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酒寻花》 第一章 她没有名字 她没有名字。 但她知道自己来的那个地方有名字,叫影阁。 影阁是一个杀手组织,只要付得起酬劳,就能如愿让任何一个人在这世上消失。 小到街头斗殴,大到改朝换代,只有付不起的代价,没有影阁完不成的委托。没有人知道影阁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影阁阁主究竟确有其人,还是只是一个代号。 影阁并没有固定的地盘,也没有所谓接头人。相传若是需要委托影阁出手,只需在子丑交替之时将委托内容和酬金价码扔入任意一口井中。 若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井中并无动静,就意味着影阁已接下委托,只需静候自己怨恨的那人暴毙即可。 但如若十二个时辰之内,井边出现一朵白色小花,则代表影阁拒绝委托。 白色小花又名荼蘼,民间有谚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便是影阁的信号,此人不可碰。但聪明人一想也便知,影阁并非不能,而是与其他委托冲突,影阁只接价高者。 若要强行击杀,便要如赌徒下注般,直到一方再无力负荷。但有趣的是,影阁似乎并无保护金主的规矩,于是也曾出现过影阁同时接下仇家双方的委托,买凶之人被双杀的诡异局面。 由于家家户户宅内有井,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掩家门完成买凶之举,加之以荼蘼为号、杀手从不露面、从不保护金主等,又为影阁平添上一份神秘色彩。 影阁杀手也会根据委托的难度,分为影雀,影雁,影鹫,影凰。 影凰是世人已知最可怕的杀手,就连武道十甲榜都曾着过其道,却不是影阁最顶尖的杀手。 她没有名字,也没有代号,只要影阁的委托需要,她可以是任何人,叫任何名字。 她此次的任务,是有人暗自向阁内递上委托,指名要裴九执剑的那只手。 裴九此人,乃九州第一剑道世家裴家幼九子,年少成名,十三初问剑冢,十七便成为裴家本代的执剑人,如今已有五载。 江湖戏言剑道榜首一甲子难易矣!朝堂亦是暗喜,千般拉拢万般牵绊,裴九生母裴夫人珠胎初结,被命官推出命格,便已得当朝天子一诺,若为男子则以公主许之,若为女子则封为郡主。 裴家世代武将,家风雄浑严谨,忠君护国,但裴九行事却极为狂傲不羁,素日斗鸡走狗,鼓瑟吹笙,整日与京中有名的酒色纨绔厮混一处,若非裴家祖训执剑人只问武力其他一概不究,裴家上下无法,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 是年裴九已及婚配之年,可宫中尚未有任何动静,裴家苦于帝王一诺,再不敢为他轻许任何婚事,只能眼睁睁蹉跎下去。 市井中已不乏好事之人猜测难道名声所累,君王恶之?真真福祸相依,天命难测啊! 此次竟有人想要裴家执剑人执剑之手,其心何其毒,其恨何其深。 影阁收到的酬劳亦是天价。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只因对方是裴九,影阁担心失手,于是这任务便派给了她。 她此番来,只为了裴九那只手。 第二章 凤舞千红醉(上) 千红醉是九州京中数一数二的烟花销金之地,不仅仅是因为它坐落之广,几乎媲美小型城池,而且几乎从不拒客,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皆可囊之。 传言千红醉共有九重,下三重为落红楼,多为文人骚客、游人浅览辄止之地,莺声燕语抛红掷玉,好一处人间不夜天。 中三重名为飞红殿,专供贵人巨贾夜宴歌舞,飞红殿装饰与美食极为考究,竟用真金缀之,令人食之不忍,拒之不愿。 此六重只问黄白不问出身,只要能掏出银子来,即使是路边的乞汉,也能教你享受一时的莺燕环绕,纸醉金迷。用数年清苦只换入楼一窥者,前赴后继。 而上三重醉花宫则非请勿入,只待有缘之人。 裴九亦是这飞红殿的常客,素有一掷千金之名。京中人人皆知裴家势大,族中子弟众多,名裴公子者不知凡几,但这偌大京城当得一声九公子的,便只有这位。 “今日又得九公子赏面,是花娘来迟了!” 远远传来一串迎客金铃般的笑声,伴随着一阵香风悉索,竟是人未来,语先至,正是这千红醉的主人花娘。 说起这花娘,也是可叹的痴人。她年轻之时原被宫中一位大贵人惊为天颜,日夜相伴,满心本待双宿双飞与君白首,却也终难抵宫门宦海家族数番纠缠拉扯。 花娘心灰意冷,一怒在这贵人眼皮下开了这座烟花之处,此生宁可阅尽人世风流,也绝不再提情缘半字。 那贵人半是无奈,半是难舍,便也就默许了下来,只是夜夜高墙深宫,远眺红楼,说不尽的唏嘘惆怅。 市井之人不识缘故,只道这花娘手眼通天能得宫中势力扶持,才能将这千红醉如此做大。 花娘软语送处,一锦阁内正坐着二位年轻公子。一人锦衣华服身型略壮,正衬出另一素衣公子,若不是花娘一声九公子,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文弱之人,竟是裴家之剑道榜首。 锦衣公子段见也是九州巨富之子,不知怎的竟与这裴九混到了一处。以段见的家世财力,挥霍用度已是惊人,竟也难及裴九之万一。 裴九在这千红醉最轰动一次,便是醉兴所至,与姑娘们赌约,若是她们能接连衔杯送至自己口中,便赏每人金梅一枝。但若中途酒盏落地,或是酒水撒出,则只得金梅一朵。 一时间好不热闹,几乎千红醉所有的姑娘都加入了这场酒局,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在试探裴九的财力与酒力,加之姑娘们皆为风月中人,这衔杯之戏岂非手到拈来。 那一夜裴九不知喝了多少,第二日九州最大的金铺便接到了订单,为千红醉的姑娘们打造三百单八枝金梅。此一战成名,再也无人质疑裴九这销金之力,“公子衔杯”被说书人一通添油加醋,竟成了九州人人津津乐道的一大奇景。 裴九听得花娘招呼,抬头一笑,并未做答。身旁段见却忍不住插嘴道:“花娘好生不公平,我这么大的人在这,你口中眼中却只有九公子。” “段公子这么说就折煞妾身了!二位都是千红醉的贵客,花娘岂敢怠慢!” 花娘一声娇笑,打了个哈哈。“不过是昨夜忽得一件宝物,急着来向九公子献宝罢了!” 第二章 凤舞千红醉(中) “宝物?什么宝物?”段见奇道。 “千红醉的宝物,自是美人。不知九公子可愿移步醉花宫一观?” “醉花宫?”不光段见惊呼出声,就连裴九也不禁微抬双目,望向花娘。 花娘略作得意地掩嘴一笑:“妾身就知道九公子好美之人,定不愿错过。” 裴九眼中星光微敛,嘴角似笑非笑:“不知这移步醉花宫,又是个什么条件?” “哎您这话说的,什么条件不条件,醉花宫只待有缘之人罢了!” “如何算作有缘?”段见忍不住插口道。 “说来也不怕二位公子笑话,我这千红醉上百位姑娘,你们只道都来自何方?花娘从不做那伤天害理逼良为娼之事,姑娘们也都是卖艺卖笑不卖身,无非都是流浪路过,收留至此的孤寡可怜之人罢了!” 原来,却是昨夜花娘在千红醉不远处的杂市中,看到一对外来的卖艺男女,虽是父女相称,但男的体型粗壮绝非善茬,而那女子娇小可怜,竟是个天残地缺、又盲又哑之人。男子称他从波斯国游历至此,途中这女子一家遭遇强盗父母双亡,他瞧着可怜便收为义女,调教了一些歌舞,方到九州囊中羞涩,便来街头卖艺换取一些盘缠。 花娘久经世面,一眼便知这哪是什么路见收留,无非是人牙子的托词罢了。这盲哑背后,说不得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故事。 “这女孩若是普通舞娘,妾身也不敢来扰公子清目。有何妙处,公子一见也就知了!” “好。”裴九心中微微一动,随口应了下来,便待起身。 段见搓掌道:“花娘,不知本公子今日是否有此眼缘,沾沾裴兄的光?” “段公子,你若也衔杯一醉赠金梅,妾身定当安排。” 段见咂舌笑道:“罢了罢了!这等碎金败家之举,我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裴兄自请便,一会儿见到美人,可别忘了替兄弟多看几眼,多摸几下。我还是找锦儿便是了!” 裴九一哂,已大步随花娘行往上三重,醉花宫。 醉花宫虽名曰上三重,其实只得一间飞梁画栋巧夺天工之极的精阁,整座精阁落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上,显得既奢华,又奇特。 花娘将裴九送至精阁之内,只见阁内并无任何器物摆设,重重朱色纱曼从奇高之处坠下,只在正中间放置了一张软毯,一套赤金酒具。精阁取天圆地方之意,四面八方皆是通透,清风过处朱纱轻舞,红云漫漫。 “好一处梧桐阁上凤凰栖!”裴九忍不住赞道。 “能入九公子之眼,花娘不枉作此陋室了!”花娘一声轻笑,将一金铃递至裴九手中。 “此物何意?” “适才花娘还未告知九公子,这小姑娘极擅一种“凤舞”,妾身见过一眼,当真是……真不知何人调教竟能至此!她盲哑之人,也不知出身何方,按那人贩所言竟不通言语,只能听铃声行事。九公子不妨以铃相唤,她必能以舞应之。” 花娘正欲离开,却被裴九唤住。 “花娘……!此女何名?” 第二章 凤舞千红醉(下) “唉!这也是妾身请九公子上醉花宫的一个私愿。此女无名,又不能言语,家世身份一概不知,若今日公子尽兴垂怜,便赐她个名吧!” 语音落处,花娘人已不见。 裴九信步上前,翩然落至软毯之上,方定睛望向手中金铃。 这铃竟是赤足纯金打造,雕刻出极为华丽的花纹,断不是此女原身之物,应是花娘为这情境而有意为之。 一摇铃,如凤鸣。 裴九环顾四周,并无异状。 再摇铃,如梦如醒。 只见远处红云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上系有金链,以叶状鳞片覆之,宛如纯金鸟羽。 三摇铃,素手拨红云,却是一张金鸟面,面具之下点绛红唇,看不出悲喜。 裴九心中一动,指随心念,霎时金铃大作。 呼啦!一团红光裹着道道金芒,竟是此女向他疾速旋转而来,每一举手,一投足,都精准地应在铃上。 时而如蝶戏花间,时而作之姿,静若镜中之花,动如风卷雪舞。 铃声一时疾一时徐,红云金芒霎时放霎时收。似乎铃声一直响下去,这红云就能一直转下去,那一只素手紧紧攥着裴九的视线,而人却始终若即若离。 突然裴九掌中一紧,铃声嘎然而止。 红云顿止,衣袂飘带却似收势不及,顿时绕上赤裸的脚踝,将一片火雾扯落向裴九。 红云坠,玉山倾。 裴九轻轻一伸手,将这红香软玉护入怀中,他一低首,霎时四目相对。 只见那双眼睛如无星的暗夜,无底的深井,无悲,无喜,无光。 果真是盲女。裴九心底一声轻叹。 他的手缓缓落往那张金色鸟面,正待轻轻掀开一睹芳容,可不知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手又移了开去。 那女孩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微微起伏。仿佛这世界只要没有铃声,就一切都与她无关。 裴九再次垂首,细细端详着她的眼眸,和裸露在金鸟面外不多的、微微泛红的面颊……突然他一眯眼,蓦然低头,狠狠地朝那火般双唇吻了下去。 怀中轻颤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静。 红云随风散,凤凰出昆仑。 不知过了多久,裴九才抬起头来。只见那双眼眸暗沉依旧,但微红的肌肤此刻却已血色全无。 裴九微一偏首,口中吐出三道金芒,钉入身下软毯,竟是三根寸许金针。 “姑娘好身手,裴九差点大意了。” 裴九揽着红云的手臂未动,指尖却暗自扣住她腰间大穴,令她动弹不得。 “无名无姓,听铃凤舞?这手法和做派,不知裴某得罪了影阁的哪一位金主?姑娘的身手,定然是影凰了吧……” 裴九另一手为自己斟了杯酒,一边轻饮,一边凑近她耳边缓缓低语,仿佛在说一些与己无关的谈笑之事。 “姑娘身世既是编造,想必并不是真的盲哑了,我扣你穴位只是为防后手,姑娘为何不说话?” “啊,我知道了,想必是怕露破绽被我看出,所以姑娘不惜重手对自己用了药,此时此刻是真的又盲又哑了吧?” “……姑娘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仍然看出来了?我偏不告诉你,让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我是不是坏得很?” “……算了,我怎舍得对姑娘如此呢,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没看出来,我就是想亲你了……没想到暗器竟在你口中,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现在看来上天也不舍我死啊……” “你既来自影阁,你想杀我?可我这人,为了美人一笑,什么都舍得,唯独惜命……今日恐不能让姑娘如愿了,我会找出买凶之人,杀了他,姑娘就不用杀我了,届时我再与姑娘把酒言欢,可好……” 裴九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了。 三刻后,穴道已解,药效亦已尽。 她眼前的漆黑逐渐清明起来,万物再次恢复了颜色。裴九早已不见踪影,空留风抚红云,香沉残盏。 她轻抚着脸上的金鸟面,耳边尤似还回响着他的低语: “既然今日姑娘无缘见我,我也不见姑娘。裴九只当此生缘尽,但求来生能得姑娘先看我一眼。” (第二章终) 第三章 剑冢语旧殇 裴九归冢已有三日。裴家剑冢,占地方圆十里,坐落在一座孤山脚下,与京城裴家主宅相距甚远。 此处虽名曰剑冢,却是一处货真价实的古战场残骸,真实年代已无人探究,但就残落掩埋在土中的盔甲兵器来看,至少三百年有余。 所有裴家子弟在开蒙之初,学的第一篇字便是裴家先祖纪事,裴家第一代祖先乃是一位开国将军,当年挥师征讨千里河山,战无不胜,是何等威风八面。 如此气吞山河之势,此生却唯有一败。那一次前锋部队追赶敌军残余兵士,至这孤山下的土坡,骄兵怒马,却忘了逼人何必太甚,被那残军拼着胸中最后一口怨气竭力反扑,虽仍被全歼,但裴家军队却也陷入近乎以一换一的死战,先祖将军重伤,精锐兄弟几乎尽殁。 那一战血雨蔽日,土埋悍魂,双方尸身遍布坡中不及收殓,没过多久便已被山中豺狼秃鹫啃食干净,只留森森白骨和满地残兵,生前血战不休,死后错骨同冢,无法分离。 先祖将军虽惨胜回朝,后助主上创立不世之功勋,但此役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已给他乃至整个裴家留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 临死前先祖将军留有遗训,将当年这土坡命为裴家剑冢,每一代裴家剑道最高之人,须以余生侍奉剑冢,每逢初一、十五及大祭之日便要闭冢不出,以慰忠魂,代裴家向那些因主帅决策失误而魂断他乡永不得归的将士及家中孤寡谢罪,一代一代,不死不休,直至裴家不复存在。 而作为交换,执剑人亦可不受裴家任何规矩约束,无视家主意愿行事,也可调用裴家一切资源。而剑冢执剑之仪则成为了裴家乃至整个九州剑道的荣耀巅峰。但即便如此,裴家习武之人仍然视剑冢如龙潭虎穴,又有谁愿意一朝剑冠天下,却要被绊住手脚不能随意闯荡江湖,只能终生像狗一般被拴在冢中? 剑冢执剑人若要易主,只能斗剑弑杀上一代执剑人,完成剑冢新旧交替,或是等待上一代执剑人死亡,再由裴家剑道最高之人继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每一代新执剑人的诞生,既是荣耀,也是诅咒。 但也是这剑冢执剑人,以一己之力震慑武道,护住整个裴家上下三百年屹立不倒,任是王朝迭代,江山易主,九州裴家永远是历代帝王极力拉拢不敢轻放的势力。 他手腕轻抖,剑走龙蛇。 每过剑冢一处,手中剑风都激起阵阵龙吟与这惨烈阴风相和,仿佛这憧憧剑影,每一把剑柄之上,都立着一名锈甲兵士向他引剑相邀,快来!快来!与我一战!与我一战! 那日在千红醉,他并非不想一睹那女子容颜,只是指尖刚触及金鸟面具,耳边似炸雷般响起小叔叔,剑冢上一代执剑人的声音: “小九,勿见,勿听,勿碰!此生,勿用情!” 小叔叔,什么是情?为何不能用情? 小九,情之一字,初见如梦,再尝如蜜,再往后就是蛇吻鸩酒,饶是你魂牵梦绕,却只得苦痛缠身,听小叔叔的,趁你年少,此生万勿沾染! 小叔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用情了? 小叔叔做这执剑人,只是为了她。可如今她不在了,我再无生意。小九,你杀了我吧,你做这执剑人,守剑,守心,守护裴家。你可以折尽繁花,但切勿蹉跎于此。小九,让我再看最后一次,小叔叔教你的剑九式,可有进境……? 小叔叔……你!我不是故意的! 小叔叔……我从未见过你笑,但你方才,是不是笑了……你去吧,去陪你说的那个人吧…… 恭喜家主,贺喜家主!我裴家第十七代执剑人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裴家未来无虞矣! 每一剑击出,就仿似在与自己的回忆过招。待裴九目中渐渐清明过来,已是百招有余。数月前的那夜,是小叔叔的祭日,他在千红醉一掷三百单八枝金梅,只因小叔叔说那人极爱梅,如今自己折尽金梅,赠尽美人,这情字,断不会来扰他了吧…… 这剑冢,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人了。小叔叔不在,这快剑,还有谁能与我一试? 不知我的剑快,还是她的凤舞快? 不对,为何我会想到她?那日离别,不过是随口的戏花之言罢了,但为何我突然还想再见她一面?不,我不能再见她,我不是小叔叔! 突然右腕一阵剧痛,裴九的剑脱手而出,激荡在一片残破的锈甲之上,那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一波波的疼痛,仿佛是锋利的刀尖从他手腕一次次穿透而过,彻绝心扉。 四五息后,剧痛渐渐消退,他的整个右腕以下却已毫无知觉,别说执剑,就连动动手指,也难如登天。 怎会如此?这几日他都在剑冢练剑,裴家剑道大气谦和,不像是岔气错骨所致。 难道是三天前……?那只小凤凰?她哪有机会下手,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手? 不对,那天她的杀招并非金针,而是那金铃!那铃中定有古怪,难道是蛊? 可笑我自作聪明,竟用这执剑之手摇铃戏凤,作茧自缚!那小凤凰如今在何处,难道她当日之局,并非要我的命,而是要废我的手?如今她既已得手,人海茫茫,必然不会在千红醉停留,我又要去何处寻她?还有这幕后买凶之人…… 裴九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不知是痛极,还是怒极。 这该死的小凤凰,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可我这剑冢之人,如何离开?她若躲出京城七日之地,我便鞭长莫及。可恨! 冢中阴风尖啸阵阵,似是在无情地嘲笑裴九。他缓缓站起身来,良久,一动不动,犹如一杆利剑。 (第三章终) 第四章 深宫试剑心(上) 醉花宫,梧桐阁。 花娘斜倚在软榻之上,对着手中一面精致的掌中镜细细地端详。 双眸仍似秋水,肌肤依然白皙,可那人的掌中余温却再不能得……突然花娘双瞳一缩,镜中自己修长的颈项旁,猛然多出一抹森森寒光。 “阁下何人?不知这醉花宫乃非请勿入之地?”花娘脸色只是骤变,瞬间恢复如初,又挂上了那平日常见的笑容。 “花娘好生健忘,才三日功夫就将裴九拒之门外了?”她耳后响起了淡淡的声音,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九公子?”诧异之余,花娘那染满玫瑰花汁的指尖搭在匕首刃尖,轻轻地将它推离脖颈寸许,这才转过头去。 裴九并未有进一步举动,只冷冷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再不见平日捉芳赏艳的温柔笑意,而是如蒙一层薄薄的寒冰。 “她是何人,现在何处?” “他?九公子所指何人?这梧桐阁乃妾身私人住处,外人并不知入口,九公子又如何进来的?” 不对。裴九眉间微微皱起,这花娘似有哪里和那日不同…… 他突然靠近花娘颈间,闭上双目猛然一吸,心中旋即喟然叹息。 “九公子,你这般举动,不觉太轻薄了些?”饶是花娘阅历丰富心如死水,也不禁被裴九鼻尖一呼一吸弄得骤然有些脸热心跳起来。 裴九直起身来,握着匕首的手也顺势收了回去。这香味不对,莫非那日的花娘另有其人? “花娘,我且问你,三日前,你可曾见过我?” “这几日妾身身体不适,一直在阁内调养,千红醉的生意也交由绿影打理,并未见过九公子,不知九公子为何有此问,又为何今日这般相见?”花娘虽不知就里,但也隐隐猜出了几分。定是三日前,发生了何事,才令这裴九今日如此行状。 裴九怆然后退一步。看来当日的花娘,必也是那小凤凰假扮,自己从一开始就入了局,什么献宝,什么孤女,对方眼里,自己踏入千红醉的那一刻,就已如寒蝉待捕罢了。 罢了!自己右手已废之事切不可被第三人知,寻找小凤凰只能另想它法,从长计议。 “此间事太过复杂,涉及裴某私人恩怨,花娘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今日只当未曾见过裴九,万望守口如瓶,切勿自误。” 话音未落,人已倏忽不见。只留花娘一人怔怔呆倚在榻上,仿似做了一场幻梦。 …… 裴九刚出千红醉,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 “我乃裴府管事,让花娘出来见我!” “裴大爷、各位大爷息怒,我家主人今日身体不适并不见客,各位爷有何贵干只管吩咐小的,小的一定为爷安排妥当。”千红醉的跑堂平日见惯这些刁仆豪奴嘴脸,心中并不惧怕,只因对方势大不便得罪,只能挂起一脸赔笑。 “府中有要事找九少爷,赶紧带我们进去,误了大事,你们十个狗头也吃罪不起!” “裴大爷,小的今日并未见过九公子,只怕不在千红醉,大爷不妨去别处再找找?” “放你的屁!除了你这千红醉,他还能跑到哪里去!你们这里的骚小娘,一天天的勾人魂……” “裴忠!” 第四章 深宫试剑心(中) 裴忠正待放口大骂,猛听见一声呵斥,只见裴九从千红醉中走出,满口不干不净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堆起笑道: “九少爷!裴忠可算找着您了!我就跟他们说了,要找九少爷,这千红醉肯定一找一个准!可他们偏不认,也不知是……” “住嘴!寻我何事?” “大事,大事!宫里来人了,唤少爷您入宫觐见呢!”裴忠一缩脖,挥手示意身边跟班小厮,登时四五人围了上来,手中拿着簪冠服饰等物。“九少爷啊!您是春宵一醉不觉醒,小的们可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在外面喝风候着您!要是误了入宫的时辰,家主还不活活打死我们!就是裴府一条看门的狗,也比我们过得舒坦啊!少爷您快上马车……!” …… 裴九一路被裴忠等家仆在车内拉拉扯扯,总算在入宫的路上收拾妥当,也得知了事情原委。 拂晓时分,宫中突然来了一位管事嬷嬷,宣贵妃旨要亲见裴九,着即刻入宫觐见。可裴九并不在府中,差人快马加鞭赶至剑冢也空无一人,管事嬷嬷在裴府大厅喝了三五盏茶,实是不耐,便不顾裴家命妇们的百般告罪陪坐,先行回宫复旨。 饶是裴府众人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误了宫中大事祸从天降,一面不住口的责怪裴母教子不严,一面继续差出几拨车马去,往京城各处搜寻,一旦寻见立刻路上置换入宫。裴母是个生性柔弱的贵妇人,除了焦急抹泪,竟是毫无办法。 这裴忠虽口称裴府管事,其实只是府中帮杂的一个小角色。他平日在落红楼消遣之时,曾见过几眼裴九和段家少爷去往飞红殿,此次抖了个机灵,借着找裴九的名头,去千红醉摆摆威风,顺便也教日后能在千红醉得些便宜。不想歪打正着撞见裴九,心下狂喜,正待陪侍主子见完贵妃,好回去邀功请赏。 一路七嘴八舌说完,一众人马已行至宫门前。裴忠及众小厮立刻服侍着裴九下车。这裴忠方才虽在千红醉颐指气使,可一到了皇宫,心中倚着裴府的冲天气焰顿时被数丈高的宫墙死死压住,再也不敢喘一口大气,只反复叮嘱裴九,小的们在这宫墙之下死等,少爷出宫切勿乱走之语。 裴九嫌他聒噪,只鼻中轻哼一声便跟着小黄门进了宫门。 莫说裴九,整个裴府现下心里就跟明镜似的:这个时节,皇妃传唤,不就是赐婚那点事! 说到裴九被皇家指腹许婚这件事,一直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大家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位公主花落裴府。当今圣上共得七子四女,大公主为先皇后所出,已出宫和亲,二公主和三公主年岁勉强适中,四公主年纪尚幼。这二公主为丽妃所生,比裴九略小两岁,一直没有指婚出阁,如今也快等成老姑娘了,只怕连丽妃也要坐不住。此次传旨召见的贵妃乃三公主四公主之母,裴府众人盘算下来,心下竟有几分已将三公主视为未来主母。 裴九心下又如何不知这些盘算,只是他现下突逢变故心如乱麻,又不知宫中娘娘和公主们的脾气秉性,也不知这些年来,自己在外面的名声传入宫中已是何等模样。 正胡思乱想间,小黄门的碎步猛然止住,细声唤道:“裴国公府九公子,裴九觐见皇贵妃娘娘!” 第四章 深宫试剑心(下) 原来已行至一处宫闱,听得传唤声,门口处走出两名华服宫婢,将裴九恭敬迎入殿中。 这宫中的气派华丽,形制规格,自是与裴府不同。裴九虽不重这些,却也恪守君臣之礼,垂首立于阶下。 “你就是裴家小九?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高座上的宫装贵妃开口问道,声音竟温柔袅娜,并无高位者惯有的冷漠和盛气凌人。 裴九依言抬首看去,只见阶前落下一道珠帘,一宫婢上前打起半扇帘子,露出帘后端坐的皇贵妃,端得是朱颜粉黛,大气温婉。 “难怪他们说你在外面迷坏了不少姑娘,生得确是不错。听说你母亲是个美人坯子,想来你必是像你母亲多些了。” 裴九拱手,不知这话后面藏着什么意思,他不敢贸然接之。 “你可有姐妹?”接下来这句却令裴九摸不着头脑。 “回皇贵妃,臣虽排行第九,但却是三房独子,并无姐妹。” “那就难怪了!你母亲没有女儿,自然想不到如果自己的女儿未来要嫁的郎君,是个逗莺弄燕之徒,心里不知会作何滋味?” 贵妃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袅娜,隐约还有一丝可怜,但裴九听来,却似金石穿耳。 “你怎么不说话?” “臣……无话可说。” “你这孩子,倒有几分意思。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已跪地告饶,百般辩解。你却坦然认了,倒教本宫无话可说了。” “臣不敢。” “裴九,”皇妃伸出手示意裴九靠近一些。“你可知本宫唤你,所为何事?” “臣与内宫素无往来,也不敢贸然揣测,还请娘娘示下。” “民间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本宫倒有些喜欢你了,本宫有两个女儿,你意如何?” “娘娘虽有两位公主,裴九却未曾见过,不敢有意。” 阶上竟发出一阵轻柔笑声,若不是心知这是一国之母,宫中贵妃,只怕立时便要让人想入非非,想将这轻笑之人揽入怀中。 “裴九,你好大的胆子,”皇贵妃止住笑意,佯作轻斥。“罢了。本宫的两个女儿,虽从未出宫,这几年听闻你的那些寻花问剑之事,竟五迷三道。加上她们那个龙椅上的爹爹,红口白牙轻轻一碰,就把女儿们的终身随意定了,却教我这个做娘的操碎了心。” 皇贵妃面色一正,柔荑轻指阶下裴九。 “可你裴九只有一个身子,就算本宫两个女儿都想嫁你,你也只能娶走一个。而且以你在外面的那些花花名声,若是本宫看不入眼,也只能杀了你,好教她们死了这条心,哪怕终生怨我这个做母亲的狠心,也比一世凄苦来的好些。” “你今日可见见三公主与四公主。本宫给你三条路走,一是与两位公主并无眼缘,今日一见就当缘聚缘散,各自安好。” “二是你若能教其中一人自愿离开,本宫就许你一位,但从此你要入赘皇宫,陪伴公主。” “若是这两条路你们都不愿选择,本宫今日便杀了你,再自去圣上面前请罪,这所有的罪过,本宫一力承担。” (第四章终) 第五章 漱玉会双姝(上) 皇贵妃见裴九垂目不语,当他默许,轻扬皓腕唤来旁边随侍的一名年长宫婢:“韵竹姑姑,你且带他去吧。” 那宫婢依礼应声,转向裴九微微一福: “裴家公子,请随奴婢来。”语音清亮,隐隐透出一股中气。难怪贵妃有如此底气见面就能喊打喊杀,这深宫大内竟不乏高手环伺。如今自己右手已废,倘若真撕破脸来,虽不至立时殒命于此,只怕想全身而退,也是痴人说梦。如今皇贵妃让韵竹带路,也暗暗存了挟制之意,若裴九与公主之间生出什么变故,也好从旁出手干预。 韵竹领着裴九步入内殿,三五个弯转了出去,殿后竟另有一番天地。原来两位公主的寝宫与贵妃的漱玉宫连为一片,却又互离百箭之地,宫门相互打通,倒也方便了日常的请安。 裴九一面前行,一面听韵竹将宫中礼节人事细细道了一遍。 当今圣上嫔妃众多,龙子兴旺,膝下亦有四位公主。原本待公主出阁再赐封号,不曾想国运昌盛,借为天子祝寿之名,周边各邦来朝。圣上平定江山原本就甚费了一番功夫,此次更是乐得见此盛景,便着礼部重重操办了一番。 那次盛宴举国欢庆,大赦天下,这皇宫之中逢迎奉承的吉祥话都快溢出宫墙去。期间有一东海小国进献了一座巨幅屏风,名万世盛意屏,通体用黄金打造,其间用珊瑚玛瑙云贝珍珠及各色宝石镶嵌出四幅图案,分别是龙腾四海,鹤舞松柏,凤啸九天,鹿鸣林间。 屏风甫一献出,流光溢彩,满座瞩目。最令皇帝受用的还是那使臣的贺寿之词: “仅以此国礼进献九州皇帝陛下,国力如龙御四海,国运如松鹤永昌,国威如凤领百鸟,各国如鹿鸣食苹,英贤尽皆附之。”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一番恭维之词说得皇帝心花怒放,登时又犯了心血来潮的老毛病,将这屏风收为镇国之宝,四位公主依屏风顺序各得封号,为龙瑶公主,鹤舞公主,凤见公主,鹿鸣公主。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一处菊圃。此刻已是夏末初秋时节,各式菊花竟也点缀了不少。只见四名宫女立于圃边,唯独不见主子身影。 韵竹轻轻咳嗽一声:“裴国公府九公子遵贵妃娘娘懿旨,前来与鹿鸣公主一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公主却在何处?” 宫婢们闻言面面相觑,一阵紧张。只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仗着自己时间长些,领头说道:“公主一早便在这花圃之中,吩咐奴婢们不得打扰,如今……却也不知在这圃内何处。” 韵竹脸色一沉:“公主若是受伤,或是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你们就这样蒙头不知不成?你们便是这样当宫里的差!” 宫婢们一个激灵,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告饶之声此起彼伏,有两个鬼机灵的,调门还特地拉高了些。 只听得圃内一个娇俏的声音:“又怎么了,又怎么了!还能不能让人安生了!” 随声圃内探出一颗头来,顶着几朵极大的金菊,两颗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落在裴九身上,口中轻咦一声,遂站起身来,竟是个娇憨十足的十五六岁少女。 “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四公主,这便是裴国公府的裴九公子!”韵竹急忙碎步跑了过去,将鹿鸣公主的衣裙急急打量一番,伸手取下她头上的金菊,在她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鹿鸣公主的小脸微微一红,旋即用手拍了拍脸蛋和头发,又想故作得体又略显慌乱地出了菊丛,向裴九礼福道:“鹿鸣见过裴……裴……哎呀,平时都不是这么叫的,现在叫你裴公子感觉好奇怪!” 裴九失笑道:“平时?裴九此番应是第一次与公主见面吧!” “是第一次,可平时大家不总聊你嘛!你很有名的!” “哦?裴九果真如此有名?那敢问公主平时如何称呼在下?” “我没给你起什么很奇怪的名字,我平时都是叫裴家哥哥的,她们都叫你……你还是问她们去!”鹿鸣公主快嘴刚起了个头,似又想起什么,遂又住了嘴,只朝裴九心虚一笑。 “……” “那个……”鹿鸣公主看了看裴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还是叫你裴家哥哥,好吗?”。 “公主想如何称呼裴九皆可。”裴九展颜一笑。遇见这么个清丽可爱的丫头,他心头的阴霾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全身涌起一股暖意。 “那你也别公主公主了,你就叫我鹿鸣吧,或者鹿儿也行,她们都这么叫我!” “好吧……鹿儿。”裴九眼中掩饰不住的笑意被鹿鸣抓了个正着,她睁大眼睛问:“你笑什么?” “……裴九不敢,裴九没笑。” “你什么没笑!你两只眼睛都在笑我都看见了!快说!” “咳……公主您……”旁边的韵竹见鹿鸣的手都要抓往裴九衣袖,连忙轻咳一声,身形一晃,巧妙地横在两人身侧。 “本公主命你快说!”鹿鸣见裴九一直忍笑不语,心中不由大急,便唬起脸来,学起平日母妃和韵竹姑姑的样子。 裴九强压下心中的促狭之意,假作正色道:“裴九只是突然想起鹿儿得名的典故。” “典故?不就是鹿吃苹果,鼓瑟吹笙,接着奏乐接着舞嘛!这个名字不好听吗?我觉得还可以啊!” “当年东海国进献的‘万世盛意屏’,幸亏只得龙鹤凤鹿四屏,若是进献了十二生肖一套,以公主排名最末……”裴九话语至此,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围宫婢皆掩口笑成一片,就连素来严肃的韵竹也一下子没绷住。 “裴公子,不得放肆!” 裴九朝鹿鸣公主拱手一揖道:“裴九玩笑之语,公主恕罪!” “鼠牛虎兔……”鹿鸣公主心中快速将十二生肖默念一遍,立时脸上腾起两朵红云来。“你果然就像外头说的那样,惯会说这种打趣别人的话!有本事你对凤姐姐说去……对哦,母妃说我和凤姐姐今日要见贵客,说的就是你?” 鹿鸣公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接连红白了几下,又忍不住看了裴九几眼。“原来你长这个样,好像和凤姐姐画里的不太一样……” “画?” “啊!”鹿鸣公主瞬间捂嘴。“我什么都没说,你已经见过我了,你快去见凤姐姐吧!”她突然顾不得礼仪,朝韵竹急急递了个眼色,便向漱玉宫方向一溜小跑。几名宫婢反应过来,连忙呼唤公主跟了上去。 看着她莽莽撞撞又极其可爱的背影,裴九不由一阵失神。林深见鹿,宫深见鹿啊…… 第五章 漱玉会双姝(中) “裴公子这边请。”韵竹不冷不热的声音将裴九飘然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凤见公主排行第三,与四公主鹿鸣同父同母,素日同食同寝,甚为亲密。可就这同胞姐妹,性子却截然不同。裴九身在宫外,也常听得家族市井闲话议论宫中秘事,但有关这三公主的,着实不多。 韵竹将裴九领至一间偏殿小阁,早有宫婢在外等候。 “奴婢见过裴九公子。凤见公主午歇未起,请公子阁内稍候。”宫婢言语虽恭敬,却止不住拿眼睛上下打量裴九,眼神一不留意撞上韵竹,吓得立时缩首退至一边。 凤见公主……凤……不知为何,这凤字竟隐隐刺到裴九心中。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那轻舞的红云,那闪烁金芒的鸟面,那暗淡的双眸和唇上的一抹殷红……识海之中突然响起一串金铃魔音,当日手腕刺痛的回忆瞬间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裴九暗自运功调息,按下心魔,方定睛向阁内看去。 这间小阁墙上挂满字画,正中只放一张极大的书桌,上陈文房四宝等物,竟不似女子闺房,却像是大家公子的书斋。只有一只铜凤香炉,散出缕缕沉香。 可要说这是书斋,阁内却又无半本典籍,只是放满了空白纸张。桌上有一张纸写了半句残诗: “象牙箸,琥珀杯,誓破东海三千甲。” 这半句诗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句打油诗,字迹则透出一股自傲之气,裴九自幼剑道儒道皆承自小叔叔亲授,小叔叔说见字如见人,笔锋现剑意。小叔叔剑力儒中见风骨,如傲雪寒梅,而自己则擅一手快剑,如绝壁临风狂草,癫狂自顾。 而这句残诗的主人,字迹如龙须凤尾,初看柔弱,再看超然,似随时能飘出纸去。 顺眼看去,墙上挂的字画,却是人物。 有一少年剑客立于剑林枯骨之中,手中青锋破尽甲胄。 又有一翩翩公子髻松发散,手持蓝筹,旁边女子如云环绕,最近的一位婀娜美人口衔金杯,轻俯腰身送向公子,身上的薄纱下透出若隐若现的美好身段,每位美人手中,或头上都别有一支金梅。 不会吧…… 裴九突然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似乎他才是那个美人,轻纱几乎尽被人灼灼目光透过。 还有几幅,也皆是以这男子为主角,只是所有的画中,别人皆有面目,只有这男子背影对人。 咦,不对……裴九细细一看,画中似乎还另有玄机…… “裴公子见礼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声音。虽不似鹿鸣公主的娇俏,却有一种醇香之意,似能抚人心境。 裴九转身,却见门口立着一位姑娘。说是姑娘,只因她全身无一件首饰,只着了一件淡蓝缀银花的常服,头上青丝尽绾至颅顶,用一根同色丝带束住。 既像儒生,又像浣女,唯独不像公主。 “……凤见公主?”裴九揣摩着对方身份。 “是我。”凤见踏入阁中,顺着他方才的目光掠过墙上的画,淡淡开口道:“裴公子见这字画,如何?” 第五章 漱玉会双姝(下) “公主画的是在下?” “是,也不是。” 凤见望向裴九,目光大方坦荡,丝毫无妙龄少女看陌生男子的羞怯之意。“这是她们口中的你,我依着描述画了下来,你这本尊可愿评点一二?” “公主画技出神入化,裴九惊叹。” “不对。”凤见截住了他的话头。“你的眼睛明明在说不像。”她细细打量了裴九一遍,接口道:“我也觉得不像。如今我知道你的长相了,这些便烧了,我再重新画过。” 面前明明是一个柔弱的纤纤女子,为何她的话锋比小叔叔剑锋更难令人招架……裴九一时语塞。 “你讨厌我?” “什么?” “我们说了这么多话,你口中始终是这不咸不淡的几句,你不喜欢和我说话?”凤见眼睑微垂,似要极力让自己显得柔和一些。 “裴九不敢,只是公主过于坦荡,裴九自愧罢了。” “坦荡?难道你周围的人和你说话,都这般遮遮掩掩不成?” 不等裴九接话,凤见微微侧身,轻叹道:“我母妃也总说我,性格太直,不善转圜。可我只想真心待人,为何说真话,也要转圜?” 她似在问裴九,又似自言自语。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来,直面裴九,却不敢再如之前看向他的眼睛。 “她们都喜欢你,想要嫁你。你呢?” “她们?” “鹤舞,鹿鸣,父皇赐婚,她们都希望是自己。” “……” 裴九原本筑起的层层心防,仿似被凤见的话掀起一股股飓风,每一句话都击在他的耳畔,击在他的心中。 真心待人,为何还不能直言? 她们都想嫁你,你呢? “公主想嫁我吗?”话刚出口,裴九这才清醒过来。可话已出口,收不回了。 凤见难得地沉默了几息。她的眸子亮了一下,却又明暗不定起来。 “鹿鸣是个极好的姑娘,你若娶她,是最大的福气。鹤舞虽性子急些,我和她言语上有些不对付,但你若真心喜欢,我也无话可说。你若是此刻告诉我,你喜欢她们两人中的一人,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便是。” 还未等裴九开口解释什么,凤见一手扶在书案边缘,仿佛只有这厚重的书案能支撑住她接下来的话。 “但若……,只要你说,我便寸步不让。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行。” 凤见说完再无言语,仿佛这句话已用完她余生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裴九也沉默不语,一时间阁内静到极点,只有那袅袅沉香还在默默暗示时间的流逝。 “我明白了。”最终是凤见忍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声音略带颤抖。她强让自己慢慢走出小阁,再也没有回头。这阁内的一人一物,她不想再看,也不敢再看了。 阁内只留裴九一人,脑中一遍遍冲荡着凤见方才的话,就连凤见何时离开竟也毫无知觉,连她临走对宫婢说的话,他也完全都听不见了。 “裴公子走后,连阁带着里面的东西都烧了吧。” (第五章终) 第六章 孤剑入琼宴(上) 待裴九再次回到漱玉宫时,正撞见鹿鸣与皇贵妃闲话。见得裴九进来,鹿鸣竟又慌慌张张地告退躲了出去。 “这孩子平素心眼子就只生了半个,如今全用在你身上了。”皇贵妃叹了口气,抬眼暗示韵竹让宫内奴婢退至殿外。 “你既回来,想必是已经与二位公主说过话了?” “是。” “那你心中可有决断?”皇贵妃不由正了正身。从方才鹿鸣的表现来看,似是对这裴家哥哥更又依恋了几分,只是不知凤见那边如何…… “回皇贵妃娘娘话,两位公主皇家天颜,冠绝九州,可裴九与公主并无缘分。” “可……”皇贵妃心头刚生疑窦,旋即豁然。“裴九,你可想好了?” “是。鹿鸣公主与凤见公主乃裴九此生所见至真至美之人,奈何臣剑冢之身不堪匹配,只怕耽误公主青春年华,辜负娘娘与圣上厚望。娘娘无需多虑,这退婚之事臣自有说法,定不教娘娘与圣上为难。” 皇贵妃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说出口,只轻叹了一声。 “好孩子,难为你了。本宫便承你这份情,今后裴家如若有求,本宫自会照拂一二。” “谢娘娘,臣告退。” 裴九刚退至殿门,皇贵妃似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招手将他唤了回去。 “下月初五乃是本宫生辰,圣上原意举行家宴,邀请裴家一同入席,定下这赐婚之事。若是你现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就回去准备准备赴宴之事吧。” …… 剑冢内本是一片枯骨残甲,当年血战遗骸敌我难分,裴家历代本意勿忘祖训,便不再收殓,只让这残剑残甲散落各处,每逢祭拜之日幕天席地,让英魂亡灵散于日月星辉之下,朝露暮云之间。只在东北角的一片空地上结了一间草庐,供历代执剑人休憩之用。 草庐和山壁之间,数座坟包凸起,是历任执剑人的坟茔。坟前并无墓碑,只孤零零地插着主人生前的佩剑。每一把剑尚握在主人手中之时,都在剑道榜上留下过惊艳一痕。 裴九在一座半旧坟前呆坐了已不知多久,坟前是小叔叔的佩剑“风华”。他曾与这剑对招多次,人中君子,剑中风华,走的是一派温柔磊落的路数。裴家族人中,就数他与小叔叔最为亲密,尽管在族人眼中,小叔叔为情自苦,为了一个对他无意的女人,自闭于冢中,只因那女人所爱的男人,一心想要做这剑道第一,执念之深,竟为求一名,穷追不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肩负裴家,不能让这第一与他。我入冢不出,他便如剑斩深潭无处可着。以他武功之高,只要不对上我,便可伴你一世无虞。 只是不曾想他却用尽心机,不惜以你为饵,诱我出了剑。那夜月朗星稀,无风无雨,可你抱着他的尸身望向我的眼神,却如风雪中的落枝残梅般,冰冷而又绝望。 我们三个,就像是被命运绑住了一般,最后一个扯落一个,谁也没能逃出这道轮回。 之前小叔叔喝醉时,就翻来覆去喃喃自语这些,也不管裴九是否听懂,如何接话。可如今人已落冢,剑已蒙尘,小叔叔这一生,究竟值是不值? 那日在漱玉宫小阁中,他未发一语,但离阁之时,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这二十余年浪迹红尘阅美无数,公主亦是此生见过的至善至美之人,但有了小叔叔的前车之鉴,加之醉花宫的失手之恨,他此刻已无意再用情。 我不想像小叔叔一样作茧自缚,为他人生,为他人死。 我亦不想像母亲一样,父亲走后依附族老,随波逐流,人微言轻。 我已失自由之身,不愿再失自由之心。我立于这天地之间,任他风刀霜剑,我只是裴九! 无需谁为我,我也无需为谁。 第六章 孤剑入琼宴(中) 不日后,圣上便降旨裴国公府京城主宅,八月初五皇贵妃娘娘寿辰,皇家举办家宴,裴府所有三品以上男子、身有诰命妇人携其子女均可入席。甫一接旨,裴府便炸了锅般,置装的置装,备礼的备礼,那些血脉靠近些的族亲一派趾高气扬,庶出远房则只能艳羡观望,心中暗恨自己爹娘无用,命数不济。 作为宴会主角之一的裴九,亦是被推至这风眼之中。人人皆知此次皇家宴会虽为家宴,实则有意落定这赐婚之事。一时裴母所居院落每日亲友盈门,应接不暇,有闲拉家常攀附旧缘的,有示意裴母入宫在皇族面前为自己一房美言一二的,有为了自家男人朝堂前程的,有为了母族生意投机的…… 就连那些素日与裴九厮混的纨绔子弟,此刻竟也奉着父母之命,携带厚礼来裴府拜会裴九。只是被裴忠等家奴拒在门外,告知裴九公子此刻并不在府内。段见等人无奈,只得请门房转告拜会之辞,悻悻然离去。 裴九出宫后便以按例祭拜养剑为名一头扎入剑冢,倒是落了个清净,只是苦了裴母,这几日在这富贵漩涡中挣扎,几乎没有安生合眼的日子。 就连入宫的装束,也找不到裴九量身,只得找了一套他平日惯穿的素衣,照着尺码做了几套,留作不同场合筛选换洗之用。 众人虽觉裴九败兴,但转念一想如此泼天富贵皆由他起,也就按下不咎,只管埋头为自己打算,就算当日风头压不过裴九,也绝不能教别人给抢了去。 无数银两如流水般从裴府淌向京城各处首饰布料妆奁宝阁,各家商铺老板们赚了个盆满钵满,人人脸上一派喜气洋洋。 转瞬已到初五之日,裴家整装人马,齐赴皇贵妃娘娘寿宴。 因是宫中相邀,裴家不敢怠慢,阖府上下竟一夜未眠,自世袭裴国公本代裴家家主之下,人人按品盛装,车马齐备,早早去往宫门候旨。 一边是深宫皇室,一边是世袭大族,虽名为家宴,两家人的席位竟也铺了个浩浩荡荡。除了皇上、太子、贵妃、丽妃及各位公主与裴家长房、裴九一脉落座殿中,其余席位均置于殿外,一时间华冠玉带共聚,香绫珠翠齐飞,欢声笑语,互捧之词,好不热闹。 裴九随家主、母亲殿内入席,刚自坐定,就见一二十七八岁华服男子迎来,含笑道:“今日的主角来了!”定睛一看,正是太子季常云。 先皇后原为前朝丞相封氏之女,平天下前便为圣上原配,膝下原有一双嫡子嫡女,大公主在十二年前被南境暮云国主亲派使臣指名求娶。当时九州江山初定,为稳帝位拉拢邻国,圣上不顾皇后百般哀求,执意将嫡女出嫁,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皇后痛失爱女,竟患了心疾,没过两年便早逝而去。圣上心内愧疚,为寄追思抚慰皇后母族,便将其所出二皇子封为太子,赐东宫,正是这季常云。 他年幼便失去母亲,与亲姊天各一方再不得见,不免心中凄然,只觉天家薄情,只有外公一家尚真心待他。而这封氏一族也怕宫中有变,费尽心思将这太子牢牢攥在手中。平日借探亲之由,暗中授他一些潜龙心计,帝王之术。 此次季常云一眼见到裴九,心知日后若要有所为,此人定要结交,便先人一步招呼了过来。 第六章 孤剑入琼宴(下) 裴九虽之前未曾见过太子,但方才入宫路上母亲耳提面命,将皇室一应众人位次身份、姓名形貌皆细细告知,唯恐他席间识人不请,被人落了口舌。如今见这华服男子年龄相若,又身着嫡子特有的明黄服饰,心下如何不知,立时起身道: “臣裴九,见过太子殿下。” “哈哈,免礼免礼。我与裴兄弟虽未曾见过,不想今日一见竟似面熟一般,有缘的很。来来来,我敬裴兄弟一杯。”太子笑道,顺势举杯。 “臣谢太子殿下。” “哟,皇兄这是见谁都眼熟!”太子身后兀自转出一人,抢过二人话头。他先朝太子拱手随意一礼,眼睛又往裴九处一瞟道: “裴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太子敬你酒,你怎可只用左手拿杯!我们自是知道你平日不常进宫不懂规矩,若是有心之人看到了,误以为你对太子不敬,可就不妙了!” 此人面容虽俊秀,但言语尖刻,寥寥数语便有挑拨之意,裴九对其甫一照面并无好感。倒是太子洒然一笑道:“裴兄弟,我与你介绍介绍。这位是我三弟常奕。” 季常奕乃丽妃之子,因近些年来丽妃盛宠,便也时常在圣上面前露脸走动。此刻又因着妹妹赐婚一事,便对裴九格外注意。 “裴九见过三殿下。”裴九只朝三皇子微一拱手,转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并非有意不敬,只是正逢我裴家剑冢祭礼,裴九依族中规矩,这几日持戒,执剑之手亦不得沾染荤腥血气,故今日不便右手持杯持箸,也不能饮酒,这杯中只能以茶代酒,还望太子殿下勿要怪罪。” “无妨,无妨。既是剑冢规矩,常云岂敢强人所难,裴兄弟请自便。” “听闻裴家剑冢每逢初一十五皆要祭拜,可怜裴兄弟今日面对满桌珍馐,只能落个眼饱了!” 裴九并不接话,只泰然谢过太子。三皇子口中嘿嘿一笑,朝殿外自己席位走去。太子见场面尴尬,于是打了个哈哈,带着裴九又见过殿外另外几位皇家兄弟。 “裴兄弟,这位是我四弟常青,六弟常仪,这位是丰妃娘娘。”太子指向一席中母子三人。见太子相引,三人俱起身相敬。四皇子季常青不善言辞,只朝裴九腼腆一笑,六皇子季常仪反倒随意潇洒些,打趣了几句裴九在外头的风流韵事,竟似神往之极,被丰妃暗暗使了个眼色,这才收敛了一些。 “大皇兄常飞奉父皇之命镇守北境,五弟常礼为景妃娘娘所出,因景妃突然喘疾发作,他留下侍疾,故此二人今日不在。还有一名幼弟尚在牙牙学语,今日也不曾带他来。”太子略略解释道。“常礼最喜热闹,但也最为孝顺,虽无奈陪侍母亲,但只怕此刻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痒难耐了!” 裴九哈哈一笑,心中对这太子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 他见这兄弟几人,除了三皇子对他有些言语尖刻,眼下倒也兄友弟恭,一派和气。再看看裴家这边,长房的几个兄弟早已被家主带着迎向众皇家子弟和各位嫔妃中见礼闲话,三房只有母亲和自己,皇贵妃和丽妃此刻未到,他不忍母亲孤零零一人坐在殿中无人搭理,便也回到殿中归坐不语。 任这席间欢语喧哗,流萤纷飞,他只如孤星一般,观鼻守心。 …… “皇贵妃娘娘到!丽妃娘娘到!” 只见两位娘娘盛装迈入殿门,众皇家与裴家子弟尽皆起身相迎。皇贵妃一如那日端庄雍容,华贵温柔,而丽妃娘娘则不负一个“丽”字,明眸流波,笑意粲然,令人观之惊艳,难怪圣上盛宠不衰。 “鹤舞公主,凤见公主,鹿鸣公主到!” 两位娘娘身后,三位公主依次入席。凤见与鹿鸣裴九那日早已见过,凤见因宴席礼数着了一袭红衣,明艳之色自又与那日不同。鹿鸣公主则着一身鹅黄,让裴九不禁想到了那日她头顶插满金菊的可爱模样。 另一位面容较生,想必就是鹤舞公主了。她自承袭母亲的姿容,又像是有意要与凤见攀比一般,也着了一身红裙,又在领口和袖口多出些许金色装饰,显得既艳丽,又华贵。 三位公主踏入殿内之时,鹿鸣与鹤舞皆有意望向裴九这边,鹿鸣朝他嫣然一笑,而鹤舞只是矜持微一点头。只有凤见,直至落座,也未曾看向裴九一眼。 …… 第七章 剑九御神天(上) “不想多年不见,三位公主竟出落得如此不俗!”裴国公抚须笑道。其人性格八面玲珑,在本代兄弟之中本不出挑,但因擅于朝中人际应对,本家几个兄弟又皆醉心武道,不耐此等世故麻烦,却又着实需要有人在这朝野之上为裴家谋划,最后便让他袭了这个逍遥公侯。 丽妃闻言掩口笑道:“裴国公谬赞,若论不俗,又有谁能比得上您身边这一位!” 裴国公乃长房一脉,本带着三名裴家长房子弟前来赴宴,但丽妃这一语,虽是朝向裴国公,但意指何人,明眼人一听便知。裴家的几个年轻子弟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皇族之前又不便发作,只得忍气吞声,装作未曾听见。 裴九一一见礼,便又归坐。裴国公见他荣宠不惊,心中暗暗点头。 “圣上驾到!”众人刚要聊些闲话,忽听殿门外宫人一声传唤,纷纷起身,推金杯,谢玉箸,跪迎口呼陛下万岁。 “免礼平身,今日只是家宴,无需这般多礼数。”两列持香捧扇的宫女迎入一位金冠玉带,服饰精致之极的中年男子。他虽然今日未着龙袍,可一股上位者的威压之意仍然令人不敢直视。 “谢陛下。” 九州皇帝本家姓季,原是江北一方枭雄。也是这季家时运已至,竟教这前朝大厦将倾之时,他一家崛起尽揽人心。原还有几个贵族遗老、豪门世阀不服,尚待一争,但见裴家归附,众人再无念想,只得俯首称臣,拥立季家成为九州至尊,国号大熙。 熙帝初登基,也雄心壮志想要一统天下,曾与边境邻国大小数战。但毕竟前朝积弱,军民疲敝,再也经不起长时间的战乱,因此便收缩边境,走了怀柔的路子,与睦邻交好,同时效仿裴家,为几个扶龙有功的后起武将家族封公拜侯,令其在边境震慑之。 如今他虽未过盛年,却登基已有二十余载,眼中的凌云之意早已被繁琐的朝政党争消磨殆尽,只想安坐太平江山,享受一番这盛世之景。如今见嫔妃皇子重臣新秀齐聚一堂,心中不免大为畅快。 帝王已至,宴席俱开。熙帝居中,皇贵妃、丽妃、太子、公主均按尊卑位次坐下,众人皆举杯相贺,恭祝皇贵妃娘娘千秋。皇贵妃抬手以酒回敬,示意大家定要尽兴,勿要拘礼。 熙帝则上下打量裴国公:“裴国公依旧好气色,朕却已老了!” 裴国公闻得此言,立刻侧身拱手敬道:“陛下春秋鼎盛,子女如龙如凤。臣等不过是练武之人,多一把硬骨头罢了!” “儿女们都大了,将来这都是他们的天下。只可惜云天兄去得太早,看不到今日这好景!”熙帝叹了口气,仿似有所感伤。 裴云天乃裴九生父,裴国公亲弟。因满腔护国之心,主动请缨代裴家为国驻守北境雍关,却在一场草原部落火拼混战中被误杀。尸骨送回京中之时裴九不足十岁,三房一脉只留下孤儿寡母,在长房庇佑之下度日。 裴母年轻守寡,本寄人篱下心思柔弱,此刻一听圣上提及夫君,不免悲从中来泪雨纷纷。裴九对父亲虽没有太多记忆,但他心目中父亲为国守关,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从小到大立志以剑卫道,护家护国,皆因这心中对父亲满满的想象与憧憬,自己也要和他一样,顶天立地。见母亲如此,他只是紧握了握左拳,不言不语。 “陛下!今日这等大好日子,应该开心才是,这裴家小九如此成才,裴将军泉下有知,也会满心欢喜的。”皇贵妃见圣上提及往事,席间气氛骤然悲情了不少,连忙柔声劝道。众人一听也都纷纷口祝陛下江山正盛,家族人丁兴旺,子女不负祖先等语,场面登时又热闹了回来。 “你父亲很好,朕这北境,多亏有了他。”熙帝转悲为喜,看向裴九。“如果朕没记错,你如今也有二十三岁了吧,都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却被剑冢,被朕当年的许诺蹉跎至此,你可有怪朕,怪裴家?” “裴家生养裴九,只有恩情,怎会有怨。”裴九见熙帝问他,便立起身来回话。 “裴九是裴家的裴九,裴家是大熙的裴家。裴九在世,只愿以身相报家国。” “说得好!好一个裴家的裴九,大熙的裴家!朕果然没有看错,当年许你公主,想必朕的女儿,也不会辱没了你裴家!”熙帝闻言,龙心大悦。 “陛下!”下首的丽妃轻声嗔道:“陛下是开心了,可您有这么多女儿,许的是哪个,也不问问女儿们自己的意思么?再说了,臣妾可听了不少闲话,说这裴九在京城可是盛名在外,可有不少闺阁女子惦记着也要嫁他呢!” “朕的公主乃金枝玉叶,她们也配念想?”熙帝眼睛一瞪,转而又似想起了什么,问道: “裴九,外面有些传言,朕也有耳闻。可是真的?” 第七章 剑九御神天(中) “回陛下,臣不敢欺君,确是常与好友聚会。美人美食美景,就如英雄爱剑,我亦爱赏之,但也只是如此了,裴九身负祖先遗训,剑冢重任,不敢逾矩。” 熙帝闻言哈哈大笑:“好小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如此坦诚,朕倒也安心了!只是今后若成了婚,便要顾及皇家体面,不可再如此了。” “陛下,臣……”裴九刚想说什么,却被丽妃一语打断: “圣上虽满意,可要嫁的也有臣妾的女儿,臣妾请陛下恩准,让这裴九殿前一试,看他是否真的堪配皇家公主,否则鹤舞也就算了,误了凤见与鹿鸣的终身,贵妃娘娘岂不怪罪臣妾思虑不周?” 皇贵妃淡淡开口道:“你有话直说,陛下自有圣裁,无需拉上本宫作势。” 熙帝见贵妃和丽妃如此,不免有些头疼,转头问丽妃道:“爱妃想如何一试?” 丽妃美目向裴九一扫,娇声开口道:“都说裴九公子乃剑道榜首,剑术必是一绝。自古有高山流水,知音相惜,琴瑟和鸣的美谈,臣妾倒也想借今日的盛宴,讨陛下一个恩典,让这裴九与三位公主琴剑和鸣,也权当是进献皇贵妃娘娘的寿辰贺礼。再则今日之事流传民间,不也是我大熙的佳话。倘若他们缘分独到,琴剑自是相配,又省却了陛下赐婚的烦恼,此一举三得之事,岂不美哉?” 熙帝昔日也是个爱风流之人,听闻此言不免抚掌笑道:“不错,不错!虽和鸣赐婚略儿戏了些,但这盛景朕竟也期待的很,不妨先让朕与裴国公看看,若是难分轩轾,朕与裴公再慢慢议之,如若真有缘分,今日定了又有何妨!” 裴国公顿首道:“陛下美意,臣恭从之。”与他而言,裴九迎娶哪位公主,皆是裴府的荣耀。皇贵妃虽尊贵,但丽妃盛宠,宫中之势并不亚于贵妃。因此究竟花落谁家,他并不关心,只要最终能将此事敲定,再添一层裴家荣宠,他便也安心了。 丽妃自不必说,此议由她提起,必是为了自己女儿打算。 皇贵妃见丽妃自说自话,心中虽有些不悦,但也好奇这裴九究竟有何能耐,是否般配自家爱女。她侧首看去,鹿鸣一脸跃跃欲试,不免摇头好笑,再看凤见,她虽面无表情,但目光闪烁,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罢了,这孩子性格执拗,前几日见过裴九之后,连画阁都烧了,想必已是无意,就由她去吧。 思及此处,皇贵妃也就放下一颗悬心,向熙帝轻轻颔首。 “……”裴九发现虽人人拿着自己作筏子上岸,可形势发展却完全不由自己掌握,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更是坚定了几分此生入剑冢,再不进皇家的决心。 只是自己右手已不能持剑,还是得准备周全,众目睽睽之下切勿教人看出来才是。 …… 虽说是琴剑和鸣,但三位公主中只有凤见公主擅长抚琴,另外两位却是鹤舞公主擅奏琵琶,鹿鸣公主擅奏箜篌。只是这“琴剑和鸣”的噱头一出,殿外那些皇族贵子尽皆起身聚至殿门,引颈观望之。 裴九公子剑道榜首乃是人尽皆知,三位公主琴艺虽然不知,但丽妃娘娘琵琶堪称国手,别的不说,鹤舞公主的这场就不容错过。 一时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只道今日席散,这裴九怕又要大大地出一次风头了。 …… 少顷,鹿鸣公主准备妥当,仍是那身鹅黄宫装,怀抱一弯白玉箜篌。她甫一现身,殿门前的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阵惊叹: “这便是鹿鸣公主吗,她的裙子好漂亮啊!” “这白玉箜篌配这鹅黄衣裙,虽是秋日,却如金菊吐蕊,春芒压尽秋意,皇家果然国色!” 鹿鸣行至裴九身前,轻轻一礼:“裴家哥哥,鹿儿此曲《归熙》,你可仔细听好了。” 裴九微微一笑,左手轻接宫人递上来的佩剑“引魂”。剑并不出众,看上去古朴而轻细。他擅使快剑,这引魂则是小叔叔赠他的弱冠之礼,取剑意轻巧迅疾,瞬间致人要害,能使人魂消而不自知之意。 引魂,配他这此生侍奉剑冢之人,再合适不过。除了入宫除刃,平时此剑他从不离身。 “鹿儿请。” 起手式,曲声悠扬,如清泉叮咚,熙日和暖。裴九左手引剑,右手轻负身后,手腕轻抖,洒出一片银芒,如鱼潜溪中,涟漪阵阵,轻快非常。 再抚,小鹿连跃,探首相望。只见裴九在鹿鸣身侧,不慌不慢,不疾不徐,恰似一只银蝶辗转轻舞在侧,不停逗弄小鹿鼻尖,就是不肯停留,也不愿飞远。 曲音轻柔,人影翩然。众人只觉目中所观,心底一片和暖。不知不觉,一曲终了,却久久不愿走出这满目春色。 “鹿儿好曲。”只听一声轻唤,鹿鸣这才发觉裴九已然收剑,立于身后,俯身提醒她。 啊……这曲子怎这么短,裴家哥哥这身影,我还没有看够…… 鹿鸣怀抱箜篌转身朝裴九一礼,便微红着脸回到了皇贵妃身边。她只想好好再回味一下刚刚的剑舞,连桌上方才吃到一半的荔枝冻,瞬间都不香了…… 席间稍歇之时,六皇子又偷偷溜过来道: “裴兄好剑,我以为小妹琴声节拍轻慢不一,合拍已是难得,你竟能如此轻松和之,佩服,佩服!” 裴九口中谦虚谢过,心中却暗想,若以我平日与小叔叔对招,鹿儿这节拍慢得我几乎可出数剑…… …… 第七章 剑九御神天(下) 方欣赏过鹿鸣公主的箜篌《归熙》,众人皆觉此曲动人,怕是只有鹤舞公主琵琶可敌。只见两名宫人抬上一架素琴,置于软凳之旁。却不是鹤舞,而是凤见公主。 凤见还是那袭红装,却将双腕处大袖束起。她没有看裴九,只是从他身边飘然而过,留下轻轻一声:“此曲《神天》,裴公子小心了。” 小心?小心什么? 还没等裴九回过神来,凤见已悄然落座,抬腕落向琴弦。 琴之起手一般以悠扬之调层层递进,取高山流水,悠然自得之意,却不想凤见指落处,一串金石之音瞬间迸出,竟如雷击陨石,火光四射! 凤见一手抚琴,一手拍击,琴身嗡嗡作响间,裴九措手不及,顿时失了先机。他侧耳略一细听,只觉此曲浩然决绝之意逼迫而来,胸中一股不服输的气势顿起,他想也不想,挥剑而出。 裴家众人一片惊呼,就连裴国公都不禁略略一呆。 执剑人非生死关头或剑冢斗剑,从不轻易以九剑示人,没想到这裴九起手就是剑三式,沧海怒! 此刻众人才知,传说中的快剑,是有多快! 那引魂虽细,裴九每一抖腕却能带起半扇剑花,而每一息似又连起数剑,远远观去便如一片潮水延绵拍岸,无止无休。 这剑,若对面是人,只怕立时便要千疮百孔! 可琴声似是雷霆滔天,一连十息都无丝毫停歇之意,而这十息间,裴九也已挥出了数百剑! 终于,琴声略略一缓,如江海直下,浩荡而来。 裴九也松了口气,若再多几息,自己左腕便要脱力。但不等他神思松弛多久,琴音一变,竟又如潜龙在渊,顿出沧海! 这剑便也如一尾游龙,裴九足下一蹬,和身旋转而上,从剑尖到脚尖,只如蓝色的离弦之箭,直直射向殿中大柱。 刚一触柱,琴音又拔一截! 裴九此刻才明白凤见方才那句“小心”是何意,他也暗暗心惊这《神天》竟如此惊人,他自负身形剑意已是迅极,却仍然差点捕捉不上。 要不是这右手! 不服输的少年心性重又熊熊燃起,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自从小叔叔失意,再也挥不出潇洒快剑与他相对后,这不知是否会输的危机感,已好久不曾再度感受。 裴九此刻仿似又回到了少时,不明世事,不理悲欢,只问快意,只有剑意!今日,他定要将这神天之响踩在脚下,做回那个少年裴九! 剑七式,鲲鹏变! 只见裴九一人一剑,在这殿柱之上冲跃而起,一触一蹬,竟在几根柱间交替激射而上两次!三次! 这剑七式原本只有一击,最讲究极致的爆发之力,创式之初只为一击必杀躲在高处的暗敌。裴九竟连出三剑,以他如此年纪的内功修为,此刻已是有些不济。 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只听得一串珠玉飞泻而下,激荡在玉盘之中,原来凤见已双手连出,在这琴弦之上飞速拨奏。 大殿之顶只见裴九一袭蓝衣,便也如珠玉倾盘,飞花落瀑,飘飘而下。周身激荡着剑风护住他的身影,此招取自绝境求生之用。 剑九式,鲸落! 还未等他落至地面,那浩瀚决绝之意似又汹汹扑来。 还来! 此刻裴九心中一凛,若是此曲重奏,自己势必力竭。该如何,该如何? 还好凤见那头已是先支撑不住,只听一串滑音,怒意戛然而止,堪堪收住了。 “好!此生能闻此音,观此剑,余愿足矣!”殿内外猛然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其余众人反应过来,尽皆鼓掌惊叹不已。 在座丽妃、鹤舞等一干精通音律之人,却看出了暗中的门道。这哪是什么琴剑和鸣,分明是琴剑相斗。此曲极短,似乎二人只争朝夕,才不过杯酒功夫,便已双双力竭。 一曲终了,裴九只能倚柱而立。凤见亦是面如素笺,双手不住微微颤抖,但仍行至裴九面前,还了一礼。 “这剑……你竟能至此,凤见心服,那日之事……我也终能放下了。” 语毕,她便转身离开,没再给裴九一刻开口的机会。 他原本还暗自担心凤见因那日之事对他心生龃龉,闻得此言,他心内一宽。 也好,那就都放下吧…… 待得凤见归坐,皇贵妃一把拉过她的手来。只见双手血迹斑斑,她一双纤手奏出如此刚强之音,早已伤及皮肉,累及筋骨。 “你这孩子,这又是何必……”皇贵妃心疼如绞,但知女莫若母,适才这琴音,这剑舞,她已明白凤见与裴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拿这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也不知该从何宽慰起,只得悄声唤出医官,为凤见细细包扎。 裴国公也立刻大步至裴九身侧,低声道:“你好糊涂!怎能当众连用三式,若是错骨爆筋,你置自己的性命和裴家于何地!” 裴九苦笑道:“伯父教训得是,是我冲动了!” 他向席上鹤舞公主方向一拱手道:“鹤舞公主见谅,裴九已无力再用剑,公主之曲,只怕无缘了!” 听闻此言,鹤舞心头既不愿,又不甘。她这几日费尽心思安排这服饰,苦练琵琶,还授意宫人将她的出场放在最后,就是为了能在这盛宴之上艳压群芳,一鸣惊人,教裴九公子对自己另眼相看。可天不遂人愿,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切,竟让凤见给搅和了去。 “……该死的凤见,你我等着瞧!”她银牙几乎都要咬碎,面上却还要故作云淡风轻道:“既如此,裴公子请入席休息吧。” 裴九称谢,正要落座,忽听得有人道:“咦,这裴九公子几乎力竭也不曾使出右手,好生奇怪!”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尽皆投向裴九。 第八章 浪迹误清名(上) 此语如石破天惊,裴九面色不禁一变。待他抬眼看去,那声音出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哪里还能分清是何人所为。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还真是!的确是未曾见到裴公子用过右手,本宫还只当是你剑术超绝游刃有余,没想到直至如此境地都未见你出手,莫非有何隐情?”丽妃也接口道。她与鹤舞的一番筹划尽成泡影,如今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到底怎么回事?”熙帝疑惑的声音响起,语中隐隐含有不快之意。 还未等裴九反应,裴国公已一把夺过他反在背后的右手。裴九本待挣扎,可此刻他内力已空,哪里还能使出半分力气。 方一触及,裴国公只觉裴九的右手绵软,仿似无骨一般,再往脉上一探,不禁神色大变。 “小九!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的手怎会如此!” 裴九虽猝不及防暴露了右手之事,但他素来行事坦荡,面上也并无心虚之色,如实说道:“伯父,我前些日不慎中了歹人毒计,此刻这手,怕是已经……”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宣太医!”倒是太子反应过来,连忙吩咐身旁宫婢。 “小九,这是何时之事?”裴国公追问。 “发作之时是七月廿七,但究竟为何会这样,我也不知,只怕是蛊。”裴九低声回道。 “今日初五,这都七八日了,你竟然只字未提!你!”裴国公气怒之极,但又不敢声张,只得朝熙帝垂首道:“陛下恕罪!裴九并非有意欺君,只怕是中了毒。” 听闻裴九中毒,殿上众人不禁面上变色,一阵哗然。以裴九的身手,何人能向他下毒,还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手段当真可怕! 鹿鸣自不消说,关切之色溢于言表,要不是皇贵妃拉住,只怕她立刻就要赶过来一看究竟。 凤见仍然未语,但一双翦水秋瞳已牢牢盯在裴九身上,目光流动处,暗含三分担心,三分不解。 ……还有几分悔意。 原来他右手竟是这般情况,自己方才却还以琴声如此相逼…… 裴母亦是面色慌乱,却被裴国公以眼色止住。她见满座皇亲贵胄,自己身份不能逾矩,只能强留在席位上,向裴九探身相望,满目忧心。 此刻太医已被宫婢领着赶到,熙帝连忙示意不要行礼,赶紧为裴九细细查看。太医执起裴九右手反复观看,又从随身医箱中取出各式大小不一的金银细针一一试过,这才跪向熙帝奏道: “启禀陛下与各位娘娘,太子殿下,裴公子这手经脉完好,但冰凉绵软,毫无生机,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 “微臣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像是血液流至手腕处,经脉被封死了一般。但若真的经脉封死血液不通,手掌应该发青僵硬才是,可又是软的……”太医额头沁出细细一层冷汗,这种情况,他也从未见过。 “可有医治之法?”皇贵妃问道。 “微臣才疏学浅,贵妃娘娘恕罪!” “那这可是中毒?”裴九追问。 “微臣刚用金针银针相探,看起来并非像是中毒。”太医摇了摇头,但又一脸不确定。“但这世上毒物万千,也不乏微臣不识的奇毒奇术。除了这手掌无力,公子可还有其它不适?” 裴九摇头。“并无不适。只是我之前也曾尝试运功逼之,但内力一到此处便无影无踪,似被吞噬一般。” 见太医也束手无策,熙帝挥手示意其退下,继续问道:“你这情形,是何时有的?期间可曾见过什么人?” “臣发现之时是七月廿七,但前后几日直至娘娘寿辰前被传唤一次,除了宫内和剑冢,未曾去过别处。”裴九又向太子道:“方才裴九席间也并非有意欺瞒太子殿下,祭礼之事均是属实,太子不信,向裴家一问便知。” 太子颔首。他与熙帝何等心思通透之人,心内如何不知裴九为何不愿声张,无非怕风声泄露,剑冢生变。此乃裴家私事,他们不欲过多干预。 至于贵妃漱玉宫宣召,乃熙帝默许,此刻便也不再追问。 “若真是蛊毒之类,说不得有潜伏之期。”太子思忖片刻,望了望熙帝,方又开口道:“七月廿七之前,你又在哪里,见过何人何事?许能顺藤摸瓜,找出些许线索才是。” 廿七之前,便是那梧桐阁上的凤舞…… 裴九紧抿双唇,不发一言。事涉千红醉,他不愿牵连花娘段见等人。但要他撒谎骗人,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死不为。 熙帝见他沉默,追问道:“太子问你话,为何不说?” “我看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罢!”只听丽妃一声冷笑:“那几日他在哪里,干的什么好事,只当我们都不知道,可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众人一片惊讶,不知丽妃为何有此一言。熙帝亦是向她投以探询的目光。皇贵妃蛾眉轻蹙,不知道丽妃又要弄什么鬼。 第八章 浪迹误清名(中) 丽妃见众人注意力均转向她,心里暗暗得意,自又接口道:“京城谁人不知,这千红醉‘衔杯公子’的大名,就是咱们这位裴九公子一醉掷千金,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问的那几日他就在千红醉中,若要知道发生何事,传那千红醉的老板来问话便知。” “你乃宫中嫔妃,如何得知这宫外之事?莫要信口雌黄,造谣生事!”皇贵妃面容一肃,出口轻斥道。 “这也是巧了!前几日臣妾出宫至华音寺,为贵妃娘娘生辰祈福,陛下可知臣妾遇见了何事?”丽妃眼睛朝皇贵妃和裴九处一转,又转首向熙帝道:“臣妾正在大殿旁的内厅休憩,却听得墙后偏厅有人向菩萨哭诉忏悔,却似与这裴九公子有什么瓜葛,哎,此等言语臣妾也真说不出口,那姑娘自称千红醉的绣儿,陛下还是将人唤来,问个清楚吧!” 千红醉么……熙帝不由迟疑。但此刻众人目光灼灼等他定夺,他亦是疑虑裴九之事,更何况涉及皇室公主名声,由不得他不慎重。 “……来人,传千红醉主事之人,与方才丽妃所说的绣儿,立即入宫问话!” 宫人应声领命而去,大殿众人皆归坐等待。只是殿外人等如何肯去,仍旧聚在殿前,且看这裴九公子如何又与那千红醉的绣儿姑娘扯上了干系。众人此刻皆是三分好奇七分看戏,这市井中的风流韵事捅到皇家,他们乐得观望皇上和贵妃、公主们此次的反应。 裴九眉头一皱,这绣儿颇有些才气,在这飞红殿中也确是与他见过几次。但丽妃此番将千红醉拉下水,他隐隐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醉花宫一事,连花娘都被蒙在鼓里,除了他和那小凤凰,应该无第三人知道。但是这绣儿,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各种猜测之时,宫人已领着花娘、绣儿至殿门候旨。待得熙帝传唤,二人入内跪拜阶前,口称民女,见过殿上众天家。 熙帝望向阶下的花娘,神思略一恍惚,眼中不免又暗暗生出些许憾意。花娘却是神态自若,只是垂首听命,不似绣儿那般紧张发颤。 “你便是千红醉的主人花娘?旁边便是绣儿姑娘了?朕有话问你们。” 绣儿听得圣上唤她名字,不由双股战战,不敢回话。花娘见她如此,只得称是,代作回答。 “绣儿姑娘,你可认得此人?”丽妃指尖轻指裴九。 “回……回娘娘,这位……是……是裴九公子。”绣儿顺指快速一瞥,又立刻低下头来。 “别怕。”丽妃竟难得一见地柔声道。“前几日你在华音寺向菩萨说的那些,本宫在隔壁都听到了。你可愿将当日之事,当着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面,再说一次?” “绣儿……绣儿不敢……” “你莫怕他。”丽妃故意看了裴九一眼。“陛下在此,只要你所言属实,本宫保你无虞。你不信本宫,难道还不信陛下?” 许是丽妃此言给了绣儿些许勇气,又许是圣上问话不敢不答,只听得绣儿嗓音微颤道:“回陛下,娘娘……民女绣儿,在千红醉飞红殿,专门服侍裴九……九公子的……” 此言一出,殿上窃窃之声顿起。这中三重飞红殿,客人皆是大手笔,因此的确由姑娘单独分阁接待,并不共享。但此刻绣儿口中说出“专门服侍”四字,却显得暧昧至极。 “许是……许是九公子青睐绣儿新谱的词曲,那几日便来的多了些,还要绣儿……”她说到此处,双颊已是酡红。“但绣儿不愿,九公子便……” “住口!”裴九听她言语似有些不堪起来,脸色一阵青白,出口斥道。绣儿一听,吓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裴九你好大的胆子!陛下问话,岂容你插嘴!”丽妃美目微睁,回斥裴九。“绣儿姑娘你莫怕,只管继续说,本宫替你撑腰,他裴九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拿你如何。” 裴九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知是这丽妃,还是幕后另有其人,竟然用绣儿做局,编造他那日废手之事。如若是这样也还就罢了,但当着公主的面……他们竟敢如此辱他! 第八章 浪迹误清名(下) 他脑中一阵热血上涌,但脸色却一片冰冷。此时莫说他全身已无半分内力,站稳身形都已是堪堪勉强,只能强自支撑,左拳紧握,指甲几乎都要掐进掌心之中。 看到裴九如此脸色,绣儿自知退无可退,心内一横,便继续说道:“绣儿一介弱女子,怎堪九公子用强……只是此事之后绣儿再无面目在这世上,便想一死了之,却又不甘……便向影阁求助出手……” “绣儿,那影阁素来神秘,买凶索价向来不菲,你在千红醉并无积蓄,怎又请得起影阁!”花娘突然开口道。 自那日裴九突然来醉花宫兴师问罪,再到此刻绣儿这番说法,她虽不知这几日究竟发生何事,绣儿为何突然如此,但也隐隐瞧出裴九被人做局,已是满口难辩。 她自是不敢为了回护裴九欺君,只能找出绣儿言语中的漏洞,希望能替裴九开脱一二。 裴九内心亦感激她此番情谊,没想到这风月无情,花娘却是如此有义。 “……绣儿虽在千红醉得了九公子不少打赏,但也确实请不起影阁亲自出手,只能求了秘药,趁他再来不备之时混入茶水……绣儿自是承担不起那入口封喉的毒药,但只要令他废去右手,绣儿拼得一死,也够本了……” 绣儿说到此处,语中竟隐含怨毒之意。裴九万万没想到,他与此女只是曲艺之交,究竟为何,这绣儿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好一个裴九,你现在还有何话说?”丽妃质问道。 “裴九未曾做过之事,清者自清,有何好说。”裴九冷声道。他双目微闭,此间人,此间事,令他嫌恶至极,就连辩解一二,都污了自己的口。 “够了!”熙帝面色铁青,突然出声喝道。“朕不管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管你手如何被废,此等行径,如何能匹配天家公主!今日此宴到此为止,赐婚之事也休要再提,你们裴家的子孙,自己回去管教吧!” 语毕,他便拂袖而去。太子见熙帝发怒,略一迟疑,便也随之离开了。 丽妃冷笑道:“幸亏今日撕破此人真面目,不然本宫的金枝玉叶真要嫁了此等登徒子,我皇室颜面何存!鹤儿,我们走。” 鹤舞起身,又望了裴九一眼。只是这目光之中再无欲擒故纵之意,而是闪过一丝不屑与庆幸。 这一眼仿佛刺痛了裴九,令他原本就孤傲的心几欲滴出血来。 都滚……都滚…… 鹿鸣还想说什么,却被皇贵妃一手拉住,示意离开。此刻裴家哥哥眼神都变了,她瞧着有些害怕…… “这绣儿言辞闪烁,丽妃此举也像是有意为之,难道他们都瞧不出来?”凤见突然说道。 “住口。你父皇何等人物,如何不知。你如今休要再与此人扯上任何干系,听母妃一句劝,忘了他吧。” 凤见兀自还想再说什么,可裴九目光已渐现疯狂之色,担心此刻说什么又会再刺激到他,只得按下心来,默默地随母亲和妹妹离去。 见宴席已不欢而散,裴九遭此剧变,殿门前众人也不敢多停留,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回到各自府邸。这裴九之事,一夜之间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口舌余波。 “孽障!还不快与我回去!今日之事,看你如何向裴家上下交代!” …… 第九章 英灵逐断剑(上) 这边厢丽妃一行刚出大殿,就见三皇子季常奕迎上前来。他适才在众人之中,将这剑舞与绣儿之事尽收眼底,此刻眼中一派揶揄之色: “没想到裴九还有这等故事,我好妹妹日思夜想这么多年的如意郎君,就这么没了!” 鹤舞正自气苦,闻他此言不由大怒,狠狠一跺脚,不顾丽妃呼唤,撇下众人气冲冲而去。在她身后怀抱琵琶侍奉的几名宫女头皮一麻,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奕儿!你这是做什么!”丽妃原本怕自己女儿性子冲动坏了她一番筹划,因此事先并未告知鹤舞。她看着这一对不省心的宝贝儿女,不由一阵头疼。 “你妹妹这几日心情不佳,莫再要去招惹她。过了这几日,母妃再为她办个宴会,邀上一些宗族子弟,哄她开心,也不枉她这几日费的这些心思。” “是了,是了!依我看这鹤儿还是赶紧嫁出去了事,您再这样惯下去,谁家能受得了她这脾气!”季常奕只嘿嘿一笑,冷不防瞥见丽妃身后的花娘二人。 “没想到这世上除了我这几个妹妹,还有如此美人,看来改日我倒也要去你千红醉领教领教。”他一双眼睛先是在花娘脸上转了一圈,又打量了几眼绣儿的身段。 “只可惜便宜了裴九这小子,他折了花,却又不认,教你一个柔弱孤女情何以堪,真真无耻。” 绣儿听他此言,顿时无地自容,眼泪立时便要夺眶而出。 “奕儿够了,你积些口德罢!”丽妃截口道。“你们千红醉,也是该收敛些!这裴九乃陛下许婚之人,你们也敢随意招惹!此次就当是个教训,本宫就代陛下赏你们个恩典,速速退下吧!如若之后再生事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花娘应声,带着绣儿退下了。方出宫门,花娘便盯住绣儿问道:“绣儿,当日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花姐姐,绣儿哪里敢说……今日若不是圣上逼问,此事绣儿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起,可现下闹到人尽皆知,绣儿在千红醉再无立足之地了!”绣儿说着说着,伤心落泪起来。花娘见此情形,也绷不住一张冷脸,只能缓声道: “罢了!今日遭此事,你也身心俱疲,我们先回去,再做打算吧!” “花姐姐,你暂且先回去,绣儿想起在翠凤轩还有一支定做的珠钗未取,趁此事还未传扬出来,我先去取了来,之后我再无脸出来了。” 花娘点头,自离去不提。绣儿见花娘走远,便也进了另一条街巷,却不是翠凤轩方向。只见她兜兜转转,最后闪身行至城郊处的一条小河边。 河边早有一人立于树下,似是已等她良久。绣儿一见此人,便立刻碎步上前,一头扎进那人怀中。 “绣儿此番为了殿下,已是一无所有了!”她双目垂珠,一脸凄然。这泪有几分真,几分假,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伸出一只手来,为她轻拭去脸上的泪,又顺势捧住她半边粉颊,温言道:“绣儿,莫哭。此番你立了大功,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绣儿双手攀住他捧住脸庞的那手,紧紧附在脸旁不愿松开,半晌才止住低泣,喃喃说道:“曲中说的果然不错,‘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绣儿已无脸再回千红醉,以后只有殿下一人可以依附,绣儿这身子,只有殿下一人碰过,我今日诬了那九公子,不敢再奢望能随侍殿下身侧,只恳请殿下怜我,别教绣儿孤苦无依!” “好绣儿,我怎舍得你哭……”那手掌轻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拉向自己,一面轻语,一面也慢慢贴近过去。 绣儿忍不住闭上双目,等待着殿下为她吻去泪痕,可等来的却是背心一阵冰凉剧痛。 她双目突然圆睁,还有一滴眼泪才凝结出来,却再也不能滴出了。 “好绣儿,我会记得你的……就当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那人看着绣儿的身躯绵软滑落在地,那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入土中,只是那泪的主人,已魂消玉碎,再不能作轻歌巧笑了。 他将绣儿尸体推入河中,直至河中再也无任何气泡动静冒出,又等了半晌,确认四周无人,方自大步离开了。 第九章 英灵逐断剑(中) 剑冢。裴家祠堂。 剑冢虽在京郊孤山下占地数十里,但只是内廓面积。裴家以剑冢为中心,在最外围挖出了一道宽六七丈、深四五丈的壕沟,內布尖刺,如护城河般,只在正东方修了一座吊桥。壕沟内侧是一片阴黑竹林,暗含奇门之阵,平时这竹林中弥漫着剑冢的尸气与阴气,若是不知入阵之法,困在阵内不消两个时辰便会逐渐昏迷致死。因此剑冢也是裴家禁地,哪怕是族人,也不敢随意乱闯。 过阵后便是一条笔直青石大道,道旁立有石雕兽群,巍峨雄壮,气势逼人。大道尽头则是一座孤零零的大殿,便是裴家祠堂。祠堂内修有一条密道,可迅速通往剑冢中心,执剑草庐。 京中裴府虽然占地惊人,却只供裴国公一系居住。族中议事、戒律仪式均在这祠堂之中,裴家作为豪门大族,武道世家,这祠堂自然也就成为了他们的至高至圣之地。 祠堂以黑色伽蓝木建成,白绫垂幔,竟又像个灵堂。殿内正中垂挂着着裴家先祖将军的画像,高台上则是历代裴家先辈们的灵位,灵前并不供奉瓜果,而是佩剑兵器,烛影憧憧,烟云缭绕,一派肃杀之气。 殿内两侧则是密密麻麻的木格,每一格中都放着一面牌位和一盏香烛,上面写的竟是自开冢一战起,至今为国捐躯的裴家军众将士的名字。牌位一直向上堆至极高,一眼看去,竟有种被千军万马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这成千上万的牌位拱卫着大殿下方的五把黄铜大椅,分别是居中裴家家主之位,左侧执武长老之位、执律长老之位,右侧执器长老之位、执事长老之位。 顾名思义,这裴家大事,便是由裴家主,和几位族内最有能之人议定。执武主剑法兵法研习,执律主家族行事赏罚,执器主铸剑炼器,执事主人事调用、外务往来。 还有一位执剑长老,则由历代执剑人担任。只是执剑人不问俗务,平时离群索居于草庐之中,因此并未在祠堂内设置任何席位。 眼下裴国公正端坐在为首席位上,其余几座也均有长老落座,众人只得环绕在这席位四周,此刻已是聚满了裴家最主要的几脉。 裴九直挺挺地跪在中央,除了剑冢祭礼,他上一次如此跪在祠堂,还是父亲尸骨被送回之时。 周围情景一如十余年前,还是同样的高高在上的家主和长老们,还是同样的被众人围观,还是母亲抱着父亲的牌位站在家主身侧低头流泪,还是自己看着他们这些人,这些脸。 可他们的眼中,再也没有可怜疼惜之意,而是…… “裴九,当着先祖和你父亲的灵前,你可知错?”裴国公,也就是本代裴家家主青着一张脸孔,朝下喝问道。 “裴九不知所犯何错。” “你!”裴家主一拍大椅扶手,旋即看向执律长老。执律长老乃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平时铁面无私,即使是亲近之人犯错,他也从不包庇姑息。 “裴九,你在外行事不端,有负公主愧对皇家,是为不忠,此错一。”执律长老一双眼睛精光内蕴,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让堂内众人都听得字字清晰,如在耳边直诉。 “身为执剑长老,却罔顾祖宗家法,愧对先烈,是为不义,此错二。隐瞒右手之事,置裴家声名荣辱于不顾,是为不孝,此错三。如此,你还说自己不知何错?” “今日丽妃他们所言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裴九未曾做过,不认!自执剑后裴九未有一日不曾恪守剑心,并无任何逾矩犯规之举,我更不认!右手之事,裴九亦是为了不让裴家被无端卷入风波,正待查明真相再行告知,何错之有,我如何能认!” “好小子,你竟如此嘴硬!且不说这些事情究竟如何,毕竟天威已犯大错已成,你不思悔改挽救,还在此强行顶撞,目无尊长!”执律长老怒喝道,须发皆瑟瑟振起,众人只觉耳旁嗡嗡作响,裴九全身脱力,面无一丝血色,却死咬牙关不肯屈从。 他又如何不知,此事真相根本就不重要,熙帝在意的只是皇家的颜面,长老们在意的只是裴家的颜面,他们的颜面比天还大,却将我的尊严踩入这污泥尘土之中! 裴母见他如此,颤声泣道:“小九,你就服个软,向家主和长老们认个错吧!” 裴九不忍看向母亲,但却更不愿就此低头,于是就这样僵持着,不言不语。 “家主,依我之见,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尽快处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却是坐在下首的执事长老。 “裴九身为执剑长老,如今右手已废,又如何能但此重任?此事闹得这样大,今夜过后人尽皆知,如若有意剑道榜之人皆来我裴家一争,如何是好?” 此语一出,点出了此节最关键之处。众人中爆发出一阵议论声,皆称执事长老所言极是。 可如今裴家,哪怕裴九右手已废,阖族上下剑道能胜过他之人,又岂是一夜可定?剑冢执剑交接,除非执剑人身死,又怎可轻易变之?如若江湖中人闻风而至,趁虚而入纷纷约战,将如今剑力已十不存一的裴九斩于剑下,对裴家而言,无异奇耻大辱! 裴九也惊觉此间利害,原来影阁出手却不要他性命,背后买凶之人心思缜密,竟藏着这样的打算! 纵是他方才孤心狂傲,认为世道皆待他不公,此刻也不禁面色灰白。自己虽无愧于心,却真的已铸成大错,令裴家陷入如此险境! 第九章 英灵逐断剑(下) “执事长老此言甚是,需尽快想出一个法子,避免江湖之人群狼搏虎,乱蚁分象,令我裴家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我有一计。”执事长老捻动长须,缓缓说道。他本是个极精明能干的人,不然如何将这裴府上上下下诸多杂事料理清楚。此刻他看了一眼下方裴九母子,立身向裴家主道: “既然此事迟早要捅破,不如由我裴家来说,也好占据先机。裴家可广发问剑帖,称剑冢易主,三月后召开问剑大会,由魁首继任执剑长老。届时如果有人要挑战这剑道榜,自然也是向新任执剑长老挑战罢了。” 裴家主沉吟半晌。此计虽不能完全化解危机,却是一条缓兵之计。三个月后虽然剑道榜首仍有可能落于他人之手,但至少眼下可保裴家三月无虞。在这三个月内,他们还有时间再商议其他对策。 “……好,就依你所言。明日就将这问剑大会之事,召告武林罢!” 听得剑冢易主,人群中窃窃之声顿起。有的人虽不说话,但已开始暗暗思量,自己离那个位置,究竟还有多远。 只是这剑冢易主……大家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跪在堂中的裴九。 听得“易主”二字,裴母如遭当头雷击,她再也支持不住,扑向裴九,一手怀抱夫君灵位,一手迎面护住裴九,大放悲声: “诸位长老手下留情!小九他并未做错什么,罪不致死!……家主!您看在云天的份上,放过我们孤儿寡母,留他一条性命吧!”她边流泪,边死死抱住裴九不肯松手。 见她此等凄然之色,众人皆不禁动容。可族难当头,谁又敢站出来为他母子说半句话。 “……娘,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虽不认这不忠不义不孝之错,但此次裴家之难确实由我而起,如若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亦无悔。” 母亲这样子,令裴九心内五脏六腑如被绞在一处。他并非不惧生死,但要他如此不明不白地活在世人猜测议论之中,实是比死了还要难受。 “不!小九你说什么糊涂话,娘不许你这么说!……”裴母急忙用手捂住裴九的嘴。 座上的裴家主亦是不忍。裴九是他自小看着长大,自弟弟死后,他对裴九一直视如己出寄予厚望,可不曾想命运如此弄人,这孩子天赋心性俱是上佳,这些年来裴府荣耀被他捧至天上,如今却又要跟着他重重摔落。自己身为裴家之主,每句话,每个决断都关系着裴家上下千余人,凡事又怎敢只凭一己之好恶。 思及此处,他只得狠下一条心来,对跪在堂下的裴九母子道: “剑冢易主之事已成定论,此事再无转圜余地。裴九,虽你自称被人陷害,但无凭无据,裴家却必须给圣上和公主们一个交代。此间事了,我会进宫禀明圣上,你被奸人暗害,如今已是废人,请陛下彻查今日之事,还你清白。” “你因一时之大意,已无资格守护剑冢与裴家,我现在便除你执剑之名,将你逐出裴家。今后你不得再以裴家子弟自称,裴家亦不会再庇护于你。裴家授你的剑九式,也不得在人前使出,如若违背,天理难容,英烈难容,裴家亦难容你。” “如今就将你这一身武学和佩剑尽皆还给裴家,今夜之后,裴家再无裴九,你好自为之吧!” 裴家主每一个字,都仿似一柄利剑戳入裴九心中,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是反复回荡着家主威严沉重的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执器长老走向自己,除下了腰间那把引魂,又拿过一柄锻造巨锤。 引魂出鞘,剑光幽幽,似乎在哀怨泣诉,主人,护我…… 剑刃之上又仿佛现出小叔叔的身影,小九,你怎能如此负它,你怎能如此负我…… 执器长老掌中巨锤在眼前画了个半圆,重重落在引魂之上,引魂细弱的剑身顿时断为两截。 自引魂练成后,他珍爱异常,执剑在手时便如自身的手臂血肉一般,这一锤,似乎也砸在了他身上,令他剧痛难当! 裴九拼命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可他却不知,并非自己口不能言,而是此刻他心神俱震,耳中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可众人听来,这一声声凄厉悲鸣,却久久回荡在这祠堂之中。 执武长老亦走上前来,拉开裴母,抬手按住他丹田之穴,掌中略一吐劲,裴九只觉眼前一阵昏黑,惨叫之声戛然而止,已然昏死过去。众人尽皆侧首,不忍再看。 见裴九如此情状,裴母此刻心已死,泪已干,悲痛难抑,只是瘫坐在地,艰难将裴九上半身抱在怀中,悲泣道: “……既如此,请家主开恩,让我和小九一起去罢!” 第十章 偏隅欺孤寡(上) 待裴九幽幽醒转,已身在一辆马车之上。车身摇晃极厉害,看来已不在平坦官道上,而是行在乡野小路之间。 自昨日宫宴起他便粒米未进,又连遭如此打击,裴九一经醒转顿感浑身寸寸筋骨欲裂,此刻就连转一下头都十分艰难。他暗中调运真气,却觉体内空空荡荡,四肢百骸的经脉循环似都失去了联系。 裴九这才想起昨夜祠堂中执武长老的那一掌,如今丹田已碎,只空余花招架势,蓄力用劲的招式已是再也不能。此生再想重回武道,无异痴人说梦。 今后要如何,他根本未曾关心。如今他满心满脑皆是悲愤怨恨,那殿上诬他名声的丽妃和绣儿,那醉花宫出手害他的影阁杀手,还有那藏在幕后暗中买凶之人…… 若不是他们,自己今日何至于此! “……小九!你醒了?”耳边忽响起裴母的关切声。 “娘……”他的声音听上去竟十分暗哑。 “别说话了,昨夜你那般嘶喊,伤了嗓子,还是好好休养一下吧!”裴母连声阻他说话,又递过水来。裴九无力起身,裴母便抱起他的头来,喂他喝了两口。 原来祠堂夜审之后,裴母悲愤,毅然决定跟随裴九而去。家主无奈,只得让账房封了五百两银子,让她收拾了一些随身私物,又雇了驾马车连夜送他们出了京城。只交代他们孤儿寡母,人心险恶,此一去生死由天,路上切勿露白钱财,找个地方先安身养伤才是。 因是放逐,裴母怕被人认出,一路并未走官道,而是行的小路,此时已离京城百里有余,却不知身在何方。 母子二人均是富贵窝里出来,眼界见识虽高,却不谙落地之事,裴母乃一介长守深宅大院足不出户的贵门寡妇,裴九虽稍好些,这辈子也只是在京城热闹之处打转,其余时光均在剑冢,世俗人情比母亲并不强到哪里去,此番飘零在外,两人均没什么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位夫人,前面有个村落,可是到了?”马车夫探头问道。他并不知车内坐的竟是京城最富贵的裴府夫人公子,只道接了个小活,送他母子投奔亲戚。裴母上车后也并未说明去往何方,只说出京朝西一直走,如今已走了大半日,车夫心里也没个底,远远看见前方有个村子,忙不迭问了一声。 裴母哪有什么主意,只看天色已晚,裴九又如此虚弱,便胡乱说道:“是罢……就是这里了。” 马车一路颠颠行进村中,沿路三三两两村民均望过来。他们这村甚少有外人,便有人往村内跑去,不多时就走出一个村妇,身上也戴着几样首饰,看上去倒比这些庄家汉子身份高些。 见马车停在入村不远处,这村妇连忙赶上前来,问车上何人。车夫只往车上一努嘴,摇了摇头。此刻裴母已掀起帘子,探出半个头来。 “请问贵村,可有借宿之处?” “借宿?这位夫人,这里是阳溪村,你可是有什么认识的人,还是路过?” 村妇问时裴母已下得车来,望了望车内,嗫嚅道:“我与我儿投奔亲戚路过此地,不想他身体不适不能前行,此刻天色已晚,不知贵村可否行个方便留宿一晚?” 村妇眼见这裴母举止雍容气度不俗,一眼便明白这是个富户人家的有钱主儿,她心内一盘算,面上顿时堆起笑颜道:“方便,方便!我们村人不多,他们家中简陋,不如来我家吧。我男人就是这阳溪村村长,夫人如要寻人问路,他也见识多些。” 一面说着,一面就将裴母拉着要往里走。裴母连声称谢,又说了裴九身体一事。村长娘子立时叫动旁边几个路过的村民,七手八脚的将裴九抬了下来。 因事先结了银子,见人已进村,裴母也并未提及加钱明日再行赶路之事,车夫便要走人。裴母被那村长娘子拉着问长问短无暇顾及此事,一不留意这马车便离开了阳溪村。 这夫人怎么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也不知投的哪门子亲戚。这别人家的事,还是少管,只赚了活计要紧。车夫心内咕哝了几句,一挥鞭,车自行远。 原本裴母见此村荒凉,只想在此留宿一夜,第二日再择个更好的地方,不曾想一顿饭后,精明的村长娘子竟将她母子二人除了身份之外的心思打算摸了个一清二楚。见这是只举目无亲的肥羊,夫妻二人忙上忙下,又是张罗次日午饭,又是叫人帮忙去镇上帮裴九请郎中抓药。 再到裴母提出告辞雇车之时,村长夫妻百般挽留,又说这村子偏僻马车难雇,又说裴九身子虚弱不宜挪动,一连三日,裴母也未能成行,况且这村长和他娘子如此热情,对他母子照顾周到,面皮一薄,加之心内感激,便也再不好意思提离开之事了。 直到第四日,裴母找到正在屋后喂鸡的村长娘子,询问这村里何处还有空屋,她想盘一间下来和裴九居住,待到裴九身体彻底好转,再作打算。 第十章 偏隅欺孤寡(中) 因不便暴露身份,裴母只用了娘家时姓,自称何氏,裴九便也变成了何九。 一开始村长娘子还十分客气,只说家里不多两张嘴,只管住着便是,见裴母坚持再三,她便指了离家不远处靠村尾的一户空屋,说这家人去投奔了城里的亲戚,已经数年未归,这屋子他母子可暂住着,村长娘子帮着收个租金,待他家里人回来后再行转交。 这租金原本只是一月三钱,但村长娘子有意试探何九母子底细,便假装口误报了个三两。见何氏真的就掏了三两出来给她,村长娘子胆子也更肥了些,平时有事无事便来串门聊天,代买食材用品药物,也一并帮他们代办,只是这银钱,都比市面上的物价贵了十倍有余。 私下里村长娘子还偷偷叮嘱何氏,说因有着私人的关系,给她的都是最好的,价格也比外头便宜些,怕其他村民都来找她要,自己不堪其扰,让何氏切勿往外声张。何氏心存感激,果真守口如瓶。 有人精心照顾生活起居,又用不寄挂俗事,何九身子也渐渐恢复了过来。 他本是练武之人,内力虽毁,根基筋骨却仍然强劲。只消几日他便走出屋子,在这阳溪村兜兜转转,闲时看花赏月,听溪观鱼,陪母亲说说闲话,和周围劳碌的村民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几日村里都知道新来了一对外地母子,看着样子像是大户人家落魄了,又或是私生子,那个叫何九的年轻男子模样虽然生得极好,却天生右手残废。他性子也内向些,若是不主动搭话,他便时常沉默不语,似总想着什么心事。村里的年轻姑娘们虽都极爱主动和他说话谈笑,但见他做不了农活,掌不了生计,也就无人存那结亲的心思,只叹他可怜。 何氏自守寡以来一直久寄长房篱下,思念夫君,心挂孩儿,每日聚少离多,心思忧郁悲苦早已落了暗疾,此番家族巨变,待得料理好何九,她心弦一松,便彻底垮了精神,一病不起。 这家中之事交到何九手里,更加没了章法,何九素来销金随性,并不知柴米油盐,也不耐这些,索性把钱箱交给了村长娘子,叫她自行安排,竟将人家当作昔日裴府的账房管事一般。 村长娘子巴不得如此,手脚更是肆意放开了来。直到有一日,她找到何九,面露难色告知余钱已不多,让何九想想办法。 “这才一月有余,就快没有了吗?”何九也不由呆了。他只知道娘离开裴府之时带了些银子,但究竟有多少,这段时间花了多少,哪里有数。 “哎呀九哥儿!你哪里知道,这一日三餐是要不了多少钱,可你娘这病,郎中说可是罕见的紧,这么多日都没好,一直靠极名贵的药吊着,可不能断啊!” 听村长娘子如此说,何九也只能点头。但他除了剑术并无一技之长,平时那些爱好也只是歌舞饮酒,填词作赋,在这乡野之中,竟无一丝用处。 何氏在屋内也听到了村长娘子的话,虽心下疑惑,但也没有多余的精神思量这些,只是拿出自己从裴府带来的一对玺玉错金耳坠,把何九唤进屋来,让他去当了,换些银钱先应付家中开支。 那耳坠极名贵,也是何氏昔日的随身之物,何九虽不愿,当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听从母亲的话,由村长娘子带着去了临近镇上的当铺。有几家小当铺因估量不准这耳坠的价值,也不敢随意接收,辗转了几家,直到寻到一家店面大些的,当了一百两银子。 可一百两银子,又能支撑几日? “九哥儿,别怪我多嘴,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为着你娘,也应该寻个活计,养养家了!” 一日何九走在溪边,心烦意乱,耳边尤似还响着前几日村长娘子那话。可寻什么活计,他只有一只手,所作之事有限,之前问了几家也都不愿请他做工,难道真要去那街头卖艺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裴兄”,这一声裴兄恍若隔世,他猛一抬头,只看见溪对面田垄之上,有人在向他用力挥手。 来人身型高大八尺有余,身着锦缎宽袍,年纪却甚轻,与他相仿,何九定睛一看,这不是段见,又是何人。 他呆了呆,闭眼再看,真是段见! 第十章 偏隅欺孤寡(下) 就如同之前在京中一般,二人当下结伴去了镇上的最大的酒楼,互问冷暖,熟稔非常。何九虽然此时落魄,但一身傲骨尤在,并未有在段见面前抬不起头之感,而段见也浑不在意他如今装束打扮,还只是将他当作之前那个裴九。 “裴兄,没想到你竟在此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这水平也在我面前掉书袋,还是收了吧!”何九笑道。“我已不是昔日裴九,今后你叫我何九便是。” “啊,晓得晓得!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此处,省得麻烦!”段见将头一阵点,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 “话说回来,你怎知我在此处?” 原来那日之后,裴国公进宫觐见圣上,禀明裴九一事,对外只说裴九中毒毁功,当晚发作生死不明,剑冢易主静待问剑大会等事。此风声一出,京城内和江湖中均狠狠震荡了一下,裴九之前那些相交好友也都尝试找他,却杳无任何线索,裴九此人,自那夜之后,就像在世间蒸发了一般。 这段家巨富,做的原是当铺的生意,除了京城几家主店,九州各处也有一些分支铺面。直到两日前,段府下面的一个小铺面掌柜,说献礼给段夫人,亲自送了一对玺玉错金耳坠上来。 这错金耳坠原是裴府之物流出,即使在京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那掌柜收了这对耳坠,虽不知出处,但他眼光老辣,看出此物不凡,欲巴结主母,为自己谋些晋升路子。不想段夫人喜滋滋戴了出来,却被段见一眼瞧见。 三年前裴母生辰,裴九为母亲庆生致礼,特地拉着段见走了京城数家金铺,耗费三千两银子请巧匠重工订做了这对玺玉错金耳坠,这花纹,还是段见特地央告千红醉的锦儿姑娘,套着裴母最喜欢的式样描画出来。 只是他年年贺礼,哪还记得这些细节。此时听得这耳坠当年花了三千多两,何九只是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 段见一眼认出这耳坠,立时便叫来那掌柜问话,顺藤摸瓜,便急忙带着一名小厮扑到了这余兴镇来,找到那张当票里的信息一对,这才赶到阳溪村,果然遇见何九。 段见边说,便让小厮拿出一个布包。“何兄见谅,此番我是瞒着家里偷偷出来,那耳坠段见无能,不能替兄弟要回,这里是三千两银票,就当是卖给我了罢!” 他二人关系本就亲近些,此刻何九心挂母亲重病,家中也确实需要用钱,当下也并不与段见客气,坦然收了下来。段见见他如此,也就放下心来,突然想到另一事,又有些吞吞吐吐。 “段兄还有何事?尽管说来。” “咳……其实,这事也和你有关……” …… 何九并不知道是如何和段见分手告别的,他原本只是忧心母亲无钱看病,可眼下有了银子,他的心却比方才更加沉重,仿佛五脏六腑原本被人一下挖空,如今好端端地又送了回来,却灌满了铅。 “何兄,下月十五,凤见公主便要奉旨和亲,远嫁漠北王,这是她托我给你的。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难寻你了,可不想却真找到了你……你……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摊开手掌,是一只含翅待飞的玉蝉,身体莹白双翅晶绿。除了这玉蝉,便再无他物,也无只言片语。 段见不知何意,也不好问,只当是公主打了个哑谜,他将东西带到便是。只有何九,一瞧见这玉蝉,瞬间便懂了。 “青白一知了,清白已知了。” 可这突如其来的和亲,这漠北王,又是怎么回事! …… 第十一章 惊梦追凤影 画阁中,凤见依旧是那身淡蓝色缀银花的常服,风轻轻拂过她的袖口和裙角,轻纱拉动,却又覆回,像是要将她往那云端带去,又生怕惊动了她。 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一幅幅画中的男子,细细从他轮廓边慢慢移去,顺着指尖一寸寸摩挲到那画的角落,或金杯之上,或枯暗枝头,立着一只只无人注意的朱红小雀,每一只雀儿,都直直凝望着男子的方向。 她转过头来,那双极美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却让他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只要你说,我便寸步不让。” 烈焰顿起,画阁瞬间倾为灰烬。凤见的身影被吞没在火光之中,一阵模糊。 突然他又似置身大殿,周围觥筹交错,金碧辉煌。 衣袂飘动处,他似乎被一阵红色的巨浪吞没,那巨浪裹挟着他一次次靠近凤见那凝视着琴弦的脸,指如玉钩,上下翻飞。 说不清楚她的眼中交织着怎样复杂的神色,时而轻颦,时而释然,又似隐隐暗动,又似心神不耐,只是她每一次眉尖轻蹙,都令他心里一阵难过。 可当他刚要伸出手想要去抚平那眉尖,巨浪就将他拖离开来,复又将他往她面前推去,无论如何使力伸手,他仿似已经堪堪触到,又好像什么都没触到。往往复复,皆是徒劳。 突然凤见抬起头来,凄然一笑: “裴公子,我要走了,你可后悔?” 语音未落,她的背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将她拦腰紧扣,往漆黑里一掠。凤见的身体急速向后隐去,那红色衣袂只在他面前一闪,捉之不及,凤见方才所在之处只抛出一串幽幽的红光,不知是映射红衣的泪珠,还是指尖滴落的血珠…… 可这串血泪向他抛来,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猛地扑上前去,伸出左手,往那红光处拼命一抓…… 不……!别走……!! 何九突然惊醒坐起,大口喘气,似是方才被人捂住了口鼻扼住了喉咙一般。他浑身冰冷,额头却是滚烫,低头看向自己紧紧握住的左手。 五指缓缓摊开,却不是那血泪,而是一枚晶莹玉蝉,正静静地伏在他手心。 以前他的心里,满满都是报效家国,守护剑冢,他的眼里只有剑招与剑意,风花雪月对他而言,不过是剑上之鞘,锦上之花,有景堪赏直须赏,飞花落絮化剑心罢了。 如今家国已视他为弃子,剑冢亦无需他再护,剑心已碎,引魂摧折,那些他曾经视为最珍贵之物,都渐渐弃他而去,他的心里被烧出一个个巨大的空洞。 他以为自己的心空了,本也没什么,不曾想那些空洞上却又满满地填上了那个柔弱又刚强女子的影子,她的手,她的眼,对他说的每个字,抬眼看他的每个瞬间。 他以为自己不用情,就不会动心,可小叔叔不曾告诉他,情之一物,哪有说不的机会,在他回望她的那刻,他的心便已经落网。等他发觉之时,已被紧紧捆住,再也无法挣脱半分。 可现在发觉了,却又晚了,就连她现在,也要离他而去……! 漠北距此千万里之遥,她仿若九天之凤,飞向那黄沙与极天交汇之处,她的身侧,飞着的是草原上的王者,长空中的雄鹰,风云直上,翼击万里。 而自己则如大鹏折翼,狠狠地坠落了下来,昔日他可以脚踏风云,剑斩神天,如今却连她的衣角也无法触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视线中飘离。 那只蝉,就像风筝的线,脆弱而又倔强地拽着他的心。 …… 第十二章 雏凤入沙洲(上) 京城北,玄武门。 文武百官列于玄武门两侧,众人的目光尽投向大道中央千余人的马车队伍,赤金顶盖,白玉辔鞍。一眼望过去红香飘动,喜庆吉祥。道旁远处,城门墙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队伍最首立着的是身着吉服的凤见,金绣重工的云披遮挡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艳丽华美的妆容掩盖住她已不知流过多少次的泪痕。 她此刻面朝皇城方向,这是她第一次出宫,才刚来得及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便要与自己的故土告别。 对面的熙帝虽不舍,却犹自安慰她道: “凤儿,此次你去往漠北,嫁与那漠北王莫颜,是大熙的功臣,虽一人,却犹胜千军万马!以后你就是下一个漠北之王的母亲,务必教他计天下,开太平,别让父皇失望!” 旁边的皇贵妃已然哭成泪人,鹿鸣也一边扶住母妃,一边泪流不已。虽然她平时总怪母妃偏心,可只要姐姐不走,她再也不争那精致美食和新奇玩意儿,就连裴家哥哥,她都可以不争了…… 呜呜……裴家哥哥,你在哪里……你还在吗…… 不知是不是和鹿鸣想到了同样的事,凤见突然抬首看向城墙南角。可那里人头攒动,大熙的旗只在风中猎猎作响,哪里得见半分熟悉的身影。 …… 一个月前,漠北突然派使臣进京,同行的还有一支偌大的域外商队。使臣代表大漠新王莫颜,向熙帝献上牛羊各五千,珠宝一百箱,美酒五百坛,各式香料物产无数,还有十名极有风情的美艳舞姬。 这大漠在大熙国土极北处,由八个部落分割占据,其中最有实力的就是巴什部。巴什部的领域被其他七部围在中央,本是最难立足,但此处却拥有一条天然河流,灌溉出周遭一大片草原沃土。 其他七部或流沙,或戈壁,即使有一些海子绿洲,也经常在各部疆域内更换位置,又怎能比拟草原稳固。老漠北王也是个极有野心和手腕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其他七部拱卫在侧,拥他为大漠共主。只是这草原面积有限,巴什部版图较小难以扩张,一时也无法吞下其他部落,才形成如今这僵持的局面。 而莫颜则是老漠北王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虽然近些年来老漠北王年老体衰,但这兄弟几人均是狠角色,一时也不敢有人轻捋虎须。只是兄弟之间自恃力强,暗斗已久,竟趁着老王弥留之际突然间互相撕咬起来,互有损伤。而莫颜则是那个笑到最后之人,一口吞下两个哥哥的势力和财产,成为新任漠北之王。 也有传言说莫颜此人虽然年纪最小,但最是心狠手辣,老王和两个哥哥究竟如何死的,这说法流到大漠之外,竟不知不觉滋生出了若干版本。 也不怨人如此传言,仅从漠北使臣带来的国书中,便能感受到此人露出的獠牙与利爪。 “遥礼九州大熙皇帝陛下,漠北王莫颜,今敬献聘礼恭安,求娶天朝三公主,邦国交好,大婚之后愿将卡子河以南尽归大熙,以示诚意。皇帝陛下怜我边境百姓,万望允之。” 乍看之下,这莫颜诚意十足,愿意裂土求娶,但有心之人只要稍看版图,便知这卡子河以南原本是句叶部领土,与这巴什部只是相邻,并非是一家。此番莫颜用句叶疆域换取公主,字里行间无非传递了一个信息: 如若与我公主,则我助大熙吞并句叶;如若不然,休怪巴什句叶并马挥刀你大熙边境! 只是这莫颜,为何突然执着于三公主,不惜如此强硬也要求娶? 第十二章 雏凤入沙洲(中) 最初接到国书之时,上至熙帝,下至百官均被激怒,差点便要当廷将这使臣轰出大殿。但姜还是老的辣,当朝宰相只上前轻轻说了一句,便让熙帝强按怒火,一换温颜令使臣先至驿馆好生歇息。 “陛下三思,可真要为一人而弃万人否?” 只这一句,便令熙帝头脑瞬间清醒。用一个女儿,换来与巴什部里应外合拿下句叶,进可扩张大熙领域,令边境百姓不再日日担忧战祸,退亦可直接驻军卡子河以南,将这句叶部变成自己的防御线,若日后真与大漠开战,也可用他们的百姓顶住他们的屠刀,大漠投鼠忌器,也未必愿意南下轻启战端。 如此一想,竟对大熙百利而无一害。 …… 当熙帝点了若干赏赐,至漱玉宫好言相劝皇贵妃时,却被皇贵妃统统拂在地上,哭道: “陛下您好狠的心!您已经嫁了一个女儿,失了一位皇后,如今又要来逼死我们不成!这漠北如此遥远,凤见自出生就没出过这皇宫,她这一去,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了!” 熙帝一开始还有些愧疚,但见贵妃如此,不免有些挂不住,当下沉下一张脸来,说贵妃失态,责令闭宫自省。 丽妃则趁熙帝龙驾至吟风宫,拉着鹤舞跪在他面前道:“如若莫颜不弃,不如就让鹤儿代她妹妹去,也算是为我大熙百姓!” 熙帝重重叹一口气,扶起她们道:“你们有心了。可那莫颜却是指名要凤见,朕也烦恼的很。” “……陛下莫恼,这凤见若是个孝顺孩子,也该为她父皇分忧才是!” 两厢一对比,越发显得风吟识体,漱玉执拗。 她二人明悲暗喜,又悄悄通过家族的关系交代了朝堂上的人,只在朝议之时频提此事,煽风点火。还有些沽名钓誉之徒,竟在朝堂之上弹劾贵妃妇人干政,所用言辞令人侧目。 饶是如此内外夹击,凤见终于承受不住,亲自求见熙帝,跪于阶前,自愿和亲,望父皇准许。熙帝拉着她的手说了一番老泪纵横的家国大义,不舍之词,第二日便召见了大漠使臣,定下出行吉日,皇室备齐一应嫁妆亲军,护凤见北去。 也不知是急于完成这大婚拿下句叶,短短月余,这偌大车队便已筹备妥当。 为了彰显对莫颜的重视,或是为了安抚皇贵妃及其母族的心思,又或是为了大熙的国威,凤见的此次出嫁,阵仗竟比龙瑶之前大了许多。不仅熙帝亲率后宫,朝中百官、京城百姓尽皆出城相送,就连那“万世盛意屏”中的凤屏,此次也作为嫁妆,陪凤见至漠北与莫颜大婚。 凤见跪在熙帝和贵妃面前,叩首三次,又抓起一把膝边沙土放入锦囊,贴身放好,这才一步三顾,上了那鸾凤大车。 她也不知为何,虽然前些时日一想到远嫁漠北,夜夜恐惧流泪,但真到了离开的这一刻,眼眶里却连一滴泪也没有了。 临行前她托韵竹姑姑打听得裴公子挚友所在,悄悄送去一只玉蝉,也只是给自己心里留个念想,让那段见如见到裴九则代为转交,如闻裴九噩耗则葬在他身侧。 若是三年无他音信也无法落葬,就将那玉蝉磨成齑粉,在这玄武城头撒往漠北的方向吧…… 第十二章 雏凤入沙洲(下) 和亲凤鸾车驾走走停停,足足三月才到达巴什部。 一开始,凤见眼中还能看到大熙的千里江山,风土人情,沿路不同百姓的欢颜笑语也为她抚平了一些离开双亲的凄凉。一想到自己此行去了大漠,这些人犹如被她护在臂弯之中不再遭受战火摧残,她那颗冰凉的心重又温暖了起来。 渐渐的,车窗外的颜色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颠簸。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花红柳绿,烟波湖畔,而是渐渐被干土和白杨取代。 再行数十日,就连白杨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丛一丛的低矮枯枝,在沙砾之中顽强生长,有时则是一连数日只能见到大片坚硬岩石,竟连草也都没有了。 车队行至乱石之间,时不时有狂风刮过,那时整支车马就需要停下来暂避风沙。那风从一块块石头间吹过,像呜咽,像哀嚎,像怒斥,像窃语,令她毛骨悚然,只能蜷在车厢角落,与陪嫁宫女相拥发抖。 北方的白天烈日极晒,夜晚却又极冷。天幕垂星倒是比京城时离她近了许多,以往那些模模糊糊的星宿,此刻竟都大放光明。 命官说他命属东方青龙亢宿,必有大作为,可这命官之言,只怕也是不准……此刻亢宿暗淡,他亦生死不知。 此生,只怕是无缘了…… 天气和景色还不是最令凤见崩溃的,自出了大熙国境,那水土不服的症状便都纷纷出来。虽然车队有随行医官,亲卫侍从还好,那些宫人婢女素日跟着主子锦衣玉食惯了,肠胃羸弱,此刻纷纷不适,加之思乡之情伤心催肝,几乎每日都有人悄然离魂掉队,再不得归还故土。 凤见也频频头晕呕吐,整日昏昏沉沉。正当她以为自己此生可能就要消逝在这片沙土之上时,车轮复又碾上了青嫩绿草,已是踏入巴什部领域。 再有一日,便是莫颜的王帐了。 听闻公主凤鸾车驾将至,这莫颜心喜难耐,亲率三百骑最精锐的兄弟,风一般地迎了过来。当他瞧见那片红色华盖时,领队的亲卫恭敬行礼,告知他公主此刻正在沐浴更衣,稍后便与大王相见。 等了一顿饭工夫,眼见乌金西落,莫颜不禁有些心焦。这女人洗澡功夫,怎地这样慢!正待不耐喝问亲卫,却一眼瞥见几名婢女,扶着凤见走来。 他只在一副画像上见过公主的模样,还只道人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人,定是那画匠逢迎,美化取悦他罢了! 待他见到凤见公主那一刻,却觉得那画匠几近拙劣,公主的仙姿,却是半分也没被画出来! 那双眼眸中几乎盛下了月亮湖所有的水,肌肤白皙柔软,被大红色的喜服衬着,夕阳余晖落在她面颊上,就像是云霞也忍不住想要抱她,亲她。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就像鹰儿想要用羽翼触摸那片柔和的垂云。 莫说是他,就连身后那三百骑,也都呆了。草原上的女子终日风吹日晒,再好看的姑娘,却哪有如此模样的! 莫颜的大手刚一碰到凤见脸颊,便被她身子轻轻一软,屈膝闪过。手指只触到了她漆黑乌亮的头发,这头发,竟也是那般柔软! “大王恕罪,凤见连日车驾劳累,又有些水土不服,此刻有些不适,失了礼数。”声音极轻极弱,却又带着一丝醇意,令人入醉。 “无妨!草原上坑洞甚多,车驾确实颠簸,本王带你回去!” 说完,不顾婢女一阵惊呼,他竟一把将凤见拦腰抱起,往那金鬃骏马上一放,自己也一翻身跃了上去。两股一夹,这马竟像流星一般飞蹄而去。 三百骑也不顾车队众人的惊乱,纷纷扬鞭吹哨,跟随莫颜往那王帐方向行去。 迟早都是他的人,他,不想等到大婚了! …… 第十三章 泣血惊漠王(上) 第一眼见到莫颜,凤见的感觉便是,好可怕的男人! 他看上去虽然约莫不到三十,却身形高大,虎背狼腰,浑身散发出一种猛兽的戾气,尤其是那双眼睛里,如同隐藏着猎人的勾爪,若是被他盯上,只能束手待毙。 之前她可以坦荡地迎向裴九的眼睛,此刻却根本不敢与莫颜对视。 当莫颜伸手过来的那一刻,她本能地回避了。不光是女子的矜持与羞怯,更多的是她并不想被其他男人触碰到,哪怕她此番是来和亲,只要还未大婚,她的心门仍然紧紧关闭。 如果是他…… 凤见脑中不由浮现出那袭蓝衫,和当日大殿上那冲天而起,复又飘飘落下的那道剑影…… 趁她心神一阵恍惚,冷不防却被莫颜一把抄起。莫颜随之翻身上马,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策马飞驰。那种草原陌生男子的强烈气息,让她一阵窒息。 那马本就是漠北难得一见的宝马,也是莫颜最心爱的坐骑,四蹄如飞,奔速极快。凤见第一次骑马,或者都不能说是骑,只是侧身坐在那马背之上,几乎被颠到半死。莫颜似乎还有意炫耀一般,遇到坑洞或草丘竟还要令那骏马高高跃起,再如飞般冲下。 哪怕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被颠出那马背,也仍然不愿伸手去抓莫颜,甚至有时候她在想,不如就这样飞出去跌死,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待他们行至王帐,莫颜这才发现怀中的凤见面色煞白,双目紧闭,竟似已昏厥了过去。 “大王,这王妃身体也太娇弱了些,这才骑了个马,就晕过去了?” “我早就听说汉人女子娇气,没想到这也太弱了!” 三百巴什骑士也纷纷抵达,见此情形,不免瞠目结舌。 “你们懂什么!滚!”莫颜将这些嘻嘻哈哈的兄弟们骂开一边,心中不由一阵懊悔,竟忘了这公主金枝玉叶,怎禁得起他方才如此折腾。他一挥手,招来几个侍女,将公主一横抱,送入为她专门搭建的大帐之中,交代了几句好生侍候,便回自己的王帐了。 到得第二日,鸾凤车队也已抵达,自又是一番调停忙乱。莫颜本待再见凤见公主,却见公主卧于榻上,婢女告知他公主昨日受了惊吓,此刻已然病倒,需要静养。 一连养了七八日,凤见身子虽仍怯弱,但脸色却渐渐好了起来,双颊也有了些许血色。这几日他虽天天来看,却连凤见的一根头发也不曾摸着。 一开始他还想着公主不远千里来这大漠,水土不服自然需要休养调整一番,心头怜花之意顿起,并未多想。但一连几日下去,却觉凤见公主竟是对他十分抗拒,就连他想好意抚慰一下,都被她频频后退闪躲。 加上与兄弟们喝酒之时,大家素来亲密惯了,说话也都不遮掩,竟取笑他堂堂大漠之王,连个小女子都拿不下。几口烈酒下肚,莫颜也有些气血上头,他将酒杯重重一放,一手撑膝盖,一手打发众人道: “胡说八道,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今晚本王就拿下她,教你们无话可说!” 第十三章 泣血惊漠王(中) “哈哈哈!那就恭祝大王旗开得胜,教那大熙人也领教一下我们草原巴什部的雄姿!”众兄弟一面笑嚷,一面互相推推搡搡着出了王帐。 “你,去把公主带来。”莫颜对侍立身侧的女婢说道。“就说本王唤她过来,一起喝酒。” 不多时,女婢归来,复命道:“公主说,今日身体不适,无法相陪,待……” 还未说完,莫颜倏地立起,用力一把将那女婢推得跌倒在地,大步向公主大帐走去。 这女人好不识好歹!他这几日只是怜她人生地不熟,身体又弱,没想到如今却还在他面前摆那公主的架子!这里是大漠的巴什王帐,不是她大熙的皇宫! 什么样的烈马悍鹰他没见过,如今不也都恭顺跪于他胯下,依偎在他肩头,任他驱策!只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今晚必教她恭顺服帖,就像之前那些宠姬美妾一般! 莫颜此刻虽不悦,却并未真的动怒。 女人嘛,一开始都是作势扭捏,这种他也见得多了,不以为意。 凤见正坐在塌边梳头,突然帐幕一拉,却是莫颜大步走了进来,直接往她身侧大马金刀一坐。她仿若受惊的小鸟一般,立刻弹起身来,连退几步,直至靠在帐边木杆,再退无可退,颤声道: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莫颜不觉有些好笑。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想做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不成! “你过来。”莫颜一拍自己左腿,示意凤见坐在他腿上。 凤见只紧紧抓住帐杆,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肯前行半步。莫颜见此,不禁眉头一皱,正待发作。 对了,听人说过这凤见公主自打出生从未出过深宫,年纪也才二十不到,兴许是未曾见过男人,不知人事,他这番举动,让她不知所措,也是在所难免。 思及至此,他便将跪在一旁的女婢勾指唤来,耳边轻咐了几句。那女婢恭敬领命而去,少顷便领来了一名美艳女子。 这美艳女子正是莫颜的姬妾之一,新近得宠,刚得意了没几日,不曾想大王却求娶了大熙的公主为正妃。她初见公主容颜,自是妒嫉不已,但见她一副鸿蒙未开的样子,心中又不免有些轻视。 如此没有滋味,怎配侍奉大王,就是立为正妃,以后也有的是机会排挤,大王这几日新鲜劲一过,也就会冷落下来了。 她一面如此想,一面扭腰过来,娇滴滴地朝莫颜道:“见过大王。” “你教教她,该如何服侍本王。” 这美姬闻言一愣,又迅速明白过来。机会难得,她便半勾引莫颜,半挑衅凤见一般,旋身坐在莫颜怀中,举止火热大胆,极尽挑逗之姿。 凤见见他二人如此,全身热血上涌,羞愤之意瞬间冲上天灵。他们……竟当她面如此! 见凤见浑身颤抖,双目紧紧闭上,脸上似乎要滴出血来,莫颜将美姬拉到身侧,又问凤见:“懂了么?还不过来?” 忽然他面色一沉,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飞身过去扬起一掌,凤见手中一把匕首瞬间被他打飞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那是一把小小的护身匕首,是母妃赠她的离别之礼。她孤身在外,便将这匕首与装着故土的锦囊一并贴身放置。自从见到莫颜的第一面,她便有强烈的不安之感,莫说此刻她丝毫不愿,即使已经大婚,她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接纳这个男人。 他若敢用强,自己便立时一死! 第十三章 泣血惊漠王(下) 莫颜此刻却真有些怒了。 原本他只道公主故作扭捏姿态,与他玩那欲擒故纵的把戏,便主动数次,好叫她放开些来。 但如今,见她不惜一死也不愿让他碰到半分,男性的自尊让他怒意陡升,当下欲火心火一同焚烧,不由分说便推开美姬,猛然起身,跨前一步用力抓向凤见的手臂,想将她一把拉至身边。 凤见猛力一夺,那轻纱薄雾怎堪二人如此用力撕扯,嗤啦一声便被撕作两半,凤见的小臂以下白皙肌肤瞬间尽现眼底,那肌肤之上还有数道青色指痕正隐隐浮出。 本已恐惧羞怒到极点的凤见,这一扯之下,心中便已彻底崩溃,她一声凄鸣,直教人听了心底猛然升起一阵颤意。 凤见另一手用衣袖紧紧护住残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父皇,母妃,你们好狠的心,竟将我送入这恶狼口中!让我被如此凌辱!! 如今她衣衫被毁,匕首也被莫颜一掌轻易击飞,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唯一还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这身为皇室公主的尊严。 可这尊严,在莫颜面前,竟比素纸还要脆弱,他与那美姬在她面前一番逗弄,就如啮齿啃咬一般将她的自尊撕成碎片,散落一地。 我今日如此受辱,却无人知晓,就如那日他在金殿之上被人污了清白…… 他那日尚有我知,可我今日,又有谁知! 啊——!!! 一想到那人,凤见的心已然千疮百孔,再也无法自控,只是伏在地上不断厉声尖叫,泪水不停地滴落下来,手指抠在地上,嵌入泥土之中,几乎要抠出道道血痕。 她的手自神天一曲后,刚愈合不久,此刻伤口复又尽皆裂开,指尖之痛,又怎比心头之痛! 那美姬已似被吓呆,就连莫颜也不禁被她如此模样看得心头一震。凤见这绝望而又凄厉的样子,让他忍不住觉得自己逼迫太甚,竟将她吓成这样。他心中怜惜之意又起,不由半跪伸手向她肩头,想要温言相劝几句,让她冷静下来。 他刚靠近凤见,就见五指如钩,带着一股厉风向他袭来,若不是他身手矫健反应极快,立时将头往后一偏,凤见那溅满殷红的手指,只怕就要生生将他眼睛抠了出来! 饶是如此,一切发生的太快,他犹避不及,左眼之下仍然被抓出一道浅浅血痕,伤势不重,只是混着些许泥土和凤见的血,火辣刺痛,看着甚是吓人。 莫颜不及细想,本能地反手一掌,将凤见直拍飞了出去。她身体无力地倒向另一边,伏在地上。 不尽的泪,那双眼睛里汩汩流出,从嘴角蜿蜒而下,混着唇边渗出的血丝渗入土中。 那双初见时如水的眼睛,此刻竟令莫颜心底生寒,不敢再多看半眼。 他与这凤见正式相见只不过两次,什么都还未做,竟两次都将她弄到奄奄一息。 但今日弄成这样,他也再兴不起方才的半分心思,只是目中狠厉之色频频闪动,似在算计着什么。凤见也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那美姬见大王脸色如此吓人,又见凤见如此情形,吓得花容失色,缩在一旁不敢有半分动作。 好半晌,莫颜才冷冷吐出一句: “把她给本王看住了。要是在大婚前死了,本王叫你们统统陪葬。” 说完,他脸色阴沉至极,甩帐离开。 …… 第十四章 绝境伏天龙(上) 自那日在梦中直面自己的心迹,凤见的影子便在何九心中眼中再也挥之不去。可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废人的模样,他便浑浑噩噩起来,除了为母亲拿药,只整日流连镇上的酒肆之中。 这镇子地处偏僻,本也没什么像样的酒,但何九本意只是浇愁,其中滋味好歹一概尝不出来,不过想借着酒意让自己麻木一些,不管小二端来什么都只是往腹中一倒了事。 他年纪虽轻,却是海量。昔日在千红醉相传三百单八位姑娘接连衔杯与他,皆未将他放倒,虽略有些言过于实,却也相差不远。此时借酒浇愁,不想越喝越清醒,愁苦之意反倒更甚。 正在他心烦意乱之际,只听得邻座两个酒客闲聊,竟是在说公主和亲之事。 “听说了吗,三公主奉旨漠北和亲,这几日便要出发了。可怜啊,竟要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是啊,听说这漠北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身边美貌姬妾无数,夜夜都要轮流侍寝,还是个杀兄弑父的狠角色!” “咱们公主嫁过去,哪能斗得过这些人!不会被欺负吧…” “兄弟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再怎么说,咱们公主嫁过去也是正牌的大王妃,咱们这些大熙老百姓日子要想太平,就全指望公主了!” “就是就是!希望公主能有些手段,讨得那漠北王欢心,地位一稳,大家日子都好过!” 二人正自说得唾沫横飞,却冷不防旁边一人拍案而起,怒斥道: “尔等七尺男儿不思以身报国,却还乞赖在一个弱女子的庇护下苟延残喘!要脸不要!” 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却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年轻人,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瞪着他们。 “关你屁事啊,有病吧!” “滚!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别挡着大爷喝酒说话!” 何九被其中一名壮硕汉子粗鲁地一把推开,一碗酒水迎面便泼到他的脸上,将他的心瞬间浇了个凉透。 是啊,我算什么,我如今这个样子,又有何能力去护她! 他心如刀割,只默默地离开了酒肆,满腹愁肠,回到阳溪村。可刚进院门,他就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但他此刻心中仍旧挂念母亲的病情,也未多想,便径直走进屋去。 何氏平时病恹恹的,一直在榻上静卧,甚少起身,今日却一反常态端坐在前厅之中。可何九一眼就看出,母亲看向他的眼中隐含着泪光,瞳中竟满是恐惧之色。 常年习武让他感官本就异于常人,此刻只觉心头一震,本能地侧身一避,只见一把弯刀从他面前削落,若是他反应再慢上半分,此刻便已被砍中。 门后竟藏着一个蒙面的灰色人影,本待趁何九不注意时偷袭,此刻见身形暴露,顿时也就不再掩藏,手中那柄雪亮的刀带起股股劲风,劈头盖脸向他招呼过来。 何九担心伤到母亲,连连后退。饶是他与那灰衣人缠斗凶狠,何氏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发声,原来她竟一开始便被那灰衣人点了穴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从厅前斗至后厨,目中泪光焦急打转。 虽然内功尽废招式无力,何九手上功夫仍然未失,听音辨位亦是极强,他团身滚至灶前,反手抄起灶膛中的拨火棍,借力卸力,这才堪堪挡住那人一刀。 反观那灰衣人,虽刀法霸道,刀风凌厉,但似乎是要刻意隐藏自己的出身路数,招式并不娴熟,有时候不等一招用老却又临时变换,自断后路,只是一味斗狠。二人此消彼长之下,竟让何九堪堪打了个平手,一时之间并未落下风。 拆了二三十招,何九突然发现,此人虽然持刀,用的却是剑招! 第十四章 绝境伏天龙(中) 他浸淫裴家剑法多年,虽然剑九式已是剑道招式之巅峰,但仍需苦练基础剑法作为根基辅助。裴家三十六路剑法一百余式变化,他日日研习苦练,早已滚瓜烂熟。 这灰衣人刀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圈,落至胸前直递而出,身形滴溜溜一转,刀锋借势在身前洒出一片白光,正是裴家袭风剑法中的一招“横扫千军”。 此人竟是裴家子弟! 他为了掩盖自己身份,竟变剑为刀,本是同源族人,不知为何刀刀狠毒,竟欲置何九于死地! 何九心下惊疑不定,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妇人的高声叫唤: “九哥儿!今日晚饭,你母亲可要一起吃些?”竟是村长娘子,到了日落时分,来唤何九母子吃饭。 “夫人!”厅内响起一声惊叫。“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那灰衣人听了目中神色大变,竟不顾何九,反身飞扑出去。 不好!何九仿似想到了什么,立刻追出。可他劲力不及,待奔至厅中,正见灰衣人手起刀落,刃尖已从村长娘子胸口直透而过。可怜那妇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便已成了刀下亡魂。 趁灰衣人屠戮之机,何九扑到母亲身边,并指如戟,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娘,快走!” 灰衣人将刀从气绝的村长娘子身上拔出,转过身来,死死盯住何九母子。此刻他虽蒙面,但双目乱转,却带着一丝惊惶。 他只道这何九右手已废,内力已失,本应是不堪一击一刀得手的事,没想到竟如此费劲!那妇人叫声尖利,若是再不快些结束,只怕走漏了风声,唤来其他村民,亦是不好脱身。 思及至此,一不做二不休,他目中那丝惊惶全然被杀心所取代,用尽全身力气向何九母子挥刀袭来。何九感受到了他的灭口之意,左手紧紧握住火棍,正待护住母亲,寻破绽招架他这一刀。 “小九!” 那刀刚自落下,却触感绵软,竟是戳在了何氏身上! 何氏护子之心早已超过对灰衣人的恐惧,见此人凶性大发砍向何九,她咬牙推开何九,只往这屠刀上一扑! 她身体本就虚弱至极,这一刀挡下,再也收不住自己前倾的身体,那刀顺势刺入后,竟丝毫不费力地透体而过,何氏软绵绵的身子一直撞到刀柄之处,才停了下来! 尤似不放心这灰衣人还有后手一般,她双手紧抠对方手臂,一低头,死死地咬在那人小臂之上,将身上所有力气和不甘恐惧尽皆化为那一咬,牙齿深深地嵌入肉中,牙关紧锁再也打不开半分。 灰衣人冷不防遭此一击,手臂吃痛,刚想抽刀,却不想何氏竟用身躯和牙关将他持刀之手完全锁死,这刀顿时进退不能。 而何氏则全身挂在他臂上,他想要纵身跃开亦是吃力至极,一时之间竟被逼至困境! 他一抬头,只见何九双眼赤红,像发狂的野兽一般扑了过来! 何九剑招本就千变万化难缠至极,此刻又怒火攻心失了理智,立时变守为攻,招招均是空门大开的凌厉之势,竟全是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打法! 久战不下,又激怒了何九,此刻灰衣人已是胆魂俱丧,再也无心恋战,也无半分斩杀何九的心思,只得心一横,另一手蓄劲击在何氏头上,将她口中牙齿尽皆震碎,尸身一推,右臂从她双手之中用力一挣,也不顾衣袖被扯落大片,那皮肉之中还带着何氏的几颗牙齿,便从门口仓皇逃窜而去。 何九提棍追出,却无奈那人提气蹬足,身形一轻,兔子一般,霎时不见了踪影。待到他再返回屋中,只见桌椅狼藉,满屋刀痕碎片,只得村长娘子和何氏的尸首静静躺在血泊之中。 何氏死时尤未闭目,倒地之时双手还保持着抓住灰衣人手臂的姿势。她这一生循规蹈矩,喜讯少,噩耗多,这些年来早已熬尽了她心头所有精血。除了初嫁时遇见夫君、生下稚子的短暂快乐时光,余生皆是悲凉。此番虽得解脱,一缕幽魂一面悠悠去往剑冢祠堂方向与夫君相聚再不分离,一面又兀自回首,放心不下那独自留在这残忍世间的孤子。 何九一日连遭两次致命打击,先是听闻凤见公主嫁的竟是虎狼之人,此番命运未卜,只恨自己无力护她周全;后又眼睁睁看着母亲为护自己而惨死,却让凶手逃之夭夭,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这两个于他极重要的女人,击溃了何九心中最后的一丝理智。 这世道,待他太薄!这苍天,逼他太甚! 他此刻视野之间一片殷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到了一处。不论是在大殿被人污蔑诽谤,还是在裴家英烈和长老们的注视下被审判问责,哪怕是被断剑废功,身受重创,他都只是紧咬牙关,全凭一股傲气强行顶住心头,半滴眼泪也未曾流下。 可此刻,他双目之中泪水刹间涌出,竟全是血色! 此番情景若是被修为高深之人看在眼里,必然知道这正是濒临走火入魔,溅血爆筋之象! 第十四章 绝境伏天龙(下) 他早已多时未有任何知觉的右手,此刻腕间阳池穴下的血肉竟蠢蠢欲动起来。突然一阵剧烈的麻痛,似有成千上万小虫终于爆发,从穴中喷涌而出,便如黄河决堤,烈火烹油般,一发涌向他全身各处! 这万虫噬身之苦已是痛极,他此刻筋脉之中仿似被那小虫挤满,直至再也容纳不下,小虫极力钻爬之下互相推搡,便纷纷开始啃噬他的经脉,从那数不尽的孔洞之处涌出,钻入他周身所有血肉之中。 何九此刻如同一个人形的皮囊,每一寸筋骨血肉俱像是在数不尽的虫蚁啃咬下消融,薄薄的皮肤就快承受不住,那小虫好似随时都要破体而出!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翻来覆去痛死数次,但他此刻心念狂悲暴怒之下,竟保持住了意识的清醒,与那钻心蚀骨之痛分庭抗礼,不屈不挠,似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一般! 这般痛楚,生不如死! 何九拼命嘶声喊叫,想借着这声声厉吼,让这痛宣泄哪怕半分也好。 他此刻魂识已乱,五感俱溃,也不知是只有一瞬,还是已煎熬了百年千年。他的眼前渐渐由赤红变成一片空白,最后终于陷入漆黑。 …… 此夜无月无星,就连一丝风也没有。寒鸦栖立在鬼爪一般的枯败枝头一动不动,若不细看,就仿佛隐形在这夜色之中。 此处是一片乱葬岗,临近村落如有人死了,尸体无人认领,又或是江湖仇杀毁尸灭迹,便就往这乱葬岗草草掩埋了事,或干脆胡乱一扔,待过了四五日,也就被野狗虫豸啃食干净了。 突然乱土之下一阵暗动,倏地伸出一只手来! “啊!啊!” 黑鸦惊起,扑愣愣一脚蹬开树枝,飞了开去。 厚厚的云层飘开,终于露出了月亮半面惨淡的脸。只将点点微弱的清辉洒向人间。 只见土松石开,半道残影晃动,那只手拨开身上薄薄的泥土,缓缓地坐起身来。身形惨白,好似阴间爬出的厉鬼。 这人影发缕凌乱,混着泥土将一张脸遮了大半,勉强看出两只眼睛。只见此人目色虽暗淡,眼底却尤带一丝孤傲与不屈,正是何九。 原来他方才痛极,神识溃散,最后终于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被循声赶来的村民发现之时,以为他三人均已横尸当场,一阵害怕慌张之下,觉得外人死在村子里头甚是不吉利,又怕他母子来路不明招惹祸事,便将他当作尸体,与何氏一起在这乱葬岗里胡乱埋了。 他此刻身上仅着亵衣,那些村民将他身上值钱物品搜刮一空,竟连一身衣裳也不给他留下。人心,竟然凉薄至此! 何九缓缓举起右掌,只觉手掌完好并无异常。他轻轻牵引指间骨骼,竟然发觉右手已可活动自如。 难道方才那万虫啮心之苦,竟无意中助他冲开了右手经脉? 心念一动,他再闭目尝试调运周身真气,却发现体内仍然空空荡荡,还是半点内力也无。 但,又和之前好似有所不同? 之前只是丹田碎裂,经脉重生后全部闭塞,真气受阻,与普通人无异,可现在,他却连筋脉都感觉不到了!身体虽然仍有呼吸脉搏,却只若游丝,哪怕是闭气良久,也无任何异样感觉。 此刻的他,竟真与那孤魂野鬼无异了! 地面一阵悉悉索索之声,却见一条巨型黑色蜈蚣向他爬来,足足一尺有余。这种蜈蚣被当地人唤作“噬血天龙”,可啖人血肉,又喜群居,一旦发现人兽尸体便释放信号,蜂拥而至。若是数条噬血天龙一拥而上,毒液消融筋络,百足分食血肉,片刻之间可将虎豹之躯化为枯骨,令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只是所幸这噬血天龙数量稀少,即使群生,因有相生相克的天道制约,通常也只是四五条一齐出现。 这蜈蚣扭动百足,方自爬动到离何九半尺之处,便突然僵住,微抬前身轻颤不已,竟是不敢再往前挪动半分! 何九见此情形眉头一皱。他似乎是有意试探,右手食指微微一勾,那蜈蚣便顺着他勾指方向瑟瑟爬来,眼看就要爬到他手上,何九应激将手一挥,那蜈蚣身形突又往后爆退了三四寸! 如此反复三四次,那噬血天龙在何九指动之处竟仿若乖巧小狗,任他心意指挥! 何九见此情形,脑海中灵光突闪,只听他缓缓开口,吐出几个字道: “都叫过来。” 那噬血天龙顶须一阵颤动,也不知如何做法,周围簌簌之声顿起,竟又从各处阴穴之中爬出了八条同类来! 也不知这乱葬岗经年累月生噬了多少孤魂怨灵的血肉,此处的噬血天龙,竟有九条之多! 那九条蜈蚣齐至何九近前,恭敬垂须,静待他指令。何九右臂一伸,九龙一齐攀绕上去,关节寸寸紧缩身形骤然缩短,伏在他小臂之处围成九圈,竟像是甲胄护臂一般。 奇妙的是,这巨型蜈蚣上手,何九却无任何嫌恶恐惧之感,而是有一种天然的亲切,似乎这虫类,天生与他心神呼应…… 他心念到处如臂使指,只见紧扣腕部离掌最近的那条噬血天龙立时弹射而出,节节身躯紧紧拉长绷直,竟坚硬无比,如一柄暗黑锯齿利剑,被何九顺势握在掌中。 他收回天龙,缓缓站起身来。 天道待他凉薄,他便向这无情苍天,一笔笔清算过来! 裴家断他引魂,不许他人前再用剑道九式,他便御九龙,再生九剑,此名剑九,重回人间! 第十五章 大漠寻凤踪(上) 虽然此刻已是深夜,何九屋内仍然透出一片昏黄。灯光如豆,阳溪村村长正伏在桌上,看着满桌事物,眼中贪婪之色闪烁不已。 白天他循声而至,竟发现自己娘子与何九母子死在屋内,尸身惨状,令人心惊。莫非这何九母子在外面惹上了不得了的仇家,双双殒命,自己娘子却被殃及池鱼,未能逃出歹人毒手。 村子偏僻,讨个婆娘不易,他娘子素日又精明能干得很,一日夫妻百日恩,村长害怕之余,当下又是伤心难过不已。 这何九母子举目无亲,安身在阳溪村也是一时的决定,此番暴毙在此,身家财产自是无人认领,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时贪念上脑,他便尽数据入自己囊中,也算是补偿他丧妻之痛。 思及至此,他便将何九母子身上细细搜了一遍,竟大有收获。他随后又在房间里一通翻找,就连床下灶台也未放过,把搜出的首饰钱银衣物等先寻个隐蔽之处藏匿妥当,这才又去叫了几个相熟的村民,就说三人遭遇偷盗,索财败露被杀人灭口,得赶紧想个办法处理才是。 这些庄稼汉子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本没什么大见识,平时村子里的大事都是这村长一手遮天。此刻被他添油加醋描述这一通,又见尸身死状凄惨,三分惊慌七分怕事,便都纷纷表态请村长拿个主意。 村长给几人塞了些碎银,千叮咛万嘱咐切勿声张此事,他们便七手八脚将何九母子弄车拖至乱葬岗,胡乱挖了个坑浅浅埋了,又回到村里来料理了村长娘子的后事。 待得安排妥当,已是深夜。几人各回各家,村长也回到了何九住处,将事先藏匿的钱物拿出来摆在桌上,一边抚摸清点,一边计划着如何使用。放松和喜悦之情一下涌上心头,竟将刚才的疲惫伤心冲淡了不少。 突然门外风声一啸暗影一闪,桌上的油灯火苗晃了一晃,几近熄灭。村长用手护住灯光,待到火苗重又稳定下来,这才抬眼望门外看去。 这一看,登时吓得他魂飞天外。只见一个白惨惨的人影垂手立在门口,披头散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竟是刚刚被他亲手埋下的何九! 他只当是冤魂索命,吓得立刻扑通跪下,频频磕头,口中碎碎念叨: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的,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磕了半天也无动静,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眼角斜斜朝上瞟了一圈,只见何九已站在桌前,伸出一手翻找桌上物什。 白日里被村长剥下来的那身蓝衫,此刻又穿回了何九身上。他伸手挽起头发,在颅顶胡乱地挽了个髻。 这一收拾,顿时将浑身鬼气压了下去,又变成了平日那个何九,只是憔悴潦草了些。村长见不是厉鬼,只是自己误将对方活埋,心下又愧又慌,却也心定不少。 “九哥儿,……真是对不住,你之前气息全无,我以为你死了,这才……你竟然未死,这真是太……” “拿来。”还未等他说完,便被何九冷冷的声音打断。那声音就像冰一样,温度全无,让村长不由打了个冷战。 “什么?” “蝉,拿来。”何九朝他伸出手来。 村长这才明白何九在说什么。他之前确实是在何九心口贴身之处搜出一只白玉翠蝉,浑身晶莹剔透,入手温软,就算他再如何不识货,也知此物定然所值不菲。一时贪婪之心冲昏了头脑,只想将这玉蝉昧下,其余物品,何九若要就都教他拿去好了。 “什么蚕?之前帮你收拾的时候,没有发现,九哥儿,东西都在这桌上,你看看……”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被生生噎在了喉内。因为他看见何九朝他伸出的那只手袖口里,竟爬出了一条尺余长的巨型蜈蚣!这蜈蚣通身漆黑无光,百足齐舞,顺着桌子爬下,弯弯曲曲往他这里爬来。 这蜈蚣如此骇人,村长胆子都快吓破,只是一屁股翻坐在地上,双脚乱蹬,慌张往墙根退去躲避这毒物,一面伸手往腰间乱摸,摸到一物,看也不敢看,就朝面前地上一扔。 幽弱绿光闪动处,正是那枚玉蝉。噬血天龙见到玉蝉抛出,便不再紧逼村长,而是长须颤动,将那玉蝉往几只前足里一拱一托,爬回何九手中。 何九拿回玉蝉,呆呆地看了半晌,又抬起另一手抚摸几下,嘴里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将这蝉复又贴身收起了。 “寻个好地方,厚葬我娘。它会替我看着你。” 何九话音落处,方才那条噬血天龙复又爬来,攀上紧紧缩成一团的村长大腿,一路钻入他腰间,贴肉围了一圈。那带着细碎倒钩毛刺的百足在皮肉上爬过时,恶心又刺痛的感觉让村长再也控制不住,下身一软胯间一湿,竟是生生被吓到失禁。 待他再看时,屋内已是空空荡荡,只余他与那蜈蚣相伴。 除了那身蓝衫和那只玉蝉,以及一些细碎银子,何九什么也未带走,其余钱财物品仍然静静躺在桌上,只是这村长,再也不敢再打它们半分主意了! 第十五章 大漠寻凤踪(中) 时下已是冬季,鸟尽蛇伏,枯枝垂素。民间也已屯藏物事,闭城锁关,以应对未来数月的冰封之季。 但官道上仍不时有人或策马扬鞭,或徐徐前行,俱是往那京城方向而去。裴家剑冢将在十日后召开问剑大会,斗剑选出新任执剑人。 不少江湖人士听闻风声也都纷纷赶至,一是瞧个热闹,再则也不乏一些对自己剑力颇有信心之人,想趁此机会挑战,好一战成名,震动江湖。 现下正是午时初刻,路边的小茶寮中已是挤满了赶往裴家的江湖人。有一桌特别扎眼,六七个人不论男女均着浅色蓝白制式服装,将一老者围在中央,一看就是某个门派的长者带着年轻一辈出来历练。 “七师伯,你说咱们信云门几个师兄弟,在江湖上算是什么水平?”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恭敬问道。他看上去十四五岁,正是对这个武林一知半解,充满好奇的年龄。 老者呷了一口茶水,将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示意这少年给他续上。 “你们在信云门也算是这一辈的好手,可真要跳入这江湖,只怕连个小水花儿也翻不起来。此番出来,正好也可以增长眼界见识,感受一下与那些高手的差距。” 老者见大家目光齐刷刷都望过来等他下文,便捻动胡须,娓娓道来。 天下习武之人,大抵可分五种境界。 第一重境界为力境,人人可有。只是依靠自己天生筋骨肌肉强健,与人对招之时并无章法,如顽童掐架,混混斗殴,只一味蛮力。因此也不登大雅之堂。 力境之人,随处可见。只要加以训练,即使家丁护院,军中兵士也能至此境巅峰。 第二重为式境,相比力境又多了一些招式变化,渐有体系,一旦遇到机缘拜入门派加入武道家族,便可轻松获得指点,突破此境。 不少家族门派悉心栽培门中精英弟子,皆是此境巅峰。此时便也可登堂入室了。 而那些积累深厚的大派大族,结合制敌经验,反复研究提炼,除了招式变化更为繁杂多样,也开始讲求内视之功,将招式与心法结合在一起,手上功夫辅以内力支持,双管齐下,又比前一境界高出一大截去,虽一人可御数人矣,此为第三重内境。 若是此境大成,再不济也是族中长老,江湖高人,能力敌者渐少,自保已是无虞。在江湖中亦可打出了一番名头和地位。 而若是经年累月苦修内功,又或是因缘独到获取稀世罕见的心法秘籍,就连内力也可让同境之人望尘莫及,便可突破臻至第四重化境。 这一类人大抵已成为武学宗师,或是大派掌门,也不乏一些出世的高人,可遇而不可求也。 如今江湖武道十甲榜中,尽是化境。 凡尘俗世之中,化境已是巅峰。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些高人攀升到此等境界,已不再关心对招比斗之事,而是内敛修心,寻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若是大成,则至第五重心境。 若修得如此境界,此人必是神光内敛,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但出手之时无需招式心法,亦可不用依赖武器外力,哪怕闭上双眼,对方行动在他心内也是毫厘毕现,甚至还可轻松预判。敌人心念刚起还未出招,这厢便已被锁死所有退路。 心境之人极难遇见,由于外表太过普通,即使遇见,只怕对方也识不出来。久而久之,只成为江湖中的境界传说罢了。 “你们这几个,勉强也就算是式境的中上水平吧,就连我也不过是内境而已,这几日务必谨言慎行,切勿招惹是非,横生事端,若是惹上脾气性格不好的高人,只怕师伯我也护不住你们。”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一个眼睛亮亮的姑娘垂着睫毛想了半晌,仿似不好意思但又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脸色一红问道: “那,之前的剑道榜首‘衔杯公子’裴九,是何境界?” “剑道榜,只是武道榜的分榜。”老者沉吟片刻答道。“天下武者门派繁多,兵器家学亦是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不用兵器的,故而武道榜海纳百川囊括所有,下面又按流派不同分为剑道,拳道,奇门,医毒,暗器等若干分榜。” “那裴九虽是剑道榜首,也不过依赖他裴家剑九式,式式精绝奇诡,无人能破罢了,他年纪轻轻内力有限,应该在内境略低于老夫,但此人成名后从不出京城半步,与之斗剑之人寥寥无几,究竟实力如何也无定论。否则以他剑道榜首之名,又怎会连武道榜十甲都未入。” “七师伯,你内力高于他,但他剑术又高于你,若你二人对战,谁赢谁输?”旁边有个胆子大的,此问一出,老者一口茶水险些喷出,众人中传出暗笑之声。 “……咳咳!若真是对战,自然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又怎能只看兵器与内力!”老者面皮一红,打了个太极。他肤色本就黝黑,此刻旁人倒也看不出他脸色。 “他若是到了师伯你这年纪,说不定臻至化境巅峰,挑战这武道榜首,也未可知。只可惜才到这内境,便已陨落了,真是令人唏嘘。” “却不知这新任剑冢执剑之人,比之当日裴九,又是如何?” 老者摇摇头。“这倒不知。裴家对这未来执剑人选倒也捂得紧,不过究竟是谁,十日后也就见分晓了。好了,天色也已不早,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说罢一行人等纷纷起身,将茶钱往桌上一扔便继续赶路而去。 剑九坐在邻桌,听得这老者适才夸夸其谈,只是轻轻一笑,便也起身而去。只是他一袭蓝色身影,与熙熙人流正好相反,并不是京城方向,而是向北行去。 他已不是裴家人,剑冢何人执剑,他再不关心。料理好母亲的身后之事,他现在心中唯有一念,便是赶往漠北,寻那杳杳凤影。 公主,等我…… 仿似感受到了他的思念如焚,心口处那枚玉蝉,也隐隐有些发烫起来。 第十五章 大漠寻凤踪(下) 剑九并未像和亲凤鸾车队一般在平坦官道上前行多久,而是取道句叶部,沿着天苍山,一路往卡子河方向行去。 与繁荣富庶的巴什部不同,一条自北向南的天苍山脉将大漠以南斜斜切割开来,把卡子河拦腰截断,上游水流充沛滋养草原,下游却是支流狭窄,河流断断续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沼泽。 而沼泽边缘地带,则俱是泥沙硬石,植被甚少。因此句叶虽然疆域旷阔于巴什,却不是太适合居住。但它又天然拦截在大熙和大漠之间,成了一块取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 说是鸡肋,也只是在休养生息方面。若以军事角度来看,此处占据奇险,倒也不失为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 也许正是看中了这种屏障作用,最老一辈句叶部的百姓,由于厌恶连绵的战火和不尽的抢掠,以极其坚忍和勤劳的性格,迁徙至此,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数代。 也正是因为此地地势险峻,车队不利于行,剑九只得在大熙境内的集市上买了一匹快马,深入漠北之境。他素日只在京城范围活动,即使骑马奔波于剑冢和裴府两地也不过数个时辰光景,像这种一连月余不间断的骑马,对他来说也甚为消耗。 更重要的是,当进入大漠深处后,干粮饮水等补给就非常重要。有时候数日都看不见集市与商队,满眼皆是蛮荒之气,像他如此孤身一人行走在这无人之境,并非人人敢为。 但剑九遭遇变故以来,早已心志坚硬如铁,再也不是昔日那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又怎会再受扰于环境不便。如若干粮吃尽,他便沿路诱杀路上看到的飞禽走兽,挂在马股旁以备不时之需。 只不过这句叶部荒凉,飞禽走兽也并非随处可见,倒是这毒虫蛇蚁更多一些。他那九条噬血天龙本就依靠血肉为食,此时也只能以毒攻毒去吞噬那些毒蛇猛蝎,倒也一时无虞。 偶然有遇到一些不长眼的匪窝强盗敢劫杀于他,他便索性不客气,放出九龙饱餐一顿,继续上路。 此刻他正策马飞驰在连绵土丘之间,此处沙石遮天狂风极大,无论如何也不是久留之地。远处看过去有一遥遥绿洲,再有半日光景,便可赶至歇脚。 忽听头顶一身鸣啸,他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矛隼从他头顶飞掠而过。这矛隼体型不大,但速度极快,利爪如钩,此刻虽然飞走,却又盘旋回来,只在他周围头顶反复盘绕。 原来竟是看上了他身后拴着的一只高原野兔尸体,想趁他不备俯冲下来将那野兔一把掠走。剑九心内一声冷笑,既然你送上门来,天与不取反受其咎,那就休要怪我不客气。 只见他反手将那野兔摘下,只往地上一扔。那矛隼警惕性极高,见他离兔尸不远,并不上当,只是继续回旋不已。见此情形,剑九便策马离去,只暗中抛出一条天龙,伏在沙土之中,伺机而动。 没过多久他心念感应,便知已是得手,复又策马回来,正看见一鹰一虫正缠斗在一起。 只见那矛隼双爪紧紧抓住噬血天龙,利喙猛然啄在甲壳之上,虽未造成伤害,却激出一阵铿锵之声。那噬血天龙虽有百足利齿,但无奈身躯被鹰爪紧紧按住,竟落了下风。 正待他准备放出更多天龙,将这矛隼一举拿下,只听远处一声口哨,却是一人一骑飞速驰来。 那矛隼见主人来了,便双爪抓着噬血天龙冲天而起,将其在半空中远远一甩,复又俯身冲下,抓起野兔尸身,得意洋洋地飞到主人身边,双爪一松,野兔不偏不倚正落入来人怀中。那矛隼在他头顶一圈盘旋,口中鸣叫不已,最后双翅一收,稳稳立于来人肩头。 剑九定睛一看,来的却是个大漠装束的少年,约莫二十出头,眉眼之间有些虎气,头发乌黑粗亮,结成若干小辫垂在背后,上面缀以野兽碎骨和各类银饰,左耳却挂着一只硕大的狼牙。 他用手轻抚了几下矛隼的羽翼,又转头看向剑九。 “你是什么人,为何抢我猎物?”来人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一张嘴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第十六章 蛇窟化敌友(上) 剑九闻言,不禁好笑。 莫说这少年出口本末倒置,便就算他在理,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也甚不讨人喜欢。 他懒得与这少年口舌,只是策马缓缓行至少年近前,趁他没有防备,忽然抬手,两条噬血天龙激射而出,一条电光火石般绕在那矛隼双翼之处,将它箍了个紧,一条则径直扑向这少年项间。他冷不防看到一条黑影袭来,吓了一大跳。 “啊!什么东西!”他双手乱舞,想要将这蜈蚣从颈上弄下,可那噬血天龙百足紧紧扣成一圈,怎么都抠不下来。反倒是他挣扎得越狠,噬血天龙身躯就更加紧缩,竟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片刻之间形势急转,这一人一隼被两条噬血天龙轻易制服,箍在原地动弹不得。此刻之前被矛隼抛出的那条天龙也已落地折返,回到剑九袖中。 少年见自己不是对手,连忙不断挥手做出讨饶的姿势,待那蜈蚣略略一松,连忙叫唤道:“我认输了!兔子是你的!你赶紧把这东西拿开!” 因对方只是个冲动少年人,对他也并无太大恶意,剑九并未对其产生杀心,适才出手也只是想施以惩戒,好教对方认清形势,不要再为难纠缠于他。听闻此言,他便收了蜈蚣,正待探手从那少年怀中取回兔尸。 见方才绕住自己脖颈的居然是一条硕大无比的蜈蚣,饶是那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此时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他素日在这穷山恶水之间和各类毒虫猛禽交道,又怎会如此轻易咽下这口气,只见他眼珠一转,口中兀自打了个哨,手中皮鞭瞬间向剑九抓向兔子的那只手卷去,与此同时那矛隼也猛然冲起,羽翼一展正好遮住剑九双目。 一人一隼,配合竟然极为熟练! 那少年想的倒也简单,他虽被这巨型蜈蚣吓了一大跳,但见这蜈蚣皆是从剑九袖内飞出,便猜想他袖中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暗囊,只要自己与爱鹰配合得当,那矛隼出击遮蔽剑九视线,自己则出鞭锁死他袖口,便可破这机关,为刚刚的落败狠狠出口恶气。 可他皮鞭方自递出,只见剑九鼻中一声冷哼,袖口一闪,又是一条同样的巨型蜈蚣!这蜈蚣被他反手一抖,身躯僵直,竟像一柄利剑,只一下便将他手中马鞭削成数段,落在地上。 而剑九一剑挥出,看也不看,转腕一绕,那蜈蚣化作的剑身只往矛隼头上狠狠一拍,将它直击飞出去,啪的一声掉在不远处的沙地之上,竟是动也不动了。 这矛隼乃是少年辛辛苦苦熬练而成,自破壳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犹如兄弟伙伴一般亲密非常。如今见这矛隼被剑九一剑拍飞不知死活,少年心下大怒,竟冲昏头脑忘记自己不敌对方,猛然从马背上立起,朝剑九狠狠扑去。 剑九马术本不及这少年熟稔,加上对方并不是江湖高手,一开始也未放在心上,并不曾戒备于他。突然见这少年向他扑来,只是为了一只野兔引发的冲突,他并不忍一剑斩杀之,趁着他这一犹豫,便冷不防被这少年一把扑倒,掀下马来。 没想到这少年不但马术精奇,也练得一手颇为不错的擒拿扭打之术。剑九自幼研习的多为剑法,身形变化也只是为了辅助剑意流畅,加之失了内力,一时不察被这少年扭住手脚,短时间竟施展不开,两人顿时扭打一处,在这沙地之上腾挪翻滚,难分上下。 正自扭打间,他二人突觉身下一软,周围一片沙土承受不住力道,瞬间往下塌陷了一大片去。二人来不及反应,被这流沙卷住手脚,一齐拖了下去! 第十六章 蛇窟化敌友(中) 这大漠之中,流沙便是天然的致命陷阱。多少世外高人,草原英雄,一旦陷入这流沙之中,一身本事再也无法施展,只能被这大漠张口无声吞噬。 他二人眼睁睁地看着身躯一点一点陷入沙中,渐已埋至颈项。此刻两人哪还有半分争斗的心思,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保持者方才互搏的姿势,一面心念急转,思考如何脱险。 那少年在这句叶长大,流沙的可怕他哪会不知,一旦全部陷入,就只能被流沙堵住眼耳口鼻,活活窒息而死。他此刻只能强迫自己放松肌肉,让这流沙蠕动得慢一些再慢一些。饶是如此,灭顶之灾也就是三刻钟的事情。 他眼睛朝剑九看去,只见对方双目微闭,但又不似他全身放松,而是浑身肌肉绷紧。他不由心下大急,忙出声叫道: “你肌肉放松,别再往下陷了!”开玩笑,自己手脚还与此人扭在一处,他要再这么下去,别说三刻钟,不消一刻两人就都得玩完。 “噤声!”剑九并未睁眼,只是轻叱一声将他话头打断。 虽不知剑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少年此刻也颇识趣,知道不是争吵的时候,只得老实闭嘴。突然,他只觉身下沙土迅速蠕动,不知何时,竟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一大片沙虫! 那沙虫密密麻麻,一眼看去竟有数百条之多。它们齐聚剑九和那少年周围,便扭动长长的身体,一头扎入他们身下的沙中,还没等这少年有所防备,身下一空,两人竟从那沙土之中径直完全陷落了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踪迹。 “哎哟!”黑暗中响起噗通两声,紧随着又是那少年的一声吃痛。三五息后,火光一闪,正是剑九点亮了手中的火折。 适才他心念与这大漠方圆百丈内的虫类感应,冥冥中探得身下居然是一处空洞所在,并非实心流沙,于是他调运全身精力,凝神屏气,将感应范围内的沙虫全部唤来,松动流沙,将他二人坠了下来。 既然火光稳定,说明此洞中氧气尚是充足,只是不知出口,一时倒也不用担心缺氧的危险。 那少年也从怀内掏出火石,抓起地面一把枯草,点燃照明。火光一起,他们只往这洞内看了一眼,顿时心内暗叫不好,那少年一脚将这火苗踩灭,浑身警戒了起来。剑九也掌中一紧,掐灭了手中火折。 虽然刚刚火光只是亮了一瞬,但他们也清清楚楚看到地上伏满了蜷曲成一圈圈的蛇影。除了他们方才落脚之处,整个洞中,竟是有无数正在冬眠的蛇,将他们围绕在这洞中。 怎地这样倒霉!那少年心中哀嚎一声。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知是他们方才动静太大,还是两个偌大活人带起的体温和火光的温度让这些蛇从沉睡中渐渐醒转了来,只见漆黑一片的洞中,接连亮起一对又一对小小幽光,犹如萤火一般。有些蛇松身直立移动之间,那些萤火便在黑暗中带起一根根仿若游鱼般的线。 他二人一咬牙,心知避无可避,于是复又点燃手中明火,背靠背将这洞内环视打量了一圈。 这洞只得三四十丈方圆,刚刚一眼看去地上蛇虽密集,数量却并不太多。那些蛇纷纷探首吐信,缓缓向二人逼来。那红信鲜艳欲滴,一看便是剧毒。 “你那兔子真是晦气,早知道今天会落得如此光景,给我十只我也不要!”那少年突然冒出这没头没脑一句,剑九听在耳中,不禁又气又笑。 他二人缓缓往洞中蛇影较少的地方移动,剑九紧扣手中噬血天龙,但他亦心知噬血天龙虽强,却也只能一对一互搏,这洞中毒蛇如此之多,他亦是双拳难架四手,好虎不敌群狼。背后少年也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弯刀。 退得几步,两人便突然惊觉,这些蛇虽然数量占据优势,但却只是游走进逼,并不贸然发动攻击,仿佛是刻意将他们引往洞中某处。 二人刚想到这里,便发现已被逼至洞中一角,再退无可退,脚下咯哧一声脆响,低头一看,竟是踩断了一根骨头,此处白骨森森,像是有不少人命丧于此,饱了蛇吻。 二人此刻均背靠着墙面,耳边只有自己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突然那少年发现对面剑九眼中瞳孔剧烈一缩,并不知此刻自己的头顶,突然亮起两盏拳头大小的黄色灯光。 那黄光一闪,转过两条黑线来。这哪是什么灯光,竟是一条巨蟒的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剑九只来得及将这少年一推,蛇头便猛然当头落下,一张森森巨口张开,腥臭之味冲天而起,在方才少年站立的地方噬了个空! 那少年被推得一个趔趄,刚要张口大骂,反身看见这巨蟒,吓得腿肚一个哆嗦,想都没想手中弯刀便向那巨蟒身上招呼过去。 只听一阵刺耳至极的摩擦之声,那弯刀砍在蛇身坚硬的鳞片之上,竟是纹丝不动,只是带起一溜火花。 不想此举却将那巨蟒彻底激怒,它高高昂首而起,余下身形便也从那石壁上的洞口游出,竟直立起来,高达近十丈,蛇头一晃,腥信爆吐,向着少年扑来! 第十六章 蛇窟化敌友(下) 见这巨蟒如此可怖,那少年毕竟是太年轻了些,此种奇险经验太少,此刻双腿双手仿似不听使唤一般,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剑九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畜生已被激怒,旁边还有满地小蛇环伺,必须速战速决拿下这蛇王,否则以二人体力,若陷入缠斗,陨落只是迟早的问题。 “得罪了!” 还没等那少年回过神来,剑九便飞起一脚,左足足尖踢在他膝弯内侧,他吃痛不住,几欲跪倒。 趁他身形一矮,剑九右足往他肩背之上一踩一蹬,唤出噬血天龙剑,双手持握,在空中猛然一转! 借着那股冲势与转速,他双腕猛一发力,那炳天龙剑狠狠地朝那巨蟒七寸之处插了进去,瞬间便没入蛇身大半! 那噬血天龙身躯甫一扎入蛇身,没入部分立刻百足齐动,锯齿发力撕咬,瞬间将那巨蟒七寸内里搅了个稀烂。 那蟒蛇巨痛,更加暴怒。只见它红信挺直,蛇涎四处乱甩,庞大身躯猛然扭动,在那山洞石壁之上迅速游走拍击,只希望借助那石壁之上的凹凸之处,将剑九剐蹭下来。 剑九只咬牙紧紧握住手中天龙剑,那蛇一阵尝试无果,也渐渐疲软下来。 趁此机会,剑九袖口处黑影频频闪动,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巨蟒身形陡然一僵,再也无力贴住石壁,只软软地坠落下来,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蟒蛇坠落之时,剑九早已变换姿势,双手环抱蛇身伏在上面,因此即使巨蟒重重落地,他却毫发未伤。 那少年双眼睁得极大,剑九飞身而起,一剑斩七寸已令他眼花缭乱,后又看他被巨蟒拖行激撞,又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待到巨蟒坠地,他赶上前去一看,只见那蟒蛇双目凶光已散,全身僵直,胸口七寸之处的伤口中陆续爬出九条硕大蜈蚣。 周围群蛇感受蛇王气息已绝,九条噬血天龙却是浑身血气,凶意逼人,虽是冷血动物,却也颇有灵性,当下哪里还有半分战意,纷纷在那噬血天龙的气势逼迫之下往石壁各处夹缝中游离退去,短短几个呼吸,竟然退了个干净。 这九条噬血天龙因在大漠中缺乏血肉饲养,早已饥渴难耐,此番斗法蛇王,便都凶性大发,剑九之前将它们一放,便霎时钻入巨蟒全身血肉之中狂啮猛撕,争夺精血。可怜这蛇王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被搅得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那蛇王久居此处,体型修炼得如此巨大,早已非同一般蛇类。九条噬血天龙将其血肉毒囊精华一气吞噬干净,体表也隐隐有了些变化,再也不是尸气缠绕般暗哑无光,而是在那坚硬甲壳之上多了丝丝暗红血意,张牙舞爪之间也更显凶残。 此刻它们纷纷回到剑九袖内,其中两条前肢挺立,足中似乎各自怀抱一物。它们扭动百足,将其放在剑九手心之中,便也如其他同伴一般,没入袖中蛰伏。 那少年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暗暗吞了几口口水。他探头往剑九手内看去,只见一枚鸡蛋大小绿莹莹的蛇胆,和一枚带着幽红血丝的暗黄圆珠,葡萄大小,这孽畜不知修了多少岁月,竟隐有成精之象,这暗黄血珠便是它凝练出的内丹。 且不论这巨蟒是何品种,光是那蛇胆的大小,便已是极为罕见。至于那内丹,剑九虽不知有何作用,也无半分头绪,但此物非凡,他便小心收了,只待日后机缘到时,再行研究。 “额……那个,兄弟你好生厉害。”洞中打斗辅止,一阵安静。只听少年一阵干笑,打破了这有些接近尴尬的沉默。 “我叫乌图,是句叶部首领之子。方才,我以为你要揍我,没想到却是救我,多谢救命之恩,请问兄弟怎么称呼?”少年见剑九并不回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剑九。” “剑九?看你样子,是中原人吧?我爹跟我说过,中原人是姓在前,名在后,你的名字就两个字,你姓剑?” “……” “中原人名字果然奇怪,不过倒也好记,剑九剑九,连名带姓就一起说完了。不像我,乌图只是我的名字,我的全名是乌图·日尔汗·阿孚扎伊尔……” 这少年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竟是个话痨。此番只听他滔滔不绝自说自话,剑九也懒得理他,只是走到石壁之前,细细察看。 见自己说了半天对方也没什么反应,乌图倒也有点讪讪然,便住了嘴,顺着剑九目光往那石壁看去。 “哎!哎!你看这里怎么有个洞,刚才还没有看到!” 少年一阵惊呼,声音在这洞中回荡。剑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抬腿走到他手指方向。 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曲径幽深,一眼望不到头,不知通往何方。看这尺寸,原来竟是那蛇王栖身之处。方才那蛇王躲在洞中,将这洞口堵了个严实,加上它头上鳞角峥嵘,与那石壁融为一体,故而二人一开始完全未曾发现。 “剑九,我们快进去看看,说不定是出口!”那少年已有些急不可耐了。 他二人往那洞口一探,只觉一阵冰冷幽风吹出,沿着洞口刮起一声尖啸,像是石洞深处有什么幽魂厉鬼在冷笑哀鸣,令人遍体生寒。 第十七章 天苍镇神鸟(上) 那石洞离头一尺有余,直径却只得半丈,二人只得借石壁上的凸起之处攀援进入,剑九一手举着火折,半蹲着身子慢慢前进。 可没多久,目前竟出现三条岔路,却不知该选哪条。这石洞本是蛇王狡窟,错综复杂弯弯绕绕,不少皆是死路疑道,哪怕就是做了标记,若要一条条试过来,莫说二人体力不支,光是那洞中的阴风鬼啸,听多了就能让人精神逐渐崩溃。 “我说那个剑九,你不是会使唤沙虫吗,能不能也使唤使唤这洞中的虫蚁,叫它们帮忙打个先锋?” 乌图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提醒了剑九。只见他一手贴在洞壁,闭目凝神感应,不多时就听见一阵虫蚁爬动的沙沙之声,似有无数小虫在这洞中不停爬动,那声音竟比鬼啸更难听,乌图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发痒,好像那小虫都要爬进他脑子里一般。 正当他忍无可忍之时,剑九终于收回手来,静静看着中央那条岔路。十余息后,爬来一只蓝汪汪的甲虫,往他二人面前一转,复又原路返还向前爬去。 “中间。”剑九见甲虫爬动方向,立刻示意乌图一起跟上。他看不见身后的乌图已是长大嘴巴,一脸呆滞。 这什么人啊,我就随口一说,这都可以…… “这不是天苍圣甲虫吗?”乌图回过神来一眼看见那甲虫,口中一声惊呼,声音里除了难以置信,还带有一丝异样的感情。 因洞内狭窄不便回头,剑九前行未停,一边淡淡问道:“你认识此虫?” “这虫全身发蓝再无一丝异色,六足六翼,头上还有极小的一根如蛇信般分叉尖刺,如果光线极暗,还能看到它腹部发出的微弱的蓝光。”乌图将这甲虫的外形细细描述一番,竟是十分吻合。 “错不了,这就是天苍圣甲虫。只要住在大漠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只是……” “只是什么?” “……传说这天苍圣甲虫发源天苍山脉,毒性十分猛烈,而且……”乌图停顿一下,仿佛是咽了一口口水。 “而且老一辈的人说,这圣甲虫只在天苍神殿里大规模繁殖,其他地方即使刻意养殖,数量也十分稀少,且培育难度极高,离开天苍神殿存活时间极短,成虫活体却是解毒制毒的圣物。我们那儿的御虫师做梦都想得到这天苍圣甲虫,即使是虫卵也是一颗一价,更别说成虫了。” 剑九听他如此说,心中隐隐一动,但又一言未发。 “此处竟有这天苍圣甲虫,难道说天苍神殿就在这里?”乌图嘴巴没门,一口就说出了剑九方才心中所想之事。 “究竟怎样,跟过去便知。” 二人继续奋力向前爬行,幸亏有这天苍圣甲虫在前带路,洞中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他们只能心中默记爬过的岔路数量,只见忽左忽右,已是路过岔口四十有三。 看来这蛇洞内里极大,若是普通人一路标记爬行,遇到死路再行折返,只怕饿死在里面,也爬不出去! “等等!我爬不动了!”乌图突然喊道。他不等剑九说话,便一屁股翻身坐在地上,揉着膝盖叫苦不迭。 剑九虽心志坚忍,但这不间断的爬行的确也让他浑身酸痛,见乌图再也不肯前行,他便也不勉强,于是翻身坐下,稍事休息。 这一休息,心神松弛下来,就只听得石壁周围错错厉风呼啸,竟比方才专心爬行时更刺耳,更可怖。 以前他在剑冢中练剑之时,常有尖利阴风或沿山壁夹缝,或被剑风带起,与那锈剑残甲摩擦互鸣,其凄厉鬼声比这洞中不知厉害了多少倍,因此他早已习惯,并未有任何不适感觉。 可那乌图或许是第一次有此体验,早就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见剑九面无表情,似乎完全不受阴风影响,面子上登时有点挂不住,又不想服输,只好开口扯一些有的没的,借此减轻心中的恐惧和不适。 “我说剑九,你真姓剑?那是不是你父亲,你爷爷,都姓剑?你是不是前面还有八个哥哥,叫剑一剑二剑三……” “……” “说实话,我对你一直是没什么好感的,你抢了我的兔子,打了我的阿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把阿朗训练出来吗?” “……”原来那矛隼,还有个名字叫阿朗。 “……好吧,就算那是你的兔子,我也还给你了,而且那本来也就是只死兔子!那我的阿朗怎么办?它被你就这么活活打死了,你怎么赔我?” “……” “你也赔不了我,我们句叶人,鹰隼就是伙伴和战友,阿朗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就算你刚刚救我一命,我也对你喜欢不起来!” “……” “不过你救我一命,我心里也不能说一点感激都没有,父王跟我说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所以刚刚叫你一声兄弟。但一想到你打死阿朗,我就是心里难受!那声兄弟,就算还你的情了!” “……” 乌图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也不管剑九回不回话。而剑九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得面无表情自行休息恢复,由他一通宣泄。 这不管不顾自说自话的性格,怎么跟喝醉酒的小叔叔那么像……罢了,我反正也习惯了,让他说吧,说完就舒服了…… “喂剑九!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看我说这么多话也不拉着我点!我才想起来身上带没水!渴死我了,我不说了!” “……说完了?”剑九继续翻身前行。“说完就快走吧。” 乌图一阵气结,想骂他两句,但口中实在干渴至极,他只能狠狠地瞪了瞪剑九的背影,半不情愿半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爬到了洞口尽头!那蓝色圣甲虫停下六足,身上嗡嗡一振,六翼尽开,一点蓝光径直朝前飞了出去。 他们此刻,竟然在一处极大山洞的绝壁之上! 第十七章 天苍镇神鸟(中) 这山洞似是一处天然溶洞,怪石林立,如奇高的梅花桩般鳞次栉比,互成阶梯,从他们所在洞口处一直弯弯曲曲延伸向下。洞底幽暗漆黑,乌图撕了一片衣角点燃扔了下去,火光竟飘了许久也未见底。 看来只能从石林上依次跳跃而过,万一失足,这辈子就交代在这了…… 远处则依稀看到一片空旷所在,几根高柱耸立,像是神殿,却又无顶,更像是一处祭坛。空旷正中心,有一状似石雕的凸起之物,由于相距甚远,目力不及,看不出是什么雕像。 在这山洞的空旷之处,竟有无数的圣甲虫结队飞过,宛如一条幽幽蓝河,在空中流淌而过,看上去诡丽而又梦幻。 见此情景,二人不由对视一眼。究竟是要冒险从这石林天阶跳跃而过,去往那疑似祭坛方向,还是放弃此险,再择它路? 乌图还在犹豫,就见剑九长身而立,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下方石林尖上。 “喂,你真要去那边啊,这万一掉下去,就没命了!” 乌图嘴上虽如此说,但现下也没了别的选择,他只能一咬牙,看准石林位置,也跟着跳了下去。 跳就跳吧!他剑九都可以,我有什么不行,万一真的倒霉失足,就当是重回天苍女神的怀抱了……! 蓝色小河在石林之间弯弯绕绕,流淌的方向仿似在给剑九二人引路。圣甲虫那黑幽幽的复眼之中,看到无数身影,在无数石尖上跳跃远去。 剑九虽失内力,但裴家剑法中的身法亦是极强辅助,只要距离计算精准,配合不同的发力技巧,便可见奇效。许多前来挑战的剑客均惊叹剑九式精绝奇诡无人能破,皆是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这天下第一的剑法之上,却忘了剑影背后,是以天下第一的身法作为支撑。 石林虽险,但十分密集,就连乌图这样的草原勇士,只要胆大心细,凭借身手矫健灵活,判断得当,二人竟然有惊无险地一路行至祭坛边缘。再细细一想,此处与其说是天险,更像是某种历练考验。 途中只有一次,乌图因眼前一队天苍圣甲虫蜿蜒飞过,他惊奇观赏之余竟忘了自己还在石林之上,抬起腿往前一跨,足下一空,幸而被身侧剑九一把拉住,只是冷汗连连,一时也忘了自己口渴乏力的事。 待他最后跃上祭坛,脚踏实地,这才放下一颗悬心,瞬间大字型躺倒在地,先休息一阵再说。 剑九见他此状,嘴角微微一动,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细细端详那祭坛正中央的石雕。 直到走到近前,这才发现这是一座凤凰石雕。这凤凰傲立挺胸,一爪几乎触地,一爪高高抬起,双翼伸展,仰天作嘶鸣状。凤羽巍然,凤尾抚地,像是长鸣一声便要蹬足破空而去。 这石雕造型古朴粗砺,刀斧之功并不精细,却透露出一股原始的力量感,仿佛这是一只真正的神鸟,只是被一层黝黑的石头外壳包裹住,随时都要破石而出。 石雕并不高大,只有丈许,比人的体型略大了一些去。那凤凰的双爪上,各戴着一套金属饰物,将这凤爪的指节细细包裹住,看不出什么材质,只觉非金非铜,通体金黄闪烁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琉璃七彩流动之色。 剑九再一细看,鸟类一般皆为四指,但这只凤凰双爪竟皆为五指,这一对爪饰,居然像是专为人类设计,只是为了嵌戴这琉金爪饰,才刻意将这凤凰石雕设计成五指。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对爪饰,剑九眼前晃动的皆是凤见那鲜血淋漓的双手,和梦中抛出的那串血泪。 他不由伸出手去,想要触摸这双手……凤见公主,你在何方,可还安好? 手指刚一触及,一阵冰凉寒意让他猛然清醒过来。只见眼前只有那对琉金凤爪,哪还有什么凤见。 “喂剑九!你快来看!”他突然听得一声惊呼,原来正是乌图已经休息的差不多,此刻也走到祭坛凤凰石雕前。 剑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石雕底部的一片凤羽上,依稀有数处和其他凤羽不一致的凹凸纹路,猛一眼看去,倒像是什么文字一般。 乌图蹲着身子,一手摸着这凤羽,沿着那纹路的凹凸之处细细移动过去。 剑九不由心内一动。 “你认得这字?” “认得,又好像不太认得……”乌图尴尬一笑,抬手抓抓后脑。“这个好像是大漠很早以前的一种古文字,好像之前风伯教过一点,说是要我们别忘了祖辈根源,和天苍山神女的传说,我当时没认真听,这字,好像认得几个,但是又连贯不起来……” 他此刻急得抓耳挠腮,只恨不得时光倒流,能再回到童年,好好地重温一下当时教学的内容。 “天苍山神女?” “对,天苍山神女是大漠人人皆知的传说,神女是大漠人的神明和祖先,为了维护大漠人,触犯了天上的律令,被贬下凡间与大漠凡人同生共死。她死后,双眼化作太阳湖和月亮湖,骨骼化作天苍山脉,血脉化作卡子河,她的魂魄七窍,也都化作飞禽走兽,游鱼爬虫,植被沙土,生生不息,相伴大漠人世世代代。” 剑九不语,这神明的传说不论何地均是一致,他启蒙之初,先生也曾说过盘古开天辟地,因此也未过多放在心上。 “可这凤凰,跟神女又有什么关系?”乌图奇怪地说道。他记得风伯和族人说到神女传说时,并没有提到什么凤凰啊…… “那你看看,这上面的文字,你认得几个?” 剑九一语提醒了乌图。他复又仔细看去,看了半天,也还是不甚其解。 “这个地方弯弯曲曲,好像是个‘鸟’字,这里又像个爪子,这圆圆的像个太阳,后面弯弯的又像个眼睛……”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懂,还是信口胡诌,总之将他勉强“翻译”出来的几个字拼凑在一起也是词不达意,越发晕了。 挣扎了好一会儿,乌图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只见他撕下一片内里的白色衣角,抓起地上的灰土,将这凤羽上的文字细细地拓了下来。 “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再问问风伯吧……”他拓印好古字,将衣角细心叠起揣入怀中,刚刚起身,就看见剑九正在拆卸那凤爪上的琉金爪饰。 “喂喂喂!你干什么?” 剑九听他叫嚷,手上仍然未停。“我有一个朋友,这爪饰可能对她有用。” “你疯啦!神女的东西你也敢碰,你不怕遭天谴!”乌图刚想过去阻止,只感觉脚下一阵震动,这祭坛原本就是坐落在一巨大石柱之上,状似伞面。也不知是因为他二人停留太久伞面重力失衡,又或是剑九卸下爪饰真的引发天谴机关,只见地面竟裂开几条偌大裂缝,伞柄倾斜,伞面好似立刻就要四分五裂,全部跌入下面的幽幽深谷。 “要死你别拉我啊啊啊啊!!!”乌图瞬间崩溃,龇牙咧嘴,抱头大喊。 第十七章 天苍镇神鸟(下) 剑九却似全然未听到乌图的话,他手上动作陡然加快起来,一把解下雕像双足爪饰揣入怀中,紧紧拉住乌图的胳膊喊道: “深呼吸,下面是水!” 乌图哪里还有半分思考的余地,只是本能地听着剑九的话,猛然一鼓双肺,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便觉得身体急速下落,还未来得及害怕,就已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该死的剑九!这哪是水,这明明是个漩涡!乌图一路被激流席卷拉扯,转得七荤八素,心内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把剑九翻来覆去了骂了一百遍。 待得水流终于一缓,二人才发现已置身一处海子。他们从水面猛然探出头来,这天光宣泄,顿时让他们精神一振,感觉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感谢天苍神女! 剑九和乌图湿漉漉地爬上岸来,一头栽倒在地,大喘粗气。 喘着喘着,乌图突然发现天空上高高地盘旋着一道黑影,他几乎不敢置信,连忙一溜坐起,指节抵在唇边,用尽力气打了一个唿哨。 不多时,那黑影也长啸一声,立刻俯冲下来,正是阿朗!原来剑九当时那一剑看似凶猛,实则手下留情,只是将阿朗拍晕在地,并未痛下杀手。 此刻乌图再看向一边缓缓坐起的剑九,眼神都变了。 “剑九!……那个,兄弟!走,我带你去我家,我得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 之后不多时,二人的坐骑也被阿朗指引着奔跑了过来。虽然乌图这前倨后恭变化也太厉害了些,但剑九此时也没有别的去处,天色已晚饥肠辘辘,去部落里好好休息的确胜过在这荒野之地餐风露宿太多,于是既来之则安之,便也不推辞,爽快地跟着乌图回了句叶部营帐。 原来乌图真是句叶部落首领的小儿子,母亲早逝,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名唤喜雅。这句叶部疆域虽大,但宜居的地方甚少,因此族人并不多,全部聚拢居住在一起听从大王号令,形成一个大型部落,虽是一族,却同吃同住亲如一家。 听闻乌图绘声绘色描述了今日的一番奇遇,又听得他连番数次被剑九搭救,句叶王和喜雅公主均对剑九感激不尽,连忙吩咐族人杀羊调酒,要好好款待剑九一番。 剑九倒也大方,他们的一番客气只是坦然受之。看在众人眼里,只觉这年轻人一身潇洒豪迈之气,更是好感加深。 加上他们甚少见到中原人,只觉完全和大漠之人不同。喜雅眼中这名叫剑九的年轻男子容貌俊逸神采不俗,又对自己弟弟有救命之恩,数种情感之下对剑九更是关注有加,席间攀谈,夹菜添酒,竟是无微不至。 句叶王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这些小儿女心思,但大漠人生性豁达,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问起剑九为何孤身一人深入大漠腹地。 “实不相瞒,剑九有一故人在巴什部,此次正是去寻人。” “故人?”乌图他们面面相觑。剑九口中的故人,想必也是中原人士,大漠和中原交情不深,各自腹地往来甚少,近些年来去往巴什部的中原人…… “不是吧,你说的难道是大漠王妃,大熙公主?……哎哟!”乌图大嗓门刚起,就被喜雅暗地拧了一把大腿。 剑九不语。见他这等神色,众人心中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是不知他与这大熙公主究竟是何关系。 “说到这大熙公主,我们也是几日前刚接到巴什部的飞鹰,说十日后就是莫颜大婚的正日子,通知我们七部前去观礼呢!,算算日子,咱们明天便要出发了。” 他眼睛咕噜一转,压低声音对剑九问道:“兄弟,你该不会是要去抢亲吧?” 剑九刚自端起马奶酒饮了一口,听他此语,差点将酒水一口喷出。 “……” “咱们私下里说,你要真的是去抢亲,兄弟我一百个支持!”乌图拿着酒碗朝剑九手中一撞。“那莫颜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之前只有他劫掠我们七部的份,这家伙心黑手辣,我们是干不过他,但是你要是能在他眼皮底下抢了他的王妃,那可就太痛快了!” “乌图!不要胡说!”见弟弟越说越没谱了,喜雅赶紧出声唤止。“那莫颜是什么人,你不要怂恿剑九大哥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别无端端的害了人家!” 乌图原本就是贪图口舌之快,被姐姐这么一说,也清醒过来。“对对,我就随便一说,你别放在心上!莫颜这人,我虽然横竖看他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漠北第一勇士,我技不如人,干不过他。” 他虽不喜莫颜,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灌了一大口酒。剑九没有接话,默默地看向手中酒碗。那马奶酒细腻洁白,仿若她的纤纤十指。白玉般的手指上,迸出滴滴血珠,触目惊心。 抢亲么……他不禁轻轻按了按胸口的玉蝉。 见他不言不语似在沉思,乌图以为自己说起莫颜扫了兴致,连忙又推推剑九,又拿眼色示意自己父亲。 “父王,剑九既然要去巴什部,不如咱们就带他一起去吧,正好可以伪装成我句叶勇士,那巴什人想必也看不出来。” 喜雅看了剑九一眼,似是担心他去巴什那虎狼之地,但又没什么理由可以劝阻,因此也就默默低头。句叶王想了一想,点头道: “如果剑九小兄弟执意如此,我等自当相助。不过,我担心莫颜大婚之日,八王齐聚恐生变数,为了不节外生枝,这次就由我亲率五百人马,喜雅和乌图你们就留在部落照顾大家吧!” 被句叶王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莫颜此举,怕是有些鸿门宴的味道。 “父王,要不就由我和剑九去吧,你和姐姐留在句叶,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不妥。”句叶王摇了摇头。“我若不去,只怕那莫颜又拿此事做文章,反而不妙。就这么定了。”众人无奈,也无更好的办法,便都纳首听命,只是乌图和喜雅均有些担心父亲此行,于是各自帮父亲打点交代亲卫,切记护好大王不提。 “剑九,明日就要相别,你要是不嫌弃,你我就结为兄弟,今后你在大漠我罩着你,我去中原你罩着我,可好?” “……好。” 二人今日连番奇遇,从敌化友,又逃出生天,早已有了同生共死,惺惺相惜之意。此刻乌图一提,剑九便也一口答应下来。二人便当即叩拜天幕星辰,以草原大漠为见证,割破手指滴入酒中,互换酒碗一饮而尽。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剑九大哥了!这马奶酒不够劲,姐姐,快去把你酿的蛇草酒拿来,我要和大哥痛饮一番!” 剑九看着乌图含笑不语。这拼酒嘛…… 待得喜雅抱来几坛烈酒,乌图便直接拎起一坛扔向剑九,自己也顺手拎起另一坛。 “嘿嘿,剑九大哥,不是我吹,这打架的功夫我不如你,但这喝酒的功夫嘛……”说完便一仰脖先干了一口,然后面带挑衅般看着剑九。 剑九也不接茬,只是举起手中酒坛,回敬一口。两人便这么你一口,我一口,也不说话,只管喝。仿佛千言万语,尽在酒中。 大漠酒烈,五六坛后,乌图已是有些头晕眼旸,四肢发软。他斜眼看着剑九,虽然剑九此刻还能站着,但也已经摇摇晃晃,并指如剑,时而饮一口酒,时而指戳虚空,似要与脑海中虚拟的劲敌比划一二。 喜雅坐在一旁看着剑九的身影,不由有些痴了。早听风伯说中原有句话叫“玉树临风”,原来就是这般如玉树挺拔,立于这暴烈疾风之中,却还犹自不倒…… 只见乌图抱着酒坛,摇头晃脑朝着无人的方向猛一敬:“大哥,没想到我又输给你了……你们中原人,原来都这么能喝的吗……” 语罢仰脖一干,一碗酒都倒进了领子里。 …… 待得玉兔西落,骄阳东升,句叶王一行人已踏上去往巴什的路上。阿朗在他们头顶高空盘旋不已,似在为他们送行。 剑九不知道和乌图究竟喝了多少,只知道告别之时,乌图哭丧着一张脸,说昨夜一时兴起,竟将喜雅辛苦酿造的蛇草酒喝了个干净,下次春祭典礼的库存都被他俩一气喝光了…… 他策马扬鞭,看着那远处冉冉红日,心内默默想着临行前,乌图托族内智者风伯帮他看过的那片拓印文字。 “凤凰出世,指拨天音,抚按日月,神女归醒。” 第十八章 迷情拨心弦(上) 自那日莫颜乘兴进了公主大帐却不欢而散,凤见反被软禁,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当时帐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是大王素日如此雄风彪悍,出来时竟挂了彩,但他面色阴沉,所有人也不敢多问,生怕激怒于他。当夜事情发生之后,莫颜便下令撤走了所有大熙的和亲陪嫁宫人婢女,将他们与护卫军士远远隔在王帐边远之处,只说是草原水土异于中原,公主需要静养,不宜频繁见人受风。 为了防止凤见再度自残,坏了他大婚计划,他便命人将凤见手脚均用细细的铁链锁住,嘴中也塞上布条防她咬舌自尽,只在进食之时取出。平时一应生活需要解开铁链时,便有人目不转睛地盯住。 一开始看守婢女见大王如此严令,定是对这公主嫌恶至极,便擅自揣测上意,百般苛待于她。日常凌辱打骂只是家常便饭,心情不好之时,竟连三餐饮水也要克扣。 莫颜此举,一开始只是效仿那训马熬鹰之法,想熬她一熬,过几日受不住了,想必就会服软。不曾想三日后莫颜路过囚帐,却见那看守婢女正在对凤见手掐脚踢,口中百般羞辱,凤见只是闭着双目一动不动,神色憔悴至极。 当下莫颜暴怒,将那看守婢女一把拖出囚帐,当着众人的面活活鞭打致死。大家这才知道,不管大王对这大熙公主如何冷眼,这也是大漠王妃,代表着大王的颜面,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随意折辱的。 那次以后,再无人敢随意凌辱凤见,只把她当普通俘虏看守。有时候凤见拒绝饮食,他们还要用尽办法灌将进去,深怕这公主倘若出了任何闪失,大婚之时影响到身体容貌,大王的皮鞭便会教他们生不如死。 如此又是过去了十余日,凤见虽心内已成死灰,但容颜恢复如旧,只是眼中暗淡无光,面上再无一丝表情变换,只比那泥塑画像多出一口气去。 众人虽对凤见不敢苛待,但仍止不住莫颜昔日那些宠姬美妾,见未来王妃落势,便想落井下石,将她彻底打至尘埃之中再无翻身可能,于是每日借口探囚,轮流过来说些羞辱的言语罢了。 “我看今日公主气色不错,相比是之前的伤已大好了?”囚帐内,一名胡人女子正俯身靠近凤见,一手指甲尖尖,用食指轻轻挑着凤见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纳达儿那个贱人,平时得宠之时在我面前耍尽威风,不想老天开眼,竟被大王寻了个错处,赏给了别人!真是痛快!” 她口中的纳达儿,便是那日在大帐内当着凤见与莫颜云雨的美姬。平日姬妾争宠,她二人最是不对付,此番眼见对方落败永无出头之日,她心中畅快已极。 “不过,好像大王近日又与那桑姬走的近了些……呸!就凭她,也敢与我争!”她刚笑了没几声,想到另一人,心情又坏了起来,啐了一声。 凤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不论是在大漠,还是大熙,不论是草原女子,还是深宫女子,原来都这般可怜,可叹。自己的如花容颜,青春年华均只是为了留住男人的一声爱语,一个拥抱,甚至……只是看自己一眼。 而她们,却要为了争夺那一眼,彼此之间伤害折磨。男人非但不理会,还嫌她们吵闹烦人。 也许是凤见那冷漠眼神中透露出的一丝可怜刺痛了她的心,这宠妾原本美艳的脸庞瞬间扭曲起来,她狠狠一把捏住凤见的下巴,凑到她耳边说道: “少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以为你干净,你高洁,大王会对你另眼相看?做梦!” 她面色哀怨语气怨毒,不知心里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缓,又绽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无妨,我倒要看看,明天你是不是还能像今日这般!” 说罢,她将凤见的脸一甩,走出囚帐。 她不是要贞洁,要刚烈吗,我就在她饮水之中下那媚骨迷药,让她失身与那最丑陋、最下贱的奴隶,看她之后还有何面目再见大王! 第十八章 迷情拨心弦(中) 晚膳刚过,那宠妾去而复返,她见看守婢女送饭离去,便用计将那帐前看守的卫士引开,偷偷闪身入帐,将手中一壶酒水往凤见口中强灌了大半,复又塞上布条,又掀帐挥手示意一个身影矮小的马奴进来藏着,便离开囚帐。心中只是得意之至,想象着第二日莫颜发现后暴怒的神情。 不知这失身后的大熙公主,是会被大王活活打死,还是扔在烈风谷中让那秃鹫分食…… 却不知在囚帐不远处,已有人将她方才一举一动尽皆看在眼底。 剑九跟随句叶王的卫队,日前刚刚抵达巴什王帐。甫一到达,他便离开了句叶众人,在王帐周围转了一圈,摸清了大致的地形和布置。偶尔遇到几个忌讳的所在,别人以为他是闲逛迷路的句叶人,也就不耐烦地呵斥几声,将他赶走了事。 他趁着攀谈之机,在一些下人奴隶口中得知凤见被囚在帐中已有十余日,心中又怒又痛,再也按耐不住,径直找了过来,只待伺机立刻将凤见救出火坑。只是他刚来,便看见那宠妾叫马奴进帐,不一会儿复又走了出来。 他虽不知这女人做了什么,但看她脸上表情,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思及至此,他便趁守卫还没回来,一闪身也迅速进了囚帐。刚一进帐,就看到那马奴正哆哆嗦嗦地摸往凤见的身上,如何还不知此人心思,袖中黑影一闪,一条噬血天龙箭一般飞射出去,利刃般的口器照准马奴脖颈上就是一啮,那马奴一声没哼,便倒了下去。 剑九将马奴尸身拖至离凤见极远处,放出九龙消尸灭迹,这才回身来看凤见。 这一看,立时让他的心痛到极点。凤见口中被塞着布条,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几根细细的铁链锁住她双手双脚,竟如囚笼中的小兽一般。 再一想到之前路听途说她与莫颜那晚发生之事,当下再不犹豫,唤回一条天龙一斩而下,铁链根根应声而断。 听得动静,凤见似又幽幽醒来。 刚刚那胡姬究竟给我灌了什么,视野一片模糊,好像面前有人影在晃动,难道是毒药,我此刻便要死了吗…… 她努力睁开双眼,想认清面前来人。这脸,这轮廓,怎地这样熟悉……她心中日日浮动的那个人影,此刻竟重叠在她面前。 不……这不可能……难道我思念过度,已经出现幻觉,看谁都像是他…… “公主!”来人用力摇晃了一下凤见的双肩,又取出她口中布条,一手轻轻将她凌乱的头发拨开些许,露出她的眉眼和脸庞,轻轻唤了她几声。 这么温柔的声音,这么温柔的眼睛,真的是他吗……凤见眼前一阵迷乱,时而出现沧浪般的剑花,时而出现冲天而起的蓝衫,时而又是衔杯弄梅之态,又或是冢中剑影飘零…… 再后来,这些身影统统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那双眼睛,就像蕴含着宇宙中所有的星,群星隐动,形成一个缓缓的漩涡,将她往里面一直吸去…… 方拨开她的头发,剑九就发觉凤见脸色不对。 她此刻面色潮红呼吸紊乱,眼睛里闪烁着迷离之光。这种神情,他似乎之前在千红醉的姑娘们脸上见过…… 虽然千红醉只是卖艺陪客,如非两情相悦,姑娘们并不委身,但毕竟烟花之地,所见所感,均是教人享受那千般迷醉,万种风情,何况有时为了哄人开心多些打赏,她们也会故作此态,诱人意乱情迷。 她容颜本就绝世,此番媚意上来,更显得目中波光流转,朱颜娇艳欲滴,观之令人目眩神迷。 剑九虽非此中老手,但眼下凤见这般情形,他登时便明白,这是被人下了迷药!关切之情一起,顾不得此刻凤见面上迷情绽放,只是用手一摸她额头,居然滚烫! 第十八章 迷情拨心弦(下) 他倒还好,只是这手甫一触碰到凤见,就被她紧紧抓住。 “只要你说,我便寸步不让。”当时画阁之中,自己所言,犹如在耳。 若知后面是此情形,孤剑陨落,雏凤泣血,她当时就该寸步不让!!如今这日思夜想的身影和掌中温度又重回到她的身边,她又如何肯放! 莫说此刻不放,这一生,这一世,都不会再放开了! 凤见此时心神已彻底迷乱,以为只在梦中,又或是濒死。她情感极其强烈,只是因着性格才面冷自持。这媚骨之药本就强力,再被她心中情感激发,效力犹如加倍一般,将凤见仅存的理智瞬间侵蚀殆尽。 “公主!你还好吗?”剑九的手被她紧紧抓住,竟隐隐有些吃痛。他无法,刚要伸出另一手去摇晃她,好叫她清醒一些,却剑眉一皱,帐门外隐约有动静,好似那守卫此刻已经回来! 不好,不能让他们见到公主如此模样…… 他意随心动,便转身往马奴尸骸之处轻一挥手,两道黑影便幽幽扭出帐篷,无声无息地将那两名守卫放倒。 不曾想他刚自微转半身,凤见竟以为梦中人影复又要在她面前消失,心中一急便双臂环绕,将他拦腰死死抱住。 不,你别走…… “裴公子……啊……” 剑九被她自背后抱住,用力之紧,竟是不能回身,又不敢用力,生怕伤到凤见。他不禁哭笑不得,心内也泛起一阵涟漪,没想到凤见内心深处,竟对他已是如此依赖。凤见那一声裴公子,销魂蚀骨,让他心中猛然一荡。 “公主……”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面前轻影一晃,凤见已自身后绕了上来,她神志涣散,目中已不能视,只是循声找到他嘴唇所在之处,便也将自己的柔润双唇覆了上去。 霎时一片火热撞上冰凉,犹如湖面被流星击中,涟漪频频余波不止,剑九也不禁呆了。他并非第一次与人接吻,但之前皆是风月调笑,如此强烈而又触动真心的感觉,却也是第一次。可待他反应过来,周身如同被烈火一发点燃,瞬间竟比那凤见身躯还要滚烫! 抱他,亲他的感觉怎会如此真实,都说人之将死,跑马回灯犹如重来一遍……是不是他也已死了,此刻来接我了……? 以前我总怕就这么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若知道濒死的感觉竟是这般美好,我又何必苦苦撑至今日…… 突然,她觉得自己仿似得到了回应,唇舌交缠间,如胶如蜜,好像双方俱是不舍,又俱是想要更多。 此刻药力借着迷情,将她身体发肤中的幽香尽皆散出,幽幽钻入剑九的感官触法,三魂七魄,令他再也不能自持,反身将凤见一把搂住。 她的身躯就犹如那把素琴,被他的双手反复撩拨在那琴弦之上,心弦颤动之处,琴声在剑九耳旁轻吟阵阵,萦绕不绝。 她又像是一朵娇艳无比的牡丹,紧裹的重重苞瓣在心上人面前缓缓绽放开来,毫无保留地,直到露出内心最深处的细蕊…… 而剑九的百般回应,带给她心头一次又一次冲击与震荡,那朵牡丹在这轻柔微风的抚摸下摇曳轻晃,活色生香。 第十九章 大婚惊云变(上) 药效渐渐褪去,凤见的呼吸亦渐渐平稳下来。 她的识海之中,不停交错的幻象和声音变得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清晰。那张面容映在她的双瞳中,极为熟悉,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面前的人虽然眉眼如故,还是画阁初见时那位翩翩公子,但这些日子以来接连的变故、身心的受创已让剑九的气质发生了些许改变,再也不是以前那般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而是多了些暗意与坚忍。 看向她的眼神温柔如旧,却又似多了一些强压伤痛之色,可眼底蕴藏的桀骜与不屈,却从来未曾改变。 此刻他的手正轻柔地抚在凤见的发丝之间,像是仍旧沉醉于那缕若有若无,正淡淡隐去的香味。 她猛然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瞬间用手捂住了脸,一颗头颅紧紧贴在他胸口之处,将自己完全埋在了他的呵护之下,羞得完全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剑九见她如此,展颜一笑,伸出双臂将她也紧紧护在怀中,让她慢慢去整理自己的心情。 过了许久,凤见终于咬牙抬起头来,轻声道: “裴公子,我……” “从那日后,再无裴九,我也不再是裴家之人。公主莫要再如此唤我了。”剑九只轻轻摇了摇头,左手食指在她红唇之上缓缓抚动,示意她不要再说。 “如今,这世间只有剑九。” “……” 裴家口风甚紧,凤见只知他中毒毁功生死不明,并不知其中缘由。本想问他那日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心内犹豫再三,终归还是没有开口。 不知他的毒,现下解了没?可看他的样子,像是已无大碍,但又总觉得…… 她垂首半晌不言不语,剑九只能看到她的睫毛轻动不已,不知她心里正在思量着什么。 须臾,她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眼睛。 “……好,那从此以后,我便唤你九哥,可好?” 得到剑九的微笑回应后,她又顿了顿,继续说道: “你我今日……虽是意外,但也确是我此生唯一所愿,如今……我就算是死了,也无遗憾了。”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公主,我现在就带你回……”他还未说完,就看到凤见轻轻摇头。 “九哥,你也莫要再唤我公主,我经此一事,再不想做这公主,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凤儿。” 听得他的这声呼唤,凤见身躯轻轻一颤,似是有些神眩。剑九见她如此,担心她身上还有残余药效,复又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凤见也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来,覆在他的手上:“……我没事。你现在好端端的在我面前,我哪里还舍得去死。” “……九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你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要将你尸骨找出来,重新埋过,与我死在一处。” 她脸颊虽仍带着羞意,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和那日画阁中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这番言语听在剑九耳中,虽有些激厉骇人,但他心中不知为何却满是暖意。 “好。” 正当二人温情轻诉之间,剑九突然抬起头来,转身看向囚帐门口。只见帐外人影绰绰,帘幕轻动,似是有人正欲掀帘进来。 想到自己此时衣不蔽体,凤见心内大为惊恐,她只是紧紧抓住剑九的胳膊,将自己完全躲在他的身后。 剑九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一扬手,守在囚帐周围的噬血天龙瞬间闪了一条进来,身躯一紧,立刻箍住来人脖颈,将她勒得眼前一阵发黑,不由瘫坐在地。 原来是给凤见下药的那名胡姬,她见一夜过去,囚帐并无异状,心想事情必成,此刻正偷摸进来,想要先一睹凤见惨状,再行羞辱,好让自己心中怨毒之意好好发泄一番。 虽然她走近帐前,并不见守卫,但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心下松懈怠慢,抽个空档喝酒躲懒去了,这倒省了她的事情,不用再费心行那调虎离山之计。 可没想到甫一进帐,就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不能呼吸,那力道之紧,几欲让她立时昏死过去。 便在此时,剑九和凤见已穿好身上衣物。见是此人,剑九心中不由浮现出那马奴的鬼祟猥琐姿态,和方才凤见的混沌模样,心头不由怒意陡升,不由分说便一手将这胡姬拖了过来,扔在凤见面前。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如若答得慢了,或是敢对我用什么心机,可知下场?”剑九冷冷道。 那胡姬吃此一勒一拖,人都吓软了,哪敢有什么反抗,连连点头之下,脖颈微微一松,便立时大口喘气不已。 她一抬头,撞上剑九正俯视着她的冰凉眼神,心里一个咯噔,又将自己的喘气声用力压了下去,全身虽抑制不住地颤抖,却又极力想要控制自己不去颤抖,免得面前这个煞神一个不快,立刻要了她的性命。 以往莫颜待她,心情不好时虽也有暴虐之举,但毕竟喜怒外放,她也好看人眼色生存。可眼前这人,一双眼睛之中毫无情感,既无喜怒,又无爱憎,只透出一股杀意,仿似一把冰凉的剑,直直指向她的面门。 如果说莫颜看她时,让她觉得偶如奴婢猪狗,那么在剑九眼中,她只觉自己此刻贱若鼠蚁,卑如尘埃。 “你是何人?与那莫颜是何关系?” “奴婢名叫塔哈娜,平日近身侍奉大王……”她心思虽多,但此刻也不敢乱说,并未以莫颜宠妾自居,怕言多必失引来无端灾祸。 原来是莫颜的枕边侍妾。塔哈娜虽未说,但剑九观她眼神闪烁,心中依然猜出了八九分。便又继续问了下去,将凤见入漠北这些日子的情况问了个明明白白。 塔哈娜惊惧之下,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也顾不上组织言辞,一股脑儿全都倒在了剑九面前。听得泣血那日之事,他不由回头看了凤见一眼。 凤见面上并无表情,只是微闭着双眼,脸色一片苍白。那晚之事,在这胡姬口中仿佛噩梦重现,将她心口的伤疤当着剑九面前又狠狠地撕开了来。 她不知剑九会做何想,只能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也不敢看他。 见到凤见如此脸色,剑九心中不忍至极,立刻眼色示意塔哈娜不要再说下去。 “我且问你,莫颜大婚之日,可是明日?他此番召集八王齐聚,你可知为何?” 第十九章 大婚惊云变(中) “大婚的确是在明日……奴婢虽有幸侍奉大王,也只是偶尔才得一次召见,又怎有资格得知此等机密之事……”塔哈娜听他此问,虽想到了些什么,但生怕言多必失,便只作不知。 以剑九之武道境界,观敌必先观眼,她那眼神中的异色虽是闪瞬即逝,又如何瞒得过剑九。 塔哈娜只觉颈间一紧,那窒息感复又袭来,立刻惊得花容失色,只能眼神乞求剑九高抬贵手,回过一口气来,才颤声继续说道: “……大王虽以大婚名义召集大漠其余各部七王,可那七部之王又怎会因为区区观礼之事便将自身至于险境,只是其中几个弱小部落受此裹挟罢了。” “至于较为强大的罕先部与河那部,奴婢虽不知有何缘由,但前几日侍寝之时,大王酒醉,倒是提起神女秘宝之事。” “神女秘宝?” 凤见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但剑九一听“神女”二字,便想到那日在石洞祭坛中乌图提起过的天苍神女传说,不由心下一动。 他这心念一动,那天龙又勒得紧了些。塔哈娜霎时泪花迸现,一脸凄容,他这才又缓了些。 “关于神女秘宝,你究竟知道多少?” “咳咳……求英雄饶命!奴婢哪知道秘宝之事,只是大王酒醉无意提到罢了!” 剑九看她神色,像是确实也不知情,见此刻已近天亮,怕被来此送饭的看守婢女撞见打草惊蛇,便欲狠下杀手,让她永远闭嘴,为凤见报这迷药之仇,再带着她远走高飞,彻底离开这牢笼火坑。 “九哥!” 像是看出他心意一般,凤见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陪我前来大漠的侍卫和宫人,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凤见心下十分痛苦,一面是近在咫尺的爱人与自由,另一面又是她的子民与责任,令她无法放下。 “……好,我知道了。” 仿佛看穿了凤见的心思,又仿佛是剑九早就知道她会有此想法,只回身轻轻向她颔首,又转身对塔哈娜冷声道: “若想活命,今日之事你只当未发生过,也从未见过我。马奴和帐外守卫已死,你若不想落得和他们同样下场,就想办法将他们的尸骸掩饰过去,公主从昨日晚膳后,一切必须如故。” 塔哈娜只感觉自己脖子上那勒着的物事突然蠕动起来,令她疼痒难当,这物事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下,慢慢地从胸口,爬到了腹部…… 这竟是一条浑身冒着血光,巨大无比的蜈蚣!她头皮几乎立时炸起,本能就要尖叫,但又害怕惹怒剑九,只能用手紧紧捂住嘴巴,惊恐至极地看着这条蜈蚣顺着她衣服的缝隙爬了进去,紧贴着她的肌肤! 就如当时对那阳溪村村长一般,剑九如法炮制,令噬血天龙挟制住塔哈娜,让她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之心。 她再一看向马奴和守卫那血肉模糊,几乎已经看不出身体原状的尸骸,便已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满脑子都是要如何做,才能令眼前这人满意。 待得她终于镇定下来,跌跌撞撞地离开囚帐,剑九才回身半跪在凤见面前,轻轻将她耳边散落的一缕发丝抚至耳后,温声道: “凤儿,陪嫁车队之事,我自有计较。你只需明日让他们出现在观礼之处,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他的手又一路拂过她的脸庞,肩颈,手臂……最后执起她已是伤痕累累的手,轻吻了一下。 “答应我,别再伤了你自己,好吗?” 得到凤见的答案后,他强按下自己的不舍,立起身来,离开囚帐。明日大婚,他还有很多准备要做。 ……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熬鹰驯马之法突然见了成效,莫颜突然听得婢女来报,竟说凤见想要见他,不由心中大喜,立时便来了囚帐。 但与自己所想略有不同,眼前凤见却并无谦卑逢迎之意,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已不似之前那般疏远决绝。 也许这女人需要的只是时间,莫颜如此想。再过几日,她必会向他服软。 “公主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吗?”莫颜心内有些得意,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虽任性,但也知道自己是前来大漠与大王邦交和亲的公主。”凤见缓缓开口说道,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感情,但也无排斥之意。 “我心知自己的使命,大王放心,明日大婚,凤见必会如大王所愿,但也请大王能给凤见一个颜面,答应我三件事情。” “哦?你说。”莫颜一挑眉。 他心计谋算一向过人,立刻便知只要对方一开始提条件,基本就会妥协,无非再找些心中平衡罢了。 他倒是好奇凤见究竟会提什么条件,如果不影响他明日大计,倒也未尝不可。 “第一件事,大王能否告知,究竟为何一定是我?” 凤见咬唇看向他。这个问题,在父皇来到漱玉宫,向她和母妃说明莫颜求亲之意后,她便日日质问苍天,心中不甘至极。 “原来是此事,等到大婚之后倒也是要告诉你的,既然你现在问了,说了也无妨。” 莫颜倒是爽快,伸出左手一摸下巴,又盯着凤见的脸看了一眼。 “原本我没想这么快,但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个大熙商人,托人给我递了一张公主的画像,上面一并注明公主名讳,生辰八字。我此次向熙帝求娶,一半是因为公主美貌令我观之不忘,有心求娶,另一半却是因为你的名字和生辰,因此非你不可。” “我的名字和生辰?这是何意?” “公主,不如等你我大婚之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听如何?” 莫颜那双眼睛只在她身上扫视一遍,看得凤见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得先略过这个问题。 “第二件事,我既来到漠北,此生必然侍奉大王左右,也许再无机会回归故土,此次陪我前来的车队众人,虽出发之时有一千之数,但途中风霜艰辛,只余十之六七,望大王怜我,他们已是我唯一的娘家亲人,能否明日教他们一同观礼,大婚之后也请善待他们,此后,我等也皆是巴什人了。” 凤见的声音透出一丝楚楚可怜之意,竟令莫颜不忍拒绝。他细细一想,倒也无甚不妥,便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第三件事又是什么?” 第十九章 大婚惊云变(下) “这第三件事……”凤见垂首看向自己方自愈合不久的十指,轻握成拳,复又缓缓展开。 “望大王尊我汉人习俗,大婚礼成之前勿要再为难凤见。我背井离乡,只求全我大熙礼仪,我便对大王再无所求。” 见她重提此事,莫颜心中自是一阵不快。但利弊得失权衡下来,只要她能配合完成这大婚,倒也省却他眼下的烦恼。 女人,一步步征服便是,他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我可以答应你。”他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紧紧捧住凤见脸庞,眼神如电如钩,似是要从她的双目中穿刺而过。 与其说是捧住,更像是将凤见的头颅紧紧定在他的掌中,令她动弹不得。 “但你方才这些话最好是真心实意,否则那些大熙人,我定教他们生不如死,连给你陪葬的资格都没有。” …… 第二日,旭日初升,巴什部迎来了他们最重要的日子。 就在今日,巴什之王将要迎娶他的王妃,他们将一起站在这漠北的至高巅峰,共同俯瞰千里疆土,身披万丈朝晖。 不光是巴什王帐所有精锐勇士,还有各部的首领、卫队,以及大熙公主的鸾驾车队,此刻正熙熙攘攘地簇拥在王帐前的高台四周。 巴什大祭司一手挥舞着缀满兽骨和羽毛的高杖,做出各种祭拜天苍神女的舞蹈姿势,一手不停地从身旁婢女举着的木盆中,抓起一把把代表丰收与富足的花果草籽,向周围的人头上撒去。 那些青年男女们纷纷伸手向空中抓去,接住那鲜花别在心爱女子的鬓边,接住那浆果塞进孩子们口中。 莫颜穿着此生最隆重的礼服,头上的王冠彰显他大漠之主无上的尊荣与气势,无数鹰羽和兽牙玉骨编织点缀而成的大氅,让他原本就异常高大的身影显得更加勇猛无匹。 他一眼扫视过去,目光中充满着绝对的力量和压迫感,不知有多少漠北勇士为之俯首,有多少草原女子为之倾慕。 目光的尽头,是在婢女簇拥下缓缓向他走来的大熙公主,他的王妃。 凤见穿着同样鹰羽织就的大氅,一头秀发遵照着草原女子的打扮,云瀑般倾泻而下,发间点缀着各式藤蔓与花草,胸口佩戴着最珍贵的宝石串成的珠链。 朝霞正映在她的脸上,双眸之间闪动着太阳湖和月亮湖的波光,大氅之下带起的纱裙,随着她的步伐缓缓飘起,像是走在云间,又像她原本就是一片云霞所化。 “天苍山神女!”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再投向凤见之时,每个大漠人的心中皆是一震! 凤见此刻的装扮,竟与那传说中的天苍山神女一模一样! 人们潮水般地欢呼起来,如果不是莫颜的精卫们死死拦在凤见所行之路的两侧,他们便要冲上前去,将她围在中央,抛向天空。 此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伏在地,口中不停喃喃祷祝,时而拜向苍天大地,时而拜向莫颜与凤见。 “天苍山神女!天苍山神女!” 如果说凤见是神女转世,是大漠人的母亲,那么莫颜便是神女身侧的男人,是大漠永远的王! 各部七王见此情形,虽然心中还有别的想法,可大势已全然倒向莫颜一边,也只得暂时低下头来,随众人一道拜服。 凤见在人们疯狂的欢呼声中走到了莫颜身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的大手之上。莫颜看向这些人目中流露的癫狂,嘴角不禁扯起了一抹难以掩藏的笑容。 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一把捏住凤见的手,正待拉着她走上高台,完成大婚最后的仪式。 突然间,一阵嗡鸣之声响起,远处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由远及近。 嗡鸣声随着红线的逼近,愈加强烈起来。那红线一靠近最外围的人群,便听得人群中一阵骚乱,尖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内圈的人不知就里,只眼睁睁地看着红线以箭一般的速度向高台方向逼来。 那些站在红线轨迹过处两侧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什么红线,分明是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骑着一匹枣红的快马,身后竟是一道长长的火蜂群! 巴什部的版图虽小,却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物产条件,一直雄踞于各部落之上,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此处有三样剧毒之物,令周边部落闻风丧胆。 火蜂,火蚁,与火蝎!它们的毒性与稀有程度,仅次于天苍山圣甲虫,又因为数量和繁殖能力均高于圣甲虫,一直是巴什御虫师的最佳选择。 只要十只火蜂或火蚁,便能让一名成年男子立刻丧失行动能力,若是百只以上同时啃噬,便能见血封喉,回天乏术! 此刻这红衣男子身边簇拥的火蜂,成千上万,就像他周身燃起一团烈焰般,向莫颜和凤见汹汹扑去! 还未等莫颜与精卫们有所动作,那匹赤色大马便如利箭般突破观礼人群,径直插到莫颜身侧,将他向旁边逼退了四五步! 趁此机会,那红衣男子一伸手,将凤见一把抓住。凤见一手紧紧扣住他手腕,另一手猛地扯落自己身上的鹰羽大氅,被他腕力一带,如云雾般飘向空中,轻轻落在他身后的马背之上。 凤见方自落定,红衣男子便反手扯下自己外袍,手腕一拧,将那红袍扬起,披在了她身上。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手中缰绳一松一紧,那匹枣红大马扬起四蹄,登时便跃上了那座高台! 从纵马飞驰,逼退莫颜,再到凤见上马,跃上高台,骏马丝毫未停,皆是一气完成。 这红衣男子正是剑九。他二人此刻共同穿着当日和亲队伍拜离皇城之时,凤见身着的那件重工云绣嫁衣。他只着红色中衣,却将大红披风覆在凤见身上。 众人眼中,二人身影如火如荼,周身颜色好似已经融为一体。火蜂围绕之处,嗡鸣如雷。竟比方才的欢呼声更汹涌,更澎湃。 剑九从那高台之上俯视着莫颜与前来观礼的人们,仿佛凤见天生就是他的新娘,眼前众人皆是他的宾客,此刻便是他的大婚! 第二十章 亡命归熙路(上) 众人见此惊变,都纷纷呆在了原地。从哪里杀出来这么一号人物,竟如火神降临,将他们的神女给劫走了去! 只有句叶王认出剑九,不由摇头苦笑。这小子,还真的胆大包天,敢公然在莫颜手中抢亲! 但他此刻只作不知,并眼神示意身旁的句叶卫士,泯然众人静观其变,切勿多事。 那高台上的剑九只策马伫立睥睨众人数息,便又猛一扬鞭,纵马跃下高台,带着凤见绝尘而去。 莫颜和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刚欲呼唤人马追将上去,却发现趁众人注意力均在剑九之时,八部所有人马竟均被火蜂群团团圈围起来,远远看去就像八个火环,将他们箍在中央,不敢轻举妄动。 而公主鸾驾车队的六百余人,此刻竟然全部不知去向! 事出突然,莫颜他们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既不敢蛮力突围火蜂圈,又不甘心看着这些人扬长而去,自己却被如此戏弄! 虽然今日大计被剑九的突然出现搅得一塌糊涂,但莫颜此刻反而冷静下来。 八部对凤见神女转世之说已深信不疑,他的谋划已成功了一大半。只要再拿下其余七王的信任与信物,他便可以开启神女秘宝,将这大漠权柄紧紧攥在手中。 将来哪怕是挥师南下,吞并大熙各国,成为这九州之主,也不是不可能! 他眼睛里凶光顿起,随着他心机谋划闪烁不已。莫颜手下巴什御虫师无数,心知这火蜂虽毒,却有着三大致命弱点。 火蜂蜇人,必是近攻,只要他们自己不发动攻击引发蜂群反扑,便一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再者这蜂群鸣叫虽凶悍,但双翼羸弱,怕风怕火,只要一到夜晚,北风顿起,蜂群便被吹散阵型,一旦找到空隙以烈火攻之,必能破圈。 那火蜂尖刺蛰在人的身上,若要拔出,必将毒刺连肠一同带出,登时便死。因此即使真的硬对硬撞上,以火蜂体型要想与人类对抗,必是以百换一。眼前他们若要强行破圈,拼着折损上一千人,也能做到! 这便是为什么火蜂如此凶猛,却甚少使用在大型战斗之中,只能在小型骚扰或私斗中作为消耗品使用。 想通此中关节,莫颜反倒放下心来。 无非是让他们先仓皇逃窜一日,还不值得他垫上一千精锐,强行破阵。 他虽不知此人为何可以驱动如此多数量的火蜂,但天道平衡自有循环,他如此做法定有反噬。 明日,本王定将你们全数追回,让你们也领教一下被这毒虫噬咬而死的痛苦! 至于那凤见,当着众人的面竟如此欺骗折辱于他,等他取回秘宝,实力大增,便教她与她的大熙一同灭亡,大熙人,生生世世只配为我大漠的奴隶娼妓! …… 此刻在那大漠草原之上,一众人等正在往西南方向逃亡。 早在昨日,剑九便已探知鸾驾陪嫁众人位置,暗中潜伏进去,联系了其中的两个人。 一位是凤见的贴身陪嫁宫女愿儿,她自小父母双亡,被亲戚死契卖入宫中,因着聪慧机灵些,又与凤见年龄相仿,因而被皇贵妃一眼看中,细心调教后陪伴在公主身边。 她七岁便入宫,虽然深宫生活不易,奴婢下人之间常有倾轧踩踏之事,贵妃却不曾薄待于她,凤见更是视她为玩伴,二人虽隔着礼仪尊卑,但相伴凤见十余年来,公主有什么心思,她甚至比贵妃都更清楚些。 虽然她之前也笑话公主,为着父皇的一句承诺,竟将心念系在一个从未见面,只靠别人口中传闻描述之人身上。 公主托腮作画之时,她便在一旁研墨铺纸,看她细细勾勒。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公主慕上的并非那裴家公子,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幻像。 画阁那日,公主终于盼得与此人相见,却含泪而归,之后郁郁寡欢数日。她虽不知当日二人为何会不欢而散,只觉得竟让公主伤心,此人着实可恨。 哪怕他模样再好,家世再好,本事再好!伤了公主的心,又有何用! 后来又到他金殿坠落,莫颜强娶,她又觉得,此人再是不好,也比莫颜好上百倍千倍,起码公主喜欢。 公主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可到了大漠,她和其他陪嫁宫人却被莫颜名为隔离,实为圈禁起来。她一面心中忧心公主孤身陷在那狼窝,不知情况如何,一面也被这些北方的虎狼之人吓到不轻。 一开始他们还算客气,只是言语粗鄙,举止暴力了些。可能因为这些大漠之人不重礼仪,她只能强压心中不适,就如童年时初入皇宫,看人眼色行事。 不知从哪天起,这些兵士马奴,看她们这些陪嫁宫女的眼神渐渐开始异样起来。每天都有人或被带走,或被拖离,顿饭功夫再被扔回来。 她们发髻凌乱,衣衫不整的样子,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连她,也未能幸免。 再到后来,这已成了家常便饭,只能祈祷上苍,每天被带出去的次数少些…… 有些心性刚烈的,受辱之后便要自尽。但那些看守他们的人似是害怕人死多了不好交代,便危言恐吓,若是有人再敢自尽,便加倍折磨毒打那些还活着的人。 这般不生不死的日子,让他们顾不上男女之别,只觉得同为大熙人,已被母国抛弃在这遥远天边,他们只能剩下彼此,每日每夜就像兽类一样抱团取暖,相拥哭泣,互相舔舐身上的伤口。 她们如此,真不知公主在那莫颜手中,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都不敢去想,倘若公主也是这般命运…… 直到昨日,那裴家公子竟然未死,还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将那心中的幻像当成了救命稻草。 听得他细细道出逃离的计划,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的火苗从心底的灰烬中升起,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席卷了她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她偷偷地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还活着的每一个宫人,他们内心的渴望瞬间升腾起来,暗暗地开始偷存水粮,藏在任何可以掩藏的地方。 观礼之时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偷偷地互相牵着手,只等那人说的时机一到,便跟随着旁边的大熙侍卫一同逃离。 待到时机真的到来那刻,所有人都如同在两肋生出了双翼,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涌向火蜂为他们撕开的缺口,覆水倾盆一般逃离了这观礼的牢笼。 那一刻,即便他们死了,也是死在自由的光中! 第二十章 亡命归熙路(中) 而剑九联络的另一人叫顾勇,是鸾驾车队的侍卫长。 二十多年前,他曾随护国大将军裴云天驻守雍关。虽非裴家军嫡系,但将军对待所有部下并无不公,反倒是对裴家军规矩更严苛些。 他在军中没什么关系,只是有些力气和一腔死忠之心,只知道跟着队长干,当自己成了队长,就跟着营长、将军干。 十九年前裴将军代表大熙,深入大漠调解部落纠纷,当夜点将一千人,他落了选,原因是他脾气耿直只知战斗,加上之前杀敌时脸上又落了疤痕,裴将军担心去了不太好看,反倒伤了和气。 但那次一千人人只回来了六十余人,一起带回的,还有将军冰凉的尸首。 谁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层层误会导致最终爆发了一场乱战,所有部落的人都互相厮打起来,大家为将军擦身装殓之时,竟然发现所有部落的武器伤痕俱都招呼在将军身上,一个都没落下。 自此之后,雍关全体上下所有将士同仇敌忾,不论朝廷对漠北什么态度,在他们眼中,这些人都是喂不熟的恶狼! 那次他坚持加入扶灵归京的队伍,不为别的,只为报答将军知遇之恩,送他最后一程。 当棺柩送到京中裴国公府大门前,他只看见一位浑身素白的贵妇,扑在棺材上哭到全身发软,她的身边,立着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孩童,应是将军的妻儿。 可那孩童竟没有哭,看他们跪在地上,便走上前来,在他们每人的肩膀之上按了一按。 因他扶灵有功,又素有战勋,裴国公见他年岁不小,这脸上落了疤,娶妻讨生计也颇难,便有心帮他谋了个安稳差事,留在皇城之中供了个卫队闲职。 现在是太平岁月,皇城卫队的差事无非也就是每日墙根下巡逻,偶尔调节喝止一些宵小细碎之事。日子久了,他却反倒怀念起在雍关吃土喝风的日子。 后来公主奉旨和亲,卫队队长询问大家可有人自愿前往护卫,大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去到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没准儿一辈子都回不了大熙。 他想也不想,第一个站了出来。 不为别的,他想念将军,想念大家。虽然将军尸骨回了京城,可他的一言一令还留在那雍关的城头。 计划中的和亲之路虽也不经过雍关,但离昔日的兄弟们又近了些,总是好的。 由于他自告奋勇往前一站,又激发了好些兄弟的士气和热血,陆陆续续又站出来百来人,队长再想想办法七拼八凑,总算凑齐了五百人,交了差事。 因着这层关系,队长对他也格外感激了些,于是任命他为车队侍卫长,负责全队包括宫人婢女在内所有人员的调度,就连此次途中的路线调整,也可直接做主。 他原本想利用这次机会,取道雍关进大漠,一解思念之情。但直到离京那日,他第一次见到凤见公主,她那脆弱又兀自坚强的身影,不由一阵不忍。 雍关之路几乎都是山路,若要取道此处,大部分路程公主只能以马和骆驼交替代步。若是平日行军,自是无甚不妥,但公主只是柔弱女子,如此年轻便要背井离乡,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若是在这出嫁之路还要遭受身体上的摧残折磨,他委实做不出此事。 加上公主身子确实也比他想象中要弱些,一旦出了水土不服的症状,他便让全队暂歇,缓过来了再行上路。 这一路行来,陆续又有了掉队、逃跑、死伤、思乡等悲情来袭,他们竟不像是一支办喜事的队伍,那心情反倒是和当年扶灵一般。 包括他在内的五百侍卫,都是身有旧伤,战力不继的老兵,又或是身心孱弱,被他人排挤的边缘人,若是编入昔日部队,那便是最弱最垮的一支,但由于他们是军士,在其他更加孱弱无助的宫人奴婢眼中,他们已是这支队伍唯一的依靠和安全感来源。 肩负着大家的这种期待,他们磕磕绊绊总算来到了巴什部。可刚入巴什,就被莫颜借故与公主、宫人分隔开来。他们这五百人,入漠只剩四百不到,但即便如此,也比折损近半的宫人好了太多。 待得被圈在固定住处,身边全是如狼似虎的巴什人,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弱小。 那些巴什人每日会喊他们中的一些人出去,与他们摔跤互搏。 一开始还不允许他们穿皮甲护具,后来发现他们如此之弱,蔑视讥讽之意日盛,有的巴什壮汉力士竟赤裸上身,有意挑衅,他们的拳脚也越来越狠毒。 渐渐的,开始有人被打死。 大熙侍卫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已不是大漠的客人,甚至还不如当地的仆役。他们和那些被关在笼中的虎豹兽类一样,只是给那些巴什人消遣的玩意。 也许在巴什人眼中,他们连兽类都不如,兽类还有利爪獠牙,还有濒死的反扑。 有些人开始自暴自弃,也有些人开始不屈不甘。 他是后者中的一个。 直到那日剑九出现,他重新被赋予了带领所有残余大熙人逃离的重任,那一瞬间,那种被依赖的感觉重又回来,让他瞬间有了再战斗一次的欲望。 剑九离开时,在他肩上按了一按。这感觉,竟是那样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 待剑九走后,他暗中找了几个愤懑已久的兄弟,没想到大家竟怀着同样的怨气与心思,瞬间一呼百应,他们偷偷约定好,只待大婚当日信号一起,只要他一声号令,所有人便立刻响应。 所有人的分工迅速地安排下去,身强力壮的负责冲阵,身手敏捷的为大家偷马偷粮,实在是不太使得上力气的,就负责扶持那些更弱的宫人婢女,会骑马的夹着不会骑的,大家一道逃命。 没想到当日计划竟如此顺利,莫颜与那八部悍骑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追上来。那火蜂果然了得,这个驱使火蜂,夺回公主的年轻人,更是令他刮目叹服。 他一面纵马狂奔,一面忍不住看向前方那道红色身影。 此人今日所为,究竟是专程救他大熙同胞,还是只为公主? 正想着,那红色身影突然晃了一晃,栽落下来。只余公主还在马上,惊慌失措,只知道紧勒缰绳,不知还能如何。 他赶紧纵马上前,先令那赤色大马止住奔跑,复又奔回来,一手扶起落在沙土上的那红衣男子。 只见他牙关紧咬眉头深锁,一张脸已是煞白。再一探鼻间,气息若有若无,仿佛活死人一般。 他大惊失色,赶紧呼喊陆续奔跑而过的同伴们,大家停一停。 此刻凤见也身子一软,从马上滚落下来,飞身扑到这男子身边,将他的头抱在自己膝上,不停地颤声呼唤。 “九哥……九哥!” 第二十章 亡命归熙路(下) “公主!不可!” “顾队长……我意已决,勿要再劝。待我死后,将我二人骨灰带回大熙,寻一偏僻处,望皇城方向葬了吧。我此生不想再回皇城,也绝不留在这漠北。” “公主!” 剑九刚恢复些许知觉,就听见耳旁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的声音。待他视野渐渐恢复,一眼便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往凤见心口送去。 凤见眼睁睁看着剑九坠马,鼻息几无全身渐凉,就连一同逃出来的医官探脉之后都说已然无救,悲痛难抑中又想到这一路来的坎坷磨难,万念俱灰之间便交代了顾勇,欲随剑九而去。 匕首刚至心口,她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握住。凤见低头看去,只见剑九躺在她怀中,一双眼睛死盯着她,既似焦急,又似责备。 她心弦一震五指顿松,匕首“啪”的一声滑落下来。 “……九哥!” “……凤儿……你这是做什么?”剑九虽然仍然头疼目眩,但已开始慢慢恢复。 “我……我以为你……” “我已无事。”他握住凤见的手并未松开。“倒是你,怎地这样傻,我若醒得晚些,阴差阳错,你又置我于何地?” “我……九哥……对不起……” 剑九仍拉着她的手,缓缓坐起身来。 “凤儿,我有一言,你切记心上。” “好,你说。” “我之前遭人施毒,至今未解,这身体便如现在这样,脉像极弱,生气难存。我们既已说好此后不再分离,将来世情险恶,变故频生,多得是今日这般境况,你切不可再为我寻死,以免铸成大错,悔之莫及。” 凤见心中已是悔极,听剑九如此说,只是不住落泪点头。 “你性子太烈,我始终不太放心。凤儿,我要你今日立下誓来,不再做今日之事。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也好,万世凄苦也好,一切恶果都应在我的身上。” 他已将凤见心思猜得清清楚楚,只有用自己立誓,凤见才会真正不敢违背。 凤见一开始只是摇头不愿,但禁不住剑九心意坚决,只得颤声依他立下誓言,剑九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之前因驱使火蜂数量过多,将他精神意念几乎燃尽,落马之前只觉全身麻痛,似是之前那万千小虫重新生了出来,又要噬他一遍。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精神上的枯竭抢先一步袭来,令他昏厥过去,这才躲过肉体上的疼痛之劫。 他心惊之下,不由暗中谨慎起来,看来这驱虫之法不可无度,否则终有一日自己将承受不住这反噬恶果,形神俱消。 突然他心中一动,从怀中掏出了那对在疑似天苍神殿祭坛的凤凰雕像上解下的琉金爪饰,拉着凤见的手,为她仔细地戴了上去。 “九哥,这是什么?”凤见见剑九不言不语,担心他还在为方才之事生气,见他掏出这造型奇特的爪饰来,一时竟忘了愧意和紧张。 “这是之前我无意获取,觉得与你甚为般配。虽是抢了莫颜的场子,但我心中只当已与你礼成,你便已是我的妻子。我离开裴家,孑然一身,无法许你三媒六聘,你之前送我玉蝉,这爪饰就当是我回赠你的信物吧。” 那双爪饰戴在凤见手上,竟严丝合缝,仿佛专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剑九忽又想起白天观礼时大家将她当神女般膜拜,又想起那凤凰雕像,难道她真是…… 凤见听得这是信物,泪水又忍不住要溢出眼眶。又强自忍住,只是反复端详这爪饰,爱惜抚摸,珍重不已。 “咳咳……那个,剑九兄弟,你醒了可就太好了!”耳边冷不防响起顾勇的声音,将他二人将各自思绪中拉了回来。 顾勇眼见他二人这般言语动作,他再是大老粗,也知道公主和这年轻人竟似已互许了终身,此人果然是来抢亲。 但经此劫难,他也未将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放在心上,眼下倒是逃命要紧,他心内算算时间,担心有所变故,这才硬着头皮轻咳示意,让这二人先赶紧一起商量个对策才是。 “顾队长……”剑九朝他转过头来。“我们现下是在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剑九兄弟,看这星月位置,现在应是戌时,我们辰时逃离,如今已有六个时辰光景,现在还在巴什部境内。不知是否运气,倒是一直没看见莫颜追上来。”顾勇沉思道。 “戌时……估计还有两三个时辰,他们就能突破火蜂开始追赶了。”剑九点头道。 “小兄弟所言极是。我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他们追踪我等形迹,无非鉴蹄放鹰。这马蹄痕迹和猎鹰都要白天才能看清,故此夜应是无虞。”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明日天色一亮,我等行踪就尽皆暴露在猎鹰眼中了。因此我寻思着,虽然径直南下是最快回到大熙的路线,但需要在空旷的巴什草原上奔跑数日,对我等太不利,因此我想和小兄弟商量一下,我们先往西南偏西方向,半日便可出草原,离开巴什势力范围,躲入雅未部的十万大山之中,再南下由河那部进雍关,他们便再也追不上。” 顾勇说的时候,剑九亦在脑海中拟出版图,将他所言路线细想了一遍。 “不错,这的确是最佳方案。” “不过……” “不过什么?”见顾勇面露一丝犹豫,知是定有什么不妥之处。“顾队长但说无妨。” “剑九兄弟,恕我直言。若我们是作战部队,这条路线定然能摆脱那漠北追兵。但如今我们有近半数人都是孱弱宫人女婢,哪怕有马,脚程也只比徒步略快而已。而那莫颜追兵尽是精锐骑兵,我担心我们还未离开巴什便已被追上。而且还有粮草,这么多人,哪怕没有追兵也只能撑上两三日罢了……” 剑九沉默不语,顾勇此言,一针见血戳在了关键处。 “无妨!我们此番能逃出那巴什人的魔爪,已是无憾,若是真被追上,我等甘愿为公主和剑九兄弟争取时间,缠住他们,你们便遁入十万大山,从此海阔天空吧!”顾勇一腔豪气,并未将生死放在心上。 只是雍关的兄弟们啊,此生可能无缘和你们再聚了…… 凤见虽不懂军事地形,但见他二人眉头紧皱,也心知形势严峻。三人只是低头沉思,想尽办法探寻突破,一时便也默默无言。 如此情景尽被愿儿看在了眼中。她脸色忽明忽暗,似是在下什么重大决心。终于,她眉间一松,悄悄地离开凤见,向散坐各处休息的宫人宫婢们轻轻招手,他们便都一齐起身,聚在了离其他人稍远的地方,像是在悄悄商量什么。 须臾,他们尽散了开来,每人都拿着手中的干粮水袋,坐在了侍卫们身边。 愿儿也走向剑九他们,跪坐在凤见身边,捧了捧手中水袋。 “公主,剑九公子,此番脱险,皆是公主和公子所赐,愿儿和大家感激不尽,如此再生之恩,愿儿以水代酒,望公主和公子受我等一拜。” 她说完此语,便盈盈拜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雍关议敌情(上) “愿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们都是随我一同离宫的陪嫁之人,我自有责任照顾你们。”凤见摇头叹道。 “只是我任性,刚入大漠便与那莫颜如此冲突,让你们为我受苦了。” 愿儿抬起身来,双眼幽幽看着凤见。 “公主明鉴。我等自小或卖或骗,送入宫中,嬷嬷打骂,主子责罚本是家常便饭,本以为这辈子就要熬死在这宫墙之内,不曾想跟着公主和亲,才知这世间竟还有比宫里更可怕的炼狱之地。” 凤见听她如此说,心里只是一突。 “这些日子,我们这些兄弟姐妹身陷狼窝,却又无力反抗,从身体到心灵均被那巴什人折磨得残破不堪,就算回到大熙,也都是不洁无用之人,与其遭人唾骂厌弃,不如恳请公主赐下恩典,放我们自由之身,从此一别两宽,我等生死再也无须公主担心。” “愿儿姑娘,你……”顾勇听她此言,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刚待反驳,却发现那些宫人均将目光投射过来,看向凤见,眼中俱是悲伤痛苦之色。 一时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将话又咽了回去。 “望公主开恩,放我等自由!” 以愿儿为首,所有陪嫁宫人宫婢均向凤见拜倒在地,磕头不止。那沙地坚硬粗糙,愿儿更是撞得额头青紫浮现,令人心悸。 凤见没想到他们竟痛苦至此,心中愧疚与难过一并袭来,却又不舍愿儿等人。剑九本不忍看她如此煎熬,但想到这是皇家之事,自己并无立场插嘴,只得伸手扶住凤见肩头,藉此给她一些力量和依靠。 “我明白了……既如此,从此刻起,尔等皆是自由之身,不再受皇家约束。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吧!”凤见终是逼自己缓缓开了口,她闭上双目,不愿再看众人。 听她此言,愿儿等人又连连叩首不已,感谢公主天恩。 “公主……愿儿七岁入宫,陪伴公主已近十三年,早已视侍奉公主为此生唯一使命。既然已得自由,愿儿为你再做这最后一件事,此后,愿儿便不能再陪伴公主,万望公主保重凤体,余生幸福。” 她看了看凤见与剑九,又起身走到顾勇身边,将水袋放在他手里。 “顾大哥,虽然我们认识不久,在入漠北之时还几乎陌路,但今日共同亡命天涯,愿儿已视你为家人亲人一般,唯愿你顺利护公主归熙,天上的神灵菩萨定会庇护你的。” 说完,她伸手轻轻地抱住顾勇,又踮脚在他脸上的伤疤之处吻了一下。 趁顾勇呆立原地不知她此举何意之际,愿儿双手猛地抽出他腰间佩剑,往项上一抹。 那些宫人宫婢见她此举,也都纷纷将手中干粮水袋放在身旁的侍卫怀中,或相拥,或亲吻,再趁他们茫然不备,毅然抽出他们的匕首或刀剑当场自绝。 他们本就身体羸弱不堪,即使下手无力不能立死的,此刻也因为荒山野岭药石无医,只能拖延残息罢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均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侍卫们抱着身边还温软的尸首,一时无语凝咽,难以自抑地血泪齐流,恸哭不已。 “愿儿姑娘!”顾勇终于回过神来,双手环抱住愿儿的身子,半跪在地。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拼命用手去捂她项间伤口,让血流得慢些。 “公主……顾大哥……公子……我们均是无用之身,这是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没有拖累,这些水和干粮……你们快……逃……” 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每说一个字伤口处的血就涌出更多,到后面她口中只有血沫,竟是气道被鲜血浸堵,只是嘴唇颤动,却已无法再发出声音。 待到活着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他们纷纷抬头望向凤见。凤见并未崩溃大哭,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愿儿的尸首,眼中清泪不断流出,不断滴落在尘土之中。 她自认刚强,从小到大从不轻易落泪。可自从奉旨和亲,这数月来,她流的泪竟比此生流过的所有泪加起来还要多! 也许就连余生的泪,也都在今日一并流干了吧…… 她双唇轻轻颤动,断断续续地哼唱出一节旋律。既不像歌,也不像曲,无词无意,只是一段旋律。 剑九细细听去,正是鹿鸣在皇贵妃寿宴上演奏的那曲《归熙》。 此刻这曲子从凤见口中流淌而出,春光和暖已成泡影,只剩归人拳拳之心。曲调简单,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数次之后,越来越多人也渐渐加入了这哼唱。 活着的人,轻轻抚摸着怀中人的头发,为他们整理好衣衫。 死去的人,一缕魂魄随着曲子渐渐飘荡向那浩瀚的星空,告别此生。从此再也无牵无挂,不用再为彼此担忧,一颗心完全回归自由自然,悠悠奔向下一轮回旅程。 大漠干燥,尸首若无人发现可保持长年不腐。他们默默地寻隐蔽处将同伴葬了,做好标记,又清点了一下人数。 出发时的六百五十二人,此时除了几名医官,其余二百九十三名宫人婢女尽死,包括凤见剑九在内,还有三百六十一人,几乎全是侍卫了。 他们如何不懂亡人的心思,抹干眼泪,怀揣同伴以命相赠的水粮,牵上所有马匹,天未亮便全力向西奔去。 这一逃,就是七日七夜。 果然不出顾勇所料,莫颜的大部队次日就展开了追击。他们通知了沿途所有部落的骑兵随时观察逃亡队伍的踪迹,天上盘旋着一只又一只飞鹰,锐利的眼神交叉扫向这大漠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争取每一分逃脱的胜算,剑九他们再不敢走任何绿洲或驿点,只是一头扎入十万大山的荒凉之处,轮换着手中的马匹,一旦发现野生禽兽便立刻射杀储备。 多亏剑九身负虫类感应的能力,这一路上虽然异常艰苦,但至少不再受毒虫所扰,还为探路争取了一些先机。 饶是如此,一路上天险凶兽,危机无处不在,他们的人数也变得越来越少。 似是受到了愿儿他们那晚的震撼与冲击,此后只要有人生了疾病,或是身上负伤不利于行,他们就会陆陆续续从队伍中消失,只留下自己的水粮挂在马匹之上,支撑着剩余的同伴继续走下去。 待到他们终于不得不从大山中出来,复又踏上河那部和大熙交界的最后一片戈壁,此时只剩下了最后三十七人,他们的身影也开始被莫颜的猎鹰发现。 而离雍关,也只剩下最后一日路程。 莫颜久居大漠,部落间征伐无数,他对于追击逃命自有极厉害的经验。 大婚那日,夜幕降临之后,他率巴什部众人第一时间突破了火蜂阵,便连夜与各部首领商讨了追击方案。 对他而言,追人泄愤事小,但凤见他一定要夺回,这对他之后获取神女秘宝,完全收服八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夜计定,莫颜预测出逃亡众人可能会选择的三个方向,分别撒出人马和猎鹰,然后每隔一日再兵分三路,渐成扇形一路南下。 一旦有任何一路人马发现逃亡队伍的踪迹,便立刻用鹰发出信号,其余各路再渐渐往回收缩,重新整合为一队全力追击。 而他则亲率七部首领,径直南下直扑雍关。这七部首领俱是人中之精,此次大婚突变巴什空虚,他自然不肯放虎归山,而是利用夺回神女的名义,将七位首领牢牢抓在手中。 七王又如何不知,只是神女是大漠人共同的信仰,他们没有理由拒绝莫颜。加上此次追击只需他们旁观助阵,无需折损人马,于是也就乐的坐山观虎斗,没准事后还能在莫颜手中再讨上一杯羹。 无论逃亡队伍是否取道雍关,这都是一次他借口攻打试探大熙的绝佳机会! 如此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待到第八日,他终于收到猎鹰带回的消息,已经消失好几日的逃亡队伍踪迹终于在河那部出现了!而他离此处也仅有半日距离! 按耐不住心头的兴奋与杀意,他立时挥动马鞭,令众人随他全力追击! 正当顾勇一众人等在戈壁之中奔逃了大半日,人马均是疲累不堪,头顶突然炸起猎鹰高亢的啸叫之声。 那声声啸叫就像夺魂索命的咒语,那盘旋不去的黑影仿佛死神的双手向他们头顶抓来! 而北面天地交接之处,也渐渐出现逼近的人马踪影,他们甚至能隐约看见莫颜那格外高大的身影,一马当先,向他们冲来! 正当众人准备护着公主,孤注一掷和莫颜死战拼杀,借此拖住哪怕一时一刻也好,南面方向竟响起一阵阵号角之声。 一队人马朝他们奔来,之中赫然立着红黄两面大旗! 一面红旗上面一个大大的“季”字,而另一面黄色大旗,则是一个“熙”字! 第二十一章 雍关议敌情(中) “哪位是大熙三公主?” 前来人马当先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精悍汉子,远远看见顾勇人等,便高声呼唤道。 为了不引起莫颜追兵注意,剑九与凤见二人早已将嫁衣脱去。又经连日奔逃遇险,众人衣衫脏乱,残破不堪,一眼望去,三十余人穿着打扮几乎无异。 听到来人呼喊,剑九带着凤见纵马上前。 “我便是凤见。来者何人?” 凤见坐在剑九身后,虽衣衫残破,举手投足中却仍透出一股皇家特有的清贵之仪,令人不敢直视。 来人立刻恭敬垂目,但也并未下马,只是一拱手道: “末将乃雍关驻军校尉余亮,奉大皇子之命恭迎公主入关。此地并非说话之地,恕末将礼数不周不便下马,还请公主速速换马,待我等护送公主入关后,再行参见!” 说完也不待众人回答,便一勒缰绳令马回转,右手一挥,便有三四十骑赶上前来,纷纷下马,和众人交换坐骑。 “请公主随我等入关,那莫颜就要追上来了!” 余亮猛一挥鞭,一骑当先往雍关方向领去。那三四十骑换上逃亡众人的马匹后,重胄厉兵,遥遥缀在队伍最尾,为众人断后。 渐渐地,雍关出现在众人眼前。 剑九虽因父亲常年驻守雍关,对这地方有着莫名的情结,但毕竟从未亲至此地,想象中父亲傲立在这关卡城头,抵挡漠北百万大军,是何等雄壮! 待他真正亲临此地,才发现雍关比想象中规模要小很多,只是一道长长的土墙往两边收缩蔓延,看不到尽头。 城墙约莫二十余丈,和内地大城相比并不高大,城下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遮蔽,再往北就是十万大山,这雍关就像一颗尖牙,孤零零地咬在这漠北之地。 如此小关,如何抵挡大漠百万铁骑? 正自他疑惑间,只见城下有道绰绰灰影,竟是一个老头在慢吞吞地往城门方向走。 大漠这等荒凉之地,怎么会有个老头?看这老头颤颤巍巍的身影,倒像是个普通人。 余亮等纵马冲到城下,挥舞旗帜示意打开城门,公主已归! 城头将士得令,立时城门大开,众人便纷纷冲了进去。 待到一众人马尽皆入城,城门将要关闭之时,凤见回头一看,那老头还在悠悠往前行走,离城门尚有一箭之地。若是照此速度,还未等入城,便要被身后莫颜追兵赶上。 余亮朝那老头大声呼喝催促了几句,老头抬起头来,似是听懂,脚上用力了几分,但无奈年岁实在太大,腿脚不听使唤,哆哆嗦嗦的反倒更慢了些。 “公主,我们还是快进城吧!” 凤见心中有些犹豫。若是置之不理,莫颜追兵一到,这老头必死于乱刀之下;但若是相救,一来一回之间只怕莫颜扑到,城门空虚立刻就有失守之虞! 城内守军应是也想到了这一层,并迅速做出了弃卒保帅的决定,城门正缓缓关闭起来。 “且慢!” “公主!莫说这老头来历不明,疑似漠北探子故意拖延,就算是我大熙百姓,关内同样也有万余百姓性命,孰轻孰重请公主三思!” 剑九早已瞧出凤见心思,他一路来见她因公主身份,被迫做出各种抉择,身心早已煎熬至极,此刻见她又陷入这般纠结,心中疼惜不已,思忖片刻便已计定,回身将凤见一揽抱下马去。 “凤儿,等我。” 说完他便掉转马头,猛地冲出城去。 此刻,莫颜已带着百余奇快无比的骑兵,从远处直奔过来! 剑九也不再犹豫,当即挥鞭让马以最快速度朝那老头奔去,待得离他还有丈许距离,手中猛地一扬。 九条噬血天龙霎时尽出,首尾相接,便成了一条长鞭! 那长鞭往老头腰上一绕,死死扣住,被剑九这头猛力往回一拉,老头便腾空而起,倒栽葱一般落在马背上,被剑九夹着奔回城门。 老头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腾云驾雾般被人一扯,只是双手乱舞口中嗬嗬,剑九也不管他,只顾拼命催马。 莫颜追击半日,本已依稀看见逃亡队伍身影,正待一鼓作气掩杀上去,却见突然杀出一队熙军,约莫三四百人,拥着凤见等人往南而去。 这些人进了雍关,城门却迟迟不关闭,他心下大喜,立刻口撮长哨示意后面部队立刻快速赶上,自己连连挥鞭,飞速冲了上来。 他自恃宝马奔速非常,早就与身后轻骑拉开了距离。见剑九冲出救那老头,他鼻中一声冷哼,马速丝毫未慢,探手从身后取下一张奇特的小弓,将弦拉至满月,手一松,那箭带着鸣啸疾驰而去。 莫颜亲眼见到箭矢实打实地射中了剑九,却未见对方有一丝反应。剑九驮着老头风一般冲进了雍关,此时城门也完全关闭,再要突破,非大军攻打不可下也。 莫颜无法,只得驻马,待后续部队赶上后,再议定进军计划不提。 众人见剑九成功救人进来,自是一阵欢呼。 那老头仍旧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方,发生何事。剑九也没去管他,只是将他放下,便下马至凤见身边。 凤见见他无恙,心里刚松下一口气来,却一眼看见他肩胛之处的箭羽。 此箭乃莫颜得意之作,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将箭身造得极短,又需以极强臂力拉弓射出。这一箭若是在正常射程内射出,箭力霸道,剑九早就肩胛尽碎。 所幸二人相距实在太远,强弩之末只是贯穿他肩头,箭簇只是稍稍探出,而那箭羽也几乎已没入小半,整支箭身尽在剑九血肉之中,将他肩胛处关节钉死,稍有活动便牵动筋肉,痛入骨髓。 犹如此箭射在她自己身上一般,凤见只是心如刀绞,她伸出手去,想安抚一下剑九的伤口,但又不敢触碰,生怕引发他更多疼痛。 “无妨,”剑九反倒是拉着她的手,轻轻一笑让她放心。“莫颜这箭没什么力道,拔出来就好了。” 双方皆竭力让对方心安,便也都面作云淡风轻之状。凤见、顾勇随余亮去了将军府,而剑九及众人则被带至军营休整疗伤。 这雍关虽小,却设计精巧,五脏俱全。光是城墙便有外中内三道,内墙之中,便是四方空地,分为练兵场,武器库,军营和将军府四处。 西北之地物资匮乏,建筑陈设更是简单,但有银钱均用在了修缮城墙和精良武器之上。 军营全是一应营帐与野外无异,武器库也是一排低矮房屋,这将军府名字虽气派,也只是雍关城内唯一的砖瓦房舍而已。 将军府只有二进,为前厅各将领议事办公之用,后厅一个四合小院,为将军及妻小就寝之处。此规制自前任护国将军裴云天起便是如此,即使后来大皇子奉旨接任,也未作任何修缮,照旧例沿袭了下来。 大皇子正在议事厅与诸位驻守将军说话,却见余亮带着凤见、顾勇等人进来。他心中大喜立刻迎了上来,方见凤见,他脸色倏然一变。 “……皇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二十一章 雍关议敌情(下) 大皇子季常飞,虽年龄在熙帝七子中最长,却非后宫所出,而是在熙帝年轻时,与通房丫头兰儿初尝禁果所生。 那兰儿身份过于低微,加之当年熙帝并未迎娶正妻,便只是让孩子认了祖宗。待到熙帝登基,将妻妾册为后宫,兰儿已故,为了典史颜面考虑,便给了个名分,追封为兰妃。 季常飞因着这重身份,众子争宠夺嫡心思各异,自然在明里暗里各种打压于他,三十余年下来,早就养成了沉默寡言坚强隐忍的性格。待成年之后,他自觉势力孤单身份敏感,为防太子一派猜忌,便自请远离京城,为国守境。 当时正逢护国将军裴云天为国牺牲,雍关无人主持大局,接连调换了几位将军都镇不住那些裴系老兵,熙帝又不愿再派裴家人接任,以免他们日益坐大。季常飞这一自请,正中下怀,便立刻昭告天下,封他为护国将军,接替裴系,以大皇子身份镇守雍关,堵住悠悠众口。 众多兄弟姐妹中,他也只与凤见稍稍近些。凤见性格冷僻,言辞刚直,不像别人说话含沙射影拐弯抹角,倒也令他十分舒服,畅所欲言间不用再顾及那些敏感心情。 只是他无诏甚少归京,上次与凤见相见还是一年前回京述职报告老漠北王丧礼、漠北蠢动之事。见得凤见已出落成国色美人目如平湖秋色,身若凌霄之花,当时心内还在感慨何人能有幸得此佳人。 数月前却又听说凤见奉旨和亲莫颜,他这些年与漠北诸多交道,莫颜和诸王险恶他如何不知,扼腕叹息之际只得暗中派出几名谍子,暗中跟着鸾驾车队,打探凤见情况。一有不对,立刻来报。 直到听闻谍子返回报告凤见身陷狼窝,在大婚之日奔逃归熙,季常飞再也按耐不住,立刻令余亮率一支人马前去接应。 他此刻眼中的凤见,短短数月光景离熙复又归熙,变故连连,身心遭受各种摧残,那一湖秋水已然干涸,只余满眼伤痛,虽凌霄傲气依旧,但已憔悴非常。 凤见见到大哥,心头一股久违的温暖和安全袭来,百感争先恐后一齐涌上,竟堵住喉头,只是双目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常飞知她情感所至,便柔声安慰她先坐下,又向顾勇细细问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正说话间,门外急急跑来一名军士,半跪门口报道: “大殿下,城北似有大漠军队出现,离城门十里处扎营了!” 竟来得这么快,这么近!季常飞与诸将领对视一眼,又问军士: “他们有多少人马?为首何人?” “目前能看到的大约四五千人,但均为轻骑,疑似只是先头部队。看对方旗帜,八部皆有。” 难道八部都来了?若真如此,对方此次规模定然还有五六倍之多,如此大阵仗,突袭雍关所为何意? “再探!务必探知是否八王也在其中,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一旦得知速速来报!” “是!”军士领命飞奔而去。 “大殿下,那漠北人擅长千里奔袭,又是骑兵为主,我们是不是要立刻布防,防止他们还未等日落就要攻城!”一名性子略急的将领大声说道。 “我们连对方人数都不知道,多少人守哪面城墙,多少人守城门,多少预备巷战,多少防备后方,是否出城迎战一应不知,我看还是先探得对方虚实再行安排,以免被人趁虚而入!”另一名将军摇摇头,认为对方不妥。 季常飞沉吟不语,念头急转,迅速将雍关实力在心内演算一遍。 雍关只有两道城门,一南一北,北面拒敌,南面通往内地,东西两面只有高墙并无城门,因此敌人来犯只能从北门破城。 但由于此地干燥,并无河流,因此也无护城河之类,若是对方人数足够多,最多可以从东西北三面同时进攻,只要有一路人马攀上城头,便可从内打开城门接应北面大军,一涌而入。 雍关不大,若非战时关内驻军并不多,常备军只有万余,其中骑兵只得五千,剩余五千则为步兵弓兵与后勤。平时若有战事,便要燃起东西两面高台烽火,通知两侧最近守军快马增援。 这烽火一旦点燃,增援最快也要两日才能到达。因此,准确预测对方兵力和战略部署,确保两日内关口不破,就能熬过这次攻击。 那大漠人虽善奔袭,但一路南下并无粮草储备,因此若是两三日攻不下,即使不会撤兵,也会缓下攻势,和自己一样等待增援补给。 “大哥,对不起……是我引来莫颜,造成了雍关之危,我……”凤见见他们围住沙盘争执战略,心中复又愧疚万分。 “皇妹,你不了解莫颜这个人,此人心计深沉,行事狠辣,若是此番亲率大军来攻雍关,如此调动八部大动干戈,又怎么会只为追你,他此番只是用你做饵,钓出雍关虚实罢了。”季常飞温声道。 他虽未与莫颜正面交锋过,但这些年来向八部撒出暗探无数,听闻大漠各种传闻秘辛,越发感觉莫颜可怕犹胜老王,不可小觑。 “大殿下,漠北的情况,我等在王帐滞留多日,大概知道一点。”顾勇突然打破僵局,出声道。 “此番莫颜以讨回公主为由,必率王帐亲兵。巴什部此次会出多少人马我虽不知,但王帐驻军大约两万余人,莫颜狡猾,也怕后院失火,不可能倾巢而出。” 顾勇是老兵,虽久未参加战事,但出身雍关,年轻时也是军中悍士,随时随地观察敌情早已成为身体本能。 “而那七部首领观礼之时各带了五六百人不等,如若这真是莫颜蓄谋已久,这几日追击我等时,他们七部必会同时再有人马齐出。但我观莫颜举动,此次目的有二,一是追回公主,二是打探雍关兵力,此番必然只是试探,并不会大军压上,只要我等赢下首战,雍关就守住了。” 顾勇寥寥数语,竟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大漠人凶悍狡猾,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你如何肯定莫颜此次只会发动一次攻击?”方才那名急性子将领追问道。 顾勇看了凤见一眼。“我虽不知有何缘故,但仿佛大漠人视公主为神女转世,莫颜追回公主似是有心要借用大漠信仰征服其余七部,由此来看,即使这次八部齐出,也只是声势浩大,内部人心必然不齐。只要公主不失,他们无法归心,若再有内讧,实际战力不足六成也是有可能。” 听闻凤见竟疑似大漠神女转世,众人又纷纷看向她。看来于公于私,此番公主必不能再让他们夺回去了。 “大殿下!顾勇乃是原裴将军麾下老兵,虽久未上沙场,但此番仍然请战,求殿下成全,让我一线拒敌,与雍关昔日兄弟们再并肩战斗一次吧!” 顾勇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向季常飞大声请命。 老天怜我,赐我一次梦回雍关,再战沙场的机会! 季常飞点头准许。军人热血他感同身受,此番见他言辞恳切,不忍推辞,便让他去城头报到,加入北面守军备战。顾勇大喜,风一般领命而去。 等待斥候回报期间,季常飞便就地和诸将领商讨守关御敌的几套预测方案。凤见不便打扰,心下又寄挂剑九,便悄悄离开将军府,一路向军士问得军营方向寻了过去。 到得军营,却被告知剑九已拔箭包扎妥当,但因精神体力消耗过甚,已坐榻静养,凤见远远看了一眼,他盘膝端坐,纹丝不动,周围人来来往往,嘈杂鼎沸,却不能扰他分毫,像是已入定了一般。 “此人倒真是条汉子,那箭这么短,扎得又这么深,要拔箭只能切开前后两侧的皮肉,将夹勾探进肉里去剪断箭身,从两头分别拽出,我看着都觉得胆颤手抖,他竟然能忍下来!” “何止是忍下来,换了别人只怕就算能忍,也免不了大呼小叫,吃痛颤抖,他竟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我看岂止是一动不动,连脸上表情都没什么,这还是人吗,要不是心窝还有点热气,我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方才为剑九疗伤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听在凤见耳中,又是心头一酸。 不知他究竟遭受过怎样的苦楚,身体竟变成这般…… 她却不知,这切肉拔箭之痛,和那万虫噬咬之痛相比,几乎不算什么。剑九屡遭那体内蛊虫噬咬,一般的肉体疼痛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太大感觉。 寻常伤口切在身上,只要未及时发现,他便几乎不知。若是伤口在要害处而浑然不觉,未能及时处理,便可能因失血过多,脏器衰竭引发性命之危。 他一旦吃痛或有不适之感,必已临生死攸关之绝境。 由此看来,这身体麻木失痛一事,对他来说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凤见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心头酸楚,想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她忍不住以手掩面,却看见手上那对流金溢彩的爪饰。 她仿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立时快步向将军府走去。 第二十二章 天音震雄关(上) 将军府众人正在商讨军情,却见凤见进来,拉住季常飞低声问道: “皇兄,此处可有琴?” 季常飞被她这一问,倒呆了一呆。他常年军旅,又不擅音律,自然没有留意过这将军府中是否有琴。 他想了一想,唤来一名勤务兵,让他领着凤见去后院找找。 季常飞并无妻小,也无这等心思,后院无人居住,渐渐便已成为堆放裴将军遗物和一些非作战用品的杂物仓库之地。 诸将领见此情景,纷纷摇头叹息。 “大战临头,还弹什么琴!” “好了,你少说两句,人家是公主,心情不好弹个琴,碍着你什么了!” “没碍着我,但是马上就要打仗了,要是关内还有人奏什么靡靡之音,军心一乱,我看我们也不用打了!” 季常飞见他们争吵起来,立刻出声喝止。 他虽不解凤见此举何意,但心知自己这个妹妹素日行事端正,必不会有惑乱军心之举,想着她自己闭门抚琴排解一下伤痛,也就随她去了。 …… 这边厢,莫颜一面等待各路大军南下集结,一面在临时搭建的大帐内和诸王商议进攻策略。 “大王,我等只是为大婚观礼而来,现在却说要攻下雍关,是否太突然了些!”罕先部首领见形势已开始偏离自己所想,忍不住出声。 “是啊,能否请大王解释清楚,究竟有何计划,我等也好早做准备。”其余几王见他开口,也纷纷附和道。 莫颜眼神锐利,从七王脸上依次扫过。这些人年纪都比他大,甚至都是他的父辈。他们眼中闪烁着各种神情,有疑惑,有不解,有猜忌,有旁观……唯独没有敬畏和服从。 “罕先王莫急,”他缓缓开口,手中玩弄着一枚狼牙。 “大婚前我便已告知诸位,一旦礼成,我便携神女一道与诸位开启神女秘宝,我大漠实力将数倍于今日,将来定与诸位共享这九州万里之地。” “此番神女教那大熙人掳了去,虽是意外,却也是天赐良机。我们久未与大熙开战,对方实力和关卡部署一概不知,此番稍作试探,他们若是比想象中厉害,届时秘宝到手,我们也好按需酌情分配。” 莫颜虽未与大熙交过手,但老漠北王却在裴云天手中吃过败仗。因此在他心里,雍关一直是其眼中钉、肉中刺。 拿下雍关一方面是战略需要,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此向大漠所有人证明,他莫颜,比老王更有能力坐这大漠共主的位置。 “容我一问,大王用这神女秘宝让我等前来相助,只说它能让我八部实力激增,但这秘宝究竟为何,如何能助我等,我等又需如何相助大王?”句叶王摸摸胡须,抛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问得好。”莫颜见终于议到正题,不由精神一振。 “神女秘宝究竟为何,如何开启,恕我现在不能告知,只因这是历任巴什王代代相传的一个秘密。神女陨落之前,将秘宝和这秘密交给了身边的卫士,也就是第一任巴什王。巴什能得卡子河和月亮湖滋养千里草原,也是神女降下神迹赐福我部,诸位若要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大漠八部分裂已久,我也知道诸位并不服我,觉得我只是承袭父亲之位。因此正要借这雍关之战,一则让大家心服,二则莫颜也想看看诸位的诚意与决心,是否配与我共享这秘宝。” 众王见他出言狂妄,不由有些怒意。但又好奇他究竟要怎样,只得隐隐按下暂不发作,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此次攻城,我需要三路人马并进。”莫颜拔刀,在面前的沙地之上比划。 “我们从东、西、北三面同时进攻雍关,我会亲自率领巴什一万精锐攻打北面城门,而东西两面则需要另外两位首领相助。不论你们派兵多少,我均再支援两千名巴什勇士协助你们。” “至于神女秘宝,我会分为十份。除了我们八部各领其一,剩余两份则由此次进攻东西两路的部落获得。” 听闻此言,七部诸王眼睛都亮了一亮。 “神女秘宝虽诱人,但我等也要有命拿才行。”罕先王眼睛转了一圈,看了看莫颜,又看了看他画在地上的路线图。 “我罕先部在大漠最北,此次观礼就带了七百人,就算再加上两千巴什精骑,这点人去打雍关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这攻城分宝之事,对我罕先部岂非太不公平。” 莫颜哈哈大笑。“罕先王好算计,但战场上讲的就是成王败寇,若各部对秘宝势在必得,人数之事想必也难不倒诸位。” “我已承诺巴什部只拿一份秘宝,且再为东西两路各增援两千人马。巴什部如此诚意,诸位如若还是不满,那便就此撤军,莫颜回到大漠,自行取宝便是,何须要分与诸位!” “我就是随便说说,大王何必说这话。就是你父亲还在时,不也让兄弟们畅所欲言嘛!”罕先王见状,怕莫颜真的反悔,便连忙倚老卖老,打断了他的话头。 “也罢,那我罕先部就打东面!我再调八千人来,一万人马全力攻击东墙,不信拿它不下。”罕先王想了想方位,先下手为强,要了离罕先部最近的东面城墙。 “如此甚好。”莫颜点头道。“还有哪位自告奋勇攻打西面?”他依次从诸王脸上扫视而过。 “我句叶地广人稀,擅守不擅攻,此次就陪同大王坐镇中路,秘宝还是让给更有实力的部落吧。”句叶王怕莫颜有诈,加上自己部落实力有限,稳妥起见决定不趟这池浑水。 另外几个小部落首领也是你看我,我看你。既舍不得那秘宝诱惑,又舍不得搭上自己的大半家底。 “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让,那就由我河那部攻打西面吧!”河那王开口道。 河那部境内虽然大部分被十万大山占去,军备实力并不如巴什部和罕先部那般强悍,但也不是拿不出区区八千人马。 他目光闪烁,竟然还在算计究竟要不要再多补点人来,增加胜算。 一时八部首领各怀鬼胎,又都只在肚中算计,总算把这进攻的大计定了下来。 莫颜见已计定,便将弯刀往那地上一插: “既如此,那就请各位自行筹措兵马,三日后,我等联手破此雍关!” …… 雍关这边,也得到了斥候和暗探接替密报,莫颜大军驻扎不动,而七部也陆续开始有人马调动南下,其中规模最大的便是罕先部与河那部,骑兵竟都在一万之数。 加上已经驻扎在关口的八部大军,此次漠北投入战力已超三万人马,以雍关的一万守军而言,压力登时激增。 季常飞第一时间命人点燃了东西两侧烽火,请求两面支援,与此同时,将关中守军分为四路。除了东西北三路,之外,留了一路作为机动,随时填补战时损耗。 与此同时,他也发动了所有关内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均进入战时状态,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全部入关组成预备役,支援后勤,其余妇女老幼则加紧协助军需补给。 雍关久逢战乱,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内百姓早已养成了闲事农耕生产、战时全民皆兵的彪悍民风,一时之间,守军也堪堪增到几近两万。 但要对抗莫颜的三万骑兵,仍然不能力敌,只能靠坚守城墙,将他们尽可能拒于关外。 三日后。 罕先部与河那部大军已集结完毕,依照莫颜之前部署,骄阳还未升起,便听闻号角阵阵,关内地面细小沙石跳动不已,竟是那莫颜已发动攻击,三万骑兵从三个方向,汹汹压了过来! 第二十二章 天音震雄关(中) 此刻雍关东、西、北三面城墙之上,均密密麻麻站满守军。 墙头过道分为两层,内层修成斜坡,为传令兵跑马送信之用,外层则是平地,可前后并排站下三列军士。 由于这是关隘,并非普通城池,自裴家镇守这雍关起,练兵之法便有异于其他军队。 大部分军队会将军士分成弓、矛、盾、刀剑等,方阵严明各司其职,平时操演也力求精通一项。但雍关悍士若要合格,需弓、刀、肉搏齐修。对于他们而言,敌人都是骑兵,又以守城为主,战争一旦触发,双方立时碰撞在一起,盾矛用处并不大,只是稍有配置,应对极端情况。 而大漠方面更是如此。他们擅长奔袭闪电之战,重型武器一概丢弃,以免影响速度。漠北骑士或双刀,或弓箭,或其他双手兵器,只追求速度与力量。若是与他们说什么防守,只会被嘲笑是怕死的懦夫。 当大漠三路骑兵奔来之时,只见天空远处一片黑雾飘来,霎时便是黑茫茫的利箭如暴雨般坠落。 城头三列弓兵,均装备长弓,追求最远射程,一列向天盲射完毕立刻蹲下,在后两拨发动的间隙重新搭好箭矢,调整呼吸,起身再射。 短短一刻之内,城头守军如潮水般起伏不已,无数箭矢降临关前平地,冲在最前面的大漠骑兵顿时人仰马翻,韭菜一般倒了下去。 但那骑兵速度毕竟极快,哪怕弓兵连射,在发射间隙也仍旧有大部分人冲了过去。 待得城头箭矢射完,三万大军不过折损一成而已。 骑兵冲至城下,便纷纷抛掷钩索,欲攀援城头而上。另有一半的人掩上来,搭弓向城头回射,掩护同伴攀墙夺城。 城头弓兵将弓往地上一抛,尽皆拔出腰间长刀,借助城垛掩护,冒着被箭矢射中的危险,时不时探出头来砍断绳索,让那爬到一半的大漠人立时摔死在城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成功攀上墙头,弓箭再也无用,只剩短兵相接。 再到后面,连刀口也砍得卷了刃,他们便双双丢下兵刃互搏,不死不休。 如若有人负伤或战死,立刻就被后勤兵抬下城头,避免占据守城黄金位置,影响后续增援补位。 每一场战争,便是如此,靠着无数血肉的奠基,将胜利与荣耀拱在累累尸骨之上。 不管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他们一旦交锋,生死的恐惧瞬间便已被抛开,心中只剩一个信念: 杀死对方!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是赚! 胜利,功勋,守护,这些理由成为他们交锋不退的动力,但人一旦杀红眼,后面便已不知为了什么而战,只是变成了嗜杀的机器,靠着肌肉记忆不停挥舞刀剑。 什么策略,什么战术,让那些坐在高处的人去思考吧! 他们只需要杀! 无数尸体纷纷从城头落下,或被直接抛下内墙,那尸体在城下垫的高了,后续涌上来的人马反而冲得更快,攻势更猛! 这一杀,便是半日。 在漠北人马折损万余,守军也已损伤七千人时,东西两面城墙均被强行攻破,第一批冲上城头的漠北悍骑仗着自己的肉体强悍与满身杀气,一口气扑到了城下,里应外合,破开了北面的城门! 莫颜见城门已开,他立刻手一挥,率领剩余人马扑将上去,而东西两侧也不再用极高的死亡率换取登城,而是调转马头,全部往中央城门涌去! 这剩余的两万人马,立刻形成一股合流,全力攻往城门。他们若是铁蹄踏入雍关,将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所有驻军亲人妻眷尽将沦为奴隶羔羊,任人凌辱宰杀! 城内守军深知后果,越发悍不畏死,没有一人后退逃命,而是纷纷顶了上去,誓将这些外来的侵略者拒在关下。 顾勇便在这守军之中。他年纪已大臂力不济,未能加入第一波弓兵攻击,只是协助搬运死伤同伴。 待到城门告破,他立刻冲下城头,誓要与对方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们再抢入半分。 他昔日战友本已所剩不多,重逢不到数日,又纷纷战死离他而去,这让他心中悲愤与战意俱升至顶点,此战,便是他最后一战! 不成功,便成仁! 突然,他听到头顶一阵雄壮之音,似惊雷,似怒涛,那声音仿佛携带着千军万马,从天上奔涌而来。 而那冲进来的漠北骑兵,闻声尽皆一颤! 顾勇抬头看去,只见北面城头“熙”字大旗下立有一人,白衫飘动,双手连扬。她的身前架着一尾长琴,她双手戴着那琉金爪饰,十指尖尖,抚指处,琴声大作。 不是凤见,却又是谁! 凤见当日寻琴,众人只道她消遣之用,并未多管,倒让她真找出一尾琴来。她将琴身加固至可以站立演奏,又将琴弦全部换成最坚韧的硬弦。 此番她站在城墙最北,北风吹来,指尖琴音借助风势,瞬间传入所有守城将士百姓耳中! 而那漠北骑兵则在背风处,在城外时几乎只能听见烈烈风声和厮杀声,琴声几不可闻。但当他们纵马冲入城门的那一刹那,这犹如天上落下的琴音便将他们震了个措手不及! 当他们处于外墙和中墙的夹道之中,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如重锤敲击,时而如催命尖啸,令人耳麻心烦,脑中嗡鸣不已。 而城内的守军,因他们均在城头或城内的空旷之地,听闻此琴便是雄浑连贯的战曲,如天河奔涌,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支利剑,挟着正午烈日的光芒刺向敌人。 霎时间,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天兵天将,心内涌起用不完的力量和战意,誓要将这些妖魔鬼怪立毙城下,教他们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不好!顾勇突然心念一动,他抄起墙边一面盾牌,飞也似地赶向凤见身边。 几乎与他同时想到一般,城外骑兵也发现了凤见的身影,虽不知她站在那里做什么,也听不见琴音,但本能地搭弓,向城上所有能看见的目标射去。 有几支箭矢“铮”地一声插入她身旁城垛,还有一支堪堪射中琴身一角。但凤见仿若浑然不觉,只顾手中弹奏。 顾勇大步奔至凤见身边,一手用盾牌护住她,另一手则持刀不停挥舞,为她挡去其余方向飞来的利箭。 …… 莫颜原本见到城门告破,他精神大振,飞马上前冲向城内。却不想刚进城,便是又一道高墙! 要不是他反应极快将马头往左面用力一勒,那匹汗血宝驹便要直接撞到墙上! 但与他一同冲进来的悍骑便有来不及反应的,顿时便有数匹快马“砰”一声撞上墙面,登时头破血流,人也被甩飞出去,要么摔死,要么死在城内守军的乱箭之下。 莫颜大惊,仔细一看,这雍关竟造得如此怪异,入门之后一道和外墙同样规模的高墙顶在面前,若要再进,就得分兵左右两路人马。 他心思一沉,便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头目各率一队,左右奔入城中。 左边一队,刚扑入高墙巷道,两面墙上顿时立起无数守军,居高临下向他们飞箭射来,每往前一步,都有人马中箭倒地。 他自知回头也是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奔去,只待全力逃出这巷道,便可大杀四方。 不料奔出数百丈远,墙面又往右一拐,仍是巷道!再数百丈,又是往右一拐,还是巷道! 待得他咬牙继续往前再右拐两次,已然到顶,这入关左路竟是个死胡同! 两侧高墙将他夹在中间,要么折返,要么就活活被站在外墙和中墙墙头的守军射成刺猬! 而在他率队奔进来的时候,身后众多骑兵中箭落马,死伤的人马将路堵了个死,外面的人死伤殆尽,里面的人又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箭雨从头顶落下。 这左路,竟是沿着外墙修了一个口字形的长巷,在几乎回到城门处却又砌死,人马冲进去犹如瓮中之鳖,居然是个死地! 第二十二章 天音震雄关(下) 而右边一队,一路纵马挺进长长的巷道,但奇怪的是奔出去数百丈远,却既无伏兵,也无路障。 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正惊疑间,人马已接近巷尾,只看到尽头一个斜坡上去,过了顶端拱门向左一拐,便是城头。 斜坡虽高,但那小头目自恃马力强劲,用脚后跟狠狠一踢马腹,骏马高高跃起,立时蹿上了去! 他本待借着这股冲力一气到坡顶,却冷不防看见斜坡尽头突然落下一物! 待他看得清楚,立时吓得魂飞魄散,这竟是一个和巷道几乎等宽的巨型马刺! 原来斜坡尽头的拱门后,早已立着数名守军。他们一直在静静等待来犯人马冲入巷道,隐忍不发,直至看到他们冲上斜坡,便不假思索挥刀砍断门上绳索,落下马刺! 马刺这类防御物,一般做成柴垛型,放置于城门前,顶端木头削得溜尖,专门用于应对前来冲门冲阵的骑兵。 可他们眼前这马刺,竟是个圆柱形状,周身布满手臂粗细的尖刺,像一根巨型狼牙棒,从那斜坡之上滚了下来! 斜坡本就陡峭,马刺又做得极重,借力滚动之间,速度霎时变得极快! 大漠骑兵猝不及防,被这马刺当头一滚,无数人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骨肉分离横尸当场。 凭着惊人的重量,巨型马刺贴着高墙径直滚出去近百丈,这才堪堪停下,横在巷道当中一动不动了。 那根根尖刺上,犹挂着残尸血肉,破碎脏器,鲜血滴落不止。 那些幸存的大漠骑兵见此场面,仿佛已置身宗教传说中的修罗地狱,只有十恶不赦之人才会沦落的极惨世界,令他们心胆俱碎,斗志崩溃,再也无力前进一步。 短短一炷香功夫,左路全军覆没,右路损伤过半,竟折损了近四千人马! 而那两名小头目均是巴什部百里挑一的勇士,平日跟随莫颜驰骋草原大战四方,此刻甫一进关,便已双双战死! 而雍关守军,此波交锋居高临下,几乎没有伤亡。 莫颜看到左路完全没有动静,心下已觉凶多吉少,又看到右路逃回来的骑兵战栗不止,将那惨状向他描述之后,瞬间将他心头的烈焰浇灭了大半。 没想到这雍关,竟比父亲之前描述得更加诡异难攻!看来自己还是太轻敌了! 他再看向拥在周围的骑兵们,他们此刻再无斗志,只都紧紧贴在城门下的死角之中,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哪是什么雍关,分明是道鬼门关! 求大王开恩,莫教他们再去送死! 莫颜心知军心已散,无法再战,心中却又百般不甘。此刻头顶又传来阵阵天音,在这墙壁之间嗡嗡作响,搅得他心烦意乱,气血浮动。 这该死的声音! 他一咬牙,取下背后弓弩,纵马奔出城门数丈,在马背上猛一扭身,右臂用足全身力气一拉,那小箭电光火石般朝城头琴音所在的白影射去! 小箭几乎快要奔至白影面门,却见这白影身后倏地又立出一人,红光一闪,将那小箭对中劈成两半,一左一右擦过白影,钉入身后城楼墙面。 莫颜发箭之后,宝马犹自向前飞奔,身后众骑士见大王已退,便纷纷跟了上去,簇拥着他驰回大漠营帐本阵。 但他回头却看得清楚,那白影纤纤,身形熟悉,竟然是凤见! 他倒也吓出一身冷汗,心内暗悔自己不该气急失智,差点误杀神女,累及寻宝大计。 而她背后那人,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正是那日夺他王妃,毁他大婚的红衣男子! 此刻红衣虽已变成黑衣,但那人再一次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神,已成为莫颜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仿佛一道烙印,在他的自尊上刻下一道深痕! 便是将此人挫骨扬灰,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 自拔箭之后,剑九精神虚弱,本已进入接近入定的状态,想借此好好休养一番。 他每一次精神力竭,都像是一次磨砺,将他的精力上限一扩再扩,但又从未彻底恢复过,因此一直处于极度损耗的状态。 入定之后便已隔绝五感不知时间流逝,军营中已过三日,对他而言不过弹指瞬间。 突然一阵琴音入他识海,将他从极深的冥想中拉了出来。 他猛然发觉,这正是当日凤见在金殿之上和他琴剑和鸣的那曲《神天》! 《神天》再奏,莫非凤见出了什么事情!心念一起,剑九再也无法入定,顾不得精力只回复了小半,神识瞬间重回元灵,目中恢复一片清明。 五感归位,那声音也越发强烈清晰起来,果然是《神天》! 只是这次,琴音更烈,且一遍一遍,无休无止。 如果说那次的《神天》只是竞技,如空谷凤鸣,御剑九天,那此次这琴音便是生死相搏的战曲! 剑九不再犹豫,立时起身冲出军营,往琴音方向而去。 待他循声赶至城头凤见处,正看见莫颜那一箭破空而来。 他之前已吃过那小箭的苦头,刹那念起,唤出噬血天龙,以剑为鞭将那小箭一削为二。再往下看去,正是莫颜率军撤回本阵。 雍关危机暂解,漠北骑兵无心恋战,纷纷潮水般退去。雍关守军本待反追,但激战一日,已然力竭,心弦一松弛,也都手软筋麻跌坐在地,无力再追,倒教大漠骑兵有惊无险地全都逃了回去。 雍关,总算是守住了! 剑九看向凤见身边,一面盾牌边上似还有一人,仔细一看,竟是顾勇! 他面朝凤见,用盾牌和自己的后背挡住了城下射上来的大部分飞箭,此刻已被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得像刺猬一般,犹自巍立不倒,双臂保持着护住凤见的姿态,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早已气绝多时。 雍关一战,令他心灵彻底得到了解脱。雍关悍士,此人当之无愧! 剑九伸出手去,默默地为他阖上双眼。 而凤见却犹如走火入魔一般,对外界不闻不问,只顾不停重复弹奏《神天》。自攻城到退兵,这首曲子她已不知翻来覆去奏了多少遍,幸有爪饰护住她十指,并未受伤,只是心魔所累,指如机械,一时无法停下。 剑九轻轻地从后揽住她的双肩,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凤儿,可以了。” 他的话就像一道咒语般,凤见身躯一震,琴身戛然而止。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周围的一切。满目残骸,尸横遍地,还有顾勇……和剑九。 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 次日,雍关南门。 季常飞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心中只是怅然。 “皇妹,你真的想清楚了?此一去,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大哥,我意已决。大熙凤见公主已死在这雍关之战中,你将这个消息带回皇城,让父皇和母妃厚葬一路护我归熙身死的陪嫁卫队和雍关军士,抚恤他们的家人。如若漠北再敢来犯,就以为我复仇的名义,厉兵秣马,让他们有来无回!” 凤见坐于马上,她此刻清高姿态尽去,只留一腔坚定之心。她转头看向旁边剑九,露出这数日来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九哥,如今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之后我便跟着你,去看看这皇城,这王帐,这雍关之外的世界吧!” “好。” “我明面已死,不能再叫凤见。既然九哥千里寻我,那我便名寻花,此生陪伴九哥,不离不弃。” “好!” “大哥,我走了,勿念!” 语音方落,二人挥鞭,并辔而去! …… 家国牵挂均已去,江湖奇遇扑面来! 二人此番身心皆轻快无比,也不辨方向,随心而去,纵马疾驰。 归熙路上,寻花已学会骑马,虽不熟稔,但此刻有剑九相伴,也颇得乐趣。 她好强之心又起,竟再又频频挥鞭,驰在了剑九前面。 剑九心内一笑,正待也赶上去,却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 “美人在侧,纵横江湖,快哉快哉!” 声音不大,轻细尖利,又是在背后发出,不免令人心头一毛! 剑九不由回头看去,身后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 再环顾一圈四周,除了前方的寻花,便只是空旷之地,这声音竟像是凭空生出! 待他以为是心头错觉,复又向前奔去时,那声音突然又在耳侧响起: “小子,你快要死了,你说那美人若是知道了,会否伤心?“ 轻飘飘,阴恻恻,附在他耳边,有如鬼语一般! 第二十三章 异叟托奇险(上) 这声音来得着实诡异,但好在剑九之前也有些武学底子,心知必然是什么高人,用一些惊人的内功法子躲在他视野之外罢了。 想明此节,他倒也不慌,只当作未曾听到那耳语,快马追上寻花。 “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赶路吧。” 寻花闻言颔首,此处人迹罕至,无法借宿,他们便找了一棵大树,将马随意放去自行吃草。 剑九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了过去: “小花,我去附近看看是否能捉到些鸟雀野兔,这个火折你且拿着,捡些枯枝,弄个火堆,入夜就不会太冷了。” 寻花自幼深宫长大,哪里见过这些,但心下又十分好奇,接过火折,一脸跃跃欲试。 待看着她四处寻找地上枯枝,剑九便走到远处一块大石边,借着石后阴影掩护,既能望见寻花身影,又不致被她发现。 “这位装神弄鬼的前辈,此处再无别人,阁下可以现身了。” 一阵风吹过,四周仍然静悄悄,半点动静也无。 剑九想了一想,便又开口道: “前辈如此身手,却又遮遮掩掩不肯露面,剑九原以为是对晚辈有所求,才特地寻了这个方便说话之处。若是这样,只当晚辈自作多情,之后前辈再要唤我,我只当听不见就是。” 一边说,一边抬腿作势要走。 “且慢,且慢!” 他身后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尖细的声音。这次他头也不回,只是探手往后一抓。 只见面前白花花一闪,那人也不知如何动作,滴溜溜转到了他面前。剑九虽手法迅疾,却仍然抓了个空。 “嘿嘿,想抓老夫,你小子就是再练百年也是做梦!” 这人身形佝偻,穿着一身破旧白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像是许久未曾梳理过。 竟是当日他在雍关城门前救下的那个老头! 当时见他步履蹒跚,眼花耳背,本以为是个普通流亡百姓,没想到此人不露相,却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一路尾随他至此。 “没想到前辈竟是高人,剑九当日关前相救,倒是班门弄斧了!” 那老头两眼一翻,一脸皱纹间挤出笑容比哭还难看: “哼,老夫好好地走路,何须你救!” “……以前辈这等大隐之象,难道便是传闻中的心境?” 听他此言,老头倒正眼看了他几下:“你小子年纪轻轻,也知道心境?” “武学求道之人,自然对境界之说也略知一二。我此生从未见过心境之人,原以为只是传说罢了。”见他并未反驳,剑九心头微凛,没想到此人竟真是绝世高手。 “什么传说不传说的!老夫练到心境,照样也是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巴每日也要吃饭!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那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似是对这心境传说不屑至极。 “不知前辈一路跟随晚辈,所为何事?又为何说晚辈将死?”剑九正色问道。 方才一路上他一直在细想此事,不知是这老头危言耸听引他注意,还是因其功力深厚,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隐患端倪。 若真是后者,却不得不留心一二。 他完全未曾看见那老头如何出手,自己右腕便突然被人拿捏: “啧啧,小子,你倒有趣得很,看上去像是有些功夫,但又是个空心的,你之前也练过武?” “不瞒前辈,晚辈的确有些家传功夫,练至内境,却遭逢变故丹田被碎,如今也只剩下些身法招式了。” “停停停!你为何是个空心的老夫一点也不关心,也不想沾你们这些俗事!”那老头见他面色凄凉,心中大是无奈。他一把年纪游戏人间,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伤春悲秋,恩怨情仇之事。 “我且问你,那日在军营,医官帮你拔箭之时,剜肉削骨之痛,你竟然一声不吭,这是有什么镇痛的功法在身上,还是别的缘故?” 剑九听他此问,不由苦笑:“哪是什么功法,只是晚辈身中奇毒未解,失去痛觉罢了。” “失去痛觉……妙!甚妙!”那老头先是喃喃自语,突然又抚掌大笑起来。 剑九不知他何故此态,但也未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看着他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也算你有此造化遇见老夫!怪道我见你身手也是有些功夫底子的,却半点内力也无。这丹田碎了无法凝气,却并非无解。” 这老头突然一张脸贴了上来,离剑九极近,两只眼睛死盯着他,问道: “你若答应帮老夫一件事情,老夫便教你再塑丹田,重修内力的法门,如何?” 剑九摇头笑道:“前辈莫要开晚辈玩笑了。你修为已至心境,晚辈在你面前犹如刚出世的婴儿,你都无法完成的事情,晚辈又有何能力。” “这就是天道循环,天机玄深,我原以为此生都没机会了,不曾想却遇到你!”那老头眼睛一阵乱转,又回到剑九身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心里忍不住得意说道: “与你直说也无妨!老夫需要你帮忙取一样东西,只是这东西生长之地极为怪异,采集条件又十分苛刻,内力越高,反噬越大,如老夫这般境界,就连那东西三丈之内也无法靠近。” 他目光连闪,又继续道:“可那东西又在极寒极热之处,若是没有化境以上内力功法护身,只怕也忍不了那火灼冰冻之苦。这天底下哪里又有这样的人,既无内力,又有本事去那地方,还能忍这极致之痛?” 剑九这才明白为何这老头会找上他来。如此说来,他倒真是做此事的绝佳人选了。 “那前辈之前说我命不久矣,又是何故?” “这倒不是我故意吓你,我观你面门气血阻滞,神念亏空,有湖海枯竭,神元崩裂之兆。你之前是否已数次精神枯竭?” 见剑九呆立原地,反应竟似默认,他便一摆手道:“我不管你之前是做了何事,让神元亏空至此,但若是任其损耗,再有两到三次,便回天乏术,届时元神崩溃,神仙也救不了了!” 第二十三章 异叟托奇险(中) 只有两到三次么……剑九沉吟。他连日来的确无暇恢复神念,也不知彻底恢复需要多久,并不敢贸然入定数日。 江湖险恶,之后若再遇险境,寻花又不会武功…… 思虑至此,他暗暗忧心,却又毫无办法。 不过…… 老头见他迟迟不语,不禁催促道:“想好没有?” “方才晚辈思虑再三,还是觉得此举冒险,恕我不能立刻答应。” “你……老夫都说了事成之后助你恢复内力,多少人想求老夫些许点拨都不可得,如此天大机遇你竟还推三阻四?” 那老头见他拒绝,不禁心下大急。他这表情被剑九看在眼里,倒又多了几分把握。 “前辈方才也说,要我去取的那东西条件苛刻,环境极端。”剑九作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缓缓说道。 “晚辈只是失痛,并非金刚不坏之体,那冰火之力同样会毁我身体经脉。倘若因此身死,又或者侥幸得手却重伤残废,我纵是知道这重修内力的法门又有何用?” “……”老头一时语塞,他身负绝学,只是一心想着如何得手,这受伤之事倒真未考虑过。 “还有一事晚辈不解。如若只是相托此事,前辈为何不直接现身说明,而要如此闪躲?” 一事不成,又被剑九戳到痛处,那老头顿时恼羞成怒,出口恫吓道: “你这小子怎忒地如此啰嗦!老夫自有老夫的道理,你若不允,老夫便立刻一掌拍死你,你去是不去?” 剑九只是一声冷笑,闭目道:“请便。” 老头见他如此软硬不吃,犹如煮熟的鸭子到了嘴边又飞走了去,只气的团团乱转,一手高高扬起却又不敢真的拍向剑九头顶,愤恨之间只得拍向身边大石,一掌起落之间,那大石竟碎裂纷纷,变成碎渣垮塌了下去。 大石一碎,二人便再也无所遁形。剑九突然想起寻花,连忙向大树边看去,却见树下只有马儿伏地休憩,却无寻花身影。 难道是捡着地上树枝,走远了去? 剑九哪还顾得上那老头,连忙奔回树边寻望一圈,四周空空荡荡,只有这一株槐树孤零零立在这里,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就连那老头,复又隐匿起了身形,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寻花非习武之人,又是女子,若是走远,他与老头这说话功夫,应该不会离开这方圆一里才是。 剑九心下虽焦虑,但还算冷静,只在心中细细推算寻花可能会有的踪迹。 他看着地上沙土凌乱不堪的足迹蹄印,心念一动,立时抬头向树上看去。只见茂密树冠之中,隐隐绰绰,仿佛藏着什么人。 见他抬目看来,树上人影顿时一闪,几枚暗器向剑九当面飞来。 剑九只将头微微一偏,那暗器侧耳飞过打在地上,竟是几片槐花花瓣。 这槐树花叶柔软,打落地面之时竟激起土石飞溅,此人一手分花拂叶,功力深厚,端地不俗。 还未等他细想,便觉肋下一麻,被人点中大穴动弹不得。 他一日之间竟接连被人两次拿捏,却毫无还手之力,这江湖险恶真远远超他意料。 “哟,我道这小姑娘为何敢独身在这荒郊野岭之地,原来果真是有个俊俏小哥相伴!” 那点穴之人见剑九已受制,便笑了一声现出身来。 这竟是个女人,容貌身段似已有一把年纪,发间也显出缕缕灰白,但打扮却还似少女一般,浑身娇红嫩绿,令人不忍直视。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声音暗哑,越发显得怪异。 此刻她手中还抓着一人,果然是寻花。二人被这怪婆捉住,背靠背绑在一起。 剑九看不见寻花表情,担心她害怕,只轻声温言道: “小花,你没事吧?” “九哥……” “你们两个!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当着老婆子的面打情骂俏,当我眼瞎了吗!”那怪婆突地开口骂道,又踢了寻花一脚。 她力道自是不小,寻花哪里受得了这一踢,只是身躯一抖,忍不住吃痛喊了出来。 “阁下何人,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如此?”剑九连忙喊道。此人言谈举止不像正派之人,还是先探得对方目的,再想应对之法。 “哎呀,我踢了她一脚,你心疼啦?”那怪婆见他相问,又转头看了过来。 她看看剑九,又看看寻花,眼中神色不停变换,似是羡慕,又似嫉妒,倏忽又有些出神。 “你二人年纪轻轻,生的又这么好看,身上这功夫也稀松至极,放着官道大路不走,却来此荒郊野地,莫非是私奔出来?” 怪婆一边说着,又不待他二人回答,似是喃喃自语一般。她伸手抚在寻花脸上,在她光滑的脸颊摩挲不已,另一手又摸着自己的脸。 “你这脸,倒生的真真好看!我要是有你这般,那死鬼怎会每天逃得没影一样!不如这样,我将你这张脸剥下来,换到我自己脸上……甚好甚好!” 她手指在寻花面门皮肤和鬓角相交之处细细划过,竟真在认真琢磨如何切割。寻花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心中恐惧至极,只是拼命咬住牙关,强行不让自己崩溃。 “你怕我?不过也对,我鬼婆的名号报出来,谁不怕我?”那鬼婆见她目中惊惧神色,似是满意已极,但突然想到什么,面上复又一沉,阴厉之色大作。 “但我对那死鬼如此好,他为何也怕我?” 她突然转至剑九面前,一掌握住他下颌,逼他与自己对视。 “你看看我,我究竟哪里不好,我长得不好看么?为何他会如此躲我?” 像是要竭力让自己妩媚一些,她眉眼看向剑九之时,又顿时松弛下来。剑九见此人喜怒无常,又似有极深的心结,深怕激怒她,只得依她所言,将她面容仔细打量了一番。 此刻这鬼婆面色柔和,除了霜华痕迹已深,却仍然看出年轻时确有姿色。只是不知此人遭受何种变故,心念极度不稳,稍有不如意便疾言厉色,面容错位,让人观之生寒。 他并未涉足江湖,之前在裴家剑冢也只知道正派武道的成名人物,对于这江湖之中邪派异士并不了解,这鬼婆名号虽骇人,但他确未听过。 但观她身形手法,虽不至像那老头般如此高深,但亦不差,只怕至少也是化境几近巅峰。 剑九猛然想起那老头!再前后略一回想方才鬼婆所言,再想想那老头举止,心中不禁有了一丝联想! “这位……鬼婆前辈,斗胆问一句,前辈可是在寻人?” 见他此问,那鬼婆双目立时圆睁,双掌一探紧紧抓住剑九肩头。 “你怎知我在寻人?你见过那死鬼?他在何处?快说!不然老婆子一掌拍死你!” ……这一言不合就要拍死对方的性格,倒是如出一辙。 “前辈寻的那人,可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将那老头身材面貌形容一二,只听得那鬼婆双目发亮,苍首连点: “就是他!他在哪里?” 剑九故意将头一撇,不再看她,而是高声说道:“晚辈的确见过这位前辈,但受人之托,不能将他行踪告知于你。你就是一掌拍死我,恕晚辈也不能相告。” 他心内赌这老头有求于他,必不会教他丧命,此番有意激怒这鬼婆,正是想借机逼那老头现身,出手救他和寻花。 那老头已是心境,要制服这鬼婆想必不难。 他思索至此,便咬紧牙关死不开口,只把那鬼婆气得双脚连跳,面部一阵扭曲,容颜再无一丝柔媚,只余阴森可怖。 突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 “好!你不说,那我便将你这心上人脸皮撕下来,再拍成肉泥,我看你说是不说!” 话音未落,她变掌为爪,立时向寻花面门抓去! 这一掌若是抓中,只怕寻花在劫难逃! “住手!”剑九心头大骇,再也顾不得什么计谋,霎时唤出噬血天龙长鞭,向鬼婆手爪卷去! 第二十三章 异叟托奇险(下) 剑九全身被绑,又被点了穴,只能靠噬血天龙自行激射向鬼婆。 红光闪处,那鬼婆看也不看,双爪倏地一拂,便将天龙鞭两头夺住,两条蜈蚣奋力扭动身形,奈何鬼婆手爪如铁死死扣住,竟无法挣脱半分。 中间几条天龙见首尾被制,鬼婆身上散发的气息让它们如临大敌,纷纷崩落散开,逃回剑九袖内蜷缩不出。 鬼婆盯住手中两条蜈蚣,翻来覆去细细端详,突然开口问向剑九: “你如何有这噬血天龙?竟生成如此体型,为何不再继续进化?” 原来这噬血天龙还可以继续进化的么……听这鬼婆所言,不但认识此虫,竟还似对其颇有研究。 但剑九当下情急,并无暇思虑这些,只顾拼命催动神念,想让鬼婆手中蜈蚣挣脱而出。 可他神念近枯,又如何是这鬼婆对手。 “你小子,犯什么浑!还要命不要!” 突然三人头顶响起一声大叫,一道白影落下,双掌直劈,竟趁那鬼婆不备,将她手中蜈蚣夺出,一把扔向剑九。 那两条蜈蚣甫一落到剑九身上,如获大赦,立刻匿入他袖中不见。 白影落地站定,果然是那老头。他一手扶住已近昏厥的剑九,另一手并指连扬,点中他周身几处穴道,又按向他头顶,渡了一些真气过去,这才勉强止住剑九神识溃散。 鬼婆见他现身,却如芳龄少女般,满面痴色,只是望着他,也不言语。 老头见她这表情,竟似习以为常,只是怒道: “老夫一不在,你就作妖!这小子有大用,要是此番被你弄死了,我便再不见你!” 鬼婆听他此语,不禁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看向剑九,嘴唇翕动,但又听不出口中在说些什么。 她扭动身形,倏地立在了老头身侧,也不等他反应,只自顾将他右臂一揽,牢牢抱在自己怀中。 “你这是作甚么!”那老头冷不防被她一抱,当着剑九和寻花的面,心头大是羞怒,但又拿这鬼婆一点办法没有。 “死婆子,你撒开,当着外人的面!” “我不放,你这死鬼滑不溜手,我要是放了,不知何日才能再寻到你了!” 剑九和寻花看到眼前二人,俱都看得呆了。他二人一把年纪,加起来怕有两个甲子,可举止动作,竟像是夫妻房内私语一般。 那鬼婆攀上老头,顿时又恢复了满面柔媚之色,的的确确风韵残存,却不知何故,竟让那老头浑身不自在,十分抗拒。 “咳咳……二位前辈……能否将我二人先……” 此刻那公婆二人才注意到地上尤被五花大绑的剑九和寻花。知他二人武功低微,也逃不出去,鬼婆便一脚踢起地上小石,解了剑九穴道。 剑九微微错手便挣脱绳索,又将寻花解穴扶起。他得到老头渡的一些真气,虽仍是有些头晕目眩,却已行动无碍。 鬼婆仍旧死死扒住老头右臂,一个身子几乎全要腻在他身上,柔声说道:“死鬼,你看这小姑娘好不好看,我要是把她的脸换过来,你喜欢么?” 她声音本就难听,此刻故作娇媚,让人忍不住浑身鸡皮疙瘩。 “不喜欢不喜欢!”老头连连摆手。“休要打这小姑娘主意!你莫非眼瞎了么,看不出这小姑娘和这小子是一对?你弄死了小姑娘,岂不是要逼死这小子?你逼死这小子,老夫的焚霜草岂不泡汤!” “焚霜草?”鬼婆听得这三字,身躯竟抖了一下,目中腾起一片雾色,竟似要泫然落泪一般。 见她这副样子,老头也不由抖了一下,只是另一手扶额,不想再看她。 “死鬼……夫君!你这么多年苦苦寻这焚霜草,莫非是为了我……?”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老头被她这声音激得头皮一阵发麻。 “你这阴阳失调的毛病,我实在是受不了,眼下弄这焚霜草,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这么多年被你如此折腾,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躲又躲你不起,只希望你服了这焚霜,能正常一些,教老夫多过几年安生日子!”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挣脱右臂,却不知为何,以他修为,却被那鬼婆死死擎住不能脱身。 剑九此刻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他不愿现身了…… “你这小子!别用这眼神看老夫!”那老头见剑九表情,快气疯了,只是跺脚大叫。 “晚辈剑九,这位是内子寻花,见过鬼婆前辈和……”剑九见他窘迫,便有心岔开话头,只是正色拱手,拜会二人。 “这名号什么的,老夫也不甚在乎!”老头摆手道。“我二人在这隐山修行,管了几件人间闲事,便被送了个绰号叫什么隐山天公鬼婆。老夫觉得甚是难听,可这老太婆就喜欢此类神神叨叨的东西,竟天天挂在嘴边。” 剑九闻言嘴角微动,只是和寻花礼道:“拜见天公鬼婆前辈。” 天公见他态度突然恭敬起来,不禁大奇道:“你这小子突然如此说话,莫非是答应老夫的事了?” “前辈所托之事,原本晚辈还有所顾虑,但既是为了鬼婆前辈的身体,自是愿意施以援手。只是此事凶险,剑九也有一些心愿,望二位前辈成全。”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剑九听他如此说,便坦然将自己之前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晚辈身无内力,又体质特异,平时行走江湖如遇凶险之地,的确要靠着心神驱使这噬血天龙,方得化险为夷。” 他虽有意交好天公鬼婆,但二人亦正亦邪,人心难测,还是留了一手,只将噬血天龙之事和盘托出,并未提及自己还可驱使虫类。 “但自从神识枯竭以来,即使入定数日,也只能回复三四成而已,到了用时,却又似汪洋倾泻,瞬间便又干涸。因此第一愿便是,以前辈修为,若能教授晚辈迅速恢复神识之法,巩固神元,之后去取那焚霜草,也可多几成胜算。” 天公微一思索,觉他所言倒也有理,况且这恢复神识的法门也不是什么秘法,便欣然允诺了。 “这第二个心愿,便是内子。”剑九望向寻花。“二位前辈也知内子不会武功,此番我将她从家中带出入这江湖,却武功低微无力保她,已是自责。” “九哥……”寻花听他如此说,内心五味杂陈,又想到面对莫颜和鬼婆之事,只觉得自己无用,竟让剑九日日悬心,片刻不得安宁。 “二位前辈乃世外高人,晚辈恳请二位能传授内子一些护身武学,保她行走江湖无虞,剑九此番就是粉身碎骨,也誓为二位取回那焚霜草,以作报答。” 剑九言辞恳切,天公鬼婆也不禁有些动容。尤其是那鬼婆,她本就因些缘故导致阴阳失衡,情感极易被激发至极端,听到剑九这番话,立时便应道: “这有何难,你且安心跟着夫君去修行那养神之法,我看她身虚体弱,应是极阴之体,手中倒正好有套功法适合她。” “是极!是极!”那天公突然像是被点醒,一颗蓬头立刻点得如捣蒜一般。 “不如这样,我们便以两年为期,我带这小子,你带这小姑娘,分别修行,两年之后,我们再重聚五阳山九阴潭,去取那焚霜草,为你入药调理。” “两年!你这死鬼,又想躲开!”那鬼婆哪里上当,手中顿时又用力几分,只将那天公一条手臂几乎死死卡在怀中。 第二十四章 重逢探霜花(上) 天公被她拽得直翻白眼,无计可施,只得频频向剑九他们挤眼示意。 寻花见状抿嘴一笑,这夫妻二人神出鬼没,一身功力深不可测,初见令人望之生畏,可一旦聊将开来,嬉笑怒骂,竟是一对欢喜冤家。 她此刻也淡忘了鬼婆方才喊打喊杀的狰狞之状,轻轻几步走到鬼婆身边,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那鬼婆脸上顿时喜色绽放,也松开了天公右臂,而是一把拉住寻花,对天公道: “好,就依你!你我二人分别带他们修行,以两年为约,两年后的今日,我们再聚九阴潭!” 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心内暗喜不已,脸上表情变换交错,却看得天公又是困惑不解,又是心痒好奇。 但这么多年躲这鬼婆成了习惯,他姿态已高,此刻又当着剑九寻花的面,更不愿意出声相问,只得暂时按捺,冲着剑九道: “那便如此定了。小子,你二人还有什么话,就赶紧说了吧。” 他说着,只是肩头一动,剑九便不由自主地被一把推到寻花身侧,撞了个满怀。寻花面上腾起红霞,不敢看他,却又怕此时不看,之后再无机会。 剑九心内纵有千言万语,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伸手在寻花发间轻柔抚过,最终只化为四个字: “小花……等我。” “……嗯。” 白衣闪动,待寻花再抬首看时,天公与剑九均已不见,只留风过槐树,花叶轻拂。 …… 剑九被天公带着,腾起身形,瞬间便离开了山地,却并未远走,而是一路上了隐山。 只见他在山林之间穿梭,来到一处山洞。这山洞极其隐蔽,远远望去只是一道窄小石缝,但躬身探入石缝,里面却又别有洞天。 “前辈,莫非……”剑九观此地形方位,心中不由一动,看向天公。 天公看他眼神,也得意大笑道:“如何?那死婆子只道我这么多年躲她无影无踪,必是离这隐山远远的,不曾想我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她却看我不见,快哉快哉!”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么……剑九嘴角微微抽动。 “小子,你过来。之前只是远远观你一眼,觉你神念不稳,灵识干涸。且让老夫仔细再看,你如今神识情况究竟如何。”天公向他招手唤道。 剑九依他所言,二人拣了一处空旷之地盘膝坐下。天公手掌依他经脉路线前行,从涌泉至百会,细细探查了一遍。 “奇怪,怎会如此?” 天公睁开双目,却面色凝重,之前的轻松游戏姿态尽皆不见。 “怎样?” “寻常人身体经脉如同水路,大如江河奔涌,小如溪流浅滩。”天公缓缓道来。“习武之人若要进益,无非是拓宽河道,清除淤堵,让全身经脉畅通无阻,丹田之气便可经流全身。经脉愈宽,周而复始循环再生,内力便愈足。” “而你体内,所有经脉均已千疮百孔,不知为何竟像筛子一般。就好似蚁穴溃堤,莫说你丹田已碎,便是丹田完好,运气之时也只是竹篮打水,指间捞沙罢了!” 听他此言,剑九一颗心霎时沉入谷底。 难道就算他重塑丹田,也仍然无用? “而你识海,也与经脉类似,平时看不出什么,但神念一动,间隙顿生,越是用力凝神越是孔洞大开,纵是之前蓄满精神,也会瞬间倾泻一空。” “但奇就奇在,你识海竟比普通人宽广数倍,老夫修行半百岁月,也不过与你一般。”天公语气之中,既有惊奇,又有惋惜。 “只是如此浩瀚识海,却留不住涓滴,天意弄人,你这副躯体,就犹如捧着金碗讨饭一般,虽是天赐,却又无用!” “前辈可有办法?”剑九心头失落,但又不愿放弃。听这天公言语神态,似是无法,却又未完全说死。 “这办法,也不能说是没有,但也形同没有。” “此话怎讲?”剑九追问。只要尚存一丝希望,他便不愿放弃。 天公只是摇摇头。“寻常恢复神识之法,无非是凝练精神,控制流向。而你经脉残破无法凝练,便只能走那先破后立的法子,先让那经脉彻底损毁,再用秘法重生一副出来。” 既是秘法…… 仿佛从他眼神看出了他的心思,天公接口道:“那秘法倒也不是最要紧的,就算人人得知,成事者也屈指可数。正是因它胜算极低,无异自杀。人若死了,或变白痴,还重生什么经脉?” 这兜兜转转,竟进入死胡同。 见剑九也沉默下来,天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到这两年之约,焚霜之托,一番辛苦却有如痴人说梦,心中也是一阵烦躁。 “你这小子,究竟是遭遇了何事,把这一身经脉搞到如此不堪,真是气煞老夫!” 他这一喝,倒恍如当头一棒,点醒剑九。 之前他是因何获得这神识之力,又是因何让这识海愈拓愈宽…… 思虑至此,他便将自己当日遇袭丧母,激愤之下走火入魔复又重生的经历,向天公细细述说了一遍。 听他说着,天公眼中愈发明亮起来,最后竟大喝一声: “是了!” 他掌中用力一拍地面,泥土霎时下陷,在身侧生生拍出一个坑来。 “你若是因蛊虫啃噬导致筋脉残缺,那蛊与宿主同命,必会保你不死。这秘法,倒是可以一试!” 这柳暗花明,又教他二人看到了一条出路。 “只是这秘法既是先破后立,普通人尝试又极易丧命,想必此番你就算不死,也必然痛苦至极。既然我们有两年时间,不妨稳妥起见,徐徐图之。缓缓破除,再缓缓修复。” 天公说到最后,只是望着剑九眼睛。 “只不过,这两年里你要日日忍受当年之苦,你可忍得?” …… 不知剑九心中究竟有何执念,也不知他是如何能够承受,这两年的噬骨之痛,竟真让他熬了过来。 此刻他的气息再次变化,完全内敛了起来。 剑冢成名之时,他有若剑问九天,星耀瀚海,周身皆是锋芒毕现,教人观之惊艳,趋之若鹜。 后来频频遭逢变故,他眼中沉伤暗痛隐忍不发,如同残剑归鞘,星落天河,一身气息只是偶尔闪动,也有颤动不稳之像,只让人感觉孤高冷僻,生人勿近。 而此刻,他已屡受人间至痛,仿若经历生死轮回无数遍,身心皆已淡出尘世之外,眼中无波无澜,无一丝气息逸散在外,便是天公此类境界的高手看他,一时之间也探不出他虚实。 若不论功力只观气息,他竟隐隐有了心境之象。 天公看在眼中,只是暗暗心惊。若不是天妒教这小子失去内力,否则要不了多少年,这武林之中,又要有一番新的较量。 如今他全身经脉识海空间俱已重塑,就是那蛊痛再发,也只是痛感重袭,再无法直接损毁他筋脉身体。 有了这层护持,动用神念之间也就不再平白损耗,而是可根据轻重缓急收放自如,不会再陷入之前动念即力竭的险境。 那五阳山九阴潭离隐山并不太远,只坐落在大熙境内至西的一个深谷之中。 所谓五阳山,也不过就是深谷下的五个延绵土丘,因地下熔岩暗涌,那土丘上的沙石均呈现一种渐次红黄之色,如同一片固化的红色日光。 从那最小土丘边上的一处绝壁下去,却又有千仞深渊,至底便是一汪寒潭,潭水深蓝渐黑,寒气逼人。 站在潭水边,犹如夹在脚底寒气和头顶岩浆热气之间,冷热交替而来,若是普通人在此,只感觉五感割裂,无所适从。 他们此刻只是在边缘地带,还未入核心腹地,又都有些底子护身,一时之间只是感觉怪异,倒也没什么不适之处。 而他二人到来之时,潭边绝壁旁也有人影突然立起,原来鬼婆和寻花早已等待在此。 两年时光不见,鬼婆日思夜想,早已忍耐不住,见天公剑九身影甫现,她便身形一闪,往天公处扑了过来。 可能是躲惯了,天公此刻已成身体本能,只是往后一退,教那鬼婆伸手捞了个空。 那边厢,剑九也向寻花快步走去。 两年了,不知是否思念之情过甚,寻花此刻的娇靥倩影,看在剑九眼中又比之前动人数倍。她此刻一袭红裙,衣袂飘然,仿似时光倒流,回到了那日金殿琼宴相会。 而剑九也是蓝衫如故,两人此刻重逢,有如轮回重生。 “小花儿,莫要叫他碰到,丢了老婆子的脸面!” 剑九还未来得及走到寻花面前,就听见身后鬼婆一声大叫。 第二十四章 重逢探霜花(中) 她扑向天公一抓落空,心头正气恼不已,眼角余光瞄向剑九正走向寻花,瞬间大叫起来。 听她叫唤,寻花面上笑意微展,身子却突然飘了三尺开去。 剑九见此情景,知她必是学有所成,当下心内也有意试探,便双肩拧动,欺身逼了上去。 他自负裴家剑九式相辅的身法,纵使不用内功也能蓄力借力,迅捷异常,只是后继无力不能持久,但半炷香内,却与同等修为身怀内功之人一般无二。 此刻他脚踝暗自发力,步步逼向寻花,可每次离她不足三尺距离,她便飘了开去。寻花双足皆隐在裙中,看不清步法如何。 就好像她与剑九之间有个隐形的障碍物,每当剑九向她靠近,她便自然而然飘开同样距离。 她身形本就纤弱,衣裙飘飘之下竟如脚下浮空,身影飘动时虚虚实实,好看至极。 也不知是累了,还是看得有些入神,剑九渐渐也停了下来,不再近身。 两人便就这样立着,四目相对,也不说话。 还未等剑九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便听得那头天公赞道: “不错不错,这小姑娘学了你的身法,倒煞是好看。” “好看么,那不如你也来捉我?”鬼婆听得天公夸赞,不由心痒难耐,双目秋波递将上去,跃跃欲试。 “……”天公见她故态复萌,心底长叹一声,忙不迭避开她目光。 那鬼婆见此不成,脚向地上狠狠一跺,一面扑向天公,一面又朝寻花叫道: “这闪躲之法有什么好看的,小花儿,你用我教你的另一套身法,让这小子尝尝你的厉害!” 还不等剑九反应过来,寻花目中笑意闪动,双唇轻启: “我来了,九哥小心了。” 这声音,这画面,仿似回到了那日,她擦身而过那句: “此曲《神天》,裴公子小心了。” ……趁着剑九失神的这一瞬,寻花突然一晃,瞬息不见。 他惊而转身,四顾相望,可视线之内只看见不远处的天公鬼婆,却不见寻花半分踪迹。 正当他转身数次均无所获时,只听耳后一声轻语: “九哥,我在这里。” 他瞬间回头,仍然无人。 此情此景,竟像是那日天公在他马后附身耳语一般无二! 心下一动,剑九故技重施,头虽依然看着前方不动,手却往后一拂一抓。 只是这一抓,仍然落了个空。 寻花竟像真的消失了一般! 可她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响在了剑九耳后: “九哥,我在这里。” 若不是寻花的声音熟悉亲切,他便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而那一旁的天公鬼婆却看得真切,在剑九每次转身之时,寻花皆紧紧贴在他背后,与他同时转动,不差毫厘。 而在他探掌向后一抓之时,寻花忽地往后又飘了三尺,待他撤掌,复又紧贴了上去。 飘忽之间,竟似女鬼一般附在他身后,追之不及,甩之不去。 天公只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道: “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有天赋,你这身法竟然让她学了个十之八九,这江湖之中,心境以下,能捉到她之人已不足十指之数。” 鬼婆心中自是得意非常。她本意还想再让寻花戏弄剑九一番,但寻花心中已是不忍,加之思念剑九至极,转了几圈之后便停下身来,剑九身形一转,便又和她面面相对。 “小花,你现在竟这样厉害了?” 剑九知她两年来跟随鬼婆,必有所进益,却不曾想她如今身法竟如此鬼魅,日后行走江湖,普通高手自然无法再威胁到她半分,自保定是无虞。 只是若她有意闪躲,自己岂不是再也…… 仿佛从他眼中看穿了他的心思,剑九只觉手中一紧,已被她双手握在手心。 “九哥,我答应过你,此生不会再离开你了……” 二人久别重逢,温情脉脉,这画面看在天公鬼婆二人眼中,自是艳羡不已,一时也忘了追逐躲闪。 “死婆子,你若是服了焚霜,有这小姑娘半分温柔,老夫便也知足了……” 他这一句仿佛火药炸了膛,那鬼婆霎时跳将起来,扯着嗓子朝寻花二人喊道: “小花儿!你们有的是时间恩爱,先赶紧让这臭小子去取焚霜!” 二人冷不防被她吓了一大跳,尤其是寻花,听她此语更是满面飞红,再不好意思多说半个字,多看剑九半眼。只是低头迅速站开一边。 剑九面色微赧,几个错步便至天公身前,一拱手道: “前辈所言极是,不知这焚霜草所在何地,采集之时可有何忌讳?” 天公颔首抚须道: “老夫上次见这焚霜草之时,是探入这寒潭,这潭底有一洞口,潜过去之后通向一处地心熔岩,那焚霜草便生在熔岩之上。” “只是那处环境奇怪,冰火之力一齐交集,竟会反噬身怀内功之人,令冰火之威立增数倍。即便是老夫这等修为,强行靠近也必然葬身此处。” “你身无内力,理应只会承受普通冷热之力,不会激发反噬。因此只需快进快出,将那焚霜草尽快采下。焚霜草本身冰火交融,五行相生相克之下,你只能将此草带着周身土石连根拔起,置入这盒中隔绝五行,期间切勿令此草任何部位触碰到任何五行相关之物,包括你自己,否则此草拔之立枯,前功尽弃。” 天公边说,便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盒,递给剑九。 剑九接过小盒,只觉此盒材质特异,非金非木,沉重异常,也不知是用何物制成。 但听他所言,此节关键在于谨防冰火之力误伤自己,加之小心焚霜忌讳,倒也不太复杂。因此点头应允,将小盒揣入怀中,便朝潭边走去。 “九哥!” 听闻身后一身呼唤,剑九不由回头。 虽知剑九能耐,但仍止不住心中担心,见他回头,寻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黛眉微蹙,轻轻说道:“……小心。” 剑九微一点头,将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暂时抛开一边,只凝神静气数息,便跃向潭中,往潭底泅去。 岸上三人心思各异,挂人挂物,六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潭面波澜渐息,复又回归平静。 一入寒潭,他身体应激,瞬间被那冰冷刺骨的潭水激了个冷战。剑九也不多想,只是调整肌肉屏住呼吸,让自己身体笔直向潭底落去。 他自从蛊毒噬身后,呼吸就已极弱,若是平常潜水闭气,几乎可长达数个时辰。因此他便没有按照天公所交代那般快速深潜,而是让自己慢慢落向潭底,待得适应水底压力,便缓缓睁开双眼。 初时目中一片模糊,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能看到一些物事。 那潭水虽深,潭底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漆黑一片,而是有一些会发光的怪鱼,有的腹鼓如灯,有的尖锐如刀,或迅疾,或悠然,从他身边陆续游过。 还有一些鱼类如若棍状直立在潭底,见有生人靠近,便纷纷蜷缩起来,像圆盘一般贴住潭底泥土,待他离得远些,复又伸展身躯变回棍状。 走了没几步,他便发现了天公所说的那个洞口。但他并不急于进洞,而是看着潭底不大,有意细细打量一番。 这一打量,还真教他发现了一些东西。 第二十四章 重逢探霜花(下) 那些棍状鱼类分布的位置,看似形成了一个圆圈,中央却飘荡着什么东西,借着远处鱼群的微光反出点点白绿,却又不似活物。 剑九慢慢走近,那些棍状鱼类感受到水波流动,便都收缩起来,霎时鱼群消失,只留下中央那物兀自漂浮,呈现了出来。 一见动静鱼群远离,水底昏黑,他看得并不真切,伸手摸去,入手坚硬粗糙,竟似……人骨。 触摸之处,一些细小碎骨纷纷散落,沉到水底。 他心内暗动,细细沿着那物事轮廓查探,动作也放得极轻极缓,那些发光鱼群见平静了下来,复又纷纷游了回来。 原来这竟是两副尸骨,不知已死去多久,全身衣物残破不堪,血肉俱已在水中化尽,只余残骨挂着寸缕随波飘荡,周身生满藤壶水草,那窍穴骨缝之间,无数小鱼游进游出,仿似已成其寄居之地。 这两副尸骨,一副直立飘荡在水中,双足却死死卡在另一人骨间,而另外一副则横卧水底,胸骨处累累伤痕,几欲断裂。 观此情形,此二人死前应是一人重伤倒地,却双手死死囚住对方双足,另一人虽想奋力向上潜出水面,却无法挣脱,最后气尽力竭,被活活溺死。 那横卧之人头骨尽碎,头侧却有一块尺余见方的石头,石头上有个布包。剑九将那布包捡起,手指触碰处却觉那石上似有凹凸痕迹,不由探指摸去。 原来竟是那人自知无力挣脱要命绝于此,潭底又隔绝音波无法言语,心中不甘,便以内家指力在石上刻字,用此石砸向对方,以泄心中愤恨。 “莫问我,你费尽心思,还是被我骗了,哈哈哈!” 最后三个哈哈哈,指痕愈来愈深,可见此人当时满心怨毒,却又无奈至极。 莫问我三字,倒教剑九心中一凛。 他少时与小叔叔问剑比剑,也曾侃侃而谈历任江湖知名的英雄人物。 这莫问我,却是上一代武道榜榜首,早已突破化境巅峰,成名绝学飞花匕首在江湖中无人能敌,“断魂雨”莫问我,是无数习武之人心中梦想之巅峰,只盼有生之年,能与此人过上哪怕一招,已是无憾。 此人登临榜首之时不过四十有余,却在十余年后突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是心境之后再次突破,羽化成仙,没想到却无声无息陨落此处。 莫问我之后,江湖竟像被吸尽了气运一般,武道榜上再无心境,他便已成为武林绝响。 这刻石之人竟能让莫问我以毕生之力相搏双死,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 若是按照莫问我消失之时推算,此人死在此处,距今至少也有三四十年。那刻石之人,必然也是三四十年前的绝世高手,功力必不在莫问我之下。 两人皆是当世绝顶,抬手间便可呼风唤雨,风云变色,却不曾想落得如此下场,死后尸骨被游鱼任意啃食游戏,纵使之后再有入潭之人,为免气绝皆飞速潜过,若非剑九有意细探,这二人尸骨在此,只怕再无人知。 剑九将那布包捏在手中,手指微微一搓,感觉方正硬薄,应是书籍信笺之类,因担心水底年久损伤包裹,他便将布包往怀中一塞,待上岸再看。 他将周围再仔细探索一遍,在那尸骨脚边又发现一副皮囊机括,里面数十把柳叶大小匕首,当下心中再无疑惑,此人必是莫问我无疑。 见再无它物,又担心时间耽搁太久,岸上之人心急,便收起这些东西,脚尖一点,向那潭底洞穴游去。 他水性并不精熟,但自恃闭气无碍,便也懒得多费力气,放出九条天龙,连成一线往前爬去,自己只擎住末端,如同风筝一般,被噬血天龙轻轻松松带出洞窟尽头,浮出水面。 洞窟尽头一片金黄火红,果然是天公口中所言地心熔岩。 他上得岸来,虽失痛,但并非无感,此刻冷热之力交替而来,之前在水中浸泡太久导致的皮肤皱褶也迅速平复,不过走动几步,身上衣物便已几近干燥。 看来即使体感能够承受,此地仍然不可久留,否则烈焰炙烤,将他体内水分烘尽,仍然会有性命之危。 思及此处,他便抬目向这熔岩洞窟环视一周。 这洞窟极小,只有三四丈方圆。洞窟一边是潭水,一边是岩浆,粗粗看去竟像是一个太极图形。 而在熔岩潭水交汇之处露出部分地面土石,其上生着两三棵小草,细长柔软,匍匐在地。 说是小草,也是因为天公之前称之焚霜草,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若是第一次见到,只怕以为是有人被埋在此地,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面。 那漆黑的草叶上,几点零星寒光火星交错,如粉影露珠,如梦似幻。 剑九从身上掏出小盒,以盒盖为锄,依天公嘱咐将那草连土带石细细掘出,快速收入盒内。 在焚霜离地那一刻,只见草叶之上寒光火星齐齐闪动,他仿佛听到有女子幽幽的一声轻哼,却又似有若无。 他当下并未在意,只当是此处环境逼迫导致的五感紊乱,只是迅速收起焚霜,又潜入潭中离去。 剑九方自入潭不久,只见那熔岩石壁上一阵轻缓起伏,石缝移动重组,竟形成了一张人面,只是依稀看出五官,却分不清性别年龄。 人面双目微睁,轻启唇缝: “宫主,这人好生大胆,竟敢对您……我们真要放他离去?要不要像之前那般,将这闯入之人…” 地面剩余的缕缕焚霜轻轻飘拂一下,又伏下不动了。 熔岩之下仿若极深之处传出一个女子声音,竟与方才那轻哼之声类似: “吾残魂未全,贸然现世,必引其咎。此人虽是凡胎,但不知为何身上气息竟似相识…只是不知是友是敌,他既能入得此地,定有玄机,此时吾不欲节外生枝,此后因缘际会,待势而动吧。” “是,宫主。”那人面听闻此言,便不再言语,复又隐入石壁。 “也罢……无非失了一缕精元,由他去吧……” 此刻剑九早已远去,他却不知,对于别人而言最难最险的一段,竟教他如此轻易便过去了。 …… 见剑九下水已有两个多时辰,却毫无动静,九阴潭边三人不由暗暗心焦起来。 “这小子毕竟武功低微,莫非扛不住那冰火之力?”鬼婆性急,忍不住出口问道。 “老夫已将这潭底布局,注意事项一应嘱托,他此番前去应该比老夫之前要容易不少,难道是多年过去,这潭底洞窟有了新的变化?” 天公皱眉,剑九如此久都没有回音,的确也大大超出他意料。按理来说只是往返取草,那地方本就不能久留,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超过一个时辰才是。 寻花默默不语,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潭面剑九之前消失的地方。 她突然双目一动,看见水面微澜,片刻之后剑九从潭底泅出,探出头来。 三人同时大松一口气,一起快步向水边走去。 天公身形一晃,飞身落往潭中,伸出一手将剑九一捞,足尖轻点水面,便将他从水中带起,落回岸上。 寻花急忙上前细细一看,见他只是眼神疲惫,并无任何损伤,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如何?可曾得手?”天公的声音之中,竟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他苦心寻找思虑多年,成败与否,均在剑九一句回应。 剑九浑身冰凉湿透,抬手往怀中一探,取出那小盒来: “幸不辱命,前辈所说的焚霜草,可是此物?” 天公接过小盒,微微打开盒面,只是一瞥便迅速合起。 “正是焚霜!哈哈,老夫果然没看走眼,你小子果然办到了!” 他眼下大愿将成,已是急不可耐,立刻收起小盒,那鬼婆携在他身边,两人便欲离去。 “小子,这焚霜须尽快以内力炼化服下,老夫不与你耽搁这时间了!一日之后,你在上面等我!” 言语间二人均已不见,只留余音响在这水潭边。 “多年心愿将要成真,难怪两位前辈如此急切了。”寻花一笑,又对剑九说道: “九哥,我们也上去吧,这地方呆久了,怕是对你身体不利。” “无妨。”剑九心中突然想起一事,他以眼神示意寻花不急,拉着她寻了潭边绝壁旁的一块空地坐下。 见寻花满眼疑惑,他便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之前在潭底所得的那个布包。 第二十五章 千里唤千机(上) 那布包在水中浸泡岁月已久,此刻重见天日,外层触之已是残破不堪。但里层却用厚厚的油纸细细包了一层,打开油纸,里面的东西赫然露出,却是一本小册和一张半折的纸。 那小册扉页上写着“渡元真经”,乍看之下,这应是一本秘籍。但这秘籍究竟是何功法,如何修炼,二人却看得一头雾水。 那文字似是而非,而那注解图形,也颇为奇怪,虽画着人体窍穴经脉,却又不似心法,更不像招式。 研究了半晌未果,他们便放下书页,打开了那张半折的纸。 只见字迹飘逸,如隐龙挂角,赫然写着: “修吾真经,承吾衣钵,人言尽弃,方入吾道。” 落款却是“苏言”二字。 前两句还好理解,无非是修炼了这《渡元真经》,便算作是这“苏言”衣钵传人。可人言尽弃,所谓何为? 难道这苏言就是与莫问我双殒那人?可观其字迹语气,却又不像。 剑九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他正待将书页合起,却被寻花纤手轻轻按住。 却见她将《渡元真经》接过去,展在手中,用手指轻轻抚过几处,眼中一闪,呼道:“是了!” 剑九听她此语,目光也随她手指看去。只见她五指按向其中几个字,口中似有所语。 他心中猛然一动,便也伸出手去,如寻花那般,指尖按住几字。 他二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指尖也不由触碰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 …… 夜色漫漫,星幕低垂。 五阳山丘之上,一抹并肩相靠剪影。 他二人两年未见,虽是万般思念,但一回想囚帐那夜,却又彼此怯涩,反而不似分别之前那般亲昵。 寻花只是低头,端详手中爪饰,星月掩映下,指尖轻动,溢出流光五彩。 剑九默默看她半刻,便也从怀中掏出一只玉蝉,置于她的掌心。 时光仿若在旋涡之中飞速倒退,当年那些情景,言语,如一面面水镜,凝成点滴坠入心湖,激起涟漪层层,相互碰撞不已。 他已不再是裴九。 她亦不再是凤见。 昨日种种,仿佛已是前世,此时此刻,他们才开始真正认识彼此。 …… 待得东方浮白,玉兔西去,天公鬼婆如约而至。 那焚霜草果然奇效,此刻鬼婆浑身乖戾之气尽去,反倒透出一股妩媚。那天公更是一扫昔日邋遢萎靡,而是清气十足,连腰杆也挺直了来,身形竟似比之前高出一截。 “恭喜二位前辈,此番心愿得偿。” “哈哈!老夫受这困境蹉跎半生,若非你这小子取了焚霜,真没想到还有这重归昔日的机会!” 天公红光满面,这一声长笑,带着浑然中气,将多年积怨一口吐出,笑声在山谷中阵阵回荡,仿若天外之音,此等内力,闻之惊人。 “老头子,你这半步心境,如今终算是稳了。”鬼婆双目清明,比起之前仪容举止庄重了不少。她装束也不再那般花红柳绿,而是一身黑衣素裹。 “小子!老夫既答应助你重修丹田,便说到做到。你且附耳过来。” 剑九依言过去,天公便将心法向他细细传授一遍。 “以你资质,每日依这功法运行大小周天各一,不出半年,也就恢复如初了!” “多谢天公前辈!”剑九寻花大喜,立刻拜谢天公。 鬼婆方才一直拿眼瞧着剑九,见他此刻事毕,便开口询问道: “小伙子,你这噬血天龙究竟从何处得来?能否再让老婆子看看?” 剑九不知她此问何意,并未立刻作答。 见他迟疑,天公言道: “你不用担心,我夫妻二人在这隐山之前,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只是如今既然决意退隐,便不愿再见故人,也不愿以过去名号示人。她既问你,必是识得此物,此番也是你的造化,要是不要,你自己定夺。” 闻他此言,剑九便不再犹豫,从袖中唤出一条天龙,鬼婆一抚,便接在手中。 “身长尺七,如墨如血……这嗜血天龙乃是群居,一般奇数出现。上次我见你只御出双龙,想必未竞全力,不妨全部唤出?” 只是不知这鬼婆归隐之前究竟是何人,那九条嗜血天龙平日若见生人凶残非常,此刻在她眼前竟如被点穴一般浑身僵直,不敢妄动半分。 鬼婆伸出左手食指,指甲尖尖,利刃般在右手掌心一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她反手往那噬血天龙身上一掠,九条天龙仿若受到召唤一般,齐齐涌动过去,将她掌中鲜血分食殆尽。 突然,那九条天龙身躯全部蜷曲起来,状如圆球,便一动不动了。 鬼婆顺手取下腰间一个布袋,将九枚圆球置于其内,递向剑九。 “这御灵囊隔绝人气,便于虫类蜕化进阶。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要解开,也勿唤动它们。七七之后,它们完成蜕变,自会破囊而出。” “我夫妻二人行走江湖,恩怨最是分明。此番我以此身精血助你蜕化天龙,只为报你焚霜之恩。此法不可效仿,也切勿向他人提起。我夫妻仇家无数,若是惹祸上身,勿怪老婆子未曾提醒于你。” “前辈告诫,晚辈自当谨记。” 剑九虽不知这噬血天龙进阶蜕化之后会有何种变化,但观鬼婆神色,必是大有进益,心内一阵暗喜,口中连连称谢,便要接过这御灵囊。 他双手方触及鬼婆,突见她目中神光一颤,反手夺住他右手手腕,一把紧紧抓住,指力之强,几乎要错骨裂筋。 这痛感于他而言,本无那般强烈,但不知为何,他右腕一入鬼婆之手,心口处却是一阵剧烈收缩,仿似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心而出! 那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无法自抑制,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双膝跪倒在地上。 “九哥!你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千里唤千机(中) 就在寻花立时俯身探向剑九之时,天公也向鬼婆伸出手去,想令她先冷静下来,莫要一时错力,废了这小子的右手。 可不曾想鬼婆突然手爪一松,同样姿态跪倒了下去。 她双手如爪,似难受至极,在脸上双臂胡乱抓摸,霎时髻松发乱,惶然失色,竟是也满面痛苦不堪。 略一细看,她的脸颊直到脖颈,肌肤之下仿似什么东西在隐隐蠕动,天公一把接起她手腕,将其衣袖往上一撩,那整条手臂也都凹凹凸凸,内里仿若万千米粒小虫涌动不已。 “怎会这样!” 此刻鬼婆已是大汗淋漓,剧痛难忍,只伏地嘶声喊道: “属下有眼无珠,冒犯虫主,虫主恕罪!” 听她口呼虫主,众人尽皆愕然,不知她口中所言何人。 只见剑九闻声,缓缓立起身来,冷冷看着她的头顶。 他双瞳已散,手臂垂下,目中一片冰冷漠然,嘴唇紧闭,却有一缕声音从喉间嗡然发出: “汝乃何人,竟是螟蛉之体?”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阴冷至极,再无半分熟悉,就连寻花都被那股寒意逼得不由自主退开数步,全身如坠冰窟,再不敢近前。 遭这寒意当头,一旁天公也不得不运起全身经脉,以心境修为强行顶住那股冰冷压迫,方能守在鬼婆身侧,但也无法自如开口言语,只是眼睛死死盯住他二人。 “……属下萤婴,乃千机谷第一百四十三代圣女,拜见虫主……”那声音一出,鬼婆周身剧痛顿时一缓。但她仍然不敢抬头,只是伏地颤抖不已,以额触地,叩首连连。 “此处是千机谷?” “……萤婴万死!”这么多年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她牙关一咬,只得闭目,如实回道: “萤婴失了守宫,再无资格侍奉虫主,逃出谷中已有四十六载。此处并非千机谷,而是千万里之遥的极西之地。” “尔敢!若非吾天命所在,借体重生,汝行此悖逆之事,万死难咎!此人既为吾新宿主,汝等蚍蜉之躯,竟敢再次染指?” 染指二字一出,只听鬼婆萤婴一声厉声惨叫,她方才紧握剑九右腕的那只手顿时皮开肉绽,无数小虫从内里啃咬,破皮而出,整条手臂鲜血淋漓,凄惨万状。 天公看在眼中,既心疼,又惊骇,却又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萤婴痛苦翻滚在地,自己却被死死压制,不能为其分担分毫。 三息过后,小虫又尽皆爬入她皮肉之中,隐匿不见。萤婴这才缓过气来,喘息连连,叩谢虫主不杀之恩。 “虫主苏醒归来,属下……” “吾正于蛰伏蜕化关键之期,便被汝等强行唤醒,此小惩大戒,勿要再行僭越之事!此人躯体汝须全力相护,若有不妥,后果可知?” 萤婴哪里还敢有半个不字,只得伏地领命,静待训示。 可一连数十息过去并无动静,而那股冰凉压迫之意也渐渐消退,她这才敢略略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剑九已然昏厥在地,早已不省人事。 她抬身跌坐在地,冷汗涔涔,黑衣之下俱已被汗水浸透。 天公从后一把扶住她发软的身躯,又看向被方才一幕惊在原地的寻花,叹息一声道: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先回隐山,再作打算吧!” …… 萤婴口中那虫主,寥寥数语竟耗去了剑九全部的精神之力,他沉睡入定两日,这才终于醒转,回复了一缕精神。 此刻萤婴夫妻二人看他眼神俱已变化,若说萤婴望向他时满心畏惧,那天公对他便只有戒备敌意。 而此事一发,萤婴自知再也无法隐瞒身份,便向剑九和盘托出千机谷隐秘。 原来这萤婴竟是南疆千机虫谷圣女,千机谷上下侍奉千机虫主,已有近千年之久。 千机虫主本是一介凡人,不知从何处修得秘法,竟可借蛊虫传承记忆功力,每一百年旧躯寿尽,便经由当代圣女螟蛉血脉养护虫卵,挑选根骨奇佳之人双修,孵化重生。因这秘法有悖天道,噬血夺舍,渐成了非人非魔之存在。 直至这第一百四十三代,圣女血脉传至萤婴,她却与天公一番因缘偶遇,生了情愫,不但失了守宫,就连体内种下的千机虫卵也被腹中胎儿承接了去。 她用尽心思瞒过谷中长老司御,只待产下孩儿,先将圣女之位袭了下去,再作打算。 可熬到胎儿生出,却是个死胎。她惊骇之下,自知酿成大错无可挽回,既失贞洁又失虫主,已是万死,便心下一横,将死胎偷偷埋了,连夜逃出谷去,找向天公求助。 天公昔年也是一声名赫赫宗门中成名人物,知晓此事后便毅然担当,决意陪伴于她。 此后生出许多江湖恩仇,宗派纠葛,再到萤婴撞上千机谷大司御追杀,虽逃出生天却落下阴阳失衡的病根,又是另外一番故事。 没想到她的螟蛉血脉,此次竟无意间唤醒了剑九身上的千机虫主! 更不知是怎样的机缘纠缠,这失落已久的千机虫卵竟辗转寄生在了剑九体内! 萤婴只是述说着往年旧事,寻花却一眼瞥见天公眼中涌动的异样神色。 她顿时直觉不详,一晃护在剑九身前。 “前辈!” 此刻天公一掌已至,见寻花闪身相护,只得堪堪住手,掌风收势不及,仍然掠在寻花肩头。 他功力何等惊人,虽只是些许掌风,却也不是寻花身躯可以承受。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小花!前辈,这是何意!”剑九惊怒之下,不顾自己精神虚弱,一把扶住了她。 萤婴见此情状更是大惊失色,她将天公用力推了个趔趄,抢身跪在剑九面前,满目惊惶,颤声哀求: “小友息怒!勿要再牵动心神唤醒虫主,否则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二十五章 千里唤千机(下) 原来天公见这千机虫主言语做派阴狠毒辣,绝非善类,功力又如此惊人,若是教他如愿重生,必是魔头再现,祸乱江湖。 于是便欲趁他虫卵未至成熟之期,先一掌拍死剑九,釜底抽薪,令这虫主无法完成蜕变,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可他哪知这虫主在千机谷传承已久,一念可御万虫,千机谷中,或因功法,或因血脉,人人体内皆种有各类奇虫异蛊,不但丝毫不敢对其有悖逆之心,且都对他惧怕至极,生怕虫主一怒,动念之间,教他们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见萤婴如此惧怕虫主,他也万念俱灰,杀死剑九之心也只得作罢,只是呆立喃喃: “……既是如此,这可如何是好?” 剑九因他对自己竟然妄动杀念,又打伤寻花,心头虽然气怒,但听闻这昔日种种旧事秘辛竟如此惊人,心下又生同情感慨,只是将寻花先扶在榻上躺下,便回身向萤婴冷声道: “萤婴前辈,天公前辈关心则乱,我可以就此略过不提,但以后此事,切莫再有。” 他虽声音轻缓低沉,却教萤婴恭身肃手,奉他如若半主: “是,萤婴不敢。” “关于这千机蛊虫,前辈可还知晓什么,不妨全部告知,剑九身中此蛊,知己知彼,也好有所防备。” “千机之蛊,只为虫主传承所用,虫卵一脉单传,它处并不可见。此蛊初时雌雄同体,由历任螟蛉血脉的圣女养在体内。”萤婴见他此问,只得如实答道。 “待到虫卵成熟,圣女便与谷中挑选好的男子一同催化,便化为雌雄双蛊。雌蛊传承虫主功力仍然留于圣女体内,雄蛊传承谷主记忆,却无功力,寄于那宿主体内,三年之后,雄蛊成熟,再与圣女双修,取回内力,便可化为虫主本尊。” 这虫主重生之法竟是如此邪异,无异魔道。剑九眉头微皱,又问道: “这虫主存世既已近千年,想必功力定然惊世骇俗,如若圣女不从,用这满身功力反抗虫主,他岂非弄巧成拙?” “此蛊既名为千机,便是牵机之意。不但千机蛊可牵机万虫,这雌雄双蛊也互有牵机之效。” 剑九心中一动,追问道: “何为牵机?” “牵机有两意。一为其蛊可制牵机之毒,令人服之立毙,二为其蛊可有牵引操控虫类之效。” 他突然想起当日千红醉,梧桐阁之凤舞,莫非那小凤凰,对他下的就是这千机之蛊? 若真如此,那他当日右手被废之事,难道也是被这雌蛊牵机作祟? “……如此看来,我身上此番定是雄蛊无疑。若是雌雄双蛊互有牵机,如同矛盾互攻,岂非悖论?”剑九沉吟片刻,复又问道。 “小友不知,这雌雄双蛊虽互为牵机,却也只是分化初期分庭抗礼。但若是虫主苏醒,那便只有雄蛊为尊了。” 果然如他所想。看来他当日走火入魔濒死,却无意中唤醒雄蛊中的虫主,解了这雌蛊牵机,右手自然恢复。 若非如此,那虫主又怎会有把握制住圣女,取回内力。 他心念电转,忽又想起一事。 “方才前辈所言三年之后雄蛊成熟,那宿主却又如何?” 闻言,萤婴目光不定,言语也有些吞吐起来。但剑九问话她不敢不答,只得低声嗫嚅回道: “届时虫主已蜕化成熟……待到取回内力……自然是夺舍宿主……除了根骨,其它一概消亡,面容记忆彻底变成虫主本尊……” 夺舍! 剑九双瞳一缩,这两个字对于他自然是天大的冲击!若是被那虫主夺舍,那他剑九,无异于被杀! 榻上的寻花虽受伤,他二人对话却均清清楚楚听在耳内。 可她心中忧虑的却是另外一事! “九哥!……三年!” 这一声呼唤饱含焦急与忧心,如一把重锤猛然敲在剑九心头! 距他首次牵机发作,这三年只剩下最后四个月不到了! 一想到此处,他不禁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至心头,又逼向天灵,流往四肢百骸,不由得全身冰冷,惊惧顿生。 若非碰巧遇到天公,引出萤婴,又触发虫主苏醒,倘若如此懵懂蹉跎到三年期满,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三年之期,可有消除之法?”他双目盯向萤婴,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萤婴被他目光看得心头兀自一震,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此等悖逆虫主之事,她如何会知。 即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敢说! “依老夫之见,找出那雌蛊,杀了便是!”言如雷动,竟是天公突然开口喝道。 他听闻半晌,心内早已各种计算如何遏制这虫主彻底苏醒,甚至是将其灭杀。 见萤婴不敢答话,知是她心神受制,便自顾大声说了出来。 众人闻言皆望向萤婴,她虽默然不言,但这无言便已说明了一切。 此计可行! 看来当务之急便是赶在虫主彻底苏醒之前寻到雌蛊,之后是杀,还是如何,再做计较! 至于这小凤凰为何身怀千机蛊,如何又与影阁扯上关系,又是谁暗中买凶算计于他,只要利用这牵机寻到她,自然可顺藤摸瓜,一应带出! “前辈,敢问如何牵机雌蛊?” 第二十六章 莫庄浮旧事(上) 中原陆州,乃是九州仅次于京城的富庶之地。此处经流息江,运河水路极其便利,又处于九州腹地,环山绕水,便有许多宗族大派在此发迹。 光是那街头牌坊,都比别处高大许多,上书“寰雨流芳”四个大字。那门头朝天叠出两三层去,几根朱红大柱衬着天空一片湛蓝,端的是气派巍峨。 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商贩盘踞错落,铺面鳞次栉比,蜷缩在街角的乞儿也不停观望着往来人群,若有衣着光鲜之人路过,便伸出手去,磕头讨求。 却见迎面走过来几人,为首公子面如冠玉,一袭蓝衫温润儒雅,任身侧人来人往,他却只是闲庭信步。 这公子身边紧紧跟随着一位红衣美人和黑裙老妪,看着又不似本地人。应是哪家公子哥儿,携着美眷家仆同游来此。 乞儿精明,哪肯放过如此机会,连忙赶上前去,跟在公子身侧,口中称福,乞求连连。 公子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脸上并无丝毫嫌恶之意,但也没有给钱的意思。 倒是旁边那位美人,见这乞儿跟随一路,有些脸薄,便从袖中摸了一块细小碎银,放入乞儿碗中。 碎银虽小,却也能抵他数日饭食。乞儿立时跪下身来,冲着这三人离去的背影一顿磕头,喜不自胜将这碎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这才放入怀中。 “九哥,你说这‘栖音楼’,会否有我们所要之物?” 红衣美人开口问向公子,声音醇香,引人入醉,正是寻花。 蓝衫公子自然也是剑九。他们三人跟随蛊虫牵机,一路被指引至这陆州。 为避人耳目,他们便假作家眷闲游,萤婴也就扮做仆婢,跟在身侧。 因此地乃九州大城,天公恐被故人认出,再生事端,便隐匿身形,只是远远缀在他们身后。 剑九听得寻花问他,便只微微一笑,抬步跨了进去。 “看着铺面规模,虽比京城的‘引惊鸿’差一些,但应该也够了。” 这竟是一家琴行。 原来那日在九阴潭底拿到的《渡元真经》被他二人窥破玄机,发现其并非武功秘籍,而是一本琴谱,混在文字之中。 剑九寻花二人旧日也好音律风雅,一是诧异这琴谱为何故弄玄虚,按秘籍之状抄录,二也心下技痒难耐,一入陆州,便想寻张好琴,试一试这琴谱中所录之曲,究竟是何玄机。 “掌柜,能否取下此琴,让我一试?” 掌柜听闻客人询问,立时面带笑容赶了过来,取下那琴便待递与寻花。还未等他递将出去,就听见门口一声呼唤: “掌柜的!这琴我要了,你包起来吧!” 出声之人也是位年轻公子,身形瘦削,手持一柄金骨折扇,步履之间却透出一些锋芒架势,竟是个练家子。 他身后还有一位身着丽服,插金戴翠的姑娘,美目顾盼,巧笑嫣然。 剑九昔日也是京中巨贾贵门纨绔堆里混出来的,看在眼里哪会不知,无非就是这年轻公子多金,想在美人面前抖派头罢了。 “莫三公子,实在抱歉,这琴是这位……先要了的。”那掌柜见剑九寻花二人面生,又怕叫错得罪客人,便赔笑带过。 “这琴我已答应了要送乐儿姑娘,你标价多少,我出三倍便是,直接包起来吧!” 那人似是完全没将剑九放在眼中,只是眼睛飘过寻花之时,略略恍了下神,但也似有意炫耀一般,只顾吩咐掌柜。 “我娘子说,要先试琴。” 见掌柜拿眼睛直瞟自己,剑九微微一笑,横身向前一步,朝这莫三公子一拱手。 “你又买不起,试什么试!”莫三公子只是鼻中一哼,便将手中扇骨往剑九手上一拍,想叫他识趣退让。 可不曾想扇子一递,却拍了个空。他定睛一看,剑九好端端的站在那里未动,仿佛他自己眼花拍空一般。 他方才叫喊,动静本就有些大了,这铺子又是陆州知名琴行,众客人见有热闹可看,便纷纷驻足观望。 他见人多,身后又站着乐儿姑娘,面子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便将手腕一翻,暗中用了三成内力,那扇骨如匕首一般,向剑九直直插去。 他家学已至内境,对方看着不过是普通富户人家,手无缚鸡之力,他此番三成功力,也是暗存了一股狠意。 既然对方让自己下不了台,那便领个教训吧! 可剑九还是纹丝未动,扇子还未触及他,便从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爪,风一般将这扇子一拂,这金扇竟被削作四五截,铛铛几声掉在地上。 他定睛一看,却是那黑衣老妪闪身出来,金扇遇她五指,便像刀削豆腐一般。 没想到这公子哥儿看着没什么功力,身边仆人竟如此厉害!难道自己看走眼,竟遇到什么大家族的贵子不成! 莫三公子心下虽然一登,却也咽不下这口气来。便也一拱手,向剑九朗声道: “在下莫氏山庄莫书言,朋友们也称呼一声莫三。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自忖莫氏山庄乃陆州第一世家,谁不巴巴地想要结交,平日山庄门房的下巴都要戳到天上去,这番名头抛将出来,对方定会后悔自己惹错了人。 可不曾想这对面三人听到莫氏山庄四字,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尤其是那红衣美人,歪头问向旁边那公子: “他为何突然如此大声?这个莫氏山庄很有名么?” “嗯……还可以,一般般有名吧。”那蓝衫公子竟状似很认真地回答道。 “我只听过你家,没听过他家。” “无妨,不知道也不要紧,我们还是看琴吧。” “你们!” 莫书言站在那里,气得七窍生烟。此人若非真的孤陋寡闻,便是有意找茬! “阁下好大口气,不知家学何方,也好让莫三领教一二!” 剑九回头,微笑回礼道:“在下柳问,并无家学,无名小卒罢了。” 一旁的寻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柳问,无非是剑九促狭,故意借“寻花问柳”之意,一是与她相配,再者暗讽这莫书言。 莫书言哪里知晓其中缘故,只道这美人取笑于他。一时满面通红,气血上头,竟忘了他二人身侧还有那厉害至极的黑衣老妪,只顾发狠,右手往腰间一摸一扬! 只见几把细若柳叶的飞刀从他手中激射而出,直奔向剑九面门! 这一扬手,竟用上了他十成十的功力! 第二十六章 莫庄浮旧事(中) 因只是口角,莫书言出手倒也留了余地,看着虽吓人,却只是擦向对方头顶和鬓角,若是击中,必是擦破头皮,匕首过处发丝尽落。 虽不致命,但侮辱之极。 他在莫家这一辈中已是佼佼者,平日被人众星捧月惯了,几时受过这等闲气。 “断魂雨!” 众人中间响起一阵惊呼,这手飞花匕首,竟是昔日那武道榜首莫问我的成名绝学! 莫书言年纪轻轻,却将这飞花匕首形貌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乍一出手,倒真有几分断魂雨昔日的影子。 可他毕竟年轻,内力哪是萤婴对手,匕首甫飞出,便被她黑袖一展,轻轻松松都卷了去。 这飞花匕首原本借着一股巧劲,击出后可借内力引导飞回主人手中。可萤婴黑袍大袖之中内力激荡,如铁桶一般,那几把匕首只在里面叮当作响几声,便成了他人囊中之物。 与此同时,莫书言顿觉头顶一松,耳畔响起乐儿姑娘的惊呼之声。 他伸手往头上一摸,竟捞下一把头发来。 原来萤婴接下他飞花匕首之时,又反手击回一把,却是以彼之道,将他头顶束带打落。 若是再低一分,那被擦破头皮受尽侮辱之人,只怕变成自己。 他又羞又惊,当下不顾自己披头散发,也顾不得在美人眼中失了颜面,只是转身拔足而去,留下众人七嘴八舌。 这飞花匕首手法绝世已久,此番再现,不想却是如此狼狈情形。 那乐儿姑娘也有些不知所措,心目中意气风发的莫三公子,却在几个不知名的人面前被弄得如此灰头土脸。 萤婴将袖中匕首一捞,欲呈递剑九手中。剑九也不看,只是摆摆手,面上依旧挂着微笑,示意掌柜将琴放好,与寻花一同试弦。 他本是此次风波中心,现下却像局外人一般,只顾低头问弦,也不管别人眼光投来,议论纷纷。 不过盏茶功夫,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却是那莫三公子去而复返。他此刻头发重新束起,却毕恭毕敬地跟在一名中年人身后。 “这位朋友,犬子有眼无珠冒犯阁下,莫影在此赔个不是,万望海涵!” 中年人开口便带着一股嗡鸣之意,如人在耳旁撞钟一般,旁边众人只觉脑中一阵震荡眩晕。 那乐儿姑娘身子柔弱,更是险些跌倒,被莫书言从旁扶了一下,方才站稳脚跟。 身怀武功的人一听便知,这莫影虽口称不是,却用出了类似狮子吼的功法。他们这些旁观之人尚且忍受不了,更不用提他目标乃是剑九和萤婴,这二人受到的冲击只怕更是惊人。 剑九目中几不可见地微颤一下,只是伸出双手按住寻花耳旁穴位,为其减缓音波冲击。 萤婴却是眉头一皱。此人功力比莫书言又高了不少,只怕早已冲破化境,离巅峰亦是不远。 “怎么,打了小的,又来了老的?” 正待发作,只见剑九轻声示意,她便住了口,往一旁侧了侧身,露出剑九正对着那莫影父子。 “言重了。”剑九朝莫影微一拱手,仿似两人只是闲聊一般。 “敢问莫问我,是阁下何人?” 他话一问出,人群之中议论顿起。莫问我乃上届武道榜首,江湖神话,武林绝巅,此人若是还活着,只怕也有八十余岁,剑九却直呼其名,实是有些托大。 “大胆!叔公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莫书言面红耳赤,出声喝道。 “住嘴!”莫影叱了一声,莫书言只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他平日在外面恣意潇洒,风光无限,呼喝别人乃是家常便饭。可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却恭顺服帖之极,甚至还有一丝惧怕。 莫影心中又何曾不惊。 方才听闻莫书言在这老妪手中吃瘪,他便有意试探对方功力底细。这一吼,就是化境之人也无法做到面不改色,连那老妪都有反应,可面前这小子,却好似聋了一般不闻不动。 又见剑九直呼莫问我名字,难道自己真的看走眼,此人不可貌相,竟是比他年长一辈,修了什么特殊功法返老还童的高人不成! 这年轻人浑身上下无一丝内力,却又不似普通人。他一时也探不出对方底细,江湖水深,只得抱着宁弄错,勿得罪的想法,朝剑九一抱拳: “阁下所说之人,乃莫影叔父,也是我莫氏山庄上代家主。不知阁下此问何意?” “那便对了。我因缘际会得了他一件东西,正待物归原主,既然如此,便交由你罢!” 剑九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鲨皮暗袋,往莫影身上一掷。 莫影夺手接住,一看袋中之物,目中大骇,此物,他如何不识! 当下面色一改,全然没了方才兴师问罪的气势,而是言语之间多了几分恭敬: “这位柳……少侠,可否赏面莫氏山庄,我们进一步说话?” 别人削尖了脑袋都不得一入的莫氏山庄,竟被这蓝衫公子轻描淡写三言两语,让莫影父子毕恭毕敬地迎了进去! …… 莫问我昔日随身飞花暗囊现世,在这莫氏山庄霎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听莫影回禀之后,莫家家主便带着几位核心长者,一同迎往花厅。众人心中急切,都想知道如今莫老爷子是生是死,人在何方。 待得知莫问我在三四十年前就已然身死,他们纵是心中早已有此预感,此番消息坐实,却也忍不住心中震惊,黯然垂首失神。 那莫家主也是莫影兄长,见众人被此消息震荡,他当机立断喝道: “你们这是什么样子!我莫氏山庄,老爷子不在的这些年来照样也屹立于江湖,此番正当自强,如今莫氏山庄人才济济,纵使不在榜首,亦不敢有人轻易为难!勿要再耽于祖荫,不求上进!” 众人闻言,如当头棒喝,纷纷又打起了精神。 剑九见此不由暗暗点头。这莫家主确有魄力,不愧是大族当家风范。 “这位柳少侠,老夫却有三件事相托,如若应承,便是我莫氏阖族恩人。” “莫家主言重,有何事不妨直言。” “这第一件事情,便是恳请少侠告知我家老爷子如今遗骨所在,让不肖子孙恭迎他入祠归宗。” 剑九略一沉思,这五阳山九阴潭并非秘境,潭中除了这飞花暗囊,也只有一本《渡元真经》已落入他手,并无其他隐秘,就坦然将寒潭位置和莫问我遗骨情况告知了众人。 “这第二件事,老爷子一直行踪成谜,江湖之中牵绊纠缠甚多,此消息若是传扬开来,必将掀起轩然大波。请少侠给莫氏山庄一些时间,让我等妥善筹措再行告知武林,在此之前,万望少侠勿将此事传扬出去。” 凡是大宗大族,声名体面都是极其重要的吧……听他此言,剑九不由想起当年裴家祠堂一幕,前日种种仿若隔世,心中突生喟然感慨,便也应了下来。 “柳问省得,必将守口如瓶,莫家主放心。” “少侠大义,老夫代莫氏山庄上下谢过。”莫家主朝剑九深深一礼,剑九连忙伸手托住,他便也借势起身,接着说道: “第三件事,便是我莫氏山庄的私怨了。还请少侠告知,当年究竟是何人,害我家老爷子性命?” 第二十六章 莫庄浮旧事(下) 剑九摇头。“柳问见到莫前辈遗骨之时,另外那人也只余残骨,并未留下任何与身份有关之物。若非那潭底石刻,晚辈又岂能知晓莫前辈。” 也是,自家老爷子雄踞榜首叱诧风云之时,这年轻人还未生出来……莫家主知是线索已断,却又心有不甘。 剑九将那石刻细细向众人描述一遍,又问莫家主道: “莫家主可知,当年功力与莫前辈相仿,指力如此之强,又留下此等言语的,可能会是什么人?” 莫家主摸着另一手上的一枚白玉扳指,眼神闪动,一边心中推测可能之人,一边缓缓说道: “当年老爷子已是榜首,能与他搏斗至此,至少也是武道榜前五才有可能办到,又或是从未在江湖露面的神秘人物。” “当年武道榜前五,又是哪些人?我们不妨先从可能之处入手,或许能柳暗花明。” 当年前五,俱是五十年前便已成名的风云人物。自榜首起,分别为: 断魂雨莫问我。 心剑裴一江。 妙手韦笑。 天音子苏言。 白池神面欧阳明。 这五人除了心剑裴一江因执剑交接已埋骨剑冢,乃江湖人人尽知之事,其余四人皆在盛年不知所踪。 虽动机不详,若论指力强劲,余下三人均是化境巅峰,有此功力也不足为奇。 天音子苏言!听闻此五字,剑九和寻花心中皆是一跳! 但他二人面上只做不知,莫家主与莫家众长辈急于抽丝剥茧推断凶手身份,便也无心再与他攀谈。一番客气之后,众人便离开花厅,只留莫影父子二人陪客。 “柳兄,日前是我莽撞了,这琴就当是莫三赔罪!” 莫书言话音甫落,旁边仆人便恭敬奉上一个精雕楠木盒子,正是他们在栖音楼惹出风波的那张伏羲琴。 他心思敏捷,知此人高深,若能结交定是机缘,便私下吩咐家仆将这琴买了来,送于剑九。 剑九倒也不客气,便示意萤婴收下此琴,再将之前收走的剩余飞花匕首还与莫书言。 这套匕首一式十二把,乃是费尽心思寻求稀有金属打造而成,其中五把技不如人落入萤婴之手,莫书言自是心中痛极,却又无计可施,眼下失而复得,他心下大喜,连忙作揖拜谢剑九不迭。 “多谢柳兄!没想到柳兄竟是真人不露相,莫三此次唐突,已是后悔万分。” “莫兄切莫妄自菲薄,你这手飞花匕首足以笑傲江湖,只是我家人护短,怕我受伤罢了。” 莫书言知道他刻意隐瞒实力,定是有什么秘密不愿告人。当下也识趣不再追问,只是口中哈哈一笑带过,复又凑过来低声问道: “柳兄在外行走江湖,可曾听过裴家‘衔杯公子’裴九?” 萤婴隐居多年不问世事,自不知道他口中裴九是谁。而寻花听他此问,倒也来了兴趣,只是拿眼看着剑九,看他如何回答。 “略有耳闻。” “柳兄莫怪我之前眼高,实是在这陆州境内,除了老辈,已无人是我敌手,我之前也以为已学到叔公精髓,只是内力差些。假以时日,必能让莫氏‘断魂雨’复现往日荣光。” “可家父却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裴九便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剑道榜之冠。我只有打败了他,才配称我辈第一。可不曾想,这裴九居然如此短命,还未等我出手便已死了!柳兄以为,我若真对上这裴九,谁赢谁输?” “莫兄还真是问倒柳某了。“剑九微微一笑,并未正面回答。 “待此间事了,迎回叔公遗骨,我便要去往京城,挑战那后继的执剑之人。“莫书言说着,突然一脸神秘兮兮,低声说道: “柳兄可知,那新的执剑人,竟是裴家家主的私生子!我看这裴家也藏着不少东西,若不是裴九陨落,说不定此子身份,再也无缘走到人前。“ 纵是剑九已决意不再与裴家有任何牵扯,但家族荣耀均已刻入血脉,此番听这莫书言如此议论裴家,心中已是不悦,便胡乱应了两句,带着寻花和萤婴告辞。 莫书言见他面色冷淡,便也不再多话,只是按照父亲吩咐,带领家仆为他们收拾出两间精舍,奉为莫氏山庄贵宾。 剑九亦自心下沉思。他之前有意在莫影面前高调提及莫问我,又归还飞花暗囊,便是受那雄蛊牵机指引,隐约感觉另一雌蛊大有可能就隐匿在这莫氏山庄,因此找了这个由头,成功寄留于此,暗中观察蛛丝马迹,再做打算。 莫氏山庄并不在陆州主城,而是占据了城边一座大山,占地极大。这莫氏家大族深人口众多,因此从花厅行至客舍,却也有一番距离,需乘坐软轿攀至山腰。 软轿晃晃悠悠走了许久才到,他们随着莫家仆人指引去往精舍,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周围树冠花篱影影绰绰。 不久便抵一处精致院落,剑九寻花一间,萤婴独自一间。他们心知天公必在暗处接应,便也不多言,只是各自回房。 “夜已深,不如安歇了吧。”一入房间,寻花便反手阖上了房门,朝剑九轻柔一笑。 “小花,一路坐轿,是不是累了?”剑九看她双目微垂,神情似是疲惫,不由关切问道。 “嗯……”她口中只是低低一声,并未回答,而是坐在剑九身侧,一双眼睛探向他,端得是温柔如水,旖旎深情。 被她这一眼看得剑九心中不由一荡。他二人这些年来各因变故身不由己,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再次重逢,却又总像是隔了什么,无法再回到初见那般。 见此刻寻花神色,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囚帐那日,她面上绽放的迷情春色,不禁伸出手去,在她柔软面颊上轻轻抚摸着。 寻花见他如此,温柔更添三分,手指便也抚上他唇间,双目微澜,呼吸也渐渐热切起来,那隐隐的一丝热气掠过他鼻尖,身子也软软地靠了过来。 “小花……你今日怎么了,竟如此主动?”剑九轻笑,捏了捏她的下巴。 “你不喜欢么……” “小花难得投怀送抱,我自是喜欢。”剑九另一手揽向她腰间,右手顺势按住她修长后颈,五指探入寻花丝丝发间,双唇也凑到她耳边,一阵低语听得寻花几近恍惚失神,如小舟晃在海浪之中一般,只想被他如此揽着便好。 “只是……你并非小花,我也不知该不该喜欢。” 剑九声音还是那般轻柔,可听在寻花耳中却如雷殛,她想推开剑九起身,却发现自己半身绵软,竟是动不了了! 第二十七章 幻面掩真颜(上) “醉花宫一别,不想你还是这一招,竟是一点长进没有?” 剑九从她耳边抬起头来,右手顺势摸向她耳根处,稍稍用力,手中便多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此女眉眼细长,丹凤斜飞,眉心处一点极细的朱砂痣,此刻虽是惊怒之色,却犹带着三分娇弱,惹人垂怜,与寻花刚强明艳之色不同,又是另一番风情。 见剑九已认出她来,便也索性不再遮掩,她面上惊怒转瞬即逝,又换上了一副柔媚表情。 “柳公子……不,应该唤你九公子才是。你怎地认出我来?” 剑九将她身子斜斜靠在床栏边,自己缓缓站起身来。 “你虽玲珑,算计了我,却没算到她。” 那女子眼睛轻轻一转,瞬间明白了剑九的意思。当下也不纠结,只是半作挑衅道: “我原想以九公子风流,美人在侧必是夜夜寻欢,不想却如此清心寡欲,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剑九知她激将,并不接茬,只是继续问道: “你究竟是谁?当日你设计于我,究竟受何人指使?你身上这蛊虫又是从何得来?” “哟,九公子一连抛出这么多问题,却教我先回答哪一个呢?”此女眼波流转,媚意如丝,只在剑九脸上不停转悠。 虽面上故作轻松,她心中却隐隐有些焦虑慌张。 这女子自负狡黠多智,却一连两次都被剑九识破制住,可这次,对方势必不会如此轻易放她离去。 剑九见她如此神色,嘴角斜斜扬起,霎时却又面容一肃。 “啊——!!” 一阵钻心之痛袭向此女,令她忍不住全身蜷曲起来,失声痛呼。这一剧烈疼痛,令她几乎丧失了算计思考的能力。 她本能地运起全身内力,想要强行镇住这痛感。 “我劝姑娘还是莫要再动心机,否则莫怪我——” 剑九话音未落,却目中忽然一变! 就在此时,这女子顿觉身上剧痛一缓,手脚麻木也突然恢复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抓住这一丝机会忽地起身,身影一晃拉开门户,一缕幽魂般夺门而去! 刚一出门,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她哪有心思细看撞上何人,只顾奔逃而去。 不知为何,寻花所乘软轿却与剑九萤婴错开,待她到得客舍,被告知其他二人均已回房安寝,而那莫家仆人回话之时,眼中还带有一丝奇怪。 她行至院中,见一扇房门忽被冲开,里面一个人影扑将出来,措手不及将她撞了个踉跄。那人影不管不顾,竟似仓惶已极,瞬间没入黑暗之中。 再看房门里,却是剑九刚刚追出,才两三步又伏倒在厅前桌上,全身弓起,手背之上青筋顿现。 寻花心中关切之情立时涌起,也顾不得方才那人,只是赶紧踏入房中,扶向剑九。 “九哥!九哥!” 剑九手中捏着一个茶杯,好似在强忍着什么。那茶杯却承受不住他手中之力,“咔嚓”一声竟碎裂开来,残片尽皆扎入剑九手掌,顿时血流不止。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寻花见他如此情状,心中自是又急又疼,只是拼命地呼唤他,试图将他手指掰开,不要再让瓷片扎得更深。 但以她指力,又如何能撼动剑九指尖分毫。 “九哥,你忍耐一下,我这就去找萤婴前辈,让她帮你看看——” 寻花正无计可施,待转身求助,手腕却被剑九一把捉住。 她一回头,剑九已然全身放松,一手拉住她,一手撑住桌沿锦缎,缓缓立起身来。 “……我已无事……不要叫人。”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暗哑,只是还垂着头,不知如何。 见剑九平静下来,她便也放下一半心来,复又回到剑九身边,也顾不得他方才握杯那手拉向她时蹭上的淋漓血迹,只是将他额边头发撩在一旁,看他究竟怎样。 因着刚才的挣扎,他面色微白,额间冒出细细汗滴,但双目之中已然恢复平静。 回望向她时,虽瞳孔极深之处有些暗流隐动,但脸上和脖颈之处的青筋肌肉已经完全放松,看起来的确已然无恙。 “你的手……”寻花忽觉手腕一阵粘腻湿滑,这才想起他的手已受了伤。目光刚欲从他脸上移开,他那脸庞突然放大了来,刹时贴得极近,将她红唇一下噙在口中。 此刻房门大开,剑九这一吻令她猝不及防,虽是愿意,却也羞意顿起,正待微微推开他,却不想剑九将她手腕紧紧握住,另一手按向她的后背,将二人身躯紧紧贴在了一起。 双唇甫一接触,他便如攻城拔寨一般,推朱门,撬玉齿,猛烈而又霸道地探了进去! 这种强迫的感觉,与平日的剑九完全不同!寻花还未多想,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适应,另一只手抵在他胸前,兀自想将他再次推开。 可她力气实在太小,这一推之下非但没有作用,反而让剑九如被诱惑一般,反应更甚,手上口中又更紧了三分! 突然两人一下分开,寻花如小雀一般身子一闪,后退了数丈! 剑九抬手,擦向唇边一抹血迹,又将头一偏,朝旁边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没想到寻花竟然…… 要不是自己立刻推开她,只怕就已不是被咬破舌尖如此简单了。 剑九还想出手再捉,可此次她已有了防备,那套躲闪之法施展起来,剑九便再也触不到她半片裙衫。 他停下身来,抬头再次死死盯向寻花。虽然面容依旧俊朗熟悉,但那双眼瞳之中,却透出一股邪气。 “你……你不是他!”寻花惊惶失措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听到寻花这话,他嘴角轻轻一勾,目中些许闪烁,缓缓开口道: “没想到这身体竟如此无用,半分内力也无,倒是吾失算了。” 言语之中冰凉绝情之意,让寻花瞬间想起一人! “你虽非螟蛉血脉,却是炉鼎中的极品。”他眼神如蛇一般,紧紧咬住寻花不放。“若是与吾双修,功力定然突飞猛进。” “吾名千机,这副身体也不过是容器罢了,不如就此跟随吾,你我一同登临天人之境,跳脱轮回,共享长生,如何?” 他瞳中幽光与狂热交替闪动,阴冷邪异之色更甚方才! 寻花此刻内心已近崩溃,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眼前这人,定是剑九体内的雄蛊发作,将虫主元神唤醒了! 可距离三年之期还有月余,他怎会提前苏醒! …… 天公萤婴本在隔壁房间,听到此间动静,担心他二人有事,便赶将过来。 萤婴刚至门口,便已感受到千机虫主那股熟悉的阴冷气息,她不由全身僵硬,再不敢往前移动。 白影闪过,却是天公错身掠至千机虫主身后,并指如风,将他大穴点住。 “尔等放肆!” 千机虫主方自动怒,却又想起自己只是元神苏醒,内力未归,这副躯体能耐有限,眼下只能受制于人。他心思极深,惟恐弄巧成拙,便只得先隐忍下来,朝萤婴冷笑道: “圣女昔日叛吾,便是为了此人?” 萤婴浑身瑟瑟,不敢答话。天公哼声道: “你这邪魔歪道,也不知祸害了多少人!若不是你忝居他人躯体,老夫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阎王?”千机虫主听他这话,却面现讥讽之色。“便是阎王,在吾面前不过护殿之犬罢了!” “顺吾者昌,逆吾者亡!吾庇护千机谷存世千年,谈何祸害!若是有人不自量力欺上门来,不过领死,又与吾何干!” “以吾身份,借体重生,乃他们的造化!不思恩德,反要忤逆不成!” 他口齿锋利至极,这一派歪理邪说,竟让他振振有词,众人一时竟驳他不过。 第二十七章 幻面掩真颜(中) 因是剑九躯体,天公一时也倒不好用强。寻花见他已被封住穴道不能动弹,稍稍放心走上前来,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小美人,你可是想问,为何吾提前苏醒?” 千机虫主见她神色,瞬间便已洞悉她心内所想。 他寿数极长,在千机谷中又已是至高存在,人间欢愉在这千年皆已享尽,空虚之余,便最喜逗弄人心。寻花那急切却又犹豫的样子,看在他眼中,犹如美餐一般,令他实是玩味不已。 “若非他不自量力,强行发动牵机,又怎会扰吾沉眠?” 闻他此言,寻花心中只是涌起一阵难过。虫主口中所指,应是那日大婚,为了从莫颜手中将她救出,剑九引动庞大火蜂群一事。 她越想越是后悔,继而暗恨自己无能,让剑九陷入如此绝境。 “那一次吾便已被扰醒,其后每次引动牵机,吾皆有所感,不过觉得有趣,便只是旁观罢了。”他眼睛不停在寻花身躯之上游走,仿佛想起了什么,面上突又浮现一丝沉醉之意。 “吾与他现下已是一体双生,不可分离,所感亦是相通。虽只有一次,但的确难忘……” 此言恍若一道惊雷,直直击在寻花心上。她瞬间明白了千机虫主所言何意,当着天公和萤婴的面,她只觉自己羞耻之心犹甚当日在王帐,被莫颜夺手裂袖那刻! 清泪如珠,霎时从她双目之中滴落出来,那泪珠还未掉在地上,她便已红影一闪,从众人眼前消失无踪。 “魔头,休要在这里蛊惑人心!”天公见她心神受创,暗道不妙,便连忙示意萤婴去追。 可萤婴却仍旧呆立当场,身躯颤动,竟似不受控制一般。 “圣女此刻,莫非又要再次离吾而去?” 千机虫主心机得逞,已是得意至极。他扬首大笑,看向房内剩余二人。 只是未料及寻花性格如此决绝,才说了两句竟然被他逼走,心下遗憾还未过瘾,只能继续逗弄萤婴天公。 在他眼神威压逼迫之下,萤婴只觉浑身虚软,身不由己,亦步亦趋走至千机虫主近前,渐渐跪下身来,伏在他脚边颤声道: “萤婴不敢,请虫主开恩……” “圣女真的不敢么?”他口中虽问萤婴,却回头看向天公。见对方已被成功激起怒意,他眼睛微微一眯,接着说道: “如今已过四十余年,圣女纵使守身,也再无炉鼎资格。不过……纵使无用,也非他人可以染指。” “魔头欺人太甚!”天公被他激得目眦欲裂,须发根根尽皆立起。此等言语辱人太甚,他一下子被怒火填满胸腔,五指箕张,在千机虫主刺耳的狂笑声中,朝他项间抓去! “哈哈哈!你这一掌抓下,吾不过重寻宿主,可那小美人,此生便要心碎了!” 他自顾狂笑不已,目中癫狂之色大作,竟似对众人反应满意已极!仿佛他人七情六欲,对其犹如精神食粮一般!那些人愈是失态,他便修为愈涨! “不要!”萤婴立刻往天公身上扑去,抢下他将要击落的手掌。 “虫主修炼惑人功法,勿要被影响了!” 所幸天公已入心境,被萤婴这一喊,瞬间如梦惊醒。这千机虫主竟阴邪狡猾如斯,专攻人心弱处,稍有不慎,便落入他心机圈套! 天公立时盘膝坐下,运功清心,将这些心魔杂念渐渐在脑中消弭。 千机虫主虽已得手,却无奈识海之中剑九元神不停冲撞,意念不稳,当下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闭目复又陷入沉睡。 待得剑九意识重回躯体,形势已然被千机虫主搅得一团乱麻。他虽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此刻寻花已不知所踪,三人面面相觑,竟是毫无办法。 一连几日,虽然千机并未再度出现,可寻花也同样没有一丝消息,剑九心中不由渐渐焦虑起来。 由于之前教训,虽然那雌蛊已近在咫尺,可他却再也不敢发动牵机,生怕再次惊醒千机! 这几日莫家仆人日日前来相请,说是莫三少爷相邀山脚水榭一聚。可他正心烦意乱之间,哪有心思应酬,便谢绝了。 待到三四日后,那仆人只说了一句话,却令他霍然起身,直接点头允了。 “莫三少爷邀请柳少侠水榭相见,此刻柳夫人已经去了。” 虽不知寻花为何会在莫书言那里,但既然已有了她的消息,剑九便再也等不下去,立时跟着莫家仆人去了水榭。 此刻已是四五月天,春风暖洋,鸟语啾啾,莫氏山庄又盘踞在一处风水极好之地,只见山脚一汪碧玉湖泊,环绕着一片桃淡棠浓,杨柳垂岸。 那湖泊之上立着一小巧水榭,门扉尽皆打开,四面通透,帘幕轻扬。前方平台边一道九曲木桥绵延通往岸上,如同美人细腰一般,自有婀娜风情。 剑九从木桥上辗转行去,抬目远眺,水上平台摆放桌椅酒食,香炉案几,或坐或站,已有三人。 莫书言立在栏边正往岸上方向打量,见到剑九身影,连忙向他挥手。 另有两名女子并肩坐在一处,共抚一台素琴,举止交谈之间似是亲昵。虽是隔得有些远了,但其中一人身影如此熟悉,便是化成了灰,也教他魂牵梦萦,正是寻花。 而她身旁女子低头垂目,面容看得不太清楚,却不知又是何人。 待剑九到得水榭,莫书言早已迎上前来,举扇抱拳道: “柳兄!几日不见,若是再请你不到,家父又要骂我怠慢了!” 剑九回礼客气几句,莫书言便引着他前往那两位女子之处。 “嫂子早已来了,这位是舍妹,听闻柳兄那日风采,便日日求我引见。” 那女子听闻他二人过来,便停下手中动作,立起向剑九见礼。她着了一身淡绿衣衫,娇躯怯弱,如细柳扶风一般盈盈一拜: “小女莫轻语,见过柳少侠。” 她抬起头来看向剑九,只见黛眉斜入鬓,丹凤挂月梢,眉间一点轻红朱砂,却是当日假扮寻花那女子! 第二十七章 幻面掩真颜(下) “你……” 还未等剑九开口,那女子便抢下他的话头: “轻语虽是初次与柳少侠相见,不想却有似曾相识之感,真是有缘的紧。” 剑九心中暗自惊疑不定,不知是这女子又在假扮他人,还是说此番样貌已是她真身。此女与他数次交道,幻面万千,真真假假,实难令人分辨。 但现下她身份已是莫氏山庄四小姐,今次又明面相见,她便再无所忌惮,人前极力做出仰慕剑九,刻意接近的姿态。 只是她竟像是浑然不知千机蛊虫之事,否则怎会又如此费尽心思百般接近他。此女所图,究竟为何? 倒是寻花,此刻见了他,却身躯轻轻晃动了一下,想要起身,但又未起。 她只是最初望了他一眼,但等他回望之时,却又如避蛇蝎,急急将目光转开。 他二人这些细小动作,莫轻语看在眼里只是一声娇笑: “姐姐在我这里住了几日都不肯回去,我便猜是在和柳大哥置气?” “你也不知羞,才见人家一面,柳少侠就成了柳大哥?”莫书言以手扶额一声长叹,自己这个妹妹平时便喜故扮柔弱,明明眼界极高,却又喜欢逗弄他人,将周围爱慕她的青年俊彦耍得团团乱转,看来此番柳问便是她的新猎物了。 “不会。小花不是这样的人。”剑九微微一笑,也不解释。 他心知寻花因着虫主一事生了心魔,虽心中仍然念他,却再也不肯与他肌肤亲近。虽无奈,却也更加怜她脆弱敏感,只想好好呵护爱惜。 由于莫轻语身负雌蛊,剑九并不敢与她太过接近,生怕引起千机虫主反应。大家见面之后,席间言语,他皆竭力保持着三分距离,任凭那莫轻语如何主动搭话,示意撩拨,皆是无动于衷,反而刻意让人觉得有意疏远。 莫书言看在眼中,只当是寻花在前,他多有不便,心中便暗笑自己妹妹此番却是踢到了铁板,一腔柔媚之情无处可用。 春风弄人,此番相聚大家虽然言笑晏晏,却又各怀心思,也不知是如何吃完了这席才散。 …… 莫轻语立在水边,轻轻褪去身上的衣衫。身旁一道小型飞瀑倾泻而下,击落水中,溅起滴滴水珠在她细腻肌肤之上,再缓缓滑落下来。 此处是一小潭,也是莫轻语私人沐浴之处。平时她若要沐浴,便让婢女清扫方圆一里之内的人,守在小潭外围,只留她一人独享这惬意时光。 一想到那九公子这几日,被她借故频频撩拨,却皆在人前不得发作的样子,她心中就有一种按捺不住恶作剧的得逞感。 她抬足轻轻走入潭水之中,柔波阵阵荡漾,随着她的缓步渐渐漫过脚踝,大腿,胸前…… 其实若非他是……此身相托于他,倒也不错…… 只是他身边已有了那样的美人,就算自己愿意,他又作何想?她又能否容她? 她摇了摇头,暗叹自己可笑。莫说他现下貌似对自己根本无意,就算有意,以双方身份,又怎可能有什么结果。 莫轻语微微闭目,双手在水中轻轻抚弄,任由那微波一阵阵向她涌来,将四肢百骸中的疲倦与淤积一点一点清出。 突然她感觉自己脚踝处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一般,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身躯后倾,斜斜向后倒下,竟似被人往潭水中央拖了下去! 她猝不及防,美目圆睁,一下滑了进去,霎时便见水下波光频动,将天光遮蔽了大半。 隐隐约约看到水中一人,正抓着她的脚踝,此刻见她已滑落水深之处,便手中微一用力,借势欺身上前,瞬间便与她面面相对。 此人身型颀长,一头黑发如水草般漂浮摆动,随着水波荡漾渐渐露出了面庞来。那对眼眸正眨也不眨地低头盯住她,漆黑如墨,眼底却似又隐藏着阵阵暗流。 竟然是他! 她全身皆飘在水中无处可依,便本能地一把捉住他肩头。入手处只觉他身上肌肉冰凉紧绷,可那触感柔韧光滑,却又令她不愿放手。 他此刻竟然与她一样,全身赤裸,犹如两尾游鱼一般。见她双手攀附上来,便肩头一动,手臂顺势揽上她后腰,两人随着这波浪之力在水中翻滚了半圈。 莫轻语此刻心中滋味交错,一时竟分不清是惊惶,还是喜悦。 惊的是她此刻一丝不挂,便被人如此贴身相拥,喜的却是他此番如此主动,难道真是自己魅力所致,终于将他俘获不成? 还未及多想,忽觉胸腔之中一阵气短,她这才想起自己仓皇落水,并无蓄气,若是再不浮出水面,便要溺在水中。 由于那下翻滚,二人交换了位置,变成她贴身趴在他的身上。莫轻语虽是不舍,却已然气尽,只得用力在他胸前一推,想要先浮上去,换过一口气来。 可这一推并未奏效,身下人身躯纹丝未动,反倒是自己后脑一紧,被他大手按住,随之迎上来将她双唇堵了个死。 虽大出自己意料,但不管怎样,这一口气总算是接了上来! 她自恃聪明和美色,并未将剑九放在眼中,之前几次交锋,虽是她有意勾引,但剑九均在最后一刻将她戳破,并未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她以为这一次,也不过是剑九故意吓她一吓,想让她知难而退,并不会真的将她怎样。 就算他真有什么心思,以她功力,又是在莫氏山庄,真的闹将开来,只怕对他更加不利。 思及至此,她便没有将剑九这一吻放在心上,反而还像报复一般,将舌尖伸出去撩逗了对方一番。 可待到她觉得玩够了,想要撤身,却发现自己全身根本运不起一丝力气来,只能软软地伏在他身上,任他反客为主,如擦拭心爱的玩具一般抚弄全身。 她这才意识到,他好像是真的想要……! 清风吹过,岸头花枝颤动不止。那风却似意犹未尽一般,频频扯动枝头,将那花瓣摇落水中。 水面之下,却影影绰绰现出二人交缠身影,虽是悄无声息,却又似激烈非常。 也不知过去多久,花瓣一片一片落入水中,渐至看不清水下人影,突然“哗啦”一声,原本平静的潭面突然迸发出一串晶莹水花来,将那一层花瓣推开。 水花之中浮出二人,轻喘连连,随波而动。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剑九。他一头湿发贴伏下来,遮住了大半面颊,只露出一只眼睛和鼻梁薄唇。一道道细流从发间沿着他面庞的线条滑将下来,从颊边流到下巴,再依依不舍地滴回潭水之中。 此刻,他的眼中光芒大盛,如同躯壳之中爆发了火山烈焰,那只眼睛,就像是天窗一般,一股吞噬一切的欲望和威压之感毫无保留地从他眼底散逸出来,目光所及之处,万物伏倒,不敢抬首。 当他看向莫轻语之时,那一眼中的睥睨与压制,让她只觉身躯一阵颤栗,头脑已然一片空白,浑然不知身下一丝殷红早已在水中缓缓荡开,消融殆尽。 一眼之后,他便径直游向潭边,一步步走了上去。丝毫不避讳莫轻语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整个身躯后背就这样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中。 可他却再也没有回头,她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被树篱花丛遮掩,直至彻底不见。 第二十八章 真言换心迹(上) 一连几日,莫轻语都将自己关在房中。 那日濯尘潭中情景,萦绕在她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最开始醉花宫凤舞,再到假扮寻花,她只是为了任务有意接近剑九。几番试探下来,也认为他只是年轻气盛,其实骨子里拘谨持正,并非众人以为的那般浪荡风流。 因此她才放开胆子,人前故意百般拨弄,即使激得他潜伏潭底,强吻上来,也未曾将他反应真正放在心上。 但不曾想之后情势急转突变,他却像完全变了个人,霸道狠厉,竟没让她寻到一丝反攻机会! 她自小承蒙影阁训练,便是要随机应变各种突发场景。可不管她当下心思如何急转,手段连连,在他一味狂攻之下,一力降十会,皆变得无用又可笑。 直至退无可退,她只得祭出最后的底牌,运起《素女经》功法,试图扳回一城。 这《素女经》,相传乃是上古鸿蒙时期白水素女传授黄帝的启蒙真经。阁主见她媚骨天生,极合这套功法,便秘密传授于她。只不过她仍是元阴之身,这套功法虽是熟练至极,却从未实战运用过。 若依阁主所言,《素女经》之下,能教人轻则筋麻骨软,魂识散乱,重则气血逆行,当场毙命。 她情急之下,便运起功法,试图对抗剑九。 一开始也留了手,只待剑九力竭气软,无力再相逼,她便趁机脱逃。 《素女经》一起,剑九果然反应极大! 可那反应却不是阁主所说那般令其麻软无力,而是如同催情媚药,烈火烹油,令他攻势愈加密集! 大惊之下她便再也顾不得算计斟酌,一咬牙功运全身,倾尽所能向剑九倾泻而去! 一开始确实奏效,他动作猛然骤停,仿佛体内血液俱已沸腾燃烧,全身肌肉尽皆扭曲,状似痛苦至极。 但饶是如此,他双手仍旧紧紧扣住自己,并未松动半分。反倒挣扎之下,口中渡气暂停,顿时令她运气困难,功法一下子溃散下来! 这一子落败,她便再也无法挽回颓势,反而受到功法反噬,激他更甚,一阵狂风骤雨,顷刻便将她元阴夺去! 原本功败垂成,她应是痛苦羞怒不堪,可她竟觉得,在那之后,却又愉悦享受至极! 不知是这《素女经》所致,还是对方也有类似功法,她只觉激烈交合之后阴阳逐渐相融,魂离九天,似是只余神识相交,身体感知一应模糊。 似在水中,又似在天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整个身心能感受到的,惟他而已。 虽是两个身子,但那内力牵动,经脉循环却又好像融成一体,在他二人体内相携游走,循环周天。 直至最后,虽她还有不舍,可他却霍然抽身离去,留给她那一眼,说不清什么滋味。 他离去时的那一眼,虽散发火热炙烈,可她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竟比之前还要冷淡凉薄! 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 自己对他,又是如何?他若真的只为报复,凉薄至此,那便该死! 当年影阁任务是废他执剑之手,当时她擅动私念,并未将他右手斩下,而是以蛊封杀,可如今他不知有何机缘竟然冲破封印,右手完好,若是阁主知情,势必无法交差。 而且不知为何,她的内力竟从那日开始,消弭溃散了! 这几日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反复回忆推演,便是想要从这乱麻一般的心情中梳理出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良久,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推开房门。 她要问问剑九,究竟是要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的内力消退,是否与此事有关! 莫氏山庄皆知莫四小姐对柳问似是异常上心,隔三岔五便要寻他,因着柳问又是山庄贵客,风采出众,手段高深莫测,受小姐青睐也并不奇怪,因此山庄上下倒也不觉稀奇,只是暗中嚼嚼舌根,说说自家小姐追逐这有妇之夫的闲话。 待莫轻语到得客舍,却一眼看见剑九二人坐在屋顶之上,剑九闭目似在运功,而寻花只是伴在身侧为他护法。 萤婴立于屋檐之下,不敢过于靠近他二人。见莫轻语从外面走来,便举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她先驻足,不要打扰。 待得三刻钟后,剑九功毕,这才发现莫轻语,他微一点头,翩然从屋顶落下。 因千机关系,未得寻花首肯,他便不再主动碰她,由她自己下来。 “柳大哥,轻语有事相询,可否借一步说话?”见他事毕,莫轻语便也不再客套,当着三人直接问向剑九。 萤婴只是一挑眉。这姑娘家家的,怎么日日纠缠,上来就要把人家夫君拉出去,也毫不避讳,难不成莫府家教,竟将这莫四小姐惯到如此骄纵? 寻花心中也渐有所感,剑九与这莫轻语之间,似是有些奇怪。 但前几日见她闭门不出,不知是何缘故,自己又不善开解,只得回到客舍。好在客舍房间不少。他三人便一人一间,倒也无事。 见莫轻语如此,她便望向剑九。 剑九虽也吃不准莫轻语心思,但心知必是与前几日潭中一事有关,索性将事情说明,以免夜长梦多。他便凑近寻花耳旁,悄声说了几句。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寻花眼中惊讶之色顿起,瞬间又涌上一丝担心。但最后并未怎样,只是略略点头,让他前去。 “……小心。” 剑九颔首,正上前走了两步,忽听她在身后低低一声。不知是提醒他小心莫轻语,还是小心千机。 他心头暗自一暖,便不再多想,只是大步随莫轻语离去。 直至寻到一偏僻舍落,莫轻语推门而入,立在厅中,这才回头看向剑九。 “九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右手已复,那日之事,可是报复?” 终于来了。虽是有些直接,但开门见山,倒也没什么不好。 “如今已无九公子,姑娘可唤我柳问,亦或剑九。回答姑娘问题之前,还望姑娘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剑九看向她的眼睛,抱手而立。 “姑娘究竟是谁?我并不相信你真是莫氏山庄四小姐。” 莫轻语轻抚了一下脸颊,微微笑了笑。“我知你不信,但此刻我确是莫轻语。在我影阁,名字不过是代号而已,众人皆是千人千面,共用身份罢了。” 没想到这影阁竟是如此运作,倒与他之前想象不同。但细思下来倒也惊人,每日身边人来人往,也许每一个人随时都会化作影阁之人,令人防不胜防。 “那敢问姑娘,还有哪些身份?莫非京城花娘,也是你们影阁中人?” “柳大哥,方才轻语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是不是也应该回答我的呢?” 第二十八章 真言换心迹(中) “不妨我们各自交换问题,回答了对方的,才能再问下一个,如何?” “此办法甚好。那就请柳大哥告诉轻语,当日究竟……?”莫轻语眼帘低垂,似是在心中不停猜测他可能会说出来的答案,又怕他说出来的,并非自己想要。 “那日潭中,却不是我。” 饶是她心中已默默推算万千,剑九的这个回答却仍然大出她所意料。 “不是你?这……这不可能!”她仔细看向剑九,将他从头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尤其是他面容、眼睛…… 不可能不是他,他这脸,这身躯,她怎么可能认错!但这眼神,却又好像不同……! “我知此事过于离奇,你此刻反应也实属正常。”剑九喟然叹息一声,复又问道:“难道你真不知自己身怀千机雌蛊?” “千机雌蛊?那又是什么?”莫轻语被他问得一愣,却又迅速反应过来! “你说的是我向你下的那蛊么?阁主只说这是南疆秘蛊,可操纵对方筋脉。你说这蛊名唤千机蛊?” 她果然不知。剑九心中转念略作思索,便略去一些无关紧要或和自己隐秘相关之事,将千机虫主寄生、雌雄双蛊牵机一事告诉了她。 莫轻语一面听着,一面心头惊异丛生。听到最后她竟似无力,蹒跚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身后的椅中。 “千机虫主,雌雄牵机……原来阁主所言操纵,便是牵机?那日你对我,也是牵机……” 她本喃喃自语,突然又抬头盯住剑九,颤声问道:“难道……!那日潭水之中并非是你,而是那千机虫主?” 剑九默然,便是间接肯定了她所猜之事。 “所以……从始至终,你都不曾有意于我,只是那千机虫主占据你的身躯,让我误以为是你……” 剑九见她眼中震颤,心神大伤,也有一些不忍。 “莫姑娘……对不起,虽当日行事之人并非是我,但姑娘若是……我亦愿意担此责任。”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仿佛刺痛了莫轻语一般,她厉声道: “住口!既不是你,何须你负责!” 见她激动,剑九便依她住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让她自己缓缓平静下来。莫轻语虽坐着不动,但她心思何等敏捷,双目之中急速闪动,又看向剑九几眼。 突然,她立身而起,对剑九冷声道: “你既说当日是那什么千机虫主,我与你便无话可说。你叫他出来,我有事问他。你纵有任何问题,也等我问过他之后,再与你说。” “千机对我乃是夺舍的威胁,岂能任由姑娘心意,随意将他唤出?”剑九正色摇头。 “我不管!这夺舍分魂之说过于离奇,谁知是不是你诡言狡辩!若你所言属实,便唤他出来与我对质,否则我便告知莫氏山庄上下,你强行凌辱于我,让你就此身败名裂,以莫家影响,此事一发,你在江湖再无立足之地!你那夫人若是知晓你竟是这种人,不知会作何想?” 剑九心头一寒。他虽不惧人言,也不认为寻花会误解他,但这栽赃污名一事已有先例,他又怎愿在自己和寻花心头再添伤疤。 更何况,此次又与上次不同。毕竟这肌肤之亲,却是实实在在与他发生。无论如何,以寻花之敏感要强,一旦凌辱之名坐实,心魔一生,便再难挽回。 他性格正直磊落,虽被莫轻语如此逼迫,却仍无一丝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之心。只是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 “既如此,今夜子时,我让他来此与你相见就是。” …… 原来那日濯尘潭中,千机夺取莫轻语元阴,将那毕生功力也一并取回。他心下狂喜,头也不回便离开此地,正待寻一僻静无人之处,趁热打铁炼化内力,而后一举夺舍剑九,彻底占据这副身躯。 可万没想到剑九丹田已碎,本来就在缓缓恢复重铸之中,此次虽借双修滋养将丹田堪堪修复,却仍然脆弱不堪,根本无法承受他近千年的浩荡功力。 若是操之过急,反而引发经脉暴走,届时万事休矣,得不偿失。 可多年所愿近在咫尺,他如何还忍耐得下来,略作思索便尝试冲击剑九元神,欲趁双修之时向天地所借的阴阳之力还未完全消散,将他神魂彻底击溃,日后再徐徐图之,一点一滴慢慢恢复内力。 千机自恃精神念力早已远远凌驾世间众人之上,剑九不过初出茅庐,怎会是他敌手。可一发冲击过去,却发觉剑九元灵稳固远超他想象,一时半会竟拿他不下! 但以他能耐,又怎会将剑九放在眼中,他浩荡功力无处承接,此刻若是再耽于夺舍,将时间浪费,这些内力就会渐渐回归五行,散于天地。 他又怎会容许此事发生,只得暂时放下立刻夺舍的心思,花了一日一夜将功力凝聚,炼化成一枚内丹存于丹田之中,只能每日化去些许融入筋脉。 于是他每日既要冲击剑九元神,又要炼化内力,消耗甚巨,哪怕此番已然完全觉醒,却也不时需要再次入定恢复。此非一日之功,但以他老辣,又知晓种种秘功,只道恢复内力,将剑九彻底击溃夺舍,也不过就是多花些时日的功夫,并无一丝风险。 而剑九那头,又如何不知他阴毒心思,便也日日加紧修炼元神,防住千机。 他之前屡遭变故,将他意志早已千锤百炼,又加上天公之前授予的心法,短期之内,竟与千机对峙了下来。 若他还是两年多前被众人捧在天上的骄子,遭遇千机这等魔头,元神早已被他吞噬殆尽。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虽仍是每日如临深渊,众人却不知内情,只道剑九这几日突然静寂了许多,又不敢打扰。他与千机日夜交替修炼,意念功力便在这激烈竞争中扶摇直上。 他二人如此,竟如普通人不眠不休持续练功一般,此刻内力早已远胜当年,就快要触碰到化境门槛。 便是冲破化境,也不过就是这几日功夫。 因双方皆需半日修炼半日休养,不知不觉便形成默契,一天十二个时辰,剑九与千机轮流平分,竟成了一个微妙平衡。 因干系重大,他便将千机彻底苏醒,与他拉锯之事告知了寻花等人。他们也没更好办法,只能白日陪伴剑九,夜晚防备千机。 所幸千机目前心中只有复功一事,倒也不曾为难于众人。寻花更是一到时辰交替便消失不见,众人也只得由她去了。 …… 此时已是亥子交替,无月无星,山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谁都不知此刻有一人,正趁夜上山,去往一处僻静房舍。 待她到了那里,房中寂静无声,黑暗依旧,似是无人。她心中微一失望,却又强作精神,忐忑等待。 “美人既已来了,为何不敢见吾?” 房内里间突然响起一名男子声音,正是剑九,但又比白日里多了一丝邪魅挑逗,听在莫轻语耳中,仿佛身躯被人突然抚弄,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第二十八章 真言换心迹(下) 里间仍是一片漆黑,她此刻内力已失行动不便,只能用手摸向前方,慢慢走了进去。 脚下却不知被何物一绊,一声惊呼,身体不由向前栽去。 不等她倒地,便觉身子被人一把扶住,一只手臂环绕上来,轻揽在她腰间。 只听漆黑之中一声轻笑,眼前幽幽一亮,似是出现点点黄绿微光。 定睛一看,竟是无数萤火虫从门口窗外飞入,汇聚在他二人身周,形成一个光圈涡流,缓缓流淌不已。 她哪见过如此奇景,一时不觉看得呆了。 一只萤火虫飞到她眼前,在空中犹自振翅驻足。 它腹下光囊忽明忽暗,令她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扑捉。 那萤火虫甚是机灵,在她指缝之间穿梭不已,她的目光便跟随着那光球游移…… 突然腰间一紧,萤火虫却飞到一旁,圈圈光晕映出眼前半张脸庞。 下颌如峰岭倒挂,薄唇微微向一旁翘起,形成一抹颇为玩味的微笑。 那光晕又继续往上游弋而去,她便渐渐看到对方鼻梁,脸颊…… 直至那黄绿之光犹如两颗微微星光,跃入那人双眸,轻闪不已。 她此刻却不知,自己心神沉醉之下,唇舌微张,看在对方眼里已是诱惑至极。 只见那双眼瞳一动,便已将她含在口中。 是他。 莫轻语不由闭目,这几日梦中无数次回想,那熟悉的感觉,终于又回来了。 怕是幻觉一般,她伸手揽住对方颈项,不愿停下,也不愿睁开眼睛。 二人唇舌之间缠绵许久,她突然觉得自己被一把拦腰抱起,似是放在床上。 此刻她才稍微找回一丝清醒,想起自己此番来意。 不知何时,她腰间丝绦已被解开,此刻正衣衫半敞,春光旖旎。 她连忙按住对方已探入胸口那手,低声问道: “你就是千机?” “不错。”对方手中微微一顿,却又并未停止,而是仍旧往她胸口峰峦探去。 莫轻语霍然往后一退,顺势将他大手抽出,又将领口一掩,只盯住他的脸,在那萤火环绕之间若隐若现。 那嘴角又是一勾,漫不经心地道: “美人不是为吾而来么,既然如此,这又为何?” “你的事,他已和我说了。这些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当日那般对我,究竟何意?” “何意?”那手犹自在她脸上一摸,沿着下巴又是一捏。 “你媚体天成,又身怀吾千机雌蛊,吾那日与你,自是双修。” 此言语虽听着薄情,却又直白撩人,她也忍不住心中一突。 “我内力消退,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这是自然。吾只是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美人问完了吗,若是问完,吾便要……” 莫轻语却打断他的话头,将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一掌打落。 “那我于你,究竟是什么?” 听她此问,千机不由发出一阵低低笑声。 那笑声竟似她方才问了一个很可笑,却又需要很认真回答的问题。 他沉默半晌,复又开口道:“自是炉鼎。但与吾双修炉鼎无数,如你这般,世间再无第二。” 言语之间竟似爱极。 “炉鼎?”莫轻语心头一阵刺痛。 这两个字,让她觉得自己仿若玩物,被此人捏于股掌之间,随时可抛之弃之。 “是。便如文人爱书,武者爱剑,吾心所爱,自是炉鼎。美人若愿跟随吾,吾便只和你一人双修,可好?” 他说话语气冰冷至极,听在莫轻语心头却又如世间最最温柔的情话,一时情难自抑,忘情喃喃道: “可你身旁已有他人,我此番又算什么……?” “美人差矣。”千机俯身下来,双唇贴在她耳边轻语。 他气息阴冷,并无呼吸,只得字字句句赤裸裸地从她耳中,直插入心间。 “她虽好,与吾无意,又怎能及你万一。” “若有人想将你从吾手中夺走,吾便让他魂消魄散,挫骨扬灰。” 她此刻心防已被这千机言语完全击溃,化为齑粉而散,再不阻拦他伸手将她光滑身体从那衣衫之间捧出,反而心生一股希冀,想要主动迎合上去。 千机见她有此反应,心中不由也大动,便顺着她的意,百般爱抚攫取,肆无忌惮。 “美人,你那日是否运了什么功,此功妙极,吾渡还你一些内力,你我再赴天人,可好?” 他还说了些什么,但莫轻语已经听不见了。 她只余下身体本能,跟随着千机的动作,他想要什么,她便统统都给了。 …… 他二人俱是心思玲珑剔透,擅于揣测他人心意,又都心谙云雨之道,一时之间互相迎合,颠鸾倒凤,缠绵恩爱至极。 莫轻语心头既暗恨那影阁之主用这千机蛊瞒骗于她,又暗幸身怀此蛊,得遇千机之主。 她虽不知自己身上螟蛉血脉本就或因先天,或因刻意被千机吸引压制,此刻满心满眼之中已是只有此人,再不作他想。 千机更是如获至宝。 且不说这美人身段品相俱是完美,瞑蛉之体将他遗落的千机蛊滋养至今,她竟还身怀那《素女经》,似与他所练之功天然契合。 此番两人内力控制之下,便能将愉悦与功效均激发到极致。 休说莫轻语此刻已牢牢落入他手,即便未成,他也再不会轻放她离开自己身边。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莫轻语在他怀中默然。 她自记事起,便被带入影阁,影阁之人没有名字,只有等级与共享的身份。 便是这莫轻语,待她此间任务完成,就又换做别人了。 而她因血脉特殊,天赋异禀,功力早已凌驾影凰之上,因此更连代号也无,直接跟随于阁主身侧,任阁主驱使差遣。 可现在,她却前所未有地渴望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更渴望这名字能从那人口中唤出。 “我没有名字,不如你赠我一个?” 千机伸出一指,绕向她盈盈秀发,旋即又松了开来。 “……好。那便赐你夏华之名,从此伴吾左右。” 她粲然一笑,眼中妩媚温柔,荡人心神。 “是,夏华见过千机虫主。” 她方自说完,便又被千机低头啄住。 房中萤火幽幽绵绵不绝,那点点微光映出二人交颈相拥,夜色如水,催人入梦。 第二十九章 威山议无邪(上) 这一夜,夏华又从千机口中得悉了一些千机谷之事,渐渐好奇自己螟蛉之体究竟从何而来。 之前她只知听命于阁主,但自从遇到千机,阁主那神圣不可动摇的地位在她心中产生了一丝裂隙。 甚至……怀疑。 除了她身世和千机蛊,阁主究竟还瞒了她多少? 这许多年来她为阁主杀人办事,又是为何?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变得可笑起来。之前她为了达成任务可以用尽手段,哪怕是像对剑九之前那般投怀送抱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却有些厌恶起之前的自己,而这种厌恶,又随着她对千机的仰慕与讨好,转嫁到影阁阁主身上。 隐瞒猜疑便像是一颗剧毒的种子,早被阁主亲手种下。从忠诚到背叛,便在这转念之间破土而出,开枝散叶,直至遮天蔽日。 两个月后。 威山元凌门欲在七月十五召开元凌问道盛会,江湖中人闻风而至。 若说中原裴家乃武林第一世家,这元凌门便是江湖第一宗门,独占整个威山山脉,又以其中几个主峰作为门派分支,修行所涉甚广。 那妙手韦笑和天音子苏言,便是昔日元凌门大观峰峰主和方寸峰峰主。当年元凌门一门双入榜,霸占武道总榜第三第四,震动江湖。 自那之后,势不可挡,竟成了众人默认的第一门派。元凌门的问道盛会,每二十年一次,原为门派内部的峰主选拔和武林会友,以此内视门派实力,可势起之后,元凌问道名次,便被直接纳入武道榜排名。 江湖之人皆爱热闹,有实力者自是跃跃一试,就算没那本事,也纷纷赶来想要开开眼界,见识一下未来武林风云人物的丰采。 这几日,威山脚下的山路村镇便陆陆续续被各地赶来的人群占满。各处酒楼茶肆均坐满了装束口音各异的江湖人,掌柜小二只能赔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得罪了这些大爷,一言不合在店里大打出手。 “鱼兄,你眼睛怎么了?” 一满面横肉的大汉坐在桌旁,咋咋呼呼引人侧目。他对面却坐了一名脸色阴郁的汉子,戴了一只眼罩,一道极粗疤痕从眉骨直至面颊,狰狞模糊,似是新伤不久。 “别提了!也怪我自己罩子不亮,得罪了高人。如今只是被挖了一目,总好过当场交代!” “以鱼兄修为,怎会如此重伤!” “我也纳闷,一个内力不高的小娘们,我只是看了她两眼,就被她男人给抬手挖了眼睛!” 那横肉大汉听得顿时吸了一口凉气。且不说这些日子此处的确会出没一些不世高手,但这般只是看一眼就挖人眼睛的狠辣手段,也太过骇人。 “这位兄弟,你遇到的是不是一男二女,或者一男一女,看着年纪轻轻,但又不像江湖人士,反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一般?” 那阴郁汉子听邻桌一说,顿时将头连点! “是极是极!我还道那小子艳福不浅,旁边小娘子那般美貌勾魂,却不想竟是如此狠角色!” “你可是在晚上遇见他们?” “你怎知道?” 邻桌那人只是叹息摇头。“这也怪你忒不走运,竟然敢去招惹‘无邪君’!偏偏又是晚上,撞上了无邪君邪面!” “无邪君?”阴郁汉子见他此说,越发好奇,一时也忘了自己伤口疼痛。 “这无邪君也是近一两月才到此地,说不得也是为元凌问道大会而来。这一男两女,看着像是羔羊入虎口,其实邪门的紧!” “他们甫到此地,便做下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几个江湖名宿都不明不白栽在他们手中。” 那人见周围人的注意力均被吸引了来,纷纷驻足倾听,他便来了劲头,继续口沫横飞地说了下去。 “那男的脾气古怪,白日行事倒是像个正派人士,可一到了夜里,就如妖鬼一般,手段狠厉,心性毒辣。” “那几个栽在他手里的,若是白天,也就是略施薄惩教训了事,不会真的伤人。可若是晚上得罪了他,轻则毁人肢体,重则毒虫噬身,死状凄惨至极。” “后来大家看他这亦正亦邪的诡异心性,便暗地里叫他无邪君,白日正面,夜晚邪面。这一行人也好分辨,一男二女,皆是俊俏美貌已极,看着像是出来游街的大户人家。日后若是不慎撞上,也好相互提醒,莫要轻易得罪。” 阴郁汉子听到此处,不由一阵后怕,又一阵庆幸。看来自己只丢了一只眼睛,也不知是对方未来得及发作,还是自己溜得够快。 “那无邪君身侧两女,有一个倒还好,性子甚是拘谨,可另一个却正好相反,最喜卖弄风流手段,当着自家男人面前勾引别人,若是有人上当,她便诱那无邪君邪面出手,以此为乐。” “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新来的江湖朋友不知就里,都着了那妖女的道儿,枉送性命。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各位还是小心些罢!” “多谢兄弟提醒!看来我等若是见到无邪君,万勿招惹,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周围人等纷纷拱手谢过那人,各自归坐散去不提。 他口中这一男二女,正是剑九一行。 千机已然苏醒,剑九再无留宿莫氏山庄必要,隔日便向莫家主提出辞行。莫家便也不留,只是谢过恩人,着手迎回老爷子骸骨一事。 不想当日莫轻语也消失不见。 一开始山庄之内还风言风语,说四小姐莫非跟随柳问私奔而去? 莫家主正待恼怒,几日后却又见她出现,只说自己并未离开莫氏山庄,只是心情不佳躲起来不想见人。 见她样子似是无事,这柳问引发的风波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再无人提。 可谁也不知道,这复而出现的莫四小姐,已非当日那位。 夏华再卸假面,当日便欲随剑九而去。因敌友不明,剑九一开始并未允准,但不想寻花却一反常态,让她跟随。 寻花虽不理俗世人情,但也不是迟钝之人,她已看出夏华似是纠缠剑九,实则属意千机。此次让她跟随,一方面是希望她能助剑九梳理影阁之事,揪出幕后真凶,另一方面也希望她在明非暗,知己知彼。 但千机毕竟觊觎夺舍自己心爱之人,她便对夏华也暗存了一丝防备之心。之前那些淡薄交情在这重心防之下便彻底烟消云散,再也不提。 剑九见寻花主动提出,也就不再坚持。倒是夏华,嫌萤婴天公跟在旁边多有不便,于是自作主张代千机行事,放萤婴离谷自由。 天公虽还担心剑九被千机反制,引发武林浩劫,但禁不住萤婴百般央告,巴不得立刻摆脱虫主控制,只得暂顾一头,陪她先行离去。 千机更加懒得过问这些俗事。他心中唯有复功与双修两事,除此之外,只要能令美人愉悦,助他修炼,他便百般溺爱,夏华想要什么,由她高兴便是。 因影阁任务均为单线交接,她无法直接联系阁主,只能制造一些大的动静,引发阁主注意,主动前来寻她。 她越是痴恋千机,心中越是自卑自轻,逐渐魔怔起来,竟不停撩拨周围男子,激发千机对她的占有之欲。 千机反应愈大,她便愈加心安,当夜便也待他愈发热情娇媚。而那千机亦是迷恋于此,于是更加纵容无度。 二人心魔互相纠缠之下,行事愈发乖张招摇,便有了之前众人议论无邪君之事! 第二十九章 威山议无邪(中) 风宓坐在高台之上,看向下方的问道比试众人。 他是元凌门方寸峰天音子最小的闭门弟子,也是元凌门修为最高的三人之一。三人这次均存了摘取武道榜三甲的心思,只想借此盛会一试群雄,问战武林。 上届问道他便是一招落败,被那风华剑裴青意摘了探花,屈居第四。 本是对手,那一战之后却惺惺相惜,二人结成知交好友,高山流水,琴剑相和。 当时二人何等意气风发,风宓新任方寸峰峰主,裴青意更是武榜第三,剑榜之冠。他们又极爱红尘美景,不知有多少名胜绝境,留下过他二人潇洒身影。 可自从裴青意恋上那梅家小姐,命运便如陷泥沼,先是数年自封剑冢不出,后又悄无声息死在冢中。 直到噩耗传来,剑冢易主,他都不敢相信,当年那般精彩绝艳,潇洒人间之人,便这么默默无闻地死了。 执剑人观礼时,他特地赶赴京城,远远地看了一眼。新任执剑人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眉眼之中只有淡淡落寞,桀骜不驯孤高自赏,剑意与裴青意截然不同。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风华剑竟折在此人手中。 也不知这裴家是否冲撞煞星,新任执剑人裴九,过了几年,竟也陨落了。 一阵叫好声,将风宓思绪从旧事中拉了出来。 他再看向台中,立着一位手持双环的白衣男子。他此刻刚将对手打落台下,正自顾盼群雄。 问道已进入最后几轮,如若再赢一场,武道前十便是囊中之物。 “不愧是‘镜月环’卓皓!看来此次武道榜,云仙阁志在必得了!” “这卓皓竟如此厉害,‘飞鸿刀’赵昆鸣已是化境中期,在他手中竟只接下两招便已落败!” “不知‘镜月环’对上元凌门‘问天弦’,鹿死谁手?” “这‘问天弦’上次便一招惜败‘风华剑’,此次赢了便罢,若是又输,只怕气死。” 那“飞鸿刀”本已落败,正是心头难堪,见众人叽叽喳喳如此议论,更加羞愧难当,只是默默离开,不敢再回头看台上的卓皓一眼。 卓皓双环相扣,向四周一抱拳道:“各位朋友承让了!还有哪位愿与卓某一试?” 飞鸿刀落败在前,台下众人只是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应战。卓皓在台中立了片刻,便扬首看向风宓。 风宓亦是一点头,双肩刚要发力飘往台中,只听人群中一女子娇声道: “什么飞鸿刀,镜月环,我看也不过如此!” 声音虽娇媚好听,语气却狂妄之极。 人群之中一阵骚动,卓皓顺着众人目光,见众人视线均聚向台下三人。 一男两女,年纪并不大,看上去内力似是稀松平常,如普通人一般。也就那发声的女子略略高些,似是内境左右。 男子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旁边二女,一女满面娇纵之色,只是看着卓皓与众人反应,另一女虽是默立,神色却略带一丝不满。 这二女哪怕只有一人出现,都是倾世之姿,但又截然不同。此刻二女同立男子身侧,竟已平分占尽世间所有颜色。 “无邪君!”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惊呼。一些人不知无邪君乃何人,满面疑惑,而那些听闻过这无邪君名号的,均是目光惊异,投向他三人的目光又更炽热了些。 卓皓一向简出,并不知这无邪君是何人,只是一时颜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只道是什么高手约战,却是这般情景,如同被小辈撩拨一般。但又不能示弱,只能一扬声,朝那三人道: “几位小友,云仙阁卓皓,兵器乃是镜月双环,不知哪一位前来赐教?” 那男子仍是无语,神情似是懒怠,对那娇纵女子的话仿若未闻,却又毫不阻拦。虽然从头至尾只有那娇纵女子开口,她又不似主事之人,这一行三人行事,真真怪异得很。 “我家公子,姓名你也不配知道,兵器嘛,就要看你有无本事让他拿出来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这娇纵女子若非有意挑拨生事,那便说明这无邪君确有深不可测之能! “可以了。”剑九虽知这是夏华计策,但此语的确有些过分了,便轻声喝止了她。 “在下剑九,无门无派。”他也懒得废话,只是随便说了一句,也不知如何动作,人影一晃便已出现在台中,与卓皓相对而立。 此人果然不简单! 卓皓不由心生一丝警戒,幸亏自己并未过于轻敌。这等身法,虽不知比自己如何,最不济也是化境中期,不比方才飞鸿刀逊色半分。 剑九甫一上台,看在风宓眼中,却是微微皱眉。 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剑九……他实在想不起,见过的人里面,有个叫剑九的。 来不及细想,他瞳孔猛地一缩! 那卓皓原是打算先发制人,找回场子,便一错身双环向剑九头顶扣去!可不知为何,环至之处,却落了个空! 这双环是短兵器里极厉害的一种,除了手持部分,内圈外圈皆是开刃,锋利至极,不论什么方向,一旦碰到人身上,立刻皮开肉绽! 最可怕的一种手法,或套或抛,双环扣于颈项之间,只需左右微微一错,便可使对方人头落地,如血滴子一般。 卓皓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原也只是想如方才对战赵昆鸣一般,套住对方,不战而胜。 他环环相扣,迅如电光,却碰不到剑九分毫! 二人身形极快,众人目光根本捕捉不上,只能看见台上一团蓝白光影交错,也不知这二人究竟谁占上风。 但有一点却是分明,此次卓皓想要取胜,不可能再如之前那般轻松了! 而那风宓在高处,修为又深,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卓皓双环虽然精绝,却一连数十招都碰不到对方。而对方赤手空拳,连兵器都未现,也未曾出手一次,虽是看着难分上下,实则卓皓败局已定! 他更是有些好奇,此子究竟会否出手,他的兵器又是何物。 “好小子!” 一声大喝,蓝白光影霎那分开。卓皓面色铁青,紧紧盯住对方不放。 而剑九仍然面无表情,神色懒怠,似乎方才卓皓打的根本就不是他。 周围人均已看呆,还未来得及站队评论,便见卓皓双手一紧,手中双环刹间裂开,变为刀刃! 原来那环竟是两片半圆弯刃拼成,此刻他变环为刃,再一拼合,变成了一把雪光森森的万字夺型兵器。 这万字夺本就锋利流畅,此刻在卓皓内力牵引之下,暴风一般在剑九身侧盘旋飞舞,速度之快,仿若绞肉机,将他全身罩住! 不少人均掩面惊呼,这卓皓竟出如此狠招,若是不敌,瞬间便要被碎成肉泥,连全尸都不会留下! 虽然问道比武误伤之事常有发生,但如此重手早已偏离问道初衷,就连风宓也不禁大惊。见这卓皓心生堕魔之像,刚欲出手解局,又见场中一变! 只见剑九身侧青红之光乍现,那万字夺击在光中,刺耳摩擦之声不绝于耳,还偶有火星冒出,似是被什么给挡住了! 而那雪亮刀光渐渐黯淡,飞舞之势也减缓下来,只听“咣咣”几声,刀光坠地,剑九仍无事人一般立在那里。 卓皓再看地上,自己的双环此刻已不知被何物击得破破烂烂,坑坑洼洼,只余满地残片废铁,哪还能看出原本的半分形状! 伴他半生的镜月环,竟被废得不能再废! 而对方如何出手,他竟一无所知! “我就说了,这什么‘镜月环’,如此不堪一击!”那娇纵女子见胜局已定,又自得意开口。 卓皓双环被毁,心神本已大震,听到她这言语刺激,竟一下子血涌心头,迷了神智,厉喝一声便向剑九扑去! 他身形刚起,便又瞬间止住,凌空飞来琴音一响,如当头棒喝般立刻将他震醒! “卓兄弟,点到为止。” 风宓声音不大,却如琴音一般震慑。卓皓只觉心头一凛,瞬间回过神来! 风宓明面是让他住手,实则在救他性命!那剑九连底细都未露出便已胜他,他若是真的急怒扑出,只怕立时就要被对方毙于脚下! 现在风宓给了他如此台阶,他如何不心存感激,立刻收了手,只朝剑九一抱拳,便一纵身离去了。 众人见卓皓竟是一句话也未曾留下,就被无邪君打跑,已是纷纷呆在原地。 不曾想无邪君竟有如此实力!看来之前那些人在他手中吃瘪,实属对方已手下留情了! 这还只是白日正面,若是激得那邪面全力出手,不知还会有多可怕! 第二十九章 威山议无邪(下) 风宓见他如此实力,心忖此地应是无人再能应战,便不再犹豫,长袖一扬,从高台翩翩落下。 他虽已年逾四十,但因琴修养心,容貌并未过于衰老,仍如三十出头一般,此刻鹤影仙风,身形轻巧极是好看,这一落不知撩动了多少江湖侠女的芳心。 “元凌门方寸峰风宓,见过这位剑九小友。”他见剑九年纪尚轻,应是晚辈,故如此开口。 风宓……他便是小叔叔知音“问天弦”……剑九闻他自报家门,不由牵动旧情,眼中有了一丝伤感之色。 那丝伤感也只在他眼中一闪,转瞬即逝。他便也肃容一礼道:“晚辈剑九,见过风前辈。” 众人见他之前对卓皓如此倨傲,此刻却对风宓礼敬有加,不免又惊又奇,于是对风宓更加高看三分。 由于本轮只有三场,由元凌门最强三人分别守擂,每场胜者便是未来三甲之一,众人更是期待他二人此战结果。 “风某虽忝居武道榜四,但江湖代有人才出,我观小友身法精妙,却不知兵器为何?” “让前辈见笑了。晚辈兵器应属奇门,若是前辈有心一观,那便献丑了。” 言罢剑九右手微微一引,只见袖中霍然爬出一物,竟是一条巨型蜈蚣! 蜈蚣身长二尺有余,尾端绕在他腕间,躯体僵挺百足微勾,似锯齿利剑般被他握在手中。 这噬血天龙已于前些日子蜕化进阶,又多了一些奇妙邪异的功用。千机苏醒后,剑九躯体被他彻底改造,御虫之力便也完全恢复。 平时这九条噬血天龙竟能缩住身形,隐匿在他大穴之处,只待用时,便从周身窍穴而出,身形暴涨,金石不穿。 除了夺舍之危如利刃日日悬顶,千机苏醒之事若只从表面来看,竟是百利而无一害。 风宓虽已有预感他兵器必是异于常人,却也不曾想到竟是如此诡异,以虫作剑! 但他毕竟成名已久,倒也未曾失色,只是微微一笑,双腕一错,指间拉出一根细弦来。 “风某痴长小友几岁,请!” 剑九见他照拂晚辈,言语也并无轻敌之意,便不再多说,引剑而上。 风宓有意探他底细,招式并不凌厉,二人飘来落去,却不像是比斗,而是聚会助兴一般。 十余招后,风宓也看不出他家学,只得收起此心,手中一变: “小友,注意了!” 只见他双臂一展,弦在手中,犹如一张大弓般向剑九而来! 一改之前轻松写意,似是之前玄机暗伏,此刻尽起! 也不知他身上还有多少此类暗括,身影相错之间,他竟可从全身各处拉出弦来,或勾或割,看似温柔,实则细弦如刃,皆是杀招! 剑九心头一骇,不由格外打起三分注意。 莫说台下众人,就连寻花和夏华,也看出风宓实力,根本不是卓皓之流可以比拟! 他此刻全身便像是化成一张大琴,在剑九周身掠动,那细弦本就若隐若现,他又时放时收,虚虚实实,令人攻之不敢,守之无用。 稍有不慎,误判形势,便被他细丝绕颈错身,难逃一伤! “问天弦”还未落音,只是近战便有如此之势,武榜第四,本场擂主,果非浪得虚名! 但那无邪君,在如此攻势之下仍能毫发无伤,掌中一柄怪剑,将全身防得密不透风。 非但如此,他竟似还有余力反守为攻! 只见剑九瞳中一闪,从另一手中,又唤出一条天龙! 双龙齐出,口器大开,犹如两把大剪,朝那细弦狠狠绞去! 噬血天龙口齿本就极为锋利,进阶之后尤甚当初,一口下去虽未立刻绞开琴弦,亦是令其有了损伤! 风宓本就是琴修,此番以身为机,这琴弦便更甚身躯贵重。他走访各处秘境,好不容易寻了万年铁心蚕,熬丝炼成数根琴弦,本以为水火不侵,利刃无碍,不想在这骇人蜈蚣口中,竟被咬得出现一丝缺口! 他心中大惊!这铁心蚕丝过于难得,伤一根少一根,若是真被咬断,影响后续音战,便有许多招式无法使用,他此生战力无异于大打折扣! 看来方才卓皓被废双环,必然也是被这蜈蚣啃咬所致! 心念一起,他再也不敢与剑九近身缠斗,而是远远地飘了开去,立于剑九数丈之外。 只见他手中一拨一撩,便有两响如无形之箭,向剑九贯穿而去! 这二人比斗竟是如此精彩,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早已忘了说话,皆是屏声静气,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只闻那两响,震彻虚空! 没想到这无邪君,年纪轻轻,竟逼得“问天弦”舍弃近战,催功落音! 问天弦虽是兵器,但风宓成名杀招却是荡天十响,这十响可单独弹奏,亦可连贯用出。 荡天十响极耗内力,便是当年“问天弦”对战“风华剑”之时,只出了九响,便已力竭,被那“风华剑”一剑胜之。 而“风华剑”那一剑之后,也丹田干涸,只是堪堪胜了那一丝。 自此这元凌门荡天十响和裴家剑九式,响彻江湖,令人津津乐道,描绘憧憬不已。 没想到此刻荡天十响再现世间,而且一出手便是两响! 以风宓功力,早可自如约束琴音波动,众人闻音只觉美妙,可若是听在目标耳中,却完全不同! 至剑九处,此音无形胜似有形,如被两刀直接戳入脑中,心神震荡激烈,不由自主全身一颤,手中两条天龙也应激缩回体内。 但他眼神忽然一变,嘴角现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狞笑,那两条天龙复又钻出,身躯一抖,竟在背脊之上展出几片薄翼,向风宓风卷而去! 没想到这蜈蚣竟然会飞! 风宓面色一变,只得一面提气再度飘开,一面右手连扬,又是两响! 剑九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单膝点地,双手紧紧扣向耳旁穴位。 可那琴音根本无视封穴,将他身躯当作无物,两响再度直插入他识海,将他意念翻搅不已。 他全身气血,便也随着识海翻滚,渐要控制不住! 青红之光乍起,竟是九龙从他全身各处冒出,齐向风宓振翅飞射而去! 见如此可怕虫豸一下竟出来九条之多,也不知这剑九身上究竟还隐藏多少,风宓当机立断,再也无心恋战,身形离地冲天拔起,指尖翻飞,凌空再出五响! 这荡天十响乃是借助精纯内力发出,专破横练功夫或极强守势,此刻又是一连五响之多,杀伤之力早已超出之前两响数倍! 风宓看出剑九功法诡异,便欲速战速决,立刻将他制服,于是便也顾不得留手,五响便如五岳绝顶威压,声势惊人,朝剑九当头罩下! “问天弦”成名之时已是二十年前,这二十年中其功力不知又精进几许,当年“风华剑”也只接下九响,如今这剑九亦是硬接他九响! 可此九响,犹胜彼九响! 众人心中均在惊异揣度,难道无邪君,竟比当年“风华剑”还要更强不成! 风宓心中又何尝不惊!剑九……剑九式……他目中神光顿变,终于记起了自己何时见过此人! 这便是当年斩了风华剑,取而代之的那剑冢接班人! 他竟未死! 第三十章 天绝生疑云(上) 乍一识出剑九身份,风宓先是一惊,随之又是一振! 当年自己连出九响便已力竭,半招之差落败,如今自己早已远胜当年,“风华剑”接班人在此,难道是上天与他机会,让他弥补当年缺憾不成! 他念出法随,手指一翻,又是三响! 剑九此刻却再也承受不住,双目大震,竟是一明一暗,走火入魔一般! 那九条噬血天龙在这荡天之音下,也变得极为狂躁,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不要!”人群中有女子惊呼,一抹红光霎时飞入台中! 却是无邪君身侧,不言不语,从未出过手的那名女子! 只见她身影如凌波踏莲,几晃之下,飞向风宓! 早在风宓最初两响出手之时,寻花便已发觉剑九有些不对。 她与剑九日日相处,又心念千机夺舍之事,每日虽然不言不语,一双眼睛却从未离开过他。 旁人虽浑然不知,但剑九眼神陡然一变,她便惊觉那是千机欲出! 其后风宓每一响击出,众人看在眼中像是将剑九步步击溃,实则同时击中剑九与千机二人! 而那千机狡猾老辣,竟趁此机会强行硬扛,激发风宓持续出手,内外夹攻剑九神识。虽荡天十响同样令他神念大损,但拼得两败俱伤,趁虚而入,却是一举夺舍的最佳机会! 也正是千机狂傲,认为自己念力定胜剑九,才这般不管不顾。 但不论内情如何,此番众人眼中,剑九生生接住“问天弦”十二响,已然创下新的武林传说! 夏华也已看出端倪,知是千机作祟,但与寻花不同,她看向剑九之时,竟目露喜色。 他全身肌肉牵动,眼神骇人至极,就算是旁人不明就里,此刻也已看出不对劲来。 那般眼神,如妖如魔,癫狂邪异之色尽显,难道是他邪面已被激出! 眼看剑九即将崩溃,风宓忽又向他飘近来,手中接连奏出一段旋律,如星河引路,向他徐徐递去! 他听闻之下,目中却渐渐清明起来,癫狂之色层层褪去,只是陡然翻身跌坐,十指捏诀,一动不动了。 再看风宓,竟也翩然落地,与剑九一般相对,盘膝而坐。 只有寻花,立在他二人中间,却依然盯住剑九不放。 众人见场中突然如此变故,皆是茫然。一阵短暂寂静之后,人群中又哄然爆发各种议论之声。 有断言他二人已然力竭调息的,猜测他们正进入神念之战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他们同时暴毙的……一时间各种说法都有。 虽二人一动不动,却也无人敢上前打扰,万一他们真是作那传说中的神念之战,此刻有人上去,无异自寻死路。 台上二人双目紧闭,台下却是目目圆睁,便是如此相持了一炷香之久。 忽见风宓双目一睁,霍然长身而起。此刻他双袖一挥,口中一声清鸣! 此鸣自肺腑而出,直达天听,竟是化境巅峰已臻圆满之象! 他因此战,连破关隘瓶颈,终于冲破了巅峰之后,心境之前最后一丝阻碍。 这等修为,江湖如此之大,又有谁敢轻试! 随着他这声清鸣悠然散去,剑九也缓缓睁开双目,转头略略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觉头皮一麻,阴冷窒息,全身似被冻在冰块中一般。 这又是什么修为!既不像化境,又不像心境,之前从未见过! 寻花此时才终于松一口气。剑九也因此战同样受益,隐隐触碰到化境巅峰,但因千机蛰伏,境界极度不稳,这才令阴冷之息陡然外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压住。 而那千机,也功亏一篑,被风宓琴音死死压制,只能再度回归沉眠。 见剑九已然无碍,风宓双唇微动,便拂袖翩然而去。 寻花略一迟疑,看了一眼夏华,又看看剑九,却是一咬牙,上前将他扶起,二人跟随风宓而去。 但不管如何,此战最后仍判风宓获胜。 “问天弦”连出荡天十二响后,究竟还留有多少余力? 而那无邪君看似被彻底压制,但毕竟邪面未出,又能否再战? 此战未尽之事竟然衍生出数种版本,让那些说书评论之人多了好些话本谈资。 此为后话不提。 由于三甲之争过于激烈,为让与战众人调整状态,将此次问道盛会推至最高潮,元凌门掌门宣布将于三天后在天绝峰顶进行最终之战。 至此,三名决胜人选均已落定。 元凌门“问天弦”风宓。 天心宗“无肠”方无常。 元凌门“小妙手”秦绝。 方无常入围倒也不奇,他原本就是上届武榜第一,此刻将元凌门擂主打下,本是众人意料中事。 而这秦绝,却是杀出的一匹黑马。 此人数年前带艺认宗元凌门,自称是前大观峰峰主“妙手”韦笑在外收下的关门弟子。 韦笑与“白池神面”欧阳明约战私斗惨胜,散功之际巧遇秦绝,观其根骨心性俱合心意,便收作关门弟子,将一身绝学尽相传授。 一开始众人自是不信,可欧阳明确已消失不见,秦绝功夫又的确出自大观峰一脉,时间事件分毫不差,便半信半疑地让他归了宗。 此后秦绝闭关不出,默默无闻,再次出关之时,正逢本届问道盛会。 此子虽其貌不扬,不想出手便技惊四座,一路未尝败绩,最后竟将自己的师叔,元凌门三位擂主之一击败,晋级三甲。 他原本并无名号,问道也是此人初试锋芒之战,此等冷门一经爆出,又见他功法尽得韦笑真传,江湖惊叹之下,便以“小妙手”称之。 至此,元凌门上下便再无怀疑,认定秦绝乃是韦笑衣钵传人,自此待他又更加不同。 方寸峰峰主静室。 剑九夏华坐于下首两侧,同时望向座上。 目光落处,却是风宓与寻花二人相对而坐,身前各放一张素琴,双琴相对,中间一炉焚香,不知是何配方,只觉淡泊悠然。 风宓起手拨出一串音律,寻花思索片刻,便也出手回音。 两人轮流弹奏,与其说是合奏琴曲,却更像是对话一般。 剑九夏华虽略通音律,但对他二人演奏内容一时也琢磨不透。风宓境界之高,哪怕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丝毫不显。 寻花却面色淡然,只是眼底深处一丝忧心。但她平日皆是此种神情,众人一时倒也不觉什么。 几轮琴音交流之后,风宓抬手微微按住琴弦,展颜一笑: “既如此,我自当尽心。” “寻花在此谢过师兄。”寻花便也停琴颔首,向他一礼。 第三十章 天绝生疑云(中) “师兄?”剑九大奇。 寻花只是不语,倒是风宓,看看他二人这非亲非疏的样子,不由摇头笑道: “既是师父传人,自然是我方寸峰小师妹了。” 剑九这才想起《渡元真经》一事。 只是,他在风宓面前自称晚辈,寻花又称他师兄,那自己岂不…… 刚暗自尴尬不已,却见寻花起身意欲离开,他连忙唤住: “小花,你往哪里去?” “申时将至,我……” “无妨,他今日此战后虚弱已极,三日内不会再出现了。” 听他此言,寻花心中一宽。但转而又想荡天十二响竟将千机击至这般虚弱,剑九与他同体同命,他又受了怎样苦楚…… 夏华听闻之后,却是目中落寞顿起,深深看了剑九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他这一副身躯,两个灵魂争来夺去,这两名女子就像天平的两端,身不由己,此起彼伏。 这四人纠缠之局,也不知何时能休。 此时虽是夺回控制之权,寻花却又心结重重,明明关心备至,却又疏离排斥,不敢拿起,更不愿放下。 这种种别扭,均被风宓看在眼中。 原来剑九几欲魔化之时,寻花大急,再也顾不得许多,飘身至风宓处,请他相助以内力将一段《归冥引》催入剑九体内,这才堪堪止住千机躁动,救回剑九一命。 而这《归冥引》正是天音子苏言绝技之一,被风宓瞬间识出,大为惊异,又因本门秘密忌讳,不便人前询问,只得想出这个办法,以琴相交,细细问来。 寻花便也不再隐瞒,将自己与剑九获得《渡元真经》一事坦然相告,就连剑九被人寄生,有夺舍危险一事,也一并说了。 听闻其中还有如此转折利害,风宓不由有些暗幸这《归冥引》奏得及时,未令魔头重生,同时又有些暗愧。 若非自己以荡天十响相逼,剑九又怎会如此。 一方是故友子侄,另一方是同门师妹,风宓爱屋及乌,不由对这二人也生出些许怜爱之意。 他默然片刻,心中便已有定论。只是交代寻花每日卯时去寻他,便将这静室留他二人独处。 又是同样小小房间,又是同样袅袅清烟。 ……又是同样相对无语,静默无言。 此次却是剑九开口打破了沉默: “小花,你便打算一直如此么?” “……” “我知你是防备千机,不想被他触碰,也是为我。”此话在他心头不知已反反复复萦绕了多少遍,却一直照顾她心情,未曾说出。 “……” “可你如此自苦,又是否想过,究竟是介意还是不忍,更难令我承受?” 不等寻花说话,他便上前一步,主动将她向怀中一揽。这一揽动作极轻,原也只是试探,生怕她挣扎,反而自伤。 他心知寻花心性之高,宁折不弯,若想破此僵局,只能自己主动。 可这一揽,却如落向寻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中反复咀嚼剑九此语,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渴望一齐涌上心头,当下再也控制不住,双臂一张,反将他紧紧圈住。 她苦苦压抑已久的情感,在这一揽之下,便再也关押不住了。 三日后。 万众瞩目的问道最终之战,终于便要开始了。 那天绝峰顶,此刻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更多在之前几战便已落败的,甚至战力根本无缘问道的那些江湖人士,只能仍旧挤在威山之前的歇脚处,从那些包打听口中,一趟趟传讯获取最新战况。 “首战抽签,由“小妙手”秦绝对战“无肠”方无常!” “这元凌门倒是狡猾,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然打算车轮对战方无常!” “那方无常本就是武榜第一,打秦绝岂不是毫无悬念!我还是先睡一觉,稍后熬一熬,等那风宓与方无常之战吧!” “也是,风宓原也不是方无常对手,但他前几日竟升了境界,此番胜负还真难说!” “说不定方无常也有什么私货尚未拿出,我等还是静观吧!” “不论如何,此次元凌门三甲稳得其二,这第一宗门之名更加稳如泰山了!” 哪怕有包打听奔波送报,山下消息仍然滞后甚多。待到日头耀顶,众人准备各自伙食之际,却听闻一个时辰之前,方无常竟然认输了! 这秦绝到底何方神圣! 方无常又是如何败的! 正当山脚舆情轰然,议论纷纷之际,天绝峰顶观战之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方无常所在天心宗,有药师与毒师两脉,而方无常则善毒,或从拳脚,或借器具,无色无味,防不胜防。 因他常年研习毒药,一身骨骼早已软化,因此招式也更为刁钻,能作凡人不可为之角度,那些点穴封脉、擒拿锁技对其皆是无用。 因他名字带有无常,出招刁钻古怪如深海毒蜇水母一般,心性又甚是阴沉冷酷,便有了“无肠”这个绰号。 许多人败于他手,也皆是因为拳脚无效,复中其毒,几乎都是一照面便无还手之力。 这秦绝年纪也不大,和方无常几乎差了一辈。无论是相貌还是名气,皆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但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之人,却反倒胜了方无常! 他师承“妙手”韦笑,一身指上功夫,原本也是精于封脉点穴之术,按理对那方无常最是无用。 可不曾想,他此战竟一改常态,将所有大穴一概弃之,专攻双目、乳中,裆下等处,偷阴踢肾,泼辣凌厉。 这等打法,大出所有人意料。方无常自持身份,也无法发作,只是面色铁青,当着如此多人,一时之间竟似被市井泼皮无赖羞辱一般。 若是寻常无赖,他也就一脚将其踩扁踢开,可偏这秦绝修为也不低,竟与他缠斗不休,耍猴一般调戏了他良久。 也不知这秦绝还藏了什么暗中的功夫,不论方无常如何用毒,却似对他无用! 一开始他还因为放不下这第一之名,可一个多时辰下来双方谁也拿不下谁,自己身为武榜第一,却被一个小辈如此戏弄,心态终于崩溃,大喝一声: “罢了!这般打法,这问道名次不要也罢!” 那秦绝闻言也住了手,只是咧嘴一笑:“承让。” 方无常再也不想看他,只是寒着一张脸对元凌门掌门道: “这便是元凌门的绝学!方某人领教了,告辞!” 言毕再不多看众人一眼,便带着天心宗众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元凌门众人也均未想到竟是这般结果,本是武林盛会,如今却像闹剧般草草收场。 秦绝这般,虽然获胜,却是江湖中最令人不齿的打法,犹如百家辩论之时,劈头盖脸问候对方祖宗老母,即使赢了,也无甚光彩。 元凌门掌门见这问道竟被搅成如此,一时颜面也有些挂不住,当着众人面也不好责问秦绝,自堕门威,只得干咳一声和了个稀泥: “既然如此,那元凌门便再无内斗必要,本次问道盛会承蒙各位朋友捧场,在此谢过诸位了!” 众人听他如此说,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只能纷纷告辞。 “且慢!” 忽听天绝峰顶入口处一声大喝,众人又自驻足,纷纷望去。 来者浩浩荡荡,竟有十余人之多。为首却是剑九认识的莫氏山庄庄主,身后跟着莫影父子等人。 可这一行十余人全身缟素,披麻戴孝,莫书言手中捧着一个乌木盒子,抬眼看见剑九等人,目间大喜,正欲招呼,却听莫影轻轻咳嗽一声,便又赶紧低眉恭顺立在一旁,不敢多说什么。 莫家主朝身后抬手示意,莫影便立刻站出,一提气,朗声道: “元凌门高手如林,佩服佩服!莫氏此次前来,也想请各位武林朋友一起做个见证,为我家老爷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狮吼功之下,字字句句响彻在这天绝峰顶。 竟是来者不善! 第三十章 天绝生疑云(下) 剑九见他们如此装束,心中便已明白,这些人必是为了莫问我一事而来。 他并不愿卷入此等武林纷争,江湖纠葛,便悄悄拉一拉寻花的手,二人退后没入人群之中。 元凌门掌门见这一干人等来势汹汹,莫氏山庄又名头甚响,不欲得罪,便走上前去一抱拳道: “莫氏山庄诸位朋友大驾光临敝门,不知为何?这公道一事,又是从何说起?” 莫家主只在鼻子里一哼道: “我家老爷子被你元凌门暗害,我莫氏家宝失传,必也落入你元凌门之手!” 元凌门掌门被他说得一愣:“莫家主口中老爷子,可是莫问我老前辈?莫老前辈失踪已久,难道竟已身殒不成?为何又一口咬定是我元凌门所为?” 身旁一个有些急性子的峰主,忍不住开口驳道:“众人皆知莫问我老前辈修为之高无人能及,无凭无据,又怎能胡乱攀咬我元凌门!” 莫家主冷笑道:“我等方自迎回老爷子遗骨,若无证据,怎会来你元凌门!魏无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他言罢将手一挥,便有两名莫氏族人提上来一个箱子,往元凌门掌门魏无道面前一放。 魏无道不知他此言何意,只得上前将那箱子打开,一眼看去,心中只是一惊! 箱子里竟是一堆白骨! 那白骨看似已被腐蚀甚多,坑坑洼洼,装殓之人并不怎么用心,只是一气丢入。除了白骨,还有一块苔迹斑斑的石头,和一些衣物残片。 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莫问我,你费尽心思,还是被我骗了,哈哈哈!” 而那衣物残片一入魏无道眼帘,他心头便猛然一缩。那花纹,的确是元凌门的制式服装纹路! 此人想必真是元凌门之人,但又不知是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魏无道强行按下心中震惊,看向莫家主。那莫家主见他神色似已默认,便将莫问我埋骨潭底情形向他述说分明。 “此事你是知情也好,不知也罢,老夫并不关心。只是此人究竟是谁,我莫氏山庄必须问个清楚。而且老爷子亦是我上代莫家之主,随身家传之宝也已消失不见,若是真被你元凌门侵吞,便请速速归还!” “莫家主休要如此咄咄逼人,”魏无道怆然向后一步,失神道: “若真以你所说,便是这二人双死之局,又是三十多年前的无头公案,我元凌门上下对此事一无所知,兴许并无仇怨,只是私斗罢了!如今二人皆已身死,便是一命还一命,元凌门并不欠你莫家什么。” “至于你口中所说什么家传之宝,更是闻所未闻,勿要血口喷人,将这子虚乌有之事平白诬在我元凌门身上!” 他此语一出,周围人等皆是点头,只凭一些猜想就如此确认元凌门侵吞莫氏宝物,的确有些武断了。 “那好,我且问你,韦笑与苏言二人,如今却又何在?” “这二位乃是我元凌门昔日峰主,亦是魏无道的两位师兄,他二人失踪已久,只有韦师兄已确认身故,还有衣钵传下,苏师兄却是至今都杳无音讯,魏某也焦急牵挂的很。” 魏无道一面说着,一面又回首看向本门众人。方寸峰一脉以风宓为首,面色怆然,沉默不语,而大观峰一脉,则尽将目光纷纷投向秦绝身上。 “我等一路前来,也已听说,这秦绝便是韦笑徒弟?既如此,这尸骨必是苏言了!” 莫家主此话一出,人群之中一阵议论。 他这说法未免也太过于草率了些! 但此人衣物确系出自元凌门,当年能有实力与莫问我一战,还生死未知的,又的确只有韦笑与苏言二人! “师叔。”风宓原本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却向魏无道稽首一礼: “风宓欲一观箱中遗骸,请师叔准许。” 征得魏无道首肯后,他便上前几步,蹲下身来伸出一手,将那残衣白骨拣了几块出来,细细看了一看,复又起身向魏无道拜道: “此人虽身着我元凌门服饰,可我方寸峰一脉,服饰取方寸之意,省去了许多纹路细节,师叔明鉴。” 他略略一顿,又道:“而且师侄方才细观尸骨双手残骸,师尊之前问道时与那裴一江一战,受了他一剑,右手小指已然骨裂,虽复愈合,但这骨裂痕迹却不会消失。而这副尸骨双掌指节完好,此人并非师尊。” 闻他此言,魏无道与莫家主便细细观之,果然如他所说。 “若非苏言,难道是韦笑?” “更不可能。”魏无道缓缓摇头。“韦师兄约战‘白池神面’欧阳明,已散功而去,如今衣钵传人便是为他送葬之人,又怎么可能葬身潭底。” “约战‘白池神面’?”莫家主浓眉一皱,仿佛不怎么相信。“欧阳明因那桩事情,早已退隐江湖,又怎么会与人约战?” 他抬眼看向秦绝,便一招手道:“你就是那韦笑传人?你过来,老夫有话问你。” 秦绝原本默立一边一声不吭,见大家话题已至韦笑,正准备趁人不备偷偷溜走,却冷不防被那莫家主一声喝住。 此刻众人视线皆投向他,他便再无所遁形,只得看向魏无道,一副惧怕莫家主淫威的样子。 “无妨,你当年如何遇到你师父,他又是如何死的,便在此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吧。” 见魏无道如此说,他便再也无辙,只得慢慢走上前来,半个身子缩在魏无道身后,将自己如何遇到韦笑,韦笑又是如何传功于他,复又细细述说一遍。 “你说二人约战,欧阳明已死于韦笑之手?你亲眼看见了?” 莫家主一面听他说,一面心头对应细节,突地出口问道。 “晚辈自是未曾亲眼看见,只是听师父说起,他与那欧阳明两败俱伤,师父尚且重伤散功,那欧阳明想必已是死了……” “你小子,休要放屁!”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头顶响起一声霹雳般大喝,人还未曾反应过来,脸上便已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巴掌,瞬间浮肿起来。 秦绝心下大惊,四下回顾,却只见众人围观,并未出现陌生之人,不知这一巴掌从何而来。 魏无道与莫家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骂声惊了一惊。 此处人多,且风波中心几位皆是化境巅峰修为,这发出怒喝和巴掌之人,竟似功力犹在众人之上! 第三十一章 旧怨牵蛛丝(上) 毕竟魏无道与莫家主是大派大族主事之人,此情景虽突然,却也不至让他二人失了方寸。 魏无道面色一沉,朝空中抱拳虚礼道: “这位朋友,有话不妨现身说明。” “朋友?这江湖之中只有是非,哪来什么朋友!” “若非你们胡乱攀扯,竟咬到老夫头上,老夫才懒得插手这等腌臜破事!” 那人声音复又响起,语音洪亮内力充沛,却又充满不屑。 他言语之中意思已经甚是明显,莫家主失声呼道: “你……难道是欧阳明!” “现在的后生晚辈竟都如此不知礼数了么,就算你家老头子在世,也未曾直呼老夫名字!” 莫家主嘴唇抖动几下,还未来得及分辩什么,“啪”的一声,脸颊上竟也挨了一个耳光! 风宓见此人脾气甚大,功夫又高,生怕对其掌门师叔不利,便赶紧抢言拜道: “欧阳前辈见谅!既然来此,便是元凌门贵客,恭请前辈现身,我等好尽地主之谊。” “你倒是比他们会说话些!不过客套马屁就免了!” 随着他的声音,峰顶绝壁伸出的一棵古柏之上,现出一位老者。 他一身白衣,须发也皆是森森雪白之色,双足立在那柏枝末梢,随着山顶风过,他立足那根枝头和其他树枝一般晃动,并未有任何不同。 仿佛他并无重量,只是一个幻像浮在那里。 而这老者气息,竟随着言语收放自如,怒骂时如雷霆震耳,沉默时又好似完全不存在一般。 心境!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炸起相同的两个字来。 而那剑九寻花夏华三人见到老者身影,却大为讶异。 这不是天公,却又是谁! 他们之前与其相处多日,不知身边此人竟是四十余年前武榜第五,名动江湖的“白池神面”欧阳明! “想跑?你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老夫!” 欧阳明倏地从枝头消失不见,再现身时已一脚将那秦绝踢翻,脚尖连起几下,点住他穴道,似是连手指碰他一下都不屑至极。 “你这小子信口雌黄,竟利用老夫避世,随意造谣!你且说说,老夫如何与韦笑约战,又如何死在了他手里?” “前辈……前辈饶命!”秦绝哪里料到自己嘴上开光,竟真的将这消失已久的欧阳明唤了出来。此刻已是魂飞魄散,告饶不止。 “欧阳前辈!”见此变化,魏无道哪还敢有半分不敬,忙出声道:“万望前辈手下留情!秦绝事涉本门韦师兄生死行踪,恳请交给我元凌门审问,事后定给前辈一个交代!” 欧阳明斜眼一翻,鼻孔哼道: “老夫此时现身,谣言不攻自破,何须你给交代!此子心思毒辣,胡乱攀咬,你自行发落吧!” “前辈所言极是!”魏无道见他此语,忙不迭借驴下坡,顿首道:“前辈德高望重,另外关于莫氏山庄说我元凌门侵吞他宝物之事,也请前辈明察秋毫,为我等主持大局!” “老夫又不是知府衙门,帮你们主持什么大局!”欧阳明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四十余年老夫早已不问俗事,你们江湖上扑腾的浪花儿都与我无关!老夫也是个要脸的人,若再拖我下水,就不是两个耳光这么简单了!” 那魏无道与莫家主哪里还敢再说半个不字,只是垂首抱拳,恭送欧阳明。 剑九只听耳边似是欧阳明传音,抬头一看,只见欧阳明双手一背,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走了过去。 “你且跟过来,老夫有话问你。” 他心念一动,立刻悄悄一捏寻花手心,慢慢也退出人群。 夏华见状,便也跟了过去。 待到得一处偏僻之地,欧阳明身影浮现,盯住剑九看了半晌,又问向寻花: “前些日子,老夫听外头频频议论无邪君之事,就知是你们!他是身不由己,老夫只道你是个懂事的,怎么却由他乱来!” 寻花见他正色质问,心头愧疚,也不知如何回话,只是默然垂首,一言不发。 剑九见她如此,忍不住出言道: “天公前辈……欧阳前辈,小花身无内力,又如何奈何得了此事,莫要怪她了。” “老夫当日就告诫过你,若是制不住那魔头,放他出来兴风作浪,老夫便出手为武林除害,届时莫要怪我心狠手辣。你现在情形如何?” “你这老头,怎么是非不分!”一旁夏华见他这般危言恫吓,不但不惧,反倒斥了他一句。 “小丫头,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如此对老夫说话!” 欧阳明不怒反笑,夏华虽然出言顶撞,但样子娇俏,也没什么威胁,他倒反有一丝新鲜感,忍不住回问: “那你且说,老夫怎么是非不分?” “虫主虽言行霸道,手段凌厉了些,但那些人都是咎由自取,主动挑衅,不信你问他们,我们这一路行来,可有枉杀过一个好人?”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向剑九一指:“再说他原本废人一个,如今这一身功力突飞猛进,问道一战成名,扬名立万,还不皆拜虫主复功所赐!” “虫主杀人,也不过为了护我,何错之有?倒是你们,天天口里喊打喊杀,百般弹压,反倒有理?” 被她这一说,竟反转乾坤,将千机说的好似毫无过错,无辜至极。 “小丫头说话也忒颠倒黑白了些!”欧阳明一面大摇其头,一面道: “他平白占人躯体夺舍,这等违背天道之事,难道也有理了?” “夺舍之事,听着虽是残忍,但江湖之中,那般多生死由命,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再说,你们天天说虫主夺舍夺舍,如今夺了吗?” 这夏华满嘴歪理,却又自成一套,口齿之锋利,真真与那千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寻花原本一直不语,此刻听她说了这么多,便再也忍不住,开口道: “我不管你如何想,若是伤害九哥身体性命,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你等如愿。” “你也莫要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如今与虫主共用一体,虫主在时我每日为他调养进益,谈何伤害?倒是你,每日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要死要活,守活寡一般,除了使使性子累他心境,又为他做过什么?” 夏华早已不悦寻花多时,见她此刻自己撞上来,便也就不再客气,劈里啪啦一口气将心里的怨气不满一通发泄。 见夏华竟说得如此直白露骨,寻花脸色涨得通红,却又无言以对。 “够了够了!”欧阳明也不禁大是头疼。俗事本就难断,更何况是这男女之事。 “反正说来说去,你们两个也就是为了自家男人!你们皆给过老夫恩惠,这些恩怨,今日就一笔勾销罢了!你们的闲事老夫不管,生死有命,自己好自为之吧!若是真出了那作妖祸害之事,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他说完此话,便已消失不见。 今日这般一闹,寻花和夏华便彻底展明心迹,各自将一颗心都放在了如何保护自己爱人上,平日再见,只如陌路。 而夏华今日一番话,却令寻花心窍顿开。若要剑九元神稳固,必不能再让他有后顾之忧,自己再不可像以前一般任性行事,令他担忧牵挂,无所适从。 想明此节,她便一双秋目向剑九看去,眼中俱是温柔慰藉,体贴关怀溢于言表。 剑九见她如此,不由心头暖意涌上。可突然他眼中寒意却又一闪,低低道: “你先且去,他要来了。” 寻花立刻神会,依依不舍看了他一眼,便也消失了。 夏华见状却是大喜,一把扶上剑九肩头,看着他瞳中眼神邪色渐起,慢慢地变成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三日不见,你可还好,怎会虚弱至此,我……” 她还未说完,便被他一把搂在怀中。力道之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方才几人说话之时,千机便已渐醒,只是未曾发动,夏华数语尽皆被他听在耳中。 他这一生,未曾感受过一日世间恩情,皆是孤煞背叛,千夫所指之命,凡事只能依靠自己一力镇压,即使千年以来侍他圣女众多,也因他心性冷酷邪异,对他惧怕服从多于真心爱慕。如夏华这般身心皆为他而战的,也是首次遇到。 他一颗心早已冰凉,感受不到什么浓情爱意,也给不了什么温柔回应,惟有一念留存,这夏华,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 第三十一章 旧怨牵蛛丝(中) 欧阳明一事风波虽息,却又牵扯出韦笑行踪成谜。那秦绝身负韦笑绝技,既被发现扯谎,一日之间便从元凌门新星跌落成了恶人,被押至刑台受审。 消息传至山脚,那些江湖人士均被这一日下来种种变化惊得如鸭群一般,呱噪议论不已,却又尽皆引颈相望,生怕又错过什么更加了不得的事情。 元凌门虽已谢客,但莫氏山庄本就为莫问我身死一事前来问责,此刻又哪里肯走,便借着此事,定要旁观元凌门审讯秦绝。 魏无道虽头疼,却也无法,只得由着他们。哪怕元凌门已宣布问道结束,威山脚下却仍然挤挤攘攘,并无多少人离去。 没想到还真叫他们又等出一个惊天消息来。 那秦绝也不知究竟留了多少后手,见欧阳明离去,无人可以压制,审讯之时佯作受刑不过,骗那魏无道近身听他说话。 却不曾想他穴道早已自解,乍起行凶,打伤魏无道与上前拦阻的莫家数人,就这么跑了! 风宓虽是临破心境之人,拼力击出荡天十响,将他隔空震了个内伤,却因事情太过突然来不及反应,一时也没能将他留住。 加之魏无道吃他一击伤势颇重,风宓也无心追击,只得回身查看掌门师叔伤势,便就这么让他成功脱逃。 但有一点却是分明,这秦绝身中十响都只是内伤,还有余力奔逃,之前问道必是未尽全力。此人功力究竟多少,竟不在风宓之下! 此刻已是黑夜,峰峦起伏之间树影交叠,却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山上迅疾冲下,虽是月光昏暗,他却不敢走山路石阶,而是专拣那僻静幽林穿插下行。 方自前冲,却突然脚下一软,身体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两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加上又有内伤,此刻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咕碌碌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此人正是秦绝,他方从刑台逃出,正自慌不择路,没想到却跌了一跤,只滚得满头满身皆是落叶泥土,被一棵树当腰一撞,方才堪堪止住。 只是这一撞,也撞得他七荤八素,刚想闷哼出声,却听树上一个女子声音: “什么人?” 那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丝媚意,乍听之下勾人心魄,令人想入非非。 此刻秦绝哪还有心思想这些,立时屏住呼吸,将那声闷哼生生咽了回去。 树上轻轻响动了一下,上面的人似是要下来查看,正当他心弦紧绷,准备伺机而动之时,身边枯叶丛中悉索连响几声,一只兔子后腿连蹬,跳了开去。 “原来是只兔子。”树上那女子似是放下心来。 “哎呀,你真是……你怎么能把我……”那女子口中连连娇哼,似是还有一人,在树上与她耳鬓厮磨。 她那魅惑声音听在秦绝耳中,真是撩人之极,可他偏又不敢出声,只能拼死忍住。 忽然树上坠下一物,砸在他头上,却是一双女子绣鞋。 还未等他反应,又飘下一件衣物。 然后是中衣,亵衣,男女皆有,最后竟是一件精巧肚兜飘落至他头顶,阵阵暗香直往他鼻尖里钻。 此刻那女子娇哼又变作娇喘,随着那些衣物的落下,气息逐渐颤抖起来。 便是他此刻什么都看不见,但那衣物幽香,喘息诱人,他也知道必是有人在树上…… 虽然他完全没听到男子声音,可光从那女子声音反应,和树叶抖动的瑟瑟之声,也能想象出此刻树上情景之激烈…… 那声音原本就充满情欲,极其引人遐想,秦绝又是二十六七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别说他此刻已受极重内伤,气血运行紊乱,便是完好之时,也禁不起这般撩拨。 那女子喘息将至高潮,秦绝便再也忍受不住,一口鲜血猛然喷出。 他用手死死捂住口鼻,却已是晚了。树上突然一阵极短的寂静,又突然响起那女子惊呼: “下面真的有人!” 声音虽小,却充满惊慌。 罢了!此刻他万念俱灰,便只能将心一横,作势再度奔逃。 可他身形方自一动,又被一股大力兜头打了回去,复又跌回落叶之中,随之便是眼窝一阵剧痛。 头顶响起了一个男子声音: “无妨,吾已挖了他双眼,你下来便是。” 声音冰冷至极,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之事。 “咦?是他!”那女子口中又是一声轻呼,还是那般轻柔绵软,可这轻呼听在秦绝耳中已再无半分诱人,反而如同催魂夺命的厉语一般! “你认识他?” “认识,也不算认识吧,这人就是秦绝,说是妙手韦笑的徒弟,但又好似不是。” “哦,没兴趣,杀了吧。” “等等,我有话问他。” 那女子声音似是劝住男子,又忽离秦绝近了不少,应是俯下身来,凑近他道: “秦绝,无邪君问你话,你若再敢藏私,可知后果?” 无邪君!秦绝心内猛地一紧。此刻已是黑夜,那他面前站着的,便是那杀人不眨眼,手段毒辣阴狠的邪面! 就冲着这一言不发,连个照面都未有便挖他双眼的手段,定是邪面无疑了! 他此刻身受重伤,再无后路,又遇上这么个魔头,当下已是心胆俱裂,只得连连点头。 “你真是韦笑徒弟?” 秦绝双唇紧抿,既不敢答假话,也不敢答真话。 便这么僵持了片刻,只听那男子一哼,好像眼窝伤口中钻进去什么东西。 “此蛊‘吐真’,会依附你心念而动,除非你能骗过自己,否则一答假话,便能叫你痛不欲生。” “吾并没什么耐心,每个问题只给你一息的思考时间,若是不答,吾同样催动此虫。” 那男子声音毫无感情起伏,却字字扎心。秦绝一开始不信邪,负隅顽抗了两下,尝到此蛊厉害后,彻底放弃挣扎,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原来此人并非秦绝,而是韦笑本人! 而莫问我,也确是韦笑所杀! 当年他的确与人约战,约的却不是欧阳明,而是苏言与莫问我!而且当日也并非约战,而是以赌局名义,三人携带本门最高绝学,一同在那五阳山九阴潭会武。 这绝学,便是会武赌注。 苏言与莫问我本就是问道绝巅之人,会武成痴,当时莫氏山庄又与元凌门并无嫌隙,只是同道交好,当下并无怀疑,那莫问我更是自恃功高,也未将二人放在眼中,只当是稳赢之局,想将二人宝物收入囊中。 待苏言与莫问我初时比试,二人内力大损之际,他便暴起发难,将二人击至重伤。 莫问我自是轻敌,可那苏言也确未想到,二人本为同门师兄弟,韦笑竟也会对他痛下杀手。 韦笑击杀莫问我之时,也被他反手一掌震至内伤,心境内力之可怕,即便对方已是奄奄一息,那一掌也并非轻易可以承受。他恶从心起,便也回手,彻底要了莫问我性命。 待到韦笑搜刮二人绝学秘籍之际,却被苏言拼了最后一口气逃脱。 但苏言受他全力一掌,即使逃脱,也必死无疑,他便并未追赶,只是脱下自己衣物,寻了个替死鬼伪装成莫问我与苏言双死之局,自己便带着莫问我的秘籍离去。 苏言那本《渡元真经》,由于他并不通音律,也没想到这是一本琴谱,如同文盲捧书,便抄录一份,将正本遗弃在那潭底,坐实苏言身份。 “不对。”那女子听他说到这里,截口打断道: “你费尽心思安排这些,却又为何?” 第三十一章 旧怨牵蛛丝(下) “我功力本就在苏言之上,问道名次也胜于他,可掌门师尊偏心,竟欲将元凌门传给他!既然如此,我便自己去拿!” 韦笑只是仰面惨笑,语句怨毒至极。 “呵,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心计,不过为他人做了嫁衣,最后你们谁也没当上这掌门!”那女子字字句句诛心,令韦笑心头滴血不已,尤甚伤口疼痛。 “那这秦绝又是怎么一回事,莫家自称遗失宝物,真是被你所取?” “宝物,便是莫问我当年携带的那本秘籍吧!我原本以为那是他冲破心境的修练秘籍,如获至宝,不曾想那竟是一本炼魂妖功!” “炼魂妖功?” 原来这秘籍名曰《炼魂逆元诀》,从如何抽魂,炼魂,夺魂,最后可达到延寿续功的目的,但因血腥霸道,竟是一本不折不扣的魔功秘籍。 那秦绝,也是在他重伤之际,无意撞上的少年,韦笑见他根骨上佳,是替身之才,自己又重伤难愈,便一念之差,仿照那《炼魂逆元诀》,拿秦绝身体试法,彻底占据他躯体为己所用。 乍一听来,却与夺舍无异。夏华闻言心下一动,正待追问,千机却不屑道: “哼,什么炼魂逆元,不过是不入流的功法,将人弄到不生不死再行强占,怎配与吾千机蛊相提并论。” 原来这炼魂逆元,需要生生放尽对方全身鲜血,将身体精元榨干,才能引入自身精血,据为己用,虽看着像是活人,身体却已尸化。 之后若是被人下毒,只要不见血,便对其无用,也难怪方无常拿他不下。 所谓延寿,也无非是本来大限将至,再行借助新的躯体苟延残喘罢了。 而且炼魂之后,功力立时减半,亦需缓慢恢复,故此他只得先认宗元凌门,再行闭关,直到问道也未能完全恢复,始终差了一些。 只不过如果错过这次问道,便又要再等二十年! 权衡之下他只得铤而走险,剑出偏锋,先用计赢了方无常,在门中站稳地位,再慢慢对付魏无道和风宓,夺回掌门之位。 只是没想到命数不济,功亏一篑,先后遭遇欧阳明与无邪君,最后竟沦落到如今境地。 见这《炼魂逆元诀》也没什么作用,夏华不由大失所望。 她轻轻立起,口中吐气如兰: “我问完了。” …… 次日清晨,元凌门巡山弟子突然在离天绝峰不远处的树林中发现秦绝尸体,他眼耳口鼻七窍俱是流血,竟是在临死之前被人挖目拔舌,刺穿双耳,将那七窍尽毁,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再看。 他的尸身之上散落白色书页粉末,似是一本书被掌力揉成粉碎,只留封面斜斜覆在他胸口之上,上书几个大字: 《炼魂逆元诀》。 莫家众人赶至,见家宝被毁,此等秘法也无脸被江湖知晓,只能找个借口线索已断,悻悻离去。 元凌门虽不知秦绝真实面目,但见他死状凄惨诡异,又持身不正,便也不欲家丑外扬,只是将韦笑之死推在他头上,将这无头公案草草了结。 有时真相,却也不那么重要,只要该圆的面子圆了,活着的人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虽然此次问道名次被秦绝搅得稀烂,但江湖不乏有心之人,仍旧按着武力修为,将露面的风云人物做了一个武道排行。 “白池神面”欧阳明。 他重出江湖,修为早已突破心境,遥遥领先武林众人,亦不逊于当年莫问我,成了“断魂雨”之后的又一心境传说。 “问天弦”风宓。 风宓修为刚至心境门槛,又在连出荡天十二响后仍有余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被排到了第二。 “无肠”方无常。 方无常本是上届榜首,但因欧阳明的出世,这些年又未能在境界上有所突破,此次受秦绝所累,接连掉落两名,心中自是暗恨不已。 “无邪君”剑九这次却排到了第四。虽是第四,但关于他的议论却超过了前面三位。无论是正邪心性,还是与风宓的未竟之战,都给武林下了不少空白和话题。 尤其是那邪面根本未曾出手,只冲着众人印象中的种种狠辣手段,便有不少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编造了许多无邪君邪面大战其余数人的版本,以博眼球。 竟还有不少追随仰慕之人,仿照千机夏华做派招摇过市,也不知是技不如人,还是被正主教训,死了几个,这才稍稍收敛了些。 这一日,剑九功毕,便在方寸峰一处等待寻花。 此次在元凌问道大会弄出这么大动静,本也是夏华的主意,欲钓出影阁幕后之人,可一连数十日过去,并无什么异常,反倒是寻花,每日辰时便与风宓相约,却又不许他跟随。 剑九正倚在一棵树干之上,忽然听见头顶有人道: “哟,瞧你这呆呆的样子,还在等她不成!” 随着语声,从树枝之上荡下一双玉足来,露出半截小腿,又着了一双红色的小巧绣鞋,更衬得这小腿双足莹白可爱。 与寻花双足完全隐在裙中不同,夏华素日或行或坐,最喜露出一截腿来。 一开始这元凌门中还有心猿意马之人与她搭讪,后知她与邪面之事,俱是后怕不已,从此哪还有人再敢多看她半眼,平日撞到,都吓得立刻远远避开。 见是夏华,剑九也不欲搭理,只是依然望着远方出神。 “别怪我没提醒你,”夏华正无聊的很,也不介意他毫无反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这身体每夜都是虫主占着,自是没什么感觉,但她,有多久没和你亲近了?” 见下面剑九头颅微微一动,她又道: “你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可人家没有,我看那风宓天天找她,两人师兄师妹的叫的可亲热了。” “别胡说,那风宓年纪,都能当小花父辈了。” 见他真的回应,夏华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微笑,她便跳下树来,往剑九耳边一凑: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罢!那风宓虽然年纪大些,但自有魅力,修为又高,别说二人是师兄妹,便是师徒,传出江湖佳话在一起的也不在少数。你还是长点心吧!” 她头一歪,笑容里又带了一丝促狭: “你说他二人天天在一起,会干什么?” 第三十二章 引秘询影主(上) 剑九方待细细想她这话里的意思,夏华却一闪不见了。 他心中自如明镜一般,夏华此语只不过想将他心境破出一丝裂隙,好教千机趁虚而入。 即便如此,他却也忍不住思量,寻花每日与风宓相约,又不欲让他相随,他自是相信寻花,也敬重风宓为人,但此刻经夏华这么一挑拨,也不由生出些好奇,不知这二人究竟在做什么。 心头方琢磨猜测着,眼角余光只见一名方寸峰女弟子向他走来,稽首一礼道: “剑九少侠,师尊有请。” “风宓前辈?”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只是这风宓不是正和寻花相约,好端端的找他又是所为何事? 难道是小花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剑九关心则乱,未及细想便跟她去了。 那女弟子在前引路,七弯八绕,去的却不是峰主处,而是下山方向。行至半路,剑九心生疑窦,便止步问道: “风宓前辈不在方寸峰么?我们这又是去往哪里?” “少侠稍安勿躁,师尊说事情过于重要隐秘,不便在方寸峰言说,还请少侠跟我前来。” 此刻剑九已隐隐觉得这女弟子言辞闪躲似有问题,刚欲拒绝,心念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装作无事一般继续跟她前行。 二人行至一处荫绿竹林,那女弟子不再往前,而是立在原地未动。 “风宓前辈何在?” 他话音未落,便见对方手中银芒一闪,似是一根长鞭挥舞而出,而四周竹林啸声大作,不知从何处飞出数根钩锁,在剑九颈项四肢一绕,竟如蛛网一般将他凌空吊起。 “你不是方寸峰弟子!” “传闻无邪君手段诡秘狠辣,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那女弟子见已得手,索性不再伪装,一声冷笑。 “你究竟是何人,如此这般又是何意?” “要怪只能怪你行事太嚣张了些,有人出价,买你的命。” “……你是影阁之人?” 那女子未作答,也未否认。剑九见她神情,心下便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倒也不慌,只是笑道: “不知在下身价几何?在下素日花钱厉害,要是低了,岂不太没面子?” “你倒是沉得住气,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说笑。” “不敢不敢,在下性命都捏在姑娘手中,若再不伏低告饶,岂不死得更快?” 剑九见那女子沉默不语,便又开口道: “姑娘这么好的身手,难道是影凰?这般好看的容貌,是你真身还是假面?若是假面,倒真有些可惜了。” 那女子本杀心颇重,但冷不防被剑九这般出言调笑,他此刻手脚虽均被绑死,却从容不迫,反倒透出一股子俊俏潇洒来,芳心不由暗暗一动。 “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姑娘都未下杀手,是不是不忍心杀我,既然如此,不如放了在下,那人出价多少,在下再加一倍,我们合力将他反杀如何?如此姑娘也可回影阁复命了。” 任是剑九巧舌如簧,下面女子只是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抬头,面带讥讽道: “你可知我为何听你废话许久?” 剑九摇头。 “你且看那绳索之上是什么?” 他依言看去,竟发现勒住他手脚颈项的五根绳索尽头皆爬出一只碗大的蜘蛛来! 这些蜘蛛腹如葫芦,漆黑的硬毛密密麻麻覆在全身,五只蜘蛛足尖齐舞,此刻纷纷沿着绳索向他爬来。 饶是剑九拼命挣扎,绳索却仍然紧紧将他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只黑蜘蛛慢慢逼近,直到伏在他头顶和四肢大穴之处! 原来那女子一直静默,便是在拖延时间,催动那几只毒蛛。此蛛名曰墨皇蛛,奇毒无比,只要沾上其毒液,生人立毙,三刻之内便能尽化为血水。 她素日杀人毁尸利落已极,皆是靠这墨皇蛛。见头顶剑九没了声音动静,想着他已被这毒蛛吓软,又或是已毒发暴毙,便一声冷笑,将绳索一松。 可剑九身体并未像她所想象那般绵软坠落在地上,而是身形一起,如大鹏一般凌空拔了丈许! 与此同时,她突觉浑身一紧,顿失平衡,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低头一看,竟是几条猩红巨型蜈蚣分别缠住她腰腹,双足和脖颈。 一瞬间,她和剑九形势突然对换过来。 “你!……怎会!” “在无邪君面前卖弄毒虫,真真可笑的很!你可知他乃万虫之主?”竹林上空突然响起一串娇媚的笑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又带着些许恋慕。 她循声望去,一名碧衣女子从竹影中跃下,一双红色绣鞋之上露出半截莹白小腿,正是夏华。 “万虫之主?什么意思!” 惊呼之中,剑九也自空中落下,她那几只墨皇蛛竟如乖巧小兔一般趴伏在他掌中肩头,任他指尖翻动逗弄。 这女子只是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姑娘这下可以说实话了吧,究竟是谁要杀我?”剑九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此刻已全然没有了那分轻松调笑,而是透出一股冰冷的气息来。 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影阁任务只有阁主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何人委托一概不知。” 剑九默然。夏华见此,略有不满地道: “你与她这么多废话作甚,唤出‘吐真’,一问便知。” “我方才也想过用‘吐真’之法,但此蛊过于阴毒,一旦用过便会毁人七窍,若她真的毫不知情,辛苦牵出的线头便又要断,得不偿失。”剑九摇头缓缓道。 那女子虽不知他们口中“吐真”为何,但听剑九言下之意,自己似是逃过一劫。刚要松一口气,又听他道: “我要见你们阁主。” …… 剑九回到方寸峰,便向风宓提出辞行。 因魏无道之前受了韦笑所化秦绝一掌,当日便已闭关调养,门派中决策之事,便暂都落在风宓头上。 听闻他们要离开,风宓虽觉有些突然,但也不便强留,只能吩咐门下弟子为其打点所需事宜。 他虽已知剑九身份,但见对方并未主动言明,也担心其是否有难言之隐,贸然相认恐有不便,只得按下不表,旋又交代寻花离开之前再去寻他一趟。 第三十二章 引秘询影主(中) 夏华频频朝剑九眼色示意,剑九只作未见。等待寻花之际,夏华便忍不住问道: “你就如此放心让那影凰离去?昔日阁主如此器重于我,也未授我双线联络之权,你又有何把握让阁主与你相见?” “她任务未成,影阁必不会善罢甘休,此其一。” 剑九见她此问,便也无需隐瞒,只是将自己的计划想法和盘托出。 “其二,放她走之前,我留了一句话,那影阁之主一听必会见我。” 二人正说着,却看见寻花迎面走来。 “九哥,师兄身上那套机括,也送了我一套。” 寻花本就开心,一看见剑九,便迫不及待地给他看腕上的琴弦机括。 “九哥你看我这样,好不好看?我要是有内力,是不是也可以如师兄一般了?” 寻花忍不住试着模仿风宓问道时弦战的身法姿势,一边舞动,一边奏出几个音符。 她身姿本就飘渺,此刻拉弦舞动起来,便如漫天飞花红玉,落入剑九眼帘身周。 从画阁初见,再到漠北变故,后又跟着他行走江湖遭遇萤婴千机,寻花所遇均是欢少悲多,一直都给他刚强自持,不喜言笑的感觉,纵使有过的情意也多是因为感情迸发,他二人之间更多时候相敬如宾,却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如今她心中包袱已释,那本该有的少女情怀便又都显露出来,虽不似鹿鸣那般懵懂可爱,又不似夏华妩媚诱人,而是自带一种灵动脱俗,剑九看在眼中,又是一番别样的美景。 “……好看。” 除了好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阁主……无邪君实力莫测,属下不是他对手,请阁主责罚。” “你既失手,还回来做什么?” “阁主恕罪!他……” “怎么?” “……无邪君说,想请阁主一见。” “放肆!本座为何要见他?” “他说……他说有一言留给阁主,阁主一听,必会见他。” “哦?……他说什么?” “裴九未死,莫四失踪。” …… 剑九三人刚离威山不远,就得那影凰飞箭暗信。 “八月十二未时三刻,思州万安城请君楼。” 终于!剑九不由精神一振。多年来一直困扰他的这道阴影,如今将要解开,他便加快速度,三人数日便赶到了思州。 这万安城请君楼规模颇大,里外竟有三层,影阁阁主也未明言有无暗号,落座何处,他们心知这阁主狡兔三窟必是隐匿于人群之中,便随意拣了一个人多的地方坐下。 “客官想要来点什么?”方自落座,店小二便热情招呼过来。 “你们这里有什么拿手菜色,或者酒水菜牌?” 这本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请君楼在这万安城乃至思州都名气甚响,小二也有所倚仗,言语之中也有了一些夸大: “请君楼汇聚九州名厨,没有不拿手的菜色,因此并无菜牌,客官想要什么只管点便是。” “你们来吧。”剑九最不耐点菜之事,之前在千红醉都有姑娘代劳,入江湖之后更是有什么吃什么,便将点菜这等繁琐之事推给寻花夏华。 寻花想了一想,便说道: “那就点几个以前家中素日常吃的,金龙浮玉,九子拜母,琉璃斗翠,花满玉京。” 夏华嘴角一翘,接着道:“你这也太清淡了些!我来个清炖蛇胆,爆炒雀心,红烧猴头,再来个四目汤。” “四目汤?”寻花不解。 “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就是鱼目,猪目,羊目,牛目……” 还未等她说完,旁边一桌客人听得胃口尽倒,几欲干呕。 那店小二初听寻花点菜已是晕头晕脑,这些菜名花里胡哨叫着好听,鬼晓得里头都是什么食材。 他哪里知道,宫里每日上百道菜,由不同御厨掌勺进献,公主只不过夹几筷子挑着吃了,剩下的便全要赏给宫里的婢女宫人。 公主只要伸一下筷子,便有女官录下,日后便是这名御厨的考核赏赐根本。那些御厨竞争激烈,为了博取主子们青睐,便挖空心思在摆盘和菜名上下功夫。寻花不明就里,以为这些菜原本就叫这些名字,便想当然地报了出来。 再等小二听到夏华点的菜,这哪是人吃的东西,若不是看这小姑娘漂漂亮亮,他都要以为面前点菜的是个妖怪! 若说寻花点菜只是无意,那夏华点菜便是有心捉弄了。 “这……几位客官,这些菜本店确实没有……” “你们不是汇聚九州名厨吗,这都没有,还开什么店!” 小二见搞不定这几位客人,只得哀求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掌柜。只见迎面过来一人,把他投向掌柜的求救眼神一堵,往剑九三人桌前一坐,又拿出一袋银子摆在桌上。 此人三十左右年纪,相貌普普通通,衣衫也是当地装束,看着只像是个随处可见的路人。他也不客气,只是吩咐小二道: “选个安静的位置,将店里最好的菜摆出一桌来,这桌我请了。” 小二见有人救命,忙不迭陪着笑脸,收下银子自去张罗收拾出一间偏僻精致的阁楼,请他四人移步落座不提。 这人平平常常,声音又听不出男女,剑九不知何方神圣,刚欲出声询问,却见夏华一改惫懒姿态,不自觉全身紧张起来。 她虽已叛出影阁,但一听到昔日主人声音,便条件反射一般,差点就要立时垂手听命。 后又瞬即想到自己已变换容貌,此刻阁主亦是不识她真面目,这才强按住肌肉记忆,坐在一旁不动。 剑九当下便已心中明亮,直截了当地道: “阁主亲至,幸会。” 那影阁阁主眼睛在他三人身上一扫,落到剑九和寻花二人身上之时却有不易察觉的一丝波动。 “都说九公子与三公主已故,不想今日竟在此处得见。昔日皇室贵族,却成了江湖之中的无邪君,命运安排真是奇妙至极。” “若非影阁,裴九又怎会有此命运。” “你今日见本座,就是想知当日之事?” 剑九不语,只是看着他。 “可本座为何要告诉你?” “那日我已带话给阁主了,若是阁主心中无定论,今日又怎会来与裴九相见。” “好,你告诉本座莫轻语在何处,本座便告诉你当日买凶之人。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第三十二章 引秘询影主(下) 剑九一笑。 “她此刻便在你面前。” 阁主闻言,肩头不由一震。他只是盯向夏华,久久未曾动作,也未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声叹息,竟有了几分幽怨之意。 “你……蛊已不见,你都知道了?” “是。”夏华突然心头别扭至极。阁主看向她的眼神,非但没有她以为的震怒指责,反而满是无奈失落。 这又让她想起了昔日相处种种,自己却反倒像是叛逆了父母的孩子一般,满腔怨愤地离家而去,真离开了,却又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依依不舍。 “罢了。”阁主长出一口气道:“本座与你之事以后再论。” 他又看向剑九,一字一字道: “影阁虽受人之托,但当年均已交割,倒也无需保守什么秘密,买凶之人,乃是宫中,你真想好了?” 宫中! 剑九寻花闻言均是一震!且不说宫中势力错综复杂,若是知晓对方身份,势必与其为敌,轻则时局动荡,重则影响朝纲! 他如今已孑然一身,倒也一腔孤胆,没什么好怕,可万一涉及到她…… 他看向寻花之时,也见她转目看来。两人目光霎那对上,千般思量万种顾虑,皆在目光流转之中。 无非就是废去右手,逐出家门!虽然这件事日日纠缠他,挥之不去,但如今他不也熬过来了!若真的会伤害到寻花,不如就此作罢! 他刚要说话,却见寻花似心有灵犀一般,抢先一步开了口: “阁主请说。” “小花……!” “九哥,我知此事对你重要,若是放弃,此生不得安宁。我亦不想再生心魔,此事我们一同面对吧。” 见她坚决,剑九不再纠结,只在桌下暗暗地拉住了她的手,向阁主点了点头。 得到阁主的答案后,二人掌心互扣,心中均是一紧。 果然……再回想之前种种,此人买凶动机,倒也合情合理! 似是有意将寻花心思从这个消息中岔开来一般,剑九转而又问: “那数日之前,又是谁在买我性命?” “委托未成,这倒不能相告。”阁主并未回答,而是又说了一句话,在剑九心中掀起了惊天骇浪,犹胜方才! “九公子可知,当年裴将军之死,也是影阁受人委托?” “你说什么?!!” 剑九霍然立起,以手抵住桌面,用力之大,几乎生生将桌板压断。阁主看到他如此大反应,知是对方已成功被带入自己节奏,便故意住了口,只是拿眼看着剑九。 “当年是何人!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九公子一连两个问题,却用什么来换?” 阁主声音并无什么波澜,听在剑九耳中却是如此刺耳! 旁人的性命,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利益交换! 他一时激愤无法自控,指尖一动唤出一只米粒大的绿色小虫,厉声对阁主道: “你若不说,我便将此蛊’吐真‘打入你体内,届时非但知无不言,哪怕你已将实话吐尽,此蛊亦会毁你七窍!是否要受此罪,你可想清楚!” “哈哈哈!九公子既有如此手段,方才为何不用,还要老老实实回答本座的问题?”那阁主不惊反笑,似乎根本不惧怕剑九的恫吓威胁。 “你!” “本座之所以选择白天见你,就是不欲与你那邪面冲突。虽不知你身上到底发生何事,但不管你信与不信,你在京城每日,皆在影阁观察之中,本座亦知你性格,若非危及性命,并不会狠手杀人。” “再说本座身为影阁之主,若非万无一失,怎会亲身犯险与你相见?” 见剑九似是渐渐冷静下来,虽面色犹自发白,眼中厉色却已不似方才。阁主又道: “本座既提此事,便是想与九公子再做一桩交易,不知九公子可有兴趣商谈?” “什么交易?”剑九无力地跌坐回去,紧握的拳头渐渐松了开来,“吐真”也瞬间隐入他手腕不见。 “倒不是本座有意拿此事裹挟,这也是上代阁主之时的案卷,尘封已久,本座也只知冰山一角,若要得知全部真相,也需九公子助我开启影阁秘库,作为报答,本座自当从秘库中调取当年此事记录。” “影阁秘库?既是你影阁秘辛,你身为阁主都无法开启,我一个外人又有何能力?” “这秘库本是影阁中枢,一代代传承下来,只是上代阁主遭遇变故,坐化之前启动机关将其封闭,昔日防御机关厉害至极,现下我等若需从外破之,非化境巅峰以上之力不可为也。” “既要如此修为,江湖之中裴九修为并不算最高,阁主何不找那境界最近之人?” “你怎知本座未曾找过?” 阁主见他神情,只是一笑。 “江湖之中你虽非境界最高之人,但与影阁有利益纠缠,还要有足够潜力到此境界的,九公子倒真是当前的最佳人选了。” 剑九心头只是苦笑。被阁主如此定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九公子若无他事,本座就当契约已定,恭候九公子功成。”阁主见他脸上表情似已默认,便不再多说,起身便欲离去。 “届时我要如何寻你?” 阁主微微一笑,轻声说了一句,便起身离去,消失在街头茫茫人群之中。 只是此次相见,他却未留给夏华只言片语,令她心中意外与怅然交织,一时竟不是滋味至极。 待她回神想要追问身世之时,阁主已然消失。只得等待来日秘库相见,再行询问了。 当务之急,倒是赶紧让剑九突破境界才是。 …… 殊不知雍关一别数年,漠北这边已是发生惊天变化。 那日关前撤兵,莫颜自是愤怒不甘,但也对雍关真正实力有了初步的试探和了解。 那城墙巷道虽诡,但此次他赔上这些人马已探出虚实,此后再战自有防备,这机关便形同虚设了! 可那罕先王与河那王哪肯善罢甘休,他们垫上如此家当,却连雍关的门都没能进去,这等赔本买卖,他二人又如何肯为。 一时之间几人竟将莫颜团团围住,逼他给个说法。 “大王,如今神女已失,秘宝之事遥遥无期,我等如此损失,怕是说不过去吧!” 第三十三章 魔殿唤形夭(上) 看着罕先王咄咄逼人的样子,与出兵之前的算计闪躲判若两人,竟丝毫不给他一分面子,其他几王也是纷纷附和看戏,将那罕先王拱在前头。 莫颜大怒,却又迫于形势发作不得,只得强按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冷冷一笑道: “胜败兵家常事,罕先王岂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如今只是初试,便如此心急小利,如何能成大事!” 他环顾一眼围住他的众王,沉声道: “诸位既拥我为大漠共主,我必不负各位期望,诸位损失,本王必会弥补。” 他将弯刀向雍关方向斜斜一指: “他日我等再破雍关,关中所有,诸位尽可随意取之!” 莫颜心知关中虽诱人,却是远水不救近火,如今只以这空头许诺暂时息下诸王口舌风波,但若不掏出点干货塞到他们手里,这些人哪肯继续为他效命,届时八部一片散沙,局势更坏于之前。 “神女虽未能夺回,只是影响核心秘宝开启。诸位若是急于休养生息,莫颜可带诸位先至神殿,虽只是一些财物,我八部亦可先分一分,恢复实力要紧。” 七王面面相觑,莫颜这话倒是在理,能分得一些是一些,总比竹篮打水一场空要强。 他们自是满腹狡肠,自以为将莫颜逼到死路,掏出自身家当来解围,殊不知莫颜心计,早已环环将他们套了进去。 …… 因是寻宝,八王也不便带太多人马,只得各自回到部落打点妥当,两个月后各带一百亲卫,齐聚天苍山下。 天苍山脉极其庞大,几乎贯穿大漠半数疆域。可神殿位置究竟在哪里,除了莫颜却也无人知晓。 八百人马一开始还浩浩荡荡,推推搡搡,可真的被莫颜带进那天苍山中,却遭遇各种穷山恶水,妖树毒虫,短短三日功夫,竟死了一半! 诸王本就疑心莫颜有诈,挨到这第三日,终于要按耐不住,暗中商议再度发难逼问莫颜之际,只见莫颜取下身后劲弩,展臂一拉,一支火箭挟着劲风朝前方射去! 那火箭之上也不知涂抹了何物,火苗一旦触及周围荆棘枯枝,立时熊熊燃起,不消片刻便将眼前幽林烧出一条火红通道来,直直通向前方。 火焰尽头似是一个洞窟,烈焰一路烧将进去,逼出不少乌鸦蝙蝠。那些毒虫毒蚁潮水一般倾泻而出,幸而有烈火护持,才未伤及众人。 这神殿入口果然凶险隐秘!众王得见柳暗花明,精神不由一振。此刻宝物似乎就在眼前,大家也将为难莫颜之事暂时抛在脑后,待得蛇蚁之势渐息,便迫不及待扎起火把,一拥而入。 进到洞窟里,大家眼中心中俱是一片震动! 这山脉内里竟像是中空一般,此刻众人眼前洞窟极大,竟不亚于外面天地。大山之中又尽囊小山石林,鬼斧神工。 若不是莫颜带路,他们哪里知道要如何前行,见莫颜带着他们一路避开各种天险机关,众人心中不由对巴什部掌握神女秘宝之事又信服了几分。 “诸位,我们到了。” 莫颜的声音在这封闭的山谷之中,层层叠叠回响了许久。 他们此刻已置身一处宽阔石道,石道尽头影影憧憧,似是大殿。 莫颜此刻率领巴什众人,率先走上石道,朝那大殿行去。其余众人略一迟疑,见他们走出去一段距离,确实没有什么机关陷阱,便也壮了壮胆,跟上前去。 石道两旁,每隔数丈便立有一座高大石像,形制古朴,不似天成。说是石像,是因为乍一看上去像是人形武士,好似手执各种兵器,但所有石像又均无头颅,只像是一块块大小各异的石头,怪异至极。 众人之中也有熟知神女传说和各种图腾象征的,可眼前这些石像造型,他们却完全不识。 正惊疑间,已行至大殿。 大殿无顶,只有周围一圈石柱。也不知是原本就无顶,还是因为什么缘故殿顶未能留存。那石柱之上刻有各种图案,均是战争场景,千军万马,血腥至极。 正中央却是一个四方石台,空空荡荡,石台地上遍布手指大小的孔洞,不知是何作用。 那石柱似是有一种神秘力量,唤醒着众人心中蠢蠢欲动的信仰,他们不由自主被那些图案吸引过去,纷纷拥在那些石柱之前抚摸不已,各自揣测图案形意,也不乏有立刻匍匐拜倒的,口中念念有词,祷告神女在上,保佑我部子民等语。 莫颜见众人形状,嘴角一现狠毒狞笑,趁人不备悄悄离开石台,隐匿起来。 拜了半天,众人这才纷纷站起。刚准备询问莫颜宝藏何在,却突然惊觉周围暗影浮动,似是石柱上的妖魔战士都纷纷活了过来,挥动刀戈,张牙舞爪向他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众人霎时大惊!他们连忙抽出武器,一面拼死抵挡,一面缓缓向中央石台空地退去。 莫颜在暗处却看得真切,不过是石柱之上布满毒药,他们或吸入,或抚摸,时间一长便出现幻觉,将周围其他部落之人当作妖魔战士,自相残杀罢了。 不消片刻,这几百人便死伤殆尽。可怜他们连所谓神女宝物都未曾见到,便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 莫颜见大功已成,纵身跃上石台,在七王尸体中翻找着什么。 只见他面上神情变换交错,时而欣喜,时而恼怒,时而又双目接连闪动怨毒算计之意,直至再无所获,便又跳了下来,双指成圈打了个唿哨。 不知从何处黑暗之中现出一人,浑身皮肉枯萎,双眼之中却蕴藏着说不尽的妖异精光,正是大婚当日那名主婚大祭司。 随着大祭司的出现,只听石台处嗡嗡作响,莫颜转头望去,石台托着众人尸身,竟缓缓升了起来! 而那石台的正上方,也有一块相同大小,布满尖刺的石台落下! 两片石台便是这样缓缓地、但又不可阻挡地合龙,将这些尸体夹在中间,直至无情地合为一体,再无缝隙。 一道道鲜血,竟如当头雨水一般,从上方石台孔洞落下,浇在下方的凹槽之中,渐渐成了一个血池! “大王请。” 大祭司的声音仿佛不似活人,阴恻恻,颤悠悠,听着就如怨魂鬼语一般。 而莫颜一听他此言,却心头一阵振奋与激动,反手扯下自己外袍,大步向那血雨池中走去。 第三十三章 魔殿唤形夭(中) 莫颜身形本就高大,被那血雨当头一淋,立时便像血人一般。 他按那大祭司嘱咐,一动不动立于血池中央,直至头顶那些鲜血渐渐滴尽,将他全身浸在血池里面。 人类血液本就黏稠至极,虽说是血池,可那些血液随着时间的变化,一层一层凝结在一起,由液体渐渐变成一块固体,此刻莫颜就像琥珀中的小虫,被鲜血层层包裹,动弹不得。 那种柔软却又压迫的感觉让他一阵窒息,像是被封住,不由让他想起童年时有次陷在流沙之中的情形。 可那刺鼻的血腥味道,又由不得他不闻,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冷酷而又野蛮地捂住他的口鼻,强行将这些血腥的气味灌入他的脑海! 就在他觉得眼前一黑,快要晕厥过去之时,五感却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起来,已无需借助身躯器官传递信息,眼前的血红之中像是出现一个人影,又像是一道声音直接进入了他的识海: “吾名形夭,汝乃何人,报上名来。” 莫颜无需开口,他的意念便直接递了出去: “大漠巴什部莫颜,拜见上尊。” “汝施展血祭之术,召唤于吾所为何事?” “莫颜恳请上尊赐下之力,夺回王妃,一统八部。” “可笑!俗世贪欲,也配在吾面前提起!” “上尊息怒!莫颜王妃便是赤帝帝姬转世,如此上尊也不闻不问吗?” “赤帝帝姬!……她究竟发生何事,怎会转世?” “族中传说,帝姬恋上凡人,帝君迁怒,被贬凡间,世世代代永为凡人。” “……凡人敢尔,竟害她至此!” “莫颜以八部血脉启动这血祭之阵成功唤醒上尊,便是上尊血脉后人,如若莫颜夺回爱妃,永御大漠,便如上尊与帝姬凡间化身一般,万望上尊成全!” “吾与帝姬之事,汝一介凡人竟敢妄自揣测!” “上尊恕罪!但请上尊庇护后人,莫颜必举八部血脉,以死相报!” “……罢了!既是吾之血脉,应汝请求并无不可,但有两事,需汝以神魂立契,如若负吾,天地六道再无容汝之处!” “但请上尊吩咐!” “其一,究竟何人累及帝姬凡间受此劫难,定教此人彻底灰飞烟灭,断尽帝姬孽缘,助她回归上界。” “此事就算上尊不说,莫颜也必定办到!那胆敢诱骗帝姬之人,莫颜定然将他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其二,吾为帝君戎战至此,天家却大道无情,便连这最后一丝慰藉也要尽毁!汝便进献黄赤二帝在凡间遗留的十万血脉奠吾心中怨愤,助吾超脱,此后是神是魔,吾亦无谓!” “那二帝血脉俱在中原九州,原本就是我大漠世敌。莫颜心中一愿便是踏平九州,一统天下,届时莫说十万,就是中原百万千万血脉尽献上尊,又有何妨!” “……好!吾已形神俱毁,只留这最后一缕残识被汝唤醒,此刻便与汝血脉相融,记忆共享,吾之余力虽然不多,但覆灭凡人亦是足够!” 待得莫颜意念默许之时,只感觉一股洪荒之力席卷而来,将他识海冲刷得摇摇欲坠,似真似幻之间,莫颜只觉自己仿佛身处蛮荒之中,手持斧钺,面前一众战士尽皆与他相同,坦露上身,周身火红似漫山遍野。 众战士将一人身影高高簇拥在上,那人巍然厉目,挥臂一指,他便与身旁众战士呐喊冲出,与对面部落绞杀在一处! 对方每倒下一人,他们的战意与修为便上涨一分。这一场场战斗,活下来的人便是如此靠着敌人鲜血与生命的献祭,让自己的功勋境界扶摇直上。 他感觉自己时而在那蛮荒之中,时而又纵马狂奔,带着大漠的千军万马,横扫对方,将他们击至溃不成军。 忽然,他好似又置身一处山野,山涧清鸣,鸟语花香。一名女子向他递上一串桑果,那桑果,与她的衣衫,她的双唇一般红艳…… 这女子瀑布般的发丝之间,缠绕着藤蔓花枝,一抬头,竟是凤见的容颜。 她含笑一瞥,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半瞬,便又转向别人。她一路行来,将手中桑果分送给获胜的赤军战士们,为他们奏出凯旋的音符,就连天边的五彩神鸟也纷纷飞来,围着他们翩然起舞。 这桑果又甜,又酸…… 突然她的身后,又出现一个同样身着红衣的男子!那人携着她,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他居高临下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斧钺加身! 又好似真的有斧钺砍在了自己身上,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世间万物在他眼前一阵翻滚,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身子仍然站在原地,双手仍然紧握利刃…… 他的面前,是一个身着黄衣之人,似是敌军领袖,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无头的身躯,犹在奋勇挥舞着双臂,向那黄衣人步步进逼,悍然之色,就连那黄衣人也似被他惊呆! 但也只是呆了片刻,那人便挥起手中之剑,将自己的四肢身躯劈砍开来,四分五裂,就连他的元神也被那柄剑寸寸削开,散于天地! 他的眼前颜色渐不分明起来,黑的白的,黄的绿的……最后统统化作一片血红,是战斗的红,是死亡的红,是桑果的红,是她唇上的红…… 莫颜猛然惊醒过来!他的记忆已经完全与形夭混在一处,时空错乱,此刻神识一醒,只是略一挣扎,那凝固的巨型血块便轰然一声炸开,溅在这石台四周,溅了大祭司满身满脸。 “大王!” 大祭司急急看去,只见莫颜双目一片赤红,自那血池之中走出,全身衣衫尽皆裂成碎片,露出里面如虬如铁的肌肉。 他的每个呼吸,走出的每一步,都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与杀意,大祭司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紧紧趴伏在地上,不敢再抬头半分。 “拜见大王……拜见上尊!” …… 第三十三章 魔殿唤形夭(下) 原来这形夭曾是上古洪荒时期赤帝麾下狂战,修为虽高,却因杀戮过盛,满身血气难辨。 黄赤二帝神位之战中,他助赤帝怒斩敌首七十二,却终败于黄帝之手。 他那一战虽失头颅,却仍悍勇无匹,几乎击伤帝君,黄帝只得奉起轩辕剑,斩他形魂,破尽道法,这才将其克下。 蛮荒时代,万物皆为刍狗,他原本无名,赤帝感其悍勇惊动天地,又念他身殒,遂赐名形夭,配享尊位。 轩辕剑可诛灭神魂,他纵有尊名,却再无可能归位,其后万古岁月,破碎神魂均已随着黄赤二帝结盟,诸天归位尽散,只留这最后一缕血战执念,非神非魔,不正不邪,游荡在昔日战场,久久不散。 他对帝姬之心原本只是远观暗动,便如尸山血海中一丝清风,一朵小花,还牵绊住他神念中最后一丝慈悲,但如今躯体尽毁,神魂破碎,旧主敌首言和,他却不知为何血战至死! 直到最后,就连那一朵小花也被无情践踏,陷于泥淖之中! 莫颜将其以血祭出,那股杀意恨意便全部被血阵激发,此番附在莫颜身上,更如杀神降世,对这黄赤之后,天地众生再无半分怜悯。 …… 其后,莫颜一改之前斡旋蚕食姿态,而是如风挟狂沙一般,席卷了整个大漠! 他先是昭告大漠,七王叛变,欲借寻宝之际联合刺杀于他,如此恩将仇报,他只得肃清身侧,逐一清算! 霎时巴什王帐精锐尽出,竟不管不顾地向其余各部狂扑而去! 首当其冲罹难的就是罕先部。罕先部原为漠北实力仅次于巴什的第一大部落,此番莫颜便虎口拔牙,第一个就踏平了罕先! 短短数月,罕先部所有王族一脉和男子、幼子、老人全被杀死,不接受投降,也不留任何活口,只将青年女子收为奴婢,罕先部原来所有疆域和牛羊财物皆被巴什一口吞下。 其余六部见他手段如此狠毒绝情,均是瑟瑟发抖,几个较大的部落方待联合起来背水一战,作困兽之斗,却听莫颜言明罕先部乃是屡次负他在先,故有此报,此后六部只要诚心归降,死心塌地效忠于他,便不再杀降,只要诸王一脉死尽即可。 但如若虚与委蛇,再次欺骗,下场便和罕先部一样! 此言一出,部落联盟全然崩溃,罕先部覆灭惨状历历在目,他们哪还敢有半分勇气试探莫颜。那些旁支悍将或畏惧莫颜,或不甘就戮,纷纷叛变王族,将他们人头献与莫颜,作为投诚之礼。 大漠数百年来的割据局势,在莫颜如魔王降世般的非人暴虐手段之下,短短两三年时间便被吞并统一了起来! 从此再无八部,八部原名只作地名划分之用,莫颜也正式向边邻各国递上国书,称自己为大漠天子,废除八部原有王族头衔,从此整个大漠只以他一人为尊。 消息到了大熙京城,朝野一片震动!此刻群臣再无怀柔和亲之幻想,而是积极商议边境应对之策。 无数兵马隐隐从大熙境内各处奔赴北境一线各关隘,大皇子季常飞也被任命为镇北王兼兵马大元帅,紧紧盯住漠北的一举一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漠天子集结全境兵马,即将要乘势而下进攻大熙之际,莫颜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 …… 一尺红袖相邀处,千枝飞花入梦来。 她腕中轻轻一扣,数根细弦在袖里若隐若现。指尖拨处,有如珠玉夺盘,叮咚飞泻。 珠玉之音只来得及倾出一半,便被一枝梨花兜头拦住。 持花之人错臂向她身侧一探,花枝便从她臂弯穿滑而过,斜斜点往玉人后背。 那满枝洁白还未触及美人红衫,却已迎上利弦,一拂一绞之下,花枝虽仍穿刺而过,但那霜花尽被丝丝切开,伴随着飞花落蒂,如一蓬细雨般洒向半空,力竭后又纷纷扬下。 花叶漫天飞洒,但花枝势头仍劲,丝毫不惧细弦绞杀,刹间便从美人腰间空门一卷,她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步,撞上身后之人满怀。 “打不过,不打了!”那红衫美人落败,心中犹自不甘,肩头一挣想要飘开,却被背后环上来一只手臂箍在腰前,力道虽轻,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小花,这才拆了几招,就放弃了?” “原以为九哥不用内力,我还能有一拼之力,没想到却仍是不敌。差距如此悬殊,看来我不该找九哥练手,应该换个人才是。” 她话刚一出口,腰间便陡然一紧。 “你想找谁?” “……反正不找你!打不过!”此处并无别人,寻花也不知还有何人可找,被他拿话一堵,心头一阵郁闷。 剑九心中暗笑,寻花虽背对着他,那微嗔之意却更令人爱不释手。他轻轻伸手,本想摘下落在她发间的片片白瓣,但那梨花娇小可爱,洁白晶莹,他却又舍不得拿掉了。 寻花挣了几下未果,便也懒动,只是轻靠着他,二人默默一阵出神。 “……九哥……” “嗯?” “我们在这谷中多久了?” “没注意过。” “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说不定等你境界大成出谷之日,影阁阁主又已更换数代,还指望你开甚么秘库。” “你这是在变着法子说我进境太慢么?” “我哪里敢,九哥如今一日千里,别说不用内力,只怕断手断脚,我也打你不过。” “你这张嘴,倒是越发利了,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我嘴本就利,只是……” “只是什么?” 见怀中之人久久未曾出声,剑九先是疑惑,瞬又恍然过来。那未曾说出口的几个字却令他心中骤然一动,心旌神摇。 寻花见他也没了声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急忙一转头想解释两句,却冷不防对上他猛一低头。 且让我看看,你这嘴,是有多利…… …… 时间一晃,已是次年春。 自从与影阁阁主定下契约,剑九便将提升境界作为首要之事。他除了每日例行练功调息,闲时便也与寻花拆招,既能助她提升,又颇得意趣。 第三十四章 地隙邂神鸟(上) 在元凌门的那段时日里,寻花也曾得风宓指点,初窥琴修内境运气门道。此后每逢剑九调息之时,她便坐在一旁轻抚《归冥引》,助其巩固元神,抗衡千机反复冲击。 这《归冥引》不愧是琴修绝学,她虽内力不强,此曲亦可直入剑九心窍,千机原以为不出半载便能夺舍成功,却没想到如今已过去大半年却仍未得手。 急怒之下,修行之时便有些冒进。夏华虽身负《素女经》,但毕竟内力浅薄,又怎经得起他如此攫取,时日一长此消彼长,自身精血渐亏,白日里皆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可夏华爱他过甚,比他更急于复功夺舍之事,只是咬牙死扛。这大半年来,她白日里十日竟有九日都在沉睡,根本无力顾及剑九寻花这边,倒让他二人多了许多独处机会。 最后还是寻花看出端倪来,让她每日与剑九一同入定,以《归冥引》养她心血,这才渐渐好转。 千机惊觉此事,骤然住手,再不敢似之前那般,只盼夏华日渐恢复,才好与他细水长流。 剑九便因此得福,修为和神念一同飞涨,终于达到昔日风宓水平,有了可以一探影阁秘库的实力。 当他被阁主一路带至秘库之时,才不由暗中苦笑。 难怪影阁如此神秘,信息又如此灵通,其传讯竟靠的不是飞鸽快马,而是地下水道。 那井口之下,几乎尽被他们凿出通道,不论是投金买凶,还是出手杀人,均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在这地下不见天日,纵借水路工具,却也不知走了多久,心里也不知方位为何,此刻是否还身在大熙境内。 若非阁主出声示意他们已到,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看错。 原本以为影阁秘库会是一幢建筑,再不济也是密室暗门之类,没想到面前却是一条裂隙深坑,就像洪荒妖兽咧开黑黝黝的嘴,等着他们跳进去。 “这是?” 阁主看出他眼底疑问,颔首证实了他心中所猜。 “不错,正是要跳进去。” “只是跳进去?这下面难见深浅,难不成此处有什么机关?” 阁主从身上掏出一枚火折,吹出火苗来,往下一扔。 只见火光照处,坑壁之上疙疙瘩瘩,似有一些凹陷凸起。火折一直往下落去,似落至极深,还未等到底,火苗便已小到几不可见,直至消失。 “这便是为何非化境巅峰以上修为不可,寻常人贸然跳下,必定跌死,但以你此刻境界,应能在这坑壁之上交替落脚。在这坑洞中央高度和底部各有一机关,你只要依次开启机关,此路便通了。” 剑九一面听他所言,一面观察坑洞情况,沉思半晌。 沿着坑壁落脚倒是不难,可他们均不知这中央机关在何处,若是下行时错过,便不可能再度往上返回,只能一路下至最底,从下部往上依次开启机关。 但这坑洞极深,每一次落脚均是赌命,先开中央机关还是底部机关,危险程度根本无法比拟! 阁主也说过曾找人试探,或用绳索,或借内力,可眼前情况,他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无人成功! 寻花夏华听到阁主如此说,均是心中惊恐犹豫。 这可不是寻常攀岩,还能中途折返放弃,如此深的绝壁,一旦跃下,只能一路向下,根本不可能再回头,竟是一条有去无回之路! 可就在她们惊惶不定之间,只见眼前一闪,剑九已然跃了下去! 寻花刚要惊呼出声,又唯恐惊扰到他反生变故,只得一双眼睛死死跟随他的身影,半分也不敢眨动,生怕眨眼之间就再也看不见他。 夏华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见剑九身子一晃,竟似那坑壁太浅站不住脚,他一路滑下去近丈,才终于遇到一个凸起,脚底一借力,弹向对面坑壁,五指一插一勾,运力插入石壁之中,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寻花夏华的心便也跟随他的身影一落一荡,冷汗涟涟。 夏华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朝下呼唤道:“萤火虫!” 片刻之后,便从各处飞来一些小虫,腹部如灯,汇聚在剑九身前,为他打探洞壁情况。 有了萤虫探路,接下来果然好了很多,只需精准判断落脚位置,便再无方才那般惊险。 如此又再下行了几炷香功夫,上面三人便连萤虫之光也再不得见,只能按住各种想象担忧,静静等待剑九消息。 过了如此久时间,剑九仍未见到阁主所说机关,他不由也暗暗焦急起来,该不会是已经错过了吧! 正如此想着,突见几只萤虫脱离队伍,斜斜向上飞了去,他顺着萤光抬头一看,在他上方约莫两丈的地方好似真有个平台,虽然不大,但立足已是足够。 莫非是那机关! 他心念动处,萤虫群便都向那个小平台飞去。定睛一看,平台附近石壁处果然有个鸟首形状凸起! 只是这距离和高度……他心中一沉,自己果然落下太多,已错过了最佳高度。 也不知在心里反复演算了多少遍,只见剑九膝内一弯,足尖在石壁上用力一点,身躯便朝那兽头平台之处弹射出去! 竟是重新用出了剑七式,化鹏! 可即便他以剑七式辅以内力极致,也依然离那平台有一段距离!此刻剑九全身皆在空中,再无半点落脚借力之处! 只见他身躯周围红光爆射,九条噬血天龙往他身上一缠,再一齐振翅飞出,令其身形又往上拔了几尺! 可噬血天龙毕竟只是虫类,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剑九的身体重量。就在他起势将尽,快要下坠之时,九条天龙又瞬即连成一条长鞭,被他握在手中,另一头向那平台卷去! 也亏得剑九计算竟如此精密,他这一跃,一飞,一卷,正好够上那平台!此时便借着噬血天龙身躯发力,剑九身形冲天而起,有惊无险地落在了那平台之上。 若是中间有一丝错误,无论是内力不逮,还是少了一条天龙,都将功亏一篑,葬身坑底! 饶是剑九艺高胆大,此刻回想,也不禁一阵后怕。 第三十四章 地隙邂神鸟(中) 此刻他定睛看向之前那鸟首图案,虽略略浮出石壁表面,却无拉拽之处。他沿着鸟首细细抚摸片刻,指尖暗暗吐劲,朝鸟首两侧眼睛按了下去。 石壁里一阵嗡嗡机括运作之声,便有根根石柱从坑壁之内探出,如阶梯一般螺旋向上伸展开来。 剑九并未等待阁主他们下来,而是调息片刻后,又继续向下跃去。行至坑底,果然又见一同样鸟首。 他如法炮制,再次按向双侧鸟目。但并未像之前一样弹出机关石柱,而是脑中一阵眩晕,似是全身被挤压至极小,瞬间被吸入那鸟首之中。 神识恢复之后他定睛再看,仿佛另有一番天地。 此处却是一处树冠,也不知这树究竟有多大,枝叶竟向无穷远处伸展开去,往上看不见天光,往下看不见根干。那树叶甚巨,他便是立在其中一片叶子之上,风吹过时树叶轻晃,犹如小船在海浪中摇摇晃晃一般。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究竟是这树叶生得极大,还是他自己被缩得极小。 突然头顶一声清啼,他抬头一看,不知从何处飞来三只巨鸟,一只浑身火红,一只通体碧绿,还有一只则是全身漆黑。 这三只巨鸟见此片叶上有人,便都展翅飞了过来。双爪落地之处,摇身一旋,竟化成了三名女子,只是腰部以上化形,双足露在裙衫之外,仍是鸟爪形状。 她们虽已化成人形,口中却仍是叽叽喳喳言语不停。 “青青,终于又来了!” “我看到了!我又不瞎!” “这次的怎么是这个样子?” “你这傻鸟,这是个男人,你难道看不出来?” “你说谁呢,你才是傻鸟!” “好了!你们两个别斗嘴了!”那黑衣女子见红衣碧衣女子吵个不停,不由拉长嗓音。 被她那高亢的鸣叫一惊,剑九感觉自己耳膜都要被刺破,另外两名女子也立刻闭了嘴。 剑九见三女都向他转过头来,不由干咳一声,走上前去抱拳一礼道: “在下剑九,误入贵地,请问三位姑娘此乃何处?” 红衣碧衣女子本还只是盯着他瞧,见他开口说话,并不回答,而是以手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剑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让这二女发笑,方自疑惑,黑衣女子突然开口道: “此乃建木之冠。我名玄鸟,她们是丹鸟和青鸟。”她话音未落,突然秀眉一挑,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神色。 那丹鸟和青鸟修为定力都比她浅上许多,此刻早已扑到剑九身边,一左一右挽起他双臂,在他身上脸上嗅个不停。 “他身上好香!怎会这么香!” “我也闻到了,玄玄,你也快来闻闻,真的好香!” 剑九突然被这二鸟左右一挟,本就有些措手不及,再看她们脸上神色,竟是十分激动,一张脸孔直往他身上凑个不停,但又有种说不清楚的怪异感觉。 瞬间他脑海中闪现一幅画面,她们此刻表情,就像之前在京城千红醉门前的乞丐,突然被路过的人随手丢了一只鸡腿! 身体里蛰伏的千机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莫名的情绪,隐隐不安起来。那种不安…… 他还未细想,便被身体本能又或是千机强行控制一般,用力挣开二鸟手臂,远远跃了开去! 身影方自跃开,人还在半空,就见二鸟已经现出原形,两只利喙瞬间啄往他方才站立之地,用力之大,竟将那叶片啄出两个巨大空洞来! 她们竟是想要吃他! 那玄鸟见青鸟丹鸟已然失控,劝阻不住,只得双爪一扬,抓住剑九肩头冲天而起,振翅疾飞。那丹青二鸟哪肯罢休,立刻风一般地追了上来。 可她们毕竟不及玄鸟修为,渐渐地被甩在后头,只能气急鸣叫不已。玄鸟抓着剑九在这建木之中飞了许久,直至再也看不见其余二鸟身影,这才放缓势头,落在另一叶片之上。 “感谢仙子救命之恩,我……”剑九连忙谢过,却被她冷冷打断了话头: “你怎知我将你带走,不是为了独享?” 听她语气,倒真有几分这个意思,剑九不由心头打了一个哆嗦。他虽然修为已至化境圆满,但此处非真非幻,这些神鸟境界更甚他许多,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虽然满身修为,却又与普通人无异,大感危机。 自己明明身处影阁秘库地下深坑,怎会被弄到此处! 关键是,自己又要如何回去! “你明明是凡人,为何躯体之中全是虫豸?”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丹青二鸟看他神色如此怪异,竟是被他体内的噬血天龙和其他蛊虫吸引! 鸟类是虫类天敌,天道压制之下,所以千机才有如此强烈危机感! 他想起方才二鸟垂涎欲滴的样子,再看看玄鸟神情,也不知她此刻是敌是友,只能斟酌着回答道: “可能是修炼功法的缘故罢……方才听丹鸟青鸟二位仙子所言,似是之前也有人来到此地?还请玄鸟仙子高抬贵手,令剑九返回,剑九感激不尽。” 玄鸟看着他,仿佛在听他说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高抬贵手?返回?你不是他们送进来的吗?” “剑九只是误触机关,被吸入此地,并非自愿。” “怪不得,我方才还纳闷,每次都是阴祭,为何这次却是阳祭。” “阴祭?阳祭又是何意?” “你既是来自下界凡间,那便不会有错。从下面上来此处的,都是祭品。天地万物皆有阴阳,你命格属阳,自是阳祭。” 祭品!剑九双目瞳孔一缩,方才二鸟那般,玄鸟也说独享之类,竟然真的不是玩笑! “好了,我不管你是为何到此,但下界许久未有祭品送上,你又撞了上来,虽阳祭不及阴祭,但你虫豸之体亦可弥补。休要再作无谓挣扎,你虽被我吃下,却能化为我身体精元,与我共享长生,亦是你的造化。” 玄鸟仰颈一鸣,也化出原型来。她修为本就比丹鸟青鸟高深,此刻扬爪鸣啼,金石欲裂,双翅一展,遮天蔽日,便向剑九汹汹扑来! 剑九大惊,立时运起全身功力,躲开玄鸟利喙攻击。玄鸟见他身手甚是敏捷,如惊蝉蚱蜢一般跳跃躲闪,一时竟捉他不到,便又再鸣一声,颈根之处又生出八个一模一样的头来! 第三十四章 地隙邂神鸟(下) 她本是上界神鸟,剑九终究只是凡人,二人境界差距太远,此番玄鸟九头齐下,将剑九退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剑九一时不防,被她一爪按住动弹不得,眼看那尖喙便要啄下! “且慢!” 玄鸟听这一声厉喝,循声望去。只见剑九被她牢牢按住,手里却举起一物。她金黄眼珠一转,瞬间识出此物。 “烛九阴内丹!” 剑九手中攥着的,正是当日在天苍山蛇窟之中,屠灭巨蟒救下乌图时所得的那枚黄色内丹。 他原本想着蛇鸟互食,这巨蟒内丹兴许有用,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一试。 此刻听闻这蟒蛇竟是烛九阴一脉,其内丹罕世难逢,不由暗暗心疼,但此刻性命攸关,便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玄鸟仙子!剑九以此丹进献仙子,换取一条性命如何?” “笑话!你已是我掌中之物,这内丹便也是我的!你又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玄鸟九头十八只眼睛一齐直直盯着他,根本不为所动。 剑九只是一声冷笑道: “仙子此言差矣!就算剑九沦为仙子口中食物,但拼得一死,用尽全身功力毁去此丹,也还是做得到!孰轻孰重,仙子三思!”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玄鸟。她若是一意孤行吞食剑九,这烛九阴内丹便有可能被他临死前毁去。 剑九虫豸之体虽然诱人,但相比烛九阴内丹对她修为上的进益滋补,又怎可相提并论。一时贪念所至,投鼠忌器,竟被他拿捏住了。 此刻她九头晃动,眼中光采神色各异,竟是齐齐动着各种心思。这副诡异模样看在剑九眼中,纵是他已豁了出去,也不由冷汗涔涔,深怕这玄鸟心思非凡,自己一个计算失误,便万事休矣。 “如此,便依你所言!”她爪间一松,剑九便趁势翻身立起。 他深知鸟类天性小肚鸡肠,如今被他这般要挟,必定怀恨,自己生死一线皆系在这枚内丹之上,便是半分也大意不得,只是将这枚内丹死死捏在手里,定要让玄鸟送他出去,才能给她。 “都说下界凡人短智,你这人怎地如此难缠!”玄鸟心头自是恼怒不已,但回想方才若是任由丹青二鸟将他分食之时发现此内丹,争夺之际只怕又起其他业果,如今这般,她也不亏,思来想去,便也心中平衡下来。 她便引翅纵身,双爪复又抓住剑九肩头,将他带到建木树干之处的一丝幽暗裂隙。 “这便是混沌裂隙,联通六界,你心中脑中默念凡界情景,便可回去了!” “多谢仙子!”他话音方出,只见一道黄光疾射向半空,正是那枚烛九阴内丹被他扬手掷出。 玄鸟立时振翅扑上,一口将其吞入腹中。 与此同时,剑九身影一闪,跨入裂隙之中。 又是一阵眩晕颤抖,万物皆在眼前旋转。直至剑九目中事物尽皆稳定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那鸟首机关之处,与之前不差分毫,仿佛他只是一瞬间愣了愣神,刚才发生种种皆是幻梦一场。 他往怀中一摸,那枚烛九阴内丹已然不见。他这才确定自己方才真的被这机关献祭到上界建木,邂逅三神鸟,死里逃生。 由于他之前一按,那机关石柱早已伸出,没过多久,就看见阁主寻花等人沿阶而下。 阁主方自下至坑底,便被剑九一只手突然扼在喉间。 “这机关为何是献祭之用,还请阁主解释。” 阁主目中竟也闪过一丝疑惑:“献祭?什么意思?” 见他神情仿似真的不知,又涉及自己隐秘,剑九也不欲与他再纠缠此事,只是冷冷地道: “幸亏剑九命大,死里逃生,否则你就算是找来心境之人,也说不得要葬身此地!” 寻花夏华见他这样说,虽不知何意,但也心知剑九不会无的放矢,只是暗幸剑九身怀机缘化险为夷。她们心中虽是松了下来,却也不由一齐看向阁主,神色皆是不悦。 阁主只作未看见一般,径直走向前去。只见他伸手在坑壁之上摸索片刻,掌中一道劲力递出,身侧悄无声息地划开一道圆形的缺口来,如门洞一般,他便身形一晃,闪入其中。 剑九他们方要跟上去,不曾想那门洞竟是毫不停歇地滚了过去。他们一个不及,那门又重新封上。 刚欲疑心阁主是否过河拆桥甩下他们,却见那缺口复又划开……又再阖上。原来这道缺口居然是在这坑壁里层不停滚过,只是每次停留时间极短罢了。 “九哥,这洞口开启时间过短,不如我们一个一个过去吧。” 剑九颔首,便依寻花所言,让她和夏华依次先过去,然后自己也闪身探了进去。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每次缺口开启之时,形状都略微有所不同。 第三十五章 幻境破旧情(上) 眉头似蹙非蹙,眼中像是泪光点点,又像是秋波微微,不知是不是过于紧张,红唇抿得极薄,那妆容虽喜庆艳丽,却仍然遮不住主人满面不安。 啪的一声,剑九手中的秤杆掉在了地上,那红色盖头也轻飘飘地跌落下来,覆在新娘脚边。 这……这竟是……!! 看着他眼神大变,新娘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被击溃粉碎。 他怎么如此看我,是我模样不堪,还是他发现是我而不是她,心中失望…… 这竟是他的母亲! 眼前的新娘,赫然正是年方十八的裴何氏,闺名何若,乃是当朝大学士何原府上千金。虽然面容稚嫩年轻,但剑九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新娘是他娘亲,那此刻的自己,难道是……! 剑九心中巨震不已,却又看见面前的何若睫毛低垂,只是看着地面,两道泪痕沿着她的面颊滑落,簌簌掉在膝头,隐入嫁衣不见。 她此刻已全然不知所措,再也不敢看他,只是默默流泪,看得剑九心头一揪,万分不忍。 他此生已见母亲为自己流泪太多,已是亏欠难释,如今重逢,哪里还舍得再看她半分悲伤神色,便立刻半跪在她面前,抬手将她脸上泪痕轻轻拭去。 许是他的动作过于温柔小心,何若虽觉有些意外,心头却倍觉温暖感动,于是也收住了泪,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起身坐在自己身旁。 “好端端的,为何哭了?” “裴公子,对不起……” 她还未说完就被剑九轻轻截断:“你我今夜既已结成夫妻,便呼我名字吧。” “嗯,云天……” 果然。看来自己不知为何,竟时光回溯二十余年,变成了父亲年轻之时。 “我方才见你神情,以为你见此番是我而不是姐姐,心中失望,所以……” “我并未如此想,你多心了。” “云天,我知你是安慰我,姐姐比我性格开朗些,小时候玩耍也是你们一起的时间更多。这次父母之命,姐姐虽气,但也无法。我只是心中愧疚,好像抢了她的一般,不知如何自处。” 何若言语竟如此熟悉,不由让他想起了那日与凤见画阁相遇。不知为何,这次他突然生出些许争夺之心,不愿再让旧事重演。 “那若是没有父母之命,你要让与她吗?” 何若呆了一呆,好像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直接问出口。可她默然半晌,似乎真在认真思考此事,双手不由抓紧膝头衣裙,小声道: “……我不愿意。” 此刻她面上泛起一阵潮红,那动人之色竟盖过了胭脂喜服。看在剑九眼中,只是心头一阵温暖,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何若,久久不愿松开。 他虽不知父亲当年是何心意,但母亲想必是极爱他的吧…… 他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幻梦,而他方自从梦中惊醒。 “云天,怎么了?” 身旁响起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他转头一看,何若正睡在身侧,迷迷糊糊的,似乎是被他方才的动静弄醒。 他刚想抬手将她落在额前挡住眼睛的一缕秀发挽起,却好像碰到了甚么。低头看去,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躯…… 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童,此刻正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时而望着何若,时而又看向他。 这是……! “哎呀,孩子被弄醒了。”何若手臂支起半身,在婴童的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云天,你说他像不像你?” “……像。”剑九心中哭笑不得。何止是像,这就是他自己吧! “今天是孩子抓周之礼,你这个做父亲的,虽说是为国尽忠无旨不得回京,但孩子都一岁了,连个正名都没,让人笑话。此次抓周,圣上准你返京相聚,便趁着这个机会,把名字定了吧。” …… 裴家小公子抓周之礼办得极为隆重,不但相熟的王公贵胄应邀前来,就连宫里也来了人,代皇家致礼,庆贺裴国公府。 剑九何若站在厅中,应接不暇。 待得时辰一到,奶娘便将小公子抱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大桌之上。桌上铺以厚厚的锦绣绒缎,上面则放着各式物品。 众人都齐齐将目光投了过去,口中兴致盎然地讨论猜测,这裴家小公子到底会抓什么呢? 只见小公子手足并用,爬在绒缎之上,看了看周围物品,便顺手捡起了最近的一枚印章。 “小公子拿了印章,看来是要承袭裴府爵位啊!”人群之中有人笑言道。可他话音刚落,就见小公子将那印章一丢,又爬几下,抱起了一柄玲珑剔透的白玉小剑来。 他将那小剑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玩,口中咿呀作语,似是极为喜爱。 众人不禁笑语纷纷,打趣裴家武道后继有人,看来此子天赋异禀,是个练武奇才云云。方自说笑,却见小公子双手持剑,用力敲击着桌面其余物品,竟将桌上那些印章、算筹、笔墨、珠玉等物一通猛砸! 那玉剑质地脆弱,哪里禁得起他如此大力敲击,击在一块金锭之上,竟应声断为两截!见那玉剑断裂,小公子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下有些过于突然,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说起。只听裴国公一声哈哈笑道: “这孩子!被我们折腾这么许久,估计不耐烦了,奶妈快抱下去吧!” 众人见裴国公打了个圆场,也尽皆应和,夸赞小公子天生神力,气魄逼人。气氛倒又一下子热闹了回来。 只有剑九见此情景,心中沉吟。不知这幻境之中是否都是过往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若真如此,自己抓周一无所获,究竟意味着什么…… “云天,你给孩子取个名吧。”正思索着,忽听耳旁何若轻轻提醒。 他抬头看看众人,又看看满桌狼藉,取过家仆捧上的红纸金墨,挥笔而就,便回房去了。 何若与众人凑近一看,纸上银钩铁划,只有一个偌大的“九”字。 …… 第三十五章 幻境破旧情(中) “将军!将军!” 剑九突然被一阵嘈杂声音打断,他抬头一看,眼前宾客均已不见,自己却坐在一张大案之前,周围挤满了将士们,他们推推搡搡,都想尽力挤上案前。 这地方仿似眼熟,好像来过,却又陌生的很。 “漠北狼子野心,此次相邀定然有诈,将军不可亲身犯险!”一名看似部将的汉子大声说道,同时伸出手指在案前一道文书之上戳戳点点。 “张将军,你说得轻巧,若是不去,且不说漠北,朝廷那边如何交代!” “交代个屁!”那张将军说不过他,心里发急,便骂了声娘。 剑九看向案头,原来是一纸皇城文书,称漠北部落纠纷,漠王上书大熙皇帝,请求天朝调解。 朝廷不欲得罪睦邻,却又不想卷入大漠内务,落人把柄,便含含糊糊拟了一道旨,让护国将军裴云天全权处理此事。 这“全权处理”四字看似授以重权,实则把裴云天架在了火上。 若是事情顺利解决,自然是朝廷调度得当,圣上有恩于漠王;若是没处理好,则是下面办事的人无能,辜负朝廷信任,届时一推三四五,贬谪降罪,最多一斩,便也算是给漠北交代了。 此刻雍关众将士接到文书,早已各持己见,站成两派争吵不停,一时也没个结果。 只是这最后主意还得将军定夺,于是众人便目光灼灼,全都聚在剑九身上。 殊不知剑九此刻心中,也正作着异常激烈的斗争。 他心知肚明,此一去必定身死,方才经历过的新婚温柔,天伦之乐尽将不复存在,从此何若悲苦凄凉至死,自己更是此生都无缘得见父亲一面。 若是不去,能否改变命运尚且不知,但之后倘若逆天而行引发恶果,他又是否承担得起! 还有一节,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死的,若是去了,也许…… 影阁阁主说当年之事也是受人委托,那父亲便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人有意杀害!他若是不能找出真凶,告慰父亲亡魂,枉为人子! 思及至此,他心中便已然有了决定。 方才那些还在力拒调解文书的将士们,见将军主意已定,欲点兵随行之人,此刻又纷纷站在前头,要与将军同去。 剑九见此情景,胸中一阵热血翻滚,眼中竟隐隐有了些雾气。这些人言语粗俗浅薄,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就是这最直接、最朴实的情感,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父亲当年究竟何等英雄,才能让这些悍勇耿直之人宁可梗颈相骂朝廷,也要死心塌地跟随于他…… “将军!此次出行,为何不带我!”见裴将军已然点将完毕,却没轮上自己,一青年军士有些急眼,眼见众人纷纷散去,赶紧走上前来。 他面容刚毅,身板挺直,浓眉之下却有一道疤痕,从眼皮斜斜划到鬓角,粗犷之中又带着些许憨直。 剑九看着他的脸,脑中竟不停翻滚浮现出他在雍关城头,力护凤见身死的画面,只是闭了闭目,轻声道: “顾兄弟,你这样子更适合战场震慑敌军,此番我们乃是调停,还是得和颜悦色一些才是。” 顾勇伸手摸了摸脸上伤疤,心中不甘,却又反驳不了,只得嘟囔道:“将军既如此说,那顾勇听命就是!原以为落了个疤是我军中荣誉,没想到此刻却又拖我后腿!” 剑九微笑,用力在他肩头拍了一拍:“稍安勿躁,以后自然有你表现的机会。” 许是得了将军亲口褒奖,顾勇心花怒放,之前的郁闷不满在那一拍之下竟都一扫而空,连忙称谢领命退下。 出发之前,剑九在雍关内内外外走了一遍,细细地感受着昔日父亲驻守的边关城墙,巷道,武器,士兵……军士们见到他,个个均是精神振奋。 尤其是那一千被他点将之人,更是神色傲然,自豪自信之情溢于言表。 …… “裴将军一来,困扰我八部的问题,果然迎刃而解了!裴将军,本王敬你一杯!” 剑九口中谦虚称谢,举杯回敬面前的巴什王。 这原本并不是甚么大事,只是中原往来大漠的商队,因去往大漠各部路途远近不同,又受边境关卡影响,那些丝绸、茶叶和药材便价格不一,离大熙最近的句叶部与最远的罕先部,同样物品,价格竟然差了几近十倍。 这种物以稀为贵之事,即使是巴什之王,大漠共主也是束手无策,眼看部落之间屡屡爆发物资争夺纠纷,只能聚集各部首领,又修书大熙皇帝,请能言事之人帮忙调停。 既领全权处理之权,剑九便作主许以通商便利,同时又约束中原商队物价上限,与大漠各部分别签订了互利契约作为补偿平衡,此事便算圆满解决。 巴什王乌珠留见此,心中舒畅,便大笑道:“既然裴将军帮我们解决了如此难题,诸位也要献上自己诚意,免得被笑话我们大漠不知感恩!” “是极是极!”诸王也皆附和乌珠留,便纷纷回首吩咐身旁随侍,他们领命而去,少顷却带来几位女子。 “这是?”剑九见这些女子将他团团围住,不知何意。 “这是我大漠招待贵宾的习俗,我等八王爱妾今夜就陪伴裴将军一晚,万望将军入乡随俗,勿要推辞。” 剑九刚欲拒绝,却见军中向导附耳过来,悄悄告诉他大漠确有此等习俗,如若拒绝,则代表轻视八王,反而再生事端。他只得无奈谢过乌珠留等王,嘱咐勤务官将她们带去自己营帐,好生安置,不得怠慢。 是夜,他虽被这八女环伺,却无意真的与她们发生什么,只是赏赏歌舞,饮饮酒,假装酒力不继,和衣伏在案上睡去,倒也一夜相安无事。此间事了,次日他便整顿人马,告别诸王,欲返回雍关。 刚前行了不到十里,便听见身后接连几声刺耳唿哨,却见一队人马赶上,为首正是乌珠留与其余诸王。 “诸位,可是还有何未了之事?” “裴将军,我等感激你相助调停商队之事,才让爱妾作陪,但将军竟将她们带走,这只怕是不合适吧?”乌珠留此刻脸上笑容全无,反而还隐隐带着一丝怒气。 不光是他,其余七王也皆是满面不悦,兴师问罪之色。 第三十五章 幻境破旧情(下) “诸王可是有什么误会,各位夫人我已命人将她们送回营帐,难道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剑九一皱眉,唤出负责此事的勤务官,确是已将她们各自送回了营帐,但不知为何,按诸王所说,这些姬妾竟是一夜未归,不知所踪了! 他们以为是被裴云天带走,因此纵马前来讨要。可如今见他矢口否认,众人心中半是疑惑,半是不信,便有人出言,欲搜查裴军。 那名部落首领言语之间颇为傲慢,一副认定剑九拐走他的爱妾的样子,而且还不待说完,便挥手示意自己身后人马,想要进入剑九这边随行人马进行搜查。 “且慢!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家将军还会骗你不成!” “既是如此,裴将军有何好闪躲,让我等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你说谁闪躲!” 众军士素日拥戴裴云天至极,哪里受得了大漠这般言语轻视,便纷纷拦在前面,更加不愿让他们搜查,作践将军颜面。 “这等姿色,我家将军哪里看得上眼,碰都未曾碰过一下,还说什么拐带,真是可笑!” “住口!” 剑九连忙出声喝止,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何人心下不服一时没管住嘴,刻薄地回了一句,霎时将诸王激得勃然大怒! “裴云天,你欺人太甚!”突见一把弯刀夺面劈来,剑九只是将头一偏,那弯刀便正好被他身后军士挥剑架住。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要不是你们自己有此恶俗,偏要将妻妾塞给将军,人弄丢了不去寻找,此刻还竟敢对将军挥刀!” “中原人!可恶!” 双方一时话里赶话,手上又不饶人,顿时就打在了一处! 大漠这边本就凶悍惯了,有纠纷惯用武力解决,更是气势汹汹。剑九见两人互斗凶狠,眼看要出人命,便拔剑纵马上前,欲劝止双方,好好解释一二,勿作无谓伤亡。 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箭,正中他心口!剑九只觉心内一阵剧痛,眼前世界刹那倾覆,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耳边骤然响起惊呼声,喝骂声,打杀声,他周身仿似遭受乱刀乱箭胡乱攻击,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待剑九再度恢复神识,此身已回到了那影阁洞窟之中。只见阁主站在他面前,双手抱胸,似笑非笑。 “看来九公子已然知晓当年发生何事了?可有解去心中疑惑?” “这是……” “此乃‘返影壁’,能映射出心中最难放下之事。” 剑九顺着他手中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道圆形墙壁,将他二人拱在中央。那墙壁共分八位八屏,其中六屏暗淡无色,与普通石墙并无区别,有两屏则画面闪烁,像是有影像浮动于上。 剑九猛然想起寻花和夏华,却不知她们二人又在何处。 似是看出他心思,阁主又接口道: “她二人还在壁中,九公子是第一个出来的。” “她们也和九公子一样,陷入往事之中,或是旧情,或是前世,各人心结不尽相同。九公子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观。” 有一屏中,竟是剑九身影。只见他衣襟松散,面露阴邪之色。 阁主轻轻摇头:“想必这就是无邪君邪面真身了。她竟如此耽于情色,甘为炉鼎,枉负了我对她一番期待栽培。此人邪诡难言,并非良配,只怕日后误她性命。” 剑九沉默不语。千机之事,他亦是身不由己,根本无立场置喙夏华所为。 这不解之局他也无心揣测,更何况夏华那屏壁映射出来,尽是云雨之事,观之仿若窥视,令他浑身不自在,便向最后一屏看去。 这屏想必是对应着寻花之事,他虽不愿窥人隐私,但那屏中画面却不由自主地将他视线吸引了过去。 屏中云雾弥漫,霞光氤氲,映出五光十色,景色竟不似凡间。 一只金色大鸟在空中飞舞,时而轻巧盘旋,时而又束翅自由下落,欢畅至极,剑九眼睛追随那金色大鸟,如同自己也遨游在广阔天地之间,心神激荡。 那大鸟如落九霄,从空中急坠而下,依稀见到下方海面壮阔无垠,那鸟便落在水面一株大树之上。 那树冠似极大,却又不像建木那般高耸凌云。 这树长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之上,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海水。抑或是说,这棵树本身就是那座小岛。 那大鸟引颈相望过来,金红瞳孔之中,却映出一只淡蓝小鸟,羽若海水清波,熠熠发亮。若不是那金色大鸟眼瞳映射,谁又能知它身旁还有一只小鸟,方才一直相伴它飞翔,坠落。 忽然,那金色大鸟浑身金芒大放!身形光影瞬间暴涨数倍,又急速向里坍缩进去! 才不过瞬息功夫,它便一缩再缩,从极大至极小,最后变成一个火红光球,在那淡蓝小鸟面前漂浮不定。 此刻,它已小到只有那淡蓝小鸟眼珠一般,漂浮起落之间,小鸟眼眸之中便也映出那枚光球,内里仿似有一道静卧人影。 小鸟便如此静静看着那光球里的人影不停变化,从胎儿,到少年,再到青年,然后再苍老……肢体不停生长舒展开来,又皱缩佝偻回去…… 周而复始,也不知过了多少循环,直到最后,那光球也慢慢熄了下去,只变成一颗混沌黯淡的珠子。 见那珠子再无动静,里面的人影再也看不见,小鸟眼中滴下一滴泪来,那树太高,这滴泪还未及落在海水之中,便已在半空蒸发不见。 一声清啼,小鸟便一扬喙,将那珠子一口吞下。 仿佛它吞下的不是珠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小鸟霎时神色痛苦异常,双爪一蹬飞离大树,在空中鸣叫翻滚不已! 渐渐的,它的淡蓝羽毛也慢慢地染上一层红色,似是被腹内烈火熊熊灼烧,最后每一片羽毛之上都燃起金黄的火焰,那火由内而外喷发出来,将它化成一团焰金,而那核心之处,又是隐约的蓝色。 随着小鸟的翻滚挣扎,它的羽毛中挥洒出一点点蓝金火焰,零星坠落在海面,随波飘荡,竟未熄灭。也不知是不是小鸟体内炎火已竭,它动作渐渐平复下来,烈焰随着它的身形也在慢慢收缩。 一点一点,小鸟变得更小了。 此刻鸟身渐渐化成一女子形状,眉眼竟令剑九感到惊人的熟悉。 她脚下的海水突然翻涌起来,探出一只龙首。 那龙转目看了看海面上兀自漂浮的蓝金火焰,又仰头看向空中的女子,毕恭毕敬地道:“恭贺宫主,有幸目睹宫主炼成离火之身,真乃小龙三生福报。” 第三十六章 邪君掩剑芒(上) 他口称宫主的那女子,神色之间却无欣喜,反而冷冷道: “既是离火,又有何喜。” 此语冰凉之中又隐含一丝忿怒,那龙听了不由心头一个哆嗦,只是垂首道: “宫主所言极是。这残余离火对宫主似已无用,能否赐予小龙,也可炼制些许法器,护我东海水族太平。” 宫主听他此语,倒像是牵动了什么思绪。 “东海奇宝甚多,你既身为东海之主,可有何物能锁三魂,养七魄?” “宫主面前,小龙岂敢,不过宫主所言之物,倒是确有一件。” 见宫主虽不言语,但亦无愠色,那东海龙王便斟酌词句,小心翼翼地接口说道: “东海百万年来,凝结海髓精华,确能起到隔离天地,滋养五行之功效,但……” “如何?” “但此宝毕竟物化,并非元灵通神,虽能活人躯体元神,却也只能在六道之中择一而行,再无轮转之力。宫主若是……” 宫主默然。 须臾之际,她又缓缓开口道: “无妨。你好生养护,待其神魂俱全,便投人道。” 言语间,她轻启朱唇,吐出一枚黯淡珠子来。 见龙王小心接住珠子,她便化为云霞,隐于天地之中不见了。龙王大喜,立刻唤出法器,先将那珠子收了,又将海面之上离火一一小心收集,深怕遗漏一星半点。 …… 只见那屏壁一阵模糊抖动,忽地暗淡下来。白光一闪,却是寻花夏华分别走出,仿佛还各自回想着方才之事。 她们并未见到返影壁如何运作,不知就里,只是好奇四周观望而去,这影阁秘库虽说是秘库,其实只是一个洞窟罢了,阁主所言,应是“秘窟”才是。 这洞内除了一圈照壁,便再无它物。 夏华再见阁主,只是眼中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之前那些娇蛮任性,也都消弭了大半。 阁主见她如此神情,心知她已在壁中知晓自己身世,便也不再多言,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你我之事,我亦不再强求。今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夏华没有回答,如同突然被父母放弃的孩童一般不知所措。此刻千机不在身边,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孤零零的独自行走在这世上,就连阁主,此刻也要离她而去了。 反是寻花,听闻阁主此语,倒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再想到方才幻境之中经历之事,她只是呆立原地,怔怔出神。 “多谢九公子相助,此间事了,本座便不再相留各位了。”那阁主出口,竟欲送客。 “且慢……”剑九突然想起方才返影壁中所见,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那支冷箭从何而来,他并无头绪。 “阁主既说家父之死乃影阁任务,那暗箭何人所发,还请阁主言明。” “你所言之事,我方才亦有所见。射箭之人,不过影阁杀手罢了,只怕此人也已不再存世,你纵是知晓了又如何?” “那委托之人又是谁?” “九公子如此聪明,怎会还未想透。当年裴将军身死,何人受益?” 被他这一问,剑九突然愣住。 是啊,当年父亲乃镇关大将,漠北与大熙也是互相牵制的交好之势,不论是谁,似乎都没有杀人的动机。 他原本还在怀疑朝廷和大漠,可仔细一想,父亲之死,这两方似乎也都没占到半分便宜! “人之死,有如泰山,有如鸿毛。当年委托之人,你若执意于此,本座自可告知。” 阁主看了一眼剑九,又说道: “但若你心中泰山之人却死于鸿毛之事,九公子得知所谓真相,却又如何?” 他这话里意思,便如麦芒一般,戳向剑九心中。 他何等心智慧敏之人,阁主方才第一句话他便已了然。但即便了然,却又难以放下!他只是嘴唇翕动,便见阁主轻轻颔首。 果真如此!再一想到当年买凶害他自己之人,他不由一阵可气可笑。 何其可恨!何其可悲! 突然之前,他仿似对这世间万物心灰意冷起来,再也兴不起半分意趣。自己之前想要守护剑冢,守护裴家,守护大熙,可如今看来,众生皆是一样,护与不护,又有何异? “不好!“见他似生心魔,阁主心中猛然想到一事,立时出言喝止。 可已经来不及了。剑九因受此事打击困扰,心念微微动摇,哪怕只是那一瞬的空隙,也被千机看准时机,一发而起,压了上来。 寻花也终于从怔神之间回过神来!看着剑九瞳中渐起的妖异之色,她也目中大骇,本能地双足一错,飘远开去。 “美人,都许多时日了,你还这般躲吾吗?”千机只是低低一笑,但也没有如何,只是伸出手去向夏华一招。 “你虽好,但比华儿,亦是远不及矣!” 夏华被他轻轻一招,虽无任何实质力道,但她身子却不由自主般依了过去,被他挥手一揽,扣入怀中。 她虽万般享受沉迷被千机独占的感觉,却又忍不住回首看了阁主一眼。 “你是何人?” 千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落在阁主身上,他双目微眯,目光闪动中似是有些敌意,又有些意外。 “外人皆传言无邪君喜怒无常,心性正邪交替,如今看来,却是一体双魂罢了!” 阁主虽是首次当面千机,却也不惧,只是面色如故,如若闲话家常一般。 “你倒有些见识,吾名千机,与那小子原本就不是一人。”千机对他越发有了些兴趣,不由得又多打量了他几眼。 “华儿,他究竟是何人?”千机又转头盯向夏华。 夏华虽自负受他宠溺日久,但此刻见他眼神,也有些吃不定他究竟是喜是怒。 “这便是影阁阁主,我也是方才才知,他……应是华儿……” 在返影壁幻境之中,她依稀经历了一些当年之事,便有些猜测。之后再见阁主对她所言所为,这猜测便又更深了几分。 突然蓝影一闪,千机不待她说完,身形一晃,竟将阁主也一把搂入怀中! 第三十六章 邪君掩剑芒(中) 他并未放开夏华,此刻再揽上阁主,一左一右,看在寻花眼中,自然是大为惊异! 可更惊异的是,此刻阁主并非之前那普通男性面貌,而是变得和夏华并无二致! 一眼看去,竟像是千机搂着两个夏华! 但如若细看,右边那位眼神娇媚更多,而左边那位,眉眼之间却更多冷静智慧。 “你已得了她,此刻还不知足么?” 见假面已被千机揭下,阁主便也不再伪装,恢复了原本的声音。她的声音便也如人一般清冷,没有太多悲喜语调。 虽然寻花夏华还在,可对千机而言并无半分忌讳,他只是将面孔靠近阁主脖颈,一寸一寸慢慢移过,却无半分温存之意,倒更像是毒蛇在猎物面前吐信细嗅。 阁主却仍然安之若素,仿似面前的千机不论如何动作,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时空的幻影。 反倒是夏华,竟看得有些身痒燥热,面红耳赤起来。 “你虽与她容貌身形一样,但不过是个木头罢了!无趣无用!” 千机鼻间一嗤,松手将阁主一推,回首又吻向夏华。相比夏华的温柔妩媚,如火如烟,灵动婉转,而那影阁阁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鼎冰凉容器罢了,又怎会令他有半分心动。 “既如此,此乃影阁秘要之地,恕不便相陪,本座便恭送阁下。” 阁主仍是神色不变,只冷冷送客。 “吾为何要走?”千机看着阁主,眼中阴冷未变,又多了几分讥讽。 剑九虽是君子,怎奈千机却不按套路出牌。此刻他见这影阁阁主有些神秘,初见之下并不像其他人对他那般惧怕憎恶,便有了些想要收服之意。 “阁下意欲何为?” “你若臣服于吾,自此效忠千机虫谷,这影阁之主吾倒也无兴趣,你自可继续。” “阁下倒是好大口气。且不说天道压制,我影阁为何要屈尊效忠千机虫谷,便是阁下,又有何能力令本座效忠?” “屈尊?”千机见阁主言语竟有些狂妄,脸上讥讽之色顿隐,只余阴冷。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洞内悉索之声顿起,有如窃窃私语,竟是无数小虫从洞壁各处缝隙涌出,向阁主涌了过来! 寻花原本为躲千机贴附于洞壁,见此情景刚想错身,却发现那些小虫纷纷绕开了她去,在她面前仿似形成一道透明屏障。 她心中又惊又疑,但见自己一时无碍,便顺着小虫奔涌的方向向阁主看去。 小虫虽小,但数量惊人,如潮水一般瞬间就将阁主团团围困在内,竟还有一些顺着她双足爬上,渐至小腿! 若是旁人,只怕已经退闪不迭,或是想尽办法将那些虫豸驱开! 可阁主却仍然一动不动,只是任由小虫争先恐后爬了上来! 原本千机还疑心她是故作镇定惑敌之计,他心性冷酷又怎会就此罢手,便继续催动群虫,有意看她能坚持到何时! 见那小虫已至脖颈,渐近口鼻,阁主也就不再等待,瞳中光芒一起,周身绽出一层银白,仿若晨星亮极,四五息后却又顿收! 她仍旧衣裙如故,和之前并未不同,但那周身小虫,此刻竟全都消失不见,就好像在那白光之中湮没了一般! “多谢阁下相赠,不妨再多来些。” 她檀口一启,便有丝丝清气逸出,像是境界有了极大进益! “你这是……!” 见她此番,千机猛然惊觉,顿时将神念一收,那些小虫便潮水一般纷纷退去,复又隐入洞壁不见。 “影阁传人修行神鸟一脉心法,试问阁下虫谷又怎配收我影阁?” 原来她口中天道压制,竟是此意。 千机目光闪动几下,冷笑道: “……原来如此!华儿螟蛉之体却能被你收入影阁,难不成是将她作为人丹?阁主果然好算计。” “人丹?”夏华听闻这两字,虽不知何意,但也隐隐有了不好感觉。 寻花本就不太接触这些修为神道之事,也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自返影壁中见了许多此类事物,潜意识中却又觉得他们所言之事与自己息息相关,便屏息凝神,听他们说了下去。 千机凑向夏华耳畔,朝她低语几句。只见夏华面色霎时刷白,嘴唇轻轻抖动,再看向阁主之时,竟是深深惧怕! 原以为阁主于她,如师如母,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般! “我跟随阁主多年,一直无名,原本我只道阁主待我自与他人不同,无需以名类之,没想到阁主看我并非是人,而是丹药?” “本座不欲骗你。”阁主看向她的双眼,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自己所为并无甚么不当。 “当年你只是一枚活胎,本就在诡市之中被人当作药材出售,本座与你因缘际会,将自己秘法样貌尽皆授之,赋你人道福报。” “至于人丹之事,人固有一死,殊途同归罢了,况且本座寿数本就比常人久些,纵使最后你我归一,也是百年之后。多这百年寿数馈赠,你不思感恩,却要叛离,又是何道理?” “阁主果然厉害,能将噬人之事说得如此堂皇。”千机桀桀一笑,不置可否。 阁主并未看他,只是继续对夏华说了下去。 “这些话本座本不欲说与你听,徒增心魔烦恼。但你仔细想想,你在他那,又能好在哪里?” “本座用你,滋养百年一朝还尽;千机用你,日日攫取再无生息。你又何以觉得千机待你更胜本座?” 见夏华被阁主寥寥数语直攻心防,千机不由掌中一紧,将她又揽得紧了些。 “可笑!华儿与吾双修共进,又怎可与你这日日暗杀行同傀儡相提并论!” “双修?此事本也行得,但与阁下双修,不过饮鸩止渴!若在影阁,她还能有百年寿数,如今才跟了阁下不到一载,竟是这般油尽灯枯之相!” “你既看破,不但不将她召回,反倒放任离去,吾之前便疑心你是另有所图,如今看来,无非是贪图华儿与吾双修之功,想要一朝通吃罢了!” 这二人,唇枪舌剑,话锋之犀利直白,竟然难分敌手。 第三十六章 邪君掩剑芒(下) 更甚者,他二人均毫不掩饰对夏华的利用索取之意,反而将之视为理所应当,一字一句便如刀箭一般,虽是互攻,却尽皆从夏华心中穿刺而过,将她一颗心灵戳到遍体鳞伤,再无完好。 原以为阁主自幼抚养授功,本是恩情…… 原以为遇上千机不离不弃,本是恩爱…… 可不曾想自己只是他人眼中工具食材,全身再无一丝自我,就连名字相貌,也不过是他人兴起赠予!! 那我,在这世间,究竟是什么…… 可怜,可悲,又可笑!!! 她越想越是混沌凄凉,再也忍不住那一丝精血游魂,从七窍之间喷涌而出! 千机只觉怀中一软,低头一看,夏华眼耳口鼻俱有丝丝鲜血渗出,气息渐弱,竟是大凶之象! 他急怒之下,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将夏华拦腰一把抱起,厉声道: “开门!” 阁主功法虽能压制群虫,武道境界却仍差千机一些。若是真动起手来,胜负之数亦未可知。此番见他方寸已乱,正中下怀,便向石壁之间一摸,开出一条缝隙来,顺势将他送走! 洞隙方自开启,千机便怀抱夏华立时扑了出去! 寻花见千机遁走,心挂剑九,便也一闪身,欲远远缀在他后面离去,却被阁主一言唤住: “公主,你可知九公子此刻性命危矣?” 寻花被她一语抓住心神,脚下只不过慢了一分,便再也看不见千机身影。 她心下又是焦急,又是失落,一方面生怕错过重要之事,另一方面又觉得阁主心智过深,之前剑九和千机均被她言语挑拨中计,一时踌躇犹豫,不知该不该驻足听她。 “我虽不知其中缘故,但一直旁观,九公子此刻被其反扑,只怕再难回天。” “阁主莫要危言耸听,九哥制衡千机多时,怎会突然如此凶险?” “你且试试。” 阁主只是伸出了一只胳膊,手掌微开,向寻花做了一个姿势。 寻花见此,便也思索间伸出一手,与她掌心相握,二人掌腕相交,有如掰腕一般,往复数次。 她顿时明白阁主何意! 二人手腕均在中间之时,自是势均力敌,一方只要力度稍有压过,便可制服另一方。 可一旦被压制,想要重新再掰回来,便需要用出方才数倍的力气,才可以做到! 那千机之前并非力有不逮,而是斟酌余力,假装被其频频压制,一直算计剑九底牌!双方真实实力差距,不言而喻! 看似你来我往,实则一直以来千机真正出手只有两次! 一次是问道对战风宓,而另一次,便是方才! 之前幸亏剑九苦苦挣扎,又有风宓所奏《归冥引》辅助,才令其未能得逞,但也只是让千机虚弱蛰伏数日,根本未伤元气。 可这一次,剑九竟毫无反抗机会,自己也来不及用《归冥引》助他,千机此次出手,便心存彻底湮灭剑九元神之意! 阁主掌中一松,竟是寻花退后一步,倚在石壁之上,双手掩面,心乱如麻。 …… 自离开影阁地下秘窟,千机一路寻隙向上,待到重回地面之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戈壁荒漠。 此处人际罕至,鸟兽亦无,只有炎炎烈日灼烧着干枯大地。千机本喜阴暗湿冷之处,此处虽然风水相克,但离影阁势力范围已远,加之情势紧急,他再无心思计较这些,只是拣了一处乱石林,将夏华在那阴影遮蔽之处放了下来。 她原本精血就有所亏空,这些时日还未完全滋养回来,此刻心神骤溃,那元气精血便不停地从身躯之中丝丝逸出。 见此情况,千机只得将她贴身抱住,二人窍穴相对,以口相渡,将自己的精元反哺回去,这才堪堪止住夏华元气外泄。 虽然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宁愿损耗自身元气,也要救回夏华,这在他心中原本极不可能,夏华再好,也不过是修行之物,怎能为其自戕。 可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他早已习惯身侧陪伴,莫说有朝一日顿失,就只是方才夏华从他怀中突然脱手,他便顿感五内如创,竟像是肺腑齐齐被人削下,跟随夏华而去一般! 那种感觉他从未有过,不知是双修功法已将他二人精元完全交融互通所致,还是被那阁主动了什么手脚,千机此刻本能只觉得,若失夏华,生不如死! 可她此刻再无求生之欲,有如炉烟袅然,随风而化,他便只能运上自己毕生功法,逆天而行,强行将她元神凝聚,拉回自己身边! …… “图查?图查!怎么回事,尿个尿的功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一个大漠装束的汉子摘下马背上的水袋,狠狠地喝了一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王突然对这不毛之地有了兴趣,命令他们定时巡视。这地方离绿洲营地极远,沿途没有任何水源补给,一来一回极耗体力。 一开始大家惧怕大王,巡视得还频繁一些,但四五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现,也不知大王到底让他们寻找什么,慢慢的大家也就怠惰了下来,从一开始的十人小队变成了二人小队,每天抽草签,谁输谁去。 就连这二人,也只是因为孤身前去路上太无聊,得有个人说说话罢了! 这次他和图查也是如以前一般,在这戈壁乱石中间懒洋洋兜了一圈,便准备回去。只是图查突然内急,便下马松衣,想直接原地小解。 他嫌屎尿腥臭,不耐烦地让图查找个背风处解决,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回来。 再等一会儿,仍然不见任何动静,便是大解,这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 而且戈壁之中,一到夜间气温骤降,太阳一旦落山,瞬间就会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可没有足够的准备在此地过夜! 于是他便口呼图查名字,一边找了过去。 刚行走了没几步,突然胯下骏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一扭背竟将他掀了下来! 他猝不及防,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正欲起身斥骂,两匹马俱都扬蹄而去,似是不愿在此地停留半刻! 真是见了鬼了!他眼睁睁看着马匹绝尘而去,心中咒骂,摸索着便要站起来。 怎么沙子并没有那么干燥,而是湿湿地黏在手掌之上,怎么拍都拍不掉,让他感觉极不舒服。低头一看,只见满手沙土猩红,却不知从何处沾染了血迹! 第三十七章 摧魂引怜花(上) 他目光顺着血迹看去,只见图查赫然躺在身后的石缝之下,鲜血正不停汩汩流出,渗入身下层层碎石砂土。 “图查?”他本以为图查只是受了伤,正待上前去检查搀扶,却突然眼中闪过一阵颤意。 他看见那沙土之上,弯弯延延爬来几条巨大血红的蜈蚣,遍布图查全身,和被他鲜血浸透的沙地。 才不过片刻功夫,图查的全身肌肤血肉竟被那些蜈蚣利齿啃噬殆尽,残破衣物之间只余白骨森森! 那些蜈蚣将其啃食完毕,复又往回爬去。他的目光跟随着蜈蚣,只见它们面前伸来一只枯瘦的手掌,指节如竹,惨白的皮肤之下仿佛已然没有多少血肉。 那枯掌的主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乱石阴影之中,若不是此刻微微伸掌,根本难以发觉。此人发髻尽散,凌乱披了满脸满身,竟是和皮肤一样的惨白颜色! 此刻见有人看他,那人略略地抬了抬头,露出了半张脸庞。那乱发之间的一只眼睛本已黯淡,但蜈蚣往他身上钻去,受气血影响,他眼中仿佛又有了一丝活人气息。 漠北汉子突见面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本就心中发凉,但看他形容枯槁,身形垮塌,似是全身无力,又恶从心起,反手向腰间弯刀摸去,欲先下手为强。 只是他方才有此念头,便觉眉心一刺。 一枚豆大砂石从他额间激射穿刺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已软软倒了下去。 他仿佛看见那白发之人缓缓打开胸前衣衫,似乎怀中还有一人,那人俯首下去…… …… 图查与蒙格一夜未归,本来巡查小队队长并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二人耽搁了时间,便又派了两人再去,顺便接回他们。 可没想到,再去之人竟也没回来! 队长这才感觉事态似乎有些严重,再一想到大王最早严令他们必须每日巡查,结合这神秘消失的事情,他便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这一次他不敢大意,召集了平时两倍的人马,真要是遇到什么东西,总归也该有个回来报信的吧! 这二十人去了之后,如同二十颗石头被掷入沼泽,无声无息地便又被吞没了。 可大王也没说那戈壁之中有什么,他越想越玄乎,越想越恐惧,到了第三天,终于忍受不了,便硬着头皮向莫颜报告了此事。 “为何现在才报?”莫颜虽看上去并未发怒,但便是这寥寥几个字,已让队长浑身发凉发软,只求大王开恩饶命。 待他将前因后果述说完毕,莫颜霍然起身,大踏步向外走去。队长心中一松,刚想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觉脖间突然一凉。 莫颜从他身边经过之时,虽未有任何停顿,只是腰间雪光一闪,已将他人头卸下。 王帐之中卫士婢女却像早已习惯一般,待大王离开之后,上前熟练至极地将他尸首收拾了下去。 …… 千机再次抬眼,看向面前这人。 又来? 原本他在这戈壁乱石之间,根本没有补给,又因持续运功不能移动,早已虚弱不堪,数日前竟意外有人误闯,将其精血吸食殆尽之后,总算是缓了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打草惊蛇,第二日,便又有人过来。 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人死活,只视弱肉强食为天地法则,抬手之间又将其性命精血取了。 第三日,竟来了足足二十人! 虽是有些意外,但这二十人毕竟武学粗浅,他费了点事,也就将他们全部灭杀。 但若是这样没完没了,倒也烦人。 夏华经他连续几日不间断地渡送元气,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只要再有一日,令其元神巩固,他便不用再如此禁锢不动。 罢了,待夏华好转,便带她回到千机虫谷,哪怕闭谷不出苦修,二人恢复昔日修为,不过再多耗几十年光阴而已。 对他而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现在,这短短一日,却令他感觉如同千万年般漫长。 直到终于功毕,他方待调息片刻便携夏华离去,却突然有一高大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这人装束,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应该也是大漠里的人,只是此人往他面前一站,那身躯竟将毒日天光全都遮去,他抬眼看去,竟像是遮天蔽地一般。 之前二十余人吾都抬手灭了,这区区一人,又有何惧! 他如此想着,便如法炮制,只是袖间一扬,一条噬血天龙疾射而出,隐约中可见利齿如钢刃一般,向莫颜面门扑去! 可莫颜并未像之前那些人惨呼倒地,而是一声冷笑,劈手便将那条噬血天龙攥在手中,看也不看,双手微微用力,那噬血天龙坚硬无比的身躯便被他撕成两半! 那两段身躯犹自扭动蜷曲不已,千机心中便已然一凛。可莫颜像是力有未尽一般,将其往地上一扔,足下一碾,便只留满地血壳碎片,再无回天可能。 这些噬血天龙随他和剑九已有多年,此刻其中一条瞬间被莫颜碾为碎片,其余几条似也有感应,纷纷蜷曲在千机体内,不敢妄动。 他本想再唤群虫,可现下元神虚弱,强行驱使已有些不逮,便在身下抓拂起一把碎石,内力暗蕴,向莫颜一发撒出! 与此同时,千机将夏华抱起,足下一点,便欲凌空而去,不再与莫颜缠斗。 他此刻也看出来,面前这人实力,根本就不是之前那些人可以比拟! 可没想到莫颜却完全不闪不避,任由那一把碎石击在他胸口,千机内力几近心境,颗颗碎石尽皆穿透兽皮领襟,嵌入他胸口皮肉之中。 莫颜也不管,只是纵身向他扑去,伸手一抓,指如鹰隼,将千机足踝一扣一甩,生生从半空扯了下来! 他紧抓千机脚踝不放,如同挥动皮鞭一般,将其往那些乱石之上狠狠掼去! 千机足踝受制,身形已然有所不便,又怕伤到怀中夏华,只得暗中调运身法,身躯如蛇躯一般,任由莫颜如何暴力挥舞,只是在半空中折转,借力卸力,并未真正被其拍伤。 “好!” 莫颜见他身形刁滑,自己如此神力强横,一时却拿他不下,不由怒极,心内一横,手掌猛然发力一捏,竟将千机足骨生生捏碎! 第三十七章 摧魂引怜花(中) 这副身躯虽因虫噬耐痛,但碎骨之痛仍然令其无法承受,千机只觉足尖一丝痛意猛地蹿至心尖,右足便再无任何力道可借,这一错神便被莫颜一把掼在大石之上。 饶是他内力修为远胜莫颜,但对方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凡人万难企及的残暴神力,又全不避让防御,让他尤如一只蜂蝶,纵有轻灵闪避,飞天遁地之能,却也禁不住莫颜这一巴掌硬碰硬拍了上来。 更何况他身怀夏华,一心二用之下,哪里还是莫颜对手,一招不及,便被莫颜欺身而上,狂攻了过来! 他一手紧揽夏华,另一手双指戳向莫颜双目。只待莫颜回护面门,便要再度遁走。 那手还在半空,就被莫颜一把夺住!五指一捏,只听喀嚓一声,千机腕骨竟被他再次捏断! 他虽知自己力量恐怖,但此番看到千机身躯在他手中居然如此脆弱,莫颜不禁心中冷笑,出手如电,复又夺向他怀抱夏华那手。 “放开她!” 眼见千机骨节虽然尽碎,竟然忍住不发一声,又见他如此都不放手半分,莫颜心中暴怒,便也不再留手! 他猛力一掰,又断千机一足一腕!手足尽断之下,已然痛极,千机再也无力护住怀中夏华,只能任其滑落在地。 饶是他们打斗如此激烈,夏华却是一动不动,生死不知,他还想再度伸出手去探她,却被莫颜一脚将手掌踩住! 那一脚曾生碎天龙如陨铁般坚硬的躯壳,只要发力半分,就能将他手掌碾成肉泥! 莫颜原本以为他怀中之人乃是凤见公主,见其死都不肯放手,夺妻之恨涌上心头,嫉怒至极,这才痛下辣手碎其筋骨,欲将公主一把夺回,可突见这女子面生,根本不是公主! 莫颜一把抓住千机头发,几乎将他提到与自己目光对视,盯着他厉声喝问道: “公主呢!” 千机自知此番难逃莫颜之手,夏华亦是昏迷不醒,已心灰意冷,无论莫颜逼问什么,他只是牙关紧咬,闭目冷笑,不屑开口半字。 “你不说,我便杀了她,看你说是不说!” 莫颜暴怒,松手将千机往地上一推,另一手扣住夏华颈项,若是千机再不配合,他便一掌捏碎夏华颈骨! 他虽不知此女是谁,但见千机如此,想必此女对他极为重要! “住手!” 他突然听到两个不同声音响起,除了面前千机,还有一人,像是从身后传来。 回首望去,却是一个中原男人,容貌普通,却又带着几分阴柔。 阁主原本算计之下,夏华被自己言语相激七窍溅血,千机必然散功救她,待到时日差不多,对方力竭虚弱之际,她便循迹夺回夏华,再杀千机,一箭双雕,不曾想却撞上莫颜。 影阁耳目通天,她又如何不知面前这人是谁。只是见到以千机之能,在他手里竟被凌虐至此,不由心头涌起一阵寒意,只是强压了下去,面上看起来仍旧是不动声色。 “影阁之主见过大漠天子。”她拱手向莫颜行了江湖拜礼,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夏华。 “大王手中此女,乃是我影阁之人,大王手下留情,留她与本座发落。” “滚开。”莫颜哪里有耐心和她废话,若是不识相,他一并杀了便是! “大王神力,竟能将此人击溃至此。”阁主听他语气不善,并未后退,反是揣测他心意,继续问道: “难道大王与他有何深仇大恨?此人亦是影阁之敌,如若大王有需,本座亦可出手相助。” 莫颜本欲再度喝斥,但突然心念一转: “此人死不开口,骨头都被本王捏碎了,还硬气的很。你们中原人原本就诡计多端,你倒是说说看,有何办法让他说话?” “大王谬赞。”虽被莫颜如此轻视,阁主却仍然未怒,反而微微一笑: “大王逼供此人,可是想要打听王妃下落?” “你怎知道?”莫颜眼中厉色一闪,手里不由一松。阁主便顺势将夏华虚虚抱住,斜倚在石边,复又立身回道: “想必大王也曾听闻中原影阁名号,影阁一向受人金银为人办事,如若大王将此女交还本座,作为交易,本座助大王寻得王妃如何?” “……你继续说。” “此人既然是个硬骨头,大王纵是雷霆手段,只怕也逼问不出。不若用他将王妃引出,反倒更为容易。” “哼,说得轻巧,如何引出?” 影阁阁主垂首,看不见她面上表情,也不知心中正在算计什么。 “影阁雀雁鹫凰遍布九州,只要助大王将风声散出,十日后要将其公开处刑,届时不怕王妃不来。” “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十日之后本王在王帐处刑中原奸细!若是她不及赶到,又待如何?” 阁主一笑,轻轻说道: “大王不知,此人功法特殊,寻常杀戮只能令其暂时蛰伏,待到时日足够,又可死灰复燃。难道大王不希望此人彻底灰飞烟灭?” “如何令其彻底灰飞烟灭?”阁主这一语,倒令他想起了与形夭的约定。若是有生之年不慎背誓,他便可能遭受反噬,形神俱灭。 此事太过重要,他倒不可不防。 “此人可御群虫,纵使身死,也可以借蛊重生。大王若是以火箭封其上阳、归焦、焚于、隐中、葵谷、火无、分津、下余、奇乙、九离等十穴,便能锁他三魂七魄,再以炎火焚上七日七夜,他便彻底湮灭于六道,再无生机。” 阁主语气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似乎谈论的并不是杀人,而是如何烹调小菜一般。 千机原本已无兴趣听他们说什么,况且莫颜与剑九寻花的恩怨也与他无关,可不曾想阁主竟如此狠毒,假意相助莫颜报复剑九,实则献计灭杀于他。 他抬头看向阁主,惨然一笑: “天下狠毒十斗,你竟独占其九。” 这世间,他本已独行惯了,千年岁月间,除去混沌蛰伏,所余不过修行而已。此番被阁主这般算计,用夏华和《素女经》将他炼化功力尽皆吸去,如今实力十不存一,这才落入莫颜之手。 不想莫颜对其灭杀之心又如此强烈,他纵有内丹,只怕也再无机会炼化。至于夏华,他倾尽全力却终不可得,一念成灰之下,竟对余生变得兴意索然,不欲再有半分言语。 阁主看也不看他,仿佛千机此刻在她眼中已是死人一般。“此人奸狡,若是出言挑拨大王与本座交易,万望大王慧眼。” 语毕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将夏华轻轻一抱,便退去了! …… “阿娘,那是什么,是个人吗?” “嘘!那是大王捉回来的中原奸细,你可千万别过去,听说这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你巴木叔叔的儿子,前两天就是被他吃了!” “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头发怎么全白了?” “谁知道呢,所以才说这是妖怪呢!” “那些人在干什么,为什么他周围要放那么多铃铛?又为什么要蒙住他的眼睛和嘴巴?” “大王说这个人有妖术,所以要让他不能看也不能说,还得用铃声熬着,周围火焰不能灭,否则他就能召唤毒虫毒蜂过来救他!” “阿娘,你说的毒蜂,是不是几年前,大王大婚……”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要是大王听见了,我们全家都没命了!再别说了听到了没!” 那大漠中的孩子被母亲紧紧地捂住嘴巴,两只眼睛却还兀自盯着石台中央的千机,他浑身缠绕锁链石坠,只是一动不动跪坐在那里,一头白发垂下,几近及地,在这黑夜之中显得既孤独,又阴森。 第三十七章 摧魂引怜花(下) 大漠择日处决中原奸细之事,已在九州传得沸沸扬扬。 中原之地,无非便是大熙疆域。朝堂明知此乃莫颜欲加之罪,借题发挥,却因着局势紧张,生怕一旦回应反倒落人口实,只得无可奈何,装聋作哑。 巴什王帐这几日,却早已人声鼎沸,皆是闻风过来。 还是那石台与大祭司,还是那前来观看的人群,只是此次并非大婚,观礼也变成了观刑。 但由于大漠天子与受刑之人的一些秘事暗中流传,大家内里却忍不住将此次观刑和当年观礼联想起来。 他们一边悄悄议论着,一边向那石台看去。 千机手脚均已被废,软绵绵的再无一丝着力之处。大祭司骨杖一挥,石台两边便有数名大汉拉动锁链,将他缓缓吊了起来。 除了勾住他四肢的几根铁链之外,又另有两道钩链从他琵琶骨处穿过,几条锁链同时一拉,千机便如同风筝一般被吊在半空,再也动弹不得。 他浑身衣衫早已沾满血污,残破不堪,垂首披发又看不清五官面目,一眼望去,竟浑然不似人类,仿若真是妖邪厉鬼一般。 莫颜早已立在对面数丈之处,见大祭司示意时辰已到,他便拿起左右卫士递上的那张特制小弓,又拈起一支箭矢。 当年兵临雍关,他便是用这副弓箭击中剑九。如今此人在他面前已为砧上鱼肉,任其砍剁,他心中不知有多痛快! 箭簇只微微在火上一撩,便腾起一股烈焰。 此箭亦是按阁主所言特制,箭杆中空,注满火油,只要箭头火焰不息,便如烛火一般持久燃烧。 莫颜恨恼之下,又将箭杆加粗加长,莫说七天七夜,就是持续焚上九天九夜,亦能做到! 他搭箭旋身,手指一松,利箭携风在空中扬起一道尖锐厉鸣,不偏不倚,正中半空中千机左臂归焦之穴! 莫颜力道控制得极妙,箭头只微微穿臂而出,整支箭便如烧红的铁杆一般在千机血肉之内反复灼烫,不但封穴,亦是折磨! 千机身躯猛然在空中抖动起来,却又被铁链紧紧禁锢,只是扯得链上挂着的无数小铃叮当乱响。 那些铁链本就是穿骨而过,他越是挣扎,便越是疼痛!铃声杂乱尖锐,令他根本无法凝神运气,如此内外夹攻,尝尽酷刑折磨! 这铃声在莫颜耳中,却犹如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他忍不住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不错!不错! 虽此人硬气至极,如此都未发出半声惨叫,但这乱铃大作,却将他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莫颜亦是心满意足! 嗯?怎么铃声渐渐弱了? 莫颜又是一箭,穿入他右臂葵谷大穴! 本已渐息的铃声复又大震,不少人不忍观看这等场面,纷纷侧首闭眼。 可眼睛一闭,那铃声入耳,更加惨不可闻! 他们实在受不了这酷刑场景,却又忍不住好奇如此酷刑之下,此人能受几重? 想走,却又舍不得走! 想留,却又无胆再看! 每一次千机渐至无力挣扎之时,莫颜便补上一箭,犹如市井之中斗虫时,用秸秆不停戳弄濒死的蟋蟀一般。 直到他连射两箭,千机都一动不动,再无反应。 这便死了? 虽然已折磨了他大半日,但十箭才出了九箭,莫颜心下不免有些扫兴。 但又觉得如此酷刑之下,此人竟能挺上这般久,也是难得! 若是换上旁人,只怕一两箭便已一命呜呼了! 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刑虽美妙,这盛宴也该结束了! 他如此想着,便引臂抬弩,准备射出最后一箭。 “不要——!!”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惊叫,莫颜回首看去,人群骚动处,一朵红云向他飘来! 此计果然有用! 莫颜心中遏制不住一阵得意畅快,继而嘴角扬起一抹狞笑,手中动作却未停,那一箭仍旧向千机疾射而去! “九哥——!!” 随着那一声惊叫,红云已奔至刑台下方。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支箭矢已然穿心而过,箭簇尖端火苗跃动,与其余九箭交相跳跃映射。 这不停跃动的火苗,与一动不动的身躯形成了强烈对比,仿佛所有的生命力此刻都离开了原来那具身体,全部倾注进火焰之中。 她还是来晚了! 这几日她在阁主处意外探寻到一些宿世因果,可方出大阵,便被告知行刑之事,虽然立时赶来,却仍然晚了一步! 不论是剑九还是千机,此刻元神俱已寂灭不明,身躯亦是残破不堪,伤痕累累。 她眼见这番惨景,一颗心已然支离破碎,却又够不着他身躯,只能伸手无力地抓向铁链。 她已失去剑九一次,此番重演,如同愈合的伤疤又被连着血肉狠狠撕开,每一寸皆是鲜血淋漓。 此前虽然人皆传言他殒落,但毕竟无人亲见,心里总还存有一丝希望。 可如今,她却眼睁睁看他的尸首挂在那里! 两旁卫士也有认识昔日凤见公主的,此刻纷纷犹豫,又不敢上前拉开她,只能纷纷将目光投向大王,静候指示。 “兜兜转转,公主还是回到了本王身边。不,你我已大婚,应叫王妃才是。” 寻花绝望悲泣之间,莫颜已经大步走上前来。 他大手一伸,正欲捉住她手臂拉向身边,却猛听头顶一阵叮当铃声。 那铁链亦是微微抖动了起来! 莫颜皱眉,难道此人还未死透? 寻花忍不住也抬目看去,只见那原本已然死去的身躯之上,十支箭杆仿似被烧融,竟纷纷软化掉落在地,而从躯壳内里腾出阵阵火焰,瞬间便将其全身烧成一个人形火球! 她此刻也突觉手中一痛,那缠绕在他周身的锁链也发烫发红,逐渐软化消熔! 一愣神,她便被莫颜猛然一把扣住手腕,带离了刑台。 那只手如钢铁镣铐,纵使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撼动不了他五指分毫。 “王妃,可是还想……” 跑字还未出口,只见铁链已尽数被火焰熔断蒸发,那枚硕大火球瞬间掉落下来,在地上乱滚了两圈,烈焰覆过之处,无论石台,草地,还是站在一旁的人,如同气化一般消失了! 第三十八章 神殿探秘宝(上) 刑台范围内的卫士无一幸免全被焚灭,那些站得稍远些的,但凡被火球略有波及,也都毫无知觉,身体便已残缺! 火球过处,一切尽数湮灭,根本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 此刻莫颜瞳孔之中已被那团熊熊烈火占满,他双瞳一缩,向一侧跃开去! 他那一跃自是极远,可那团火球已然滚了过来,在他与寻花之间猛然穿过! 焰光一闪,莫颜那原本高大的身躯仿似小了一些,再一细看,他左臂自肩膀处竟然全部消失了! 寻花只觉手腕处一松,啪的一声,莫颜半只手掌掉在地上,断面焦黑。 竟是火球滚过时,将他左臂全部焚尽! 等人们反应过来,痛呼惊叫之声立时响起,不绝于耳,刑台附近霎那间一片混乱! 幸亏莫颜动作反应极快,若是慢上半分,便极有可能难逃一劫! 饶是如此,被这火焰一燎之下,他左肩传来阵阵剧痛,身体顿失平衡,落地之时噔噔噔连退了好几步,才被身后亲卫扶住身形,勉强站稳。 火球一发滚过,便不再前行,而是停在了寻花身后。那火焰之力看上去凶猛以极,却全未伤她分毫,反倒像是一幕焰墙,将她护在里面。 焰心如莲,正中处不停膨胀收缩,隐隐现出一个人形。 那人伸出双臂,紧紧扣在寻花腰间,从她身后探出脸来,发丝披散,银芒之中又闪动些许金红之色。 他双目之中也俱是金红流动,对一切仿佛无感混沌,又似如万载天地般淡漠无情。 那周身火焰好似互相排斥,内里不断收缩,逐渐勾勒出四肢身形,而外围又不断膨胀,在他身后现出一对金色双翼! 双翼一展,再生四翼,复又八翼…… 层层羽翼越来越多,直至密密麻麻叠加起来,乍看之下羽翼又形成一片巨大羽毛,再又演化复生出更为宽广的羽翼。 如此周而复始,他身后羽翼金芒越来越大,逐渐快要充斥天地! 而周围天光仿似全都被吸入这羽翼之中,天地间变得异常混沌黯淡起来。 正在众人被眼前天象震得惊惶无措之际,那双遮天金翼转而急速向内坍缩,一眨眼功夫又全部隐入那人身体之中! 方才的膨胀和坍缩如同心脏的一拍跳动般短暂,仿佛所有人都在一个呼吸之间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天空出现一只金色大鸟,复又消失。 寻花只觉腰间一松,身后之人便已倒在地上。 她眼中悲喜流转,颊上微红,将他轻轻抱在怀中,用自己罩衫遮住他身躯。 喜的是他身上千机气息已荡然无存,夺舍之危似乎解除;悲的是那炎火之力虽令他元神重新凝聚,但躯体上的碎骨之伤却与元神分离,仍旧未愈。 刚一抬头,就见莫颜正摇摇晃晃向他们走近。寻花突然想起之前他对剑九施以重刑虐杀,如今剑九未死,只怕又要对其不利! 她立时拉出袖中琴弦向面前一拦,颤声道: “你别过来!” 可莫颜如何会听,依然一步步逼上前来! 寻花手腕一翻,将那细弦反切向颈间,莫颜每进一步,她便将弦勒入一分。 见她颈间殷红血珠霎时沁出,莫颜脚步略一迟疑。 但这迟疑也不过半息,他便再度抬足。 那弦便颤抖着,却又毫不迟疑地一分一分切入进去,寻花吃痛不住,呼吸渐乱,被那细弦微微磨动,血珠便沿着弦线不断滴落下来,在剑九白发之间绽出朵朵血梅! 饶是莫颜心狠冷酷,此刻见她这般坚决,再有一步那弦就要切到大脉,他只得恨恨驻足,一双眼睛如狼如隼,在她和剑九身上来回扫动! 寻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觉莫颜眼神可怕,几欲择人而噬,丝毫不敢大意。 虽见他不再向前,却也不敢收起手中琴弦,一时二人竟僵持了许久。 “……你先将弦收了,本王不动。” 她那面容眼神,不知为何又勾动了莫颜和形夭模糊的记忆,红颜血色交融一处,分不清是喜是怒。 他心底怆然失落,右掌愤然紧握成拳,最后却又一松,缓缓抬掌,招了招身后的大祭司。 见大王传唤,大祭司急忙上前,尊大王之令将为寻花看过伤口,又回头躬身朝向莫颜。 “回禀大王,此伤虽深,但所幸丝弦极细,只要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妄动言语,自会愈合。” 听闻此言,莫颜稍稍放下心来,又看向自己已然空空荡荡的左肩。 他一生驰骋大漠,失去一臂,再也不能拈弓射箭,大漠崇尚武力,日后又如何御众! 一想到这里,他对剑九的恨意更深三分! 此人命数竟如此之硬,这般都杀不死,若有机会,定要想尽办法,让他再无存世之机! “你精通祝术,可有办法令本王断臂重生?” 大祭司枯瘦的身躯不由微微发抖: “回大王,上尊血祭之术原本也有断臂再续之能,可……” 莫颜一瞪,激得他不敢再吞吞吐吐,只得照实回道: “大王断臂已然焚化,血脉不存,只怕血祭之术也……” 他哪里还敢说出“不能”二字,只是扑通一声跪地,簌簌不已,一边眼睛乱转,竭力思索应对之法,以免大王盛怒之下理智不存,将他一掌碎颅分尸。 “……大王!小人突然想到,天苍山神女既能化为山川万物,其神力定有化生之能,不妨一试!” “你可有把握?”莫颜心中一动,却又不放心似的追问道。 所谓神女化生之力,只不过是大祭司求生欲激发出来的瞬间灵感,他哪里有什么把握!但此刻若有半个不字,激怒大王疑心他方才欺骗,岂不找死! 正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回答之际,却听寻花轻轻说道: “确实如此。” 她伤口未愈,此刻一开口,颈间刚被包扎好的素带之上,血痕复又沁出。那大祭司忙不迭扑上去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又向莫颜连连叩首道: “王妃既是神女转世,此言必然不虚!请大王准许王妃调养一些时日,再行定夺。” 见此,莫颜心中已然信了大半。 他原本虐杀剑九引出公主,就是为了神女秘宝,现下见神女之事已势在必行,便也就不多废话,令大祭司全权安排打理,待到王妃伤口愈合,便待出行。 只是寻花以死相逼,再也不肯让旁人碰及剑九半分。 莫颜心中虽嫉极恨极,却也无法,只得拨出亲卫婢女,将他二人死死盯住。 虽然他也隐隐觉出剑九不似普通凡人,但那又如何! 待取得秘宝,挡本王者,必死! 第三十八章 神殿探秘宝(中) 自那日被千机夺舍反制,剑九元神便犹如被剥离禁锢起来,不但五感皆失,再无法和身躯互通,就连神念也在一片混沌之间渐渐崩溃,转为虚无。 这也是千机夺舍功法所致,一旦压住宿主神念,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原主元神便会被他一缕缕蚕食殆尽,丝毫不存。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剑九突然又有了些许意识,仿佛从一场极长的梦中醒来,又似乎因为沉睡得太久,浑浑噩噩,仿佛大千世界万物万念皆在他心中轮转流逝,却又什么都记不住。 一开始还有些零碎的画面景象,但又如同置身火炉中一般,那些意念被灼烧出一个又一个火洞,火洞越来越大,又被熊熊焰流填满,最终他全身心所能感应到的,惟有一片火海。 火海之中,那些噬血天龙和蛊虫挣扎蜷曲,最终在烈焰疯狂舔舐下,连灰烬都不复存在。但他的神识却随着火焰燃烧渐渐清晰起来,如同被反复凝练,却又无形无迹。 似乎还有一枚内丹,在这汹涌的烈火之中被不断分解消融,当那颗内丹最后也荡然无存之时,他只觉得所有火焰化作一股洪流,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五感瞬间重回全身! 那一刻,他所有感官均被拉扯到极致!大喜,大悲,大怒,大哀,这些澎湃感受裹挟着他,向前一发宣泄而去! 浑身力量好似不受躯壳限制,他像是奔流洪水,冲溃高山!呼啸狂风,摧折巨木!冲天怒焰,燎尽荒原! …… 待到他醒来之时,只觉四下幽暗,周身摇摇晃晃,仿佛有一种错觉,竟像是回到了几年前,他和母亲刚被裴家放逐之时。 但和那次丹田破碎不同,此刻他体内经脉浑然,内力奔涌不息,只要稍有引导,便能自成循环,周转全身,无需刻意入定。 千机最初取回雌蛊时,便因经脉限制,只得将其毕生功力凝成这枚内丹。剑九以为自己修为突飞猛进,渐至心境,便是因为千机已将内丹炼化得差不多,可此刻他才知道,那时内力与如今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如果真让他夺舍成功,光是这一身功力现于江湖,还不知有多可怕! 可这世间之事,哪里会有如果。他这一生自负力量超越众生,放肆狂悖惯了,从未失过主动,却因夏华一劫,被莫颜和阁主牢牢踩在脚下,这才孤心断折,万念俱灰,不想再看这世间半眼,多说半字。 甚至宁死都要压着剑九元神,令其与自己同归于尽! 但谁又能想到,阁主与莫颜费尽心机安排这炎火之刑,于千机而言是死劫,于剑九却是生机! 火箭阵燃起他三魂七魄,竟不知激发了什么,全身虫豸和千机内丹便被体内离火尽数炼化,让剑九全部吸纳了去! 可刚有了一些意识,却突然发现自己手脚无力,难以动弹! 他一转头,便看见身侧寻花也正低头向他望来。见剑九醒转,寻花自是惊喜,连忙停住脚步,示意抬他的人将他放下。 剑九这才注意到自己原来正被两名大漠人抬着前行。 寻花俯身下去,将他半身抬起,又拿过一个水袋来。 “九哥,你醒了?”她的声音极细极轻,几不可闻。 寻花将水袋凑向他唇边,剑九就着喝了两口,却突然看见她颈间缠绕的素带。 “这是……”他刚想抬手去摸,却又感觉手掌根本用不上一丝力气。 寻花顺着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没事。” “你怎么了?”他不依不饶。 “之前受了些伤,如今已经好了。” “受伤?”颈间受伤,难道她之前又要自尽? “我发过誓的,我不会。”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寻花拦住话头,将水袋系回担架。 剑九虽担心,但见她声音微弱,似是新伤初愈,也不想让她再多说话牵引伤口,便只是低头默然。 这一低头,却见几缕白发垂在胸前。这又是…… 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变成这样! 剑九心中惊疑,举目打量了一圈周边情况。他们好像是在一巨大山洞之中,只能用火把照明,随行十余人,倒也不多。 见他们停下,走在最前之人也止步回身望来。 那人身影高大,盯向他的目光阴沉狠厉,竟是莫颜! 也真是冤家路窄,他与寻花不知为何竟落入莫颜之手!但从这情形看去,莫颜倒也不像是要对他动手的样子。 “哼,你倒是命大,这般折磨竟都不死。” “什么意思?” “若不是本王急于找到秘宝,早已将你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又怎会只是断你手脚如此简单。” 原来他的手脚竟是被莫颜折断。剑九朝他看去,面上竟又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笑什么?”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手脚不过断了,但你却没了整条胳膊,如此看来,我倒也不亏。” “本王不和你逞这口舌之快!就看本王这好王妃,还能护你到何时!你们几个,将他二人盯紧了!” 莫颜之前几次遭遇剑九,并没有机会说话,原以为此人沉默寡言,没想到剑九一开口竟是言语尖利,比之前更加令人讨厌三分,于是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复又向前走去。 那几人见大王下令,也都不敢怠慢,连忙抬起担架跟在莫颜身后。 这山洞和他之前与乌图在神鸟雕像处所见,倒像是同一个。只是上次他们从石林之上跃过,而此刻一眼看去,石林却隐约在下方极远处。 偶有几只蓝幽幽的甲虫飞过,证实他们确实正在一步步靠近天苍神殿。 不知乌图此时又在哪里?莫颜铁血统御大漠,屠尽七部王族,乌图会不会…… 剑九触景生情,心中对这世事无常又多出些许感慨。 走在前方的大祭司看到天苍圣甲虫,喜不自胜,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在莫颜面前低语了几句。莫颜只一招手,几人便加快脚步,将剑九抬了上去。 “你不是有御虫之力么,此刻便唤这甲虫,为本王带路!——你又笑什么?” 莫颜见剑九满面讥讽之色,浓眉一皱,怒意顿起,便欲抬手捏向他肩头,却被寻花挡在前面。 “本王警告你,不要玩什么花招!“ “哈哈!”剑九仰面大笑道:“漠王真是好记性!难不成已忘了你已亲手封我十穴,将我功法尽毁,如今反倒要我运功御虫,岂非可笑!” 第三十八章 神殿探秘宝(下) 见莫颜面色铁青,他心中自是畅快,又道:“中原民间有句俗话叫‘搬石砸脚’,此语倒与漠王极配!” 莫颜此刻胸中怒气已升至顶峰,刚待发作出手给他一个教训,只听寻花淡淡说道: “我们此行乃是唤醒神女力量令大王断臂重生,勿要在此斗气蹉跎。” “你很好!你现在如何护他,届时本王就如何折磨他!本王能杀他一次,便能再杀他第二次!” 剑九心中一动,朝寻花看去,也正见她目光迎来。二人双目对上,剑九轻轻颔首,瞬间明白寻花心意,便也住口不言。 只是看寻花神色,似是知道些什么,但因莫颜在前,他也不便多问,只能静观其变。 虽无天苍山圣甲虫助力,但那大祭司倒似的确有些本事,摸索祷祝之下,竟真让他寻到了神殿入口的一些蛛丝马迹。 “你们看!”队伍中突然有人喊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脚下不远处,一条极长天梯笔直延伸过去,天梯尽头通往一座山头状隆起。 “奇怪,寻常神殿天梯都是往上攀爬,这条天梯怎么是越走越往下?” “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 “哎,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山头看着是不是有点像……” 众人也都发现那天梯和山头的诡异之处。这天梯尽头乃是通往山脚跟,越看越象是一处坟墓。 “那就是了。许多上古遗迹原本就是神灵的埋骨之所,看上去像是坟冢又有什么奇怪。”大祭司极目远眺,又顺着风向闻了闻,这才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但这通道只有一条,天梯两侧皆是空荡深谷,只在中间拦了三道硕大的石门。看来若要通往神殿遗迹,这是唯一的路了。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便已站在了那天梯入口之处。第一道大门距离他们约莫百丈距离,那门极高,好像远古神灵都是巨人一般,凡人立在门前,几乎和蚂蚁没什么区别。 “你们俩,走在前面。”莫颜示意队伍中的两名大漠人先行探路。 二人一听,瞬间就猜到了大王何意。他们自是极为害怕,但又不敢违逆莫颜,只得互相迟疑对视一眼,慢慢往那路上蹭去。 “找死!”见这二人有意蹉跎,莫颜心中一怒,夺过身旁一人腰间的弯刀,向那二人猛然掷去! 一道雪虹划过,那柄弯刀便从其中一人背心透体而过! 剩下那人心胆俱裂,哪还顾得上沿路有什么机关,身后的大王,比什么厉鬼魔王都可怕得多! 他心中一横,自知后退停留也是死,便索性豁了出去,一路朝石门狂奔而去! 那一路之上,每隔数丈地面便凸起一副浮雕,皆是虎狼狮豹头颅,他疑心那浮雕便是机关,每当踩进那浮雕范围,都好像在鬼门关前一冲而过! 眼见快要到那石门,也并未触发什么,他心下一松,真是自己吓自己!神女保佑,叫他这一路有惊无险! 刚如此想着,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巨大网格一拦,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被切成了一块块,碎尸溃然掉落一地! “果然有机关!”后面众人惊叫起来。 但有了这二人踩雷,莫颜便也明白了机关所在之处。他与大祭司大步上前,细细察看碎尸不远处的地面。 乍一看去,是一个虎头浮雕,与之前那些并无什么不同。 “门上。”突听剑九沉声道。 被他这一提醒,大家纷纷抬头朝门上望去。只见那巨大的石门正中,雕着一枚狼头,怒目利齿,凶恶至极。 仿佛它整个身躯都藏在门后,只是探出个头来,只要石门一开,它随时都能扑上来,将擅闯之人撕成碎片! 见那狼头,莫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甩下众人,一路往回走去。大家不知就里,纷纷跟在莫颜身后。 直到往回走了近半,莫颜才在一枚狼头浮雕处停下。那狼头与方才石门之上的狼头造型神情一模一样,只是缺了利齿。 果然如此! 他伸手从颈上一扯,便将一条缀满狼牙的项链取下。狼牙造型各异,两两成对,恰好凑齐一副。 莫颜独臂不便,却也不肯让任何人触碰这条项链。他蹲下身来,一脚踩住项链尾端,掌中用力一拉,扯断绳结,将那牙齿取出,一枚一枚朝那浮雕口中嵌去。 只是最后,那浮雕口中,单单缺了一颗尖齿。 “该死的句叶!” 当年他在形夭神殿设计灭杀七王,搜索尸身时,便已发现有些首领老奸巨猾,并未将这象征王位的狼牙随身携带。 随后血洗七部诛杀王族血脉,一方面是兑现对形夭的血祭承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搜集八枚狼牙,开启神女机关。 只是句叶部那枚,不知被句叶王藏到了何处,他始终未能得手! “狼牙竟是机关钥匙,被各部落世代相传,这谁能想得到!” “幸得大王神力盖世,一统大漠,否则谁也进不来这神殿!” “现下也就七枚,缺了一个,还是开启不了机关!” “句叶部敢耽误大王大事,等我们出去了,就把他们给灭了,为大王出气!” 莫颜还未说话,那些大漠人便你一嘴我一嘴的争吵起来。剑九看在眼中,只是摇头好笑。 光是以莫颜这种心狠手辣的性格,最后能活着走出去的人,不知道能剩下几个,还在这里妄论什么灭了句叶部! 见大王霍然起身,众人便也不敢再多嘴,只是看着他走到那具被弯刀穿胸的尸体旁边,拎起一只脚来,一路拖向石门。 他身形魁梧高大,此刻拖起那具尸体,犹如猎人手中拖着猫狗前行一般,任由尸体沿路划出一道长长血迹。 他们跟在血迹后,一步一步,也渐渐有了些兔死狐悲之心。这具尸体刚刚还在和他们有说有笑,争水抢粮,谁又知道下一个被大王如此拖在手中的,会不会是自己! 走到那机关之前,只见莫颜一手将那尸体横在身前,慢慢靠了过去! 果然如他所料,之前的网格机关的确由八枚狼牙同时牵发,此刻他已解开其七,只余最后一条线刃,被他手中尸体探了出来! 第三十九章 祭台伏三青(上) 区区一道线刃,此刻对他们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狼牙不齐,那石门仍然紧闭。不等莫颜下令,大漠随行人等一拥而上,死力推门,生怕自己一个落后,显得无用,被大王当成下一个探路的替死鬼。 可饶是他们手脚并用,将娘胎里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那道大门仍然纹丝未动。 “没用的东西!都滚开。” 莫颜看了片刻,最终忍耐不住,将最近的几人喝退,侧身抵了上去。 巨型石门高达数十丈,也不知有多厚,若是按照正常重量,怕也有数万斤。莫颜毕竟失了一臂,无法平衡借力,这满身神力便也大打折扣。 若是剑九手足完好,以他此刻功力倒可一试,可现在的他就像个装满酒的封口葫芦,一身内力全都禁锢在体内,半点也用不出来。 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只见莫颜脸色倏然转红,又渐成青紫之色! “当心爆骨!” 剑九与莫颜虽是对头,但现在众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他亦对重生残肢有所期待,自然不愿早早止步此处,眼见莫颜此刻极险,一时忍不住,出言警告。 可这句话不说还好,莫颜一听,只当他又在出言讥讽自己,非但不肯罢手,反倒又加了三分力上去! 只听他全身骨骼如竹筒在火中爆燃,接连响起一串噼啪之声! 那些大漠人哪里还敢旁观,哪怕自己力道微弱,也都纷纷簇拥上去,和莫颜一同猛力推门。 此刻,那道石门竟被他们合力之下推出微微一丝缝隙! 突然,几声短促琴音传入耳中,时短时长,渐成节奏曲调! 那琴音甫一入耳,众人便感觉体内血气翻涌,筋脉之间腾起一股雄浑之力,从腹间源源不断流向四肢百骸!他们精神一阵抖擞,将这股力量尽数压向门扉! 随着一阵低沉嗡鸣回荡在地底空谷之中,那道石门终是被他们全力推出一点点来,勉强可以侧身挤过。 莫颜反手一挥,命众人先行通过。 当剑九被架着通过那道门缝时,恰好迎上莫颜略略俯视过来的挑衅目光。 本王纵使独臂,神力亦可憾天动地,而你不过是一个连走路都要别人扶着的废物! 待剑九刚刚通过,寻花想要跟上之时,又被莫颜伸手一拉,先一步踏进门去,硬生生将他二人隔开。 剑九只是摇头苦笑,未发一言。 “王妃适才所奏,是何曲调?” 这王妃二字,听得寻花浑身不自在。她知道这是莫颜有意为之,但剑九当前,她不想回应。 “小花,你奏的是什么?” “……战曲。” 剑九回首看向莫颜,将方才那挑衅的眼神又还给了他。 莫颜只恨不得生挖了他的眼珠,霎时凶恶地回瞪了一眼。 听闻战曲二字,他心中倒是暗暗一惊。这节拍曲调,竟像能大幅激发人的血气力量。 他之前已在雍关领教过《神天》的厉害,但那也只是占着地利振奋人心罢了,此刻寻花奏出的这曲,更像是暗含催发功力的效用。 若是此曲真在战场奏出,麾下战士必可以一当十,不知又能折损对方多少兵将! 此次若是成功唤醒神女意识,与他共御大漠便罢,否则就是终身禁锢,也绝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她要想返回中原,除非大熙之地已被他铁蹄踏平! 至于剑九,只待右臂重生,不管是否取得秘宝,第一个就先杀了他! 方自算计,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幽幽鸟鸣,第二道石门前现出一只巨大的鸟影来。 那鸟影极大,双翅一展,鸟尾垂落深谷,原本宽阔的天梯在它足下像是一根细细的树枝一般。 鸟影身前有一个不大的圆台,仅三尺方圆。 “来者何人?” 鸟影口吐人言,双目在虚空中转动,俯视着天梯上的众人。 “形夭上尊后人,来访帝姬。” 听得莫颜乃是形夭后人,那鸟影竟沉默了一下。那些大漠人不由心底又升起一股对大王的强烈崇拜信仰之心,一时间又将莫颜之前的凶狠暴虐抛诸脑后。 不愧是大王,竟真是神灵降生,连这神殿灵兽都要避让三分! “……既是上尊后人,交上祭品,便可通行。” “祭品?” 莫颜回头看向大祭司。 大祭司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从怀中摸出三颗鸡蛋大的宝石,双手捧着,摆放在圆台之上。身后那几个大漠人,看到如此大的宝石,眼珠子都快要掉了出来。 “这等死物,又无半分灵力,有何用处!” 大祭司听到鸟影回应竟似极为不屑,不由冒出一身冷汗来。神女殿之前并未有人亲身来过,这三颗宝石也只是他通过历任大祭司口口相传的传说自行推测,平时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以便取悦神灵。 神鸟在前,大王在侧,后面还有一干人,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若是目光有温度,此刻大祭司全身只怕都要被灼出洞来。 死物,死物……难道神鸟想要活祭? 大祭司半是试探神鸟,半是装神弄鬼一般,口中念念有词,骨杖缓缓向随行人中一指。 见大祭司骨杖指来,旁边人呼啦一下散开,只留着一个精壮汉子呆呆立在原地。大祭司骨杖直直指向他,大王目光亦是望来,他哪里还有机会闪躲半分。 ……能为大王和大漠的霸业捐躯,也是我的荣幸! 这精壮汉子本就头脑简单,看着大祭司又投来期冀和认可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异常重要了起来,那些恐惧倒一扫而光,反而挺了挺胸,走上圆台。 “资质灵力过于匮乏,口腹之物尔……”鸟影只说了半句,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这倒让大祭司和那精壮汉子尴尬了一下,也不知神鸟是要,还是不要。 “神鸟大人,你看他如何?”莫颜突然开口,朝剑九一指。 抬着担架的二人跟随莫颜已久,早已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保命本事,听大王这么一说,他们赶紧把剑九往那圆台上一抬,又忙不迭地退了回去。 喂…… 剑九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被一下子摆了上去。鸟影一见他,立刻将细长脖颈弯了下来,鸟首贴向剑九身侧,一颗眼珠足有他头颅般大,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第三十九章 祭台伏三青(中) 寻花一直贴身紧跟在剑九身旁,见情形有些不对,刚要说话,却被早有准备的莫颜趁她不备,轻轻一掌切向颈后,打晕了过去。 神鸟此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剑九身上,它左翅随意一挥,掀起一股飓风击在身后石门之上,那道厚重石门嘎然一声,徐徐打开。 “祭礼已收,尔等速速离开吧!” 语气中透着一丝兴奋与急切,竟像是想立刻赶走众人,急着要吃剑九! 虽然觉得神鸟一下子变得没有刚才那么威严端庄,但这等机会莫颜怎么可能放过,赶紧带领众人立刻前行。 他自己则将寻花抱起,往肩上一扛,才不过瞬息功夫,这些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剑九被瓜果一般摆在那里。 被吃这种事,他也算是有点经验…… 见众人已离开,石门复又缓缓阖上。那鸟首一晃,便兜头朝剑九噬下! 他此刻手脚均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喙将他一叼,向半空一抛,又如接球般一口吞下! 一入鸟腹,他便感觉排山倒海的灵力倾轧过来,将他身体意识各种挤压拉扯,稍有不慎,就要被撕成碎片。 剑九大惊,本能地气运全身,想要抵挡住神鸟灵力炼化。此刻他生死一线,功法便疯狂运转起来,浑身血液忽地腾出一股股火焰,将他如火球一般包裹在里面。 那鸟本就是灵体,此刻被剑九火焰一烧,竟然灼出一个大洞来。它哀鸣一声,身影霎时缩小了不少,想将剑九吐出,却又做不到! “饶命!仙人饶命啊!” 剑九耳畔响起了神鸟凄厉的告饶之声,虽是大感意外,但想起之前被那玄鸟截杀之事,也不敢过于大意,只是心念一动,他的神识便传递了出去: “现在可还想吃我了?” “我有眼无珠,再不敢了!请仙人收了神通,饶我一命吧!” 再不收起火焰,只怕它的灵体就要被烧光了! “……如何收?” “……” 一人一鸟沉默了几个呼吸,但炎火未停,神鸟被烧得哪有心思细想这些事情,立时将收敛神通的法门传到剑九识海之中。 剑九依法炮制,数次尝试后,周身火焰渐弱,最终熄了下来。 此刻神鸟挣扎着凝聚灵力,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它灵体重聚修复后,缩得只剩之前六成大小。 本以为吞了剑九能省个几百年修行,结果没想到踢到铁板,反倒赔了千年修为进去! 太亏了!这贪吃的毛病,要改啊! “多谢仙人!”神鸟忙不迭谢过,指望着剑九出来后便隐匿疗伤,可左等右等,剑九却仍旧好整以暇地在它体内一动不动。 “呃……仙人,可以出来了。” “我手脚都废了,现在动不了。” 神鸟额头仿似现出一滴看不见的汗珠…… “仙人……无需手脚,您动动意念就好。” “我出去也是废人,被人任意欺凌宰割,没什么意思,你这里挺好挺安全的。” 虽然明知剑九鬼扯,就是讹上它了,但毕竟是自己吃人在先,神鸟也大是理亏,无计可施。 它眼珠转动,竟和剑九讨价还价起来: “仙人头发苍白,形容憔悴,实在是太影响您仙姿了,要不我渡送您一些寿元,让您重返容光,如何?” “寿元还可以送人?”剑九大奇。 “可以可以!”神鸟忙不迭点头,要是送点寿元就能打发了这个烫手山芋,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渡仙人五十年寿元可好?……要不一百年?” 见剑九没有回应,怕他嫌少,神鸟又连忙加了一句。一百年虽然有点点肉痛,但对凡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好处了。 剑九原本还在琢磨寿元渡人之事,一时没有开口,但见神鸟如此心急,五十年瞬间变成百年,他不由心生一丝逗弄之意,便故意沉默不言。 果然,神鸟见他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便开始各种猜测盘算。 他虽是个凡人,但这一身神通大有来头,区区百年寿元,只怕人家根本看不上。 那两百年?三百年?说多了自己折腾不起,说少了万一激怒仙人,又烧自己一把怎么办? 我只是只鸟啊!这讨价还价乃是人类的天赋,我实在是不会啊! 想来想去,它也拿不定主意,只能试探地问道: “仙人觉得多少合适?” 剑九假意想了一下,开口道:“你寿元几许?” “……” 神鸟心中咯噔一下,一把心肠弯弯绕绕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惧怕诳语反遭天道报应,只得老老实实嗫嚅道: “我就是普通三青鸟,寿元不多,自化生至今也就三千余年,仙人……鸟类修行不易,刚刚那一把火,已烧去我千年修为,还请开恩!” “那就是还有两千年了?”剑九这声音听上去淡淡的,没什么感情,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三青鸟心中越发没底起来。 “我之前取过烛九阴内丹,你既是上界神鸟,又有千年以上道行,想必也有内丹了?” “嗄……”三青鸟被他吓得怪叫一声。 不会吧……!!他那身火焰,要是真想拿自己炼丹,也不是不可能! “……仙人!我等鸟兽只是上界低阶的生灵,修行本就异常缓慢,只是占着比凡人活得久的便宜,两千年苦修,渡在您身上,除了加一丝丝寿命,真的没什么用,很不划算,仙人开恩开恩啊!”那三青鸟一阵干嚎。 “我并非什么仙人,飞升亦是虚无缥缈之事,我无意于此。” 见剑九说来说去,就是不提正事,也不肯从它腹中出来,三青鸟被他连骗带吓,魂烟都要出来了,只好说道: “仙人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尽力!” 剑九等的就是它这句,见它此番终于主动提出,便也不再客气,接口说道: “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你只要恢复我手足筋骨,认我为主,届时你我便是同命同心,自然不再为难于你。” “恢复仙人手足自然容易,我立刻就办!现在就办!” 第三十九章 祭台伏三青(下) 三青鸟闭目运起炼体功法,腹内阵阵清气渡向剑九。 他只觉周身四肢一阵清凉舒爽,那缕缕清气自行将浑身筋骨修复一遍,不但碎骨之处恢复如初,就连之前未曾受伤的地方,也都强韧了不少。 此身力量虽仍然比不上莫颜逆天,但也与江湖之中的铁布衫类似,稍有防备,普通刀兵亦伤不了他。 “但这认主之事……”三青鸟却有些犹豫。 毕竟认主需要立下神魂契约,一旦绑定便要死忠到底,它根本不知剑九底细,就要无条件屈从于他,万一他如那些上界仙人一般,醉心于修炼,整日带着它去极险之地斗法夺宝,实在是有点冒险。 但要是不听,只怕它连今天都捱不过去! “仙人,您别看我活了三千年,其实我这点修为在上界真的只是垫底,要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人界来看大门了!认主契约一旦生成,您就不能再绑定其他灵兽,万一以后飞升,是不是亏了些?” 三青鸟犹自不死心,垂死挣扎着试探剑九。 “我不嫌弃你。” “……” 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破灭,三青鸟彻底放弃挣扎,只得唤出灵阵,与剑九神魂立契。见事情已成,剑九身形一振,便从三青鸟体内一闪而出。 此刻他筋骨全复,内力再无阻碍!足下略一吐劲,那圆形祭台立时被他碾成齑粉。 “……”吃饭的家伙都被砸了,看来自己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这个凡人了。 此刻它眼珠骨碌碌一转,长啸一声,灵体如箭般朝剑九他们来时路上疾冲而去。 “等等……” 剑九还没来得及提醒它那边有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门已被它冲得四分五裂。 ……人家好歹也是神鸟,我瞎操什么心…… 瞬息,又见三青鸟那庞大身影掠回,朝他丢下一样东西。 定睛一看,居然是那镶满了狼牙的图腾浮雕,被三青鸟巨爪一挖,直接整块抠了下来,往剑九脚边一扔。 “主人,这几枚狼牙也算是宝物,来都来了,人不走空,咱们收起来吧!” “……刚才那么大三颗宝石你都看不上,这几枚狼牙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那种东西,不过就是好看些的石头罢了!凡人眼皮子浅,才喜欢这些。这几枚是苍星狼的牙齿,苍星狼和我一样都是上界灵兽,牙齿可以用来炼器,刚飞升不久的仙人还是很喜欢的!主人你万一哪天飞升了,说不定能用上。” 这三青鸟也不知在凡间呆了多久,说话竟是世故得很,现下见自己已经和剑九牢牢绑定在一起,便一口一个主人,透着一股子殷勤谄媚。 剑九见它这么说,便点头俯身,将那七颗狼牙一一拔出,收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这上界灵兽的牙齿,为何会被做成机关钥匙,又为何成为大漠部落首领的传位之宝。 其实剑九执意与三青鸟认主立契,无非是此刻过于忌惮莫颜。他之前在建木见过玄鸟修为,早知上界之力在凡人面前几乎是毁灭性的存在。 后又得知莫颜乃上界神将血脉,虽不知他实力到底如何,但之前千机在他面前也没讨到半分好处,自己焚他一臂也只是机缘巧合,倘若真的让他恢复断臂,实力重回顶峰,就凭莫颜对自己那股恨意,自己能否全身而退离开此处,实是难说得很。 有个灵兽捆绑在自己身边,总是多加一层保险! 剑九如此想着,便抬头向三青鸟看去。 它虽经炎火灼烧,身形比之前小了不少,但仍有数丈,剑九立在它脚前,几乎一眼看不到它头顶。 “主人,你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我很高大威猛?” 见剑九一直盯着它看,三青鸟不由有些得意,展翅扬爪,绕着天梯上下盘旋了几圈,展示自己的庞大身躯。 “很威猛了……就是说话有些累,你能变小些吗?” “多小?” “能变成人类吗?” “呃……我道行还浅,化不了全身,只能化个头,主人要看吗?” “不用了……”一想到三青鸟只有一个人类头颅,脖颈以下还是鸟身,剑九身上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去继续想象。 “那就变成普通鸟类大小好了。” 三青鸟闻言运诀,周身晶亮闪烁了几下,身形骤然缩成一只普通燕雀大小,立在剑九肩头,倒有几分可爱。 “你既是三青鸟,那就叫你三青吧。” “是,主人。”三青很乖巧地应了一句。其实身形缩小,也挺节省灵力的…… 剑九带着它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 “三青。” “嗯?” “你和丹鸟,青鸟,玄鸟相比如何?” “……” 好家伙,自己这位新主人别看是个凡人,好像眼界还挺高,一开口都是高阶灵兽。 “三青鸟在神鸟中是最为普通的一种,数量也最多,丹鸟青鸟再高阶一些,玄鸟就很稀少了,基本是灵兽的顶阶存在,如果再到青鸾,朱雀,凤凰这样的级别,基本就都是神兽了。” “所以你在上界,就和人间的小麻雀差不多?” “……” 自己这便宜主人不会这么快就后悔了吧? “我之前在建木,和这三鸟有一些交手经验,它们可以化成人形,只有鸟爪露出,尤其是那只玄鸟,有九个头颅,这三只鸟又属于什么境界?” “嘶……主人你真的是凡人吗,丹鸟青鸟但凡能化形的,必然都是万年以上修为了,主人说的那种九头化身,起码需要苦修五万年以上。” “那你修到完全化形要多久?” “我资质属于普通神鸟,对修为要求少些,若是从头到脚都化成人类,万余年也就可以了。” “要这么久?”剑九不由皱眉。“我听人间有些传说,有些花妖狐精,几百年也就能化成人类了,难道都是假的?” “主人你也说了那是妖精了!我们神灵体系,寿元计算方法本就异于妖类,自然化形规则也就不同。” 第四十章 樊笼囚神女(上) “什么意思?” “主人你听过三界六道吧,三界乃是仙神,人间,魔域,六道则是天,灵,人,兽,妖,魔。” “这有何不同?” “大大的不同。三界乃是出身,但六道却是修行法门。就好似主人你是人间界人道,而我则是仙神界兽道。” “不同位面,春秋规则并不一样。主人你在凡界,不过三百余日一春秋,可在上界,光是我所在的灵界便是百年为一春秋。若是在神界,则是千年为一春秋。再要追溯那些古灵所在的位面,更是万年一春秋。” “虽然我自称三千年道行,也只是凡间的计算方法,我若回到灵界,也不过就只是修炼了三十个春秋而已。在人间三十年时间,能修个什么出来?主人你说的那些花妖狐精,不说那种浅薄化形不过化个皮相,怎能与仙灵真身化形相比,其次妖鬼位面本就与凡界交融共生,我若是在灵界活到三百岁,到这里还不抬脚灭了它们!” 三青边说着,边在剑九肩头跺跺爪。 “你抬脚就抬脚,别扯到我头发……” “啊抱歉……主人,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白头发,我在上界也见过许多白发仙君,确实仙气飘然,神姿非凡。不过主人你这头发是不是很久没保养了……” 这真的是上界的神鸟吗,怎么嘴这么碎……算了,这也就是只神鸟中的麻雀,碎嘴正常……剑九忍不住腹诽了两句,转而又问: “你原本在上界,怎么会到凡间来看守此处?” “被仙君捉了,下了灵识禁锢,三百年一轮换,若不是遇到主人,再过个五六十年我也就能回去了……” “这还能轮换?”剑九原以为看守遗迹的灵兽必然是被人豢养,没想到面前这只竟然是野生的被临时捉来…… “就是在人间用信鸽,也不能逮着一只薅吧!当然要轮换!再说,像这样的下界牢笼,也不知有多少,都是我们这样的低阶灵兽在此看管。” “那你被下了灵识禁锢,还能离开此地吗?” “主人那一把神火,早把禁制烧没了!”三青叹了一口气,那语气仿佛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剑九以手抚额,不想接它这个话茬。不过这样也好,若是能离开此地,也能一直将三青带在身边,倒也不错。 “等等……你方才说这是下界牢笼?我怎么听莫颜说,这是帝姬陵寝?” “帝姬不帝姬的,我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仙君怎会向我这种小鸟透露。我的职责只是将所有入侵之人挡回去,反正后面还有一道门,是真正的神兽看管。” “挡回去?你不是一开口就要祭品吗?” “咳……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自称形夭后人,以我这点微末灵力怎么打得过他……自然是见好就收要点祭品,硬茬留给后面的神兽去对付吧!” “……” 一人一鸟边走边聊,渐渐已来到了第三重门口。只见石门大开,天梯残破几欲断裂,碎石满地,空气中满是血腥之气,像是发生过极其激烈的战斗,却不见莫颜等人踪迹。 “嘶……这是打过去了,还是全被吃了?”三青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三青,你知道这道门是什么神兽在看守吗?” “不知道。以神兽的等阶,怎屑在我这种低阶小鸟面前现身,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吧!” 剑九点点头,提气轻轻一点足尖,便飘然越过残破天梯,落在石门前。 举目望去,门后便是那山脚洞穴入口,幽暗漆黑,寻常人只是往门口一站,就要被洞穴中透出的阴风鬼啸摧折心魄,无法前行。 就连三青鸟这等灵体,都微微感受到一股阴冷之意从洞穴深处透来。 但剑九在剑冢多年,早已对此类鬼域魔音有了极强的适应防御能力,加之内力境界大涨,只是略一运功护住五感窍穴,便恢复如初,抬脚继续向前。 在这漆黑之中,他的双目反而生出一层极淡的金光,令他视物无碍。 洞穴之内弯弯绕绕,像是无穷无尽又往地心伸去。只听见更深处传来一声低鸣,这低鸣声中充满了戒备和敌意,浓烈的杀意中又透露出一丝绝望。 难道是那神兽? 剑九心中一动,屏气凝神,快步朝那声音传出之处悄悄靠了过去。 越往前行,前面渐渐明亮灼热起来,将那股阴冷之力抵消了大半。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灼热与血腥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宛若实质,竟似对峙一般。 他们躲在洞壁暗处,将面前的情形尽收眼底。 那股血腥之气竟是从莫颜身上散出,他全身鲜血淋漓,身形仿佛又巨大了不少。那大祭司一颗头颅被他巨灵般的手掌抓住,双脚已然离地,生死不知。 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一地残尸,俱是躯体不全,头颅碎裂。 他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伏着的一只炽翎火鸟,那火鸟周身烈焰翻滚,双目也一动不动地回盯着莫颜。 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目光便是他们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有一方稍露怯弱,便会被另一方趁势压制,因此只能竭力熬住,死都不能有一丝让步。 “主人,这是朱雀!虽未化形,但修为也已接近万年,形夭后人果然厉害,幸亏我刚才没跟他硬碰硬……” 剑九识海突然响起三青的声音。他们已灵魂立契,便能直接通过意念传声。 “我探查地上那些尸体残余的灵力,好像被那形夭后人吸去的,竟比被朱雀吃掉的还多些!这也太狠了吧!自己人都不放过!” 被三青这么一说,剑九猛然想起寻花。他目光在周围搜索一圈,却完全不见她踪影。 “三青!你有没有看到方才那名女子?” “女子?主人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一道微弱的灵力,被这石头挡住了,主人如此关心,难道是女主人?要去救吗?” “……” 知道寻花此刻暂时无恙,剑九也就略略放下心来,又向莫颜与朱雀望去。目前形势不明,他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 “你觉得此刻谁占上风?” “差不多……不过形夭后人手里还捏着一个祭品没用,这么看来,可能还是他更厉害些?” “他已经和朱雀打了一架,你若是现在出手,打得过吗?” 第四十章 樊笼囚神女(中) “主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连朱雀都打不过他,别说你已经烧了我一把,我就是三千年修为都在身上,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啊!……你刚刚是不是翻了一个白眼?” “……莫颜都已经和朱雀两败俱伤了,你这都不敢去,是不是太怂了些?” “我这不是怂,这叫有自知之明!主人,以你现在修为,咱们要是一起出手,打得过他吗?” “……不知道。” “……主人你的手脚,该不会就是被他弄断的吧?” “……” 一人一鸟计算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出手,只好先等莫颜和朱雀拼出一个你死我活,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也不知是他们呆的太久被感应到,又或是洞壁那侧的寻花发出了什么动静,只见朱雀与莫颜目中一动,双双往这边看来! 一个巨大的火球从朱雀口中吐出,朝他们猛砸过来!与此同时,莫颜也纵身跃起,往此处一扑! 剑九顾不上躲藏,抬掌将面前大石震碎,果然看见寻花躺在那里! 他将寻花拦腰一抱,身形一提,直直跃向旁边一处高高凸出的石笋。 “你……竟没死!”莫颜见此人竟是剑九,意外之下,更是狂怒不已! 不但没死,看上去还恢复了行动! “抱歉,让漠王失望了。” 见剑九怀中抱着寻花高高站在那里,这画面,与那日千机怀抱夏华的模样如出一辙! 此人实在太可恨!今天就算拼着秘宝不要,也要先将他灭杀在这里!! 莫颜突然眼中凶光大作,手掌一紧,大祭司的头颅瞬间被他捏碎,一阵极其刺鼻的血腥味顿时溅满他全身! 他的身形也再次变化,肌肉虬结,完全不似人类,犹如金刚巨神一般,纵身向剑九一跃! 剑九见他像疯了一样扑过来,哪里还敢硬碰,立刻流星般闪开。莫颜扑了个空,方一落脚,那根石笋便应声而碎! 他们一人凭借身法内力,一人依靠强悍肉体,在这洞窟之内上演着追逐战,所到之处,碎石飞溅,血气冲天,场面比方才又混乱了不少! 地上那只朱雀见此变数,倒呆了一呆。 但它毕竟是上界神兽,灵智超人,见剑九与莫颜对上,至少现下是友非敌,便也一振精神扑了上去,夹击莫颜! 此刻洞窟中仿若三颗流星交替互逐,快到根本看不清! 突然,剑九身形立止! 他肩头之处一道蓝绿流光闪出,竟是三青现出原形,将他怀中寻花往背上一托而走! 与此同时,剑九周身忽地腾出一阵阵烈焰,只待莫颜收势不及撞上来,便将其擒住! 莫颜此前吃过这火焰的苦头,见已然来不及收住速度,大惊之下只得尽力在半空中扭转身形,用断臂一侧迎向剑九。 二人电光火石般撞上,剑九一把抓住莫颜左肩! 可与他计划中不同,那烈焰并未立刻焚化他手抓之处,而是在莫颜肩头熊熊燃烧了起来! 难道血祭后的莫颜,躯体竟然强横到这等境界,连这火焰都被他挡住了! 而一头撞上来的朱雀就没有如此好运,它自恃同出火系,便没有避让,可哪里知道这并非普通火焰,甫一接触,便和当时三青鸟的惨状一模一样! 它立刻撤身落向地面,再不敢随便蹚这浑水!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来的人一个比一个逆天! 剑九虽被莫颜震惊,却不知莫颜此刻心中骇意更胜他三分! 他原本见到自己肩头被捉却未被焚化,心中还暗自一喜,正准备咬牙一拼回击剑九,报那一臂之仇,却不想那火焰依附在他肩头,立刻燃烧起来! 许是受了血祭影响,他全身血液本就被激发到极致,沸如滚油,此刻被那股火焰一燃,立刻蹿遍全身,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且不说他能否忍受这灼烧的痛苦,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会爆体而亡! 突然整个洞窟之中阴冷之气大作,凝固出一阵阵白色迷雾,将剑九的火焰与莫颜的血气瞬间压了下去! 借着这股冰凉气息,他二人立刻分开,远远站在洞窟两侧,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就连三青也受不了那股寒意,将寻花往剑九怀中一送,缩小身形躲入他肩头。 “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有如此非凡之力?” 白色迷雾之中传出一个女子声音,虽是轻柔,却无温度,如同夜半溪涧,清冽彻骨。 莫颜听闻这个声音,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惊喜!他单膝一跪,右手在左肩一礼道: “大漠莫颜,见过天苍山神女!” “莫颜?你是凡人,为何用的却是魔功?” “神女在上,这并非魔功,而是传承自形夭上尊的血祭之力。您……可还记得上尊?”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复又响起。 “形夭……是他死后尊谥,父帝亲授,吾自然知道。” “上尊形神俱碎,只留这最后一丝血脉在莫颜身上,神女既与上尊有旧,又为我大漠苍生被贬凡间,莫颜愿助神女归醒,再护我大漠万年!” “被贬凡间……如今凡间是如何流传吾名?” 莫颜愣了一下,不知神女为何突然问他这个。但既然是神女相问,他不敢不答,只是恭敬地将流传几千年的神女传说又复述了一遍。 剑九听在耳中,与当日乌图所述几乎一致。看来神女思凡,天帝震怒,果然是大漠共同的传说。 “荒唐。” 神女的回答却大出所有人意料!这二字,竟似完全否定了莫颜的说法! “神女……这是何意?” “吾乃赤帝之女,掌管雾风云雨,凡间百年与吾不过弹指瞬间。凡人又何德何能,可令吾忤逆父帝,被贬至此?” 莫颜身躯一震,没想到他心中信奉多年的传说,竟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他之前在形夭神前提及神女被凡人诱拐一事,原本就有些私心,想借着这个说法激起形夭仇恨,赐他神力,灭杀剑九! 但转念一想,连神女与凡人转世之事都可由他捏造作假,那神女传说又为何不能以讹传讹! 若是这样,自己又有何身份能令神女赐下秘宝,助他大业! 第四十章 樊笼囚神女(下) 他急怒之下,也未细思后果,腾地站起身来便朝寻花一指: “难道她……竟不是神女转世后人?” 他之所以不惜挥兵大熙也要强娶公主,便是因为她的容貌和八字与传说中神女一模一样! “……嗯?” 他这一说,倒让神女仿佛注意到了寻花。 “……这是!” 只见寻花周身也渐渐生出些许雾气,逐渐浓厚,像是要将她团团包裹起来。 剑九原本听三青提及此处并非陵寝,而是一处牢笼,又见大漠传说只是弥天大谎,谜团重重,本就有些疑心面前神女善恶不明,此刻又怎肯轻易让她触碰到寻花。 他见状立时上前一护,手掌之中牵发神火,想要驱散寻花身周雾气。 那弥漫雾气一沾上剑九掌心火焰,便如活人被烫到一般,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怎会有离火!” 神女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尖利起来,那团白色迷雾仿似吃痛一般,瞬间变换了数种形状! “你真是天苍山神女?”剑九沉声问道。 “神女之名,只是凡人所传罢了。”神女声音微微一顿,复又变得如刚才那样平静起来。 “那你为何会被囚禁此地?” “囚禁?”神女突然轻笑了一声。“你这凡人好大胆,竟敢如此与吾说话。” “若非囚禁,这朱雀怎会对你毫无护卫之心,反倒浑身警戒恐惧?” 被他这一说,莫颜这才注意到伏在地上那只朱雀早已翎毛尽皆竖立起来,仿佛对面前这团迷雾忌惮不已,却又被那阴冷之气死死压制,翎羽火焰微弱,几乎无法动弹。 “……你刚说,你叫莫颜?”神女并未回答剑九,反而转问莫颜。 “莫颜在!神女有何吩咐?” “你来此地,可是对吾有所求?” 莫颜见她突然向自己问起此事,不敢怠慢,连忙恭首应道: “莫颜来此,求神女赐下神力,复我左臂!” 他此刻腹内暗中计算利弊,见神女与寻花竟全然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关系,哪还敢提自己原本目的。 “你既是他的血脉,便也是我赤族战士。为吾杀了这二人,吾便应你所求!” 没想到神女竟要自己杀了他们!虽然灭杀剑九正中他下怀,可不知为何,神女竟连寻花都要杀! 剑九闻言也不禁眼皮一跳。他此时也发现有些不对劲,都这么长时间了,寻花却仍然昏迷不醒! 方才趁着神女和莫颜说话之际,他暗暗向寻花渡送了一些真气,想令她快速醒转,却丝毫不起作用! 但此刻莫颜那阴狠的目光已向他望来,剑九无暇再细想寻花的异状,只能将她放在那只朱雀身旁,先全力应对随时可能暴起发难的莫颜。 敌人的敌人,此刻便是盟友! “主人,你先专心打架,我帮你守着女主人。” 三青见势不妙,知道剑九已被莫颜牢牢盯住,立刻惜命地飞到朱雀身边一趴,两只鸟一左一右,将寻花遮了个严严实实。 开玩笑了!万一自己被面前这个煞神捉住,还不被活活撕了! 虽然对剑九体内的离火仍然有所忌惮,但神女都已如此开口了,莫颜哪里还有退路,只得右拳一捏,向剑九飞身跃去! “此人邪火诡异,还望神女助我!” 剑九知他神力过于骇人,即便自己激发火焰,若是被他近身捉住,也必是两败俱伤之局!因此见他扑来,只得闪身躲开,避开他正面的攻击。 见他闪躲,莫颜反倒无所顾忌起来! 即便你引发离火,也有神女护佑,我本也不怕,如今你却舍长取短,只一味闪避,我哪里还会放过你! 只见他右臂一展,全身大开大合,每一个动作都带起一股罡风,呼啸着朝剑九劈头盖脸而去! 拳风所到之处,石壁纷纷炸裂!大小碎石如雨点般落下,三青只得现出巨型灵体,双翅一展,护住朱雀与寻花! 那朱雀虽是神兽,但之前被莫颜打得奄奄一息,又遭离火一焚,此刻灵力已然枯竭,才如此容易被神女气息压制。若无三青相护,便只能用自己躯体硬扛了。 三青见这只万年神兽此刻竟向它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心中不禁飘了起来,一时也忘了自己只剩两千年修为,硬着脖子,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哪怕有些石头实在太大,砸得它翅膀生疼,也强行顶住,不能在神兽面前丢了面子! 再看莫颜拳脚劲风暴虐,走的竟是极致的力量一路! 可剑九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原本武道家学擅长的就不是以力制胜,而是一脉快剑! 虽然此刻手中并无引魂,九条噬血天龙也已被他炼化无踪,但内力浩荡之下,全身又有何处不可为剑! 见莫颜孤注一掷,全身已然空门大开,他便不再闪躲,反而欺身正面向莫颜迎去! 此刻他眼中的莫颜,关节骨骼筋肉尽呈现在他识海之中,毫厘毕现! 筋脉骨骼有间,而发丝掌风无厚! 以无厚胜有间,游刃必有余! 剑四式,解牛! 只见剑九与莫颜身影仿似撞在一起,又好像完全没有撞上,只是擦身而过! 可剑九浑身却已染上血红! 惨了!三青心中刚刚响起一阵哀嚎,想着便宜主人这么快就输了,那它是不是马上也要跟着玩完,却见那闪过去的莫颜仿佛控制不住身体一般,“砰”一声撞上了石壁! 那一撞之下,他的头颅、右拳、左腿……全身好像突然散开了一般,与那碎裂飞溅的岩石一同弹向空中,复又无力地跌落地面。 莫颜本就是因为血祭作用之下,身形才膨胀至平常数倍,骨骼间的缝隙早已变得极大极宽,全靠血气维系拉扯,这才被剑九以身为剑,游刃而过,乘势分裂解体。 那些血肉肢块再无经脉维系,之前吸取的血气便骤然喷洒开来,整个洞窟之中仿似下了一蓬血雨! 剑九本就已似血人,神女并无实体,只有三青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把脑袋往翅膀下一缩,这血雨便兜头全都洒在它双翅之上。 啊!好恶心! 它刚想惨叫一声,见翅下朱雀又递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便生生将那惨叫吞回了肚子里。 天将降大任于三青也!它含泪如此想。 第四十一章 返元归水灵(上) “……没想到他竟立下如此恶毒契约,如今背契反噬,身死魂消,也是天道轮回!” 半晌,那迷雾之中的神女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 剑九肉眼凡胎,并不知她所言何意。而一旁的三青和朱雀却看得清清楚楚,散落在洞窟之中的莫颜残肢上竟冒出了丝丝黑雾,如胶如墨,他三魂七魄方自离体,便被那黑雾沾上,如附骨之蛆般,黑雾之上生出无数利齿鬼爪,攀绕上来,将他魂魄撕咬粉碎,吞噬殆尽。 那鬼爪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容貌依稀可见,有中原人,也有大漠之人,也不知莫颜生前,究竟杀了多少人! 甚至还有一些人相貌形态似是极古,竟是连形夭所夺生灵,也一并纠缠上来! 莫颜一生,依仗自己的力量和权势,对这些人全无仁慈,抬手便是生杀予夺,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下场,此番对形夭的承诺一旦崩毁,便也随着形夭的诅咒一同消弭在这三界六道之中了! “莫颜已死,你还有何本事,尽可使出来。”剑九冷冷开口。 由于方才神女种种言语行为,剑九对其并没什么好感。就冲着她一个照面便要莫颜杀死自己和寻花,就绝非善类! 更何况他见寻花至今仍未苏醒,定有古怪!剑九略略一想,右手指尖倏地腾起一股火焰,并指如剑,便朝那白雾戳去! 白雾虽无实体,却好似真的被禁锢在这洞穴之内一般,只能释放些许气息,并不能挪动躲闪。剑九火焰所到之处,那白雾剧烈地颤动变形起来,像是对这火焰忌惮得很! “住手!你如此冒犯神明,必遭天谴!” “神明?你不分缘由便要灭杀凡人,配做什么神明!” 剑九根本不听那白雾神女怒叱,莫颜为她而战,她却冷眼旁观,直至莫颜身死也未出手相助,他便知道这所谓神女要么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什么神力,要么一开始就只是想利用莫颜罢了! 她若真是神祇,有何可信,又有何可敬! “你可知这离火消耗的乃是你本体精元?快住手,吾不杀你便是!” 神女见他竟这般不管不顾,只怕还未等他寿元燃尽,自己元神便已遭焚毁,只能立时服软。 听闻离火竟是以自己寿元为燃料,剑九不由心中一惊!他虽立刻收了离火,却仍冷冷道: “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格局气量都小得很!若是再有欺瞒诱骗之意,我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拉你垫背!” 神女虽明知他是无赖恫吓,但被他拿捏软肋,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一叹道: “吾已知了。” “你要杀我,无非忌惮我身上离火,但她只是无辜弱女子,为何也不放过?” 剑九朝寻花处一指,三青立刻收起灵体,露出身下护着的寻花。此刻神女已收回压制在她身上的气息,寻花便渐渐醒转过来。 剑九目力非凡,寻花一动便已发现她动静。 “小花,你醒了?” 寻花虽还未弄清此刻状况,但听闻剑九熟悉的声音响起,便立刻飘动身影,落在他身边。 “九哥,你已恢复了吗?……你的眼睛?”她一眼便看到剑九眼中淡淡金光,大为讶异。 “说来话长,你现在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寻花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神女一声冷笑。 “弱女子?你若知她身份,便再不会如此想了!” 剑九轩眉一挑,刚想反问,却见寻花目中神色,似是对神女之事已有所知! “怎么回事?” “哼,此女孤煞,所到之处,皆是灾祸!吾取她性命,不过是让她重堕轮回,以免她元神归位,再毁三界!” 竟是如此么…… 虽然那日在影阁地下秘窟,她借阁主返影壁看到了一些宿世因果,对自己身世便隐隐有些猜想,但此刻被神女一说,她突然想起自己这一生,似乎真的一直在给旁人带来灾难! 她奉旨和亲,随行千余人几乎全部惨死! 她逃回雍关,雍关却惨遭八部攻打,守军尽殁,险些关破国危! 就连八部王族,也因为她与莫颜的大婚,被屠杀殆尽! 更不用说他……自遇她以来更是金殿坠落,千机夺舍,箭阵封魂! 回首往事,她带给周遭的,好像真的全无欢喜温情,只有凄惨伤痛! 自剑九被千机夺舍压制后,她就一直焦虑忧心,心神早已脆弱不堪,此刻再被神女之言勾起旧伤,神思震荡之际,喉头一阵剧烈颤抖,再也按压不住那一股腥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就连她颈间那条素带之上,也渐渐渗出殷红,像是旧伤又崩裂开来! “住口!”剑九大惊,虽不知她为何竟被神女一句话影响至此,连忙上前扶住她,抬掌抵在她背心,想用内力为她减轻一丝伤势。 可寻花此番伤的是元神,并非心脉,他渡进去的内力只是略微减缓了颈间伤口迸裂,却对寻花崩溃的心神作用不大。 “这凡人可是你心爱之人?你可知以你之命,离他越近,便会伤他越甚?凡人寿元虽短,若余生皆是痛苦,不如趁早收手,早入轮回超脱。” 那神女见寻花已然被自己说中痛处,便继续动摇寻花心神,只待她万念俱灰,自戕自灭,自己此劫,便也算过去了。 “我让你住口!”剑九见神女字字诛心,惊怒之下便也顾不得什么损耗寿元之说,掌心吐出一道火光,便要向那白雾击去! “凡人!这离火一息可耗你一载精元,你不要命了!”神女方自得意制住寻花,却不想顾此失彼竟忘了剑九,大惊失色。 “便如此,也是你先死!” 他方抬手腕,却被寻花一把拉住! “九哥!她说得不错,我命如此,你切莫再为我自毁寿元了!” “什么你命如此!你的命,为何要她来说!她连她的命都做不了主,又凭什么定你的命!” 剑九一言如当头棒喝,重重击在寻花心上! 是啊! 我若只是凡人,寿元不到百年,只争朝夕,何必自苦! 我若真是那人,以这神女身份,又有何资格置喙于我! 一想到这里,寻花反倒目中清明起来!她一扫方才彷徨悲戚之色,而是向神女所在那团白雾走去! “雨姒,是你么?” 听寻花口中吐出的这句话,那白雾剧烈地抖动起来,似是害怕至极! “你……你已知道了……宫主……宫主饶我!” 第四十一章 返元归水灵(中) 听她口呼宫主,剑九只以为是“公主”二字,并未在意,而寻花却知她所指,至那白雾近前,缓缓开口问道: “当日,你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那白雾颤抖,却未回答。不知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寻花伸出一指轻轻点在白雾之上,她指尖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吸力,那白雾便不由自主被她一缕缕吸入指内! 那白雾似是极冰极寒,一被吸入,寻花不由身躯一抖,打了个冷战,发丝和眉毛上也隐隐浮现点点霜花。 可她并未停手,而是又慢慢张开其余四指,手掌径直贴了上去! “宫主快请住手!我说!我说!” 神女一阵哆嗦,自己此刻被洞窟禁制死死封印,一身神力根本无从施展,被寻花一吸,仿佛被缚住吸血一般,害怕之余,只得说道: “宫主为那凡人,竟不惜逆天裂元,牵动天地裂变,水火失衡,再这样下去,三界必归洪荒,雨姒也是为苍生计,才与元仪出此下策!” “所以你二人便在护法之时,背叛于我?” “当时宫主已然发动裂元大阵,阵法一旦启动便再无回转可能,我们迫于无奈,只得毁去两仪阵眼,分别承接了宫主阴阳水火之力,而……” “而裂元之阵失败,我便遭受阵法反噬殒落,是吗?” “宫主乃上古大能,又怎会真的殒落,不过是裂魂散元,重归天地……” “不过是裂魂散元?” 寻花语气之中并没有什么愤怒之意,却又带着隐隐一丝凄凉。 “何为裂魂散元?”剑九忍不住插口问道。她们方才所言之事,也未免太过离奇了些! 寻花看向他,似是有些挣扎犹豫,只是轻咬着红唇,并未开口。 她虽已无当日裂魂记忆,但一想到返影壁中所感,却不由心生震颤,不愿言语。 剑九见她这副模样,只得喝问神女雨姒: “你来说!” “……人间至刑,莫过凌迟。昔年烈辛赐死屈越,便已创下凡界记录。” 这段历史剑九亦有所闻。雨姒口中烈辛,乃是千年前的暴君,素以残忍暴虐闻名。他虐杀忠臣屈越,刑至三千四百二十七刀,耗时七日,屈越才气绝而死。 “这裂魂散元,可令元神瞬间崩裂,又何止三千之数。以宫主昔日修为,便如东海大丘,每一滴水,每一粒土皆是一刀……” 雨姒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也心知,不论宫主昔日裂魂如何惨烈,如今复又回归,必是存了收复神元的心思。 自己虽打着拯救苍生的旗号,但叛主亦是事实,如今宫主散元在前,她适才侥幸以为散元记忆未复,还算计灭杀于她,如今败露,宫主哪里还会给她活路! “雨姒。”方才一直沉默的寻花突然开口。 “你与元仪既然承我修为,又怎会沦落至此?元仪却又何在?” “宫主水火之力过甚,又是在裂元的关口,我与元仪虽是神躯,当下却也无法承受,失控的神力虽未造成神界动荡,但却引发天火天洪,冲毁下界,万物不存。” “此劫由我二人引发,我与元仪也因此被分别禁囚于下界废墟万年,直至炼化神力,了却这段因果,才能重返神界。” 经此一难,雨姒神躯亦被失控神力冲毁,只余破碎元神,这万年神劫眼看只剩最后千余年,她本待回归神界后便要凝练元神,重修神躯,不想却被宫主散元寻上门来! 散元虽多,但要托生六道生灵,重获宫主记忆,还要能找到此处,也不知需要多少世机缘重叠巧合,犹如天上的一滴水正好落入地面一枚铜钱孔洞之中一般! 她原以为这万年神劫亦可侥幸渡过,没想到天道莫测,此劫还是难逃! “雨姒自知罪孽难脱,但我与元仪本意只是想要护卫三界,求宫主看在我二人父帝已经重重责罚的份上,开恩饶我!” “你休要拿黄赤二帝压我。当年二帝将你们送入我宫中修炼,心思我怎会不知。我非三界之人,三界如何,我并不关心。” 寻花一字一字地说着,此刻她的脸看上去,竟让剑九感觉十分陌生。那种无情冷漠之感,让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她甚至都不能说是人,只能说是另外一种存在。 “如今我元神已散,此躯只是凡人,也无归元之想。天地浩渺,宇宙无尽,一露亦是世界,一瞬亦是永恒。你虽有杀我之心,但我不愿再生纠缠,此次只取回非你之物,渡化此劫,之后你我名分情分一应勾销,你好自为之吧。” 她一面说,一面转头朝三青鸟方向轻轻一招: “你过来。” “嗄?女主人是在叫我?”三青鸟见这个方向只有自己和朱雀,一开始还以为叫的不是自己,见朱雀也眼神示意,才试探地朝寻花飞了过去。 朱雀暗暗地叹了口气。到底是资质普通,修为又低,智商有限,连这泼天的富贵都看不出来! 三青飞到寻花近前,探颈垂首,便被她一只手掌轻柔地覆在额前。寻花一手触及白雾,一手抚上三青,那白雾之中便有道道银色流光经她向三青身上传递而去! 好冷! 三青打了个冷战,正当它觉得快要冻僵之时,瞬间又觉得全身如被洗髓一般,那股寒冷化为清凉,舒服极了! 感觉自己就像躺在一片大海里……谁说鸟就不能游泳了,这潜水的感觉也太爽了! 改天再遇到那条臭鱼,一定要好好显摆一下! “我凡人之躯,承受不住这水灵之力,如今借用你灵体暂存,你能炼化多少,便看自己造化吧!” 直到最后一丝灵力也流入三青体内,她便撤回了双手。此刻那股洪荒之力已冲入三青全身,在它灵体之内激荡冲刷,那些承接不住的,便凝结成了一枚水灵珠,隐在三青归墟之内。 三青长鸣一声,双翅一振,竟从洞窟顶端直冲了出去! 那洞窟本在地底深处,几乎被整座天苍山脉压住,三青这一冲,犹如鲸柱冲天一般,将那山体冲出一个笔直的洞来! 它庞大的身躯从天苍山脉之上破空而出,双翅一展,青绿蓝三色灵光大作! “阿娘!你看那是什么?”正在放羊的小童朝天边一指。 “那是天苍山……神鸟,那是神鸟啊!” “天苍神鸟出世了!神女出世了!” 大漠之中,无数人都看到了这一奇景,他们纷纷跪下身去,虔诚地朝天苍山的方向,对着三青叩拜不已! 第四十一章 返元归水灵(下) 待三青控制周身灵力,返回洞窟之时,它两千年修为已然暴涨至两万年! 这下,就连朱雀在它面前也就是个小朋友了…… 寻花看着它,满意地点点头。 “嗯。你虽五行属风,与这水灵之力不算完美契合,但只是用来承载也已足够了。” 她又看向那团白雾,此刻白雾黯淡了不少,似是元气大伤。 “雨姒,我已取回你身上水灵之力,待万年劫满,你便回去重修吧。” “是……多谢宫主不杀之恩。”雨姒气息极弱,只能幽幽应了一声,便在这洞窟里消失了。 “九哥,我们走吧。” 原本见寻花前身竟如此惊人,言语举止也突然变化,剑九突然生出些许不适应的感觉来。此刻听得她一声九哥,眼前之人又变回了自己之前熟悉的那个寻花。 “小花,你……” “我还是我,并不是那个什么宫主。”寻花看着他的双眼,仿佛一眼能看到他心底里去。 “我说过,此生只想陪伴九哥。怎么,九哥不愿意?” 剑九展颜一笑,环顾洞内,胸中一口长气舒出,似是要将这尘封旧事从心中拽出,撇在地底,再不去纠结。 “好!小花,三青,我们走!” 见他们要走,那朱雀连忙尖鸣了一声。 “请……请留步!” 它见剑九寻花二人虽是凡躯,又有神力,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又怕他们真的走了,只好急急出声。 方才它趴伏在一旁,众人的对话却都听得明明白白。眼前这位宫主,分明是被夺了水火之力,如今水灵已赐三青,摆明了之后还要去取那火灵! 自己本就是火体,又是神兽,连三青以风属性的资质都能被水灵珠激发十倍修为,若是自己真的有幸得了火灵珠…… 简直不敢想! 它之前从未与人打过交道,本就不知要如何说话,此刻心头转念万千,却又组织不出语言,只得焦急地连连看向三青,又朝剑九寻花低鸣不已。 三青见朱雀一个劲拿眼睛瞟它,哪里还不知它的意思,连忙飞到寻花掌心,讨好地道: “多谢主人、女主人!这只朱雀也算是三青同僚,此刻机关被破,怕是也要遭受上界诘难,不如女主人也收它做个灵宠吧!” 寻花望向剑九,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这三青已是聒噪得不行,我此刻已有些后悔了,若是再来一只……” 剑九故意摇头。 “我……我话少!”那朱雀见剑九似是不愿,有些急了,便也化作和三青一般大小,与它并排立在寻花手中。 这一青一红两只小鸟看在寻花眼中,倒教她心中微微一动。 “九哥,你说它俩像不像我俩?” “高大威猛的时候比较像了,其他的时候嘛……” 寻花噗哧一笑,便对那朱雀柔声说道: “你若要真的跟随于我,倒也可以。只是我并无意修行,你真的甘愿自缚在我身边?” 朱雀啾鸣两声,颔首不已。剑九只是一句玩笑话,竟令它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那我便与你立下神魂绑定契约。你虽为神兽,但众生平等,切不可在凡人之前有傲慢欺凌之举。” “但若有人恶意欺辱,便将其一脚踩烂,切勿堕了你主人的颜面。”剑九冷不防在旁边又补了促狭一句。 “九哥!” “我并未玩笑。我原以为人世险恶,江湖险恶,没想到离了凡间,三界尽都是如此。人神私欲,又有何不同!” 寻花听他此语,竟沉默了一下。宫主发动裂元之阵,又何尝不是私欲,但…… 位面本就悬殊,偏要放在一起比较,无情与有情,又怎么说得清楚!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 宫主寿元之久,何其浩瀚,她获取的记忆本就零星破碎,此身寿数有限,慧极必伤,何必自扰! “小花,你还要再去取那火灵吗?”剑九突然问道。 “水灵之事我本无意,只是因莫颜挟持才意外撞上雨姒。但此刻既然知道火灵神力寄附在元仪身上,她必然与雨姒一样,被囚于地底,即便我想寻她,但人间之大,又谈何容易!” “你若真想寻她,我倒知道一处。” 寻花听剑九突然如此说,不由大为好奇。 “你还记得那焚霜草吗?” “你是说……!” “五阳山九阴潭如此奇特,凡人难入,你说那火灵之力是否会在里面?” “你这一说,倒真有可能。”寻花微微点头,但又似想起了什么,轻轻说道: “但这火灵与水灵不同,我们去五阳山之前,只怕还需再去一趟影阁。” “有何不同?” “你被千机夺舍那些时日,我在影阁借助返影壁看到了一些事情,这才得知宫主之事。火灵之事有些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不如我们再去细看,理清前事,再做打算吧。” 听她这么一说,剑九不由想起那日返影壁前,他在寻花那屏上看到的那只金色大鸟和淡蓝小鸟。那小鸟所化女子也被称作宫主,难道…… “也好,那我们便重访影阁,正好也有些旧账要算。” “旧账?”寻花只当他说的乃是阁主与莫颜合谋一事,便摇头笑道: “虽如此,但你也算因祸得福了。” 剑九只一笑,又朝三青瞄了一眼。“你过来。” 三青只当又有什么好事找它,连忙振翅飞上剑九肩头。 “主人有何吩咐?” “方才烧了几把离火,折了些寿元,先渡五十年过来。” “嗄……?” …… 幽深地底,两道人影疾掠而过。这两道人影旁,还有一红一绿两只小鸟,如流星弹丸一般盘绕在侧。 两人两鸟速度极快,只是一眨眼便没了踪影,只留下阵阵余音洒在他们掠过的路上。 “从天苍山脉至此如此遥远,为何不让三青带我们直接飞来,而要这般费事奔波?” “九哥,此处是人界,俗世之中滥用神力,终是不妥。” “有何不妥?” “人界神灵之力稀薄至极,若是在秘境结界这等灵力失衡之处倒也罢了,你这离火之力和三青它们的灵力若是在寻常地方随意施展,便如漆黑之中亮起巨大火把,势必引起其他位面关注,多生因果是非。” “你这开口闭口就是因果,因果便这么可怕?” “凡人有多惧怕死亡,神灵就有多惧怕因果。我这样说,九哥可明白?” “嗯……” 他们一边说着,已一路行至那地底秘窟。 看着那熟悉的鸟首浮雕图案,剑九嘴角突然出现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 “你们等我一下。” 第四十二章 威压降影主(上) 刚说完,他抬手按下鸟首双目,一下消失在原地。 寻花还未来得及答应,却见剑九身影一晃,便又浮现出来。 “九哥,方才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觉得你身影闪了一下?” 原来这建木结界之中,是和凡界时间完全分离的……剑九恍然大悟,又神秘一笑道: “我方才讨账去了。” “讨账?” 剑九右手一伸,只见他手中三颗圆珠,两小一大,艳红如血,幽绿如萤,漆黑如墨。圆珠之上光影流动精华内蕴,竟是三枚内丹。 三青与朱雀凑过去一看,不由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两万年,两万年,五万年……主人,难道这是……!你该不会……!” 见三青一副语无伦次的样子,剑九微微一笑,将那枚绿色内丹向它弹指抛去: “尝尝味道如何!” 三青再没慧根,也知道这是主人投食了!它赶紧飞上前去,一张嘴,那枚青鸟内丹便被它一口吞入腹中。 这可是比它品阶足足高了一级的青鸟内丹啊,这也太补了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实乃三界至理! 当它还在陶醉不已之时,剑九的声音又把它拽回了现实: “再渡一百年来。” “嗯嗯!主人你要是天天这么喂,几百年都没问题……” 一旁朱雀看得一阵无语。这主仆二人,竟把这渡元炼丹之事说得如家常便饭一般! 它自是羡慕三青福缘竟如此深厚,先得水灵珠,又得两万年青鸟内丹,却见剑九朝它也抛来一枚红色内丹。 “你既属火,这枚丹鸟内丹便归你了!” 此等机会朱雀哪会放过,连忙上前一口接住! 兴许是和三青处得有些久了,它的动作也充满了烟火之气,之前高冷的神兽做派此刻竟都荡然无存。 两万年的丹鸟内丹,滋味确实不错! 寻花在一旁,一阵目瞪口呆。原来之前九哥说的旧账,是这个意思…… 也不知这三只神鸟之前是如何得罪了剑九,竟被他抬手就取了内丹! “好了,这内丹也不是白吃的,你们既身在凡间,随我二人行走江湖,若总以神鸟姿态出现,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如今服了这两枚内丹,此身修为应该已足够你们化形了吧!” “能化!能化!”三青嘴里含糊不清,还沉浸在内丹的美味体验之中。 只见它双翅一展,旋身一变,化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衫少年! 那少年印堂之中福田内蕴,面相机灵里透着一股呆萌,三分清逸七分讨喜,倒与三青气质极像。 朱雀见大家齐又望向它,便也团翅旋身,一袭红裙闪过,三青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哪来的小小花!”剑九不由失笑。 也不知是这朱雀有意模仿,还是这主仆确实有缘,此刻它无论是身形,还是装束,均像极了寻花,只是容貌稚嫩一些,和三青差不多年纪。 “额……你们神兽,鸟身都已经那么好看了,化了人形还这么好看的么……” “加油啊三青!”它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剑九的声音。待它再看向朱雀之时,只是一阵讪讪傻笑。 朱雀白了它一眼,往寻花身旁一站,小声问道: “主人,我这样可以吗?” 寻花含笑点头。“不错。我之前有个侍女叫愿儿,可惜已不在了。你既然跟了我,又是朱雀真身,便取名朱愿,也叫你愿儿吧。” “愿儿谢主人赐名。”朱雀乖巧地一点头。 这两只鸟,虽都化了形,但毕竟鸟类习性未改,不停地互相打量,又自顾整理裙衫头发,争美之心让剑九寻花二人看得一阵无语。 “好了。你们既化形人类,就要注意言行,这些禽鸟做派还是要收一收。” 二鸟闻言一缩脖子,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剑九略一凝神,开口如清钟鸣磬般将声音直递出去:“剑九在此,请影阁阁主一见!”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地底洞窟,可除了洞壁之中层层返回的声音,却不见其余丝毫动静。 “九哥,我们之前是被阁主开启机关带入,今日再来阁主势必不会轻易相见,这影阁机关诡异,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她不相见,那打到她相见便是!” 剑九径直走到那光秃秃的洞壁之前,双掌兜起一股劲风,一击之下,那块石壁竟被他拍得四分五裂! 石壁之后,却又是一道石壁。剑九也不多说,又是一掌击去! 一连击碎了四五层之多,这才破出一个洞来! 千机存世近千年之久,一心追求力量,唯念提升修为,这一身功力被剑九承接下来,除去化蛊蛰伏的时间,千年以来竟也积累了八九百年的苦修! 影阁机关缜密复杂,相互嵌套在数层石壁之中,环环紧扣,生生不息。石壁质料本极为坚硬,普通掌力万难损毁,可谁又能料到剑九如今内力已今非昔比,一力降十会,横冲直撞之下一概震碎了事,那些处心积虑布下的机关暗道,此刻竟全成了摆设!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 头顶处忽然传来一阵喝叱,几名黑色劲装蒙面人飘落而下,看这身形,竟然全是女子。 剑九沉声道:“在下今日只见阁主,无关人等休要拦我,否则莫怪剑九拳脚无眼!” “狂妄!” 为首的一名黑衣女子手中寒芒乍吐,钩爪连扬,身后陆续落下的几名影阁杀手也立时晃动身形,分了三层,将剑九四人团团围在中间。 剑九又哪会将这些燕雀鹰羽放在眼里,他左手一探,便将为首黑衣女子的钩爪劈头夺在掌中,一振一甩,对方身躯如流星锤般被他猛然拔起,将这一圈影阁杀手尽数拂倒在地! 那为首女子虽黑纱覆面,双目之中也不由大露骇然之色。 她虽只是影鹫级别,但这十绝阵乃影阁秘技,一旦阵型发动起来,变化万千,寻常化境根本不是敌手,就算是心境绝顶高手来了,也能将其缠斗一炷香时间,等待后续增援安排。 可才一个照面,剑九什么招式都未用,只是极简单地一夺一甩,就将她们全部震倒,双方功力,竟悬殊至此! 她虽知不敌,却也不甘轻易言败自堕士气,刚要一咬牙起身反扑,只听得身后传来阁主的声音: “你等不是对手,退下吧。” 阁主声音不大,气息却略有些许不稳,似是受了极重内伤。为首黑衣女子心头一凛,不敢多言,便一扬手,带着其余九人复又隐没在黑暗之中。 “九公子重临敝阁,有何指教?”阁主淡淡问道。她的声音并未作什么伪装,还是那般平静淡漠。 见阁主虽并未现身,却也没什么掩饰,剑九便也不再兜圈子,冷冷说道: “与莫颜合作灭杀剑九之事,还请阁主给个说法。” 第四十二章 威压降影主(中) 洞窟那头沉默了片刻。 此时离上次算计千机、夺回夏华已过去了近月时间。 影阁耳目众多,她自然也得知那天走后,莫颜依计虐杀千机,却触发天象异动。 那封穴十箭阵本是专用于对付身怀异能的诡道之士,对方彻底湮灭之际,功力溃散的确会引发一些异象,因此她当时并未将此消息放在心上。 但此刻剑九不仅未死,功力反而大增,不知这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何事,自己计划中究竟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一时之间,她心头各种判断利弊,竟有些迟疑,不知应该如何接话才不会激怒剑九。 半晌,她才轻轻叹了一声: “千机虫主之患已除,本座在此恭喜九公子。” “你也莫要在此左右逢源,我若死了,此刻你恭喜的便是莫颜了吧!”剑九冷冷截断她的话头。 “……九公子说笑了。如今只怕连大漠天子也不是你的对手吧!” “大漠天子?说的是那个形夭后人吗?”三青上前一步插口道:“他已被主人大卸八块了!” 莫颜竟然死了!阁主眼皮猛地一跳。 “九公子来势汹汹,莫非是找本座兴师问罪?” “是又如何?” “以九公子功力,大可直接破入影阁,杀尽我等,何必说这么多话。”影阁阁主突然轻轻笑道。 她身处如此不利局面,仍能不失方寸,揣测剑九心意,定力心计之深,实非常人能及。 “阁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剑九也好奇,还有什么理由,可令我不杀你?” “本座愿与九公子合作,你若有什么仇家不便自己出手,影阁自可令其消失。” “合作!”剑九却是一声冷笑。“与阁主合作之人,此刻都已尸骨无存了,阁主这合作伙伴,还真是可靠的很!” 见剑九并不买账,阁主语调突然又一转:“本座可以《素女经》秘法,助九公子修为再上一层楼,如何?”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媚意撩拨,与之前清冷淡漠之态判若两人。 特别是最后“如何”二字,缱绻香艳,不免让人想入非非。三青与朱愿乃是神鸟,本就无人类情欲,还没什么太大感觉,可这声音听在寻花耳中,却不禁浑身有些发热,似是被人在耳边呢喃抚摸了一把,一时猛地脸红心跳起来。 她是女子,尚且禁受不住,这声音若是听在男子耳中,更是情难自禁! “《素女经》果然厉害,不过是声音,便有如此威力……”剑九像是受到了些许影响,言语也不由放得轻缓了一些。 阁主见他反应,不由心头大喜,继续催动功法,柔声说道: “若是九公子愿意……” “可我并非千机!” 冷不防,剑九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起,竟如九天金雷,裂石穿耳! 她原本就身负内伤,此刻再被《素女经》功法反噬,心脉再添新伤,被剑九声音一震,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罢了…… “九公子好定力,本座叹服。”她此刻收了功法,声音便又恢复了平淡。 “本座自认不是九公子敌手,自此愿领影阁上下效忠九公子,为你驱遣,还望公子不弃。” 剑九一开始便用武力直破影阁,强行震慑阁主,便是心存收服之意。影阁耳目遍布九州,若能收归己用,之后行走江湖无异是极大助力。 此刻见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他心中畅快,面上却仍然丝毫不显,又道: “阁主此言虽诱人,可你心机深重,剑九又岂知今日投诚是否阁主计策中的一环?” “九公子所言极是。我自负智计过人,算尽天下,如今无法获取九公子信任,也是作茧自缚。”阁主苦笑道。 她此刻并无余力,也无胆量算计剑九,一朝屈服之下,便也不再自称本座。 “我如今已身受重伤,无法出来拜见。只能请公子屈尊移驾一叙,信与不信,公子自行定夺。” 她话音落处,前方石壁悄然滑出一道缝隙来。剑九等人倒也不惧她弄鬼,便径直大步走了进去。 他们一路向前,不禁暗暗叹服设计洞窟之人。 这影阁秘地,被隔成了无数一模一样的方形石室,每一间石室前后左右俱可开门,若无阁主机关引导,只怕前行数间便会迷失方向,在里面转死。 当然,这种奇技淫巧也只能缠住那些普通江湖人士,若是遇到剑九这般的,将所有墙壁一气打烂,穿墙而过,只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就是因为想到这一层,阁主便不再作无用之功,而是将他们几人直接放了进来。 直到最后一间石室门扉滑开,露出里面一间造型迥异的较大石室,正中赫然坐着的便是影阁阁主。 那间石室极其怪异,难以用言语形容。墙壁之上密密麻麻皆是孔洞,嵌入无数透明小珠。剑九等人虽不识,但想必定然是影阁中枢机关所在。 阁主盘腿而坐,脸上却毫无血色,就连身躯也在微微抖动,好像随时都要体力不支瘫软下来。 而她身侧却默然立着一人,与阁主容貌极为相似,竟是夏华。 “我本名舒宛,在此见过公子。此番既认公子为主,再不敢以阁主自居,公子唤我舒宛即可。” 见他们进来,阁主强打一丝精神,缓缓说道。 剑九见阁主真是受了重伤,虽然不知何人能伤她至此,却也不敢大意,只是一颔首道: “无妨。你若真心臣服,只管继续当你的阁主。” “舒宛谢过公子。” 他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夏华,却发觉她神色不对。之前来影阁的路上,寻花简单向他提及了夺舍期间发生的事情,便也包括了夏华身世之事。 “夏华姑娘为何如此,你对她做了什么?” “公子既问,舒宛不敢隐瞒。”阁主见剑九问她,只得如实回道: “那日我从千机手中将她夺回,却不想她心智受损,此刻已和痴儿傀儡无异。公子来之前,我突遭功法反噬重伤,因此唤她前来,想要……” 剑九不语。看来定是舒宛受伤极重,无心再养丹后用,欲直接吸取夏华精元修复伤势,却被他强行攻入,打断此事。 还好他来得及时,否则…… 不知是否寻花与他想到了一处去,只听她道: “幸而你未动她。你可知她父母是谁?” 第四十二章 威压降影主(下) 听寻花如此问,舒宛心中突然隐隐有了些不好的感觉。 “她是我自诡市重金购得的一枚活胎,出世之时还未成形,若非被那卖主用秘法封养数十年,早已死去,……难道她父母竟还在世?” 剑九点头轻叹。 “我们曾受她父母恩惠,因此定要护她周全。夏华姑娘双亲乃是千机谷圣女和‘白池神面’欧阳前辈。” “‘白池神面’,欧阳明!” 千机谷圣女还未让舒宛觉得如何,但欧阳明这个名字,却如惊雷一般击在她心头! 欧阳明四十多年前便因一段孽缘被人非议侧目,之后恨别武林归隐不出,再现江湖时已是心境,她亦有所闻! 此番倘若走漏了风声,让他得知自己女儿竟被当作人丹吸食,以他功力,盛怒之下,只怕影阁亦是承受不起! “……多谢公子公主告知,是舒宛糊涂了!” 寻花看向夏华,却见她双目空洞,眼神茫然,昔日灵光神采完全不复存在,心中不由生出一阵不忍。她走上前去拉住夏华衣袖,轻声问道: “你……还好么?” 听到她的声音,夏华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寻花。 突然,她猛地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寻花,厉声问道: “是你!他呢?他在哪里?” 她虽内力低微,却十指如钩,掐得寻花一阵生疼,无法挣脱。见此情形,朱愿立刻上前猛地一捏夏华手腕,强行将她拉开。 “放开主人!” 剑九也一个箭步,将寻花往身旁一护。 夏华一眼见到剑九,双目之中瞬间流出泪来,也忘了手腕还被朱愿捏住,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她虽眼中含泪,却又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颤声道: “虫主,华儿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你是来接华儿的吗……” 千机救她那几日,她并非无知无感,只是被二人诛心之语一激,心口堵着一股恨意,像是有意报复千机,始终不愿醒来。 等到她心魔渐消,醒转之时,眼前却只有冷漠的阁主,哪里还有千机身影! 犹似这样还不够,为了让她彻底死心,阁主竟将千机被莫颜虐杀,神魂俱散之事,也一并告诉了她! 她原本就先天有缺,心智异常,连日以来各种突变,令她心中先恨阁主,再怨千机,又听闻此噩耗,连番刺激之下,再也承受不住,心智骤然溃散,整个人也变得有些痴痴傻傻起来。 直到见到剑九,她眼中才稍微有了一些光采,甚至还回复了一丝清明! 可无论她如何相问,剑九却始终沉默不应。 她面上笑容逐渐凝固起来,一双眼睛不断地在剑九身上脸上来回看着,喃喃道: “不对……你不是他……你把他藏哪了,你把他还给我……” 她边说着,边要向剑九扑去。怎奈朱愿与三青一边一个将她紧紧拽住,无论她如何用力挣扎,也无法再靠近剑九半分。 “夏华姑娘,千机已被焚尽元神,此身只是剑九。” 虽是不忍,但剑九还是逼自己开了口。 他的声音虽然轻缓,夏华听来,却如同根根钢针戳在她耳中、心中! “……你胡说!虫主何等能耐,怎么可能!就算要死,也是你死!” “……虫主,你是不是故意在逗华儿……之前你也这样激我,可我这次偏不上当……” 她又哭又笑,心中仿佛有两股念头互相拉扯,一边怎么都不愿相信千机已死,一边又害怕至极这是真的。 见她这般癫狂无状,众人皆是沉默,不知该如何劝慰。 渐渐地,夏华似是没了气力,整个身子软软坐在地上。对千机的那股执念终究占了上风,将她的心灵层层包裹起来,再也听不进旁人一字一句。 “虫主,你还是到华儿这里来吧……华儿螟蛉之体,定能让你再次苏醒。不管十年,百年,华儿都会守着你的。”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头埋在臂中,对着心口轻声低语。 仿佛千机又化回隐蛊,被她呵护在体内。 不管周围人是谁,在做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此身,此世,只有她与千机,再无旁人。 见夏华封心自闭,剑九只是心中怆然一叹。 他不由想起初见时千红醉的那段凤舞,昔日她为了任务,自封口目,他还以戏花之言让她来世先看自己一眼,不想此刻却一语成谶。 她真的睁眼再看过来,人已非人。待到她认定此人,却又梦散色空。 也罢,就让她活在自己美梦之中,一世不醒又如何! “此间事毕,我会将夏华姑娘送回欧阳前辈处,在此之前你好生待她。” “是,公子。”舒宛垂首领命。 “公子既已收影阁,我等以后皆尊称公子为主上,舒宛暂代阁主之职,为主上料理影阁一应事务。” “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吧。有两件事,我却需要你即刻去办。” “但请主上吩咐。” “第一,你立刻将莫颜已死的风声散布出去,令漠北忙于内务,无心进犯。第二,查清当年被莫颜屠杀的七部王族之中,是否还有幸存之人,特别是一名叫乌图的句叶部少年,一有消息立刻报我。” “是……” 剑九正要再说,却感觉舒宛气息渐微,回首一看,只见她身影轻晃,斜斜倒在了地上! 他一探舒宛脉息,竟然极弱。 “三青!” …… 舒宛恢复意识之时,只觉一阵清凉之力从掌中透入手臂,沿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她睁眼一看,却是剑九身边那名绿衫少年,与她掌心互抵,那股清凉之力便是从少年掌中传来。 见舒宛醒转,三青便也撤掌,对剑九道: “主人,好奇怪,她体内气息,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他搔搔后脑勺,又转头问舒宛道: “你这是什么功法,体内怎会有神鸟气息?” 舒宛闻言双瞳猛然一缩。这少年不知是什么人,竟能看出她功法本源! 见剑九也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舒宛不再隐瞒,便将影阁隐秘向他和盘托出。 原来影阁存于世间,已有三百年之久。最早一任阁主便是意外发现了这处秘窟,误入建木结界,与那三只神鸟有了一番奇遇。 虽不知这秘窟究竟是何人所开,但三神鸟却似乎是看守此处的神灵。初代阁主也是人中至精,不但用计从三神鸟爪中生还,还与其达成协议。 三神鸟授她传承功法,又告知秘窟浅层的一些机关,初代阁主便在这基础上创立了影阁,暗中观察朝堂江湖,牵动人间命数。 作为报答,影阁便成为了三神鸟在人间的眼线,除了偶尔完成神鸟交代的任务,还要每年定时向神鸟献祭。 为了满足三神鸟要求,影阁之人一应只收女子,并根据天赋资质修行相应指定功法,每年神鸟索要祭品之时,便依神鸟指示,将被其选中之人送入建木结界。 三百年来,影阁与神鸟各取所需,原本相安无事,直到最后一次,神鸟索要的祭品,竟是阁主本人! 第四十三章 太古驭焰灵(上) 上代阁主不甘被其分食,便一咬牙背誓毁阁,自封在这秘窟之中! 舒宛原本只是影阁座下一名影凰,但跟随阁主日久,心计又远超他人,虽然不知阁主为何突然毁阁,但她野心极大,早就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此心一生,她便在九州腹地聚拢旧部,重建影阁,这些年来不断物色江湖中的绝顶人物,为其重开秘窟。 期间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直到剑九成功打开秘窟,她发现了上任阁主坐化的尸骨和留下的遗书,这才得知阁主真正死因,也对神鸟之事心生恐惧! 原来从一开始,神鸟赐下功法,便是在为自己炼制祭品! 可笑她们全然不知,还将这功法当作是阁中恩赐,日以继夜辛苦修炼,只盼能为阁主鞍前马后,为影阁完成任务委托! “众生皆是一样,当局者迷罢了!神鸟以尔等为祭品,和你将他人作为人丹,又有何不同!” 见她感慨神鸟残忍无情,朱愿只在鼻中轻轻一哼,似是对她这番说法有些不屑。 朱愿此语虽然刺耳,说得却是实情。舒宛自知理亏,轻垂眼帘道: “兴许是上任阁主背誓毁阁,令神鸟震怒,我此番功法反噬重伤,也许就是神鸟降罪吧。” 闻言剑九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你何时遭受的功法反噬?” “便是在主上闯阁之前。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竟遭遇如此连番打击。”舒宛苦笑。 “呃……” 见三青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舒宛有些奇怪。 “怎么了?” “影阁供奉的三神鸟,可是一只青鸟,一只丹鸟,一只玄鸟?” “我虽是本代阁主,却从未受过神鸟传唤,神鸟真身我并不知,但从历任阁主留下的手札记录来看,确实对应丹青玄三色,最大的那只黑色神鸟,九首凤身,唳如金石互击。”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为何功法反噬了……”三青讪然一笑。“倒不是什么神鸟责罚,那丹鸟和青鸟被我俩吃了,你受其殒落感应,所以功法崩溃了。” 它边说着,边向朱愿一指。 吃了……吃了…… 三青的话一遍又一遍激荡在舒宛心头,将她震在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见她震惊,剑九索性也不藏私,从怀中掏出那枚玄鸟内丹来。 “你说的那建木结界,我也去了,三神鸟已被我击杀,丹青二鸟内丹已被它们吞食。实不相瞒,它二人并非人类,也是三青鸟、朱雀化形而成。” 舒宛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 影阁奉若神明的三神鸟,在这几人面前,杀了也就杀了,吃了也就吃了! 但她何等聪明绝顶之人,惊骇过后,立刻便感到了解脱! “舒宛代影阁上下,感恩主上,令我等不再受神鸟功法钳制,主上再造之恩,我等肝脑涂地,誓死相报!” 她初回秘窟得知真相时,原本还隐约有一丝惶恐,不知以后要如何面对神鸟,只是剑九突然闯阁,已是燃眉之火,让她暂时无暇抽身思虑此事,只待打发了剑九,再细细斟酌应对神鸟之策。 甚至在屈服于剑九之时,她还有一丝考量判断,若能挑起剑九与三神鸟相争,不知双方孰强孰弱! 此刻她再看向剑九,眼中已再无一丝侥幸算计之意,而是发自内心的拜服,甚至觉得自己能站在此人身旁,是何等造化!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只是你这一说,我倒有些后悔杀的太快了。方才照你所言,影阁所掌握的只是这秘窟最浅层,至于深层如何开启,三神鸟究竟又在看守什么,竟是无从得知了。” “九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寻花突然出声。“莫忘了我们来此目的。” 剑九颔首。他虽有好奇之心,但自入江湖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也让他明白有时候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他略一思索,便将欲借返影壁探究前世因果之事向舒宛说了一遍。 “此事,你如何看,可有办法?” 虽那日在返影壁中,舒宛窥他三人隐私,便已对剑九寻花因缘纠缠有了一些想法,此刻见剑九主动提出,哪有不尽心竭力的,沉吟道: “这返影壁,原在影阁只是作为机关困阵使用,并未专门用于探究前世因果。既然主上有此吩咐,还请给舒宛几日时间,让我研究翻阅阁内秘辛,看看是否能获得更多关于返影壁的使用方法。” “好。既如此,你在此处研究,我们先将夏华姑娘送回隐山,与二位前辈相见吧!” …… …… …… 当见到站在他们眼前的夏华时,欧阳明与萤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剑九与寻花将此间因果故事向他二人细细叙说一番,他们这才迟疑地向夏华走去! 这竟是他们的女儿! 四十多年前,他二人风华正茂,一个是谷中圣女,一个是宗门骄子,却一眼误终生,为了彼此,双双从云间跌至泥淖! 之后更是因为这个胎儿,及她身上携带的千机虫卵,他们被正邪两派同时追杀,四十余年仓皇奔逃,再无一日安宁,便是连这个胎儿,也都未能留住! 如今二人已是皓首迟暮,终于摆脱虫主阴影和江湖恩怨,只希望在山中归隐终老,却又被人告知,他们女儿竟然还活着! 眼前的夏华不过二十,容貌也无一丝像他二人之处,之前虽在莫氏山庄和元凌门有过短暂交道,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少女竟是…… 但这层窗户纸一经剑九捅破,他夫妻二人心中的缺憾渴望便再也抑制不住,瞬间便认定了,面前这人就是他们的骨肉! 可当萤婴将夏华一把搂入怀中,却见她双目痴然,毫不反抗任人摆弄,只是自言自语,口中心中只有虫主,她不由心如刀绞,泪雨纷纷。 她虽解脱,可自己的女儿却再也走不出来了。 千机在世之时,已将她身心折磨得毫无一丝安宁,如今他死了,却又在她心头划下无法愈合的一刀! 自己的叛主之罪,却让女儿用一生来偿还,她究竟是该怨恨虫主,还是怨恨自己? 欧阳明眼见妻女如此悲戚,纵是修为已至心境,此刻也不免心神震荡。 虽知千机已死,但此伤难愈,此恨难消,好在一家团圆,也只能盼着时间抚慰,以岁月静好缓缓平复心湖了。 “多谢两位小友将小女送回,此大恩老夫妻永记,之后小友若有所需,老夫必不容辞。” 剑九亦是回礼不谢。 他原本送回夏华,只为报答他夫妻二人当年传功再造之恩,可眼见他一家团聚却又悲喜交织,重被千机阴影笼罩,一时又不禁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此举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九哥,这世间事,皆是当局自苦,我们也该去面对我们自己的命运了。” 剑九握住寻花伸过来的手,点了点头。 是啊!情海浮沉皆苦水,唯有道心渡三生! 第四十三章 太古驭焰灵(中) 剑九醒来,只见自己所处之地一片混沌,丝毫不似人间。 虽也有天地之隔,但头顶之上也是一片灰暗,仿佛那根本不是天空,而是漂浮着一层灰烬,如同一汪油污倒转,悬挂半空。 而地面则裂出无数纵横交错的深坑,伤痕累累,生气无存。 整个天地之间除了灰黑,便只有红色,阵阵火焰岩浆从地面迸裂而出,向四面八方溅射而去。 他心中一惊,方要担心自己被这火焰溅到,却突然发现自己此刻身体已然不见! 他竟也是一道火焰! 自从他与寻花回到影阁,没想到舒宛回禀,还真找到了返影壁的一些隐藏用法。 于是他二人便依照舒宛所说,让朱雀三青在旁护法,将一缕元神融入壁中。 再有意识之时,已身处这般场景。 此刻剑九已无躯体,只能靠意识游离在这岩浆之中,周围仿似有无数和他一样的火焰激荡游走,如同燃烧的魂灵一般。 突然,他有一种强烈的危险直觉!身边的焰灵似乎也受到了同样感应,电光般游离开去,那片区域瞬间裸露出大片焦黑坚硬的熔岩。 他也想躲开,却差了一步! 头顶那片灰雾之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天光!天光仿佛一道薄薄的刀刃,向他劈面斩来。 他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反抗,周遭烈焰大起,竟将那天光吞没! “果然不凡。” 头顶响起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那声音没什么力道,却又异常清晰。 声音刚起,天空之中又降下来一滴水来! 水滴晶莹滚圆,乍看微渺至极。 但水滴落在剑九焰灵之上,竟未像他所以为那般蒸发不见,而是一瘫软,沿着他火焰形状流淌了下来! 不,那不是流淌,而是摊了开来,将他覆住! 原本浑圆一滴,此时如同一层薄膜,随着水珠滚过,牢牢依附在他火焰之上,越摊越薄。 不管他如何纵焰反抗,那层水膜就像凝固的空气一般,随着他的火焰形状不停变化,始终不曾消失,也未有半分破损。 只不过眨眼功夫,水滴已在剑九身周流淌而过,再无一丝缝隙。 一瞬间!那层水膜又变回水滴形状,将剑九牢牢束缚在内,越缩越小,直至变成一滴火红焰珠,飞向那天光射出之处。 一只纤白柔软的手掌覆盖上来,一翻掌心,这滴焰珠便在她掌中浮动。 纵使剑九使出全力挣扎,那焰珠也不过只是阵阵颤动,根本无法脱离掌心。 “都说这焚天焰灵极难捕捉,没想到也难逃宫主神通。”旁边响起了一个小心翼翼,又略带一丝谄媚的声音。 “多谢龙王相助,适才为降此灵,借了你东海一半水力,加上吾十万修为,这才勉强收服。这颗灵丹蕴吾精元,便当报答了。” “多谢宫主赐丹!” 用东海一半水力换回宫主一颗灵丹,纵使赔上些许孱弱水族命丧浅滩,也是划算至极。那东海龙王心内大喜,连忙拜谢恭送。 原来这便是宫主。剑九心内暗忖,不知宫主为何要捕捉焚天焰灵,还未及细想,便觉一阵晕闪,似被投入一座炉鼎,鼎中灵符闪动,暗藏玄机。 “宫主,您真要炼化焚天焰灵?” “此灵乃是天地造化,据说连神灵皆可焚烧,之前从未被成功炼化过,这只镇元鼎,只怕……” 那鼎外议论声还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镇元鼎竟被炸得四分五裂,剑九焰灵从鼎中一冲而出! 原来是要炼我!剑九心内一声冷笑,他哪甘心被人炼化,待那水灵结界一弱,他便猛然发力,破鼎而出! 只不过宫主似乎早已预料到,用浩荡修为借水灵结界牢牢封印在他身上,只在入鼎炼化之时才稍稍解除三分。此番他破鼎重出,那层水膜又重新将他包裹束缚起来,飘荡在半空之中。 此处似山非山,似府非府,天然之中又有些许柱石匾额,远处云山雾海中凸出的一块巨石之上,绕着层层藤蔓,绿萝倚翠无法覆盖的地方,却像是阴刻的古朴文字。 “离恨”。 眼前三名女子,一人坐于云端,只依稀露出些神貌。 而另有二人立于云下山头,此刻见到鼎碎飞溅,便双双施法张开结界,避免炉鼎残片坠下此界。 想必此处就是那所谓宫主洞天府邸,这石上既是离恨二字,应就是离恨宫了。 剑九心里一边琢磨着,一边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力量吸了过去,重又回到那宫主掌中。 只见她眉若远山,颊若烟霞,面容与寻花有一些相似,但气质又截然不同。 她轻启双唇,淡漠的声音如束缚剑九的那滴水一般,虽没有任何力道和感情,却又如影随形,由不得他不听。 “你等去一趟从极渊,借易天鼎一用。” “易天鼎!”那云下二女仿佛吓了一跳,但似乎宫主话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她们也只得领命而去。 …… “……” 当她们看到这费尽心思借来的易天鼎也被焰灵冲破,不禁大为头疼起来! 且不说从极渊那位如何难缠,这易天鼎破损实在难以善后,只说眼前,宫主执意要炼化焚天焰灵,就难办得很! 这段时日,她们已借遍九天之鼎,皆降伏不了焚天焰灵,那些仙灵神君,如今一听离恨宫名号,纷纷护住自家宝鼎,不是推脱已被借走,就是正在炼器炼丹。 焚天焰灵本就以野性难驯著称,根本不通神力,如此僵持了数个春秋,宫主也未能奈何剑九分毫。 她一翻手掌,托住那颗焰珠,轻语道: “你究竟想如何?” 突然听她这么问,剑九不由一阵好气好笑。你都要炼化我了,还问我想要如何! “宫主为何要炼我?” “离恨宫囊尽天地精华,但有无主不凡之物,吾皆欲收之。” 原来如此。说白了,这宫主就是把自己当作收藏品了! “你想将我炼成什么?” “你真身是焚天焰灵,本就可化万物,不管炼成何物皆是机缘造化,吾皆期待的很。” 她顿了一顿,又道: “若是能化为灵兽法器,相伴于吾身侧,自是最好。” “不愿!” 听她那话,剑九第一反应就是千红醉那些姑娘们头上身上的珠宝饰品,又或是被她们抱在怀中的小猫小狗。一想到自己要变成一个女子的物品,又或是坐骑宠物,心里就万分排斥。 “那你想化什么?” “什么都不想化!你放我回去!” “吾倾尽东海半海之力,怎能轻言放回。” 虽是未能达成共识,好歹比之前有了一些进展。那离恨宫主倒再也没有强行炼化他,只是时不时的将他唤出,托于掌心,与他说话。 有时候剑九也懒得理她,但岁月实在漫长,无聊之时也会忍不住答上两句。 渐渐的,他也有点犹豫起来。 如果自己真的变成个什么,她会不会开心一点? 说起来,自打自己被这宫主捉住,只怕也过了数万年了,他连宫主的一丝笑容也未见过。 要不就化个什么吧,无非就是换个外形,反正不做配饰,不做宠物,倒也没什么损失。 第四十三章 太古驭焰灵(下) 虽然剑九也心知肚明,宫主与寻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每当那张脸在他面前,娥眉轻蹙,不喜不乐的样子,让他不由生出一种异样的冲动。 他想看看,宫主笑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当宫主再次将焰珠唤出,静静凝视时,只见焰珠突然明暗不定起来。 这是…… 那闪烁的火光,仿佛想告诉她什么,可偏偏又不说话。 她揣度着,将那水灵封印撤下了一丝。 火光顿起,拉扯着焰灵的形状,篷地燃烧了起来!那火焰变化万千,却迟迟没有定型。 难道焚天焰灵终于愿意化形了? 见宫主双目瞬也不转地看着他,面上五官神情随着自己火焰的变化也瞬息不定起来,剑九突然也颇为享受起这种互引互动的感觉。 他拉长身形,化作一道细细剑刃,火焰中又透出闪烁寒芒,却是昔日引魂的形状。 若是引魂在这上界,想必也是通灵之物,只是不知为他而折,可有怨恨? 宫主看着这柄火焰之剑,眼中淡漠之色并无任何变化。 也罢,女人可能也不喜欢这些刀啊剑的。剑九也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放弃了化为引魂的心思。他又喷出几朵火焰,化作一棵火树,朵朵焰梅绽放,如同星火明灭,美不胜收。 宫主的双眸也随着这树焰梅忽明忽灭。 这喜悦太短暂了,不是他想要的。于是剑九火焰复又一收,现出一尾火翎来。 那火翎之上纤毫毕现,每一丝一缕,都是跳动飘逸的焰光。尾翎中颗颗圆形漩涡,像是焰流,又像是宝珠。 ……更像是他的眼眸。 无数焰流在宫主眼前旋绕,就如同他无数只眼睛一眨一眨地回望着她。 剑九看见宫主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眼神,就像是播下种子的花匠,终于看到枝头的第一朵花。 又像是倒在沙漠的旅人,从天空滴落在唇上的第一滴水。 或者是刚刚降临世间的婴儿,感受到的第一次抚摸,拥抱。 …… 那神情之中饱含着期待,渴望,依恋,无措……几乎囊括了所有令人心动的情感! 那情感仿佛让剑九也感同身受,识海之中一阵澎湃,那尾火翎一拂,他余下焰灵也陆续化形,变为一只完整的火鸟,金焰流光,双翅一扬,冲天飞去! 宫主见他飞走,下意识便要收束水灵将他缚回。 但不知为何,她犹豫了一下,并未如此,而是化为一缕云霞,跟随他而去! 焰灵火鸟似是有意在和云霞相争一般,每当云霞升腾而上,快要触到焰灵,他就又再度振翅,再拔一截! 云霞被他扑了几次,便聚拢了来,也化作一只小鸟,周身淡蓝,波光灵动,旋绕在他身旁。 剑九心中猛然一动,想起了那次在返影壁中看到的场景! 不过那次是在海上巨木,而此刻天际茫茫,只有云山雾海,却又不同。 那次的场景,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剑九心里还在想着此事,却完全没有留意前面隐约浮现一座仙山。等他回过神来,终于发现之时,已经流星陨火一般直撞上去! 虽有护山结界,但在他焚天之焰下,直接被烧出一个窟窿,仍然挡不住焰灵撞向山中,霎时山动云摇,火光大起! “何人毁我仙山!” 空中猛然响起一声怒喝,又浮现出一道银白法相,虽是人首,却露出峥嵘双角,口中呼喝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也难怪他如此愤怒,他的洞府,此刻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山崩地裂了! 宫主重又化回人形,漂浮在那人面法相之前。法相见到她,脸上似是迟疑一下,但仍怒容道: “本尊不过是未答应将府中宝鼎相借,这便得罪离恨宫主,竟纵座下行凶!” “误毁仙山,元尊恕罪。”宫主淡淡开口道。她轻轻拂动袖袍,山中便降下濛濛细雨,扑灭火势。 那些仙植灵兽虽有些许伤亡,但损失亦不算太大。但最要命的是这太华元尊的神像也被剑九方才那一撞,化为齑粉散去了! 要知神灵之中,有夺先天造化而成的,也有后天修炼而成的。这太华元尊便是后者。他自下界飞升上来,一身神力皆靠信徒愿念汇聚增长。 如今仙山主神像一毁,他在下界所有神像印记便全部失去联系,加持愿力再不复存! 倘若不及时修复,他无法在下界显露神迹收集愿念,信徒一失,修为法力便会暴跌! 也难怪太华元尊如此恼怒。仙山被毁事小,法力跌落,他便无法再在这九重天上立足了! “焰灵无心,吾愿助元尊修复仙山,弥补此过。” 此刻剑九又恢复焚天焰灵真身,飘浮在宫主身后。太华元尊一见他焰灵真身,不由眼前一亮。 “这……这难道便是焚天焰灵不成?” 他立刻收了法相,真身飘出仙山,来到宫主近前。 “这焚天焰灵天生天养,只在修罗魔域出现,本尊本也想诱捕,但无奈那魔域与吾灵力互斥,无法近前,宫主果然好本事。” 宫主并未答话。剑九见太华元尊一直盯着他看,眼中竟闪动些许贪婪之色。 焚天焰灵本就难遇,更难收服,像眼前这焰灵,观其体型,修为定然不低! “也罢!仙山神像,本尊自行修复。宫主只留下焰灵,就当补偿了!” 这老儿也真有脸皮开口。剑九不由心内白眼腹诽。 “……” 见宫主并不接茬,太华元尊觉得可能自己要求确实过分了一些,略一沉思,又道: “此灵万古难得,本尊倒也不忍夺人所好,不如留下三分焰灵精元,便也可以了。” 只听那从来不怒不喜的宫主,截口打断了他,声音竟似有了一丝愠意! “既是万古难得,元尊留下一条手臂,抵这三分焰灵精元如何?” “你——!” 见宫主言语如此不给他脸面,太华元尊面上不由一阵青白! 还未等他再提其他条件,宫主一转身,便与焰灵在他面前消失了! …… 第四十四章 玄清渡临仙(上) 不管如何,离恨宫主与太华元尊这梁子,便就此结下。 因神力不逮,又被打破神像,太华元尊本就不敢直接惹上宫主,只得到那九重天庭,向帝君告状。 天庭为黄赤青白玄五帝共治,并无共主,此番被太华元尊告上这一状,五帝也是头疼的很。 且不说离恨宫本就不属天庭管辖,其中黄赤二帝帝姬又随宫主修行,若是直接问罪,自然师出无名。 但若袖手不管,众目睽睽之下,帝君还有何威严统御天界! 再加上有些积了旧怨的,浑水摸鱼的,眼见太华元尊挑头,便也纷纷陈情诉苦,有说自己被离恨宫强行借宝毁坏的,有那日被焰灵途径误撞擦边受损的…… 仙神若有贪欲,凡界哪里能及,竟还有些小仙小神状告宫主御下不严,纵容焰灵暴走冲撞,坏了自己双目神通,请求帝君做主。一时群情激愤,这下五帝不管也不行了。 谁说大道无情,仙家寡欲,天上天下,有何不同! 最后就变成剑九眼见一众天兵天将逼至离恨宫,请宫主交出焰灵,给众仙神一个交代。 宫主哪管这些,只将结界一扬,闭门不出,倒是急得雨姒元仪两位帝姬团团乱转。 宫主自是神通广大,不惧天兵。可她们只是暂在离恨宫修行,此刻便把众仙家都得罪光了,日后离了宫主父帝,还要怎样立足! 且不说这暂无边际的事,便是眼下,若是宫主真与天庭对抗,自己到底站在哪头? 何况她们入宫修行以来,宫主脾性真是无情自我至极,她若不愿,直接对抗也不无可能! “只不过借了几次宝鼎,之后不也用其他宝物补偿了么,为何还要揪着不放!” “宝鼎不过借口罢了!无非垂涎焰灵,你这还看不出来!” “笑话,他们垂涎焰灵,有本事自己去捉!堵着咱们离恨宫,又算什么事!” “自然是没那本事,只好拿父帝和几位帝君当枪使,想逼着宫主就范,捞摸这现成的便宜呢!” “……哎!咱们也犯不着为了一个焰灵,就与天庭为敌吧,要不……” “你可千万别当宫主面说这话!以宫主脾性,这焰灵不肯化形,宫主生生用了七万年,不也将它磨到化了!宫主何等人物,怎可能因区区三言两语就让出焰灵,他们那是白日做梦!” 雨姒与元仪二人说来说去,也是毫无办法。 五帝也不好明面得罪宫主,便口口声声拿着焚天焰灵说事,只要交出焰灵,按各仙家损失轻重,将其精元瓜分,各取所需,了结此事。 为了显得这最终的判决足够合理,天庭列举了焚天焰灵数大罪状,细数众仙家惨重损失,左一个冥顽不化野性难驯,右一个魔域恶灵祸及苍生,只听得剑九心头火起! 他听着外面声讨,不由又想到裴家祠堂那日。 他只是做自己的事,别人便要依附上来,成也赖着他,败也赖着他! 那些庸碌之辈,弱到随便一碰,就要哭天喊地,可却又强到如同手中墨,附骨蛆,甩之不掉,避之不及! 此刻他再看向宫主,她虽仍旧面无表情,但此事若不解决,只怕她再难有一丝宁日。 思及至此,他便不再犹豫,借着那股心火,复又化成焰灵火鸟,冲破结界而去! 那些天兵天将本在结界边缘僵持,突见焰灵冲出,还以为要打起来,刚凝聚神力准备结阵应对,却见焰灵将结界烧出一个巨大缺口,一气冲走了! 焰灵刚消失,那缺口中又冲出一道蓝色流光,追逐而去,等他们回过神来再一齐追上,早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既然说我野性难驯,那便难驯! 既然怪我祸及苍生,那我目中便再也无人! 剑九挟势在这九重天中一阵冲撞,再无一丝顾忌,也毫不理会身后的宫主与追兵。他只想将心中这口怨气一泄而尽! 你们既然都来追,那便谁都得不到! 他也看不见身后小鸟那万古皆无波的眼瞳中,此刻已有了一丝惊惧之意。 她追随着剑九身影,在这九天之中盘绕,时而冲天,时而急坠,这焰金流光,无时不透露出一股愤怒决然的气息! 直到他们飞到东海之上,焰灵终于落在了扶桑巨木,她这才微微放下一颗心来,只要焰灵力竭,她便有办法…… 她那颗心才稍稍松动半分,就见焰灵周身金光大作,怒放坍缩,在她眼前自爆了! “不——!!” …… …… …… 剑九猛然惊醒。 他的心神还沉浸在方才那股毁天灭地的自爆气息之中,耳畔犹似还回荡着宫主的那声惊叫。 “太师叔,你终于醒啦!”身旁突然响起一个憨憨的声音。 见他一动,旁边立刻过来了一个穿着宗门制式服装的少年。那少年恭恭敬敬地拿着一个茶杯,立在床边。 “这是……”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锦床之上,房间明亮大气,倒有几分像他昔日住在裴府时的光景。 “快去禀告掌门祖师,太师叔已经醒了。” 见剑九彻底醒转,那少年连忙扭头跟身后的人说话。 剑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少年身后站了一片,门口处一名年轻弟子正在出门,按那少年说法赶去禀报了。 “太师叔,你醒了可就太好了!我们都担心的不得了,生怕……” 少年还想再说,被后面的人轻轻一拽衣角,他便咂了咂舌,把后面半句吞回了肚子里。 这些人都叫我太师叔,难道我此刻年纪很大了? 剑九接过少年毕恭毕敬递过来的茶杯,朝杯中茶水看去。 那张脸确是自己,并不是什么老头子。 自己辈分现在这么高了? “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听他这么一问,少年和身后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糟了,太师叔这情况看着不大好…… 正纠结怎么回话之间,只见门口处飘然而至一位老者,弟子们见那老者进来,赶紧退到两旁去,腾出一条道来。 “逸儿,你怎么样了?” 那老者阔袍高冠,彰显出他在宗门之中的地位,周身修为气息外放,竟是不俗。他进来后也不看旁边的弟子,只是径直大步走向剑九床边,坐在他身旁,拉起他的手腕搭过脉来。 “掌门祖师,太师叔他……好像不记得咱们了。” 少年见老者闭目探脉,便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记得了?”掌门不由一颤,睁开双眼看着剑九道:“逸儿,我是你师父,你真不记得了?” 看来自己是因为拜在开山祖师爷门下,所以辈分才变得如此之高。剑九便乘势假作不适,口中含糊道: “……究竟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掌门面上透露出一阵懊悔之色,他转头示意弟子们退下,只留他二人在房中,这才对剑九说道: “都怪为师糊涂,一时心急,险些酿成大祸!” 第四十四章 玄清渡临仙(中) 原来他名叫于逸,是这玄清山紫云宗第二代弟子,紫云宗已开宗三百余年,掌门紫云真人虽看着不过六七十岁的年纪,实则是这紫云宗开山祖师,修为已至半仙。 依掌门所言,于逸自打出生便被双亲遗弃在玄清山下,被紫云真人遇见,带回宗门抚养。因着一些机缘,便收为关门弟子,在宗门之中地位极高。 因为这层关系,紫云真人对他视若未来接班之人,不但将一身功法神通倾囊相授,素日他在门中行走,众人待他皆如掌门祖师亲至,不敢有丝毫怠慢。 剑九虽觉有些受宠若惊,但见这紫云真人言语神态皆是真情流露,并无一丝作伪,方才那些弟子对他也是真心恭敬,一时竟有些感动。 他虽昔日在裴家之时,也有过众星捧月的风光日子,但皆是表面功夫,由于他混迹纨绔之中,又不善逢迎场面,背后也不知被人嚼了多少舌根,说他傲慢不羁。 此番突然身处这玄清山,真的如同众人眼中的至爱至宝一般,他只觉心头一阵温暖,竟是有些喉头发紧,不知该说什么。 “逸儿,你也莫怪师父心急,以你资质,原是我玄清山最有望登仙之人。师父已经老了,寿元不多,但有生之年,还是希望能看你走到那一步。” 难道是自己怠惰,没好好修炼,让师父失望了? 剑九尝试着内视体内经脉,可他之前并未涉及修真之道,只觉得内力空空荡荡,完全不知自己目前是什么修为境界。 见剑九不言不语,紫云真人又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 “师父原也不该如此逼你修行,如今你虽离为师的半仙之境仅一步之遥,但这半仙与登仙一字之差,实为天堑,若不借助外力,便是耗尽此生寿数,也不一定成功。” “所以师父才将修为渡给你,希望借此让你冲破半仙,早日登顶,却不想揠苗助长,令你遭受这无妄之灾!” 等等!他怎么觉得这紫云真人的话,越来越奇怪了! 师父爱徒心切,倾囊相授悉心栽培本也常见,可如紫云真人这般,拼着自己修为不要,也要让他赶紧登仙,这就显得很诡异了! 难道…… 剑九心中立刻想起千机夺舍与舒宛炼制人丹的事情。 再对照着方才紫云真人口中所说寿元不多,二人有缘,必须登仙等语…… 难道是这老头大限将至,想借他躯体重生不成! 此念一起,剑九不由后背生出一层冷汗,此番再看向紫云真人原本和善的面容,竟感觉隐隐带着一些阴谋的味道! 他此刻关于于逸的记忆一概全无,又丝毫不了解修真之道,这副身体也没练过武,看着孱弱的很,就算修炼了什么神通本事也不知如何使用,仿佛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孤零零被这些人围在玄清山中。 如今之计,只能慢慢试探,走一步看一步了! “师父……逸儿此刻身体并无恙,只是不知为何,记忆全失,就连自己修炼的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紫云真人听他此语,不由大惊!他立刻将自己元丹唤出,打入剑九气海细细查看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道: “还好!修为还在!” 他收回元丹,又对剑九言道: “逸儿,只怕这是为师强行渡你修为出现的后遗之症,不用太过担心。我们玄清山紫云宗修的是道法,结丹便可入门,之后依靠内丹术,再依次进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四境,若是突破炼虚合道,道法合一,方为登仙。” “如今为师已是炼虚境,而你则为炼神境圆满,不妨先将这些修习过的入门心法和神通再熟悉一二,也许机缘所至神识重归,再有突破也未可知。” “师父……若是我一直突破不了……” 剑九故意吞吞吐吐,眼睛却死死盯住紫云真人不放,看他作何反应。 紫云真人倒也未见不悦之色,只是目中闪过一丝失望,口里却又说道: “若真如此,那便是天意……逸儿,你无需想太多,莫要坏了道心。无论是何造化,你皆是为师的好徒儿,紫云宗的首席传人。” 他这一番话,情真意切,毫无破绽,若真是藏着什么心思,就未免太可怕了! 剑九探不出他虚实,便也只能作罢。 紫云真人劝慰叮嘱了他几句,又重教了他墟鼎取物的神通。 这墟鼎乃是修道者结丹后凝练出的虚拟空间,位于心肺之中,靠识海意念开启。 墟鼎可随修为境界的变化不断扩张大小,平时可将一些物品存放其中,要用之时再行拿出,方便得很。 如他们这样的修道者,墟鼎只能装一些杂物死物,只不过空间大小区别罢了,但若是真的成仙成神,墟鼎自然也随之升华,不但可容活物,甚至传说一些上古大能墟鼎之中,竟能容下自己的仙山位面。 紫云真人走后,剑九便依他所教,捏诀引动念力,探入自己墟鼎。 他虽失去原主记忆,所幸修为未失,这墟鼎依靠修为而生,便也一如当初。于逸境界已至炼神还虚,墟鼎便如一间三层小阁。 剑九首次接触修真,所见所感皆是新奇。此番他元神进入墟鼎,便不由将这小阁之中细细查看了一遍。 阁虽小巧,但造型十分精致,里面物事亦是分门别类泾渭分明,摆放得整整齐齐。看来这于逸,应该是个言行拘谨,心细如发之人。 甚至还有点……洁癖。 最下面一层,正中放着一个丹炉,四周壁上全是大柜,分别储存矿石,草药,灵兽遗蜕材料和一些叫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是何物品的东西。从这摆设和归类来看,这底层应该是炼丹之用。 第二层四壁则分别摆放着符箓,典籍,法器,衣物等。 符箓典籍他一概看不懂,法器则有剑,扇,印,卷轴等,零零总总,他一眼看去,也不知有什么用。 衣物那面,全是一模一样的白色宗门制式服装,竟有二三十余套。 这人是有多爱干净,只怕是从初一穿到月底,一天一换,也足够了。 剑九在典籍那面柜中,果然找到了紫云真人所言的入门心法神通。他并未着急将其取出,而是又继续往最上面一层探去。 最上一层,倒是有些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放了一张大桌,上面摆着几沓纸。 其中两沓较薄,还有一沓明显比其他两沓厚了不少。 他先看向最薄的两沓,目光落在纸上,心中不由猛然震荡! 第四十四章 玄清渡临仙(下) 这一沓虽薄,但也有十余张,全是图画。 虽然画风不同,应是不同心境之下所绘,但均是同一所在,粗看之下只觉笔墨缭乱,不知所云,但剑九一眼就看出来了,画的正是修罗魔域的场景! 旁边那沓,由下至上,画技由拙劣渐至精细,是一女子,眼蕴流霞,鬓若垂云,神情冷漠淡泊,不是那离恨宫主,却又是谁! 最厚那一沓纸,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看了几页,终于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于逸自记事起,一直频繁梦到这修罗魔域与离恨宫主,醒来之后便画下梦中场景,记录梦境信息,各种推测猜想梦中女子身份。 他一介凡胎,自然想不到这女子是谁!只是心中一旦有了牵挂,又疑心自己身世,不免心有旁骛,影响到修行,近些年来迟迟未能再有突破。 于逸心中愧对师父,但又放不下梦中女子,紫云真人不惜渡功助他登仙,反而激发他心中悔意,心魔顿起,元气入了岔路,当场昏迷了过去! 剑九上下一联想,便也大致猜出了几分。于逸应是焚天焰灵残元托生凡界,一些破碎意识频频闪现,才入侵到此生梦境。 他也想知道于逸此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将元神退出墟鼎,顺势带出了那几本入门典籍。若要知道后事,自然是尽快融入此生,顺应命数发展! 如此想着,他便悉心钻研功法神通,渐渐窥入修真门径。 剑九本就慧根通明,再结合着武道的底子去研读修真心法,居然举一反三,一通俱通! 加上他已有修为,只要道念触达,即刻便能融会贯通,昔日那些神通手法,不出几日便统统被他拾了回来。 紫云宗那些弟子,原本还担心他遭逢此事跌落境界,见于逸重新恢复,自然对他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毕竟在这紫云宗内,除了几个炼神境的长老,其他弟子大部分都还只在炼精与炼气境界。 而且,自从太师叔失忆以后,性子也没那么冷淡疏远了,反而亲切了不少,有时候居然还和他们开开玩笑。时间一长,不少弟子便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周围,向他请教探讨一些修行上的问题。 玄清山紫云宗开山三百多年,在修真之中也不算什么有名的门派,门内弟子皆是因缘法结识,本就没什么利益关系,加上紫云真人又是一派随缘无心的性子,整个门派之中气氛反倒比当年的裴家更和谐融洽。 剑九已经很久未有这种与人相处的温暖感觉了,他甚至还有一丝希望,不如就在紫云宗过完此生,好像也不错…… 只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修为仍旧停滞在炼神圆满,丝毫未能突破。 紫云真人虽然再没催促过他修炼之事,但每次剑九看向他时,真人那略带忧心的眼神又怎么能够瞒过他的眼睛。 虽不知紫云真人到底有什么秘密,但绝对不正常! 这日,剑九一如往常被年轻一辈弟子簇拥着,不停地问这问那。 “太师叔,你看看我这凝水之术,为什么总是差一点点?到底是手法不对,还是口诀不对?” “凝水诀,靠的是一个‘凝’字,你捏诀手势力道互斥,心里又执着于背诵口诀,根本不知其意,口诀手诀完全背离,如何凝元?” “太师叔,我也想像你一般御剑乘风,可每次不到半炷香时间就摔下来了,这是为何?” “你以力御剑,神思疲惫心力衰竭,自然摔落。你不妨用元神沟通自然,找出风力流动规律,以心探风,以风御剑,再试一次。” “多谢太师叔指点!” 这些弟子得到剑九指点,再试果然有用!他们不由对太师叔敬仰崇拜之情又高了几分。 若是太师叔真的有朝一日登临仙境,他们紫云宗出了仙人,那还了得!要知道神州之大,修仙门派之多,这千余年来,登仙之人不过屈指可数! 就算太师叔只是突破到炼虚境界,无法飞升天仙,像掌门祖师一般做个陆地神仙,呼风唤雨,缩地千里,那也是极厉害的,将来紫云宗定能名声鹊起,成为未来的修仙大派,他们能得太师叔亲自指点,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 “于师叔,你能不能再让我们看看‘那个’?” 见于逸被众人围拱在中央,有个年长弟子按捺不住,不禁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他虽入门已久,却还停留在炼气境,因此并未像于逸一般早早驻颜,又因于逸乃是紫云宗首席,修为比他高出一个境界,故要称他师叔。 “那个?”剑九被他问得反而愣了一愣。 “就是……”那弟子想起数十年前,因为此事被掌门祖师严令喝止,于逸便再也不肯当众展露,而且性子也变得有些孤僻起来。 如今见于逸复又有些开朗,比之前好说话了不少,于是他心痒难耐,忍不住重提。 “于师叔,你之前能化作火鸟,这种神通连掌门祖师都不曾炼成,其他修仙者中也未出现过,虽然掌门祖师不允,但这化形实在是太厉害了,此刻掌门祖师不在,能不能再让我们见识一下……” 没想到于逸竟然还残留着焚天焰灵的化形之能! 剑九沉吟不语。且不说他当下根本不知应该如何化形,再说,贸然化形,万一引发什么后果,是否会影响他此间命数? 照这弟子所言,于逸之前应是曾化为火鸟,但既然紫云真人不允,其中必有缘故! 万一如之前雨姒所言,凡间使用此神通,一息损耗一载精元,那他怎肯为之! 只是不知,当年于逸究竟如何选择…… 正犹豫间,忽听脑海之中紫云真人传音,他便对众弟子道: “各位见谅,师父唤我,我先去了。” 众人见是掌门祖师传唤,不敢多说,只得纳首恭送。 剑九召出一柄奇特翎羽,双足一踏便乘风而去。他之前看遍墟鼎之中的飞行法器,这柄翎羽造型竟极像当日焰灵化形的火鸟尾翎,颇合他心意。 单人飞行法器大多为剑,用这翎羽造型的极其少见,也不知是否于逸梦中所感,特意将其造出。 “太师叔还未成仙,风姿便已如此出世出尘,我什么时候才能修到也像他这般……” 他此刻飘然不见,只留一众弟子立在原地,羡慕感叹不已。 待剑九赶到玄清山顶,便见紫云真人早已在此等待。此处乃整个玄清山绝顶,亦是护山大阵阵眼所在。平时紫云真人闭关打坐,也皆在此处。 “师父如此着急唤我,所为何事?” 第四十五章 满门尽升天(上) “逸儿……为师需要闭关通灵,故唤你来,为我护法。” 闭关通灵?这又是一个他未听过的词语。 “闭关通灵是什么?师父此次闭关需要多久?徒儿需要做什么?”反正仗着失忆,他便索性装傻充愣,一问到底。 紫云真人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 “修炼到你我境界,自然便可天人沟通。一世不过黄粱,一念亦可千年,为师也不知此次会闭关多久,也许眨眼,也许便再也不醒了。” “再也不醒?” “所谓再也不醒,不过是此间时间流动罢了。为师之所以每次闭关皆唤你护法,便是怕出现一梦千年的状况。若是此次为师十年未醒,你便传承紫云宗掌门之位,将此处封为禁地,别再让任何人进来了。” “十年!” 见他如此表情,紫云真人又笑道:“所谓十年继位,也不过是你我师徒每次说好的后手。其实之前为师闭关,少则数日,最多一年半载,也就出关了,逸儿勿要担心。” 虽然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剑九心中总有一丝不太好的感觉。那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师父这一闭关,可能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心中还在思量此事,紫云真人已然捏诀坐下,双目阖然,一时之间就连呼吸也几乎没有,仿佛瞬间死去一般! 剑九在墟鼎典籍之中见过此类描述,紫云真人肉身虽然在此,元神早已出窍,肉身此刻与尸体无异。 因无肉身限制,元神可极大程度突破空间束缚,瞬息万里,只要没有针对元神的结界,万物皆可一穿而过。 许多修仙大成之士,最喜用此法云游访友,或是查探秘宝秘境。 但若是在出窍期间肉身遭到损毁,便有可能坠入妖鬼道,甚至陨落! 一般修仙者在元神出窍期间,必然是将其肉身慎而又慎地保护起来,生怕出现一点点状况。像紫云真人这般的,只是草草交代他护法十年,之后便将他肉身丢在这里封山不管,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他一想到此节,顿时暗叫一声不好! 这哪像是出窍,分明就是去赴死! 他此刻心中还有万千疑团,皆系在这紫云真人身上,若是他就此坐化,或是一去不回,难道自己真要先傻傻等他十年不成! 剑九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元神闪入墟鼎,在二层典籍之中快速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那本《追魂术》。 之前他只是找别的东西的时候一眼闪过,心中有点模糊印象,追魂术使用场景很少,后续进阶神通基本都是鬼修在用,因此并不在他首要恢复之列。 这追魂术,竟像是专为应对此刻而生! 他将神念浸入典籍,一待重新掌握,他便立刻坐在紫云真人身侧,闭目捏诀,元神出窍,追踪而去! 这一追,竟让他直接追到了那东海之上的扶桑巨木! 此刻紫云真人元神正漂浮在巨木之前,看向树上。剑九元神一至,他立刻有所感应,转首一看,目中大骇: “逸儿!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未等剑九回答,只觉一股巨大吸力,将他元神往扶桑狂吸而去!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挣扎,就被托在一只纤白手掌之上,与那熟悉的眉眼相对。 ……好吧。 原本扶桑离他甚远,离恨宫主坐在扶桑上向他扬手之时,他还未有太多感觉,此番他被托在宫主掌心,几乎只有她指尖大小,这才发现凡人与神灵,神灵与扶桑,空间对比是有多么强烈! 可能是受到太古那次焰灵自爆的影响,此刻扶桑巨木已被劈折倒伏,从之前的参天之势折为四段分支,此刻宫主就坐在其中一段枝头。 “百年将至,境界怎还如此之低?” 她这话什么意思? 旁边的紫云真人元神见她开口,立刻跪伏在空中,向宫主道: “老朽自从承大神恩惠,未有一日不曾对逸儿尽心竭力,只是……天命所归,逸儿这百年也未能飞升,辜负大神所托,老朽……” “天命?”宫主那极大极淡漠的双眸转向紫云真人。 “吾便是欲破此天命,才将他此生托付于你。他一生寿元只有百年,如今寿元将尽,只能再世轮回,这百年功亏一篑,吾留你何用?” “老朽……老朽无能,只求大神再赐百年,老朽拼着此生修为全数渡化给他,也必定实现大神托付,助他登仙。” “吾已给过你三次机会,如今他已转世三次,便是这一次修为已是最高,也不过炼神圆满,你又有何把握,能让他必定登仙?” “老朽……”紫云真人无言以对。这种事情,哪里会有十足的把握。 可紫云宗三百余年根基,皆是他的心血,他又怎么舍得…… “老朽已借大神恩泽延续寿元三百余年,此身归天已无所憾,还请大神留我玄清山紫云宗一脉!” “他阳寿若尽,此世留存痕迹,因果牵连自应全部抹除。之后吾会降下神罚,玄清山将不复存在。否则不利他转世重修,因果干扰,徒增变数。” “大神开恩,紫云宗弟子无辜,众生平等,不应受此牵连啊!” “你收他们入门之时,便已有牵连。吾曾告诫过你,你此生命数已与他绑定,身家性命,身外之物皆随他生而生,随他灭而灭。这业因是你自己所造,却不想担此业果,是何道理?” “……” 紫云真人哪里还有话说,纵使有话说,他一介凡人,又有何能力与神灵相抗!他自然知道自己命数早已与于逸牢牢绑定,但自己想要飞升,想要开宗立派,自然也是私欲! 于逸若是一死,他随着坐化倒也没什么,宗门基业没了也不过一时心痛,人都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但门下弟子皆要陪葬,造此罪孽,他于心何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就不该开什么宗,立什么派! 之前交代剑九,孤身前来,也只不过心存一丝侥幸,但凡大神一念慈悲,他便可重获新生。 可天地不仁,他蚍蜉之躯,又怎配大神慈悲垂怜? 宫主掌心之中的剑九,此刻已渐渐听明白了一些事情。 之前他还怀疑紫云真人对他居心叵测,妄图夺舍,现在看来,这位师父对自己的确是一腔真心。 但是听起来,他若是不能登仙,就只能活一百年! 而且不但他会死,就连师父也要死,紫云宗满门上下,全都要死! 第四十五章 满门尽升天(中) “等等!”剑九见宫主一手指尖伸出,朝紫云真人点去,连忙出声喊道: “你为何执意要我登仙?” 指尖略略一顿,宫主的眼眸复又转过来看向剑九。 “你凡人之躯,寿数太短,吾每次只是看你一眼,你便死去,记忆一概消失,若不登仙突破寿元,你如何伴吾长久?” 他不由想到太古时,被禁锢在水灵珠中七万年的日子,不由一声冷笑: “笑话,我为何要伴你,你这般擅定旁人自由生死,哪是仙神所为?” “依你之言,仙神应当何为?” “大道无情,仙神寡欲,自当顺应自然,怎可妄造杀孽。” “既然大道无情,抹去玄清山,扶正因果,有何不可?” “……” “既然顺应自然,吾顺应己心,有何不可?” “……” “你修行炼丹,无时无刻不在吞噬天地五行,炼化刍兽灵物精元,你已至炼神境,为何会觉得自己身无杀孽?” “……” 他只是一个凡人,在这修真之路上不过百年不到时间,道法只得皮毛,哪里辩得过这存世已不知有多久的宫主! 剑九心里也明白,在宫主眼中,哪里是在与他辩法,不过是想抓着自己多说两句话罢了。对于宫主这般存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只要她想,这便是理由! 可她一念之间,便定凡人生死,难道自己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和玄清山上下湮灭不成! “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放过师父和玄清山!” “吾不知你所谓放过何意。你若登仙,他们使命已成,自要湮灭。你若登仙失败,再入轮回,他们又有何理由留存?” “难道他们就再无生还之道?” “若是登仙,自然跳出轮回,斩断因果。” 就连他和紫云真人如此修为,折腾了三百年也未能登仙,其他普通弟子又怎可能!说来说去,这竟是必死之局! 紫云真人听她此言,如万剑穿心一般。他实在没有想到,在大神眼中,根本没有怜悯慈悲,只有因果! 他这三百余年,自以为将道法传扬世间,助人延年益寿共悟大道,没想到最终只是将二人死局变成玄清山满门七百余人的死局! 此刻他心中再也没有对大神一丝一毫的侥幸之意,只是身为凡人的那一腔无知无畏之心涌了上来,他恨恨一跺脚,元神如光练一般,将大神掌上的剑九元神一携而去! 宫主倒也没有阻拦。于她而言,无非覆灭玄清山,再等待焰灵下次投胎转世而已。 玄清山顶灵光乍现,紫云真人与剑九元神骤然回归肉身,二人瞬间睁开眼来! “师父……” “逸儿,此刻你已知晓自己身世由来,为师瞒了你这么多年,本以为有朝一日登临天仙,便可解此困局,天道轮回,也许这便是为师心魔关隘,无法登仙的缘故吧!” 紫云真人叹了一口气,看向剑九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那般慈爱,三百多年了,他早已将这孩子视为自己命数缘法的一部分。 只是玄清山的命运,他还想再搏一次! 他端坐绝顶,周身突然绽出极其强烈的紫色光芒来! 那光芒一起,他身下的土石之中也裂出道道紫芒,渐渐交融组成一个极为复杂的灵阵图案。 紫云真人竟激活了阵眼,开启了护山大阵!那阵法一旦开启,整座玄清山霎时被一层薄薄的紫光罩住,阵法之内,一眼看去像是一片淡淡紫海! 紫云宗内弟子原本正在山中各处修行,突然见此异状,不知山中发生了何事。 他们心内惊骇,纷纷向主峰宗门大殿汇聚而去。 那一片紫芒散出,自然也被其他修真宗门的大能神通窥见,他们震骇不已,纷纷飞至半空,从神州各处齐齐望向玄清山方向。 难道是此处有什么奇人异士,突破炼虚地仙境,登临天仙境了不成! 此刻的玄清山完全被紫光笼罩,就像一颗巨大的紫色宝石,在烈日之下熠熠生辉。 突然之间烈日消失,整个天空被一层极浓的云雾笼罩!乌云翻滚,如龙腾凤舞,张牙舞爪,兜头罩向下方的玄清山! 乌云之间,降下了数道天雷! 看来真是有道友在渡劫!各派宗主老祖皆死死盯住玄清山,想知道此人究竟是否能抗住天雷,渡过此劫! 紫云宗的弟子此刻,并不比他们知情多少。所有人瞬间汇聚在大殿之中,掌门祖师和太师叔此刻皆不在,几名炼神境长老齐至,商量着稳下众人的心思。 “大家莫慌!这看着像是劫雷,兴许是掌门祖师正在渡劫,我等只需静观其变,为祖师祝祷持愿,助他飞升!” 一名长老大声说道。众弟子听他说得有理,于是纷纷原地坐下,口中诵念加持咒文,为祖师增添愿力。 那些长老心里哪里有数,只不过先如此说。其中一位长老祭出法器,闪电般飞往玄清山顶那天雷降下的方向,不多时又飞回道: “掌门祖师与于师叔果然在阵眼处!掌门祖师正在挡下雷劫,于师叔在为他护法!” 此言一出,大家均放下心来。不但如此,众人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喜悦! 掌门祖师和太师叔都在山顶,看来真是渡劫了! 要是渡劫成功,那他们紫云宗,可就要出仙人了! 正如此想,突然感觉整个玄清山一阵摇晃,有几名修为差些的弟子,险些被震得摔倒在地。 掌门祖师不会渡劫失败吧…… 他们纷纷朝殿外看去,只见殿外山石簌簌而落,不少树木摧折,像是整座玄清山都在剧烈摇晃! 还未等他们生出害怕之意,便觉得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从脚下传来,像是将他们往上一托! “这……这是!” 一名长老立刻闪出殿外,有几名胆大的弟子也爬起来,纷纷跟着他跑了出去。 只见山中云雾缭绕,周围景物竟然越来越远!几人小心翼翼地往边缘处探了探,发觉山下的镇子突然小了不少,出现了周边的河流,城廓…… 渐渐的,整个神州大地都在他们眼底浮现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天哪……” 离玄清山地界最近的烈天宗掌门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只看见整座玄清山在天雷电光缠绕之间,拔地而起!就像是那颗巨大的紫色宝石被绕上重重电光锁链,往天上飞升而去!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一人得道,满门飞升!” 第四十五章 满门尽升天(下) 这番奇景被他们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大为惊异这紫云真人为何会有如此骇人能耐,竟然能令整座玄清山随他一起飞升! 渐渐地,玄清山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地上众人眼中缓缓缩成一个小点,直至再也不见。 …… 山顶阵眼之中的紫云真人,此刻已经须发全白,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全身修为与精元已尽数融入身下阵法。 剑九见他即便使出全力,也无法抵挡从天而降的雷击,眼看护山大阵快要支持不住,他便也坐在副阵阵眼,将修为倾注进去! 可他才炼神圆满,比起紫云真人虽只差了一个境界,修为却低了不知多少,不过是杯水车薪! “师父……我……好冷……” 大殿之上,数名弟子发起抖来,不光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越来越甚的寒意! 随着玄清山的飞升,护山大阵便也渐渐变淡变薄。那股寒意越来越浓,他们即便已经结丹,寻常寒暑不侵,可此刻寒意,又怎比寻常! 许多人早已习惯了不受寒冷困扰的日子,此番骤然寒意来袭,瞬间抵挡不住,皮肤上凝结出了点点霜花,好几个炼精期的弟子已然被冻僵。 一名长老还想给身侧徒弟渡些修为,助他抵挡寒意,手掌刚触到那名弟子额头,就看见他整个身躯就像被击碎的冰块一般,骤然崩裂,碎落一地! 他不由心中大惊!这股寒冷已将这名弟子五脏六腑连同血液全部冻住,此刻崩裂,虽是一滴血也没有溅出,却比血溅当场更加骇人千倍万倍! 其中一块还残留着那名弟子小半张脸,那只已冻得灰白的眼睛还睁得极大极圆,透出绝望,无措,和害怕…… 师父,救我…… 与此同时,更多弟子也耐受不住寒冷,纷纷冻裂而亡。 但整座玄清山上升之势却仍未有一丝减缓,众人的寒冷压迫之意也越来越强烈! 此刻,无需谁再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掌门祖师无论是否在渡劫,一定是失败了! 死亡的威胁扑面而来,一些心智脆弱的弟子承受不住,再看到旁边人冻裂而死的惨状,纷纷崩溃,爆丹自绝! 那些心志坚强些的,也不过是根据个人修为高低,苟延残喘罢了! 紫云宗弟子一批批死去,整个大殿之中躺满了完整的,或是不完整的尸块。 几名长老呆呆地看着眼前场景,仿佛不敢相信,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方才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悠然修行,谈天说地,顷刻之间怎么就坠入了如此惨状! 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梦! 他们拼命运功,想让自己从所谓梦境之中醒来。可不论如何尝试,每一次闭眼睁眼,依然如故! 难道是堕入心魔! 一旦生出这种想法,便真的堕了心魔!此刻他们纷纷将自己或眼前之人幻想成心魔,或自尽,或相杀,瞬息之间,大殿之上只留一片死寂,再也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 剑九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他转头看向身侧已然耗尽精元死去的紫云真人,眼中不断浮现出在紫云宗的这段日子,师父和那些宗门弟子的脸…… 此刻玄清山已飞得极高,护山大阵随着紫云真人的逝去完全失效,紫色灵光渐渐消失,露出黝黑皴裂的本体,整座山一头扎入那片乌云怒雷之间。云端兀然浮现出宫主漠然的脸庞,黑色的云雾不断翻滚,就像她的发丝,将玄清山牢牢缚住。 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将玄清山托在手中,像极了那日她托住焰珠,凝视端详。 够了!真的够了! 剑九此刻再也不想看到这只手,这副表情! 他猛然站起身来,双眼死死瞪着那半空中的离恨宫主。 此刻剑九浑身怒气汹涌澎湃,气海内一阵翻滚,丹田金芒大绽,心火瞬间破体而出! 他的双目已然被金色充斥,道道金芒从他七窍之中爆射出来,愤怒的火焰极其不稳定地在他周身晃动焚烧,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 宫主眼中被那金芒点亮,但又仿似害怕什么,一颗浑圆的水滴瞬间将他包裹起来,牢牢将金芒烈焰束缚住。 她五指轻轻一合,玄清山便如灰色冰晶一般碎成粉末,飘散在天地之间了。 其后几千年,岁月冲刷,玄清山紫云宗早已无人知晓,只有紫云真人一人得道满门飞升的故事,在修真界传得人尽皆知。 再后来,就连人间修真界也慢慢衰落下去,再无人提起紫云真人,不论什么门派,曾经如何辉煌,都慢慢地被湮没在这历史长河之中,再无一丝痕迹。 …… “宫主……这……怎会如此!” 东海之上,扶桑枝头。 龙王探首看向宫主掌中那枚水珠,此刻真是头疼欲裂。 “自小龙用海髓将他元神修复,滋养出身躯投入人道,应该是三魂七魄俱全,此刻怎么残破成了这样!” “他托生凡界以来,轮回已有百余次,可每次寿数极短,最长不过百年。吾欲让他飞升破此轮回,可他每一世皆自爆神元,便成现在这般。” “宫主!”龙王听她此言,差点没吐血。 “小龙之前就禀告宫主,经海髓修复的神元只能托生人界人道,再无轮转之力,凡人寿数本来就短,百年已是极限,宫主如今强行逆天改命,这劫数便反噬回去,无怪乎世世自爆!” “……他是人是灵,吾皆无谓。但凡人寿元过短,每一世眨眼便要重来,难道他只能永坠凡界?” “这天道天机,又怎是小龙可以左右……” 东海龙王小心地征求着宫主的意思,将那枚水灵珠要了过去,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汗如雨下道: “他自爆神元百余次,神魂早已残破不堪,只怕……只怕……” “只怕如何?” “只怕再有一世,便要彻底湮灭,再无轮回……” “住口!” “宫主息怒!”龙王吓得立刻缩首。他自然是不愿开口得罪宫主,但若是现在不说,等到这凡人死得透透的,宫主再找上门来,那才是灭顶之灾! 一直以来,他都刻意巴结讨好离恨宫主,便是看中她淡泊于修行,从不卷入那些仙神夺利纷争,又从不将法器法宝看在眼中,只要顺她心意,便能时时得到不少好处。 可自从助她降了焚天焰灵,事情就有点不受控制起来。她淡泊是淡泊,无情也真是无情! 明明是极在意焰灵,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折腾到几乎神形俱灭! 也不知自己这条大腿,究竟抱对还是抱错。 如今焰灵只要出现一丝一毫异状,宫主都第一时间杀往东海找他出主意,他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只能将心一横,陪着宫主一条道走到黑了。 反正现在但凡有一丁点反抗,东海就算是完了,他这个龙王也就做到头了…… 第四十六章 裂元落凡尘 剑九元神被困在水灵珠中,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想搭理。 再有一世就彻底结束了么,真是太好了,赶紧结束吧…… 他此刻再无生念,若不是水灵珠将其元神牢牢定住,他早已归寂。 但这万念俱灰的心情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就被宫主接下来的话炸得头皮发麻: “之前那凡人修士,曾说渡他修为,便可破境,此事是否可行?” “可行是可行,但一则渡元怎比修元,渡给他人十不存一,二则要从炼神渡到天仙,他区区一介炼虚地仙,又岂是那点星火修为可为?那凡人如此说,不过是诓骗宫主,再给他一些寿元罢了!” “吾若将自身修为渡他飞升,需要几许?” “宫主!!”龙王差点没将“你疯了”三字脱口而出,只是急急喊道: “宫主修的乃是精纯水灵之力,他真身是焚天焰灵,水火相克,事不可为!” “吾可将离火渡他。” “……” 见龙王满面惊惶,却又不敢说话,宫主便知必是可为,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将水灵珠一收,化云而去。 “要出事,要出大事啊!”只留下东海龙王在海面之上团团乱转。 他还是先赶紧回去,把自己东海水族料理好,勿要受到牵连才是! …… 宫主一回到离恨宫中,便降下结界,传唤雨姒元仪护法。 二女面面相觑,不知宫主如此兴师动众,唤她二人护法,又是为了何事。 只见她从墟鼎之中取出那枚水灵珠,内里牢牢封印着剑九元神,宫主指尖引动离火,一丝丝地向那凡人元神渡去! 可剑九此刻三魂七魄已然残破不堪,哪里禁得起她离火如此灌注,骤然扯动体内原有的焰灵元神,灼热燃烧起来,疯狂翻滚,痛苦不堪! 宫主见此情形,有些犹豫,可又哪里肯就此罢手,一捏法诀,周身腾地现出一道大阵,两仪五行八卦十方,她与剑九分置两仪阵眼之中,剑九顿时感到灵魂之中降下一阵清凉,那股烈焰灼烧的痛苦瞬间消失。 “裂元大阵!”元仪与雨姒却神色大变! “雨姒,怎么回事!这好端端的,宫主为何突然发起如此大阵!” “你问我,我问谁去!裂元大阵乃是太古秘阵,昔日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就是以此阵裂元,将精元分与天地,瞧这阵眼安置,难道宫主要裂元将神力分给那凡人!”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什么凡人,这就是那焚天焰灵!” “焚天焰灵?不是已经自爆元灵,怎么又变成凡人了?” “没错,你看他体内那火,就是焰灵!定是宫主弄了什么秘法,让他重生了!” “宫主疯魔了吧!为了个焰灵,竟要做到如此程度!” “这焰灵来自修罗魔域,都说魔心可侵神,又极难灭杀,难道是魔焰不死,蛊惑了宫主?” “以宫主这般修为,要是真的被蛊惑堕魔,那还了得!” 她二人越是推测,越是惊骇! 阳仪阵眼之中的剑九听闻她二人对话,便已明白,此阵便是裂元之阵,而宫主,此番必然会裂元而殒! 饶是他再如何痛恨宫主之前对他百般束缚予夺,一想到裂元,他内心深处却仍然生出不忍不愿,心头一阵抽紧起来! 可此刻宫主已然发动阵法,隔绝天地,再也感受不到外界丝毫气息。他又只剩元神被封印,纵使想要高声喊叫,也无人听见。 “元仪!若是宫主裂元阵成,让这魔灵功力大增,如何是好!” “……那……那岂不是三界遭殃,生灵涂炭!” 元仪看向雨姒,她又如何不知雨姒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想拉着她一起,用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破了这裂元阵! 裂元大阵一旦告破,宫主必受极刑反噬,可若是阵法运转至大成,不论宫主之后是正是邪,对她二人、对天界都没有任何好处! 若是宫主还残留清明,神通却要被魔焰夺去一半,这离恨宫,她们还有何好留! 若是宫主一同堕魔,那自是最最糟糕的情况! 她二人眼神碰撞,一咬牙,瞬间便已达成共识!不论如何,绝不能让宫主完成这裂元之阵! 眼睁睁地,剑九看着她二人牵动神力,分别占据了阴阳两仪阵眼!他元神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推离阵眼,飘荡到了一旁! 而宫主也随着阵法的变形,被猛然拉扯到大阵中央,周身水火神力源源不断地向占据了阵眼的元仪与雨姒灌输而去! 在这极其不稳定的神力气息中,封印着剑九的水灵珠骤然破裂,挟着那股水灵之力卷向了雨姒! 他只是凡人元神,在这大阵力量之下如同狂风中的小小纸屑,脆弱不堪,却又因为太过脆弱,反倒被风暴一般的肆虐气息各种激飞震远,并未受到实质上的撞击。 反倒是宫主的元神,在这暴风眼中瞬间被拆裂解体,散成无数元神微粒,爆射向四面八方! 宫主元神一散,离恨宫一草一木,一云一石,连同结界全部崩散湮灭!只留下雨姒与元仪,还在那裂元之阵中苦苦挣扎! 仿佛宫主是被无数元神组成的沙粒堆砌起来的一般,此刻沙粒蓬然洒落天地各处,那些一模一样的散元便也随着这一阵剧烈的动荡,被抛撒向三界六道。 此刻,那些散元已分裂成最小单元,或融于草木,或凝于山石,又或是成为灵兽的食粮,被修士吐纳吸收,将她这百万年的凝聚,又全部还给了苍生。 有一道散元,却直直地向剑九飞溅而来!它周身浮动着火焰和水波的光芒,映射出宫主的容貌。不知为何,剑九突然想起了凤见漠北和亲那日,他梦中见到的那串血泪。 当时那串血泪,也是如此刻这般,向他抛来! 他想也不想,元神一裹,便将那道散元牢牢抱住。 他此世寿元已尽,两道微弱元神便如最不起眼的灰烬一般,落下天界,落往剑九最后一世轮回之处。 …… …… …… 如同经历了这世间最久最沉的迷梦,剑九与寻花终于醒来,在返影壁前同时睁开双眼。 他们还保持着最开始进入返影壁时的对坐姿态,但殊不知,他二人如此对坐,已过去了数月之久! 要不是三青和朱愿一直在旁护法渡送精元,凡人如此数月不吃不喝不动,早已熬干! 第四十七章 三合化水火(上) 见他二人醒来,心思玲珑如舒宛,连忙拉走三青朱愿,退出石室,只留他二人互诉。 剑九与寻花就这样相对而坐,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才听得寻花幽幽一叹: “没想到我能得此生,都因九哥一念相护。” 剑九不语。他此刻看着寻花的脸,心中感受极其复杂。 见他这般表情,寻花想起他被宫主束缚逼迫的那些漫长岁月,不由垂首低声道: “九哥……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 “你被我所累,百世自伤,如今只余下这最后一世,我……” “你是你,并不是她。”剑九突然打断了她。 他伸出一只手来,抚上寻花脸颊,拇指沿着她唇边轻轻划过,拭去了蜿蜒滴落在唇角处的泪珠。 “那宫主淡漠的样子我已看厌,你前半生又悲多喜少,不爱说话,以后还是要多笑笑的好。” 听他这样一说,寻花转悲为喜,轻轻点头,绽放出一丝笑容。 对了,就是这样,多笑一笑才好。之前数万年他都未曾见过这样的笑容,如此好看的笑靥,余生他定要看够。 “九哥,我之前便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此次又再重历旧事,我已决定。”寻花看向他,一字一字说道:“我此生再不归元,就此凡躯,陪伴你一生一世。” 剑九看着她,心中也柔软了起来。如今再无宫主,也无宿命,只留下那一份最纯粹的情感化成寻花陪他留在凡间,没有水火相克,没有仙凡之隔,此身自由,只剩一世又如何! 他之前历经那般漫长岁月,早已对仙神,长生厌倦至极,只想痛痛快快地活一次,哪怕只如烟火般短暂! “好!” “九哥,元仪火灵本就是由你焚天焰灵演化而来,之前我拉你探寻前世因果,便是想让你自己决定,是否取回火灵。” 剑九沉思了片刻。 “原本我并不想再沾染任何与前世相关之事,但历经于逸那一世,窥到些许修真门径,倒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你要修仙?” 他摇摇头。“非也。凡界比起那世已过了数千年,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此间灵气已稀薄至极,以凡人寿元,终其一生也不可能修仙成功。” “那……” “此世虽然修真没落,但武道崛起,若是我将内丹术融入武道,也许能开辟新的修行之路,也未可知。” “你是说……!”寻花猛然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 “你我凡躯,本无法靠自己结丹,但有了这层机缘,便可将水火灵珠作为替丹,反其道而行之,先有丹,再借丹修行。你可愿和我一同探索此道?” “自然愿意。只是我们一世凡躯,既不追求登仙长生,那此道终极又是什么?” 剑九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容。 “自是有生之年,探索武道极致,谁敢挡路,尽皆败之!” 这句话听在寻花耳中,是何等桀骜不屈!她此刻看向剑九,像是又看见了昔日金殿之上那道冲天而起的剑影! 剑九见她突然神情激扬澎湃,却似是忽又想到一事,眉间又轻蹙起来,不由笑问道: “你这一阵欢喜一阵愁的,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我之前也想过直接容纳水灵珠,可你我这副凡躯,根本无法直接承受灵珠神力,又谈何将其作为替丹?” 剑九微微一笑: “只要是丹,便有办法炼化。” “如何炼化?” 他倏而探身凑向寻花耳侧,轻声说道: “……你可知为何千机将女人称为炉鼎?” 寻花身躯轻轻一颤:“难道……” “我之前虽视他与夏华双修之举为魔道,但自从接触修真一途,再回想昔日千机所为,无非是借夏华炉鼎之力,助他炼化内丹而已。在数千年前的修真界确有此脉正统传承,名曰三合道,应是男女双修,共同进境,只是此道失传太久,又被千机曲解偏离正途,成为他对夏华单方面的攫取罢了。” “你……于逸当年修过三合道?” “于逸师承三清道,并非三合一脉。不过我在他墟鼎之中,确实有看到此类典籍。不管他当时收藏此典是何心思,倒教我们拣了个便宜。我们已是夫妻,自然可以效法此道,双修淬炼水火灵珠。” “千机那日说你是炉鼎中的极品,并未说错。当年焚天焰灵如此难驯,都能在宫主体内炼成离火,你既然是宫主散元,自然承袭了她炉鼎之力,我们不妨一试。” “……如何一试?” “你若感兴趣,我现在教你。” 听剑九此言,寻花大是羞涩,但又对修真十分好奇,忍不住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关于三清三合,道法诸家众说纷纭。三清道信奉天、地、人,因此需要清心寡欲,只与天地沟通,修炼自我,丹者,单也。” “但三合道却有不同看法,认为三乃阴、阳、天。其中又以阴为炉鼎,阳为火种,阴阳和合炼化内丹,方能登天仙境界。” “三清道并不重视肉身,想要驻颜只能依靠神通丹药,而三合得道,却可提升永驻肉身最佳精气形貌,因此三合道传承又以女修为主,大成之后也会以阴柔形貌居多,很少有男修将三合道作为主功法来修行。” “我想起来了。”寻花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口道: “之前我在返影壁中恰巧历经一世残片,真正的天苍神女并非雨姒,而是宫主另一枚散元,托生人界,却与大漠之王产生纠葛,共同殒落在天苍山脉,才被世人讹传为天苍神女。那神女以云雨之道传名,如今听你这一说,也许她修的便是这三合道。” “你还经历了此世?”剑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经历之时,已是二人最终殒落……九哥!”寻花说着,猛然发觉他话中的意思,突然一阵后悔,自己为何要提此事。 她还想再说点别的什么,转移一下话题,却突然被他封住了口。 “管那天苍神女做什么,眼下,我们只修我们的……” …… …… …… 第四十七章 三合化水火(中) 接下来剑九便按自己所想,与寻花共同探索内丹炼化一途。 因无前人经验,只是初作尝试,便未敢直接使用水灵珠,而是以玄鸟内丹置于剑九丹田,与寻常内丹术顺序完全相反,不用内丹吸纳天地灵气,而是抽取丹内灵气,以阴阳鼎火焙炼吸收。 也不知是因为剑九机缘所至,无意中让他触摸到正途,还是他二人本就传承仙神的炉鼎火源之力,事半功倍,这一试之下竟成功了! 短短一个月时间,那枚玄鸟内丹便被他二人吸收殆尽,借助此番修为,双双跃升至炼精境圆满,打开了墟鼎。而经阴阳三合之力对肉身的调养修复,剑九的头发也渐渐恢复了原本的黑色,二人看上去反倒比之前更显年轻了些。 在这一个月期间,除了炼化玄鸟内丹,他们也有了一些其他的收获。 剑九先是让舒宛将《素女经》抄录下来,结合自己的三合道心法,优化出一种更为有效的修行方式,可最大程度地攫取内丹精华。 即便如此,那枚内丹也只被他们吸收了四成,还有六成仍然在炼化之时代替寿元成为了离火燃料。 也多亏宫主裂元前渡他离火,若是以他焚天焰灵本元炼丹,那枚玄鸟内丹根本不够烧! 难怪之前三青和东海龙王都说吞丹渡修为乃是逆天而行,效果十不存一! 由于这一世的人界灵气已然稀薄至极,贵精不贵多,他二人便依照自己原本擅长的武道路径,选择了剑修与琴修。 《剑九式》、《渡元真经》与仙门神通结合,又生出千万种变化,只不过碍于境界不够,空有形意,只能徐徐攀升。 倒是三青与朱愿在这期间,被剑九传授了一些人类招式,又结合鸟类比翼互搏形态衍生出许多新的身法,舒宛令影阁众人研习,实战能力又大大提升。 只不过三神鸟已死,影阁再无操控人间必要,不再公开接受买凶任务,而是慢慢地演变成一个暗藏的情报组织。 当剑九再从三青体内取出水灵珠,想用同样法则进行炼化时,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水灵珠乃是精纯水灵之力,性质阴寒,剑九身负离火与内力底子,还未觉得如何,但寻花散元之身,体质已是至阴,锻体根基又弱,稍一激发水灵便全身冰凉僵硬,霜花覆面,经脉之内的气流血液全被冻住,根本无法继续。 剑九只试了那一次,便不敢再试,思量之下,决定还是先去取了火灵珠,再尝试新的方法。 …… …… …… “如何?可有头绪?” 寻花立在九阴潭边,问向剑九。 之前取焚霜之时,就因此地排斥内力,因此欧阳明才费尽心思寻了剑九,如今他二人内力亦是不低,普通冷热之力对他们已再无威胁,但一靠近寒潭,仍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冰火之力从潭底透出。 若是按武道境界标准,剑九此刻早已突破心境,远超当年欧阳明,寻花亦已进入化境,这股力量让他们立在潭边已是勉强,尤其是剑九,再近一步,便要如欧阳明那时一般内力沸腾,伤及心脉。 剑九虽未答话,心中却已经闪过万千推演。 若此处真是元仪,必然如之前雨姒一般被镇压地底。可上次他来之时并未发现任何机关和看守灵兽,再结合这排斥之力,应该是被什么阵法封印在此。 既是阵法,必有阵眼。但他看遍此处,也没有发现任何疑似阵眼之处。 难道…… “三青!” 听闻主人传唤,三青立刻赶了上来。只见剑九盯着它上下一番打量,突然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主人,你为何突然这么看着我……” “你好歹也是上界神鸟,水灵珠在你身上揣了这么久,是不是现在修为又涨了不少?” “我资质不是太好,涨是涨了一点,不是太多……主人为何突然问我这个?” “你先现出原形让我看看。” 咦,主人先问我修为,又让我现原形,难道是要开打! 三青自天苍山之后,再也没有经历实战,双翅早已痒得不行,此刻一听剑九的话,立刻化出原形来,翅膀一拍悬停在半空: “主人,说吧,打谁!” “就这么点?还能再大点吗?” “嗄?”三青被剑九这一问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它反正头脑也简单,便依言运起灵力,身形又膨胀了一圈。 “再大点……再大点……好了。” 此刻三青已经和寒潭差不多大了,再变大,主人和女主人在这山谷之中都要没地方站了。 “来,把这潭水都喝了。” “……!!!” 原来主人让它变大是这个意思……看着朱愿在一旁偷偷地笑,三青一阵无奈,可主人的命令不能不听,它只得硬着头皮曲颈往寒潭之中探去。 这潭水也太凉了!但这冰凉的潭水之中似乎还有一丝灵力! 灵力虽然不多,但苍蝇腿也是肉啊!三青一边想,一边贪婪地把潭水一气吸了个精光。 嗝……虽然有点撑,但我就知道,主人叫我,一定是为我好! 此刻它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肚水饱,一时半会儿有点站不起来。 而剑九向干涸的潭底看去,果然不错! 那潭底之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各种腐败植物和尸骨残骸,但仍能明显地看出有一颗大石,其它地方都凌乱不堪,唯有那大石光洁平整,显得尤为突兀。 他掌中运力覆手一劈,一道凌厉的剑气向大石直击而去! 一声巨响,大石轰然碎裂,而整个潭底也陡然裂开下陷,露出下面的岩浆深坑来!随着潭底碎裂,那股压迫之力与深坑引力互相作用,瞬间被吸入了下方的岩浆,消失无踪! 此刻寻花也用神念召唤朱愿现出原形,将她与剑九往背上一托,便向深坑之下飞去。只留下三青还坐在那里,一肚子潭水既涨得难受,又不敢吐出来。 你们去吧……让我消化一会儿…… “什么人!” 他们刚落在岩浆中的一块熔岩之上,那熔岩突然就动了起来!周围的几块岩石浮动组合之间,凸显出了一张人面! 要不是朱愿反应快,方才驻足的那块熔岩大嘴一张,差点将它一口咬住! 它只得悬浮在空中,不敢落下。那人面熔岩渐渐升起,露出了完整的头颅和半个肩膀。 这竟是熔岩巨人! 剑九本以为此世灵力稀薄,神灵妖鬼只是传说,没想到在这封印帝姬之处,却还有这些上古才会存世的神鸟神灵。 那熔岩巨人双目往他们一看,似乎有些意外。 “……是你?你这凡人,怎么又来?” “你认识我?”剑九见它似是认识自己,不由大奇。 第四十七章 三合化水火(下) “之前就是你闯入此地,掠走殿下精元,如今又来,凡人真是好贪婪!”熔岩巨人言语之间似是怒气冲冲。 “今日我来,却不是为了焚霜草。” “那你来做什么!” “来取你家殿下火灵。” “大胆凡人!” 熔岩巨人见他说话如此无礼,竟敢打帝姬殿下火灵的主意,不由气得哇哇乱叫,双手从熔岩之中探出朝他们猛然拍去,岩浆火星四处飞溅! “愿儿,护好小花。” 剑九低低交代一声,足下轻轻一点,身如鸿雁一般朝那熔岩巨人飘落下去。 他人还在半空,气息陡然一变,那轻飘飘的身影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携着一股炙烈疾风,化成一把大剑向那熔岩巨人头顶直插下去! 那坚硬无比的岩石曾经受住岩浆经年累月的冲刷腐蚀,此刻竟也挡不住他这一剑,霎时熔岩飞溅,巨人的头顶被他击出一个大坑! 咦,坑中有块黑金石头,闪动着特殊的光芒,似是什么稀有矿石……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 见剑九竟然欺负到它头上来,熔岩巨人巨掌一挥,朝他站立之处猛然一击。 这巨人虽凶猛,但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它这一击,剑九如弹丸一般跳开,反倒把自己头顶那个坑击得更大了。 剑九见那块黑金石头完全裸露出来,立刻上手去拔。没想到那石头裸露部分看着也就手臂大小,他这一下,居然没拔起来! 但那块石头仿佛是巨人命脉所在一般,剑九这猛力一拔令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熔岩巨人猛地往下一沉,躲入了岩浆之中! 那岩浆之中裸露的地面原本就是这熔岩巨人身体,此刻它缩身一沉,只见岩浆瞬间漫涌上来,再无一丝立足之处! 剑九只得跳回朱愿背上,再想办法。却见寻花朝他轻轻一笑,袖中疾射出一根弦丝,深深钉入斜上方洞壁,掌中一收,二人便借助弦丝攀附在洞壁之上,再扭头向下看去。 只见朱愿双目神光大作,周身也腾起一股火焰来!它本就是火属性,岩浆之中蕴藏的火灵之力对它诱惑极大,见主人放它,便再不客气,双翅猛然一扇,将坑底的岩浆如浪花般高高拍起! 这一拍之下,瞬间露出了藏在下方的熔岩巨人。朱愿身形暴涨,利喙如金刚钻一般朝巨人身上狠狠啄去,岩浆与火星齐飞,熔岩巨人体表的石块竟被它啄得纷纷裂开! 这熔岩巨人体型虽与朱愿真身一般大小,但在巨人一族之中却是极其袖珍,修为也远远不及朱愿。不消片刻,它便完全落于下风,怒吼之声渐渐虚弱。 “住手!你们要取火灵,吾给你们便是!” “殿下!” “别打了,再打下去,你就……” 熔岩巨人身上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声音。见对方已然告饶,寻花便传音朱愿,让它暂时停手。那巨人渐渐从熔岩中立起身来,胸口位置却有一个巨大窟窿,里面闪耀着一团金红火光。 朱愿一声长鸣,沿着洞壁一掠,又将剑九寻花托在背上,与那巨人胸口处的红光相对。 “……元仪见过宫主。” 感受到寻花的气息,那红光内的元仪哪里还会不知对面是谁。 “我已见过雨姒,取回她水灵之力。当年所为我已知晓,如今我将你火灵拿走,等待万年劫满,你便也回到天界重修神躯吧。” “敢问宫主,旁边那凡人,可是当年修罗魔域的焚天恶灵?” 寻花刚要说话,却见剑九一挑眉,插口道: “魔域恶灵?哼,是又如何?” “那日你来,吾感受你气息似曾相识,但气息极弱,因此未敢肯定。此番你卷土重来,又是为了火灵,难道你要……” “你也不必再搬出什么扰乱三界,祸及苍生的说辞。之前的事我再不想提,此次,只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你要给便给,不给,我就自己取!” 红光默然。她此刻神力已封,虽有熔岩巨人护卫,却又不是朱雀对手。但…… “殿下,火灵珠难道真是这凡人之物?” “……他二人此刻虽为凡躯,但前生……确为火灵之主。” “那……我之前还以为他要抢殿下火灵,难道竟是我错了?” 熔岩巨人不过万年不到修为,心性如若孩童,此刻见元仪如此说,再看向剑九之时,不由有些理亏心虚。 “宫主要取回火灵,元仪无话可说。但小红伴吾封印此处,这火灵一旦被取走,地脉火种熄灭,吾实不忍见它灵力枯竭而亡。” “殿下!当年你坠落此处,别人都说你是从天而降的旱魃瘟神,可我知道,你是最温柔,最慈悲的!” 见元仪直到此刻都还想着它,熔岩巨人不由双手护在胸前,身形一矮,蹲坐在岩浆之中,将元仪元神紧紧包裹在它层层石躯之内。 “我若失了火种,大不了就化作山石,护着殿下!谁要是敢来打扰你,先炸开我再说!” “小红,吾乃黄帝女,此番不过渡劫,再有千年便要回归上界,届时破石而出,你落个神形俱灭,又是何苦。” 这熔岩巨人看着十分凶悍魁梧,没想到却被取了小红这么个名字。不过看它样子,似是十分喜欢被元仪如此称呼。 “我不管……!我……我喜欢殿下!” “……”元仪似是被它突如其来的这句话震惊了片刻,随之又似失笑道: “吾也喜欢小红。近万年来得你相伴,令吾免受孤寂煎熬,此番情谊,吾也不舍。只是……” “我不管!” 小红竟像是发了小孩脾气,双臂双膝又将元仪元神圈得更紧了些。 剑九看着它这副样子,忍不住想起夏华也曾这般护着千机,又想起太古之时,焚天焰灵与宫主……他回头看向寻花,她眼中似也有一丝犹豫,不知该不该取走火灵珠。 突然,他心中一动,又似想到了什么。 “小红,你头上那颗黑色石头是什么?” 见剑九开口问它,小红只是负气不理。都怪这个讨厌的凡人,不但打扰了它与殿下,还要来夺取火灵,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打他不过! 讨厌讨厌,真是讨厌! “小红,你想不想到天界去,永远陪伴你的元仪殿下?” 第四十八章 夤夜探漱玉(上) “你说什么?”小红瞬间抬起头来。“怎么陪伴?”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头上是什么?” 这凡人,不会是在骗它吧……可它实在是太想知道剑九如何令它永远陪伴元仪,内心稍稍挣扎了一下,便老实回答道: “那是我的石髓。” “石髓?” “嗯。就像你们人类修士的金丹,是我们熔岩巨人一族的元神精华所在。等等……!” 它此刻突然反应过来,剑九问它这个,难道是想拿它炼丹!这么要命的问题,自己怎么还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你休想!我就是自爆石髓,变成大石头,也不会让你拿去炼丹!” “我不拿你炼丹。你才万年不到的修为,炼成丹也没什么用。” “你——!” 啊!!好讨厌的凡人! “我要把你炼成剑。” “咦?” 剑九见它一副又天真又任性的样子,笑了笑,耐着性子解释道: “火灵珠我势在必得,无法妥协。但我取回火灵之后,可将你石髓炼化成剑携在身边,这样便可保你元神不灭,还能随我修行。待我此世阳寿一尽,火种赠你便是。届时你自由之身……” 他故意没把话说完,让小红自己想象。 果然,小红被他说得十分动心。不过…… “我不想离开殿下,你拿走火灵,留下火种给我也可以。” “我可不是与你谈条件,你若不肯,化作死石陪着你的殿下,也无不可。” “……!” “你这傻石头,两位主人身负水火灵珠,你若跟着他们修行,说不定日后进阶,还能化为法宝,不然以你目前修为,怎么保护你家殿下,谈何陪伴!” 朱愿心思敏捷,一句话就说进了小红心坎里! “殿下,他说要拿我炼剑,可你喜欢剑吗?” 见它此刻还在纠结这个,元仪不由有些好笑,心头又有一些温暖。 “无妨。你若是能像父帝轩辕剑那般厉害,自是极好。” “那我先跟着他去学学本事,之后再来寻你!”小红一想到还能长本事,反倒有些急不可耐起来。 “你去吧,吾等你。” 得到元仪回应后,小红便再不犹豫,将全身精元凝聚在头顶石髓之中,石髓骤然晃动,向剑九飞去! 剑九一抬左手,便将这根石髓握在手中。 石髓漆黑如墨,又隐隐泛动流金,入手之时,竟然极重,差点没有握住!仿佛小红的熔岩巨人真身全部的重量,此刻都在这四尺不到的石髓之中。 他知道这是小红犯了脾气,有意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便摇头笑了笑,暗暗运起全身功力,将石髓纳入墟鼎,又祭起元神之中的焚天烈焰,焚烧了它三息之久。 太可怕了!小红元神猛地一阵颤抖,那根棍状石髓瞬间被融成一个不规则的球体。它此时才知厉害,不敢再为难剑九,收起万钧重力,老老实实地呆在他墟鼎之内。 它元神已出,残余石躯便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将元仪层层包裹,化作了一块巨石兀立在岩浆之中。 寻花便也出手,如对雨姒一般抽出元仪离火,化作火灵珠置于朱愿体内。 霎时之间岩浆沸腾,周围石壁大震! “元仪,离火已收,你我缘尽,此生你我后会无期……” 碎石簌簌而落,那颗巨石也被升腾而起的熔岩一点点淹没不见,寻花的声音随着奔涌而入的潭水渐渐变得模糊,远去…… 见朱愿他们从熔岩深坑之中一冲而出,三青便也不再等待,一张口便将肚中潭水全部吐了出来。 寒潭之中的那一丝水灵之力已被它尽数炼化,此刻吐回,便只是普通的一汪深潭,再无之前那种冻入骨髓的寒意了。 朱愿将寻花与剑九放下,自己便也摇身变回人形。 它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火灵元神在离火的洗炼之下焕然一新,修为不知又涨了几许! 三青羡慕地靠了过来: “愿儿,你不愧是神兽,吸收火灵珠的效果比我当时强多了,看来我此生再也追不上你了。” “三青,你我只是主人用来盛放灵珠的盒子罢了,既然身怀机缘便要抓紧修炼,勿要蹉跎。” 朱愿虽然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可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比老爷爷还要严肃。三青听得只打呵欠,却又不敢表现在朱愿面前,被她嫌弃,只得配合着点点头。 “好了,机缘一事捉摸不定,我看三青是个福将,每日吃吃喝喝逍遥自在,倒也不错。” 寻花掩口一笑。她素来要强,以前也看不得庸碌无为混吃等死之事,可自从历经宿世,她突然又觉得此刻大家整整齐齐,言笑晏晏,却也是极好的风景。 有时候一心赶路,却不曾留意路边景色,等到了终点,不过开心一刻,便也到头。倒不如放慢下来,看看沿途的清风落雨,静好韶光。 …… …… …… 影阁密室中。 水火灵珠合璧,果然解决了之前的问题。他二人将灵珠放置在各自丹田,再以三合功法引导,水火之力便互相牵制吸引,将其中精华一丝丝提炼吸收。 此刻整个密室之中蒸腾着浓浓的云雾,温度极高,若是普通人置身其中,只怕不消半刻便要被蒸熟。 灰白滚烫的雾气之中隐约显露出二人身影,他们的身体如同没有一丝重量般漂浮在半空,任由雾气在他们身周缭绕。 此刻二人额间神庭相触,一缕缕冰火气息分别从剑九与寻花七窍之中飘荡而出,又交融成那股白色云雾,往两人身体的每个毛孔中渗入进去,完成周天循环。 随着功法结束,密室之中浓雾尽散,二人也渐渐飘落至地面。素衣飞扬,将他们轻轻裹在一起。 此刻两人虽然没有言语,但四目相对,早已心意相通。初试之下此法可行,之后便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且他们意外地发现,通过此法焙炼火灵珠,剑九体内离火不但无需精元反哺,反而日渐积蓄了不少,再有一段时间,他便可以积攒足够多离火,正式开始炼剑。 焚天焰灵虽然比离火更为精纯逆天,但代价也更高,之前为了一举震慑小红,那三息损耗极大,如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轻易动用。 二人刚刚走出密室,就见舒宛迎面而来。 她似是有什么事情相报,但看了一眼寻花,欲言又止。 “何事?” 见剑九开口问她,舒宛连忙垂首道: “主上,京城那边有动静,说是……说是皇贵妃病重。” 第四十八章 夤夜探漱玉(中) “母妃病重?现在如何?”寻花闻言,一颗心立刻揪了起来。 “属下本想打探清楚再行禀报,但不知为何,皇宫对此事似乎封锁得极严,除了皇贵妃病倒,其他消息一概都流不出来,属下这才觉得事有蹊跷,特赶来禀报主上。” 自奉旨和亲,寻花再未见过父皇母妃和弟妹。此时一听贵妃病重,思亲之情立刻席卷而来,让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宫中,看看母妃究竟怎样。 可她突然又想到,当年…… “小花。”她的手突然被剑九轻轻握住。“百善孝为先,我陪你回去看看贵妃吧。” “可是母妃她……” “她当年买凶废我,应是不想所托非人,希望你与鹿鸣幸福。我之前的确怨恨幕后买凶之人,但冤冤相报,何时又能了。” 说到这里,剑九嘴角泛出一抹苦笑: “也怪我那时目中无人,行事不知收敛引人嫉恨,当年想杀我之人又何止贵妃。我娘……趁着你娘还在世,也当回去尽孝见上一面,莫要留下遗憾。” 寻花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将他的的手紧紧握住。 “舒宛,我们此番只想暗中探望皇贵妃,不欲明面入宫,影阁可有暗道潜入?” “是。主上请随我来。” …… …… …… 皇宫之中为防走水和刺客,并未种植高木,只有一些低矮篱落和观赏小树。 此刻后宫早已歇下,那些陪夜做事的宫人仆婢路过宫门,皆是脚步轻缓,屏息静气,生怕有一点点疏忽动静,惊扰了灌木中的猫狗宠物,影响殿内的主子休息。 是夜星光黯淡,映照在这人间极富极贵之处,却是死一般寂静。 倾云殿外的一株垂丝海棠,借着夜风,花瓣颤巍巍飘落下来,像是时命已至,却又舍不得凡间景色。一片花瓣悠悠落在下方的井中,却又被什么顶了上来。 只见那井中冒出道黑色人影,动作轻盈地探出一颗头来,转首见四下无人,便手下一撑,身形一纵,从那井口之中无声飘出。 那人朝井中伸手一探,又带出一个人来,正是剑九与寻花。 “此处……怎么变得如此破败了?” 倾云殿乃是昔日凤见寝宫,可他二人一眼望去,殿内半点星火也无,殿外也是一片杂乱,竟像是许久都未曾有人打理了一般。 寻花原本还不敢相信,但她沿着倾云殿绕了一圈,也未发现半个人影,这才确认此处确实已经荒芜落败。 就连倾云殿与漱玉宫打通的那道宫门,此刻也全然不见。 寻花凭着记忆走到宫墙之下,才发现那道门竟然被人砌死,重新刷上泥灰,和两旁墙壁浑然一体。若非之前十余年的记忆让她笃信就是此处,任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还有一道宫门。 她心里又惊又疑,只得与剑九轻轻纵身跃过宫墙,进入漱玉宫中。 母妃平时习惯就寝之前抄颂经文,向来安歇的晚,就算是患病不适,漱玉宫也应有人出入服侍,不该如此漆黑寂静才对,眼前景象,更衬出一种说不出的阴沉诡异。 自己离宫不过四年时间,宫中竟出现如此大的变化,到底发生了何事? 突然寻花被剑九一拉手掌,二人身影隐没在树篱之下。 远处走来一名宫女,纱巾覆面,双手端着一个食盒,向正殿方向而去。可突然她眼前一黑,被人击昏了过去,手中食盒还未来得及脱手落下,便被一只手轻轻接住。 等她再度醒来,却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漆黑的房间之中,却不知是哪里。自己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怕,难道自己真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成! 宫女刚要出声呼叫,却发现自己竟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黑暗之中响起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声音: “此处寂静,勿要声张,否则性命不保。你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解开穴道,之后放你自由。” 声音极为细弱,犹如一缕幽魂似有似无,宫女吓得只能点头。她感觉喉间被人轻轻一点,又听那声音接着问道: “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这几个字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只见那宫女面露惊恐之色,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直至眼中迸出泪花,也不肯放开。 皇宫虽深,但哪有不透风的墙!她在宫中当差十几年,早已看尽宫内手段。兹事体大,若是此刻她透露一星半字,只怕明天就要变成一具冰凉尸首! 那声音轻轻一叹,宫女面前便出现一根细细的弦来。一只洁白手掌在琴弦之上一掐,发出如昆虫鸣叫般的短促一声,宫女的头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原来剑九与寻花将这宫女放倒,打开食盒一看,里面却是一碗汤药,浓浓的汤汁之中飘荡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虽不知这是什么,但冲着那股腥气与他们体内灵力互斥,难闻至极,便知这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唯恐撞见宫内其他人打草惊蛇,他二人便将这宫女携回倾云殿,准备细细问来。 可见到宫女竟是这般反应,寻花心中疑窦更甚,对母妃关切之情顿起,再也顾不得留手,直接用《问神》锁了她的元神。 这《问神》是寻花利用《渡元真经》中的内力技巧,结合修真灵修之中的追魂术自创出来的一套心法,可通过锁定元神套取信息。 生者可问神,死者可问灵。 她境界只到炼气化神,因此《问神》也有一些限制。一是只能问出非常简单模糊的答案,类似是或不是,二是被问神之人每回答一次都极耗神元,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神智受损,恢复速度因人而异。 若不是时间紧急,这宫女又不配合,她也不愿使出如此手段。 《问神》对于提问者要求极高,若是没问到点子上,得到的答案会毫无价值,而且以这宫女身体素质,最多只能撑三到五个问题。 第四十八章 夤夜探漱玉(下) 寻花思索片刻,便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 “皇贵妃可还安在?” 宫女身子虽仍然一动不动,但她面前的那根细弦却微微颤了一下,发出了“铮”地极短一声。 《问神》之术,短是长否,得知母妃此刻无恙,寻花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食盒里东西,可是皇贵妃要用的?” 一声悠然,答案却是否。 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她意料。寻花想了一想,便又问道: “韵…… 她刚想再问韵竹姑姑下落,只见宫女双眼微微翻白,鼻间流出两道血痕来!这宫女近日必是受人差遣做尽亏心之事,心理压力极大,精神已是虚弱至极,她才问了两个问题,对方就快要晕厥过去! 看来只能问最后一个问题了。可究竟该问什么,她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是无法决定。 正无头绪,剑九却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寻花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仍然开口问道: “圣上是否正在漱玉宫?” 琴弦骤响,那宫女再也支持不住,眼睛朝后脑一翻,昏死过去。 “九哥,你为何会猜测此刻父皇在漱玉宫中?” “你问她食盒之事,却将她吓成那样,可那东西又不是给贵妃的,能威压盖过贵妃,这宫内便只有圣上了。我也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真是如此。” “既然这样,不如我假扮这名宫女,进去看看究竟如何。” 剑九没有立刻答应。这漱玉如谜,寻花一人孤身入内,是否太危险了些…… 见他表情,寻花不由一笑:“我好歹也在这漱玉宫生活了这些年,再说见的是父皇母妃,又有武功傍身,九哥无需担心。即便被识破,难道父皇还会为难我不成?” “如今情况不明,若非我还不想这么快自曝身份,以免对裴家不利……你进宫之后千万小心,一有任何变数便以琴声示警,我必赶来。” 他总是有一丝感觉,似乎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那感觉极其微渺,一时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嘱咐寻花千万小心。 …… 寻花换上那宫女衣服,又将纱巾蒙在面上,捧着食盒原路返回了漱玉宫中。 可不知为何,她迈入殿中,内里竟是一片漆黑。 “东西放下,退下吧。” 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略显疲惫,真是熙帝。 “是。” 寻花压低声音,依言将食盒放下,却并未出殿,而是轻轻一闪身,隐入前后殿相隔的垂幔帘幕之中。 一阵脚步悉索,由远及近,复又走回内殿,应是熙帝出来取了那食盒。 只听他轻缓、却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琼儿,朕未想到,此番竟然是你。”语气之中似是有一丝沉重。 “臣妾……自是想为陛下分忧,难道……难道陛下并非此意?” 皇贵妃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却又充满了不甘不解,甚至还有些害怕。 “不……你冰雪聪明,又大度识体,众嫔妃之中向来最合朕心。” “陛下既然……如今为何又要如此对臣妾?” “朕只是稍表露出不悦裴九之色,你们便纷纷揣测上意,明里暗里对他出手。按理说,你们如此善解人意,朕原本应该欣慰才是。” 他略略停顿,又接着道: “当日你召见裴九,朕便以为你要杀他,却又没有。之后常礼这孩子暗中安排了宫宴指认之事,他以侍疾为由将自己择了出去,却套进了丽妃落井下石。再到后来才发现裴九竟早已被人废了右手,那日真是墙倒众人推,将那孩子硬生生扯落,朕看着这一出大戏此起彼伏,真是精彩得很。”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阴冷起来,令榻上的皇贵妃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但你不该让影阁出手。后宫之人竟勾结江湖暗杀组织,是想造朕的反吗?” 贵妃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她似是害怕至极,又似是不敢回答。 “之前皇后也如你这般,竟用影阁刺杀裴云天,你们以为这是为朕分忧,可你们知不知道,一想到枕边之人竟然在朕眼皮底下与影阁有这般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让朕如何能安寝!” “朕最恨被人蒙在鼓中,这几年一直在着人调查影阁之事。前些日子朕得知幕后之人竟然是……朕真想立刻就杀了你!但……如今以嫁女悲痛,心疾沉疴为由将你幽禁在此,虽是有些着先皇后的痕迹……” 熙帝言语之间像是怒极,但却又好像还有什么不舍。可是他这话听在皇贵妃耳中,却让她不由联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来! “原来先皇后根本不是病逝,而是……” “不错,是朕。” 贵妃此刻早已泪流满面,双目一闭。她面前的虽是丈夫,却也是帝王,影阁之事形同谋反,此刻她再如何辩解,如此严重的罪名,岂是她一介妇人可以承受。 何况…… “臣妾糊涂,触怒龙颜,不求陛下宽宥。可鹿鸣与易儿无辜,请陛下勿要牵连他们。陛下看在臣妾既失凤见,又失君恩,已是罪有应得,此间过错,臣妾愿一人承担,求陛下赐死臣妾,放过他们吧!” “琼儿……你可知朕为何给他取名常易?” 皇贵妃愣了一愣,不知为何熙帝突然出口问她这个。 “臣妾愚昧,想必是陛下恼怒我等心思太重,希望易儿长大与人为善,勿要兄弟阋墙。” “笑话!朕的儿子,自然是要算尽天下,心计过人!” 熙帝的声音忽然又小了下去,似是凑在贵妃耳边低语。但以寻花此刻内力,即便他已刻意压低声音,仍然清清楚楚地被寻花听在耳中。 “易者,更替也。他是朕唯一的儿子,之后自然是要替朕承袭大熙江山。” “陛下已有太子,易儿只是皇七子……”皇贵妃刚说着,突然发觉他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词! “唯一……的儿子?” “说了这么久,该吃药了。” 熙帝没有回答。突然内殿飘出一阵极其腥气的味道,正是那食盒盖子被揭了开来! 皇贵妃突然闻到这股气味,几欲作呕。她以为这是圣上赐下的毒药,全身剧烈地发起抖来! “琼儿莫怕。这药……是朕的。” “这是什么药……怎么如此……” “若是她们,朕杀便杀了。可你与她们不同……也罢,民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让朕再好好看你一眼……易儿还小,他那些皇兄个个如此能耐,你走后,朕自会好好教他。” 突然内殿之中亮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烛光,如夤夜中的萤火一般,将熙帝的面容映照在皇贵妃眼中。 “你……你这是……”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惊恐! 第四十九章 仙命转魔星(上) 可她喉间被熙帝双手死死扼住,除了荷荷之声,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琼儿,别怨朕。你虽知心,但朕老了,禁不起夜长梦多。” 他腾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条白色素绫,向贵妃颈间绕去。突然他双目之中神色一变,上半身向后陡转,手中白光一闪,那条素绫如蛇一般击向身后的帘幕,从里面拖出一个人来! 寻花本意并不想暴露身份,可见父皇竟要出手扼死母妃,心中焦急陡然漏了气息。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会武功! 她还未来得及出手相救母妃,父皇手中那条白绫便已缠上她腰间,将她猛然向外一拽! 不仅如此,以她化境之内力,竟也不敌他那猛力一拽,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牵拉,霎时被拽出帘幕! 熙帝不但会武,如此看来功力只怕不低! 寻花身子还未触地,便感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向百会穴袭来!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无形大手正抓向她头顶!她微一侧首,那股力道从面颊猛地掠过,将覆在面上的纱巾一把抓下! “父皇!”情急之下,她只得低低出声。对面听闻她这一声,动作竟凝固在半空! “……凤儿?”熙帝犹豫着出声,像是不太确定。 寻花跪跌在熙帝身前,抬起头来看向他。殿内那道昏暗烛光在他身后晃动不已,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更显得熙帝的脸黑暗模糊,难以辨认他此刻神情。 一阵沉默后,熙帝的声音才又缓缓响起,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摸了摸寻花秀发。 “凤儿,四年前飞儿传信,说你在雍关已死于莫颜之手。你母妃当日几乎哭死,你如今这是……” “是凤儿不孝,只想避世,让父皇母妃伤心了。” “……你无事便好。既如此,如今为何又回来,而且还是这般打扮?” 熙帝问及此处,仿佛想起了什么,身上不由震动了一下。 “凤儿听闻母妃病重,心里记挂,便偷偷回来……所以……父皇,你刚才所说可是真的?真是你授意母妃对九……裴公子下手?” 熙帝看着寻花,面对着她的出口直问,心中早已明白。刚才他与皇贵妃的对话,已全被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凤儿,你若决意避世,便不该回来。”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凉起来,就连久别重逢的那一丝喜悦也渐渐消失。 他唇中吐出一字一字,从一个慈爱的父亲慢慢变成了冷酷的帝王。 “如今所有人皆知你死讯,……为天下计,你还是彻底死了的好。” “父皇!你……!” 寻花身形猛然往后一退,却看到方才被父皇身影遮蔽的床榻之上,露出贵妃死不瞑目的半张脸来! 万没想到父皇竟会如此绝情,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不但杀了母妃,现在竟连她也要灭口! 熙帝口中说话之时,手里早已连出数掌,掌掌皆是致命杀招,竟然是真的想将她立毙在此! 寻花只得不停晃动身形,飘向一边躲开熙帝频频攻击。可她腰间已被那条白绫死死缠住,一拉一扯之下,如风筝一般,每次不过避开数尺,便又被拉向熙帝。 若论近身,她根本不是熙帝对手! 虽然眼前是自己父皇,但此时性命攸关,寻花只得咬牙错腕,一串琴音从她手中迸射而出! 琴音急怒尖锐,犹如在铁片之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裂口,听上去格外刺耳! 琴声甫出,一股狂暴的气息逼近,殿门陡然被大力冲开,一道深痕从漱玉宫外笔直斩裂进来,瞬间将殿内三重墙壁冲出一个贯穿的大洞,一直逼到二人近前才戛然停住,却又不见有人! 这竟是一道极强的剑意,人虽然还在远处,但剑意却似有形,摧枯拉朽,过境之处片瓦不存! 那颗豆大烛火哪里禁受得住这股汹涌剑风,挣扎摇曳了几下便幽幽熄灭,整个大殿复又一片漆黑。 剑九已得示警,三息之内必能赶至这里,寻花心中刚刚一松,却不想从黑暗之中猛然探出一只手,从后捂住她的口鼻!她还未来得及反抗,那人另一手便绕过她的琴弦,瞬间封了她的穴道。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她只道自己无意窥见了父皇的秘密,没想到这内殿之中从一开始就还藏着别人! “你不是他敌手,勿要暴露。” 那人只来得及说这一句,便立刻掳着寻花从黑暗中消失,像是根本不打算和剑九正面交锋一般。熙帝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回应,只感觉面前又是一股劲风,顺着那道剑气瞬间逼至他面前! 他心思老辣,立时卸下内力,又变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熙帝。 “大……大胆!何人竟敢行刺!” 剑九一扬指,点燃身侧烛台,殿中霎时一片大亮。 他此刻立在那道剑痕末端,剑坑之中满是桌椅花盆瓷器碎片,这一剑力道竟然如此之大,也有些超出自己预料。 只见眼前熙帝跌坐在地满脸惊惶,手中还持着一段素绫颤抖不已,贵妃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发丝凌乱双目圆睁竟似气绝,而寻花此刻却不知所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漱玉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方才听到琴声竟如此刺耳,寻花必是遇到极危险的情况,他生怕远水不救近火,这才运起全身功力先以剑气开路,再笔直冲了过来,没想到却仍是晚了! 可这一下,却又冲撞了圣上! 他心中电光般一转念,反手拉下夜行面罩,跪于熙帝面前道: “陛下勿惊,臣并非刺客。” 熙帝定睛一看,面前这人虽然全身被漆黑的夜行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但那星目薄唇,却又惊人熟悉! “你……你是裴九!” 他以为裴九早已死了,就算不死也该是个废人,却没想到如今此人就在他面前,非但未死,反倒更加进境,变得如此深不可测! “臣与凤见公主一同来此,听她琴音示警,臣关心则乱,没想到惊扰了陛下。”剑九并未在意熙帝此刻的反应,而是径直问道: “陛下可曾见到公主?” 是了。以他现在能耐,哪还会将朕放在眼中!不但未有任何告罪之意,此刻即便屈下一膝,对朕行这君臣之礼,只不过做个表面功夫罢了! 剑九刚一开口,熙帝便已心头微凛,大感危机。 “凤儿也在?你们既然未死,为何不进宫见朕,反要这般偷偷摸摸?” “臣与公主并非有意欺君假死,只是在外飘零已久,不愿再增是非。惊闻贵妃重病,公主孝心记挂,臣才陪她回来。” 剑九说着,又朝榻上的贵妃看了一眼。 “究竟发生何事,贵妃她……” 裴家果然代代反骨,这裴九假死欺君在先,武力闯宫在后,此时竟还敢来盘问朕! 第四十九章 仙命转魔星(中) “朕已查出,当年你右手之事,乃是贵妃指使。” 熙帝见剑九眼睛看向他手中白绫,便缓缓说出心中已想好的说辞。 “这桩尘封旧案,当年就弄得满城风雨,若是贵妃事发,朝局动荡,并非朕想看见。朕本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再还你一个公道……” “谢陛下。清者自清,裴九早已不在意所谓公道。陛下既已知晓……只求准允臣与公主之事。” “随你们吧。” 熙帝只是无力地一挥手。莫颜已死,想必大漠也不敢再拿此事做文章。 贵妃如今被熙帝赐死,剑九心里虽颇有微词,却也无权置喙。 只是小花若知…… 他心里记挂寻花下落,本无意与熙帝多作纠缠,可此刻又见熙帝主动提及当年买凶之事,便也顺水推舟,先在圣上这里将他二人之事过了明面,之后再慢慢打算。 可他哪里知道,熙帝心中也藏着一副算计! “裴九,你的事,裴家可知?” “臣已被逐出裴家,如今只想和公主隐姓埋名,避世相守。裴九对家族已是不孝,还望陛下压下此事。” “可凤儿……” 熙帝刚还想说什么,却被殿外一阵嘈杂声打断。 “尔等快随我进去查看!” 原来方才那阵剑气已惊动在宫内巡逻的禁军,此刻由禁军统领带队,正赶至漱玉宫外。 “禁军已来护驾,臣便先告退了。请陛下放心,臣必会竭尽全力寻回公主。”剑九话音未落,便已倏地消失不见。 那队禁军刚到宫门,便看到一道深痕在倾云殿与漱玉宫之间横贯而过,此等景象让他们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是何人所为。 当他们列队赶入殿中,却见陛下正坐于阶前,眼神阴骛,手中紧紧抓着一段白绫。 “臣等不知陛下在此,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看着阶下禁军跪满一片,熙帝面上肌肉抖动,缓缓起身,走到趴伏在地的禁军大统领身边,在他耳边咬牙轻声挤出几个字来: “裴九夜闯漱玉宫刺杀贵妃,先封锁一切消息,待朕密旨行事。” …… …… …… 裴九一回到影阁,便唤出舒宛等人,商议应对之策。 寻花功力虽逊于自己,但化境境界已是不俗,此番消失得过于蹊跷,竟如人间蒸发一般,怎能不令他心急如焚! 舒宛见是主母之事,丝毫不敢怠慢,瞬间将所有鹰羽暗中撒了出去,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愿儿,你既与小花神魂立契,此番可能感应到她?” 听得剑九此问,朱愿闭目,放出神识搜索一阵,却又摇头道: “愿儿完全感应不到主人,有可能主人此刻已离愿儿千里之外,又或是被极大神通屏蔽。” 此世应已无人修仙,除非再出现上古残留的神灵,否则不太可能是后者。 但若是前者,能一夜之间将寻花掳出千里之外,这又是何等惊人的功力! 便是他,奔跑一夜也不过千余里,更何况那人还要带着寻花! “主人,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冒险了些。”一旁的三青忽然出声道。 “快说!” 三青看看剑九,又看看朱愿。 “愿儿若是现出真身,不出半日便能向四方各飞出三千里,只要女主人是被凡人所劫持,就一定能感应到!” 这倒是个好办法!被它这一说,剑九眼中霎时一亮。 “只是……只是我和愿儿是上界神鸟,若是在世间随意现出真身……” 三青此言,剑九之前也听寻花说过。大意就是如今三界隔绝,人界灵气稀薄似是上界刻意为之,若真是如此,下界一有灵力波动必会引来上界注意,轻则攫取,重则灭杀。 像是之前雨姒元仪的封印之处也还罢了,封印灵兽之下,灵力本就异常,可若是让朱愿现出朱雀真身在人界方圆三千里大摇大摆晃上一圈,引发关注的几率便大大增加! 可一时之间,他们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剑九虽素来冷静机智,可一旦事涉寻花,他心中便会大乱,脑中不断闪现出寻花被囚王帐时的情景。 他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但越是刻意压下情绪,那股心火便烧得越是猛烈! “就按三青所言,先去北边,然后往东依次查探!” 见主人已下定决心,他们便也不再多作纠结,兵贵神速,朱愿立时化为鸟身,一道红色流光冲天而起,向北而去。 路上的行人突然纷纷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只见一道火红光芒,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空中划过。 这是流星?但如此形状,又这般颜色的,却非常少见。 “监令大人,方才空中这道赤色流星,您可有看见?” “如此醒目,如何不见!只怕陛下此刻也看见了,少顷必会传唤我等问话,大家还是赶紧决议一下说辞吧!” “依我之见,这道天火自下而上,并非流星,而是飞星。” “不论流星飞星,皆是凶煞。此星自下而上,难道是人间煞神出世?” “这飞星飞往北方,难道莫颜之后,漠北又要出什么凶神不成!” 正在钦天监众人惊慌不已七嘴八舌之际,他们又看见那道红色飞星在半空中一折,却又落向东方! 流星飞星虽不常见,但毕竟前人有过记载,还可作为参详。可像这般飞到一半却又转弯的,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可真是妖了!若不是此刻钦天监一众人等几十双眼睛都看到了同样的情景,他们都要以为自己眼花!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钦天监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冷汗几乎要将官服浸透! 那颗红色飞星往东飞了一阵,却并未消失,而是再度一转,那道长长的焰尾直向九州中原而来! 他们吓得乱转之时,那抹红色闪了一闪,便消失了! 可毋庸置疑,这颗飞星最后的降落地点,便是大熙腹地! 按他原本解读,飞星主凶,红色更是血光之灾,乃是凶煞中的凶煞!而如今这颗大凶之星竟然径直落向大熙,这让他如何向陛下奏报! 第四十九章 仙命转魔星(下)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还未等他组织好说辞,宫中便已来人,着钦天监令即刻入宫面圣。 罢了!钦天监令只得抹抹额上冷汗,在众人目送中随黄门入了宫。 这星象之说本就飘渺,此番面圣,只能根据圣上神情反应察言观色,随机应变了! “胡爱卿,天空异相,是吉是凶?” 圣上召见并不在朝堂,而是在御书房之内。此刻熙帝并未看他,只是把玩着手中一枚玉佩,口中淡淡问了一句。 可这话听在钦天监令胡越之耳中犹如送命题一般,他跪在那里反复思量,说吉乃是欺君,可说凶,他又万万不敢! “此星轨迹古怪,吉凶不详,微臣正与钦天监众人议论此事,众说纷纭,还未有统一意见便闻陛下传唤,微臣不敢怠慢,便先……” 熙帝有些不耐烦地一抬手,将他话头截断。 “胡爱卿掌管钦天监多久了?” 胡越之心中只是咯噔一下! “回陛下,微臣不才,侍奉陛下已有二十五年。” “都这么久了啊。”熙帝微微闭目,拇指与食指在玉佩之上轻轻摩挲。 “这么多年下来,朕听你解说星象也颇多次了,便是门外汉,也略懂了一些。朕记得天降流星,是凶煞之象?” “星象之中是有这么一说……可今日之星,并非流星,而是飞星。” 熙帝停下手中动作,眼角向胡越之看了一眼。 “飞星?可是祥瑞?” “这飞星……只是轨迹与流星相反……” “那便也是凶了?” 胡越之趴在地上,只是瑟瑟发抖。圣上这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他什么? 可他饶是搜肠刮肚,也没有探到圣上意图,又不敢胡乱接话,生怕一个会错上意,丢乌纱事小,丢命事大! 数息死亡般的沉寂,他君臣二人均未说话。正当胡越之汗如雨下,脑中一片空白之际,只听御书房外黄门轻声传唤: “太医院仵作顾敏,求见陛下。” “宣。” 只见进来一个太医署服饰的老头,和胡越之一般小心翼翼跪在那里,两人借着躬身俯首的姿势,偷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心思之深,真是太难了! “微臣顾敏,叩见陛下,之前皇贵妃娘娘薨逝,微臣已查验出结果。” 什么!皇贵妃娘娘竟然薨逝了!胡越之心中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 “发现娘娘之时,虽是自缢,但微臣发现,皇贵妃娘娘致命伤有两处,一处是颈间扼痕,一处是心口剑痕。两处伤痕时间相差不远,难以断定先后。因此微臣推断娘娘应是死后才被做成自缢假相。” 熙帝一挥手,顾敏赶紧退下。 今日幸运,陛下居然一言未发就打发他回去,他之前准备的数种应对皆未用上。 但没有话,就是最好的!他退下时,还朝胡越之递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胡卿,皇贵妃昨夜薨逝,方才仵作验尸结果你也听见了。朕原本就心烦的很,今日又出现飞星之事……” 他故意留了个话尾没说完,此刻胡越之哪还不知,立刻打蛇随棍上,接口说道: “昨日贵妃遇刺,今日赤星当空,难道是上天警示?” “此话何解?” “陛下乃是天子,此番后宫生变,天空便显异象,便是在暗示陛下肃清灾星贼子,永保我大熙国泰民安。” “照你所说,这灾星贼子所指何人?” 胡越之眼珠连转,可这口天大的黑锅却又不知该往谁身上扣。 熙帝见他吞吞吐吐,有了一些恼怒之色。他猛一扬手,将手中玉佩朝胡越之身上用力一掷。 不想这随手一砸准头却是极好,玉佩不偏不倚砸在胡越之额头正中,他额前一阵剧痛,又不敢伸手去摸。 还好那玉佩不大,也没什么棱角,胡越之只是额头吃痛,倒没受什么伤。 “之前你便说裴国公府裴九乃是天命,朕才为其许婚,搞得人尽皆知,结果那裴九行事不端,让朕沦为天下笑柄,哪是什么天命!” 见陛下口中突然提到裴九,又瞥见地上那枚玉佩,佩……裴…… 胡越之突然往熙帝面前跪蹭了两步,伏地大声道: “那裴九原本的的确确是东方青龙亢宿之命,但自他失踪亢宿便黯淡至今,如今又见赤色飞星从东而降,难道他仙命殒落化作魔星,回来逼宫不成!” “仙命殒落化作魔星?” 什么仙命什么魔星不过是胡越之一派胡诌,反正裴九生死不明,死无对证! 他见熙帝并未反驳此言,而是着眼魔星之事,心中便又明白了几分,立刻鼓动唇舌,运用毕生所学,将裴九魔星突变,冲克皇室,刺杀贵妃前后串连,说了个板上钉钉! 熙帝只是听他说着,未发一言,也未打断。 半晌,他转过身去,低声道: “退下吧。兹事体大,待朕思虑妥当,再寻机会廷议。” …… …… …… 自那日朱愿感应到寻花气息向东而去,剑九一行便循迹东追,竟一路追入东海国境。 这东海国虽名为一国,但港口岛屿星罗棋布,又因其同时与大漠、大熙、暮云三境接壤,在各方政权利益的拉扯庇护下,渐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贸易城邦。 主城连珠城,因其由数个小岛互通码头,又多以白色建筑为主,远远看去,形似海面之上的一捧珍珠,顾因此得名。 此刻剑九正驻足于连珠城集市区中央,虽感觉寻花气息已近在咫尺,可追到此处又突然消失,任凭朱愿如何呼唤,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他举目四顾,只见此处周边全是街巷,如蛛网一般四通八达,各地观光买卖江湖人士皆有,一时之间茫茫人海,熙熙攘攘,却不知从何入手。 “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到这连珠城?” 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略有些热情的声音。剑九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油滑的汉子,一身衣衫倒也还整齐,两只眼睛直往他们三人身上看个不停。 “小人从小在连珠城长大,若是公子来此游玩,不如请个向导,也能玩得尽兴。” 他刚说完,却被人往旁边一挤: “公子初来连珠城,怎可不领略我们这里的舞姬风采!” 竟是旁边好几个坐在空地上揽生意的本地人,看着剑九一行人脸生,穿着又体面,不由纷纷凑上前来。 那汉子心里一急,生怕这一单被抢了去,连忙转身凑近那些人,低低说道: “兄弟几天没开张了,给个面子。” 那些人哪里管他,一发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剑九几人介绍这连珠城的风土人情,特色物产。 “公子内陆来的吧,诗中‘海上生明月’虽好,哪有实景震撼!若有兴趣,我可帮公子介绍一条海景路线。……” “若是想看宝物,那可就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连珠城,毫不夸张地说,那就是海龙王的藏宝箱,只要公子说得出名号的,九州之宝,无所不有!……” 见剑九他们均没什么反应,其中一人神秘笑笑,将脸凑上来低低说道: “今晚拂浪轩有蛇舞表演,新到了一批西域蛇女,那腰肢……” 第五十章 连珠遇金兰(上) “蛇?几年份的?”三青一听馋虫大动,不由眼睛一亮。 那几人见它反应,不由哄堂大笑起来: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就喜欢这个?” “你家主子还没说话呢,不过若是有兴趣,我认识那拂浪轩老板,帮你们要个内部价,怎么样?” 他们见三青如此动心,只怕旁边这位公子也是花场老手,于是唾沫横飞,更加卖力地揽起客来。 最早那个汉子身体瘦弱,根本插不进去,眼见这几天被他们连着抢了好几拨客人,心下恼怒,但又毫无办法,只得恨恨地坐在一边。 几人还在滔滔不绝着,冷不防头顶响起一声啸鸣。他们虽吓一跳,但抬头一看,只是一只体型不大的鹰隼,这港口之城原本海鸟也多,当下倒也没有在意,挥了挥手便想将其赶开。 “公子,您看——“ 话还未说完,那鹰隼飞而复返,利爪在其中一人头上一抓,竟将他头发薅了几缕下来! “老虎不发威,敢欺负到你爷爷头上了!“那人乍被攻击吃痛,见这鹰隼频频影响自己做生意,长得又不大,不由一阵气怒,他脱下外衫,劈头就朝那鹰隼抽了过去! 旁边几人也纷纷拿起手中家伙什,帮他驱赶这鹰。 只是他们身手笨拙,这鹰隼飞行速度极快,又狡猾得很,每次撩一下就又往天空飞去,几个回合下来,众人或被抓落头发,或被抓破衣衫,竟是拿它毫无办法。 没想到这鹰这么厉害!折腾了一阵,他们也放弃了,只得一哄而散不再围在剑九身旁,只去招揽其他客人。 那只鹰隼在剑九头顶盘绕一圈,一声长鸣,却让剑九猛然想起一人! “阿朗!你飞这么快干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阿朗双翅一振,飞向正在奔来那人,叫了两声,落在他的肩头。 这画面竟如此熟悉,仿佛又回到了那年! 来人二十出头,肩宽背阔,眉眼之中透着一些虎气,但又多了些狡黠与成熟,左耳上挂着一枚极大的狼牙,齿尖部分在日光映照下熠熠发光。 他刚要抬手摸向阿朗羽毛,却一眼看到了前方的剑九! “……剑……剑九大哥?” “乌图。”剑九微笑颔首。他虽然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个异姓的拜把兄弟,但历经如此多风波挫折,心境早已平和非常,见他此刻无恙,也就放下了一颗心来。 倒是乌图,乍见剑九,简直不敢相信,他用力揉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一下子激动地扑了上来! “大哥!没想到真的是你!” “几年未见,你这个子好像蹿了不少。” 乌图看看自己几乎比剑九要高出一个头去,抓抓后脑笑道: “哈哈,看来我总算有一样能比过大哥了!走,咱们喝酒去!” 他开心已极,不由拍拍阿朗脑袋: “这次与大哥重逢,计你头功!今晚有肉吃!” 阿朗被他一拍,竟然并无以往的骄傲表现,反而一声不吭,样子好像还有些瑟缩怯弱,倒教乌图意外了一下。 阿朗脾气一直大得很,又喜欢在他面前骄矜讨功,今天怎么反而蔫了? 剑九看了看阿朗,又看看三青朱雀,只是微微扯动嘴角道: “莫欺负它。” 三青嘿嘿一笑,朝阿朗招了招手。 只见阿朗抖了一下,但还是犹犹豫豫地飞了过去,落在三青手上。 “你叫阿朗?别紧张,大家都在主人手里讨生活,互相照应。” 见三青样子随和,阿朗倒也放松了一些,刚想回应,一看朱愿那不冷不热的表情,又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只是蜷在三青手里不动。 乌图这才注意到三青与朱愿,大奇道: “这是你朋友?为何阿朗如此怕他们?” “说来话长……你不是说去喝酒吗?” “啊对对!大哥,这边走!” 看着乌图与剑九他们远去的背影,之前那悻悻然坐在一边的瘦弱汉子心中不禁一阵咋舌后怕! 还好自己没打这公子哥儿什么坏主意,没想到他看着文质彬彬年轻的很,却是这煞神的拜把兄弟,还被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 …… “大哥,没想到那日一别,你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乌图将剑九面前酒碗斟满,又拿起自己的,与他相撞,一口干了。 “世事无常,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姐姐呢?” 听他此问,乌图眼中不由微微发红。 “天杀的莫颜,居然向我八部同胞下手,不但用毒计害死父王,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他五指紧紧扣住酒碗,里面的酒水随着他的指间颤抖晃动不已。 “都怪我没用,不但没能力保护大家,还要倚赖族人的庇护才和姐姐逃出句叶,为了躲避巴什部的追杀,我们一路逃到这里,姐姐她……” 乌图没有说下去,只是面前的酒水之中溅起了一朵小小水花。 许是觉得自己落泪显得太不争气了些,乌图反手往脸颊上一擦,恨恨说道: “我拼着这口气,就是想在这里磨炼自己,好早日回到大漠,为他们报仇!” 他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邻桌之人看到,都纷纷缩了缩脖子。赶上酒肆小二过来添酒,也只是将酒坛往剑九脚边一摆,便飞也似地跑了。 “磨炼?”听他这么说,剑九这才觉得似乎从刚才开始,周围的人就一直很惧怕他们! “嘿嘿,让大哥笑话了,这两年我在这里,靠着竞技场决斗,打出了点名堂。”乌图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面上又多了一丝自豪的神情。 “竞技场决斗?” 他不由仔细看向乌图。 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风风火火,冲动毛躁的少年人,乌图的面容已然成熟了许多,裸露在外的皮肤黝黑结实,那一道道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伤痕,暗示着没有一场战斗是轻松赢下来的。 正当他细细打量着,却见乌图凑了上来,低声笑道: “大哥,我曾说大漠之中我罩你,眼下虽离了大漠,但在这连珠城,只要不惹上城主,我说话还是管几分用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冷不防被剑九一问,乌图收起笑容,刚准备送往嘴边的酒碗迟疑了一下。 “……他太厉害了,我必须要足够强才行。”他放下酒碗,捏了捏拳头。“之前我想着,只要能称霸竞技场,打下最强擂主,我就回去,找莫颜复仇!” “不用了。” “什么?”剑九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让乌图有些摸不着头脑。 “东海国与三境接壤,消息应该灵通,你不知道莫颜已死?” “哼,我自然听到了消息,说是莫颜暴毙于天苍山。”乌图拳头略松了松,复又捏得骨节咔咔作响,只是一声冷笑。 “这家伙向来狡猾,怎么可能突然暴毙!说不定,这又是他的一次阴谋毒计,麻痹大家罢了!” “莫颜已死,是真的。” “我不信!……等等,大哥为何如此肯定?你看见了?” “天苍山神殿内,是我杀了他。” “……!” 乌图霍然站起,他壮实的身躯猛地将桌子撞得哗啦一抖,上面的酒坛、酒碗七七八八倒了一桌! 离得近的几桌看了他们一眼,赶紧起身离开,免得被卷进什么是非。酒肆老板远远看着,欲哭无泪。 这位大爷喝酒虽然大方从不赊账,但与人打斗砸坏东西却也是家常便饭,赔不赔钱全看心情,做他的生意,赔赚各半,当真是难伺候! 第五十章 连珠遇金兰(中) 酒水顺着桌面滴滴嗒嗒地流了下来,乌图也不管,只是死死地看着剑九的脸。 他那表情好像说的并不是杀死莫颜,而是刚刚拍死了一只苍蝇! “莫颜……他怎么死的?”乌图声音有些发颤。 剑九没有接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摆在他面前。 那是几枚巨型狼牙,糅合着洁白与狰狞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乌图一见,眼中大震,立刻反手将自己左耳上的那枚狼牙取下,与其余狼牙一颗一颗仔细摆放在一起。 一共八枚狼牙,正好凑齐上下两颚的利齿部分。 “这七颗狼牙从莫颜手中得来,也是天苍神殿的机关钥匙。我猜,莫颜设计屠杀七王,应该就是为了这个。” 乌图的手微微颤抖,从那八颗狼牙之上缓缓抚过。 “父王说,这狼牙是神女赐给大漠八部的护身符,戴在身上,就能得神女武运庇佑,没想到……” “这八枚狼牙亦是八部诸王的王权信物,句叶王不说,许是不想让你过早卷入这些事情吧。” 又或者是,句叶王早已有所预感,这才…… “乌图。”剑九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复又问出了刚才那句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我回去还能做什么?” 乌图无力地跌坐回去,如今亲人仇人都不在了,他竟一下子失去了未来的方向! “你在竞技场中,为何要战?” “当然是有朝一日,能有力量击败莫颜,为我族人报仇。” “在这之前,又是为何而战?” “为了守护族人,守护句叶!” “句叶?是一块疆域,还是一个王位?” “那自然是……”乌图刚要答话,却突然住了口。 他原本脱口而出,想要说自然是族人,可如今他已离开大漠这些年,昔日身边那些人,在莫颜的屠刀之下还能剩下几个? “我以为所谓守护,应不分疆域,不论血缘。” 剑九轻轻拿着酒碗,只是看着酒水之中倒映出自己的眼睛。 “如今大漠无主,割据动荡,莫说句叶一隅,所有人都在苦难之中,若是此刻他国来攻,你难道要心安理得不闻不问?” “他国来攻!”若真是如此,离得最近的便是大熙! “我虽是大熙人,但你的心情我亦感同身受。大家都在这天地之下,为何要相互残杀,无非争夺资源,为了活下去的这一口气,此乃天道。但若大漠大熙真有一日开战,你我又当如何?” 乌图竟被他这一句话,问得呆在了原地。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法则,他久居大漠,自然比剑九更能深刻体会! 倘若两境真的开战,他当然会为大漠而战,但对剑九而言…… “大哥……真有那日,你会……” 他不敢问完后面的话,因为一个答案几乎毫无可能,另一个答案他也根本不能接受。 剑九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我不知道。所以,莫让此事发生。” “!” “乌图,有一句话你说得确实不错,你必须要变得足够强才行。” “但变强不是为了复仇。而是用你的拳头和力量为所有还活着的人争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大哥……我……” 乌图突然又猛地一下站起,一拳重重地锤在桌上。狼牙被这一震,纷纷滚落四散。 他伸出手去将狼牙聚在一起,慎而又慎地原样包好,收入怀中。 “好!既然大哥如此厉害,我又怎么能给你丢脸!如今八王全都死了,漠王信物也在我手,我就回到大漠,取代莫颜,如若还有谁不服,我就打到他们服!” “好兄弟!”剑九用力一拍乌图肩头。 “光凭拳头,可伏兵,却不可伏国,还是要有些帮手才行。你可知道影阁?” “影阁?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我在句叶之时只有耳闻,却没有打过交道。” “影阁阁主心思缜密,手下鹰羽皆可暗中助你。你初回大漠需要斡旋立威,便可借助他们的情报和力量。” “大哥,你还能借到影阁的力量?听说影阁出手向来索价不菲,我这一穷二白……” “许你打出一些名堂,就不许我也打出一些名堂了?影阁的事情我自有安排,无需担心。不过阁主其人心思太深,只可借力,切勿过于依赖。” “……对哦,好,就听大哥的!” 乌图听他说着,只是点头。有了影阁助力,他突然归心似箭起来。 也不知大漠那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阿姐…… 想到姐姐喜雅再也不能陪他回到故土,乌图心中只是一阵难过。 父王,姐姐,你们在天上定要看着我,我定要将大漠变成你们曾经讲的故事、唱的歌谣里那般样子! 心中主意一定,他自是大为畅快! “大哥,自从上次与你拼酒后,我再也没喝过那么痛快!我们此番重逢,定要不醉不归!” 他刚要招呼掌柜小二再拿些酒来,却见剑九目中黯然,并未像他一般激动心喜,不由奇怪问道: “大哥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了,你那日去王帐抢亲之事我听说了!我那公主嫂嫂呢?” 他这才想起这茬,往剑九身后那桌看去,三青旁边虽是个姑娘,年纪却又太小,似乎对不上号。 这绿衫少年和红衣小姑娘坐在一起,对着阿朗也不知说些什么,二人一鸟倒是聊得热火朝天,看上去似乎比他和剑九这边还显得熟稔些。 “那日与你分别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来连珠城,也是为了寻她。” “啊?你又把嫂嫂弄丢了?” “……” 虽然知道乌图只是玩笑之言,剑九却也一声苦笑,不知他与寻花究竟缠绕了怎样的因果,此世虽然两情相悦,却总是兜兜转转,聚少离多。 他想了一下,将这期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拣重要的向乌图说了,末了只是轻轻叹道: “我一路追到连珠城,却寻不到她的气息,可若要说……” 他甩了甩头,似乎是要将那个极不吉利的揣测甩出自己脑海。 “大哥!” 突然听到乌图这么大声,剑九不由抬头看向他。 “之前你追嫂嫂,我就后悔没跟着你,这次我说什么也要陪着你,帮你一起把嫂嫂找回来!” 见乌图一副八卦的样子,刚才的成熟稳重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虽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有些莫名感动。 “好。” “嫂嫂长什么样子?” “……” 第五十章 连珠遇金兰(下) 他们说着话,只听见旁边这桌呼啦一声,三青和朱愿猛地一推桌子站起,阿朗也翅膀一拍飞了起来。 “我感应到主人了!” 朱愿只来得及撂下这一句,便红影一闪,变成和海鸟一般大小的雀身,闪电般从酒肆半开的窗棱中飞了出去。 三青也连忙和它一样,一道青光紧紧跟了上去。 “追!” 忽得寻花下落,剑九哪里还有心思多说,只对乌图低喊了一声,立刻跃窗追了去。霎时间,两张桌子空空荡荡,只留乌图还立在原地发呆。 我是不是眼花了……刚刚那少年和小姑娘变成了……鸟? 他还懵着,就听见阿朗在窗外急急一声鸣叫,这才反应过来,他立刻大步迈出酒肆,循着阿朗的声音狂奔而去。 酒肆人多,众人本就惧怕乌图,坐得远了些,此刻人去桌空也没引起什么注意,但酒肆老板坐在远处眼睛一扫,看到这两桌人瞬间走光,这才猛然想起帐还没结! 等到他追出店外,哪里还有这些人半分影子。 真是要死!若是旁人,欠了酒钱他还能打发人上门讨账,可这位天狼大爷可是擂主以下几乎打遍连珠城竞技场无敌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没那能力去讨要啊! ……只能自认倒霉了吧! “掌柜的,那桌还没结……” 旁边小二也发现了这茬,刚说着,就被掌柜打断话头。 “结什么结,就当是孝敬天狼大爷的保护费了!” 小二捂了捂嘴,忙不迭点头,被掌柜的眼神一支棱,再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这边剑九跟随朱愿空中身影追去,可这片街区商铺繁多,又汇聚五湖四海的迥异风格,街道弯弯绕绕,竟是复杂得很。 朱愿三青到底是占了鸟类的便宜,在空中飞了一条直线,倒是弄得剑九,几乎每追几步就要被各种奇形怪状的屋舍楼阁、内流河道拦腰截住。 他在地面追了没多远,便索性气聚丹田,跃上房舍建筑屋顶,一气跟去。 此时虽早已入夜,但连珠城内灯火鼎盛犹胜白日,他又顾忌着不要太过引人注目,并未敢放出全力,一个捕捉不及,空中的三青和朱愿便隐没在满街华灯星幕之中了。 他正立在一处阁楼檐角四下回望,忽听得下面有人叫道: “大哥,跟我来!” 低头一看,正是乌图。 所幸乌图在连珠城混迹已久,对此处街区巷道已是烂熟,又有阿朗在空中指引带路,带着剑九七冲八突,倒比他之前还追得快些。 “咦,奇怪,怎么是那里?” 乌图嘴里疑惑,身形却突然一停。剑九这才发现他们已冲出方才的闹市区,径直追到了海边。 夜色已深,就着远处集市的灯光,显得港口尤其昏暗。闲散渔船此刻早已收工得七七八八,只见翻滚着漆黑波浪的海面尽头,又亮着极强却极小的光,像是一颗孤星坠在海面之上。 “怎么?” “这方向……难道嫂嫂在那里?” 那个地方对乌图来说,太熟了。 他们所望去的这个方向,只有一座孤岛,原本的名字早已被人忽略不提,因为它还有一个极其简单粗暴,但又如雷贯耳的称呼。 竞技场。 其他岛屿都有桥梁船只互通,唯独竞技场周围却不通任何工具,甚至在岛屿沿岸十里方圆,还有雇佣卫队的巡逻。 防的倒不是外面的人溜进去,而是里面的人逃出来。 大多数在竞技场决斗的人,一开始都并非自愿,被人或卖或骗沦落至此,只能通过一场场决斗积累功勋,换取自由。 若是输了,这一身债便越滚越重,在这牢笼之中困斗至死,永无天日。 乌图的瞳中映着那远方熟悉至极的亮光,心内却是五味杂陈。 这地方固然是地狱,但也是他重生之处! 只是这代价…… 若是嫂嫂真的身陷此处,难道…… 一想到竞技场所为,他也不禁有些急了起来。 “这个时辰……竞技场每日只有一次登岛接引,下次便要辰时了。” 海面黑暗之中飞来两只鸟,一青一灰,空中绕了圈便分别落在乌图和剑九肩头。 “主人,我和愿儿刚跟到这里,女主人气息又消失了,愿儿不放心,先过去看看。” 三青的声音在剑九识海中响起。 别说辰时离现在还有数个时辰,便是一息剑九也不愿再等! 此处离街区已远,四下并无人…… “三青!” 听得剑九呼应,三青立刻心领神会,周身青光濛濛,身形顿时暴涨,眨眼间就变成了小船一般体型! 剑九肩头一动,手掌往乌图后背轻轻一托,乌图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将自己往空中推了上去,不由自主腾空而起,空中一个翻滚,脸朝下跌落在三青背上。 还没等他落稳,剑九也轻轻跃了上来,三青一振翅,身躯直直地朝空中拔了几十丈! “啊喂……” 乌图刚想起身,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压力往背上一按,一脸重又栽进羽毛之中。 怎么每次遇见大哥,都要做这种极限运动,不是笔直往下掉,就是笔直往上升! 待他适应了这股压力,胆子倒也大了几分。乌图探头向外看去,只见漫天星星,比方才骤然明亮密集了不少! 这头顶星光和地下烟火将他夹在天地之间,倒让他想起了当年和剑九一起在天苍山石林,借着天苍圣甲虫蓝河之光冒险的情景。 “大哥,这是那日我们见到的天苍山神鸟吗?” “……” “那嫂嫂真是神女转世?” “……” “幸亏你当年抢亲,没让莫颜得手,要是神女神鸟落在莫颜手中,我只怕这辈子也没戏……” “……” 剑九站在三青背上,背对趴着的乌图,一言未发。 他本也不愿回答这些,也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不言,静静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竞技场灯火。 只是嘴角微微翘起,昔日那个话痨少年,真是一点没变。 可能是他的反应过于冷淡,乌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令剑九不悦,连忙打住这个话题,又想到了其他。 “那我之前每日向神女祈祷,嫂嫂真能听见?”神灵之事在乌图心中原本还只是朦朦胧胧的信仰,可此刻一旦好奇起来,他竟真信了几分。 剑九虽然未发一言,但三青听乌图问的这些问题有些天真,一时也忍不住,接话道: “要是什么祈祷都能听见,那还不被烦死。” 对哦……乌图突然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神女庇佑几乎都变成了口头禅,要是什么都能听见,也确实是尴尬了些。 “乌图,若是信仰真能给你带来力量,就信你自己吧。” 剑九轻轻吐出这一句,便不再说其他。 这一句话虽轻,落在乌图心中却是极重。他也不由沉默下来,只是看着黑色的夜空,心里反复想着剑九这话。 “主人,我们快到了。” 第五十一章 搏命换笑谈(上) 为了不引起岛内巡军的注意,他们一行人选了一个幽暗偏僻的所在落脚,再混入海滩边的人群之中。 只见竞技场外围的沙滩之上,坐着不少前来观战后,等待第二日离岛的人。 虽然竞技场内也有客房,但价格实在令人咂舌,许多人只是为了一个观战席位便已倾尽所有,哪里还有余力再消费,只得在这海滩边寻了个不要钱的空处一躺了事,久而久之,倒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 “他娘的这观战席也忒贵!老子花了一百两银子,只买到丙级最边上的位置,可惜运气不好,最后那一下,离我也太远了,怎么打死的都没看清楚!” “不过那头狮虎兽,也的确凶悍,虽然被七十三号打死了,临死那几下反扑也够他喝一壶!我看他受伤颇重,只怕是养不好,熬不过下一场了。” “可惜我们兜里银子少了些,不象李三哥,买到了乙级席位,到现在还没回来。” “乙级乃是武者对战,比人兽对战只怕精彩刺激了不知多少,一会儿等李三哥回来,好好问问。” 剑九几人一边在人群边缘走着,一边听见他们还在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的决斗。 “不过今天‘天狼’没出场,我听昨天回来的兄弟说,‘天狼’打‘飞刃’那一场,那才叫精彩!” “得了吧,说的好像他看到了似的!‘天狼’可是甲级霸主,你我这辈子不吃不喝也看不起!” “这次‘天狼’赢了‘飞刃’,应该就是甲级十连胜了吧,之后他是不是不会再打甲级,而是直接挑战擂主了?” “擂主哪是那么好打的,就算是甲级十连胜,赢面也不大,上一个挑战的,不就失败了!” “也对,我要是‘天狼’,索性就窝在甲级,若是一直能胜,这辈子也吃喝不愁了!” “说得轻巧,能打到甲级的,哪个不是天天在阎王爷眼皮下溜跶!有今日没明日的,还不如赚够银子,早点离开。” “你说‘天狼’要是真的不打了,竞技场岂不是少赚很多?城主能放这么大一棵摇钱树走?” “呵呵,这种事情我们怎么知道,你别看他们这些甲级高手好似自由之身,在连珠城天天横着走,但那也就是在连珠城!若想要离开此地,城主只怕也不是吃素的!” “也是……竞技场开了这么久,确实只听过甲级晋升擂主,没听过里面的甲级高手在外面闯出名堂的。按理说他们这等武力,要是去了内陆,早就扬名立万了,怎么会这么多年一个在外头成名的都没有?” “说不定根本就没人走得出连珠城……” “这些人这么能打,又如此风光,那又怎样!咱们普通小老百姓,出几个钱就能看他们搏命,这跟去窑子摸头牌一个道理,就买爷一个爽!” “哈哈!此言倒极是!那之后兄弟们赶紧各自发财,去甲级席位看‘天狼’卖命!” “甲级,一千两一场,这得赚到猴年马月!” “做人就得有点梦想嘛!不然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又纷纷将今日见到的决斗精彩之处,添油加醋互相分享一通。 剑九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气息有变,他回头一看,只见乌图双手紧紧握拳,脸色竟是十分难看。 他似是气怒至极,但又怕影响剑九的事情,只能咬牙忍住,目光之中一片凶厉之色。 ……还有一丝难堪。 这等市井闲谈,剑九自己也已见怪不怪。他从小到大,不知被人翻来覆去编排多少遍,比这还要刻薄的玩笑消遣也不知听了多少。 以前他也向乌图这般,忿怒不已,只差没对对方大打出手,可被人说的多了,他渐渐也就有了不一样的心情。 原本人家也只是红口白牙随便说几句轻飘飘的话,听不下去,心火伤身的还是自己。 万一出手,把人打废了自是惹到一身膻,要是没打废,又要被更刻薄地说原来也就不过如此。 真听下去了,其实也不掉一根头发,不少一块肉。 而且被人说得多了,说得夸张了,慢慢的反而也就没人信了。 再想起当年上头的那些日子,自己这个剑道榜首,倒经常输在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市井小民唇枪舌剑上。 想想也是可笑。 他们可笑,自己何尝又不可笑。 乌图这兄弟,倒真有几分像他昔年的样子。乌图心思简单,只盼他比自己再幸运些,这辈子少走一些弯路。 但走路这件事,还是得让他自己来。 他便假装没有听见一般,只管让乌图走在前面带路。 离开海滩,前方豁然明亮开朗起来,一条笔直大道通向竞技场大门,两侧立着一人高的灯笼,将这不夜之城照的纤毫毕现。 似是里面的决斗刚刚结束不久,此时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也有不乏认出乌图的,有些上前想要搭讪,但被他阴沉眼光一瞪,又都缩了回去,只管自己低头快速走过。 看来今天天狼心情不太好,还是莫要惹他。 只是路过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他,暗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狼哥来啦!” 偏偏还有不识趣的,远远地拉着大嗓门,迎面走了上来。 乌图面上抽搐一下,脚步僵硬地微微停住,又回头看了剑九一眼。 见他那副不自然的样子,剑九只是微微一笑: “果然打出名堂了。” 他这淡淡一打趣,倒将乌图心里那些不自在冲淡了不少。他甩甩头,将方才那些七嘴八舌抛在脑后,又恢复了之前意气昂扬的样子。 来人一身黑衣短打,眼睛不大,却斜斜吊着,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来。腰侧两把小臂长短的黑色刀鞘,随着他走路幅度轻轻摇晃着。 此人年纪比乌图稍大些,却一口一个狼哥。 他们都在竞技场里讨生活,只要不是有私怨,平时就喜欢按战力高低称兄道弟。原本乌图被众人前呼后拥惯了,狼哥狼哥的叫着极是受用,但剑九站在身后,这狼哥二字倒让他有些心虚起来。 “喊什么喊!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他连忙大步走上前去,示意对方低调点。 黑衣人笑道:“今日对手怎能和狼哥相比,我这两把飞刃,也就输给过你。” 没想到他竟是方才那些人口中的“飞刃”。 “我要杀他倒也轻而易举,但想到狼哥之前也放我一马,不如积个善德,我就少拿一千功勋,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乌图笑骂道:“你我这种每天靠杀人搏命讨生活的,还谈什么善德!” 飞刃口中只是嘿嘿一笑。 同为甲级,腥风血雨只是家常便饭,平日的嬉笑怒骂,反而是抚慰心情的最佳良药。 “狼哥,你之后真要挑战擂主?” 第五十一章 搏命换笑谈(中) 见他这么问,乌图沉默了一下。 “原本是想,不过我改变主意了。我功勋差不多也够,打算向城主提出辞行,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你要走?”飞刃大是意外,一偏头又看见乌图身后的剑九等人,低声问道: “老家来人了?” “算是吧。”乌图被他这一问,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若是按沿海内陆来划分,倒也算是老家来人。 不过在他心中,大哥也算半个家人了…… 见飞刃目光越过乌图望来,剑九轻轻颔首,便算是打过招呼,继续向竞技场入口走去。 因为他看见在入口处一抹红衣,正是朱愿守在那里。 乌图见剑九走了,顾不上闲扯,赶紧追了上去。飞刃原本也正无聊,此刻岛屿又已封锁不能回主城街区,于是也跟上乌图。 还以为狼哥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没想到老家还有人,都找到这里来了…… “愿儿!” 听到剑九唤它,朱愿一回头,立刻发现了他们。 “小花呢,可在此处?” “主人气息时有时无,但刚刚又消失了。主人会不会就在下面?” “在下面?”乌图追上来正好听见这句。他一下子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下面是什么?”剑九见他如此神色,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 “这竞技场上层都是酒场花楼客房,供人吃喝消遣休息,下面自然是决斗场啊!你们要下去吗?现在有点晚,早都结束了!” 见乌图没吱声,后面跟来的飞刃大嗓门插了一嘴。 乌图恨恨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瞪我干什么,我说实话啊!今天甲乙丙三场都打完了,除非还有擂主场,不过狼哥你不是还没……等等!” 他眼睛一瞟,瞬间惊呼出来:“今天擂主场怎么开了!” 剑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竞技场内,大厅中央接待圆桌半空中吊着几块硕大黑色漆牌,分别挂着当日甲乙丙三场的胜者名字,旁边灯笼已熄灭,表示当日该场已结束。 不过乙级之下便只有编号,看来竞技场之中也充满了弱肉强食、等级压制,同是天涯沦落人在此搏命,有些人却至死也不配留下自己的姓名。 可最上面一块红色漆牌旁,却亮着一盏灯笼! 那漆牌比下面的三块都略大些,上面写着“风神”二字。 飞刃惊问道:“风神出战了?谁在打?”声音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甲级还有谁能挑战风神。 若按竞技场排名,风神之下就是天狼,再往后就是他和几个差不多战力的,但若要他迎战风神,无异于找死! 天狼崛起之前,他倒是偷偷看过一场甲级霸主对战风神的决斗。 要知道擂主场从不对外开放,席位都必须提前预订,向来是王室贵胄才玩得起的消遣,他也不过是仗着几分胆大机灵,对这场子又熟,好奇心作祟之下才冒险溜进去。 他那次在里面呆的时间极短,不过十余息而已。 倒不是他不敢久留,而是那场战斗,风神一共就用了十余息,便杀死了对方! 刚才问天狼是否要对战风神,他也是按耐不住心中好奇,但同时却又不太看好这场挑战。 听闻天狼并不打算打擂,他反倒有些放心。 可此刻,风神却被挑擂了! 究竟是何人! 正惊疑间,他们突然觉得脚下地板有些震动,却又不似地震。 剑九修为极高,霎时便感觉出来,那是正下方的地底,正在发出极为强烈的声浪! 若非如此,不足以引发这么剧烈的共振,将这声浪直传地面。 看来底下应该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他心中一紧,想起寻花还在下面,难不成…… 但若说与擂主对战之人是寻花,却又不合理!她本就是被劫持到此地,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来这竞技场与人决斗? 以她性格,若非被逼至绝境,并不会主动出手,而从方才这黑衣人飞刃语言神情来看,擂主明显是被人主动挑衅! 前思后想都逻辑不通,奇怪至极! “又来了!主人她……好像有一瞬间……在往这边靠近!” 听闻朱愿如此说,剑九一行立时屏住呼吸,凝神感应一切有可能出现寻花的迹象。 只见大厅深处突然传出一阵响动,一个精美轮台缓缓从地面下方伸出。乍一看像是极精致的雕花鸟笼一般,待到轮台完全升上地面,两侧栏杆无声地滑了开来。 轮台一开,里面的人便陆续走了出来。 为首男子年纪看着不大,身形偏矮,但长相极其柔美,一头长发披下,若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发丝之间还闪动着幽蓝的暗光。 他手中似是拿着一对鸡蛋大小般夜明珠,漫不经心地搓揉把玩,一袭蓝黑色长袍,更是衬得此人贵气逼人,满面骄色。 他身后跟着的那名白衣女子,脸上却蒙了一条极宽的黑布,将她面容几乎遮去大半,只露出鼻尖和嘴来。 黑布之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她似乎对周围也没什么反应,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柔美男子身后。 只是她的动作略有一些奇怪,似乎根本不需要看路,而是被人用无形丝线牵着往前飘动一般。 这二人走得极快,还没等后面的人走出轮台,他们就已经几乎消失在走道尽头。 哪怕只露出了一张嘴,也完全感应不到此女气息,但那抹血色极淡的双唇和那道绰约身影,看在剑九眼中,瞬间就认了出来! 看着寻花从它眼前走过,朱愿只是呆立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 主人都已离它这么近了,它竟连半分感应也无! 轮台中又走出一个面相肥厚的中年人,看着这对男女已进入走道不见,这才收起满脸毕恭毕敬的笑容,下巴微抬,换上一副倨傲的神情,朝大厅这边走来。 “田执事。” 见他过来,大厅漆板下几名接待的女子立刻躬身垂首,向他行礼。 田执事鼻中嗯了一声,招手示意为首的女侍俯耳过去,轻轻说了几句。那女侍眼中神色一变,但又立刻恢复,只是点头退下。 剑九运力细听,那几句话便尽数落在他耳中。他心中一动,低低嘱咐乌图等人几句,便离开众人,悄然缀在田执事身后。 少顷,大厅之中霍然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因为他们看见那块刻着“风神”二字的红木漆牌被人撤下,换上了“玄女”二字! 第五十一章 搏命换笑谈(下) 一条水蓝软毯沿着狭长的过道铺了开去,软毯极厚,侍者即使推着装满美酒与珍馐的精制小车快速走过,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过道两侧墙上每隔数十步便镶有一对精工烛台,用打磨得极薄的各色晶石片拼嵌成灯罩,那五色的光芒幽幽绽出,映射在那条水蓝软毯之上,烛光影动,越发显得此处奢华迷醉,如若深海龙宫。 那侍者走着走着,突然双膝一软失去知觉,还未等他倒地,便被角落处闪出的暗影一把接住。 方才剑九一眼见到寻花,便知她被人控住心神,但他放出精神力追踪而去,却发现主控之人并非那贵族男子,于是悄悄缀在田执事身后,想进一步探查清楚。 田执事在竞技场各处例行内巡视一圈,剑九便也对此处有了大致了解,更得知那男子竟是东海国皇室,当今东海女帝的幼弟渊亲王。 这位渊亲王不喜政事,却极沉迷打斗赌博,女帝溺爱,索性将这竞技场连同周边数个岛屿划与他作封地,自此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再无顾忌,终日厮混其中。 竞技场中的顶级赛事,寻常百姓也观看不起,渐渐也就成了各路贵人的娱乐消遣,之后又演变为这些人的富贵赌局。 此风一开,又得皇室默许,便日益盛行了起来。许多有钱有势的贵族巨富或为捞金,或为颜面,纷纷开始物色一些决斗高手,重金也好,威逼也罢,用尽手段将其纳入麾下,在竞技场中打排位赌局,为他们搏命搏利。 今日本无赛事,但不知渊亲王从何处得了这名玄女,竟是急不可耐,临时要求加开这场赌局! 风神本无主,乃是竞技场直接签下,竞技场又是城主坐庄,硬要说来,风神便也算是连珠城主麾下。 没有任何准备就贸然对赌,本就少了一波宣传组局的巨利,即使赢了也会得罪渊亲王,加之不知玄女底细,城主一开始并没有同意。 可那渊亲王从小到大,哪里有过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手的,当下便耍了无赖,若是城主不允,他便要将封地内所有商税立刻翻上三成。 虽然明知他骄横耍赖,但城主也不想为了区区一个斗士得罪皇室,头疼之下,城主只得半被挟持,半为了打发他,勉强同意了这场对赌。 这赌局是渊亲王主动提出,城主原想着以风神能耐,万一手重将玄女打死,拳脚无眼,最多也就是捏着鼻子赔礼道歉,也就把这祖宗打发过去了。 可没想到玄女居然比他想象中厉害许多,加之风神在他授意下放水试探,一开局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然输了! 由于是对赌,有关这场决斗的一切细节都被捂了下来。消息传到田执事这里,只知道风神不但输了,还受伤颇重,只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无法参加任何决斗。 城主唤他过去善后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几乎都要滴出水来。 渊亲王赢了赌局,自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一路耀武扬威地回了自己房间休息。只是竞技场这边,也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对外宣称擂主更替,将那红木漆牌赶紧换掉了事。 …… 此刻剑九打晕前往渊亲王房间送酒水吃食的侍者,换上衣服便垂首将车推入房间。 这房间位于竞技场顶层,比其他贵宾区还要大些,布置又极尽奢华,剑九只看见渊亲王远远坐在内厅,两只脚大摇大摆地跷在对面桌上,摆弄着手中什么东西。 寻花还是刚才模样,立在他旁边,一动不动,仿如木偶一般。 他刚要继续推车往里走,突然被一股力道隐隐拦住,那小车到了离内厅还有数步距离,竟然再也推进不了半分。 幸亏他心思敏捷,怕有什么高手暗伏露出马脚,一开始便卸了全身内力! 这股神秘的力道一来,他瞬间就发觉在那渊亲王对面的软椅之上,还坐着一个人! 只是那张软椅十分宽大,椅背又几乎将此人遮了个严实,这才未曾一开始就发现。 “滚。” 剑九耳边响起一个有些苍老,但又十分漠然的声音。这声音虽然淡漠,却像是蕴藏着一股杀意,似乎他再不离开,就永远也不用离开了。 他借势假装受到惊吓,一边往门口不住脚地退了几步,一边掌风一拨,将门远远合上,自己却一闪身,隐入暗处。 “师父,玄女果然厉害,没几下就把风神给废了!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坯子?” 见侍者已走,渊亲王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之中满含兴奋。 “渊儿,此女乃是大熙皇室,你用她如此高调打擂,实在是有些太莽撞了。” 那苍老的声音复又响起,虽有一丝不满,但更多却是宠溺与无奈。 “怕什么!大熙离这里远得很,我把她脸蒙了,鬼知道她是谁!再说了,大熙皇室又怎样,他们大熙的皇帝不也是我们……” “渊儿!”渊亲王还未说完,就被老者打断。 “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也该改改了!不说为东海国,为陛下考虑,就算是……” “知道了师父!就算不为东海国和姐姐考虑,我也该让师父省省心!是渊儿不对,让师父天天操心,但这么多年师父待渊儿这么好,只怕也是开心的,对不对?” “你这张嘴啊……” 老者语中带笑,溺爱之情尽显。 “虽然我们用人偶已是作弊,没想到那风神居然也是个偃甲人!他占据擂主之位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要不是今日玄女将他打得四分五裂,我们都还被城主蒙在鼓里!” “……为师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妥。今日你也玩够了,此女身份敏感,为师还是收回,以免徒增是非。” “师父借都借了,借一天也是借,借十天也是借,不如再借渊儿玩几天,我再打两场,过过瘾。” “你还想再打两场?不行!” “师父师父师父!”一阵无赖的声音围着那老者转了好几圈,若非剑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怕都要怀疑此刻渊亲王已经躺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师父不疼渊儿了!” “渊儿,你都这么大人了,师父和你讲些道理,你好歹也听听。不是师父不疼你,你今日也看到此女决斗手段了,为师虽将她神识锁在控魂珠内由你操纵,可她原本就有控神底子在身,为师一旦不在你身边,让她挣脱出来,如何是好!” “那你就陪着渊儿啊!” “不可胡闹。为师身份,怎能公开出现在这种地方。” “那你想办法,把她元神再锁牢些!” “再锁牢些,只能再用魂针打入她七窍,与百会、风府、哑门互为牵制,但……” “那不行,百会风府哑门也就算了,打入七窍,脸是不是就废了,那得多难看啊!” “渊儿!”这哪是难看不难看的事情…… “渊儿莫要闹了,今日你打这一场,她就已经几乎挣脱数次,为师已是提心吊胆,无论如何,师父都不会再让你冒此奇险,万一出事,我如何对陛下交代!” “师父不答应,照样不好交代!” 见老者无论如何都不松口,渊亲王纠结沉默了片刻,似是让了一步: “要不这样吧,就按师父说的,你锁她七窍便是。七窍一上魂针,这脸就没法看了,让人给她打个面具吧!我想想看做个什么形状的……” “……” 那老者未再说什么,既未答应,又未拒绝。 见师父已经有些松动,渊亲王又乘胜追击道: “我保证,三日之后必定归还,然后好好跟着师父修炼,好好听师父的话!” 第五十二章 义火惩不仁(上) “你现在便已经不听师父话了!” “下次!下次一定!师父求你了!” 也不知渊亲王到底使了什么招数,一通软磨硬泡之下,老者竟然被他磨得浑身发软,犹犹豫豫着便也答应了下来。 “罢了……最多三日下不为例!你堂堂亲王,不可言而无信。” “是是是,我抓紧时间打!” “……那你且为为师护法,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冲撞了。” “好的师父!” 他们这头自是计议妥当,听在剑九耳中,却是心头怒火一阵汹涌。 这师徒二人,轻飘飘几句话,就将别人生死命运随意搓揉玩弄,一条鲜活人命,在他们眼里犹如玩具一般,毫无半分敬畏尊重。 他们明知寻花乃是大熙帝女,尚且如此轻视折辱,不知之前还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折在了他们手中,被炮制成傀儡人偶,供人消遣娱乐! 若是说寻花之事已让剑九胸中怒不可遏,那么后者,便让他当即决定,这二人必须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渊亲王刚要走上前拉着师父起身,却冷不防一眼看见师父身后的墙壁上,猛地伸出一只手臂来! “……师父!” 那手从墙后径直穿出,钩爪一般将老者连人带椅往后一吸,老者后背被牢牢吸在椅背之上,那只手便犹如铁枪头,势头丝毫不减,径直从他胸前穿透而出! 力道之大,竟让那只鬼魅一般的手在眨眼功夫之间穿透墙壁、椅背和那名老者身躯!而他坐在椅上,却连丝毫反应都来不及做出! 座上老者一低头,就看见那只血淋淋的手,此刻正透出自己的胸口,五指紧勾,抓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滴落下来,随着每一次跳动,自己的心脏都在血手之中颤动着,那种极柔软极脆弱的感觉,越发凸显出抓着它的那手,指节中散发的狂暴之气似乎随时都要将这颗心脏捏爆! 也许是这种观感给他们带来的视觉冲击太强烈,二人一下子都惊愣住了,四只眼睛呆呆地盯着那颗跳动着的心脏,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那心脏,在老者心神震骇之时,霎时间跳得极快!一股股鲜血也随着这阵阵猛烈的颤抖被不断挤压出来! “什……什么人!” 渊亲王已被吓得完全呆住,反倒是那老者更早一些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嘶哑着开口。 “草菅人命之时,你可曾关心过对方是何人?” 虽是答非所问,但老者心中立刻生出一念,莫非是之前的人来寻仇! 此刻他的心脏被紧紧捏在对方手中,虽看上去血腥残忍至极,但实则对方出手时,力度和角度计算得十分精妙,这当胸一掏并未伤及大脉,只是断了几根骨头,受了些开胸的皮肉之痛,只要不骤下杀手,并不会让他在短时间内丢了性命。 “老朽不知如何得罪这位……英雄,还请……” “不知如何得罪?”血手主人似是被他的话激起一丝愠怒,指尖反而往里扣紧了几分。 “这便该死!” “英雄且慢……!”老者吃这一下,惊得魂飞魄散,自己小命捏在此人手中,看来话不能随便乱说,以免一个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他这一辈子沉迷炼制傀儡人偶,手上也不知欠下了多少人命,哪里知道眼下这讨债之人到底是为谁而来! 他这边厢还在绞尽脑汁,穷思苦想应对之策,那边渊亲王已慢慢反应过来,手中暗暗一扣,身后寻花便不声不响地朝那面墙靠了过去! 那血手之上似是长了眼睛一般,寻花身形甫动,他便手中猛然一紧,直捏得老者双眼发黑,一口气差点没接得上来。 “休要试探,自取灭亡!” 那冷冰冰的声音似乎并不是从墙内透出,而是顺着那只手一直传递到心尖,令那老者身躯不由自主,猛地哆嗦起来! 他不敢多说,只能拼命眼神示意渊亲王叫停寻花,切勿轻举妄动。 他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只出现了一只手,便将二人捏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本还想欺负此人躲在墙后看不见,哪知道他像生了透视眼一般,自己师徒一举一动都尽在对方指掌,渊亲王不由又气又急,哪里顾得上思量斟酌,冲口而出道: “你究竟是谁,到底要怎样!” “我是谁,你们不配知道。我问什么,如实回答。” “那你想知道什么?” 他巴不得这人赶紧提要求,免得在此打哑谜吊着师父的命,师父修为虽高,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血再这么不停滴下去,只怕也熬不住多久! “这傀儡如何制成,如何控制,又如何解开?” 这问题一出口,倒不像是寻仇,看来即使不是为了此女,也是为了秘法而来!老者刚松一口气,又不由猛地想起,若是为了此女,那日在大熙漱玉宫那道惊天剑气! 难道是他! ……看这功力和手段,竟是极像! 一旦疑心此人来历,老者顿时心内惊惧丛生!若真是他,以此人修为之高,只怕世间罕有,他掳走大熙公主,又将其制成人偶,如今被寻上门来,对方哪里还有放过自己的道理! 即便现在未下杀手,也不过是为了套出傀儡解法,一旦自己供出,立刻便逃不了被卸磨杀驴的结局! 他心思深沉,疑心又重,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将此间关节梳理清楚,甚至还顺势生出阴毒之计! “这傀儡术乃老朽独门秘法,英雄若感兴趣,老朽自当奉上,只求换回一命。” 他竟真的将这炼制傀儡的法门和解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师父!” 这摄心控神法门乃是东海鲛龙一族不传之秘,也是他们保命的压箱手段。此刻见老者竟然如实说出,渊亲王不由心内大急。 那血手主人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听他说完,才缓缓问道: “照你此法,便可解去傀儡控神?” “老朽性命都捏在英雄手中,怎敢欺瞒!” “除此之外,再无它法?” “再无它法了。” 他虽言语恭敬顺从,但那双眼睛却滴溜溜转动,方才那法门中控法虽是真的,但解法却被他偷偷动了些手脚。 “很好。叫你徒儿过来,待我在他身上试法,若你所言不虚,我自会饶你一命。” “……英雄,这摄心控神法门需极强精神力,若是不及……” “不及?” 也不知是被他声音还是被他手中动作一激,老者心尖剧痛袭来,面部五官一阵错位抽搐,冷汗混着鲜血涔涔而下。 他此刻与血手僵持已久,面上渐无血色,声音也越发颤抖起来。 “不……老朽不敢!” 渊亲王哪里知道他暗中动了恶毒心思,看着老者面色煞白,已是虚弱不堪,心中只想着先救下师父要紧,举步便要过去。 老者见他举动,既不敢出言阻止,又担心爱徒真的出事,一时之间也没沉住气! 他心跳骤然变快,立刻就被察觉了出来。那血手主人一声冷哼,手中突然腾出一股烈焰! 烈焰一起不过半息功夫,那老者哼都未哼一声,连人带椅瞬间化为乌有,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第五十二章 义火惩不仁(中) “师父……” 渊亲王刚要惊呼出声,却被那只血手指尖顺势打出的劲力击中穴道,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剑九走进内厅,看也未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渊亲王,只是一把扶住因老者控神术溃散而身躯一软的寻花,食指轻轻一勾,取下了她面上蒙着的黑色布条。 寻花一软之下,再无其他反应。她双瞳散得极大,却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芒。这副样子看在剑九眼中,只是令他心中一阵发紧。 他立在寻花身侧,左手按在她丹田,另一手暗藏一股力道,悬在她颅顶百会穴寸许处,缓缓运力牵拉,一点一点将一根黯黑的魂针吸了出来。 那根魂针几乎有三寸之长,尾端尖利,顶端却细若游丝,入穴后便游入血脉中,立刻隐匿不见。若无特定法门秘技,仅凭肉眼根本不可能发现,更不用说将其取出。 他手掌向后移去,又陆续从寻花后脑的风府、哑门二穴分别取出两根同样的魂针来。魂针方一离体,寻花心神禁锢顿松,她睫毛微动,双瞳渐渐恢复了焦距。 她眼前刚一恢复清明,便映入剑九的那双眼睛。 他虽然目中怒气满盈,可脸上表情却又冰冷至极。这副内热外冷的样子,和记忆中当年金殿被污清名之时,如出一辙。 哪怕二人交心已久,他这副神情落入寻花眼中,也不由令她心生一阵颤意,不由自主垂下眼睑,不敢再直视剑九双眼。 “九哥……我……又让你担心了……” “是。” “当年影阁,是父皇……” “我知道了。” “我……是我太没用了,一直……” “……” 见他这几句回应竟如此简单冰凉,寻花心中不由也覆上一层寒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念头只反复在无用二字上纠缠,一股羞愧之意也陡然从胸中升起,将心中那层寒冰化为气血泪水,径直冲了上来,在眼眶之中打转,却又拼命想要忍住。 不,我不能再如此了! 已是无用,若再软弱,哪堪再在九哥身侧! 她还在兀自强忍,却冷不防被剑九一把拉近,两只手掌紧紧扣住她的背心与脑后,将她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二人脖颈紧贴在一起,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颈间大脉同时跳动,那种肌肤相触时突如其来的温暖感,让寻花不由自主闭上双眼,与他头颅贴得又更加近了一些。 心里虽然还有些害怕剑九生气,但似是更加不愿失去他的拥抱,她也伸出双手,用尽所有力气圈住他,直到两人身躯靠在一起,再无一丝缝隙。 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气息,既愤怒又温暖,矛盾却又倔强地纠缠在一起。 只要九哥还愿意这样抱着我……可他为何会如此生气…… 借着这个拥抱,寻花惊慌失措的心情才终于找到一个避风港湾,逐渐稳定下来。此刻她才发现,剑九的身子竟然在微微颤抖! 她才刚刚缓过来,手中松了一松,却感觉剑九那头,越发的紧了! 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不愿推开,但又实在有些难受,小心斟酌了一下,还是轻轻开了口。 “九哥?” “……真是……很没用。” 他的声音似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一般,有些尖,又有些哑。 寻花刚要抬手,想将他轻轻推开一点,看看他怎么了,却感觉后颈之上突然一凉。 那是什么…… 应是不想让她看见,剑九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却不知,那股凉意沿着她颈弯一路从背脊滑了下去,然后又是一滴,却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埋在寻花颈旁的头抬起些许,含糊不清地道: “第三次了……幸好……” “什么?” 寻花刚想再问,他却已经抬起头来,面上恢复了初时的平静。见寻花脖颈之处已有些发红,剑九这才略略松开双手,但仍未放下。 “你以后武功就是惊天,也不许再随意行动。” 话一出口,他才猛然发觉失态,这话似乎强硬得……有些过分了。 寻花一向心高气傲,可这次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将头软软地靠在他肩上,口中好像是应了一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让心情平复下来。 他们两个,此刻都有些不太像平时的自己了…… …… …… …… 景殊渊站在竞技场中央,双脚已是止不住地发抖。 之前只有他坐在高台之上看别人搏杀拼命,哪里想到今日,却被那些看台上的人层层围住,居高临下地向他看来! “打啊!愣在那里干什么!” “对上天狼,只怕已经吓尿了吧!” “这九十一号到底是怎么混到甲级的,不能打就滚回去,换个人来!” “再不开打,老子要退钱了!” 见他半天也未挪动脚步,看台上的人早已不耐烦地起哄,各种挑衅谩骂劈头盖脸向他砸来,皆是侮辱至极。 自他醒来,便发现自己被锁入铁笼之中,头上带着一个奇怪的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来。他的脚踝之上多了一个圆环,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那身贵族王袍早已被人脱下,而是换上了一套破破烂烂的皮甲。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他,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渊亲王,而是叫他九十一号! 九十一号,就是他在这竞技场的名字,也是他的唯一身份。 在混沌、惊慌、迷茫、愤怒等情绪的夹攻下,他依靠本能打完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场决斗,那条鳞蟒倒下之时,他还在猛掐自己的手心,怀疑自己此刻还在一场噩梦之中。 直到他又被人押着丢入那铁笼,再扔过来一个黑黄的馒头时,才彻底死心,放弃了将自己从梦中唤醒的念头。 那馒头又硬又干,还带着一股令人反胃的馊味。景殊渊一脚将它踢开,可没过多久胃里一阵抽搐,他又惦记起那个馒头来。 哪里还有让他后悔的机会,那馒头被他一脚踹到铁笼角落,便被旁边笼子的人猛地一伸胳膊捞了回去,三五口就下了肚。 他饥肠辘辘,想喊奴监再给一个馒头,对方只是俯视着他,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转身而去。 虽然隔着面具,那口水的腥臭仍然冲得他胃中一阵翻搅。 可等到奴监去而复返,等来的却不是馒头,而是对方将铁笼打开,拽着头发一阵拉扯,又把他丢入了竞技场中。 每当他想奋起反抗,脚踝上就传来一阵阵剧痛——原来那圆环,是为了这个。 这次斗的不是猛兽,而是人。 那是一个疯子,长年的阴暗囚禁、逃跑未遂、死斗惩罚已让那人心智彻底崩溃,出手时竟比野兽还要疯狂三分。 景殊渊对上他时,只感觉对方满心满脑都是撕碎自己,发泄怨气,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他也不知是如何浑浑噩噩打完这一场的,只知道不管对方如何疯狂进攻,自己也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再被扔进铁笼时,他已不再顾及自己任何身份和尊严,当奴监过来扔馒头时,他只立刻扑上去,死死地抓住,先护到自己怀里。 “狗东西,学得倒挺快!” 那奴监笑骂一声,就又继续向其他铁笼投喂了。 第五十二章 义火惩不仁(下) 如果说前两次他还能依仗自己的修为和天赋,或硬扛、或用计赢下对方,直到第三局,站在对面的男人是天狼,景殊渊才感到真正的绝望起来! 这天狼的决斗他已看过无数次,早已清楚以双方实力,自己必是有死无生! 可坐在舒适的包房里观赏,和真正站在对面与其厮杀,那感觉岂止天差地别! 还未等他生出更多想法,天狼已一步步向他逼近,嘴角还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笑容似是轻视,又像是挑衅。 见天狼主动上前,似要发起攻击,看台上的人们一阵喧闹尖叫,激动不已。 “这么多人为看你我打架下了血本,可别让他们失望啊。” 话音未落,天狼便猛地碾地一冲,勾起一拳重重击在景殊渊腹部! 景殊渊的身躯本就矮小,哪里经得起这股大力冲击,他就像填满了稻草和木屑的人偶一般,被天狼一拳击向空中,还未落地,又被对方跃上来,借着那股力当胸往下一踹! 他身体虽轻,但天狼那一脚却是极重,那股力道透过他的骨骼与肌肉,直接贯穿到地面,将他背部与石板接触的地方砸出一个蛛网形的龟裂浅坑! 观众们猛地沸腾起来! 天狼身手果然漂亮! 与别的甲级斗士不同,天狼并不喜欢与对手虚晃招式,而是周身散发着原始纯粹的野蛮气息,直接拳拳到肉,每一次出手都能最大程度地激发观众内心最深处对杀戮和力量的渴望与崇拜! 好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搅到一处,又在体内被撕开了来! 这种疼痛瞬间传到景殊渊脑海四肢,令他身体一阵蜷曲,几乎无法呼吸。 “这就不行了?要是不想再来一次,就站起来好好打。” 前方传来天狼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努力挣扎着爬起来。 刚才那一下自然是极痛,但一想到若不爬起,又要再挨一下,景殊渊条件反射般立刻手足并用,摇摇晃晃再站了起来。 奇怪,天狼那一拳那一脚虽看着极重,却并未真正让他重伤,好像在故意让他体验那种痛感与恐惧,就像是…… 就像是酷吏在享受如何折磨他的犯人! 看台上的观众紧紧地将眼睛盯着场下二人,想知道在天狼如此狂暴的攻击之下,九十一号究竟还有什么后手。 他能一路打到这甲级,又分组对上天狼,怎么可能如此不堪一击! 可他们哪里知道,景殊渊的这三场决斗,竟是乌图与剑九一手炮制。 大哥已将劫持公主嫂嫂之人就地杀了,留下这个小子给我发落,如今大哥正在台上看着,我怎么能不用心好好招呼一二! 乌图心中如此想着,眼睛只是紧紧地盯咬着从地上挣扎爬起的景殊渊。 那眼神落在景殊渊眼中,让他一阵背脊发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盯住了的猎物一般,不管自己如何反应,都逃不出他的手掌! 就像捏着师父心脏的那只血手! 都怪自己平时只顾玩乐,师父每次苦口婆心劝我修炼,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师父…… 想着极宠爱自己的师父那日在眼前被人活生生穿胸挖心、化为乌有的样子,景殊渊心中一阵暗痛,此时他才真正难过悲凉起来,那种难过,夹杂着思念和后悔,与胸口背上的疼痛一起夹击着他! 师父……你就这么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吗…… 姐姐……你快来救我…… 看着景殊渊眼中似乎要滴出眼泪的样子,乌图倒呆了一下。 这家伙怎么娘们唧唧的,才挨了两下,怎么还哭起来了! 行吧,那就让本大爷教教你,怎么打得像个男人! 乌图猛地向景殊渊一冲而去,却并未像刚才一般将他击飞,而是欺上前去,将他双臂反向一扭,牢牢地钳在自己胸口! 被他当胸这么一靠,景殊渊这才发现天狼身躯竟然如此魁梧,他那一钳之下,自己被猛地拽离地面,双脚悬空。 还未等他来得及挣扎,便被对方猛然一拧,上下半身如麻花一般往地上一掼,天狼左手闪电般扼在他喉间,右膝旋然一顶,将他腰眼死死摁在地面动弹不得! 此刻天狼身躯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景殊渊脑门血液唰的退了下去,瞬间手脚冰凉,像是溺在水中。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掐死之时,天狼的手突然松了开来,将他左腿向下一拖,景殊渊的身子在空中被甩出一个弧形,又被重重掼在地上! 乌图此刻竟使出了大漠之中最为正统的错骨摔跤术,他二人体型和力量本来就极为悬殊,那些扭、踢、摔、锁的动作此刻便凸显出一股极强烈的对比,反倒看得台上众人血脉贲张! 没想到这近身肉搏施展起来,竟比真刀真枪、尖刃利爪打得更刺激、更好看! 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尖声叫好,扯着嗓子向下嘶吼,不断要求天狼甩得再高一些,扭得再厉害一些! 可此时景殊渊面具后的脸色,已渐渐起了变化。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当天狼将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般反复揉搓暴摔,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被人当作玩物! 那种极其屈辱的心情像潮水般一次次冲向他心头,反反复复,直至变成巨浪海啸,猛地冲往神庭! 他血脉天赋本就不是力量,而是摄魂,可在天狼毫无感情的肌肉压制下,他根本没有任何与对方对视的机会,这单薄的身板更是不堪一击,几乎要被天狼撕碎。 在乌图又一次猛地压肘上来,俯身将他压在地上时,景殊渊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双目如刀,恶狠狠地插向乌图双眼! 他的脸虽然被面具挡着,但那双眼睛之中却刮起了一阵飓风!携卷着愤恨、委屈、痛苦、绝望,夹杂着面具下刺鼻的血腥味,幽蓝中混搅着血红,瞪了过去! 乌图被他目光一刺,手中动作竟突然停顿一下。 他以为这是景殊渊的什么特殊技能,丝毫不敢大意,立刻移开目光,手脚带起一套狂暴的八段摔,将他彻底击垮在地。 景殊渊的身子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只有面具的缝隙中还随着呼吸偶尔冒出一些血花,其余地方竟是再也一动不动了。 乌图立起身来,也不敢随意迎向景殊渊那双眼睛,只是抬头看向高台上的观众。 这是竞技场的老规矩,如果有一方被击溃彻底无力再战,胜者便需要征询观众的意见,决定败者生死。 若是观众选择死,胜者却不愿下手,便要赔上自己本场决斗的功勋,换取对手一命。 反之也是一样。 竞技场多年来,场内血斗无数,能在这条规矩下讨得性命的,寥寥无几。 毕竟,谁愿意倒赔自己身家,去救一个刚刚还在无所不用其极想要杀死自己的人性命呢! 乌图目光向台上缓缓移去,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来,拇指向下。 向上为生,向下为死。 观众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打的不积极、不精彩,那就没必要再出现在下一场,浪费他们的门票钱了。 乌图目光渐渐移到角落,终于看到那个人,五指成拳,慢慢地将拇指朝上伸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当局算君心(上) 任谁都能看出来,刚刚这场决斗几乎是天狼的一边倒。要不是天狼动作实在漂亮到位,完全迎合了他们想要的视觉享受,此刻竞技场内响起的就不是喝彩,而是愤怒的退钱声了。 只见天狼在场上绕了一周,最终回到景殊渊身前,将他瘫软的身躯抱在怀中,双臂与胸口猛一发力,他便滑了下来,被走上前来的奴监拖了下去。 看客虽是意犹未尽,却只能纷纷离场,边走还边交头接耳讨论着刚才的打斗过程,有些私下压了赌注的,也都吐着唾沫骂娘。 押注天狼的赔率极低,那些想孤注一掷拼一把手气压了景殊渊的,自然更是血本无归。 他们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在言语之中将九十一号连着祖宗三代问候了一百遍。 …… …… …… “渊儿!渊儿!” 景殊渊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叫他,可他双眼剧痛,稍一睁开便像要撕裂一般,挣扎着几下,都没能看清楚面前的人。 “究竟是什么人,竟将渊儿弄成这副样子?……” 那声音一阵大一阵小,像铁锤一般撞击着他的耳膜,他一下禁受不住,又晕了过去。 待他再醒过来,神识已稳定了不少。眼前坐着的蓝袍女子,正是东海女帝景殊鱼。 “姐姐……” 他刚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起来。难道自己被天狼打到连喉咙都废了吗…… “渊儿!” 见他真醒了,那蓝袍女子立刻转头看了过来,一边不住地招手呼唤女婢,一边用手轻轻抚着景殊渊的脸,为他擦掉眼中滴出的泪水。 景殊鱼面容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就如名字一般,她双眼微凸,宽鼻厚唇,目光还有些黯淡浑浊。小时候姐弟几个玩闹,还被景殊渊讥讽说长姐这容貌根本不是鲛龙一族,倒像是鲶鱼族生的。 每次他这么说时,景殊鱼也不生气,只是再不和他争辩。久而久之,景殊渊只把这当作姐姐死穴,一有颐指气使之时,就拿这个说事。 此刻他再看向姐姐这张脸,虽然丑陋平庸如旧,却比世间任何人都更令他牵挂!令他依赖! 二哥别离多年难得一见,师父也死了,这世上还疼他的,只剩姐姐了。 “渊儿,你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弄成这样?” 景殊鱼的语气中,除了心疼还有一丝意外,他不由顺着姐姐的目光,向自己胸口处看去。 为了养伤,他全身衣物已被脱去,只薄薄地罩了一件丝袍,方便随时擦洗换药。 可他目光及处,丝袍之下竟是峰峦迭起,凹凸玲珑!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朝胸口一摸,差点没痛得叫出声来! 鲛龙一族,自出生起就雌雄内蕴,除非遇到命定之人,才会根据心意显出性别,之后便再无可能更改。 鲛龙族寿数极长,王族嫡系全是储君人选,从小均被当作男孩养大,他早已过了数十年男子生活,前几日被巡逻兵发现他漂浮在海王宫附近水域之中,捞起来一看,浑身上下除了脸竟然没一处是好的,那张脸,却让他们吓得赶紧禀报了女帝! 要说这是渊亲王,可捞上来这人,从头到脚明明是个女的! 鲛龙血脉向来是东海王室的不传之秘,景殊渊被秘密送进女帝寝殿之时,那几名巡逻兵便已被不声不响地灭了口! 景殊渊此时已经有些疯了,他看了看胸前,怪叫道: “这是什么!这玩意儿怎么长在我身上!” 他目光惊慌地向旁边看去。 “你过来!你!也过来!” 那几名婢女见他面目扭曲,声音尖利,都吓得不敢近前,只听景殊鱼一声轻哼示意,这才互相挨着,慢慢地朝床前靠去。 景殊渊根本顾不上身上还一阵阵地疼痛,猛地一掀薄衾,将那几名婢女一把抓了过来,扯住她们胸口衣衫猛地往下一扒! 婢女们见他如此暴力,吓得有些发颤,又不敢闪躲,花容失色,只得任他一个个扒了过来! 景殊渊瞪着她们胸前,再低头看看自己,无力地跌坐回去……这玩意儿不但实实在在地长他身上了,还比她们都大! 景殊鱼眼神一瞥,那些婢女如获大赦,忙不迭胡乱整理了一下衣衫,纷纷退下,她这才继续问道: “是他……把你弄成这样?” “你那什么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样!” “皇姐什么都还没说,你激动个什么劲,”景殊鱼看着他一副又怒又急的样子,反倒更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姐姐也是过来人,也知道男人都靠不住的很。但你现在已经化身,就要想清楚,这男人你若不想要,杀了落个清净,若是还想要,就得好好想想办法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然一派云淡风轻,只是眼中有那么一瞬,更黯淡了些。 一想到被囚禁的那几天,景殊渊就忍不住心里一阵哆嗦。他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最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时,他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姐姐救他出来,将竞技场夷为平地,把那杀千刀的天狼碾为肉沫! 可真得救出来,景殊鱼就坐在面前,他又不太想让他这么简单就死了! 看着景殊渊嘴唇颤抖几下,不知为何最终又未开口,景殊鱼又说道: “不过,大长老到底在干什么,他素来最疼你,这次怎么会让你出这么大的事!” 她不提还好,一提师父,景殊渊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也不知道是因为变了女人,还是因为师父的死让他真的太难过了,这眼泪一流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眼泪夹着鼻涕,将师父被人辣手击杀之事断断续续地倒给了景殊鱼。 饶是景殊鱼运筹帷幄处变不惊,大长老身死的消息仍然让她掌心一阵发凉! 大长老在海圣殿中地位极高,竟然死得如此悄无声息,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但那人重手杀了大长老,却独独将景殊渊放了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打我的人,我要亲手弄死他!我还要给师父报仇!我要自己来!姐姐,你教我!” 景殊鱼看着他,这个弟弟……现在已经是妹妹了,虽然还是那么骄纵任性,但又好像有了一点点不一样…… 至少想要靠自己了。 也好。 寝殿之中珠贝辉映,香风浮动,玉人坐榻私房密语,可谁能想到这幅美好画面之下,二人私语的却全是杀人诛心之计。 …… “渊儿,皇姐有一句话,你既然为他化了阴身,杀他之前定要确认清楚自己心意,以免一时冲动悔之莫及,将来抱憾终身。” “那姐姐你杀我那便宜姐夫的时候,后悔了吗?” “朕乃一国之君,怎会后悔。” …… 第五十三章 当局算君心(中) 景殊鱼走台阶上,耳边还想着刚刚景殊渊问他那句话。 台阶尽头突然一阵动静,似是感应到了她的脚步。 “小鱼,小鱼,是你吗?” 一道流光屏障拦住了她和里面的人。 那人穿着精致柔软的丝袍,发髻松松垂在脑后,闻声过来之时手足带动衣衫飘动,衬上他的面容,更是显得儒雅非常。 只可惜那张儒仙般的面容上,双目紧闭微微凹陷,像是造物之时,为他精雕细琢了身躯样貌,却独独漏了一双眼睛。 半天听不见其他动静,那男子有些迟疑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复又摸索着坐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气我不该以貌取人,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双眼睛我还给你,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好吗……” 他喃喃念着那不知重复了几百遍的话,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听。 每当听到他这么说时,景殊鱼几乎都要被打动了。 可变了一次的心,就像腐烂后再加工的食物,怎么还能再吃得下去。 …… “你要离开?” 田执事抬起头来,两只眼睛不漏痕迹地向乌图脸上扫了过去,怀中的肥猫却叫了一声,从他手中挣脱,跳了下去。 “是。我已攒够功勋,还请田执事行个方便,帮我解了这禁制吧。” 乌图也懒得废话,只是将手一伸,露出腕上那枚圆环来。若不是顾忌这圆环里有什么机关,他只怕早已强行拆除,不告而别。 田执事脸上肥肉颤抖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来: “好说,好说。天狼,你来这里时间虽不长,但大家一掷千金,都是为了看你出场,这突然隐退,是不是太可惜了……” 见乌图上前一步,将手腕直直递到他鼻子底下,再近一点,那只生撕虎豹的大手就要捏上他的喉咙,田执事不由往后缩了缩,陪笑道: “你要走自然是可以,不过这么大的事,总得让我和城主大人说一声。” “那你现在带我去见他!” “城主大人日理万机,哪是我们说见就见。要不我立刻差人禀报城主,一有回应我马上通知你,可好?” 虽然明知这是田执事有意拖延,可乌图最不擅长这种应对,他心中烦躁,又不想一味耍狠撕破脸皮,当下只是铁青着脸,并未说话。 田执事也不催他,两人就这么僵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没有城主命令,他自然不敢直接放人,可这天狼他也得罪不起,只要天狼一个沉不住气,做出什么损害竞技场的事情来,那就算他毁约,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地将他留下。 所以最好是拖着……拖到天狼暴起发难…… 田执事心里这么想着,倒心定了下来,反而慢悠悠地摆弄起面前的那套茶具。 “天狼,要不坐下喝杯茶,慢慢想?……” 还未等他将刚沏好的茶送到嘴边,田执事手中一抖,茶水差点泼了出来。 “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急急站起,也顾不上乌图还在一边,满面堆起笑容朝门外来人遥遥一揖,走了过去。 “咱家只是奉旨过来找个人,别的一概不管。” 来人年约五六十岁,面白无须,看着和蔼亲切,可不知为何,田执事对他竟是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怠慢。 一听是奉旨,田执事立刻整了整衣袍,跪下之时还不忘扯扯乌图。 谁知一扯之下,乌图竟是纹丝不动。 “天狼,宫中来人,不可造次!”田执事有些发急,又怕李公公迁怒,连忙低声示意,频频朝乌图挤眉弄眼。 李公公见他二人样子,嘴角只是微微扯动:“这位就是天狼?” “正是。”田执事不知李公公突然问起天狼,只能站起身来恭敬回答,又顿首道: “李公公还请上座稍等,小人立刻前去请城主大人前来接旨。” “不用麻烦了,咱家奉圣上口谕,接一个叫天狼的人入宫。既然人在这里,那就跟咱家走吧。” “啊?” 田执事闻言不由大感意外,这天狼什么时候又扯上宫中的干系了? 他立刻向乌图看去,心中飞快开始盘算,宫中传唤,到底是福是祸。 “禁制不解开,我哪里都去不了。” 虽然不知道这李公公到底是什么人物,但乌图倒也不愿放过这个现成的机会。他索性大摇大摆往旁边一坐,晃晃腕上圆环。 虽然他也隐隐感觉李公公那边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管他呢,先解决了眼下再说! “哎哟,什么劳什子,赶紧解了解了!咱家还得带着他回宫复旨呢!” “这……” 一头是城主,一头是李公公,田执事这回可真是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见李公公脸上和蔼的神色略略一收,田执事心里一抖,一咬牙道: “天狼,你既然要离开,此番我们之间的契约就算两清,之后再有后话,竞技场与你再无瓜葛,正好李公公在此,也劳烦一起做个见证。” 李公公心知他担心天狼惹祸,急着撇清关系,也懒得拆穿,只是瞥着他解了禁制,画押销了契约,便带着乌图离开了。 “这位……李公公,圣上为何找我?” 乌图见这李公公出了竞技场只管埋头走路,也不跟他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哥还在连珠城等他,原本说好事情一妥他们就一起离开东海国,突然插了宫中这一杠子,乌图倒有些没底起来。 可不管他怎么问,李公公根本就不理不睬,脚下像踩了火似的往前一路疾走,就像聋了一样。 “喂!”乌图刚要再叫住他,却不防旁边走出个人来,往他面前一插。 李公公一见来人,便停住脚步躬身细语道: “人已带到,老奴先行告退了。”竟是不等乌图反应,就这么急急地离开了。 他定睛一看,面前这人一身富贵锦衣,高冠玉带,面若秋月目似流星,黑发中隐约闪动着些许幽蓝,虽是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可那身段,明眼人一瞧也知这是个女儿家。 他印象中根本不曾见过这人,但李公公对她态度恭敬,仿佛还有些害怕,难道也是宫里的? 听说这东海国是女帝掌国,难道……? 可面前这人年纪不大,举止行为更是随意,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国之君。 再说了,若真是女帝,应该在宫中召见才是,哪会这样大大咧咧的将他拦在大街上。 “你谁啊?” “天狼不是你的原名吧,你叫什么?” 对方不但没回答,还反问了他一句。 第五十三章 当局算君心(下) 乌图心中只惦记着和剑九会合,见此人藏头露尾,李公公又撇下他不管了,索性懒得搭理,只顾自己大步流星,往连珠主城方向走去。 “哎,你走这么快干什么!”那人也没想到他一声不吭抬脚就走,只能赶紧跟上,一手抓向他衣袖,想让他停下脚步。 “不说就不说,长这么大块头,没想到心眼这么小!” 听她这一说,乌图反倒停住了脚,那男装女子一个没刹住,在他后背撞了个满脸。 “你说谁心眼小!”乌图平素豪迈惯了,最听不得这个“小”字。也不知道是哪里杀出来的,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一路跟着他,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呵,还不让人说了!我叫阿渊,你要不是心眼小,就告诉我你名字嘛!” “……我又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他这话一出口,那女子嗓门猛地拔高了一截:“你那天把我打成那样,现在说不认识我?” 阿渊嗓子本来就有些尖细,这么高声一叫,路上行人纷纷都转头看了过来。 “你看,这里,这里,这里!都是你打的,养了几天都没好,现在还疼着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袖子拉上来,露出满臂淤青。 饶是这样还不够,她将头一偏,把衣领又往下拉了拉,露出脖子上大片青紫。 “怎么下手这么狠……” “这位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能这么打老婆呢!” “老婆这么漂亮,这人怎么下得去手!也不怕给打跑了!” “打老婆的男人,没出息!” 周围的人见她这般模样,都有些看不下去,纷纷摇头叹息,还有人义愤填膺地指责起乌图来。 “喂你干什么!” 见这女人当街就撸袖子露脖子的,乌图都惊呆了。别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么个女人,就凭她这说话做事的样子,他真是半分都不想招惹。 但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要将他们围住,乌图大感头疼,只得投降道: “好了好了,你先把袖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名字。”阿渊虽放下了袖子,但仍是一脸无赖。 “乌图!” 见乌图无奈又气急败坏的样子,阿渊不由扬起一抹得逞的笑容。她略略仰头看着他,挤了一下眼睛: “你真不记得我了?”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天在竞技场,你把我打成这样,就是这样,这样,你忘了?” 阿渊一面说着,一面突然双臂一展,将乌图抱了个满怀,然后紧紧往胸前一勒,模仿他当时最后击杀她的那个动作。 被她胸前这么一挤,乌图脑中顿时一炸,但她那个动作,瞬间又将他的记忆拽了回来。 可那戴面具小子那单薄的小身板,和眼前这个……这个女王蜂,这哪里是同一个人! 乌图记忆几乎都要有些错乱,只是呆怔在原地,被雷得外焦里嫩。 周围人见这女子行为如此大胆,竟公然在众目睽睽下调情,反而又更同情了乌图一些。甚至还有人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向乌图递去了理解的眼神。 估计这女人在外头不规矩,被男人发现了,这才被打成这样吧! “想起来了?”阿渊看着他脸上精彩至极的表情,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 可没等她爽快多久,就被乌图一把捏住了手腕,沉声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走就走,能不能轻点!很痛啊!”阿渊被他拽着手,哪里跟得上他大步,一路跌跌撞撞小跑着,还在不住地挣扎。 乌图哪里管她,只顾紧紧捏着阿渊手腕,充耳不闻她的呼痛声,路人见这二人离去,在后面议论指点了良久,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开。 直到把她带到剑九面前,乌图这才松开手来。大哥只说给这人点教训,可没说这是个女人啊! “这位是?” 剑九见乌图突然带了个女人过来,脸色又十分难看,不禁有些诧异。 “大哥,你可害惨我了,那天我在竞技场打的,是个女人!”乌图将阿渊朝剑九等人面前一推,一手扶脸,头疼不已。 听他这么一说,剑九不由仔细朝她看去。虽身材有些变化,但那眉眼神情,那头发,确实带着些许渊亲王的影子。 渊亲王长相本就有些阴柔,此刻更是男相尽去,竟是不折不扣的女子模样。 难道……她本就是女子,只是当时有什么隐匿性别的功法? 他心中还在猜测,却不曾想阿渊一眼见到寻花,心中惊异更不亚于他! 虽然布条已被取下,但那布条原本就是她蒙的,玄女本来容貌她自然是一清二楚!那她旁边这男子,难道…… 一想到师父血淋淋的样子,阿渊心中就一片冰凉,复又腾起一阵怒火! 可……这人看上去像是半分武功也无,怎么也不像是当日狠辣下手之人。 剑九与阿渊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却已是霎时间涌过万千猜想,看在其他众人眼中,只见二人目光闪烁,却又都不说话。 “渊亲王?”终是剑九先开了口。语声平淡,并听不出什么感情。 见他认出自己身份,无异承认!阿渊双目一下圆睁,厉声道: “……我师父他……真是你?!” “是。” “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剑九闻言,双目瞳孔微微一缩。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一股冰凉的气息立时从他身上散出,将阿渊冻了个激灵。 见剑九并未再说话,又生怕阿渊口无遮拦再度激怒他,乌图插口道: “你们将嫂嫂弄成这样,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这话一出口,阿渊那愤怒的眼神立刻迎了上来: “所以你那日对我,也是为了报仇?” 被她这一瞪,乌图不禁又想起竞技场那一眼,虽是心里有些发毛,却也不甘低头,便也硬着脖子瞪了回去: “是又怎样?” “那你为什么不打死我!” “你以为我不想么!要不是大哥说留你一命——” “大哥大哥,你自己没脑子吗!” 阿渊几乎都有些出离愤怒了。虽然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只是突然觉得,这男人居然会为了别人一句话,就把她揍成这样! 第五十四章 蔽剑护族亲(上) 她还在兀自气得发抖,却听见剑九冷冷地道: “他害我妻至此,万死难辞其咎。若非东海龙族曾于我有恩,我原也不必对你留情。如今留你一命,也算是因果两清,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若不自量力,我自当成全。” 他竟知我血脉秘密! 剑九一番话犹如兜头一盆冰水,瞬间将阿渊理智浇了回来。她咬着嘴唇,看看剑九寻花,又看看乌图,半晌才挤出一句来: “我不是你对手,但师父的仇,我不会忘记!” “请便。” “但他!”阿渊一回身,又瞪住乌图。 “你为了替别人报仇,竟然揍我,这仇我非报不可!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总有一天,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哭爹喊娘!”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乌图挥挥拳头。 “也不知是谁那天被我打得眼泪鼻涕乱飞,还有脸在这里叫,你有种你来啊!” 见她挑衅,乌图也一举拳头,那钵盂大的拳头往阿渊拳头前一凑,竟比她的大出一倍去。 谁知他拳头一递出,阿渊反倒一收手,小身板顶了上去: “我是女人,我没种!你那套功夫我不会,你教我啊!” 她身材原本就比乌图矮小许多,往前这么一顶,乌图往下一挥的拳头立时陷入一片柔软,他如遭雷殛一般将手收了回去,只是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这女人竟如此不讲道理,又野蛮又无赖! 她野路子耍狠之时,自己倒还不怕,打了这么多架,他乌图还没输过! 可一旦阿渊用女子嘴脸死缠烂打,他竟一下子没了发力的方向! 那种感觉就像一拳挥在烂泥巴里,不但没打着什么,还溅自己一身! “你是不是有病,你要打我,还要我教你?” “你不教我也没事,我就一路跟着你,你跟别人打架,我就在旁边偷偷的学!你要是快输了,我就上去再踩一脚!” 乌图快崩溃了,完全不想搭理这个疯婆娘,只是求救的眼神看着剑九。 可没想到,剑九的话又给了他迎面的再一次暴击: “也好,她跟着你,可以极大程度地磨炼你的心性和战力,对你收服大漠也不是坏事。” “大哥!” 还没等他哀嚎完,就被阿渊一阵兴奋的声音截断: “你要收服大漠?太刺激了!那我更要跟着你了,等你收完了大漠,我再一脚踩死你,大漠就是我的了!” 她越想越是得意,竟是往乌图旁边一站,再也拉扯不开了。 剑九也不接乌图的眼神,只是嘴角微微一扯,对众人道: “既如此,走吧。” …… …… …… 他们一行人还未出东海国境,便接到了舒宛秘密送来的一个惊天消息! 裴家已被御林军围困剑冢,对峙不下! 此次皇家出手可谓雷霆手段,影阁得到消息之时,裴国公已被圣上传唤诱捕打入天牢,京城国公府一夜之间尽数抄没,五大长老率领残余众人躲入剑冢避难。 虽剑九已被逐出裴家,但事情太大,舒宛不敢隐瞒,一旦获悉剑九踪迹,便立刻前来禀报。 一听到这个消息,剑九自是大感意外,可寻花一想到漱玉宫那日熙帝说的那些话,不由地揪起一颗心来。 之前听闻母后收买影阁追杀剑九之时,她虽难受,但也有坦然面对、为其赎罪的想法,可这次并非为难剑九一人,而是圣上授意,针对整个裴家的灭顶之灾! 族系倾轧,九哥在侧,她该如何自处! “裴家不是开国功勋吗,这大熙皇帝怎地如此恩将仇报!” 乌图一个忍不住,嚷嚷了起来,刚说了半句,突然想起这大熙皇帝也是嫂嫂的父皇,他看了看寻花表情,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句。 “不过我看这裴家也是气数将尽了!之前是护国将军,后面又有个执剑长老,好不容易出来几个有能耐的一个接一个的死了,估计皇帝老儿嫌他们功高震主,此刻又靠不住了,索性借机收拾,这种事情之前莫颜也不是没干过。” 他方说出口,就见舒宛眉头一皱,轻轻摇头。 怎么,这句话又不该说? “乌图,我就是裴家前执剑长老,护国将军裴云天……是我父亲。” 剑九语气虽平淡,可乌图听了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都怪自己太不会说话,才两句话,就把嫂嫂和大哥痛处都给戳了! 见剑九寻花脸色均是晦暗不明,这僵持的气氛又实在是让人难受,他想来想去,从嘴里挤出一句道: “……算了算了,这些事情也不重要,大哥若是要回裴家救人,我就陪着你去,若是要打谁,我帮你一起打!” 话音未落,他便被身旁阿渊重重踩了一脚。 “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乌图脚上一痛,瞪向阿渊道:“我这也不对?” “你一个大漠遗族,跑去裴家救人,你是嫌他们死得不够快么!” “这位姑娘所言极是。”舒宛缓缓点头。见乌图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她又补了一句道: “此次对裴家下手,原本走的是钦天监参奏裴氏魔星冲克皇室,不敬天子,有损国运的名头,只能骗骗百姓罢了,若是再有大漠插手,只怕裴家便被坐实了通敌之罪,株连九族再难翻身。”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乌图不由恨恨跺脚,也不知该说什么。 舒宛的话仿佛提醒了剑九什么,他心中猛然一动,对乌图正色道: “乌图,虽各为其主,但你也是我八拜之交的兄弟。此番裴家有难你的确不宜插手,若你真想帮我,就尽快回到大漠,早日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也好牵制圣上一意孤行,避免祸及大熙边境民生。裴家这边,我自会应对。” 他又看向舒宛:“我这兄弟就托付于你,帮他谋划一二,勿要被人利用欺骗。” “舒宛谨遵主上之命,定当尽心竭力相助。” 见剑九对这影阁之主说话如若发号施令,乌图心中不免又惊又奇。再待剑九向舒宛交代了几句他与阿渊之事,三人便欲告辞离去。 “稍等。” 寻花却突然叫住了他们。她看看阿渊和乌图,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在剑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剑九也看了他们一眼,轻轻点头,看向三青。 三青得主人识海传音,哪还有不知道的,立刻忍着痛拔了根头发,递到寻花手中。 那头发刚一拔下,便化作一枚水蓝色鸟羽形状玉佩,入手之处润泽清凉,竟像是什么宝物一般。 “阿渊,大漠气候干燥,与你体质相克,这枚水灵玉你戴在身上吧。” “给我的?”看着寻花将水灵玉放在她手中,阿渊不由愣了愣。 是不是哪里不对……自己不应该是他们的仇人,怎么还送东西? 第五十四章 蔽剑护族亲(中) 自从离开海边越来越远,她的确渐渐开始有一些不适的感觉,浑身干痒难受,连嗓子都有些刺痛,阿渊原本也有些叫苦不迭,要是真去了大漠那鬼地方,只怕还没走两天,就要被烤成人干了! 听乌图说,他们那儿一年也下不了几滴雨,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机会洗澡…… 要不是心里堵着那口气实在放不下,她都差点后悔跟着乌图去大漠这个决定。 不过水灵玉一入手,就好像皮肤上面附了一层又凉又滑的水膜,她感觉自己瞬间又活过来了! 虽然姐姐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想到这里,阿渊索性也不客气,将水灵玉往怀里一塞。 “好,谢啦!” 看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寻花竟呆呆看了半晌。她又转头看向剑九,他虽没有说话,可那过于平静的神色才更让人觉得风暴欲来,压得人难受。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些羡慕起乌图和阿渊,二人虽是耍狠斗勇,却无拘无束恣意而为。反观她与剑九,这一路走来各种牵绊拉扯,满路荆棘,两人皆是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伤到彼此。 未等她理清自己的心情,便听见剑九轻轻说道: “小花,我带你回去吧。” 只是这短短八个字,让她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嗯。” …… …… …… 面对冢外一片暗金盔甲的禁军,裴剑只是将手中的剑又握得更紧了一些。 身为执剑长老,他原本只是闭冢守护祠堂英灵,可裴家逢此大变,他哪里还能端坐剑冢不出,当下便与诸长老一起,将避难族人接入剑冢密道,自己却与执武长老分别把守竹林与祠堂两道防线,将禁军挡在黑竹林阵法之外。 “裴剑,莫要负隅顽抗执迷不悟,你若真有心保住裴家,便让出路来,此次父皇旨意,只问责罪臣裴九和裴云海一脉,其他人等概不牵连。” 随着这声喊话,禁军突然向两边分开,从中间走出两骑人马来。 这两人甲胄皆是金色,不过一明一暗。但那身着明金甲之人年纪略轻,虽然眉宇清贵,却远远不及身旁那位年长的暗金甲将军目光矍铄,资历老道。 “太子殿下,您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陛下命我等速战速决,依末将之见上策擒王,中策攻心,下策围城,此刻裴家余孽必是不肯轻易妥协,不如末将率领一队人马强攻进去拿下裴剑,他剑冢虽占据险地,仅凭他一人单枪匹马,也不敌我人多势众。” 暗金甲将军微微皱眉,向太子侧身进言。 太子季常云只是摇了摇头。 “王将军之计自然是兵家之道,但还是应再考虑人心。父皇此次借命官之言本就牵强,裴家自保之举也是人之常情。我等若再一味强攻,不免被人议论天家苛待,有损父皇圣德。” “殿下此言极是,可这裴家历经多朝,不但精于兵道,又是武道世家,若不趁机占据人数优势强攻,哪会如此容易放弃抵抗,令我们入冢拿人。若是待到他们京城以外势力集结回援,岂不糟糕。” “再等等吧。” 见太子坚持,王统领也不便再说,只是腹内暗自嘀咕,兵贵神速,太子殿下这也太妇人之仁了些! 裴剑高高立于外围塔楼,听着太子与禁军王统领的喊话,仿若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 太子这话虽说得漂亮,只问长房三房一脉,可三房已经再无一人,追责长房,不过是皇家想借机砍断裴家根脉罢了! 他自有记忆起,母亲便告知他自己身世敏感,虽出身裴家长房,却因母亲只是府中婢女,不但连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机会认祖归宗,甚至连他们母子的存在,对那人而言都是污点。 原本在豪门世家之中出了此事,他母子均要被暗地灭口,可不知究竟是不忍,还是有其他缘故,他们竟被暗中保了下来,只是在府中领了最低贱的差事,每日能在远处偷偷见上父亲一面,便已知足。 同是长房一脉,那些嫡出兄弟平日进进出出,一派神采飞扬之色,自己却只能为他们执镫牵马,为人脚凳。 可母亲却说,既然生为裴家人,便至死都是裴家人,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卑贱仆人,一言一行皆代表着裴家的尊荣与体面。 “娘,我们为什么不能与父亲相见?” “娘既爱他,又怎忍心因自己名分,拖累于他。你若爱你父亲,便拿出实际行动,勿要以爱之名,束缚自己爱护之人。”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就算是端茶送水、洒扫迎送这种小事,只要做到极致,做到无可挑剔,照样能让他人对裴家生出三分敬意,与那些光宗耀祖的子弟又有何不同! 母亲早早离他而去,因着这些影响,裴剑虽泯然众人,在裴家家仆之中毫不起眼,连裴姓都没有,大家只是随着他母亲叫他顺意,可在暗处,不知偷偷下了多少功夫,多年下来,竟无人能挑出他一丝错处。 谁能知道,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人,剑术早已暗中超越大多数嫡传弟子。当有一日那人直接找到他,摊了明牌,希望他认祖归宗接任执剑一事,原以为他会再有其他要求,没想到他只是跪下一膝,驻剑垂首道: “顺意生为裴家人,死为裴家鬼。承蒙家主关注,令我有报身裴家的机会,万死不辞。” “好孩子!从今日起,你就叫裴剑,乃我裴云海膝下长房四子,即日起认祖归宗!” “是。裴剑奉家主令。” “裴剑,既为执剑之人,裴家上下皆是受你庇护。若有人对裴家不利,你当如何?” “那便先踏过裴剑尸体。” 当日言犹在耳,可他却始料未及,当那人被打入天牢,噩耗传出,原本以为坚定不折的剑心,竟产生了些许动摇! 一边是家主更是父亲,一边是族众,自己应该杀入天牢救出那人,还是跟随长老们护着大家撤退? 他立在塔楼上,握住手中的剑。 那把剑,便是他当日的答案。 执剑观礼那日,家主亲赐此剑,剑名“万物生”。 …… …… …… 两日僵持下来,裴剑仍是一动不动立在塔楼,对墙外禁军喝骂劝降之声充耳不闻,软硬不吃。 太子倒好,只是禁军渐渐焦躁起来,打又不能打,劝又劝不动,骂也没反应,简直窝囊至极! 就在王统领也有些按耐不住,准备向太子再次进言强攻之时,只听遥遥一声喝令: “圣旨到!” 第五十四章 蔽剑护族亲(下) 二人一看,竟是十余车骑,拱卫着三皇子季常奕驰来。见季常奕手持圣旨,二人不敢怠慢,立刻迎上前去跪地接旨。 “大熙皇帝诏曰,太子领命监军,与禁军统领王思忠久攻未克,贻误军机,令三皇子接管监军之职,王思忠戴罪辅佐,太子即刻回东宫自省勉学,钦此。” 果然不出所料。王统领心里只是一声叹息。他早就知道如此蹉跎下去,圣上怎会容忍! 待他二人领旨谢恩,太子立起身来,只见季常奕宣完圣旨并未下马,而是下巴微抬,向皇城方向一拱手道: “太子殿下恕罪,父皇再三叮嘱需速克此地,这几日只怕军心已怠,臣弟要就地整顿军纪,不便下马,在此恭送二哥!” 见他骄矜至此,太子也未动怒,只是面上微微一笑道: “无妨,皇命为大,此地就交由三弟了!” 言毕由侍卫搀扶着上了车驾,便带着自己的亲卫侍从直接离开,竟无半分耽搁。 谁也没有发现,太子车辇离去时,他嘴角展露出的那一抹笑容。 见太子已走,王统领生怕三殿下问责,立刻抢先拜奏道: “三殿下,围城两日,这裴剑软硬不吃,您看是否要……” “我可不是二哥,”季常奕瞥了眼王统领,面上浮现一丝讥讽。“直接攻。” 此言正中王统领下怀,他见三皇子下令,便立刻整装上马,点起一众禁军,向剑冢外围大门发起了攻击。 那剑冢外围墙根下本就是一条极深的壕沟,正东引桥高高吊起,只由裴剑一人把守。禁军冲到墙下便被壕沟拦住,只能用云梯从引桥强行突破。 可云梯所承人数有限,兵士们还未等近身引桥,便被裴剑手中剑气震落,一个不稳,便会从云梯上摔下来,跌入壕沟之中被尖刺戳死。 可那墙头又只有裴剑一人,只要他剑光护住自己,那些弓箭手便毫无用武之地! 一时之间竟然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这种攻法虽然损失极小,禁军不过折损了十余人,但委实过于耗费时间,熬了几个时辰,就连季常奕也有些看不下去,眼中狠色一闪,示意禁军暂停攻击,向后一挥手道: “押上来。” 裴剑虽未显颓势,但僵持数日,又与禁军短兵相接,已是有些损耗。他见攻势弱了下来,刚待暗中调息休整,却听闻下面又是一声呼喝。 “裴剑,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何人!” 车轮碾碾,从后面军士中推出了一辆囚车。他定睛一看,囚车中的人满头枯灰乱发,面容干瘦,衣衫已破,浑身沾染着污渍血迹,竟是裴云海! 虽是打入天牢,但毕竟罪名未实,他们竟然将家主私刑折磨至此! 裴剑虽然身形仍旧未动,但眼中已生出一股惊怒之意。 “裴光。”季常奕一开口,他身后便走出一名禁军甲士,毕恭毕敬地垂首听命。 “你也是裴家子弟,好好劝劝你们裴家人。” “是。” 那裴光恭敬回应,又快步领着囚车走到引桥之下,抬头呼喊道: “裴剑!家主在此,还不赶紧开门迎接!” 见裴剑没什么反应,他又扶了扶囚车,怒道: “家主被圣上赐恩放回,急需入冢休养,再耽搁下去,若是重伤不治,你可担待得起!” 囚车在他用力撑扶叫喊之下微微晃了一晃,裴云海慢慢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裴剑双眼。 他虽饱受折磨,已是疲弱不堪,但眼中精光迎向裴剑,依然透出身为家主的威严。 那一眼像是透支了他体内剩余的全部精力,看了裴剑一眼之后,裴云海的头又软软地垂了下去,再无动作。 裴剑的心一阵抽紧,恨不得立刻飞身过去斩开囚车,救出家主! 可那一眼,却像是一句话,在他心中掀起一阵回音: “裴剑,既为执剑之人,裴家上下皆是受你庇护。若有人对裴家不利,你当如何?” 那便先踏过我的尸体! 他如是,家主亦如是! 裴光喊得唇焦舌燥,将家主搬出来都未能让裴剑反应分毫,三殿下与王统领又在身后看着,有如芒刺在背,他不由冒出一身冷汗来。 心里一急,裴光便有些口不择言: “裴剑!你不过是我裴府家奴,若非父亲怜悯,你这辈子也只能在裴家当条狗!平时只配给本少爷提鞋倒夜壶,今日也敢在我面前装,瞎了你的狗眼!” “连姓都不配有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裴家的种,使了什么龌龊手段听墙角,偷学我裴家剑法,就敢在这里为难本少爷!你这目无尊卑的狗东西,还不赶快给少爷开门!” 他骂了半天也无动静,季常奕不由暗骂一声废物,纵马上前将裴光一鞭抽开:“滚开!” 眼见三皇子发怒,裴光顾不得疼,吓得赶紧缩在囚车后面,满脑子都是如何还能想办法在三殿下手中讨得一条生路。 “裴剑,本殿下可没太子那么好耐心,陪你慢慢玩。你若是不开门,每过一炷香我便捅裴云海一刀,我看究竟是你能忍还是他能忍。” 裴剑身子微微一震,但仍未开口。 “你若不信,本殿下不妨先送他一刀,作为你我初次见面之礼,如何?” 季常奕口中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把做工精致的长匕首来。 那匕首不过七寸长短,刀身却是曲面。若是真捅上去,伤口呈椭圆,极难愈合,这种设计本就是放血之用。 见他真的毫不迟疑将裴云海从囚车内提了出来,正欲挥刀而下时,引桥一阵吱呀,缓缓放了下来。季常奕抬头一看,裴剑已然不见,只有那引桥搭在壕沟之上,再无半分阻拦。 “三殿下出手,果然胜过千军!” 也没等王统领马屁拍完,季常奕只是一声冷笑,命亲卫护着他冲了进去。王统领见此情形,赶紧示意禁军跟上,杀入剑冢。 他随太子来时带了三千禁军,此刻皆一发冲入剑冢黑竹林之中。 第五十五章 赤炎震皇城(上) 刚入竹林,他们就感觉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竹林本就高大,数千万计竹海均是透出一股暗灰破败之色,从竹竿到竹叶,竟无半分绿意,将头顶天光遮蔽大半,走在里面几乎入目皆是黑影晃动,也不知哪些是人,哪些是竹。 他们三千人冲进去,一下便被竹海分割开来,竹林本就荫凉,地面又覆着一层薄薄灰白雾气,被这么多人乱脚搅动,便在竹海之中升腾翻滚,一阵透骨寒气令人遍体阴冷难忍。 那灰白雾气一入口鼻,竟是淡淡的尸体腐臭味道! 众人见这竹林诡异阴森,却又不敢后退,只能勉强压住心头那股恶心不适,纷纷用布条头巾捂住口鼻,继续向里探去。 可不知走了多久,这竹林竟像是无穷无尽,永远都走不出去一般! “裴光!这是怎么回事!” 见自己戴罪立功的时机来了,裴光忙不迭上前,对季常奕讨好地道: “三殿下,这黑竹林暗含奇门阵法,又引入剑冢尸气,若非裴家嫡系……” 还未等他说完,肩头又是一鞭,火辣辣地发疼。 “本殿下没兴趣知道这些!这地方如此龌龊恶心,赶紧带路!” “是是是!”裴光吃这一鞭,那些自己知晓阵法的讨好邀功之语便吓得统统咽回肚子里,不敢再多提,缩着脖子道: “请殿下跟我来。” 他在前面引路,果然逐一破了竹林奇诡迷障,一路向祠堂方向行去。 还没走多远,突然身后禁军一阵哄乱,不知为何,隔三岔五便有人倒下,更显得诡异万分! “这又是怎么回事!”季常奕惊怒喝道。 “不对啊,这瘴气应该没这么快发作才对……” 王统领不由变色道: “不好,是裴剑!” 一听是裴剑缀尾暗杀,季常奕哪里还敢在此地耽搁半分,立刻催动胯下马匹,对裴光大叫道: “快带我们出去!” “殿下,禁军多是步行,若是我们轻骑先走,只怕他们就要迷失在此地!” 季常奕哪有心思管这些,他生怕走得太慢被裴剑追上,只顾拼命催促裴光,上马赶紧带他和亲卫先走! 王统领拦不住他,又怕失了裴光引导,全军迷失在此,只得赶紧交代身旁副官,将全军紧急变队为长蛇战线,相互衔尾接应,自己则领着部分轻骑,一路留下记号,追随三皇子而去。 …… 虽是家主嘱托,可要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受尽凌虐,裴剑哪里忍得下心。 见裴光竟然置族人安危于不顾,带着禁军破阵入冢,三千之众非同小可,一旦攻入祠堂,顷刻便可倾覆裴家。他只得退而求其次,以轻功暗袭手法将禁军队伍切成碎片,令他们首尾难顾。 见禁军阵型已乱,短时间难以走出竹林,他便提气纵身,全速奔往祠堂。 轻骑不过三百余人,刚刚冲破竹林走上青石大道,便听见一声剑鸣,从竹林中冲出一道黑影,从那道旁石雕兽群之上点足而过,向季常奕等人挥剑而来! “保护三殿下!”不等王统领指挥随行侍卫援护,裴光立刻拔剑冲出,向那黑影迎去! 只见二人身影在半空中一交会,磨出一串刺耳的碰撞之声,裴光笔直地摔落下来,而裴剑身形未停,在季常奕肩上一踏,飞身而过,轻飘飘地落在大道中央,手中轻轻一挥,剑指地面,竟又恢复之前独身对峙众人的姿态。 季常奕被他这一踩,心中怒恨至极,他回头一看裴光,右边大臂以下盔甲衣袖已被一剑斩去,露出光秃秃的胳膊,上面还带着数道浅浅血痕。 伤势虽不重,裴光却已无力再握剑。见剑力悬殊至此,他根本不敢看向季常奕,只得将剑换至左手,咬着牙缓缓站了起来。 只是一擦身便砍中对方数剑,季常奕心中也不由一惊。他自然明白对方顾忌自己皇家身份,不敢真的对他出手,只是想用尽办法将他拦住。 他将前后因果思量一番,脸上竟浮现一丝阴狠笑容。 这裴剑虽武力惊人,可心中顾忌太多,又要守护裴家,又要挽救家主,还不敢得罪皇亲,也不愿对裴光这种叛族之人出手,如此诸多牵挂,心肠柔软,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一眼看出裴剑致命软肋,便低低向王统领说了几句。 王统领虽有些皱眉,但一则没有更好办法,二则也不敢得罪皇子,只得举臂发令道: “甲、乙、丙、丁、戊队,灵蛇阵!己、庚、辛、壬、癸队,弓箭!” 他号令一出,身后三百禁军立刻分成十个小队,形成两组大阵,纵马上前将裴剑团团围住! 青石大道虽然极宽,但在这三百人马的围困下,竟也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两组大阵分为内外两圈,内侧犹如灵蛇游走,围绕着裴剑奔跑不停,间歇用手中长枪不停刺探,可一击不中便立刻纵马而走,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击机会,竟是想以车轮战法消耗裴剑体力。 而外侧一圈骑兵则引弓搭箭,一旦灵蛇阵型出现间隙,他们便立刻乱箭射入,裴剑虽武力远高于他们,可这攻击铺天盖地,无穷无尽,他再是能耐,也有气力耗尽的一刻。 只要稍一松懈,他就立刻会死于阵前乱枪乱箭之下! 季常奕打得便是这个算盘,这么多人一齐围困,耗也将他耗死!以裴剑心性,就算真有能力将这三百人全部杀死,也不一定忍心为之。 而且为了拖住禁军,他必不会逃出阵去,而是以自身吸引住全部人马,只要赌赢了,裴剑必死! 也许真让他赌赢了,此刻裴剑身前一片青光,逼得内侧枪兵无法近身,可身上也已中箭。虽非要害,但他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只要再多中几箭,身死只是迟早的事! 王统领虽是军旅之人,可三百多人用这等打法围攻一人,他也是第一次经历。他不敢多言,只是暗中摇了摇头,禁军今日就算拿下裴剑,也是胜之不武,对军人而言简直屈辱,根本没有任何功勋荣誉可言。 看到裴剑守势渐渐慢了下来,他身上中箭也越来越多,季常奕不由心中大喜,喊道:“不用留活口,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他话刚说完,就听见半空中一串玉落琴音,震人心神,一众禁军突闻此音,几乎要握不住手中枪箭,不由停住攻势,齐齐举目朝半空中发出声音之处望去。 只见一道赤色流光破空而来,待到逼近祠堂时,众人才看清楚这竟是一只朱红色大鸟,浑身烈焰鎏金,仿若九天火凤一般凌空而降! 第五十五章 赤炎震皇城(中) 这赤色流星击来之时,所有人目中瞳孔皆是一缩,不由想起之前从皇城传出的流言来: 赤星当空,灾魔入熙,冲克皇室,吸噬国运! 没想到这赤星之说竟是真的! “如此阵仗围攻一人,皇家果然好大的威风!” 这声音从天而降,将他们震得手足发软,有些马匹前膝一软,差点将马上之人掀翻下来。 季常奕也差点因这一声落马,待他用力拉扯缰绳,好不容易才令胯下骏马重新站起,抬头一看,那火凤悬停在裴剑身后,鸟身之上仿佛还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蓝衣,无冠无饰,虽是最简单的剪裁,却越发将其容貌气质恰到好处地凸显出来。眉眼间神色虽然平淡,可眼神却像他的衣服一样简单利落,又如利剑一般不容季常奕直视其锋芒。 “裴九!你竟真的没死!” 王统领听得季常奕唤出此人名字,不由心中一惊。 他虽没见过裴九其人,可裴九的事迹样样皆是京中奇谈,这些年也不知听了多少。 如今见到真人,却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之人和市井谈论中的纨绔、魔星联想到一起! 趁着大家都在发愣,裴剑便也强按下心中同样的惊异,抓住时机跳出包围圈,朝火凤背上那熟悉之人执剑道: “裴剑……顺意见过九少爷。” 火凤上那人目光一垂,向他看来: “辛苦兄长了。” 兄长?……裴剑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才明白何意,只是心中一阵激荡。裴九这话虽仍是淡淡的,但那份认可与亲情已是不言而喻! “是我无用,让他们攻进来了。” “兄长受伤,此处交给我吧。” 裴剑原本还想提醒他多加小心,可又想到裴九此番重现剑冢,声势如此惊人,心中也不由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便点点头不再多言,一晃身形复又遁入黑竹林。 “我竟不知,裴家是如何获罪至此,还请三殿下明示。” 季常奕此刻才平复下一些心情,见王统领怔怔不知其然,只能强自冷笑道: “京中现在已经人尽皆知,你裴九乃是祸世魔星,逼克皇家!裴家出了你这祸根魔胎,自然戴罪听候发落!” “哦?裴九如何逼克皇家了?” “休要在此装傻充愣,你害死三公主,刺杀皇贵妃,如今还敢强言顶撞,难道不是逼克!” “谁说我被人害死了?”随着季常奕的话,剑九身后又站出一人。 她本就被剑九身形遮挡,又是一身红衣与那火凤颜色相融,故而季常奕之前未能一眼发现她。 她话音甫落,便携着剑九翩然落至地面,双目微抬迎上季常奕。 “三皇兄别来无恙。” 季常奕一阵错愕,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边王统领立刻翻身滚下马来,跪地道: “末将王思忠,见过三公主。” 见他下跪,那三百禁军不由面面相觑,一阵短暂迟疑,便也纷纷跪倒一片下去。 “王统领,此事误会甚多,你虽领父皇圣旨,但还需明辨是非,谨慎行事,勿要枉杀忠良。” 王统领看看寻花,又回头看看季常奕。 他仔细一想,这里头弯弯绕绕,原本就是裴家与皇族的私事,自己领了禁军的差事,只不过是皇家手中的刀剑罢了! 万一这裴家真是被冤枉的,哪天翻了案,今日自己要是错杀一人,日后必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圣上的旨意抄灭裴家,诛拿嫡脉,却又是白纸黑字,抗旨不遵更是死罪! 这前也不是,后也不是,他竟是两头得罪! 难怪之前太子殿下刻意拖延,之后又跑得那样的快! 坑人啊! “王思忠!”见他心生退意,似是真的被寻花言语说动,季常奕不由怒喝道:“圣旨在前,圣意已决,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王统领被他喝了一个激灵,思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向寻花垂首道: “三公主恕罪!末将确实皇命在身,奉旨捉拿裴氏余孽,公主见谅!” 季常奕也向寻花冷笑一声道: “皇妹奉旨和亲,却和到大漠举兵犯境,险些关破国危!我看你与那裴九沆瀣一气,都是命克大熙!” 见他如此颠倒黑白,寻花这才想起之前夜探漱玉宫,熙帝提起金殿污蔑之事,只怕这针对裴家之举本就是父皇暗中授意,季常奕才会如此不管不顾,疯狂逼向裴家,不过是有恃无恐! 若真如此,她便陪着九哥,与裴家一同抵抗便是! 也不知是不是她下意识的防御姿态被剑九看出了心意,只见他伸手微微触在她肩头,口中却仍然不急不徐地说道: “三公主在此,皇贵妃也非我所杀,但嘴长在你们身上,我也懒得多说。只是我很好奇,你们口口声声奉旨捉拿裴氏余孽,究竟想要如何捉拿?是凭你们这几百人,还是再加上竹林里的那些?” “……哦对了,竹林里那些人呆得太久,那瘴气一旦吸入超过两个时辰便会逐渐昏迷致死,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你们是继续攻我,还是回援?” 他这一说,王统领只是大惊! “殿下!” “你慌什么!”季常奕虽也有些心惊,但他却另有一番计较。 “就算只有三百人,也足够将你拿下!若是因你顽抗导致禁军折损,那也是诛杀叛逆为国捐躯,朝廷定当厚恤!裴九,你若真怕他们死了,便立地投降,也好令你裴家少作杀孽!” 剑九只是一声长笑,似是真让他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 “你笑什么!” “你这话如此可笑,难道还不许人笑么?王统领,你也听见了,你禁军几千人的性命,在这位三皇子眼中,不过是挂账的人头罢了,你却还要为他卖命,他好笑,你更好笑。” “你!”王统领一阵羞怒,虽然剑九此言俱是实情,但从他口中说出,又如此不带感情,自己只觉得浑身发凉,心头悲意上涌。 “莫说这区区三百人,便是禁军全部在此,在我眼中并无区别。你可想清楚了,真要令他们无端送死?” “裴九,你好狂妄!” “狂妄?”剑九目光从远处竹林又移向了季常奕他们。 “既然你们说我狂妄,也好,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狂妄!” 虽然只是一句话,却语意冰凉,禁军众人听在耳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突然他们听见祠堂方向传出一阵铿锵之声,似是无数金铁相击,下一个瞬间,那金铁相击之声便向他们一发涌来! 这竟是无数兵器,有刀剑,有斧锤,有长枪,有战矛…… 只是它们都布满铁锈,残破不堪。 这无数兵器自剑冢深处飞出,锋芒向下,悬停在三百人马头顶三尺之处,依然发出微微低鸣,仿佛随时便要往他们天灵盖戳下来! 第五十五章 赤炎震皇城(下) 似乎是要格外优待季常奕一些,旁人只是头悬一两样兵器,可季常奕头顶,竟如圆形扇面一般被斜斜向下围了两圈,足足有百余把! 其中还不时有几把试探着向他脖颈处突刺一下,又缩了回去。 “方才那骑兵杀阵着实给了我一些灵感,三殿下不妨也一同感受感受?” 季常奕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要不是人还坐在马上看不出双膝已软,只怕他此刻早已跪瘫下来! 便是如此,他也被吓得一动不敢再动,生怕一个不留神那锈枪锈剑便穿喉而过,给他留个透明窟窿。 他牙齿战战,却丝毫说不出一个字来,竟是被吓得喉间关节错乱,肌肉失衡。 可剑九也没给他机会说话,只是淡淡又道: “不过我觉得还差了些什么,方能对得起这狂妄二字。” 他说着,将十指一合,在胸前捏出法诀,身后竟骤然升起一个巨大赤色光影,上细下粗,呈十字型,竟是一柄巨剑形状! 那剑影通身赤红,表面浮动着阵阵烈焰漩流,光影之大,几乎可媲美身后祠堂! 随着剑九调运丹田气海运转,那赤炎剑影渐渐凝实成一柄真正的巨剑,剑气伴随着烈焰冲入虚空,剑身一抖,便从他身后飞出,从空中直坠向地面! 碎石崩溅之下,那柄巨剑,如小型山岳一般,直直插入祠堂前的青石大道地面,犹如一道万仞赤壁,将裴氏祠堂护了个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妖术! 季常奕与禁军众人已经看得呆了,甚至都忘了自己头上还悬着利剑! 裴九他干了什么?他从身后召唤了一柄剑?还是一座山? 他们擦擦眼睛再看,那实实在在是一柄剑的形状,可又是一座山的大小! “三殿下方才还说了什么?我魔星祸世,逼克皇家?既然不吃羊肉也惹了一身膻,不如就吃吃羊肉,也不枉我担了这个虚名。” 他这话中语气就犹如在和街坊邻居聊天打趣,可听在季常奕和王统领耳中,只知道这裴九说话,是反的! 他若是言辞凌厉,义愤填膺,也许还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可这口气越是轻描淡写,后头的事就越大! 可他们哪里有什么办法,更何况以他们见识,也根本想象不到裴九接下来会干些什么! 不过剑九也没让他们等待太久。只见那柄山岳一般的巨剑内,似是发出了一阵阵沉闷至极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里面发脾气一般。 “好了小红,我知道你已憋了许久,去吧。” 也不知他在和谁说话,但剑九话音一落,赤炎巨剑便冲天而起,只留下地面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 那柄剑飞到空中,势头一折,竟径直向皇城方向飞去! 远处传来几声巨响,整个京城都感受到了一股地动山摇般的颤栗! “你季家既然如此无情,我也不必再为你们留什么脸面。从此我与裴家不再是季氏之臣,之前季家欠下的一些旧账,也该清算清算。” 季常奕几近呆滞的目光中,只是看着那道红色巨影飞向皇城,狠狠地戳了下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当他以为还有第五下时,那剑复又悬在半空,远远看着,形状更是清晰异常,它就那么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下面是…… 季常奕的脑子一下子嗡地炸开! “这四剑,一剑是皇贵妃的漱玉宫,一剑是五皇子所在顺安宫,一剑是丽妃的吟风宫,一剑是三殿下的府邸……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季常奕喉结猛地一阵上下抖动,脸色阴沉至极,剑九这话一出,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他猛地一拧缰绳,反身向竹林之外扑去! “王统领,剑冢弹丸之地,容不下这么多禁军,恕不相送。另外,我已更名剑九,早已不是裴家人,若要与我再说什么,莫要扯上裴家。这最后一剑的位置,就是剑九的态度。” 王统领见他如此强硬,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是拱手谢过,便连忙带着禁军众人撤了出去。 裴光见季常奕与禁军均被剑九瞬间逼退,大惊失色,正准备混在人群之中一并逃离,却被剑九一眼看到他裸露的手臂。 剑九双目猛地一震,那空中利剑便如暴雨般坠落,将裴光周身围了一圈,如剑山一般,将他插在原地,再难移动半分! 他那裸露的小臂之上,竟是一圈深深齿痕! 寻花见他双目如若冒出火来,只是死死盯住那剑山中的人,不由关切问道:“九哥?” “杀我母亲之人……找到了。” 剑九只从牙缝中迸出这句话,便纵身向那剑山跃去。 …… …… …… 王思忠从剑冢带回的消息,瞬间将朝堂搅成了一锅滚粥。 那火焰山一般的巨剑,悬在金銮殿正上方空中。 也不知究竟是要强作问心无愧,还是熙帝真的胆识过人,竟全然不惧剑锋正对龙椅,依旧照常传唤百官入朝,例行议政。 百官上朝之时,皆在剑影笼罩之下颤抖而过,生怕那柄剑什么时候就压了下来,将他们砸成肉酱。 “王思忠,裴九都是如何说的?” 王思忠跪在阶下,承受着陛下与群臣的目光,他哪里敢将裴九如此大逆不道的原话直接复述,只是低头惶恐奏道: “昨日裴九放言,此后裴家将与皇室分庭抗礼,再不遵君臣之仪。他也不再是裴家之人,而是更名剑九。”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裴家这是公然反了! 可就算王思忠不说,就凭头上那座剑山,裴家什么意思他们哪会不知!最要命的是,裴家有这等之力倚仗,就算真反了,他们竟也束手无策! 至于更名剑九,更是无人关心,他都已是这般护着裴家,是否裴家之人,现下还有何重要! “众卿也都听见了。事已至此,不妨议一议,该当如何应对。”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挑头乱讲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站在最前面的那几个老家伙们。 见熙帝也望过来,丞相高旭只得轻咳一声,上前奏道: “启禀陛下,裴家虽有反意,但并未行举兵之事,之前毁坏宫殿府邸,也无实质伤亡,那剑九素来不参政事,此刻做出逼宫威胁姿态,兴许只是一时意气,又或是裴家想借此与朝廷谈什么条件。陛下不妨召见他们,看其究竟想要如何,勿要激怒对方,以免皇城再蒙损失。” 第五十六章 青冢祭亲恩(上) 丞相此言一出,群臣纷纷点头附和,唯有太傅独独摇头。 “高相此言不妥。召见裴氏,届时一言不合岂非引狼入室?依老臣之见,陛下可遣钦差至剑冢约谈,方为妥当。” “太傅认为,哪位卿家可堪此任?” 太傅捻了捻全白胡须,沉吟片刻奏道: “说到底,此事干系皆因冲克皇室罪名而起,与其委任朝廷官员,不如遣派一位较有分量的皇子前去调解,将症结从国事化为私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熙帝想了想,又见高旭与群臣并无反对意见,便问道: “太傅所言有理,你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三皇子之前已与裴氏结怨,其余皇子又年岁较轻镇不住场面,均不太妥当。老臣思量之下,最合适出面的,莫过于太子与大皇子。” 熙帝闻言微微点头。 “飞儿镇守雍关远水不救近火,此事就由太子出面一趟吧。传朕旨意,即刻解除太子禁足,与裴家协议此事,授随机变通之权,如朕亲至。” “陛下英明。” 见太傅要行礼退下,熙帝似想到一事,又叫住他道:“再拟一道旨,让大皇子即刻回京,若是太子这边出现什么情况,他这个做大哥的也好帮衬一二。” “臣遵旨。” …… …… …… 当裴家众人见禁军杀入黑竹林,已是惊弓之鸟一般缩在祠堂内。 几位长老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带着族中青壮子弟守在祠堂门口,只待背水一战,却正好瞧见火凤降临,剑九归冢回护! 万剑齐发已是惊人,直到那惊世骇俗的巨剑一击,再之后裴剑也将家主从黑竹林救出带回祠堂,他们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剑冢危机,总算是解了! 剑九踏入祠堂之时,他们皆纷纷迎上前去,想要和他说上两句,表示感激,可不想剑九却看也不看他们,只是大步走到供桌灵位前,凝视片刻,伸手取下裴云天与裴青意的牌位,一言不发入了通往执剑草庐的密道。 只留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几位长老面上极为尴尬,下面却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小九此番回来,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遭遇这么大的事,心里有怨恨,性子变了也是难免。他以前就不太爱搭理人,如今这是越发的难以接近了!” “再怎么样,他也是晚辈,这么多长辈与他说话,理都不理,未免太无礼了些!” “家主都已将他逐出裴家,此番裴家有难,他能回来已是难得,你还提什么长辈不长辈,由他去吧!” “那他还会再走吗?万一他不在,朝廷又派兵过来,如何是好?” “话又说回来,他这次救了裴家,是不是可以将功抵罪,回归裴氏宗族了?” “他回来了,裴剑怎么办?莫非两人还要再打一次,争那执剑之人?” “说什么疯话呢!裴家现在已是生死关头,哪里还能为了这种事情再自毁羽翼!” 寻花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心中万般滋味均倒在一处,一时竟然难以分辨其中感受。 她见剑九只是前行,便也不再多言,只是跟了上去,随他一起入了剑冢深处。 刚出密道,她便被眼前遍布山坡的残兵锈甲惊在原地! 自己原本十分得意当日画阁所作剑九画像,按着传闻描述,她自认已将剑冢肃杀之气画到十分传神,可没想到亲临此地,自己仍是太天真了! 原来他……一直都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三青朱愿本来化作小鸟栖于各自主人肩头,一入剑冢,三青便振翅一飞,立在入冢处的枯枝上,再不入内半分。 朱愿见它如此,知道必是剑九心意,便也如它一般栖上枝头,目送他二人默默穿过那阴风呼啸的无尽尸甲,去往执剑草庐之后的坟茔。 与黑暗阴冷的剑冢遗址不同,草庐之后夹着山壁,是一片连绵的青草山坡。若非每处凸起都插着一把佩剑,谁又知道这竟是坟冢,下面埋着的都是裴家历代剑道至高。 离他们最近的两处小丘,一个顶端插着一把雪白剑鞘,而另一个,则并排插着剑鞘与两片断裂剑身,远远看去,像是坟头的祭香。 剑九径直走到那三片残剑的土丘之处,默默跪下身去,从墟鼎之中取出三个牌位,又将一截断臂放置于最左牌位面前,撮土为香,轻声道: “父亲,母亲,小叔叔,小九回来看你们了。” 寻花便也上前,跪在剑九身侧,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父亲,昔日你为我抓周,如今竟真的应了那一无所有的兆头。裴姓、佩剑、武学、亲恩、皇恩皆已尽去,是小九不孝。” 说着,他向着正中的牌位磕下一个头去。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先皇后已死,太子并无失德,小九不能迁怒无辜之人,望父亲原谅小九不能以命追偿,但冤有头债有主,这笔仇,小九会让季明川一并奉还。” 季明川便是熙帝登基前的名讳。他又磕了个头,接着道: “母亲,我已手刃当日蒙面行凶之人,他害您不得全身入葬,小九便也让他遭受百倍报应,小九将您与父亲合葬,望您二老泉下相聚,再不分离。” 剑九向那断臂所在牌位叩首后,又转目看向最右。 “小叔叔,引魂折断,我被逐出裴家,是小九辜负了你的栽培和嘱托。但剑冢已有了新的执剑人,他很好,对得起这裴家姓氏,就原谅小九自私一回,不能再陪你守在剑冢了。” 他说着,将坟头引魂取下,祭于裴青意灵前,右手一伸,轻轻将寻花的手执起。 “小九在外漂泊这些年,也并非一事无成。小花虽不是裴家媳妇,却是小九此生认定的伴侣,这次小九带她回来拜见父亲,母亲,小叔叔,小九很好,你们就放心吧。” 他话音未落,寻花泪珠簌簌而下,已随着他的那一声声称呼向面前的牌位纳首而拜。 “寻花见过父亲,母亲,小叔叔。” 她并未以公主或季家女身份拜见,剑九心中感激,捏着她的手掌略略一紧,又对牌位拜道: “小九此身已背负太多因果,不愿再牵连裴家气运。此番回冢拜祭亲恩,之后我会带着小花归隐,此生再不入裴家宗祠,还望父亲母亲和小叔叔恕我不敬祖宗,不尊家主之罪,今日一别,再无来生,这一世的恩情,就让小九在这一世都还了吧。” 说罢他又重重叩首三次,从脑后抓过一束头发,掌刃斜斜一切,那缕黑发迎刃而落,剑九将其祭于裴云天牌位之前,方携着寻花站起身来。 一阵风吹过,坟上青草连绵晃动,似是他们在天有灵,慰怀点头,目送着剑九与寻花身影相依,入了草庐。 第五十六章 青冢祭亲恩(中) “九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非再三确认,寻花简直以为自己感知出现了问题!他二人牵动水火灵珠化丹之时,她竟发现剑九虽然内力气海依旧汹涌澎湃,但却出现了精元枯竭之相! “小花,我方才已经哄着你正式拜了长辈,若是夭寿,让你守寡,你会不会怪我?” 剑九语气仍然轻松平淡,甚至还隐约带着一丝调侃。 “不会的!哪怕你只剩最后一世,也应有百年寿命,如今连三十年都不到,怎么可能!” “你别激动……我也不是说死就死,若是保养得好,说不定还能再活个几年。” “你之前不是让三青渡过寿元,让它再渡你一些,若是不够,还有愿儿!” 剑九摇摇头,双手轻轻扶着寻花头颅,贴在自己额前,让她镇定一些。 “是我想看那绝巅之景,一时冲动,用焚天焰灵祭炼了小红,才会如此。此番我焚的是魂元,三青朱愿渡化寿元的法子,对我并无作用。” 寻花听着他喃喃之语,万千柔肠都翻搅在一处,心头疼痛不已,眼中却怎么也滴不下泪来。她伴随九哥这些年,他又怎会是那种一时冲动之人! “九哥……我不与你争这些,你做什么……自有你的道理。不管是几年,还是几日,哪怕只有几息!我曾说过,你就算死了,也只能与我死在一处。” 剑九突然笑了,手指探入寻花发丝之中,摩挲了几下。 “好。万一埋得早了,再挖出来,重新与你埋在一处便是。” …… 接下来的数日,他二人再未踏出草庐。 草庐中竟是每日不间断地传出归冥琴音,只在东方既白之时才稍停两个时辰。 剑冢本就是裴家禁地,若非大祭,就连家主也不得擅入。除了裴剑因执剑人的身份进来几次,却也不敢进入草庐,只是辗转祠堂与剑冢之间,借送饭食饮水之机,为裴家打探剑九动静。 待剑九出冢,已得裴剑捎来的消息,这几日有两个人在剑冢外围盘桓良久,想要见他一面。 太子季常云自奉旨出宫与剑九商谈化解,却因剑九闭关,被裴家冷冷拒之门外。 他虽不知剑九为何如此,但为表诚意,便也放低姿态,果然未再强求,只是在引桥外半里处搭了一个临时的凉亭和微型驿站,作为休憩等待之用。 他每日白天便在凉亭等候,晚上只在驿站稍事休息,如此风餐露宿,全然放下东宫架子,一连等待了三四日之久。 这日他依旧面朝剑冢,一直坐到太阳西坠,只道今日又这么过去了,季常云摇摇头,饮下杯中最后一口残茶,便起身准备回驿站休息。 “太子这便走了,不请剑九喝一杯么?” 他猛然回头,却有一人端坐在竹墩之上,背朝剑冢。 夕阳光辉迎面而来,将他全身都笼在金霞之中,虽是眉目如故,却面覆淡金,已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剑九兄弟何时来的,这等神出鬼没的本事,常云佩服。” 那人只是哈哈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太子说话仍是如此滴水不漏。” 他也未故作谦虚,只是淡然看着太子归坐,命宫人新沏上一壶茶来。 宫人刚要下去,季常云又唤住他道: “我与剑九兄弟久别重逢,茶终究淡了些,还是温一壶酒来吧。” 剑九微微笑道: “太子不必客气,淡有淡的好处,茶便可以了。” 季常云点头,那宫人接他眼色,忙不迭下去,不多时果然沏上一壶新茶来。 “今日只是闲聚,剑九兄弟也莫要一口一个太子,身在皇家日日谨言慎行,带着这个头衔,我也是不自在的很。” “闲聚?常云兄难道不是为了皇命而来?” 见剑九丝毫没有客套,直接就奔了主题,季常云便也收起那些虚礼,坦然道: “自是皇命,但也是父命。我这做儿子的,哪敢说父亲的不是,但我季家,实是亏欠了剑九兄弟。” “既如此,先皇后影阁买凶,设计大漠反目害死我父亲,这笔帐是由你来还,还是你季家何人来还?” 季常云身躯一震,被他这句话惊得几乎没握稳手中的茶杯! 他定定看向剑九,双眸颤动,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他才舒出一口长气,苦笑道: “剑九兄弟为人,自是不会平白诬陷,你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看来此事多半是真的了。父母债,子女偿,这本是天经地义,母后已薨逝多年,若是剑九兄弟定要以命偿命……常云自当代母谢罪。” 剑九本是面带几分质问,见他说出此话,眼中厉色一松,便也恢复了之前平静表情,淡淡道: “没想到季明川这等阴险狡猾,生出的儿子倒有几分担当。” 季常云苦笑不语。这父母心性,哪是做儿子的可以挑选! “虽是母债子偿不错,但此间错综复杂,这干系也轮不到你来担。我父亲的仇,皆因你父亲而起,自然是由他来还。” “剑九兄弟……此话何意!” 待得知了事情真相,饶是季常云修养极好,此刻竟也神色大变,手中茶杯啪嗒一声跌落地上,裂为碎片。 “这……竟是如此!母后……竟然是父皇所杀!” “非但如此,皇贵妃也是因着同样缘故,被季明川亲手赐死,此乃三公主亲眼所见,如此双亲相残,她再不想当季氏女,今日不肯与你相见,我便代她向你转告其中缘由。” 季常云没有说话,右手仍是握着茶杯的姿态,指节微微颤抖,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母亲买凶杀害自己爱人,却被父亲亲手杀死,如此家庭,如此父母,难怪三皇妹再不想回皇家! 再看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三皇妹已得解脱,自己却仍深陷桎梏! 见季常云面色灰白,剑九又继续道: “我剑指皇城,便是此故。这一剑未落,不过是顾及公主心情,不愿她双亲尽失罢了!但此仇根本无从化解,你说奉旨商谈,可如今已知真相,这旨,你可还想奉?你若奉旨,你我便没什么好谈。” 说完,他便拂袖而起,还未等他转身,衣袖一角便被季常云一把抓住。 “……可谈。” …… …… …… 第五十六章 青冢祭亲恩(下) 剑九接下来去见的那人,却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醉天仙的精阁包厢之中。 见那一身素蓝,段见惊得下巴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兄弟,真的是你!” 见剑九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并非幻影,他这才揉揉脸道: “他们都说你回了剑冢,我原本不信,还以为又是裴家弄的什么玄虚,但又放不下这个念想,跑过去看了几次,裴家那些人打着你的名号,又不让我见你,后来太子来了,我哪里还敢靠近,本想等太子走了再去试试运气,没想到真是你回来了!”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在混着日子,到现在还未曾成家?” “……你成了家,怎么说话就跟家里那些姨娘姑嫂似的,想要给我做媒了?你倒是如愿以偿娶了公主,天朝绝艳已揽怀中,其他姑娘哪里还能再入你的眼。兄弟我就惨喽,想要找个如锦儿那般知心可人儿,哪有那么容易!” “锦儿……你对她到底有意无意?” “我有意又有什么用,千红醉的出身,我爹娘还不打死我!锦儿如此聪明,自那之后便一直躲着我,她若无意,来者皆是客,何必单单躲我!” “……” “好了,也别盯着我八卦,你倒潇洒,离了裴家天高海阔,只留下兄弟我还在京城之中坐井观天!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你和裴家的事情都在京城里传疯了!快跟我讲讲,外面世界好不好玩!” 剑九看着这个打小混在一处的兄弟,不由有些心生感概。 虽口口声声称兄道弟,却只是发小之间戏言惯了,并不曾像与乌图那般拜过生死与共的把子。 但若说不是兄弟,二人当下相见,却又比重逢乌图时更加令人温暖怀念,两人叫了昔日惯点的美酒佳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喝着,虽然没有拼酒干杯的豪气,却简简单单,亲切非常。 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好似这几年的分别,根本未曾发生过,只是隔夜的梦境一般。 听剑九说着这些年的奇遇,段见只是一阵目瞪口呆。 “你大爷的,这些日子竟过得如此精彩,早知如此,当日带上我就好了。” 见他有些微醺,嘴里碎碎念叨的样子,剑九不由摇头失笑。 突然他脑中一阵疼痛,似是被大锤一通乱撞,眼前竟有些发晕。他连忙扶住额头,暗暗运功调息,才缓缓将那股突如其来的不适之感强压下去。 段见抬起头来,看他有些摇晃,眼中现出惊讶之色: “你怎么了?” 剑九见他神色奇怪,不知自己有何不妥,只是低头朝身上看去。 蓝衫胸口之处,不知何时竟沾上了几滴血渍!那血迹濡湿,似是新溅上不久。 他这一低头,又是一滴血红,啪地滴了上去! 剑九反手往鼻尖一抹,却抹了个满手殷红! 段见看他这副样子,赶紧手忙脚乱地递上帕子,让他擦拭干净。 “好端端的,这又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武功逆了天,招了火焰山剑压皇城,我只当你都要成仙入圣,还想跟着你好好风光一把,你这……你这是……” 他心里一急,嘴里语言都有些组织不利索起来。 剑九运诀将血脉封住,这才堪堪止住了血。见此事已被段见撞破,也不想再寻由头扯谎,便将自己的事告诉了他。 “本来今日与你相见,便是打算诀别。我所行之事本就危险,又是这般命数,你与我走的太近并非好事。今日你就只当未见过我吧。” 段见低着头,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只是双手紧紧攥着桌布,将那满团锦簇抓得皱皱巴巴。 突然他手一松,闷声道: “不行。你过来白吃白喝一顿就想跑路,我不答应。” 虽不知段见说这话什么意思,但剑九此刻心中有些乱,也没心思细究,只是随口问道: “那你想要如何?” “我是个生意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当年我帮你赎那对玺玉错金耳坠,弄了那三千两银子,回去后被我爹发现偷帐,打得几个月都下不了床。还帮你跑腿送那劳什子知了,你这一跑就是几年不见,好不容易回来,白嫖我一顿酒肉又想开溜,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占兄弟便宜的,你得还我。” “好。你要多少?” 见他竟答应得如此干脆,段见心中不免一阵发气。他从身上挂着的缎包中翻出一支金墨狼毫和一张灰黢黢的纸来,往剑九鼻尖下一递。 “这是何物?” “你现在如此能耐,我再找你要钱岂非不划算。你就在这里签个名字,按个血手印。哪天我想好要什么自己填上去,再去找你讨,你若死了,我就去找裴家要,谅他们也不敢不认。” 这倒像是段见能干出来的事情。 剑九心中苦笑,只当是亏欠了这位兄弟,再说他身无长物,根本不在意身外之事,便依他所言用那金墨狼毫在灰纸末尾签上自己名字,就着残血又按了一个指印。 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他刚一按完,那纸笔就被段见急急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卷好收入包中。 “没胃口,不吃了!” 他双手往胸前一揣,竟赌气走了。 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不欢而散,剑九虽觉得有些意外遗憾,但也并未如何,只是目中惆怅失落之色微微一闪,人便也原地消失不见。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盛筵再好终须散,就让它去吧。 …… …… …… 自从有了溅血征兆,寻花再不敢松懈半分,每日以归冥引细细为他修护残元,若非必要,二人几乎再不踏出草庐半步。 数日后的清晨,他看着皇城方向小红所化巨剑,又看看身旁寻花还在安睡的侧脸,心中意念一动,三青便从窗外振翅飞来。 他根本不知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未防变数,这件事情必须要尽快办完。 次日傍晚,宫中便传出噩耗,东宫惊变,太子行为癫狂无状,似是中邪一般。折腾了大半夜,虽是消停了下去,却一病不起,气息愈见微弱。 也不知宣了多少太医陆续请脉,会诊之后纷纷跪在熙帝面前颤抖,这样子,竟像是不中用了! 自太子与剑九见了那一面,只说未有结果尚待再谈,可回来没几日就成了这样,难道那日谈判破裂,剑九对皇室余恨难消,又向太子下手了不成! 第五十七章 东宫换天日(上) 正在一团乱麻之际,大皇子也正在这几日抵达皇城。 这边厢太子已在东宫汤药不进,奄奄一息,那一头群臣却在大殿之上唾沫横飞,站长站嫡,为下一位东宫之主做国本之争。 事情竟是这样的巧,季常飞奉旨回京本以为是协助太子调停裴家之事,没想到一回来竟遇上东宫之变! 他躲了一辈子夺嫡,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躲不过! 眼看太子薨逝可能就在这几天,皇城内千万双眼睛此刻都紧紧盯着东宫,别说丽妃与季常奕这边,就是那些昔日被皇贵妃与丽妃之威压得不敢抬头的嫔妃皇子,此刻也都纷纷动了心思。 只不过顾忌大皇子归京,手中又有兵权,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使劲。 除去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此刻朝中群臣已分为明显几派,究竟是支持大皇子,还是支持先贵妃所出皇七子,亦或是三皇子,竟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众臣不决,便将目光纷纷投向熙帝。 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算盘,这位圣上一面宣召大皇子入京,与丞相、太傅一同主持朝议,一面追封先贵妃为正德皇后,入帝陵按皇后规制下葬,一面又夜夜留宿风吟宫,竟是几头施恩! 那些人越是看不懂,便越是心痒难耐。 可太子终究是挺不住了,待熙帝再次踏入东宫,太子妃与两名侍妾已在榻下哭成泪人,见熙帝进来,忙不迭转身叩迎陛下。 “人还没死,哭什么丧!” 熙帝面色阴沉,将她们连同殿中所有宫婢呵斥了出去,这才坐在太子榻边,朝他看去。 才不过几日功夫,太子已清减得不成样子,那只手掌几乎只是骨骼上蒙着一层皮,被熙帝攥在手中,冰凉发软,半分生机也无。 兴许是感受到了熙帝,季常云艰难撑开眼皮,眼珠微动看向父皇。 “云儿,朕来看你了。你可好些?” 季常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熙帝轻轻一按肩头,便再也撑不住,又倒了回去。 他喉间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 “那日你与剑九相见,回来就成了这样。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见熙帝问他,一贯温吞儒弱的季常云竟睁了睁眼,那只枯手反过来扣在熙帝腕上: “他说……父皇杀了母后,可是真的?”他声音嘶哑,虚弱至极。 “你听他胡言乱语什么!”熙帝猛地一挣,太子的手啪嗒一声,软软地掉在被褥之中。 熙帝这才觉得自己反应似是大了些,他按下自己有些焦躁的情绪,柔声道: “云儿,莫要被那剑九离间,他这么说,无非想让你我父子反目,好泄他私怨。” “父皇,儿臣……儿臣已是快要死了,临死只想听一句真话,母后……母后当年……”季常云说着,突然有些接不上气来。 见他真是快要死了,熙帝也不知是为了全他念想,还是想让自己借机宣泄几分积郁,他心中翻来覆去想了数遍,终是没有忍住,霍然立起身来,低低地恨声道: “你们一个一个,口口声声为朕分忧,却让朕日夜不得安寝!皇后如此,贵妃如此,还有丽妃!景妃!就连丰妃,也不过只是表面温顺,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藏的什么心思!朕已给了你们至高尊荣,尚且人心不足,也不知道背着朕做了多少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戳指向着后宫方向。 太子见他突然暴起发怒,似是有些害怕,却又无力接话,只能听他一气说了下去。 “原本以为你能守住东宫,至少等易儿再大一些,没想到你竟如此不中用!那剑九不过几句话便将你击垮,要不是偏偏看中你性子柔弱,朕怎会让你这软骨头坐东宫位置!” “为了收你这烂摊子,朕还得千里迢迢将老大召回,防着老三!这该死的季明川,竟留了这么多种,公主年纪到了,往外一嫁便也了事,偏偏儿子也生了这么多!你们季家一窝八百个心眼子,朕每日陷在你们中间,还得费尽心思拉扯!” 他只顾自己低声发泄,全然不见此刻季常云眼中已是一片惊骇! “你……你刚说什么,你说季家……” 熙帝转过头来,面上肌肉一片扭曲。 “朕已成全你,让你知道了这么多,此刻你可以去死了!待朕把剩下几个也料理了,就送你们那种马老子与你们一起地下相聚!” 他坐回榻边,拿起一个缎面软靠,向季常云头上用力捂去!季常云只是用力挣扎,双手胡乱挥舞,一把抓住他手腕,想要用力掰开。 熙帝哪里会让他如愿,一咬牙手中又加了三分力气。可没想到,季常云那看似枯瘦的手掌一紧,竟如铁钳一般将他腕间死死卡住! 他脸还被软靠遮着,不知为何,只见那双手皮肤一阵抖动,像是充气一般鼓了起来! 不过眨眼功夫,那双手便已与常人无异,软靠之下传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心态如此糟糕,可当不好皇帝啊。” 这声音…… “剑九!” 熙帝心中大骇,再也顾不上遮掩,本能地运起全身功力,将双腕一夺,床榻经受不起他如此大力按压,瞬间四分五裂! 那软靠也滚落到一边去,露出季常云的脸来。只是那脸仍旧憔悴萎靡,和手上的充盈肌肤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是……人皮面具! 熙帝顾不上多想,身型一拧,便旋身飞上殿中横梁,想要躲开剑九正面的攻击。 可剑九并未追击,而是双目望向他,不急不慌,一副看着笼中之鸟的样子。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眼光急急朝下面望了一圈,瞳孔瞬间紧缩起来! 那床榻背面的屏风后,竟站了好几个人!此刻他们也正循声望向横梁之处,与熙帝眼神撞了个正着! 太傅姚焕,丞相高旭,禁军大统领王思忠! 只是他们虽抬头望来,身子却纹丝不动,也无一丝声音发出,竟是被人点中穴道,定在此地。 没想到太子竟联手剑九,给他做了一个这样大的局,让他功亏一篑! 一声巨响,竟是熙帝强行运力跃起,将殿顶冲出一个大洞,想要从宫殿上方逃遁! 可他身形堪堪冲出殿顶,便又猛然摔落下来!一柄赤红长剑将他肩胛穿透,牢牢钉在下方的地面之上! 这居然是之前那柄赤炎山岳一般的巨剑,此刻缩成普通大小从金銮殿飞来,将他一发打落! 第五十七章 东宫换天日(中) 见熙帝已就擒,剑九抬手向面上一抹,恢复了本来容貌,另一手朝屏风一拂,将其掀在一旁,隔空解了众人穴道,又略略侧头说道: “好了,你们下来吧。” 只见头顶飘下两个人来,竟是寻花携着太子,一开始便摒声静气躲在横梁之上! 也是熙帝方寸大乱,顾头不顾尾,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本是他用来设计寻花,没想到今日自己却也栽在了这一手里! 真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季常云在横梁上时,已将一切尽收眼底,此刻心头虽是震撼,但仍不忘朝三位重臣道: “高相,姚太傅,王统领,今日为请三位见证,多有得罪,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三人被这东宫反转只是惊愣在地,除了呆呆地听太子说话,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本我只疑心父皇隐瞒当年旧事,没想到此人竟不是父皇,也不知潜伏了多少年,惑乱我大熙国本。此事实在太大,还望三位大人今日所见守口如瓶,待本宫理清前因后果,再行定夺,以免朝野动荡,天下再乱。” 王思忠是个粗人,除了本能点头,便也再无其他想法,可高旭与姚焕均是在朝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狐狸,一回过神来,便立刻跪地道: “皇脉不清,国之大祸!还请太子殿下尽快即位,扶正社稷!” 王思忠见他二人下跪,便也忙不迭跟着跪下,连连叩首。 季常云没有回答,看似有些犹豫。他转头看看剑九,对方却是毫无反应,不愿插手此事。他又看看寻花,轻声问道: “皇妹以为如何?” 寻花紧紧咬住嘴唇,只吐出几个字来: “他杀我母妃,又并非父皇,还望二哥许我亲手报仇。” “这是自然,你我母亲皆遭此人毒手,待我们问出他真实身份,肃清余毒,便交由三妹亲自发落。” 寻花得他许诺,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只去往剑九身边。 季常云再次看向跪在一旁的三人,深吸一口气,闭目道: “此人身份敏感,不能明面入狱审讯,先将他幽禁于敛翠园,本宫亲审,定给朝野一个交代。即位之事,需安服人心方可为之,这几日的说法,就有劳三位大人多多费心。” “臣等谨遵太子殿下教旨!” …… 第二日朝议,众臣便被告知,熙帝为换太子一命,颁下罪己诏,自闭深宫以息天怒,兴许此举感动了天地,太子殿下昨夜生死一线,最终竟踏过了鬼门关,硬挺了过来。 经此一事,熙帝决意闭宫,继续为太子和宗室祈福,朝政之事只由丞相、太傅、大皇子定夺,令禁军大统领拱卫皇城安防,待太子康复,再行监国之权。 后宫所有嫔妃一律持斋闭宫,与熙帝一同为太子社稷祈福,非国礼之日不得擅出宫门一步,所有皇子也被隔离于各自母妃宫门之外,以防冲撞神灵。 她们虽是不甘不愿,但陛下亲下诏书,又是三位重臣当众宣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领旨谢恩,眼睁睁看着宫门被禁军关闭,轮番换守。 与此同时,皇家大赦天下,就连裴家的事也被熙帝罪己诏书轻轻带过,裴国公恢复爵位,赐还府邸,一切均又回复到裴府最盛时的光景。 也许是罪己与祈福真的起了作用,太子的身体日渐一日大好起来,不出三五日,便已可正常进食,下床走动。 再过了几日,太子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金銮殿上,以监国之名端坐龙椅,一扫平日温吞犹豫之相,朝议应对,定计决策,竟丝毫不逊熙帝之时,那些元老忠臣看在眼中,只是暗暗点头。 见太子潜龙已出,名分稳固,其余各皇子便也都纷纷将那夺嫡的心思熄灭了大半,只盼二哥能念在往日情分,善待他们。哪怕还有些暗中想法,这便也都是后话了。 …… 季常云坐在敛翠园中,看着眼前铁笼里被重重铁链锁住的伪帝,手中茶杯举到嘴边,又放了下去。 朝中之事虽是定了,但这伪帝身份,他用尽办法逼供数日,也未能从他口中撬出半分。 不过发生了两件事情,仍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一是不知为何,伪帝容貌竟突然起了变化,半面还是熙帝模样,但另外半面却狰狞可怖,像蛇脸一般瞳孔竖立,覆着焦黑鳞片,十分瘆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是那半边人面渐渐也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兴许便是伪帝本来的容貌。 熙帝年岁已逾五十,但这伪帝真容现出,却显得年轻不少,看上去并未到四十。季常云暗中将他面容绘出,私下遣人各处暗访,均未查出此人真实身份。 另一件事,便是他得寻花确认,皇七子季常易并非季氏血脉,而是伪帝亲生,贵妃一死,季常易便由丰妃暂时抚养。 可当他遣人至丰妃殿中要人,却被告知季常易已被三公主抢先一步带走,下落不明。 剑九寻花自那日后便不再见人,他也不是没遣人去剑冢试探询问,只是他们并未出现,而是让那只蓝色小鸟捎来了一张纸条。 “稚子无辜。” 这便是剑九公然认下了带走季常易之事。季常云虽心中不悦,但此时他哪敢得罪剑九,只得胡乱找个理由,将七皇子失踪的事遮掩了过去。 …… 原本以为剑九精神会日渐消耗下去,不曾想他却反觉得元神益发稳固了起来。 他心中诧异,气运丹田识海将自己全身仔仔细细内视一遍,却看不出丝毫异样,当真是奇怪之极。寻花也发觉此事,自是惊喜不已。 但他也并未多想,只当是命数如此,此身不过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在这无尽苦海中随波逐流,风雨雷电袭来,他便拼死抵抗,风平浪静之时,就与寻花珍惜当下,不负此生。 朝局已定,裴家危机也已解除,他们便商量着在这人世好好领略游览一番,将之前错过的那些遗憾都尽数弥补回来。 寻花自小在深宫长大,一朝离宫又远赴千里,漂泊数年,对这从小长大的京城繁华竟是半点也没见着,这第一站,剑九便决意带她先在京城游览。 只是若在京城,他不免怀念起和段见一起的时光来。如今他已不再受阳寿所扰,便想着再去约上段见,旧地重游。 可他方到段府门口,却见锣鼓仪仗结队吹奏,鞭炮红纸直炸得冲上天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厚厚的硫磺火气,那漫天碎纸飘落下来,在地上铺得犹如一层厚毯一般。 段见……这是要成亲了? 第五十七章 东宫换天日(下) 他心下疑惑,驻足在门外人群之中,听着街坊姑婆的议论之声。 “这段家真是作孽,竟要讨新娘子冲喜!听说段家少爷病了几日,只怕是不行了,他们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赌个命了!” “新娘也是可怜,也不知道丈夫能不能熬过拜堂,若是还未礼成这新郎官就瞪眼伸腿,只怕也不能再嫁了吧!” “还嫁什么嫁,我听人说新娘子本就是勾栏里的姐儿,此番段府为了冲喜给她赎了身,就算入门守寡,那也是段府的少奶奶,也好过回那火坑里挣扎!” “那倒是,这段家本就是京城首富,段老爷又只有这么一根独苗,新娘子若是能做个当家奶奶,倒也这辈子不愁了!” “你说的轻巧,段家那些叔伯兄弟能干瞪眼看着一个外人来?依我看,这新娘入了段家的门,万一丈夫死了,这般身份只怕被人作践,还不如在窑子里呢!” “那你说她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 “窑姐的心思我们哪里知道!说不定段家给够了钱,又或是有什么别的筹算呢!何况这种亲事,好人家的女儿哪里会答应!”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一听新娘子来了,众人便都住了嘴,只是互相拥挤着,踮起脚朝街口看去。 只见街口果然出现一队花轿礼乐,媒婆喜气洋洋地走在前面,这结亲阵仗竟是奢华至极,不但八抬大轿仪礼众多,众人身上衣服,随行鞭炮仪仗也均是精工细做,一看就是下足了功夫。 众人见新娘子花轿来了,这番阵仗看在眼中,又不免纷纷议论羡慕段家财势,段老爷对这独子宠爱非常,这段少爷冤孽可怜等语。 正七嘴八舌间,花轿已至段府大门前,鞭炮越发热烈起来。 媒婆将新娘从轿中扶出,领着走进了旁边的角门。随行的轿夫仪仗又吹奏等候了片刻,这才停了家伙,围着门口的管家讨要费用。 剑九见此情景,便离开人群,悄无声息地翻入段府高墙,一路追着那媒婆与新娘身影而去。 刚一入府,他便心中一震! 方才段府门外还是喜庆锣鼓,鞭炮冲天,一片热闹火红,可一进府中,除了鼓乐鞭炮声渐渐淡去,府里竟一片缟素,廊下檐角缀的全都是黑白色! 这段府竟然做了两手准备,想要婚仪冲喜不成,便直接入殓收棺了! 他心中惊疑,段见身体一向不错,富贵人家又极重保养,怎会突然就一病不起,成了这样! 因段见早已卧床不起,府中便也谢绝宾客,只让一名小厮怀抱一只红冠金羽的大公鸡,扎着大红绸缎,充当新郎官与新娘子拜了堂。 礼成之后,新娘仍覆着盖头,接过那只公鸡抱在怀中,一直坐到快要天黑,这才跟随着段老爷段夫人入了另一处庭院内堂。 剑九便也随着他们,趁着夜色纵身一跃轻轻上了房顶,揭起几片青瓦,朝下看去。 “小满,你看看,娘带谁来看你了?” 新娘子踏入内堂,反手取下大红盖头,连着公鸡一起交给了旁边的小丫头,随着段夫人径直走到段见病榻之前。 只见她双目已然微微红肿,虽是施了脂粉,却并不厚重,手中拿着一个嫁衣同色的帕子,不等泪珠滴出便将其拭去,样子竟是倔强的很。 听见段夫人呼唤,段见睁开眼来看了看榻前的人。 “锦儿……你们这又是何苦。” 锦儿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段夫人柔声道: “小满,之前爹娘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对你凶了些,又不许你出门,可你现在……你喜欢谁,就娶谁,娘……娘什么都答应你,求你快好起来罢!” 一边说着,一边又悲从中来,不住拭泪。 “……我这副样子,何必耽误人家姑娘,娘,还是退了吧……” 许是见到锦儿,段见果真有了几分精神,说话声音都比之前振作了不少。段夫人看在眼里,面上不禁又添了几分希冀之色。 “不关夫人的事,是我纠缠你,定要嫁入你段家,堂都拜了,你此刻赶我走,满京城里戳着我脊梁骨,我哪里还有活路。”锦儿突然开口道。 段见说不过她,也无力再争什么,只得不再提了。 别说现在实在是没有力气,就算是平素在千红醉,他也没几次能争得过锦儿。 段夫人朝她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又推了推段老爷。后者清咳一声道: “锦儿,你既嫁入段家,少爷的身子,你仔细照顾好。” “是,老爷,夫人。” 锦儿应过,段老爷与段夫人便也不再多留,细细交代了服侍的丫鬟,便离开了。 见老爷夫人走了,那几个小丫头子也就各自散去,少爷和新少奶奶不使唤,她们乐得先偷个懒。 “我看少爷这身子,就是被狐狸精给吸干了,现下还迎进门来!” “嘘!快走快走,小心新少奶奶听见!” “呸!她算哪门子的奶奶!” 那小丫头不屑至极,又怕锦儿真的听见,悄悄啐了一声便赶紧走了。 房里此刻无人,锦儿便将段见上半身抱起,往他身下塞了几个软垫,撑着他坐了起来。见他嘴唇有些发白发干,她回头去找茶壶,却发现里头茶水又浓又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倒给段见。 段见见她一通忙碌,不由失笑: “女人一嫁了人果然不同,你何时竟如此贤惠了?” “……”锦儿刚想捶他一记,又突然想起他身体已虚弱不堪,粉拳刚刚扬起,又在半空一僵。 “好了,以前你也做不惯这端茶送水的事,我不渴,你陪我说说话吧。” 锦儿依言放下茶壶,又坐回段见身边。她将段见的手臂轻轻托起,就像平时一般为他松骨轻按。 “虽是我先使了性子,可你一连几日都没有再来,我也有些慌了。”她低头轻轻说道,只是看着他的手臂。“要不是花娘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 “我平时见你一面,荷包不出点血,连笑都看不到一个,你这么大一株摇钱树,花娘舍得放你出来?” “那还不多亏了你段家财力惊人,整箱整箱的银子摆上来,就是生砸,也将锦儿砸死了,锦儿这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花娘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你啊……” 段见被她这话说得不由一阵笑,又不防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锦儿忙不迭帮他拍背顺气,一阵咳喘之后,二人又沉默下来。 “段郎……” 段见鼻中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都说你病得快死了,这到底是什么症候,怎么这样严重?锦儿嫁进来,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听她这一问,段见原本还轻松的笑容渐隐,将手臂轻轻抽回,人也慢慢地埋回了被褥中间。 “锦儿,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你也休息休息吧。” 说罢头朝里一躺,竟是再也不动了。 第五十八章 焚元剑归尘 锦儿猜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心中不免又委屈又懊悔。 见段见似是真的已经睡去,不忍打扰,又怕他半夜里有什么事唤不到人,便摸索着弄了一壶茶水,又去丫鬟所在的外间问过少爷平时吃什么药。 那些小丫头本来还想欺生,可一则锦儿刚进门,她们也不敢过于放肆,二则她们虽在府中时日久了,但毕竟年岁还小,哪里弄得过锦儿在千红醉也无人敢随意得罪的手段,软硬吃了几回瘪,便也老实了不少。 她弄完这些,便坐在榻沿脚踏上,趴着睡去。 段见听她没了动静,转过身来,看着她怔怔发呆。 原本早已下定了决心,可才和锦儿说了两句,他竟然有些后悔了。 他使了使劲,支着身子坐起来,又怕吵醒锦儿,动作只能放得极轻极缓,等他好不容易坐定,已是累得不行。 捂着嘴巴喘了片刻,他又伸手摸向床褥下面,摸出一卷纸来。 他打开纸卷看了几眼,又看看锦儿,发了好一阵的呆。 可还没等他将纸收起,只觉面前一阵风刮过,再低头一看,手里已是空空,那张纸被人捏着,立在锦儿身后。 “这是什么?” 剑九将锦儿点了睡穴,这才朝那张纸看去。 “你……你还我!” 段见没想到他突然出现,面上只是一阵发白,刚想扑上去抢,却被剑九也一并点了穴。 那张灰皮纸面,为首写着两个字:“契书”。 这竟是一份受让契约,受让双方分别写着段见与剑九的名字,而那受让的内容却是…… “阳寿!” 他的眼睛向末尾移去……竟赫然是那日他在醉天仙亲笔签下的名字,按下的手印! “这是什么!” 段见见他手掌一紧,将那契书几乎要捏成一团,心知此事再也不可能瞒过他,只得嗫嚅道: “还能是什么……你看到的什么,就是什么。” 若不是亲眼瞧着段见真的已经如此虚弱,剑九自身精元又已有所恢复,他都要以为这张纸只是一个玩笑,就像他们小时候玩的典当游戏一般! 他双手用力一分,想要撕毁它,可不想这纸虽薄,却不知是什么材料,竟然柔韧至极,别说撕毁,他如此大力,就是想将其搓出一丝一毫皱褶,也是不能。 “你别费劲了,这纸不是凡间之物,你弄不坏。” “你这是犯的什么浑,我不要你阳寿,你快销了!” 剑九只是一阵心火沸腾,满眼皆是焦急怒意。他解了段见穴道,抓着他手腕,将那张契书塞到他手里。 “我偏不。”段见虽被他捏得无力反抗,但仍旧脖子一梗,竟然耍起了无赖。 “这不是儿时玩闹,你都不问过我的意思,就哄骗着我受了你的阳寿?你也不想想,你若死了,你爹娘,你段家,你娘子,都不要了?” 剑九此言一出,段见却笑了。 “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这人,原本心也高的很,可偏偏这辈子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爹娘说我又懒,又不上进,也没冤枉我。” 剑九见他突然说起这个,不由怔了一下。 “富贵懒散日子过惯了,我虽想干些什么,但是要我像你这样每日搏命挣扎,想一想还是算了吧。” 段见直起身来,盯着剑九眼睛,面上笑意更加明显。 “我说过,我是个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这辈子虽是富贵,却没劲得很,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怎会错过。你续了我的阳寿,这就是滚在身上一辈子的债,就得帮我养着父母,继承家业,想想都很有劲。” 他突然瞥到一旁昏睡的锦儿,眼睛又黯淡了一下。 “不过我真没想到锦儿……刚刚有那么一刹那,我都有些后悔,锦儿……你之后待她好一些吧。” 见他如此说话,剑九心头怒意更添三分。 虽说段见赠他阳寿,这份情谊实是惊人,可要是被人按着脖子就范,他剑九却是宁死不为! 之前他在剑冢已被禁锢半生,更遑论前世的那些纠缠,此刻若是再有谁想要夺他自由,定他命数,他决不答应! 段见见剑九眼神突然疯狂起来,来不及反应,就觉手中一空,那张契纸便被他劈手夺了过去! “你的父母,你自己养,家业,你自己继承,锦儿的事,你也自己去料理!” 随着剑九一声冷笑,他手中突然腾起一阵火焰! 那火焰比寻常烈火更加炙热、凸显出一种金红交缠的狂怒气息来!那张灰黢黢的契纸在道道焰舌的疯狂舔舐下,竟开始变得焦黑卷曲! “你……你干什么!” 段见惊惧呼喊之中,只见道道黑气从契纸之中逸出,扭曲翻滚着,似是有生命一般,垂死挣扎不已。 剑九将那团黑气死死攥住,丹田之中猛地涌出一股焚天金焰,将他与黑气全部裹挟在内!他不顾那黑气的厉吼挣扎,从内堂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你疯了!快住手!” 睡在外侧伺候的小丫头们听到里面少爷喊叫,连忙披衣进来看。 只见一团火焰散逸着道道冲天黑气从房中冲出,少爷却从床上滚落,声嘶力竭地向外喊叫! “这是……这是祟气!是少奶奶,少奶奶真的将少爷身上的病祟驱走了!” 段府的烛火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所有人都在往段见所在小院而去,再无人关心那道冲出府宅的火光。 剑九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哪怕那团黑气已被焚成虚无,他也无法再压下丹田中的烈焰,就像是火药一旦炸了膛,便再也收不住体内迸射的火花! 焚天之焰滚滚,疯狂地燃烧着他剩余不多的精元! 之前他想过无数次此生结束的情景,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般突然,这般令他措手不及! 不!小花! 等我! 他眼中充满了金色的狂暴气息,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有脑海中满满寻花的影子,还在本能地带着他朝那个方向疾而冲去! 此刻已是深夜,繁灯落尽,街上寂静无人,只有更夫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他却看见一团火光朝出城的方向一冲而过! 更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揉揉眼睛再看,哪里还有什么火光! 小花! 冲过街道,冲过城头,冲过郊野,冲过黑竹林! 剑九只感觉随着火焰的燃烧,他的生命力就像是洪水泄闸一般飞速从体内流失! 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还没到! 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还没到! 剑冢入口处的三青突然感觉体内异样,像是主人的印记已经开始渐渐松动! 不好,难道主人……! 它刚起此念,一双瞳孔之中便映入那道金色流星一般的身影,笔直冲向剑冢尽头的草庐! 似乎有什么感应一般,正在此时草庐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人,一眼就看到那道流光正向她奔赴而来! 那道金色焰光,突然让她产生了些许错觉,就像当年在巴什王帐的大婚仪典上,也是这么一道身影,像一支火红的箭,只为她而来! 那道焰流越来越近,火光却渐渐弱了下去,不时有颗颗火星滚下,掉落在他来时路上。 寻花刚向前迈步迎去,那道人影便瞬间扑入她怀中! 他们身上一刹那迸射出无数星火,将二人身影笼罩在这片微弱而又倔强的火光之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