梁宿道:“臣等请于太皇太后,请她发个话儿。则于太皇太后是体恤官家,于官家,若与太皇太后许了诺,也是安太皇太后之心。”
九哥默然,心内实升起一股怒气,却又有些黯然,道:“如此,使得?”心里却道,这法子却与大姐想的一样,看来他并非有恶意。
朱震道:“使得。”
洪谦道:“官家的人情,诸公以为要做到几分?”
此话得着实厉害,苏正也将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儿。梁宿断然道:“不可溢,亦不可不满,”朝九哥一拱手儿,道,“请为吴王缀朝七日,请晋渤海郡公为渤海郡王。”
九哥道:“便如此罢。”梁宿道:“臣等可谏,官家却要令太皇太后安心。”九哥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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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梁宿等人先谏九哥,得九哥之诺,便请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久不干朝政,亦无从干起。忽听得宰相求见,不由纳罕,还是淑妃道:“朝上为吴王争哩,相公们来,恐也是为了此事。”太皇太后道:“我道为甚?原来为这个,这却是寻我讨人情来了。”淑妃不由担心,太皇太后道:“你懂甚?我便不与这人情,人便做不出事来了?我为甚避让皇后?非止因她年纪便有主意,更因她年纪,我更已老了。两眼一闭,身后也只好由人捣鬼。不如卖个人情,也好自在些儿。”
太皇太后原打量着梁宿来做客,她便好发话,叫九哥亦不可忘吴王系之生恩。不料梁宿与太皇太后话儿,起先着都好,太皇太后肚里明白,也与他台阶下。待梁宿与太皇太后及郦玉堂夫妇时,太皇太后面上便变色:“吴王,怎又到渤海郡公了?”
梁宿道:“一事不烦二主此事尚须娘娘发话,不若一并办了。”
太皇太后作色道:“相公也是状元,也是读书人!何以先前谏着官家不令晋爵,今却来做客?变得也忒快了!”
得梁宿脸上一红,旋即又觉气壮——总是得了九哥允许,不做日后与郦玉堂追谥皇帝之事。便:“臣等已谏官家,官家许效汉宣帝故事。”太皇太后道:“那是个甚的故事?”
梁宿道:“汉昭帝崩而无嗣。宣帝是入继昭帝后,并不追谥其亲祖戾太子为帝。”
他这却中太皇太后心事,太皇太后年愈高,便愈想着生死之事,神神叨叨,怕的便多,唯恐死后“无颜见先帝”。太皇太后道:“你们的却做不得准。”
梁宿道:“臣等自劝官家与娘娘立约来。”
当下,太皇太后许以声援九哥,九哥却与太皇太后约誓,藏书太庙,约日后不追谥郦玉堂为帝。
至此,太皇太后降下懿命,九哥缀朝七日,郦玉堂晋为郡王。
作者有话要:其实最早做坏规矩的,私以为是光武帝,他做了皇帝,按帝系上是承自武帝系。他又旁立亲庙,把自己爹妈追尊成帝后。这些事情,在西汉的时候是木有的。
以上,欢迎讨论。
127婚丧
却安泰二年二月里,九哥尚未出先帝之孝,亲生祖父吴王又薨,为着礼仪朝廷纷扰数日,终是各让一步,连同九哥生父郦玉堂之事,一并有了章程。却是诸相不可阿谀曲附,请九哥守礼,一面又为九哥做保,请太皇太后出面声援九哥。两下里“各退一步”,既遵礼法,又全人情。
事毕,国子监祭酒心怀大慰,捋须道:“此事成,赖诸公齐心守礼。”
苏正却正色道:“是我等有个好官家。”祭酒耳上一热,讪讪道:“是,是。”
既有了太皇太后懿命,又有政事堂诸相为之做保,九哥便为吴王缀朝七日,虽缀朝,正好省了廷议磨牙的功夫,即拟旨过中书门下,晋郦玉堂为渤海郡王。郦玉堂是个二婚的,元配大申氏即追封为郡王妃,次方是九哥生母申氏,封做郡王妃。九哥亲兄郦乾生自然是世子,其妻为世子妃。若非是在吴王丧期之内,倒真是件大喜事了。
吴王子女数十,能有职爵者并不多,吴王也好有几个女儿道是嫁与殷实之家,虽不至是叫人卖与商家,女婿家上数三代,不定是不是买卖人儿。是以郦玉堂夫妇一到吴王府里,便叫许多亲戚围了起来。众人皆晓得九哥心里有亲生父母,若结了这份善缘儿,日后前程便有了。反将真正主人家,已降做了六安郡王的前吴王世子闪到了一旁。
郦玉堂原是个不通世务的人,若非这是他亲爹的丧礼,有这些个奇形怪状的亲戚围上来,他早躲了。申氏亦是不堪其扰,借着哭丧的由头“哭得昏死过去了”,由着儿媳围随着,送她护送至大嫂六安郡王妃住处歇息。申氏长媳大娘乖觉,指个老妈妈往大哥那里递信儿:“就阿家伤心得昏过去了,请萧归曹随。”
老妈妈倒不曾读许多书,只学了个音儿,跑与大哥,大哥琢磨半晌方悟,心里暗赞娘子机敏。附于郦玉堂耳畔如此这般一,郦玉堂也是不会做戏,大哥前头才:“叫他们这般围着,倒不是来与阿翁吊孝的了,爹不妨避上一避,权作伤心过度昏过去了。”
“了”字尚未落地,郦玉堂难得也“机敏”一回,两眼一翻便靠在长子身上了,将郦乾生噎得目瞪口呆,只得叫一声:“人呢?爹昏过去了,快送去歇息!”
申氏早在“昏过去”时便觉出不对味儿来,一“醒过来”,听着长媳使人传话儿出去,不由头。待听闻郦玉堂也“昏过去”了,便起身要去看他。那头六安王妃亦转了过来,听她要去看郦玉堂,也不好拦。申氏却把着六安王妃的手儿道:“与嫂嫂添麻烦了。”六安王妃亦知其意,也叹道:“一家人,甚麻烦不麻烦的?他们也是,并非不知礼数的人……”申氏道:“却不当这般做派!哥哥嫂嫂平素哪处对不起他们来,丧事上却不将丧主放到眼里!”
六安王妃道:“也不怪他们,日子都难哩。”申氏道:“也不访般做派来。”妯娌两个,一个有意赔礼,一个存心相让,互了几句儿,心里都明白郦玉堂这昏也不是真昏,真到寒暄过了,申氏才去看郦玉堂。
郦玉堂果已起来了,正呷着茶水润喉。申氏见了他便:“可不得了,你还有心情喝茶哩。”郦玉堂道:“口渴而已。”申氏道:“口渴将你渴昏了?”郦玉堂道:“那里人多,烦闷。”申氏正色道:“我要的正是这个哩。这些都是亲戚,何以皆围着你我,倒将哥哥嫂嫂闪往一边去了?”
郦玉堂恍然大悟:“打清早起来,我便觉着不得劲儿,原来是为了这个!”
申氏道:“该着大哥大嫂做事主,咱们这般引人注目却不是好事哩!他们看重咱们不过是因九哥而已。九哥自己尚一身官司,咱该当谨慎行事才好。”
郦玉堂少时,吴王子女尚不如眼前这般多,他又是王妃所出,平日里见得总要多些儿,父子间情份也颇深厚。听申氏如此这般一,九哥一过继而出的儿子且放往一边,亲生父亲丧事上,亲戚借机攀谈、真心哀悼却犯了他的大忌。当即:“再不理他们了!”
申氏道:“咱该哭丧哭丧,该送殡送殡,余者只推与兄嫂,咱多陪陪阿家是正经。”郦玉堂道:“正是,往年我合家在外,不能与娘面前尽孝,如今爹又去了,娘正难过,是该开解。”
郦乾生夫妻两个随侍于父母身侧,大娘因自家整肃,又郦玉堂叫申氏拢住了,便看那吴王庶子庶女满府满院颇不上眼,暗自腹诽:只怕老王去了,老王妃才能睡个安生觉哩,否则他再老树开花,多弄几个孩儿出来,抚育长大、婚丧嫁娶,要老王妃从何处拆出钱来!
申氏与郦乾生等人自九哥过继以来便不敢张扬行事,原本申氏与郦乾生等有不甘来,他们原非张狂之辈,却不想叫人画地为牢了。经此一事,郦乾生便来寻申氏话:“这还是自家亲戚,外头不定有多少钻营之人,若因此又叫世人出甚不好听的来,非止是咱家不好。亦恐有累官家清名。”
申氏道:“我原想着,忍一忍,是为着不叫官家为难。如今看来,却是少与自己招灾惹祸。设若家中门庭若市,落到有心人眼里,咱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的嘴都你不好,你再好也是不好了。”
自此郦玉堂夫妇便常躲着人来,直至丧事完结,两个也不好出来。更因这一丧事,众人眼里便见微知着,自申氏始,便各劝郦玉堂称病不去朝上站班。政事堂也是“闻弦歌、知雅意”,游于九哥,只叫郦玉堂“奉朝请”而已。
如此行事落到政事堂诸公眼中,却又暗赞一声郦玉堂家中好家风,怪道官家守礼,并不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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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吴王丧事,京中勋贵初时极力往去捧场,到得最后,却都有些个心不在焉。六安王妃还有些疑惑,往问六安王:“可是四叔与四婶不来,他们便都不当回事儿了?”
六安王连日哭丧又应酬,浑身疲惫,听着妻子问他,使劲揉一把脸方觉着精神了些儿,道:“你过糊涂了,今年是举子们赴京考试的年份儿,咱们家是丧家,不好过问这些个事情。他们家中有女孩儿的,个个都等着发了榜好抢女婿哩。”
六安王妃这才释怀,道:“是哩,过年时我还与她们,到了时候儿提醒你一声儿,留意可有好的。”六安王道:“咱哪还有闺女要嫁的?”六安王妃道:“你没闺女要嫁,我还有孙女儿要人家哩!”继而咬牙道,“哪怕是个穷书生,只消孩子有本事,我宁愿出自己私房与她置嫁妆,也好过卖与个商户人家。”
得六安王也不言声儿了。虽如今官家已有两个儿子了,帝后又都年轻,用不着过继他人子嗣,然先帝朝因过继之事,许多将女儿嫁与商户的宗室都觉叫打了脸。委实贫困过不下去的不要脸倒也罢了,六安王家这样的,却都发了狠。
六安王将此节略过,却又:“家里还有些兄弟……”他这的乃是吴子留下来的庶出子女,吴王一撒手去了,六安王承了家业,却要管待这些个弟弟妹妹的。吴王妃又老病,终是落在了六安王妃头上。六安王妃只得认了晦气,非是她不贤良,任谁个摊上这样个公爹,也要火冒三丈——又不是家里人丁单薄怕断了香烟!这老不修分明是自家好色!丈夫的庶子庶女她都养得咽苦水,何况是公爹留下的?若要兄弟帮衬,六安王如今,真不缺几个异母兄弟的帮衬,反要提携他们是真。
许是六安王妃脸色难看得紧,六安王也觉不下去了,休妻子,便是他,也觉老父有些个荒唐。六安王妃见丈夫不话了,反转过颜色来道:“你是长兄,爹去了,你不管,却叫谁管来?将他们该分的一分家私留下,多嫁娶早些儿,成婚便叫他们搬出去罢了。眼下这几年咱还养得起。”
六安王搓手道:“夫人明理。”
六安王妃却趁势道:“我却又要不明理的了——你如今孙儿都好成家了,便休要做那瞻前不顾后的事儿了,先王与你留下这些个兄弟妹子的,你也知道愁。如今你爵不比先王、也无有个进钱的凑合,圣眷更不能比四叔家,咱休再多养闲人了。你又在孝期,便少些姬妾、休再生养,成是不成?年轻时我并不曾多劝你,如今老了,倒是保养身体才是福。”
六安王有些心疼,转思妻子的也是实,便应了。六安王妃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她忍了数十年,亏得六安王不似吴王那般姬妾成群又生育颇多,今日终于得着机会相劝,也觉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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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安王妃如愿以偿,申氏却在崇庆殿内,与玉姐执手相看泪眼。
玉姐心里,待申氏仅在秀英之后,依她之意,与郦玉堂晋个亲王又有何不可?奈何议出来的却是个郡王,脾气便有些压不住,将九哥胳膊都要掐青:“你生父只好做个郡王?不尊奉他,是理法,咱便认了。如何人情也不做好?”九哥道:“这人情已差不多了。”
玉姐道:“你誓也发了,都藏书太庙了,怎地不争个亲王来?”章哥已册做太子,有个君臣之分也便罢了。湛哥日后要如何分封?封得爵低了,是委屈了湛哥,高了,孙儿做了亲王,祖父是郡王,如何相见?虽过继,也不能叫孙儿受了祖父的礼。
这话儿却不好眼下就,玉姐好险没叫噎得背过气去。九哥不知就里,将玉姐好生安抚:“我晓得你重旧时情谊,我亦如是,只是礼法如此。”玉姐横他一眼:“亏大发了。”九哥陪笑道:“吃亏是福。”将玉姐又噎一回,赶他道:“不是要开考了么?你登基以来头一遭儿,甚事都没这个要紧。”又顺手卷了他的袖子,见胳膊上果青了一块儿,不由心虚,唤朵儿取了药酒来,与他揉开。
考生还未自考场里放出来,申氏便来请见。按例,受册封便要具折入宫谢恩。宫里愿意见,便许见,不愿见,便免其面谢。申氏因有吴王丧事,入宫谢恩便耽误了。及见,太皇太后只与申氏道恼,又压皇太后,不令其多言。申氏不多时便自慈寿殿出来,往崇庆殿里去。
玉姐唤了楼,叫炖了好茶来,申氏却不多饮,反与玉姐道:“往后便要少见了。”玉姐一惊,因问何故。申氏如此这般一,道:“总要避一避嫌疑。这样的事情是免不了的,总要爱惜羽毛。一旦开了此例,便是一家子不得安生,不如索性闭门不出。”
玉姐才因郦玉堂爵位低了生闷气,又听申氏不好多来见,不由流下泪来:“我在这里原便连串门子的人都少,您再不来,叫我如何是好?”两个悲悲切切,哭了好半晌。湛哥又睡醒了,申氏抱着湛哥便不撒手儿:“比他爹生得好看哩。要是叫官人看着了,不定多喜欢。九哥时候儿,吃亏在这长相上了。”
玉姐道:“我看他生得好来,常听老人们,时候胖不算胖,时候好看,也未必长大依旧好看。”将申氏逗得笑了,玉姐也不叫安氏接回湛哥,只管叫申氏抱着。
申氏抱了一阵湛哥,又问章哥,玉姐道:“胡向安陪着他往东宫那里撒欢儿去了。我预备叫他大些儿往那里读书,先往那里看一看,免得不记得时候在那里住过,乍一往生地方儿去,会哭闹。”申氏道:“是这个道理。”
一面拍着湛哥哄着,三两下,湛哥便老实阖眼睡了,申氏却又起一件事来:“明年不止你们除孝,孝愍太子妃那里母女两个也除孝了,那里三姐也好到及笄年纪了,她的婚事,你可要上心。虽则女人家的事,都不是大事儿,办得不好,也要有人嘴。”
玉姐便问申氏有何指教。申氏道:“我并没有的,我劝娘娘也休多干涉,孝愍太子妃也是个精明妇人,她又有娘家人在外头,只管放手与她。她看中哪个,你们只管与她做主。我不过白一句,免得到了来年她不好意思直与你,却又七弯八拐讨人情到你面上,晓得的是她不好意思,不晓得的还道你们怠慢了先太子遗孤。”
玉姐道:“您的是。或者我明日里便寻嫂嫂话,将这意思与她,正好外头考试,是为她挑女婿哩。”申氏见她明白,才恋恋不舍将湛哥放下,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其实吧,不论是玉姐还是申氏这边一家人,都是用普通人的思维去处理现在的事情。没有因为九哥做了皇帝,就恃以自傲,觉得可以恃权破坏某些规则、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放纵自己的贪念。即,草根思维仍在,仍会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或者,根本就没有生出什么贪欲,即使他们的出身并不算草根。
不论是玉姐的强势还是申氏的退让,其实都是民间法则。在玉姐这里,民间夫妇便是如此。在申氏这里,过继了就是人家的儿子了。
所以做事就会让人有一违和感,觉得不太对劲。这种不太对劲,实际上就是“他们太朴素了”(简直不算是这么样地位的人该有的,这样的人应该心机深得一塌糊涂,话时一个字都能藏着八百种意思)。事实上,他们不是。这种朴素的人还是多一好。
当然,还要感谢申氏,把九哥教出了同样的思维。即不觉得身为至尊,就可以肆意破坏什规则,有聪明就可以玩弄聪明。
128除服
玉姐送走申氏,楼等不敢多言声,还是朵儿上来道:“哭花了妆又洗了去,娘娘还是补补妆罢。过一时官家来看着了不好。”玉姐漫应一声,叫安氏抱湛哥去偏殿安置睡了。自重匀了粉,却于妆台前出神儿。朵儿见她这般模样似是在想事儿,悄将手儿一摆,殿里殿外便都安静下来,走路的提着脚、话的闭上嘴,喘气儿的都压低了声儿。
九哥来时,便见这一殿安宁,不由也放缓了步子。前朝虽多事,近来他心情却好了些儿,眼见各地举子来见考试,颇有“尽入吾彀中”之感。此是他登基来头回亲进士,心下格外在意。
崇庆殿里人见九哥来了,便不敢再不出声儿了,忙报与玉姐。玉姐这才来迎。九哥心中讶异,见玉姐妆容,不由道:“你这是……重上了妆?有甚事?”
玉姐使双掌轻拍面颊,问道:“看得出?”
九哥道:“我如何看不出来?”
玉姐不由一笑,道:“没甚大事,却好有一件事要请你拿主意哩。”一道,一道帮九哥除了身上礼服,换一身常服。九哥换了衣裳,捧盏茶,却才发问:“有甚事要我拿主意?宫里事,你自决断便可。”
玉姐道:“宫外阿家今日来看湛哥,亏得她提了——孝愍太子留下的三姐儿,如今也已好大了,过不二年便要及笄,可人家了。你却有个甚章程没有?她不比旁人,马虎不得。”
九哥道:“这个却是叫我先想着了,她身份有些儿尴尬,不好即时封了公主,我便想,与她寻思门好亲事,眼下许多举子入京,不出两月便有百余进士……”
玉姐听了便知他意思,要与三姐个文人夫婿,想来不会太低,不是状元,也要是探花,名次再低些儿的,便要是家世极好。不由头道:“这却比前辈公主们的婚事更实惠。”九哥道:“总要与她与找补。”玉姐道:“既这么着,咱便将人情做足,我也与那头嫂嫂去,略透个话儿,免叫她担心。”
却并不提申氏所言,日后少相见、休多挂念照顾的话儿。玉姐这深思半晌,却想到一件事儿,她与申氏自是亲密,若无过继之事,实是天下婆媳之典范。因着九哥过继,却是晚辈位尊而长非位卑,私下里尚可应付,人前又当如何?叫她受申氏的礼她做不来,叫申氏受她的礼,只恐宫内宫外,朝上朝下都要有人话。
真个是少见为妙。想明此节,玉姐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先前她亦有分寸,两下都克制,如今外头朝上议礼喊将出来,令玉姐不得不上心。先是有郦玉堂仅是郡王,章哥兄弟日后位必在郡王之上,不好相见。次便及自身与申氏礼仪上相悖,玉姐不由有些儿心烦意乱。
九哥亦觉出玉姐意有不适,却道她是为三姐之事犯愁,安抚她:“你们想的很是,若郡马有一二不好,也恐落埋怨,不如先与嫂嫂了,看她意思,总要如了她的意才好。”
玉姐便应了,恰湛哥醒了,与章哥两个你挨我蹭来寻父母。章哥满脸嫌弃牵着湛哥的手来,口内还埋怨:“才学走路,还走不稳哩,就闲住想四处跑来。要过门槛了,我还要吃力哩,叫安妈妈抱你过!”
湛哥冲他扁着嘴儿直“噗噗”,气得章哥往他脸上拧了一把,叫安妈妈:“抱二哥进门去。”将湛哥的手儿交与安妈妈,才仰脸儿看茶儿。茶儿笑拿帕子与他擦脸,弯腰声道:“休叫官家与娘娘里头久等,奴婢抱大哥进去请安,可好?”
章哥板着脸儿一头。茶儿笑吟吟抱他进去了,并不章哥上回想自家过门槛儿,因腿儿短,抬腿便骑坐在门槛上。门槛既长且宽又高,他一个不稳,扎开两条胳膊,复又趴在门槛上,若非茶儿手快,章哥险些将脸去砸门槛儿。时值冬日,穿得又多,远看似个团子堆在门槛儿上,门里门外再顾不得他是太子,都笑得前仰后合。
自此,章哥每要过门槛儿,便叫茶儿或是胡妈妈抱了过。每到门槛前,必使短腿儿量一量门槛儿,心绪不好时,还要踢门槛儿一脚,口里恨恨:“早晚有一天我自跨了你去。”
入得殿来,九哥与玉姐便不旁事,九哥拉着章哥的手儿,问他又读了甚书。玉姐却抱着湛哥,听他父子两个一问一答。许是九哥少时不得父意,便不肯叫自家儿子吃亏,虽督课颇严,待儿子却极亲近。章哥答话,湛哥跟着学几句儿,九哥也不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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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得了九哥应允,次日携了儿子往慈寿殿里请安毕,便去寻孝愍太子妃王氏。太皇太后因玉姐做出亲密样儿,连儿子都带来与她瞧,看玉姐便也柔和几分。人便是如此,那一惯为善的,偶有不好,你便要记他不好。那平素淡淡的,忽对笑了,反觉她是个好人了。太皇太后也投桃报李,压着皇太后不令她生事,与玉姐省去许多麻烦。
玉姐将两个儿子带回崇庆殿,叫章哥背诵昨日功课,描两页红,将湛哥交与安氏,叫她带着,休扰了章哥。这才换身衣裳,重理了钗环,往王氏那里去。孝愍太子去后,王氏并不曾出宫居住,只迁出东宫,往东宫侧后之睿宁殿内,抚育女儿,轻易并不出门。
闻得玉姐到来,母女两个都有些讶异。三姐放下手中针线,整一整衣裳,看向王氏。王氏道:“不妨的,你不须躲避,正该多亲近亲近才是。”三姐悄将手下正绣的一条抹额掩了,这原是要绣与玉姐的,如今还未完工,自是不好叫玉姐瞧见的。
玉姐到来时,与孝愍太子妃平见了礼,三姐便上来见婶母,口称“娘娘”。玉姐眼睛尖,已见着了她手边针线笸箩,笑道:“三姐果然长成大姑娘了,已做上针线了。”王氏笑道:“不过闲做两针,休叫她移了性情。起活计来,她这能算个甚来?”又,“还不快收了去?没的叫娘娘看了笑话。”
三姐的宫女忙上前抱了笸箩,一福身儿,悄悄退了下去,心中暗自纳罕:娘原叫我亲近娘娘的,怎地又叫我走开?
她却不知,从来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王氏自玉姐话中听出她将要的恐与三姐有关,是以将三姐先支了开来。
果不其然,玉姐与王氏寒暄一阵,便着儿女事:“外头自女儿极便要为她们预备嫁妆,如今又兴厚嫁,不早早预备了嫁妆,临了便要失颜面。”王氏心中一凛,接口道:“我寡妇人家,只有这么一个孽障,她的嫁妆哪里用预备?我这些还不都是她的?”
玉姐道:“瞧你的,你的还要留与外孙哩,我们哪能不管三姐?守着国库内库,怎会叫她薄了嫁妆?她的嫁妆倒不须愁,这女婿……嫂嫂可有甚想法儿?展眼她便要到及笄的年岁了,难不成要到十五了再择女婿?世间一眼便相中的人少,磨磨蹭蹭也要一年半载,再卜吉日,又不定立时便有好日子。一拖二拖,都要成老姑娘了。何不尽早了相看?”
王氏道:“我寡妇人家并无章程,只请官家与娘娘怜她个没了父亲的孩子,叫她一生平安,我便是立时死了,也好闭眼了。”玉姐忙道:“嫂嫂又这丧气话来!要个甚样女婿,难道你真个不曾想过?官家昨日还与我来,总要叫侄女儿此事如意。”
王氏沉吟半晌,道:“只消孩子纯朴和乐。”玉姐笑道:“嫂嫂心里可有人选了?若有咱好趁早看上一看,免叫人定了去。”王氏低头道:“容我想上一想,可好?”玉姐道:“我便等嫂嫂消息了。”
王氏送走玉姐,自思忖半晌,暗想三姐此生恐是做不了公主的,否则便又要牵扯上孝愍太子身份等等,怕又要生事。政事堂固不乐看着渤海郡王家坐大,更不欲有人借孝愍太子生事。若只是郡主,便不似公主那般易误驸马前程。如此看来,三姐反比公主吃香。勋贵人家人多事杂,又几代下来恐银钱上也是不凑手的居多,反不如与三姐寻个少年进士。女婿既有才,前程又不受阻,自然要待三姐好些。
思及此,王氏便定了主意,想求九哥于进士里择温柔和气的配与三姐。王氏越想越明白,否则玉姐何以早不提晚不提,偏要在这未放榜之前提呢?再者,新君登临,也须栽培些人手儿,横竖三姐也没了爹,不若便交往这叔父手上,由他照看。王氏冷眼旁观这些日,看着九哥夫妇虽比先帝硬气些儿,却并不失礼,是以并不担心这两个将她女儿婚事胡乱拿来收买人心。
过几日,王氏将将赶在放榜前携了三姐去寻玉姐,三姐那条抹额也正正好儿做好。到了崇庆殿,三姐献了针线,玉姐看那条攒珠抹额,手艺虽略稚嫩却颇用心,不由赞一声“好”。妯娌两个一对眼儿,玉姐便叫三姐:“你那两个兄弟又一处淘气了,你去看看他们,管着他们些儿。”
王氏一头,三姐便即告退。玉姐看着三姐背景对王氏道:“我甚来,是大姑娘了,有样儿哩。”王氏道:“那是我前世的债主!”玉姐笑道:“儿女都是债,不独哪一个哩。”王氏道:“早早将她交与下个欠了她的,我也好省心。”
玉姐抿嘴儿一笑:“嫂嫂想是心里有谱儿了?”王氏道:“我却有个想头儿,不知合适不合适。”玉姐道:“父母为儿女,没有不合适的。”王氏试探道:“听外头新科进士要发榜了?”
玉姐笑道:“京中好榜下捉婿,却无人能捉得过咱家!咱放榜前先将人捉了来,剩下的才叫他们家抢去!”得王氏也笑了:“如此,便要拜托娘娘了。”玉姐道:“嫂嫂这般客气又是做甚?”便与王氏又起三姐嫁妆来。
王氏犹豫一时,又:“还有一件事来,娘娘前使人往外拿本钱做经纪来?可有适宜的?”
玉姐诧异道:“嫂嫂也想这个?”王氏道:“前几日我生日,蒙两宫与娘娘之许,家里来人庆生,这事来。外头好些人家也悄悄派人去做了,穗州左近路都修了三、四百路了,极平顺。我想着,田地总是有限的,谁个手里有了好田肯让与人?钱却不同,钱能生钱,后世子孙只消田地出产够吃的,余者还要看田地之外。”
玉姐道:“这事我如今是不大管的,嫂嫂知道的,如今兼并愈演愈烈,失土百姓渐多,总要与他们旁寻条出路,有手艺、做买卖倒是一条路——免其成寇而已。既成了件大事,我便做不得主了。嫂嫂娘家若有此心,却也做得。只是,因事关重大,不好倚仗触法。”
王氏道:“我省得。”
两个又一回话,王氏便即携三姐告辞。临行时,湛哥拽着三姐裙边禁步不松手儿,玉姐抬手便朝他胖手上轻拍了一巴掌。看三姐涨红了脸儿,笑着安抚她:“不好惯纵了他,不晓得多少人惯着他,总要有个人与他煞煞性儿。”那头湛哥嘴儿一撇,玉姐伸手挠他下巴,他哼一声儿,别过脸儿去不理玉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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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告辞后,玉姐反思王氏所言之事,不意京中勋贵竟颇喜商事?二月里洪谦生日,宫中赐下物什,秀英来谢恩时便言家中与申氏都有意将原先生意拣起。盖因洪家底子薄,申氏家中人口多,田产都不多,京畿地又贵、权贵又多,好田都有主儿了,不若另僻蹊径。
这两个有前科便罢了,不想兴平侯家与王氏也有此心。她更不知,便是朝里进士出身的人家,也有好些人拿出本钱来,或授意家中仆役、或放与商户,令去经商。或是贩运各地物产以通有无,或是似秀英与申氏这般拿钱按件儿收了活计,转手倒卖与胡商。受她们启发,也有些个人收了活计却不卖与胡商番客,转卖与国内他处。
因来钱颇快,又都有些个靠山,行走也安全,京中这股风气竟是愈演愈烈。
九哥已知此事,悄与政事堂算上一算,其利确比种田厚上数倍,宰相们不由担心,谏九哥预先防备,万不可令弃田抛荒。又请议定章程,约束商贾之事。九哥皆依之,命政事堂拿出章程来。章程非一时可草就,幸尔京中虽有经商风气,毕竟初始,尚可控制,众人暂将眼睛放到新科进士身上。
因有了上一回文欢之事,此番定名次,自九哥往下,皆意先问了话儿再定。九哥原看好了一个南方少年,生得白净清秀,看着脾气极好,欲将他定下与三姐,想他为探花,也好成就一段佳话。
不想这少年生得好、才思亦敏捷,也不结巴,话真个吴侬软语,温温柔柔,也无那“啊”来“啊”去的口头禅,却有一样儿不好——偏生“四”与“十”分不清楚,推而广之,他是写文章用韵时心里明白,到了口边这些个韵脚便全念做一个音儿。
九哥不由扼腕,政事堂也觉遗憾。终择了几个旁的少年进士,暗问其有无家室,择其无者,仔细查看,又留话儿令毋轻易应了婚事。琼林宴时却叫玉姐邀王氏与三姐于帘后观看,只消王氏选中之人,便明与他,令其休应他家婚事。三姐在室女,守父孝已毕,祖父孝亦除,却好定亲。
玉姐看着王氏与三姐择定之人,心中颇诧异,原来王氏要个进士女婿,免得京中勋贵家出来的家事杂乱。岂料这择中的又是勋贵家孩子,虽不曾做头甲,亦是进士出身。乃是东平伯家嫡出第三子郑隆。听了他身份,王氏亦诧异,不由苦笑:“天意了。”
九哥玉姐自做媒人,东平伯家喜之不尽。因这桩婚事,朝中上下都赞帝后厚道,与孝愍太子遗孤抢了这好女婿。玉姐更要将好事做到底,与王氏一般忙碌。待新科进士一应事毕,九哥将这郑隆安入翰林院内,命钦天监择吉日,先放定。
玉姐看了钦天监回奏,对王氏道:“不巧近几月日子都非上好,又须避开七月,这一年又闰七月,吉日定在八月里。”王氏道:“正好多教她些个道理,免得到时候见着婆婆失礼。”
玉姐因拖延日久,便不日日与王氏商议了,转忙他事。因王氏母女俱在宫中,到得八月里,东平伯早早请旨,便行放定之礼。
东平伯家迎来个郡主,且惊且喜。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东平伯家若非有些没落,断难逼着孩子上进读书。今蒙降郡主,乃是双喜临门,三姐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既得了亲近宫中的好处,又无有驸马多荣养的坏处。合家都盼三姐早日厘降。
东平伯夫人看着三姐,真个怎生看怎生好。谁个不知道天家女儿性温良?天生贤惠好儿媳。若非三姐还,王氏要多留一年,又以宫中未除服,不好办喜事,东平伯夫人恨不得眼下便将婚事办了。
王氏既抬出宫中来事,东平伯夫人只得忍了。一盼二盼,只盼来年早早到来,宫中早日除服。终叫她盼过正旦,又盼过五月节,期间无论太子生日、永嘉侯做寿、皇后千秋、孝愍太子妃生日,东平伯夫人无不尽心尽力,只求毋旁生枝节。
到得五月里,宫中除服,百官为贺。东平伯夫人便东平伯:“待宫里忙过这一阵儿,早早请旨,将郡主迎了来罢。”
作者有话要:哈哈哈哈,终于除服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喵~
129新朝
却东平伯家着急将三姐迎进家门儿,钦天监择卜的宜放亲的吉日却在八月里,东平伯夫人因未曾定下,不免着急,待宫中尽心尽力。到得五月里,便催促着丈夫东平伯请旨。东平伯且气且笑:“宫里传出话儿来,钦天监的日子定于八月哩,岂能催得?若因日子不好,日后生出事端来,你便开心了?”
东平伯夫人这才不话了,暗下却又忍不住,不免将又往王氏娘家兴平侯府并永嘉侯府等处走动一二,两处都:“既是定下来的,断无随意更改之理。”她因与霁南侯府有些个七弯八拐的亲戚,便又寻上霁南侯府求见太夫人,意在探听消息。
太夫人华氏听了她所请,也与东平伯一般想法儿:“你等便是了。”东平伯夫人道:“我如今只余这一个孽障亲事未完,实是提心吊胆。”太夫人道:“只消你自家平顺了,休生出不好的事儿来,此事便没个波折。你有这个心思,还不如尽力打孩子成亲诸事哩,人你千求万求的求了来,若办喜事儿的时候有不如意处,却不是打脸?”
东平伯夫人一听,拍手儿道:“还是您老经的事儿多,我这便回去办。”
太夫人与东平伯夫人寻了桩事做,免得她再聒噪,心下甚美。她年高,怕冷畏热,前二年冬日严寒、夏日酷暑,实忍不得,便不耐烦出门儿,还令朱雷将自己寿器又重油了一回。今年天却好,夏日比往年凉爽许多,太夫人心情好,是以多提东平伯夫人两句儿。
因着东平伯夫人来,太夫人又勾起一桩心事,却是想往宫里请见玉姐。
霁南侯太夫人请入宫时,玉姐正弹箜篌,湛哥坐于榻上,仰着脸儿看着她弹,一张嘴儿,口水便顺着嘴角滴到了前襟上。
玉姐听了于向平如此这般一,玉姐即应允:“太夫人年高,原本不是喜生事之人,既来,必有事。”完一转脸儿,便瞧见儿子前襟湿了,安氏正与他擦嘴哩。
霁南侯太夫人便得允,次日由儿媳韩氏伴着入宫。
到得崇庆殿里,玉姐已自慈寿殿回来,打发了章哥描红习字,自看着湛哥晃晃悠悠,追着只气毬玩。霁南侯太夫人婆媳两个入来,先拜玉姐。玉姐虽心觉这两个是长辈,然受她们的礼,却比受申氏之礼自在许多。客客气气让两个坐下了。
韩氏抬眼看玉姐时,见她着一袭金线绣翟鸟朱红大袖衫儿,头上并不戴厚重凤冠,发上正中一支九尾金凤、尾、眼俱镶宝石,鬓边数枚素金钗。耳上一双大红坠子,颈挂珠串,手上两双金镯一嵌宝石、一琢细纹。伸出手来儿虚扶,上头亦戴着几枚嵌宝戒指。
如此打扮极是郑重,想是看重自己婆媳,韩氏心里便十分舒坦。又看湛哥在侧,便夸湛哥:“二哥长得真个结实。”玉姐听韩氏湛哥生得康健,心里也快活,笑道:“他偏淘气。”
华氏道:“男孩儿不怕淘气,只消知道做人的道理,便盼着他肯淘气哩。”韩氏接口道:“正是,俗话儿得好,有脾气便有活儿。没个气性,甚事也办不成。”婆媳两个这般,便又想起朱沛来了,心下皆感慨。还是华氏面子大些儿,顺口儿问到了章哥:“不知太子可安好?”
玉姐察颜观色,觉其意可能在此,也心应道:“教他描红哩。”华氏年老,话便慢,慢条斯理道:“可是娘娘与太子开的蒙?”玉姐眉梢微挑,笑道:“正是。”华氏这才:“娘娘可知,太子转眼便五周岁了,当寻思开阁读书的事儿了。”玉姐心中想的也是此事,口里道:“闻有早有晚,我也想叫他早些儿读书明理。”
华氏将上身往前倾上一倾,却问玉姐:“娘娘,太子师傅不可不慎。”玉姐道:“这些个,自有官家与朝廷大臣,我却不好多过问了。”华氏道:“娘娘错了,朝上选师傅,多选博学之士,有些个虽博学,人却呆。太子为人,却不好呆呆木木。却择了个过于方正的师傅,只恐娘娘又要多费心教导殿下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了。”
华氏这话得极诚恳,玉姐亦明其理,言语间便也恳切许多:“谢夫人教我。”华氏将手儿一摆,道:“老身不过怕得晚了,已有定论,这才匆匆而来。想来官家与娘娘为人父母,早便想着了,不过人老话多,过来废话罢了。”玉姐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家的话,我是从来不敢不听的。老夫人心意,我记下了。”又想择亲贵大臣子弟,与章哥一道听课,心里已预定了朱家一个子弟,这是透个风声儿与太夫人,也是叫她归家仔细看看子侄,择一好的送来。也是因太夫人年长,经的事多,有询问是否合宜之意。
太夫人道:“娘娘想的甚事,从来未做事,先做人。多与人相处,才好明白道理。”那头韩氏肚里已在琢磨,哪个孙儿伶俐有出息,好送往宫里来。
玉姐便放下心来。太夫人略坐一时,便:“年老了,易瞌睡,恐失仪。”便要告退。玉姐道:“怎好叫老夫人空着手儿便走了?”命取一只玉枕与老夫人道是“夏日枕着凉快。”又与韩氏绢绸好制夏衫来穿。婆媳两个谢领。
回往家内,韩氏便问华氏:“太子读书之事,自有大臣们,纵大臣有不妥的,阿家何不领夫君去,为何……”华氏道:“我为何多这个嘴?纵妇道人家,也可请永嘉侯家的往宫里?你也不想想,便是父母与子女,也须用心相处哩。咱与娘娘又有何能得出的亲戚?总要寻些时机,亲近亲近。纵男人们处得好了,两家女眷还有反目的时候哩。那是中宫,你好稳坐了钓鱼台?你当你是姜太公来?”
得韩氏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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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玉姐左思右想,颇觉华氏得合心意,却叫朵儿:“与我往库里寻些物事好与三姐添妆去。”
因国丧,宫里许多游乐都停了,玉姐更不好着鲜亮衣裳。如今除服,宫里风俗又喜着红色大袖衫儿。如今九哥无宫妃,唯玉姐一人要置装,内廷织造衣裳便不如先帝等时要采办许多后妃的,只消将这位娘娘伺候得妥当了便得,是以织造得极快,衣裳又多。自除服前便预先办下了,一朝除服,成箱子抬往崇庆殿内。又有内造的首饰等物,将玉姐衣橱箱箧塞得满满当当。锦锻绢绸,珍玩器物将崇庆殿库房填得难容他物。
主仆两个往库里寻一回,将蜀锦苏绣挑出许多,又择那百子图的对瓶儿、石榴葫芦的官窑瓷器寻了整套。一一搬将出来,待九哥来时,指与他看:“总要叫三姐嫁得风风光光。”九哥道:“甚好,”因戏言,“待侄女儿如此,咱要有个闺女,你要忙成甚样哩?”
得玉姐脸上一红,啐道:“呸,你哪来的闺女哩?”九哥见她颊上泛红,十分可爱,不免动手动脚。两个腻歪一回,各故作正经坐了,端茶来喝。玉姐这才及章哥之事:“闺女还早,烦心的儿子却有一个——章哥过年便五岁,当开蒙了,我在他这般大时,已读书了哩。你可想好了要请个甚样的先生与他?”
九哥道:“我原想着苏先生来,岳父苏先生还有书院要忙,且……咳,苏先生不惯教幼童,常叫顽童口上戏弄。”便拿眼睛看玉姐。看得玉姐眉毛几要倒竖起来:“谁个戏弄先生来?谁个戏弄先生来?”
九哥咳嗽一声儿,淡然道:“又不是你,你急个甚哩?”
玉姐恨恨道:“你朝谁个学的这般坏来?我与你正事哩。”心里却泛着甜,原来这九哥也想着儿子读书之事,又问了洪谦,显是极看重自己。
九哥道:“丁相公便是极好,明年便以他为太子太傅。”玉姐道:“我不过白一句儿,外头的事儿,还须你拿主意。只是章哥一个未免孤单了。”又提多选大臣子弟一道读书的事。九哥亦允了:“他们再没一个不答应的。”语毕还执起玉姐手儿来亲了一口。
玉姐此议却是了了九哥一桩心事,九哥经三年蛰伏,也当有所作为,做事须有人手,如何浸润也是一门学问。择其子以事东宫,也是一条路子。当下夫妻两个便议起名单来。既有如霁南侯家这般勋贵,亦有如梁宿这般进士。
玉姐诧异于事情顺利,看一看这些个幼童父亲名单,与自己心中所想一比对,便知九哥之意。原来玉姐也是为章哥着想,一是为其知世情,二也是叫他与大臣家打个照面儿,总不好将太子“养在深闺”。江州商人都晓得,儿子长大了好叫认一认管事,也叫管事的认一认少东家哩,平白降下个东家来,底下办事的人也未必肯尽心。
既有这般想头,再想九哥心意便不难。尤其近日除服,九哥也当做些事情了。玉姐心下了解,也不破,只听九哥话。
九哥却是双管齐下,三年服满,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儿了,九哥虽不动政事堂,又心对待朝中诸臣,却要大检天下县令。命诸县令即时往京中来考核,九哥要一一亲验,择其优者提拔,黜其不良者。
玉姐听九哥:“亲民官不可不慎,你晓得我又要做些大事,须得他们都肯干事,能干好事,才能行得。”玉姐道:“你休太累了。”九哥道:“我一身劲儿哩。”玉姐但笑不语。
既是九哥欲振奋,玉姐自思不好拖他后腿,更加用心奉承两宫,尤其太皇太后,意将宫中处得和睦,休叫九哥分心。
太皇太后老人喜甜烂食物,南方好甜食,玉姐便寻南方食谱进献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下受用,与淑太妃道:“果然咱放下了,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儿。我半脚进棺材的人了,若我去了,你也休怕,只与她这般相处便是。慈明殿那人,我在时,她不敢动,一旦我去了,恐她生事,皇后辈份儿不够,你便好与皇后撑个腰。你两个,单哪一个与慈明殿计较都有缺处,合做一处,便能辖制慈明殿,皇后也不好离了你。正好保你后半世富贵,三姐也好有人照应。”
淑太妃含泪劝太皇太后宽心,太皇太后将手儿一摆:“你理会得,你休多言。”
淑太妃听了太皇太后之语,也着意与玉姐相交,两个皆有意,一时颇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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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和气,前朝也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气。九哥欲亲顾问县令,政事堂也不便拦,大臣都赞同。谁个肯冒得罪天下亲民官的风险,阻拦皇帝亲见呢?各地县令接了旨意,做得好的便欢喜,力有不逮的便愁苦。却不得不各将公务移与主簿等人,打行装赴京来。
县令有官身,各可走驿路,又有驿站供歇息,却比赶考书生快得得。六月底,便齐聚京中。
内中有一县令,望着京城大门,踌躇满志。此人姓纪,正是当年洪谦的街坊。
纪县令从未觉着此生有哪笔买卖再比当初(虽有功利之心)动了一念之仁照看洪、程两家更划算的了,因着与洪家关系,郦玉堂荐他做了县令。如今洪谦女婿又做了官家,往年在江州时,他也是见过的。他原是举人出身,自以做个县令便好到头儿了,今日又得此机缘,想执掌一州府也并非不可期。
纪县令入京,先去见洪谦,敬献方物,又谢洪谦往年照看他女婿。因洪谦掌国子监,早早将纪县令女婿择一大县放去做主簿。洪谦并不表功,却请纪县令住下,且:“你我旧识,何必故做疏远?岂不欲盖弥彰?是不坦荡。”纪县令深以为然。
政事堂先出考题,将这些个县令拘起考上一回,考些经义、判案、庶务。九哥亲临监考,又依次接见诸县令。诸令多是初见天颜,九哥一张脸儿,郦玉堂看着觉着丑,县令等看着却觉着他威严可靠。满朝皆以新君务实,虽年轻,却有章法,无论贤愚,皆以其圣明。
诸县令有与亲贵有干系走门路的,有进士出身拜同年、拜考官的,也有自以无甚门路却将一腔忠诚奉与官家、以“我用心,官家自慧眼识英”。纪县令却是这里头最宽心的一个,他经义史书虽不出挑,庶务人情却极通,是以答得并不差。
陛见时,九哥果还记得妻子这老邻居,还多问了他数句。纪县令一时忘情,连花白的胡须都仿佛要变红了一般,叩头道:“臣万不想官家还记着臣。”九哥心里暗记着他,见他判词十分通透,便想:我要做的事,要与商户打交道,他既非进士,便少些傲气,又明世情,正好用着他。
回来却与玉姐今日遇着故人云云,这纪县令是个机敏的人儿,好叫他往穗州做个知府,于商事有利。
玉姐自是乐得故人有前程,却又担忧:“我记着这纪县令族里是商人家出身,你叫他干这事,他族里又有商人,恐有干连,若因而循私,是你我害了他。”
九哥笑道:“无妨,他终是个读书人。且我有御史在,拟一旨与他长官,休令他做糊涂事即可。”
纪县令叫天上掉下个馅饼儿砸着了脑袋,欢天喜地,与洪谦道谢。洪谦却嘱咐他;“官家新登基,要干一番事业,君之前程,在乎自己。做得好时,前程不可知。做得不好,是丢了官家脸面……”后半句儿却不了。
纪县令忙敛了笑,连不敢,陛辞时,九哥亦是这般法。纪县令将一腔欢喜化作任重道远,连不敢辜负圣恩。
县令离京归去时,已至闰七月末。九哥黜其不足者二十三人,择今年新进士补其缺。又有如纪县令这般高升者十余人,择京中往年进士居闲职者补入。余者称职者,各归本位。
那头东平伯夫人犹记着日子,催着丈夫上表,请先放定。九哥亦听东平伯夫人之急切,还与玉姐嘀咕:“是不是他家有甚不好事哩?”暗令人去查了一回,晓得是东平伯夫人无事乱着慌,这才放下心来。东平伯夫人却不晓得,她儿子亲事险因她着急要叫九哥悔了婚去。
到得八月,内外齐备,东平伯夫人果精心准备,与东平伯两个携了儿子媳妇,并往宫中放定来。郡主自放定至成婚有定制,一切依礼而行。礼成之时,东平伯夫人一颗心这才重又放回腔子里,与王氏两个见三姐与郑隆少年男女,真个珠璧合,都觉快慰。
130惧内
八月里因三姐定亲,宫里更添一抹喜气,这一年中秋节宫里便开心起来。九哥既出先帝之孝,宫里过节便极热闹,又放烟花,又宣召百戏伎人入内。太皇太后越发喜欢热闹,好听个响动儿,既见九哥尽心,也自欢喜,将慈寿殿厨房里做的月饼赐与九哥。
玉姐见她善待九哥,此时更不以她藏奸,亦陪她欢笑。太皇太后更搂湛哥,逗他话。湛哥已两岁有余,与她一处一口一个“娘娘”,太皇太后喜不迭,与淑太妃两个互使一眼色。玉姐见了湛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儿,不由嘲道:“他这会子倒识得娘娘了。”
知道典故的便都笑将起来,原来宫中尊贵妇人皆称呼“娘娘”,湛哥才学话时尚幼,玉姐既是他娘,又是他娘娘,他人儿,傻傻分不清楚。叫玉姐便是一时“娘”一时“娘娘”,横竖是叫唤一个人人,玉姐也不以为意。待抱他往见两宫,皆令他叫“娘娘”,他便糊涂了,舌头儿都打结了。总有一半年时候儿弄不清谁个是谁个。
一片欢笑里头,皇太后也只得强扯出一个笑影儿来——心里实不快活。她不似太皇太后,虽没了儿子,好歹跟前有个侄女儿侍奉,又有广平长公主既是孙女儿又是侄孙女儿,权慰寂寞,娘家也不事,且有太皇太后压着,心里实是委屈。
不想看这些个人的笑脸儿,她便将脸儿别往一旁,也是合该有事,恰叫她看着宫女宦官为趋奉,个个脚下生风。便问:“那是怎的?急脚猫儿似的,出了甚事?”因她这一问,玉姐不得不令碧桃去打听。
碧桃回来道:“过节事情多,她们忙哩。”
太皇太后道:“纵事多,哪有这般跑法的?”命唤了个宫女上来问话,那宫女许是年,人颇实在,趴地上磕个头儿,回道:“因前几年放了几百号宫人出去,宦官也放了些老的出去养老,又都不曾补全,如今宫里剩的人少,平日还好。到了忙时,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活计哩。手上脚下不紧着些儿,便要出错儿领罚。”
皇太后正气闷间,挥手儿便叫她下去,却与太皇太后道:“既缺人,须再择宫人来。宫里总不好似乡间土财主,又吝啬又刻薄,逮着个人必要叫一刻不闲累到死。”
太皇太后略一头:“节后再罢,且看焰火。”便抱湛哥,伸指指着天上烟花逗他去看。
玉姐听了皇太后的话儿,略有些儿耳热,颇疑这“乡间土财主”、“又吝啬又刻薄”是在她。只大节下不好反唇相讥,更不好带出来,也只笑笑:“也是我年轻疏忽了,前者娘娘心善,放了宫人出去,也没补多少人来,我竟以无事了。既这般,明春便择人来。”她心里打的却是明年采选宫人之前再放一批出去的主意。
太皇太后转头看看她两个,道:“且放放,过完节再。”
过了中秋节,玉姐便往慈寿殿来请示太皇太后采择宫人之人:“我年轻,未经过事儿,您久居宫中经的见的多,还请娘娘多指。”太皇太后笑道:“也没个甚,只看宫中各处用多少人儿,现有多少,将要放出多少,叫他们算出差的人来。比着数目,多征一、二成备选。底下选人时已筛过一回了,到你眼前的,皆不至太蠢笨,多这两成,是为防着有疾病又或有不合眼缘儿的。”
玉姐笑道:“原来如此。不是娘娘,我还想不着要多备些人。”
太皇太后笑道:“你也不曾疏忽,这宫里宫人,从来是看用多少便召多少,否则也是白养闲人,钱库都叫她们耗干了,外头她们家人还要惦记。倒是有一事——”
玉姐听她言有未尽之意,会意接上问:“娘娘还有甚指教?与我话,哪须客气哩?”
太皇太后便:“了不许恼——你如今也不须多选人了,往年人多,是要人伺候的妃嫔多,如今官家后宫空虚,用的人少。你须先想好应对办法,否则……叫旁人出来便不好看了。”
玉姐面上微一变色,旋即笑道:“谢娘娘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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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太皇太后也算是好意提醒,玉姐心头便添一事,思来想去,却并不与九哥先提及充实后宫之事。横竖夫妻两个早有话在先,玉姐便当九哥是记住了,他不提,她难道要自寻烦恼不成?她只管尽管照顾九哥起居,与他处置家务,不使他为内宫烦心,且看九哥怎生。
一面令各宫管事宫女太监报上人数来,将那无人居住的宫殿暂封了,又将常居之处或常游玩之处留足人手,又将年纪大的宫人百余人再圈出备放出宫,两相比照,纵多采选些,也只须采选三、二百人。
玉姐便将此事报与九哥,因内廷采选之事,多采选良家子,是编户齐民,须过政事堂,与内廷一道签发告示,这才好行事。九哥见放出大龄宫人百余名,又采选新人二百余,多出百来人,便知是为中秋节事。
玉姐道:“我瞧过了,不用的地方儿暂封了,便用不着许多人,多少采选些儿,也是与慈明殿个面子。纵过节,人也够使的,节庆时她们忙些儿,多与些赏钱便是。若人多了,节时倒宽松了,平日里无事可做,人闲下来便要生事,不好管教,又费许多钱粮。没的与咱寻不自在。”
九哥便即应允。由内廷行文,移交政事堂。政事堂里见了内廷公文,既有放宫人事,再添新人也是常理。政事堂心里,九哥年少,孝期已过,纵他想要借机充实后宫,也是人之常情。且只采选百余人,实是历来新君采选最少的,再无驳回之理。因采选人数少,便于京郊等地采选,并不令搅扰外地百姓。
此令一出,便有些人心思活络,思官家又青春年少,又算得上有为,充实后宫也是应有之意。有心做个皇亲的,早早便停了与女儿亲,只待宫中有消息传来,便好走一走门路,以至有寻到申氏门上来的。
忽忽十数日,便有足二百人送往宫里。却不径送跟前,先自禁宫后门入一处大房舍,命沐浴更衣,个个清洗干净,将旧衣皆除了去,自里而外换全新衣裳,被选中的,便着这衣裳入内服役,斥出的这衣裳便算赏赐了。又有几个老妈妈来与少女篦头发,与沐浴更衣是一般道理,都是为防着将宫外不洁带入宫内。
太皇太后拘了皇太后,却令玉姐放手去做。玉姐更不含糊,她从不怕使人笨,却恨下人太聪明,竟是将颜色极好、心思极灵的黜了去,只留听话肯干活儿的。将这些个人交与宫正:“好生调-教,休要怕笨了,人越实在越好。聪明人好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宫正原是太皇太后看中的人,曾有得意跋扈时,此时却与太皇太后一般颇有“洗尽铅华”之意,也是不喜生事之人,当下一字不反驳,更不“劝谏”,领命而行。
反是碧桃与青柳两个,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后此举并无与官家充实后宫之意。不由忧心,劝玉姐道:“恐有人闲话,娘娘好妒哩。这……却不好听。横竖是宫人,便要几个生得略好些的,也翻不也浪花儿来。”
玉姐道:“且用不着,我又不傻。”话虽如此,她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想九哥还没发话儿,便又那一等多事的,听了宫中采选宫人,将颜色好的放出,将粗笨的留下,便有皇后好妒的闲话出来。以致有一等自觉为着皇后名声着想之人,悄悄寻了洪谦,迂回游。洪谦道:“为人臣当尽忠,若官家无嗣,我自当劝着。为人父却要爱护子女,今帝后皆年轻,已育二子,我为人父,难道盼着女婿不亲近女儿反另寻妇人?”
这事经秀英之口传入玉姐耳中,玉姐却扬言:“叫他们死了这条心罢!我便好妒,又待怎地?!谁个多嘴饶舌,管他是不是已有了儿子,我送他家两个美姬、我不止送人还要为他姬妾请封诰命,看他夫人妒是不妒!”
因洪谦“冥顽不灵”,又宫中皇后牢牢把着官家,那御史黄灿又坐不住了,忽喇喇奏上一本。请皇后大度,请官家休要惧内,当充实后宫。御史奏本虽经政事堂,宰相却是不能匿下的,是以虽有丁玮大骂黄灿:“昏聩!东宫都四岁了,官家又不是无嗣,你添的甚么乱?从来有劝帝后和睦的,未有劝帝后离心的;有劝皇帝毋好女色的,未有劝皇帝亲近妇人的。若官家因此而耽于美色,你便是千古罪人!”
奏本递到九哥跟前,九哥一张脸原就不显喜怒,此时更沉静如水。提笔批了“内圣外王”四字与黄灿。丁玮斜着眼睛看了这四个大字,登时偷笑不已。见他笑,九哥也不生气,反随着他笑来。
梁宿等老人家不觉莞尔。这内圣外王原是讲修晌国,九哥批语显非此意,却是直言:我便惧内也不妨碍做皇帝。满朝上下皆知其意,再不言此事。
九哥却开口道:“太子明年便五岁,可开阁读书。着礼部筹册封大典,择吉行礼,明年便即开阁读书。朝野有贤者,吾当择其能者为太子师。诸卿家有与太子相仿之子弟,吾当择其优者为太子友。”
一出既出,便无人去管究竟是皇后嫉妒或是官家惧内,抑或是夫妻肉麻,眼睛都看着东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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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丢下题目与众臣,自家潇潇洒洒往崇庆殿里表功。玉姐已经于向平的口晓得今日朝上事,一双眼睛波光盈盈,只管含笑往九哥脸上扫。九哥只觉那双眼睛里似有把钩子,钩得他心痒。笑问玉姐:“我今日做了件大好事,娘子可有赏?”
玉姐道:“不教我往旁人房里寻自己男人,你要甚便与你甚。只可惜我早是你的人了,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了,眼下你要旁的我也与不出了,你这买卖亏了。”九哥大笑:“这辈子最有赚头的,便是三书六礼换回一个娘子来。”
作者有话要:哈哈哈哈,霸气侧漏!
每一个嚣张的老婆的背后都有一个纵容她的丈夫。
最烦三宫六院了,皇帝好色的就算了,不好色的还要硬塞女人,弄得像被妃子们组团刷的BOSS一样。真的能掉落金钱装备哦亲!
131歪理
话九哥当朝抛出要与章哥行册封之典,又欲于朝臣内“风气淳正之家”里挑选太子伴读,朝臣们便将原本放在后宫的眼睛又挪往前朝里来了。后宫再如何,终须倚着前朝,纵以武后之威,也须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则不过一陈硕真【1】耳。
头一条儿要紧的是太子太傅,余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却以太子太傅为首。朝野纷纷猜测,有苏正乃皇后之师又与官家有旧谊且是一代名儒教导过先帝,恐怕是他;也有钟慎掌御史台许久论理当调换、又是进士出身,调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如今国子监祭酒风骨凛然,教书育人多年,也算合适。
梁宿听着了这许多猜测,便九哥:“还请官家早下决断,否则任由猜测,如不能择一力压众人的,这些个人选之间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内原有人选,当即将手书的草稿递与梁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玮。梁宿不由迟疑道:“丁玮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贻误国事,正欲请退。丁玮正年轻,最难得是心细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这……”
九哥听着梁宿有引退之意,先将丁玮放至一旁,问梁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请退?”梁宿将手儿连摆,道:“官家请毋多问,人老了,最易做恋栈驽马,臣好容易下了决心,好做个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许要不坚,是要晚节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过,北地宁静,宫内安宁,臣不趁此时走,更待何时?”
九哥再要挽留,梁宿竟于御前将两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儿上跳将下来,把着梁宿两只腕子,强将这老翁两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梁宿虽老,力气却也不,九哥真个费了些力气,再看梁宿,眼睛已闭上了,只作睡着。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纵有意山水,也须将这年过完罢?难道不用交割?”
梁宿这才睁开了眼睛,九哥也不松手儿,把着梁宿两只手道:“还请相公毋远离。”梁宿笑道:“臣在京为官数十载,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来,儿女不识乡音唯解官话,又好往哪处去?”九哥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苏先生一般,如何?”
梁宿挟。却又问九哥:“那丁玮?”
九哥道:“难不成太子师傅只有太傅一个?难不成做了宰相便不能再做太傅?政事堂也不是只有一个宰相。且,天子为人父,与寻常人不同,我的儿子又不要考状元,经史律令他晓得便可,太子要学便要学做人、学为君。苏先生人品高洁,却有些过于正直,可令开山教书,至于教太子,我想请苏先生为少傅,授以经史。好叫丁相公做太傅,授以为人之道,与他解些朝政人心。”
梁宿肚里吃了老大一惊,暗道,这官家看着年轻又严肃,肠子也渐会拐弯儿了,我这一退,退得委实是妙!口里却:“苏正乃是先帝授业之师,令其居丁玮之下,不可。要便与太傅,要便索性不拜。使太子时常往顾问,也显天家重士尊师之意。”
九哥一想,头道:“相公得是,是我疏忽了。”又将原先意定之人拿来与梁宿商议。梁宿亦尽心筹划。苏长贞是天下皆知的书呆子,只消他不立于朝,人知其性呆,便不以其耿直为意。丁玮又是个聪明人,也不会有事。他女婿温孝全又归京了,儿子来年便要调做个礼部侍郎。再不退,便有结党把持朝政之嫌,不如急流勇退,免有流言传出,君臣彼此难看。
九哥这里,梁宿固是引他听政议政的半师,却又带着许多先帝朝的痕迹。先帝朝官家垂拱,宰相任事,先帝但有举措,不与诸臣找麻烦便是好的了,是以诸臣多劝先帝“垂拱”。九哥虽非完人,却有些个抱负,许多老臣便与九哥不大合。此等老臣亦是一片忠心,这于九哥还不如对上奸臣——奸臣不须保全。
如今梁宿有意避让,九哥自是以其识趣。是以梁宿之子、婿拔擢之事,九哥也应得极痛快——这两个总比梁宿年轻许多。
梁宿与九哥商谈半日,出便奉九哥之命,言太子太傅乃是丁玮、太保朱震、太师于蓟。这三个人皆是进士出身,然丁玮是正经书香之家,朱震却是勋贵子弟考出来的,于蓟之父于廉却是曾任宰相、于廉岳父亦曾为相。梁宿与九哥这番挑选,实是煞费苦心。至于其余师友,皆自朝臣。
旨意颁出,果然无人反对。本朝东宫无属官,否则孝愍太子当时便不至撑得如此辛苦。九哥深明其害,却又不与章哥另起炉灶,却与他共用一班人马,使宰相兼领太子詹事府。如此,好使父子无间,又可令太子知朝政,有人帮扶。【】
太子师傅已定,次便是择其同窗。因帝后有言,这回择的是真同窗,并非仆役之流。于是京中幼儿平白于秋冬之季叫家中长辈逼出一身汗来,无论勋贵与清流,皆再四要子孙用心读书,临时抱抱佛脚也强过甚都不做——谁个晓得帝后为太子择友的标准呢?
朝臣明里暗里朝九哥打听,也探听不出甚内情来。于是便有内外命妇往玉姐跟前,意在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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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和睦,没有旁人插脚的地方儿,内外人等也都省心,只消奉承好了皇后,便不须担心一旁再有个宠妃不喜。崇庆殿里人来人往,许多命妇请见。秀英、苏夫人、霁南侯夫人、义安侯夫人等亲近之人之外,尚有孝愍太子妃的母亲、梁宿的夫人、钟慎夫人,慈寿殿内,还能见着原侯夫人。
凡亲近之人,皆是她长辈,话便直白些,都:“你遇着一个好官家,当珍惜。”这话以秀英的尤多,亏得她闺女嫁在宫里,她一外命妇不好频繁入宫。若在宫外,只怕这岳母便要成日往女婿家里跑,耳提面命叫女儿对女婿好些再好些。
这一日,秀英又来,玉姐渐也摸着应付她的法门,这日秀英再来。玉姐虽依旧一伸红大袖衫儿、明光璀灿,头上却不严饰,只挽个髻儿,斜插支挂珠钗,别几根簪子。手上镯子也只带一双,戒指亦除了,将手边放个针线笸箩。
秀英来看了,便欣慰一头,笑问:“娘娘做针线来?”看是做男子衣衫,笑容更深,“官家虽不缺衣衫鞋袜,娘娘亲手做的又与旁人做的不同。是一片心意~”
玉姐逃过一劫,心下大慰,亦笑道:“如今宫里人少事少,我早起往慈寿殿里问安回来,打发章哥写字儿,闲着也是闲着,便做两针。”秀英上前将针线看了一回,见针脚又匀又密,便:“做得真好,略慢些儿也无妨的,现已深秋,觉着不如去年冷,想来今年冬天也要暖和些儿,这件儿厚衣衫却不急着穿。”
玉姐怕秀英再念叨,忙:“我不过闲时做两针儿,想着正旦又将到了,我总要备些针线与太皇太后表表心意。”秀英更是满意,又提醒道:“皇太后那处也休要忘了,那也是你婆婆哩。”玉姐笑取出几样针线来,一一展与秀英看:“都有,连淑太妃的都有。还有宫外阿家的哩。”
秀英这才满意,复起与章哥择伴读的事情来:“外头传要择一、二十人,可是真的?我道娘娘先前叫我看看各家孩子,是要择好的一两个哩,这么多人,是没有先例的。”
秀英却不知,这乃是九哥与玉姐平生恨事,这两个也是命好,生来便有先生单独教着。九哥与前头兄长岁数儿差得略大,玉姐家里常年一根独苗儿,少时便没几个能一处玩的同学,听着旁人往外读书,同窗许多,又玩又笑,皆深深遗憾。且九哥又要借此笼络人心,玉姐又要与章哥寻些个情深意笃的忠臣打儿栽培。
玉姐听了秀英这般,便道:“人多了,热闹。儿郎拘这四方天四方地里,寻常门儿也不得出,再不多些人,怕不要闷坏了?宫里原就阴气重,多些个儿郎,也好冲一冲。”秀英听了便问:“这是方丈的还是首长的?”她因知玉姐常召僧道入宫,是以有此一问。
玉姐笑而不语,秀英只道是他两个的,却不知这一僧一道从不曾这般,却是为玉姐背了一回黑锅。秀英转问玉姐:“娘娘可有甚章程?来苏先生的曾孙,便是六姐的儿子,年纪也与太子相仿,他家风气是极好的。又有梁相公家亦好。苏家五姐儿与礼部尚书家孙儿,可惜是个姐儿……”又絮絮叨叨得不少,总是与她相熟的人家。
玉姐道:“娘且休看旁人家,回家好生将珍哥立起来,我都没看过他几眼,正好到我眼前看着,娘可放心?”秀英与洪谦话时,也曾着珍哥之事,心里是想的,听玉姐破,口里却问:“官家意下如何来?”玉姐含笑头:“他自是允的。”
秀英更想打听其余,玉姐道:“左右人多,但凡孩子能看,总是有一席之地的。若是不好,难不成还能总留在宫里?自有旁人替换进来。”秀英听了这一句话,暗暗记下,回去又传将开来。听她这消息的人各回去斟酌,原有长辈偏心的,此时也不免要将心正上一正,择那好的奉上。
伴读却是九哥亲自挑选来,是日,九哥亲携着章哥,于崇政殿里内诸子弟,玉姐却往慈寿殿与太皇太后闲话。太皇太后并不担心,盖因陈熙儿子超龄,而陈烈之子她预先见过,颇有些顽劣,已命此子并不参选。
九哥与章哥选定了人,却携往慈寿殿里来,太皇太后见九哥尊重她,从自至尾都是笑着的。招手儿叫章哥过来:“与我一处坐着,叫你爹娘坐一处去。”又看高高低低二十个孩童,皆着锦衣,并非一色粉雕玉琢,兴平侯的孙子便生得肌色微黑、于蓟曾孙两条眉毛支支楞楞,太皇太后不由有些儿发怔。亏得数十年宫廷阅历,旋又面色如常,各赐了金帛与他们。皇太后便跟着与了赏赐。
到得玉姐这里,与他们每人冬季炭火、夏季冰盘的份例,九哥与各人笔墨纸张为赐。这些个孩童里,也有深沉内敛依法度而行的,也有眉眼灵活,话儿都比旁人快上半个音儿的,座上几个却都一视同仁,并不即时显露出来。颁赐完,即令归家。太皇太后也乏了,九哥等便即告退。
退往崇庆殿里,玉姐便问九哥:“你看这些孩子都还使得?”九哥笑道:“使得使不得,全在他们,又不是铁打的椅儿与他们坐,”抚章哥脖颈儿道,“世有贤愚,你可学着甄辨了。”他们父子话,玉姐并不插言。等两个完,玉姐便将旧事重提:“东宫我不想多用宦官哩,好与章哥选书僮儿。”
九哥听她一提,便忆起来:“是极。也许伴读携书僮儿入内罢。”
旨意下时,朝廷上下又是一片哗然。玉姐心里,茶儿的儿子还在永嘉侯府里养着,岂非天生一个好书僮?想来九哥心里,也有好些个人选。
不想御史却又生出一事来,道是:外男入禁宫,不合体制。
九哥便将先时与玉姐商议的严肃宫规一事旧事重提,又言“旧时宦官乃以犯罪之人充之,犯人何得近君侧?今之宦官皆良家子,盖因贫寒衣食无着,本已哀苦,复行宫刑,有违天和,仁者所不为。”竟有禁绝宦官之意。
因有黄灿之事,御史们便不好再冒然上本,悉问于钟慎。钟慎心里苦笑:如此,宫内宦官便少,此时将话出,日后再添宦官便是自己打脸,自认不仁。宦官之初,虽是因犯法之人受宫刑,入宫廷却是为防着宫人宫妃与外男有奸事。如今这一出儿,却是釜底抽薪,宦官少了,宫妃宫人自然也要少。
也有人与钟慎一般猜了出来,却不敢。京中妇人里却,这皇后果然有些个宫外南蛮子的家子气,连官家都有些不大度了,将宫里当做寻常民宅来待了。须知这“可用宦官”也是一条殊荣,除开皇宫,些许王府亦有宦官,再往下,便无人可用宦官了。
于是有人借此往永嘉侯府里去,请永嘉侯往劝皇后。玉姐听了,将嘴儿一撇,道:“他们总烦着妇寺干政么?我今替他们将这妇也除了、寺也除了,他们还有个甚的不满的?有这心思,不如去想着如何辅佐官家,创太平盛世,那才是真大气,否则装得再清高孤傲,也是气巴拉。”
朝臣目瞪口呆,一个字儿也不出来。苏先生正与不悟下棋,听了此事,将棋子往棋枰上一放,拍桌大笑。不悟道:“你教的好学生。”苏先生正色道:“她幼时便常常拿歪理来噎我,今日终于有人与我一般遭遇,真是可喜可贺。”言毕却又笑。
不悟斜他一眼,心道,你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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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皇后生就一张利口,又有满腹歪理,朝廷上下便没几个人敢撄其锋,却也有人腹诽其“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秀英听了,不免又往宫里玉姐一回。这番再多针线都拦不住秀英的嘴,玉姐座儿上歪来歪去,足听秀英念了半个时辰。还是朵儿上来救她:“夫人,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这才略有些火气,将家中脾气翻将出来。”秀英听了,先不玉姐,一迭声催问有无看过御医。
玉姐心里自有数儿,她与九哥如胶似漆好有半年,又都年轻,许是又有身孕了。秀英也顾不得逾越,催朵儿宣御医来。玉姐道:“我也觉着略有些个……”总是要有些吉兆。这一回不晓得又要编个甚了,总不好越过章哥,只得梦掌中握明珠。也不管生出来是男是女了。
秀英得了这好消息,亲眼见玉姐躺下歇息了,这才告退归家,与洪谦报喜不提。
不几日,却是册封太子大典。玉姐故好强,也须仔细安胎,且是章哥大事,总不好母亲去抢儿子风头,便只等章哥来拜见。又指湛哥与章哥行礼。大典好些个仪式却是在殿外,又要往太庙祭祀,又要祭天。幸尔今冬天暖,纵是老臣不耐冻,身披件裘袍也不觉冷。
礼毕,靳敏且笑:“也是官家与东宫带来的福气,今冬不似去年寒冷,倒好少冻毙些人。”
作者有话要:【1】陈硕真是唐代农民起义领袖,性别女,称帝比武皇还早。其实更早的还有个北魏的女帝,是胡太后孙女,胡太后弄死了亲生儿子,把孙女儿装成孙子抱来登基,最后被戳穿,大家都不答应。以上二位因为没得到广泛认同,所以史家并不承认。武皇依旧V5地被称为唯一女皇。
【】正式提出这个概念的据我所知是朱元璋。
最后,报复社会,不能我一个人死!来看这个五分钟死了八次啊啊啊!还包括下载缓冲的时间啊啊啊!发明高数的人是全人类的敌人TT!
132变动
章哥册封大典既成,师友齐备,玉姐放下一颗心来,专一养胎。这一胎来的很是时候,虽是年节将近,事务颇多。往年这个时候,宫里早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却是不同,宫里人口又少,事情反倒简单明了。宫女宦官既经裁汰,放出不老迈不甚用者,余下悉是勤快好做活计的。更因人少,谁个做了甚,一望即明,又免互相推脱搪塞之事。
这一年却又不在先帝孝期之内了,正该好好热闹一阵儿,便是政事堂里主张新君年轻当有所节制的宰相们,也不顾国库才将将充实那么一,也要将今年正旦办得热闹些儿。
九哥心里明白,这也是好扬国家威严,否则过于寒酸了,叫四夷看见了成什么话呢?却又暗中嘱咐梁宿:“休要过于铺张了。”梁宿道:“官家请放心,臣不是那等自家将要休致,便将钱花干、将事做绝,却叫后来者无钱可用以致显无能之人。”九哥忙:“我固知相公为人,是以才如此直白与相公来。”
梁宿想自家年后便要请辞,这主持的最后一个正旦便要尽心尽力,虽不致如他所,将事做完,使后来者无以表现,也要在九哥心里留个“能干”的影子。果然竭尽所能,将场面办得热闹却又花费颇少。
归家与他继母:“虽朝野有非议中宫,言其善妒者,然宫里少了许多乱人,真个省事不少,不但省事,而且省钱。”
梁宿继母比他大不十余岁,虽已满头银丝,精神却极好,听梁宿如此一,便道:“你是宰相,肚里好有数儿,话不可失于轻佻。皇后,国母,如何敢不敬之?又不曾使官家无子,又不曾干预朝政,后宫原该着她管的,只消不乱,她怎生管,由不得旁人插口,你怎也有事无事拿到口边上一了?可是心里还是觉着她不足道?你也如今省事又省力,便是于国有益,何以敢不敬?你怎敢以自家年高资历老,便瞧中宫年轻至有轻忽之意?你也是这般与官家话的么?!你糊涂!”
梁老夫人虽为继室,却于梁宿有抚养之恩,且教导其成人,为其择妻,尽心尽力,从来行得端立得正——梁宿此生最敬这继母,虽是须发花白,听继母训话,忙垂手立了起来。领训之后,不由汗流浃背。听梁老夫人又:“人都万事开头难,我却又善始善终最是不易。你以人臣,居然敢轻视帝后,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百姓人家还好个‘莫欺少年穷’哩,你连天家都要看?”
梁宿忙:“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字辩白也不敢有,只垂手低头,一迭声认错儿。
梁老夫人冷哼一声儿,梁宿忙亲捧了茶奉到她口边,服侍她喝了,梁老夫人道:“我晓得你们读书人哩,总想凡事都依着你们认定的道理去办。你们是对的,旁人难道全都是错的了?”
梁宿连声称是。
梁老夫人看他这样,想他已是宰相,也不好再下他面子,只:“你方向要请辞,我看着你也是到请辞的时候儿了,免得晚节不保。余下这些个日子,你老实做人,少往官家面前摆你那资历。你也是,我更是,上了年纪,那岂叫资历?分明是老朽了。若没旁的事儿,回来与我面壁思过去!”
梁宿乖乖领罚去。自此,直至二月里休致,对九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再有丝毫倚其年资而辖制帝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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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与玉姐此时并不知晓梁老夫人训子之事,他两个正看着章哥教湛哥识字。章哥是玉姐开蒙,九哥亦于国事之中抽出空儿来教导他一、二。湛哥才开蒙,凭心而论,九哥夫妇待湛哥实不似待章哥那般着紧。两个又思叫他兄弟二人好多亲近,更不拘着章哥领湛哥识字。
章哥“初为人师”兴头儿正足,将脸儿一板,也学九哥教他时模样,欲握着湛哥的手儿来写字儿。湛哥的手握起笔来便是个肉馒头,章哥的手竟把不住,不免急出一头汗来。玉姐一旁看着,只管咬着帕子笑。
九哥眼看娇妻爱子,一家团圆,虽不能与亲生父母一道欢乐,今年却少烦心之事。所谓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总算他的“可与言者”正在身畔却是又比旁人幸运了。过了这个年,九哥方觉得这宫里像是他的家了。
九哥这一新年过得极舒心,因与胡人议和,又不似往年那般或要与许多“赏赐”或要粮备战,花得少了,国库节余的自然便要多。九哥预备将这节余些的钱分拨出一笔二十万贯,却拿来修筑商人行走之道路。内廷可以出本钱经营,朝廷却不好也做经纪买卖。朝廷出钱修路,并免过关抽税,只须收入市交易之税。只消交易得多了,朝廷收入反会更多。此是穗州等试行之地的经验了。
玉姐心里也痛快,最难得是九哥与她一心,并不因做了官家便生出花花肚肠来。章哥眼看也大了,也读书了,湛哥也渐懂事,太皇太后处也处得颇好,皇太后虽是不阴不阳,却也使不了甚绊子。玉姐正想,碧桃与青柳两个与宫正学了这些时日,也好成手儿了,却与她们分派甚样差使是好?朵儿年纪也大了,却不好叫她做一辈子老姑娘,要配个怎样的人才好?李长福赚了许多钱,内库也渐丰盈,除开添的本钱,余下的钱要怎生花用?
她两个正走神儿,湛哥却一撇嘴儿,哼哼唧唧,似要哭了。章哥脸儿涨红,手足无措,口里喃喃道:“不会写就不会写嘛,做甚哭哩?你是男儿,怎好随便就哭?”
两人乳母忙上前将两个分开,玉姐一招手儿,将两个都叫过来,问他们出了甚事。却是做先生的过于严厉,全不似平日哄弟弟玩耍时样子,将湛哥吓哭了。湛哥嘟噜着嘴儿,仰着脸儿眼睛水汪汪的,握着玉姐裙子,将玉姐逗笑了,唤他往身侧坐了。将安氏好一吓,恐湛哥淘气。章哥也满面尴尬,却又硬挺着站直了。玉姐道:“他比你好些哩,你慢慢儿教他,今儿先这样罢,明日你再教,不定他就会了。”
章哥松一口气,也猴了过来,却又心绕开玉姐肚子,眼珠子却止不住往那处瞄,反将玉姐看得尴尬了,只做不知道他在做甚。九哥回过神儿来,亦走过来,却抚章哥心,道:“你做先生,你弟弟学不快,你还要他,下月儿我与你拜太傅,甚太傅有斥责之言,你当尊敬受领,不可以不敬先生。”
章哥忙站直应了:“儿明白。”
玉姐听了,便问九哥:“你们都不叫我操心,我也没多问,如今问你一声儿:下个月便叫他读书了?”
九哥道:“那是。”
玉姐道:“既要尊敬师傅,咱却不好拿君臣之理来压着师傅。他杵在这里,哪个师傅也不能真个将他与旁人‘一视同仁’,再要讲那臭规矩,他就越发学不着甚东西了。咱是叫他学东西的,可不是叫他去被人捧着哄着玩儿的。”
九哥便章哥:“听着没?这些个师傅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人,他们肯不肯用心教你,就看你得不得他们的心了。”
章哥一双大眼滴溜溜一转,仰着脸儿看着九哥笑道:“爹,我这般好,谁看我都喜欢的。”湛哥便伸着手儿划一划脸颊:“吹牛。”章哥对他道:“我比你识字多却不是吹出来的,笨!”湛哥听便急了,兄弟两个拌起嘴来,翻来覆去都的一句“你才笨。”
待要寻父母评理时,九哥与玉姐却已要与章哥寻五、六个厮书僮儿。玉姐便:“茶姐原有个儿子在外头,因要来奶章哥,总是聚少离多,我想章哥既已大了,便不好长留乳母服侍,想放她出去一家团聚。只叫她儿子来伴章哥,不过早出晚归,也不碍她一家天伦。胡妈妈外头没亲人了,且留下来帮衬我一下儿。”
九哥想一想便允,又:“这也只一个。”玉姐道:“我也只知道这一个差不多的,因袁妈妈是个老实人,她在外头看管外孙,想那孩子也不是个惹事的。咱又不能往外寻人牙子买人。”
九哥却又突发奇想:“本朝禁贩卖人口,明着,都是百姓,实也屡禁不止,买也无妨。这是做贴身伺候的,你道宦官因何厉害?不过是因着常伴君侧,便是养只猫儿狗儿,日子久了,也要心疼它,何况于人?是以贴身虽是贱役,实比许多大臣都亲近。这样的人,不可不慎。要便是择自老实本份世仆之家。要便是要养得再没旁的亲近人,一心只有主人。选便选年纪的,打儿养着。宫里眼下还有宦官,择憨厚的先用着,要不几年,外头孩子也养熟了,正可替换。”
玉姐见九哥有成算,想他的也是,朵儿便是这般来的。便:“外头的事儿,我并不甚懂,左右多看着罢了。难道他读书了,我们便能撂开手去?”
九哥笑道:“也是。”索性命于京畿百姓之家寻找朴实男童,入宫服役。这却不同于采选宫人,做宫女,多有不愿的。如今伴着太子,却又不是做宦官,俗语讲“相府的丫环六品的官儿”,伴在太子身侧,实是个晋僧阶。
两个商议毕,玉姐却坐不住,但凡孕妇,总不耐久坐,亦不耐久立,躺卧也不安宁。玉姐扶着腰,朵儿忙上来搀她。九哥也问:“怎地不舒坦?”玉姐道:“不碍的,我活动一下儿。今年天暖,比去年伸得开手脚。”虽是怀孕时不怕冷,暖冬也比寒冬好受。
九哥原本挂着笑,听着天暖了,却又皱眉道:“都瑞雪兆丰年,冬天略寒些儿,下几场雪,来年才有好收成哩。”
玉姐听了一怔,道:“天冷雪多时,你又要愁压坏房舍冻坏了人,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这处多了,那处便要省着些罢了。”九哥失笑:“也是。”
那头胡向安来报,道是梁相公求见,来太子拜师傅之事,九哥便携章哥去见梁宿。玉姐便命安氏将湛哥带下去洗手,自家却问朵儿:“你与我年纪相仿,如今章哥都五岁了,你却还没成个家。我想叫你出去,使家里夫人与你寻个可意人嫁了,你愿是不愿?”
朵儿听了,忙跪了下来,脸儿也白了、声儿也变了,问道:“娘娘怎忽地起这个来了?我一辈不嫁人,只管服侍娘娘。”
玉姐心里有些个难过,柔声道:“你且起来,咱们主仆一场一、二十年了,也不虚的了。我原想着,等我出门子了,携了你往夫家,配个管事帮衬我也好、外聘去过日子也好,总是我能做得了主。你做过仆人,纵我与你嫁妆,也怕你婆家挑剔,你又老实,不看着你我不放心。谁知道就到这处来了呢?这里却又叫我往哪里寻个男人与你?如今好在我还在这里,只消我在,总无人敢欺你的。”
朵儿狠将头一摇,哭道:“娘娘休再这个话,我从没想过要离了娘娘的,要不是娘娘,我便不叫饿死、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叫搓磨死了,我那后娘,哪是个良善人?”
玉姐又叫茶儿来劝朵儿,朵儿只不松口,次后道:“娘娘要叫我嫁人,我便嫁,叫嫁哪个,便嫁哪个。”玉姐听着话音儿不对,茶儿亦:“一辈子的事,你休怄气。惯的你!”玉姐道:“既这样,便且记下了,你且留下来罢。若日后你有意,只管与我。自家不好意思,叫茶姐帮你递个话儿,我便由你去。”
朵儿这才地下磕三个头,爬了起来。
茶儿揪着朵儿往朵儿屋里话,任她:“知道你一片忠心,外头生养个孩儿,你再回来。看我,甚也不耽误,如今我那子也算有前程哩。两辈子都伺候着娘娘,多好。”
得多了,朵儿才:“好姐姐,我晓得你是好心,你却不知道,我人又笨,娘娘身边儿,我还有些个用处,到了外处,怕不会过日子。一辈子恁般长,我再想不出要怎生与第二个人一道过。且我要是嫁了,有了孩子,我再早早死了,留他岂不要受罪?我娘便死得早,我怕我也不长命哩。”
茶儿叫她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暂且作罢。回来与玉姐学了一回,玉姐道:“强扭的瓜儿不甜。你得空儿敲敲边鼓罢。”茶儿应下了,却没功夫劝朵儿,她须得回家,将儿子名唤虎头的一个男童耳提面命。又要收拢丈夫之心,又要朝秀英回宫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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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二月即至,梁宿等人将一应仪式备妥,这却不是大典。只在紫宸殿里,九哥颁下旨来,将许多人早晓得的事再一回,当下由丁玮打头儿,几人领旨。其次方是章哥领着二十名伴读来见老师,因师徒名份已定,这几个授课时便不须与太子行大礼,互揖而已。
更因丁玮等皆朝廷重臣,九哥更命章哥须敬重之。这梁宿虽叫老夫人训了一回,心里对帝后不敢轻看,却又以不由暗道:这宫外来的也有宫外来的好处,单只敬师这一条儿,便不是宫里能比的。
本朝皇室原也尊敬师傅,却毕竟有君臣名份,这尊敬里又含着些儿炫耀,并不全似民间那“天地君亲师”般打心里敬奉。帝后长自民间,待老师真个没话。苏正也是好命,石渠书院是他学生与建的,中宫每年省下万贯脂粉钱与他维持开销,是以能请来许多大儒一同授课。否则以一僧、一道、一儒,间或几位得空授课的官员,这书院却不能如此兴旺。
太子既已拜师,定于三月里开学,梁宿眼见无事,见缝插针即请辞。九哥不允,如是者三,方勉强答应。着梁宿领原俸禄致仕,为奉朝请。虽丁玮补入便是梁宿预备着自己休致,九哥却又将礼部尚书朱震擢入政事堂,以钟慎为礼部尚书,调温孝全掌台谏,洪谦了温孝全的缺入为大理寺卿,却以苏正长子苏喆为国子监司业。
旁人犹可,止洪谦因是外戚,却为九卿,朝廷上下倒有几声质疑,却又因上下一通大变动,顾不上多管。叫九哥混水摸鱼,将岳父送去断案了。
作者有话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在神马~保卫萝卜去了~
133提醒
却安泰四年春,九哥继旧岁大检天下亲民官后,又将朝廷中枢官员调动不少,更趁着混乱的机会,将自己岳父塞往大理寺去。既见无甚反对之声,便又将九卿与六部尚书的位置略调了一二。朝野上下心里更没个底儿,越发不去问洪谦之事了,洪谦便将这大理寺坐稳。
连玉姐在崇庆殿里都听着消息,道是洪谦做了大理寺卿。此事九哥原不曾与她过,此时听来,却又担心了起来。恰逢着孝愍太子妃王氏亦听着了消息,过来与她道贺。
自三姐出嫁,王氏悬了许久的心,在回门之后才放了下来,自此将睿宁殿里摆一尊大相国寺里求来的铜佛像,日日鲜花香果供奉,自念经祈福不题。今日却来与玉姐道喜。
玉姐道:“嫂嫂比我经的事多,依嫂嫂看,这真个是件好事儿?”王氏笑道:“娘娘的可是那本朝尊崇外戚却不令其任实职的惯例?凡事总有例外,且朝廷又没颁个法令,列祖列宗也没这个旨意。远的不,太宗朝的吴相公便是太宗的亲家。此事端看人,若是人品极不好又或是可有可无,自然要他少生事端,若真个有本事,难道还要空耗不成?”
玉姐心下依旧难安,却又不好同王氏,只作宽慰之状。王氏又笑言:“若是永嘉侯总是领些个清闲之职,怕你又要挂心了,如今能做些个实事,你却又操的甚心?总是男人们的事情,咱便是想插手,也难办。朝廷大臣们看着呢,岂是依着咱女人家的心意来的?你要是真个想娘家好,现今府上郎不是亦在东宫做伴读?多看顾看顾兄弟便是。”
一语提醒了玉姐,对王氏叹道:“我这娘家兄弟又,我出门子的时候他还没落地呢,待我到了这宫里,统共只见着了他一回,如今也不晓得长成甚般模样儿了。”王氏知她娘家人丁单薄,是以极重视,便:“你那般父母兄姐,还能怎样。句不好听的,那是与东宫选伴读哩,若不好,官家能许他进来?你求也是不成的。”
得玉姐也笑了:“借您吉言。”又思王氏娘家亦有子侄入选,便邀王氏:“开课的吉日择在三月,到时候儿咱一道儿过去。”王氏笑道:“那敢情好来。”玉姐又问三姐如何,且:“她也是实诚,新婚不好总往娘家跑,待过了这一年,叫她常回来看看,也好与嫂嫂解个闷儿。”王氏道:“上回她来,道是婆婆待她极好……”
她两个闲话家常,于王氏,乃是为三姐铺路。于玉姐,也是朝王氏取经。却不知永嘉侯府里,洪谦正踌躇,却是朱震遣了朱珏来请他过府。他猜着朱震原掌大理寺,叫他过去许是有话要提,这是他这新官上任极盼着的。然叫他独往那府里去,又不免有些儿犯怵。
秀英上来拧了他一把:“孩子还在等你哩,你又犯的甚迷糊?打盹儿当不得死,且去!许是看你头回做主官,要嘱咐你哩。”洪谦道:“你不知道。”却也因着这一打断,不再犹豫,整一整衣冠,随朱珏往朱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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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府里朱震心里滋味比之洪谦更复杂几分,做官的哪个不想入政事堂?只他这一入政事堂,却又不比旁人。先时嘲笑靳敏以依附太皇太后而得为相,如今他能为相,恐也是因着一些个不清道不明的缘固。
且朱震还有一心病,他虽是勋贵子弟出身,却是读书人的肚肠,凡事想要个体面正直。非止这相位来得尴尬,更因他后妻所作所为,弄得将几个儿子都分家出去,此事提起来更不光彩——委实怕人这个。然一朝为相,天下人的眼睛便都要往身上看,原本不算甚大事的瑕疵,都要拿到太阳底下由着人品评。一思及此,朱震浑身便如爬满了蚂蚁,坐立难安。
又因洪谦叫九哥做了大理寺卿,朱震心里更不开怀。朱震看来,国子监乃是清贵之职,虽无实权,然国子监与太学两处学生都由洪谦来管。太学生只消学业有成便可做官,国子监的监生更是个个皆有父祖之荫,十个里头有九个半是要做官的,另半个还是得急症死了的。如此桃李遍朝堂,洪谦又是进士出身,何等的光彩,又是……何等的安全?
朱震看得明白,若非是九哥打了一套乱拳,单这洪谦做了九卿之一,便要掀起一场风波来!洪谦年仅四十余,多少人爬了一辈子也爬不到这位子,他轻而易举便坐上了。又简在帝心,换个人,实是前途无量,不出十年宣麻拜相可期。
然他是外戚,玉姐行事,又叫人觉着刚硬,洪谦往后便要艰难,也危险。若是能由他做主,朱震实是想叫洪谦在国子监或翰林院里呆到休致。这个话却又不好直与洪谦来——他两个身份实有些尴尬。若洪谦想做下去,他少不得要帮上一帮的。
洪谦到朱府时,朱震已在书房里坐定了。洪谦进来时,见他着一领葛布长衫,头上使根金簪子别着,只做家常打扮。思及来时大门紧闭,想是专程在等他,整个人都好像在温水里泡着,由骨及肉酥麻麻的。
朱震见他来,也不叫朱珏退下,却示意他两个都坐下。洪谦先开腔:“不知相公唤我来,有何事指教?”朱震道:“你将任大理,我在大理寺日久,有几句话白嘱咐你一回。”洪谦忙起身垂手道:“谨领训。”朱震将大理寺之人员、职责一一与他,又了内中官员、往日恩怨一类,且了断案之心得。
洪谦留心听着,朱震又:“交际应酬不须我,你自能理会得。然凡做官,总要将本职做好,你去先休做旁的,将那历年卷宗调出来看上一看,吃透了再其余。”洪谦道:“是。”
朱震这才了自己的担忧,朱珏听了颇为惊讶,不由轻喘一声,朱震与洪谦都看将过来。朱震道:“你惊个甚?当居安思危。”洪谦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有圣眷自是好事,却恐水满而溢。”朱震头道:“正是这个道理,陈氏前鉴不远。当好生教导子弟,休要因失大。心没有过头儿的。”
连朱珏听了,都受益匪浅。朱珏亦乖觉,趁势朝洪谦道:“晚生预备赶场考试,做了几篇文章,还请君侯赐教。”硬将洪谦留下来讨论文章,到得午时,又留一处用饭,还歇了个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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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自朱府归家,日已西沉。回来秀英问他如何,洪谦笑道:“正是提我些事情。”又问林辰与张氏兄弟,秀英道:“你忘了,今天不是假日,他们今日不回来的,我却有件事要问你,张家两个倒罢了,张府君自家便是进士,他们两个又还年轻,不考个进士怕不好看。辰哥这个,虽也中了个举人,家却不如人府君家殷实,好不好与他寻个去处?”
洪谦道:“他还年轻,待到过了三十岁,又或是他家里有事,再遣他回家不迟。”他心里却算着林老秀才的寿数,待林辰三十岁了,林老秀才夫妇却不定能不能双双健在了。届时若林辰还不曾考中进士,却是要回家守孝的。这些只在心里过了一回,并不与秀英。
秀英听洪谦已有盘算,便不再多言,却又起与珍哥整治行头,好往宫里去时穿。洪谦道:“他正长个儿的时候,哪年不是裁新衣?便拿今年新裁的春装换上就是了。到了宫里,不定官家与娘娘还要见他,等我再多教他些礼仪才是正经。”
两个议定,明日洪谦自大理寺归来,便着紧再考一回珍哥的礼仪。不想等洪谦回来,头一桩要做的,便是拣看各种帖子,都是贺他高升的。内里有几封却格外不同寻常,乃是洪谦当年自西南夷归来时,随之而来的土司子弟。为避嫌,他不好频繁关注这些个西南夷土司子弟,只交与蕃学里。次后有学得好的,便也与他们寻去处。
巧了内里一个取了汉名儿叫洪华的,因一向慕中原礼仪,又肯用功,朝廷拿他做个典范,将他发去一清贵又闲适的地方儿看书去,不幸那头上司却是文欢!文欢这状元本该着人人景仰的,不幸因着一个口头禅,只好先闲置了。因先帝驾崩,要比着起居注修实录,便将他弄去做这不须开口的事儿。
这洪华官话原得带着西南口音,人听了半懂不懂的,遇着文欢这状元,便一意求学。待洪谦收了他的帖子见他时,一听他开口,肠子都要悔青了——我怎就将这孩子交与文欢糟蹋了呢?话都叫糟蹋得不会了!
原来这洪华与文欢处得久了,话竟也“啊”来“啊”去,开口便是:“啊,学生洪华啊,拜见啊……”洪谦头皮一阵发麻,又因这洪华是西南夷土司子弟,须和颜悦色,然听他话真个吃力,还要笑着听。实听不下去,方洪华:“你怎与文状元学得这般话了?”指他往国子监里听一听课,叫他将这“啊”字改了去。
洪华满脸通红,道:“啊,呃,是学生,啊,呃,学得差了,必定改。”洪谦憋着气儿等他完了,最后一句没个“啊”字音,一时气泄,整个人都要瘫在椅子上了。强笑道:“不急,你好学,又年轻,改得快。这也不是大褒贬。”又与他京中风物,叫他休要只埋头故纸堆。
送走了洪华,洪谦才长出一口气儿。这西南夷地界儿,取汉名儿常随着官长的姓儿。自先前那受香火的神仙,至洪谦,近来听着西南夷里许多新生儿便都姓了“越”。
洪谦想着越凌,便想起越凌之嫡母安昌侯夫人,这女人一张嘴巴实在太臭!南北之争,官场上有,哪里人看外地人都觉与自己不同,未免有些自傲。似安昌侯夫人这等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敢皇后是“南蛮子”“家子气”的,还是独一份儿。有心教训她,好是抬举着越凌母子来打她的脸,然她又是正经嫡妻,洪谦也不能乱了规矩。
恨得洪谦只能作罢,却想,若这家人撞到他手里,他却是不会开方便之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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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这里新官上任,如何理事暂且不提。却到了三月,章哥便收拾着预备读书了。东宫重新修葺,章哥先搬去居住,玉姐又怕他一个人住不惯,与九哥了,先在那里读书,住还住在崇庆殿里,到再大些儿,再渐次挪过去。好在章哥年纪,随侍的厮书僮儿俱是幼童,服侍的又是宦官,倒生不出闲话儿来。
章哥一个随身的厮儿便是茶儿的儿子,因名儿里一个“虎”字,章哥乃是龙子,民间有俗语是“龙虎斗”,便将这名儿弃了不用。茶儿又撺掇着程实求洪谦赐他个名儿,洪谦便叫他取名程保,往宫里报的名字便是这个。
玉姐看这程保生得倒也清秀,更兼母亲常不在身侧,倒是心细,看他行亦规矩。过来磕头也利索,只话儿声音不大,许是初进宫,带着些怯意。玉姐颇为满意,她就怕章哥身边儿极亲近的人里有胆子太大的,撺掇着章哥淘气,那便不好管了。
年轻人总有些奇怪,譬如父母的,再苦口婆心,也只管这耳朵进、那耳朵出。若是旁人所言,却总好听进一二。玉姐生怕章哥日后也如此,更宁愿他的侍儿皆是老实人。伴读里倒是有三、二淘气的孩子,那却又不是日夜相伴的人,章哥将来是要主事的,稳定是第一要诀,其次方是进取。
玉姐总算没忘了邀王氏到崇庆殿来,一同宣看章哥伴读。一水儿五、六岁幼童,玉姐一一问了名姓,各温言抚慰,待看到珍哥时,不免眼中湿润。
珍哥家中被耳提面命,入了宫不许跋扈,不可因是太子舅舅而失礼。一抬头见着亲姐姐,也不知怎地,心里就想亲近。那头王氏已拉着个侄儿的手问长问短了,玉姐也招手将珍哥唤了来,将东宫里的宦官头儿吴六儿叫来,指着吴六儿道:“你凡有事,可使他来与我。”
吴六儿忙上来与珍哥请安,玉姐又:“你好生读书,旁人淘气,你休淘气,这里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多学些儿,与你有好处。”又殷殷嘱咐许多,问了书本带齐了不曾,又问吴六儿今日午饭菜色,问珍哥有没有忌口的。珍哥道:“回娘娘,我不挑嘴,挑嘴了爹要打。”玉姐听了便笑:“时候儿是不该挑嘴。吴六儿记着了,去问问他们旁人有没有忌口的。人家将孩子送了来,总不好叫他们吃不合口的饭菜。”
吴六儿忙应下了:“人出去了便一一询问。”
玉姐又一回话,看天色不早方打发吴六儿伺候章哥领诸伴读往东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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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常朝,散得略早些,九哥却不歇息,亲携了丁玮之手,邀他同乘,一齐往东宫而来,以示尊师之意。
九哥将脸面做足,丁玮自也心中感沛,想着必要将章哥教成个圣明太子,方不负官家这般厚爱。这番话儿出来好似官样文章,实是丁玮心中所想,如今只放在心里,暗暗使力而已。
九哥自东宫归来,李长泽又求见。梁宿退后,政事堂里依着资历,便是李长泽打头儿。李长泽再不好一言不发,只得硬着头皮上。他来却是与九哥修路的事:“商人重利,拼了性命多运货物,路修好了不二年,便叫压坏了。官道有朝廷拨款又有驿卒,倒好养护,这商路修的钱都是挤出来的,压坏了还须筹款来修。”
九哥道:“卿有何策?”
李长泽犹豫片刻,道:“收过路费,专用这一笔款子来养护道路。”
九哥道:“这须斟酌,如何收,收多少,总不好按着人头去收。”
李长泽道:“臣是有些个章程,只是……这些有些儿是……褚梦麟提的,臣不好欺瞒官家。”
九哥听着褚梦麟三个字,眉头便紧锁,道:“天下之大,再没第二个人可用了么?”
李长泽也不喜欢这女婿,忙:“臣只是不敢欺君而已。他脑子灵光,就是太灵光了,恐又要生事。”九哥道:“此事我记下了,卿只管去细议了章程来。国家出了土地又出了银钱修商路,这使的人总要出些个钱来养护。”
李长泽原本紧绷着的一张脸儿便松了下来,他也不想褚梦麟回来,翁婿两个不撕破了脸也是只差一层窗户纸,看九哥厌恶褚梦麟,李长泽只有开心的,没有不开心的。
作者有话要:保卫萝卜依旧卡在那一关TT
134蝉蛹
话,李长泽自九哥处听其话意,并无起用褚梦麟之心,便放下一颗心来。虽朝廷官员大半是读书人,好歹都有些公正之心,然在朝堂行事,总免不了些个约定俗成。凡事一旦皇帝与首相皆不反对,除非激起公愤,否则此事便算是定了。洪谦之任命,便是因九哥提议,时任首相的梁宿并不反对,故而成行。眼下不用褚梦麟,亦是官家与首相的默契使然。
李长泽心头大为快意,脚步也轻快上几分,回往政事堂:“官家已允此议,命我等议个章程出来。”田晃伸头看了一眼,道:“这却是先前不曾做过的,非特要议如何收这税,还要议一议由何人来收哩。”靳敏道:“此事却是不,眼下只是数州郡,待日后商路修得长了,单是收税之人便要不下万人。这些个人由谁来管,又要设官,既设官,又要发俸禄……”
余下两个心头都是一沉,眼下国库倒有一半儿是因发官员俸禄而空的,既有官员,又要有子弟受荫职,好似滚雪球儿一般,日后不定又是个吃钱的庞然大物。凡这等冗官冗员,增时好增,裁汰之时却并不好裁汰,否则政事堂便不须如此发愁了。
朱震道:“丁太傅授课未归,不如等他来公议。”
李长泽头道:“该当如此。”肚里却又打起腹稿来,纵是公议,他这新任的首相,也须有个大致章程才好,否则一问三不知,委实难堪。
田晃咳嗽一声,执起一份奏本来递与李长泽:“李兄还是先看看这个罢。”李长泽满目狐疑,田晃只作不曾看见。李长泽接了来一看,却是弹劾褚梦麟的,登时面皮涨紫,怒道:“斯文扫地。”
原来这褚梦麟自罢职归乡,却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正所谓囊锥露颖,好似身上拴着面铜锣,走到哪里都要带出些儿响动。褚梦麟为官多年,颇有些产业,不幸家中人口众多,花钱的人更多。原先生计不愁,乃是因他做着官儿,又有个为相的岳父,是以人皆与他方便。如今他得罪了老岳父,连妻儿都不与他一处住了,他又不肯逐了姬妾认个错儿,镇日里携着姬妾胡混,如此下去,有何出头之日?
便有地方官查他限田之事,他原是个官儿,自有限田数额,如今只算是个前状元,得免税的限田数额便不如前。又他家中原有些个有官职的儿子,如今也是白身,再无起复之望。还有些个姬妾原也是仗着他宠爱,亦有些产业。总是叫人清算了。
便是褚梦麟昔日同年,听闻此事,也不好去相帮。实是他平日所为,颇有些宠妾灭妻之嫌。哪家气走了妻子不再想法儿接回来的呢?他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要妻子了,连正经嫡长子都抛在京中了,反拥着姬妾回乡。
恰他家乡县令是个书呆子,乃是举人出身,脑子读得颇方正,却又考不上进士。更因不会做官,又不是那纪县令曾有个皇后做街坊,这辈子能做到县令便是到头儿了。接了上峰之令,叫他查这兼并之事。他读书人,平生也颇恨兼并,以兼并令百姓流失所,引得国家动荡,十分不好。逮着一个褚梦麟,便丁是丁卯是卯地查他,又令补税。
褚梦麟几个庶子虽名为庶出,实与嫡兄一般养大,更因庶出,褚梦麟格外要养他们气势,恐出门叫人瞧了去。不合此时内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年轻气盛之时,竟与官吏起了争执,进而大打出手。他爹原做高官之时,这便不算甚事,他爹如今不做高官了,他也没了荫职,便是大事。
原本可周旋的事情,因这一闹,连褚梦麟也一道叫参了个“纵子行凶”、“罔顾法纪”、“兼并”。褚梦麟自出仕以来,因其特立独行与帷薄不修,挨过的弹劾并不少,如今连罢职还能叫人弹劾,也算是一样本事了。李长泽虽厌恶褚梦麟,眼见他因庶子跋扈而惹来弹劾,依旧不能平和,恨恨道:“参个甚?依法办了谁还能三道四不成?凭他也配人参?没的浪费了笔墨!”
还是靳敏伸头来看了一回,便劝他:“褚梦麟总是状元出身,不同寻常百姓,地方上怕担干系,自然是要与朝廷上一声儿的。”
李长泽的脸色变得阴沉,咬牙道:“此事我不好沾手,他种的甚么因,便得什么果罢。”
田晃与靳敏两个交换了个眼色,又一齐看向丁玮,朱震于旁并不吭声。丁玮道:“此事听凭圣裁罢。”褚梦麟又不是李长泽儿子,当不得李长泽每每回护他,做人岳父的都不管了,他们这些个外人又费甚力气去相帮一个不得圣心的人呢?
果然,九哥看着了便极生气,虽有些疑心李长泽先褚梦麟首倡征收路费之事是为此事做铺垫,心里实不愿纵容褚梦麟,也命秉公查处。幸而褚梦麟为官多年,颇有些积蓄,出钱为儿子赎了罪过,又补了税,才算了结此事。一来一往,时已入夏。
褚梦麟忽一日收着京中长子书信,言京中他风评不好,请父亲约束家人,权做收敛。褚梦麟心中不快,以这长子刻板冷漠,竟不回信,却又想既是京中对他有成见,原本同年等也不伸手援助,内里多半有他岳父的意思,想来近期起复不得,不如另寻他途。此时他方觉得,无论做甚事,都离不得官员身份。又想曾与洪谦有些许交情,既是想求人办事,便须财物等,洪谦想是不甚好色,只好另以他物动其心。
然褚梦麟自罢职以来,诸事不顺,田地也要征税了,原先带着田地来相投的农人也渐次离了去。办事须有银钱,如今朝廷有鼓励工商之意,不若以此重新发家。他素来有决断,想做便做,便卷起袖子来,先察何物紧缺,亲往穗州等处摸门路,便立意于穗州左近建个工场,专一招了人来做工。
却因男女大防之事,惹了无数非议。这却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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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时已五月,今夏天气果然不甚炎热,玉姐便少许多辛苦。针线却不做了,因胡妈妈孕妇做针线会伤眼睛。闲来无事,趁一早天气凉爽之时往与太皇太后笑一回,回来便问一问章哥饮食,又问东宫诸伴读可有淘气之人,间或唤了珍哥来话。
珍哥与这姐姐见得少,初时拘谨,这两月见得多了,见玉姐并不端架子,言语间颇和气。又,珍哥家里听着多是江州方言,虽亦懂官话,听玉姐与他江州方言,心头不免亲切。章哥年岁渐见,父母兄弟面前还要强装老成,珍哥在家里上头更有兄长,却是随和。
这日,珍哥手里捏着两只蝉蛹【1】进来与湛哥玩:“看这个,看这个,会爬哩。”将安氏骇得连摆手儿,又要将湛哥抱开了,且:“好哥儿,可不敢拿那个,那个爪勾尖儿利,仔细伤了手。”珍哥面上便有些儿怏怏。
玉姐使手里团扇遮了口儿笑道:“你是猴子不成?哪里翻出这个来了?”珍哥讪讪道:“不是我弄的,是王赟。”这王赟乃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娘家侄儿,颇淘气的一个孩子,坏事儿并不做,却好爬上爬下、跑来跑去,除开听课,余时一刻也闲不住。
朵儿上前将两只正爬的蝉蛹捏了起来,看一看,道:“上头泥都蹭不见了,哥儿拿手来我看看。”珍哥将手一伸,果有一层薄土,楼忙:“哥儿随我来洗手罢。”朵儿道:“知了猴儿爬出土,今儿早晚要下雨哩。”玉姐道:“怎生?”朵儿道:“我也不晓得,这知了猴儿最爱雨前雨后、天黑了的时候往树上爬。我记着时候儿没吃的,晚上便枝柴,往老树根子底下寻它。一个晚上我能摸好几十个哩。”
玉姐道:“你就吃它?”朵儿道:“娘娘休瞧了它,这东西最肥哩!拿回来拿洗干净了,我那后娘总截了它去,取省下来的一子油,上锅里炸着吃,最香!再能有子盐沫儿蘸着,是时候最好吃的了。”
阿兰虽也是寻常人家出身,却比朵儿幼时好许多,听了便:“这也吃?”朵儿道:“人饿极了,有甚不能吃的哩?野菜榆钱知了猴儿都算好滋味了,饿急了时,蚱蜢蝗虫往火里一丢,烧熟了也能吃,香!”
听得阿兰都要流下泪来,听朵儿之意,她是有个后娘,天下后娘似梁老夫人与渤海王妃者少,想也知道朵儿时候吃了多少苦头。若非朵儿在娘娘跟前比她资历老,她几要抱着朵儿哭一声“命苦的妹妹”了。
玉姐也伤感,开口岔开了,对章哥道:“你可听着了,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饱暖,天下也不都是花团锦簇的。”章哥忙应了。朵儿忙:“瞧我,事儿都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也没甚大不了的,总算是我命好遇着了娘娘,蒙老太公好心,收与娘娘做丫头。你们休要这般,这知了猴儿真个香,不骗你们的。哪天我拿厨房里使素油炸了,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胡妈妈忙斥道:“你胡来,娘娘怀着身子,怎么好胡乱吃东西?”玉姐自怀孕,连兔子肉也不许吃一口,更因九哥生肖是兔,从此忌了此味。听胡妈妈朵儿,玉姐道:“我不吃还有旁人吃哩,若是朵儿想吃了,便寻些来炸了与她吃,多咱吃腻了多咱算完。不是下雨前后最多么?寻些就是了。”
朵儿得不假,当天夜里便下了阵雨。
朵儿算得是崇庆殿里的红人儿,又有玉姐发话,果有几个宦官往御花园里一寻,天黑时便翻出几十只来。拿往厨下洗净了,下油锅一炸,捞将上来洒上细盐。朵儿谢了厨下并捉蝉蛹的宦官各几陌钱,这才将两大盘蝉蛹拿来吃。碧桃、青桃亦住隔壁,朵儿让她们一道吃,这两个世仆出身,并不曾食用过此物,初时还只碍着朵儿面子,看那蝉蛹生得狰狞恶心,闭着眼睛往口里丢,嚼得两下觉得滋味极好,便睁开了眼睛飞着筷子与朵儿来争抢,且抢且笑言:“饭要抢着吃才香哩。”
以致惊动了九哥玉姐,使楼来打听,听着吃蝉蛹,吃到要用抢的,玉姐忽觉着饿了,与九哥一道过来。闻着香味儿,玉姐越发觉得肚饿,无奈胡妈妈死死拦着,不许她胡乱吃,急得玉姐直跺脚。
自此宫里便盛行食这油炸的蝉蛹,自宫里而及宫外,又渐自京中传往各地,都以为吃法儿是宫里传出的,必是好物,天下的蝉便遭了大殃,这也是后话了。
玉姐眼睁睁看着旁人都吃得,唯她吃不得,恨得不行,怒道:“待生了他,我一天吃一大盘子!”九哥道:“你甚便是甚,一顿吃一大盘子也由你。你不吃我便陪你不吃,你吃了,我陪你吃。”心里却想,等孩子生出来都到秋天了,知了都不剩几只了,却又上哪里寻蝉蛹去?
作者有话要:【1】蝉的幼虫啦,也叫知了猴,时候一到夏天就想吃这个。下雨的时候拿手电筒去照知了猴,照回来炸了吃的是最好吃的那一种,还有别的做法,都不如这种好吃。肥脸看大家。
135可乐
蝉蛹之事,权作一桩笑谈,提起来时晓得的人多,然于国政,实无多少助益。眼下九哥更多却是在与政事堂议这修护商路之事,其时除开官道驿路是国家修筑,且每隔或几十里,或上百里便有一处驿站,以供歇息饮食之外,旁的道路朝迁却是不管的。官道驿站,亦是只许有出僧人使用,平头百姓擅走官道,却是犯禁的。
乡间道理,或是人使底鞋底生走出来的,或是乡民凑钱修筑,是以凡殷实人家“修桥铺路”便算是善举了。国家并无修筑官道之外道路的成例,这修筑商路是为着最终收个市税,是以九哥方能服政事堂硬挤出这笔钱来。如今再叫朝廷出钱维护,休国库并不丰盈,便是充裕了,政事堂也不肯这般干。
李长泽将这收路费的主张一出来,政事堂也无人反对,余下便是议这收费章程。粗议“以其重为准征收”,朱震常年断案,惯于奸滑之徒打交道,提醒道:“于何处设卡,却是须斟酌。设若于此处设卡,这些个人却于关卡前绕道,行数里,又复归于商道之上,又当如何?若设得太密,非但不便,更须许多人手。”
李长泽将这一条儿又记下,丁玮复道:“更须防着吏耍滑,或贪污,或于路费之外更多征他税。又须防范商人冲关撞卡。”
几人将条陈商议妥当,已交八月时节。将条陈置于九哥案头,李长泽立于案前备询问。九哥看如何计征路费,他长于民间,倒也晓得些物价,算一算也不算多,便即放下,却问起另一桩:“若商人逃税,又当如何?”
李长泽道:“一应商路驿卒皆是就近选取。乡民生于斯长于斯,附近皆是乡党,逃税的人如何能逃得了他们的眼睛?”九哥笑道:“如此甚好。”却又担忧商人因此而裹足不前。
丁玮奏道:“商人逐利,或可于关卡之侧置些馆舍仓栈供其歇息。天下民风终是淳厚的多,官家也不好将人往坏里想。”九哥听了丁玮此言,连:“不敢。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初时修商路,因不曾想着养护之事致有今日之忧。我不想日后再多麻烦而已。”丁玮这才拜服:“是臣失言。”
然因丁玮言天下总是老实人多些儿,九哥便不再多将商人往坏处想。商人固是逐利,却也并非个个都是奸商,且有国家法度在,想也不是人人都要钱不要命的。
此事便议定。
九哥又问起商税收了多少,商税不比田地租赋,田地每年只征夏秋两季,是为两税之法。多了的,纵想征,地里没长出来,也变不出来粮食来。商税却是只消入市交易,便有税可抽,日日都有进账。便是政事堂,也尝着了甜头,李长泽道:“户部正算夏税,商税恐稍有迟误,依臣估算,商税比去年要多上五成。”
九哥道:“如此,商税实可解我燃眉之急,两税租赋不可再增,吾当重商。否则无以养这许多官员。”
听着“重商”二字,宰相们便面面相觑,李长泽面上变色,谏道:“官家,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若过于重商,恐民夫民妇皆往行商,则动摇国本矣。”
九哥道:“我非不重农事,然如今国家的情形你们也知晓,我每观史书便夜不能寐,历朝抑兼并,可有成的?并无!兼并之家既可兼并,便有办法逃税,我知这朝中必有人与之相勾连,褚梦麟一人便查出这许多田来,何况其他?要抑兼并还要用着这些兼并之人,又岂能办得好事?荫官却越来越多,花费更多,不别寻出路,你我便要穷死了!”
一席话儿得诸相无可辩驳,朱震勋贵出身,家中几世富贵更知这里头弄鬼的手段。丁玮想了想,便以“治大国如烹鲜”劝九哥,请其毋急功近利,又请遣御史往督各商埠,恐内有败坏风俗之事。
九哥挟,却又:“兼并之事,我可宽容。卿等却好有个数儿,我方是天下之主。听闻南北有别,北方多有若有那一等宗族强盛,田连州县、势压地方官员之人,使百姓不知有天子、不知有朝廷、唯知有地主,我却不肯容的!这是于一地夺天子之威!”
诸相皆悚然称是,暗思自家有无此等情状,想一回,又觉无妨,事不干己身,便可从容应对。归于政事堂,却先不议事,先起这官家来。丁玮道:“官家威严日隆。”李长泽道:“这是自然,做了官家总不好还似做太子之时。”靳敏摇头道:“非也非也,诸位何必慨叹?官家这般,总好过先帝那样。”
众人听着提及先帝,一时无语,心中皆想:确是比那个样儿好。李长泽咳嗽一声儿,道:“今日事还未毕哩,且议事、且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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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们感叹九哥威严,九哥与这些个老相公话,面儿上固绷得住,后脊梁上也汗湿地一片。他终究是叫教着“尊敬长者”长大的,与老人们摆脸子,他心里也瘆得慌。
擦一把汗,唤了碗茶来喝了,批一回折子,才转回崇庆殿。
玉姐产期便在八月,太皇太后有心与她方便,却命秀英过来陪伴。玉姐心里是想见秀英,又恐秀英一来,家里便没个能主事的主妇。秀英却不慌乱,对她道:“你好生再生个儿子,只消你好了,咱家便乱不了。”
玉姐嗔道:“怎地又要儿子?我还想生个闺女哩。”秀英正色道:“儿子是永不嫌多的。”玉姐道:“难道闺女不好?”秀英往她脸上一看道:“闺女想好,也须有兄弟,你少犯拧。”玉姐嘀咕一声,不与她犟嘴了,又问金哥如何。秀英道:“他下月便十四了,他爹叫他明年下场试试能不能考个秀才来。能中时,再考举人试,一回不行考两回,二十岁后考不上举人再。”
玉姐道:“又甚话来?我看金哥能中——家里预备他何时娶亲哩?”秀英道:“我正愁哩,他一娶亲,便是成人了,那也是个犟种,怕不肯再住家里。这才叫他多考二年,有了功名,纵搬出去住,也好门立户。”
玉姐劝慰道:“这京中,多的是儿子成亲便分出去住的,先吴王府里便是如此,娘也只当是分家了。”又问家中经纪买卖如何,秀英道:“那却好,比着买田置地来钱快许多。只是我想着,手里没田,心里还是慌,预备着钱再多些儿,看这京城附近哪处有好田,不拘贵贱,总要买上几十顷才放心。京里有盘铺子的,我也想买两间来,日后你是不须我操心银钱了,那几个孽障总要分他们些家业,才不枉他们投生到我肚里。”
母女两日便如此日日闲话,玉姐有秀英话,困于深宫的躁意也减了许多。秀英每见九哥日日往来见玉姐,心下颇觉安慰,待九哥越发和颜悦色、喜爱之极。玉姐每与九哥抱怨:“娘面前,你好似她亲生的,我才是外头抱来的。”得九哥直笑。
这一日,正着中秋将至,玉姐却忽发动起来。九哥虽经过两回,依旧紧张难耐,还是秀英将他拦在门外,自去看玉姐。玉姐这胎生得极顺,不消两个时辰,又产下一子。玉姐口里想要个女儿,见是个儿子,依旧欢喜得没了边儿。还是秀英那句话儿得好“儿子永不嫌少”,尤其是这禁宫之中。
玉姐生产毕,秀英看着外孙,怎生看生好,又夸道:“这孩子心疼你,生的时辰好,天气不冷不热的,正好坐月子。”玉姐早已脱力,一翻眼睛,便昏睡过去了。
依九哥意思,还想留秀英多住几日,玉姐却以中秋将近,家中没人主持不便之故,叫秀英先回去。秀英临走前还:“你这月子坐得不巧,偏又有这一大节,你要如何侍奉两重婆婆?不若备礼,请孝愍太子妃代你走一趟。”玉姐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来。”秀英这才放心回去了。
玉姐却差朵儿领着章哥去求王氏,王氏宫里正枯坐,早算着玉姐产期,寻思着许有用着她的地方儿。此时见章哥亲来,便再不推脱,虽道:“我寡妇人家,不好多生事。然娘娘既不方便,我便也只好领这差遣了。”
她原生过儿子的,只不幸早夭,也养到章哥这般大年纪,如今看着章哥,没来由心中一软。又问章哥读书如何,睡得可香。章哥答道:“每日除开读书,爹娘还教我习射,大些儿教骑马哩。伯娘,可怪哩,读书累时活动活动筋骨,竟不觉得累。”
两个一递一递了好一阵儿话,王氏才依依不舍送章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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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玉姐熬过月子,九月里往慈寿殿处请安,亦往慈明殿里坐片刻,奉上贡梨,皇太后木着脸儿,两人些客套话,玉姐便即辞出。复往谢了王氏相帮之义,回来却听着了一桩奇闻——
洪谦掌大理寺许久,终于遇着一件奇案。却是一个寡妇,前夫留下三个儿子,家中不贫不富,薄有几亩田产,既不想改嫁,儿子又,没个男人不像个事儿。便招赘一男子,两下签了契书。不想这寡妇性烈,最不是那等受气妇人,每打骂丈夫。不合一日失手将丈夫打死了,这男子原是家贫,家中兄弟多,无力娶妻,才与个寡妇做“填房”。平日端人家的碗,叫打骂便也忍了,如今打死了,他兄弟便又不依。寡妇亦有亲戚宗族,两下各纠起数十人,闹出个百余人殴斗的大案来。
前赘婿审个赘婿被妻殴伤致死案,谁听了都觉新鲜可乐。
作者有话要: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哪朝哪代都不缺悍妇来的……即使在明清。案例的原型就是清代的一桩案子,不过这里的判法可能略有出入。
136弘法
洪谦新官上任,审的头一桩案子便有些叫人皮笑肉不笑。换个人来审这案子,不过是依法而断,洪谦来审这案子,便添了些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众人竟将百余人殴斗、致有死伤的大案暂放到一旁,交头接耳,只等着洪谦如何判这寡妇。连九哥听了,都只能呆呆一句:“造化弄人。”却又不好临阵换判官,以免显得欲盖弥彰。
玉姐听着于向平打听而来的传闻,也是呆愣当场。楼看她出神儿,上来请示:“娘娘,娘娘既有心事,明日不悟大师还宣他入宫不入?”
玉姐奇道:“为何不宣他来?”楼不敢永嘉侯遇着揭疮疤的案子,怕您心烦,没心情听大师讲经。只:“怕娘娘将出月子,今日又跑了三处地方儿,累着了。”玉姐笑道:“你又弄鬼儿,今日累着了,明日往慈寿殿问安回来便不出门儿,只与方丈话儿便是了。”
楼道:“那敢情好哩,听大师极有道行的。奴婢们常见他,也能沾丝佛气儿。”得一屋人都笑将起来。
晚间九哥过来,夫妇两个与章哥、湛哥一道用饭。章哥才读书,九哥一意栽培他,便讲究个“食不语”,一餐用得颇宁静。用罢饭,九哥漱了口、洗了手,却:“如今孩子也多,总唤他们名字那一等糊涂的怕分不清谁个是长兄、谁个是幼弟,不如与他们叙一叙排行。从来也都是好唤个排行的。”
玉姐正擦手,听他这般,头道:“好。”当下便改了称呼,章哥最长,宫里便唤做大郎,湛哥居次,便是二郎,新生这个最幼,是为三郎。如此,三郎的名字便不须着急取了。
定了次序,九哥便命安氏将湛哥领去早早歇息,玉姐知他有话要,却嘱咐安氏:“才吃了饭,休要倒头便睡,要积食的。如今天又不大冷,叫他前庭走走,回房里略坐片刻再睡。”安氏应了,领着湛哥出去。湛哥身后亦跟着几个宦官宫女,他却向父母、兄长拱手告退。
九哥这才与玉姐及洪谦断案一事:“从未遇着这般巧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玉姐道:“那又有个甚?金哥现还姓着程呢,程家依旧是女户人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遮掩又有甚用?读书时,苏先生教授《论语》,的是君子坦荡荡,人长戚戚。我等虽不好自称君子,总是不想做人。藏着掖着,旁人便看不着了?掩耳盗铃而已,愈发惹人嘲笑。”她想了半日,也唯有这般、这般做,方不致叫人拿着这出身事。
九哥听玉姐这一套,便抿着嘴儿笑,待她完了,便问章哥:“大郎可记着你娘的话了?要记得牢牢的。”他素喜玉姐这不矫情的性子,颇觉有母如此,方好教得儿子坦坦荡荡,有德有行。
夫妻两个也不与章哥分,章哥便只竖两耳听着,虽懵懂,却也不插言,只暗暗留心。金哥是他舅舅,他是晓得的,这舅舅又是随着外祖母的姓氏,便略有些儿奇怪。待两个完了,九哥问他,章哥才一头道:“都记着了,丁太傅也这般来。只是……甚是女户?”
九哥与玉姐对视一眼,九哥便与他讲解何谓女户,又捎带着了何为赘婿。且借着夸岳父,讨好一下妻子:“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人但行得端立得正,有情有义,便是正人君子。盗跖展季【1】为兄弟,一为盗寇、一为君子,可见一人是否有为,并不全在出身。”
玉姐听着九哥与章哥讲道理,些个用人不拘一格,然须人品好。有能无德之人,只可用、不可信,诸如此类。暗道章哥这才读书几个月?你便这许多?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转又想,谁个都是这般过来的,听不懂先记下了,听得多了也便懂了,便又心安理得听着九哥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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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审大案,总不好即时而断,大理寺所决之案,往往是人命大案。玉姐度其日期,想这案子自提审案犯至询问证人,再查看证物,又要记录卷宗。因死者是赘婿,又不同于寻常杀夫案,恐还有礼法之辩。凡事一涉礼法,便要拖个没完没了,没两个月出不来结果——两个月能审结的,已算是快的了。
玉姐暂将此事放下,却于次日单唤了珍哥来,问他家中如何。珍哥满眼疑惑,问道:“家中并无甚事,娘娘怎这般问哩?”玉姐一噎,道:“许久不见,有些想了。你好生读书,休管旁人淘气。”珍哥道:“我不与淘气的一道混闹。前儿王赟又捉了只蚂蚱,我都没理他。”
玉姐笑道:“也不要摆脸子与人看,他肯与你玩,是瞧着喜欢你哩。”珍哥道:“娘娘,我省得。”两个一递一递地话,直到朵儿上前道:“哥儿该去读书了。”玉姐才打发珍哥往东宫里去。
不悟却又前后脚来了。
玉姐看这和尚,虽上了年纪,须眉毕花白,却依旧清癯俊雅,披一件僧袍,挂一串念珠,手拎着菩提子的珠串儿——如今越发过得滋润了。不悟渐也与玉姐相熟,见礼毕,玉姐请他坐下,他也不客气,谢座之后却:“外间云永嘉侯审案,审着个棘手的案子,娘娘可知?”
玉姐道:“不过是些个车轱辘话罢了,南蛮子、户人家、女人当家、赘婿……这些年,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起茧来,早不当回事了。我自家不觉得有甚,纵他们,又有如何?他自己就先没趣儿了。虽语带恶意,的却是实情,由他们去罢。”
不悟双掌拿什,宣一声佛号,却:“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玉姐笑而不语,心道,我才没那般好性儿哩!口上却不多言,只问不悟:“方丈真个要将慈渡寺交出去?”不悟正色道:“慈渡寺本非老衲私产,如今老衲又久居京中不能主持寺庙,不若让贤。”玉姐道:“大师不回江州,想是在要大相国寺挂单久住了,却是便宜了我。”不悟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空与他商议许久,以宫中惯信道人,恐不悟一旦离去,帝后二人复又因循旧缺,佛门反要叫道门压制。虽清静真人为人极明事理,却依旧不是同道中人,设若清静一朝羽化,道门中人有何举措尚未可知。是以不空苦留不悟,乃至欲以大相国寺住持相让,只为不悟颇得帝后信任,欲因其之力,弘扬佛法。
玉姐心道,不空虽是不悟师兄,却又自有弟子,不空之后,不悟若想掌大相国寺,却又是一等麻烦事。这情形倒好与九哥过继相仿了,想着便咯咯笑出声儿来。不悟因为问:“檀越何以失笑?”玉姐正容道:“不知大师将何以弘法?”
不悟更肃容,言欲以门徒四处讲经。玉姐道:“大师既有此善心,还请先往北去。”
不悟何等颖悟,一思便明,如今朝廷官员虽有清流与勋贵之分,更有南北之别。天下之大,人皆安土重迁,看他乡之人便不如乡党亲近。不悟更通经济学问,晓得这天下,秦汉时中原之地富饶,视南方烟瘴之地为未开化。至于永嘉南渡,南方渐丰,到唐时南人虽受些歧视,却更富裕,所纳之税赋渐多。时至今日,官家又要重工商,南方比之北方税赋已大致相当。南人读书的亦是累年增加,渐有与北方角逐之势。
官家虽是宗室,生母却是南人,娶妻亦是南人,吴王昔年于东南道经营多年,官家生父与南人亦颇亲近。是以朝廷上虽认了这官家,亦认了这娘娘,提及帝后,北人亲近之心实不似南人。南人闻官家登基,娘娘是南人,凡官家有善举,总要称颂。近来收路费,因多在南方,竟无许多人反对,老老实实交了税,又有那一等信官家的,有叫吏敲诈了的,竟敢告官。官家与政事堂颇重期事,竟严问吏之罪,南人更爱戴帝后。
北人却还不曾得这许多实惠,虽无反心,然较南人之心,却是有些许差异。想来皇后此举,也是借着佛门传法,要宣扬一二。
不悟想明此节,当即合什道:“善哉善哉,北地久临兵祸,实当抚恤。”玉姐笑道:“这个你与官家去,天好晌了,官家也该回来用膳了。”朵儿附和道:“晓得大师要来,昨日厨下便预备了干净锅灶碗碟,案板都是净的,单与大师烧斋菜哩。”不悟因留饭。
九哥果回来用午膳,食毕,玉姐将不悟欲辞慈渡寺之事与九哥。不悟言道:“贫僧与苏长贞颇投缘,如今皆老迈,难得聚首,更当珍惜,还望官家成全。”九哥喜道:“大师得道高僧,又通经史,我还想常请教哩,如此,甚好甚好!只是这借居大相国寺有些不妥,不如我为大师另立一庙,如何?”
不悟道:“颜子居陋巷亦晏如,大相国寺已是极安逸了。官家若实有意,贫僧便请一事。”因往北地弘法之事。
九哥道:“北地兼并既重、贫民既多,地又苦寒……”不悟道:“正因兼并重,有贫民,才更要劝其向善。人无恒产,便无牵挂。”九哥大悟,道:“亏得大师提醒。”玉姐葱根般指头着自己鼻尖儿,笑问:“那我呢?我早许了大师与行脚僧盘缠,也是行善哩。”
九哥大惭,想国家并不富裕时,他要建庙,恐非但政事堂要拦着,御史也要劝谏,又是一桩麻烦事,不想生事,好是内库出钱。不悟道:“行善莫问回报。”玉姐敛容道:“大师的是。”
于是,不悟便回不空,择数十佛法有成之僧人,又有百余沙弥,领了内库与的银钱,各选一路,去扬佛法。众僧一路行来,非止弘扬佛法,连帝后二人也叫他们得神乎其神。连同章哥等,甚孕而有征,生有吉兆。总是叫沿途百姓觉着官家一家都是星宿下凡了。
佛门如是,清静便有些坐不住了,往寻不悟,不悟正与不空辩难,清静见便上前揪不空胡须:“好贼秃,这般奸猾,暗地里使人四处化缘,还不与我一声儿,我何曾抢过你饭食?你将头发与我留了,好叫我揪一揪儿。”
不空连连讨饶,却:“话赶话儿赶上了。我又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若也想弘法,自与娘娘去。你又不是入不得宫。”
清静不依,必敲了不空攒下的上好檀香袖了,才有了笑影儿,又与不悟笑。次日便与玉姐,道家也想往北方去普施甘露。玉姐与九哥待他亦如不悟,与些银钱,更因冬日近,还许与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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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这僧道为帝后张目而去,京城便下了头一场细雪。人入冬便懒待动弹,镇日晒太阳、闲话儿,日子也过得悠闲。不知不觉间便到腊月,洪谦那头案子也有了定论。
众人只等着,看他是轻判还是重判。洪谦却先问殴斗案,因死伤者众,追究必有处极刑者,本有死伤,再有刑罚,必致家破人亡,有伤天和,各问为首者流千五百里。
寡妇殴夫致死,原应问斩,因是赘婿,便减等,因有三子皆幼,须抚养,乃免其死罪。却命寡妇出钱粮,每月粮一石、钱一陌,与死者兄弟有子之家,为抚养之资,养一子至十六成丁,出继为死者后,令不断香火。
如此情理法皆备,也算是皆大欢喜。
京中想看热闹的虽不满意,却也无奈。过年时亲戚走动往嘴里过一回,也便撂下了。实是不撂下也不行,正月才过,便有噩耗传来——有流民为乱。朝廷能看着兼并之恶果,便是兼并已颇严重了。须知朝廷官员大半与兼并有勾连,能叫他们也觉着兼并不好再纵容,可知其为祸之烈了。
如今失土之民为乱,也是应有之义了。
137结仇
却九哥自过继以来,看是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实则糟心的事情一件也不曾少过。却才熬到了登基,熬过了边患,熬过了孝期,熬得元老大臣们退的退、服的服,连着妻儿一道儿省吃俭用好容易熬过了缺钱的日子。眼见着得形势一片大好,忽地又闹出流民为乱来!
政事堂里,田晃与靳敏两个正当值,因朱震今日不当值,散了常朝便回府了,他两个正着洪谦“会断案”,冷不防加急文书递到了跟前儿,当下也不洪谦了,急急一看是军务,两人脸上便似被抽一了个大巴掌,齐一整衣,往紫宸殿里上奏。
九哥彼时正看着呈上来的舆图,上标着各处所建的商道进度如何,手旁一撂奏本书册,是写着于何处设卡、置多少官吏收费又收支如何。下定了决心,不可令这征收商科又以养出一注冗员来。又在心里算一回收支,这征税修路,居然还有赚头,九哥一时难以置信。
虽是震惊,九哥心情却是不坏的,口角含笑,正预备回去用午膳时与玉姐这新奇。须知有商路之前,国家道路都是官路,官道并不许平民人等行走,官员、军士行走时,驿站须供食宿、车马等等,非但不收税,反要倒贴钱,除此之外,驿站之维护、驿卒之生计,亦由国家支付。平民人等若走了,也不收税,却要捉将起来。便有那一等机灵人,人少时走官道,闻得耳后生边,便忙自官道上跳将下来,生怕叫人捉了去。是以这官道,朝廷是赔钱的。
无钱时愁钱,赚了钱时九哥又有些犹豫,恐这税钱定得略高,伤了商人。若商人不行道了,便也无处收税。一时却又想着少时几次全家随郦玉堂往任上去,皆有商人随行。又想怕收了税,商人又依附了官员去走官道,此须禁止。
正思忖意,却听着脚步声声,便有宦官来报:“官家,田相公、靳相公求见。”九哥忙命宣见。却见田晃与靳敏两个脚步匆匆,身上绸衣擦擦作响,声入耳中,便觉是有急事。九哥便也将笑容敛起,问道:“二卿何来之匆匆?”
田晃话也较平日快上了几分:“有失土之民为乱。”
九哥怔然,旋即生怒:“究竟如何?”田晃奏曰:“是地方处置失当。”却将手上急报双手捧上,胡向安上前接了,转奉于九哥。
九哥展开一看,即怒上心头,拍案道:“我早经过,抑兼并可暂缓,他们吞了的我也不曾叫他们吐出来,只叫他们休要太贪!如今倒好,贪吃撑死了自己!他们自己蠢死不打紧,我还心疼我好好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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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北方有一县名丘邑,离京不甚太近,却也不算极远,因豪强兼并,百姓沦为佃户。初并不曾流离失所,不想这财主初时倒尚算和气,也与贫苦人家减几分租、也与疾病之人赠些药。这二年却越发吝啬,不特涨租,还时常征佃户出力服役——弄得佃户日子越发过不下去。欲往旁人家去,阖县唯此一大户,惹不想背井离乡,便再没个旁的去处,只得暂行忍耐。
千不该、万不该,这主人家一管事仗势欺人,霸占了一佃户的妻子。寻常遇这等事,将女娘送还,略与些银钱遮遮羞儿,多半也没个人追究。不想这管事也是个有能之人,竟擅自命家丁将这佃户打将出去。佃户肚里一肚气,娘子不曾讨回,连丝帮衬的钱也无有,反叫打了,还要挤出钱来治棒疮。如何忍得?
庄户人家,多是聚族而居,有些个家族彼此处得好些,有些个家族彼此生疏些。然若遇事,合族上下却多半一心。于是便纠起本族青壮,欲讨个法儿。由此便惊动了主人家,不想这主人家竟不知发的甚么昏,以佃户为刁民,竟不责罚管事,反递帖子令县令弹压。
正闹间,佃户之妻又羞自缢,事情闹得愈发大了。县令平素不与这财主争执,此时却不好真个弹压,反劝财主息事宁人。这财主许是真个昏了,竟不听劝。县令无奈,亲往劝佃户,却又劝不住,不得已,将领头儿闹事的暂押入牢中。这便捅了马蜂窝,又有传言,道是县令收了财主贿赂,一时群情激愤。
时值春季,万物生发。然春季又有一个法儿,唤做“青黄不接”,北方粮食一年至多两季,不似南方至有三季者——去年粮食缴了租子便不剩下甚了,经一冬,又春耕出了一把子力气吃得多些儿,便不剩下甚么了。新年的粮食还不曾下来,整日数着米粒儿下锅。正饿得一肚子火儿,又生出这等事来,如何不闹事?
又有,既有兼并,许多百姓将身与田投了财主,便受其庇护,余下的民人便要将这些个租赋一并承担。是以初时是佃户闹事,次后连有田之农夫之不满也叫勾了起来。又杂夹一等好事之徒,一搓火儿,竟冲击县衙,将县令采来打了一顿,县袍也叫扯破了。那财主家又欲起家丁来看家护院,却敌不住外头人多,又有许多人饿着肚子,想这财主家牛羊满圈、粮满囤,正可均平均平。
一来二去,将财主家也抢了。待吃饱了饭,这才想起来,官儿也叫打了、财主也叫抢了,这却是犯法的。众人正急惶无计时,却又有人想起来,不如一走了之。
原来这县既名丘邑,便是县内有些山,诸人往山里一躲,无人领路,岂不便逃脱了?走便走,当即卷了铺盖、携了粮草,往山里去了。那县令因平素也不算凶恶,挣出一条命来,原是想掩着调解的,此时只得慌忙上奏。邻近州县不敢坐视,亦欲相帮。躲往山里的便愈出不敢出来,又与邻近州县颇受兼并之苦的百姓连成一气,做成个啸聚山森。乱民越发多了起来,因掩不住,不得不上报朝廷,彼时却已祸结三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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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看着这奏章,只觉火气一阵一阵往上冒。靳敏看着不是个事儿,忙来劝道:“官家且慢气来,事已至此,平乱要紧。”
九哥忍气道:“召政事堂、枢府、户部、兵部来议事。”胡向安多一字也不敢,只答一声:“是。”便亲奔出殿门,支使几个宦官往各处宣诏。九哥却问田、靳二人:“这迟某人是何等样人?竟能兼并一县?查!”田晃连忙应了,亲去吩咐。
诸衙皆在宫内大殿之前,不多时,户部兵部与枢府先到,户部尚书先:“方才田相公传官家旨意,命查迟某人兼并之事,侍郎正领人翻阅卷宗,稍后便送至御前。”九哥面色一缓也不缓。兵部与枢府便请先问战况,九哥将奏本掷与二人。
两人将将看完,李长泽、朱震、丁玮便至,三人皆不年轻了,却各骑马奔来,都是一头汗。进来先与九哥见礼,九哥道:“休弄那些个虚的了!先看这个!”奏本复往三相手中传递。待三人看完,九哥问道:“如何?”
李长泽因九哥先前曾语及兼并之事,却叫他劝过一回,不由旧汗未消,新汗又起,一拱手儿,正待请罪。外头户部侍郎却又来求见,道是这兼并的丘邑县兼并的迟财主的底细查到了。九哥冷着脸儿问:“他是何人?”
侍郎奏曰:“臣等查看丘邑县之户籍,又拣看田册,丘邑县并无迟某人,这些田地,却是在……陈奇名下!”话音落地,自李长泽以下,便都放下心来。
九哥却狰狞了:“属实?”
侍郎道:“属实!若丘邑县有迟某人户籍,臣等也不至耽误这许多。因并无迟某人,臣等又查看田册,也不晓得这份产业是陈奇名下。臣受此启发,便查阅京城户籍,始知迟某人乃京城人士。若臣未猜错,却是陈奇的家仆。”
九哥听了,一拳捶到案上,砚台、镇纸齐齐跳得老高,怒道:“区区一家仆便敢兼并,家仆之仆便敢淫人-妻女!陈奇何其威风?朕且不及!”
李长泽之下齐齐拜倒,口称“息怒”。
九哥冷笑问:“于今却好如何?”
李长泽开口便是斩钉截铁道:“限田,括其隐田!”朱震道:“乱民虽情有可悯,法却不容情。既有冤情县令又不管,有那等生事的心志,何不径往上诉?胁从可赦,首恶当诛。请剿其乱者、抚其孤苦。”
九哥一挑眉,复问:“使何人剿、何人抚?”
朱震对曰:“请以陈熙进剿,使郦乾生安抚。生事者毕竟乃陈氏仆役,若使他人前往,恐于其家业,不好处置。请官家看慈明殿面上。郦乾生乃宗室近亲,亦足证官家诚意,不如此不足以尽快平息事端。北方兼并颇重,是以丘邑之事一月而勾连三县,臣恐拖延不决,事将有变。”
九哥道:“就这样!”旋即道,“诸卿跪着做甚?快起。”
诸臣这才起来,当即拟旨、颁诏、调兵。又与九哥亲兄郦乾生颁旨,着出为安抚使,只待陈熙先行,平定局势后,便即出发。
枢府看着这般,便知此番用不着自己,有陈熙去,事交与他便是。户部却要诉一回苦,言国库才攒下薄薄一银钱,便要花将出去。李长泽等却在想抑兼并之事,朱震想的却是慈明殿这番又要讨不着好了。
李长泽心思动得起快,想来这兼并是须抑上一抑,却又不能狠抑,否则民心未失、便要先失官心。不若官家所倡之重工商,好与失土农民一条活路儿。
朱震又请九哥“往慈寿殿分分。”
九哥深吸一口气道:“但有急报,便报与我,我往见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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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正与淑太妃着陈熙之妻又怀一胎,只盼是个男胎,因陈熙长子这些年着实有些个娇惯,想着好有个兄弟,两个好互相扶持。听得九哥求见,姑侄两个都有些讶异,太皇太后道:“快请。”淑太妃道:“也不曾听有甚事。”
待见九哥入来,面色不豫,两个心里都有些打鼓,太皇太后问道:“官家近来可好?”九哥强笑道:“诸事皆安,唯有一事挂心。”太皇太后因问何事,九哥便如此这般,听得太皇太后与淑太妃也面如土色。
这两个不是不曾经过流民为乱,那些个却不曾与她们有牵连,是以能淡然处之。如今陈氏既有激起民变之嫌,两个如何不惊?心里将陈奇骂了个狗血淋头,口上便要摘清。太皇太后愤然变色道:“官家无须看谁面上!我既嫁与先帝,便是郦氏妇,如何会护着陈氏仆?”
九哥顺势将以陈熙进剿之事告知,又:“先平剿患是要紧,平乱之后,陈奇之罪却不好不问了。”太皇太后道:“国家自有法度!”九哥道:“终是皇太后亲弟。”太皇太后冷笑道:“便是我的兄弟,该领甚罪也当领甚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头祖孙两个得相投机,那头慈明殿里,皇太后正拍桌打凳儿,朝陈奇之妻骂道:“你们的胆子也忒大了!竟不先来与我知道!”
陈奇之妻哭道:“我们也不晓得,作死的奴才自家逃了并不曾告诉我们,我们也是因着那头府里有动静,略一打听,这才晓得事情不好了的。还请娘娘救救我家那个亡人。”皇太后顾不得弟媳骂弟弟是亡人,将心一横道:“你们只管推与那逃奴!我自与官家打官司去!”她统共这两个兄弟,如何肯令陈奇出事?
陈奇之妻放下心来,依旧哭道:“他叫削职好些年,家里收益便少了许多,孩子们一年大似一年,一个个皆要嫁娶,又要置产业。京畿早没地方儿了,这才往稍远些儿的地方去,谁晓得……”
皇太后听得心烦,喝道:“你哭个甚?回去等消息罢!”却命人往紫宸殿去看九哥可在。
九哥自是不在的,听着九哥往慈寿殿去了,皇太后暗骂一声,也只得忍了,只待九哥出了慈寿殿,往叫人拦着相请。不请太皇太后出手更快,九哥前脚出了慈寿殿,后脚便使人将皇太后拎了来训斥一回。
皇太后听着太皇太后她这一系:“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不晓得轻重”,又叫陈奇兄弟两个,“日后也休要为官了,做官儿也是犯事。”竟是要将他两个皆削职为民。口上不,心中不由大恚,手上留的两寸来长的指甲都握断了三根。暗想:你们休要落到我手里。
陈熙行后,九哥果颁旨,彻查此事来龙去脉。果然连出陈奇,这陈奇几经起落,心志早已不坚,审他的又是洪谦。洪谦言辞自来犀利,又通世情,但陈奇有言不符实之处,皆叫他一一指出。陈奇初欲推往逃奴身上,洪谦却翻出吏部旧档,将田册取出,却是在他名下。更有迟某人签与他的“雇佣”契书,凡经牙行之正经“雇”人,皆须往衙内落档。
陈奇不得不认了是他指使,却又并非是他一人之产业,尚有其兄侯陈文之田。于是朝廷公议,一将陈奇削为民,又将其兄之侯爵夺去。却又将其“强取豪夺”、“非法而占”的田地收还国家,重分与百姓。
朝廷上自政事堂,下至寻常吏,皆知兼并之烈须抑,却又恐蔓延至己身。今日终于有个替罪的,自不会轻易放过。李长泽主持公议,原本陈奇兄弟激起民变当流放,因是皇太后兄弟,可“议亲”,便不流放,只削职而已。乃将皇太后求情的门路都堵了。
待朝廷议下,时已至五月,丘邑陈熙已将大股流民平息,只余收尾。皇太后气极而病,孝愍太子妃却请缨讨了侍奉的差使。太皇太后与玉姐皆知王氏与皇太后有宿怨,太皇太后乐得王氏将账全记在皇太后头上,玉姐更以皇太后难缠,两个皆乐见王氏与皇太后打擂台。
是以太皇太后止遣人慰问,玉姐亦止每日亲往问安,余事悉交与王氏。拖延至九月里,皇太后“病愈”,玉姐还将淑太妃所出之三姐、王氏之女三姐,并淑太妃抚养的先帝之女一并唤来,与皇太后设宴庆祝。皇太后发作不得,恨得只管咬牙。
外头却传来消息,陈熙已将乱事平定,郦乾生抚慰颇出色。
138工场
丘邑事平,正在八月里,玉姐终于舒出一口气来。消息传来时,离着三郎周岁还差个三天,因有着丘邑之事,宫里好有半年不曾欢笑,玉姐深恐三郎周岁再弄得不欢喜。
凡做了官家的,除非短命,谁个一辈子不遇上几回天灾**?只因九哥这是头回遇着逼反良民之事,既有流寇,便是君臣治国做得不好,便是往九哥面上扇巴掌。比之外敌入侵,难堪百倍不止。虽有陈文、陈奇兄弟做遮掩,却更显得朝廷无能,以致外戚兼并,激起民乱。
眼下民乱既平,九哥亲兄郦乾生又立有些许功劳,郦乾生不同于郦玉堂,后者须避讳,前者若真个有能为,受重用却不受甚非议。九哥脸上阴霾因此消了不少,虽郦乾生尚未抵京,九哥已先召见了郦乾生十三岁之长子,赐其锦袍。郦乾生第三子比章哥大上半岁,正在东宫里读书,好叫辈儿们多亲近。
三郎周岁,须试儿,应邀而之人多是宗室近亲,并些亲近大臣。他的乳母乃是新择之王氏、管氏,也与茶儿一般,暗地里不晓得教了三郎多少,教他去取那书本子。三郎周岁场面并不十分盛大,因有着平定民乱的喜讯,却是人人面带舒和喜悦之色。到得试儿之时,众目睽睽之下,三郎果抓了本书。时人重文,自有赞誉之声。
那郦玉堂一双眼睛便往孙子们身上粘去,一刻也不肯拔下来,郦乾生未归,郦坤生与他两个兄弟分据左、右、后三位,眼疾手快,生怕郦玉堂抢上去冒犯皇子。
玉姐与一干内外命妇自在崇庆殿里话,应景儿的是儿女经。诸妇人亦因乱事平定,心绪颇佳。陈三姐儿因玉姐好福气,连生三子,玉姐笑道:“是哩,我总想着酬神还一还愿。”又儿子有儿子的好,女儿有女儿的好,若再有个女儿,她也是感激的。
太皇太后便对秀英道:“瞧瞧瞧瞧,她这是朝你夸她自己哩。”秀英亦笑道:“夸便夸罢,便省得我再夸了,好省了力气与娘娘话来。”
申氏犹喜,其长媳相伴,婆媳两个因着郦乾生立有功劳,归来不日便要升迁,心头原便是一喜,这等好差遣,本就是看九哥面上照顾来的。如今申氏看着九哥这许多儿子,称得上人丁兴旺,更是喜不自胜。大娘素日敬爱这婆母,知申氏每担心九哥,今见九哥夫妻和美、儿女成群,也为申氏欢喜。
这许多人里,不开心者,唯皇太后而已。乱事因陈奇而起,旁人愈喜,她便愈发尴尬。虽无人于她面前提起始作俑者,然一赞陈熙、郦乾生“国之栋梁”,她便觉着是嘲讽陈奇是废柴。近来听这些个话听得多了,皇太后难免心绪不佳。
人婆媳天生是冤家,申氏与玉姐这一对儿亲如母女,皇太后与玉姐这一对儿便是应了古人之言。初时是玉姐无可不无,皇太后先瞧她不顺眼,次后便是玉姐叫皇太后惹得发毛,前头又有个申氏做对比,越发觉着这婆婆难伺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玉姐也强硬起来。寻常人家当此之时,凡做人儿子、做人丈夫的,于中和个稀泥,又或是压着媳妇儿朝长辈赔个不是,也便正了规矩。不想九哥对皇太后也是深恶痛绝,更不拦着玉姐。婆媳两个越发成了仇家。
若你有个仇家,但凡她有你没有的,便越发刺你的心。玉姐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每每先有“吉梦”便因而成孕,生章哥时更有吉相。孩子一个一个养大,个个活蹦乱跳,最大的章哥都读书了。反观皇太后,生个儿子还叫弄死了,连过继之事都不好提。心中如何不恼?然因是喜事,又有太皇太后压着,便不得不笑。
申氏与秀英等看着皇太后虽面带笑影儿,脸却是歪的,都颇担心她要寻玉姐的不是。两人皆掌家多年,晓得天下婆婆都不好惹,纵以秀英之泼辣,也怕皇太后与玉姐鞋穿。
一时又摆上席面来,众人食讫。一时太皇太后倦了,便要携着皇太后与淑太妃归往慈寿殿去,众命妇皆散去,申氏、秀英却留下来。秀英先玉姐:“你怎单与太皇太后亲近,不与皇太后面子哩?这样可不好,那毕竟也算是你婆婆,你便朝她爱搭不理的,叫人看见了要不好。”
玉姐嘟囔道:“哪是我爱搭不理?是她爱搭不理哩,她不搭理我,我便是烧了高香了,就怕她一搭理,我就要穿鞋儿了。”
申氏道:“她也是触景生情罢了,你日子过得好,她看着便有些刺眼。她还不曾有太皇太后那般忍功,太皇太后无论如何,总是于先帝朝横行数十年,当年丧子的一口怨气总是消散了不少,是以忍得;淑太妃好歹存了一个女儿下来,又有许多外孙,上月官家才命录了广平长公主所出二子为环卫官去,淑太妃的气性便也不大。唯有一个她,儿子去了,嗣孙也不曾有一个,如何不怨?”
玉姐冷笑道:“她怨我?孝愍太子与元后却要怨谁来?我与阿家,却要怨哪个去?好好将我们拆了开来。”
秀英怒道:“你又来!太皇太后固高寿,照着常理儿,却要走在皇太后前头的,到时候儿管束着她的长辈便无了,我且看你要如何!”
得玉姐脸色微变,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于向平恰于此时进来回道:“官家外头吃了酒,外头官人们都散了,不知要将官家安置何处?”申氏忙站将起来,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玉姐便道:“还要安置何处!还不与我搀了来。”却又不令申氏与秀英回避,秀英会意,这却是与申氏个方便,好叫申氏看看亲生儿子。
九哥实不曾大醉,微醺而已。叫胡向安搀着进了崇庆殿,正遇着申氏,母子两个四目相对,想甚话儿,却又一字也不出来。玉姐嗔道:“你醉了,便不认人了?”九哥借着酒意,与申氏长长一揖。秀英与玉姐看着便分外难过,两个也不催促,直到申氏回过神儿来道:“九哥醉了,歇罢,我们也该回了。”
申氏去后,九哥心颇怅然,连带玉姐看着李长福奉上的单子也有些个意兴阑珊。李长福做经纪买卖渐得了趣味,又有内廷招牌,赚得极多。除开每季留三成利润再充本钱,余下的都要押解入京。
玉姐原是想使这些钱买些物事,前番动荡,也不好奢侈,只得下令只解递三成入归内库供开销,余者悉留于穗州等处。待丘邑民乱平定,玉姐这才又翻出账本儿来,盘算着是否再添些宫人,湛哥渐长,也须堂厮、预备书僮儿了。
听着九哥辗转之声,玉姐也没心思去想要再堂多少人,又要花费几许了。入来看着九哥,九哥却不张眼,只作已睡着了,玉姐坐着看了他一阵儿,听得他呼吸渐平,轻轻与他掖了掖被角儿,方退了出来,依旧愁那账本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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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数日,郦乾生归来,九哥因其有功,便要授一实职与他,将先时先吴王、温孝全曾做过的东南道转运使与他做。因温孝全是做过此职的,李长泽便问他:“郦乾生可乎?”
温孝全笑道:“只消守得住本心,为人不贪,又不懦弱糊涂,有何不可?”话虽如此,李长泽依旧道:“他不曾担过甚实职,你与他分分,休教他丢了官家的脸面。”温孝全晓得官家威严日盛、又因民乱之事正在势头上,李长泽却已有些个老迈,这却是顺着官家,当即应允。
李长泽不驳郦乾生任命,并非全是为顺着九哥,这郦乾生于郦玉堂在京外任上时,留京看家足足十年有余,平日并不生事,也是温文尔雅,颇有些个好评。郦乾生为环卫官时,曾有数次与李长泽等人打过交道,处事明晰。郦玉堂一家于京中名声甚好。郦玉堂虽有些个不担事,却也不惹事儿,申氏更是贤良妇人,若非因他家好,先帝时便不至择九哥入继了。更因家门整肃,李长泽这才答应了的。
于是郦乾生便须择吉日上任,家中自是一番洒泪拜别,除开第三子留于京中侍奉祖父母、为太子伴读,郦乾生全家整装赴任。
九哥与了郦乾生这一肥缺,心中也颇不自安,及见政事堂并无异议,旨意亦不曾叫封驳,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却与玉姐道:“甚是作怪!竟无人我任人唯亲了。”玉姐笑道:“难道大哥是糊涂人?又或是刻薄人?他才安抚有功,为人亦好,再挑剔他,便是吹毛求疵了。”
心里却想,他是你亲哥哥,又不似陈奇那般好犯事,与他个差遣,便是瞧你面上,又能如何?东南赋税颇多,正是一肥缺,非官家心腹,又或与政事堂有勾连,谁个能得此任?自开国以来,唯有两个既非皇亲国戚、又非皇帝心腹、更不是宰相亲戚的人做上此位,一个后来自己做了宰相,另一个得急症死了时已是三司使了。
九哥也笑道:“大哥自幼功课便极好的,听打儿娘、婶子便教他经济事务、人情世故。独个儿回京的时候,他才十七岁,独儿在京里十好几年,也不见有差池。家里才回京的时候儿,除开吴王府里亲戚,余者两眼一抹黑儿,都是他一一经营来的。他此去,必是无忧的。”
玉姐道:“那你还怕个甚来?此去必是坦荡的。”
玉姐这话却不曾对,郦乾生行不两月,便有一封加急的奏折呈往九哥案头——东南有些个事。
却是先前过的那褚梦麟,他原是个有本事的人,既不做官,又要钱花用,便思自家做经纪买卖。往来贩运之事非有心腹人等餐风饮宿不可行,又要打通各种关节,颇为费力。他便不做这一条儿,又看中商人往各散户家中收取物事,再行贩卖。
他也有魄力,竟自开了织坊,召了男工女工来做活计,将一件活计拆开来做,织布便单织布、修剪便单修剪……他还晓得些个男女大防,男工一处、女工一处,并不混同。
不想便是如此,也叫人非该,地方官员还要弹劾他。郦乾生听着消息,便觉不好,连夜写了奏本直递御前。
九哥看了,也是一肚皮气,待要发作,却又忍将下来。却是郦乾生将这前因后果得极分明。东南之地原是多山,人多地少,本就有背井离乡经营之习俗,乃至有远度重洋者。如今兼并愈烈,失地之民颇多,亏得有这一条生路,否则不定要生出甚样灾事来。郦乾生奏本中更,富者田连阡陌之后便更不知足,乃至有买幼童阉割为火者以供驱使。宫中禁绝此弊,民间竟有私自阉割者,九哥看得又惊又怒,便不得不深思,叫他们做工,也好过阉割。
思及此,九哥次日便将郦乾生奏折里褚梦麟之事使张白纸糊了,单将东南情势示与政事堂等重臣来看。
郦乾生奏折前往九哥跟前,政事堂里已颇听着些风声,李长泽原恶着褚梦麟,然听着事关重大,也只得先将褚梦麟抛往一边,专看这兼并之事。
政事堂里没个笨人,皆晓得兼并抑无可抑,如收缴陈氏产业之事,可一不可再,否则不须有人作乱,单是朝廷自己,便要乱将起来,政事堂诸公便要引退,官家轻则罪己,重则不可。
还未议着办法,弹劾褚梦麟之弹章已到。朝廷哗然。有一等固守礼仪之人,大骂褚梦麟败坏风俗,亦有见风使舵之辈因九哥神情松动为褚梦麟项。更有有识之士上书,须与失土之民寻一出路。除开一班太学生,竟无人提及兼并之事,纵有语者,亦是泛泛而谈——要抑兼并的,正是兼并得最凶的人,这抑,又要如何抑来?
事干国政,自九哥往下,自八月议至腊月,亦只辩出一条“兼并之事涉及颇广,须慎重,失土之民正在眼前,须与寻一去处。”眼见新年将至,各衙封印,方都扎了口儿,预备着过年了。褚梦麟虽遭参劾,依旧安然无恙。
郦乾生知九哥处境为难,与褚梦麟做保,叫他先只消雇男工往织坊内做活计,至如女工,依旧是老例,女工家中做活计,织坊去收,件数与工钱。
郦乾生做完此事,又奏与九哥知晓,九哥看着便头:这也是一样办法哩。风俗不可轻易变动,男女混同未免不妥,若止有男工,也无不可。想来自政事堂往下,不致于此议持异议才是。
不想才舒了心,预备过个好年,正旦朝贺之后,三郎却又发起烧来。
139佛奴
玉姐已养了三个儿子了,当初生养章哥之时,上自秀英下至茶儿,凡生养过的妇人都养孩子不易,男孩儿时候儿尤其难养活。
秀英年轻时便掉过一个男胎,郦玉堂家里两个妻子虽不曾失过孩儿却有两个妾出的庶子未及序齿便夭折。茶儿一个儿子程保,时候亦常生病。胡妈妈是因生的儿女都夭折了,叫婆家赶将出来,不得已做了乳母的。
这些且是外面的,宫里的孩子更难养活。休孝愍太子四个儿子一个也没剩下来,便是先帝,十几二十个儿子,活到大的也只有四个。
初听着这些的时候儿,玉姐心中颇惴惴,彼时她正年轻,又是头胎,亦耳濡目染,晓得孩子难养,是以胆战心惊,心在意。不想章哥天生健壮,直到如今,也不过是打过几回喷嚏而已。次后便是养了湛哥,也是康健。玉姐便觉着孩子也不难养,看着三郎时,也觉如此。
哪料这孩子突又发起烧来了?!一瞬间,玉姐不由便忆起这些个人过的话来了,登时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三郎的乳母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正等玉姐发话,见玉姐面上也是震惊,不由心里更是害怕。玉姐回过神儿来问:“只是发烧?”
乳母道:“看着三郎烧着了,便来禀娘娘了。”玉姐道:“还不快去宣御医来?”朵儿忙安抚她道:“娘娘休慌张,您先稳住了,才好话。”楼接口道:“奴婢这便去宣。”胡妈妈于旁道:“儿发烧是常有的,只消退了烧便好。三郎算是省事儿的了,已过周岁,又能话儿了,也好问他哪处不舒坦了。”
玉姐这才定下神儿来,握着胡妈妈的手道:“他这当不碍事罢?”胡妈妈如何敢打包票?口上却:“老身见得多了,娘娘忘了,家里哥儿时候儿也发过烧来,那时郎中,只休叫高烧不退,便无大碍。孩儿家,平日里有些个头疼脑热的,也是常有的,到大了便好了。似大郎、二郎那般省心的,一万个里也没有一个哩。”
玉姐头道:“我也常听孩儿易病,只不曾自己遇到过,一时失了计较了。”复问三郎乳母,三郎何时发烧,早间吃了甚么、晚间可曾受寒一类。乳母一一答了,且:“怕烧得厉害,投了湿帕子与他敷着了。”不想三郎却又哭将起来,另一乳母李氏忙奔去将他抱来哄着。
因玉姐这几个儿子平素颇省心,儿太医院的儿科许久不曾有正经事做了,此时三、五个儿科御医正摆龙门阵,各言儿病症互相问难。一经宣召,都吓了一跳,一时鸡飞狗跳!当即随开一个留守备着取药的,皆背了药箱儿往崇庆殿里来。
到得崇庆殿,即见帝后皆在,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深恐是甚疑难病症。九哥也没个心情看他们行礼,匆匆道:“休讲虚礼,先来看三郎。”
四人依次请脉,复又聚在一处商议,等得九哥与玉姐心急不耐烦。玉姐看他们议得满头汗,心头颇疑他们没个真本事,却又不好直出来。忆及胡妈妈要退烧一类,忽想起少时苏先生教的些个粗浅医理来,晓得这发烧不是好玩的,一旦烧得久了,恐要烧坏脑子,不由分外心焦。
心头忽灵光一想,想起那不悟与清静皆通些个岐黄之术,这两个是她平素常见的,心里比这些个御医更可信。当即吩咐于向平:“去请不悟大师和清静真人过来。”于向平答应一声儿,看一看九哥,见他并无异议,当即飞奔而去。
不悟与清静来时,御医已议好了方子,道是先退烧,又开了方子来。玉姐看着好气又好笑,退烧是谁个都晓得的,哪里用商议这般久?四个人还办不好一件事儿,真是没个用!她却不知,儿用药与成人不同,并非减了药量即可,有些个时候儿,还要将方子内减去几味,这几个便是商议此事,这般做法实是医术颇为高明的。[1]又儿畏苦,药若太苦,恐不肯吃,又要耽误,须将方子略调一调儿。
待不悟与清静听着消息,急赶过来时,三郎的药已煎毕,乳母抱着喂了一碗儿,复沉沉入睡。御医皆不敢走,于偏殿三郎住所前候着。四人原心中打鼓,待看着远远一青、一红两个影子飘了来,又以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皆想:都病急乱投医,官家娘娘居然想僧道也召了来。三郎不过是寻常儿发热,偏要弄这般大阵仗。
原来,这学医的凡学得好些儿,便不好信僧道,以治病须医不须巫。内里一个张御医道:“我等再往内探视三郎,好已是退了烧。”旁人晓得他的意思,明明是他们出的力,服药总要过一时才能见效,若是此时那僧道装腔做势做个法,三郎退了烧,他们便要成不学无术,僧道反成功臣了。
不想那不悟与清静却不揽功,只劝导帝后二人宽心。不悟:“儿之疾从来不比成人,御医慢,乃是为慎重。治病好有一比,好似两军对垒,最忌临阵换将。若非着实不堪,还请静候。”他敢这般,也是因晓得太医院里少有不学无术之人,些许儿毛病也能看得好。
清静亦从旁帮腔,道是请帝后宽心,此事是常有的。心下却也纳罕:从不曾听皇子们有其疾病,也是难得了。
不多时,御医回三郎已退了烧。玉姐面上便止不住笑将起来,笑毕,又颇觉尴尬,毕竟是御医将烧退了,自己先时还疑心于他们。正因此,她便撺掇着九哥要好生赏赐御医,将这四个都赏了金银,命他们好生看顾三郎,直至痊愈。
不悟与清静相视而笑,颇觉无奈:究竟唤他们来是为个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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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听闻三郎已退了烧,便要动身去看儿子,九哥见这一僧一道枯坐于旁,便对玉姐道:“你去看三郎,我与他们还有话。”玉姐颔首与两人示意,匆匆去看儿子。
九哥却问这两个近来可好,可有甚新消息。不悟躬身道:“大相国寺僧人已于北地建庙数座,宣扬善意。”清静随后道:“我道门亦然。北地民风淳朴,颇有向善之意,又纯良,极信朝廷。”
九哥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近来两位可曾往书院里去?苏先生可好?”
不悟便笑道:“他倒寻着衣钵传人了。”
九哥诧异道:“我曾问他,书院以后可交与谁,他几个儿子,我看都颇好,他却不曾要叫哪个来主持书院。如今却是何人得入他法眼?”
清静道:“也不是个凡人,却是先帝朝最后一个状元。”
九哥眼睛张得大大的:“文欢?怎地是他?”这文欢虽不结巴,却有个极难缠的口头禅,三个字儿便要“啊”一声儿,谁个听了都觉着烦,不得已,叫他去编修先帝实录,做个不消多话的活计。不想却又将分往他手下的一个西南夷土司的侄子教得学会了这口头禅,恨得洪谦于家内咒了他半日。
这样一个人,叫他主持书院?
不悟咳嗽一声,道:“文欢学问是极好的。更因近来少语,省了许多应酬的功夫,更一意钻研,颇有建树,是以苏正看他极好。”
九哥道:“但凡书院,须有大儒坐镇讲学。我固知文欢之才,然让他讲学?这却……岂不要听的人憋死?”
清静两眼笑得眯成一道线,回道:“苏长贞牛心左性,非特自己坚持,且要将文欢拗过来。”
九哥因问:“如何拗来?”
清静道:“还是与永嘉侯学的,将文欢叫来话,但一个‘啊’字,戒尺便要落将下来。直将人打得改了。又教文欢话慢些儿,一字一顿,休将那个音带出来,不数月,便改得差不离了,只如今文欢话颇慢。”
九哥扼腕道:“早知有这般办法,我早做了,苏先生奈何抢我状元去?”却又不好意思明将这话已不磨人的文状元抢回来,却要叫这两个出家人做客,“两位与苏先生,他如今老当益壮,还可主持数年,且将文欢借我一用。”
这两个都不敢写包票,不悟更想,人还是那个人,又非品行不端、又非才华不够,你们只因觉着不舒坦便要将人远远打发。如今旁人将文欢调-教好了,你又来抢,真个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苏正一心为公倒没甚么,文欢总是一时人杰,好歹有些个傲气,又有石渠书院这退路,恐不会搭理你。若你真个有理,何以不自与苏长贞去?
口上却:“贫僧这便去传话儿。”
不想玉姐看过三郎,复返身回来,又有事与他两个商议。九哥听玉姐:“也是我疏忽了,先时他们也没个灾病,我便只与他们添香油钱,忘了于庙里寄个名儿。三郎这里,是不是因着没与他起个名儿,没将他拴住了?还请两位与他取个名儿。”便也:“二郎、三郎皆年幼,也是这个理儿。”却不提章哥。
僧道二人皆有些个振奋,却又都不敢与三郎起名儿。九哥道:“三郎字便叫佛奴罢,再大些儿再与他取个大名儿。二郎却要真人与他个道号。”言语间便将这两个儿子分与僧、道两家。
不悟口宣佛号,将手中一串持珠当时留与三郎,玉姐亲手接了,付与胡妈妈道:“与三郎挂床头上,待他好了,叫他随身带着。”清静笑意更深,亦将腰间一只白玉葫芦解下,道:“贫道亦有一物以相赠。”道门好以葫芦装盛丹药,清静正是个丹鼎派的,这葫芦便有些个喻意,玉姐亦亲手接了,叫于向平送与二郎。
两个皆:“如此,当回去备寄名符儿了。”实则是回去周知这好消息。
九哥却起身握这二人之手,且:“方才拜托之事,休忘了与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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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僧一道拜辞之后,玉姐便问九哥:“你托他两个甚事哩?”九哥因一长一短了,玉姐笑道:“我也听娘来,爹原叫这文状元气得不行,好好一个土司的侄子,放到手下不数月,便学成个结巴。他如今好了,却不好埋没一身才华。”
九哥道:“正是这个道理。”
不想这文人脾性,还是文人知晓,不悟想得不差,这文欢却是宁可往石渠书院做一教书匠,也不想往朝廷里打滚儿了。九哥颇为惋惜,却也只得作罢——恐苏先生与其争吵。
不悟来回话时,恰三郎痊愈,玉姐抱着三郎叫他:“佛奴快来拜师傅。”佛奴幼,行动不便,只在玉姐怀里,将两只手儿拱一处,作个揖。不悟笑抚其头道:“好好。”
九哥虽因文欢之事有不快,看着佛奴健康,便将这不快暂且不提,笑道:“他如今却好了,前些时日将我与他娘好吓一大跳。”
语音未落,却又来了个人,将他跳了一大跳。却是慈寿殿的宦官来报:“官家,官家、娘娘,太皇太后病了。”
140征兆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纵是做了神仙天帝,也要烦心孙女儿好好儿的天庭不呆,非要往下界洗澡,叫个放牛的偷了衣裳之后便铁了心要与这穷子过一辈子,长辈将她带回天上,她依旧忘不了这偷女人衣裳的臭流氓。
天帝尚且如此,人君亦不能免俗。九哥自落地起,直至幼子病愈,亦是一把辛酸血泪。原道考验已过,往后自可安心做事,不想太皇太后又病了。九哥一口气憋在胸口,想散也散不开去。
太皇太后历事四朝,寿近八旬,照也是时候病上一病了,内外一想她这年纪,也都释然,内外命妇、宗室外戚皆欲问安。皇太后、淑太妃两个侄女儿侍疾床前,皇后、孝愍太子妃嘘寒问暖,又有广平长公主等皇女,原侯家等外戚,皆来。
九哥做人嗣孙,纵有妻子在前支应,也于理政之外常往问候。又询问御医,究竟为何。本朝倒不兴个“治不好朕杀你全家”,太皇太后又是高寿之人,御医心里从容,面上也作愁苦状,回道:“臣与官家实话,太皇太后寿高,都是些个有年纪人的毛病儿,只好静养,且看天意。若叫臣等将太皇太后治到如年轻人,抑若是保着长生不老,那却是神仙的勾当,非臣等力所能及了——臣等不敢欺君。”
御医这话得极大胆,九哥听了有不悦之意,沉声道:“尔等只管用心医治,休拿这等‘天意’的话来搪塞与我。便是要‘听人命’,尔等也须‘尽人事’。”御医心头一颤,这才有些慌张,跪下道:“臣等自当竭尽所能。”
九哥这才放他去了。
慈寿殿里,因人多,皇太后便:“这么些个人闹闹哄哄,吵得人头疼,纵没病,也叫闹得心烦。问安的都不须进宫,亲戚们分班罢。”
玉姐听她这般,暗想,我也正是这个主意哩,却又不知她要如何分派了。玉姐心里,实是不想与皇太后一班,她此时方悟秀英所言之事。若太皇太后真个撒手西去,留下皇太后与她打擂台,她固不怵,也要难受。想着,便与孝愍太子妃换了个眼色。
王氏心里极明白,皇后这是不想与皇太后对上,便要用着她了。她却并不在意,她隐忍是为着女儿,如今女儿也出门子了,前日报有身子了,只消生个儿子,便是站稳了,她也不须担心因她待皇太后不好,坏了女儿名声使女儿嫁不出去。王氏与皇太后的冤仇,这辈子也清不了,不与皇太后添添堵,她生怕死后无颜见孝愍太子哩。
当下王氏便请缨要与皇太后一班,淑太妃便笑道:“正好儿,皇太后与我都是侍奉娘娘日久的,皇太后教导着你,我便讨个差使,襄助皇后罢。”
若是换个地方儿换个人,这便旬王氏与淑太妃目无皇后,抢先将话儿都了,此时将出来,却是为皇后出头。皇太后心中暗恼,她也不欲与皇后一班,虽王氏看着讨厌,这皇后比王氏还叫人心烦。然这安排的话儿当由她来,由王氏与淑太妃将出来,显是这两个为皇后出头,却是三人抱作一团,将她看做对手了。
皇太后暗自忍自,心道,太皇太后难道真个能千秋万代?你们与我等着。冷声道:“既这么着,便分作两班罢。”
当下作派,淑太妃与玉姐、广平长公主、王氏之女郡主一班,皇太后与王氏、原侯夫人等一班,余者悉令归府,毋扰太皇太后休养。众人便知,太皇太后虽病重,却不致弥留。
玉姐复言:“皇太后与淑太妃皆侍疾来,两位妹子却无人照看了。”因言将这两个的交与先帝留下的一个老才人看管。这老才人平素吃斋念佛,又无个亲生儿女,于两宫面前好似个桌子、椅子,一言不发。今太皇太后病重,无人分派她活计,正颇不自安,听着有差遣,却正合她意。
头一天该着是玉姐当班,皇太后一甩袖儿,回慈明殿去了。留下玉姐与淑太妃等看顾太皇太后,是看顾,太皇太后身侧自有宫女宦官,这些个人侍奉日久,比之娘娘们更会伺候人。玉姐与淑太妃等不过守着榻前聊天而已,玉姐细细打量淑太妃,却见淑太妃不几句,便要拿眼睛略看一看太皇太后,不由暗暗头,这才是真个关心太皇太后的人呢。
到得午时,九哥前头忙完,又来探望太皇太后。淑太妃见着他,却不避让,盖因淑太妃年已五旬,忌讳上头便少了许多。九哥与她见了半礼,才问玉姐:“娘娘如何了?”
玉姐道:“才吃了药,睡下了。”
淑太妃道:“娘娘原嘱咐的,官家若前头事忙,休挂心后头,有年纪的人了,有些个病痛也是常理。又虽今年不是考进士的年份儿,开春又要耕种又有秀才试等等,官家也不得闲,万以国事为重。”
九哥心道,这淑太妃若当年做了皇后,总要比那一位好些儿。便也和颜以对,见着广平长公主也叫“阿姐”,对着王氏之女也夸了郑隆几句。又想太皇太后毕竟是有岁数的老人,若非成心生事,倒也颇通事理,倒有几分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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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太妃转述太皇太后之语,恰也着子上去了,春耕之事,各地有早有迟,因气候而异,这秀才试却是一总在同一天里开始。九哥不免扳着指头算着日子,等待各地上报今年取中的秀才人数,盘算着将出多少举人,两年后又有多少进士供他差遣。
玉姐犹侍奉太皇太后汤药,太皇太后素来畏苦,御医们都晓得她这毛病儿,开的药里总是尽力休那般苦。却不想从来“良药苦口”,太皇太后吃药从来费力。玉姐便叫备了好些个糖,待太皇太后吃完药,好拿糖与她吃。
太皇太后喜道:“这个糖味儿好。”
玉姐笑道:“特特熬的,是江州那处的办法,要论吃甜,还是南方。”
她两个倒好似亲祖孙一般了,看得淑太妃不由叹气。
不想御医偏又来叫人讨厌,听太皇太后吃药后又吃糖,忙来劝:“吃这药,还须少吃糖为妙。”太皇太后极生气,然话却不紧不慢:“这是要苦死我么?”御医连不敢,复心道:“臣这里倒有道甜水的办法,虽不如糖来得甜,却可解苦味。”
玉姐道:“何不早?”
御医唯唯,回却将这秘方与玉姐:“回娘娘,就是清水。人若食苦时,再饮清水,口有回甘。”
玉姐目瞪口呆。玉姐悄舔了口药汁子,又喝口清口,果与御医的一般无二。暗想,这倒是个好法子。
御医的法子着实有效,太皇太后每饮完药再喝清水时,不过嘀咕两句:“不如糖甜,聊胜于无。”她本因老而病,将养半月便能起身,不几日便痊愈。只从此行动便须扶杖,又要人搀扶而已。
玉姐于太皇太后病愈之后,方才晓得,洪谦命金哥今年下场,不免挂心。掐着指头算着考完,便宣秀英入宫来问话。秀英却先问太皇太后安,玉姐道:“娘娘是痊愈了,只是这番好了之后,行动便极迟缓,个话儿也慢、走个路儿也慢、喝口茶儿也慢,我看是有些个不大中用了。若旁的,倒还好。”
秀英不免愁道:“你还是与皇太后好生话儿罢。哄得她好了时,日后免教她与你对上。”玉姐听了,笑道:“早就对上了哩,我不过懒待管她罢了。她还能怎地?”秀英见她并不听,不免添上一愁。却听玉姐又问金哥事:“他今年好有十六了,按律算是成丁了,中与不中,都好叫搬出完婚了哩。纵爹娘想留他,我怕他也不肯多住哩。”
秀英道:“是哩,房儿都与他收拾好了,只等中了,便好与亲家,叫他娶妻过门。”
玉姐道:“怎地非要等到今年才考来?该当早二年考着,中了便是得了,不中也好回旋。”秀英这才道:“原叫他早些考来,却是他阿婆病了,他又侍疾。我与他爹都,交与我们,他自去考,他偏不听来!可不就耽误了?”
玉姐嗟叹良久,道:“只盼着天怜他这片心,好叫他一举中了罢。”又埋怨金哥“何时养成的犟脾气,凡事不肯多看一些儿”。秀英道:“不由人哩,他打儿他阿婆便心疼他,他爹,与其硬逼着他去,叫他心神不宁考不好,不如留在家里。”玉姐道:“那便也罢了。”
秀英却又玉姐:“前番三郎病着,娘娘也不与我来,到将好了我才晓得,如今却如何了?”玉姐道:“好叫娘知道,三郎如今有个名儿了,九哥,叫佛奴。与他佛前寄个名儿,好养活。”秀英因念一声佛,也好事。
母女两个又闲话许久,临别,玉姐嘱咐道:“若金哥中了,千万早与我一儿。”秀英应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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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出了榜来,金哥总算中一秀才,秀英喜滋滋来与玉姐报喜,且:“这般倒好与亲家,与他成亲了。办喜事儿也好有光彩。”
玉姐道:“我这里倒好有些物事与他成亲时使。”秀英推辞道:“娘娘先与了他宅子,现便休与他许多物事,免叫人。家下近年来也颇有些个家业,手头也宽裕了些儿。那两个又,且不争这一口。”玉姐问道:“可是往穗州那处的事儿?”秀英笑道:“也有穗州,咱还是多在江州,毕竟是家乡,穗州那处去的人又多,与人起争执便不好。”
玉姐道:“官家不喜人兼并,咱家田地,够使便罢了,休要惹眼。”秀英为难道:“家里三个孽障,一分便要分没了,总要多置些田地哩。”玉姐道:“真个如此,便与他们置几处铺子也好过单盯着田地。”好歹,秀英方道:“我与他们一人百顷田,余下置铺子,再少,我怕他们过不好哩。”
玉姐道:“那也便罢了。好与娘一声儿,他们的前程不在这些个上头。”秀英道:“娘娘的道理我都懂,只是挣前程为的是甚?除开为民请命,还不是为了吃穿?”玉姐哑然。还是秀英见玉姐面色不大好看,自自话:“咱也不敢贪心,百顷便百顷。”玉姐失笑道:“娘可记着了这个话。”
母女两个一回话,秀英辞去。
九哥来时,玉姐便将金哥中了秀才,将要成婚之事与九哥来听。九哥于江州时同金哥颇熟,笑道:“咱便也凑个热闹,多与他些贺仪。”又思金哥将要分出去住,好多看顾些儿,届时可示意郦玉堂一家、王氏之女郡主等往去道贺。
他两个得正开心处,却不想秀英寻人择卜吉日,原当五月里有吉日的,却又与金哥生日相冲,八月里的吉日又与董氏八字不合,只得拖延至次年。九哥却没个心思再叹他两个婚事不巧了——今年北方渐生出些儿旱相来,须早作准备。
北方原是兼并颇重的地方,士绅财主地多、民地少,一旦有灾变,士绅或可随,民便要流离失所,一旦有人挑唆,极易再成民变。
141旱情
凡地方官吏考核,无非有数的那几样儿,一是租赋、二是案件、三是教化。这三样儿是要紧的,内里又以租赋为要,租赋实便是耕织,无论是耕还是织,皆是看天吃饭。耕不必,旱涝皆是天时,无论遇上哪个,纵不成灾也要减产。织亦如此,无论桑麻,亦要看天。
地方官吏便凡不是醉生梦死的,一旦瞧着天时不对,便要往上奏报,为的是先与朝廷打个招呼,待考核政绩之时,也好有个法儿——非战之罪。
是以北方一旦有些个旱象,但有那一等或为民、或为己的官吏抢先上报,请官家体恤下情。
政事堂接着奏报,若止一封倒还好些,一地之旱涝,哪一年都不少,照例办便是。不想连着接了数封,李长泽的脸便好似吞了一个大苦瓜,鼻子眼睛皱作一团。想梁宿为首相的时候,不风调雨顺,也不似他这般甚坏事都赶做一处。
看着这些个奏折,李长泽便对田晃道:“梁相公在时,做这首相,是做喜鹊。轮到我了,却好似做个乌鸦一般。”田晃因问何出此言。李长泽将手中折子递与他:“看罢,才能睡个安稳觉了,却又有这糟心的事儿。”
田晃看一看,也是愁极而笑:“罢罢罢,此事瞒不得,还是须报与官家。”
两人联袂而来,九哥一看这折子,脸比李长泽还要苦。脱口便道:“怎地这般不消停?”自他入了这宫里,便是一直听着国家不宽裕,为此一家子常挂嘴边儿上的两个字便是俭省。好容易手头略松了些儿,他还想将御花园子稍作修整,好与妻儿游玩,哪知话未出口,又来报忧。若真个国家有灾,做官家的怎好大兴土木?也只得撂下了。思及此,便觉得妻儿与他一道过了苦日子了。
幸尔他已是苦惯了,听李长泽解释道:“还未成灾,不过未雨绸缪而已。”便:“若是真个危言耸听,卿也不必如此郑重来与我了。”得李长泽讷讷。田晃便解围道:“官家亦不须过于忧虑,地方官员肯报灾,也是件好事,朝廷也好有个准备。总好过上头瞒着朝廷,恐考评不好,下头却又压榨百姓,照着原样儿催逼租赋,又生事端。”
九哥无可奈何,便道:“宣钦天监的来问一问罢,今年气候究竟如何。”
钦天监辖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是以举凡天文地理、历法时刻,乃至星学杂卜,都归着它来管。监正官儿不大,然一旦有个灾异,他的话便要有些份量。昔年因太皇太后宠信真一道人,将许多原归着钦天监管的择卜等事一类悉听了真一的,弄得钦天监不满,与太皇太后使了绊子。
钦天监看似做些个闲杂活计,然每年历书皆是他们定的,凡气候有异,也要问问他们,将来究竟如何。
钦天监这衙门,冷不冷、热不热,与那太医院倒有两分相似。来钦天监于九哥过继登基事上倒是有些个功劳的,然自那以后,便又沉寂下来。这个话却又不好,纵是官家重视,也只好与那监正升个官儿,一升了官儿便又离了此地。这钦天监依旧有些个不冷不热。
旨意到时,钦天监内正喝茶聊天儿,着太皇太后的病症,内一人道是夜观星象,这太皇太后似是天不假年。这话儿时,钦天监内数人,脸上多带着些个暧昧不明的意思。太皇太后往年崇道,压得钦天监狠了,她一旦去了,钦天监内不大快人心,也少有惋惜之情。
忽又一人叹道:“惜乎如今帝后亦崇僧道,诸位听了不曾?”
众人听他忽停了,都催他往下,他这才捋一捋须,道:“宫里与那一僧一道许多银钱,使弘法哩。”
诸人艳羡一回,监正一声咳嗽,斥道:“你们也与帝后讲经去?休不知足!总好过择卜之事也交与旁人!”人便如此,挨着饿了,想着能吃饱便是谢天谢地。待吃饱了,又开始挑剔起饭菜来了。
叫监正这般一,便都不话了。监正口里道,心下也有感慨。先头监正因有些许功劳,三年前便升往国子监里去了。他这后来之人,既与帝后无旧,又没个甚事好出头,镇日与这些个货一处打混,好似个神棍,心头也是焦躁。起银钱,他手头倒不甚紧,盖因钦天监也兼着堪舆等事,与人看个风水等,也有酬劳。
正焦躁时,宫中使者来宣他,忙整一整衣衫,塞与个红包,却打听起事来。听这使者:“今日李相公、田相公来见官家,了会儿话,便命咱家来宣,想是有正事的。”
这监正不免心头一跳,脸儿也不由红胀起来,暗想:难道是要升我的职?
钦天监一清水衙门,养老的地儿,但有些个上进心的人,是不想留任的。虽是个京官儿,于那一等欲有作为眼里,还不若个地方知县,好做出些个功绩,飞黄腾达。
到得紫宸殿,监正迈门槛儿时,两条腿儿也僵了,两条胳膊也硬了,脖梗儿都不会转了,声儿也略有些个颤。舞拜毕,九哥命起,虽觉着他行止僵硬,想他一官儿不常见天颜,有些个失措也是常理。便温言道:“卿辛苦。”监正忙道:“不不……呃,臣为官家、为朝廷,自当尽责。”九哥一笑,挥手儿止住了李长泽斥责之语,却问那监正:“卿近来看这天文气候,可有不妥之处?”
这话儿入得监正耳内,却好似夏日里响了个炸雷,接着便是倾盆雨,将那一火热心思浇得凉透。答得也是浑浑噩噩,道:“一切安好。”
九哥皱着眉,与李长泽换了个眼色,李长泽便问:“北方可有灾异?”
李长泽声音却不似九哥那般温和,监正叫他冰得回了神儿,答道:“并、并不曾见天象有异。至如北方情形,还须看地方回报。”
李长泽亦皱眉,索性直问:“北方近年可会有旱情?”
监正此时才醒过味儿来,见这一君一相面色皆不甚好,才认真道:“臣才疏学浅,眼下实是看不出来。”顿一顿,才又将天象上太皇太后似寿不久之语隐讳出,亦不敢直太皇太后将死,只星象不利。
九哥长叹一声:“知道了。”便命他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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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这监正美梦破灭,却九哥与李长泽在紫宸殿内却犯了难,两个宁愿监正的是实,却又不能不防着北方真个有旱灾。李长泽道:“只得早做些个准备,总好过措手不及。广积粮,于国家亦有益。”九哥无奈,只得允了。
因不能确定必会成灾,便不能当做真有了灾情来准备,泛泛而已。也是国库并不丰裕,有节余,却不能这般挥霍。九哥原是想径下令修葺御苑,与玉姐个惊喜,此时便提也不提了。李长泽原筹划着将那商路再行扩修几千里,也只得暂搁置。
九哥只得与李长泽商议:“北方兼并只有愈演愈烈的,没有能变平缓的,叫狼不吃肉,还不如叫它去死!若大开经商之门,又恐人皆向往,致无人耕种,不若屯田,也是一条安置人的路子。西南等地,地广人稀、气候也好,只是见效慢些儿。”
李长泽道:“可分批而迁,一道修路、一道迁人。若今年真有个旱情,有过不下去的,可引其往西南而去。臣却又有个想头,头五年免租赋是成例自不必,只消他们能种得过来,凭他占多少地,都算做他自己的,往官府里备了案,便与他们田契!”
九哥头道:“昔年祖龙便使黔首自实田,此乃善政。若非穷奢极欲,苛政酷吏,秦断不致二世而亡。”
李长泽将头一低,九哥道:“卿便去拟条陈来。”
君臣二人虽有些个对策,然旱情实确不是件好事,九哥与李长泽等心头,压着这件事,实是开怀不起来。两人待得委实心焦,又想着这监正的另一件事情,这会儿两人又都不想太皇太后即时崩了,却盼着她好多活两年。
国家将有灾并不是件好事,九哥只暗中警醒,却不敢露出来。玉姐与他夫妻多年,瞧见他面色不对,笑也是带着累,吃饭也要叹两声气。终于忍不住问他:“可是遇着为难的事了?瞧你这几日便瘦了一大圈儿,可是心里焦的?”
九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强笑道:“没个事,担心娘娘身体罢了。”
玉姐放下碗筷,将九哥仔细打量,道:“你这话儿却不肯很信,若是朝廷大事,你不方便与我,我便不问了,要是旁的事……只消不是朝廷大事,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是也不是?”
九哥咕哝一声:“那还问。”
玉姐道:“好叫你埋怨我两声儿出出气,免叫你憋出毛病来。”
九哥本不是迁怒之人,听玉姐这般挤兑他,却笑将出来:“不过是北方各地报着要有旱情,我心里不痛快。”
玉姐不好出这等主意,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不痛快,难道便能管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九哥道:“你倒宽心。”
玉姐冷笑道:“我便不我家原本有多艰难,街坊邻居都要襄着哄着讨好着,才能在江州立足,熬到我兄弟出世。如今看,如何?若那时便愁死了,也没个今天了。你看朵儿,我当初遇着她时,险没叫她那狠心的后娘活饿死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性命攸关也熬了过来。还有甚事比命还要紧?我们妇人都能扛得住,何况你须眉丈夫?事还未曾到哩,你先愁上了!休管做人还是做事,你气势上弱了,事便不成。气势强了,便外邪不欺。”
九哥又叫她得起了豪气,一拍桌儿,大声道:“正是!”
玉姐便笑,她这丈夫实是生了一副好脾气,因抚其肩道:“你心思正,肯做正事,老天必不会薄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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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夫妻两个吃个饭儿,也要这许多话,若叫苏先生瞧见了,必要念个“食不语”。如今苏先生不在,旁人管不得,也只得由着他们了。
九哥便干劲十足,与李长泽对着舆图,看这大好河山,又比着各种志书,看各地方情形。常召原任地方之京官,问各地风俗,名这考察民情,实是为着移民开垦做着准备。紫宸殿灯烛常经夜不熄,玉姐每使人三催四请,方在紫宸殿里安歇。睡不多时,又要起身上朝。
那商路因国家要留些个钱粮备荒不好支持,只得以征收之路费之节余更修新路。于户部之下另建一司,单管这商路之事。因少了国家拨钱,新路之修建便不甚快。九哥又与户部尚书等商议,须斟酌那往来客商最多的几条路先修了,渐次及那人少的地方。
九哥如此勤政,却不曾叫上天垂怜,眼前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到得六月,北方再报,便是已有六分灾相。原来,自入夏以来,北方大片地方儿只下了两三场雨,庄稼皆萎。又有些个浅些的河渠已干,只余湿泥,再不下场透雨,只靠着仅余的水源,能有往年三、四成的收成便是侥幸。
自九哥往下,朝廷都颇焦躁,急了一回,复将钦天监监正唤来逼问一回,问他何时能下雨。监正这回却是用心,仔细推算一回,也只能回一个:“近期无雨。”
不得已,九哥便用了郦玉堂之兄、六安郡王之议——祈雨。
宫内外斋戒三日,设坛祈雨,祷而复祷,终未得雨。一时间朝野上下,都有些个心慌。
142稻种
九哥祈雨,宰相作陪,皆斋戒沐浴。虽都是读书人,祷告之时却是真心诚意。哪知老天爷偏不与他们这个面子。官家祈雨而未得,天上一丝云朵也无,众人心头好似压着厚重乌云一般。
李长泽回来,耐着性子足候了七日,依旧不见落下一半儿雨来,便召了钦天监监正逼问:“我问你,你不是这数日便可下雨?如今雨从何来?”
原来这祈雨的吉日也不是胡乱选的,并非推算着哪一日真个吉利,乃是命这钦天监使出浑身解数,推算着监近数日究竟哪一天好下雨。纵不能算准了某日某时,算个大概也是好的。待看出日子,便在这日之前摆开了架式,请官家亲往祈雨。届时一祈而得雨,好显得官家得上天厚爱。
这也是诸人默认了的法子,保不齐先贤也是这般干的,否则何以有这般多祈雨得雨的好事?官家是开朝廷的,又不是开天庭的,收税归他管,下雨却不由他作主,只得另辟蹊径。
不想终日河边走,没有不湿脚的。这官家夫妇二人,因与僧道相熟,为着造势,好人为弄些个“吉兆”,往日皆成,也积了好些个口碑。今日却失了手,足足祈雨三日,未得滴一滴。先时玩熟了的手段,这一回不灵验了,必不是官家有甚不妥,寻来寻去,定是这监正学艺不精。
监正无故叫首相训了一通,也是憋了一肚怨气。平日里以他一五品清闲官,得蒙首相相召,当喜上眉梢。今日却是叫召来骂,却是怒在心头。想他昔日也是个进士出身,只是朝廷以其才华有限、他又没个门路、不大会做官儿,如今五十岁了才蹉跎成个五品官儿,且非要职。
既是进士出身,叫他推个历法尚可,叫他算个天气,却非他所专精。手下这些个人,又因他好装个相儿、自以进士出身,瞧不起人,也不与他尽心去算,叫他丢了个人。
自以“我是进士,理应立朝理政、为民请命,何以做此勾当”,听着李长泽训他,也憋着一肚子气来。他平素便瞧僧道不起,以其“神棍近巫”,纵不悟未出家前乃是少年状元,他如今也瞧不悟不起。如今李长泽以算雨不准责他,更触其心事。
监正将脖儿一梗,也硬气起来:“官家与政事堂诸公素喜僧道,如今天旱不雨何不请大师真人来求雨?”监正眼里,这僧道便如骗子一般。偏这骗子竟颇有圣宠,自己这读书人却要叫宰相训斥。
监正既非天帝又非龙王,便是将他骂死,他也变不出雨来。李长泽叫他噎得眼前一黑,恨声道:“你荒唐!国事岂事多问僧道?”他敬不悟,因其是状元;不逐清静,盖因其守法不逾界。叫监正这一,竟是要责他们不务正业、专一结交僧道了。
恨恨将监正挥了出去,李长泽扶额而叹。时至今日依旧不雨,再拖延几日,这旱相已成,须得备着北方有荒年了。李长泽心里,对梁宿之好运,委实艳羡得紧。梁宿为相之日,国家虽有挫折,却不似今年这般这许多地方干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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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已是几日未曾得好睡了,见着李长泽来,抬眼道:“卿且坐。”李长泽看他双眼之下皆有青痕,面色青中带黄,不由劝道:“官家且保重身体,休要熬得太狠。年轻时仗着底子好便不在意,到老了便要吃苦头哩。”
九哥苦笑着指着眼睛道:“看出来了?我也想好生安睡哩,却又哪里睡得着?”李长泽看他身前御案上摆着舆图,这舆图他最近常见着的,是筹划移民屯田的舆图。想来是九哥忧心旱情,早早做了坏打算。
北方兼并颇重,除开依附豪强之佃户,许多农户家中田地颇少,遇着年景不好,日子便要过不下去。除开赈济,须得防着明年天时亦不好,早早与这些个失土之民寻个好吃饭的去处,免得他们自往着府库粮仓里寻吃食。
李长泽与九哥商议这几个月,早将这舆图烂熟于心,两个镇日里翻来覆去地看,看这图,何处水土好可开垦、何处当筑路、何处可迁多少人,都一一列明了。李长泽故将头儿一伸,看了一眼道:“官家看这做甚?”
九哥道:“我寻思,与其等到秋日里颗粒无收,不若先招徕人手,令先往居住。趁着天气并不寒冷,不须与他们发放许多御寒衣物,先往那处去造屋修路。到了秋日里也是要拨与钱粮赈灾,如今也是分拨钱粮,晚做不如早做,免得到时候儿人多,又手忙脚乱。”
李长泽道:“北人安土重迁,除非饿死,少有人肯如南人般往外行走。若要迁人,竟是灾后容易些。”
九哥然之,道:“可与诸公商议了。”当即便召政事堂诸人,并户、工两部尚书、太府寺卿等,公议移民屯田之事。
朱震见这“凡开垦之田归各人”一条,道:“如今,须选派公正廉明之官前往,以防生变。又,屯田本为缓和兼并之事,臣恐豪强之族借开垦之机行兼并之实。请定每丁垦田之上限。”
自李长泽以下,皆知兼并之烈,都以朱震的有理,便议,每丁,丁男限垦百六十亩,丁女限垦百二十亩,不许圈占土地而抛荒。重申抑兼并之法。靳敏却:“先时招人是许自募人实边,贫民除开身上衣裳,连锄头都未必有一具,豪强之族却是有人有牛有农具,却是赖着豪强之族出钱、贫民出力。兼并管得太銕死不与豪强些甜头,他们如何肯动?到时候儿,这许多贫民皆要朝廷养活,却要往哪处寻这些钱粮来?”
李长泽头痛欲裂,不得已,丁玮向九哥请示:“何不请梁公等老臣来议?”
九哥复召梁宿、苏正等人来议这移民之事,苏正一力支持朱震,梁宿道:“靳敏之言不无道理,水至清则无鱼。昔三国时屯田,有耕牛是一种屯法,无耕牛又是一种屯法,前史可鉴。又,将这限垦的亩数儿略放宽些儿,丁男至两百亩,丁女至百五十亩——如何垦得了这许多田?总有些节余,朝廷也便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九哥只得依梁宿之议。
又议了许多条陈,到得七月末,自祈雨之后也止下了两三场雨,旱相已成。条陈亦罗列出,当即宣谕,使北方愿往西南屯垦者,自愿前往,朝廷与路费、安置之费,来年种子、耕牛、农具,又与口粮。朝廷此举,却是较之以往“移民实边”客气许多,然民不喜迁徙,至九月末,移至新居者不过万余人。
户部尚书眼睁睁看着一应钱粮拨出,日日往政事堂里哭穷。一气哭到九月里秋收,灾情核实了下来,北方好些的地方减产总有两、三成,差些的虽不致颗粒无收,收成也只有两、三成而已。九哥便命减租赋,李长泽生恐有地方官吏有中饱私囊者,乃选太学生随御史往北方各地巡视,以监督地方官员并采风,且游北人南迁屯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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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事,后宫亦有所觉。玉姐因九哥近来时常不回来崇庆殿安歇,来便洗漱一回倒头就睡。先时九哥怜佛奴年幼又不如两兄健壮,常抱置膝上与他玩笑,此时来只看一眼佛奴,略几句话儿,倒头便睡。
能睡得着时已是烧了高香,多是躺着辗转反侧,令玉姐也跟着焦躁起来。她亦知九哥祈雨之事,心想之事不成,总归不是件好事,自那以后,九哥便愈发不安,玉姐也不好深劝他了。却只听九哥自言自语漏出一两句,乃是国库又要花干了,今年收成却极不好。
玉姐也只有苦笑而已,她又没个石成金的法术,自入东宫以来,做得最多的便是“俭省”,如今已是省而又省,还能省到何等地步?若论挣钱的勾当,李长福倒是押解来许多利润,若悉拿来与九哥充实国库,玉姐又恐中间有人贪渎。
左思右想,却命李长福于南方买米,悄悄自水路运往京城。凡新米下来,米价便要便宜许多,李长福竟有几分做奸商的天份,囤了许多米,雇船一路北上。李长福的粮船将到京师时,竟比朝廷征粮的船还要早上半月。
玉姐将这些米粮交付九哥时,九哥大为惊奇:“如何这般早来?这般收购,可会误着南方百姓缴租赋?”
玉姐见他颜色少缓,便笑道:“漕粮的船要经了官府征收入库这一道手续,却不是费时候儿?这却不必挂心,这粮是买自南方,却未必会与百姓有关碍。李长福一是收了许多陈米,凡有新米,陈米便要贱卖。遣他往南边儿去,也是与胡商做买卖,他倒机灵,自更南些地方儿收了旁人家许多米来。连金银也不用许多,那些个蛮邦可认咱的铜钱哩。”
九哥仔细一想,问道:“我记着南方是有些国,不过有咱数郡或一州大,那般的地方儿,除开自吃,哪还有这许多节余来?”
玉姐道:“这我却是不知了,你若想知晓,叫李长福报了来便是。他只报与我,这稻米与咱们的并不相同,我想,只要能吃,应一时急便是了。”
九哥却又细心,命取一斗米来看,果与本朝常见的稻米不同。一面命李长福细禀了这稻米之事,一面又传旨与他长兄东南道转运使,命其侦知这稻米的来历。自己却袖了一捧米,宣了政事堂诸人来看。
丁玮见识多些儿,看了便:“臣昔日在家时见过,这稻种与中土不同,却更好些哩。既耐旱,又不择地而生,且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即得,端的是好物!南方一些地方儿也种,却未及推广。若要屯田,此物最是相宜。西南亦湿热之地,只不知官家,从何处得来?”
九哥其来历,丁玮暗道:虽这娘娘性子硬了些儿、又有些个好妒之嫌,做事上头却并不含糊,倒也使得。九哥却面容一整,道:“我却又想,李长福拿钱买米,即便买来。他虽领着内廷的本钱做经纪,却未必有历代富商那般家业,他买得,旁人更买得。如今北方缺粮,须自南方调粮,要心有心从中作梗。”
李长泽称是,且曰:“既有新稻种,臣请即刻命人采买了来,分布南方诸地,不必拘泥于屯田之所。若真个五十余日便得,岭南等地,或可一年三熟!便是平白多出许多田地来一般。”越便越慷慨激昂。听得诸人也觉振奋。
当下便命人再往南细勘稻种,若可,即可采买两万斛分与民人来年耕种。只可惜今年却赶不及了。九哥颇为扼腕:“若春天里便知有此物,早早命他们种了,如今倒好宽裕些儿。”
听得政事堂一干老臣不禁莞尔。
许是这人的运气总有个起伏,坏运气过了,便有些个好运。秋季欠收,北方果有些流民,因朝廷早先与了他们退路,思前想后,为着活命,也只得将包袱一打,往西南而去。竟不曾生出大乱,所为难者,不外有些个人家里,年轻人肯走,老人不欲出行,家中纷扰乃至有些打斗而已。
也是天帮忙,这年冬天亦是个暖冬,一干迁徙之人并不曾着许多雪。靳敏舒了好大一口气,朝九哥道:“好在雪少天暖,否则这一路,恐要冻死许多人。如今不过十停里损了一、二停,实是侥天之幸!”
不想丁玮却冷声道:“天暖少雪,我还担心明年收成哩!”可怜丁玮原也是个风度翩翩的探花郎,自入政事堂,生生叫逼成个煞风景的老农。
田晃见九哥又有愁容,便劝道:“虽如此,那新稻种却是极佳,或可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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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玉姐因与九哥数船粮米,自以做了一件大好事。九哥面上也松快许多,且与她:“那是好稻种,比眼下各地种的都好,得种此稻,国家财赋也要多许多哩。”玉姐听了也十分欢喜,便即张罗,与九哥一道过个好年。
御花园是修葺不成了,玉姐也不十分在意,只陪着太皇太后话儿。太皇太后脸上皱纹又添了几条,话更是缓慢,精神却好,人却越发平和了。皇太后依旧沉闷,玉姐想秀英每她对这婆婆不够尽心,便也尽力与皇太后搭话儿。
不想这皇太后天生与她犯冲,凡皇太后喜欢的饮食,皆是玉姐不喜的,凡玉姐喜欢的游戏,亦是皇太后讨厌的。
淑太妃看在眼里,却与孝愍太子妃道:“她两个一南一北,如何能到一处去?”这两个于先帝时交情倒是平平,如今却各因孤独,又都有女儿要操心,因处境相似,反而好了起来。
王氏戏言:“正因道不同,才须有人弥合。”
言毕,两人相视而笑。
143联姻
玉姐此生也曾遇着不甚喜欢她的人,却没一个似皇太后这般是她正经长辈的。玉姐此生虽只活了二十几年,却不曾遇过这等棘手的事情。她委实不明白皇太后心里是怎生想的,旁人家里婆婆摆谱儿拿捏儿媳,一是倚仗着辈份儿孝道,二是因着儿子必要顺着母亲。
凡婆媳之间有些个龃龉的,多半是有一个夹在中间儿不会做人的儿子。若一味顺母,妻子又是晚辈,忍便忍了。若心疼妻子,从中缓颊,也是相安无事。九哥这里,显是个心疼妻子的。更有要命的一条儿——九哥是过继来的,并非皇太后亲子,本就不亲近,皇太后又无亲儿,朝臣们也不肯听她的,晚年要过得顺当些儿,总该有所收敛。玉姐先搬了梯子来,皇太后却不顺坡下驴,反而再三生事,无怪玉姐不晓得她的想法了。
玉姐不得不与九哥抱怨:“娘总我的不是,道是不该只奉承慈寿殿,反将慈明殿丢开手儿去。我想也是,总要禁宫里一道住几十年的,镇日冷脸儿相对,彼此都不快活。却不想我个甚,她都不接话儿,将我晾在那处,也是难堪。慈寿殿都没她这般难缠——你与我出个主意呗?”
九哥冷笑道:“若要她开颜,除非你我去死!”
将玉姐唬了一跳,彼时她正坐妆台前除耳坠子,今日戴的是付一大一两颗明珠串作葫芦形的坠子,一手捏着坠子、一手捏着耳垂,冷不防吃这一吓,将耳朵也扯得疼了,护着耳朵看九哥:“这是什么话的?怎就到那般地步了?”
玉姐心里,皇太后头一个瞧不顺眼的便是她,于九哥却并不曾如何挑剔。算来她也算与皇太后有仇,皇太后的脸是她打的,皇太后的娘家衰落之始却是洪谦揭了陈奇有袭杀流民以充军功之嫌。皇太后待九哥却算不上坏,较之孝愍太子遭遇,已算得不错。且玉姐看得分明,皇太后是有心讨好九哥,往东宫送美貌宫人之事便是一证,乃是折玉姐颜面却有安抚九哥之意——“赠美”向来是拉拢人的好手段。
九哥低声道:“先帝时,孝愍太子去得忒冤枉!宫才人她养得恁般尽心!”
玉姐心中了悟,孝愍太子之事乃是旧怨,宫才人之事却是新仇,这两桩是大的,余者尚有许多事,日积月累,心结难解。总是九哥心里有一想头:皇太后是要个能攥在手心儿里的皇帝,不合她意的,她都要谋害。虽太皇太后亦有此嫌疑,却比皇太后识时务又果断,两相对比,又有个陈熙行事颇端正,显得好些儿的那个成了个好人,差些的那个委实成了恶人。
玉姐晓得九哥不至于无礼于皇太后,便也不想劝九他如何。她今日这般,不过是在九哥这里报备一声儿罢了。两个宿怨已深,若九哥肯听皇太后的话,玉姐也只有泪千行了。当下定了主意,要与慈寿殿更好些,待淑太妃也更敬重些儿。皇太后看在眼里,怨毒之心更生。
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皆看出了些个端倪,淑太妃亦心提醒着玉姐:“慈明殿似有些不喜哩。”玉姐将脸儿作个苦笑形状,道:“您,那位娘娘喜欢甚哩?”
淑太妃哑口无言,皇太后怕是想帝后唯她之命是从,好叫皇后下堂去罢?
玉姐见她这般形容,倒先笑了出来:“太妃与娘娘为姐,娘娘总不至对您无礼的。听原侯家姐儿也长成大姑娘了?都是亲戚,何不宣来与太皇太后解解闷儿?也叫孩子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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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要见这姐儿并不是原侯的女儿,却是陈熙的长女,也到议亲的年纪了。淑太妃听着她提这话,心便一阵儿狂跳,太子年幼,两个并不般配,皇后娘家亦无年貌相当之少年,然她肯见,总是与陈熙有好处的。世人虽看着崇庆殿与慈寿殿近来交好,却犹念着昔日有些龃龉,若皇后此时亲近陈熙一系,于原侯家也是有好处的。
因太皇太后老迈,淑太妃倒能当这慈寿殿一半儿的家,新年前后,淑太妃便做主将陈熙长女,单名一个芬字的陈大姐儿唤至慈寿殿里来。名为陪伴太皇太后,实却是与玉姐来看上一看,结个眼缘儿。
陈芬看着十余岁年纪,身量儿略长,一脸的温和秀气。水绿袄、桃红裙子,外罩件白地绣红梅的褙子,虽是冬衣,看着却不显雍肿。颈上挂只璎珞圈儿,头上只插几只簪子并不戴髻。玉姐看她与淑太妃之明快、太皇太后之沉稳大相径庭,虽也寡言,却带些儿羞怯。便将她唤至跟前,拉着手来,细细问其年岁。
淑太妃与原侯夫人并陈芬之母亦在,婆媳两个不明所以,拿眼睛看淑太妃,淑太妃与她们丢个眼色,令她们稍安毋躁。那陈芬与其弟陈芳,幼时因父亲不在家,叫母亲当眼珠子似地宝贝着,居然不曾养成跋扈性子,却养就另一般模样——极腼腆。待陈熙归家,看着一双儿女,来不及生气,便下手要调-教,儿子他管得,女儿却只好交与妻子,耳提面命,叫将女儿教得大气些儿。数年下来,陈芬行止颇有改观,行事也颇看得,自幼养成的样子却留了丝影子下来。
玉姐听陈芬自述年岁,又:“也略看几本书儿,闲时做些个女红,不过胡乱学着罢了。”模样儿虽羞怯,话儿却也滴水不漏,一口官话得极正,声音也不似那般蚊子哼哼,心里忽生出个念头来。却命朵儿:“去取我那红匣子来与姐儿玩。”
朵儿听着红匣子,便知这陈大姐颇得玉姐喜欢,于红匣之外,又取两匹贡缎来。玉姐笑道:“你倒好做人情哩,姐儿便如此得你眼缘儿?”淑太妃晓得朵儿在玉姐心里是头一个可意的人,使眼色与陈芬,令其谢过。
陈芬谢了赏,玉姐却又问她:“如今京里可有甚好玩的哩?我如今在宫里,却不知外头情况了,”顾淑太妃等道,“每我娘过来,我却不敢问她的,问了,必要叫我自幼淘气,长而不改其志。”
得连太皇太后都笑将起来,太皇太后愈发行动缓慢,便好听人话,现见玉姐与陈氏言谈甚观,心下大为快慰。
陈芬便京中男子好看个斗鸡,女子却又好踢毬,玉姐道:“我时候儿倒也踢那个玩哩,后来长大了,便叫母亲禁着不令玩耍了。”原侯夫人道:“那才是亲娘哩,不肯叫玩得过了,心散了,叫人知道了,不好。她在家里,我也少玩那个,凑个趣儿罢了。还是管理家务、认些字、做些女红好。”玉姐头道:“正是。”又笑看陈芬。
自此,陈芬似是投了玉姐的眼缘儿,不时便得入宫来见。玉姐却又问九哥:“我看陈家姐儿颇好,她父亲也是个晓得事理的,可否与她做个媒人?”
九哥于原侯只是平平,然陈熙规行矩步,颇合他心中大臣模样,听了便一头:“陈熙为人好,想来他的女儿必是不差的。纵孩子有个差池,他也会明事理能处得好。凡夫妻间事,最怕有人于中挑唆,尤其怕父母不明,更是火上浇油——陈熙也年近四旬了,他女儿想也不了,可定了亲?”
玉姐笑道:“我问过她母亲、祖母了,始议婚,原相看了几个皆不大中意。进士人家有些个不乐与外戚结姻,勋贵里头,也是良莠不齐。”
九哥道:“你却想将她与谁?”
玉姐道:“你看——大哥家的二郎如何?”
九哥肚里一轮转,拍案道:“门当户对!你且先请了、婶子、来,问一问她的意思——可与陈家先了?”
玉姐嗔道:“我是那办事不牢靠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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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蒙召入宫,且不知有何事。及至崇庆殿,玉姐亲接了她来坐下。两个于次间上首榻上对坐,玉姐笑道:“又生受了您跑这一趟儿。却是有件事儿,必先与您了不可。我了,您听着,觉着合适了便应,觉着不合适,只当我没,您只来串串门儿,看看孩子,可好?”
申氏因问何事。
玉姐道:“我近日看着个好孩子,想着肥水不落外人田,想与她做个媒。”
申氏道:“不知是哪家的好孩子,能入你的眼来?”
玉姐道:“枢密副使家的姐儿,如何?”
申氏亦知玉姐近来与陈氏走得近些儿,今听玉姐这般,又是枢密副便家的,便知是陈熙之女。略一寻思,便问:“与哪个好哩?”
玉姐道:“这却要看您了,我想着,这孩子父亲是枢密副使,行事又端正,也是个有力岳家。姐儿看着虽腼腆,看她话做事也是个明白人儿。”
申氏一听便明,笑道:“大哥家长子已将放定,定的是华尚书的曾孙女儿,只好便宜二郎了。”玉姐拍手道:“我问九哥,九哥与我也是这般商议来。如此,我便做这媒人啦?”
申氏道:“极好!我回去便写信与大哥,叫他休胡乱定了亲事。”
以申氏之身份,差了人,一路行商路、住驿站,也没个人管,日夜兼程,半月儿便将书信送到。儿女婚事向来愁人,这陈芬之父官爵既高人品又好,虽陈烈为人略次,也叫陈熙压着老实了,且申氏话极有份量,既她好,二郎父母更无异议,修书入京言明“皆听母亲做主”。
唤过儿子便告诉他:“祖母与你定了门好亲事,从今日起,你要上进起来,不可玩闹。”当下便打起行装,二郎母带了二郎上京,与申氏一道,操持放定之事。
那头申氏接了书信,便与玉姐来。因玉姐问过陈芬是否定亲,淑太妃便多留了个心眼儿,拿言语试探。玉姐但笑不语,及接着书信,便与淑太妃先递个话儿,淑太妃便也心里有数儿。
这时候玉姐携了申氏来慈寿殿,与淑太妃打一照面儿,且:“今日有一事要烦劳太妃了。”淑太妃便知有戏。
太皇太后面前,玉姐满面笑意,将陈芬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且:“我一看便欢喜上了,回来与官家,官家也欢喜。一想这般好人物,怎好与了旁人家?便想着个孩子。”将二郎又夸赞一番。
淑太妃于侧将申氏亦赞了一回:“谁个不晓得王妃贤良?王妃家的孩子,必是好的。”
太皇太后当即道:“叫原侯家的来。”
几个女人将事定,申氏亦以一支凤头簪子交付陈芬。外头却是九哥将陈熙唤来,又宣郦玉堂来,叫这两亲家打个照面儿。
风声传出,总是侧目看原侯府的人少了许多,帝后“南蛮子”的勋贵也少而又少。玉姐心里得意,命开了内库,赐下金壶、金盏、牙扇、凤钗等物,半与陈芬、半与二郎。九哥却托了不悟就近择一吉日,好与这两个放定。
三月里,二郎母子抵京,恰巧这吉日便在三月二十六。因玉姐生日在三月十七,皇后千秋节宴上,使陈芬见了未来婆婆。这二郎母亲原恐陈氏女跋扈,今见其腼腆,反而开心,暗道:腼腆些儿好,有官家与娘娘看护,也不须他两口子如何争强好胜,倒好安生过日子。亦以一簪与陈芬。
看的人都舒一口气,此事便定。
至三月二十六,两家放定,男家的媒人原是皇后,因是女子不好出面,便由着九哥指洪谦做媒人,孝愍太子妃之父为证。女家的媒人便是陈熙托了华老尚书,老尚书得了陈熙许多谢礼,口上犹言:“我原要休致哩,又想一老废人如何好做媒?便迟几月,总要与女公子将事办妥才好。”又以义安侯董格为证,因其战时曾督管粮草,与陈熙有些旧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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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牵头儿做成这桩婚事,心里也美得紧,连章哥与珍哥两个忍不住与王赟一道逮了蚱蜢胡闹也不曾生气。蚱蜢往竹篾编的笼儿里一关,几个逮上了瘾,往御花园边儿上草窠子里逮了一笼儿。
章哥还问王赟:“蟋蟀能叫,它怎地不叫哩?”王赟细看道:“它不是蟋蟀,自然是不会叫的。”珍哥伸手来戳,道:“听娘娘那里朵儿大姐,它能吃哩!”
王赟登时来了精神,问道:“真的?怎生吃法?!是煎是炸是蒸是煮?”珍哥摇头道:“我也不晓得。”王赟便邀着珍哥一道试着吃,又恐章哥不喜。不意章哥先与他们一处玩得疯了,竟不曾板起脸儿来他们。三个人不敢往厨下去,悄了堆火,拿着蚱蜢去烤。
又不会烧火,弄得烟比火大,熏得一脸的灰,叫寻章哥快要发疯了的于向平“到”到了崇庆殿。
玉姐看着他们三个,略责几句,却问朵儿:“要怎生吃?”
闻油炸了极香,便命做了来,满炸了一盘子,一人吃了几个。又取茶果来与他们配食,待三人吃饱了,笑得极和气道:“都吃饱了?吃饱了才能住事儿,去读书罢。”
三个心都侥幸,居然不曾挨罚,岂知一至东宫,却叫丁玮逮着了。丁玮平日极和善,此时却发起狠来,将珍哥与王赟左手各打二十戒尺,将章哥左手捉来打了五下。又罚三人抄书,三人始知甚叫“吃饱了才能住事儿”。
三人去后,玉姐将炸的蚱蜢拿来嚼了,道:“炸得香香酥酥的,洒上盐,果然好吃。”
这极好吃的“蚱蜢”,却与九哥添了个天大的麻烦——它实是蝗虫!
连年干旱暖冬,以致北方蝗灾。
作者有话要:猜到蝗灾的亲,你知道得太多了!抽打!
144天灾
冬季温暖又少雪,确易生蝗虫,却又未必是必有蝗灾。也是九哥运气,又叫他撞上这蝗灾了。
蝗灾初发时,当非在本朝境内,却是在境外。蝗虫将关外的草都啃秃了!胡人自是知晓的,却没那个好心通报。待蝗虫于境内也生发出来之时,关外将草皮啃得能看见泥土的蝗虫亦飞越边关,与境内蝗虫连成一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最先知道的并非当地官员,却是些个农夫。有年纪的老人一见铺天盖地的蝗虫,便即大惊失色!年轻人看着这蝗虫,不知所措。
唯有幼童,因常捉虫子来玩,见着蝗虫来还要拍手且笑且叫:“好多蚱蜢!可捉了来喂鸡,养出来的鸡可肥哩,又能多下几个鸡蛋,捡了好换些油盐!”当即呼朋引伴,拿着细眼儿竹笼子去捉蝗虫玩。还有几个聪明的,却将长裤脱下,两只裤脚儿一扎,把着裤腰撑开了,往空中扑几下,便能将许多只,心伸手去一只只取了来往笼子里将。个个笑得开怀。
待回到家里,口里将:“我捉这许多蚱蜢好喂鸡……”见着长辈个个面如土色,尚不知有甚事,却吓得住了嘴儿。有脾气爆的父母,便要将孩子采来打几下儿,将竹笼子往地上一掼,还要踩上两脚,将孩子吓得直哭。
此时此刻,不少人心头忽想起旧年朝廷颁领,征募移民西南屯垦之事。彼时嘲笑这等人没眼光,将熟田抛却反寻荒田,又不屑此等人抛弃父母故居、祖宗坟茔。现在想来,心内却生艳羡之情。西南纵穷山恶水,也好过眼下蝗虫成灾。
凡有灾异,总是民先要受难,哪怕朝廷赈灾,纵官吏清廉不贪,也仅止糊口而已。一旦有个病症,唯死而已。若是遇上一二贪渎的,连糊口也无了,先饿死的便是老幼妇孺。凡灾必要死许多人,眼下还是一家团聚、几世同堂,半月后能剩几人,已不敢想。
再有一等依附豪强之人,不免愁苦起来。逢灾,但凡不想官逼民反的朝廷都要减赋,豪强之家亦要减租;然朝廷多半要赈灾,豪强之家却大半赈不了灾。当地有些见识的豪强也是头疼欲裂,逢灾之年,许多农无法过活,便要贱价售地以度难关,原是趁机发财的大好时候儿。然似今年这般大灾,却不敢大发其财,也是恐民活不下去,要“均贫富”之意。非但不敢狠欺压,还要将佃户田租削减。国家赈灾,可于丰收之地调拨米粮,何等样豪强能田连南北?
蝗虫既成灾,便是极多,又行动迅捷,待地方官察觉不对之时,已是铺天盖地,出门且要使衣裳裹着头脸。地方官吏也一时无法,只得匆忙写折报灾,再寻对策。水灾可迁居高处、疏通河道,旱灾可深打井、往大河取水。蝗灾却令人束手。
民间却又比官吏子多,短短几日间,各处村落已有供奉起蝗神图的。自口里省下些吃食,蒸糕饼、宰牛羊、奉酒水,请蝗神毋为灾。纵子不语怪乱力神,也有些个官吏不住这漫天蝗虫,亲往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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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事体大,八百里加急一路传至京中,到得九哥手上,不过区区数日而已。政事堂亦听着消息,各面色凝重,赶往紫宸殿。九哥头日在崇庆殿里看着盘儿炸的“蚱蜢”,思及京中食蝉蛹的风气,再看玉姐时,也不过一笑而已。还笑挟了两只来食,颇觉酥香可口。
今日听着蝗虫为灾,心里只恨昨日不曾将天下蝗虫食尽才好!
李长泽心里早叫了八百声“晦气”,暗道必是近日不曾与佛祖烧好香,竟又叫他遇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事”。匆匆将事禀报,多的一字也不敢提。丁玮满面懊悔,道:“前几日看着他们几个学生捉着蝗虫玩,我只道他们淘气,臣不能见微知著,以致误了大事,死罪!”
田晃却了句公道话儿,上前朝九哥一拱手儿道:“纵是先晓得了也于事无益,除非天肯下场透雨。”
田晃这话时,乃是秉着公心,九哥近来听着“雨”字便觉着戳心,脸儿更沉了几分。开口声儿便沉了几分,问道:“如此,该当如何?”也是,蝗灾不似这水旱之灾,初来之时还好应付,成片蝗虫只要现身,不消多时,便甚都不剩下了。吃完一地,便又成群结伴儿地往另一地去,拦都拦不住。
亏得这殿里读书人多,又有几个贤做榜样,咬咬牙,李长泽拱手儿道:“官家,唯今之计,唯有下令捕蝗一途了。”朱震此时才接上来道:“还有赈灾、恤民,今有此变,想来先时议的移民屯田之事,却有许多人响应了。请严令地方官员,时刻巡查,毋令因灾生变。”
靳敏亦不甘落后,上前一步道:“只恐百姓内有愚昧顽固者,既不肯迁移、更不肯捕蝗。臣尝闻,民间有崇拜蝗神者。”
李长泽半转了脸儿看着靳敏道:“也不须悉数全迁了,区区蝗灾不过一时之事,待时过境迁,北方田地岂不无人耕种了?不肯迁移的人,朝廷这一季还赈得起。”言毕,却与九哥换了个眼色,两人心里却想:恐怕靳敏的,近乎实情。口上却不能示弱。
于是九哥颁旨,政事堂令下,即命先前派往北方巡视之御史与太学生,就地招募自愿往西南迁移之民。又下令各地捕蝗。
彼时正当春耕将完,叫蝗虫过境,还能春耕个甚?各地官员便将春耕且放下,贴出告示、派出衙役,往各处乡村宣令。也有已将田地押与人,已无产业的,看着家徒四壁,便即收拾行装,欲往西南去的。也有家中人口颇多,不能悉数养活的,便分出一半人去。也有家中兄弟极多,一朝分家,各成贫民的,亦抽着签儿分人前往。此外又有些个依附豪强之佃农,田原便附于豪强之族,又不得赈济,索性携家带口,也要往那处去。
西南新垦之地,皆领种新稻种,气候又较北方湿热。算着时日,这些个移民过去,年内还能再种一茬稻子,来年口粮便足了。有动身早的,今年或可收着两季。
所可为难者,便是靳敏所言,民人皆不敢捕蝗,恐触怒了蝗神,再降大灾。便是有些个官员,虽是读的圣贤书,心亦不安,乃至公然抗旨,上书与九哥“请毋为此荒悖之事”。恨得九哥将奏折摔于地下,下令政事堂,督其捕蝗而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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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九哥叫个县令上书气得摔了奏折,却也不曾将这县令如何,只严命其依旨而行而已。生了一肚子气,颇觉坐立难安,看看时辰,便往崇庆殿而来。
玉姐心内颇不自安,她自是不很信这些个鬼神之道,然自九哥登基以来,坏事未免太多了些儿。又,前几日她才炸了几盘儿蝗虫,北方便有灾异,她很有几分疑心,这是蝗虫报复她食其子孙。见了九哥,也心接了,问他:“怎地又有事儿不成?事已至此,还能坏到何处?且放宽心。”
九哥恨声道:“事已至此,本当共体时艰,如何反有人泄气?”因将县令不肯行令之事了。
玉姐听他这一,又见九哥捕蝗之意艰决,便也硬气起来:我便得罪你又如何?第一莫做,第二莫休而已!便与九哥出主意:“这却也好办。”九哥道:“怎生好办?”玉姐笑道:“他一个人纵愿意,能捕多少?总是要靠民的。只要民愿意,于县令何干?国家禁淫祀,淫祀何时断绝过了?”
九哥道:“你了这许多,究竟有何妙计?”
玉姐道:“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原先就有的主意。因兼并,要与多出来的人寻出路,听命经商,是也不是?商贩又不耕种,他吃的饭哪里来哩?他为何肯经商哩?因能赚钱,钱能买米。有利可图而已。今朝廷发米粮,难道是白发的?都有手有脚,朝廷又艰难,难道要白养着人?与他们,一斗蝗虫换一升米!谁个要拦他们吃饭,他们倒要先吃了谁哩!蝗虫又多,捕起来又不难,三尺孩童也能做的。”
九哥听了顿时心头一松,笑道:“大妙!”
玉姐胆气愈壮,且九哥:“蝗虫也能吃哩,前些时日咱吃的那个蚱蜢,便是了。你吃着香不香?有了它,还怕饿着了人?”九哥不禁莞尔:“你才晓得?”玉姐道:“蚱蜢种属多哩,也有管蝗虫叫蚱蜢的。”九哥听她嘴硬,也不与他争辩,抽身道:“事情紧急,我须与政事堂商议,及早颁下旨去。”
玉姐起来拦着他道:“你且休急,我却有话要。如今丁太傅有急事,朝廷上下都紧着北方,他们上课也不安生,索性叫他们放几天假,你将大郎带了去罢!他也该晓得你为国不易!”
九哥略一想,头道:“正是,他也大了,该知道些个事了。”想当初他这般大时,郦玉堂虽不令他看公事,往来见客却也常唤他出去。
玉姐复言:“先前京里也好吃个炸蝉蛹,如今怎不可兴吃炸蚱蜢?收了来,我拿米换。”九哥笑道:“若如它可吃,早下了饥民的肚了。”心里却想,这些个怪乱力神之事,僧道话儿比官府话儿管用,把这许多银钱与僧道使其弘法,此时正该当叫他们效力了。
当下九哥便命东宫学生放假半月,各各归家,命师傅们将心放于朝政之上,却携章哥来见宰相。章哥初经此事,颇有些跃跃欲试,于宰相面前却不敢失礼,与宰相互揖,又特与丁玮招呼过。九哥指左手边一座令他坐了,这才将玉姐与他的以蝗虫换米之事将出来。又蝗虫亦可食,叫北方僧道扬言。
李长泽等面面相觑,又都笑了,李长泽便将一折双手捧上,道:“臣等正要此事哩,北地郡守亦用的此法。虽朝廷下令赈济,他又苦于募不着人捕蝗,便行此计。”九哥展开折子一瞧,也笑了:“真是英雄所见略见了。如此,便可推行?”李长泽等俱头称是。
应对蝗灾有了些眉目,九哥与政事堂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要商议着安抚民众,因北地灾情,京师米价又上涨,还要平抑。章哥默默听着,只觉着一双肩膀儿上担子越来越沉。
正商议间,兵部那悔不该为做一回媒误了休致的华老尚书又来。华老尚书休致折子都写好了,因有陈熙之请,便多留任了些时日,哪知那头联姻婚礼未办,这头胡人又来犯。想也明白,蝗虫又不会分你是哪家田地树木,见着了便都啃了!于天朝,是啃食青苗树木,于胡人是啃秃了青草。
天朝耕织,粟米等可存放数年,胡人畜牲,牛羊一日不食则饥。虽蝗群已飞远,然相较迁往旁处草场放牧与南侵劫掠,还是后者收获更多。想天朝惯例,陈熙已入京,边关无悍将,正好打它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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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前头又遇燃眉之急,玉姐却于慈寿殿里听着太皇太后:“国家有灾,我心何安?将我份例减半,省些儿与官家分忧罢。”端的是深明大义。
作者有话要:突然发现九哥这个皇帝做得挺苦逼的……
145人祸
太皇太后于先帝朝奢侈享乐数十年,及九哥登基,亦不曾短了她一针一线,非止玉姐,便是淑太妃等人眼内,太皇太后也是个不喜节俭之人。且太皇太后自上回病倒,痊愈后便是话也懒待、步也懒待走,镇日只在慈寿殿里看辈儿话。今日忽地开口,的又是俭省之事,无怪玉姐惊讶。
玉姐一惊之下,旋即又笑了起来,放慢了声儿劝道:“短了谁的也不能短了您的呐,国家再要使钱,也不差这一些儿,您请宽心。”太皇太后将头缓缓摇一摇,使一双浊目看着玉姐,看得玉姐忽觉脊背生寒,这才:“老啦,总要与后人留些甚么。”玉姐目视淑太妃,淑太妃亦劝:“晓得您深明大义,您也为孩子们想想,无端省了您的,倒叫外头人怎生他们呢?”
太皇太后道:“休啰嗦。不肯减,我便不吃饭了。”淑太妃亦无奈,再看玉姐,玉姐只得陪笑道:“容我与官家,可好?”太皇太后缓缓道:“与他,也是一样。”
九哥火熏火燎,一面使人北上侦知敌情,一面命北方边城固守,一面又思是否须调陈熙北上,又要想自何处挤出这一笔钱粮来好供应大军。正于紫宸殿里与李长泽等人商议,李长泽建言:“何不宣陈熙来?他久在北方,当知其虚实。”
陈熙尚未到时,玉姐已使于向平往紫宸殿里求见,言明太皇太后欲行节俭之事。于向平看着宰相在侧,一字不敢多言,原模原样儿学了,末了传玉姐的话儿:“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若省出个好歹来,非社稷之福。”
九哥与李长泽等人听了,又添一桩心事。诸人皆知太皇太后大病一场,便不如前,便是好好儿养着,也不定能活几日,实是生死有命。若好生供养着崩了,也还罢了,若俭省而后崩,恐有人是非,听着也不好听,又恐乱民心。九哥将手儿一挥,对于向平道:“与大姐,我知道了。”于向平不敢再留,倒退数步,方转身趋出。
九哥对李长泽道:“过一时,诸位好生劝慰娘娘罢。”李长泽等唯唯。
陈熙于枢府当值,不多时便到。舞拜毕,九哥命起,也不与他寒暄,只:“事情紧急,闲话休,卿且看。”胡向安忙奉了边关急报而来。陈熙取来一看,眉头便紧皱。他眼睛一扫,实已瞧着平日里最关心的几个字眼儿,却因一时无策,便装作细看。
待想出奏对之言来了,方缓缓放下手中急报,从容对曰:“官家,这也不算太难。天朝对胡虏,除非厉兵秣马,蓄数年及至数十年之力,否则不足以反击取胜。多半是坚壁清野,防御而已。如今朝廷多事,无力出击,只能防守。若是防守,边将足用。”
九哥语带疑问,道:“真个不用增兵?”
陈熙笑道:“燕赵多有慷慨悲歌之士,北方民风彪悍,足用。若是旁的时候还难,如今因有这灾荒,饭且吃不上,叫他们当兵吃饭,能招来许多。又因蝗灾,遍地无可食之物,胡人必不能持久。”
李长泽嘲道:“真个祸兮福所依了。”九哥也笑一下,又敛容,道:“如此,便令他们就地征青壮,坚守罢了。”又思陈熙久在北方,便唤他来问及北方之事。陈熙亦知无不言,直言北方兼并之事有之,然北人大多纯朴,豪强之族亦不十分克扣佃户,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待议事毕,九哥便提及太皇太后欲俭省之事,命陈熙相劝。陈熙道:“臣当尽力。却有一请,请官家垂听。今值国家多事,若太皇太后无所表示,臣恐于太皇太后之名有损。想来太皇太后亦有此虑。”九哥静默片刻,叹道:“如此,我便领娘娘的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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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既减膳,皇太后不得不萧规曹随,她原与这些人并不一心,见这些人行事并不带着她,虽知减膳必行,却不免一肚怨气。因而推病了心里烦,不想见旁人,唯思娘家人儿,九哥玉姐无奈,只得依她之日,由她召见娘家亲眷。
过不多时,北方传来消息,北地募五万乡勇,皆是精壮之士。于朝廷,这笔钱眼下花得是极划算的,这些个人受了灾,不好一体迁往西南,总要留下人来待蝗灾过去好重耕种,人既留下便要与他们吃食,与其白养,不如令地守土。又号为乡勇,乃是并非朝廷军队,只消过了这一劫,便命解甲归田,此后便不须再发粮饷与他们。
世人也不喜当兵,生恐一朝做兵,一世做兵,改不回来。如今乃是权宜之计,想混口饭吃待灾过的人,也是乐得“投军”。又因传出蝗虫亦可食,京中贵人常吃这个,便有那一等□之人,寻思“与其饿死,不如饱死”,烧了蝗虫来食。滋味自是不如油炸的香,却也吃得。食讫,亦不曾中毒而死,北方便流传开这道食谱。于是男子投军,老弱妇孺捕蝗而食,佐以以蝗换粮,赖此全活者颇众。
又因要捉了蝗虫换粮,又要拿它来吃,这北方被灾者近百万人口,放开了肚皮吃它、放开了手脚捉它。一日照着三餐来捉,竟渐将蝗虫吃得稀少了。朝廷拿粮换了蝗虫来焚烧,反叫围观百姓心疼惋惜:“可惜了,这么多,可能吃许久哩。”
胡人便凄惨,诚如陈熙所言,蝗虫过境,城外野地里能留个甚与他们?甚都无有!非但没有人吃的,连马嚼的也无。以往围城,好往城外村落里寻些个补给,如今遭了灾,能吃的都吃了,还要待朝廷救济。那一等有余粮的,又是地方豪强,因在边境,那庄园建得也是坚固,起家丁据守,一时也难攻下。
熬了十余日,终不得不退却,往北逐水草而去。
九哥得了消息,这才舒出一口气儿来,却与李长泽议那安置移民之事。李长泽见他瘦得有些脱相,脸也不曾刮,乱糟糟一把胡茬儿,不由劝道:“事已至此,最难的都熬过了,还请官家保重。”劝他刮一刮脸,用些饮食。九哥道:“没那心情哩。”
李长泽自家也没那心情,不免又想起近来太忙,又忘了与佛祖上香去了。九哥已:“原本人少,置于原郡县下便罢。如今人多,原本人手便不够使,当另选官员前往,与他们再设郡县。也是防着风俗不同,与土著起冲突。”李长泽道“万户设县,如今总好有三万户,可设三县,置一郡。”
九哥忽想起越凌来了,此人随洪谦南下,洪谦自然言其妥当之处,九哥一提西南便想起他来。因设乐安郡,命其为郡守,又彰其生母“深明大义”,与诰命。越凌父亲安昌侯心头一喜,却将安昌侯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且放言:“哪有与婢子诰命的来?!”
九哥听了只一哂,这妇人一张臭嘴,他夫妇坏话,当他不晓得哩?却与李长泽嘲笑道:“若非她刻毒,这道旨意早叫封驳了,犹不自知耶?!”
越凌生母因子而得诰命,除非越凌奏请、官家特许,否则不得。便是越凌奏请了,九哥许了,若大臣以其违礼,也要封驳了。盖因安昌侯夫人恶名太响,越凌又肯上进,旁人便不免将越凌的好处记在了他生母头上。
李长泽看九哥笑得快意,便也不拦他,肚里实晓得是安昌侯夫人得罪了贵人。宫里故不至特意寻她不是,若有个机会,却也不会叫她好过罢了。为一妇人,于国事繁忙之中争执,委实不值。李长泽便转过话头儿,又些个宽心的事儿:“北方受灾,南方却是风调雨顺哩。岭南至有三季稻者,虽不如原稻香甜,如今却是宁可不香甜,饱腹要紧。”
九哥道:“好在有南方,否则我也无计可施了。”
李长泽道:“现已入夏,不多时夏税便好缴上来了。臣又想,凡商人行路,须缴税,如今缺粮,不若令其每车货须携五斗米入京,朝廷平价收他们的米。”他有此议,也是防着明年再有灾异。
九哥挟,且李长泽:“真社稷臣也。”李长泽经他一夸,也是老脸儿通红,他心里想的却是:过了这一茬儿,我必要早早要休致才好。
九哥却想,有这几样应对之策,这一回庶可平安度过。只求上天与些雨水,好救此间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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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人议着大事,宫外人未必便不议大事。官家与宰相议的是灾情、赋税,民间议的却是:天命。
这京里不知自何时,忽地有了一股流言,道是自这官家入京,天下从此多事。先是先帝死了三个儿子,登基后又有兵祸,次又是旱灾,现又有了蝗灾,北方数十万人流离失所。
纵是那一等觉着这官家是好人的,也要叹一句:“真是邪了门儿了!明明是既不奢侈也不好色,更不曾昏聩枉杀忠良,怎地偏叫他遇着这等事了?”也有初时这官家好,如今又转了心思的:“许是真个不合适哩。”
内里又有一等浑水摸鱼的,别有用心悄与人:“你们难道没发觉?自这官家来了,这天下便换了个模样儿。往日北人多富贵,南人多粗鄙。如今呢?南方风调雨顺,北方却多灾多难!别是吸了北方气运补了南方了罢?这官家生母是南人,如今中宫娘娘也是南人哩……”
此话一出,听的都惊骇已极,慌将手一摇,道:“可不敢胡八道哩!”心里却不由记着了这个法儿。
这样的法儿,北方受灾之地亦有。纵有着不悟与清静等先前为官家造势,听的人终是半信半疑。
这一日,京郊一户庄院里,朱瑜接着了朱清。朱瑜虽离了朱震府上,却有朱震与他安排了田宅,虽不如京中府邸,却是安闲适意,也不与京中朱氏有甚交际,只闭门度日。前年娶一乡绅之女为妻,京中晓得了倒与他些贺礼。如今儿子都生了,朱瑜忆及往事,恍如一梦。
见着朱清,张口唤一声:“二叔。”又闭了嘴。朱清笑道:“叫了十几年,如今再叫一声儿,又怎的?”
作者有话要:壮哉,我大吃货国!
146暗室
却北方因旱情而生蝗灾,弄得朝廷焦头烂额、上下人心不稳,以致京中亦有流言传出,道是这官家来头委实不好,弄得北方大地一片凄凉。更因朝廷又兴迁北人实屯垦西南之地,虽有各种免税之策,却好似坐实了“夺北方气运以补南方”之。
原是因着灾异而出了些许不满以致有些个谣言,这谣言又反过来更促人心生不满。民无知,只晓得人云亦云,只消天下不乱,他们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若是一朝有变故,恐是良民变暴民。然起事却不在他们,从来治乱里民不过随波逐流而已。生事之人是火,民不过是风,火借风势、风借火势而已。
外间流言渐多,洪谦、郦玉堂等与帝后亲近之人,并御史里那些个不欲动乱之人,皆言与九哥:“须防有人生乱。”弄得九哥也是心烦意乱。他的心里,是“子不语”的,却架不住这许多坏事接二连三寻他而来。经历许多灾异,再叫他听着这话儿,口上着不信,心里也信了五分了。
政事堂里李长泽等人亦九哥:“不可不慎。”九哥兴致却并不高,低声道:“天下确是多事。”
朱震见九哥如此,未索性得直白些儿,上前一步道:“天下多事,不过天灾,臣请官家心**!话儿里既带出南北之分,便不是寻常人能作得出来的夭!若真个是民心头生出来的,必是穿凿附会,甚个星宿转世等语,绝不致到南北之分上来。自先帝朝起,南方渐富,‘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家有余财者例读书考试,得中进士入朝为官者渐多。北人以朝廷原多北人,今南人骤入,是夺其富贵,常有鄙薄之语。”
九哥渐听住了,细细一想,确是如此。
田晃道:“咳咳,天下人皆是官家之臣,奈何分甚南北?是人便好有个私心,想着儿孙原本能做个官儿的,却叫旁人做了,难过是有的。想来这些个人也不致如此不顾国事,只为私利。”却是想将此事轻轻掩了过去。盖南北之争,由来已久,朝上也有过争吵,却不好于此时拿来再事。灾情还未过,何必再挑事儿?
朱震道:“他们还有脸难过?公不曾读《颜氏家训》么?‘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乘舆,入则扶持,城郭之内,无乘马者’至于侯景之乱,则‘肤脆骨柔,不堪行走,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如今北人,正是如此!不思督促子弟上进,却好想叫旁人不上进,免得显着他无能!”
九哥听着朱震人虽老,却字字清晰,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便渐振奋精神。暗道:果是如此,是他们无能而不满,并非我不祥。
李长泽诸人见九哥回了精神,却才又:“本朝家法,乃是不禁人言,不使人因言获罪。虽不禁人言,却并非纵容诽谤官家、诽谤朝廷!请暗访,诛其首恶。”九哥乃允,道:“诸公慎之。”李长泽等应喏。
九哥来了精神,复问起李长泽:“如今北方可好?”
李长泽口角挂上丝笑影儿,答道:“他们快将蝗虫吃尽了哩。先是捕蝗换粮,此事老幼皆做得。次后是闻蝗虫能食,有实撑不住饿的,便烧了蝗虫来食。遍地饥民,一个学着一个,不消几日,便都知晓了。这个眼睛都饿绿了的时候儿,便是蝗神亲来,也要叫这些个人给生吃了。”
九哥笑至一半又敛容,问李长泽:“如何是撑得饿不住了?可是朝廷赈济不周?可是有人从中贪污?此事当明察,断不容有人夺了饥民救命粮,若因而生出民变来,便是千古罪人了!”
李长泽道:“官家派这许多御史与太学生过去,御史里许有一二不好的,太学生却是一群书呆子,眼睛里只看得见圣人教训,如何揉得进沙子?真个有这等人,也早具本参了来。上月从重判,流放两千五百里的那个,便是如此。”
九哥道:“如此,还是粮不够了?倒是蝗虫救此一急?”
丁玮上前一步道:“官家,此中有内情,请容臣细禀。”
九哥道:“卿但无妨。”
丁玮道:“朝廷发粮,乃是照着籍簿比着人口,肯迁移的,另与口粮盘缠,使往西南。留原地的,只发有户籍的。官家明鉴,北方多兼并,既兼并土地,这许多土地难道要荒置不成?自然是有佃户投充的。这些个人却有许多是不入国家编户的。既不在册,自然无粮。口粮多时,与些儿无妨,少了,哪还顾得上他们哩?豪强之族毕竟不同朝廷官府,免租已是良善,哪来余粮日日布施供应?”
这道理也是明白的,收了租子也要变卖,与豪强之家买南方刺绣、海外珍奇、西域香料,建华屋精舍、寻美味珍馐。余粮自是有的,却不足供养这许多人。所谓“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
官府眼里,缴税的良民若饿死了,减了人口、无人耕种,税赋便要少,明年考绩便要降低。纵不为国民,也要为自家仕途着想不是?佃户之生死,复与官府何干?每眼睁睁看着这些个人逃了赋税,损公而肥私,凡有为官员无不切齿,却又拿豪强无法。北方豪强,许多人与京中高官显贵皆有勾连。便有些个佃户与贫民一道,照着旧年的做法儿,逃荒讨饭去了。留恋故土的,编户之民还能领些口粮,佃户只得日日挨饿,老幼饿死不少。
九哥听了,恨声道:“可否趁此度田?发粮,凡领国家赈济米粮的,皆编户为民,前尘不论。南方尽有地方安置他们,也与先往的人一往待遇,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北方地气寒冷,如今好有六月了,再补种也种不出甚粮食来了。这许多人,总要到明年秋天才有衣食,这一年多,要如何熬来?又要经一严冬,不知又要冻毙多少人。纵他们负了我,我却不能负了他们,许他们南迁觅食。”
李长泽与诸相皆称颂。
田晃道:“请命自愿。此时不宜多生事端。”也是教休触怒豪强之意。南人读书做官的多,北人原视朝廷为囊中之物,如今如何不恼?心已有恼意,朝廷不可火上浇油。若因此失了士绅之心,官家也要难做。
九哥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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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晃一意力劝九哥毋触怒豪强,雪上加霜,却不想豪强与京城好些个勋贵、官员心里已生不满。
朱震所言南北之争只是一其,另一原因却是自九哥登基以来,凡有新政,多是起自南方。无论开商埠、抑或修商路,乃至于广种新稻种,各种得益之事,利归南方,而北方并不曾尝着甚甜头儿。止有北地边城,因九哥登基以来与胡人战和,逐胡人往北,得了些许安宁,才这官家比先帝圣明。
凡主事之事,休问人品高下,只消能叫诸人得益,纵有一二失德之处,下头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若只能叫旁人辛苦又没个收益,纵人品再好,也难持久。千话万话,肚皮话。
虽是北人因多读书为官,心颇自傲,虽也命仆役门客等打着自家旗号经商,口上却鄙薄言利。朝廷议修商路之事,便有些人遮遮掩掩,暗中使心腹好争修路、争收过路费的差使,口上却“请官家重农,毋以商人为本”。
九哥便于南方试行,一因商埠多在南方,南方多山少田、商人颇多,二也是因朝廷有人持异议,更有南方确是称颂帝后者众,以帝后为荣,凡有政令,反是“精细”的南人更肯遵行。
此时豪强贵人却忘了心头曾有那一等“略等等,且看官家如何,要使官家不可轻我等大臣”的想法,只顾看不曾比往年获利更多。这谣言之传播,这些个人也是功不可没。
连年灾异,人心浮动,南方犹可,北方便有些不可之事谋于暗室。
这皇太后因心中烦闷,便召娘家人来话,彼此皆吃了帝后许多暗亏,慈明殿内骂声一片,渐生异心。那陈奇心更狠,因皇太后:“前者我与钦天监监正吃酒,他”一递一递将话儿了,这才是街知巷闻的流言的源头。
***倒叙***
此时之读书人,固识忠义,心气更高,胆儿也大。监正又是个心有怨气的,因而生事。暗道,以我之能。固非天下第一,也是一流之人,而官家与政事堂不识,可见是有眼无珠的了。命我测算吉日求雨,我虽不曾十分用心,若以我之算,左右差不过几日,也当有雨的,却无。可见不是我学艺不精,实是上天不眷顾与他。可恨李长泽老匹夫却将我责骂!
原本只牢骚几句,不合叫陈奇听着了,两个不得意之人遇作一处,只有更烦闷。监正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假意陈奇:“是皇太后之弟,官家之舅,却被冷落至些,官家凉薄。”又比出洪谦之高官显爵,陈熙之渐得圣心,激得陈奇拍案大骂。监正才于此时与陈奇道:“我却有一计,可令君家显赫,只是富贵险中求,不知阁下敢与不敢?”
陈奇道:“有何不敢?”
监正便:“太皇太后行将就木,皇太后才是宫中长辈。若官家失德,不得上天之意,须另立新君,阁下的前程便来了!”
陈奇一个激泠,他原是想着咒死洪谦、陈熙一类,不想监正却他谋废立,登时酒醒了大半。监正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大为鄙夷,暗道:怪道人皆瞧不上你。口上却:“你怎不想一想,自这位官家过继于先帝,数年间生起多少事来?连年灾异,乃是上天示警……”
得陈奇十分心动,却又:“官家已有三子,太子已开阁读书,这个……”
监正轻蔑笑道:“他们老子已失了天意,何况他们?且如今北人不满这帝后的多得是哩,官家重南人,多少好事都尽着南人?那娘娘更是个南蛮子。北人如何肯服?禁军之中,究竟是南人多,还是北人多?届时,只消皇太后出面,更有大义名份,事无不成。”
陈奇道:“天下亦有忠臣,只恐其事难成。”
监正怂恿道:“禁苑里的事儿,外头如何使得上力?晋之孝武帝,还不是叫张贵人一床被儿捂死了?咱这事儿,也是一床被掩了便可,只盼老兄翌日休忘了我才好。”
陈奇因问:“则何人可继位新君?”
监正笑道:“这却不是现成的?燕王家的七哥,难道不是陈氏的女婿?”
陈奇面露难色,他与原侯家几乎撕破了脸,不由道:“可还有旁人?”
监正暗骂一声好蠢物儿,苦口婆心道:“必是他。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他的妻舅乃是陈熙。陈熙久在边关,军中颇有威名,君要成事,好用他。七哥登临,他妹子便是皇后,利字当前,他必允的。七哥心里记着您的好儿,却比一个皇后用多矣。且七哥至今无子,必广采淑女。”
陈奇恍然,以手加额,道:“如此,甚好!”
监正越发瞧不上他,暗想,要不是官家不识珠玉,我何须与你这废物多言?又与陈奇筹划:“可使人广布流言,此事却不须你我去做,免叫人拿捏住了。那朱震的儿子朱清,心存怨怼,使他出去最好。只消有话音儿传出,自有不满官家者广为传播。”
陈奇却不似监正想的这般无知,他之心结在于与陈熙不和,在于不敢想废立。待监正打消其念,陈奇却阴着脸儿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君当慎之,毋与他人言。事成之后,自有好处。若因君不慎以致事败,我总是皇太后兄弟,罪不至死,不过寻个远处依旧天高皇帝远,反活得更自在。君之九族危矣!”
反将监正吓出一身汗来。陈奇道:“慈明殿娘娘那里有我,朱清等处,你去。”
***转回***
因有这前因,陈奇才趁机往慈明殿里游皇太后。皇太后眼下与那等光棍儿心意也差不很多,无儿无女,娘家又衰败,好似个输红眼了的赌徒,听着陈奇如此,便道:“只恐娘娘不依。”
陈奇晓得她的娘娘乃是太皇太后,便笑道:“那监正算了,娘娘行将就木。待太皇太后归天,诸勋贵、朝臣、命妇皆要入内哭灵,那时候人又多,正好起事。”
皇太后绷着脸儿道:“你与原侯未出九族,你亲去与陈熙,即使不成,他也不敢告发你!”
147拜访
话自九哥登基,国家就此多事。如今已是安泰七年,犹灾异不绝。虽是南方风调雨顺、工商兴旺,北方却是多事。更有一等有心人故意散播,弄得许多都疑心:当年官家是否不宜为天下共主?
话儿传至九哥耳中,自是要憋闷一回,后经政事堂诸人开解,朱震更与他分析利害,复又振作起来。政事堂几位宰相久经人事,微查其中违和之意,请暗访散布流言之人,可惜待他们听着流言上报之时,不好的话儿已是街知巷闻,想要拿着实据查这造谣之人,却是大不易。
九哥亦不曾闲着,如今北方情形渐稳,已比预想的好上几分。原先是怕灾情扩散,若是捕蝗不力,不幸叫蝗虫再迁移,绝收之地便要多,国家赋税一来一往要折下去更多。因将蝗虫权作加菜吃了,竟对灾情有所遏制。不止是当地百姓不得已吃它,邻近州县听有这道菜,也想尝尝鲜儿,但有冒头儿的蚱蜢都叫顽童捉了去换几个铜板或是几根麦芽糖来吃了,本地的吃光了,便有人往灾区里收鲜活的回来洗净炸了做菜。
凡是能吃的物种,到得天朝,便没有能泛滥成灾的。
九哥收着各地消息,又见京中谣言虽有朝廷压制,依旧不熄。思这“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知这“民”绝非民,更不好强力压制、授人以柄。便想,既如此,当另寻他途。
这一日,问过政事堂有无要事,李长泽回道:“往西南去的灾民,头两拨儿已安顿下来了,庄稼都种上了。因是北人,种不惯稻,特命当地官员寻了当地老农教授耕种之法。幸尔新稻种不择地而生,又耐旱,易生长,上手倒快。”九哥嘱咐道:“万不可令移民生乱。”
李长泽因自己自为相以来总遇着霉事,行事比九哥还要心,毕竟从来换皇帝不容易,换个宰相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上数几百年,但凡有什么坏事却又找不着办法,头一件要做的,不是皇帝下罪己诏,而是让宰相滚蛋。李长泽叫这些个烦心事累得每日起来梳头便要掉一大把的头发,自家看着都瘆得慌,心里委实不想再做这个宰相。自己请辞与负罪而黜却是两回事,再不情愿,李长泽也要硬撑着过了,撑过了,他便是中兴之臣、国之柱石,退了也光彩。
是以这移民之事既是他先与九哥谋划的,自是上心,断不肯叫这里头出了纰漏,与他自己再寻烦恼。非特用心简选了官员,还借机将自己一个儿子派了新设之州里做知州,言明了利害,叫他用心去做。
移民之事,李长泽却是敢与九哥写保票的。
九哥听着移民无事,便道:“南方我是不担心的,这新稻已收了一季了,我晓得口感不如旧种,却能饱人。人只消吃饱了,便轻易不会生动乱。我却忧着北方,如今蝗虫渐退,农时却也已误了,数十州郡总要到明年有了收成才能不用赈济。市井又有闲话传出,不可等闲视之。”
李长泽跪下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当效死力。”连着数日,他寻着些儿蛛丝马迹,晓得这里头有些个勋贵官员等参与,恐其志不。往了,是欲辖制天子,往大了,道是谋逆亦不为过。李长泽也是趁机表一币心,且:“本朝制度,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出征,归而还虎符,手中无兵,事便永不能成。朝中大臣,亦是忠心可鉴的。”
九哥亲下座来将他扶起,抚其臂道:“借公吉言。”却又转过话锋儿,道是既然今日无急事,他便要出宫一趟,亲访老臣如梁宿等,再往石渠书院一游、见见诸士子,若还有空儿,再往大相国寺里上炷香,寻清静真人讲讲经。
李长泽猜度其意,便也不谏其出游,忙:“臣这便命人安排。只是这几处地方离得并不近,恐一日难完,未免显得仓促了,臣请官家分作几日。”
九哥道:“便依卿,毋扰民。”李长泽笑道:“臣明白,不扰民,却也不可失了官家气度。”即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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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虽要从简、不扰民,一出行,还是有许多人晓得了。官家出行,排场是要有的,出警入跸,动静自不会。自东宫停课以来,玉姐便亲执教鞭,教儿子读书,恰二郎今年也五岁了,也当开蒙,便两个儿子一齐教。听得九哥要叫章哥出去时,玉姐一怔:“为甚要出宫哩?”
九哥道:“要探访老臣,自然是要带着大郎同去。且要去书院,叫大郎多见见士人并不是坏事。”
玉姐道:“我知道你的心,是要安定人心来的。只是你只去书院恐不妥,太学里难道要闪了他们?那里还是知书达理的人多。”九哥道:“我已命人宣旨,过几日单空出一日来往太学里去。”玉姐便章哥道:“看着你爹些儿,他好些日子不曾睡个安生觉了,叫他车里眯一阵儿,到了时你叫醒他。”
湛哥正在好玩闹的年纪,听着父兄皆要出宫去,想着乳母等宫外事,也想出去,便拽着玉姐的袖子来回晃荡:“娘,娘,好娘娘,叫我也去罢。”他也是机灵,晓得母亲最能劝动父亲,是以不去求父亲,只与母亲撒娇。玉姐一指戳在他额上:“你道是玩哩?他们有正事,你今日功课还不曾完哩。天又热,你哪受得了?”又许他只消用功读书,天气凉爽时便带他出宫。
湛哥虽不能如愿,玉姐却在他面前放了香饵,只得嘟噜着嘴儿,一步三摇往座儿上坐了,看着面前纸笔犯愁。
九哥与玉姐对视一眼,虽手心手背都是肉,却是五个指头有长短。既然章哥是太子,又因此自幼被严格督促,失去许多乐趣,便当拿他应得的那一份儿。天家不比百姓人家,非承嗣之子还好往外去另闯一番事业,这天家家业虽大,却是不能分、也不好放着子孙去争斗的。是以湛哥虽也想教他成材,却是想叫他做一贤王,好辅佐章哥,却不能叫他与章哥相辉,这也是父母一片爱护保全之意了。
以是玉姐虽看顾他衣食、教导他道理,却不曾教唆他“上进”。九哥虽也督促其功课,这等与大臣里树威望之事,却不想他去分了众人的目光。至于佛奴,虽是年幼,父母也是这般看待。只盼着兄弟三人,强弱之势已定,好各安其份、兄友弟恭,纵有那一等投机心从中挑唆,也难成事。父母便是百年之后,也能安心阖眼,不怕身后兄弟手足相残。
帝后二人虽不曾明着,各看对方之行事,便知对方与自己想的是一样,自是,更有默契。九哥便唤章哥去换身衣裳,与他一道先往梁宿处去。
湛哥嘟噜着嘴儿起来送他父兄,玉姐手儿垂下来抚着他的心。待九哥父子去后,方抚慰湛哥:“你嘟噜个嘴儿要做甚?佛奴我还不许他独个儿往东宫里跑哩。”湛哥歪着头儿,想一想佛奴,又想一想章哥,心虽不甘,却也是这个道理,挪到案前写字儿去了。玉姐看他这一页字写得懒懒散散,便知他心情不好,又他几句:“心不静,重写一页来。一惊一乍,成甚么样子?”
湛哥不敢嘴,只得慢慢写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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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携了章哥之手,父子两个并不曾着礼服,各衣常服。诸人看着官家携着太子之手,父子两个亲密无间,心里不免坚定许多。
父子两个先往梁宿家去,自梁宿休致以来,梁府门前便不似先时热闹,却又因他颇得官家常识,也不致门可罗雀。及听着官家要亲来,纵是梁府上下,也有些惊喜。家下仆役忙似陀螺,将里里外外展抹干净。老夫人坐镇内宅,与家内凡有诰命之女眷皆按品大妆,待见圣驾。梁宿各与儿孙于前接驾。
九哥受礼毕,却不先与梁宿言事,先要见老夫人,梁老夫人年高,儿媳伴着见驾,九哥命章哥道:“你去扶老夫人起来。”梁老夫人与梁夫人两个都有些无措,梁宿道:“这如何使得?”章哥转头儿看着父亲。
九哥道:“老夫人教导出梁相公,是国家功臣哩。”章哥今年八岁,正在伶俐年纪,听此一言,便两三步上前来,挽着老夫人的胳膊便要扶她起来。梁老夫人如何敢使力在他身上,倒将大半力道放在儿媳手上,口里直:“罪过。”章哥笑言:“若有个良相是罪过,我爹还盼着这罪过多些儿哩。”
叫九哥瞪了一眼,一吐舌尖儿,低下头去。梁老夫人瞧见了,不觉莞尔,连梁宿也失笑。九哥复言梁老夫人之贤,且:“非老夫人,无有相公。”又梁夫人亦是贤良之人。两人连不敢,九哥却才道:“皇后听着我要过来,原先前也曾拜访过,亦想过来。只是如今国家多事,她再一来,动静未免太大,太皇太后身子又不大好,她亦须侍奉,这才不曾来。待明年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我们还要来叨扰的。”
梁氏一门皆喜。梁老夫人知九哥此来,未必只为这些个话,内里深意她也能猜着些许,便:“老妇人一家,静候佳音。”梁宿附言道:“君无戏言,官家这般,明年必政治清明,臣倒要寻几个好厨子,做些合娘娘口味的饭菜了。”
九哥笑道:“我与她,她必欢喜的。”
两人不曾甚谣言灾情,只些旧谊,不多时,梁府之人来请示,宴已设下,是否开席?九哥因戏言:“恐叫老相公破费了,下回再来,只与我家常饭菜吃就是了。我在宫里,也不讲究排场的,吃进肚里才是实惠哩。”
梁老夫人听着,心里暗暗头,暗道:这才是持国持家的道理。章哥拽着梁老夫人袖子,步儿缓缓,却时不时将头儿偏过去听几句儿,十分机敏可爱。梁夫人也放缓步子,与他一道慢慢走,并不打扰他听这君臣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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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日,九哥又往石渠书院里去。苏正乃在书院,书院也是洒扫一新,却并不曾乱了秩序,该上课的还是上课,该背书的许心头有些儿乱背得却并不快了。
这书院与帝后渊源甚深,九哥下了舆车,伸手儿将章哥抱了下来,拉着他的手儿,指着书院道:“这还是你娘与建的哩,你要多亲近。”
书院里,文欢亦在,见着九哥不免有些赧然。九哥却又大度起来,道:“君子不器。”与苏正又是另一番辞:“国家多事,不敢懈怠,今灾情好转,方得闲出来走上一走。天子岂可深居九重只管垂拱?也当体察民心哩。今日松快一日,回去又有得事忙。”
苏正想九哥这几年过得委实艰难,便头道:“社稷赖明君,官家多保重。”又比出例子来劝九哥毋以谣言为意,文欢听着苏正这般直白,一叹其与帝后果然是亲近,这般事情不拐弯儿都能,二也是服其见识。苏正比出来的正是唐太宗过的话儿,唐太宗曾云,隋之亡悉归罪于炀帝并不全对,盖文帝之时已有积弊。
是以苏正道:“官家正在除弊之时,自然要艰难。只消不令弊病累积,官家断然无事。春夏干旱,秋日收成便不好,难道是秋天的过错?”
一席话儿得九哥心里大为熨贴,又推九哥道:“此间内外皆学子,你在宫里也读书,周围多是臣下,人或捧你、或畏你、或让你,未必不如你。此间皆是士人,士人最重风骨,你与他们话去,看看你究竟如不如人。”文欢忙起身道:“臣奉太子过去。此时学生虽不少,也有参差。”
此后数日,九哥父子或往太学、或往寺庙道观、或往国子监、或访老臣、或探望诸公主。
以梁宿为首,许多老臣原便约束家人不许信谣传谣,如今更直与门生故吏、姻亲旧僚,非官家无以安天下。苏正之言论也传扬开来,更有许多太学生等,见官家父子平易近人,又不无知,反造谣之人于国难之事扰乱人心其心可诛。一时京中众纷纭,却总算不似先前那般越来越多的人质疑帝后。
当此之时,北方却又传来坏消息。
有地方因官员犟不过豪强颜面,且听信“蝗虫亦可充饥,短少灾民些许米粮也不至饿出人命。”匀出了粮来与依附豪强之佃农,使灾民受了些饥,连拿了蝗虫来也换不出足数的米,待晓得是运往豪强庄田内,便聚起来要“均贫富”。
消息传来,满朝哗然。
作者有话要:九哥的磨难快结束了……大概吧……
148前程
李长泽接着消息便头痛欲裂,急报重如千钧,深恨自己为何不早早休致,以致如今骑虎难下。李长泽熟读史书,明白这时节最是要紧,有灾必有难民,有流民一个处置不当,自然会成为流寇。若不及时扑灭,便是烽火连天、民不聊生,江山也要坐不稳哩。从不曾听哪朝哪代,有半壁江山都闹乱民的还能绵延不绝的。
李长泽不敢耽误,约了同僚,一同去奏与九哥。
九哥正心情好,近来连京中谣言都平息了许多,北方灾相已成,艰难时候已过了,只好等着老天垂怜下场雨来,浇透了地,明年便有收成了。若老天不垂怜,九哥也是没个法子的,只好求而又求——至多不过如此。事已至此,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是以九哥也看得开了。
此时已是后半晌了,九哥犹翻弄着各地奏报,南方多是喜报,北方也无甚噩耗。九哥颇牵心南方收成与商税,北方这二年是指望不上了,国库还是要看着南方。
听李长泽求见,九哥犹面带笑容,道:“宣。”及看着李长泽那脸儿,九哥心里便咯噔一声儿。李长泽眼下这面色,是近年来九哥最常见的,眉角、眼角、嘴角儿悉耷拉了起来,活脱脱一个“苦”字。九哥看着他这张脸儿,便想起乌鸦来,心里猜着这又是甚坏消息。
九哥猜了许多种坏事,李长泽偏挑了最坏的一种来:“北方民变。”
九哥抽气道:“怎会如此?灾最重的时候尚且安份,怎地眼下吃饱穿暖了,反倒起变故了?”
李长泽道:“正是因着吃不饱,才闹事的哩!”一长一短将事了。
九哥越听,脸色便越难看。拍案而起,道:“糊涂!无能!昏聩!无耻!为富不仁!损公肥私!没个担当!慷朝廷之慨,好大的胆子!”
李长泽口里发苦,道:“蝗虫已叫吃了许多,人又不能单靠吃它过活,一旦缺了米,那地界儿如今连棵野草都难寻觅,只好挨饿。”他心里极不愿与豪强起冲突,这个寻着县令促其放粮与佃户的大脸豪强,一个是渔阳侯的族叔、一个是太府寺卿的亲弟。此等豪强,北方不知凡几,如何能动得?
丁玮道:“事已至此,请官家速定下章程,早将此事掐灭。臣恐拖延日久,便要蔓延了。”
九哥恨声道:“有甚章程?我只恨世无强项令!限其田、抄其家,看他们只凭那些个限田可能有这些家私?皆是吸着民脂民膏而来!皆是蚕食国家血肉而来!都是打我钱袋里拿的钱粮!我恨不能诛此獠!”
靳敏慌忙摆手,语无伦次道:“官家息怒!官家息怒!也有好人的!他们杀不得!官家言重了!”
李长泽等心内也是震怒,暗骂这惹祸的人太蠢!抑兼并之事,诸人皆知不好做得太过,纵是朱震也只要这些人休再兼并,逼得民人流离失所。政事堂心里,朝廷既又寻着了新财路,何必与这些豪强为难?只要豪强克制些,休似官家所言“田连州县,势凌官府,只知豪强,不知官家”也便算完。谁个想朝廷不惹他们,他们先来招惹朝廷!
这么些年,他们自朝廷手里蚕食了多少土地人口?税赋悉归了他们,犹不知足?驱使佃户这些年,佃户受灾,你便开仓放粮又能如何?诸相已明豪强之恶,于国家之害,反觉当抑豪强,却又不能怂恿九哥眼下妄动。
李长泽道:“当务之急是平乱,他事可徐徐图之。”
九哥强压下火气,道:“灾民原可悯,只诛首恶。御史与太学生都是耳聋眼瞎的么?竟拦不住有人为非作歹!”
李长泽等人由着他大骂一回出气,才了应对:“当黜县令,押解回京审判。单凭几个御史并些个太学生,恐弹压不住局势,当择重臣往北地安抚。整军,备弹压。”
九哥道:“当遣何人?”
朱震便出列请命,九哥以其年高,不想叫他再奔波,李长泽也是这个意思。便:“京中事颇繁剧,正是用人之时。宰相不可轻易离京,还是令年轻人跑一回罢。”九哥头道:“正是。如今多事,政事堂哪里走得开人呢?先命户部粮草罢。这等大事,也须周知众臣,好叫他们晓得利害!各约束亲戚!明日早朝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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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九哥与诸相了明日早朝再议,这北方民变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京中权贵多是北人,于北方这事格外上心。政事堂明日公布,已有好些个人或自渔阳侯处、或自太府寺卿处、或是自家留于北方亲眷处得到消息,不免都有些个担心。旱情蝗灾不过一时,若是乱民成事,这些个人家业大半在北方,便是要断他们根基了。是以无不串连密议、翘首以盼,只盼着朝廷拿出魄力来,恨不得朝廷连夜出兵,明早便得着乱事平息的消息。
次日早朝,诸臣心里各有打算。
于有些个人来,渔阳侯与太府寺卿的亲戚是与他们提了个醒儿,往后行事须收敛,休损了国家。于另些个人来,此事亦是提了个醒了儿,官家要对兼并下手,吃下肚的不想吐出来,子孙愈多想要不因分家而令子孙受穷、欲多弄些田产,须有个对策才好!有心想自己亲去,也好看顾自家亲族些儿,又恐生起变乱来,自己一斯文人,叫暴民活吃了。
使眼睛睃着同朝立班的人,琢磨着究竟派谁个去,能护得他的家产。
亦有些个人,虽是北人,却未及成豪强,譬如苏长贞,是个清廉自守的人,虽夫人能持家,亦不足为豪强,却是极言兼并之祸。又有些个如李长泽等,虽是豪强,却知官家能忍到如何地步,并不敢越雷池一步,是以尽力约束。却也想着须个妥协人去,国家再经不得变乱。
许多“与国同长”的权贵,以官家年轻,政事堂资历也浅,恣意兼并、无所顾忌,只想着为孙子留些家业,并不想着他们此举是夺了官家子孙的口中食。于蓟祖上曾为相、累代高官,亦是兼并之族,胜在通晓些事理,又有梁宿这样的亲家以利害,便不与那些个贪心而不知足的人搅作一处,只冷眼旁观。
李长泽出列奏明许多人都晓得的北方动乱,九哥问:“如此,当如何?”底下“嗡嗡”之声响成一片。渔阳侯与太府寺卿因李长泽得明白,是他两个亲族惹出的麻烦,也不敢此时出声儿,恐人想起他们来,好是自上而下皆忘了此事。反是安昌侯出列,声嘶力竭,请:“速派精兵良将平乱,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不镇住乱民,恐要半壁烽火!”
他祖上也算是开国元勋,到得他这一辈儿也是兼并许多,只是子孙不争气,一个有出息的庶子,还叫他弄得陌路,恐不会为家族出力。是以更想守着家业,故而闹得最欢。
九哥听了便将脸儿沉下,也不答话,靳敏自己是个见风使舵的人,常为人讥笑没个节操,然在安昌侯面前,自觉人品反算得上高洁、智慧超群,出声斥道:“尔唯恐天下不乱么?!”
苏正之子苏国子监司业苏喆出列奏道:“虽有民为乱,究其根本在于官吏畏于权贵、循私舞弊,是官逼民反亦不为过。乱固要平,却不平视作寻常暴民滋事,请官家宽宥之,择臣往安抚、择清廉之官员往赈济,毋使投机人再得做亲民官,为一己之私、阿附权贵,既伤民心,更伤朝廷威望。请且诛首恶,休为难从者。请追究豪强兼并之责!”
苏喆话音才落,朝上抽气声响作一片,旁的都好,这追究豪强兼并之责却是要触动许多人。尤其是渔阳侯与太府寺卿,这两个已抖抖身上袍服,跃跃欲出了。
于蓟出列,奏道:“虽情有可悯,罪实无可恕。诛其首恶、赦其协从。”
九哥将手儿一摆,道:“治大国如烹鲜,今且议眼下事。我意使大臣往抚北地,将渎职循私之员、并与之勾结之劣绅押解进京交大理寺。”渔阳侯与太府寺卿一时无措,不知是进是退。
温孝全听到此时,便明了官家是如何想、政事堂是如何想、清流之意如何、诸权贵又是如何想,当即出列道:“臣愿往!”
朝上顿时比九哥话时还要静上三分,一时鸦雀无声,连同九哥在内,都在想:温孝全此番平乱归来,政事堂不久便又要添一相公了。
九哥面上露出个笑影儿来道:“卿当以国事为重,毋负朕。”
温孝全再拜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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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事情紧急,温孝全轻车简从,只携了仪仗节符,三百军士护卫,一路打马往北。数日奔至,下马便将两县令、两豪强一体锁拿,使囚车钉了押解入京。使钦差信印封了两家庄田仓库,将其家眷随后发往京中。发令与诸县令、知州、御史等,命原地待命,休要奔来相见,他自往各处一一见诸人,命诸人“清廉自守”、“善始善终”。
百姓沿路,将那破砖头儿、烂瓦片儿丢那县令与豪强,军士也不出力禁止,还是恐他们叫打死了,才喝退百姓。却又有那一等佃户,因豪强与他们讨着了粮,反要护着豪强。
温孝全亲开了府库,看着放粮。又将诸佃户召集了来数落:“汝等原是国家之民,投奔私人,不与国家缴税,却又寻国家吃饭,可有此理?!汝等将租子交与谁,谁便该当发粮与汝等!”便开豪强粮仓,内里居然有许多米粮,又,“尔等所缴租子全在此,却要寻灾民口中食,委实可恨!”
奏开两家豪强之库以赈佃户,佃户惭愧渐安。北方豪强里,有如于蓟、朱雷之族等,早接着京里消息,也自出些米粮,权作破财消灾。亦有安昌侯之族,畏于形势,也略拿些个陈年旧粮熬些薄薄稀粥与佃户,吃不饱却也饿不死。一时佃户也安份了。
这才出令,一道招安落草为寇之民,一道又要诛其首恶。果有那一等反水的人,趁首领熟睡之时斩其首级归顺。
原本事情也便到此为止了,不想京中如渔阳侯等人,听着温孝全斥责之语,老羞成怒,又以其煽动佃户、开私家粮仓等事,恐其要与豪强兼并为敌,兼之陈奇等人上下勾连,原本渐熄了的谣言又兴将起来。
于蓟往寻梁宿,温孝全:“未免孟浪。”
梁宿笑道:“我知你之心,他们都是有数儿的人,不会做得过份的,他这也是叫气着了。便是官家,固然气恼,也不曾想要将这些个人一棍打死,不过杀鸡儆猴儿罢了。你想,换了你,你家管家将你的田租划到他的名下,你恼不恼?官家因知水至清则无鱼,只消、要这些个人不过份,再气也忍了。如今闹到民变,你还能忍么?”
于蓟皱眉道:“只恐温孝全这般做派,北方人人自危。”
梁宿笑道:“家慈常训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又不曾激起民变,怕个甚来?政事堂难道是傻的?政令不出,何危之有?便是政事堂里,有几个是清贫的?”
于蓟展颜道:“伤不着根本便好。”
梁宿接口道:“你不伤着朝廷根本,朝廷何至与你为难?好比你家,累代公卿,便少些田亩,难道会过不下去?只有子孙无能者,才想着多占田亩,恐受饥寒。他们原比真正贫寒之人富贵百倍了,犹不知足!”
于蓟叹道:“既贪且蠢!这些个家业,若子孙无能,又岂能守得住?少些儿,人看祖宗面上,不与计较,还能保全。再多,便是三岁孩童怀抱金砖而过闹事了。真是自寻死路。”
梁宿道:“你明白我的心便好了。”
于蓟道:“可京中风声不大对,我怕有人牵连到你。”
梁宿轻蔑一笑:“他们也没个好了。你且看,便是你我不动,也有那等正义之士要话哩。”
梁宿这猜得并不错,二县令并二豪强之家押解进京之日,有一御史上本,请“诛四凶以谢天下。”
一时朝议哗然。
作者有话要:九哥过继的时候,绝大多数人支持他,现在又有很多人反对他,都是因为——
不涉及利益的时候,讲正义。
涉及到利益的时候,讲利益。
OVER。
149油火
却梁宿与于蓟两亲家吃茶话,皆以这些个闹出民乱来的豪强兼并之族并不足为虑,于蓟虽是簪缨世族,朝上话也是斯文,与梁宿话时却是尽显刻薄本色,直言:“这些人都是蠢死的!”
想于蓟一族起自清流,皆是文人出身,本就不大瞧得上武人出身的勋贵,自家虽有子孙受荫职,凡能当得起事的却无不是自科举入仕。看着勋贵之家死巴着祖荫、只想着兼并,便十分瞧不上。是以于蓟虽想与祖辈一样入政事堂为相,十分瞧不上靳敏之无耻攀附,待朱震入政事堂之时,他却不曾酸话,盖因朱震虽是勋贵子弟、家中也些个官司却是科举出身。
原是担心自家产业也受冲击,如此想明白官家之心,便也不以为意。只消事情尚在掌握之中,便没有什么好忧虑的。且从清流眼睛里看,兼并也该抑一抑了。破此心结,于蓟更想,官家兴工商,是釜底抽薪,却不如釜底抽薪那般立竿见影,只好警告兼并豪强,来个扬汤止沸。
这般想着,于蓟便与梁宿商议:“你我皆读书明理,可见着哪朝兼并之事得遏的?皆是愈演愈烈,乃至不可收拾,以至土崩瓦解。彼时豪强今何在?俱化为灰土矣。抑兼并实并非朝廷事、官家事、百姓事,更是我等之事!我看官家兴工商倒是个好主意,并非一味言利,你我是否也可参与一二?”
梁宿原秉着大儒之心,虽不十分鄙薄言利,却不曾想过自己经商。他家里也置田、也置房舍,却只是租将出去,听着于蓟这般,叹道:“亲家深刻。此事随意,我却请亲家将方才之语润色,奏与官家,或可有所收获哩。”他知于蓟之心,读书之人哪个不想拜相来?何况于蓟祖辈又做下那般光彩榜样,于蓟不欲人他是仗着祖荫,好也做个宰相。
于蓟老脸一红,起身深深一揖。梁宿笑道:“亲家休要想岔了,你若不出方才那番话儿来,也没往后的事儿了。”于蓟更有些羞愧,道:“着相了,着相了哟~”梁宿道:“你我束发读诗书,求圣贤之道,想做千古名臣,利国利民,着相便着相。”
于蓟面上烧渐退,自嘲道:“无怪你只长我十二岁,却早早拜相做到首相,我却蹉跎,如今只好曲阿上意。服啦!服啦!”梁宿道:“你又不曾攀附,只消是为国为民,与官家想到一处如何算是阿谀奉承?所谓英雄所见略见,孔子讲仁义,孟子亦讲仁义,又是谁个阿附了谁?”
于蓟心悦诚服,回家琢磨奏本不提。奏章尚未写好,御史倒先发难了。
于蓟想,既然是于官家,便要将这奏本写实,譬如天下人口几何、田亩几何,兼并之状如何、历年失土流民为乱之事如何,南方兴工商之利润几休、兴工商之后流民为乱可曾少了一类。且要将这些个串起来,讲个因果,还须写得平实易懂,也算为官家向百官、百姓解释。也好一鸣惊人。
哪想一鸣惊人的另有其人,乃是个青年御史,言辞激愤,直斥“四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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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天缘巧合,这御史姓鲁名直,是个地道南人,与文欢是同榜的进士,年纪比文欢还要些儿,挂在进士的末尾。文欢是因其话,以致七八年来无所寸进,鲁直乃是因其籍贯,眼看同年一一有了政绩,或平调、或升往富裕之地、或升官儿又或是派与优差,他却自做了御史便数年不曾挪个窝儿。
初时不觉,人皆贺他少年进士,不多时,始知这地域之争闹得厉害。他是南人,原以南人鄙陋,思慕北方文人清贵,哪知这北人并非他想的那般“娴雅大度”,大为伤感。做得御史,又知许多阴私事,且知兼并之烈,渐瞧北人不起!及北方灾民为乱之事发,温孝全抚北,居然有些个豪强嫌弃温孝全手段激烈,言辞不妥,要上书参他个“行事不谨”。
温孝全虽是北人,行事却端正,如此为国为民,却要遭弹劾,将鲁直不平之心激起,以万事皆因北方豪强兼并而起,愤而上书。直称这些个人为“国之蠹虫”,请诛“四凶”以正视听,且要问渔阳侯、太府寺卿管教不严之罪。
一本奏疏直达天听,自九哥至政事堂虽肚里气鼓鼓,却也不欲生事。九哥想着将这二县令罢黜,将二豪强问个“吞没府库钱粮”的罪过,便罢。哪知鲁直上疏,却是无法息事宁人的。御史乃是言官,言官从来不可视。鲁直奏本一上,好似捅了个马蜂窝。豪强之族纷纷上书,鲁直昏悖。将官家与政事堂烦得想将这两头儿都掐死。
洪谦家里也烦得想将鲁直摔死算完,他是大理寺卿,这等大案原该他来审,重判轻判,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何须个御史来指手划脚?恨得直骂鲁直是个“王八蛋”,秀英劝他:“我也听娘娘,官家不喜欢这兼并的事,你又骂他做甚?”洪谦怒道:“我还不曾审哩,他便这般,判重了显我是学他,判轻了又显出他风骨、我畏权贵来了!”
秀英一听,便即明白,跟着骂道:“哪个叫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来!他旁人不好,直便是,何苦又饶上你,非要显他事事公正?真个不要脸!想好名声儿想疯了。”
洪谦听秀英骂着,也是解气,听她完,道:“不得,我还须得朝上他去。”
便于朝上斥鲁直干预司法,且:“臣既掌大理寺,便会依法行事,今尚未开审,宪臣便指手划脚,是臣枉法么?若陛下不信臣,何须命臣审案?”
一时间朝上吵来吵去,因北方变乱已平,温孝全背后有个梁宿不好攻讦,满朝文武便将眼睛放到鲁直身上。将九哥吵得心浮气躁,看着这些个人,心里不由失望。原以朝臣虽有私心,却也当明公义,哪知为维护着非法所得之财,嘴脸竟这般难看!连带着也以鲁直鲁莽,却又不能直斥鲁直不对,否则便是害了鲁直。鲁直之事与黄灿不同,黄灿口上无德弹的都是些个事,鲁直却是直指根本。九哥一朝松口,鲁直便能叫豪强们咬死。
九哥将鲁直放到一旁,先命洪谦速将此案断来。九哥心里,此时断案,与彼时平乱一样,都要快刀斩乱麻才好。拖延不决,只能将事情闹大。洪谦承上意,次日便要开审。
当天晚间,永嘉侯府便来了许多客人,渔阳侯与太府寺卿各拉了客,来寻洪谦讨情。洪谦与于蓟乃是一个看法儿,以这些人实是蠢货,鲁直并不曾错,都是“国蠹”。这些个国蠹又害得他女儿女婿受苦,洪谦本就想与他们些颜色看的。
今见来人求情,洪谦细一打量,皆是勋贵之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叹道:“诸位错了!”
渔阳侯忙将手儿连摇:“我等并无他意。”
张家兄弟寄于洪府,待明年春天开科取士,碰个运气,好考个进士。洪谦有意栽培他两个,也将他两个带在身旁。此时张三郎便上前替洪谦道:“君侯原不欲穷治,诸位不来,至多依律而判。如今诸位来了,他们只好受重罚了。”
张四郎复言:“诸位不来,君侯所判,是发自本心,或轻或重,也是酌情量刑。诸位来了,君侯所判纵是发自本心,也无人肯信了,必要嫌判得不够重,且要君侯循私。诸君忍心陷君侯于此不利境地么?”
渔阳侯起身与洪谦一揖到地,道:“老弟,此番老哥哥生死都在你身上。官家素来听娘娘的,老弟办此事,轻而易举。老弟看老哥哥薄面,与老哥哥一个方便罢。”
洪谦道:“君等以为此来无人知晓么?若叫御史再知道,尊亲恐不止依律而判,我亦要受连累。如何敢再娘娘?诸君请回罢。”便将脸儿挂下。将事情悉推于渔阳侯身上。
太府寺卿听着张三郎之语便觉不妙,及听张四郎之言,心中大悔。却又不似渔阳侯那般胡搅蛮缠,起来扯着渔阳侯道:“原是我们举止失措,如何倒要令洪兄为难呢?”扯他要走。
洪谦道:“此事须与天下一个交代,我劝两位休再多事,上表请罪方是上策。”渔阳侯听他这般,脸儿也沉了,不复方才恳切相求的模样儿。太府寺卿倒是稳得住,还与洪谦道了一回谢。
次日,太府寺卿回上表请罪,渔阳侯却一无所言,心里都将洪谦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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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审得极快,议将二县令罢官、流千五百里,查两豪强以勾结官员、私吞府库,流两千五百里。
渔阳侯当朝喊冤,且两豪强是“为民”:“赤地千里,民无以为食,彼为民请命,一般是官家百姓,何以为人佣耕者不得食?大理寺何以受制于人言,不分黑白,误判好人?”
洪谦听着便气乐了,冷声道:“君侯要看证据么?”将温孝全查抄之佃户名册,与户部所存籍簿一一对应,相合过不过十之一二。
洪谦奏道:“本朝依其资财,定户等级,下等赤贫户无须纳税缴租,只消每年服役三十五日,逢灾有赈、逢喜有赐,彼既不须纳税,何以不在籍簿?”
朝上人皆此是何故,乃是豪强之家既兼并人田产,便须人耕种,若都归做下等户,亦须服朝廷之役,虽每年三十五日,豪强也是不想这三十五日里无人使唤的,便想方设法,自籍簿里除了,弄做自己私家部曲一般。
洪谦将名册直摔往渔阳侯脸上去:“夺国家百姓为奴仆,这也是好人?!拿着朝廷钱粮养私仆,这也是良民?”
豢养私仆且数目极多,又有许多青壮,听便不是件好事。鲁直越众而出,道:“则大理寺何以如此轻判?难道是慑于权贵之威么?”朝九哥一拱手儿,道,“大理寺卿,官家岳父,尚且畏惧若此,这是何等威势,臣实不敢想!却想着两个典故,其一曰田氏代齐,其二曰三家分晋。”
渔阳侯脸都青了与太府寺卿的肠子悔作一般颜色,两个心里都想:恐不能善了了。
150救场
兼并之事,历朝皆有,却难有个善终。是以无论官家还是臣下,虽口上谈,却都是避开要害。不幸遇着鲁直这个呆子,将这窗户纸儿捅破。
九哥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往崇政殿里取了史书来观,看着王莽改制,也知这王莽背着骂名,非是因他篡汉,看那杨坚,也是外戚篡外,却叫吹捧成个明君。王莽恶名实因这改制,想复井田、抑兼并,夺人口里食,成不共戴天之势,他人又不务实,才闹得天下震荡。
鲁直冷声道:“其人一家便有田千顷,在册纳税者不过数十顷而已,隐瞒这许多人口、田亩,是成国中之国矣!其意欲何为?大理寺既知此情,何不判此罪?听闻渔阳侯、太府寺卿漏夜往永嘉侯府,移时而出,是否与此有关?”
鲁直并不知晓,洪谦这般判法,与渔阳侯等到永嘉侯府无关,却与宫中使者到永嘉侯府有关。却是九哥使人传话与洪谦,托他早早结案,毋拖延引发事端。九哥犹记着京中有流言之事,想先将此事了结,再兼并的话儿。命洪谦将案卷封存,不轻不重判了,日后再翻旧账。
九哥眼看事情要闹大,恨不得鲁直立时哑了!他若是想清算豪强兼并,这却正是个机会,若不想,这便是场祸事。非止渔阳侯与太府寺卿面色铁青,安昌侯等兼并之家,也是脸色不善。九哥连遇种种天灾**,此正要上下一心求个安稳之时,实扛不住鲁直这一片赤诚之心。
李长泽身为首相,眼看事要不好,出列斥鲁直道:“尔可懂法?尔虽为御史,可风闻言事,却不可罗织罪名。”
九哥随即道:“愚者无知,鼠目寸光,贪图眼前之利,心实无国家而已。这般蠢人,想来谋国也是谋不成的。宪臣不必惊慌。着大理寺重审。”
鲁直抗声道:“臣请三法司会审,以绝众疑。”
九哥只得改命三法司会审,却满面羞愧看着洪谦。洪谦双手几将笏板捏碎,两脚却稳稳立着,与刑部、御史台一道领旨。散朝之后,三人便聚作一处,洪谦邀这二人一同往大理寺去,先看卷宗,再定下审问策略。
钦天监监正并不预朝会,打听得消息后,才寻陈奇去。陈奇听钦天监监正之策,暗唆使人上书,以洪谦循私,断案不公,不合掌大理寺,请鳟以谢天下。
九哥却来不及与政事堂商议,先抽身往崇庆殿里来,寻着玉姐先请罪。未话,先将肩膀儿一缩,将脸上堆笑,两只手儿对着搓了几搓:“大姐,我今日办了件错事。”
玉姐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你做了甚?”
九哥苦笑道:“还是交与岳父那个案子,我意暂息事宁人,不想今日叫鲁直又叫破,却将事情扣在大理寺头上去了。”
玉姐脸上一片紧张之色渐缓了过来,轻声道:“难道要你当朝认了指使我爹轻判?你真要这般做了,你两个都要叫御史骂死了哩!”九哥苦着脸儿道:“却是让岳父背了恶名了。出了这等事,只怕清议不肯干休。”
玉姐低头想了一阵儿,若苏先生在此,必晓得她又生甚主意了,她最好有个“急智”,每想出一策,便好捻一捻手指,又好牵一牵嘴角儿。昔年在江州时,苏先生不晓得吃了多少暗亏。
果听得玉姐叫“于向平”:“你去寻永嘉侯,便今日的事情我方才听官家了。我晓得是他心慈,若硬要坐实了二豪强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过,则这许多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绞,轻者流,他是不忍心这许多懵懂不识道喇民受池鱼之殃。此事官家尽知,北地被灾,人口损失,官家有全活之心,叫他放心,只管依着法礼审案。这般,如何?”
最后一句话儿却是对着九哥的。
九哥听了,也不蔫头耷脑了,好似夏日里晒蔫的菜叶子被浇了水一般,瞬时便鲜灵水嫩了起来。直:“就这般,胡向安,你与老于两个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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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宫使寻至大理寺的时候儿,大理寺外头已聚了许多人了。却是下朝之后,消息不胫而走,太学生等听着消息,却又来声援鲁直,以其为清流领袖。更是为抗议洪谦“循私”、“纵容国蠹”。有些个太学生更是慷慨激昂,直言:“奈何一登富贵门,便要改了颜色?”
亏得九哥前些时日才带着章哥往太学里走过一遭,这些个太学生碍着官家与东宫颜面,才不曾出更难听的来。既不好狠骂洪谦,便逮着渔阳侯与太府寺卿好一顿大骂,国蠹一语自不消,庸人、守财奴、逆臣等等,都将出来。鲁直朝上的两个典故,也有太学生反复朝着路人解。
太府寺卿果断将渔阳侯恨上了,若非渔阳侯朝上公然维护犯罪亲族,何至于便激得洪谦拿出证据?鲁直看了又生事端?话虽如此,他却须得将渔阳侯推上前去。便如太皇太后利用皇太后一般,若渔阳侯再坏些,反显得他明理了。索性再上一请罪折,却又寻渔阳侯来。
渔阳侯却是非但恨鲁直,连洪谦都恨,以:“洪谦若不拿出那些个破烂账本子,又如何有眼前之事?”得太府寺卿也有些信他了,却又:“眼下却不好这个话,总要将事情糊弄过去才好。”
渔阳侯神秘一笑:“叫他们换人罢咧,换上你我亲近之人。”
太府寺卿道:“如何换来?”
渔阳侯道:“参罢咧。虽是你我有不对,大理寺断错案总是真的罢?参他,参得他削职,必要换人的。换来的不合意,再参。换来换去,兼并的事情也便冷了。拖上一年半载,草草结案便是。过了这个坎儿,北方消停了,谁还去理会这个?凭那些个书呆子,能成甚事?”
太府寺卿道:“这却好。”却不附合,只管躲在后头看渔阳侯来闹。
渔阳侯并非自己闹,却是陈奇与他通了气儿,卖个好儿与他,他自与陈奇连成一片,内里谋划试探,不能一一细数。
只晓得太学生已叫煽动起来往大理寺去了,那头陈奇寻的御史正写着折子,挥笔而就,文不加,将洪谦人品得十分不堪。快马加鞭递往政事堂,连御史大夫都不令他曾瞧见,唯恐有人将弹章扣下了。
钦天监监正既为陈奇谋主,闻着此事,便对阿奇道:“事已成了一半儿了,有太学生闹事,又有御史奏疏,台阶儿已铺下,只怕政事堂与官家也不敢对太学生动手。咱们这个官家,最好个名声,又最讲些个迂腐礼节,不会为难读书人。便只有请他岳父回家养老啦!好换个咱用得上的人才好。”
陈奇大喜,道:“你这许多主意,只有今番这样痛快!凡不与我亲近的,都弹得他罢职,换上些可意的人儿来!你怎不早这个话来?”
监正心道,你是叫罢职赋闲在家太久了,闲得蠢了罢?你想弹得谁去职便能弹得谁去职了?官家都办不到哩!口里含糊道:“做得太过了岂不引人注目?你我还有大事要做哩。你可与陈熙了?”
陈奇这才不啰嗦了,他这些时日串连了许多人家,却独不敢见陈熙。陈奇眼里,这陈熙自幼便是个孤拐脾气,好满口仁义道德。陈奇虽比他长上一辈儿,敢与原侯叫骂,却不敢与陈熙话。暗想:只要不叫他知道坏我好事便是,免他再来分薄功劳。七哥登基,我有功、他无功,他妹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
便与监正道:“他是个坏性子,若是不答应,反而告密,你我死无葬僧地!皇太后妇人之言,陈熙有这首告的功劳,官家必会网开一面。”
监正怒道:“难道还有旁人可用?”
陈奇又出几个人来,譬如渔阳侯的儿子、安昌侯世子等人,皆为环卫官,又有些个于禁军中领些职衔。人虽不多,却不似陈熙这般“古板”,又家中皆与帝后不亲。渔阳侯更是有些怨仇。
监正想一想陈熙为人道:“陈熙真个难劝,便休走漏风声。”陈奇道:“我还不曾与他哩。我家与他家早已不话了,他也是个闷子,如何得知消息?我只与七哥去,叫他休叫上陈熙才好。”
监正看他这般胆,也叹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谁叫要用着皇太后呢?亏得官家自毁长城,与北人勋贵对峙,否则只依陈奇,不如先一根绳儿将自家吊死。
京中还有许多勋贵人家,也是不满于抑兼并之事,成心要看这对翁婿的笑话儿。便是秀英昔年评段氏的话儿,她是当家人,眼睛都会话,理谁了不理谁了,心疼谁了厌弃谁了,自有底下人动手,她连话儿都不须明。九哥也是这般,他是官家,喜欢甚、不喜欢甚,也不须明,自有人揣度上意。看眼前形势,明显是官家不喜兼并,休问他话是怎生的,真个不想生事,他自有法子抹平,他想不出办法,实是不愿去想罢了。
与洪谦亲近的人家不免担心了起来,欲上折来保他,却又寻不出道理来,只好他是为人宽厚。折子上墨迹未干,便听太学生又闹事。更悬起心来。
二宫使到时,恰是此等情境。太学生虽激愤,礼节却不差,并非不问青红皂白便围着宫使“要法儿”,乱烘烘闹得宫使不晓得听哪一个才是,也没许多口来答许多人的话儿。太学生里却有个打头儿,上前一步,与二宫使一揖,这才问话:“不知宫使因何而来?我等有话,请代为上禀。”
胡向安道:“我奉旨与这位伴当过来,有懿命与大理寺卿。诸位如此拥挤却叫我们如何过去宣旨呢?且退下。”
太学生还想再问,大理寺大门又开,衙役涌将出来接宫使。洪谦与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一道出来相迎,于向平便当众传了玉姐的话儿。
太学生听着“心慈”原还不服,听到“若硬要坐实了二豪强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过,则这许多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绞,轻者流”,才将面上桀傲之色压下,及至“北地被灾,人口损失”,又蒙上惭愧之色。
二宫使宣旨毕,太学生已悄悄让出路来,也不高声叫嚷了。待胡向安问他们:“秀才还有甚话要代禀的?”打头的太学生面红耳赤,道:“是我等误会君侯。只是兼并之祸甚烈,请诛首恶。”
胡向安微笑道:“话儿我可带到,只是如何审案,连官家也不能干预哩。”那太学生脸儿红得又要滴出血来,胡向安已与于向平朝洪谦一句:“还须去缴旨哩。”便已走了。
那太学生嗫嚅着又朝洪谦道歉。洪谦此时如何肯计较,笑道:“你们并没有甚坏心,又是为国。我也确判得轻了,我忝做你们几年师长,难道连这些个真话也容不得?年轻人单纯可爱,我已老,欲求单纯而不可得。诸生当勉之,好为国效力。”得这为首的太学生泪流满面。
洪谦道:“都去上课罢,今日不是假日,苏司业督课颇严,仔细你们一回头就撞见他抱着考勤簿子!”
连削带打,将太学生们哄回去了。几百太学生一时散尽,大理寺门前一片青石板地才露出真容来。
苏正对文欢叹道:“我自束发读书,以心正必然事成,故不喜曲折。不想今日始知,私心故会坏事,公心也不足以成事。你往后教授学生,固然要教其大义,也要教些个人情世故。休叫人利用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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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上,新判词出来,二县令依旧维持原判。二豪强以“逼勒百姓为部曲”并“隐田逃税”等罪,籍没家产,合家流放三千里外去。渔阳侯以“遇事不明”,罚禄三年,太府寺卿贬出京做个知州。并非因太府寺卿更恶,实因渔阳侯原有个实职,因总不乐应卯,叫丁玮将他黜了,想罚也不能多罚了。
此事面上就此了结,私下却暗流汹涌。好些个兼并之族惴惴不安,纵九哥放话不再追究,亦有人看着这两个前车之鉴,也不肯轻信了,越想越是这帝后不妥。真个似要割北人的肉一般。
作者有话要:御姐还是相当有气场的。
九哥的“好·运”(请重读),就要来了。
151挪动
话三法司会审定案,自上至下,都觉差强人意。似渔阳侯等,是巴不得三法官判他家亲戚个无罪,不想三法司不但将人流放了,还籍没了他家许多家产,挖心挖肝儿似地疼。似鲁直等,恨不得将渔阳侯等背后靠山也一半掘断了根儿,哪知“豺狼当道,只问狐狸”。似九哥与政事堂,固是不喜兼并,对鲁直这等鲁莽呆子,也是好气又好笑。
案子一结,洪谦便即请辞,以先时断案不公,惭愧不敢再掌大理寺,请官家另择公正之人。九哥再三挽留,洪谦执意不肯,索性装病在家。弄得许多太学生心下惭愧,有些个晓得林辰等三人在他家里寄住的,还想要他三个代为规劝。哪知洪谦铁了心肠,必不肯接这大理寺之职。
鲁直等虽心怀愧疚,却也想,永嘉侯固是一番好意,初审时却又是判得轻了,再掌大理寺,恐不能服众,还是去职为好。到底觉着洪谦如此“从权”的举动,并不过格,是以不曾再参他。
反是黄灿,先时见着时局混乱,看得他眼花缭乱,写了无数弹章,将将写好未及递上,局势又变,只得将写好的折子烧了,重新起草。亏得他脑筋不甚灵光,下手快的诸如陈奇寻的那个御史,参洪谦的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儿,恰逢着帝后遣使与洪谦打圆场。玉姐将洪谦得十分爱民,便显得参洪谦“循私”的御史十分可恶。那御史叫太学生们围堵在御史台门前,险些回不了家,回去便告了病,至今不敢露面。
今见事情已盖棺定案,洪谦又自己请辞,黄灿这才上表。请官家体恤洪谦一片公心,折子写得情真意切,以洪谦进士出身,如荣辱,请官家全其名声。一干勋贵跟着看热闹,两不相帮,只看官家如何处置。
九哥见此情状恨得牙痒,心道,你们想看戏,我便让你们看个够!召来政事堂诸相,议将洪谦大理寺卿之职免去。靳敏晓得官家很是亲近后族,抢先出言道:“洪谦未免过于认真,他本一片公心,官家奈何以腐儒之心而夺其官?”
九哥将手儿一挥,道:“朕意已决,休再多言。”
李长泽便问:“如此,何人可为大理寺卿?”九哥笑道:“卿等又属意何人?”李长泽道:“臣以为,最合适的还是洪谦。官家执意答允,又可有代替之人?”
九哥微笑问道:“太府寺少卿,于珍,如何?”
李长泽听着于珍的名字便觉耳熟,细一想,这不是于蓟的儿子么?想于蓟为人亦可,于珍为官也有二十余年,平素也没个大错,于氏满门公卿,也是家学渊源,便:“尚可。”又想:官家何以想起这于蓟来了?是了,先前于蓟虽不曾明着表态,却也不曾为渔阳侯等人话。官家这是要拉拢他哩。
他却是想偏了,若只有这一条儿,九哥也不至于舍出个九卿来。实是于蓟见事情已尘埃落定,便将因案情打扰而不及递上的那封折子递了上来。内里写了兼并之责,并抑制这难,稍有不慎便有祸事。然失土之民又须安置,除开移民屯田,便是工商了。又列举工商之例,言其能成事一类。又将须防范的事情一一列明,九哥看了,深觉他是个务实之人。
丁玮听着这君臣一问一答,忽然福圣心灵,会心一笑,原想话的,却又静立无事。朱震自听着九哥洪谦要请辞,便不曾开口话,还是靳敏,又问九哥:“官家,太府寺卿遭黜后,太府寺一应公务便是于珍来应承,如今官家又调于珍往大理寺去,则太府寺要交与何人?”丁玮面上笑意更深。
只得九哥随口道:“这不是腾出来一个现成的人儿么?永嘉侯就是了。”
靳敏:“……”
李长泽一惊,旋即又想,这也是应有之意,以官家对永嘉侯的赏识,这般痛快应了他不做大理寺卿,必然另有安排。如今北方被灾,国库缺钱,除开户部,这太府寺也是个管财物的地方儿哩。朱震万想不到九哥这般看重洪谦,惊诧之余未免欣喜。丁玮是方才猜着了的,强忍着方不曾笑出声儿来:这官家可真是有意思。
当即颁旨,头一道是许了洪谦请辞。朝野清议里未免惋惜,所谓法理不外人情,洪谦行事,有个好注解,便也不觉那般可恶了。虽有一等君子学究,觉着洪谦确有不妥之处,却也念他人品级好,想他赋闲未免可惜了。朝上那许多贪渎兼并之人都无事,何以洪谦非得请辞不可?一时舆论将黄灿骂个半死,又有人为洪谦来鸣不平。
洪谦乃是进士出身,同年、座师一大把,虽有南北之争,却也有不少人念着他的好儿,想为他话。
九哥却于此时慢条斯理将于珍调往大理寺里去。后宫里也不免听着前朝许多讯息,以玉姐之威,又有九哥纵着她,打听些许事情,却是轻而易举,如今后宫里倒是她的消息最灵了。朵儿还恐她因洪谦去职而不快,要来劝慰,玉姐笑道:“不碍事,我知道的。”
朵儿满头雾水,见玉姐住了口,便不再发问。玉姐想的却是:九哥可不曾再来与我陪不是,连面色也不曾改上一改,想来是另有想法儿,我只看着便是。
果然,朝上见于珍已坐稳了大理寺卿,晓得洪谦是回不去了,不平之声更大。九哥便在这个时候将他调做了太府寺卿,依旧是九卿之一,比之大理寺,却是油水丰厚,又不似大理寺那般打眼。太学生们还道是他们之“清议”有了好结果,欢腾雀跃,全然忘了他们该阻着外戚显贵的。
看得人目眩神迷,不得不叹一声:官家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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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此事也只得这般暂放下了。自李唐以来,每年税分两季来收,夏税已陆续解递进京,当此之时,朝廷又有北方灾民须赈济,又有西南移民须安置,这夏税远比一件案子要紧得多。上上下下,都盯着南方来的这子钱粮。纵是北人勋贵,极厌恶南人、又想抑兼并的,也须得巴望着南方钱粮北上,使灾民吃饱穿暖,免教饥民再揭竿而起。
自头一艘船入京起,户部门前便堆了许多人,有些个是有亲戚在北方为官,托情来朝户部多要些赈灾钱粮的;有些个是家在北方有产业,受地方官之请来为求情的;又有些个是为西南移民事来讨钱粮的。户部里的杂役恨恨道:“这才半月儿,便将部里一年的茶都吃尽了,再来人,只好与他们倒白水了!”又嘟囔着尚书抠门儿,非特这些讨情的打他手里讨不着多余钱粮,便是部里人自己,也难多讨几个茶钱。
今年南方之农税比往年更多了三成,这却是新稻种的功劳了,口感不佳也不碍大事,只消收得多,能解饥荒便好。九哥连着几日都笑得眯了眼儿。又有押解入京的商税,比往年多着一倍,令九哥大为讶异。
因北方灾荒,虽有朝廷赈济、移民,依旧有许多人往南觅食。商人趁机招徕许多青壮,又设工场,又招伙计,还有些个要招船工。却是那个脑子好使的褚梦麟,买船下海,沿途往许多海岛藩国里去,遇着那些个酋长大人,使些布、帛、瓷器,换回许多金银珠宝、香料象牙,真个是暴利!
若非海上风大浪大,行船不易,一来回要年把光景,一个不慎便要连船带人携着财物葬身鱼腹,这南方的商税还要更高许多哩。
李长福也搭个顺风船儿,自南洋换回许多好物,将头一等的进上,其余发卖,买这一艘船不过几万贯,货物本钱不过万贯,与众人一道前行,连领路的钱褚梦麟也不收他的,却换回来价值上百万贯的财物来。南洋有一岛,掘土即可得各种宝石,又有一处,盛产珍珠,再前行,其地多金银……当地土著之生活,真个应了那一句“金银珠玉,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宁愿三文不值二文的拿来换这些人携带的土布、瓷罐等物。
李长福不敢欺瞒,进与玉姐一对象牙、两只犀角杯、数匣大颗宝石,其中一双鸽血红的大宝石足有鸡子大,另装一匣,其余珍珠、玛瑙等不计其数。又有龙涎香,足有数斤之多。且有六尺高红珊瑚一株、四尺高珊瑚两株、三尺高珊瑚数株。又有胡椒数石,却是当地产的上等胡椒,单装了来,交与御膳房内了。又有进奉与东宫之物,海外自有笔砚一类,却有那象牙柄镶宝石的匕首、精巧的匣子,各种奇怪雕塑。复与玉姐单封一箱珠宝,方便她赠赐。
此外李长福又悄与了渤海郡王府、永嘉侯府几箱财货。也是他会做人,这两家是并未曾随船队下海的,是以不曾有这些物什。
玉姐看着这许多珍宝,也有些骇然,回顾朵儿道:“人道海里有个海龙王,有人世无有之珍宝,他们这还不曾到海底哩!”
朵儿眼睛也看得直了,咬着指头道:“我的天爷,他将这许多物事搬了来,可还有好发卖的?”
玉姐道:“他精着哩,自然是有的,这些当是好的,外头卖了,宫里没有,他也怕哩。”
当下将最大一株珊瑚奉与太皇太后,进皇太后一匣龙涎香、一对猫眼石,淑太妃一双夜明珠、一只象牙杯。余皆入库,留待日后慢慢赏赐。数日间,京里便都晓得这出海获利十分巨大,许多人家不免心动。
玉姐却又有主意,看着这许多珠宝,又生出一门心事来。见九哥近来心情好,便与他:“我有心再做一回媒人,不知你意下如何?”九哥笑问:“这回却又要将哪两个凑作一对哩?”玉姐道:“三娘为人十分之好,虽以公主之尊下嫁,却不骄人。我想她闺女当是极好的,却想将她女儿与珍哥,可好?”
因如今家中人口少,九哥于广平长公主之事倒也熟悉,想了一回,道:“她们两口子都是安份的人儿,儿女想也不差,与珍哥倒好。我看珍哥有些淘气,好有个人来管他一管。”
既得九哥许诺,玉姐便即行事,先寻了秀英来,如此这般一。秀英道:“天家公主多温柔,生的闺女想也是和顺的,咱家也不求她多硬气,和顺过日子也便好。”玉姐得了她的话,才去寻淑太妃。
淑太妃因得了东西,先谢玉姐慷慨:“这般好物儿,委实难见。”玉姐道:“不过因打发李长福在外,得来顺手罢了。我与娘娘这些个,却要朝娘娘讨个人儿。”淑太妃还道她要讨自己殿里宫女,故极大方道:“只要用得上,凭她是谁?”
玉姐笑道:“婚姻大事,可不能轻忽了。”因及广平长公主之女,不知许了人家不曾。淑太妃笑道:“她这个闺女,来得晚,还不满十岁,却要往哪里亲去?”玉姐道:“那不知我那娘家兄弟,您看可配得上姐儿不曾?”淑太妃一想,皇后最长一个兄弟已是义安侯家的女婿了,次一个便是伴读东宫的那一个了,虽是居次,却是永嘉侯府的世子,再好也不过了。至于立为太子妃之事,却是想过便罢了,陈氏吃这个亏已吃了太多,淑太妃不敢再筹划。
玉姐道:“朝您打听好了,我才敢与三娘夫妇呢。”淑太妃道:“娘娘要见她,叫了她来便是。”当下先禀过太皇太后,又宣广平长公主入宫,淑太妃先:“有件好事要与你哩。”将话儿了。
广平长公主自是欣喜,却又:“我心里是极愿意的,却须与夫君,好与亲家话。”至于乱了辈份儿的事情,却是无人提及的。
于是秀英便催着洪谦与驸马话,自己到宫里,与广平长公主见了面儿。以一双上造的翟鸟簪子权作定,正经放定却又另择吉日,成亲之事更在遥远了。
两家都是京中显贵人家,行动又不隐蔽,不多时,京中便又知晓。忽有人想起这永嘉侯的世子,与东宫年纪仿佛。崇庆殿有意为弟寻媳,难道会疏忽了自己亲生儿子?是否亦在考查之中?
正在猜疑之时,九哥却将于蓟又迁入政事堂里来,于蓟家族门生故吏众多,自己资历也老,再没个好反对的理由,登时政事堂又添一相,拜相反在温孝全之前。京中之风向又转而议论这政事堂宰相越来越多了——叫帝后兴起许多话题,引得看花了眼。
哪知此时却又有御史上书,道是北方旱情依旧未解,若再不下雨,恐非止今年之灾,明年怕又要出蝗虫,请官家再求一回雨。
作者有话要:祝大家中秋快乐,吃到想吃的月饼馅儿~
152前奏
九哥看着这叫他求雨的折子便觉着牙疼,上回求雨不成,叫他看着“求雨”二字便不自在。无奈御史上的折子,的也是正理,天不雨,身为天子便有责任祈雨去。九哥只得又召来政事堂诸人,商议祈雨之事。
李长泽等都知九哥心事,于蓟拜相虽晚,也是朝中高官,晓得九哥这一脸为难之色是因何而来。祈雨里的勾当,于蓟也是肚里有数儿。紫宸殿里,君臣几个虽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见着这“明明算着该下雨、求完雨却依旧不下”的事儿,也不免叫一声晦气。更想“若再不下,便无法交代了”。
果然,李长泽开口道:“若再不下,便无法交代了,不如臣请辞。”
九哥断然道:“没这个道理。”李长泽却是中了要害,屡次求雨而不得,总要有个人来担着。无论实情如何,天下人总要亲眼看到一个“交代”。这个交代,要么是雨,要么便是有人有罪。九哥是官家,自然不能有错,真个有错了,照眼下的情势,九哥便要叫舆论压着再难施展抱负了。旁人又难有这个“罪”的份量,算来算去,只有李长泽这个首相,能做只替罪羊了。
九哥却不能叫李长泽白担这罪名儿,他虽经历这许多灾变,有好些个不利他的谣言,也有些不满他的人,七年多下来,已算不得“新君”了,肯为他话的元老大臣愈来愈多,愿意为他办事的臣子心越来越铁。这个时节,却推了劳苦功高、共患难的李长泽去这恶名,九哥是万不能做的。
然雨又不能不祈。
九哥只得硬着头皮道:“命钦天监善择吉日罢。先备太牢,我亲往祭太庙。”丁玮道:“臣见钦天监监正似学艺不精,是否另命他人择卜?”
九哥也觉这监正不大地道,却一时未有合适之人。虽有个不悟,却是个和尚,一个清静,又是个道士,都受了敕命,却又都是方外之人。若大一个国家,凡有国事,不决于大臣反决于僧道,无论成与不成,都足为后人所讥。
抛开他两个,再旁人,却又不曾听有甚出名的大家善择卜的。只得依旧用着他。
监正正气闷,却是因玉姐将广平长公主的女儿与了永嘉侯世子,陈奇听着了,不以自己懦弱,反往监正面前显摆。昨日往监正家里去,翘着脚儿,还将那足绕着足踝转了几转,语气里不够得意:“我甚来?崇庆殿这是要笼络成原侯家哩。先是叫渤海王的孙子娶了陈熙的闺女,现在又叫自家兄弟娶淑太妃的外孙女儿。要与他了,还不是要反水?”
监正问他:“除开陈熙,旁的人你又连络得如何了?京里如今谈论官家的少了,谈论着梁相公、于相公也使人往南边与海商入股的事儿却是越来越多的,还有永嘉侯与广平长公主两家儿女亲事的。”心里将陈奇那副人得志的样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奇哼道:“只管放心罢,今年才下了几场雨?总有忍不得的人,看着罢,早晚还要闹起来。京中物议你也不须担心,我寻着了朱清,许了他事成之后受助他回家。朱清正忙哩。”
监正再三叮嘱:“要心!”
陈奇又将脚绕了两绕,得意道:“我已与七哥见着面了,如今你可听着甚风声了?我心得很哩。”
监正确不曾见着有甚不寻常的地方儿,然见着陈奇这副样子,委实是怎生看怎生不顺眼。欲待端茶送客,陈奇却又问他:“七哥登基的吉兆,你可做好了?”监正道:“放心,放心,我正编童谣哩。”含糊着将陈奇打发走了。
有这样一个“朋友”,监正的心情委实难以好起来。想以政事堂诸相之清雅,监正还觉着人家不好,这陈奇学问不如诸相又非科举出身,以一外戚武官架子比宰相还要大,监正如何能服?
一直闷到政事堂命他再测算,这满腔怒气处发泄,恨恨接了。暗道:我再与他算个不合的日子,求雨不成,外头物议又起,看他如何!一次不中,算是我的错儿,次次不中,便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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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奇虽叫监正看不上,却有一种识人的本领,凡心眼儿、心有怨气、不大得志又眼高手低的人,他总能一眼看中,当那人是个好人、是个朋友、志趣相投。往年有朱清的亲舅,两个一道做下许多事来。如今又有朱清。
朱清自打落地,亲娘疼着,亲爹也看重。初时略不及朱沛,次后朱沛各种劣迹传出,他便成了众人眼里的金娃娃,闪闪发着亮光儿。纵是朱沛在时,父亲与祖母也不曾亏了他,外间至有闲言,道是朱震爱这次子胜过长子。待朱沛“失踪”,朱震又只养着“朱沛遗腹子”朱瑜,只与他姓名,却不曾入了族谱,内外都以朱震这一份锦绣家业都是朱清的。
朱清母子兄弟更是这般想的,他初时读书又好,又会交际,哪个不夸他?后虽止步于进士门外,依旧没人他不好。哪知晴天一个霹雳下来,与朱沛生得极似的洪谦一入京,他的好运便到了头儿。几十年以为将是自己的家业只得了些个边角,原以必是自己的府邸也住不得了。更可恨是亲娘名为礼佛、实则被软禁。连同一弟一妹的婚事都仓促寒碜。
究其根本,却在洪谦。
朱清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陈奇寻着他时,他正往街上酒肆内喝闷酒哩。因他原是个“嫡长子”妻子也是门当户对,彼此相安无事。及分家出来,顿时妻强夫弱,他又屡试不第,更怨是洪谦作梗,致使考官不肯取中他,时常喝得烂醉大骂,他妻子越发看不上他,也常将他来骂。朱清待使性子时,不想他妻子也是大家闺秀,陪房众多,喝一声,娘子军便齐来拦他。家里内外叫妻子把持了,他只得往外头吃酒。
也合该成就这一段孽缘,陈奇一眼便相中了他。这两个先前也是彼此都晓得对方的,只是朱清原自诩是个读书人,很看不上这外戚兼莽夫。陈奇自以胞姐是皇后岂会理这辈?待皇后变作皇太后,陈文、陈奇兄弟也是不如往昔,朱清也不在朱震家里住了,更无所交集了。
召见遇见,真真是“天缘巧合”。
陈奇与他喝了一回酒,一想朱清遭遇,便假意几句朱震脑筋不清楚,放着亲生儿子不要,非要过继个孙子。引得朱清大起知己之感,数番言语,便做成一伙儿。陈奇并不与朱清泄漏许多谋逆内情,只将监正许多话儿透与朱清,朱清自会宣扬。待朱清上了他的贼船,再徐与他。
朱清因眼见勋贵对九哥成见愈深,想若这官家倒了,那娘娘又算得个甚么呢?即登船,两个弄做一伙儿。
朱清先与他两个兄弟串谋,又寻朱瑜,是想着朱瑜委屈,三、二回登门后,便想叫他在城外散播谣言,也同样不曾将密谋与朱瑜。哪知朱瑜与他不同,心中并无怨恨之意。又有妻有子、有家有业,何苦趟这趟浑水来?又恐叫朱清连累了,即打发妻子抱着儿子往岳父家里住几日,他倒好与朱清周旋。
朱清问起时,朱瑜只推:“她们在家,人多口杂不方便。”朱清不疑有他,渐透出话儿来,道:“这又不是编的,哪一条儿不是真的?”又许以日后与朱瑜一个好出身、回京做官,不令委屈在乡下。朱瑜含糊应下,朱清更觉十拿九稳,嘱咐两句便回京了。
朱瑜越想越觉不对,却又思自己已与朱震府上没甚瓜葛了,他们家的事情自己区区一民,不合搅和进去,推访友,也躲往岳父家里去了。
待到官家再次求雨依旧不得,庄子上有往京城里贩卖时蔬的农人回来,着京中有些个谣言,道是这官家不曾得上苍眷顾,不合不君,真龙天子另有其人,他才觉得这事不好。
这等大事,他又没个商议的人,亲生父亲是谁他如今且不知晓,岳父虽是长辈,心里却不那般亲近。朱震府上,他又心有疑虑,不由愁肠百结。
思索两日,便即牵了匹瘦马,往城郊石渠书院里寻朱珏去。朱珏自有了功名成了亲,朱震恐家中无人督导,只余他夫妻两个在家,甚为不妥,见苏氏又生了个儿子,也明后了。过不多久,又打发他往书院去攻书。
朱珏识得朱瑜,见他过来,以兄称之。朱瑜跑得急了,满面的油汗,一把捉住朱珏的腕子,对他道:“休这个了,我却有件要紧事,思来想去,只好来寻你了。”
朱珏笑道:“大哥先擦擦汗,咱往那树荫下石凳儿那里坐着话儿。”
树下散着几个石凳儿,两个携手去树下坐了。朱瑜伸头露脑儿,将那树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还往树影儿后头看了一看,见无人偷听,方才要开口。朱珏看他这般样子,也慎重起来,只听朱瑜道:“前儿府上令叔父寻我来的……”
一长一短将朱清的话儿了:“我想着,若是府上事,你断没个不知道的,便来问上一问。”
朱珏登时挂了脸儿,道:“他作死,休要连累旁人!我家世为列侯,祖父位极人臣,我妻还是娘娘的面子求来的,有甚不满?帝后不好,于我等有甚益处?非是我不敬长辈,大哥想,他得意时,旁人可有得着好的?这等人也可信?祖父为何叫他分出去住?”
又指书院,许多官家极得士人之心的话儿。朱瑜道:“我若不是这般想,便不来寻你了。你,回与长辈,好自为之。”
朱珏郑重谢了朱瑜,又邀他:“大哥闲时来走走,休总闷在家里,这里有许多大儒授课。大哥年轻,官家又英明,何如考个功名?”
朱瑜随口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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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珏立时朝文欢请了假,以家中有事,方才来人唤他回城为由,得了文欢批的条子,打马狂奔回城。
彼时九哥求雨又不成,正于紫宸殿里闷坐,政事堂求见都叫挡了。急得几个老相门外团团打转儿,丁玮已听着了些个流言,与李长泽尽力强压。丁蓟亦将宝押在九哥身上,寻了许多故交,极力九哥贤良。且:“如今官家仁厚,亲贤臣、远人,哪样做得不到呢?”
九哥却是心病,心里委屈,诚如丁蓟所言:哪样做得不到呢?是以不想见人。
这才两日,玉姐知他难过,也不打扰他,不去看他萎靡模样儿。问过胡向安,九哥一日三餐,虽吃得少,也都用了些儿,便心里数着日子,若过了三天还不出来,她再破门而入也不迟。
朱震正殿门外打磨旋儿,眼见个宦官一溜儿跑过来,是府上公子有急事。朱震一算这日子,正是朱珏上学的时候,此时回来,恐是家里真有急事,又不好走开。李长泽道:“去看看罢,郎君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
朱震这才一拱手儿,去看朱珏。朱珏也是一头的汗,平日朱震瞧他这般模样必要一顿好,此时因猜着他有事,又见朱瑜也在一旁,心里不由烦乱。只胡乱两句“仪容不整,不成体统”,便问何事。朱珏见人来人往,道:“必得回家才成。”
朱震与他一道归家,书房里,朱珏将事了,朱瑜从旁作证。朱震一口气憋在胸中,将脸都憋红了。他两个忙上来扶着,抚胸捶背。朱震道:“派个人,去叫他过来,将他两个兄弟也叫了来!若问缘由,便我病了。”又往宫中称病告假。
将这三个骗回来软禁。
朱震是何许人?掌大理寺近十余年,看着朱清面色不对,便要喝问。朱清原以为老父将亡,回来见着朱震身体康健,也觉不好,欲待逃时,朱震早有准备,使健仆将其拿下。将三个分关三间房内,逐一审问。
他三个虽在积威之下,两股战战,却又因事关重大,原是要谋这家业的,如何敢。战战兢兢着,不消两日,朱源先不住了,失声痛哭。朱震只差这临门一脚时,宫里钟声响起:太皇太后崩逝。
宫使急驰往朱府来,请朱相强起,往宫里哭丧。
作者有话要:九哥,你的坏运气马上就会过了,再两三章哈~
以后都顺顺利利的~
偶真的是亲妈!
153密告
却朱震晓得自己儿子做了些个乱事,觉出内有隐情,将要问出之际,太皇太后崩逝,朱震耽误不得,只得命朱珏看好这三位“叔父”,自往宫里奔丧去。
宫里头,帝后已换了孝服。九哥一脸无奈,李长泽眼中满是惋惜。原本崇庆殿已将官家劝得回转了,不想不到一日,太皇太后又崩逝了。太皇太后于官家,算不得一个贴心老人,只是个寻常长辈,死活原本只是面子情。当此之时,却真个要多往神仙面前烧几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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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求雨不得,九哥养成一块心病,闷了自己三日。政事堂诸相他不见,只传出话儿来,命凡有政务,悉由政事堂斟酌处置。诸相公无奈,将苏正也寻了来,他也不见,将洪谦唤了来,他也不见。太子来门外问安,他也只在门里答应一声,并不开门儿。李长泽将牙一咬,请了郦玉堂来,他依旧不见。
虽止三日,官家不上朝,对外称病,朝野已是议论纷纷。
李长泽等无计可施,只得请出皇后,往劝官家。不想九哥自登基来,不顺的事情多,顺的事情少,尤其近三、二年,更是苦苦煎熬,能撑到如今才倒,也算是难能可贵。便是妻子来敲门,他也不肯应。
李长泽满脸尴尬,待要劝玉姐回去时。玉姐已卷已袖子,往门上狠拍两掌:“你出不出来?!”将诸位斯文相公吓得跳将起来,若非事情紧急,几个白胡子老翁翁齐齐一跳,朵儿几乎要笑出来了。
九哥依旧不应声儿,玉姐往后一退,指着于向平道:“给我砸!”
“你哭丧着脸儿要做甚哩?”
九哥终于发了脾气,吼道:“你是真个不知道,还是装的不知道?!你作这样子,我便好受了么?!我便没有一件顺的!我以为我只消尽力,便能天下太平,能与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我也想做一贤君,现在呢?你看不见么?!!!”吼完便号啕起来。有句话儿他闷在心里不敢出来,那便是“许我真不是上天选中之人”。
他这一通吼,将玉姐与诸相都镇住了。玉姐难得尴尬了,因她儿子也在一旁,将脸儿也沉下来了:“把门关上。”胡向安与于向平两个亲自动手,掩上了门儿,自己也逃了开来,唯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朵儿还想留下,叫于向平掐着胳膊拽了出去。诸相也叫关在门外。
只听着里头玉姐亦吼道:“郦九!你好本事!你学会跟我大声儿了!你还学会甚了?!都使出来给我瞧瞧啊?!你道你是谁?贤君?!贤君都会跟老婆发火的哩!尧舜禹汤,古之帝王,你比他们如何?成汤在位,经七年之旱,众议纷纭,逼得他要上吊!你道他不怕啊?他怕得要死!架起柴火险些将自家着了!结果呢?!还不是撑过来了!撑得过便是圣君,撑不过上吊了,也就是个死人!”
听得诸老臣头皮都麻了!里头声儿却了起来,许是想着儿子还在外头,怕父母拌嘴儿子听着不好。
玉姐里头已放缓了声气,她见已将九哥吼得傻了,肯老实听话了,便拧了块湿帕子,轻轻与九哥擦脸,道:“我晓得你心里苦,也不那些个‘天将降大任’的废话了,便是成汤的事儿,想来这些日子他们劝了你不少了。我从来便,能撑过的便是赢了。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是也不是?我还不信了,咱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甚坎儿是迈不过去的。成是乃圣君,那是因他撑过了。撑不过这七年,你猜后人要如何他?从来谁个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的。”
九哥一意要做个明君,不彪炳千古,也要做个范则。是以一直自律,将自己憋得不轻。方才一番吼叫居然畅意不少。人若发脾气,最恨一拳打到棉花上,若有人与他抬抬杠,反觉好过些儿。此时脾气也发过了,人便老实了,玉姐又温言哄他,他才转过颜色来,也好心里话了。
扭扭捏捏,将担忧了出来:“如今传闻很不好。”玉姐看着他一张方脸,如今威严日盛,唇上又蓄一须,居然做这般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人一辈子福祸都是有数儿的。如今经过了,总好过日后再来烦你。孔子还是圣人哩,列子还还要刺两句,你道‘孰为汝多知乎’真是两儿的?那分明是列子的。”
得九哥也笑了,敛容道:“我想也是有人作幺,不外是那些个北人兼并之族。是我这些日子心火太旺,方才无礼了,大姐毋怪。”
玉姐道:“你这般,又是显我方才更无礼了,你也不许怪我。”她明是欺负老实人,晓得九哥不会怪她,又戏言,火气大,便多吃些苦瓜,败火。九哥一张脸也皱个苦瓜样儿了。
不多时两个又携手出来了,玉姐满脸慈爱搂着儿子,九哥与诸相公道谢:“这几日生受诸位了。”
哪知将振没两天,太皇太后又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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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见着九哥的时候,九哥正疑惑:怎地净遇着坏事了?!
宰相们都是经过事的,太皇太后之丧仪也是有规程的,照做便是了。宰相各司其职,李长泽操持典礼,丁玮与于蓟两个轮流处置政务。田晃、靳敏、朱震三个维持秩序。头一日是装敛,聚了许多人。第二日人齐了,才正式举哀。凡亲近宗室、大臣,连家都不得回,须守灵,皆在宫中静室里安歇。房舍不够之处,又搭起芦棚来。
到第三日上,朱震心里有事,不免目光有些散,心神不宁间四下顾盼,叫他看着陈奇贼眉鼠眼。陈奇是陈氏宗族,又是皇太后亲弟,虽叫夺了爵,太皇太后之丧他亦与其兄陈文一同到了。
这兄弟两个心里有鬼,陈奇勾连些个如朱清一类人物,陈文却与文昌侯等有些个默契。两个更是心不在此,听其哭声,一丝哀意也无,反透着些欣喜。
这朱震一生与无数犯人打过交道,见识过五花八门儿的恶人,登时觉着不对。猛然间又瞧见陈文与宗室里燕王家人眉来眼前,忽然福至心灵!朱震审过许多案子,如大家族里争产一类,更有自己家门不幸事之经历,忽想到一件事儿!登时摇摇欲坠!
也不顾太皇太后丧事了,“立仆”。他倒了,便要叫扶回去休息,坐实他抱病之事。一出灵堂,他便催促回府,回去便将朱清三个提了出来,先喝令一套乱打,打得朱清腿折了一条、朱源胳膊断了一支、朱润牙齿也打落四颗。这才问朱清:“是不是陈氏教你这般的?”
朱清忍着痛,笑得脸儿也歪了,嘶声道:“爹已晓得了,爹既晓得了,还是放了我的好!父子一场,爹手下留情,我也好为爹求情。”
朱震气得气血翻涌,下令道:“与我将这三个畜牲都捆了!堵上嘴!”要带着三个入宫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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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这里捆了“逆子”,正往宫里赶哩,那头陈熙已叫自家妹子惊着了。
陈三姐嫁与宗室,亦当入宫哭灵。头一日便入宫应个卯,领了孝衣。第二日哭了一回,第三日过来,便趁机偷溜出来,寻他哥哥陈熙:“大哥,大事不好了,有人要趁这国丧谋反!”
这陈三姐自嫁与七哥,夫妻两个也算是相敬如宾。陈三姐为人端正,凭谁也挑不出理儿来,原侯家又渐回过气来,胞兄陈熙更官拜枢密副使。虽有些妯娌、姑子酸几句,她也应付得来。因其温柔可亲,七哥虽过继不成阖家丢了大脸,也不曾虐待于她。
昨日七哥自宫里回来,神色便不大对,三姐暗中留意。听钦天监监正登门,不由大奇!这时节,监正合当忙着太皇太后之事才对。忽想起太皇太后故去,皇太后便是宫中大长辈,今日见着皇太后,便觉很不对!旁人哭,她那眼泪都是激出来的。又想着京城流言,天命之事,再看这监正,更是怀疑。
便潜去听他两个话,一听之下非同可。这监正是不肯将功劳都记在陈奇头上的,他以管、乐自居,当然要在七哥面前出头。想着于事发前夜往寻七哥露一露脸儿,必能印象深刻。往见七哥,宏篇大论,皆入了三姐耳内。
这一夜如坐针毡,幸尔七哥也不曾回房。第二日便寻陈熙来告密了:“历来谋废立,成者寥寥。官家自登临以来,行不曾有失。大哥若袖手旁观,百年之后,难逃史笔;有生之年,难逃良心。不百年之后,便是眼下,若叫他们成事,能有你我甚好处?皇太后被娘娘压制这许多年,难道不思报复?满门危矣!七哥与我夫妻一场,筹划许久,一字也不曾漏与我,已是生了外心了。”
陈熙道:“休多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纵不为自家,也须为社稷!”
即带了妹子,往寻灵前寻九哥与李长泽,不想两个都不在,一打听,却是叫朱震请了去。如今皆在崇政殿里。九哥暗想,崇政殿乃是藏书之处,为何要往那里去?便也疾行,途遇拦截之人,忙:“我有十万火急之事,性命攸关,要见官家。”陈三姐跟在他身后,见着生人,羞得不行。
宦官还人拦,他便硬闯过去。擂门之时,里头人听着:“臣陈熙求见官家。”都吓了一跳,盖因朱清不得己招供,道是陈奇等人欲谋反,另立新君。陈熙着:“十万火急。”于蓟便硬声道:“有何急事,不经宣召闯宫,该当何罪?可是要谋反么?!尔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下多是忠贞之士?!”
陈熙一听便知不好,恐是陈奇事发,一时无词可辩,陈三姐不得不出声儿,:“他们要谋反,我听着了。”
于蓟破窗纸一看,才开了门儿。陈熙兄妹两个一进门儿,便看着朱清兄弟三个惨状,都暗叫一声:“好险”。
当下陈熙便:“臣死罪,事起仓促,不得不如此,臣妹早间与臣,潜听着有人谋反。”陈三姐儿急将监正如何寻七哥,两个如何,道是皇太后做主,陈奇挑唆禁军趁着众臣齐聚灵前,好一网打尽,陈文已与好些勋贵有了默契一类,约定今日灵前发动,奉皇太后之命行废立之事了。
李长泽道:“汝夫谋为帝,于你有利,因何而发其事?”陈三姐泣道:“谋逆原是十罪重罪!祖上随太祖打下的江山,一门忠烈,先辈声名怎可遽毁?”
两下比照,九哥等便知此事是实。当下命送三姐送往皇后处看顾,命陈熙去调军,一路往大庆殿前,一路往慈寿殿前,好护着帝后。因国丧,**大事悉皆从权,有诸相在,合以九哥手谕,旨意行处,即可调集人马。李长泽请九哥休往灵前去,却又先不后宫事,想来谋废立之关键在前朝,前朝既定,后宫自安然无恙。将出去,恐走漏消息。
九哥冷笑道:“我不过去,他们怎会发动?胡向安去与皇后知晓,她是个明白人。”
李长泽便不再劝,想着这皇后,心里也有些个怵。靳敏却想:这般安排,是想将谋逆者一网打尽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154殴打
自太皇太后崩逝,玉姐心头便是一阵乱跳。总算这些日子彼此相处得颇为和睦,太皇太后退居慈寿殿安养,为玉姐压制着皇太后,玉姐投桃报李,为太皇太后娘家晚辈儿安排好了退路。两宫相处极有默契。太皇太后一朝崩逝,玉姐心里也是惋惜异常。
比玉姐更心慌的却是淑太妃,太皇太后在时,她只须侍于太皇太后左右,又与皇后和解,日子过得也算太平。太皇太后一去,宫中最尊者却并非与她相善的皇后,而是已积了一肚子怨气的皇太后。皇太后是妻,淑太妃却是妾,太皇太后在时,孝字当头,皇太后不能耐淑太妃如何。如今太皇太后一去了,二人尊卑名份立时凸显了出来。淑太妃纵不怕皇太后,也知要受皇太后些个羞辱了。
虽又有个皇后在,与皇太后更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淑太妃却不能坐山观虎斗。皇太后犹可,皇后却不是个善茬儿,想不出力便占她的便宜,只怕她先要翻脸了。淑太妃只得将心一横,无端生出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玉姐亦想着,恐皇太后要发难。她算幼家里尚算和睦,却也于市井里听着许多“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俚语。纵有个再宽容的婆婆,做媳妇的也免不了立个规矩,积几十年下来,一朝婆婆死了,灵堂上洒泪,被窝儿里偷笑,这般故事她听的非止一个。皇太后被压制的日子更长,心里怨气更大,不定要生出甚事来哩。
思及此,玉姐即命朵儿去宣了宫正来。这宫正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自太皇太后时起,便入了宫,后经太皇太后常识,越过了皇太后叫她做了宫正,单管宫中刑罚。积威之下,宫人宦官多半怕她,她于这宫内门道儿也颇清楚。玉姐迁入崇庆殿,便使碧桃、青柳两个拜了她做师傅,送去教导。
宫正是太皇太后旧人,太皇太后病重之时起,她便心有不安,恐自己这宫正也做到头儿来。她与那些个觉着倦了的人不同,只想一朝离宫,只怕来看她的人也无一个,恁般冷清,如何受得了?听着宣她,却疑惑:纵要我腾地儿,皇后也不是这般没成算、眼皮子浅的人,何至于太皇太后一去便要我也走?
玉姐却不是叫她腾出地儿来与碧桃或青柳,反殷殷嘱咐:“你是故去娘娘留下的老人儿,为人持重,娘娘去了,你要节哀,我还有事要交与你呢,少不得要叫你多累上二年。”
宫正心头一松,拜伏道:“只要娘娘用得着老奴,老奴无所不从。”
玉姐使一眼色,朵儿便上前亲扶起了她,:“您老坐来。”玉姐道:“也不去捧茶来。”朵儿又捧茶,宫正不敢端坐受了,也是双手接了,谢了茶,呷一口,便问玉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玉姐道:“娘娘故去,天下同悲,”便试泪,宫正也跟着哭两声儿,满宫里都是哭声,玉姐哭了几声,才续道,“你我都想娘娘走得安心,后事办得顺畅。如今宫里事多,你要多看着些儿,但有乱人乱事,都要掐灭了。免得搅了娘娘的后事,也是大家的罪过了。”
宫正在这宫里几十年,还有甚听不懂的?皇后这是防着皇太后发难哩,想这皇后比皇太后聪明果决百倍,寻常不至吃亏,有亏事,也是在宫里时日尚浅,恐皇太后几十年经营,有个杀手锏。想明此节,宫正便道:“两位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肝脑涂地也不敢辜负。”
玉姐浅浅一笑,暗想,不换她是做对了,道:“你还须与我往慈寿殿去走一遭,好与你正一正名儿,免得有再来啰嗦惹人生气。”她两个穿了孝衣往慈寿殿里去。
淑太妃迎了出来便道:“娘娘可来了,崇庆殿离这里远,一路走来汗都出来了。”玉姐眼角儿看着皇太后一张脸阴阳怪气,便知淑太妃这是为她圆话儿。立时挂下两行泪来:“娘娘怎么就去了呢?~~~~”
她一哭,满殿人跟着哭。皇太后冷声道:“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一面指挥,“还不快将这里收拾了?!”玉姐试泪道:“您是娘娘亲儿媳妇儿,亲婆婆的丧事,哪有我们越俎代疱的呢?您经的事儿多,我们只一旁看着学着罢了。”
若非太皇太后是她亲姑母,淑太妃伤心太过,听着这两位交锋,几能笑出声儿来。果然这皇后与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后也一丝儿也不肯让着这婆婆。
宫正哭一回:“好狠心的娘娘,怎就这般走了。”便朝玉姐要辞了这宫正之职,皇太后一时发怔,她识得这宫正,是个死也不会离了热闹的人,怎要走?玉姐已抢先道:“外头还讲个三年不改父道哩,娘娘一去,我便换了她的老人儿,哪有这般道理?岂非不孝?你且留下。”宫正哽咽想推辞。
皇太后想要话,玉姐已:“我既为官家之妻,合该掌这宫里事,你是我家人,听我。”宫正也不敢再推辞,免与皇太后话柄,顺坡儿下驴,接了玉姐的吩咐。她两个演戏,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看得热闹,皇太后白白看着玉姐将宫正又留了下来,心道:你便得意这二日罢!一甩袖儿,沉下脸儿来要摆布这丧事。
玉姐与淑太妃两个只管冷眼看着,淑太妃越看越怒,玉姐越看越瞧不起这皇太后。人才将去,尸身还未凉透里,除非不敢作践遗体,皇太后将太皇太后素日里喜欢的都命撤了去。连同皇太后生前养的花儿、喂的鸟儿都不曾放过,花儿也掐了、鸟儿也捂死了,都“不忍心看”要与太皇太后带走。
玉姐心道,能带走陪着也算好了,只怕不晓得你要扔到哪里去了。王氏也是一般想法儿,看一看玉姐,心道,过一时我便与她。
宫正这里,出了慈寿便将宫内整顿,她原是掌这个的,以“太皇太后丧事不得出纰漏”为由,管得更严,人也不以为异——却寻不着甚异常来。
监正想的原也不错:“天下多是人云亦云之辈,人尤其如此,哪里懂甚是非?只消一觉醒来依旧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儿住、有被儿盖,又有个甚区别?所谓‘擒贼先擒王’,只消拿捏住了上头,下头便是蒙了眼睛的叫驴,只会跟着走!再没一个地方儿,比太皇太后堂灵上人齐全了。”他这齐全,非止宗室权贵等,更是皇帝一家。欲将官家一家一网打尽,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不须太多人,便能成事。
因九哥与玉姐只有三子,皆是男儿,都须与九哥往前哭灵,留于后者唯玉姐一人。这一家仅此五人,皇太后以几有力宫女宦官便能将玉姐拿下,多拿上旧仇人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也不费事。事起仓促,几人皆弱质女流,纵各有侍婢,又如何能反抗得来?
皇太后想得极好,暗里看了一、二日,见玉姐等人所携之宫女、宦官并不多,便要发动。
玉姐是戒心最大的,万想不到太皇太后去了不足三整日,午时哭灵的钟声一响,皇太后就于灵前喝斥她:“无礼、粗鄙,德不堪为中宫。”命将她拿下。淑太妃忍不住道:“你疯了?!这也是你做得的?”皇太后道:“放肆!自来尊卑有别,谁个与你的本事敢这般与我话?!”
玉姐心思电转,以皇太后虽然蠢而刻薄,却断不至于疯癫,指斥自己、又羞辱淑太妃,必是有所恃。所恃者必非其辈份,而是另有所恃。无论如何,若叫她再发号施令下去,事态便要更糟。须早做决断,所谓擒贼先擒王,拿下皇太后,事态便能平息大半。
当即猱身扑上!口里叫道:“娘娘!”因穿孝,身上累赘饰物便都去了,玉姐并非寻常弱质闺秀,她离皇太后颇近,不等宫女宦官拥上来,便扑到皇太后身前。淑太妃眼儿都看直了,先前慈寿殿与东宫不好时,也曾取笑东宫里连太子妃都是个练家子的粗人,此时这粗人却了大用。
玉姐奔近了照皇太后腹便来了一下子!她身形挡着,没几个人瞧见,她扑上来并非想抱着皇太后的脚求饶,乃是以手肘猛击皇太后腹。皇太后疼得浑身冷汗摔倒在地,腰也直不起来,四肢一丝力气也无,叫不出一声儿来。淑太妃与王氏离得最近,略看出些影儿来,王氏一声儿短促的惊叫只叫出半声儿,便自已捂住了嘴。心头一阵快意!
殿里原有许多内外命妇哭灵,先见皇太后了疯话,再见皇后去扑皇太后,次后皇太后便一语不发,都看得呆了。一时间殿里鸦雀无声。
玉姐这才慢条斯理整整衣裳,将皇太后采将起来。她习些花拳绣脚,皆是洪谦这街头与人殴斗的痞子教的,没个章法,却有狠劲儿,只管朝人身上最疼的地方儿招呼。洪谦曾:“人若疼得极了,是一丝力气也无的,与死人没个两样儿,由你宰割。”
殿内众人再想不到她会亲自动手。皇太后都叫皇后拿下了,皇后把着皇太后手臂,皇太后挣也不挣一下,旁人还有甚可的?忽听得一阵声响,却是朵儿拦着要朝玉姐动手的一个宫女,将人头发也抓下一大把来,脸也抓花了,又去打另一个。
王氏即怒喝:“还敢冒犯皇后!去传宫正来!”各命其宫女、宦官维持秩序。殿里这才有许多女人尖叫出声儿。内里还有声音:“反啦反啦!敢打……”一语未毕,已叫秀英揪打了起来。
一时混乱了起来,玉姐大喝道:“乱动者斩!”宫正亦来,她原就紧盯着这处,真个随叫随到,带着有力宦官,将皇太后诸宫婢、宦官,并趁乱嚎叫之命妇看管起来。玉姐左手掐着皇太后左臂,右手置于皇太后颈后,远看似是扶持状,却命宫正道:“怕有人要谋反!将他们捆起来!带往前头去与官家会合!”
诸妇人都惊惶,秀英与申氏亦在其间,秀英还好些,申氏已是吓着了。
玉姐命朵儿来“搀”着皇太后,自却踱至灵前,净手上香,转身看着诸人道:“我是祭过天地太庙的皇后,纵要废我,也须官家再禀了天地祖宗!我便要去看看,这究竟是哪一家的道理!”
淑太妃挺身出道:“正是此理!如何因一妇人言便要废弃中宫?无故代官家行事,是连官家也不放在眼里!不是她疯了,便是有所倚恃!她恃的是甚!恐是要反!观其昏悖之行,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平素所喜之物已毁之殆尽!后宫不太平,前朝恐也不安!都与我前头去!”
诸人尚在犹疑,陈三姐已到,见此情况,长舒一口气,哭道:“燕王勾结陈文、陈奇等谋逆,官家命大哥救驾,已去调禁军了。”
此言一出,殿上不安渐去。诸妇人愚笨的有,聪明的也不少,听着陈奇、陈文名字,再看着皇太后,又有甚不明白的?再看玉姐,头发也有些散了,碧桃正取了只篦子与她拢头发哩。
玉姐道:“你很好,过来坐。”即命宫正将燕王家女眷拿下。宫正是做熟了拿人的事的,非止捆了人,连嘴也堵了。淑太妃放下心来,拉着侄女儿的手儿抚慰。王氏却:“娘娘,眼下如何举措,还请娘娘发令。”
玉姐一擦眼睛,流泪道:“娘娘灵前,还能做甚?举哀罢!”王氏眼睛也瞪大了。
当下乱烘烘一齐哭,只待禁军到来,称是奉了官家之命,受陈枢使之调拨,来护驾的,人在殿外,并不敢入内。
玉姐这才道:“传舆车来,我奉慈明殿娘娘往前头去。”皇太后是先帝遗孀,恐前头发难的人拿她做招牌,将她与诸人一股脑儿带将过去,也是与九哥壮声势。
禁军便看着皇太后话儿也不出来,叫两个宫女“搀着”,又有许多宫女、宦官叫捆着,一个字儿也不敢多,低头行礼,奉着两宫车驾往大庆殿里去了。
此时,大庆殿里正打得热闹。
作者有话要:估计御姐早就想这么干了。
打婆婆什么的,其实一也不好,不过当时的情况,也就这样了吧……
155暴力
慈寿殿里是殴打,大庆殿内便是殴斗。
无论是九哥等人,抑或是监正一方,皆不以妇人能定胜负,较量还须男儿丈夫。是以九哥止派兵去救玉姐,也是为防皇太后为人利用;监正那处,更是一丝也不曾担心皇太后,以“皇太后位尊,无人敢扰”,大庆殿得手,使人往迎皇太后不迟,想彼时也无人敢拦。都以定输赢只在大庆殿,皆想不着皇后却是个悍妇,还是个敢动手打婆婆的悍妇!慈寿殿里的闹剧比大庆殿里更早谢幕。
大庆殿内,双方人马正在较量,皆想着事成之后,再处置后宫事,全然不知一干妇人已将太皇太后之梓宫留于慈寿殿,派人看守,率着禁军直奔大庆殿而来。
九哥委实叫这些个人气着了,他自思没有甚辜负了这些个人的地方儿,纵知兼并无益于国,他也不曾放言要将这些个非法隐瞒的田亩都厘清,只要叫这些个人收敛些儿,休要弄成大乱即可。自登基以来,旁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替换的,也都是年高者,且并不曾似流言那般,悉以南人替北人。朝中高官,多是北人。他也不曾当朝斥责重臣与他们难堪,也不曾任人不唯亲,阻了忠良上进之路。亲戚几十人,得重用者无非一个凭本事考做了传胪的岳父,一个出巡抚慰有功的长兄而已。
本当共体时艰,偏有人贪心不足,想叫他似先帝那般软弱可欺!九哥心头火起,便立意要挤这个脓包。若他没叫逼迫时,只管将首恶拿下便罢。如今若不与这些人一个厉害,恐还要生事。是以打定主意,要叫他们发出来,好一来个一网成擒。故意做成个口袋,好叫他们来钻!
监正等人想着,再无一个场合比太皇太后灵前诸般权贵更齐全,恰九哥也是这般想的。旁的时候纵有了证据,也要有许多人要讨个情,定个罪且要争论许久。太皇太后灵前发难,快刀斩乱麻,谋逆的罪名,谁个敢轻易开口讨情来?
九哥一面命陈熙调兵,陈熙却又周到,临行之前嘱九哥:“臣请官家内披软铠,以备不测。”即又取软铠来,穿于孝衣之内。本朝虽不好武,九哥却与玉姐两个时常打些花拳绣腿,好软甲也有几副,都取了来,将宰相们也使软甲裹了,再罩外衣。
即奔往大庆殿,九哥将章哥唤至身前,思其身无软甲,恐乱中伤了,带于身侧,自己也好护着他。朱震一看,登时明白,却往湛哥处去,丁玮原是要护着章哥的,一见九哥自护了去,便走近佛奴;靳敏心最灵,蜇摸着凑到郦玉堂身侧。
李长泽已摸到洪谦身旁,悄声儿了几句。因他是操持丧仪的,时常要吩咐些个人,倒也不显眼。李长泽与洪谦完便又去寻温孝全,于蓟见李长泽动了,心中一动,却与梁宿话,又寻苏正等。这两个面上不动,却暗中与自己之子弟门生使了眼色——虽不及细究竟为何事,却也叫心中都好有个数儿。
陈奇等果于灵前发难。
也是这些个人不是成大事者,太皇太后一去,便都急不可耐,想迟早发动。果决不是短处,认不清局势却是要命。此时才哭了不够两个整天,诸人有的是力气。
彼时九哥才拈香过,正待举哀,陈奇悄溜了出去,将原先勾连的禁军引入来。人并不多,统共二、三百人而已。能悄无声息聚这许多人,也是陈奇本事了。禁军一拥而入,将门儿也堵了,陈奇带二、三十人围护而入。原本哭灵当依次序,此时跪于地上的人都闪开两旁,与他们让出路来。
李长泽心里冷笑,出言喝斥:“尔等欲反么?”
陈奇将脖儿一梗:“我等为澄清宇内而来。”复将监正的那些个话儿又了一回,不外是些早传了许多遍的谣言辞。且将请命于皇太后,请另择贤君,以安百姓。
满殿之人皆往上看,只见九哥站于上首,陈奇却站于殿中,仰着脸儿看着九哥。虽有政事堂诸相先时略与亲近之人暗中递了些消息,毕竟时间紧张,不曾多。陈奇事先串连之人也不并太多。更多是不曾听着消息的,一时叽叽喁喁。
九哥便问:“谁是贤君?”
陈奇抗声便是七哥,七哥也躲不得,由渔阳侯等数人拥着,与陈奇站于一处,监正早凑了过来,禁军一闪身儿,将七哥与陈奇围于一处。殿内嗡嗡之声更大,有往燕王处看的、有往原侯处看的,也有往郦玉堂等处看的。
原侯当场叫将起来:“你做个官儿便要滥杀百姓充军功,这般下作,的话儿也能信?你谁个好,怕不是臭味相投罢?”七哥是他女婿,若七哥登临,他女儿便是皇后,原是好事。然事已至此,他犹不知,可见七哥与他不是一条心!皇太后、陈奇又是他仇人,如何能叫他们成事?
诸人看着陈奇奉承七哥,七哥岳父反瞧不上七哥,不由止了议论。
九哥沉着脸儿,沉声道:“政不节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女竭盛与?苞苴行与?馋夫昌与?”
他一话儿,底下便静了下来,殿内原就是勋贵与朝臣对半儿,读书人听着这几句,便知这来由。这乃是昔年成汤革命之后,天旱七年,物议沸腾。汤不得已,乃沐浴斋戒,以六事问天。的便是九哥方才问的那六句。
勋贵里略读些书的,也都想起这典故来的。这问的是:可有乱政?可对百姓不利?可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可好女色?可是官员贪赃枉法?可是听信人馋言?
这几句问的着实厉害,九哥自己兢兢业业,至于到人,却是要将政事堂诸公都卷将进去。这些个宰相,最年轻一个也年近六旬了,各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如于蓟之辈,家中累代出了多少公卿,更不能是人。
于是这些人随着梁宿登高一呼:“国家养士,正待此时。”便摩拳擦掌,欲擒陈奇。
陈奇并不畏惧,盖因凡臣下入宫,皆不许携兵器,这些个人都是赤手空拳。因哭灵,笏板也不曾带来,他撺掇来的禁军却各携刀枪。也是大呼:“荣华富贵正在眼前,我有皇太后命,才不是谋逆!”与他勾连之渔阳侯等亦是明仗着此节,也将袖儿一卷,要争个头功。渔阳侯更看佛奴年幼,便要扑往佛奴处。
不想此时读书人习“六艺”,游学者还常有带剑的,读书的书生,反比斗鸡走马的勋贵纨绔能打。年高的如梁宿等虽筋骨已老,却步履平稳,早早退往九哥身旁,不碍着年轻人手脚。年轻的如鲁直(因直言,李长泽选其为丧仪上御史,专检诸人服制可有不妥、礼仪可有疏失)等,原就一肚怨气,瞧这些人不上,更是打得大开大阖。
此外又有一等怪人如洪谦,下手极狠。见人要伤他外孙,如何能饶得了渔阳侯?他为人最是护短,一抻胳膊,将几个要躲往“逆贼”身后的公侯扫到地上,抬脚便踹得人行走不得。渔阳侯最惨,被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挥手儿便握了渔阳侯腕子,一出拳苦胆汁子都打将出来了,继而一套乱拳,打得面上青紫。
眼看安昌侯世子要去砍朱震,伸脚儿便将人踹了个马趴,连手里刀也摔飞了。待扑上去,又急回看一眼渔阳侯,抬脚便踩折了他胫骨。洪谦不惯用刀,只夺了杆枪,将枪作棍儿来舞,上下盘旋,打得酣畅淋漓。
禁军原是有刀枪,已伤着了几个人。彭海却大呼:“我乃状元,素读诗书而知礼义,乃等不忠不孝之莽夫敢尔?”这武人畏文士,已深入骨髓,听他一喊,反束手束脚,不敢杀伤人。
陈熙所领之兵亦破门而入,三两下,将人皆按住。甲胄在身,并不行大礼,只禀与九哥道:“官家,逆贼俱已伏诛!”
九哥露一丝笑,又隐了,道:“知卿忠贞。”又命与诸臣受伤都裹伤,将“逆贼”锁拿,待太皇太后丧后,审判定罪。
旁人听了犹可,陈奇却是大急。他与他哥陈文,并子侄等俱是行乱的,皆叫拿了。事是他挑的头儿,一朝不成,死无葬僧地!即大嚷:“我等奉皇太后之命,除乱安邦!”
李长泽怒视陈奇道:“命从何来?休要攀咬皇太后!天下公器,废立之事,岂可决于一妇人?!”是死活不肯认这账目。
陈奇语塞,目视监正。监正自认倒霉,只得抗声道:“昔年霍光效伊尹事,黜昌邑王,便是请上官皇太后主持!皇太后如何不得预废立之事?!尔等外姓之臣,何预人家事?!先帝时风调雨顺,”将手儿一指九哥,“自此人登基,便灾祸连年!便是上天示警!若早将他逐去,早便海清河晏!可笑诸公鼠目寸光,为着自家高官厚禄,竟置江山社稷与不故,有何面目复立朝秉政?!”将手一指殿门,“你们敢问皇太后么?敢问天意么?”
监正慷慨激昂时,众人都听着一阵脚步声,却是内外命妇都来了。监正声儿极大,玉姐隔着老远便听着了。越听越气,脚下加快,皇太后叫朵儿与碧桃一左一右挟着,依旧痛得不出话儿来,想来舆车之上,玉姐又补了黑手。待到殿门口儿,玉姐便扬声道:“皇太后来了,她与你无话可。”
男人们再想不到女人们会过来,都呆了,再看皇太后,脸上一脂粉也无,显得极苍老无神。看完才觉着不该这般直视,又都垂下头来。
玉姐将眼睛往上一看,见九哥与儿子们都好,再看自己父亲也好,苏正与梁宿都在九哥身旁,不由翘了翘嘴角儿,这才来见九哥。九哥关切道:“这里乱,你来做什么?”
玉姐道:“听有人想问皇太后,我便奉皇太后来。”
殿内人精儿多得是,听着陈奇与监正之语,已猜着监正为谋主,欲借皇太后之手,行废立之事。今见皇后亲至,便知皇太后于后宫恐也发难,惜乎不曾得手,反叫皇后制住了。再看皇太后,猜她是否受制于皇后,又或有甚内-情,两宫各以条件交换,将监正等闪到一旁。
然皇太后已无亲儿,娘家人是最亲近的,如何能舍了娘家人?如何至今不发一语?虽她发话,肯听的也没几个,何以一句求情的话儿也无?
他们却不晓得,这里头是有内-情,却并非甚交易,只是皇后动粗,皇太后已疼得不出话来罢了。
玉姐冷道:“皇太后不出话儿来,我却有话要。我早过,谁也休想动我男人,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人不行,天更不行!”如此狂言,听得人都呆了。
玉姐却与九哥道:“朝廷大事,我一妇人不得干预,后宫悖乱之人,我却是有权处置的罢?”九哥颔首:“你我一体,何事你决不得?”
玉姐笑摸着儿子的头,将佛奴抱来,交与王氏,又将湛哥交于淑太妃之手。她两个见满殿文武臣,早不自在,拉着两个孩子便往偏殿里避开去,诸命妇便随行。殿里男人这才看着,有好些个命妇也叫捆了,不曾生事的随入避了,捆着的便闪于众目睽睽之下,羞愤欲死。众臣便知此事不。
玉姐一挥手儿,道:“一些个乱头子,娘娘丧事上行凶,累得娘娘走得不安生,着实可恨。宫正何在?”
宫正押着许多人,闪出身儿来道:“奴婢在。”
玉姐道:“杖毙。”
当即于大庆殿前,连将慈明殿使人,并些许听命慈明殿之宫女、宦官杖毙。血流满地,那陪绑观刑的命妇里多有吓昏了的。
内廷大杖一杖一杖打在身上,皇太后听得心惊胆战。不多时,已有叫打得七窍流血而亡的了。旁观者皆不敢言。
正打到一半处,却又有风起,天上阴云渐布。闪电过去,忽喇喇打了一声响雷。玉姐心头大喜,她此来,原是为着与九哥立威,震慑诸人。想这样逆案,一时不能决,恐人心涣散,谣言四起。便要使手段,令此间人闭口不言,静待结果。也是因着都是些个官员,有些个心思,会揣摩。若都是些百姓,她自又要摆出一副大度模样儿来,才能安抚得下。
如今有起雨之征,实是意外之喜,强忍着喜意,命休停手,只管行刑。刑未完,天上已落下了雨子,玉姐冷道:“我早就知道。果然早有预兆,早早除了这些脑后生了反骨的,天早下雨了。偏你心善,总要与人机会。”最后一句却是九哥。
九哥看着天下雨,早惊喜莫名,君臣哪还管皇后的语气不好?九哥乐抱着章哥,笑道:“终于下雨了!”
玉姐心头一松,再看皇太后时,却是早在第一声雷响,便吓得昏死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终于下雨了,下面都是亲妈情节了~欢快跑走~
156定论
却钦天监监正自负才华,以人皆不识其能,愤而游陈奇以废立之事。与陈奇两个勾结上下,趁着渔阳侯等行事不谨的机会,竟叫他结成一股势力。谋于太皇太后灵前发难,好行那废立之事,以七哥为新君。
不想天下之大,并非人人想谋反,接连有了告密之人,朱瑜、陈三姐相继出来首告。九哥这一头虽知晓得略晚,却终得了机会布置。更将计就计,将乱党一网打尽。
更可喜者,乃是天终于下起雨来。久旱不雨,实乃悬在九哥心头一把利刃,行事也觉束手束脚。无怪乎看着天上落雨儿,九哥一脸不敢置信,又难掩欣喜,纵在太皇太后丧礼之下,还是笑了出来。大呼:“天不亡我!”
笑了几声儿,忽觉着不对,又敛了笑容,幸而政事堂与诸忠臣亦喜,倒不显得他突兀。
君臣喜过之后,再看那谋逆之人,好似那暴雨里的花草一般,催折凋零再无言语。唯有殿外雷声、风声、雨声,与行刑的大杖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和着哀鸣。
李长泽因请示九哥:“官家,请毋因些许人而误正事,且将其囚下,正事过后,再行处置。”
谋逆者人虽不算极多,却也不少,也是个大案。犯人数不过四百,还不如先前温孝全抚北时遇着的草寇多。然除却二、三百禁军卫士,余皆权贵之家,称得上要案。原当重而又重,耽误不得。却因事发在太皇太后丧礼上,纵是九哥恨得牙痒,也不能先将这些人问罪正法,且要将其拘押,先将太皇太后丧事对付过去,再来细细问罪。
九哥原生了张不怒自威的脸,既敛笑容,更显威严。一干谋逆之人更是心中有鬼,见谁都像见着捕快,悄抬眼看他,都叫吓得不轻。钦正监监正原以自己有理,欲以三寸不烂之舌大展辩材,好游诸臣。不料正到得意之处,下雨了,便好似叫外头那雷劈着了一和股,呆呆木木,眼儿也直了、口也歪了,一个字儿也不出来。
当下将诸谋乱者暂押入大理寺内,待查问案情,再一体问罪,暂将与乱之家家产悉封了,家眷亦拘押。一时间狱神庙里人满为患,这是后话了。当是时,大理寺卿并御史大夫忙出列来,会同着刑部尚书,与陈熙办交割,由禁军将人押往里。
几人出得大庆殿时,外头行刑已毙,宫正虽是女子,处事却果决,挨着个儿看那挺尸的人,指一大力宦官,令每人头上再狠补三下。地上血水叫大雨一冲,流得遍地都是。纵是陈熙出入战阵之人,亦觉胆寒,于珍等心内并无此不忍,却又叫夹着雨水的风儿一吹,湿了半截儿裤腿,只觉寒气从底往上窜。忙打了个寒颤,道:“走罢,内廷之事,非我等可问。”
大庆殿里,却有一桩棘手的事儿。君臣等平定叛乱,尚在殿里立着的,纵不是功臣也不是罪人,都各松一口气,然见着皇后,想着她是如何来的,不由又皱起眉头来。李长泽等重臣心里,皇后行事果决,“侍奉”太后而来在先,行刑震慑诸逆于后,实是难得的人才。然一想着她“侍奉”来的那个人,却都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了。
这些个人里,也有认得皇太后身旁心腹人的,眼尖些儿的已见着方才杖毙的皆是慈明殿中人。宫女宦官可杖毙,逆贼可收押,皇太后又当如何?世间从无能废得了皇太后的皇帝,多如懿安皇后一般,叫憋闷死。九哥若不想有个“弑母”的名声,好叫皇太后好好儿活着,最好再活个三年五载,再悄无声息地“崩”。
如何请皇太后安静活着,便是一道难题。李长泽更心疑:皇太后向来不是个好人,如何眼下肯一声儿不吭?
玉姐自是不会为他们答疑,她下手的事儿,对着九哥也不好明的,见宫正来报:“禀娘娘,行刑讫。”玉姐道:“行了,使人盯着埋了罢!你与我去见慈明殿娘娘,也不知她老人家惊着了不曾。”宫正领命,一个眼色下去,自有徒弟去处置,她见朵儿与碧桃等去侍奉皇太后了,便上前,与于向平两个一左一右侍立。
玉姐却朝九哥一礼,笑道:“为着这些个人耽误了些时辰,我来此,不过担心而已,事急从权。然礼不可废,此间事毕,我当奉皇太后回慈寿殿去。娘娘梓宫还在那处哩。”
九哥面露关切,道:“也好,随你来的是谁?宣他再随你过去,一路护持。”
玉姐道:“放心。我必伏侍得娘娘妥妥当当的。”
九哥也不问她要如何“伏侍”,只:“自己当心,晚间再话。”
玉姐这才率诸内、外命妇返慈寿殿,来时拖拖拉拉许多人,回去时,因有妇人之夫、子谋逆,又或是从逆,已叫“请”去狱神庙了,便少了许多人。妇人不比男人,心却细,又好多想,虽有见着平素与自己不和的下了大狱快意的,亦有心地端正如梁老夫人见谋逆之人伏诛欣慰的,却也都叹世事无常。又有心下感叹:她丈夫不是个好人,她却是难得和气的。然事涉谋逆重罪,无人敢直言。
到了慈寿殿,诸人不由升起一股物是人非之感。玉姐理成当然成了丧主,皇太后被宫正以“伤心过了”为由,“请”下去歇息,亦不回慈明殿,止在这慈寿殿偏殿之内。
玉姐对淑太妃道:“乱臣谋逆,娘娘兄弟不争气,将娘娘气着了、惊着了,又折了侍候的人儿,且分拨人手来伏侍娘娘,万要保其周全。”淑太妃道:“这也是应有之意。”她两个话并不曾背着诸人,内、外命妇都听着了,暗想,也是这个道理。
玉姐这才悄声命宫正:“择大力之宫女、宦官,娘娘身边两尺之内不可少于四人,必要两宫女、两宦官,两个时辰一换人,日夜不停。身边不许有尖锐之物,绳不许长过两寸,簪钗不许有尖头,横竖在孝中,连针线也不必做。熬好参汤,做好饭菜,伏侍娘娘吃。”
宫正会意,道:“老奴明白。”即去做。
玉姐又命取妆匣,来与诸命妇理妆——方才一番奔波,鬓都跑散了。
这才举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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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丧礼非区区几日便可了,诸逆臣押于狱内,尚不及审判之时。却又有北方各地来报——两、三日前各地普降喜雨。
九哥与政事堂皆大喜,虽今年大半收成没了,只消不成涝灾,以今年之势,明年必是个好光景。最可喜者,乃是这雨虽不能当饭来吃,却能解人心头躁意,好破先前帝后不好的传言。更因此雨,三法司纵量刑严些,也无人不好了。九哥心里,却是要趁势严办,剪灭这兼并之风,也是与敢犯上作乱者一个教训。
九哥心头焦躁火气也降了许多,不似先时那般迫切要问罪了,只嘱咐不许令逆臣死于牢内,又:“未定罪前,不许为难其家眷。”
玉姐却于丧事上遇着几个求情的人,以诸勋贵之势,许多皆是自开国以来便有的爵位,数代下来,姻亲故交盘根错节。为谋逆、从逆的话,自是不敢的,然若是犯官家眷、又或是家中幼儿,倒还有几个略有些个良心的亲戚战战兢兢想走个门路。
渔阳侯、安昌侯这等人家纵是姻亲亦不敢碰,然若是渔阳侯兄弟的孙子,其母家想求将这孩儿以年幼为由流放得略近些,却是使得的。又如燕王系,燕王子孙众多,有与宗室里吴王系子孙处得来的,也有想讨个情儿的。
又有一等人,因与谋逆之人有些个亲戚,恐连坐的,更是如坐针毡,四处撞木钟。跑得最厉害的,正是这等人。
谋逆之事是得罪官家的,散布流言官家各种不好,更是将官家往死里得罪,谁个敢去触这个霉头?纵能活动了主审官,官家想起一问,功夫便全白下了。思来想去,唯有两个人能得动官家,其一是皇后,其二便是渤海王妃。于是动了心思的人,便尽力往渤海王府与永嘉侯府里跑。
洪谦在京时日尚浅,姻亲亦不多,虽如此,也有许多人七弯八拐地寻上门来求情。求人办事没有空着手儿的,洪谦与秀英却都不敢收。亏得两人都要往宫里哭丧,便严令家中看好门户,来客便主人家正在宫里,家内没个主事的人。秀英又牵心已搬出去的金哥,命李妈妈去对金哥:“这事儿大着哩,休要沾手儿。”
金哥笑道:“我一外臣,连娘娘的面儿也照不着,寻了我来有个甚用?”李妈妈悄声道:“那哥儿可看好了老夫人,老夫人素来是个心善的,因娘娘做了皇后,她老人家也有个诰命,此番以老病告疾不入宫哭灵,万一有人寻着她,她一时心软应下了,却又是件麻烦事哩。”
金哥这些年也曾听着一二外祖母之旧事迹,无奈道:“我哪处也不去,只在家里温书,眼见是要考举人试了,我走不脱哩。”李妈妈这才放心回秀英,如此这般一,道是哥儿极明事理。
郦玉堂处亦有人请托,郦玉堂原是个不问世事的,前些日子听着有人他儿子不好,虽是过继出去换儿子,也是自己的骨血,他已是一肚子气。如今听有人请托,将双耳一掩,“送客”二字都不,便跑出去了。只两手抱着耳朵,过门槛儿时还叫绊了一下,险些儿跌跤——更恨来讨情的。
他这般作派,申氏亦不敢兜揽。求情之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家中惶惶不可终日。
却又传来消息,官家要嘉奖此番平叛、救驾有功之臣。议功较之审案却是容易得多,自九哥起至于政事堂,肚里都有一本账。
九哥原想抬举着郦玉堂的,又觉有些不妥,便暂缓一缓,因他同父之诸兄哭临时与他同心,多有回护之意,便与这几个都赐了爵。陈熙因有功,将其由枢密副使进为枢密使,原枢使入政事堂二月后退休致。又奖洪谦之功,硬将洪谦原本之北乡侯与了金哥。
诸宰相有功,各额外录一子孙。在场之忠臣,各加一级。其余因搜捕逆贼而余下的空缺,九哥便交与政事堂来拟。政事堂见九哥固有偏袒之意,却不曾做得过份,也由他去了,拟了剿逆之军士各加三级,录其姓名,待日后有用。
算来算去,却是皇后一门获利颇大,众人却慑于皇后之威,不敢多言。玉姐却又有话要,乃是因淑太妃之请,为陈三姐情:“她有功,怎能同罪?”九哥便与陈熙了,可使陈三姐与七哥和离,另觅良缘。陈熙感激不尽。
九哥乃命朱震为山陵使,与太皇太后建陵。太皇太后原当与夫合葬,奈何她寿数太高,丈夫已入土几十年了,不好以卑动尊。只得于旁另建一陵以安置。
朱震辞以不敢,他因朱清之事,自思管教不严,险酿大祸,连着引罪请辞的折子都写好了。九哥却不允,道:“此事与卿无干,我自知之。卿且留,有事要用着卿。”朱震因不知何事,便暂留下。
待太皇太后丧事毕,九哥即命三法司会审,因事关重大,又命丁玮以宰相监审。李长泽又奏以燕王乃宗室长辈,不好止令三法司来审,请审燕王等宗室时,须宗正在场。
玉姐却又暗中九哥:“燕王年高,又是长辈,且子孙众多,一旦悉数定罪,未免宗室震动。不如止诛首恶一系,余者也与他们些个颜面。削爵罢了,休除了宗籍。想他家女孩儿也有嫁出去的,原就没个嫁妆,如今连个品级也没了,要再不是宗女了,恐受人欺。”
九哥一想,道:“原为威慑而已,便止留着宗籍罢。”却不即时,只等宗正等审出个结果来,他再“法外开恩”,博个大度名声儿。想来三法司并宗正等不敢轻判燕王诸人,纵钦天监监正能活命,燕王也难逃死罪。
因开审,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看着这案子,鲁直又比出上回那两个典故来,道是:“向者臣曾言,诸逆有不臣之心,实因贪得无厌之故。”因请查其兼并之事。
听着的人都面上变色,心道:此事真个难善了。谋逆已是重罪,如今鲁直言下之意,却是这些人蓄谋已久,早有不臣之心,岂不更招人恨?且有鲁直这等御史死咬着,恐这些罪人难脱身了。
又有人担心,自家亦有兼并之事,如今鲁直上书请穷治,不知是否是官家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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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没有鲁直等人咬着,这些人也没个好下场。自下狱时起,陈文、陈奇以皇太后之亲族,只消不是首恶便能脱身,立意将罪名推与监正。监正自以不曾动手,也想活命,且以陈氏兄弟为外戚,纵是主谋也好脱身,不比自己,一旦定罪便难有生路,意将罪名推与他兄弟两个。两处便互相攀咬,攀咬中将许多罪状悉了出来,又连着旁人。
内里又有连着朱清的,不想丁玮阴恻恻道:“朱清早死了,寻替罪羊也不寻个活的。”
陈奇目瞪口呆:“死了?”
朱清却是朱震与了他三尺白绫的。并非他心狠,凡涉谋逆之事,罪必不能止于自身,还要祸及宗族。若止朱震一人,他便领这管教不严的罪名,朱氏满门却不止朱震一人,更有霁南侯家并其余亲族。朱清兄弟一去,九哥看在朱震先发其事的面上,或可不予追究,如此,朱清兄弟三个的子女,便不是逆臣之后。
九哥果睁一眼闭一眼,连朱震也不曾问罪,且命其为山陵使,便有保全之意。
虽涉及许多人,案子审了两月便即判下,也是朝廷不欲多生事端之意。即判陈文、陈奇、监正为首恶,罪在不赦,行九族之诛。籍没。因陈氏兄弟乃皇太后亲兄弟,九族之诛便有些可笑,陈氏宗族里便除了族谱,将陈烈过继承皇太后之父爵。止发还账上之田亩、府邸,余皆没官,数十年兼并所得,悉便宜了九哥。
渔阳侯、安昌侯,诸逆,当斩,除爵,籍没,同祖兄弟皆罢官,阖家流放。其余从逆者十三侯,绞,除爵,籍没,同祖兄弟皆罢官,阖家流放。
从逆之禁军,斩,籍没,合家流放。
燕王系当除宗籍,削爵,男丁满十六岁者赐死,十六岁以下,流放。因是宗室,并不明正典刑,只于狱中赐自尽。
九哥这才出来话,燕王系止燕王与七哥父系男丁赐死,除爵,并不除籍。陈三姐已与七哥合离,发还娘家居住。
因籍没,又查抄出许多账册来,记着名下隐了多少田亩等。九哥看着籍没的册子,气得双手直抖,怒道:“他们好大家业!”晓谕各地,凡以上诸人悉为谋逆罪人。又谕各地方官,北地被灾,人民流离失所,又有许多移民,是以人口、田亩皆须重新造册。命原驻之御史、太学生,调换协助,登记人口、丈量田地,重新大索貌阅、输籍定样。
原本心神不宁,恐穷治兼并之人见此情形,便其朝廷之意,摸着了官家底线。也有些人家暗中还了些田地,也有些人家原本要趁灾收田的便歇了手儿。也有些人家晓得官家并非要穷治,只不允有人贪念太深,行那“田氏代齐”的典故而已。便比着这几家的田亩数,各归家告诫子孙。
此案一结,恰逢秋税又至。西南移民屯垦之处虽犹要添些个冬衣、家具、耕牛一类,却已有一季收成。虽朝廷许以五年不税,今年朝廷却也不须拨这些个人的赈济粮了。九哥舒了一口气。北方因下雨,又重厘了田亩,虽产量有限,却人心欢腾。想国家收回之田地,自要分拨与百姓。各人无不踊跃,自秋日起,直至第二年春耕前,方将此事理毕。期间亏得有这许多御史并太学生帮忙,又令佃户自报家门,否则春耕之前亦不能完。
九哥却于结案后颁旨,议与湛哥开阁读书,封做郡王,以朱震兼任王太傅。佛奴亦为郡王,只年幼,并不读书,又要简选与湛哥做伴读之大臣子弟。并不另往他处,亦附学东宫。又要选伴读,填了原章哥伴读里因受家族之累而流放之人。冬至日后东宫学堂便即复课。
一时间京中原心头有离别之意、伤感有些个熟人叫流放了的人都将这些个逆臣抛开,想着如何与子弟谋这个出身才好。
作者有话要:呵呵,九哥以后都会顺顺利利哒~
看吧,下雨的事解决了,兼并的事得到抵制,也立威了,也收拾了不服的人,也没有人再对他端长辈架子了。开森~~~~
于是,本文也进入尾声了~
157商事
虽因着太皇太后先病后逝,继而又是陈氏谋逆案,满朝上下连个八月十五都不曾过好。待三法司审完案,尚有一等兼并之家,深恐官家穷治,心里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唯恐何时有事落到自家头上。一等二等,见官家并不再有话儿放下,燕王系亦只诛其首恶,并不曾除其宗籍,皇太后也于深宫内“安养”,且召陈烈之妻往拜皇太后,又不曾治朱震之罪,方有人迂回试探。
李长泽生日在九月末,正是打探消息的大好时机。彼时之热闹,连李长泽自己都觉得惊讶——无论如何总在太皇太后丧期内,这般热闹却不大好。
他的生日,梁宿、丁玮等皆到,朱震也携着朱珏来了。朱震因朱瑜有大功,前思后想,便想留朱瑜在家,因朱清兄弟三个皆叫他迫令自尽,朱清、朱源自有子,朱润尚没个儿子,便想将朱瑜记在朱润名下。不想朱瑜却不想再趟他家这浑水,坚辞了。
诸人看着朱震亦到场,且是面有感慨之色,并非一脸灰败,也有人心里纳罕。有些个人不免交头接耳:“难不成京中原先的传闻,竟有些影儿?”“他与永嘉侯真个有些不清道不明?”“你先时与朱沛倒好,看永嘉侯可是朱沛?”都猜是否永嘉侯代为求情,却又不好明着问。便有人问着董格:“君侯与永嘉侯、朱相家都是亲戚,可知道?”
董格将脸儿一板,道:“我哪里晓得?你们休要胡言乱语,也不须在这处胡猜。李相寿宴,哪好胡?——案子已结了,何必再生事?”
便有人围着他打听消息:“真个没事了?”
董格颇有些个得意,压低着嗓子道:“我家那个孙女儿因与永嘉侯在程家的儿子,娘娘格外心疼这个兄弟,为着婚事召内子到宫里商议,是因太皇太后之丧,只好再拖上一年了,又,过了年,便准备起来,好好热闹热闹,好除一除晦气。又,陈枢使的女公子与渤海王孙子的婚事,也快了。听那口气,官家是不想深究的。”
诸人都放下心来,却又想更多打听些儿。一时四下串连,因李长泽亲往迎了几位宰相,又迎如永嘉侯、兴平侯、原侯等外戚,诸人便有围着于珍这大理寺卿打探的,也有围着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的。诸人众口一词,都官家并非那等行苛政之君。
众人听了,纵使李长泽之寿宴并不有歌舞也不曾吹打唱戏,诸人还是颇觉快意。哪知李长泽却又遇着个不顺心,却是褚梦麟因与海外贸易,赚了好大一笔。岳父虽看他不起,他却安心想在岳父寿宴上露个脸儿,大张旗鼓使人送了好些个寿礼,数尺高的珊瑚、龙眼大的珍珠、水晶杯、玛瑙盘,等等等等。险些将李长泽的肚皮也要气破。
看的人里,傻的李长泽有个好女婿,真如传中的范大夫一般能耐。明白人儿都叹,李长泽不知哪一辈子欠了褚梦麟的,叫他坑得好苦。太皇太后崩逝,陵还未及营建完,人还不曾入土为安,这褚梦麟就这般显摆,傻些的还要他孝顺。
丁玮等都识趣儿,并无一个提及褚梦麟。皆想,这褚梦麟真个是会做事不会做人。都与李长泽些个如今雨也下了,逆贼也捉了,物议平息,风调雨顺,来年有好光景了一类。李长泽肚里恨着褚梦麟,面上笑着,深吸一口气:“国丧之内,不敢奢侈,略备薄酒,万望海涵。”
诸人都不敢,来这处非为热闹,只因仰慕李相为国操劳,特来祝寿而已。
安排席面时,洪谦位置略有些个难弄,他是进士出身,身为九卿,当与官员一处。却又是外戚,与原侯、兴平侯是一般身份。亏得是李长泽,将他排于兴平侯处,却又叫兴平侯的外孙女婿、孝愍太子的女婿、东平侯的第三子中了进士的郑隆作陪。
东平侯因让洪谦上坐,是敬其进士出僧意。且问洪谦:“听府上也有好些个求情的人,不知老弟是如何处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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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确实曾为一人求情,却不是为朱震。朱震既有“首发其事”的功劳,自然是无碍的。且朱震自来便回护九哥,无论是政事解,抑或是九哥所但之事,对九哥都亲近有加。为朱震求情者却是玉姐,她因将苏先生孙女儿与了朱珏,及闻陈奇等咬与朱清,便猜着内中勾当,与九哥一阵分,道是已分家之子,且是苏先生亲家,若追究下去,朱珏也有罪,苏氏也要受牵累,她心中十分不安。
九哥心中也有盘算,一则朱震有忠君之心,二则他也疑这朱家与洪谦有些瓜葛。再将也是看苏先生面上,且此事不好再牵涉更多,免得朝野更不安,便是得不偿失了。是以对玉姐:“连燕王那处且不穷治,何况其余?”以朱震兼任王太傅。
洪谦上书,却是为越凌求情。一旦越凌入仕算是他引荐,二则此子肯于西南清贫之地为官,学问亦不坏,三则安昌侯谋逆之事越凌远在西南并不曾参与,四也是越凌曾为太学生,算作洪谦学生。是以洪谦上书,以安昌侯祖上随太祖开国有功,不好令其绝嗣,且越凌地处偏远,又不得父兄青眼,不得预事,请与他一条生路。
九哥看着奏书,便问这越凌是谁。禁军里有与越凌相识、此番诛贼有功的的便回:“是安昌侯家庶子,极正派的一个人。他母亲出身卑下,尝为夫人所辱,他自幼也过得十分艰难……”当下添油加醋,将安昌侯夫人之恶个十成十。这人因南下时与越凌打过交道,想着此人命苦,我虽不好他的好话,却好他家里的坏话。
九哥一想,道:“既如此,休流他了。且叫他在西南为县令,戴罪立功罢了。”越凌前因安抚有功,已升为知州,如今降为县令,是受父兄牵连。然若真个问罪,他一成年男子,更在九族之列。如今却是保全之意了。
此后,便有李长泽、丁玮、靳敏等人,猜着九哥的意思,又有郦玉堂等人秉承上意,拣几个罪人之旁枝远属,上表为求情。九哥颇准了几个,只不流放,发与些许房舍财物,却不令袭爵,原籍没的田地、兼并之田亦不归还。
到得冬至前后,朝野都看明白九哥的意思了:并不欲穷治,却也不肯再多作纵容。此事便到此为止。
于北人豪强兼并之族,官家这般作派也是意料之中,如此两下相安,也算是个明喇人。因鲁直一张嘴太毒,谁个也不想认了做个想代齐的田氏,然兼并之族,田地愈兼并愈多,其欲“蚕食天下”便是兼并之族,也不能这般推论是错。
子孙繁衍原是好是,欲使子孙不受饥馁之苦,便要与这些子孙都置田,又必要兼并。许多兼并之族不由眉头紧皱,苦思破解之法。忽又有灵光一闪,想到李长泽之寿宴——那个张扬的褚梦麟!
褚梦麟人未亲至,却送了许多礼物,褚梦麟好生财,却是人都知道的。先时褚梦麟罢官经商时,好些人皆鄙薄其吃相难看、自甘堕落。此时一想,这经商,未尝不是保子职富贵的一条门路。想官家亦重商,这几年连年灾异,不得不官家也有一半儿是仰仗着南方工商方撑到现在的。
往常只消收下个投靠来的商人、但有事便出帖子与相关官员,便有干股红利可拿。眼下却是今时不同往日,既有内廷出本钱经商,又有永嘉侯、渤海王等人亦参与其中,听闻梁相与于相也有此意,便不好仗势与某一商人撑腰打压旁家了,一朝误伤,便要结个大仇家。
思来想去,不如与这些人打个照面儿,彼此划个道道儿来,共通发财。
想是这般想,却不好得这般直白。只趁着新年将近,四下走动之机,与这些个人接触一二。梁宿与于蓟是已参与其中,已尝着甜头,梁宿不由与于蓟叹道:“我早知经商利润丰厚,却又恐其有伤国本,不想今不伤国本,又有这等厚利。”
及有许多人来与他话,梁宿便明其心,道:“既如此,我便与诸位广邀一席。”
因下帖,请了几家入手早的,由梁宿挑头儿,将事与洪谦,且:“凡事总要于众人有利,方能做得下去。”
洪谦会意,举杯道:“天下路由天下人走来,我岂有本事去拦?只有一样须丑话儿在前头了。”
众人因问何话。洪谦道:“我等皆是求碗饭来吃,谁个若是不守规矩,做坏了成例,将锅儿砸了,饿了大家,哼!”
温孝全是陪客,因笑道:“在座皆是明白人儿,岂有自绝后路之理?”
洪谦转怒为笑,道:“所以才是丑话儿在前头哩。诸公想,若是有人以势压人,故与奸商勾结逃税,路费逃了,便无钱修路,道路不畅,商事如何可行?可不是将锅儿也砸了?若是有人逃了商税,收不上钱来,榷场、埠头维持不下,可不是将锅儿也砸了?若有人办工场作坊,却克扣欺凌,人皆不肯做工,可不是将锅儿也砸了?这些个事情,非是立竿见影,或许要一二十年方能显其弊。我等皆肉食之人,果然是鄙人么?我等虽兴工商之事,原是为着公私两便,岂可不顾礼义?”
诸人皆权贵之家,更有些是进士出身,平素虽想要钱,却也要讲些仁义礼法,听着洪谦这般,都:“君侯此言有理。”心想,这会儿倒显出他是进士出身来了。转想,却是当为长远计,亦不可不为国家着想。当即都举杯,道:“正是此理。‘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且照正道行,何人敢为难我等,何必再走邪道?”
即成共识,虽各人所经营之事或有不同,诸人却常常相聚。趁着年尾清账,各家都从账上提出些银钱,且试一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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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极忙,宫内却清闲得紧。淑太妃、孝愍太子妃、广平长公主等人正于崇庆殿内话,玉姐看着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并广长公主三人,虽对自己也是恭敬的,行动间却都透着一丝慵懒从容,不由摸一摸脸,又失笑。想来自己与她们也是一般,都是因着不受皇太后辖制,而不自觉开心。
皇太后此人,虽宫里这几位心中并不敬她,她纵要寻这几位的麻烦,也叫人挡住了。然毕竟是宫中位份最尊之人,纵然无能为,也叫人不能忘了她。如今犯下大错,形同软禁,旁人去了心头一块大石,自然是开怀的。玉姐不受不正经婆婆辖制自不必,淑太妃叫皇太后是妾,孝愍太子妃与皇太后更有“杀夫之恨”,如何能不快意?
淑太妃便问:“娘娘笑甚哩?”玉姐道:“想着快过年了,可不就笑了?今年可能过个好年了,”又敛了笑容,“可惜娘娘不在了。”心道,这太皇太后去了,虽也是位尊,于淑太妃等却不是好事,也不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是欢喜的人多还是难过的人多?
淑太妃母女大为伤感,孝愍太子妃也跟着叹两声儿,却并不伤心。
孝愍太子妃因问:“正旦时节,内外命妇朝贺娘娘毕,可还要往慈明殿去问安?”
玉姐正色道:“这是自然要的。皇太后是官家母亲,怎能不见人呢?”
孝愍太子妃肚里不快,她是恨不得将皇太后所作之恶宣扬天下的,却知天家颜面要紧。纵然孝愍太子不死,此时她做了皇后,若皇太后仍在,夫妻两个少不得还要供奉着这个冤家,皇太后死了,也要与她披麻戴孝。
淑太妃不想听皇太后消息,却问玉姐:“珍哥过年可来宫里不来?”她因着外孙女儿与珍哥为妻,便不免关心。
玉姐道:“自然是要来的,他必要乐坏了,与他一道淘气的都在宫里呢。”
得众人一笑,王氏道:“最淘气的必是我那侄儿!”玉姐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路人,他们也玩不做一处去,都淘气!男孩儿必要淘气些,才好有脾气,否则软软绵绵,能成个甚事?时候儿淘气,多教以正理,大道无亏便好。”
几人都是。淑太妃见得开心了,便问玉姐:“娘娘可知,他们外头商议着也要插手些工商之事哩?”
玉姐已听秀英过,此时却:“仿佛听着一耳朵,究竟是怎地?”
淑太妃便如此这般一,且原侯家也想为儿孙存些个本钱,王氏亦如是,广平长公主于后附议。玉姐笑道:“他们若是想,待李长福后日回来,问他就是了。”
三人都欣喜道:“这便是娘娘赏饭吃了。”
158温相
却如今宫内人口简单,玉姐颇觉省心。时常与淑太妃、王氏等话,年前这日着京中各家又想着个生财的门路,玉姐心知,这却是因着她先使内廷之人往穗州等处经商,淑太妃等恐自己以其夺食,故而先来请示之故。便笑允了。
待几人去后,玉姐却将眉头紧皱。算来淑太妃乃是长辈,天家妻妾之分又与民间不同,淑太妃虽是先帝之妾,亦须礼敬。孝愍太子妃更是先太子遗孀,正经的嫂子,这两个如此恭敬,却不独是因财,恐是有些畏惧自己。想来平逆之日自己的手段锋芒外漏吓着了她们,这却是不好。
这几人同是经过大事的,平素里也是八风不动,孝愍太子妃更是半个先生,过许多宫里讲究。如今两个尚且如此,不知那些个不如她们的人又将做何想来?“不可欺”是事儿,在众人口里是个“厉害人”却不是甚好话儿,日后与人有个不平事,都要道是自己欺负人了。须要有个法子,好拧过这口碑才好。
朵儿见玉姐想事,拦住了要回事的宫女,将人往旁一扯,却问:“你有甚事要禀?”宫女道:“先帝那位老才人有事请见哩。”朵儿心知这位老才人乃是先时因太皇太后卧病,皇太后侍疾,便将所抚养之长公主二十一娘交与她看管的。皇太后如今又在“静养”,淑太妃不肯接这烫手山芋,这二十一娘便又交与她来看管。她来,想是与二十一娘有关。朵儿心想,天家公主向来不是生事的人,难道是身子不好?
玉姐已经听着了,问道:“有甚事?”
朵儿上前道:“那位照看二十一娘的老才人来了。”玉姐一怔:“她有甚事?”也不以二十一娘有甚难为事。朵儿道:“娘娘见是不见?”
玉姐道:“自然是要见的。”
这位老才人于先帝时便不得志,人又和气木讷,是以能存活至今。来见玉姐,却是面带为难之色,道:“娘娘,论理,不该来烦娘娘的,实是二十一娘近来茶饭不思……我是拿她无法了。”玉姐一挑眉:“她可是了甚?”老才人道:“她要是肯便好了,只闷着哩,如何开解也不管用。”玉姐笑道:“这是想娘了。”
老才人心里打鼓,与她个女儿抚养她是喜的,不日后孝敬,单是打发这守寡岁月,也是好的。然这二十一娘委实烫手,皇后不肯接、淑太妃不肯接,皇太后又不能再叫她养了,这烫口的馅儿饼便落到她口里了,咽,咽不下去,吐,不敢吐。今日终于受不住了,来寻玉姐。
听玉姐这般,老才人陪笑道:“是我无能。”二十一娘虽是皇太后养大,却是随了本朝公主的性子,十分温柔腼腆。太皇太后灵前之事,她亦见着,彼时已叫吓着了,待将她交付与老才人,便是哭,又想皇太后。老才人也恐她生事,自己受牵连,便与她掰开了讲。二十一娘过年便有十岁了,也晓些事情,听着涉及叛乱,且皇太后平日里待帝后确是不好,她也信这是事实。却又因皇太后抚育她并不曾亏待,十分担心皇太后。话儿是不了,只闷着。终究是个孩子,自觉装作无事一般,老才人如何看不出来?
老才人素来怕事,见二十一娘如此思念皇太后,真个不敢留她在身旁了。
玉姐听老才人这般,便道:“你且回去,这两日我自有安排。”老才人一颗心比方才还要摇摆不定,却也只得退下了。
玉姐心道,皇太后这些年,倒也真个没白养了二十一娘,可惜这孩子却不好再交与皇太后养了,好连见也少见。二十一娘心思单纯,若皇太后有心利用,事虽不大,却是不好。
待九哥回来,玉姐将两件事情都与九哥了。九哥道:“只消休要做坏了事情,由他们去。四民者,士农工商,商亦是民,于国有益。二十一娘么……还要老才人抚养。孩子家,道理与她明了,无论她听与不听,都要管着她休走偏了道儿。如今看来,她倒也算有情有义,这份子情义却不好使到恶人身上。”
玉姐道:“只怕老才人愁得要上吊了。也罢,少不得我与她出个主意。”
九哥道:“你有个甚的主意?”
玉姐道:“这还不简单?多!日日,月月,得她当成自己的想法儿,事儿也便成了。”又问九哥,正旦时皇太后是要露脸儿的,当怎生个露法儿。
九哥道:“只叫内外命妇见上一见罢了。她如今可好?”
玉姐头道:“安生了。”
九哥便也不再问玉姐是如何使皇太后安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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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时,内外命妇果见着了皇太后。这日,皇后率内外命妇往慈明殿拜诣皇太后。皇太后苍老了许多,眼睛也木呆呆的,两边嘴角儿往下耷拉着,看着十分阴沉,话儿倒还能——还活着。
皇太后狠瞪着淑太妃,又拿眼睛斜王氏,满腹之怨毒能从眼睛里流出来,独不敢去看玉姐。平逆之后,皇太后心内不安,便即绝食,淑太妃与王氏都曾来看过她。淑太妃只轻蔑一瞥,王氏却了些个讥刚之语。皇太后肚里有气,理也不理她两个,只:“我如今死了,你们便如愿了,官家果然将我家克绝!”
岂知这话儿叫玉姐听着了,亲来看皇太后,且:“娘娘死也容易,却不知人死了比活着还要艰难。娘娘如今死,是畏罪自裁,只好作逆贼论,不得附葬先帝陵内,我也不好与娘娘另起陵,不如娘娘想住到哪里?宗庙里也没您的牌位,不知娘娘到了下头,要往何处讨饭?”
皇太后已叫她打怕了一回,最是怕她,斯声道:“活着受你欺,死了你也要欺我么?”玉姐却一甩袖儿,走了。
皇太后自此便好好活,情知只须熬过这一段儿,自这谋逆案里摘出,便还是正经皇太后,死后有地方埋她,官家再不乐意,也须与她供一碗饭。且心想:你如今搓磨我,我死后你还不是要与我弯腰?待你死后,我与你阎罗殿上对质去!问你个不孝之罪!世人叫你欺瞒过去,阎王却是长眼睛的!
心如此想,人后与玉姐两不相见,人前却话极是和气。内外命妇啧啧称奇,心道,她如今怎这般好话来?
皇太后虽高坐,见这许多人拜她,心里却并不曾有了“独坐最高处”之欣喜。也不想多看,只推天冷不耐动弹,要回内室暖和。玉姐便率诸人告退,却又往崇庆殿里去,少坐片刻,便:“想来你们大过年的家里也有事,我便不耽误你们了。”诸人连不敢,亦识趣告退。
玉姐正可与秀英、申氏等人再话儿。申氏因问:“皇太后究竟如何?”秀英也:“她今日怎地这般和气?我看她看淑太妃,眼睛都能吃人。”玉姐知道这两个都不好哄,只得含糊道:“虽明白了道理,终究意难平而已。”
秀英一想,道:“也是。”所谓道理,不过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若皇太后真心以为自己做错了,不当谋废立,秀英是不肯信的,申氏亦不肯信。两人皆想,皇太后如今想依旧锦衣玉食好生活命,须得不再与帝后寻烦恼。却不如玉姐并非以此事威逼,乃是“以死相胁”。
两个也不破,余者如苏夫人、梁老夫人等,也是心里明亮,却都不。皇太后弄成如今这般地步,叫人怒也不是、怜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不再她。
玉姐又叫“朵儿”,朵儿便领着两个宫女儿,拿出两盘子物事来。申氏看了便笑:“李长福辛苦这些年,统共弄这些来孝敬你,你又拿来分了,也不心疼自己。”秀英道:“她从来手指漏缝儿的,敢叫她伸出手掌来看,食指与中指是合不拢的。有甚好物儿,也不见自己留下。”
董格夫人笑道:“从来能挣才能花,想散也须有得散。”
玉姐嗔道:“是哩,这才是夸我的哩。打儿娘便,大正月里只许好话,如今又来埋汰我。慷慨从来是好事。”
苏夫人不由道:“娘娘这话儿是正理,慷慨好过吝啬,我家也曾受过梁相慷慨的恩哩。”梁老夫人道:“你这哪里的话?义之所在,性命尚且不顾,又何惜钱财?无关慷慨吝啬。”又赞玉姐连番之俭省,拿出钱来与九哥应急,实是贤良。
得玉姐脸上一红,道:“您这般,我越发无地自容了。他要手头宽松了,您再看我如何花钱,到时候怕又要我奢侈了。”梁老夫人笑道:“那样却是无妨的。”申氏对秀英道:“这会儿却好这个话了,当初与九哥亲,便是看中你家这条儿好处。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总想着过好,有股子劲儿。”
几人笑一回,玉姐对苏夫人道:“我才入京时,常与五姐、六姐一处玩,如今见得也少了,待出了孝,倒要见她们。更想看一看朱家姐儿,她倒好与佛奴一般大了。”苏夫人道:“姐儿是有些个大人模样儿了。”
董格夫人心中不由一动,暗想,这难道是要将他两个凑作一对儿了?便抬眼看霁南侯家婆媳两个,见她两个一对眼儿,想是也有此猜测。又想,皇后如今有三个儿子,太子也好有九岁了。皇后亲生儿子,打如今起便寻摸着好姑娘也不是稀罕事儿。
玉姐却一字不露,她心里,是想与章哥寻个书香世家的姑娘。想梁宿的女儿嫁与了于蓟做儿媳,不知所出有无合适之女?抑或是梁宿家的孙女儿也可。湛哥好与他寻个勋贵之女倒也相宜。佛奴她却真心想与这朱珏做个亲家的。
只是湛哥与佛奴之事她能做得了大半的主,章哥已是太子,非特她的不能定,便是九哥放话,也须要问一问大臣的意思。如何要依自己之意行事,却是须得细细思量的。
当下略过此节,与诸人分珠宝首饰,也有簪钗、也有镯钏、也有攒领、也有珍珠、也有宝石,更有美玉如羊脂。且:“都是些个物件儿,咱们赏玩而已。”华太夫人笑道:“果然是手里散漫的。”玉姐笑道:“我还有散的时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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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所言之“还有散的时候儿”却是的今年又是个考取进士的年份儿。去年夏天炎热,冬季便冷且长,且有降雪,普天同庆,都今年是个丰年,春寒料峭时赴京赶考却是个苦差事。
玉姐因请示九哥,凡入京之举子,京外凭其路引、京内凭其户籍往礼部领件厚衣、钱十贯,以御寒。有因寒成病之举子,亦可领些药钱,以防因病误了考试。以国家连年被灾,今年两税未曾入库,这钱也不须礼部来出,统由内库出钱,举子不过几千人,玉姐满破了花不上几万贯钱,却与九哥收买天下士子之心,实是个划算买卖。
仕林却不这般看,只道是帝后心慈,向着读书人,也不去管这皇后管得太多似有干之嫌了。来往于永嘉侯府之人,也不以是“攀附外戚”,都,皇后毕竟是士人之女,行事有法度,果然官家须娶个好妻,才是社稷之福。
永嘉侯府里如今寄住着三个人,都是今年要考试的。三人皆不敢张扬。盖因金哥去岁当考举人试,却不曾中,恐触了主人家心事。洪谦与秀英固然遗憾,却并不以为意,自来考试一帆风顺的极少,不是这处耽误两年便是那处耽误两年,洪谦自己运气极好,也是误过一场的。
秀英张罗与三人应考之物,且:“今科考官是丁太傅,珍哥将你三个文章都与他看过一回,也评了些儿,你们休怕。”
林辰心颇不安,道:“从来少年进士并不很多,侄儿这一科若再中不了进士,便要还乡了。”秀英道:“又傻话!这回中不了,下回再中。实不想考了,你也是举人了,便谋一前程又怎地?何须回老家去?”林辰惭愧道谢。
安泰八年之春,科考是眼下头等大事,另一件事情却是史笔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温孝全拜相,九哥虽不明,却以其曾为转运使,令其监督商事、督导商路之修筑。
159进士
却安泰八年乃是个进士考试的年份儿,因天气寒冷,玉姐便以内库出钱,花不了许多钱,便得了读书人的口碑,做了件划算的买卖。这一年进士考试,最得志的并非新科进士,乃是帝后二人。
玉姐却因这进士考试,又别有一桩心事。事却是因金哥而起,因他去岁之举人试便不曾得中,今年进士考试自是无人之份。九哥又因去岁平逆之事洪谦有功,也是向着岳父家,便与了金哥一北乡侯之爵。金哥得爵,秀英、素姐喜不得,义安侯家也是开怀,玉姐似在两可之间,独洪谦并不甚喜。洪谦与玉姐心里,是想叫金哥走科考的路子的。是以洪谦再三上书请辞,玉姐也九哥赏得太厚,却又不好将这子心思出来。
九哥却想,他素来与洪家亲厚,自己本身父母家再赏赐便须谨慎,这岳父新立大功,纵赏得略厚些又有何妨?且知玉姐心里,是极挂念金哥,恐他分家出去居住后无所依靠。硬将此事压下。
金哥得些爵却有些个茫然,他早知自己袭爵无份,终是要考试的,哪知天上掉下个馅饼儿来,一时叫砸得头晕眼花。寻洪谦讨主意:“爹,我这试还要怎么考法?”洪谦也是挠头。
凡勋贵人家,这袭爵的子弟便少有考试的。盖因其承嗣,自有一干事务要学,与考试进学要学的东西便不同。好比宗室,也有少有以考试为业的。虽法无明文不许考,终是考的是,中的亦少。纵中了,虽可夸耀,也有人是要与贫寒士子争个名份,不大雅相。
洪谦此时却光棍儿得厉害:“少想这些个无用的,与我温书去,今秋你是必要考的!”
金哥毕竟年幼,书虽读得熟些,见识也略有些儿,与全国之读书人一比,实也算不得甚么。更兼有谋逆之事,永嘉侯府也是在风口浪尖儿上,成天价请托之人无算,又有那陈奇将朱清咬出,永嘉侯府素与朱家交厚,金哥也要担心一二。总是定不下心来,考试时便失了手。
莫没这个爵位,纵失了手,也还好些。有这个爵位再失手,心里不免泄气。竟比一无所获更难过。有心再令他考,恐再考不上,反面谈资。不令他考,便如此度日,未免遗憾。
玉姐心中拿不定主意,便想寻个人来问问。九哥正忙于春耕、科考,且因平逆受牵连者颇多,好些个人因此或黜或降,空出些缺儿来。那一等闲差便罢,九哥正欲裁汰冗员,暂且不补,意在拖延时日,日子久了,无人提及,便将这一职位裁去。若是要紧位置,却不能无人,为填这些缺儿,又要与政事堂、吏部等商议。玉姐捧头想了半日,于向安却来报:“娘娘,不悟大师与清静真人来了。”
玉姐听着不悟名字,心头豁然开朗:不是还有他么?
玉姐常好见僧道,与不悟、清静这一僧一道交情颇深。前番她把出钱来与这两家,使其于北方弘法,僧道投桃报李,也四处帝后好话。去岁流言四起,北方却不曾大乱,僧道宣扬实是功不可没。
不悟这回入宫,却是与玉姐有事相商。盖因李长福去冬返京,不特携了许多财物,尚有许多见闻。玉姐常使他来,听李长福禀道:“商人好迷信,又兴淫祀,少不得入乡随俗。”玉姐因问商人有何迷信,又如何好淫祀。李长福便,商人好拜神仙,所拜者不外乎管着两样的:一是管财的,二则是管平安的。其余皆不在意。
那管财的自有财神,有文财神有武财神,管着平安的却又有各种。譬如路途平安的,又譬如当家人外头行走,家内无人照看,求个家宅平安的。宅有宅神,常好拜个蛇神。李长福久在穗州,那处又好拜个海神,使出海平安。
又:“大海茫茫,常有风浪,心里没个想头儿,难熬得紧。必得有个甚叫他们念着,将心安了,才好做活计。”
玉姐听着却动了念头:与其叫他们胡乱拜,不如与他们个神仙来拜。盖因信得人多了,必有庙,香火旺了,自然有寺产,继而便要有佃户耕种,便要另成一体,又要生出无数麻烦。不如交与僧道两家原便受着道箓司辖制的好。
是以玉姐便与九哥了,九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因手上事多,便:“朝廷颁旨容易,然民间淫祀之风,却是屡禁不绝,并非政令能管得住的。不如与他们两个,叫他们两家自想办法去。你与他们也是熟的,透个话儿与他们便是了。”
这才有今日这一见。
玉姐忙命传他两个进来。
不悟与清静俱神清气爽,他两个是依附与帝后的,如今九哥龙椅坐得稳了,他两个也放心。闻玉姐有事相召,将手上事放下,经也不讲了,禅也不参了,穿戴齐整了往宫里来。
到得崇庆殿,于向安亲迎了,笑道:“大师、真人,有好事了。”清静笑道:“却是甚好事?”于向安道:“您老来了便知。”他与清静戏笑,却不敢与不悟混,这宫里宦官习俗上便怕着读书人,虽不悟这读书人已剃度,依旧令于向安不敢妄言。
二人入得室内,各行礼,玉姐笑道:“方外之人,何必拘于俗礼?快来坐了。”他两个见设了两个绣墩儿,便知是自己的坐儿了,都坐好。却见玉姐身侧立着个人,有些个眼熟,不悟记性极佳,想起这是李长福,微一头。
玉姐道:“今日请二位来,却是有件好处,不知二位能不能拿得到手里了。”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对着出家人也不好打诳语哩。”玉姐道:“和尚听了,便知是不是诳语了。”命李长福将那商人淫祀之事了。
玉姐道:“如何?两位敢不敢伸这个手儿?”
不悟道:“义之所在。”清静听他这般,迟一刻也悟了:朝廷显出重商来,必要将这些个人攥得略紧些儿。更因朝廷重工商,京中贵人亦有许多心向往之,日后从事工商的人必多,确是值得伸手。
玉姐道:“官家已是允了,许今年多批下度牒两千纸,两位等分,他们信哪个,却要各凭本事了。只不要坏了交情便好。
两个都:“善!”
玉姐道:“既然二位无异议,便可自行简选弟子。李长福不日便要南下,可先与他些个人一道走,行得也方便。”
不悟笑道:“这却不用,出家人本就是修行来,皓首穷经是做学问,弘法却是要四处走,见得多了才能与人话儿。”
李长福插个嘴儿,先将身一躬道:“大师忘了一件事儿:南边儿人方言难懂得很哩,北方人往南去,纵是和尚,也……还是听不懂的。大师有弟子南下,好与人一道走,到得穗州,人也好安置了高足慢慢儿听些方言。否则,不必到穗州,只消离京南下五百里,问路都听不懂乡民个甚哩。”
清静听了大笑:“你也有失策的一天?”
不悟道:“我如今身边尚有二十弟子,内里却有几个原便是南人。”清静叹服。
玉姐道:“既如此,便省了我的事了,两位各安排。我却又有一件为难事,要请教。”
不悟因:“还有甚事能难着娘娘?”
玉姐便将金哥之事了:“人苦不知足。竟是家母心宽,见着有一侯爵,以他此生无忧,便撂开了。我却总是意难平,却又不知当如何是好。”
不悟道:“何不问他自己?不想考时,娘娘仁至义尽,只叫他做一富家翁,也休要想他有何等样出息,只管想江州岁月,可曾想过有今日富贵荣华。若想考时,哪管愚夫闲言?北乡侯如今年未弱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难不成要叫他斗鸡走狗地过?令尊也是失过手的,便是于蓟,累世进士出身,头一番考秀才也不曾中,娘娘可知?”
玉姐惊笑:“岂有此理?”不悟道:“他少时总好个十全十美,起笔头一个字总觉写得不好,便不想将这丑字留于卷面上,写出来便裁了去,一裁二裁,将卷子裁做碎纸条儿,每条头都是同一个字,考官以他故意,将他赶出场去。若非他家累世宰相,此怕此生难再入声哩。”
玉姐听了再忍不得,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上下,人皆大笑。不悟道:“此话于此处完便了,于蓟宰相之尊,不可取笑。”玉姐道:“很是。”
三人俱各有事,略几句话儿,两个即告辞。玉姐使人宣秀英入宫,将不悟之语与秀英,使转告洪谦:“是我想岔了,好了还想更好,未免显得贪心了。只问金哥,想考便考,也是有个事儿做,否则这天长日久的,人也是闲坏了。不想考时,便老实呆着,休要生事。”
那不悟与清静却回去简选弟子,一如往年故事。这一回却不与他们许多盘缠,反有许多僧徒乐得往南而行,盖因南方如今富庶,自可化缘,又有度牒可收弟子,好些个人欲往。
一时简选毕,将名册报上,玉姐将这名册呈与九哥,九哥匆匆看了,交与政事堂。政事堂与玉姐是一个心思,便发与清静所掌之道箓司,允其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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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道启行之日,李长福已先行南下,临行也与不悟、清静留了穗州地址,道是若和尚道士来了,万请到他那处一叙,他也有些经商的勾当,手下人里也有胡乱信神仙的,还请过去讲经,两人皆允了。
僧道之事不过事耳,纵是再虔诚的老妇人,也不将心放在这上头了——进士试毕,发榜了!
洪谦家里因有三个书生要考试,便一早使程实亲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挤过去看榜。四围一片“我家太公有一爱女,年方二八,有万贯嫁妆……”往榜前一看,于进士时看着张三郎名字,往下一瞅,籍贯也对得上号儿。继而在同进士之末尾,又有林辰名字,籍贯也是。独无张四郎,不由再看一回,看得叫人挤到墙上,脸儿都要挤平了,也寻不着,只得回来了。
林辰虽中同进士,自觉比之屡试不第,终是好许多。张三郎自中了状元,兄弟却没个着落,笑一回又皱一回眉头。张四郎颇萎靡,只得强颜欢笑,只他哥哥:“下一科,我许还能中头甲哩。”
秀英松下一品气来,林辰有个着落,她也好与林家有个交待了,此后再有甚事,她是一丝儿也不想沾了。林辰在京这几年,秀英比看金哥还要挂心,设若不中,她养是养得起这个儿,却是不知要如何安排他了。当下开心对林辰道:“我使人往江州递信去,家里知道了,也好与你门好亲事。”却不敢兜揽林辰的婚事,十分害怕林老秀才娘子再生个甚事出来。
洪谦已使人送信与张氏兄弟之父,更留张四郎道:“你兄弟不日便要授官,你且将心放宽,与金哥两个做一回难兄难弟罢,好生读书。”
张三郎兄弟两个手内有家里与的银钱,林辰家内里与的贴补本就不多,一概应酬皆是洪谦帮衬与他。也有一等打听着永嘉侯家里住着两个少年进士,想要招为女婿的。想来这两个既是进士,前途便不差,更兼有着永嘉侯做靠山,是难得的好女婿。
这待事,洪谦并不与林辰应承,只叫他写信回家相问父母,反是张三郎,洪谦与他了个陈三姐儿。正是陈熙之妹,现合离在家的首告燕王谋反之人。亲写信与张三郎之父,道是陈三姐实是个明喇人。传闻里,先时太皇太后与原侯将她许与七哥,七哥与未婚妻退婚,她便以其不可信,后果谋反。实是个目光长远的好女子。
张三郎心中惴惴,以此女先叛其夫,恐不是个安份之人。洪谦笑道:“原侯三女,止此一人贤良,我与你保媒,难道是为落埋怨不成?早叫夫人问过广平长公主,此女确是个温和的人。且有远见,你日后要奔前程,须得有一好妻,妻贤夫少祸。燕王家若肯与她商议,必不至倾覆。”
张三郎素服洪谦,听他这般,便转忧为喜,与洪谦作揖:“多谢君侯。”
洪谦再寻陈熙时,陈熙喜出望外。本朝风俗,寡妇并不难嫁,一是物议并不非难,二则寡妇手里有钱,分外好嫁。陈三姐又有所不同,她丈夫是死了,却是因谋逆,这谋逆还是她告发的,是以门当户对之族皆不敢要她。
陈熙三姐妹里唯此一个贤良淑德,又有大义,却独她婚姻艰难,陈三姐自归娘家,将自己锁房儿里,镇日里吃斋念佛,连门儿也不出,将原侯夫妇并陈熙愁得头发也要白了。陈熙如今之显赫、陈烈得有一爵,原侯家先时为难帝后之事尽皆一笔勾销,全赖她首告之功,是以合家都觉对她不起。欲为亲,好了,无人敢要,次了,原侯又嫌弃。
如今洪谦与她了个少年进士做夫婿,夫家又是朝廷命官,真个喜从天降。陈熙欢喜得将两手都要搓出火儿来,连声道谢,且:“君侯大恩,没齿难忘。我家三姐妹,唯这一个令人心疼。我这便与父母!”
洪谦道:“却又慢来,将笑影儿隐一隐,太皇太后周年未过,暂且休要声张。我这般唐突,也是想府上必不至在周年内议婚,令妹尚在家中,是以来。这孩子父亲将他托与我,是连婚事也托付的,孩子极好,你回去与原侯,何时相看一回。”
陈熙道:“我这便回去禀于家父,过一时必亲往府上拜访。”
160童趣
却洪谦做了一回媒人,将陈三姐与了张三郎,男家父亲前想后想,这媒人是他千万拜托的,人家与了个媒,自己实不好反悔。非特媒人得罪不起,便是原侯家,也不好得罪。放在官家与慈宫有隙之时,拒便拒了,如今陈熙也算得炙手可热,又一门二侯,这女家也是开罪不起的。
且这门婚事也是有个赚头的,张府君只是知一州,陈家却是累代列侯,陈三姐再嫁之身,原出嫁艰难,张家并非自己求上门去,女家便不好以富贵骄人。再是有洪谦做媒,男家固不好辞,女家也须看媒人面上,不好与夫家难看。再则洪谦书信里得明白,陈三姐实是难得明白人,与明白人相处,最是容易。
是以虽张三郎母亲略有些遗憾,以自己一个进士儿子居然娶了个二婚头,张府君却一力要许这门婚事。听妻子:“又不要图岳父家富贵,怎这般不讲究哩。”张府君便笑了:“我若只有他一个儿子,自然是要再思量一二的。你我不止这一个儿子,大郎、二郎也要看顾,四郎还不曾考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好将家业都托在三郎身上?他终要靠自己多些儿。”
这却也是个道理,家里儿子多,便难免顾此失彼。皇帝家还有个长短,何况张府君权势富贵并不熏天。但凡这样人家,只消长子不是十分蠢笨,头一个是要尽着长子来的。其次才是诸子,这才是道理。张夫人听丈夫这般,才叹气道:“也不能将好处都占全了,只消三郎过得好,那便好。也不晓得这女子脾性如何。”颇有些埋怨丈夫将两个儿子托付与洪谦,弄得虽中了进士,却又有一门不如意的婚事,却又动起将四郎接回来的主意。
张府君怒道:“妇人之见!这世上哪有替儿嫌媳的?你是唯恐三郎过得顺了是怎地?四郎在京又有何不好?天下读书人万万千,你的儿子好,旁人的儿子便不好了?如何数得上他?三郎、四郎来书信,你道他们考前,与他们看文章的是哪个?乃是君侯使他家哥儿拿与丁相看过的!丁相是此次主考!你休要生事,横竖儿子将有任命,媳妇也不在你面前,你休挑剔。”
张夫人这才不言声了。
当下回信,谢洪谦做的好媒。张夫人虽口上报怨,手上却不敢怠慢,将一应放定、成婚之事备妥,亲往京里去,与儿子放定。及见着陈三姐儿,见她生得温柔可,言语又得体,原侯家上下因张三郎肯娶,也都极客气,这才放心谢了媒。又闻宫里皇后召见,始知这桩婚事,原是推辞不得的。
彼此已到夏日,恰逢着太皇太后周年将过,当下陈熙便告个假,亲自送妹子往江州成亲,将张夫人吓得不轻。张三郎亦得往穗州为官,却是个好的优差。张夫人便将那挑剔之心压而又压,不敢生事。
林辰之差使却不比张三郎好,乃是往北方一县为县令。数年之前,还是北地优于穗州,如今却是掉了个个儿。林辰却也无可挑剔,领了假,拜别洪谦夫妇,先回江州见父母,其次才是上任。
玉姐见自家事偕,心内颇安,因太皇太后周年已过,便张罗与九哥做寿。九哥她几个月,恰在太皇太后周年之后。玉姐想九哥自登基以来,便不曾好生做过一个生日,今年虽不是整寿,也该与他好生庆贺一回。因寻淑太妃、孝愍太子妃两个商议。
淑太妃因知洪谦将难嫁的陈三姐与个新科进士,自觉皇后待人极实诚,是以极外上心。王氏亦因玉姐将其女儿嫁得和睦,心有感激。两个一道与玉姐出主意。淑太妃是先帝朝奢侈惯了的,王氏却又心细,道:“须与官家整寿留个余地才好哩。”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玉姐于旁听着,又学着不少。因笑道:“我原在家时,不过学些个家长里短,如今到宫里,没个人教着,真个是不行的。”淑太妃道:“娘娘只消把个总儿,旁的事,自有人去做,这些个细务,娘娘知不知的,哪值挑剔呢?”
官家做生日,原非内廷能了算的。只是如今这官家与以往不同,早几年京里好些个贵妇好嘲笑帝后家子气。这气的并非皇后一人,官家也是如此。这夫妻两个好似只“将家搬到宫里”一般,外头怎生过生活,宫里也便怎生过。也不讲究个“不得干政”,也不讲究个排场。
往年官家做生日,须由礼部等来做。今年娘娘要与官家做寿,一句话儿便做了。内外也不觉有甚不妥,只听命而行。淑太妃见准备得快,不由咋舌道:“他们如今倒勤快起来了,也不相互推诿了。”王氏心道,原本内廷与外朝总要扯皮,你们当年虽看着势大,里里外外脱不了气格局,人却不服也不怕。她虽好俭省,常不与宫里陈规同,眼睛与你们看的却不是一处,人如何不听她的?
两个却又同心,襄助着玉姐将这寿宴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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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个辞去,朵儿道:“她两个好生奇怪,那位娘娘且不,单是淑太妃,如今倒好诚心。”
玉姐戏问:“你好看得出来?”
朵儿道:“人用不用心,哪能看不出来呢?淑太妃往先话儿,听着和气,却是故意朝娘娘身边儿凑。如今话,却是时时靠向娘娘,她自家还不觉哩。”
玉姐道:“我与她安排这许多事,与原侯家安排这许多事,她再半生不熟,我却也只是撂好手去啦。人便是如此,口无凭,总要叫人看得见、摸得着,她才肯与你好。空口哄人,一回两回有用,时日长了,当旁人都是傻的哩。”
朵儿捂着嘴儿一笑,道:“怪道夫人娘娘手指漏缝儿。”
玉姐道:“只消进得比出得多,总是赚的。”
话间九哥各前朝回来,玉姐迎了上来,相帮他换了衣裳,又亲与他擦脸。拿下手巾来,见九哥一脸惊讶,玉姐将手巾铜盆儿里一丢,推他一把:“你怎地了?”
九哥道:“我做了甚好事?有这般运气?”玉姐嗔道:“我哪日不与你擦脸了?又来这个,还有好事哩,你再知道了,还不要美坏了?”九哥惊道:“还有好事?!”玉姐道:“怎地没有?你生日又将到啦,可要好好过一回。这许多年了,都不曾好生做一回生日了。”
九哥听了,连连摆手儿道:“好事忒多,这样不好。今年风调雨顺的,南方夏税又到了。北方夏税虽不如南方,今年却不须再放赈了。他们兼并的人家转往南方兴工商了……好事忒多,好事忒多。今年运气忒好,不可挥霍。”
玉姐眼圈儿一红,嗔道:“你又来招我心疼不是?”伸手儿要掐他,到底舍不得,摸摸他下巴,“扎手了,你早间刮过脸了,怎还这样?”九哥面上一红,也摸下巴,却将她手握住,道:“我摸着不扎,你手嫩哩。”玉姐啼笑皆非,道:“又浑。这事只管听我的,你好生松快松快,好日子还长着哩。”
九哥轻声道:“咱们家都听你的。”玉姐想将手抽回,九哥反握紧,拿她手来往下巴上来回摩挲,痒得玉姐直笑,道:“你也学坏了。”九哥也笑道:“我实不曾坏过,一贯如此。”引得玉姐止不住伏他怀里大笑。
九哥听她笑得畅快,好似庙里高塔檐下的铃铛一般,只闻其声,便觉能涤荡胸中尘秽。一时间担忧之心渐去,只觉内外无处不好,将她搂在怀里,也放声大笑起来。
她两个一笑,又引来一个人。如今章哥已大,迁至东宫里居住。湛哥与佛奴便住在崇庆殿左右两配殿里,湛哥亦开阁读书,此时功课未完,佛奴却在西配殿里。听着父母笑声,好奇来寻。他的乳母管他不住,只得一路弯腰跟着。
正殿里,朵儿见九哥与玉姐亲昵,也掩了口儿偷笑,颇觉不好意思,将脸儿一拧,却看着佛奴正趴门框上,出头露脑,看他爹娘抱作一团儿。朵儿还未及奔去将他抱开,他已越过门槛儿,蹬蹬跑来,扑往玉姐腿上,抱住她裙子,仰起脸儿道:“爹娘笑甚哩?我也要抱,我也要笑!”
玉姐面上红得好似庙里关公,她与九哥这般,于宫女宦官面前倒不甚羞涩,叫亲生儿子瞧见了,委实羞人,手下暗使劲儿掐了九哥一下儿。九哥忙松开手来,俯身将佛奴抱起,道:“三郎也来。”
佛奴犹自懵懂,道:“爹,你抱我比旁人抱得都高!真好!”九哥单手抱着他,另一手挑他下巴道:“是吧?”
玉姐将袖儿一甩,道:“你们便乐罢!”佛奴将头埋九哥怀里,也学着玉姐的样儿,将玉姐看得老羞成怒,恨声道:“你们两个欢喜,便一直抱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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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九哥如是,玉姐到底也不曾铺张,内外诸人有着先帝时之盛况作一对比,都道官家节俭,不似先帝时奢华。九哥听入耳内,不免哭笑不得。玉姐却是我行我素,旁人她气她也不理,她赏赐大方她也不管。秀英听着些个闲言,回来又与玉姐。玉姐笑道:“凡事总听他们的,累也累死了。他们总要明白,如今帝后是何等样人。”
秀英咂摸出些个味儿来,往后便只与玉姐这些新闻,却不曾劝玉姐“改了”。转与玉姐起金哥婚事来:“来官家赐与他的宅子,该着往那处成亲的,我不眼看着,却总不放心。”
玉姐道:“纵不放心,也须有个放手的时候儿。凡一家一道过日子,只须有个章程,便乱不了事。娘看,哪家一家与一家是一模一样的?董家姐儿也是大家闺秀,虽年轻,金哥将来家里又不是五世同堂,人口是极简单的,是个人都能应付得来。”
秀英道:“这样,我便收拾出房儿来,拜堂成亲总是要在咱家的。住满一月,我将金哥喜好与她,再叫他们搬出去,可好?”
玉姐道:“娘休忘了与那头府里配好使唤人。”秀英掐指一算,道:“我都想着哩,原想着他中了举人,再成亲,婚事也好看。哪知不中,官家又与他个侯来做,更体面了。原先备下的便不足用,总要到明年了。”玉姐道:“明年便明年,只要妥当了,还怕等?”
秀英道:“也是,我便去拾掇着。娘娘,对官家好些儿,官家待你实是不薄。”
玉姐道:“我省得,我揽了他,便要疼他。”
秀英欲待有话要,又咽下了,只一摇头:“还是这般脾气,亏他吃你这副脾气。”
玉姐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果然烦心事没有了,就开始腻腻歪歪了。嘿嘿~
陈三姐是个好人,各方面,可惜造化弄人。她应该有个好结果,严肃脸。
明天,本文就完结鸟~会有几个番外~
161终章
人心从来深不可测。非特女人心如海底针,男人心也是难猜得紧。玉姐原以为极明白九哥之心,哪知近来却总想不通九哥究竟在想些甚。
自从那日灵前一闹,好巧不巧下了场雨,自此旱情也解了,人心也顺了,那一等出头露角想辖制新君的也是败的败、老实的老实,至此已足有两年光景。在位逢着谋逆,并非哪个皇帝都能遇上,此事又因着旱情而起,玉姐也不由分外留神气候,也在意各地丰歉,平日待人,也要分个南北,不偏不倚。
虽如此,却比连年灾异畅意许多,是以玉姐委实不解,九哥何以一提及如今这风调雨、海清河晏,便要一脸劫后余后之态,究竟是为个甚。想来九哥并非胆怯懦之人,凡事也极有担当。
玉姐最满意,还是九哥处置逆案之时坚决果断。事后她才晓得是有人首告,陈三姐是其一,更早却是朱震。九哥听之后,并不一床被掩了,暗中敲打,却是由他行动,却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般行事,极对玉姐胃口,她平生最恨憋屈,常喜恣意。
是以越发不能解,何以九哥如此诚惶诚恐?难不成真个叫些天象吓住了?想九哥亦饱读诗书,乃是持个“敬鬼神而远之”之意。便是真个迷信了,天终下雨,也是天命在他之意,何至于此呢?
是以这日,九哥又:“自前年一场雨,去岁今年都是丰年,真是喜出望外。”玉姐觑着他脸上一脸庆幸,继而又听他:“殊为难得,殊为难得。”
玉姐不禁好气又好笑:“你何至于便受宠若惊至此?”
九哥正色道:“这是应该的。为政当常怀畏惧之心,岂可恣意?世间何事便是随意可得不须珍惜的呢?恣意挥霍,岂止财富要坐吃山空?气运、人心也是一样的。原先读史,见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只作激人奋进之语来读。经此一事,方知其中深意。”
玉姐亦知此语,这个话儿却又与五行终始之,与儒家之“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暗合。是以虽是民间、仕林有种种忠臣、不敢叛逆之成见,玉姐亦不以之为异端。只是九哥忽出这些个话儿,玉姐不免吃惊,听着九哥话中之意,乃是如今这些个好事,也不是应该得的,心里有不快,问一句:“是何深意?”
九哥道:“人并非生而不变的,我虽生于宗室之家,莫无机缘,断不至能做了皇帝,这便是‘种’。然而若非父母行得端立得正,莫非十余年教导,使我知礼,先帝未必便要过继我,这又暗合了那句话儿。七哥原与我同,却因着家中不甚,又抛弃原有之婚约,故而先帝不取。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轻慢大臣,不敢亵渎百姓,至于僧道,亦礼敬有加,是以纵有事,人心皆向我。他不肯安分守己又不曾实干,却思趁乱投机,是以纵有谋逆者从之,亦不能成事。今日方明白,原先在家时,娘曾,‘日子总是人过来’是何意了。”
他极少如此正色与玉姐话,玉姐听得也愣住了,暗想,这才是真正谋国之语。过一时方道:“难怪叫你做成了官家。我娘来时,常与我,当珍惜你。我常想,我又不曾轻慢你,何至有此语?原来是我太道此事是寻常,总道夫妻无话不谈,却又少虑,总道你总是我的,不致离去之故。”
九哥愕然道:“这又是的甚话?你我夫妻一体,这又是担心个甚?你原本怎生想,还是怎生想,若总防着、忧着,便是已不信了,生了这般心思,便已是生心离意了。为国处政,怎与一家人相处一样哩?做父母的,也如做官家一般,瞧着这个孩子顺眼些,便要亲近有加,看那一个不合已意,也不管他好于不好,便要板着脸儿,哪是血脉之亲?”
玉姐见他这副样子,笑道:“我明白你的心。他们总夫妻当相敬如宾,我却,镇日里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枕头睡觉,却要如宾客一般,却不是天大的笑话?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者。至于父母爱子女,乃是天性,岂似国法不容情?朝廷知有贪渎之官,必问其罪。父母纵有忤逆之子,也难首告,为不舍也。一片舔犊之心,又岂与朝廷法度相同?”
九哥道:“就是这个道理!”
玉姐暗想,他这幼时心结,怕是此生难解了。昔年在家时,他娘也与我过如此各种,恐是他幼时因着这张脸儿长得不合他爹心意,虽重嫡子,却少有亲昵之意,与他兄长们相比,怕是心里觉得委屈。亏得他娘教导得好,才不令兄弟生份了。他父母相处,也是相敬多过亲昵,无怪他有此叹。
愈发感念申氏之恩,不由问道:“你现做了官家,也不见你看顾舅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固不是个好话儿,却也有推恩与亲的道理。如今原侯家咱与他安排得妥当,南边儿申家,你可有个甚章程?”
九哥沉默一阵,苦笑道:“他家里既比不是原侯家原是功勋之后,又有陈熙争气;更比不上岳父进士出身且品行高洁。若不是自家子弟争不出个功名来,何至于陪嫁许多,将姐妹二人同嫁于宗室?既没这个本事,若强令入仕,好听的是倖进,不好看的,怕是要出纰漏,届时国法难容,却不是我害了他们?也是对王妃不起了。”
玉姐道:“也不好空晾着,总要抬上一抬,”她因自己母亲、外祖母等皆有封赠,申氏之母封号尚不及素姐,心内颇不自安,便出主意,“朝廷实职上的事儿,你的也是,实职不好与,虚衔儿难道还没有?何惜一光禄大夫?”
九哥叫她得心动,道:“却也是。”不日与了外祖父一银青光禄大夫的衔儿,又与他舅舅一中散大夫,却又下旨,命不必入京站班。政事堂也睁一眼闭一眼,由他去了。
申氏听着了这旨意,虽觉九哥不忘自己,亦恐引朝野非议。虽家里人皆劝她:“是官家心意,且并不曾逾礼。”申氏依旧不安心,便往宫里见九哥、玉姐。
玉姐见申氏来见,且透着话儿来想见一见九哥,不由暗自纳罕。玉姐是常刻意于申氏在时唤九哥来,方便他们母子见面的,原不须多。如今格外这一句,难道是有甚要紧事?这么想着,她便当做一件大事来办,连九哥也悬了一夜心。
第二日上,九哥早早散了朝,往崇庆殿里来见申氏。因里外也没个外人,九哥玉姐两个如何肯叫申氏行礼?两个一左一右扶着她,请她上坐,才问有何事吩咐。申氏便提及九哥抬举申家之事,:“恩典太厚。”
九哥道:“我心里有数儿,并不逾礼。”
申氏道:“官家忘了,你时候儿我是如何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眼下并不逾礼,我却恐今日得一光禄大夫,明日便想要更多。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的贪欲也是这般。今天受了这一职,明天官家再要与我更多时,我怕自己犹豫一阵儿,又接了。再往后,怕要自己来讨。趁我如今贪心未生,官家趁早改了罢。”
玉姐听着,面上一红,道:“是我的不是,事却是我撺掇着的,阿家毋怪九哥。”
申氏叹道:“我知道娘娘心里向着我,我心里也是向着你们,才这些的。你们两个,威严日盛,便是宰相,寻常也不驳你们,由你们。为人做事,当常存些个畏惧之心,须防微杜渐才好。今日受这恩典容易,明日讨那法外之恩便更容易了。到时候非特是我,连着你们,也要面目可憎了。官家与娘娘心里有我,一光禄大夫足够了,中散大夫便不须了。”
玉姐看看九哥,九哥看看玉姐,两个皆不话儿。申氏道:“若真心疼我,多早晚将苏平从北地调回来,如何?也算我讨过情了。”
九哥道:“他正年轻……”叫玉姐一瞪,忙改口道:“已去了北地两年,那处被灾,如今天时好了,正好出政绩,好歹叫他任满三年,考功簿子上也好看,将来也好有出息。”
申氏临行前却又添上一句:“那官家可记着了,中散大夫就不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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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申氏离去后,玉姐忽叹道:“难怪能养出你这般儿子了,我却是不如了。”她有此叹,却是因着九哥以洪谦平逆护驾之功,加金哥一北乡侯,洪谦上书固辞,九哥不允,玉姐只过几回,见九哥坚决,便不再强辞,金哥侯府都已修葺一新,只待成婚了。
九哥听了,道:“何必比来?你是我元配,婶子年轻时经得多,不得不如此而已。且岳父有功,我须厚赏,一辞我便允了,叫其余有功之人如何进退?两家之情形我自知之,虽与舅家不甚相熟,也知仅中人之资,奈何强叫他们担事呢?金哥是我看他长大,他的性情我知晓,他若不好,我又岂会用他?”
玉姐道:“总是养了个儿子便宜了我。”
九哥道:“岳父教一好女,亦便宜了我,也算是天公地道。”
两个相视一笑,九哥又:“金哥也长大了,那时候看他还没个灯笼高哩。”玉姐一怔,嘲笑道:“你怎不是那灯笼太大哩?”九哥道:“岳父今年他依旧要下场,也是有志气,待得中时,也是两喜临门。”玉姐道:“好叫他有个事做,有个想头儿,休要年轻轻便无所世事,今天怎生过,二十年后还是怎生过,我便知足了。”
不想金哥这一榜又不得中举人,只得来年再战。直到二十五岁上方中了举人,进士之年却在三十岁上。这年纪的进士,已不算年高,犹是少进士,也是如了洪谦之意。秀英且:“你爹中进士的时候,比你还大着几岁哩,那时节娘娘都定了亲了。如今大姐儿才七岁,大哥也不过九岁,你比你爹也不次哩。”
这却是后话了。
单金哥成亲这日,义安侯家送嫁,十里红妆,将孙女儿嫁入侯府。永嘉侯府、义安侯府,两处皆开喜宴,宫里又传出赏赐来。玉姐手头散漫得紧,亲弟成婚,又是结两姓之好,玉姐开怀不已,将许多内造之物赐下。纵然如今京中勋贵人家渐渐经营工商之事,家资更丰,这份子赏赐也是令人惊讶,都这娘娘真是顾着娘家人。
听着此语的,却又都去看朱震,朱震是往义安侯里吃酒来的,他乃是义安侯妹婿,正经亲经。那背后交头接耳之人都:“确实哩。”将嘴儿一呶向朱震,道:“他家孙女儿却又做王妃啦。”
原来玉姐终是动九哥,借宣苏氏携女入宫玩耍之机,将朱家大姐订与佛奴做了媳妇。佛奴于兄弟里年最幼,却是最早一个订了亲的。人都朱震固有告发谋逆之功,然其子三人却与陈奇纠缠不清,功过相抵罢了,如何得此看重?不免又背后议论些奇闻怪谈。
朱震却只与义安侯吃酒,全做不知。义安侯借酒与他道:“可不能辜负圣恩。”朱震道:“我只管教珏哥用心读书,或下科,或数年后,与三郎个进士岳父便是。”义安侯取笑道:“天下进士岳父何其多矣!偏是便宜了天家。”一笑而过。
留下朱震长叹一口气,义安侯看他颇有些个斜眼儿,他也只好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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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哥成婚,第二日上,新妇拜舅姑。秀英品了媳妇茶,笑意盈盈,道:“好好好!从今而后,好生过活。”董氏自幼便知此处是婆家,亦常见秀英,虽面有羞色,亦从容道:“敢不从命。”
又拜素姐。素姐话少,更不多言,只:“是好媳妇。”
又各与见面礼儿。秀英道:“咱家亲戚不多,人口少,委屈你了。以后开枝散叶,便要看你的了。那府里是咱家原先居住的,官家好心,又与了九哥,他那里熟,叫他细与你。”
董氏才应一声:“是。”秀英又:“家里如今只有三处正经亲戚,一处是亲家,另一处是广平长公主那里,珍哥还未完婚。再一处便是宫里娘娘,休要疏忽了。明日娘娘还要见呢。”
董氏亦见过玉姐,不由比见婆婆还要紧张,忙道:“是。不知是几时宣我进去?”秀英道:“不怕不怕,你也见过娘娘的,她人极痛快和气的。”
金哥见他娘个不停,他媳妇儿话却极少,不由看着他爹苦笑。珍哥与宝哥两个坐在一旁,见秀英这般快嘴,都捂着嘴儿偷笑。
洪谦道:“你有正事儿,用过早饭再与她细,这一时哪得完?”
秀英这才住口。
用饭时,董氏安箸捧饭自是不提。素姐颇不安,道:“你也坐下来吃罢。”秀英一想,也一头儿,道:“坐罢。”心道,果然我年轻时过得是轻顺的。
次日往一崇庆殿里来见玉姐,却是秀英携着儿媳,奉素姐同来。素姐从不入宫,此番进来,心中吃惊,越发不敢抬头看人。
到得崇庆殿里,玉姐见董氏一身命妇服色,与秀英一左一右相扶素姐进来。不等她三个拜完,便命起身赐座,却将董氏唤到身前,携着手,上下打量。见她一副新妇羞涩模样儿,忽地落下泪来:“我可盼着这一天了,纵是死了,见着太公,也敢话儿了。”
作者有话要:嘿嘿,正文完结了。
女户嘛,到有男孩子成家立业,女户也就成了历史了。不管这个男孩子是弟弟还是儿子,总之,以后户主都是他了。
还会有一两个番外,会有玉姐和九哥的~大家酌情购买。新坑在番外结束之后会马上开,敬请关注,下一篇会回归穿越吐槽欢脱向~
最后,肉家萌物们,大家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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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番外一
崇庆殿里,春光正好。
朵儿侍奉着玉姐,正翻看当季新衣。皇后之服,翟衣如何、常服如何、大袖衫儿又当是怎样,绣个甚样的纹样、绣几只鸟儿几朵花儿,甚能绣、甚不能绣,一一在典。配着的首饰也有定制,凤钗几尾,花钗几树,皆不好乱的次序。
玉姐虽能做许多主,这衣衫首饰上乃至于妆容上头,却不敢狠特立独行。一则她自家不喜,二也是九哥并不好,三则一旦奇装异服,恐也不是甚个好兆头儿。她至多是喜欢些个南方流行的精巧首饰,好江州一带刺绣式样而已。
这一回看的却是些颜色颇艳的衣衫,朵儿因玉姐好个浅绿、湖绿、月白,常拿来做上衫儿,不由道:“娘娘平常不好这些个的,这回怎地又要弄这些个颜色来?”
玉姐抚那朱红大袖衫儿上的金丝绣纹儿,叹道:“大郎都要娶新妇了,我怎还好做年轻样儿,总要显老成些儿才好哩。往后也是这大袖衫儿还好穿上一穿,旁的,也要做些玫色、紫色的衫儿、褙子了。我也只好趁这几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后便穿不得了。”
朵儿亦是看着章哥长大,想章哥今年十三岁,九哥与玉姐千挑万选,果是择了于蓟的曾孙女儿、亦是梁宿之曾外孙女的于氏。卜筮皆吉,命钦天监择定吉日。因有先前钦天监监正故事,如今这钦天监监正皆自太学生内选。太学生自入太学,学便是公忠体国。办事极是认真,择卜的放定吉日乃是在十月里,再半年便是了。
于氏与章哥正同年,还未到及笄的岁数儿,总要再过三、二年,才好与章哥办喜事。是以玉姐“我也只好趁这几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后便穿不得了。”
朵儿道:“娘娘才搬进东宫那会儿,宫里的妃子、才人们穿红着绿,鲜艳得很哩。”
玉姐道:“那如何能比得?若她们都有了儿媳妇时,你再看她们还要不要穿成那鲜艳模样。”
朵儿道:“总还有好些年,娘娘可意地穿便是了。这会儿又叹个甚的气来?我看娘娘平日里也不很穿这艳色。”玉姐笑道:“这倒也是了,我只想,章哥有了媳妇,我非但艳色不能穿了,嫩色了穿不了了,毕竟上了年纪了。”便抚着脸。
朵儿道:“娘娘不用摸,我今早才看的,连个细纹儿都没有,”又侧耳一听,“大姐儿好醒了哩。”玉姐忙:“抱她来我瞧瞧。”朵儿道:“恁多孩子,娘娘只心疼大姐儿一个。想是儿子多了便不稀罕了。”
她两个正看大姐儿时,于向平却急步走过来,垂手立在一旁,待玉姐将大姐儿与乳母报了,方凑上前来,道:“娘娘,慈明殿那位,病了。”
皇太后自退居慈明殿里“安养”,平素也不缺衣少食,也无人朝打夕骂,只是没几个人往前奉承。二十一娘有心侍奉他,却有九哥发话,不许叫她教坏了二十一娘,二十一娘性情温顺,便也不与兄嫂强争。节庆之时,也要请她出来露面,陈烈之妻每逢此时,也要往来看她。淑太妃恐她生事,每她出来,便也与王氏一道在她左右,名为跟随,实有监视之嫌疑。
虽如此,皇太后也锦衣玉食荣养数载,如今一朝病了,帝后二人少不得亲往探视。
玉姐与九哥到时,御医已把过脉来。诊得是油尽灯枯之症,也是郁结于心之故。九哥并不话,玉姐便:“好生将养,未必不能养回来,不拘甚药,只管用来。”
御医听她这话儿,也只是要皇太后不死而已,心道,这确是难了,寿数儿尽了,回天乏术。想这帝后二人待皇太后不过面子情份,又想皇太后生事,能有这般下场,也算是不差了。自孝愍太子至于今上,两对夫妻都能叫她得罪个透,也是能耐了。这却也好,不用怕治不好皇太后,连累得自己被迁怒问罪了。
口上却:“臣尽力。”
诸人皆知皇太后行将不起,却也假模假样儿照顾她,过不半月,御医与玉姐:“实是不成的,便在这两日了。”
九哥道:“宣长公主们来见过太后。”语带着临终道别之意。
玉姐心道,他是真个不待见这个皇太后的。便又:“叫大郎他们兄弟也来,使人出宫去,非止是长公主们,便是三娘,也要来的。娘家人儿也须来见娘娘一面儿。”
一时诸人齐到,聚于皇太后床前。皇太后原本病得干瘦,此时双目却突然有了神彩,一双眼睛亮得瘆人,直直看着淑太妃:“你们害我至此,如今却好做个好人!”
淑太妃吃她一瞪,吓得连退三步才叫宫女扶住了,勉强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修各人的福份。你种的甚因,便有个甚果。”
皇太后道:“究竟是我的种的,还是你们种的?!我原当家业美满,儿孙满堂,是你们!你们家贪心!想叫你儿子做太子、做官家,元后却又有嫡子,你扶正不成,只好拿我来缸儿做填房,去做现成的娘!叫我去做个恶人,弄坏了太子,好叫你儿子登基!我过来,几十年,你何曾敬过我才是天子嫡妻?!究竟谁才是恶人!我死后必诉于阎王,看究竟是谁先造的孽?!我在下头等你们都下去了对质。”
淑太妃叫她住了,欲待争辩,她却又看向王氏,道:“你的丈夫,谁个弄死他便找谁去!他自家七灾八病,你做妻子的侍候好了,还要怪我不成?他死前在你们手里,可不是在我手里!你道怪了我,你便没个失职之罪了么?不定与他煎药的人弄了甚毒药喂了他哩!休想推我罪!”
王氏眼睛都红了,叫道:“若非你与一碗冷饭!”
皇太后冷笑道:“你们都是三岁的孩子,我与甚你们便吃甚?人家怎活得好好的哩!寻常连口茶水喝过了都要吐一回,道我没瞧见么?你们不过是想要个好名儿,又要弄坏我的名声罢了!呸!”
王氏也叫得噎住了,她与淑太妃本非愚笨之人,实是皇太后所,乃是戳中了她们心中那心事。又在帝后与诸多晚辈面前,十分下不来台,一时面红耳赤。
皇太后却又将眼睛移到九哥身上,九哥自以行得端、站得正,夷然不惧,上前一步道:“娘娘自是问心无愧的。从不欣喜做了皇后,从不曾受人叩拜,从不有一丝得意,从不想着鲁王远大前程,也从不为难儿女的。真个是一代楷模。”
听得诸人都惊呆了,只道这话儿当是皇后出来的,怎能是官家的?
玉姐心道,你这几句话儿,憋了足有十几年了罢?叫记下来,可有你受的。欲待与他圆一圆,却听九哥道:“娘娘放心,舅家人,我自会照顾得,必不令绝了香火。”玉姐听他这般尖刻,一句话儿也不出来,只得附皇太后耳边道:“您放心,您该得的,一丝儿也不会少。”旋即追着九哥出来了。
九哥带着怒气,道:“她犹不知悔耶?!若孝愍太子碍他道路,则赵王何辜?为难你时她也不曾手软,不过是占着先帝妻子的名份而已。既得其利,不思感恩,反委屈。”
玉姐默然,她却是有些儿明白皇太后之心,初一时确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此后却是受故去的太皇太后辖制,一步错,步步错。更言的是,九哥又有那样一个亲生母亲,申氏实是做得太好了,两相对比,九哥更不喜这个嗣母。
想而又想,玉姐道:“她也只有这几日了,便让一让又能怎地?她如今也只有嘴上痛快了。”九哥低声道:“我只是不忿罢了。”两个慢慢走向前去。
皇太后发这一回话,实是回光返照,当日便崩逝了。九哥命治丧,却又比出元后与太皇太后之例,减其份。彼时李长泽休致,丁玮便上来奏道:“皇太后之丧,岂可低于皇后例?”九哥道:“则又如何可高于元后?”丁玮道是他记着皇太后欲行废立之事,上前道:“如此,可于谥号上做些增减。”
九哥想着一回,道:“也罢。”于是,皇太后除却惯用的一个“孝”字而外,其余如慈、惠、端等美谥皆无。便是陈烈,也不曾为她争执。太学生原是好愤激的,亦三缄其口,皆为其曾欲助逆。
玉姐却晓得,九哥并非为着皇太后不喜九哥,九哥才要如此待她,实是为着皇太后先时非己所出之子不慈之故。然九哥得为天子,她能做皇后,却又是因着皇太后将先帝之家搅乱,这个中因果已是理会不清。皇太后生前孝愍非她害死,临终之言,玉姐倒也肯信她几分,这个话儿却不好轻易,一旦了,立时又要生出事端来,头一个为难的便是王氏了。
是以玉姐只与九哥道:“大郎放定的日子,该当往后推一推了。”
作者有话要:皇太后的开头,太皇太后与淑妃这些人也要负一定责任的。当然,九哥和玉姐后来也跟她有很大的隔阂就是了……
163番外二
太子妃于氏,已休致之宰相于蓟曾孙女儿,已休致之宰相梁宿之曾外孙女儿,祖父于珍,现为刑部尚书,父亲于琏,太学博士。正所谓系出名门,自有一股傲气。本朝之皇后、太子妃,多是出自勋贵之家。她得以脱颖而出,却是因着她有个特立独行的婆婆。
于氏自幼,便听着坊间有些个议论,这皇后相当难缠。于氏所居之坊,自非寻常民宅,所听之议论,也并非民间议论。民间议起,多是这娘娘仁慈,又有仁义,且是天生的好命云云。于氏听着的,却又是另一番法儿。
她也尝随祖母见些个贵妇人,内多有谨言慎行之罪,也难免有一二口无遮拦之人。早些时候儿听着“南蛮子”、“气”,后来便是“手狠”,到得与皇太子选妃之时,便听过一句“有独孤之风。”
作者有话要:她也是幼读诗书,晓得隋文帝之皇后独孤氏,性好妒,又好干政。文帝之功绩,她也是“与有荣焉”。然她之好妒亦是有名,非特管自家事、娘家事,连臣下家事,也要管束。若有大臣宠姬妾,她便要抑其升迁,百般压抑。乃至于长子杨勇,更因宠爱姬妾、不亲近元妃,终令她下了决心废去太子,另立那会做戏的杨广做了储君。
两下儿一对照,确是十分相似。无论朝臣如何,于家上下,对皇后之考评却是极好。有独孤之风好啊,于太子妃实是件好事,有这样一位母亲,纵太子稍有过份之处,太子妃也好有个借力的靠山。何况太子乃是文臣教授出来,想也不至于好色。本朝实不曾有过如何好色至逾礼的储君、官家。
于氏更叫长辈教着,必要侍奉好婆母。
这婆婆倒是好相处,也知诗书,也不甚挑剔。于氏虽时常觉她干预政事,稍有不妥,奈何朝廷不言声儿、官家不言声儿,宫中皆习以为常。于氏便将嘴儿一闭,只管与婆婆捏肩膀儿去。
这婆婆非止像独孤像了个十成十,竟比独孤还甚。也不与东宫置姬妾,也不提与太子些美婢,竟与宫外诗书大族规矩一般,乃是禁着子弟亲近女色的。无怪乎于蓟等人,张口闭口,便士人之女如何如何有礼。细思起来,这便是少时听着贵妇人所之“气”了。于氏心道,气得真个好来!
原以日子便好这般过来,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这般千载难寻的好婆婆居然一病不起。于氏惊惶之下,急往待疾。
来也怪,官家许是年轻时国事繁剧,用心太过,每年总要病上几场。皇后却一向健旺,连个风寒也少染。人心内原本是想,官家并非长寿之相,一朝宾天,不知这母后会否干政?太子类父,又有些肖母,于国事上头并不生疏,母子二人不知要如何相处了。是以一旦皇后病倒,朝野皆惊。
于氏等妯娌几个,皆往榻前伺候,不几日,却又不便。乃是这官家只消退朝,便往崇庆殿里来,于氏等须回避。于是定下次序,于氏等白日侍候,到得晚间便由章哥等兄弟伴着官家在崇庆殿里。
如是忽忽半月,竟致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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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九哥忧心忡忡,携儿子往朝上去。玉姐忽地睁开眼睛,叫朵儿道:“扶我起来,将东边柜子里头一格,我那身衣裳取来。”
朵儿喜道:“娘娘!娘娘可是觉得好了?我这便服侍娘娘起身。”于氏瞧着不大对,凑上来前来,试探叫一声:“娘娘?”却见玉姐笑道:“你是极好的,我有留书与大郎,他自知当如何待你。只盼你与大郎,也如我与官家一般才好。”
于氏越发觉着不好,朵儿已取了衣裳来,于氏上来相帮着穿上。玉姐却又吩咐朵儿:“来扶我。”往内室一只雕花柜子前站了,朵儿取钥匙来开了,于柜内又取一只锦盒,打开来却是一双玉兔。又出一锦盒,内里又是一双凤头簪子。取簪子簪于头上。
于氏看着,暗暗纳罕,这似是内造之物,却也不算如何珍贵,如何珍而重之藏于内室?
玉姐却朝她两个道:“我走时,旁的我不管,却要将这些带上。”亲抱了盒子,缓缓走出,却往宝座儿上一坐,慢慢儿将眼阖上了。
《女户》一文,到这里就彻底完结了。感谢大家这几个月来的支持和鼓励,这是某肉第一次写土著女主文,也有叙事语言上的变化,写得相当累,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我想我可能会更累。Anyay,本文完结,希望带给过大家不一样的感觉。
捏捏肥脸,抱抱呆,抱抱科普君言之同学,抱抱阿粥,抱抱抢了许多沙发的天同学,谢谢许多支持的亲~Denis、泡泡、7只兔子、懋懋爱吃鱼……还有很多很多,无法一一名,我都认得大家,还有许多亲是从某肉第一篇文起就追文至今的,激动之情,不知道怎么才好了。原谅我词穷了。得好凌乱,好像获奖感言一样,其实写手写的文字,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与鼓励,本身就是一项大成就了,爱你们==
据,朝廷近期对各种宫斗、宅斗、阴谋持批判态度,下一文正在三思中,大约需要一时间……正在犹豫题材,可能需要一时间,大约十一之后就开挖。祝放假的亲,假期愉快~\(≧▽≦)/~假期结束后就能看到新文了呦O(n_n)O
大家有缘,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