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舞》 第1页 《七德舞》作者:掩面而遁马甲君 文案: 《底牌》同系列文。故事发生在《底牌》的故事二十年后,渣皇帝死了,渣皇帝的儿子痞子上线,每天致力于把朝臣气死、把亲爹气活。半路出家的痞子皇帝心里清楚,那些人看不上自己——哼,他们瞎呢。然后忽然某一天,痞子碰着了个不瞎的。~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復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靖,章瑾瑜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一】 【一】 傅靖注意那个乐师很久了。 那人生得瘦瘦的,高高的,有苍白的脸颊和细削的手指,总是坐在角落的位置,默默拨他的琴。他不怎么抬头,也不怎么说话;如果不是傅靖十分确定,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似默默无闻的乐师,对他——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有想法。 傅靖皱了皱眉,但他实在找不出一个更文雅的字眼来描述眼下这种境况——自打他从一名出身乡野长于行伍的军中小将摇身一变成为先帝膝下唯一一根独苗苗,这种“有口难言”的窘况就常年伴他左右:谁让这位唯一的龙种,是个从未开过蒙进过学、生于娼门出身微贱的私生子?谁让先帝这仅有的一线血脉,是个只懂研习兵法、对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大老粗? 索性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于多年摸爬滚打之中总结出了应付这场面的一大套路:任你引经据典说古论今,我自以理服人——话糙理不糙就行了嘛! 本朝开国至今,一向重文轻武,数代以来为各大世家积累下了可观的底蕴,一科科进士,半是世族姻亲门生。傅靖从皇子做到太子再做到皇帝,十年来没少被文臣们捧着笏板口诛笔伐,早练就了一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任他软硬兼施我愣软硬不吃的好本事。老头子——先帝——在世的时候,他还挺愿意被一群口沫横飞的老傢伙撵在屁股后头从皇宫这头跟到那头,好让自己看起来着实忙碌、是个正正经经学着理事的合格储君的样子;等老头子两腿一蹬见列祖列宗去也,傅靖对这些文官的态度就更随意了。人家说皇上你后宫内帏太空虚了啊,没有皇后总得立几个妃吧,他感慨说看来爱卿你颇有大丈夫气概、给你赐几位平妻美妾安享齐人之福好不好啊?人家说皇上你膝下只有一息独苗、实在不利于皇室血脉传承啊,他疑惑说看来爱卿们很是遗憾没能劝动先帝给朕添几个兄弟啊?人家说如今军费所支远胜先帝在时、实在太过,他拊掌大赞爱卿真是忧国忧民、是不是还想把家中子侄送去边疆军营为国库省几个招兵买马钱? 新帝如此流氓,搁在一众文坛魁首士林清流嘴里自然没啥好话,是以傅靖登基至今两年半,除了祭天仪式上,还真没被人文绉绉地夸过。 ——只除了这一回。 本朝自世宗皇帝武德年间以来,歷代君王登基一段时间后,宫中都要新谱一首乐曲,填制宫词、编列舞蹈,以陈今上之业、歌当代之功,于宫宴和祭礼之上演奏,曲名《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此为君王七德。上数五六代,还真有过一位试图同老牌世家叫板的祖宗在这曲词里被拐弯抹角骂得惨痛,是以傅靖早有思想准备,并不觉得自己能得什么好话——因此在听到那首半成品的曲子时,他着实吃惊不小。 七德舞,七德歌,传自武德至元和。 鼓瑟吹笙未尽意,请君倾耳听我歌。 圣主髫年出平乐,云关栈道正嵯峨。 尔来二十有四载,但见黄尘作清波。 总角之年投边关,银鞍白马度阴山。 擒胡戮寇盪四海,我主时年二十三。 二十有七即帝位,蒙兀不敢向西行。 乃为农桑减课税,关中九州足仓廪。 我主爱民如骨肉,亡卒遗骸散帛收。 饥馑疫疠垂心抚,百姓食粟君食粥…… 傅靖转头吩咐身边的德福总管:“叫个管事的过来说话。” ——他很惊讶。 傅靖一直知道当皇帝不是什么轻省差事,多少人坐在这个位子上发疯发昏为恶为魔,他老子傅襄正是一个反面典型——为了巩固皇权,一时脑子发热,把自己的心尖尖儿给逼死了。听说人是熬不住刑讯自尽的,皇帝一见就疯了,一口心头血吐出来伤及肺腑,打那以后做什么就都是懒懒的,连子嗣传承也不大上心,若不是恰好得了个傅靖,这皇位不定落到谁头上呢。 傅靖和他老子不一样。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想那么多。他自己出身贫苦,早年那些军功是实打实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做什么事要有多少掂量,傅靖心里明白得很。京城内各大世家盘根错节,他虽不敬,却也不动;他并不迷恋权钱美色,也无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如今国库丰裕、边军马肥,他很不必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只消做好分内之事,中规中矩地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这也正是当初先帝给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儿子选定的路。 傅靖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至少他自以为如此。可是,可是…… 平乐郡是他出生的地方,郡东群山环拥、道路不通,土壤贫瘠、草木难生,郡西却常年饱受洪涝侵扰,雨季人为鱼鳖,旱季颗粒无收,他尝过那苦,故上书先帝陈情,先帝遂令他带着工部前去勘测地形、兴修水利,自西向东引水分洪,近年来平乐风调雨顺,民不知饥馑……但,那是先帝的仁政,他不过略尽人事罢了;投到西北大营后他立过不少战功,一开始是为了活下来,后来却是见不得贼寇在大延国土上放肆、非要把他们一个个揍怕了不可——蒙兀人他打得最多也最凶,曾率五百精兵大败三千敌军,还俘虏过六个部落的莫贺弗,从他登基至今,确实还不曾听说蒙兀又来侵扰边关,但,西北边军的精锐是一代代老将打下的底子,他不敢居功;减轻税赋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好夸,老百姓辛辛苦苦终年耕种,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他所能减免的不过是些微末零星,能让家家户户米缸里多点余粮罢了;之所以收殓兵士遗骨、抚恤家人、照顾遗孤,不过是因为他当过兵、杀过人也死过战友,感同身受罢了;陇西饥荒,他亲押救灾粮前往,百姓们遭了罪,理应吃几顿干饭,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儿,喝两顿粥又饿不着,不过是警告底下人莫去大鱼大肉罢了…… 傅靖做这些事不为别人夸,也不觉得该得别人夸;因为在增加军费的同时减免税赋,少不得被文官们苦口婆心好一顿说教——当然了,他选择洗耳恭听,且屡教不改。 所以究竟是谁、又为了怎样的目的,要这样夸他? 他愈发好奇了。 宫人来去匆匆,带了太常寺少卿薛秩前来面圣。见礼既罢,傅靖饶有兴致地寒暄两句:“薛爱卿多日不见了?想是忙得很。不知这《七德曲》谱得如何了啊?”
第2页 薛秩一愣,不知皇帝怎的忽然问起这茬来。他老老实实答道:“劳圣上垂询,如今曲谱已成,太乐署尚在排演修正,这两日便能完工,禀呈御览。” 曲谱未定,却有人唱词……傅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笑一笑道:“朕方才路过畅园时听了一耳朵,妙得很,可见爱卿着实费了心。早年先帝在时就常常说,翰林院里年轻辈多气盛,唯薛卿是个真正捺得住性子做事的人……” 薛秩也就和傅靖差不多岁数的人,半辈子都在编书修典,哪有当皇帝的奸滑?登时就被夸得胆战心惊,壮着胆子谦虚了两句就再摸不着北,顺着皇帝的话茬往下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正一头雾水时,皇帝已经悠悠然派赏了:“……薛爱卿银百两、白玉酒盅一对;赏填词者钱百串、澄泥砚一方……” 填词者?! 这下薛秩可算是给吓醒了,白毛汗顺着后背噌噌地往上发——了不得!曲谱未定,哪来的填词者?!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打断兴致勃勃的皇帝了:“陛下,这填词……”它还没开始填啊?! 皇帝做恍然大悟状,又亲亲热热道:“爱卿何须拘泥?你我君臣,很不必这些客气。朕原以为自己登基以来,无甚建树,难符先祖七德之训,却不想,原先竟是朕妄自菲薄了,爱卿竟……” 薛秩:“……” ——谁来告诉他皇帝究竟听到了些什么啊? ——到底哪个参与编曲的乐师自己胡编些词儿瞎唱,一不小心给皇帝听了去啊? ——他只是个少卿,不是太常寺卿啊! ——这等重要的宫词,填词者如非圣上钦定,便只能是由太常寺卿指派人来啊! ——背着上司行越俎代庖之事,这锅他可万万不能背啊! 薛秩吞了吞口水,已经做好了触怒龙颜的准备,结果皇帝忽然在这时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太常寺卿赵大人也有些年纪了,常犯苦夏的毛病,天儿一热就食不下咽,不知他如今饮食安否?” 薛秩浑身的白毛汗一凉,缓缓滑下来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是少卿,却不是唯一的。太常寺另一位徐少卿同赵大人的侄儿是连襟,早年便在太常寺,不似他这般是个半道调来的。他今年三十许,那位徐少卿却是四十的人了,若是……,说不得他在太常寺的前程还有几年…… 迎着皇帝笑吟吟的目光,薛秩艰难地把话说完:“赵大人确因苦夏难熬,眼见着憔悴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填词的,然后……唉!乐师中精通文墨的可不多,说不得还得他亲自操刀改改…… 皇帝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拂袖起身:“既是如此,爱卿可要多为赵大人分忧啊……” 老实人薛秩走的时候满心是泪,萧瑟的背影看得皇帝好一阵暗笑。他转头对德福道:“那填词者来谢恩的时候,带他到御前来。” 第2章 【二】 【二】 然而还没等到对方来谢恩,傅靖就先在东宫见到了这个人。 和先帝一样,傅靖膝下也只有一根独苗苗。早年他在西北时,提拔他的老将军为他保了个媒,妻子是一位参将的女儿,性情温和大方,堪称贤妻,只是结缡不过一年多光景就难产去了,给他留下个儿子。傅靖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军营里把儿子拉拔大,虽无育儿经验,却待他疼得很。他连名儿也不曾给儿子取,就信口乖儿子小宝贝蛋地叫着,在襁褓里是心尖儿、会走了叫阿宝,捉了头鹿叫儿子“小角子”,猎了匹虎又改口唤“虎头”……总之是着三不着两地一通乱叫。后来认祖归宗后先帝实在看不过眼,把不着调的儿子撵到一边儿,亲自给孙子起名为濯,小字阿淳,儿子孙子两个一起带在身边教导;待到傅靖登基,就封八岁的阿淳做了东宫太子。 傅靖自丧妻后便从未有过续弦的打算,一来自己无意,二来不想儿子受屈;做了皇帝就更不一样了,他自己已经没有母家、没有后族,若是纳个世家女做妃妾、再生下儿子来,还不得跟他的心尖儿阿宝小角子虎头争? 当爹的虽有些不着调,所幸儿子却很是靠谱,淳郎打小儿就是个沉稳庄重的性子,少年早慧,悟性强出他老子八百里,很得皇祖父的喜欢。先帝去后,傅靖对儿子也渐渐放开手去,不再事事过问,但凭他自个儿慢慢立起国之储君的风范来——继承人么,有一个好的就足够了。 这日傅靖来到东宫,原是为了考校太子的武课——顺便和他的宝贝儿子亲香亲香。然而听宫人回话说,太子把原本的武课时间推迟了三个时辰,这会儿正在…… “习雅乐?”傅靖一时间很是诧异。他知道儿子一向喜音律、善操琴,可是,为何要专门向宫廷乐师学习雅乐? 傅濯认真地解释:“儿听闻《七德曲》将成,想要学习此曲,故寻人来问一问。” 十岁的傅濯眼睛亮亮脸儿圆圆,小小少年故作老成的模样十分可爱。傅靖强忍着上去捏捏儿子小脸蛋的冲动,转头问一旁的乐师:“曲谱是你所作?” 那人垂首答道:“曲中琴部是小人所作。” 他一开口傅靖就听出来了,这个声音……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 这是个生得十分漂亮的青年人,修眉秀目,琼鼻薄唇,只是面色苍白身形也单薄,又时常垂着头,就把那些秀丽容色一股脑儿藏了起来似的。傅靖收回视线,随口问:“你的名字?” 对方答:“小人姓章,立早章,名瑾瑜。” 立早章——这个姓,看年纪又是先帝时候入的宫……傅靖坐直了身子,一手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敲打:“清河章氏?” 这次青年微微抬起了头,秀致眉眼如水,波光粼粼地一闪,復又沉寂下来。 “回圣上话,清河章氏,已经没了。” 清河章氏,在先帝的先帝时,亦是一大世家、名门望族,族中无论男女,皆容貌姣好、风姿卓然,一时着称于世。 先帝的心尖儿章怀柳就出自这个清河章氏,原是那一代家主的嫡次子,自幼进宫给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先帝做伴读。当时整个章家都站在先废太子麾下,只有他背地里投靠了襄王——后来先帝登基后清算政敌,章家的结局较其他几家来说要好得多;然而对那个放弃过一切也背弃了所有的章怀柳来说,先帝的登基,却不是他的皆大欢喜。 傅靖找人查了查,才知道这章瑾瑜不是别人,正是章怀柳唯一的嫡亲侄子,其父早逝,自幼跟在章怀柳身边长大,却不知道为什么……竟会留在宫里,做了个乐师。 分明是屈就。 章瑾瑜来谢恩时,傅靖将他叫到御前来,问他愿不愿出宫。
第3页 章瑾瑜低声道:“年深日久,小人在宫里待惯了,离了雅乐部,也无别处可去。” 傅靖道:“你做的词,朕也听见了,到底是世家公子的出身,自幼长在、习四书六礼君子之道,难道就甘心做个小小乐师?” 章瑾瑜缓缓摇头,带着些宫人们惯常的卑怯姿态,却不知为什么让人看了心生苦涩。 他哑声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易淮北则为枳。小人早不是什么世家公子,能留在宫中做个乐师,已是天恩浩荡。” 他这样傅靖也不好再说什么,失了兴致,摆摆手就让人下去了。他理罢政事,晚间到东宫与太子共食,却不想又一次听见了章瑾瑜这个名字。 “儿臣今日始知,太常选坐部伎,无性识者退入立部伎。又选立部伎,无性识者退入雅乐部,则雅乐可知矣。”太子说,“儿臣初闻此事,觉得不成体统;然章先生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坐部于堂上坐奏,天子时时得闻,自然要选好的,这同‘学而优则仕’是一个道理。细细想来,果真如此。” 傅靖笑道:“这么说,太常寺办事倒是极有眼色了?不过,这章瑾瑜既做的出那样的曲词,又怎会屈居雅乐部?” 傅濯道:“儿臣听闻,先帝时,章先生原在坐部,后自请退。他年纪大,不宜在立部,这才到了雅乐部,做个教习。” 傅靖给儿子盛了盅汤:“淳郎喜欢这位章先生?” 傅濯点点头,露出些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章先生人极好。” 不愿离宫,却又自请退出坐部,怪得很,可儿子喜欢。傅靖不由得弯了眉眼,沉吟片刻:“既然太子赏识,朕便赐他个官职,日后也好在宫中行走……就赐,奉礼郎罢。” 得了赏又做了官,旁人眼中,章瑾瑜近日正是深沐圣恩,唯他本人仍是淡淡的,连个笑模样也没有。难免有人背后嘀咕一句:“……出身……瞧不上咱们……” 夜阑人静处,章瑾瑜独自一人缓缓走在荒凉偏僻的宫苑里。他又见到了那个本以为一生一世都不会再见的人,虽然只是偷偷的一瞥,但见那人眉眼带笑,神采飞扬。他做过将军,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当然可能也受过伤;他当了皇帝,不受拘束,不会消沉,能坦荡着应对任何风浪;他还有了个儿子,一切都那么那么好,是另一个人曾经多么憧憬的模样。 他忽然落下泪来。 第3章 【三】 【三】 事情不对劲。 明明只是提了个九品芝麻官而已,傅靖却觉得这日子越过越不对劲。 要问是哪儿不对劲,傅靖还真说不清。只是只是,他原以为自己不喜欢薰香的味道,可东宫书房里新换的香料却极合他意;他原以为自己不算挑食,可东宫近来的食单却让他忍不住吃了又吃;他心想这人对太子的影响也忒大了,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待要硬起心肠、找个由头斥责几句,一抬头却见这人静静坐在廊下,抚着琴轻轻唱着一首民谣,熟悉的调子让傅靖有一瞬的恍惚。 他径直问:“你去过平乐郡?” 章瑾瑜答:“有位朋友是平乐郡人。” 傅靖没再说话,虽然这事很巧,简直巧极了。他亦长在平乐,母亲原是名教坊歌女,有了他这个父不详的野孩子,自此沦落风尘。大多数时候,她是个人前笑人后泪的戏子,为了养活他出卖皮肉,也为了几个钱的渡夜资摔打哭骂,他一调皮就要吃顿好打;但也有些时候,她是个还算合格的母亲,会轻轻地唱只小曲儿来哄他睡觉。他仍记得她柔软温热的手指,记得那些劣等脂粉头油混杂的浓烈香气,记得她用不再年轻的歌喉唱着温柔的歌…… 后来她死了,临死前紧紧抓着他的手,颠三倒四地说些话,教他不要去找他的生身父亲——她甚至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她说:“他不认你怎么办?他那里的人要你死怎么办?” 登基后他没有追封她,也没有将她迁来皇陵,只是将她的坟修了又修。不是畏世人言,不是畏文臣谏,只是觉得她那样一个人,一定耐不住循规蹈矩的日子,被他死鬼老爹吓坏了可怎么办? 他想,她一定从没爱过他那皇帝爹,爱他年轻时的俊俏或腰间鼓鼓荷包倒有可能。他自己好像也没爱过什么人——儿子不算。他爹倒是爱过,只是当时人不如权,愣是把自个儿折腾成了个孤家寡人。爱——他直觉这不是个好玩意儿。但是,疼儿子不算! 盛夏将至,他决定带儿子去行宫避暑。 皇帝带太子明目张胆出去躲懒,顺便惠及三品以上京官家眷,没人吱声。在天子近卫护送下,大延最尊贵的帝王和储君早早便带着心腹轻装骑马先行,将一帮包袱款款的皇族宗亲并臣子家眷都远远甩在了后头。 到得行宫已是正午时分,恰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太子人小,捧着乌梅饮小口地啜,傅靖倒没顾虑,一口气喝了大半壶冰湃的凉茶,把那股沁凉一股脑儿地咽下去、连天灵盖儿都一个激灵爽透了,这才觉得缓过来。腹中有些飢饿,他随手从行宫备的点心果盘里拈了个什么,就要往嘴里送。 却不知为什么,原本垂首立在太子身后的章瑾瑜忽然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连亲卫的剑也不及他那么快,剑尖抵住他喉咙时,他的手已经抢先将皇帝送到嘴边的吃食拦了下来。 傅靖:“……?” 太子更是惊得站了起来:“父皇?” 众目睽睽之下,章瑾瑜的狼狈无所遁形。他只是捏紧了从皇帝口边夺下来的东西,好半天才艰难道:“皇上吃不得榛子,微臣一时心急,冒犯了天颜,罪该万死……” “榛子?”傅靖轻轻吐了口气,询问地看眼心腹,连德福公公在内,左右俱是摇头。 他这才将视线转向章瑾瑜:“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吃不得榛子,奉礼郎是如何知道的?” 第4章 【四】 【四】 自打他知道了这个人,怪事愈发多了——不论怎样询问,章瑾瑜就像个锯嘴葫芦似的,闷着头一个字也答不出。 而更奇怪的是,明明知道事出有因,傅靖这次却不想追究到底。他最后只是道:“章爱卿虽有失仪之处,也是为朕担忧、一时情急,朕不怪责你。” 章瑾瑜谢了恩,正要退下,又被傅靖叫住:“你来为朕弹会儿曲子。” 章瑾瑜问:“不知圣上想听什么?” 傅靖原想说随意就好,看着青年重又藏到额发下去的脸,忽然起了两分作怪的心:“就听《七德》曲,你不是作了词么?” ——他才不是故意要听人夸他呢,嗯。 午膳很快摆了上来,傅靖与太子进食的时候,章瑾瑜便踞坐在旁抚琴低歌,字字句句歌陈王业。傅靖被人当面夸一通,只觉得满足又开心,伸手逗逗儿子,不经意间笑着向章瑾瑜投去一瞥。
第4页 他忽然一怔——为对方脸上那似乎久违、又分明陌生的淡淡笑容;那笑意看上去像含着失落,却又十分满足。 傅靖为那个笑从饭桌一路失神到床上,刚脱了外衫,忽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先帝爹每次看一卷画像的时候就常常露出那样的神情。而那画嘛,从案头最后一路陪到他老人家棺材里,不消说也知道是谁的了。 皇帝爹对着幅画那样笑,是因为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而章瑾瑜…… ……难道他对朕有想法? 傅靖浑身一悚,下意识将章瑾瑜的音容笑貌在脑子里过了个遍,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贯爱在晨起时精神抖擞的大兄弟不知怎么的忽然起立,点着头耀武扬威起来了。 ——他肯定对朕有想法! 猥琐地蒙在被子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龄单身皇帝如是想。 男人和男人嘛,傅靖早年在军营里见得多了。有的只为一夕之欢,相约着下河游游泳或钻钻小树林;也有的是正经结了契搭伙过日子的,有的甚至想法搬到一个营帐里住,彼此情深意长,瞧着也很像那么回事。许是遗传了老子半分风流爱好,傅靖自己当年也颇爱看几眼年轻俊俏的后生,当时不曾开窍,成了亲也就收心了,谁曾想十余年后竟又把这一桩风流韵事思量起来? 不管了,既然皇帝都当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要个把人算事儿么! 傅靖换了身衣裳,大摇大摆走去章瑾瑜的住处找人,一路上心里跟枯木逢春冒新芽似的,刺挠刺挠痒得厉害;可等真见着人——又在弹那首平乐小调了,傅靖一下子想起他娘和他娘抽过来的绣花鞋,打个寒噤,顿时把什么风流心思都歇了大半。 他随意席地坐了,没话找话地问:“你同那平乐的朋友很是交好?” 章瑾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不过是自幼一处长大的情分罢了。” 傅靖故意拿话逗他:“这么说来,长大了也就没情分了?” 章瑾瑜淡淡地笑了下,没有接话,傅靖却偏要他答:“儿时情分,尚余几分?” 章瑾瑜抬起眼来,难得大胆地直面圣颜,望着他回答说:“回圣上的话,那人已过身多年。人死了,就什么情分也谈不上了。” 傅靖看时,他眼底似有云蔚雾气;再细看时,又是清亮如水的一双眸子,除了自己的影儿什么也没有——只有章瑾瑜知道,君王俯身凑近前那一刻,那一刻惊起他心底多少旧日烟尘浩荡漫过今生今世去。 ——人死了,就什么情分也谈不上了。 ……那时他是出身京城世族的贵公子,清河章氏的长房嫡孙;父母去得早,是二叔章怀柳将他带在身边教养长大,待他一如亲子。 四岁那年,忽有一日,二叔问他:“瑾瑜,你想不想要个玩伴——比你略大一些儿,能常陪着你的?” 他是独子,长房再无兄弟姊妹,常常羡慕一同玩耍的其他世家小公子家中人丁繁盛,有哥哥护有姐姐宠,闻言便毫不犹豫答:“瑾瑜要的!” 他以为叔叔大约是要为他找个伴读,却不想十几日后,叔叔将一对母子带回了家——听说那是襄王的外室和外室子。要知道,襄王可还没成亲呢,所以这个黑瘦黑瘦的小刺儿头——就是襄王的独子! 那时的章家,从上到下都依附且顺从着太子,就是得罪区区一个襄王、把他的独子扣下当人质又怎样? 年幼的章瑾瑜却不懂这些,他只晓得他多了个极好的玩伴——会打鸟,会爬树,会做弹弓、做风筝。等闲世家小公子哪里见识过这些?立时就被傅靖收得心服口服,从此认了老大。 襄王在京城的处境不大好——不止襄王,所有的异母弟弟在太子那里都讨不着什么好。襄王的处境不好,大约因他母亲出身最低、去得又早,没什么势力背景,随便哪个兄弟都能来踩上一脚。做父亲的襄王不争气,儿子也四处受欺负。若不是章瑾瑜常常护着劝着,傅靖不知要多挨多少打。 襄王时常来章家要儿子。因说话不硬气,过了两三年才把大的小的一起要回去——要回去没多久,襄王离京办差,去了还没半个月,外面就纷纷传信儿说襄王反了,在封地宾城招兵买马举了事,太子大怒,京城里襄王府上上下下给屠了个遍,血把地面都给染红了,却没找到襄王家那个小孽种。 傅靖就是那个时候找到章瑾瑜的。他扮成街上的小乞儿沿街乞讨到章府后院,摸着狗洞钻进来的。他来的时候头髮凌乱,衣衫脏破,里衣上还沾着血,可把章瑾瑜吓得不轻。他却只是摸摸脸,说:“不碍事儿,血不是我的。”他又满怀希望地说:“我娘让我来的,她说父王都安排好了,让我在你——在章大人这里躲上几天,她等等也来找我们。不要多久,父王就能接我们回去。” ——后来他们当然都知道那女人是骗人的。她一定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任何安排,但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为了让儿子活下去,她被永远留在了襄王府,她的血不知染红了哪一块地、浇灌了哪一丛花。她当然也没能来找他们。 当太子的人气急败坏地满城搜寻傅靖的踪迹时,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要找的人就藏在太子最信任的章家人这里——傅靖被章怀柳下了死命令:为了他能活命、也为了章怀柳和章瑾瑜活命,他只能呆在章瑾瑜的卧房里,不能发出声音,门绝对不能出,其他地方一步也不许去。 章怀柳总是很忙,早出晚归,来去匆匆;屋里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从悄悄地做游戏、闷着声偷偷笑,到沉默地看书习字、沉默地看天明天黑。章瑾瑜可以用纸笔习字,傅靖却不能,只能拿个装着沙的盘子在里面比划。他渐渐变得寡言,笑容日益减少。没有章瑾瑜在旁时,他能睁眼熬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却一点也不敢闭眼——他恨透了黑暗,恨透了禁锢他的屋子,也恨透了……这无能为力的日子。 而这日子一过就是三年。有次章怀柳像往常一样外出,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厨房送来的膳食照例只是一人份,他们两个人吃,还不敢吃得太干净、生怕叫人看出端倪,于是总是饿肚子。白日里章瑾瑜到玩伴家做客,偷偷装了两块榛瓤酥在荷包里带回来给傅靖吃,谁知傅靖吃了之后就开始浑身发痒、生出许多红疹子,后来又发起了热,烧得昏昏沉沉。章瑾瑜吓坏了,五六岁大的孩子根本没见过这场面,只晓得哭,哭完了又笨拙地找些凉冰冰的东西,想帮傅靖把热降下来。他试了好多好多法子,玉佩、镇纸、水……最后他抓着傅靖的手,又哭又累地睡了过去,梦里还不忘坚定地想,如果傅靖出了什么事,那他就给傅靖抵命——所幸次日烧就退了,傅靖没什么事,只是这一下叫两人知道了他不能食榛子。 后来有一天,章怀柳匆匆地回来,匆匆地给他们拾掇了两件衣服物什,匆匆地把他们交给了别人又匆匆地叮嘱。他说这是要送他们去襄王那里,自己很快也会动身,前去与他们会合。
第5页 ——这就是章瑾瑜那一世和叔叔见的最后一面了。正像傅靖的母亲那样,为了让他们俩平安无恙抵达襄王麾下,章怀柳不惜暴露了自己卧底的身份,又假意赶往宾城为襄王守军解围。宾城陷落后,他和许许多多的襄王心腹一道,死在了那座城里、死在了那些严酷刑罚下,再也没能出来。 同今生一样,前世的傅襄再也没能对章怀柳的死释怀。所不同的是,那个死在宾城的章怀柳,仍是他心中最好最美的模样,是那个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的满怀爱恋的情人;他登基后,追封章怀柳为承恩公,又将章瑾瑜过继到他名下承袭爵位。 不久之后,皇帝纳了妃,也立了后。从前那个美貌痴情的白衣青年,到后来,终于还是成了他时常会忆起、却慢慢不再痛的一段曾经。 又后来,皇帝有了更多的儿子。他们或有高贵母族,或得圣上喜爱。与弟弟们比起来,傅靖除了一个“长”字,真正是什么便宜也没沾上——加上父子俩早年便有心结,关系疏淡得很。 然而即使只占一个长字,那些渐渐长大成人的弟弟们也并不会放过傅靖。他本就没什么野心,这下更是在京城狼狈得站不住脚,被皇帝轻描淡写打发到边关军营去。 临行之前,傅靖来找章瑾瑜:“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 那是他们相识之后的第一次分离,因为章瑾瑜这样答他:“京城的繁华世界,我还没享受够呢!” 拙劣的谎言,却轻易把傅靖煳弄了过去——因为他从不觉得他的瑾瑜会对他撒谎,再一想,西北边陲的荒烟风沙似乎的确也不适合细皮嫩肉的瑾瑜,于是满怀遗憾地道了别;而章瑾瑜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将真正的理由告诉他。 ——他心悦他。 可是傅靖断无此意,章瑾瑜是知道的。傅靖同他说过,想找个媳妇,不用多漂亮,看着顺眼就行,凶一点也没关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坦日子。孩子么,儿子最好,女儿也不赖,他都好好地宠着抱着……章瑾瑜当时一边听一边笑,笑得浑身都疼。 傅靖的愿景也许很快就能实现,而他并不想亲眼见证那一天。 傅靖于弱冠之年到西北去,章瑾瑜很久没再听闻他的消息。直到数年后的一天,傅靖这个名字,一夕之间传遍了大延上下、大江南北——蒙兀人南下侵略,一月内连下四城,又被一个年轻小将带着人一月之内尽数打了回去,一路追到王廷不说,还俘虏了蒙兀六部中两部的莫贺弗回来!这名小将名叫傅靖,乃是今上长子,这年才二十三…… 第5章 【五】 【五】 约略一月后,《七德》曲编好了,太常寺开始选人编舞,预备于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宫宴上正式演奏。 薛秩回报这件事的时候犹自惴惴,不过这次傅靖倒没再胡搅蛮缠,只是翻着曲词贊了句好:“朕瞧着章瑾瑜倒是个大有可为的,就提他做协律郎罢。” 君王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从九品提到正八品;薛秩这会儿也学乖了,皇帝爱咋咋地,他要提那就提吧。 照例要有谢恩这一道儿。宫门外远远磕个头就了了的事儿,傅靖每次都非要把人提熘进来,放在屋里逗:“朕给你升了官儿,你怎么谢朕?” 而章瑾瑜许是连日来被他逗得胆子大了,瓮声瓮气道:“小臣没什么能谢陛下的。” 傅靖啧啧:“好歹给你涨了十两银子的岁俸,你连一个大钱也不肯出?真真小气得很。” 章瑾瑜扑哧一乐,笑起来时脸上泛着红晕,愈发好看了。如今他气色越来越好,瞧上去只有二十几许模样,哪能想到是已近而立的人? 傅靖看得目不转睛,心想,据说章瑾瑜和他叔叔生得最像,若果如此,难怪先帝爹至死都念念不忘——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摸摸那张浑如美玉雕成的脸。 章瑾瑜没有避开,而是低了头,以一种默许的姿态,于是那只手就从鬓角滑到颊边才收回,片刻后又试探地去碰嫣红的唇角;章瑾瑜直到这时才侧了下身,避开那几根不依不饶的手指:“臣已谢过陛下了。” 傅靖:“……?” 他反应过来后不禁忿忿,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亏本。他甚至有点发愁:该怎么把人弄到手呢——总不成真来硬的吧? 起初只是觉得这人有些意思,让宫中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无聊;后来就是越来越上心、越来越丢不开手,等傅靖回过神来,有趣的已经不是章瑾瑜,而是他本人了——他还从未这样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想方设法逗一个人笑。 ……哄儿子不算! 下午又在东宫看见章瑾瑜教傅濯抚琴,傅靖头顶灯泡忽然叮地一亮。 次日,傅濯神情古怪地问章瑾瑜:“先生可有家室?” 章瑾瑜:“……不曾有。” “那可订过婚姻之约?” 章瑾瑜:“……这也不曾有。” “可有心仪之人?” 这次章瑾瑜没有否认,傅濯忧愁地嘆一口气。 黄昏时分,已经得了信儿的皇帝来到东宫时,又见章瑾瑜坐在廊下弹那只平乐小调。他不禁问:“这么喜欢这只曲子?” 章瑾瑜答:“据说助眠极好。” 据说——不消问是据谁说了。傅靖原本笃定的心忽然漏跳半拍:“你心仪之人,便是那个平乐的朋友?” 章瑾瑜抬头看他,目光平静:“嗯。” 傅靖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手往廊柱上一撑,低下头凑近,语气霸道:“斯人已去,你就别惦记了,让他入土为安吧,再找个好的。” 闻言章瑾瑜失笑:“都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再找一个,能有多好?” 傅靖彻底凑了上去,二人离得越来越近,渐渐唿吸相闻,口角相触。最后他贴着章瑾瑜的唇慢慢吐字:“有这么好。” 他终于张开手臂,将人抱了起来。那一刻黄昏醺然的风卷携着几瓣落花吹过,安静地拂过衣角,带来丝丝缕缕的暖香;章瑾瑜合上双眼,笑意浮在嘴角。 ——又一次的,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时候,这个人偏又强硬地闯入了,大踏步地向他走过来,容不得任何拒绝。 “那人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傻子。” “那朕可不会比他差,嗯?” “……嗯。” ……那一年先帝病重,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把持了京城,矫诏令傅靖回京。 傅靖当然没有傻到只身回来,他带着十万边军兵临城下,京郊大营的驻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京中二皇子等人慌了神,怕他犯起横来直攻京城;这时有人说,承恩公章瑾瑜同大皇子交情匪浅、“状极亲狎”,于是他们病急乱投医,把章瑾瑜绑上了城楼,要傅靖就地认罪、放下兵器进京受审。
第6页 那是章瑾瑜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他甚至绝望地想,人为什么不能想死就死呢。二皇子的人看得很紧,他连自尽都不能,只得眼睁睁看着傅靖果真孤身一人来到了城门下,扔了□□、摘了铠甲,被二皇子的人押住绑缚起来,推推搡搡进了城门——一道註定是有来无回的门。 书上说人伤心到极点时,会心胆俱碎而死。他却没有死,只是眼睁睁看着、目眦欲裂地看着,胸口被人一刀穿透他也恍若未觉,只是眼中滚了两行血泪下来。身旁不远处,二皇子得意忘形地狂笑不止,说,瞧那个情深义重的傻子! 可不就是个傻子? 正好做对同命鸳鸯! 但章瑾瑜活下来了。许是因为他心脏位置生得偏,又许是因为撑着一口气,刽子手刺进胸口的刀没能要他的命。他从乱葬岗上爬了出来,靠吃腐肉草根活了下来,撑着那口气一路奇蹟般地来到了边军驻地。他是京城人氏,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座城——他要带人攻进城去,把傅靖救出来!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几乎屠尽皇宫才找到傅靖,找到的时候傅靖已经被餵了毒,嘴唇乌紫脸色灰青,眼见着到了弥留之际,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用尽力气捏住了章瑾瑜的手指。 虽然世间之大,他章瑾瑜却再也没有什么路可以走。无论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他都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伏在傅靖一点点凉下去的身子上,用沾着仇人鲜血的匕首结果了自己。 他以为死是很痛很痛的,可是并没有;他以为奈何桥上定然有他两人携手同行,可是也没有。他似乎只是眨了眨眼,就听见一个久违了的声音问:“瑾瑜,你想不想要个玩伴——比你略大一些儿,能时常陪着你的?” 他僵住,泪水一下子滚了满脸。 【正文end】 第6章 【番外一】变 轨 【番外一 变轨】 “瑾瑜,你想不想要个玩伴——比你略大一些儿,能时常陪着你的?” “我不要。”向来懂事的章瑾瑜一下便哭了个满脸花,抽抽搭搭问章怀柳:“再来一个人,叔叔是不是也要分他一半儿,那瑾瑜怎么办?” 章怀柳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温和地让他去玩。 稚子犹知争宠,傅襄……忽然有了个可以传承香火的儿子,傅襄他会毫不在意吗? 恰在这时,手下进来向他禀告些事,又问:“大人,可要将小公子接回来?” 章怀柳沉吟道:“再等等罢,先派人照应些个,莫露了行藏。也不必教王爷知道——他此时在京中举步维艰,行事多有不便,多个牵累也只是徒增烦恼。” 手下唯唯着退下去,章瑾瑜慢吞吞从窗下的花丛里爬了出来。 上辈子,京城给傅靖带来的痛苦已经太多太多。他失去了母亲,生身父亲对他的死活漠不关心,又在方寸之地困囿三年,原本活泼开朗的性子都生生磨没了……京城这地界,先不来也好。 天赐机缘,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不会再让傅靖白白送死,更不能让叔叔困死在宾城! 然而重来这一次,有太多太多事情都不同。譬如傅襄的母亲早早去世,譬如襄王成事早了许多,譬如章怀柳活过了宾城那一劫,却没活过襄王登基的第一年——他下狱时章瑾瑜正一路向西北行去,闻讯连忙星夜飞驰赶回京城,却只赶上见叔叔最后一面。那可是章怀柳啊,曾经名动上京的翩翩佳公子,可章瑾瑜见到的却是个脚不能行手不能书的废人——皇帝这是要废了他! 章瑾瑜泣不成声,章怀柳却笑得开怀,笑完了叫他到跟前来,细细叮嘱:“八成这是你我叔侄最后一面了,有三件事你一定要为我办到。第一件,我的东西一件不要留,能找到的都烧了;第二件,咱们原先的铺子你理一理,以后过日子少不了花用,独那间满香居你不要再沾手,交代掌柜的收拾好行李细软,这几日若有人去买滷鸡、要多抹酱料的,就把顶头带红那瓶里的东西足足地洒上卖与他,然后立刻关店离京,天南海北爱去哪去哪;第三件,皇帝往后给你什么都不要受,”他拖着伤病之躯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忽然勐喘一口气,短促地笑了声:“他那个人,怄不死他,我章怀柳三个字从此倒过来写!” 他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光芒,亮得让章瑾瑜害怕,听出话音不对来,忙劝他:“叔叔,我们走罢,拼上一拼,也不是逃不出去,何苦要……”何苦要拿自己的命往个负心薄倖之人身上填呢?! 章怀柳摇头,小孩儿耍赖似的道:“不走不走就不走。”他将头靠在铁栅栏上,忽然一嘆:“便是走了,又能去哪儿?便是去了,又能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瑾瑜,你还小,不曾爱过人,不然便能懂了——天下之大,却并没有我的去处。” 章瑾瑜忽然哑口无言。 他也曾因痛失所爱举刀自戕,他又怎么会不懂? 正是因为懂了,所以他终于不再阻拦——原来,章怀柳对那负心薄倖的皇帝,并没有那么恨。 在他心里,他只当傅襄是个死人。 加了料的滷鸡被人买走那日,章瑾瑜亲自点起一把大火,将他动用一切人脉搜集来的章怀柳的旧物连同满香居一起焚烧殆尽,一件没给自己留,也一件都不给皇帝留。 他在心里谋划好了一切,所以待皇帝派人来传唤他时,他只提了一个要求:“草民想留在宫里修习乐理。” 皇帝愕然,良久道:“你若喜爱乐理,朕可以为你寻几位当世大家做老师,入宫……你能学到的只是乐工之道。” 他坚持:“乐工居干西所,叔叔喜欢那里。” 皇帝顿时不说话了,章瑾瑜一开口便捏中他的软肋——干西所,那是傅襄做皇子时的居所,荒凉偏僻形同冷宫,却也在那里,他们有过少年情恰最好的时候。 瞧着年幼的章瑾瑜好一会儿,皇帝最终还是允了——他不觉得一个孩子能与他玩什么手段,他甚至打算时常去看看他:毕竟、毕竟是章家最后一点骨血,是那人最疼爱的子侄…… 章瑾瑜低头谢恩,嘴角弯出一个冷淡的弧度。 ——无论皇帝有没有新宠,傅靖都再不会有什么弟弟了。 第7章 【番外二】新 欢 【番外二新欢】 什么是夫妻之爱? 世说,夫妻之爱,当举案齐眉、齐人之福、妻贤妾恭、包容大度……总之处处是做妻子的让步。 和章瑾瑜一道胡天胡地过了一个月,傅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为什么……处处都是朕让步?! 大到太子的教育问题、小到晚膳吃点什么,傅靖发现自己这皇帝当得是越来越没话语权。太子的教育还罢了,反正章瑾瑜识时务,知进退,傅靖自己也并不会教儿子只会疼儿子、乐得看他教,可吃什么的事儿就太大了。傅靖不挑食,但爱吃肉,没肉下饭就觉得嘴里没滋味,每天总得吃个红烧肘子酱蒸排骨什么的;现在可好,章瑾瑜说一味吃肉于龙体无益,限他每天只能吃半个巴掌那么大点儿的一块,还不够塞牙缝!
第7页 不仅不给吃肉,还顿顿餵他吃菜帮子! 他耍赖不想吃,太子却严肃地说父皇确实应该均衡膳食,于是从一个人餵他菜帮子变成两个人一起喂! 原本以为的老婆儿子热炕头的日子没落着,一国之君想偷摸吃口肉还得做贼似的叫一堆人望风,傅靖那个心酸哟,真是甭提了。他试图和他家协律郎讲道理:“朕不吃肉就没精神,白天没精神晚上更没精神,晚上没精神怎么……”怎么伺候你舒坦呢! 章瑾瑜似笑非笑看过来:“那到晚上,换臣伺候皇上舒坦舒坦?” “……”傅靖一个激灵,吓精神了,也不管还是光天化日朗朗干坤,当即把人央入帐中,赔着小心着意伺候了好几回,伺候到人舒坦得快睡着了,这才放心腻缠上去,厚着脸皮哄:“我好不好?” 章瑾瑜闭着眼懒洋洋答:“好。” “咳,那什么,比前头那个如何?” 章瑾瑜嘴角微弯,却不睁眼:“嗯。” 傅靖这下抓耳挠腮了:“‘嗯’是什么?” 章瑾瑜终于睁开眼,似笑非笑望着他:“这才一个月,陛下心急什么呢?” 傅靖觉得是时候露点气性出来了,便端着君王的架子哼了一声,翻身向外睡着;没半炷香他就捱不住了,一翻身又涎着脸去贴在人家颈间细细啄吻,一面气哼哼道:“别什么时候咱俩从床上一起睡到棺材里了,你还只给我一个‘嗯’字儿,那可真是做鬼都不得安生。” 章瑾瑜噗嗤乐了:“真要是有那一天,我就给陛下两个字。” 傅靖眼前一亮:“什么字?” “‘嗯哼’。” “……” 又是好一通撒娇扮痴的抱怨,教人睡午觉也不得安生,歪缠得章瑾瑜直磨牙,很想一脚把这人从龙床上蹬下去。 一时没掌住,他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男人喋喋不休的胡搅蛮缠立刻停了;片刻后一只大手移上来,哄小孩儿似的轻拍着他:“睡么睡么,乖……” 章瑾瑜顺势在男人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和着轻轻的拍哄渐渐睡去。沉入梦乡前他有些迷煳地想,如今这个,虽是故人,却又不是故人;虽是旧欢,却也……算是新欢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