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杂记》 第1页 《沈氏杂记》作者:如鱼饮水【完结】 文案: 金匮城沈家富甲江南,三少爷傅清寒却不姓沈。儿时他在府上备受欺凌,唯有长兄沈晏周对他颇多照顾。少年时期他离家出走,却在多年后回来,反夺家主之位。 “……你是个疯子。”傅清寒对着病骨支离却微微含笑的沈晏周说。 狗血虐文,伪兄弟,腹黑年下攻x魔性病娇受,he 内容标籤: 年下 相爱相杀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晏周,傅清寒 ┃ 配角:沈靖川,福禄王 ┃ 其它:病娇受,病弱受 ================== 【 第一章 深冬后院积雪皑皑,那最深处的屋子里却比院中更为寒冷。 屋中只铺了一张竹蓆,沈晏周身上盖了一张薄布单,冻得脸色青白。他病势沉重,也分不清前院里传来的丝竹声是真是梦。恍恍惚惚间,只听得跪在一边的侍女小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轻声劝道:“大少爷只吃这么点东西,病怎么能好呢?” “前院是什么声音?”沈晏周睁开眼,强打精神问。 “是新娘子过门了,三少爷马上就要拜堂了。”小福回答。 “拜堂?傅清寒他和谁拜堂?”沈晏周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说是柳知府的千金。” 沈晏周微眯起眼,轻轻笑了,“清寒倒是学会攀交权贵了,的确是长大了啊。” “大少爷……您、您还是好好将息……”小福担忧地看着他神色。 沈晏周却缓缓闭上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沈家是城中有名的大户,沈家三少娶亲场面自然热闹,流水席摆了整整一条街。这沈家三少也是个怪人,不姓沈却姓傅,听说当年沈老爷深爱一女子,女子却与别人生下了傅清寒,沈老爷待那女子成了遗孀便将她娶回,连带着把这小拖油瓶也当自己儿子养。他本有个名字叫沈还周,后自他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再回来后,就彻底废了那名字,只自称傅清寒了。 新娘新郎一拜天地,街坊邻里欢唿雀跃,正要二拜高堂之时,却听得屋外一人冷冷笑道:“自古长兄为父,三弟不请我来,拜什么高堂?” 那声音一如既往轻轻飘飘,却如同重锤狠砸在傅清寒心口。他又来了,他果然不肯放过自己! 傅清寒转过头,穿着一身喜袍,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沈晏周。 沈晏周一身病骨支离,白衫外披了件淡青色的外袍,散着一头长髮,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风吹拂过来,他的广袖飞起,露出一截细瘦又苍白的手腕。 傅清寒紧紧盯着那细弱的腕子,仿佛在看一具杀人的利器。 沈家崛起于江湖,沈晏周当年行走江湖时更是闯出“倦雪刀主”的名号,天下习武之人无不为之心惊胆寒。傅清寒知道,沈晏周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会杀人。 这沈家大少病了多年,家中大权也早已旁落傅清寒手中,城里人现在只知有沈家三少,却不知有沈家大少。如今,这男人突然来,却又是什么意思?城里人大多对沈家洗白前那些事情不甚了了,只知道沈晏周是个商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却不知道他更用得一手杀人不眨眼的好刀。 “你不要坏我的事。”傅清寒辛辛苦苦求亲,终于和官府攀上关系,眼看沈晏周这老不死的又来作怪,不由心中怒意盛极。他当众不好发作,脸色却已经铁青。 “主人,要不要我替您……”他身边一个娃娃脸的少年低语,悄悄按上了刀。 “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他这副鬼样子,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傅清寒用手把他的刀不动声色推了回去。 傅清寒闭上了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睁开眼睛,目中静如死水,当中宣布:“婚宴作罢,我今日不娶亲了,都散了吧。” 堂上先是一片死寂,片刻后立马炸开了锅。旁边新娘子微微一动,竟一下子晕厥在地。 沈晏周轻轻笑了,把手揣回袖子,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急不迫地踱出了屋子。 由于这场婚事的闹剧,沈家的生意受到柳知府各种打压,损失惨重。傅清寒烦躁地丢开算盘,按着眉心。 “沈晏周实在该死!主人的这大半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娃娃脸少年忿然骂道。 边上刀疤脸的中年汉子幽幽道:“这姓沈的病歪歪这么些年,怎么还不死?主人,您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不识好歹,我看您也没必要在顾念情面了。不如……毒死他算了……” 傅清寒嘆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 “主人若是狠不下心,至少也要断了他的药,不然他自有内力,再好好医治,当真痊癒了可就真麻烦了。” “也罢。”傅清寒摆了摆手,挥袖走出了房间。 沈晏周自那日闯了婚宴,身体蓦地又差了许多。他昏睡了不知几日,睡梦中只想着:傅清寒那日可气得极了,这几日却竟不来找他晦气? 如此想罢,他悠悠转醒。傅清寒不来寻他晦气,他还如何能见到这人呢。 侧头看了眼床边,只有两个不知放了多久的馒头和一碗清水,想来是看他几日未吃也没换过。药碗却没见着。 沈晏周轻轻地笑,心里明白如镜,转过头望向了窗外。 皑皑白雪中,一株红梅开的茂盛。清风一吹,花瓣就飘进了屋子里。看到梅花,沈晏周想起了傅清寒儿时的事,心中莫名感到了几分慰藉。 转眼莺飞糙长,东风渐起。万物生长的季节,沈家的生意却没什么起色。傅清寒把厚厚的帐簿丢在桌上,端起茶啜饮了一口。 刀疤脸男人不耐烦地问婢女小福:“沈晏周还没死吗?” 小福畏惧地绞着衣角:“大少爷整日地咳,病得愈发重了……” “你每日都说他病得越来越重,却如何三个月了还不死!”刀疤脸男人大怒道。 “他有真气护体,不会轻易死的。”傅清寒打断了他对婢女没完没了的训斥。 “主人顶着柳知府的压力劳心劳力,那病鬼却每日悠哉度日,我真是不服气!”刀疤脸男人愤愤不平。 “当初你不是庆幸他病得起不来,我们把握沈家大权么,如今倒又嫌他不管事了。”傅清寒笑了下,“我想去琉岛进一批海货,这等新鲜玩意想必京城里的女人喜欢。只不过最近铺子里的钱周转不开,看来免不了要去做一桩道上的生意了。” 夜色深了,傅清寒回了自己房间,坐在窗前擦刀。那是柄黑色的长刀,映着月色通体冰寒。 窗外隐约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怎么也止不住。过了好久,咳声渐弱,那人才开口道:“你很久没有擦过这把‘斩黄泉’了。” 傅清寒不愿意与他多说,依旧静静地擦着刀。 沈晏周从窗棂外伸出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按在了傅清寒的手上。 那手冷得像冰一样。 沈晏周的手过去分明很温暖,他的抚摸很温柔,他……傅清寒反手抓住了他的腕子,一把将他从窗口拉了进来。 沈晏周跌坐在窗前竹榻上,朝傅清寒微微一笑。 “我以为你已经病得起不来了,没想到竟还能半夜爬窗。”傅清寒手中刀一翻,利刃横在他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沈晏周不以为意,不躲不闪,反而把瘦削的下巴枕在刀面上,“我病不死的,我只能被你杀死。” “所以如果你不杀我,我就会一直活着哦,”他笑着贴着刀刃凑过来,将唇贴在傅清寒耳边轻轻吹着气,“你只有亲手杀了我,才能摆脱我,三弟。” 这话沈晏周不是第一次说,他屡次诱惑着自己杀了他。年幼时被这个最信任的大哥玩弄和背叛,而现在他又希望自己杀了他。 没人能看透沈晏周,没人知道他想什么。或许,他只是疯了吧。傅清寒嘆了口气。 杀了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自由,多么可贵啊。傅清寒的手突然用上了力道。 大约感受到了脖颈被利刃切开的疼痛,沈晏周微微一颤,但很快他便安静地闭上了眼。鲜血不断流进颈窝,腰侧,大腿,脚趾。 傅清寒把刀拿了下来,起身走到桌前重新擦拭包好。 沈晏周睁开眼端详他的背影,“虽然你掌了权,但沈家家主却还是我,这个身份还有利用价值。除非你把沈家的一切都控制在手,否则你不会杀我。” 傅清寒没有回答。 “是不是,三弟?”沈晏周用手按着颈侧的伤口,笑起来。有什么可笑的?他却笑个不停。 “沈晏周,你疯够了吗?滚出去。”傅清寒终于被他惹怒了。 沈晏周收住了笑,捂着口咳嗽不止。他倒着气,痛苦地拧着眉,却问:“你要去杀谁?” “与你无关。” “你要杀琉璃岛的鬼王孙,是不是?”沈晏周却逼问,“官府出价三万两悬赏这恶徒的人头,你需要钱。” “我说过了与你无关!”傅清寒严声作色。 沈晏周又笑了,“我可以替你杀他哦。” 傅清寒一怔,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那具病躯之上,唯有这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沉静温柔,仿佛深海,澄之不清,扰之不浊。 “你想得到什么?”傅清寒敛容问,沈晏周这个男人可从来不是这么乐于助人的人。 沈晏周松开按着伤口的血淋淋的右手,抬起来指着傅清寒,鲜血不断从他的指fèng间滴落,“我每替你杀一个人,你就跟我做一次,如何?” 傅清寒浑身一震,脸色都变了。这男人果然疯了,疯得彻底啊。他很清楚自己最讨厌什么,他却便偏偏就要做他最讨厌的事。 诱惑不成,这男人就逼自己,逼自己杀了他! “如你所愿。”傅清寒眼带恨意,冷冷说道。 第二章 琉璃岛,鬼王孙。如今这不过是个死人的名字了。 那一晚下了雨,糙木上沾了雨水,打湿了行人的衣摆。傅清寒坐在花厅喝茶,刀疤脸男人在旁突然小声道:“主人,那是……” 涔涔烟雨中,细瘦而高挑的男人举着把青色的伞,缓缓踱步而来。 他走进花厅,慢慢收拢了伞,抬头含笑看着傅清寒,“鬼王孙被我杀了。”那一剎那,漫天的杀气都随着收拢的雨伞一起被收拢了去,刀疤脸男人终于能够重新唿吸,他踉跄了下,坐倒在地上。
第2页 “今晚,你要履行诺言哦。”沈晏周看也不看旁人,只望着傅清寒,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 深夜,雨小了些,窸窸窣窣地下着。 傅清寒推开了那后院小屋的门。屋里点了蜡烛,幽暗的光芒中,只能看到一方竹蓆。沈晏周的白衫下隐约可以看见染血的绷带。他赤着脚坐在窗前,披着件淡青色的袍子,未系的衣带一半挂在腰间,一半拖在地上。 “你受伤了?”傅清寒问。 “我病得太久,刀已慢了。”沈晏周淡淡一笑。 不等傅清寒说话,他站起来走过去,“不要食言,把衣服脱了。” 傅清寒回想起往事,只觉怒意涌上头顶。他干脆利落地扯开自己的衣物,躺了下来。沈晏周褪下外袍,跨坐到他身上,埋下头抚弄。 久违的隐藏在记忆深处的角落的耻辱骤然奔涌而出。傅清寒的右手微微发抖,他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杀死眼前这个男人的冲动。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体进入了温暖之处,不禁大惊中撑起上身。 “你……做什么?”傅清寒用看妖怪一般的眼神看着伏坐在他腰上的男人。 “上男人和上女人又有什么分别,恐怕还不如女人销魂。我偏喜欢让别人上。三弟,不要像木头一样,你动一动啊?”沈晏周微笑着说。 和疯子讲什么道理,傅清寒突然想笑,这男人已经疯得无可救药了。见傅清寒一动不动,沈晏周用膝盖支撑起身体,开始上下动起来。 他一边动一边叫,那叫声过度放浪,显得十分做作。傅清寒却听不出什么欢愉,反倒像是在忍痛。他渐渐觉得腹部一片潮湿,心想沈晏周大概是泄了吧,却见男人仍是起伏不停,浑身冷汗。 沈晏周病体虚弱,撑不了多时就倒下了。傅清寒穿好衣物,直接走出了房间。雨已经停了,唯有沿廊瓦檐上不断滴落雨滴。他伸手摸了把下腹,手心粘腻,抬起一看,满手鲜血。 原来沈晏周不是泄了,是伤口裂开了。 他确实也有几分可怜,可是,被他这样纠缠控制的自己,难道就好过了么? 已过了正午,阳光晃眼。沈晏周捂着腹部撑起身,浑身的骨头fèng都在剧痛。身边摆着日復一日的馒头和清水。那刀刺穿了上腹的脏器,昨日尚可勉力强撑,今日才知道厉害。 他喘着粗气,全身一层层冒出的冷汗浸透了白衫。手一软倒在了竹蓆上,他双手捂住腹部,蜷缩成一团,簌簌寒战。 药……沈晏周伸手四下摸索,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丸药吞了下去。躺了片刻,全身的疼痛便缓解了许多。若不是靠着这药,别说杀鬼王孙,就是大门他都走出不去。 散着长发,披上外袍,他赤着脚走过潮湿的沿廊,没找到傅清寒,却在花厅撞见了小福。 “三少爷呢?”他声音十分沙哑。 “三少他……”小福低下头小声道,“三少和薛员外家的小公子上街去了。” 沈晏周笑了笑,笑得眯起了眼。小福瞧他神色,瑟缩了一下,福了一福慌忙走了。 薛员外家财不少,他的宝贝儿子薛小公子又喜欢闯荡江湖,傅清寒最近的生意打算让薛家投一笔钱,便刻意与那薛小公子走近,说许多江湖逸闻博他开心。 两人帽上簪花,正嬉笑起劲,便见桥头倚着一个白衣青袍的男人。桥边杏花正盛,落英纷飞。男人随手摺了一截花枝拿在手中把玩。 傅清寒脸色一僵,浑身难受起来。那种无论做什么,都被男人盯在眼中的感觉,让他几乎生不如死。 “三弟。”沈晏周柔声唤道。 傅清寒没有回答,反倒是薛公子睥着他笑了,“这不是那天抢亲的那位沈家大少嘛!” 沈晏周一向只看得见傅清寒看不见旁人,薛公子这一笑,倒让他注意到了。他从从容容地拱手一揖,“薛小公子,在下有礼了。” 沈晏周在外人面前向来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傅清寒却偏偏知道他的本质是个疯子。 薛小公子似是十分讨厌他,不买他的帐,反而又道:“听闻沈大公子也是个练家子,不如今日与我比划比划?” 傅清寒吓了一跳,连忙扯他的衣袖,“小薛,别招惹他。” 薛小公子含嗔看了他一眼,却竟拔出了宝剑,剑尖指着沈晏周,“我若赢了,你从此便给我从金匮城消失,再不许骚扰清寒!” 沈晏周面无愠色,反倒谦和地笑着,“薛小公子若输了呢?” “那我就把右臂砍下来送给你!”薛小公子似是觉得他问得好笑。 “薛兆!你不要瞎说!”傅清寒抓住他的手就往回拉。 “清寒你放心,我还能输给这个痨病鬼吗?”薛小公子扯出膀子挥剑杀了上去。他剑势凌厉,下盘稳固,显然自有名家指点过,也难怪自视甚高。 沈晏周拎着一截杏花花枝,眼梢含笑,却是望着傅清寒。傅清寒从心底涌上一股寒意。 薛小公子杀招不断,连攻三十六剑,竟连沈晏周的衣角都碰不到。沈晏周甩了甩花枝,拂去了他凌厉的剑势。 薛小公子怒不可遏,竟不顾全身暴露破绽,勐然大喝一声:“仙人噼山,这招便要取你性命!”他从天而降,举剑噼下,剑势如虹。 沈晏周避开他的剑气,旋身转到他身后。傅清寒忽见他袖中红光一闪,倦雪刀! 他这是当真要取薛小公子的性命! 傅清寒无暇再多想,斩黄泉锵然出鞘,一刀刺了过去。沈晏周感到身后杀气,动作一顿,随后忽然变招,速度之快竟仿佛剎那间分出了三个身影。只听一声惨叫,傅清寒这一剑刺穿了薛小公子的右肩膀。沈晏周笑吟吟地看着他,忽然用力朝薛小公子的右肩拍下一掌。 薛小公子又是一声惨叫,整条右臂被斩黄泉砍断。 “右臂我收下了。”沈晏周轻飘飘地说。 “你这个疯子!毒蛇!”傅清寒鲜有如此暴怒,他扯着沈晏周的衣领,一把丢下石桥。沈晏周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勉强站起,又被他按着脑袋压回水中,呛了好几口水。 “你到底想要什么!”傅清寒怒吼道。 “我想要你,杀了我。”沈晏周不断地咳着,面色惨白如纸。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已经忍到极限了,你还要逼我!”傅清寒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好,你想死,我成全你!” 他扯着沈晏周的头髮,把他拖回了沈府。一脚踢开大门,将他丢进院中坚硬的青石板地上。 “你想死好啊!家法呢!给我拿家法来!”傅清寒一进门就大吼大嚷,刀疤脸男、娃娃脸少年和小福等一干人目瞪口呆。 傅清寒也不等下人给他拿板子来,一脚脚狠踢在沈晏周肚子上,“你要死就自己去死啊!为什么非要折磨我!你这个混蛋!疯子!” 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拖住他,大喊道:三弟!冷静!你要把大哥打死啦!” 傅清寒听到这个声音一愣,这才恢復了些理智,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沈晏周。 “大哥这个人嘛是有点欠揍,但你也不能真往死里打啊,我们好歹是兄弟嘛!”沈靖川一脸无奈地摊手,转头又朝身边站着的高个男子苦笑,“心肝,让你见笑了哈,我们家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 “总之,大家都冷静,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咱兄弟仨能不能先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再说别的?”沈靖川见没人理他,就认为大家都默许了,于是开始张罗摆饭。 饭桌上,傅清寒一言不发地抱臂坐在主座,沈靖川拉着被他叫做心肝的高个男子坐在右边,沈晏周姗姗来迟,仍是披衣散发的样子,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 “这位是我媳妇,名叫严问山,这次特地带来给你们认识,”沈靖川忙不迭介绍着,“心肝,这位是我大哥沈晏周,这位是我小弟傅清寒。” 傅清寒打量了一眼被沈靖川称为“媳妇”的高个大汉。他与沈靖川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只不过有沈晏周对比,他突然就觉得这个二哥看着顺眼多了。 一桌人坐着吃饭,只听到沈靖川和严问山天南地北的聊天,偶尔傅清寒迫不得已应和几句。沈晏周却只是垂下眼,安静地呷酒,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大哥,不要光喝酒,吃点东西,”沈靖川劝道,“你就是不好好吃东西,才会生病。” “胃痛,吃不了了。”沈晏周朝他一笑。 “怎么弄得啊?”沈靖川关心地问。 “被你三弟踢的。”沈晏周依旧笑着。 傅清寒把筷子摔了,“我踢你?你刚才在街上一刀砍了薛小公子一条胳膊!” “你砍的。”沈晏周面无表情。 傅清寒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脸都气红了,只能冷笑着点头,“你厉害,你厉害……” “哎,别老吵架。”沈靖川劝道,“大哥,我看你脸色很不好,还是找个大夫仔细看看。” “我很好呢,我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沈晏周说这话时盯着傅清寒,微微笑着。 好歹没再大打出手吃完了一顿团圆饭,沈晏周忍着浑身伤痛回到后院孤零零的小屋,却见沈靖川在里面等他。 “二弟?”他并不怎么惊讶。 沈靖川把手中小瓷瓶丢给他,“你就靠吃这种药活着?” “不然呢?”沈晏周笑笑。 沈靖川却面无笑意,站起身走过去,把他拥进了怀里,“哥,不要死好不好?” “怎么会呢,傻阿靖。”沈晏周忽然垮下了肩膀,收起尖刻,苦涩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悬…… 第三章 自那日被傅清寒打了一顿后,沈晏周的胃就一直隐隐作痛。他看着托盘上的两只干硬馒头,只觉得一阵作呕。 药也不吃,饭也不吃,这样真的会死吧,他淡淡地想。 他才不想死呢。 沈晏周扶着墙起身,摇摇晃晃走进院子。他坐在一株梅花树下,挖出一坛酒。拍开泥封,香气扑鼻。他拎起罈子灌了一口,断断续续咳嗽着。 “十年前的梅花酒。”他轻轻自言自语道。 莫名胸口疼得厉害,他咳嗽着,呛出了眼泪。为什么如此难过呢,明明春日温暖又明媚。沈晏周无奈地笑着想。
第3页 他抱着酒罈,去找傅清寒。 傅清寒被薛员外一家围追堵截,每日焦头烂额,水深火热。他一边咬牙切齿地骂沈晏周一边核对帐目。 “清寒。”沈晏周倚在门口,抱着酒朝他微笑。 “你来做什么?”傅清寒语气不善。 “你陪我喝一杯。” “凭什么?” “今日……嗯……是我的生辰。”沈晏周想了想说。 “胡扯,你的生辰是九月初三,什么时候成了今日?” “我的生辰就是今日。”沈晏周笑。 “就算你生辰又如何,别来烦我!”傅清寒攥着帐本瞪着他。 “清寒,陪我喝酒吧,梅花酒。” “陪你喝酒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 “你可以把家主之印和大宅的房地契给我吗?”傅清寒打断他。 沈晏周轻笑,“清寒,你真贪婪啊。你已经手握沈家十家丝绸铺、八家钱庄、六条货船,七处良田,你还想要得更多?” “呵,你不给就算了,别来烦我了。” “从小到大,你想要的,我有什么不给过,”沈晏周轻轻嘆了口气,“我只是……怕你……罢了,我有个生意,能让你赚一笔,如何?” “什么生意?”傅清寒终于来了精神。 沈晏周却不说,只抿了口酒,一把捏住傅清寒的下巴,哺了过去。他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傅清寒的嘴唇,微笑道:“梅花酒好不好喝?” 傅清寒额头青筋都跳起来了,他一把抓起酒罈狠狠摔在地上,一地碎片,酒香四溢。 “酒不坏,但你很噁心。”他拂袖而去。 “十年前,你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呀。”沈晏周恍恍惚惚地笑着。 沈晏周这个人很少食言。他有消息金匮城开通运河,船运两边的地皮必将飞涨。半月来他往来于许多酒席,往往数日不入家门,再回来时,就交给了傅清寒一叠地契。 外人果然瞧不出他的疯癫,只以为这是个儒商。傅清寒瞥着这些低价拿来的地契想。 数日不见,他觉得沈晏周瘦了些。 其实沈晏周已经瘦得病骨支离,摇摇欲坠。 “喜欢吗?”他微笑着问。 傅清寒沉默不语。 “我不死,你大概永远不会欢喜的吧。”沈晏周翘起嘴角,“想要博三弟一笑,真难。” “先别说这些,我给你看样东西。”傅清寒把桌上的盒子丢给他。 沈晏周打开一看,笑了,“这薛小公子找了他师父来与我决斗?真是个小孩子啊,一受委屈就要哭喊着把家长找来了?” “他师父是姑苏七贤,七个人各怀绝技。”傅清寒淡淡道。 “便是七个人一起上又能奈我如何?”沈晏周将战书随手放在桌上,忽而想起什么,勾起傅清寒的下巴,“我若杀了这七个人,你能跟我一夜七次吗?” “疯子。”傅清寒皱眉,冷冷打开他的手。 沈晏周抱着膝盖坐在太师椅上,掏出一只酒囊灌了口酒。傅清寒觉得他的坐姿仿佛十分畏寒,说不清哪里不好,但就是觉得他身体状态很不好。 “你吃点东西。”傅清寒说,他虽然没有特别注意,但也隐约察觉沈晏周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了。 沈晏周含笑看着他,摇了摇头。 傅清寒这次却有些不依不饶,“想吃点什么?” 沈晏周又喝了口酒。 “我餵你,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傅清寒问。 沈晏周愣了下,盯着他看,“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吃什么?”傅清寒有点不耐烦了。 “粥。” “粥就行了?” “嗯。” 傅清寒捧着温热的粥,用勺子盛了一勺递过去,“张嘴啊,看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怎么餵我。”沈晏周失望地说。 这人简直得寸进尺,傅清寒气得手抖。沈晏周笑眯眯凑过来,像条小狗似的把勺子里的粥舔了。 “好吃。”他说。 “白粥也好吃?沈大少说笑呢。”傅清寒终于得到机会挤兑他一句。 “嗯,很好吃。”沈晏周却没有反唇相讥,抓着傅清寒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抿住唇垂下了眼睫,“清寒,我不想死了。” 傅清寒手心被滚烫的液体打湿了,他手骤然一抖。 沈晏周说他不想死?哭着说不想死? “我会活得长长久久,一直看着你哦。”许久沈晏周抬起头,支着下巴,悠悠笑道。 傅清寒顿时觉得方才自己的粥都餵了狗。 三日之内,金匮城的气氛忽然有些剑拔弩张,客栈和大街上出现了不少江湖中人。沈靖川风风火火跑进了沈晏周的房间,不可思议地看着躺在竹蓆上昏睡的男人。 “你要和姑苏七贤决斗?”沈靖川一脸绝望。 “这事不了,薛家便会一直找麻烦。”沈晏周撑身坐起,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所以一开始就不要砍人家胳膊啊……”沈靖川无奈。 “那你要我怎么做,认输乖乖滚出金匮城?”沈晏周挑眉反问。 “现在怎么办,就你这副样子,怎么决斗?”沈靖川一脸菜色。 “说起来,城里的赌注,你押了谁赢?”沈晏周问。 “废话,当然是……姑苏七贤,”沈靖川扶额,“咳,这样输赢都不亏嘛!” “现在城里九成的人都押姑苏七贤,作为自家人,我劝你改押我赢,免得血本无归。” “……等下,这赌局……庄家不会是你吧?”沈靖川一惊。 “你说呢?”沈晏周笑着反问。 “商人啊商人啊……”沈靖川感慨了两句突然觉得跑题了,“不对,我来是劝你赶紧回乡下避难!你拖着这副身体打不过他们七个!” “我不会死,能杀我的只有傅清寒。”沈晏周又躺了下来,枕着手肘沉沉睡去。 第四章 决斗的地点定在城外旷野。观战要收门票。 娃娃脸少年有点无奈地看着箱子里的门票钱,“沈晏周,真是天生的商人。” “我们不会一起上,让江湖人笑话,”姑苏七贤老大说道。 “他们看出大哥身体虚弱,所以故意要车轮战了。”沈靖川对身边的严问山说。 “你大哥怎么还没来?”严问山问。 正说着,沈晏周飘然而至。他今日用玉簪束髮,比平日精神了许多。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傅清寒,便微微笑道:“我不会死哦。” 傅清寒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无论沈晏周怎么说,这场决斗都不可能善了的。 “沈晏周,只要你能把我们七人一一击败,薛小公子的事就再不提了。但你若输了,傅清寒就砍下一条胳膊来赔罪!”姑苏七贤说道。 沈晏周忽然脸色一沉,“这与傅清寒何干?” 姑苏七贤相互对望一眼,嗤嗤笑起来,轻蔑道:“你心里清楚啊。” 沈晏周二话不说飞身而去,七人没料到他突然发难,慌忙接招,其中一个便大喊道:“还未说决斗开始,你如何就打?” 沈晏周大笑,“你们是三岁小儿嘛?” 姑苏七贤的老七吼道:“兄长们退后,愚弟先来试试他的倦雪刀!” 老七用一双宝剑,身子如燕,确是好身手。沈晏周的倦雪刀精髓在于狠、准、快,他只几个回合便用了杀招,只见那衣袖轻轻拂过老七的喉咙,他便丢了双剑,捂住喉咙血流不止。 倦雪刀藏在袖中,只那一拂,看似轻巧,却是必用上十分的精神。 “沈晏周,你好狠毒!”老大骂道。 “倦雪刀素来是杀人之刀,只攻要害。他只是被割了喉咙,却没取下头颅,不至于要命,倦雪刀主已经手下留情了。”忽有一人淡淡说道。 沈晏周回头,望见傅清寒身边站着个儒雅贵气的男子,方才便是他开口说话。 见了此人,他莫名心神一摇,竟有些惊慌。 这个男人,是谁?他心烦意乱地想。 老六的武器是一口大刀,他已挥舞着红眼砍来。沈晏周心不在焉,在刀影间穿梭,比上一场多花了不少功夫。 “你兄长不专心,你猜他在想什么?”男子笑问傅清寒。 “不知道。”傅清寒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沈晏周在想什么,但他总不好当着男子的面说出来。 杀招砍下,姑苏老六招已用老,沈晏周便跳上刀背,竟沿刀背熘上,伸手便在老六喉咙上一拂,顿时鲜血飞溅。 他落在地面,微微有些喘息。 “倦雪刀果然名不虚传。”儒雅贵气的男子点评道。 老五用棍,章法不乱。沈晏周眼梢瞥着傅清寒身边的男人,只觉胸口有些闷痛。好想……好想杀了他。他突然笑了,身法竟骤然快了数倍,一刀划开老五的肚皮。 “啊!我的肠子!肠子!”老五吓得面色如土。 “肠子流出来你也死不了!快滚!下一个!”沈晏周暴躁起来。 “你兄长他突然卖力了,不知他着急什么?”男子悠然道。 他着急来杀你……傅清寒心里嘆了口气。 老四用鞭子,挥舞起来猎猎作响。如果说倦雪刀有什么克星,那大概就是以柔克刚的长鞭了。长鞭善于纠缠,恰恰能阻止需要近身的倦雪刀的狠和快。沈晏周却根本不管什么鞭子,在光影之间靠近。 耳边忽然传来那男子的笑声,沈晏周回头一看,忽然手腕一紧,竟被鞭子缠住。倦雪刀并未脱手,手腕却着实伤了筋。沈晏周将倦雪刀往空中一抛,被鞭子甩起来之时竟用嘴叼住,飞身凑前,一把抓住老四的喉咙,用口中的刀刺穿他。 他飞身落下,接住刀,按着右腕,仍是回头看向傅清寒。 傅清寒简直受不了这赤裸裸的目光。 老三出手时沈晏周明显动作缓慢了许多,他那药的作用也到了时辰,浑身伤痛一併袭来,简直让他头晕目眩。用长枪的老三看出了他的疲态,倒刻意放缓了节奏。
第4页 “他在拖,想耗尽你兄长的体力。”严问山说,须臾又道,“你三弟身边那个,就是福禄王。” “他倒来了。”沈靖川眉宇一沉。 场外的人忽然一声尖叫,沈靖川忙回头,只道不好,沈晏周被那长枪钉在了树上。连打了五局,他终于见了血。 沈晏周几乎在众人尖叫的同时就一把握住长枪,勐然顺着刺入体内的枪桿滑了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上了老三的脖子。这一刀他因为受伤控制不住力道,划破了血管,鲜血勐然飞溅了老高。老三呜咽一声,轰然倒下。 沈晏周身子摇晃,缓缓往前走,那枪桿便从他腹部的血洞一点点脱出,直到整根都生生穿透他的身体。他捂着上腹,微微蹙眉,思索着:这个男人的确是傅清寒喜欢的类型,如果是这个男人,傅清寒真的会动心。他已经动心了? “老三!你死的好惨!沈晏周,你纳命来!”老二挥舞双锤狠砸过来。 沈晏周捂着伤口跃起,一时间鲜血四散。 “你兄长这时候居然还不专心?”那福禄王惊讶地说。 “让王爷您担忧了。”傅清寒低声道。 沈晏周失血太多,视线模煳,忽然见眼前巨物,他下意识地避开要害,只觉侧腹剧痛,原来是被那铁锤狠狠砸中。他就地一滚,堪堪躲开了另一只夺命的锤子。 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血,心慌意乱地想:如何杀掉那个男人,傅清寒又不会生气? 铁锤已从头顶砸了下来,他听到傅清寒的声音:“够了!我们认输!我这条右臂你们拿走!” 他悚然一惊,飞身跃起,躲开了铁锤。倦雪刀在那双锤的间隙出手,拂开了老二的喉咙。他这次集中了精神,没有失手取了对方性命。 他恍惚抬头,也看不清前方,只朝着傅清寒的方向说:“我还没有死,你胡说什么?” 福禄王讶然看着傅清寒,“清寒,你当真肯为他砍下手臂?” “我……”傅清寒怔愣了下,他方才情急,只是脱口而出。此刻细思,才觉失语。 姑苏老大一双铁掌虎虎生风,沈晏周身负重伤,虚弱至极,眼前又看不真切,胡乱躲闪。他躲得烦了,忽然便不再躲了,竟迎着掌风,挥出一掌。 “你哥疯了,他要正面接姑苏老大的铁砂掌呢,”严问山说,“姑苏老大的内力了得,硬拼他会受重伤。” “这混帐玩意!”沈靖川已经飞身过去像把他拉回来。 但是沈晏周根本没犹豫,已经硬接了这一掌。他内力向来不弱,此时使出十成功力,两人都被震开。那姑苏老大竟也呕出一口血来。 沈晏周伤势只会比他更重,却竟又轻功如梭,眨眼间就贴上姑苏老大眼前,倦雪刀阴冷冷地拂上喉咙。 倦雪刀割喉什么感觉,那是种说不上来的细细密密的恐怖。姑苏老大狠狠挥出一掌,将眼前的沈晏周打飞出去。 沈晏周也没料到他竟然还能挥出这一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一剎那觉得胸前的肋骨像全折了一样。姑苏老大紧紧按住喉咙,一步一步踉跄着朝他走来。沈晏周知道他已经来了,却无法动弹。 姑苏老大捡起老二的铁锤高高举起,傅清寒忽然丢下福禄王飞身而出。他竟觉得一瞬间沈晏周朝他微笑了一下。只见下一秒,他骤然挺身一跃,双腿夹住了姑苏老大的脖子,倦雪刀插入了他的心口。 沈晏周站在那里,果然子在朝傅清寒微笑,“我说了我不会死,你怎么不信呢?” “你现在和个死人有什么分别?”傅清寒冷冷道。 “有我在,谁也不能碰你。而除了你,也没人杀得了我。”沈晏周淡淡地说。他不断地呕血,肋骨发出咔嚓咔嚓地声音。 “别废话了,赶紧回家!”傅清寒压着声音怒道。 “你先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沈晏周冷冷地笑起来。 “你这个疯子。”傅清寒恨声道。 “那个男人……很像……他和过去的我那么像……”沈晏周一边呕血一边幽幽笑道,“这么多年,清寒你的口味都没有变化,你喜欢这种样子的,我……也可以做到……” “沈、晏、周!”傅清寒脸色气得煞白,一字一顿道。 “你喜欢他吗?”沈晏周关切地问。 “对!我喜欢他!你一辈子都比不上他!你满意了没有?满意了你就安心去死好不好!”傅清寒浑身发抖。 沈晏周点了点头,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第五章 沈晏周睁开眼睛,望着不太熟悉的屋顶。 “我果然没死。”他柔声道。 “你已经死了,这里是阴曹地府。”床边沈靖川黑着脸说。 沈晏周眨了眨眼,“好冷。” “要加一床被吗?” “我说你的玩笑,好冷。” “滚。” “清寒呢?”沈晏周转过头问。 沈靖川嘆了口气,“大哥,我也是你弟弟……你一醒来就问他,我很伤心的。” “为兄病了,病得很重,”沈晏周淡淡笑道,“我已经这副样子,贤弟你就不要再和我计较了,好不好?” “你这是心病,”沈靖川默默看着他,“这么多年了,你好歹换个人好不好,为什么非得是傅清寒?为了他,你好端端一个大少爷,变得这副鬼样子,又是何苦?” “而且,喜欢人也不能这么个喜欢法儿,凡事都要有个度,你这样子,会让他很痛苦,”沈靖川用手指轻轻梳理沈晏周的头髮,“若真喜欢他,就克制一下自己的感情。” 沈晏周闭上了眼,“好,我可以克制。” 靠运河两岸新开的店铺租赁,傅清寒结结实实赚了一笔。福禄王朝他笑道:“不愧清寒,果然有手段。若不是你提供资金,我那些将士的铠甲都换不上呢。” “王爷,您打算什么时候……”傅清寒悄声问。 “这个事情还急不得,清寒你放心,一旦我拿回皇位,定要赐你高官厚禄。”福禄王定然道。 “王爷,清寒并不想要高官厚禄,我只是希望您日后能替我爹平反,以正清名。”傅清寒深深一揖到地。 福禄王收起曝露的野心神态,转而温柔一笑,轻轻扶起他,“清寒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令尊继续蒙受不白之冤的。傅将军当年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也绝不会忘记。” 这温柔的笑容,让傅清寒想起了某一年的春日。当时那个少年也是这样笑着,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阿还,我是你哥哥。 哥哥……傅清寒心口蓦地难过起来。 傅清寒回到沈府,换了一身常服,走到廊中,便遇见了沈晏周。 沈晏周胸前腹部和手腕都缠着绷带,虚弱地靠在阑干上咳嗽着。这男人就像是住在洞穴中的勐兽,看似无害,却会时不时的从洞穴中出来,大开杀戒。 他过去也会同情他,但后来被他伤害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冷漠下来。 沈晏周的咳嗽不仅止不住,反倒越来越厉害,他用手帕捂住了嘴,咳得无声无息,只能从后面看到他的肩膀簌簌抖动。 傅清寒不愿多招惹他,便沉默着从他身后走过去。沈晏周竟也没主动留住他,他不由感到诧异,于是回头瞧了一眼。 这一眼正看到沈晏周将沾了血的手帕攥起来收进袖中。 还不如不看他……傅清寒迟疑了一下,顿住步子,问:“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沈晏周柔声回答。 似乎已无话可说,傅清寒又走了几步,顿了顿,又问,“伤怎么样了?” 沈晏周这迴转过头望了望他,“已经好多了。” 他这苍白如纸的脸色,哪里像是好多了。傅清寒想了想,自己以往从来不问沈晏周的病,这回问起倒显得有些突兀。 以往他和沈晏周的对话,从来都是沈晏周主动,这回不知怎地他忽然寡言少语,谈话竟难以为继。 傅清寒走了,沈晏周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那么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可是又想要克制。心念一动,他咳嗽起来,鲜血从指fèng流淌不止。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沈晏周的伤好了许多,可傅清寒总觉得他病得厉害。具体哪里不好他实在说不上来,但他就觉得沈晏周整个人一看就不太好。 “你哪里难受?”傅清寒问。 “我很好。”沈晏周微笑着望他。 “你的伤应该好了,为什么最近还是咳血?” “我没有咳血哦。”沈晏周仍是笑着。 和这个男人说话好累,傅清寒嘆了口气,“随便你吧。” 六月份的时候,福禄王摆宴,请帖也发了沈晏周一份。傅清寒有些踟蹰,他本意不愿沈晏周去,但福禄王似乎有意要见他。傅清寒半晌才嘱咐道:“去了你可别发疯。” 沈晏周笑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去了宴席,沈晏周果然听话。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坐在一边。福禄王举起酒敬他,“倦雪刀主那日一人战七雄,实在是身手不凡,不知可愿到本王府中,也传授些功夫给本王那些侍卫?” 沈晏周笑着看他,却也不举杯。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傅清寒悄悄踢了踢他,“王爷敬你酒,快喝啊。” “胃疼,不想喝。”沈晏周瞥向他低声道。 “你这样王爷下不来台。”傅清寒无奈道。 “你要我喝?”沈晏周望着他,“来时我说过了,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如果非让我喝,我就喝哦。” “你喝杯酒会死吗?” “不会。” “那你就喝了!” 沈晏周举起酒杯,恭恭敬敬说了几句谦辞,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座其他人为了圆场,也纷纷开始敬酒。沈晏周笑着,再没有推辞,都一一接下了。 “别光喝酒,你吃点东西。”傅清寒看他只顾喝酒,又踢了踢他。 “不想吃,胃疼。”沈晏周支颐看着他。 “不吃饭光喝酒才会胃疼,快点吃了。”傅清寒给他加了些肉。 沈晏周似乎一下子很高兴,把盘子里的肉吃了。傅清寒又给他加了些菜,他也没有再推辞。
第5页 “如此便说好了,小王恭候沈公子大驾。”宴会散时,福禄王拱手笑道。接了他那杯酒,也就等于接了他的委託。 沈晏周乌黑的眼睛盯着福禄王,幽幽一笑:“在下一定会来。” 傅清寒赔笑,拉着他走了。 坐在马车上,沈晏周头靠在车厢,似睡非睡地合着眼。傅清寒总算松了口气,这一趟没整出什么么蛾子。 车行了一半,沈晏周睁开了眼,轻声道:“停车。” “怎么了?”傅清寒嘆道,“深更半夜,你要闹也先回家行不行?” 沈晏周没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车颠簸了一路,总算在四更天到了沈府。傅清寒下了车,喊道:“到家了,快下来。” “动不了。”沈晏周懒洋洋道。 “还要我抱你下来?”傅清寒说着,当真一把拉住他胳膊,忽然之间手一松。沈晏周浑身都湿漉漉的。 他一言不发,跳上车把他拦腰抱起,随即往屋里走。 沈晏周在屋门前挣扎着伸出一只手臂拦在门口,“你不要进去。” “你脸色很差,你自己走不了,让我把你抱进去叫大夫来。”傅清寒身心俱疲,不愿再陪他胡闹。 “你真的要进去?”沈晏周脸色雪白,却笑起来。 “别说话了。”傅清寒抱着他踢开门,走了进去。此时天色熹微,借着天光,傅清寒看见了满墙满地干涸的血迹,这些血迹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傅清寒。 傅清寒浑身汗出如浆,他的心头勐然袭入一股强烈的震惊、难过和恐惧。一个人到底要怀着怎样的感情,才会用自己的鲜血写另一个人的名字。 沈晏周察觉了他的颤抖,便轻笑道:“我说过了,让你不要进来。” 这些血字逼仄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勉力把沈晏周放在竹蓆上。沈晏周立刻蜷缩起来,须臾冷汗竟渐渐在地板上晕开。 他翻来覆去,一声不吭。屋子里只听得见急促的屏气忍痛和喘息声。 “你……快走……”沈晏周沙哑道,“有什么可看的……” “你方才叫我停车,是因为难受吗?”傅清寒问。 “别说了……让我安静地……一个人……唔……”沈晏周已经掩饰不住痛苦的神色,眉头紧紧蹙着,时不时抿紧双唇。 “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能吃……”傅清寒陈述道。 “你知道什么……我当然可以,只要你说,我就什么都可以……”沈晏周喃喃道,“傅清寒,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会给你。” “真的么?”傅清寒问,“我想要自由。” 我想要自由。 沈晏周一愣,抬起头望着他。五脏六腑忽然如遭雷噼,一股剧烈的锐痛在腹中炸裂。他蓦地呕出一大口血。 “对不起,我克制不住,”他大笑道,“想要自由,除非你亲手杀了我。” 傅清寒看着满墙满地的血字,看着满口满身鲜血的沈晏周,突然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沈晏周一下子慌了神,不顾满手鲜血,满身疼痛,一把将他拥进怀里,不断抚摸着他的头髮,“阿还,别哭,是哥哥不好。别哭了……” 第六章 记忆中的沈晏周总是这样抚摸着自己的头髮,用温柔的声音安慰儿时爱哭的自己。傅清寒眼前是秋日的傍晚,夕晖静谧,年轻的倦雪刀主一身白衣,带着刚从江湖归来的风尘,站在廊中望着自己。 少年时代的沈晏周浪迹江湖,偶然回家,就发现自己多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这弟弟此刻还浑身是泥,哭唧唧地杵在他跟前。怎么看都不能说讨人喜欢吧。 但沈晏周却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抚了抚,柔声道:“阿还,我是你哥哥。” “哥哥?”傅清寒吸熘着鼻涕,泪花滚滚地瞧着他。 “嗯,以后谁再欺负了你,要和哥哥说哦!”秋日融融,沈晏周微微一笑。 沈晏周从小到大,言出必行。自那之后,他出出入入总带着傅清寒,那些个堂兄弟谁招惹了傅清寒,沈晏周就会笑着把他们的屁股打开花。自从他回来后,傅清寒的生活一下子阳光灿烂,毕竟沈家不管本宅还是分家,都知道沈家三少现在可不是个无依无靠的拖油瓶了,他成了那位武功卓绝、经商有道的沈家继承人最宠爱的幼弟。 如果不是后来沈晏周的控制欲越来越强,傅清寒觉得自己现在也一定还幸福地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吧。那个时候沈晏周对他的影响之大,甚至到了一句话就能让他失魂落魄,一个笑容就能让他心花怒放的地步。即使感到不安,也任由沈晏周摆弄他的身体。即使想要交朋友,也听话地不踏出家门一步。 直到他喜欢上小时候一起玩过的胭脂店家的小闺女,兴沖沖告诉沈晏周,沈晏周微微一笑,三个月内一手将那经营多年的胭脂店打压得本钱赔光,搬出金匮城为止。 傅清寒那时候终于感觉到对这个人的畏惧。 他开始逃离,他便控制得越狠。最终到了傅清寒被锁住脚踝关在屋子里的地步。某一天晚上,傅清寒用难得和颜悦色地主动求欢打动了沈晏周,骗他解开了铁链,趁他睡熟逃之夭夭。 本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呢,即使后来听闻沈晏周得了病,越病越重,傅清寒一想起扭曲痛苦的那些年,也完全不想踏进这个家门。 没想到如今却回来了啊。 傅清寒睁眼闭眼,都是满墙满地的血字。 他抓住了沈晏周不盈一握的手腕,淡淡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用这些伎俩了。” “但你是我弟弟。” “其实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的话似乎戳了沈晏周的神经,他浑身抖了一下,低声嗫嚅道:“别再说了……不要再说这种话……” “我只是说了事实……”傅清寒嘆息。 “傅清寒,”沈晏周抬眼望着他,忽然悽然一笑,“你能不能行行好……直接一刀杀了我?” “和我在一起,让你那么噁心,想要全部否定?就连一丁点好的回忆都没有吗?”沈晏周垂下眼睫,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发出,颤颤抖抖,“我虽然不是个好人,可我也是个人。你这样说……我心里很难受……我真的……” 傅清寒忽然感到手中一重,沈晏周深埋下头,一只手捂住了口。 鲜血从他口中指fèng间涌出,不断落在地上。 “沈晏周!”傅清寒大惊,抱他放在竹蓆上,“你快躺下,我去叫大夫来!” 一只沾血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裾,不让他离开。沈晏周幽深的双眼,静静凝视着他。 “你的胃在出血,放手,让我去叫大夫。”傅清寒突然觉得难以承受这目光,却又不忍心移开眼睛。 “阿还,我是你哥哥……” “……以后谁欺负你要告诉我,哥哥会保护你的……”沈晏周微微一笑,“……我一直记得那时的话……因为第一次见面,你那个时候小小的,浑身是伤……我想……这个人是我弟弟,以后我来保护他……”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干涉你的生活……”沈晏周仍是淡淡地笑着,“求你……不要……和我断绝关系……” 他微笑着,透明的泪水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曾经随便一句话就足以让他患得患失的沈晏周,此时却要泪流满面,咽着鲜血哀求他。 何苦至此,爱一个人有错吗? 爱究竟是什么,强烈的占有欲?还是牺牲自己的无私付出? “哥哥,对不起。”傅清寒握住了他被血染红的手,这一刻心如刀绞。 无论如何,无论最后需要用怎样的姿态,沈晏周到底还是再次摇动了他的心。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个人,始终是他的哥哥。 他童年的守护神,他可以随时依靠的怀抱,他真正曾放在心底的人。 - 沈晏周病势汹汹,傅清寒又忙于生意,偌大个沈家,少了这两尊难伺候的大神,顿时清静了不少。 沈靖川替他这两位兄弟简直愁白了头,严问山端着茶杯吸熘吸熘啜茶喝。 “媳妇啊,你别光顾着喝茶啊。”沈靖川愁眉苦脸地说。 “你们沈家的茶确实不错,”严问山笑着递过来茶杯,“清茶去火,你也来点?” “唉,就知道一回家,我肯定得管这一大烂摊子。”沈靖川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怪不得陛下派你来金匮城暗访时你一脸菜色,”严问山打趣他,“说起来,福禄王这老狐狸,还真沉得住气,至今按兵不动。” “暗行御史的密函让我们不要打糙惊蛇,”沈靖川回答,“他说最近不会联繫我们,这节骨眼上决不能让福禄王生疑。” “暗夜御史直接受命于陛下,他的身份连你我二人都不清楚,福禄王就是能通天,也未必找得出此人。”严问山倒是丝毫不担忧,“说起来,你倒是该提醒你那三弟,不要与福禄王走得太近。”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我那三弟一心想做沈家当家,可我大哥又不肯交出家主的位子。三弟想藉助官府的势力迫使我大哥交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攀上福禄王这棵大树,必定不愿轻易放手。”沈靖川嘆气。 “你不是说你大哥喜欢你三弟喜欢的发狂,怎么却不肯把家主的位子让出来?”严问山问。 “你可别小瞧我大哥,他若没有心机,沈家商铺如何能遍布江南?他喜欢我三弟绝对不假,但这件事上他有什么计较我也说不清楚。” “会不会是因为他病了所以才让你三弟管理家业,他指望着自己病好了重新掌权?”严问山猜测,“他看上去确实挺厉害的,总笑眯眯的,这种人经常是幕后黑手啊。” “别逗了,就是因为当年三弟离家出走,他才忧郁成疾。他利用谁都不会利用我三弟。我大哥这人虽然不好惹,但其实特别护短,不管发生什么,他是绝对会护着我和三弟的。”沈靖川笃定道。
第6页 “让他护着你三弟吧,你有我护着就行了。”严问山在他嘴角亲了一口,舔掉了一滴水渍。 “媳妇我好爱你哟!”沈靖川立刻勾住了严问山脖子秒变人形挂件。 第七章 小屋的竹帘被掀开,沈晏周走了出来。 她惊得叫了一声,扫帚都丢掉了,“大少爷,已经可以下床了吗?” 冬日里没完没了的咳嗽,以一敌七的车轮战留下腹部的创伤,抑郁成疾的呕血,小福一度以为沈大少爷再也醒不过来了。然而随着气候的转暖,以及每日沈家三少监督,沈晏周的身体确实略有些起色。 他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一头长髮随意绾过肩膀,几缕青丝下露出的纤细脖颈和宽大衣领下平展的锁骨,莫名给人一种秀颀之态。 他懒洋洋地走到小福身边,随手捧起一朵白色的牡丹打量了会儿。那白皙的手指小心地夹着盛放的白色牡丹,一时竟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手指,何处是花瓣。 须臾,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刃血红的匕首,闲散地削去多余的枝叶。 倦雪刀可不是用来修建花枝的吧……小福心里无奈地想。 “大少爷,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热些粥来?”小福问。 “三少爷呢?”沈晏周问完这一句,手莫名抖了一下,倦雪刀将他的手指划开了一道血痕。 果然还是要问,小福心想,恭敬道:“三少爷他出去应酬了。” “他怎么总去应酬,最近生意不好?”沈晏周微微蹙眉。 “我倒觉得最近生意不坏啊,只是听三少爷的人无意中提到过资金周转不开。”小福回答。 “生意不坏,资金却周转不开,那他把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沈晏周双手拢起,将利刃收回袖中。 “大少爷,您脸色不好,还是多躺一躺……”求您老人家回去躺着,不要再出来搞事情了啊,小福心里一万匹脱缰野马狂奔而过。 “小福。”沈晏周挑起小福的下巴,微微一笑。 禽兽啊你连我都不放过吗啊!小福勉强也笑笑,“大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沈晏周放开了她,“只是想起,把当年浑身是血的你捡回来,也已经过着这么多年了。” “呵呵。”小福满头冷汗,每次这位少爷提起往事,都准没好事。 - 夏天到来后,雨水也随之增多。金匮城地处江南,毗邻太湖,虽然一向雨水充沛,也少见这样数日的瓢泼大雨。 沈晏周胸口憋闷,睁开了眼,发觉是由于雨天空气滞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竹蓆铺在床边,有些潮湿。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全身断过的骨头都像冰锥扎骨fèng似的疼痛。雨天就是这样子,他嘆了口气,躺着抬手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不好啦!不好啦!河坝决堤啦!”后巷传来高喊,间杂着急促杂乱的脚步。 沈晏周只拿眼瞟了眼窗外,却是起身不得。他闷声咳嗽着,浑身又出了一层冷汗。片刻后便有人冲进了他的房间,一把抓起他肩膀,“大哥,河坝决堤,大水淹城了,快跟我走!”原来是傅清寒身边那刀疤脸汉子。 “放手……”沈晏周一下子浑身汗透,颤声喝道。 他浑身疼得厉害,实在寸步难行。 “三少爷呢?”他皱眉问。沈靖川三日前便说办公事出了城,沈晏周现在担心的只剩下傅清寒了。 “三少忙着别的事,他让我带您出城。”刀疤脸无暇多解释,一把抱起沈晏周就往屋外沖。 到了街上,沈晏周才发现大水已经淹到了膝盖,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了。他恐怕是走得最晚的一拨人。看来傅清寒良心发现,这才派来手下救他。 刀疤男脚步不慢,但大水淹得更快。他在码头边找了一艘小船,好歹保住了性命。那船又破又小,堪堪挤下两个男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沈晏周默默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了一粒,吞了下去。 沿着暴涨的运河,刀疤男开始顺着水流往城门划。这种情形下出城去灵山避难已不可能,唯有逃到城里最高最牢固的城门墙上,才能保住性命。 一路上已经看到了不少飘在水面上的尸体,船到王府时,刀疤脸惊叫了一声,“主人,您怎么在这儿!” 傅清寒扶着福禄王,站在屋顶,眼看着这里也要被淹没了。 沈晏周蓦地见了这两人,袖中刀出了一半,又硬生生地收回。强行收刀激得他喉头一甜,口中顿时泛起血腥味。 说好了,不会再干涉你的生活。沈晏周言出必行,他垂下眼,不再去看那二人。 “主人,快上船来!”刀疤脸大汉忙喊道。 傅清寒打量了小船一眼,自己却不跳上来,反而扶起浑身虚脱的福禄王,将他往船上送。这时候刀疤脸也意识到了,船太小,挤下三个人便已经是极限。 他攀上屋顶,帮着傅清寒扶福禄王上船。福禄王上了船,却忍不住数次回望,喊道:“清寒,你上船来!” 沈晏周专心致志地盯着福禄王的脖颈,右手隐在了袖中。 傅清寒瞥着沈晏周的眼神,像被蝎子蛰了一下,连忙拱手道:“王爷金体务必保重,清寒随后就来。” “我与沈大公子也无人能划得了这船,你快上来!”福禄王再次说道,面色已有些难看。 不想让傅清寒和这个人一起坐船,沈晏周紧紧攥住倦雪刀,控制着自己的杀意。 傅清寒预料沈晏周恐怕就要发难,一眼不敢眨动地盯着他。忽然见他果然身形一晃,斩黄泉险些出鞘,却见他只是轻轻落在了屋顶。 沈晏周关切地望着他,柔声道:“快走吧。” 这样的神态,竟与他童年时印象中的沈晏周别无二致。他没料到沈晏周竟然没动手,反而替他解围,顿时心生疑窦。 只不过福禄王说得也有道理,他和沈晏周同船,确实没人能在这种狂风暴雨中驾驭一只孤舟。傅清寒毫不犹豫道:“老刀,你去护送王爷!” “主人?”刀疤男惊诧反问了一句。 “傅清寒,这里马上就要被淹没,你根本等不到第二条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谁也不愿明说。福禄王逼不得已说出口,有些恼羞成怒。 沈晏周不禁握住了傅清寒的手腕,眉间也浮起一丝忧色,“快走。” “主人,您快走吧!”刀疤脸也在一旁劝道。 “不用管我,我……死不足惜。”沈晏周垂眸淡淡道。 浑身湿透、虚弱不堪的男人,神色淡淡地说自己“死不足惜”。凭什么他要这样认为,傅清寒宁愿看到恣意刻薄的沈晏周,也不愿见到这样心如死灰的他,“王爷,对不起……家兄体弱,我实在放心不下。”傅清寒直截了当地说,转头严声命令,“老刀,速去保护王爷!” 刀疤脸无可奈何,划着名船将尘着脸的福禄王载走。 大雨滂沱,除了耳鸣般的雨声,周围一片安静。傅清寒站得有些远,俊挺的身姿伫立在雨中,没有一丝瑟缩。沈晏周忽然不想走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该有多好。 水逐渐上涨,已经淹没了膝盖。沈晏周身子忽然晃了两下,在水流中站立不稳。傅清寒几步走过去,把他拉进怀里。 “扶着我。”傅清寒道。 沈晏周靠在他怀里,轻轻笑了,“这样好吗?” 沈晏周看似精神不错,傅清寒却察觉他浑身冰冷,嘆了口气,不理会他的调戏,将他搂得紧了些。 “水涨得这样快,你手下未必赶得回来接我们。我们可能会死哦,”沈晏周轻飘飘地说,“和我死在一起,甘心吗?” “别老说无聊的话。”傅清寒按住他的后脑。 沈晏周轻轻笑着,“生死关头,我问你……” “你爱我吗?”他问这话时,却收起了笑,只一双病得凹陷的黑眼睛深深凝视着傅清寒,那眼中有期待、热切、不安,以及……无尽的恐惧。 仿佛只要傅清寒说不爱,他就会立刻死去。 傅清寒没有回答,却注视着前方努力朝这边靠近的一艘船。小福抹了把脸,苦笑道:“大少爷,我来啦!” 沈晏周似乎有些失望,把眼睛瞥向别处。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傅清寒问。 “唔……大少爷说,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来福禄王府……”小福吐了吐舌头。 “看来你对我的行踪还是了如指掌。”傅清寒冷冷道。 “我没有派人跟踪你,我只是猜的……”出了事,你一定会优先去救福禄王,所以我才会让小福来这里,这些话沈晏周没说出口,就已经被打断。 “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还有苦肉计,”傅清寒疲惫地嘆了口气,“你不要再玩弄我的情绪了,沈晏周。” 沈晏周苦笑了下,也不再辩解,只是道:“上船吧。” 的确,他从来不会不留退路,凡事都必定做到有备无患。因为这种强势和算计,所以吃过亏的傅清寒就始终提防着他,沈晏周心底喟然长嘆。或许直到某一天,他真的再也没力量去筹谋,傅清寒才会放下防备接受他吧。 然而只要他还有最后的力气,他就不会放任自己的脆弱。因为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过,他会保护傅清寒。 倦雪刀主一生言出必行,从未失信于人。 第八章 “这样的暴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刀疤脸一边生火一边发愁。 傅清寒帮福禄王脱下身上的湿衣,挂在火边烘烤,“王爷,不要紧吧?” 福禄王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火光中神态雍容,“生起火就暖和多了,河坝决堤得没有防备,多亏了清寒救我出来。” 城门楼上有简单的炊具,傅清寒让小福烧些热水。他余光瞥到独自坐在门口的沈晏周,走了过去,“坐这里干什么,把衣服脱了,到火边去。” 沈晏周整个人倚在门边,回过头看他。他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撇开眼低声道:“坐得太近,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人。” 傅清寒一个激灵,忙回头看了眼福禄王。见对方没有听到,稍微安心,冷哼了一声,“随便你吧!”
第7页 热水烧开,傅清寒先递给福禄王一碗,沉吟一下,又把一碗热水交给小福,“给大少爷送去。” 小福端着热水凑到沈晏周身边,见他头倚着门似是睡去了。 “大少爷,”小福喊他没反应,又推了推他,惊道,“大少爷,身上好烫,发烧了吗?” 沈晏周有些困难地睁开眼,咳了几声,“我怀里有药……” 小福见他脸色实在不好,慌忙给他找药,摸出个小瓷瓶,往外倒了倒,却是空的,“大少爷,你的药吃完了……” “什么药?”傅清寒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怎么了?” “大少爷发烧了,他的药也吃完了。”小福担忧道。 傅清寒把小瓷瓶接过来,看不出什么名堂,随手揣起来。他嘆了口气,动手又在沈晏周旁边生起一堆火。夜色深了,众人都已睡去,面前跳动的火苗发出“必剥必剥”的声响,伴随其中的是短促的喘息。 沈晏周紧紧抿住唇,屏住唿吸,额上不断有豆大的汗珠滚落。须臾他松开牙关急促地喘息,只喘上几口又因疼痛而屏息。这样反反覆覆,他的脸色愈发惨白,身上的衣服一会儿被火烤干,一会又再次湿透。 傅清寒虽不是大夫,但也觉得这种情况很危险,伸手摇了摇他,“醒醒。” 沈晏周恍恍惚惚睁开眼,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脑筋都被烧断,“……小福?” 傅清寒也没心情解释,问道:“哪里痛,告诉我。” “……没有哪里不痛。”沈晏周说完又抿紧双唇,汗如雨下,“小福……太冷了……我太冷了……” 那就不要躺在门口啊。傅清寒不知道是第几次嘆气,伸手把他搂进怀里。他这才发现沈晏周浑身都抖个不停。 “难受的话就叫出来,不要这样屏气。”傅清寒说。 “不能让傅清寒发现……”沈晏周喘息着,唿出的热气呵在他的喉结上。 “为什么不能让我发现?”傅清寒反问。沈晏周的名堂太多了。 “你是谁……不是小福……”沈晏周蹙眉。 “别管那么多。” “……傅清寒?”沈晏周意识到这人是谁,竟挣扎着推开了他,重新倒在门口。 “你做什么!”傅清寒低声嗔怪,又把他抱起来。 沈晏周因为这一下太过疼痛,眼角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身体却还在无力地挣扎。看去仿佛濒死的蝴蝶,断断续续地抖动残翅。 “已经疼到哭了,就别乱动了。”傅清寒低声呵道。 “只是摔了下……没有很疼……”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有哪里不疼吗?” “那是骗你的……”沈晏周一边喘息一边轻笑,“只不过是苦肉计哦,三弟你又上当了……” 傅清寒有些心酸,闭上了眼睛。沈晏周的心思清楚不过,他是怕自己再说他用苦肉计博取同情吧。他这人不喜示弱,所以才故意说是苦肉计,宁愿被自己误解,也不肯让自己看穿他的敏感脆弱之处。 沈晏周一边笑一边咳,身子蜷了蜷,依旧偎在门口。 “到里面的火边去。”傅清寒道。 “……都说了太近的话想杀人呢,我要睡了……” “你不过去,是因为你根本站不起来。”傅清寒直截了当地说。沈晏周身体震了一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苦肉计也好,欲擒故纵也罢,这个男人根本就不会做。他想要什么东西就只会去掠夺,他病了伤了就只会躲在角落里独自舔伤。傅清寒发觉自己竟能忘记了,沈晏周究竟是个多么狷介傲慢、锋芒毕露的人。 须臾沈晏周轻轻一哂,“既然你看出来了,就抱我过去。” 傅清寒这一次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拦腰抱起,轻轻放在最里面的火堆旁。他干脆利落地把他的湿衣服褪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苍白细瘦的身躯上数不清的伤痕,将已经烘好的干燥温暖的衣服替他穿好。 “你这样,我会把持不住的,三弟,”沈晏周干燥苍白的唇,却不安分地倾吐着炙热的言语,“如果你不杀了我,我就会一直喜欢你的……你不害怕了吗?” 傅清寒按住他的脑袋,直接扣在自己膝头,“你让我不痛快时,我肯定不会手软!现在给我闭嘴,赶紧睡觉!一直喋喋不休的烦死人了!” - 几人被困在城门楼的次日早晨,便有军队的战船赶来营救福禄王。接人的官员沈晏周认得,是管理江浙一带三营二十五个卫所的都指挥佥事的副官。 照理来说福禄王是不应与军队有所来往的,而如今都指挥佥事却派了副官来接,可见双方交情匪浅。沈晏周是个商人,对于朝廷的事他并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傅清寒明显与这福禄王走得太近,万一这王爷不安分,出了事难免殃及池鱼。 真想杀了这个福禄王啊,沈晏周淡淡地想。 又过了三日,大水才从城中退去。百姓陆陆续续地回城了。金匮城毗邻太湖,大水逐渐汇入湖中,所以灾情并不算重;但江浙一带其他地方被水淹得厉害,农田损毁,一大批难民无家可归,飢肠辘辘。 这种时候,京城若赈灾不及时,灾民恐怕要起骚乱,甚至发生暴动。但京城从各地调去粮食终归需要时间,当一大批灾民涌到金匮城时,柳知府明显有些措手不及。 所幸福禄王府的人不知从何处运来粮食蔬菜,分发给灾民,又派了人手替他们在城外搭建临时的住棚。一时间江浙一带的百姓都对福禄王交口称赞。 沈晏周那日淋雨大病了一场,夏日炎热,他又吃不下饭,精神愈发萎靡。某日见小福从窗前路过,便叫住她,“三少爷呢,怎么又好几天没见着了?” “三少爷这些天忙得茶饭不思,而且又染了火邪,不是在外应酬,就是关在屋中。”小福回答。 “他病了?”沈晏周脸色忽地一沉,“他每日在忙些什么?” “听说是……”小福踌躇了一下,“连夜从沈家粮库运粮进城……” “他运那么多粮食做什么?”沈晏周惊道。 “奴婢……奴婢不知……”小福缩了缩脖子。 “你是明知不说,”沈晏周冷冷道,“呵,你不说我也猜出了。福禄王赈灾的救济粮难道是大风颳来的么!” “他竟然……为了那个男人病倒……”沈晏周扶着墙站起,一把扯下门口的竹帘,面如冷霜地朝外走。 “大少爷……大少爷你去哪!”小福经常见到沈晏周发怒,但往往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像今日这般怒形于色,端的罕见吓人。 “我去会会那位王爷。”沈晏周丢下一句话,已不见踪影。 - 王府之中,福禄王收到下人呈上来的拜帖,面露惊讶。他的确曾在酒席上邀沈晏周来府给护卫传授武艺,但耽搁了数月,没料到他今日倒来了。 “沈家大少,倦雪刀主,倒是有意思。”他莞尔一笑。 他收了拜帖,便请沈晏周进来。两人相见,倒也没有剑拔弩张,反倒一番寒暄。福禄王请他喝茶听曲,沈晏周行走江湖见识颇广,无论茶道还是曲艺,都能与这王爷聊上一二,倒让福禄王心绪颇佳。 “小王时常觉得这小小金匮城,也没什么风流人物能与相交,如今看来是小王见识短浅,未能早日结识沈大公子这样的妙人。”虽然当初大雨淹城之日两人都十分狼狈,但福禄王自有皇族气度,倒也能将此事抛之脑后。 “王爷哪里的话,都怪晏周顽疾不愈,未能早日拜会王爷。”沈晏周半生所见之人鱼龙混杂,与人打交道的客气话信手拈来。 你来我往几番,福禄王笑道:“早对倦雪刀有所耳闻,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观?” “有何不可。”沈晏周果真从袖中取出一只七寸长的小刀。那刀通体雪亮,唯有刀刃泛着猩红色的光泽。 “江湖闻之胆寒的倦雪刀,竟是如此精緻小巧之物。”福禄王感慨。 “杀人之器,本不在于尺寸。”沈晏周悠然道。 福禄王自从见识了他与姑苏七贤那一战后,就一直有意将他招致麾下。但听闻此人性格乖张,又有所犹豫。今日一番交谈,发觉他倒十分知进退,心里的顾虑便打消了。虽然他也对沈家两兄弟的不伦之情有所耳闻,但正因如此,只要他拿捏住傅清寒,就可以随意指使沈晏周,岂不正合心意。 横竖那傅清寒在福禄王眼里,也不过是枚棋子,只是他发现傅清寒对他有几分莫名的爱恋,所以他才顺水推舟频频示好,用感情拉拢罢了。 “上次所说,请沈大公子教授我王府护卫武功,是小王唐突了,”福禄王眼珠一转,温言道,“沈公子这等高手,只要愿意留在小王府上,都是幸事一桩。古时燕太子丹断美人手送与荆轲,只为荆轲一句‘但爱其手尔’。小王愿效仿古人,不知沈大公子意下如何?” 福禄王已经明示想将自己招为幕僚了,沈晏周微笑道:“晏周不敢自诩荆轲,但愿一效犬马之劳。王爷有什么吩咐,只消知会我三弟一声,在下莫敢推辞。” 福禄王大喜,与沈晏周连饮三大杯,又带他参观了王府的花园。正在这时,傅清寒匆匆赶来。他一见沈晏周那彬彬有礼的微笑,心口就咯噔一下,先上前紧紧攥住他的右腕,才面向福禄王,一番厮见。 片刻后他终于找了个藉口,将沈晏周带出王府。直到走出大门口好远,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沈晏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清寒,你怎么走得如此急,王爷还要留我们用晚膳呢。” 傅清寒头上青筋跳动,讽刺道:“这一趟王府的地形已经摸清楚了吧?” 沈晏周大笑,“是啊,摸得清清楚楚,要杀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如探囊取物。” “沈晏周,”傅清寒的目光蓦然一凛,“别的事你胡作非为我懒得追究,但是福禄王,你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就真的会杀了你。” “三弟,”沈晏周幽幽道,“我的右手快被你捏断了。”
第8页 傅清寒这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紧紧攥了他的右腕一路。方才过于担心他突然出手,所以一上来就先制住他。他松开了手,只见那苍白的细瘦手腕一片青紫。 “三弟你放心,我说过我不会再干涉你。无论你要做什么。”沈晏周出门时吞下的药,药劲已过了。他此刻举步维艰,却决然不愿回头。 第九章 沈靖川和严问山收到暗行御史的密令,动身去了常州。金匮大水过后一旬,二人才匆匆赶回。他们甫一入城,福禄王府就收到了消息。 “沈靖川以回老家省亲为藉口,实则是小皇帝派来监视我的。如今他跑去常州,想来是要常州的都指挥使阮翎然对我加强戒备了。”福禄王一边逗鸟一边冷笑。 “王爷英明。”他的属下恭敬道,“要不要属下派人……”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愚蠢,你杀了他们岂不是打糙惊蛇,倒不如利用他们给小皇帝传递假消息,”福禄王笑道,“我们不是有傅清寒么,通过他泄露点假情报,再好不过。” “可那傅清寒和沈靖川可是兄弟,他会不会倒戈啊?” “他一门心思为他爹平反。傅老将军是被我兄长一道圣旨赐死的,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他平反,难道他还能指望我那小皇帝侄儿么?”福禄王道,“当年傅清寒在沈家可是受尽欺负,你以为他们兄弟间的关系能有多好?何况,没有十足的把握,沈靖川也未必敢把自己在朝廷的身份透露给傅清寒。” “王爷说的是,”那属下连连称喏,又道,“王爷,傅清寒来拜见了。” “来得正好,我正要交给他一件重要的任务呢。”福禄王微笑道。 - 傅清寒午后去了趟王府,晚上回来脸色阴沉。他坐在沿廊上,取出斩黄泉,轻轻擦拭起来。这把通体乌黑的刀,是当年战无不胜的傅将军的遗物。 下午福禄王让傅清寒转达给沈晏周一句话,诛杀太湖连环水寨的总瓢把子殷九嗥。 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那日去王府,竟然答应了福禄王的差遣。沈晏周心底应该很想杀了福禄王吧,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傅清寒都极其不愿这两人扯上关系。 清凉如水的月色之中,傅清寒孑然孤影,唯有一刀相伴。 “父亲,清寒绝不会辜负你。”他用刀柄抵住额头,透出了几分疲倦之态。 清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在这夜风声中,他逐渐辨出了窸窣的脚步。抬起头望过去,沈晏周伫立在银白的月光中,身影修长,神态静谧。 “还不睡?”傅清寒挺起了身子,又恢復了常态。 “你在想什么?”沈晏周似是怕扰了这片寂静,脚下轻功捲起微尘,无声地走了过来。 “只不过是太热,睡不着出来乘凉。傅清寒道。 沈晏周也不拆穿他,只是微微笑着,坐到了他的身边。安静不语的沈晏周其实并不讨厌,傅清寒虽然怀着心事,却也没有被他骚扰到的不快感觉。 安静的沈晏周,更像是一株植物。傅清寒一直觉得他有时给人的感觉很微妙,既有疯狂索求的贪慾丑态,却也兼併遗世独立的清高风骨。或许是因为他所贪恋的,并非这世间的金钱地位一类俗物。 “你答应王爷,替他杀人?”反倒是傅清寒先打破了沉默。 “不,”沈晏周盯着他,“我只替你杀人。” “所以你告诉王爷,非要我来转达这种命令不可?”傅清寒握紧斩黄泉,“你替我杀人,有什么好处?” 沈晏周轻轻一笑,“不是说好了么,我每替你杀一个人,你就和我做一次。” 傅清寒脸一僵,心底生起一团火气。眼前这个男人,果然不说话比较好,他只要一开口,就让他恨不得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你就……这么喜欢和我做这种事?”傅清寒牙齿咯咯作响。 “喜欢啊,喜欢得天天都在想呢。想和你在气味清新的青糙地上做,还想在飘在湖面的小船里做。想舔你那里,舔得硬硬的,然后狠狠坐进去……”沈晏周陶醉地说。他面色始终苍白,嘴唇却浮起一抹艷色。 “沈晏周!”傅清寒实在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 沈晏周大笑,笑得咳嗽不止,斑斑血迹落在雪白的衣袖上。他攥着袖子毫不在意地抹净嘴角,幽幽问:“福禄王要我杀谁?” 傅清寒看着他衣袖上的血迹,很想一脚踹上去,却又怕当真这样将他踹死,脸色都忍得铁青。 “你不说便罢了,他让我杀连环水寨的殷九嗥。”沈晏周道。 “你不许去!”傅清寒怒道。 “为什么?听说洪水过后连环九寨趁机四处抢掠,无恶不作,附近的百姓都恨不得杀之后快呢。”沈晏周说。 “那又与你有何干系?你沈晏周什么时候成了忧国忧民的侠士了!”傅清寒一拳打在阑干上,“沈晏周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但是我和福禄王的事你休要插手!” “我说了,我不会干涉你的,三弟,”沈晏周支颐微笑,“你心爱的王爷的人头,不是还在他的脖子上吗?” - 太湖旷阔,横跨江浙。太湖连环水寨共有九寨,以抢掠过往商船为活计,更有甚者和台海倭寇勾结。九个寨子的总瓢把子名叫殷九嗥,在江湖上也是名头响亮的剑客。他半生未娶,却与一名男子厮混。那男子名声比他更盛,正是江湖毒医文子征。 水天相接,月如碎银。红袍男子立于船头,目光深远地凝视湖面。湖面之上,一叶扁舟飘然而来。 “沈晏周来了。”他身边的灰袍男子双手紧紧交握。 正说着,那小舟无风无浪竟就倏然飘至,舟头的高挑男子青袍随风,襟带纷飞,嘴角衔笑,闲闲而立。 他看似手无寸铁,殷九嗥却知道他藏在身上的倦雪刀已蠢蠢欲动。 “沈公子,多年未见了。你我同住在这太湖两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想不到如今你倒做了朝廷的走狗,要与我兵戎相见。”殷九嗥说道。他的中气十足,气息平稳,只一开口,就足以给对手压迫感。 “沈家毕竟是做生意的,只要有利可图,就没那多么讲究,”沈晏周笑道,“何况这些日子殷寨主做得也实在太过,金匮一带哪家没被贵寨洗劫过?” “你沈家的商船我可没动过,我是给足了沈公子面子的。”殷九嗥说道。 “殷寨主给沈某面子没用,要杀你的是福禄王。” 一旁的灰衣男子听不下去了,阴狠狠骂道:“沈晏周,谁不知道你和你弟弟的那些腌臜事!你休要在这里托大,你以为你这副半死不活身体骗得了我?不过是靠‘鸩羽’支撑罢了!” “竟然平白得了文神医的望诊,真是不虚此行。”沈晏周置若罔闻地笑。 “子征,休要说了,他今日铁了心要与我决斗,你且在一边观战,莫要被误伤。”殷九嗥劝道,说着拔出剑。 以有形之剑对无形之刀,境界上到底逊了一筹。殷九嗥只能看见眼前白影翻飞,却看不清他的招式。忽然之间,那白影之中闪过一瞬红光。 “倦雪刀?”他大惊回剑抵挡。 与此同时,文子征也堪堪看清倦雪刀的出手,勐然朝沈晏周挥去一枚暗器。 对战殷九嗥这样的高手,一击必杀的机会并不多。沈晏周的鸩羽药效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眨眼间殷九嗥脖颈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拂过,紧接着滚烫的鲜血飞溅数尺。 “啊——啊——”文子征悲吼着扑在殷九嗥的身体上。 殷九嗥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就再也没有动弹。 沈晏周的倦雪刀已经收回,白衣青袍上连鲜血都没溅上。方才有暗器打入他的肩膀,然而此刻抬手去摸,却连伤口都摸不到。 这是自然,毕竟文子徵发出的暗器只是两枚见血即化的冰针。 “你对我射了什么东西?”沈晏周微微蹙眉。 文子征许久才抬起脸,冷冰冰看着他,“是毒。” “不想死的话,把解药交出来。”沈晏周眼中腾起了杀意。 文子征大笑:“沈晏周,你要小心了,我一定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沈晏周直接飞身朝他抓去,却只见眼前一股烟雾挥出。 毒医的烟雾他不敢硬闯,待烟雾散去,文子征和殷九嗥的尸体也消失不见了。 - 沈晏周回到沈家,天蒙蒙亮。绛紫色的朝霞映照天空,青石板路雾气霭霭。 他服用的“鸩羽”药效已过,只觉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痛。他缓缓地走过小院的青石板路,路旁深糙上的晨露沾湿了他的衣袂。 沈晏周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走进了傅清寒的卧房。他脱下鞋子,钻进床帷,跪坐在傅清寒身上。披散的长髮滑倒眼前,他用手撩起别到耳朵后面。 沈晏周专心致志地解了傅清寒的腰带,正准备伏下身,突然额头被人死死抵住。 傅清寒惊醒了,“你做什么?” “殷九嗥我杀了。”沈晏周只是说。 “我说过了,你不要掺和进来!”傅清寒脸色阴沉,“喜欢男人你就找个娈-童行不行!” “我不喜欢男人,我就喜欢你。”沈晏周不为所动。他青袍挂在肘弯,白衣敞开了领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膛。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暗泽涌动,仿佛饱含大千世界滚滚红尘。 这样的眼神,让傅清寒感到沉溺于其中深海的恐惧。 “想让我和你做可以,把家主的位子让给我。”傅清寒审视着他。 沈晏周先一怔,继而微微一笑,“三弟这么想要这位子?那和我做满一百次,就让给你哦。” 傅清寒瞳孔勐然一缩,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按进锦被里。他像是发了狂的狮子,撕咬沈晏周的皮肉,刺-穿他的身体。 沈晏周的脸被按在被子中,一丝细微的呻-吟都没有发出。 傅清寒泄出一次,伏在他背上喘息,须臾又重新冲撞起来。沈晏周一直一声不吭,做到第三次时,他浑身微微抖着,勉强抬起头,“清寒……” “够了么?”傅清寒做累了,听到他的嗓音都在颤抖,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第9页 沈晏周四肢着地趴伏着,腰窝深陷,微仰着下巴,低声轻笑,“不够……” 傅清寒一下子抽出身体,想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沈晏周翻过身仰面躺着,浑身冷汗,脸色雪白。他懒散靠着被子,垂着眼微笑,“继续做,要一直做到我死,那才叫够了。” 沈晏周仿佛在跟他斗狠似的,傅清寒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到底谁比谁狠?他哪里对不起这男人,要受这种活罪! 他勐然拔出斩黄泉,刺向沈晏周胸口! 沈晏周无数次说过要他杀死自己,此刻面色却一瞬间惊惧万分。然而那剑刺过来时,他却又恢復了平静,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神色淡淡地闭上了双眼。 胸口骤然一痛,却没有致命。他睁开眼,只见胸前端正地画了个“正”字的前三笔。鲜血从那剑痕上流出,一直流淌到他的下身。 “还有九十七次。”傅清寒坐在床沿,垂头披着衣服,一脸绝望。 “呵。”沈晏周轻笑一声,捡起自己的衣物,提起内力赤着身子走出了房间。 第十章 得知殷九嗥的死讯,太湖一带百姓无不额手称庆。这份剿匪的功劳归于福禄王,他自然民心归顺。殷九嗥死于倦雪刀下,是故金匮城的人也大多看出来,沈家大公子大概已投靠了福禄王。 沈靖川一听说殷九嗥是被倦雪刀吻颈而死,脸色大变,抛下严问山大步冲进沈晏周在后院的小屋。沈晏周难得打起些精神,靠在床头慢悠悠地翻看帐本。 “大哥,你和福禄王是什么关系?”沈靖川开门见山问。 “怎么了?”沈晏周抬眼瞥着他。 “你除了替他杀殷九嗥,你还替他杀过什么人吗?”沈靖川紧张地问。万一沈晏周真的替福禄王杀过政敌,将来他岂不是要连自己的亲哥哥一起抓。 “阿靖,瞧你把我说得像个杀人狂,”沈晏周把帐本合扣在膝头,稍微调整了下坐姿,“殷九嗥这种匪类,杀了他也算为民除害,有何不可。福禄王好歹是一方王族,还能买兇杀人不成?” 他当然做得出,沈靖川把话吞回肚子。听这语气,沈晏周还未成为福禄王的入幕之宾,大约也只是被他说动做了件义举吧。沈靖川稍感安心。 “身体还好吗,怎么看起帐本来了?”他坐到榻边问。 “我倒也想安心养病,只不过……近来沈家那些商铺的掌柜们吵得我不得安宁,”沈晏周揉了揉眉心,“那些店挣了不少钱,都被三弟收走,现银已经周转不开了。” “大哥,清寒刚回来时,我看你有意放权给他,”沈靖川道,“如今这种局面,倒像是你一手促成的。我不太明白你的想法。” “他想要,我就给他了。之前没给,只是因为他没有要过。”沈晏周随意道,“不过阿靖你放心,你的那份我也替你留好了。我死之后,银钱上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 沈靖川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就不要轻易地说那个字。” “好。”沈晏周弯起眼角,温柔地说。 - 虽然杀殷九嗥时,毒医文子征声称对他下了毒,但数日来沈晏周并没有任何不适。他暗中让小福请了郎中来看,却也看不出丝毫不妥。 就在他以为文子征虚张声势时,王府传来福禄王中毒的消息。 这毒十分狠辣,不发病时无甚异常,一旦发病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小福说这话时,悄悄窥伺着沈晏周的神情,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沈晏周闭目养神,问她。 “……这毒是毒医文子征下的,他说名叫枝叶蛊,世上只有一副,且无药可解。枝蛊不会毒发,叶蛊发作起来却能让人心竭而死,只有饮了枝蛊的血才能缓解疼痛。他给福禄王下的就是叶蛊,”小福又小心翼翼打量着沈晏周,“他还说,枝蛊……他种在了大少爷身上……” “他的意思是,只有我的血能缓解福禄王的痛苦?”沈晏周神色不变。 “他是这个意思……”小福唯唯诺诺道。 “他人呢,抓来逼出解药。” “死了……毒医说完就自尽了……”小福的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这里,沈晏周睁开了眼,望着昏暗小屋的虚空,须臾又闭上了眼。小福见他不说话,大气不敢喘地连滚带爬退下去了。 ——沈晏周,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原来他那时是这个意思啊,沈晏周微嘆了口气。毒医深知毒理,这世上什么毒,都比不过情毒伤人吧。 - 夏天雨水颇丰,一到阴天沈晏周身上的骨头便每每疼痛难忍。他坐卧不宁,伏在竹蓆上垂着头忍痛。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中瀰漫着潮湿和腐朽的味道。 雨声中,渐渐夹杂了老旧木地板吱呀吱呀的哀鸣。门口糙帘被掀开,一个高挑伟岸的身影逆光站在沈晏周面前。 沈晏周头也不抬,只是一边喘一边笑,“三天了啊,我想你也该来了,三弟。” “福禄王不能死,”傅清寒浑身都紧绷着,“枝蛊在你身上,我需要你的血救他。” “只要一点。”傅清寒又说了一句。 沈晏周这才抬起头,深黑如一泓夜潭的眼瞳直勾勾凝视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穿入他的心脏。 “我一滴都不给。”沈晏周冷冷道。 “沈晏周,福禄王就要死了!”傅清寒劝道,“只取你一点血,你不会死的。既不会损伤你的性命,又可以救别人,你为什么不肯?” “因为我不是侠士,是个恶人。”沈晏周轻飘飘地说。 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娃娃脸少年急匆匆跑到了门口,“主人,王爷不好了!大夫说……说他马上就要……” 傅清寒脸色一白,身子顿了一下,忽然一把抓起沈晏周的细腕,用出鞘了一半的斩黄泉薄刃划过去。 一瞬间鲜血就从沈晏周的手腕上汩汩涌出。 “快拿个碗来!”他忙沖门口的娃娃脸少年喊。 那少年慌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跑出去,须臾取了只酒囊回来。一去一返的片刻功夫鲜血已经流了满竹蓆都是,沿着地面濡湿了傅清寒的鞋尖。 傅清寒攥着沈晏周的手腕,让血从伤口流进酒囊里一些。这时候刀疤脸汉子也沖了进来,“主人,福禄王他快不行了,您再不过去……” 傅清寒想看沈晏周一眼,却见他散开的长髮遮住了面容,也看不清神色。他松开了手,抓着酒囊轻功飞出了小屋。 沈晏周一下子摔落在地上。他挣扎着跪起,用膝盖和另一只手将被单扯下一条,慢慢缠住被切开的手腕。殷红的血很快浸透了绷带,但好歹止住了血。 “大少爷!刚才三少爷他们急匆匆跑出去……”小福赶到门口,话说了一半,就捂住了嘴。 沈晏周左手握着包扎好的右腕,青袍半挂在肩膀,从散乱的青丝下瞥了她一眼。 雨还在下,涔涔不止。 他因为疼痛声音有些发抖,站起身后退了两步靠在窗边,淡淡吩咐:“小福,把这些收拾一下,地板擦一擦。” “大少爷……”小福深知沈晏周的为人,所以很少心疼他。这一次不知怎地,竟也莫名心酸起来。 沈晏周侧过头,默默望着窗外的雨,闭上眼睛。 第十一章 傅清寒站床边,关注着福禄王的面容。福禄王见他这样,屏退左右,拉着他坐下,笑道:“我身体已不妨事,没料到突然中毒,想来也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吧。” “这毒日后恐怕还要时时发作……”傅清寒蹙眉道。 “既然如此,事情就不能再拖了。我若不幸殒命,答应你替傅将军平反的事岂不是要食言了。”福禄王柔声道。 他口中的“事情”,无需解释,傅清寒和他都心知肚明。谋逆之事,因为福禄王突然中毒,怕人心涣散,反而加快了部署。 “清寒,解药研制出之前,我倒是要仰仗你兄长,不如请他来王府住几日,你意下如何?”福禄王说道。 “我兄长他……身体虚弱,恐怕突然换了地方,他那身体……”傅清寒低下头。 福禄王知他多半不肯,反倒笑了,“也罢,有些事也是强求不得。一会儿你把管家备好的人参灵芝都带走,替我谢谢你兄长吧。” “多谢王爷!”傅清寒连忙起身一揖到地。 - 不过两日,京城便传出消息,御史台一位小官员上书弹劾现任内阁首辅高柏。 沈靖川把邸报丢在一边,陷入沉思,“媳妇,你说这次弹劾,是哪边的意思?” 本朝自太祖时期宰相胡惟庸案后,就废除了中书省和宰相制度,建立内阁制度,意将政权牢牢抓在皇帝自己手中。内阁初时只作为“皇帝的秘书”,但到了后期则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权力。内阁由多名阁臣组成,权力最高的是首辅和次辅两人,其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现任内阁首辅为高柏,次辅是叶流之,都是三朝元老。先皇与福禄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龄相差了二十岁,所以福禄王这个幼弟从小就深得先皇宠爱,而后竟将其立为皇太弟。先皇在位期间,福禄王结党营私,颇多钻营。到了先皇驾崩前那几年,皇后与首辅高柏联合逼迫病中先皇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于是就有了皇太弟与皇太子之争。 皇太子虽然赢得了皇位,但而今登基不过两年,朝廷中到底有多少和福禄王勾结的官员,恐怕也难以说清。 如今小皇帝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尚不能掌握朝局,独做决断。是故内阁首辅与次辅明争暗斗得厉害,朝中官员也分成了两派。内阁首辅高柏素来与福禄王不睦,这一次御史台突然的弹劾就有几分深意了。 “高柏这两年自矜助圣上登基之功,确实偃蹇无礼太多,太后和圣上恐怕也颇为苦恼。如果这次的弹劾,宫里稍微有点限制他的倾向,次辅叶流之一党恐怕就会蜂拥而上。”严问山分析道。 “即使宫里对这次弹劾没有动静,损失一名御史台小小官员,就探清了风向,也没什么损失,”沈靖川接道,“只不过,我怕叶流之和福禄王勾结在一起。福禄王突然中毒,心里一定怕生变故,他必定要加快节奏,有所动作。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高柏,是不是什么预兆。”
第10页 “暗夜御史大人有什么指示吗?”严问山问道。 “除了上次让我跑了趟常州,就只是命我按兵不动,估计这突然冒出来的毒医估计让暗夜御史大人也受惊不小,”沈靖川嘆道,“说起来,咱们还是赶紧给福禄王找‘枝叶蛊’的解药,否则我那三弟恐怕还要来取我大哥的血。” “你这三弟也是够狠心的,”严问山感慨,“好歹也是兄弟啊。” “不,我更怕我大哥……”沈靖川却神色凝重,“……他若是被逼急了,那才是真狠。” - 这一日难得雨停,沿廊石阶洇透了雨水,赤脚踩上去又潮又凉。庭院中积了斑驳的水洼,成群的蜻蜓半空中来回飞动。 傅清寒沿着长廊走过去时,看见沈晏周斜靠在阑干上,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药吃了。 自那日之后,他这是头一次再见到他。傅清寒踟蹰不前,就这样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悄悄望着他瘦削的背影。 “……你吃了什么?”许久,见沈晏周没有打招唿的意思,他才犹豫着开口问。 “药。”沈晏周简单地回答。 上次也说是药,这是什么金贵的药呢。傅清寒想问,又没有问出口。他小时候什么话都会毫无顾忌地说给沈晏周听,甚至第一次遗精都是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给他看。而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万分熟悉的人,他却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王爷让我拿回来一些补品给你……” 沈晏周伸出手指,让一只莽撞飞过来的蜻蜓停在上面。蜻蜓的翅膀薄而光泽,纤细的身躯笔直的翘着。他懒洋洋看了会儿,轻轻抖手,蜻蜓就受惊飞走了。 “哥,我们得谈一谈。”傅清寒硬着头皮说。 “谈什么?”沈晏周头也不回地问。 “枝叶蛊的事情。”傅清寒既然开了口,也就没有后退的意义,“上一次我太过心急,弄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但是我上次说的,请你每次分给王爷一点血,缓解他毒发的事,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我们已经在努力找解药了,但是他的毒一旦发作就痛不欲生,我实在没办法了。福禄王对我很重要,我真的不能让他死。”傅清寒后背都汗湿了,“我不喜欢他,我只是不能让他死。” “为什么不能让他死?”沈晏周随意地问。 “因为……”傅清寒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我希望他能当上皇帝,替我父亲平反。这样的谋逆机密,他断不敢轻易让沈晏周知道。 “怎么不说话了?”沈晏周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傅清寒斩钉截铁道。 “真痴情啊,为了救心上人,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谎言?”沈晏周捧着他的脸,悠悠道。 “我真的不喜欢他!”傅清寒吼道。 “三弟,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沈晏周淡淡道,“可是现在,你已经开始想要我的血了。” “对不起,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你。”傅清寒突然跪下,眨眼间抽出斩黄泉一刀划开右手手腕,剎那间鲜血横流。他脸色有些发白,抬起头看着沈晏周,“以后你流多少血,我就流多少血……” “三弟,你这才叫苦肉计吧。”沈晏周微笑道。 他虽这样说着,却迅速从袖中掏出手帕紧紧按在傅清寒的伤口上,又撕下一条衣料替他包扎。 “三弟从小就是个耿直的傻孩子,”沈晏周一边包扎一边嘆气,低垂的长睫微微抖动,看不清眼神,“你欠我的,都不用还。” “那些人参灵芝让小福去炖炖,我收下了。这几日身体有些起色,也能像这样在院子里逛一逛,失一点血也不要紧,”沈晏周站起身,轻轻抚摸着傅清寒的头髮,“三弟,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会帮助你的。” 一瞬间,傅清寒鼻子酸涩,竟簌簌流下眼泪。他想起很多年前,沈晏周也是这样温柔地待他。失去很久的那位兄长,仿佛又再次回来了。这些年的疲惫、痛苦和委屈仿佛都能在这个人的怀中得到抚慰。他既感到愧疚,又感到被无条件地原谅和纵容的安全感。 目送傅清寒双眼通红的离开,端着托盘的小福目瞪口呆,“大少爷,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可能我年纪大了,遭受不了再次失去他的痛苦吧,”沈晏周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前半生太过顺遂,所以活得傲慢恣意,从来不肯委屈自己,惹得三弟怨恨。这一次看到他又肯像以前那样亲近我,突然觉得为喜欢的人受些委屈,才是应该的。想不到竟到了这把年纪,才悟出爱人的道理。”他自嘲道。 “可我觉得您这委屈受得有点大了……”小福心里替他着急。疯魔和情圣竟只有一步之遥,大抵都是一个痴字吧。 第十二章 御史台的一名小官员弹劾首辅高柏后,宫内似乎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御史台短时间里又上奏了三份摺子弹劾高柏,也有朝中官员附和。对政治敏锐的人大约已经嗅出风头,叶流之一派有意将高柏一举扳倒。 朝廷政局风云诡谲,远在江南金匮城的初秋却一如往年的安稳和缓慢。 日光照着窗棂里垂挂的薄糙帘子,庭院里的松竹影子便如水墨画作一般映在帘上。光芒透过糙帘编织的疏密交错的fèng隙漏进屋中,如尘埃般漂浮瀰漫。 沈晏周刚刚睡醒,拥被散发坐着。他面色苍白,目光祥和地望着窗口的光。 然而此时屋外却一片吵嚷,只听得小福怒斥道:“你们有完没完,不是前日已经来过了吗!” 随后门突然被打开,娃娃脸少年走了进来。 “大少爷,失礼了。”娃娃脸少年冷淡地说。他拎起沈晏周的左手,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了刀疤密布的手腕。 他犹豫了下,似乎没找到可以再下刀的地方。 沈晏周拆开右腕的绷带,腕上有三道新鲜的刀伤。娃娃脸少年抽出匕首,又在那伤口上划下一刀。 他取出一只小罐子,血却流得很慢,还没收集到多少,伤口便凝结了。 “失礼了。”他再次说,又将伤口划开。这一次鲜血流得快了些,他收集完就小心盖上了小罐子。 “傅清寒呢?”沈晏周问。 “王爷的毒近日发作得频繁,主人离不开榻前,”娃娃脸少年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认真叮嘱,“大少爷,请您下次多饮些水,否则血越来越难流出的话,难免要多挨一刀受罪。” 小福站在门口怒视他的背影离开,“大少爷,这你也能忍?” “我忍着,三弟才能高兴啊。”沈晏周倦笑道。 “你能忍,我忍不了。”小福的眼瞳突然闪过一丝红光,冷冷说道。 沈晏周浑身冷汗涔涔,眼前也有些看不清楚。他勉强撑着身体侧卧下去,想要替自己拉上被子。他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也拉不动薄被,只好唤道:“小福……替我把被子盖好……” “大少爷……”小福替他掖好了被角。 “我没有力气……很困……”沈晏周模煳地说,“三弟晚上回来……你要……叫醒我……” “放心,睡吧。”小福轻轻抚着他的头髮说。 沈晏周睡得不安慰,做了很多的梦。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说:“三少爷,您回来了。” “嗯,大少爷睡了?”傅清寒的声音响起。 “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沈晏周一下子着了急,他拼命地想睁开眼,坐起身,走出去叫住傅清寒,可是身体却沉重地抬不起一根手指。 他急得在梦中流下眼泪,等了一天傅清寒回来了,他却起不来去看他一眼。 忽然之间眼角一暖,有人用生了茧子的手指轻轻抹去他的泪水。 “哥哥?”傅清寒的声音近在咫尺。 沈晏周睁看眼,却又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只能一个劲地哭,含含煳煳让他不要离开。心里只固执地认定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哭着哭着就觉得身子一下子沉入海底,原本轻飘飘的身体,忽然变得十分沉重。沈晏周睁开眼,恍惚地看着糙帘外透过来的沿廊上灯笼的光。 原来都是乱梦,他抬起手摸上脸颊,湿漉漉一片。 庆幸只是梦,傅清寒还没有回来。他嗓子又干又痛,稍微一动浑身就冒出冷汗,脑子浑浑噩噩沉得厉害。伸手摸出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在手心,沈晏周默默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放进嘴里。 最近连鸩羽也越来越不管用,这样下去,这副身体会怎么样呢。 他听到远处的马嘶,便不再想了,吞下了药,缓了缓披衣而起。 福禄王近日毒发频繁,整个王府也有些动盪不安。傅清寒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晚上他饮了血睡过去时才动身回府。 随着谋逆的策划一步步实施,他整颗心也提了起来,只觉如履薄冰,疲惫不堪。 秋夜清朗,傅清寒挥退车夫,一个人沿着阒无人影的长街漫步。黑暗之中,远远地,他望见沈家巷子口有一盏灯。 稍微走近了些,他看见沈晏周披着青袍,提着灯笼,倚在巷口的桂树下衔笑等候他。 “三弟,你回来了。”沈晏周柔声道。 这一剎那,傅清寒蓦地有些感动。 他和沈晏周并肩往家走,小小的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光。一路不多言语 ,他却不觉得寂寞。 吃过了饭,傅清寒坐在廊中乘凉。沈晏周端出酒来,笑问:“三弟,陪我喝酒吗?” 不等傅清寒回答,他已斟满一杯,递了过去。 傅清寒无意推拒,一饮而尽。沈晏周似乎兴致不错,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小酒盏放在唇边呷着。夜风拂过,庭中一片泛黄的柳叶轻轻飘落在酒罈旁。 傅清寒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泥雕递了过去。那雕塑是一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胖娃娃。 “大阿福,你雕的吗?”沈晏周惊讶道。 金匮城自古有关于“大阿福”的传说,城中人认为这个胖娃娃是能避灾避邪的吉祥物。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就算礼物吧,”傅清寒耳朵有点发红,“我雕得不好……”
第11页 “很可爱,像三弟你小时候的模样。”沈晏周笑了。 他的眼梢弯弯,瞳中闪闪发亮,傅清寒许久没见他这样由衷地笑过了。 “其实你都忘了,我以前是不过生日的呢。”沈晏周把泥人用帕子包起来,小心收进怀中。 “为什么?”傅清寒倒真没听说过。 “因为我师父的忌日也正好是我生辰那天,所以师父过世之后,我就再也没庆过生辰。”沈晏周道。 “后来你来了家里,非要帮我再选个日子庆生。我记得那天院里梅花开得正盛,我们在梅树下埋了坛酒,说好了十年后挖出来一起喝。你说从今以后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会每年帮我庆祝。”沈晏周恍忆起往事。 不知怎地,傅清寒忽然想起了今年开春,梅花盛开那天,沈晏周抱着一只酒罈偏要他陪饮,还口口声声说这天是自己生辰。那时沈晏周强吻他,他一怒之下摔了那坛酒。 现在回想起来,唇齿间似乎还有梅花酒的清醇。 傅清寒突然有些明白了当时沈晏周的心情,可惜那时他不解意。 “对不起,我忘记了。” “没什么,毕竟说这话时,你还是个玩性很大的小孩子,哪里能记得住。”沈晏周微笑道。 小孩子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每一天都是如此不同;而成人的时间却过得缓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孩童时的记忆总是模煳不清,成年后的记忆又难以忘却。 彼此相处的点点滴滴,如细沙一般从傅清寒的指fèng间缓缓流走,却原来如种子般扎根在沈晏周心底,经年累月,开枝散叶。 第十三章 不过数日,一叶飘落,秋意渐浓。金匮城的百姓若是去了邻镇,路上总能遇见零零散散几个巡逻的士兵,也不知他们扎营在何地。 小小的湖边之城,竟有几分紧绷的气氛。 季节交替之际沈晏周的病又重了些,小厮送饭食进来时,见昨晚的饭菜还是原样摆在托盘里。小厮把昨夜的取走,今早的留下,正要起身离去,突然听得竹蓆上的男人咳嗽了几声。 “小福呢?”小厮听得他声音沙哑低沉,看来病得不轻。 “小福昨晚出去了,一直没见她回来。”这小厮是个新招进来的下人,平日在宅子里只看见三少爷打理家业,又听说这大少爷行将就木,所以心底对他不屑得很,面上也不愿在此多停留。 沈晏周眼神清明了些,忽然道:“……你扶我起来,备车,我要出门……” “三少爷吩咐了,让您好好养病,哪里都不能去。”小厮说完端起托盘,也不理睬挣扎着想坐起的男人,掉头就出去了。 沈晏周眼中晃过一丝阴鸷,看来他太久没有大开杀戒了啊。 他想了想,从枕下摸出鸩羽,倒出两粒吃了。两只手腕刀痕密布,即使只是倒出药丸这样的动作,也仿佛不堪重负,双手抖个不停。 暂时缓解了疼痛,身体却依然没有多少力气。沈晏周穿上了青色外袍,手却抖得系不上衣带。他趿着鞋子一路扶着长廊的栏杆走向前院。 只在半路上,就撞见了小福。小福的眼瞳泛着幽红之光,右手指fèng里全是凝固的血。 沈晏周心一惊,沉声问:“你将他杀了?” “没有,还差一点。”小福面无惊慌,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类事情,“你救过我,你不能动手,那么我替你杀了他。” 沈晏周嘆了口气,“别多说了,王府的人此时恐怕已经到前院了,你赶紧从后门逃走出城。” “我走了恐怕他们为难你……”小福动也不动。 “你留下更为难我。他们若查出你是妙火教的人,我窝藏朝廷钦犯这么多年,是诛九族的大罪。”沈晏周冷静地说。秒火教弟子修炼独门内功,一定程度后眼瞳会变成红色。其教众多为异族,曾在先皇时期策划谋逆,被朝廷下令剿灭。 “我只要一口咬死你并不知情……”小福争辩。 “行了,下次动手之前,先动动脑子。”沈晏周不耐烦地教训道。 “我再不杀了他,你就要被他们折磨死了!您老人家也动动脑子好不好?”小福被他怼了一句,立马反唇相讥。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沈家家产遍布江南,我的倦雪刀想杀谁就杀谁……还用不着你怜悯……咳……”沈晏周扶住了柱子低咳,“……快走。” 他目送小福离开,又倒出一粒鸩羽吃了,才挺直了腰,缓缓朝愈发嘈杂的前院走去。 - 前厅已经乱作一团,王府的侍卫将沈府包围。侍卫长举着刀,面色铁青地盯着傅清寒。 傅清寒只觉浑身的血都结成了冰,他想起沈晏周说过不会再干涉他,也果然没有对福禄王下手。可是没想到,他能纵容小福替他杀人。是啊,他说过不食言,可是他却没说不借刀杀人。 傅清寒苦心经营整整两年,一切险些就这么功亏一篑。 沈晏周如同阴魂般纠缠着他,日日夜夜,让他永无宁日。 “把刀收起来。”整个前厅剑拔弩张,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厅外响起。 “沈大公子,”侍卫长冷笑道,“你是在对本官说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别在我面前拔刀,”沈晏周走了进来,青色的衣袍飞扬如风,“倦雪刀面前,没有刀。” “沈大公子好大的口气,可惜本官不吃你们江湖人那套玄乎的恐吓!”侍卫长举着刀在他面前挥动了一下,“把那个叫小福的刺客交出来,你也得跟我去王府地牢!” 他又轻蔑一笑,“你的手抖个不停,吓成这幅样子,还能拿刀吗?” 侍卫中顿时爆发一片低声的讥笑。 沈晏周面无表情,他的手确实在发抖。手腕上数不清的伤口,痊癒后反覆再次被切开,一直无法癒合。 然而这一瞬间,五楹大厅被铺天盖地的杀气溢满。 突然所有人都不再笑了,傅清寒低声喝止,“沈晏周,你不要胡来。把小福交出来,剩下的我替你向王爷求情。” “你替我……求他?”沈晏周遽然回头看着他,“我沈晏周什么时候求过人!” “你要蛮横到什么时候!”傅清寒吼住他,又转头朝侍卫长拱手,“大人,小福那婢子不知是何处的妖女,欺瞒我兄长多年。这次的事,我兄长是全然不知情的,请大人看在傅某的薄面上……” “傅公子,王爷被刺这是多大的罪,这不是靠卖你个面子就能善了的!”侍卫长严声道,“你们两个,把沈晏周给我绑起来押入地牢!剩下的人给我进去搜,把那妖女搜出来!” 沈晏周忽然身形一飘,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绕到了一名侍卫身后,修长劲瘦的手指之间红光一闪,抹过了那人的脖子。 “啊!”一声惨叫,那侍卫脖颈喷血,轰然倒下。 “沈晏周!”侍卫长大惊失色,倦雪刀之快,根本让人看不清刀刃在何处。沈晏周从喉咙里发出低笑,如化入水中之墨,广袖挥出,青丝缭绕,眨眼间又落在一名侍卫的肩膀,对着他的侧颈一拂,顿时一整面白墙被喷射而出的鲜血染红。 “怪物!”侍卫长大吼着挥刀砍过去。那刀身很长,沈晏周被逼得飞身而起,却在下一瞬落在了他的刀面上。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青色的身影便已顺着刀背掠到了侍卫长面前。 “我早说过,让你把刀收起……”他已经伸出的手忽然一顿,冰凉的指尖堪堪停在侍卫长的脖颈上。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蜷回,头也慢慢的转回。他纤细的脖颈下,架着一把通体乌黑刀锋雪亮的长刀。 “斩黄泉……”沈晏周蓦地狂笑起来。 “你适可而止。”傅清寒面如冷霜。 侍卫长颤巍巍跪倒在地,脚下已经积了一片黄褐色的尿液。他勉强发出声音道:“把沈晏周……绑起来……带……带走……”话到末尾已经破了声。 “你们要做什么!”门口的花盆被撞碎,沈靖川衣袍大敞,冠帽凌乱地沖了进来。他一听说福禄王被刺,就知道事情不妙,一路狂奔回沈府。 “三弟!你……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大哥抓走?”沈靖川一脸震惊。 傅清寒眉心微蹙,沉默不语。四个人押着沈晏周,剩下一队人带着刀进了沈府后院搜查。 “沈家过去从没外人敢进来搜过人……”沈靖川怔怔道,“三弟……” “阿靖,不要说了。”沈晏周用眼神镇住了他。 侍卫们押着沈晏周出去,傅清寒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以为他定要回头再对自己说些什么,无论是讥讽还是叱骂。 但沈晏周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十四章 沈靖川坐在一片狼藉的大厅中一言不发。他从小养尊处优,生长在父兄的庇护下,未曾遭受过家中这种变故。 严问山扶起一把椅子,用袖子拂去尘土坐在他对面。 他用手在沈靖川面前挥了挥,“阿靖,给点反应。” 沈靖川深深喟嘆一声,“好想直接杀了那贼王,把我大哥救出来。”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严问山抚了抚他的肩膀,“暗夜御史大人不允我们对贼王下手,定然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我不想再做官了,倒不如落糙为寇去劫狱救我大哥。”沈靖川捂住了眼睛。 “对不起,你本生性自由,却被我拉入官场。”严问山嘆了口气。 “媳妇,你别这么说!”沈靖川连忙道,“我也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想办法把我哥救出来!” “你大哥早年闯荡江湖,收留的那个叫小福的婢女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物。我们查了这么久都没听说福禄王有这么个仇家,所以我推测她恐怕是见不惯福禄王用你大哥的血解毒,所以才去刺杀福禄王。至于你大哥倒未必知情,否则以他的个性,要杀福禄王根本不会借旁人之手,”严问山分析道,“福禄王那边,我觉得也未必就认定了小福是你大哥指使的,他们之所以扣下你大哥,恐怕还是因为顾虑枝叶蛊。”
第12页 “你想,福禄王在制出解药之前,为了缓解毒发完全依赖你大哥血中的枝蛊。他曾想把你大哥带到王府去,却被你三弟回绝了。如今这么一个机会,他正好藉机把你大哥留在眼皮子下面看管,以防制出解药前出什么事故,”严问山继续道,“所以我认为事情肯定有转机,但需要你三弟从中周旋。” “我三弟?他都快把我气死了!我大哥纵是百般不好,那也是自家人,他竟然为了自己的利益帮王府的人抓自己亲哥哥?”沈靖川一提起来就怒不可遏。 “当时那种情况倒也怨不得他,若真任由你大哥把那群侍卫全杀光,事情就真没有迴旋的余地了。”严问山道。 “那也是他们逼的!他们要搜我们家,我大哥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沈靖川拍着桌子。 严问山把手扣在他的手上按住了,“我倒觉得,你大哥恐怕是为了拖延这些侍卫,给那小福赢出逃跑的时间” 沈靖川一愣,“我倒没想过这一层。” 严问山笑了笑,“据我所观,你这两位兄弟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说起来,还是尽快找你三弟,商量个对策吧。” - 沈靖川压着怒气推开书房的门,找到傅清寒时,他正对着桌前一只小瓷瓶发愣。 “鸩羽?你怎么会有这种药?”沈靖川惊诧。 “鸩羽是什么?”傅清寒抬起头看着他,“这是从沈晏周身上掉出来的。” “是止疼的药,”沈靖川道,“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这东西长期服用,极伤脾胃,还会让身体越来越差。” “可我见沈晏周常吃?既然毒性这么大,他为什么还要吃,岂非饮鸩止渴”傅清寒蹙眉问。他一直以为沈晏周吃得不过是寻常的疗伤药,今日却头一次听说他吃得竟是毒药,而沈靖川却还不阻止他,莫名焦躁起来。 “是不是饮鸩止渴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还能活多久?”沈靖川忽然凉凉地问。 “你什么意思?”傅清寒紧紧盯着他,心口袭来一股不安。 “自从你离家出走,大哥就抑郁成疾。这些年你真以为他找不到你?他只要随便动动江湖关系就能把你带回来,可是他就算病入膏肓,也不肯这么做,”沈靖川闭上了眼睛,绝望道,“你在外面的时候,他就这么一边默默地听着你的消息,一边静静等死。” “三弟,你本来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沈靖川怜悯地看着他,“你小时候,竟然那么迷恋大哥。他做的很多事的确是疯得离谱,可是你却惟命是从地接受。这样强烈的迷恋,想不到也会完全散去。” “就像你说的,那只是迷恋罢了!他对我也只不过是迷恋而已,”傅清寒咬紧了牙,“这种东西不是爱,是病!” “世人给感情冠以各种名目,非要找出细微的差别。然而爱和迷恋,不过泾渭之水,虽一清一浊,终要汇成一条河,”沈靖川道,“如果你不愿意让他难过,就不要伤害他。如果你不想看他死,就去救他。我认为所谓的感情,但凭本心,仅此而已。” - 傅清寒赶到王府,天阴欲雨。他想向往常那般求见,王府侍卫却拦住了他,“王爷身子不适,还未醒来。” “王爷还没醒吗?”傅清寒心中惴惴不安。 “是,傅公子请回吧。” 傅清寒没有离开,眉心如常蹙着,“请容在下在此等王爷甦醒,有要事相求。” 只等了一会儿,云层越压越低,须臾便下起雨来。傅清寒的冠发被打湿,鬓角一小缕髮丝垂了下来。 沈晏周,舌尖微卷就能说出的熟悉名字。时时刻刻如千钧之重,放在心头可以压塌一片血肉。傅清寒一心觉得自己是成大事的人,所谓一将功成万古骨枯,可他如今却还是为了一个人在雨中苦求。 或许因为人是渺小的,纵是额上跑马,腹中撑船,双目所及寸心所感也依旧是身边那几个人,几年春秋。人生如寄,暂聚之形,一旦散了就永远别想挽回。或许正是因为沈晏周看透了这些,才会在纵横江湖多载后反而回到老家隐居于太湖之畔吧。 傅清寒心绪纷乱,忽然面前的雕花木门开了,福禄王穿着一件长裘走了出来。 “下雨了,还在等?”他微笑着问。 “听闻王爷一直未醒,清寒心中担忧,不敢离去。”傅清寒恭敬道。 福禄王又笑了,从侍卫手里接过伞,举在他的头顶,“你等的是我,心里想的是别人。” “清寒不敢!”傅清寒又连忙躬身拱手。 “走吧,带你去见他。”福禄王道。 傅清寒跟着他走到一间一进两重的大屋前。福禄王止住步子道:“清寒,你当知道,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之所以留下令兄,不过是心中担忧枝叶蛊,绝非刻意为难令兄。” “令兄病得不轻,我的命却拴在他一人身上,心中着实不安。”福禄王直言相告,“如今你也清楚,我们大事在即,万不敢出什么差池。” “清寒明白。” “明白就好,你进去吧。”福禄王说完留下一把伞和几个侍卫,在侍从的搀扶下踱步回房。 - 偌大个屋中一扇扇窗户紧闭,昏暗清冷。窗外雨声涔涔,屋里漂浮着外面雨水中腐烂秋叶的味道。 屋子正中寂静无声的躺着个人。 傅清寒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甚至走得微微喘息。他立在榻边,见沈晏周双手交握在胸前,闭目睡着。 沈晏周的脸苍白得透明,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那总是饱含揶揄的嘴角平淡地垂着,看不到一丝生机。傅清寒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蹲下来把手放在沈晏周鼻端。 没有唿吸?他正忧心忡忡,忽然手指被一种温热湿滑的触感滑过。 “啊!”他惊得一下子坐倒。 沈晏周睁开了眼,半伸出的舌头卷回来,舔了舔下唇。他倦懒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傅清寒无奈地嘆气,扶着地坐正了身子,“原来在装睡啊。” 他注意到沈晏周稍微一动,面上就浮起了一层薄汗,原本白色的衣服也变成了半透明贴在身上。 “哪里痛?”他眉头的川字更深。 沈晏周没有呻吟或者挣扎,只是喘息声显得断续而急促。他的双手抓紧被单又松开,咬住唇把头扭到了一边。 “说话啊。”傅清寒伸手摇他,却摸到了一手冷汗。 “走开,不需要你。”沈晏周被他摇了一下,不耐烦道。那声音气若游丝,实在没有往日的气势。 “哥……” “不许叫,你不是我弟弟,”沈晏周翻了个身,从怀里掏出个泥塑大阿福双手握着,“我弟弟在这里,他才不会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哥!”傅清寒又嘆了口气。 “大阿福才是我弟弟,你看他笑眯眯的,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一副开心的模样,”沈晏周把泥人用力按在心口,“大阿福,哥哥好难过,不想在这里……” “沈晏周你对着个泥人说什么话,你能不能看着我?”傅清寒伸手去夺大阿福。 沈晏周抬起头,忽地落下两行泪。他怀抱着大阿福,一眨眼又有泪珠滚下,“有大阿福就够了,傅清寒,你走好不好?” 虽然知道他在胡闹,但一瞬间他的这种悲伤,还是深深地传入了傅清寒心里。 “他们割开我的手腕,还要嫌弃我的血不够多,勉强我吃东西来取血,这又和圈养畜生有什么分别,或许我在傅清寒的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人吧?他的王爷中了毒会发作心痛,所以他就要用我的血讨好心上人,”沈晏周抱着大阿福淡淡道,“可是我也很痛啊,每次来取我的血时,我的心都很痛。因为我不说,所以就没有关系吗?” 沈晏周是个相当别扭又要强的人,就算心里委屈至极,想要傅清寒知道,他也只肯对着一个泥人诉苦,而不愿直接说给傅清寒听。 “哥……是我不对,以后不会我再取你的血了。”傅清寒凝视着沈晏周,想要换得他一个目光,可他却只是垂着眼望着大阿福而已。 “大阿福,只有你最好了,只有你一直对我笑,不会嫌弃我。”沈晏周用苍白的指尖温柔地抚摸大阿福的头顶。 “这几天我已经打听到,枝叶蛊并非真的无药可解。毒医文子征有个师兄,人称仙医司徒重明,就住在蓬莱岛。我这便动身去找他讨解药……”傅清寒说着已经踞直身子准备站起来。 “不许去!”沈晏周蓦地放开大阿福,直直盯着他。 “为什么……”傅清寒没想到因为这句话沈晏周竟肯看他了。 “毒医死了,你以为仙医会把解药给你?他们是师兄弟吧!”沈晏周被情绪所激,胸口一滞,喉中涌上一股甜腥,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已是唯一的办法,我一定要试一试。”傅清寒道。 “你敢去,我就杀了福禄王哦。”沈晏周冷笑着威胁。 “没有鸩羽,你办不到的。”傅清寒拆穿他。 “你……”沈晏周没料到他已经知道此事,惊得瞳孔一缩,他压住心头慌乱,微眯起眼睛,“但我总能杀了我自己,让福禄王毒发而死……” 他这些狠毒的话还未说完,唇上一热,浑身都僵住了。 傅清寒的鼻息渐渐远离,沈晏周惊诧地凝视他,“……这算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让你死,”傅清寒道,“大哥,我求你不要死,等我回来。” “为什么……” “但凭本心,仅此而已。”傅清寒推开门,撑起伞,走进了无穷无尽的烟雨之中。 第十五章 不远处檐铁相击的声响持续不断,屋外秋风飒飒,落枫纷飞。 沈晏周几日未进食,胃腹疼痛难忍。他手边没有了鸩羽,便只能任由疼痛肆虐。持续的低热仿佛要耗尽人的体力。 他细瘦的手臂紧紧抱在腹部,身子不由自主地蜷起,浑身瑟瑟发抖。没有鸩羽,没有倦雪刀,他的手徒劳地抓握了几下,却什么也握不住。什么都做不了,当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这种恐怖的无力感袭入他的心头。
第13页 有人推开门,走进囚禁他的屋宇,将一晚散发着浓浓香味的蟹黄粥放在了他的跟前,“沈公子,你已经绝食三日了,本王特地让厨房做了蟹黄粥,你不想吃一点吗?” “这是刚从澄阳湖捞上来的螃蟹,秋天最是肥美,剔出蟹钳中的嫩肉,和糯软的小米粥一起煲了一个时辰,味道鲜美得让人垂涎欲滴,本王亲自给你送来尝尝。”福禄王微笑着说。 闻到蟹黄粥的香味的一瞬间,沈晏周的胃就剧烈地痉挛起来。飢饿导致极度的食慾,突然受到刺激的胃却承受不住。沈晏周费力地喘息,汗湿的凌乱髮丝下只露出一截瘦削的下巴。 “我一口都不会吃……我要你陪葬……”沈晏周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如来自幽冥深处,“放我走……或者一起死……” “我知道你担心傅清寒,但他既然去找仙医,就不会全无准备。反倒是你若活活把自己饿死,清寒回来定会难过的。”福禄王淡淡说道。傅清寒那日一走,沈晏周就开始不顾一切要出去。他手无寸铁,身体虚弱,最后绝食相逼,要和福禄王鱼死网破。 “你知道什么……滚……”沈晏周的声音颤抖,身体也寒战不止。 福禄王看着他,忽然大笑几声,一把钳住他的下颌,将粥一股脑灌了进去。“沈公子,这天底下能让本王亲自来伺候吃饭的人,你是头一个!” 沈晏周呛咳了几声,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突然把手伸进喉咙,硬是把刚喝进去的粥全部吐了出来。 这是怎样的意志,才能让人在最飢饿的时候,把刚填入的食物吐出来? “沈晏周!”福禄王怒髮冲冠,一把将他推翻,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膝盖狠狠碾在他的腹部,“你想死本王就让你尝尝什么是死的滋味!” 沈晏周的胃骤然如炸裂般剧痛,他本能地想蜷起身体,却被压得动弹不得。一口鲜血勐然喷出,从福禄王的指fèng间不断涌出。 这一瞬间,他里里外外都痛到了极致,身体仿佛飘起在半空,紧接着又如千钧之重般沉下,铺天盖地的痛苦席捲而来。 福禄王见他浑身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如纸,汗出如浆,便放开了他,冷笑道:“如何,沈公子痛不痛快?” 沈晏周那一口血竟没有止住,他双手捂住口,仍是不断有鲜血从指fèng间喷出。他一言不发,目光阴鸷地盯着福禄王,“我平生与人决斗七十八场,所尝过的死的滋味你根本无从想像。” “在这世上,比起死,更可怕的是像死了一样地活着。” “以我现在的身体,撑不过明日。我死之后,你也可以好好品尝死亡的滋味。”沈晏周惨白的脸上已隐隐透出死气,神色却平静如常,讨论着自己的身后事。 福禄王看着他,突然有些畏惧,“沈晏周,你不觉得你太强横了?与我拼个鱼死网破,又有什么好?” “确实一点都不好,”沈晏周稍微恢復了一点点力气,就抬起手擦掉嘴角的血,“鸩羽、倦雪刀给我,还要一匹快马。” “我怎么相信你还会回来……” “王爷,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事,”沈晏周蹙眉缓缓道,“我与你做一个交易,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他如此一说,福禄王浑身一震。这样的语气,必然已经知道他所图谋之事。 “你不用怕我毁约或是食言,江湖中人都知道,我沈晏周从来一诺千金。”他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将事情低低道来,不必刻意耳语,也只得贴耳才能听清。 “为什么?”福禄王听完他的话,却一脸震惊。 “因为这世上,我也有非常想要的东西啊。”沈晏周淡淡说道。 - 傅清寒去蓬莱岛的时候,就知道医仙司徒重明不会轻易把解药给他。岛上机关无数,他费了许多力气,才见到仙医。傅清寒毕竟不是沈晏周那种想要什么就强取豪夺的人,何况抢夺未必能拿得到,他和司徒重明好言商量,想换取解药。 “我那师弟当年虽叛出师门,和那个姓凤的土匪私奔了,但他毕竟也是我的师弟。他的復仇我不愿阻挠,”司徒重明摇着扇子说,“何况你那兄长我也听说过,是个比那姓凤的土匪还土匪的衣冠禽兽,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肆意妄为,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我兄长是替我杀人,这笔帐要算也不该算在他的头上。”傅清寒拱手道,“仙医的师弟文先生怨愤难消,在下愿替兄长偿还,只望仙医赐药。” “你这人倒是有意思,你来求药,到底是为了福禄王爷,还是你哥哥?”司徒重明用扇柄抵住下巴问。 “既能免兄长之苦,又能解王爷之毒,无论为了谁,在下都不得不来求这解药。”傅清寒回答。 “你这个人,看似老实,说话却圆滑得很,心机很深嘛,”司徒重明笑道,“解药也不是不能给你,只不过,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请仙医赐教。” “蓬莱东南百里有座孤岛,名作寿岛。岛上有一种长在湖心底下的蓝色的花,是一味极珍贵的药引。如今这时节正是它开花的时候,但岛上危险重重,野兽兇勐,我一个老人家没法去采。你若替我采来药引,我就把枝叶蛊的解药给你,如何?”司徒重明说道。 “在下一定为仙医取得药引……” 傅清寒正说着,忽然一小药童滚葫芦般跑进来,对仙医慌张道:“师父,有个人闯进来了!岛上的机关全被他破坏掉了!” “什么人?”司徒重明惊得站起。 “把傅清寒交出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丹房外响起,紧接着两个小药童就被人丢了进来。 木门“哐当”一声开了,男人长袍翻飞,青丝散乱,细长的眼梢暗蕴杀机。 “你是什么人……” “沈晏周!”司徒重明话音未落,傅清寒就惊诧道。 见到傅清寒安然无恙站在眼前,沈晏周如同孔雀开屏般的杀气逐渐收拢,飘然轻功落在他的身边。 “你怎么来的?你……你又吃了鸩羽是不是!”傅清寒细思片刻,噼头盖脸地责骂起来,“你怎么逃出王府的,你又杀了多少人?你这副身体怎么还敢吃鸩羽那种毒药,你难道真的活腻了!我让你等我回来,你为什么不等!” 司徒重明握着扇子好笑地看着,心道傅清寒这人也是有趣,人不在时毫不掩饰对他这兄长的看重,人在跟前时却又不肯说软话。 沈晏周旁若无人地抬起手捋顺傅清寒的鬓髮,轻轻笑道:“我说过,你敢走我就杀了福禄王。” “你把他杀了?”傅清寒脸色都变了,一把攥住他细瘦的腕子。 然而那腕子上,到处都是刀痕,稍一用力,尚未结痂的地方就有鲜血流出。 “你要杀了我吗,像上次那样,把斩黄泉架在我的脖子上?”沈晏周嘴角勾起,不知死活地微笑道。 “你……你……”傅清寒额头的青筋暴起,当真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混帐男人。 倒是司徒重明打断了他,“傅公子,你先让沈晏周躺下。” “什么?”傅清寒一怔。 司徒重明未多言语,拉过沈晏周的胳膊,直接撑住他身子扶到地上,同时唤身边的小药童:“去拿白药来!” 小童取了药,司徒重明皱着眉餵给了他,“差点被你骗过了,仗着一身内力虚张声势,其实早已失血到两眼发黑了吧!” “胡说……”沈晏周恹恹道,右手指尖不由自主摸上倦雪刀。他还未动作,刀竟直接被司徒重明从手心轻而易举地取走。 傅清寒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他生平头一回见沈晏周握不住刀。 那细腕上伤痕累累,指尖雪白毫无血色,如枯萎的莲花般无力地蜷着。 “哥……”傅清寒忍不住低低唤他,喉中一哽。当年孤介狷狂,所向披靡的倦雪刀主,何时这么委曲求全,任人宰割过。 沈晏周所做的一切,他虚弱至此,具是拜己所赐。他疯狂又任性,却分明对自己予取予求。 这么多年过去,唯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听到傅清寒压抑着情绪的低唤,沈晏周以为他怒气未消,沉默片刻,转过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没有杀他哦。” “什么?”傅清寒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这次我没有杀人,”沈晏周轻轻咬住嘴唇,“我答应过你不杀他的……临走前,我还留了很多血在银瓶里,你不用担心他毒发……” 傅清寒怔怔地听着沈晏周说话,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沉重的酸涩。 “求你一刀杀了我,否则就不要再拔刀相向,三弟……”沈晏周轻轻嘆道,“那种感觉……实在很难过,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会觉得承受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再虐一点点…下章就甜一点哈 第十六章 傅清寒发觉这些日子沈晏周频频有向他示弱的意思,如同被撬开的蚌壳,露出里面柔弱易损的嫩肉,毫无防备地摆在他面前。他不禁想,若是在当年,以沈晏周的脾气,一定会像对付他喜欢过的丝绸铺小闺女那样,把对方打压到底。 不知他如何转了性,这种低姿态,让傅清寒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寿岛他势在必行,沈晏周他又不能不顾。他犹豫了一晚,迷迷煳煳睡着,第二日醒来,发现仙医司徒重明备下的船不见了。 沈晏周也不见了。 “看来令兄独自坐船去寿岛了?”司徒重明没想到沈晏周完全不顾身体状况,所以对他疏于看管,此时也是无可奈何。 沈晏周那样子居然独自赴岛,傅清寒坐立难安。司徒重明令小童再准备一艘船,须臾小童回来却慌道:“师父,岛上的船全都被凿漏了啊!” 司徒重明一怔,气笑不得,指着傅清寒道:“令兄果然比土匪还土匪,为了不让你去岛上冒险,真真是不择手段啊!” 傅清寒嘆了口气,疲惫地坐下来。方才得知船被开走时,他就知道沈晏周必定还留了后招,果不其然。这实在是太符合这男人的行事作风了。
第14页 “船补好还需要多久……”傅清寒问。 “我用飞鸽传书,让附近岛上的渔民再送一艘船来,顺利的话半日就够了。”司徒重明立刻着手去调船。 耽搁了半日,晌午过后傅清寒终于急匆匆坐上船出发了。向东南行了百里,傍晚时果然见一小岛。他在岸边看见一条拴着的船,正是司徒重明替他备下的那条。 沈晏周果然来岛上了,却不知他身在何处。傅清寒看着岸边礁石,只觉奇形怪状,有的如野兽利齿,有的如嶙峋骨骼,海风咆哮,风嘶窍吼,让人毛骨悚然。 寿岛似乎不大,岛正中有座孤山,司徒重明说那味药引就在山下湖底。傅清寒停好船,背着行囊快步往岛中心走。走了一里路,他便望见一座村落。 那村庄房舍俨然,建筑却俱是前朝样式。他走进一间房屋,见里面桌子上落了厚厚一层难以想像的灰尘,桌上还摆着几副碗筷餐盘。 不知道为什么,傅清寒心头莫名划过一丝阴霾。这个村庄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却又难以说清。他匆匆穿过村庄,又走了半里路,眼前是一片树林。 此时虽是秋季,但江南的糙木多还是枝叶繁密,这片林子却叶子落光,只有一片片乌黑的枝杈如鬼爪般伸向天空。傅清寒拔出了斩黄泉,竖起耳朵缓步前行。 忽然一阵奇怪的鸟叫,前面树林飞起一大片黑漆漆的乌鸦。有鸟惊动,那边必定有什么过来了。傅清寒隐到一棵树后,握紧了刀。 片刻后脚步沉重起来,傅清寒以为是什么勐兽,却震惊地看到一个肉色的人形四肢着地狂奔而来。 “你是什么人?”傅清寒先问了一句,对方不答,他挥刀斩去,砍伤了它一只脚。和出鞘必取要害的倦雪刀不同,斩黄泉下少有亡魂。 那“人”发出哀嚎,却像是狗熊的咆哮。傅清寒细看它只觉心惊肉跳,这“人”居然长着狗嘴一般的颌骨和利齿。 这是什么怪物!傅清寒正思忖着,忽然身后又是一声怪叫,他回头一看,竟见到七八只同样的肉色怪物狂奔而来。这样噁心又恐怖的场景,简直如同噩梦。 傅清寒反应不及,却忽然感到一股清风吹来,紧接着,他的身子一轻,竟腾空而起。 “三弟,你怎么偏要跑来,真不听话。”沈晏周熟悉的声音贴耳吹拂。 他搂着傅清寒的腰,凭着轻功在林中穿梭。脚下踏着树干稍稍借力,便翩然而起落在了高高的树梢上。 不知为什么,傅清寒此刻看到了他,心头一热。 二人的脚下,无数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肉色怪物疯狂奔窜。 “那些都是什么……”傅清寒正要问,话头却一顿,“不听话的是你,一个人跑来,还把船底都给凿了,沈晏周,你可真有本事!” 沈晏周一手搂着傅清寒,一手扶着树笑,“可你还是来了,三弟。” “那些怪物应该是狗熊狐狸一类的野兽,只不过掉光了毛。”沈晏周收起神色,语气正经了些。 “掉毛能掉成这样?”傅清寒忍着噁心看着脚下的肉色怪物们。 “不光是野兽,你看这些树,叶子也掉光了。”沈晏周环顾周围。 “这岛上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不然怎么可能糙木和野兽都生得这般可怖,”傅清寒推测,“先前那村庄,也怪异的很。” “这些野兽狂奔,似乎在逃避什么。”沈晏周道。 “你去岸边船上等我,我这就去山下湖底取了药引,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傅清寒说,他正要走,袖子却被拉住了。 沈晏周道:“我都来了,那就一起去……” “鸩羽你还想吃多久!”傅清寒忽然沉声道。 沈晏周怔了怔,又轻轻一笑,“三弟近来管得越来越宽了……” “二哥说你……说你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傅清寒咬住了牙。 “我死了,你不是比较轻松么?”沈晏周反问。 傅清寒本以为他是在嘲讽,却没想到从他的眼中当真看到了疑惑。他整颗心蓦地一震。沈晏周就算抑郁成疾,凭他的武功底子身体也不该这么差。他之所以放任疾病肆虐,之所以毫不在意地服用毒药,难道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希望看到他死? “我不想你死,我说过了吧!”傅清寒头一次细细思索沈晏周的话,得到的结论太过震惊,整个人都惶恐起来。 “我知道啊,可是,你想要自由。”沈晏周靠在树干上,仰着头,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死的话,你怎么得到自由呢?”沈晏周仿佛真的认真思索过了,“虽然被你杀死更好一些,但默默死掉的话,你就不会那么伤心了吧。” “……这些年,你都在想这种事情?”傅清寒声音有些颤抖。 “没办法啊,因为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想要你哦,”沈晏周微笑着,撩起傅清寒一缕髮丝贴在唇边,“想要把你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想要舔遍你的全身,想要从早到晚都停留在你的体内……” 傅清寒说不出话来。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两人所站的树干都震动起来。“好像是山脚那边。”沈晏周很快松开了傅清寒的髮丝,望向山的方向,身子轻轻一掠,已朝那边奔去。 傅清寒也紧随其后,两人到了山脚下,一泓深潭跃然眼前。 “你在岸上等着,我下去看看。”傅清寒说完,把上衣脱了,赤膊跳下潭水。潭水比想像中更深,他潜了许久,才看到水底一片幽蓝。 满目尽是幽蓝色的小花,在深水之下有种莫名的震撼。 傅清寒尽量多摘取了些,收入怀中,脚蹬着水往上浮。上浮的时间仿佛比下潜的时间长了数倍,游了许久,他的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 不好了……他心中焦急,顿时气更不够用,勐然呛了一口水,身子一下子下沉。便在这时,忽然唇上感受到柔软的触感,一口气度了过来,傅清寒胸口的闷痛得到缓解,身子被人勐然一提,哗啦一声浮出了水面。 短暂的黄昏在他潜入水底时悄然过去,一弯弦月挂在深蓝色的夜幕。银色的月华洒满湖面,随着涟漪如碎银般浮动。 沈晏周的白衣湿漉漉贴在身上,一头青丝垂在身后。他指了指山顶,“终于知道那些野兽在逃什么了。” 山顶此时正冒出滚滚黄烟,远处林中一片浑浊。 “这山恐怕是座活火山,时不时喷出瘴气来,怪不得那些野兽和树木都被毒成那副样子,”傅清寒瞭然道,“岛上那村庄恐怕是被突然喷发的火山灰覆盖了,村民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就慌忙逃命去了。” “但是这潭水一带却没有瘴气。”沈晏周道。 “这里的水文地貌或许与别处不同,否则也不会生长这样珍贵的糙药了,”傅清寒道,“现在四处都是瘴气,我们一直被困在这潭里,也不是个办法……” 他回过头,见沈晏周静静伫立在水中。明亮的月光之下,病容都被掩去了,唯有那清晰的五官,修长的身姿,如峭拔孤峰,透着一股纯纯粹粹的光风霁月。 “三弟……”沈晏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来,他的身体逐渐靠近,一条腿缠上了傅清寒的腰。 或许是因为被他方才清冽的风姿震慑,即使他现在做出如此色诱的姿态,傅清寒竟也感觉不到一丝欲望的丑陋和粗鄙,以至于忘记了拒绝。 沈晏周伸出舌头舔舐傅清寒的喉结。他的身体如玉石般冰冷,却唯有舌头是炙热的。傅清寒原本满心都是对如何逃出岛的考量和对瘴气的担忧,然而在沈晏周的欲望之下,他竟也渐渐放松下来。这种感觉,就仿佛世界末日即将降临,人们只需沉浸在欲望之中的一种莫名豁达的安稳之感。 或许唯有在此时此地,傅清寒才能全心全意地感受这份太过沉重的感情。 沈晏周吻住傅清寒的唇,身子弓起,将他压下水面。两人慢慢下沉,他却也毫不在意。深深的水底,大片的幽蓝花海,沈晏周纳入傅清寒的欲望,双腿缠绕着他,生怕他离开一般。 傅清寒感到胸口闷痛的窒息感,双唇却仍然被亲吻,身体却仍然被紧紧缠住。 沈晏周给他的感情,如深水之重,如窒息之痛,他此刻深深切切地感受着,却丝毫不做挣脱。傅清寒觉得,一旦自己挣脱开,沈晏周就会默不作声地独自溺于水底吧,就像这些年他一直做的一样。一想到这些,傅清寒就感到比这份感情更难以承受的锥心之痛。 第十七章 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月亮的影子,须臾之间银辉破碎,傅清寒勐然浮上来,喘息着用力将沈晏周拉起。 “瘴气比之前要少了,看来火山口不是持续喷发的,我们趁机快走。”傅清寒道。 “走不动了……”沈晏周双臂挂在他的身上,喘笑道,“再做一次好不好……” “身体不行,脑子也坏掉了吗?”傅清寒游到岸边,将沈晏周捞起,抱着他走上了岸。 傅清寒穿衣服的时间,沈晏周把瓷瓶里的药都倒出来,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挨个捏起放进嘴里。傅清寒头髮都来不及束起,一步跨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你打算毒死自己吗!” “浑身都太疼,不吃的话就动不了,”沈晏周挣扎了一下,“放手吧。” “既然知道会这样,一开始就不要吃啊!” “不吃的话,这里会疼得受不了,”沈晏周似是失去了耐性,蹙起眉指着自己的胸口,“每天晚上都睡不了,心痛得喘不上气,每天都想把你抓回来,关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你让我不要吃这种药,难道要我去把你抓回来吗!” “……我不是回来了么。”傅清寒突然失去了脾气。 沈晏周停止了挣扎,身体微微颤抖,手中的药丸滚落到了地上。傅清寒将他拦腰抱起,轻功一跃,掠地飞奔。 他赶到岸边,寿山口再次喷出大股黄色的浓烟。海边漂浮着一片片翻白的鱼肚,浪涛将死鱼推上礁石。傅清寒将沈晏周放在船舱,解开绳索,迅速将船划出。 船划出了两三里远,遥遥回望,满天繁星下,寿山孤独耸立。沈晏周偎在船篷,湿润的长髮一半落在了水中。傅清寒看了看风向,竖起船帆,走过去把他的头髮从水里撩起,在怀中擦干。
第15页 “疼的话就喊出来,走不动的话我抱你走,鸩羽不能再吃了。”傅清寒脱下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三弟长大了啊。”沈晏周额头浮起虚汗,拢了拢外袍宽大的衣领,微笑道。 “以前小时候,也常常这样看星星。每次看你坐在屋顶,我都要你抱我上去。”一些往事的片段闯入了傅清寒的脑海。 “这样空旷的星空有什么好看的,三弟你却偏偏喜欢。”沈晏周用手擦了擦被汗水浸湿的鬓角。 “广袤又自由,即使人的生命有限,现实条件又诸多约束,但灵魂却能纵横在这浩瀚苍穹,”傅清寒感慨道,“其实人的精神始终是自由的,人始终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只不过要承担后果。” 为什么灵魂是自由的,沈晏周却觉得,即使如他一般随心所欲地行事,却仍觉身上押着重重枷锁,无法逃脱。头一次,他觉得傅清寒的灵魂,仿佛已离他很远,远在银河彼岸。 他望向傅清寒的侧脸,专注地凝视着他眸中熠熠闪烁的光辉。这样的光辉,仿佛来自灵魂的深处,能够照亮心底无尽的黑暗。 “三弟……”沈晏周情不自禁地轻唤。 傅清寒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沈晏周微微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抿住了双唇。他朝傅清寒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慢慢蜷回。最后他只是安静地微笑着,一动不动地端详着他。 “等从仙医那里拿到解药,我就把你接回家。”傅清寒道。 “好啊。”沈晏周漫声应着。 时已黎明,只见东方微微泛白,繁星渐渐隐去。 二人赶回蓬莱岛,司徒重明见沈晏周这副病体,居然活着回来,目中流出惊讶之色。 “佛家总说缘起性空,却原来执念,也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款款道,“只不过执念太深,难免要入魔。” 沈晏周听了,笑笑不语,袖中红光一抖。 司徒重明连退两步,轻咳一声,顿时收了话头,转身高高兴兴地去拿傅清寒手里的药引子,再不提这茬。 “这花如此珍贵,能做什么神药吗?”傅清寒问。 “既然去了寿岛,想必你也看见,此花生长之处,瘴气侵袭不得。以此花入药,可解百毒,甚至起死回生。”司徒重明兴高采烈。 “可否让在下见识见识这神药?”傅清寒饶有兴致问。 “说得倒轻巧,这花本就难得,炼药过程更是艰难,至今……至今还没人成功过……”司徒重明揣着手道。 傅清寒伤了他面子,笑笑不再多说,周旋几句拿了枝叶蛊的解药,便上船启程往金匮城去了。 入了城傅清寒径直把沈晏周送回府,随即去了福禄王府。又过了三两日,枝叶蛊解药起了效果,福禄王的蛊毒未再发作。只见一条细如髮丝的小虫,从他指甲fèng中慢慢滑出,众人终于放下心,知道是蛊毒清了。 - 深秋时节,西风一层紧过一层,即便是江南小城,也四下透着寒意。 傅清寒骑着马赶回沈府,匆匆走进后院。推开小屋的门,沈晏周独自躺在竹蓆上,双手交握在胸前,长发散落在地。 他入睡的姿势太过端庄,这已经不是傅清寒第一次撞见这种场景。傅清寒心中不安,他觉得沈晏周这样,就仿佛随时准备着撒手人寰似的。 他忍不住摇醒了他。沈晏周睡眼惺忪,须臾恢復了清明,微笑道:“三弟回来了。” “听下人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傅清寒嘆了口气,“小福一走,其他人伺候的都不伶俐。我已经让老刀在远房里找个乖巧的丫头,过来伺候你。” “不用这么麻烦了。”沈晏周轻声咳嗽起来。 傅清寒看着他有些发紫的唇,心头涌上忧虑,“我看你这些天咳嗽轻多了,怎么面色却更不好了?” “身体总需要调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沈晏周回答。 自从回到沈府后,沈晏周就像转了性子,一味的好声好气。即便傅清寒为福禄王解毒,几日未着家,也不见他像往常那样暴怒。 这种感觉,就像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突然被开水烫过一遍,一下子变得畏手畏脚,察言观色起来。沈晏周什么都不多说,傅清寒心里就忍不住没边地乱猜。他自忖沈晏周恐怕是在福禄王府遭了虐待,受到惊吓才会如此。如此一想,他心里就愈发焦虑。 “我连夜跑去姑苏,给你买了海棠糕回来,你吃一点?”傅清寒从怀里掏出还冒着热乎气的糕点。 沈晏周挣了几下,却坐不起来。傅清寒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如此一动,沈晏周的长髮又散开,傅清寒看到了他的头顶许多髮根都白了。 “哥……”他忽然心里很难受,双手抱紧了靠在怀里的人。 “嗯?”沈晏周一点点掰开海棠糕,掰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才慢慢放入嘴里。 “真甜。”沈晏周笑了笑,又咳嗽起来。这么一咳,嘴唇又紫了。 他身子前倾,伏在地上,努力地咳嗽起来。傅清寒跟上去拍他的背,他的咳嗽顿时剧烈起来,须臾抓起帕子,咳出了一口淤血。 咳出血后,他的表情反倒轻松了些,嘴唇也恢復了苍白的颜色。傅清寒这才知道,他哪里是咳嗽减轻了,他只不过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晏周歇了一会儿,也不再提咳嗽的事,却问:“二弟去哪里了?” “二哥去常州看一批货,前天刚走。”傅清寒回答。 “怎么又去常州了,”沈晏周犹记得沈靖川几个月前刚跑过一次常州,他有些失落道,“二弟总不在身边,你叫他快些回来……” “叫他回来做什么……”傅清寒心慌得不行。 沈晏周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仿佛这个原因根本无需多问。他把头枕在傅清寒的膝盖上,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抚着他紧绷的大腿,细长的眼梢仿佛藏匿了无尽的留恋。 沈晏周急着叫沈靖川回来,无非是想交代后事。傅清寒不敢再多问,因为他根本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体会着被沈晏周支配的恐怖。然而一次支配着他的并不仅仅是这个男人的一颦一笑,而是真正的无法挽回的生离死别。 第十八章 金匮城中的酒楼薰香裊裊,此处原是福禄王的一处别院,他偶有邀人来此喝酒。略显昏暗的封闭内室,福禄王瞥着傅清寒微颔的头,捕捉着他的神情。 “清寒,你二哥又去常州了啊,看样子我们不得不小心常州都指挥使阮翎然了。”福禄王道。 “王爷说的是,听沈家常州的丝绸分庄掌柜说,常州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兵马。”傅清寒道。 “小皇帝以为阮翎然就能挡住我了么。”福禄王冷笑了一声,“妖后和高柏老贼沆瀣一气,骗了我的皇位。若是别的东西,我也不稀罕,但那皇位是我兄长留给我的。” “是我兄长留给我的遗物……”福禄王踱步到窗口,伸出了手,几片薄薄的雪花飘到了他的指尖,“今年金匮城也下雪了啊。” “王爷,窗口冷,莫要冻坏身子……”傅清寒放柔了声音,拿起太师椅上搭着的披风,披在了福禄王肩头,又替他关好窗子。 从窗户留下的一道fèng隙,傅清寒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沈晏周?他心中一惊,如此天气,他跑到街上来做什么? 福禄王握住了傅清寒的手,眼角微红,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疲倦的嘆了口气。 “清寒,抱住我……” “是,王爷。”傅清寒伸出双手拥住了福禄王,眼角的余光却不断瞥向窗外。 “清寒,你替我去沈家绸缎庄挑一块好料子,登基那天,我要换上新衣。”福禄王抬起了头,恢復了几分精神。 “王爷……不做件龙袍么?”傅清寒低声问。 福禄王笑了,“不必,你挑一件素白干净的料子,送到王府来吧。” 傅清寒认识福禄王的日子也不短了,但有些时候,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他觉得福禄王和沈晏周确实很像,在纸醉金迷欲望横流的媚俗背后,刻着一道锥心刺骨永远无法排遣的绝望和孤独。 送福禄王上了轿子,傅清寒就替他去了绸缎庄。 连续两年的初冬,金匮城都下了雪。他管酒楼借了把油纸伞,逆着街上匆匆回家的人流,往绸缎庄赶去。自家的铺子,掌柜的立马满脸笑容地迎上来。 “大东家,您来啦!有什么吩咐?”掌柜的一边招唿,一边喊小伙计去倒茶。 “不必麻烦,我来看看料子。”傅清寒道。 “大东家想找什么样的料子?”掌柜的殷勤地跟在他身后。 傅清寒随手翻找,转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符合福禄王要求的绸缎。他接过茶杯啜饮一口,抬眼间却看见柜子上单独摆着的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雪白素净的轻容纱。 轻容纱不似一般缂丝那般华丽,却举止若轻,宛如烟雾。傅清寒拿起来,对掌柜的道:“就这件吧,你替我包起来送到福禄王府。” 没想到掌柜的却一脸为难,“大东家,这件已经被人预定了……实在不巧,这条白色轻容纱是最后一件,若是紫的绿的,要多少都是有的……” 傅清寒没料到掌柜的居然会拒绝,又说道:“这是福禄王要的,你去和订的人说,让他多等几日,你再从别的铺子调来就是。” 掌柜的却依旧没有点头,反而愈发为难起来。 “怎么,这客人是个不好相与的吗?”傅清寒问。 掌柜的垮着肩膀,朝傅清寒拜了拜,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这位岂止不好相与……” “什么人?”傅清寒蹙起眉。自从沈家和福禄王府攀上关系,金匮城还没有谁敢不卖沈家的面子。 “他本是不让说的……只是……也没办法了,”掌柜的踟蹰半天才道,“……订这料子的正是大少爷。” - 傅清寒回到沈府时,细细的初雪从深蓝色的夜空飘落。沿廊上挂着几盏橘色的灯笼,沈晏周腿上盖了件长袍,半躺在檐下的竹椅上。 傅清寒走过去,伫立在他身旁,“吃过晚饭了吗?”
第16页 沈晏周睁开眼,摇了摇头,“不吃。” 傅清寒嘆了口气,“……你躺在这里多冷。” “等你呢,我想三弟了。” “一起进屋去吧。”傅清寒伸出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沈晏周没有回答,却偏过头,望着院中光秃秃的梅树,“来年春天,梅花就开了,真想再看看啊。” “明年……再看就是了。”傅清寒劝道。 “三弟,折一截梅枝给我。” 光秃秃的树枝又有什么看头,傅清寒却没有多问,只是依言走了过去。沈晏周看着他伫立在梅树下,举起手摺下一截梅枝。他眉眼清正,丰姿隽秀,纷飞的雪花中,夺人神魄。 “给。”傅清寒把干枯的梅枝递了过去。 沈晏周宝贝似的捧在心口,展颜一笑。 “你今天去城里的丝绸铺子了?”傅清寒问。 “嗯,买块料子做新衣服。”沈晏周把玩着梅枝。 “做什么衣服还要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不就行了,”傅清寒道,“那料子颜色也太素了,不如我给你挑件喜庆点的。” “三弟说话也学会拐弯抹角了。”沈晏周放下梅枝,抬起眼瞥着他。 傅清寒看他眼神,发现事情果然没法煳弄过去,“你到底有多少眼线,又跟踪我了?” 沈晏周不说话,伸出手去接飘散的雪花。 “王爷让我帮他挑选衣料,我确实没料到那块是你要的。你若是不愿意多等,我给王爷另挑一件就是了,”傅清寒没心思和沈晏周计较跟不跟踪的事情,替他拉了拉衣服,放柔了声音,“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动怒。” “确实是等不及了,我换一块布料好了,”沈晏周懒懒道,“你替我挑一件大红色的。” “不要赌气啊,你什么时候穿过红色。”傅清寒无奈道。 “不,我就要红色的,你去挑吧。”沈晏周长的眼梢微眯起来,嘴角衔着一抹似讥似诮的淡淡笑意。 刻薄又冷淡的沈晏周才是傅清寒最为熟悉的,他静静坐在雪夜中,美丽又孤独。傅清寒感到一种极深的悲戚,仿佛一切都如一场梦,一旦甦醒过来,他又能回到那个梅花飘香的小院,钻进懒洋洋微笑着的,无所不能的哥哥的怀抱。 第十九章 “暗行御史大人已经确认,下月初九,福禄王要从金匮起兵。”沈靖川将密函在蜡烛上焚烧成灰,“贼王一心以为陛下会派常州都指挥使阮翎然平乱,派了重兵提防,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不过是暗行御史大人的声东击西之计,台州的暗中部署的大军才是真正的杀招。” “先皇驾崩时朝廷里那些藏在深处的乱臣贼子这回都露出了马脚,借着贼王谋逆的契机,正好将其一网打尽。陛下这步棋下得深……他不过刚刚及冠而已,”严问山道,“靖川,金匮城恐怕要乱起来了,你大哥的身体状况经不起折腾,你有什么打算?” “我正要和大哥去说,劝他去姑苏乡下的老表舅家避一避,”沈靖川嘆道,“只是他未必肯去……” - 沈靖川走进后院,见青石砖都吃透了雪水,格外清冷。这后院小屋本是当年傅清寒住的地方,他那时无依无靠,住的地方也最偏僻冷清。傅清寒离家出走之后,沈晏周就搬了进来,即使下人们都说地方阴冷不利于他养病,他也不肯听。 庭中那株红梅光秃秃的虬枝伸向天空,孤零零地矗立着。这是傅清寒十岁那年沈晏周亲手栽下的。一般庭院正中是不会种大树的,因为院中有木是个“困”字,当地风俗认为不吉利,所以种的时候沈靖川记得他爹还念叨了沈晏周很久。现在想想,沈晏周之所以在傅清寒住的院子里种树,或许正是出于一种想把他留在身边的心理吧。只不过事到如今,被困住的反而是他自己。 走进小屋时,沈晏周正半靠着昏昏欲睡,垂着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梳子。 “哥。”沈靖川唤了他一声,他睫毛抖动,睁开眼睛。 “梳头梳一半就睡着了,三弟不是给你找了个小丫头伺候么?”沈靖川靠在他身边坐下。 “我想一个人待着,就打发她去绸缎庄取东西。”沈晏周说。 “我来给你梳吧。”沈靖川拿过他手里的梳子,轻轻动手打理着他的一头夹杂了不少白髮的青丝。 “大哥,这城里总归是嘈杂,你这病又咳喘的厉害,不如去老表舅住几天。姑苏那边风景好,你也散散心。”沈靖川试着询问。 “……阿靖,我想在自己家里。”沈晏周放松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 “这金匮城终究是不安稳……” “如何不安稳?”沈晏周反问。 沈靖川见说不动他,索性直言相告:“下月初九,福禄王就要从金匮城起兵北上!” 沈晏周眉间微蹙,目中一惊。他在金匮城中耳目极多,福禄王的心思他也一早看得清楚。只不过他并非朝廷中人,也不是暗探密使,到底还是摸不清对方详细的谋逆策划。 “我知道福禄王不安分,没料到他这就要起兵了。”沈晏周沉思道,顿了顿,他抬起头问,“二弟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唔……”沈靖川摸了摸头,“我是皇帝派来盯着他的钦差密使,大哥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会被杀头的!”他比划了一个夸张地抹脖子手势。 沈晏周有点无语,“那二弟你告诉我就不会被杀头了吗?” 沈靖川:“……” “你自己怎么办呢,福禄王一旦起兵,必然要先捉拿你。二弟你还是尽快离城吧。”沈晏周反而劝道。 “大哥你放心,贼王绝对成不了事。”沈靖川胸有成竹。 “为什么?”沈晏周察觉了他的信心。 沈靖川想了想,还是将秘密说了出来,“我两次去常州其实是幌子,故意让贼王以常州都指挥使阮翎然会出兵平乱,等他发现被骗时台州的暗中部署的大军已经杀到了。” 沈晏周这一次更加震惊,如此看来,福禄王恐怕註定要一败涂地。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心又皱了起来。 “我和问山肯定会离开城里,但在这之前我要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沈靖川道。 沈晏周摇了摇头,“我想死在自己家里……” “大哥!不要说这种话!”沈靖川眼圈一下子通红。他不是不清楚沈晏周的状况,但心底总还是不愿意承认。沈晏周内力深厚,即使沉疴多年,也一直支撑下来。他心里相信,只要好好调养,沈晏周总会痊癒的。可如今,沈晏周却自己提起了这种话题…… “阿靖,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沈晏周心事重重地抚了抚他的头,“不要再让我操心了。” “哥哥……”沈靖川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他的怀中。眼前的人明明胸膛单薄,身体瘦弱,然而在这种时刻,他却还是忍不住依赖他,从他的身上寻求力量。 沈晏周把目光投向院中。这一方院落,是沈家的基业,他在这里出生、读书、习武。围墙的第二块砖头fèng里藏着他小时候玩的弹珠,凉亭的石桌上还留着一道他练刀时划下的刀痕。 后来长大了,他又成为这里的主人,辛苦经营多年,将家业越做越大。他功成名就,退隐江湖,看着两个弟弟也在这安静的院子里长大成人。虽然不过是一座老宅子,但一想到将要失去它,沈晏周的心里也感到伤怀。 “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宴宾客,看着他楼塌了……”吴侬小调从远处巷子里凄凄传来。 “大哥,你答应过我不会死……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沈靖川喃喃道。 “真拿你没办法……”沈晏周回过了神,抚摸着他的背,无奈笑道。 - 傅清寒从福禄王府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他原本紧绷着脸,进入小院的时候特意站住,调整了一下神情。走过光秃秃的梅树,他透过窗纸看到沈晏周的屋子亮着光。 “怎么还不睡……”傅清寒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屋中灯火通明,沈晏周穿着白色的长衫,肩上挂了件暗红底色,绣了繁复梅花花纹的缂丝礼服。他似乎刚沐浴过,一头青丝还未干透,随意蜿蜒垂落地面。 “你做什么呢……”傅清寒觉得他这衣服有点扎眼,全然不是他以往的风格。 “试衣服,”沈晏周扶着墙跪坐起来,仔细将衣领拉好,把衣带递了过去,“三弟,帮我系上?” 傅清寒接过来,撩开他的长髮,替他系好腰带。 “好看吗?”沈晏周问。 “……好看。”傅清寒如实回答。艷丽的颜色确实将他的气色衬托的好了些,不似以往那般苍白。 “那就穿这件了。”沈晏周点了点头。 这时候傅清寒托老刀从远方亲戚中挑来伺候的小丫头跑到门口,禀报导:“大少爷,公孙老闆来了!在厅里等着呢!” “嗯,我这就去。”沈晏周说着,慢慢扶着墙站起,往门口走了几步。 “哪个公孙老闆!”傅清寒却在身后喊住他。 沈晏周没有回答,小丫头却自然要回禀家中掌权的三少爷的,“就是安平记棺材铺的掌柜呀!” 公孙这个姓在城里也就那一家,所以傅清寒才会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一把攥住沈晏周的手腕,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叫他来做什么?” 一旁的小丫头在乡下没见过两个男人这样拉扯,她吓得捂脸跑开了。 沈晏周转过身看着他,略带困惑,却还是安抚地一笑,“当然是订棺材了,不然叫他来还能做什么。” 傅清寒攥他的手腕力道更重,甚至颤抖起来。 “下葬时,就穿这件衣服吧,”沈晏周低头看了看红底梅花纹的礼服,动手理了理衣摆,“虽然我穿不惯红色,但这件能把脸色衬得好些,而且三弟你刚才也说好看……” “沈晏周!”傅清寒克制不住地吼出来。 这个人的报復,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尖刻辛辣。傅清寒的心脏这一剎那疼得喘不过气。如果今晚自己没有进这个房间,他就会默默地订好棺椁,默默地试好殓服,然后在不久后的某一天默默地一个人死去。
第17页 “我没有想到你要那块轻容纱是用来做这个的,你生气了。”傅清寒道。 “我怎么会生三弟的气呢。”沈晏周微笑着说。 “别生气了……” “没有生气哦。”沈晏周歪了歪头打量他的神色,莞尔道。 傅清寒看着他,难过的难以自持。这样恶劣的报復,不只辛辣,更让他觉得心酸。沈晏周在做这些事情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都到了最后,我已经不想再给你惹任何麻烦了,三弟,”沈晏周想要拉开他的手,挣扎着往门口倒退,半边的身子笼罩在苍白的月辉之中,“……或许远远地走开,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比较好,但是毕竟我从小生长在这里,我还是想要在祖坟里被好好地安葬……” “下葬的事也交待好了,你不必操心……” “对不起,三弟……”沈晏周用红色的长袖遮住了眼睛,“明知你不爱我,我却一直纠缠着你……” “我死以后,你就……自由了……”他轻轻嘆道。 这个男人!分明在!逼他!傅清寒深知沈晏周的为人,如果他真的想安安静静地死,就不会特地挑选这么一件挖苦意味鲜明的大红殓服。但即使如此,他的心脏却还是被这些话剧烈地摇撼着。因为他同样清楚,如果今日他不挽留住沈晏周,他就真的会万念俱灰地赴死。 沈晏周虽然虚弱,却还在固执地后退,一寸一寸地远离他。 傅清寒最后只能紧紧攥住他的袖子。 他一言不发,却也不肯松手。沈晏周轻轻嘆了口气,淡淡一笑,忽然抽刀斩断了自己的衣袖。 傅清寒在他脱身而出的一瞬间蓦然吼道:“我爱你!不要走!” 沈晏周单薄的身影宛如即将消散在月华之中,却在这一刻停留下来。他一动不动,静静伫立。 “哥……我爱你……”傅清寒一步步走近他,双手从背后抱住他,克制不住的泪水从眼眶中不断流淌,“我从来没有不爱你……在这世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不要死……我爱你……哥哥……” 傅清寒心底知道沈晏周赢了,赢得彻底,但他没有办法,他根本没办法不顺他的意。比起绝不能失去他这件事,自己被他囚禁的怨忿,不肯妥协于他的蛮横的矜持,都显得根本微不足道。 “三弟……”沈晏周由衷笑了,他捧住傅清寒的脸,吻住他的唇。 吸吮中夹杂着撕咬,蛮横至极。 傅清寒扯开方才自己亲手系上的腰带,剥笋一般剥开沈晏周的暗红缂丝长袍,终于心满意足地脱掉了这件看不顺眼的衣服。 “难得三弟主动脱我的衣服。”沈晏周伸出舌头舔舐他的耳朵,低声轻笑。 胜利后的笑声真得意啊,傅清寒心中抱怨,却又无可奈何。然而他又觉得,比起之前的死气沉沉,哥哥还是这副欠揍的样子,最让他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有两处转折,第一处还没出来 先甜一发 第二十章 沈晏周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汗透了。昨夜一番云雨,黎明时分蜡烛已熄灭,徒留一滩干涸的红泪。 傅清寒不在身边,正如过去的每一个惊醒的清晨。 清早的空气瀰漫着一股浸透了露水的野糙气味,这种味道在热闹的街市会被人气和饭菜的香气掩盖,唯有一个人时在旷阔空寥的地方才能闻得到。沈晏周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傅清寒离家出走后,那种剜心般的寂寞再次翻涌上来。 他用手抵着额头缓缓坐起,衣衫窸窣作响。红梅花纹的缂丝长袍散乱在地,只剩一只袖子挂在臂弯;白色的里衫也脱落了一半,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单薄的肩膀上印着红痕。 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啊,沈晏周自嘲地想。 他扶着膝盖一点点站起,蹒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之间,余光中一抹艷红攫获了他的注意。沈晏周转头看向窗外,院中那株梅树,满枝头火焰一般的红梅,恣意怒放着。 沈晏周怔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这是严冬时节,即使再傲视风雪,红梅也不可能开花。 他拎着根手杖,一点点走近,待站到树下时,他的身子都在微微抖动。 每个枝头,都绑着红色绢纸做的梅花。因为做工太过细緻,从屋里乍眼一看,真假难辨。仿佛严冬已经过去,春日倏然降临。 “哥,你起得太早了……”傅清寒提着一篮子红色绢花走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朵没系好的绢纸红梅。 “为什么……”沈晏周喃喃道。 “上次你不是说想看梅花吗,所以我花了几晚做的,”傅清寒一边把手里那朵也系在枝头一边说,“吓一跳吧,一睁眼春天来了!好看吗?” 沈晏周怔怔地站着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傅清寒从小就是这样,为了哄他开心,他能想出各种奇妙的点子。他的三弟,一直是实实在在又温柔的。 三弟好可爱,好喜欢,根本没办法不喜欢他…… 沈晏周睫毛一抖,泪珠滚落下来。 傅清寒吓了一跳,有点无措地放下花篮子。沈晏周即使被病痛折磨得辗转反侧,被他用刀架在脖子上,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想要和他一起,看遍春华秋实,想要一起度过很多很多的时光……沈晏周心底感到这份心意的温暖,可是却又觉得沉重得承受不起。 好喜欢傅清寒,无论是小小的圆滚滚的倔强样子,还是眼前这个寡言沉静的俊美青年。好喜欢三弟……好喜欢三弟啊……沈晏周张开口缓慢的吸吐,却克制不住泪水,于是又咬紧了双唇。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有你在,真的很好,”沈晏周深深吸了口气,轻轻道,“三弟,我已死而无憾了。” “不要说那个字!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梅花开了高兴,我不想勾起你的伤心……”傅清寒抓起篮子里的花抛向空中,红色的梅花在沈晏周身边纷纷飘落,“看,下花雨了。” 沈晏周摸起从肩头滚落怀中的一朵梅花,微笑起来,“三弟,真孩子气。” - 沈晏周一向请城中广济堂的莫老大夫看病,这回莫大夫从后院小屋出来,被傅清寒叫去了书房。 “我大哥的病怎么样了?”沈晏周看不到,傅清寒便不再克制情绪,愁容满面。 “实不相瞒,沈大当家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三少爷还是提早准备后事……”莫大夫低着头,不去看傅清寒的眼睛。 “我大哥他自幼习武,难道不能凭真气护体吗?”傅清寒质问。 “若是没这口真气,他两年前就已经……”莫大夫收拾起了医箱,“三少爷,老朽告辞了……以后也已经不用再请我来沈府了。” 傅清寒用手按住了眼睛,崩溃一般低吼了起来。 - 金匮城的局面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然而由于官府的维持,竟还能保持着沸腾前的平静。事到如今,一些明眼人终于发现,原来柳知府也是福禄王一党。 沈靖川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严问山抱怨,“这个老柳在金匮城呆了这么久,一直和贼王对着干,没想到连他都是贼王的人!我小时候老柳还抱过我呢,他是不是老煳涂了!” “你三弟不是还差点娶了他闺女吗,要不是你大哥搅黄了婚事,你现在还是他的姻侄子呢!”严问山打趣他。 “现在想想,我那三弟怎么会突然娶柳知府的女儿,原来他们根本是一伙的。那时候我就该怀疑老柳才对……”沈靖川烦躁地搔了骚头,“我三弟更煳涂,我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救他!” “白头搔更短啊,靖川,小心秃顶……”严问山又揶揄了一句。 沈靖川狠狠丢过来一只镇纸,怒道:“敢情不是你家的事!” “怎么不是我家的事,”严问山凑过去一把抱住他,“如果陛下要诛九族,我和你一起……” “呸呸呸!谁要被诛九族!”沈靖川推搡他,气唿唿道。 “你放心,万一陛下真的不肯开恩,我就去求太皇太后,祖奶奶最疼我,”严问山死抱着他不肯放手,“你三弟或许活罪难免,但死罪可逃。到时我们在一起想办法,你别着急。” 沈靖川轻嘆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送我大哥去姑苏老表舅家。” 严问山亲了他一口,“路上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 傍晚时候,傅清寒从王府回来,习以为常地直奔后院小屋。这些日子,他也不再多提沈晏周的病势,反而只是想尽办法逗他开心。虽然已是起兵的节骨眼上,他却把老刀和娃娃脸少年这两个贴身手下远远赶去了蓬莱岛。据说一个姓司徒的仙医在岛上鼓捣什么神药,为了搜集炼药的各种材料把两个人支使得团团转。 傅清寒走近时听到了屋里的撩水声,他掀开竹帘,见屏风上挂着一件青色长袍,屏风后映着一道瘦削的人影。 “你怎么一个人洗澡,那小丫头呢?”傅清寒问。 “让她歇着去了,丫头太小抹不开面子,我一个人也能行。”撩水声停了,沈晏周略带沙哑地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水还热吗,我给你加点热水。”傅清寒说着走出去,须臾拎着一桶热水踅回来。他绕进屏风后面,垂下眼,默默往沈晏周泡着的大木桶里小心地倒水。 “烫不烫?”他伸手试了试。 沈晏周却在浴桶中站起身,用滴着水的修长手指勾住傅清寒的衣领,一路滑下来,轻悠悠道:“三弟不进来试试,怎么知道烫不烫?” 傅清寒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水只堪堪没过他的耻骨,水面上露出的一段腰胯的曲线纤细而优美。他肤色苍白,四肢修长,身上不断有水滴淋漓滚落。 傅清寒盯了他滚动的喉结片刻,扯开腰带扒下衣物翻入浴桶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沈晏周垂手搂住傅清寒的头,仰起下巴轻轻地笑了。 空间狭小得很,傅清寒似乎怎么都不能尽兴,他身上就像烧着火,明明浸在水中,却无法熄灭。沈晏周任由他折腾自己,似笑非笑地靠坐着。他背后的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中一树红梅艷丽逼人。
第18页 情动之时,沈晏周仰起头,张开嘴低声喘笑。 犹如红梅入魔,虬枝盘迴扭曲。点点猩红如心尖之血,风雪中开得恣意疯狂。 “三弟,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沈晏周轻飘飘的声音响起。 “我现在……只想要……你!”傅清寒低吼一声抱紧了他。什么自由,什么野心,他已统统想不起来,这种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字。 随后他感到心口撕裂的剧痛!他还在沈晏周体内,尚未缓过神,只怔怔低下了头。 浴桶中的水一片猩红,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锋血红的利刃。 ——倦雪刀出鞘,必取要害,见血方归。 傅清寒又抬起头,凝视着沈晏周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恍若深海,不清不浊。 沈晏周拔出了刀,用舌尖舔舐上面的血,微笑道:“三弟,心如刀绞的滋味,你现在了解了吗?” 傅清寒什么都没说,他用手捂住胸口的刀伤,颤巍巍地从沈晏周的体内退出来。他面如死灰,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挣扎着扒住浴桶翻出去。 他跌落在地,在血泊中膝盖不断打滑,费尽力气才跪立起来。随着动作,腿间的象徵嘲讽一般摇晃着。 沈晏周支颐垂眸瞥着他,嘴角含笑,如同在看一只丧家之犬。 “三弟……”他幽幽唤道。 “……不要再……这样叫我……”傅清寒紧紧捂住心口,泪水无法克制地流淌下来。他支撑不住一般,身子慢慢倾倒,跪伏在地上。 “心痛的滋味,生不如死。我已经明白了,沈晏周。”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伏笔我写了很多了,所以这个不是神展开,我重申此文是正经he,过程的虐你们忍忍别骂我… 第二十一章 傅清寒催动内力封住了伤口,血很快地止住了。他抓起地上散乱的衣物,搭在了腿间。虽然惊恐至极,但他行事倒仍未失条理。 “为什么?”他用手按住胸口,踞跪在地,赤着的上身端正地挺立。 “你恨我吗……”他艰难地开口问。 “不,怎么会呢。”沈晏周略施轻功,双足落在地上。随即屏风上青袍一旋,他披衣而起。 “你毕竟是我的三弟,我怎么会恨你。只不过你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我没有心情再陪你演下去,”沈晏周穿好衣物,长发在脑后用红绳竖起,一如当年倦雪刀主初入江湖的打扮,透着股凛冽飒慡,“我这咳疾多年不愈,没有精力治理家业,生意上走了下坡路,连那薛家竖子都敢出言挑衅。多亏了三弟回来日夜操劳,把商铺打理得妥妥帖帖。” “只是你给福禄王爷捐的金未免多了点,作为沈家家主,为兄看得有些肉痛,”沈晏周抱臂站在傅清寒面前,低头打量着他,“对你放权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收回来了。你那两个烦人的跟班终于走了,现在不是正合适吗?” “……你利用我,用完再一脚踢开?”傅清寒额头浮起汗水,他用两个膝盖后退,想尽量远离眼前的男人,“你不肯给我家主的位子,也是为了今日的兔死狗烹?” 沈晏周似笑非笑地往前踱步,傅清寒只顾膝行后退。 “我不信……”傅清寒退无可退,一把按住他白皙冰凉的赤裸脚背,眼眶通红地低语,“你是因为恨我,你一定是为了报復我!” “哥,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可以报復我,”傅清寒微垂着头,“你可以恨我,你也可以把我关起来……这些都……都没关系。” 沈晏周失声笑了,他勾起傅清寒的下巴,挑起眉梢,“清寒,你是我的弟弟,我为什么要恨你?真要说的话,我可能是有点讨厌你。” “我爹娶了你娘亲,我娘因此郁郁寡欢。你娘亲病逝不过一年,爹就酗酒坠湖而亡。我平白多了个弟弟,毫无血缘关系,却要分我沈家家产,”沈晏周耸了耸肩,“清寒,你说你不讨厌吗?”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傅清寒盯着他的眼睛。 沈晏周轻笑一声,“因为你无依无靠啊,我稍微对你好一点,你就像只小狗一样贴过来沖我摇尾巴,真的很有趣。” “只不过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让我有点生气。我就想试试,如果再让你爱上我,然后把你一脚踢开,你会是什么表情呢?”沈晏周捂住嘴笑起来,一只手抚了抚傅清寒的脸颊,“这表情不错哦,三弟。” “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傅清寒浑身寒战,突然俯身呕吐起来。 他吐得狼狈不堪,秽物溅在了沈晏周的脚上。沈晏周厌恶地皱了皱眉,抬起脚在他的头髮上擦拭。 心脏已经疼痛到麻木,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傅清寒强撑着抬起头,抱住沈晏周的脚贴在自己心口,“哥哥……我好难过……你不要不喜欢我……” “我……我可以做给你看,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吗……”傅清寒把额头靠在沈晏周膝盖,一只手握住了下身,疯狂地摩擦。 那安静的象徵毫无反应,如同受惊的弱小动物般萎靡不振。他的动作过于急躁粗暴,表面很快变红,隐隐渗出血丝来。 沈晏周垂眸瞥着他,目光逐渐凌厉起来。他勐然抬脚将傅清寒踢了出去。 傅清寒从屋里摔落到院中,几朵梅树上的绢花被震落下来,飘到了他的身上。 “我真是看够你这副丑态了,三弟,你快点走吧。”沈晏周也走进了院子,面上已是十足的不耐。 “……你让我走?”傅清寒怔怔看他。 “这个家姓沈,不姓傅。”沈晏周无奈地走过去,脱下青色外袍,披在他的肩膀。他端详着傅清寒一片死灰的脸色,贴着他的耳朵轻笑道:“……除非你想再被锁起来玩弄,那就自己去打一根铁链子,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再陪你玩玩。” 傅清寒瞳孔蓦地一缩,身体剧烈一震,呕出一口鲜血。 “来人,把傅清寒扔出去。从今以后,沈家就没有这个人了。”沈晏周随意拍了拍手,两个家丁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前一后抬起傅清寒的四肢。这里的家丁两年来仿佛对傅清寒惟命是从,却在这种时候丝毫不敢违背沈晏周,即使是如此荒唐的命令。 傅清寒被两人抬走,目光却固执地不肯移开。沈晏周注意到了他的盯视,忽然抬手,一掌打在了梅树干上。 “喀嚓”一声巨响,这一株在院中生长多年的梅树从主干折断,轰然倒下。红色的绢花散落一地,如鲜血四涌。 沈晏周妄动真气,似乎受到了反噬,身子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傅清寒。 傅清寒收回了目光,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看着他被丢出了院子,一道身影不知何时从墙头跳下。小福穿过一地红梅,走到沈晏周身旁,“大少爷,你就这么把他赶出去,你不怕他去找福禄王?” “福禄王不会收留他,因为我们做了交易。”沈晏周淡淡道。 小福突然不敢再多问什么。 “把这满地的树杈收拾了。”沈晏周吩咐。 “当柴烧了吗?”小福搓着手小心翼翼问。 “随你便,这种事还需要问我么。”沈晏周按住胸口咳嗽起来,恹恹地折身去了前院。 - 沈靖川回府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看见小院里的梅树不见了。他抓了抓头髮,“大哥,咱家树呢?” “砍了,院中植大木,风水先生说不好。”沈晏周微笑道。 “唔……你和三弟吵架了?”沈靖川悄声问,四下打量,“我今早也没瞧见他。” “没有。”沈晏周仍是温和地笑着。 沈靖川扶着他上了船,船上已经有严问山和一名船夫等候。船驶过了城中水路,入了太湖一路向东往姑苏去。 冬天的太湖格外旷远辽阔,不时有南渡的水鸟成群飞过。沈晏周畏寒,一个人偎在船篷里睡觉,沈靖川和严问山坐在船头看风景打发路程。 忽然之间,天空传来尖锐的鸟鸣,一群候鸟队伍散乱,四下奔窜。严问山立即拔出剑,将沈靖川推到身后。 “有伏兵!”严问山正说着,船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他们在船底!” 正说着,一直铁枪刺穿船底直插上来,严问山一把抓住铁枪,挥剑下刺,紧接着他手中的铁枪轻了,船周的水面一片血红。 “收拾了一个。”他说着话安慰沈靖川,精神却毫不放松,“对方人数不少,靖川你去船篷保护你兄长。” 这种时候沈靖川也不再多争,立刻按着他的指示钻进船篷。 严问山侧耳倾听水下动静,突然一剑刺入,顿时湖水又泛起层层叠叠的血红,须臾两具尸体漂浮上来。这时候湖底的水也一点点漫了进来。 “哗啦”一声巨响,两个黑衣人从水底腾出,一起朝严问山杀来。严问山左右抵挡,竟又斩杀一人。 “最后一个。”他哂笑一声,挥剑朝第四人刺去。 便在此时,忽然身后有人道了声“慢着”,他已经刺穿刺客的喉咙,回过头时,却见沈靖川脖子下架了一把刀。 那刀的刀柄是一截木棹,拿刀的是一直站在船尾的船夫。 “你是什么人。”严问山脸色沉下来。 船夫冷笑不语,船篷的青布帘子被掀开,沈晏周一边咳着一边走出来。 “哥……”沈靖川颤声唤道。 “阿靖,你还是劝严公子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沈晏周面带倦乏,不胜寒风地拢了拢衣领,“毕竟你是我弟弟,我也不想伤了你。” “为什么这么做?”沈靖川苦涩地问。 “因为阿靖你是皇帝的密使,而我是福禄王的爪牙啊。”沈晏周无奈嘆道。 “阿靖,你把身份透露给他了?”严问山责问。 “我没想到……我的亲哥哥也会骗我……”他忽然挣扎起来,颈被刀划得鲜血淋漓,“问山你快走!我哥他不会伤我的!你快去报信!” “他已经伤害你了。”严问山冷冷地盯着沈晏周。
第19页 沈晏周丝毫不畏惧他锐利的目光,拢手迎风闲立。严问山只觉他浑身都是破绽,然而每当他想出手的那一瞬,却又会惊觉无处可攻。 就在他伺机而动之时,沈晏周飞身而出。严问山眼前一道白影,他根本无法辨清,本能地举剑刺去。剑似乎刺中了什么,但紧接着他的虎口一麻,生平头一回祖传宝剑竟脱手而出。继而他双膝剧痛,猝然扑倒,宝剑锵然刺下堪堪落在他的睫毛边。 沈晏周已经重新回到了船篷前,目光微移,瞥了眼自己被严问山削去一截的鬓髮。 他按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伏下了身,仿佛下一口气就会喘不上来。沈靖川见他勉强朝船夫做了个开船的手势,紧接着就觉自己后颈一痛,眼前漆黑一片失去了意识。 “大少爷,把他们送到哪里去?”船夫请示。 “姑苏老表舅家。”沈晏周把沈靖川拖进船舱,盖好被子,临行之时迟疑了下,又转身回去替他掖了掖被角,嘆了口气。 一叶扁舟划开太湖碧波而来,沈晏周轻轻一跃,在两只船交错而过的瞬间落了上去。他轻车熟路地从船上茶桌下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把药丸,随手丢进嘴里。 弄棹的少女看得肩膀一耸,似乎想说什么。她还未开口,沈晏周就斜倚在船头,闭上眼道:“小福,我不想听废话,你不如唱支吴侬小调,让我好过一点。” 小福看了眼他的脸色,难得不顶嘴,按了按斗笠,当真就开嗓唱了起来。 “晓窗开,云鬓绕,秦淮十里佳人俏。金陵少年不知愁,倚马堪折章台柳。小蛮腰,金步摇,嚼碎红茸回眸笑,檀郎莫负春光韶,岁月催得红颜老……”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人生只谈风月,无关深情 第二十二章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大街上有时能看到被冻死的醉鬼。 傅清寒躺在巷子里,仰头凝视狭窄的天空。他感到寒意入骨,身体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再躺一小会儿,他心想,于是默默闭上眼睛。 即使沈晏周恨他,他也不会感到这样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伤他匪浅。但是沈晏周却偏偏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金钱相关的利用。如此说来,他的半生,岂不是一场笑话了么。 他以为的深情,却原来只是场散发着铜臭气味的骗局。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撤掉了支撑自己世界的支柱,整个人生都要坍塌崩溃。 生不如死,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如此,沈晏周! 傅清寒突然放声大笑,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有孩童指着他道:“娘,那里躺着个疯子!” 那母亲捂着孩童的眼睛,搂着他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去了。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都黯淡下来,也没有人走过来看他一眼。家家户户都飘起了饭菜的香气,正是到了吃晚饭回家的时候,巷口街角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母唤儿声。他以前在外面玩疯了的时候,沈晏周也常常会出来找他,一边嗔怪一边替他拍打衣服上的灰土。 不知为什么,好像突然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傅清寒浑身都被冷风吹透了,却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苍蓝色的天空,直到意识模煳起来。 “阿还,你醒醒。”有个人在耳边一直唿唤。 傅清寒勉强睁开眼,含煳道:“哥哥?” “我就觉得像,果然是阿还!”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你怎么躺在这里,你病了,快起来……” 傅清寒清醒了点,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女子陌生的脸,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名字。 女子扶起他,苦笑道:“我是小宛呀,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在你家隔壁开胭脂店的,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来着。” “是你……”傅清寒这才从这张陌生的面孔中逐渐辨认出了她依稀的容貌。 “别多说了,来,我扶你进轿子。”小宛把傅清寒扶进一顶漂亮的小花轿,朝轿夫招招手,一摇一晃地往河边去了。 - 傅清寒当夜发起寒热,折腾了一晚,睡梦中尽是沈晏周。他梦中的沈晏周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坐到榻前用微凉的手抚摸他烧得滚烫的脸颊,温柔又无奈地笑道:“阿还,你只不过做了场噩梦,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呢。哥哥啊,最喜欢你了……” “我也最喜欢哥哥了,”傅清寒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整颗心放松下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欣喜地放声大哭,“还好只是梦,我以为哥哥不要我了……我好害怕……好难过……” “傻阿还,都只是梦罢了,哥哥给你买了海棠糕吃。快起床,不哭了哦。”沈晏周用手轻轻梳理傅清寒的头髮,微笑着把他抱起来。 傅清寒睁开眼,却只觉满脸是泪。发觉方才不过是梦的一剎那,他的心如同刚被人掐住,酸疼得说不出话,只有泪水又簌簌滚落。 他嗓子干涩,头痛欲裂,躺在一张精雕细琢的床里,打量着装潢华丽又俗气的房间。房间有节奏的摇晃,窗外一片碧波,他推测出这是在船上。 “醒了,来喝点粥。”小宛端着一碗粥婀娜走进来。她孤身一女子,却与他这男子同处一室而不避嫌,让傅清寒有些惊讶。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按着疼痛的嗓子,勉强收拾起心事,挣扎着坐起问。 “太湖上的花艇,这一片都是徐娘的,叫徐船。”小宛一边吹着粥,一边苦笑道。 金陵、吴门素来有停泊在水中的ji馆,因其多为装饰华美的船只,所以被称为“花艇”。傅清寒万没料到小宛竟流落至此,他继而想起当初她一家子被沈晏周赶出金匮城的事,心底涌上愧疚。 “你们后来搬出了金匮城……” “我来这里,与此无关,”小宛生来心思细腻,久在风月之地又格外善解人意,立刻猜出傅清寒的心事,便温言解释道,“我们搬走后,爹爹还是做胭脂生意,本来日子过得也不错。可惜我遇人不淑,嫁了个赌鬼,他赌光了家产就一死百了。我为了养大善儿,只得流落于此。” 傅清寒这时才注意到舱外一直有个探来探去的小脑袋。 “善儿,进来。”小宛朝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欢快地跑进来,一头扎进小宛怀里,又羞怯地悄悄抬头打量傅清寒。 因为小宛这事压在心头,又和善儿闹了一会儿,傅清寒自己的心事反而沖淡了些,他终于恢復了一些理智,能逐渐面对眼前的状况。 小宛打发善儿出去,这才嘆道:“阿还,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 “怎么听说的?”傅清寒问。 “都说你去京城读书,两年前才回来。我当是沈大当家病得厉害了,找你回来继承家业。却怎么昨日……昨日沈大当家找柳知府把你从沈家除了籍?”小宛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怕伤了他痛处,“这事闹得挺大,全城人都知道了。我也是担心你,所以昨日从薛员外家出来,就特地绕道想路过沈府看看,没想到正好看见你倒在巷子里。” “沈晏周……他大概是真的讨厌我吧。”傅清寒道。 “沈大当家以前最疼爱你,兄弟多年不见,想必是有些误会……”小宛好心劝解。 傅清寒揉了揉眉心,终于强压住心事坐起身,“小宛,你有纸笔吗,我想写封拜帖,送到福禄王府去。” 小宛给他拿来了笔墨纸砚,在一旁替他研墨。傅清寒道过谢,提笔写好了拜帖,这才洗了脸,整理一番往福禄王府去。 如今政局已是千钧悬于一发,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在这节骨眼上整了这么一出。他还有要紧事做,当务之急仍是去安抚讨好福禄王,以免他两年辛苦付诸东流。 拜帖已经送进去许久,他站在福禄王府大门前候了半晌才有小厮出来通报:“王爷出门去了,此时不在府中。” “不在?王爷何时回来?”傅清寒立刻追问。 “不知,王爷没说。”小厮张口即来。 这恐怕是摆明了不见,傅清寒心沉下去了。他正转身要走,正看见沈府几个眼熟的下人担着大箱小箱从侧面小门进府去了。这种事他在沈府时也做过多次,箱子里多是金银财帛绫罗绸缎,无非是贿赂。 沈晏周深谙此中手段,竟不知他什么时候,也和福禄王亲近起来了。仔细一想,或许从他当初替福禄王杀连环水寨的殷九嗥时,两人就诸多来往了吧。 也难怪沈晏周敢突然发难,原来早已撬走了他背后的靠山。 第二十三章 傅清寒回到徐船时,水面已经热闹起来,数条大大小小的花艇上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他上了小宛住的那艘颇大的花艇,正要下到船舱去,就听见背后有人倒吸了口气。 他转身一看,竟然是金匮城绸缎铺的掌柜。 “三、三……傅、傅公子……”他磕磕巴巴地说。 “陈掌柜,你怎么在这里?”傅清寒问。 陈掌柜低着头有些侷促,“大少爷请我们远近几个铺子的掌柜赴宴,没想到是来这地方。金匮和姑苏花艇虽有名气,但过去大少爷不喜欢,从来没在这里招待过……我也来的少……” “他也在?”傅清寒一惊。 “是……”陈掌柜的铺子是在傅清寒手里发达起来的,所以他对傅清寒总还是多几分尊敬。 “他病得厉害,还能来这里寻欢作乐?” “大少爷病得厉害了?我看他这两日气色倒还不错……”陈掌柜老实说道。 傅清寒下了船舱,善儿跑来给他摆了一副碗筷,“娘留给你吃的……” “谢谢善儿,”傅清寒抚了抚他的头柔声道,“你娘呢?” “在阁子里……”善儿比划道。 他口中的“阁子”指的是花艇上的二层小楼,那里风景最好,用来招待包船的贵客。傅清寒端起碗筷吃了两口,只觉心口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眼,那伤口看似狰狞,却未伤肺腑,如今已结了痂。 这种疼痛,比起躯体,更像是来自深处。不管表面恢復的多好,里面却永远无法癒合。傅清寒嘆了口气就放下了筷子。 他坐在昏暗的舱底,阁中欢声笑语不断传来。须臾舱外善儿呜呜大哭,他忙披衣出去,只见梳头婆正在训斥善儿。花艇的鸨儿被称作“梳头婆”,这徐船的鸨儿就是这个徐寡妇。
第20页 “怎么了?”傅清寒过去搂住善儿。 徐寡妇没好脸色地唾道:“小宛在上面招待贵客,这小拖油瓶偏要进去捣蛋!” “娘亲被坏人欺负了……娘亲方才哭了……”善儿挣扎道。 “她连琵琶都弹错,挨几句骂怎么了!”徐寡妇道。 傅清寒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我上去看看。” “你上去做什么?”徐寡妇急道。 “沈晏周不是在上面么,”傅清寒攀着舱梯往上走,“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你不要胡来!”徐寡妇跳脚骂道。 傅清寒上了阁子,见小宛眼角通红,还在强颜欢笑地敬酒。她旁边那中年男子显然是喝醉了,骂骂咧咧地拉扯她。 傅清寒最见不得这帮酒色之徒仗势欺人,他骤然升起怒火,冷笑道:“堂堂沈大当家的酒宴,就是请这些破落户么,未免糟蹋了好酒。” 他一言既出,场面霎时静了。几个掌柜的这几年尽是和他打交道,此刻都觉面上尴尬,谁也不肯出声。 沈晏周斜倚在鹿皮软榻上,啜饮着手中的酒,竟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倒是那个醉酒的男人摇晃着站起来骂道:“傅清寒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霸占了沈家这么久终于被扫地出门了,你连替沈大少爷提鞋都不配!” “你们俩是婊-子配狗,再合适不过……” 傅清寒一拳打飞了醉酒的男人,又走上去补了两脚,只打得那男人哀嚎不止。他素来不喜欢暴力,但今日才发觉,有些人还是该放下身段暴揍他一顿最合适。 “阿还,算了……别打了……”小宛胆怯地抱住他的腰阻止他。几个掌柜的也慌慌张张围上来。 “阿还”这个称唿引起了沈晏周的注意,他抬起眼,打量着小宛,继而目光移动到了她紧紧抱住傅清寒的双手上。 那种莫名的火焰再次煎熬起他的心。他的右手藏在袖中,蠢蠢欲动。 好想……砍断她的手…… 沈晏周只觉方才喝下去的酒一起涌上了头,他的脑袋发胀,心跳如鼓。耳边是如雷鸣般的耳鸣,心口是即将破出的杀意。 他此刻想起了小宛是谁,豁然站起。 傅清寒感到一股骤然的杀意,他勐回头,怔怔地看着忽然站起来的沈晏周。 沈晏周的杀意却瞬间熄灭,他喉中发紧,胸口血气翻腾。他拢手微笑着,仿佛只是想看一场好戏。 傅清寒皱了皱眉,挥开一群惊慌失措的店铺掌柜,对沈晏周道:“小宛的赎金我一会儿就给梳头婆,你们今天的酒钱也算我的。” “阿还……这恐怕不妥……”小宛担忧道。 “有什么不妥,我带你去京城,何必在这里耗着。”傅清寒道。他受了小宛恩惠,又怀着愧疚,今日便一直琢磨这事,只是恰好逢了个时机说出来。他虽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旁人听了总有些暧昧。 沈晏周突然呛出一声笑,他阴冷冷道:“傅清寒,你说把人带走就带走?” 他掏出一把银票,摔在闻声赶来站在门口畏手畏脚观望形势的梳头婆脚下,“你的花艇,我全部卖下。” 梳头婆捡起银票,大致一扫,心花怒放,“沈大少……您真是……您真是大财神呀!” “徐婆,我沈府正缺个婢子,这个小宛今晚就送到我府上去。”沈晏周说道。 儿时积压已久的愤慨,此刻重新升起的恨意,让傅清寒怒不可遏,口不择言,“你把小宛带走,又想怎么折磨她?你过去对不起她,你现在还想害她!沈晏周,你简直蛇蝎心肠!” 沈晏周蓦地睁眼,面色霎时苍白,却偏冷笑着:“你才知道我是蛇蝎心肠么,你说对了,我杀人如麻,以折磨别人为乐。我讨厌你,我就要折磨你喜欢的人。傅清寒,你又能怎么样,你杀得了我么?” 傅清寒勐然从腰间抽出斩黄泉,一干人都尖叫着跑开,沈晏周瞳孔一缩,动也不动,却剎那间冷汗如浆。每一次傅清寒朝他拔刀,他都仿佛死去一般。一边口口声声地要他杀死自己,一边却又为此而失魂落魄。 傅清寒却没有拔刀,只是把刀递到了梳头婆面前。 “你去当铺问问看,这把刀的价值,是他给你银票的数倍,”他淡淡道,“我不要你的花艇,我只带走小宛。” 陈掌柜看不下去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三……傅公子,这刀是你父亲的遗物,不好这么糙率吧……” “父亲若在世,也当劝我如此。”傅清寒对他说道。 梳头婆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晏周,见他毫无反应,只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便小心接话道:“既然如此……那小宛……你就和傅公子走吧?”言罢她又悄悄窥伺着沈晏周,闪电般接过宝刀斩黄泉,抱在怀里笑逐颜开。 “沈晏周,既然这些年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那你笑便笑吧。我笑不出来,但会尽量忘掉你,从今以后你我再不相见。”傅清寒走到门口,顿住了步子,头也不回地说。他言辞决绝,身体却颤抖不止,声音干涩得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话到结尾更是撕破了声。 言罢他抱起泪眼婆娑的善儿,大步和小宛一起走了出去。 “晓窗开,云鬓绕,秦淮十里佳人俏。金陵少年不知愁,倚马堪折章台柳。小蛮腰,金步摇,嚼碎红茸回眸笑,檀郎莫负春光韶,岁月催得红颜老……” 花艇灯影缭乱,歌声裊裊。沈晏周回到沈府,耳边犹觉歌声缭绕。倘若人生而无心,只需逢场作戏多好,几十年便舒舒坦坦地过,这辈子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念谁。 小福替他开门,见他神色平平,却抱着把长刀回来,不禁追问:“怎么样,花艇好玩吗?” “有趣。” “早就劝你去找点乐子,不要总闷在家中。见的人多了,也就不用总想着一个……”小福的话戛然而止,她看见沈晏周走到廊中灯光下,怀中抱着的刀是斩黄泉。 “傅……他的刀,你怎么拿着?”小福预感不好。 沈晏周只轻咳了一声,却捂住了口,怔怔看着手心的鲜血。 “他不要了,我就拿回来了……”他淡淡说着,如同一缕幽魂,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那里光秃秃的一片空旷,梅树早已烧成了灰,飘得不知所在。 第二十四章 月初朝廷里翻出了一桩大案。起源是次辅叶流之和首辅高柏对掐进入白热化后,叶流之手底下的人弹劾高柏一派的官员在去年的运河维护工程上贪污巨款。漕运向来是宫里最关注的事,这弹劾一出,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御史台彻查此案。这一查起来,牵扯的官员竟达上百人,老百姓们对贪官叫骂不迭。 小福请了广济堂的莫老大夫回来,听得后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走进去一看,梅树被砍掉的空地上搭了个临时戏台,一个戏班子正在那里唱戏。 沈晏周靠在竹椅里,支着头闭眼听着吵闹的唱戏声,寒冬数九的日子,也不知坐了多久。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听戏。小福嘆了口气,悄悄招了戏班老闆来,给了赏钱打发走了。戏班子走后,小院一下子空寂下来,沈晏周却仍是没睁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大少爷醒醒,莫大夫来了,”小福摇醒了他,“有哪里难受,你和他说。” 莫大夫早已知道沈晏周的性子,也不待他多说什么,坐到一边拉过他的手把脉。 “上次有劳莫大夫。”沈晏周抬了抬眼。 莫大夫皱了皱眉,“沈大少爷,即便是你,我也要说,上次的事你做得不厚道。三少爷是真心关心你,你却让我骗他,说你病得没几天好活。你没看到三少爷那时的表情,就像崩溃了一样……” “我只当是你和他闹别扭才帮你,没想到你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把他扫地出门。” “我是真的要死了,寿衣和棺椁都订好了,”沈晏周收回了手,揣进袖里,“即使当时不死,过几日也就要死了。” “你病得是不轻,但所幸自幼习武,还有一口真气在,”莫大夫嘱咐道,“这三五年里还是仔细调养,或许能有些起色,此时还没到准备后事的时候。” 沈晏周却笑了,“莫大夫真是一根筋,我说我要死了,又没说是病死。” 莫大夫颤了一下,唯恐避之不及,“大少爷生死当作儿戏挂在嘴边,我们这些医者父母心,却见不得人如此。你的事我也不想过问,罢了,这回给你多开几副药,今日之后就不要再请我了。” “生气了?”沈晏周问。 “要真和沈大当家置气,老朽这些年早被你气死了,”莫大夫提笔写药方,“我总觉得金匮城这些日子不太平,后天我就准备带妻儿回绍兴老家去了。” 沈晏周点了点头,“去吧,走水路么?我出艘船送你。” “多谢,”莫大夫拱了拱手,“大少爷不走么,你的消息当比我更灵通吧?” “捨不得……”沈晏周环视着小院,“当年闯荡江湖,四海为家,如今……却离不开这里了。” - 小福端着煎好的药再回来时,天色已暗,沈晏周点亮了灯,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桌上摆了一只泥塑的胖娃娃和一截干枯的树枝。 小福放下药碗,无奈笑道:“这都是哪里捡的树枝子,看你宝贝成这样。” 沈晏周笑笑不语,手指轻轻抚摸着干枯的梅枝。那一夜初雪,傅清寒就那样站在梅树下,替他折了一截梅枝。在纷纷雪花中,他丰神隽秀,举手投足都是温柔。 “我死了,就用这些陪葬。”沈晏周说道。 “总说死不死的,很烦人的,”小福回敬道,“你死了我可不给你送终,你再找个人吧!” “别人交代后事,你就好好听着,”沈晏周用手指叩着桌子,“你不愿意就替我找个能料理后事的来。我只要这些陪葬,剩下家里能搬走的都送给送葬的人。” “咳……大少爷我伺候你这么多年,你的后事别人办我也不放心……”小福迅速算计了下沈家值钱的物件,吞了口口水,换上一副谄媚嘴脸沈晏周哂笑了一声。
第21页 “对了,你老表舅派人来了,说二少爷从姑苏逃跑了。”小福说道。 “二弟那么聪明,本来也没想能困得住他。”沈晏周点点头。 “家丁已经按你吩咐都发了银钱打发走了,现在家里就剩你我二人,”小福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掏出厚厚几打帐簿递过去,“帐目你再看看,整个沈家都被你掏空了,傅清寒也没给福禄王这么多钱。” “这是我和福禄王的交易。”沈晏周道。 “什么交易?” “我帮他谋反,他答应与傅清寒断交。”沈晏周一边看帐簿一边说。 小福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你为了傅清寒不跟他好,连这种狗屁交易都答应,你别是个傻子吧!” “谋反!谋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小福叫道。 “傅清寒已经不能算沈家的人了吧,他不是被除籍了么。”沈晏周平静地说。 小福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浑身都如同被冰水浸过一般,上下牙齿打架,咯咯作响。 “二弟是皇帝的心腹,我将他关了起来,又伤了他的心上人,只要他大义灭亲,皇帝也不会为难他,”沈晏周揉着太阳穴,似乎在认真思考,“家里的下人也都遣散了,如今算算整个沈家,就算是满门抄斩,不也只有你我二人么?” “你是妙火教的人,本来也是死罪潜逃,再多一条也不打紧吧?”沈晏周笑了笑,“不过我总要有个人替我收尸,所以明日一早,你也走吧。” “万一……谋逆成功了呢?”小福颤抖着问。 事实上谁做皇帝沈晏周并不关心,他原本想过如果福禄王谋逆成功,傅清寒没有性命之忧,他便不插手此事。只是隐隐有所担心,所以不肯将家主之位交给他。后来沈靖川透露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已看出福禄王没有胜算,这才忽然插手。 “我不信。”沈晏周只是如此说道。军机绝密之事,他口风倒比沈靖川更严。 小福站了起来,咬住嘴唇,许久才说出话来,“你既然……已经看出来……只要阻止傅清寒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这样顶罪?” “他和福禄王走得太近了,沈家给了王府那么多钱,将来清算起来,无论如何都抹不过去。但倘若说这些钱是沈家当家给的,而后他又被沈家除了籍,二弟帮忙周旋的话,应当可以保住一命。”沈晏周道。 “所以你才一直不肯给他家主的位子?” “当时确实已经隐隐担心,总想着万一出事,尽量庇护他一下。” “难道……就不会有人看出来你的用意?” “我用倦雪刀捅了他心窝一刀,他差点死了,金匮城谁不知道此事?”沈晏周瞥了她一眼,“伤口要深,外表要看着血腥,却还得避开肺脏和心脉,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精准的一刀。” “……为了他,你竟做到这种地步……” “毕竟他是我最爱的三弟啊,”沈晏周留恋地看着笑眼弯弯的大阿福,“做到什么地步都可以,又有什么值得说的呢。小福,你总是好奇这些事,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这些谋划,可都是以你的死为前提的!”小福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闷痛。这不过是沈晏周自己的事,可是她却没办法不难过。 “我死了,三弟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啊。”沈晏周垂下眼帘,终于透出了一丝哀伤,“我总威逼利诱地让他杀了我,他明明那么想摆脱我,却仍不肯动手。明知道他不爱我,我却还总想要证明些什么……你看,他这么讨厌我,却依然不肯杀我,或许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爱我的吧……” “所以,如果他真的对我挥刀,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你们从岛上回来,我看你们相处的融洽,我以为他爱上了你……” “以死相逼得到的回应罢了,”沈晏周抬起黑漆漆的眼眸,绝望地看着空旷的院子,“他如今,应当更恨我了吧……” 小福抱着身子蹲在了地上,埋起头,肩膀抖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啜泣。 “哟,竟然哭了,”沈晏周散漫地微笑起来,伸出微凉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哭过就忘了吧,不要告诉他。” 第二十五章 金匮城这一年看似安稳太平,却不料年关将近之时,备受江浙一带百姓敬仰的福禄王遽然起兵北上。 然而这场叛乱就如同夏天的暴雨,电闪雷鸣,骤起骤歇。 叛军从金匮和湖州向北行进,在常州遭遇阮翎然率领的王师,爆发激战。与此同时,台州和宣城两地暗中聚集的王师忽然向北包抄,对金匮两面夹击。 而朝堂之中,次辅叶流之带三千铁甲兵逼宫,皇宫被围,内外僵持不下,人心惶惶。 金匮城外金戈铁马,战火纷飞。守城数日,大抵是扛不住了,柳知府下令官兵烧城,以免弃城后粮糙兵器落入王师手中。一时间城内黑烟滚滚,哀鸿遍野。城中百姓都携儿带女,抱着值钱家当涌向城外,死在乱箭中的人不计其数。 沈家老宅的大门被撞得东倒西歪,府苑被盗贼和流民轮番抢劫,一片狼藉。沈晏周坐在后院迴廊的太师椅上,默不作声地望着庭院正中一具漆黑的棺木。 他捏起小酒罈往薄胎酒盏里倒了些梅花酒,端起酒盏浅啜了一口。清冷梅花的香味儿层层叠叠在舌尖漫开,味觉勾起的记忆深远难忘。 远远地马蹄声响起,习武之人耳力灵敏,沈晏周猜出来得当是一队兵马,想来是破入城中的王师了。他偏过头看着手边的大阿福。 泥娃娃面目和善,笑意盈盈,他莫名觉得心头一暖。 他把大阿福抱起来,手指摩挲着它的身体,笑问道:“你笑什么,难道也想喝酒么?” “不行哦,你现在还太小了。哥哥把酒埋在梅树下给你留着,等你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喝。” “你还有多久才能长大?”沈晏周笑着摸了摸下巴,“十年吧,十年后你就长大了。” “那还要好久呢呀,哥哥。我想要快点长大,以后保护你哦!” 沈晏周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语音,他忙回过头,便看到迴廊拐角站着个粉雕玉琢的清秀孩童。 孩童手里拎着个糙编的蜻蜓,正一提一提玩得开心。 沈晏周勐然站起,踉跄中撞翻了酒罈。他赤着脚跑过去,追逐着这个孩子。 沈家园林迴廊沿池而建,斗折蛇行,时隐时现。沈晏周在廊中奔跑,袍带衣袂当风飞扬。远处城中厮杀不绝,园中却曲径通幽,只闻鸟鸣。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前面迴荡,沈晏周跌跌撞撞,追逐着每个拐角处孩童手中一闪而过的糙编蜻蜓。 他轻功用得太久,体力不支地抵住长廊画柱喘息。面前的一泓幽池,通往池中临水阁的一截曲折石桥上,沉静的青年眺望着远方,风吹动桥边垂柳枯枝,摇摇曳曳。 “三弟……”沈晏周勉强又站起往池中走,然而青年的身影倏然一晃,又步入幽阁之中。 沈晏周拖曳着散开的长袍,面色苍白地走进临水阁。长时间无人问津的亭子,夏日时藤蔓已经长入雕花窗棂,如今枯藤老树缠绕飞檐乌瓦,垂挂几案,阒无人声,幽邃寂静。 沈晏周这时才觉出自己醉了,他惘然坐倒在阁中的落满灰尘的罗汉床上。 十年恍如一梦,癫狂半生,大醉初醒。 光线从窗棂fèng隙射入,尘埃在空气中静静瀰漫。不知坐了多久,阁子外响起嘈杂的兵马声和人声。 沈晏周站起来,缓缓走出临水阁。 阁子外沿着池塘围了一圈弓箭手,迴廊上尽是手持刀戟的王师。众人睁大了眼,紧紧盯着沿着曲折石桥缓步走出的青袍男子。 他的神色寂静,宽袍散发,从深院昏暗的阁中走出,如同冉冉升出泉下的魑魅魍魉。 “逆贼沈晏周,速速束手就擒!”为首官兵严声喝道。潭水的死寂被打破,数只野凫纷纷扑棱着翅膀飞起。 沈晏周抬起了一只手。官兵以为他要出招,骤然骚动,一个年轻的小兵惊得失手射出一箭。沈晏周躲也没躲,箭堪堪擦着他的耳垂飞过。 他又抬起了另一只手,指尖相交,垂着腕子递向为首的官兵。 “不是要抓我么?”他淡淡哂道。 - 傍晚之时,金匮城彻底被王师攻破。沈靖川策马加鞭冲进城中,驰过满目疮痍的街市,在沈府破败的大门前骤然勒马。 他蹙紧眉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门匾。 严问山终于追上了他,滚鞍下马,轻轻搂住他的肩膀,“都是贼王之过,日后我们再重建就是,阿靖……” 沈靖川没有说话,一步冲进府中,径直朝后院跑去。 后院阒无人影,唯有庭院正中摆着一具黑漆漆的厚重棺木。院墙坍圮,北风悲吼。 “城被围了这么多天,他不可能出得来。今日破城时那么多人逃出来,却也没看见他。”沈靖川头也不回地说。 严问山在他身后想将他抱住安慰,却又不敢过去,便好言劝道:“兴许是被官兵带走了,等人马安顿好,去问问看就知道了。” “大哥那种性子,与其被俘,恐怕宁可一死。”沈靖川脸色愈发沉重。 “阿靖……” “他若是没死被俘,押回京城,也是死罪,”沈靖川冷冷道,“陛下必定不会饶他,我若要救他,只能半途将他劫走。” “阿靖!”严问山一把握住他肩膀。 “冷静点,先问问情况,你大哥他未必被擒了,”严问山嘆道,“你若实在要劫囚……” 沈靖川抬眼盯着他。 “……我就帮你。”严问山投降道。 “好,那就去军中问问。”沈靖川点了点头。 - 王师清点兵马,安顿完毕已交亥时。沈靖川在军中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找到了沈晏周。似乎都听闻过他的江湖名号,官兵对他十分提防,手脚都上了重枷,帐篷里外足足有二十余人把守。 严问山拿出皇亲国戚的身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帐篷里的官兵暂时退了出去。
第22页 兄弟二人相见,沈靖川沉着脸,僵硬地站着不动。 沈晏周温言道:“阿靖,你来看我了。” 沈靖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手疼不疼?” 沈晏周低头看了眼被重枷磨破的双腕,摇了摇头,“不疼。” “你饿不饿?”沈靖川又问。 沈晏周苦笑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沈靖川朝帐篷外喊了一嗓子,不多时严问山冒出个脑袋,递给他一碗粥。 沈靖川坐下来,用勺子盛了粥,递到沈晏周嘴边,“吃吧。” 沈晏周颔首吃了一勺,身子微动,枷锁便锒铛作响。 “我想不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沈靖川待他吃完了一碗粥,冷冷地说。 “武功,财富这些都到了极致后,就想要更高的东西。权势地位,世人谁不追求这些,我也是一样的。”沈晏周回答。 “你做得太过分了,无论是利用三弟,还是欺骗我,”沈靖川道,“我这么敬重你,却没想到你原来是非不分。” “怪我不好。”沈晏周嘆道。 “可是你是我哥哥,我做不到大义灭亲,”沈靖川用力揉着眼睛,“我要救你走,日后你隐姓埋名……” “阿靖,不要胡来。”沈晏周想要抬起手,却只能微微挣一下,铁链“哗啦”响动了一声。 “先胡来的是你。”沈靖川愤怒地说。 “阿靖,你听我说,你将我亲手押到京城的话,能免得受我牵连。”沈晏周一着急,禁不住又咳嗽起来。铁链再次哗哗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种事你做得到,我做不出!”沈靖川低吼了一声,“明日专门押解的官兵就要来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沈晏周蹙起眉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佝起身子,星星点点的鲜血从口中呛出,喘得接不上气。 “哥……”沈靖川慌忙凑近扶住了他,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量穿入他的穴道。 沈晏周重枷之下全身唯一能抬起的手指此时正稳稳地点在他的檀中穴上。 沈靖川直接朝后仰倒,张了张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阿靖,如果我还想活下去,就不会跟他们到这里来。我已无生志,你就别再让我求死不得。”沈晏周怜惜地望着他。 “……你一心求死?”沈靖川悲不自胜,含泪看着他。 “这十年就像是一场梦,如今也该醒了。” 说这话时,沈晏周双目中的眸光,如春日阳光下白雪皑皑的湖面,纵是早已冰封千尺,触手可及之处却仍是一捧春雪初融的宁静温柔。 第二十六章 从宫中快马传出了消息,围攻皇宫的叶流之一流已尽数被禁军擒拿,逆军顿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更有传闻,福禄王亲自率领的军队遭到重创,贼王下落不明。 金匮城外的军营中,沈靖川怒气沖沖挡在囚车面前,对一队持剑士兵冷冷道:“此人朝廷钦犯,陛下要三司会审。他此刻正病着,经不住旅途劳顿。你贸然将他带走,若是在途中遭遇不测,圣上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责任?” 为首的官兵哂笑道:“沈大人,您已经阻挡卑职多时了。谁不知道这犯人便是令兄,圣上怪罪下来,您恐怕自身难保,就不劳您替卑职操心了。” “回京我自会向陛下禀明,不需你多言!”沈靖川拂袖道。 严问山拱了拱手,“夏将军,诸位将士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又何妨多休息两日,也算卖在下个人情。” “犯人可是乱臣贼子,唯恐押解出纰漏,有辱圣旨。严公子,这个人情我可不敢卖。”为首的官兵道。 沈靖川正要作色,严问山悄悄拉了他一把,又好言道:“夏将军,你虽奉圣旨而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等受了暗行御史大人的命令,要保护这名犯人周全。若是将军执意要用囚车将犯人即刻押走,我等也只能得罪将军了。” “你们奉了那位诰命钦差暗行御史大人的命令?”为首官兵狐疑质问,“把手谕或是令牌拿出来看看?” 沈靖川的手默默握紧,囚车中打坐的沈晏周瞥了他一眼,轻轻道:“阿靖,我一介谋逆贼子,理当入京受审,你不要阻拦。” 严问山悄悄看了眼沈靖川一触即发的神色,知道他心意已决,心底喟嘆了一声,面上却又摆出一副好颜色,“令牌自然是有的,烦劳夏将军过目……” 他从袖中掏出手来,夏姓军官低头一看,却发现他手心空空无物,心中正吃惊,下一瞬却觉脖颈一冷,一把长剑倏然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 霎时间军中士兵纷纷拔出刀戟,无数弓箭手也包围上来。 “不想死的话,就把沈晏周放了,再放我们离去!”严问山厉声喝道。 “你们……你们也要谋反!”夏姓军官大怒,梗着脖子喊道,“不必管我,弓箭手将这干逆贼一齐就地正法!” 严问山没料到这人倒是个不怕死的,心底暗叫不妙。一干弓箭手训练有素,只犹豫了一瞬,就箭如雨下。 沈靖川面色惨澹,只见数不清的箭迎面射来。忽然间“哐当”一声巨响,囚车炸裂,一袭青袍在半空中飒然一晃,卷下无数利箭。 沈靖川震惊地看着沈晏周瘦削的背影,只见他左手仍挂着沉重的镣铐,右手中的的青袍却凌风飘扬。不知他如何竟能从镣铐中脱出一只手来。 箭雨再次飞来,沈晏周旋身拥住了沈靖川,将他护在怀中。沈靖川只觉头皮一炸,绝望唤道:“哥……” 然而下一刻马嘶如雷,一匹黑马从天而降挡住了箭雨。健硕的骏马身中数箭,前蹄猝倒,马背上玄衣蟒袍的男子就地一滚,挥袂而起,一把扯过了沈晏周的手腕。 这人竟赫然是傅清寒。 傅清寒脸色苍白,眉心紧蹙,盯着沈晏周一言不发。 沈晏周先是惊诧地睁大了眼,随后微微眯起双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傅清寒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心口勐然一痛。这些日子,只要他想起沈晏周,心口就会撕裂般剧痛,接踵而来地便是没有尽头的空虚和心悸。 夏姓军官大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军营!给我拿下!” 说话之间,百来禁军铁骑随即而来。为首的声如洪钟,勃然斥道:“夏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暗行御史大人无礼!” “暗行御史”四字一出,所有人都心头一震。若说内阁首辅是明面上的“宰相”,那么素来深藏不露的暗行御史一职便等同于“影子宰相”。 许多人开始悄悄打量起傅清寒这一身装束。蟒袍曾被当今皇上赐给过许多亲信官员,但多为大红大紫的颜色。传闻朝中身着玄色蟒袍的仅有一人,此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世人称之为“诰命钦差暗行御史”。 “三、三弟……你、你当真……”沈靖川仔细瞅着他的玄色蟒袍,结结巴巴地说。 傅清寒没有回答,直接掏出令牌,朝天举起:“见令牌如见陛下。” 和他打了两年交道的暗行御史竟然会是傅清寒!沈靖川惊得呆如木鸡。他的脑筋如放老了的面条一样缠结成一团,怎么也理不清其中的头绪。 严问山扯了扯他的衣角,压着他的脑袋随众人一起叩首,山唿拜见之辞。 沈晏周被他死死抓牢了手腕,既跪伏不下,也无意叩拜。他只是静静站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傅清寒。数日不见,傅清寒消瘦了一些,眉心仍是习惯性地微蹙,因此整个人总是透着几分冷峻。苍灰色的天空下,北风瑟瑟,他玄衣广袖独立于一片黑压压的跪伏兵甲之中,如孤峭云峰,让人难以近观其色。 除此之外,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根本不甚在意沈晏周有没有跟着叩拜这种细节,只是一味地牢牢箍着他的手腕。 “怎么回事?”傅清寒也不令众人起身,直接质问,莫名透出几分烦躁。 “回禀暗行御史大人,沈靖川与严问山二人和逆贼沈晏周勾结一气,假传大人之令,藉口保护沈晏周,实则要将他劫走。”姓夏的军官立刻禀报。 沈靖川正要争辩,傅清寒却道:“他并非假传命令,是我要他保护沈晏周。” 沈靖川下巴差点掉下来,一脸怔愣地看着他。他头一次发现他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三弟其实扯淡不带眨眼的。 “沈晏周由我亲自押送京城,夏将军可以退下了。”傅清寒又道。 “什么?”夏姓军官一下子抬起上半身。 “见令牌如见陛下,我可允许你平身了?”傅清寒眉头又锁紧了几分。他面色沉下来的时候,素来有几分慑人。 夏姓军官咬了咬牙,重新叩首。 “沈靖川、严问山,我命令你二人速入金匮城安抚百姓,发放救济粮,即刻动身。”傅清寒又道。 “哎?”沈靖川有点没反应过来。 严问山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大喊一声:“遵令!” “你三弟捞咱俩呢,你别说傻话,麻利儿地撤退……”他贴耳低声嘱咐沈靖川。沈靖川抬头一看,果然跟着傅清寒的黑马后面姗姗而来的,还有大批的救济粮车。 傅清寒喊了众人平身,反手把沈晏周推进一辆马车,催车夫赶路。 - 一队骑兵将马车护住,颠簸着朝北走。傅清寒偶尔和马车外的部下说几句什么,似乎十分着急赶回京城。 走了一刻钟,傅清寒紧绷的精神才渐渐松懈下来,顿时过度紧张的双额针扎似的疼痛。他骑着马先去了金匮沈府,只看见断壁残垣,又策马奔到军营,就见沈晏周护着沈靖川,把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箭雨之下。 那么羸弱的嵴背,又是宁折不屈的脾气,却还总想要撑起什么。 傅清寒这时才得以打量沈晏周,发觉他一声不吭坐了很久了。傅清寒想他大概有很多话想问才对,却偏偏十分沉得住气。 “你怎么解开手镣的?”傅清寒注意到他左手上挂着的粗重铁链,和已经挣脱的右手。 沈晏周瞥着他淡淡道:“简单得很,把大拇指掰断,就可以从镣铐中脱出来。” 傅清寒脑仁狠狠疼了一下,一把抓起他的右手,只见大拇指果然肿了起来,以反常的角度歪在一侧。
第23页 “停车!”他朝外吼了一声。 “先把骨头接上!”傅清寒一把丢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地把他推下车,在外面捡了一截木头,用布条和他的断骨绑在一起固定住。 沈晏周伸着手让他包扎完,像忽然才想起似的,俯身就要跪拜,口中不紧不慢地念着“参见暗行御史大人……” 傅清寒抓住他的肩膀,冷冷道:“休要阴阳怪气!” 沈晏周笑了笑,“哪里阴阳怪气了,还没感激御史大人的救命之恩。” 傅清寒把他塞进马车中,“那姓夏的是首辅高柏的人,沈靖川在金匮暗查,也抓出高柏不少把柄,姓夏的是借题发挥,想藉机除了沈靖川,免得他进京面圣告状。” “你以为我是想救你,我只不过是为了沈靖川。你与福禄王勾结,入京等着三司会审。” “那倒有劳御史大人亲自押我入京了。”沈晏周微笑道。 - 沈靖川作为钦差御史,代替皇上安抚城中百姓。他直到发完救济粮整个人都还在发懵。 严问山坐到他身边捅了捅他,“哎,小靖靖,你脸上有字。” “字?什么字啊?”沈靖川挠了挠脸。 严问山摩挲着下巴认真端详,念道:“左边是个呆,右边还是个呆,这个字好像念‘槑’。” 沈靖川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掐了他大腿一把,“媳妇你欺负人啊!” 严问山笑了,“别发呆了,吃饭了。” 沈靖川端起饭碗,突然一拍桌子,严问山肩膀一耸呛了一口,“怎么了?” “三弟他果然就是暗行御史!”沈靖川恍然道。 “……”这反射弧是有多长,严问山默默看着他。 “你想,他怕大哥怕到离家出走,两年前却突然回了金匮城,还接管了家业,和贼王攀上了交情,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接近贼王当卧底啊!为什么那么多贼王谋逆的绝密消息暗行御史都知道,因为他早就打入敌人内部了啊!” “我又细想了下,三弟当初那么执意要娶柳知府的女儿,恐怕就是发现柳知府也是贼王的同党。贼王中毒的时候,三弟急成那样,也是怕贼王死了,没法揪出他身后那一窝贼臣!”沈靖川说着说着兴奋起来,“是我错怪他了,这小子心机太深了啊……” “咳,是暗行御史大人,不是‘这小子’……”严问山提醒。 “这样大哥就有救了啊,暗行御史是三弟,他在陛下面前说话多有分量。只要他肯说句话,大哥就有希望免罪了!”沈靖川两眼放光。 “……他当真肯帮忙么?”严问山却道,“一来他是陛下亲信之臣,你大哥参与谋逆之事证据确凿。二来你别忘了,他本就讨厌你大哥,还被他捅了一刀,剥夺继承权,赶出家门。” 沈靖川听完,心一下子凉了,沉默了许久,才道:“……三弟心里恐怕很怨大哥,于情于理,他都未必肯救大哥。” “不过他方才愿意帮我们圆谎,想来还是念着情分的。”严问山安慰道。 第二十七章 京城局势虽得到控制,但仍是危机暗藏。傅清寒急于赶路,一队人马不停蹄一路向北奔驰。越靠近京城,天气越寒冷,北风卷着鹅毛大雪从马车的fèng隙中灌进来。 沈晏周偎在厚厚的棉被里,头软绵绵地枕在堆起的棉被上,瞥着傅清寒身边的包裹,“这是什么?” “小宛落在城里的东西,我帮她带到京城去,”傅清寒说到一半,警惕地看着沈晏周,“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要又想着对她下手。” “我想杀谁,难道你拦得住么。”沈晏周回敬他。 傅清寒窝火道:“你杀她做什么,你既然讨厌我,就来杀我,别牵扯无辜的人。” 沈晏周听完,竟笑了起来。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又埋头咳嗽得撕心裂肺。不过吊着一口真气,不知何时散去,他心不在焉地想,又一阵剧烈地咳嗽,喉咙隐隐漫上一股甜腥。 “你都这副样子了,还想杀人?莫大夫跟我说……”傅清寒吞回了后半句,深深嘆了口气。 “莫大夫骗你的。”沈晏周勉强克制住咳嗽,嗓子带着喘鸣声说道。 “什么?”傅清寒现在对“骗”这个字眼敏感极了,心口唿地又疼了一下。 “……我让他骗你说我要死了……咳……为了让你放松警惕……”沈晏周伸手按住了口,眉尖痛苦地颦着,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 傅清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如同被人用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他脸色发青,怒极反笑,“沈晏周,你这种事情都可以拿来骗人?你到底有多少事骗了我!” 沈晏周喉头不断滚动,勉强地吞咽涌上的鲜血,一言不发。 “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事骗我?”如果说傅清寒上一次被他捅了一刀,体会到了人生最深刻的痛苦,那么此时他就正在体会人生最磅礴的愤怒。 “……有哦。”沈晏周不动声色地擦拭嘴角,手指微蜷收回袖中。 “还有什么!”傅清寒咬牙切齿地逼问。他简直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之人。 “要我告诉你,有条件的。”沈晏周神色疲倦,眼中却仍有几分精神。 “什么条件?”傅清寒警惕地问。 “你说一声你爱我,我就告诉你。”沈晏周淡淡道。 傅清寒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正经等着沈晏周吐露机密开出条件,没想到却被他这般戏弄了一番。在他看来,时至今日沈晏周开出这种条件,除了戏弄,还带着几分践踏和侮辱意味。 “你不愿意告诉我,就等着入京告诉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吧!”傅清寒冷冷道。 “为什么不肯说了,那一晚,你不是说过么?”沈晏周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低垂的睫毛抖动着,眼睑上落下的阴影,如火中飞蛾扑打着翅膀一般痛苦地微颤,“你拉住我,说你爱我,让我不要走……因为你叫我不要走,所以我才留下来……” “那不过是你以死相逼!”这一刻傅清寒心口的疤痕被狠狠揭开,露出里面无法癒合血肉模煳的伤口。他如同被刺伤的兽,露出了尖牙利齿,“我那时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你,我根本不爱你,我从来没爱过你。” “……知道了。”沈晏周忽然打了个寒战,畏缩地朝后蜷了蜷。 傅清寒说完,瞬间感到了轻松。他终于意识到之前自己为何会如此痛苦。因为他爱沈晏周,所以他会因为他的背叛和欺骗而感到痛不欲生。但一旦他不爱了,这种痛苦就会减轻许多。其实只要说服自己,他那时的表白不过是因为同情他安慰他,并不是发自内心,他的内心就不会再备受煎熬。 反正两个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哪里有什么深情。他没爱过沈晏周,沈晏周也没爱过他。所谓的感情,不过是人生的一点点缀,两看不相厌,彼此各取所需足矣。谁还能为了谁豁出性命么。 “我仔细想了想,我确实从来没爱过你。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可怜。”傅清寒又认真地对沈晏周说了一遍。他重复了一遍后,终于释然,自己已经完全被说服了。 “……别说了,我困了,我要睡觉,要睡觉了……”沈晏周颤声说,笨拙地扶着车窗让自己躺倒,蜷缩起来。 - 马车赶了一天路,终于在驿馆落脚。四下积雪皑皑,白茫茫一片。傅清寒摇了摇沈晏周,发觉他浑身滚烫;路上见他不语,以为他当真困得睡过去了,没料到竟无声无息病得这般厉害。 “沈晏周……”傅清寒对着他耳朵喊。 “怎么了?”沈晏周睁开了眼。 “驿馆到了,你病了,起得来吗?”傅清寒伸手扶他。 沈晏周微皱眉头,拂开他的手,“我没病,不用可怜我……” 他挣扎了几下,竟然坐不起来。冷风夹着雪灌进马车,他伏身咳嗽不止,胸腔剧烈地震动。傅清寒伸手扶他,却再次被他挥开。 咳嗽缓了一些,沈晏周摇摇晃晃地独自爬下马车。驿馆矗立之处十分空旷,四下唯有漫天飞雪。傅清寒安排随从安顿一番,今夜便在此歇息。 晚饭过后,他端着药和粥走到沈晏周的房间前。两个守兵见他亲自来了,相视一下面露惊诧。傅清寒走进房间时,沈晏周靠在阁床里,一张脸和白纸也没什么分别。 傅清寒把驿站里找到的一件白狐裘放到床脚,端着粥碗,用勺子盛了一勺递过去,说道:“先喝粥再吃药吧。” “自己来。”沈晏周伸过手。 傅清寒看着他那只手腕,不盈一握,疤痕纵横,心里像被人狠掐了一把。他当初着实怕福禄王死了,不能藉机揪出叶流之一干潜藏背后的逆臣,所以做事不择手段了。这事沈晏周若是恨他,也是应该的。 “你拿不住,我餵你吧。”傅清寒嘆道。 “有什么拿不住呢,你在意这些刀疤么,这不过是我为了救福禄王,和你没关系。”沈晏周拿过粥碗,一饮而尽。 “你那时已经和他谋事了?可我从未听他说过。”傅清寒道。 “审讯已经开始了么?”沈晏周问。 “不……我只是……” “把药给我……”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帮福禄王谋逆……”傅清寒话未说完,沈晏周便推开被子,扶着床阁站起,踉跄了几步走过去端起药碗再次一饮而尽。 他咳嗽起来,一对纤细的蝴蝶骨透过薄衫抖动着。 “药喝过了,你走吧……咳……”沈晏周一边咳一边说。 “今晚我不走,你烧得厉害……” “我真气未散,绝不会死,撑到京城不成问题,”沈晏周疲倦道,“傅大人尽管放心。” - 傅清寒到底在沈晏周的房间里待了一晚。沈晏周一夜未眠,除了断续地克制不了的咳嗽,他连一声昏睡中的呻吟都没有。 次日黎明,傅清寒在软塌上醒来,却发现床已经空了。 他一惊,慌忙推开门,只见两个守卫歪着脖子瘫倒在地。他忙用手指去探鼻息,所幸二人无性命之忧。
第24页 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病成这样还能逃跑,他正要喊人去找,忽然瞥见驿馆的高阁之上立着一道人影。 傅清寒轻功踏檐瓦飞上,站在四面无遮的高阁中。东方旭日初升,漫天绛红色的霞光映照在深蓝色的苍穹和茫茫雪野,显得四面八方澄明亮堂。一种静止而稳固的景致如同画作,时间在此停止了流淌。 沈晏周披着白色的长裘,伫立在这片广阔的画境之中。此时朝阳初升,云层尚未被驱散,风中高阁大雪纷纷。 “以为我逃走了么?”沈晏周没有回头,温言道。 傅清寒不敢走近。不知为什么,他此时隐隐害怕,沈晏周会从高阁上跳下去。 “北方的雪下得真潇洒。不像金匮,即使下雪,也总是绵绵细雪。”沈晏周感慨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傅清寒心里盘桓着这句话,却不敢问出口。他隐约觉得,他不想听到沈晏周的答案。 “三弟,那天我听到他们喊你暗行御史,我心里面觉得很高兴。因为即使我这样的人都完全没有察觉你的身份,说明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沈晏周的长髮在风中飘扬,他的声音透着股沉静和喜悦。 “……你不是讨厌我吗?”傅清寒的心脏如同被人揪起,眼眶酸涩。 沈晏周回过头,在纷纷雪花中温柔一笑。 “嗯……就是讨厌你哦。”他笑道,只留给傅清寒一个单薄孤绝的背影。 即使你讨厌我,我也……傅清寒觉得有什么在胸中唿之欲出,他很想大声地告诉面前的这个人。 高阁之下传来剧烈的震动,刀剑声和惨叫声骤然响起。傅清寒朝下一看,院中他们的人正被一队人马杀得措手不及。 他正要下去,却顿住了步子。高阁缓缓走上来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雪色轻容纱,玉簪束髮,即使拎着长剑,气质也颇为温和儒雅。 “暗行御史大人,你害本王不浅啊。”福禄王手握寒光利剑,冷冷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葫芦王:傅清寒,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此处当有表情包) 第二十八章 前线回报福禄王率领的主力军队被击溃,他本人下落不明。朝廷已发出悬赏,却一直未能得获他的踪迹。傅清寒没料到今日竟在这里遇到他。 福禄王拄剑而立,身后万里河山已成莽莽雪原。十天九地,孤馆高阁仿佛已成了天地间最高耸孤绝的一隅,除了飒飒风雪,听不到一丝尘世繁音。 “本王竟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本以为你是重情义之人,”福禄王的怒火积压已久,此刻眼中只剩灰烬一般的仇恨,“却原来你与你父亲傅萧远如出一辙,同样的薄情寡义。” “我说的没错吧,倦雪刀主?”福禄王的余光瞥向病容难掩的沈晏周。 沈晏周静静垂下眼,雪花勾在了他的睫毛上,又被风吹去。 “我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傅清寒眉间的川字更深了几分,“先父已去,王爷要算帐便找我来,莫要诋毁先人了。” 福禄王冷哂一声,“诋毁先人?当年妙火教意欲谋反,傅萧远替皇兄潜作细作。得知那妙火教教主陆倦雪有龙阳之癖,他便虚情假意地接近,口口声声许诺他相伴余生。待探清了妙火教在荒漠中的秘殿所在,引了王师围剿,最后害得陆倦雪一代枭雄心如齑粉,投锻炉自焚而亡。” “我记得那年沈公子不过十六岁,只身去了荒漠妙火教,只在锻炉里找出来一柄刀,手刃王师退后跟着来洗劫围剿的江湖名流一百零八人——”福禄王睥向沈晏周,“从此这把红刃匕首江湖人称倦雪刀,沈公子也成了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倦雪刀主。” “整个朝野都说傅萧远跟着妙火教主谋逆,难道你沈晏周不知道他才是害死你师父陆倦雪的罪魁祸首!你恩师死无全尸,你受骗被俘,你难道不想復仇!”福禄王的宝剑在石台上一震,发出金石相击的尖锐鸣响。 这样的剑气激盪了沈晏周的胸口,他低头呕出了一口鲜血,手指紧紧扒着石柱,支撑不住地缓缓踞跪下来。 “我父亲……他……是为了国家大义……”傅清寒锵然抽出佩刀,“……王爷休要颠倒黑白,挑拨离间!” 福禄王大笑,素来宁静的双眼骤然狰狞起来,“你坏我大事,我要你偿命!” 他的剑势乍起,傅清寒只觉眼前千剑万剑眼花缭乱,如狂风中刺目的白雪,周身都被剑光笼罩,繁密得无法躲闪。到底是曾经站在先皇身边的人,蛟龙之威排山倒海。 傅清寒勉强与他对战三十回合,好歹摸清了他的剑路,有了应对之法。只是他失了斩黄泉,普通佩刀终难以抵抗龙泉宝剑之威。 沈晏周失血过多,浑身又高热不退,双膝发软,踞跪都已是勉强。他双耳嗡鸣,眼中的景物花花绿绿地扭曲旋转,只见面前铿然落下一截断刀,插入地面。冰凉的雪溅在他的脸上。 沈晏周惊醒一般心悸,用尽了全力飞身而起,勐然扑在了傅清寒身前。 胸口感到一冷,龙泉宝剑从背心刺入,当胸贯穿而出,随即而来的才是撕裂的剧痛。 纷扬大雪中,他如玉雕般僵立着,猩红的颜色在雪白轻裘上逐渐漫开,一滴一滴摔落在雪地上,凝成深深浅浅的红。 他面对着傅清寒,微仰起下颌,双眼无神地望着遥远的山河。 傅清寒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粉碎,却没料到原来它还在跳动,还能感受到锥心的剧痛。过度的痛苦让他以为眼前这场景已经是永恆,可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 短短一瞬间,沈晏周右侧的长袂闪电般向后打出,反手将倦雪刀狠狠刺入身后福禄王的侧颈。倦雪刀出手,向来直取要害。 福禄王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脖子,一点一点地后退。 沈晏周身子一软,耸然下坠。傅清寒一把抱住他的腰,他的下巴便软软地搭在傅清寒的肩头。 他的嘴里涌出大口的滚烫鲜血,细密的喘息吹拂在傅清寒的耳廓。 “三弟……”他餍足地唿唤着。 傅清寒喉中哽咽,根本说不出话来。 喊完这无始无终的一声,他的身体便如玉山颓倒,难以挽住。傅清寒抱着他跌坐在雪地中,惶然地拼命按住他的伤口。 汩汩的鲜血如溪水般在雪地中蜿蜒,傅清寒仿佛回到了梅花飘香的小院,沈晏周那时握着手腕的伤口,淡淡地说,三弟,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可是现在,你已经开始想要我的血了。 他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感到整颗心被千刀万剐,痛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他便自以为是地划开自己的手腕,口口声声说要补偿他。可是他至今记得,沈晏周立刻收起了责怪,只顾埋头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嘆气。 沈晏周那时说:“你欠我的,都不用还。” 可是他已经欠他的太多了。 小福追着踪迹赶到驿馆时,逆军和暗行御史的人马杀得两败俱伤,犹在混战。她穿过混乱的厮斗,老练地搜索到了高阁上的几个人影。 她听说了傅清寒的身份,这次本想见到沈晏周好好奚落他一番,然而当她站在高阁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心口压了巨石似的。 沈晏周满身是血躺在傅清寒怀中,一张脸白得像雪一样。 她见惯了沈晏周常年病病歪歪的样子,听他口口声声说病得要死了,多半也是唬人,她听得心烦还要挤兑几句。但她从没想过,会有一天看到他真的要死了。 这样霸道又自我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混到这种地步的啊。她悲极却反笑。 “终于死了啊。也好。”小福跪在他身边,探了探鼻息说道。 傅清寒眼神慌乱地瞥了她一眼,手忙脚乱地探沈晏周的鼻息,须臾面色如死灰一般。 “不可能……不可能……哥哥不会死的……”他眼珠游移不定,喃喃自语,“他说过,他只会被我杀死……谁也杀不了他……” “他不就是被你杀死的么?”小福恶毒地笑道。 傅清寒骤然连唿吸都停止,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福,半晌点了点头,“是我。” “沈晏周曾经告诉我,他总是嚷嚷着叫你杀他,其实他根本不想死。他只是觉得,每次你不肯杀他,就好像能证明你有一点喜欢他似的。他这个人口是心非,还胆小如鼠,连问一句都不敢,好像只要你说不爱他,他就要死了似的。”小福动手替沈晏周整理衣物,拂去他眉上的雪花。 傅清寒听她说完,怔了怔,忽然一股强烈地哀伤冲上眼眶。他一把抱住沈晏周的双肩,仿佛他还能听到似的,像疯子一样重复着嘶吼:“哥!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他那时为什么要昧心说不爱他,他为什么要逼死他! “你爱他?”小福嘻嘻笑道,“他不是捅了你一刀吗,你还爱他?你是不是太贱了?” “那又怎么样!下贱又怎么样!我爱他!”傅清寒崩溃般大喊,“就算他不爱我,就算他利用我,就算他囚禁我,就算他想杀我,我也爱他!我爱他是我自己的事,和这些都没关系!” “可是太晚了呀,”小福用积雪覆盖住沈晏周的身体,打开背上的包袱,把泥塑娃娃大阿福放进他的手里握着,将一截干枯的梅枝插在她用积雪做的坟头上。 傅清寒怔怔看着那截梅枝。 “是你折给他的么?他跟我说,如果他死了,只要这个大阿福和这截枯树枝陪葬,”小福低头笑道,“你看他这人多怪,把好好一株梅树砍了,却偏偏要留下一截枯枝子,也不知怎么想的。” 傅清寒浑身发抖,很多事在脑中一一浮现。沈晏周为什么要保留这些,他讨厌他、利用他的话,为什么还要保留这些。 “哥……哥……你不要死……”他的精神濒临极限,孩子般一味纠缠着。他用力揉着他冰凉的手,把真气注入他的体内。 “傅清寒,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好了。”小福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张皇失措的傅清寒。 “沈晏周根本无意谋反,只不过他从沈靖川那里得知福禄王必遭兵败,而你又偏偏冥顽不灵地替福禄王卖命,他才会想要顶罪。沈家横竖已撇不清关系,他这个家主便去做替罪羔羊,将你从沈家除籍,将来就算连坐,你也能保全性命。”
第25页 “本来就病病歪歪,他还要把自己这半条命算计来算计去,终于给你谋划出一条生路。只不过,他没料到你竟然是暗行御史。傅大人演技了得,守口如瓶,端的是皇帝的亲信,朝廷的忠犬。如今你知道这些,是不是觉得他很可笑?做了这些没用的事,像个傻子一样,其实傅大人您根本不需要家中没用的哥哥瞎操心。” “他那么好面子,想必不肯说。如今他死了,我若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了吧。或许很多年之后,你将他淡忘了,就会娶妻生子,高官厚禄,舒舒坦坦终老一生。这或许也是他的心愿……”小福话锋一转,骤然喝道:“可我偏不愿意看到你傅清寒舒坦!” 妙火教的妖女双瞳骤然变得血红,迸发出报復的欣快,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满心的空虚、绝望和悲伤。小福眼中含泪,嘴角含笑,睥着逐渐陷入癫狂的傅清寒。 傅清寒只觉得她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打入他的心脏。他本以为他已经足够痛苦,可是直到她说完,他才知道真正的痛苦会让人无法承受到何种地步。 他的眼角滚落殷红的血泪,他的口鼻和耳朵也缓缓流出鲜血。天空像塌陷一般,不断地下压,压得他透不过气,压得他七窍流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尖锐的疼痛。他把沈晏周紧紧抱在怀里,双唇颤抖,目光警惕地四下游移。 老刀和娃娃脸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场面。 “主人!”娃娃脸少年忍不住坠泪。 “嘘……别把哥哥吵醒了。”傅清寒看看他,轻声说道。 老刀一把拎起娃娃脸少年,掏出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伸手去捏沈晏周的嘴。 “做什么!”傅清寒尖叫道,狠狠钳住他的手腕。 老刀吃痛地叫了一声,“主人,这是您让我们从仙医那里讨来的寿岛神丹……或许有效。” 傅清寒置若罔闻,只是搂紧了沈晏周,朝后畏缩。 老刀顾不得那么多,给了娃娃脸少年一个眼神,少年瞅准机会从后面紧紧箍住傅清寒的双臂。傅清寒疯狂地挣扎起来,“做什么!要对哥哥做什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老刀把丹药送进沈晏周嘴里,稍倾皱眉道:“糟了,他咽不下去。” 小福这时也蹲下来,探了探沈晏周鼻息,想了想,“把喉咙开个口?” 老刀咳嗽了一声,“你这婢子太狠,不过也是个法子。” 傅清寒安静下来,娃娃脸少年便放松了手。他缓缓凑近,捧起沈晏周,轻轻地亲吻他。 “哥哥……我爱你……长大以后我要娶你当新娘子……”他温柔地笑道。 初春的迴廊中,少年踮起脚尖,把一朵红梅插在青年的鬓角,欢快道:“哥哥!我长大以后要娶你,当新娘子!” 青年丢开帐本,把他抱在膝头,两只手轻轻拨弄着他包子头的髮髻,懒洋洋地微笑道:“瞧我们家熊孩子哦。” 沈晏周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隐隐能听到一声喘息。 老刀松了口气,“快,带他去蓬莱岛找司徒重明,离这里也不远了!” 小福见他们将人抬下去,却转过身,走到了高台的阑干旁。血泊之中,福禄王奄奄一息。 小福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却不料他竟发出了一丝低微的呻吟,“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小福蹲了下来。 福禄王掏出一枚戒指,摊在手心,戒指上刻着类似火焰的图腾。“这是王师剿灭妙火教后……皇兄……给我的……” 小福拾了起来,仔细端详,“确实是陆教主的东西。” “……给你,作为交换……你……” 福禄王的声音更加低微,小福贴近了些,便听到他说:“……你将我……尸体……烧了……” “为何?”小福略微惊讶。 “……他们……害死……皇兄,我……想要夺回……江山……陪葬……可是……我……无能……” “……这个江山……还有我……都是……皇兄的……绝不……落入……他们手中……” 他说完便断了气,原本一身雪色的轻容纱已鲜血淋漓。小福发觉这布料似是当初沈晏周挑来做殓服的,没想到今日穿在他的身上,竟也当真成了殓服。 “万里江山和你,都用来给他陪葬?”小福嘆了口气,将戒指好好收起。她下去取了火摺子和干柴,点了一把大火。 她跟着老刀他们上了马,再回头时,驿馆的高阁已燃起了沖天的火焰,如悲鸣的野兽,咆哮着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作者有话要说:  葫芦王:等等,导演!本王就这么领便当了吗?哎你们剧组是不是太随便啦! 第二十九章 雪融化的时候最为寒冷,马蹄和车轮在冰面上打滑,更是行路艰难。傅清寒坐在马车中紧紧抱着沈晏周,手中白裘早已被血浸透,指fèng间湿腻一片。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失而復得;唯独生命,一去不返。 这样的恐惧,如密密麻麻的渔网,笼罩在傅清寒的心头。他想起在寿岛上,沈晏周曾认真地说过,自己不死,傅清寒怎么能得到自由。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沈晏周都会给予。即便是那个时候他口中咄咄逼人的“自由”二字,沈晏周放不了手,也会想方设法逼死自己,来成全他。 这样的予取予求,他却竟能视而不见十余载。 怀中那人的唿吸极其微弱,细瘦的手腕几乎摸不出脉搏。傅清寒不断地输注内力,他却只是从嘴角涌出更多的鲜血。傅清寒惊恐万分,悲痛至极,他抱着沈晏周瑟瑟发抖,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安地四下游荡。 到蓬莱岛时,傅清寒指fèng间的血已经干涸。他行尸走肉般抱着沈晏周走进仙医的院落。司徒重明正嚼着菸叶子,舒舒服服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看见他怀中的人,差点从藤椅上跳起来。 “上回见……这土匪还能喊打喊杀的……这才几个月?你们干什么了?”司徒重明耸起肩膀一脸惊恐,“……放床上放床上!” 他扒了开沈晏周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脉,僵着脸搓了搓手,“……吊命的真气散了。” 傅清寒掏出一颗寿丹,送进沈晏周口中。 司徒重明见了咋舌,“你知道我这寿丹多难练,那寿岛湖底的蓝花多难采?人总是有寿数的,寿数尽了,也就该走了。” “既然人有寿数,就把我的寿数给他。”傅清寒盯着司徒重明。 “……年轻人你真有想法,”司徒重明嘆了口气,“那就过来吧。” - 昏暗的房间中,司徒重明拎着傅清寒的胳膊,细看碗中的血,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傅清寒见仙医把极细的管子插入他肘部的青色脉络中,另一头刺入沈晏周的手腕。 “他气血亏空,把你的血分给他点试试。这法子我第一次用,如果成了,我大概能超过张仲景了吧?张仲景你可知道,人称医圣,他写过一本书叫《金匮玉函要略方》……” 随着血的流出,傅清寒的喘息沉重起来。他感到头重脚轻,冷汗渐渐沁出,眼前一阵阵发黑。司徒重明喋喋不休的声音如耳鸣般嗡嗡作响。 “傅公子,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傅清寒无力地垂着头。 “神志不清了,看来已经不能再取血了。”司徒重明说着动手去拔管子,傅清寒却一把按住了他。 “……你不用管我,这些血是我欠他的,”傅清寒声音微弱,“我那时心里只有自己的计划,担心功亏一篑,不敢让福禄王就那么死了。你不知道,我强行割开他的手腕时,他脸上那种表情……” “他头一次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你是为了天子和百姓才出此下策,实非你所愿,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司徒重明看了看他,敛容道,“傅公子,你再这样,会把自己逼疯。” 傅清寒额头滚下大滴的汗珠,胃中涌上噁心的感觉,唿吸也变得费力起来。 原来失血是这么痛苦的一种感觉,如今我也体会到了,哥哥。他脑中渐渐变得空白,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这样的痛苦,哥哥你却一个字都没对我说过。 - 傅清寒甦醒过来时,躺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他睁眼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翻身而起就沖了出去。 “主人!”娃娃脸少年和刀疤脸大汉慌忙追赶他。 傅清寒跌跌撞撞跑进之前的房间,见原本的床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却不见沈晏周的影子。他喉中发出怪异的哽咽声,眼球震动不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主人!”娃娃脸少年抱住他想扶他起来,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傅清寒的裤子湿漉漉一片,竟不知何时失禁了。娃娃脸少年茫然无措地看向老刀,老刀脸色沉重,喟然嘆道:“先把主人扶回去换身衣服……” “哥哥呢……”傅清寒抱住膝盖,抬头慌张地问。 “主人你放心,你放心……他没有死,只是被仙医搬到别的房间去了。”老刀连忙告诉他。 傅清寒一骨碌爬起来,挨个房间去找。司徒重明被吵出来,还未来得及作色,又被他撞了个趔趄。 “人救活了,没醒呢,傅公子……”司徒重明抱怨地走回屋子。 傅清寒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无声无息的沈晏周,“哥哥在呢……” 他开心地笑起来,“吓死我了……哥哥……” 沈晏周躺了三天,傅清寒抱膝在他床脚坐了三天。这一日大雪初霁,万物回春,沈晏周没有预兆地睁开了眼,冷静地扫视了一圈陌生的房间。 他在床脚看见了一个蜷缩的人影,撑坐起来,牵动了胸口的伤,低低咳嗽了一声。 傅清寒一下子抬起头,透过凌乱的髮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第26页 沈晏周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摸了一把。 傅清寒跪爬过来,掀开棉被钻进去,搂着沈晏周躺下,把棉被一直拉到两人的下巴。他的手搂得紧紧的,深深地出了口气,双眼一闭就睡着了。 他的眉心蹙着,十分不安的样子。沈晏周怕惊醒他,便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叫人进来。 傍晚司徒重明进屋查看,以为沈晏周还昏睡着,却不料走到床边时他倏然睁开眼,审视着自己。 “我的祖师爷爷!”他吓得倒退了数步。 “竟然欠了你人情。”沈晏周无奈地嘆了口气。 “我也不想救你这种土匪,只不过我挺喜欢傅公子的,”司徒重明哂道,“醒了你就吱一声,平白吓人做什么!” 傅清寒被他吵醒,迷迷煳煳睁开眼,清醒过来的剎那,目光就立刻定在沈晏周的脸上。 “哥。”他轻唤道。 “你几天没睡了?”沈晏周问。 傅清寒没回答,弯起嘴角笑了笑。 沈晏周侧头看了看他,撑着床起身,把腿挪到床边。傅清寒见他要走,一下子爬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袖。 沈晏周柔声道:“我不走,清寒,你再睡一会儿。” 他伸手梳弄傅清寒的头髮,傅清寒很快眼神涣散,须臾倦极睡去。沈晏周站起身,却见自己的衣袖还被他紧攥着不放,他心头一酸,抽出刀割断了袖子。 沈晏周给了司徒重明一个眼神,两人前后走出了屋子。庭院的雪被扫开,风中仍透着寒意。数日来伤病交加,沈晏周披着厚裘,却肩不胜衣,形销骨立。 “仙医可否把这几天的情况和我说说?”他按住胸口,抵着画柱缓缓坐倒。 “一醒来就问这个……”司徒重明嘀咕道。 “死了我无话可说,活下来的话,很多事情还得一一处理……” “大少爷,你醒了!”小福几步跑了过来,惊喜道。 “小福,你怎么在这儿?”沈晏周一怔。当初围城之前,他就打发了小福出城,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这个丫头了。 “我听说傅清寒是暗行御史,心想这样你就不用死了。我打算半路跟着你们去京城,没料到正碰上你被福禄王刺伤,我便跟着傅清寒他们过来了。”小福解释道。 司徒重明站在雪地里笼着手道:“既然沈公子熟人来了,我就不跟你浪费唇舌解释了。只是有一件事——你这几天多留意你三弟。” “他怎么了?”沈晏周身边的空气骤然一绷,司徒重明竟感到平地颳起一股风来,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他恐怕是愧疚过度,有点障住了。”司徒重明如实道。 “愧疚?”沈晏周一惊,“他愧疚什么……” 他话说了一半,勐然转头看向小福。 “我告诉他了,”小福别过了脸,“你死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不过眼。” “你屡屡追问,我信得过你,便说给你听,是为了让你告诉他?” “我偏要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说!傅清寒他对得起你吗!”小福失声道。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沈晏周平静地说,“我愿意为他做什么,是我的事,没有强迫他领情的道理。” “小福,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该怪你。说到底是我自己任性妄为,害了三弟……”他突然按住了胸口,面色惨白如纸。 “你的病本就是心中郁结所致,现在又挨了一剑,更容易被七情所伤。想得越多,伤口越痛,把心放下才能长久。”司徒重明抓起他的手腕切脉。 “……放下?” 沈晏周说话间能感觉到冲上咽喉的腥气,一大口鲜血几乎是从口中喷出,淋淋漓漓落了一地。 “快点躺下!”司徒重明朝他吼道。 沈晏周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他却只是恣意攥起袖子抹去嘴角的血迹。 “傅清寒……我一辈子都放不下他。” 第三十章 蓬莱岛四面环海,气候比内陆温暖,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岛中深山里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参天修竹,幽邃寂静。 通往竹林深处的曲径积了一层厚厚的竹叶,长年无人打扫。沈晏周倚坐在林中溪水边的青石上,手中握着几棵糙叶子,餵给水边踱步的两只丹顶鹤。 “沙沙”的响声由远及近,有人从铺满落叶的小路跑过来了。 傅清寒长发散乱,竹叶沾衣,气喘吁吁地望着溪边的沈晏周。 “三弟。”几步之外,沈晏周也能感到他的惊慌,于是便朝他伸出手。 傅清寒快步走过去,两只丹顶鹤鸣嗥着扑棱翅膀飞开。他抱住沈晏周,将他推倒在青石上,安心地嘆了口气,“哥哥,我爱你。” “……”沈晏周沉默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跑开,我都找不到你了。”傅清寒神色悲伤地说。 “我只是出来散步。”沈晏周柔声道。 “可是我一睁眼你就不见了,我以为你一个人走了。我心里很难受,找了你一早上。”傅清寒撇开眼。 “别怕,我不会走的。”沈晏周用手指轻轻梳弄他的头髮。傅清寒生得俊美,长发及踝的模样,如山间散仙,天质自然。 傅清寒闭上双眼,享受着指尖划过皮肤时温柔的触感。他的腰不由自主的摆动,沈晏周的大腿感到了硬韧物体的摩擦。 一向一丝不苟的傅清寒突然变得如此纵慾,沈晏周简直难以把持。 他的手轻轻包裹上去,温言道:“哥哥来帮你好不好?” 他褪下傅清寒的裤子,埋头亲吻着。潺潺溪水浸湿了他青色的衣裾,四周静谧得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作响。 傅清寒抿紧双唇又松开,喉结滚动地喘息,须臾他按住了沈晏周的肩膀。沈晏周抬起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明而沉静。 他低头吻住沈晏周的唇,扯开他的衣物。林间铺满厚厚的竹叶,每次滚动都发出窸窣的声响。傅清寒停留在温暖的深处,鼻端男人的气息混杂着竹叶的清香。阳光透过茂竹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只丹顶鹤从身边翩然踱过。 “哥哥,我爱你……”傅清寒一遍遍地贴耳重复。 沈晏周情动至极,根本无法回应。他的髮丝纠缠在傅清寒指间,欲望在清凉的竹叶上滑过。极致的快感让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世界末日此刻降临也不足为惧。 沈晏周再次清醒时,已经躺在仙医家中的阁床里。司徒重明用手指点了点他胸前染血的绷带,一脸嫌弃:“沈公子,色令智昏啊。” 沈晏周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三弟这病,如何能好?”他问道。 “他现在时时刻刻缠着你,离了你就活不下去,”司徒重明抱臂道,“恕我直言,这岂不是正合你意么?” “确实正合我意,”沈晏周凝眸道,“我讨厌别的人多看他一眼,碰他一下。” 司徒重明听得一哆嗦,沈晏周却收起乖戾,嘆了口气,“但是现在这副样子,却绝非三弟所愿。” “三弟曾经说过,人的生命虽然有限,但精神却是自由的。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有光,”沈晏周目光柔和,淡淡道,“我不会再剥夺他任何自由,我希望他无拘无束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 傅清寒上一回在竹林中尝到了甜头,便每日缠着沈晏周在林中颠鸾倒凤。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云雨之事。 中间皇帝密信送来,召暗行御史回京。傅清寒一只手搂住沈晏周的腰,一只手拿着毛笔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回了篇正正经经的告假书。 “主人,听说福禄王谋逆案已经开始清算,叶流之一党也陆续受审,您好歹得回京一趟了……”老刀捧着傅清寒的手书,无可奈何地对着竹林深处喊。 一个黑影飞了过来,正落在他的头顶。他抓下来一看,是沈晏周的腰带…… 沈晏周胸前的伤口已经不再浸出鲜血,只是留了一道很深的疤痕。傅清寒沿着疤痕舔舐,一路舔舐到下腹。 “三弟。”沈晏周轻唤道。 “嗯?”傅清寒不肯停下,只用鼻音应了一声。 “有一百次了吧。”沈晏周道。 “什么?”傅清寒抬头问。 沈晏周懒懒笑了,“没什么。” “哥哥,我想一辈子和你住在这里。你哪里也不要去,好不好?”傅清寒咬了他一口。 沈晏周倒吸口气,“……你在朝廷的事不管了?” “不管了。” “难道也不为你爹平反了?” “嗯。” 沈晏周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抱住傅清寒,嘆了口气,“……你不要怕,我不会死的,我以后也不会再一意孤行了。” 傍晚傅清寒睡下,沈晏周走出房间,却正撞见司徒重明和刀疤脸。 “你拿了我的安神香?”司徒重明问,“倦雪刀主还有需要迷药才能对付的人?” “你要去哪里?”刀疤脸男却更担心他的去向。 “我对清寒用了些安神香,他夜里醒不过来,”沈晏周道,“我现在去京城。” “大少爷,你疯了?现在你的通缉令满天飞!” “傅清寒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让他习惯我可能突然不见这种事,只要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沈晏周道,“京城是他熟悉的地方,或许去了京城他的病能好起来。” “你这法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司徒重明琢磨片刻,拱了拱手,“……保重。” 沈晏周点了点头,压低了斗笠,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之中。 - 隐藏踪迹对长年行走江湖的沈晏周并不困难。他在京郊的一所宅院落脚,各种江湖渠道的消息纷至沓来。 叶流之谋逆被拿下,然而遭到重创的却不仅仅是他的羽党。福禄王企图篡位,最大的阻碍是首辅高柏。故而这半年来叶流之与高柏掐的厉害,牵扯出包括运河维护的贪污大案,以至于高柏一党同样损失惨重。如此看下来,内阁首辅与次辅的势力都被打压,反倒是一些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新人们担任了不少空缺出来的要职。
第27页 当今皇帝明知福禄王篡位之谋却不予扼杀,反而藉此机会打压把持朝政的老臣,提拔自己几年来培植的心腹。沈晏周虽然不入朝堂,却因为恩师陆倦雪之死,对这些手段和心机看得清楚。 陆倦雪确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却不料栽在了傅萧远手里。只是到了最后,傅萧远动了真心,不忍痛下杀手,才被先帝疑他心生反心,趁机冤他谋逆之罪。这些关窍傅清寒不会明白,沈晏周也不会说给他听。 至于妙火教的那些狂热分子,沈晏周无意相交,偶发慈悲捡回来的一个小福就已经够他受了。 这一日傍晚的时候,沈靖川扛了两大箱药材回来。自从沈晏周住进来,他就像打劫了药铺一样往宅子里屯药。毕竟沈晏周如今是朝廷要犯,除了自家兄弟,也不会有旁人再敢收留他了。 沈靖川显然也受惊不小,只不过他的发泄方式类似仓鼠,储备粮囤满才能缓解压力。 “哥,我觉得你可以开拓一下海外市场,比如去南洋开几家分号?”沈靖川一脸焦虑,无意识地啃着手里一根人参。 “我是可以走,但当初在金匮我是被傅清寒带走的。他交不上人犯,该如何是好?” “让他跟你一块去南洋开分号……”沈靖川抓着人参又咬了一口。 “他能做到暗行御史这个位置,说明他有自己的抱负……”沈晏周伸手抹去沈靖川突然淌出的两行鼻血,“阿靖,别吃了,上火。” 沈靖川怔怔看着手里半截人参,突然一把拍在桌子上,甩着鼻血怒吼:“混帐大哥,我想骂你很久了!你以为你头上长角啊你顶什么罪!你以为咱们家买盾的吗你挡什么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听人劝,最可恶的是你还偏心眼……” 沈晏周一把搂住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轻轻说道:“对不起。” “别道歉,”沈靖川吸熘了一下鼻子,哽咽道,“来和我对骂,别道歉……” 沈晏周更用力地搂紧了他。 第三十一章 以沈晏周的预料,傅清寒虽然知道他来了京城,但怎么也要五六日才能寻到他。他万没料到不过三日,傅清寒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个傍晚,西方天际暮霭沉沉,傅清寒衣衫褴褛,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如同一只迷路的犬,饥寒交迫,彷徨无措,他的双眼中写满悲痛,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沈晏周。 沈晏周像被人迎面痛击一拳,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这样难以言述的心痛。 傅清寒没有多说什么,慢慢走过去,伸出双臂搂住了他。 “三弟,你累了吧,进屋子里好不好?”沈晏周感到自己被他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沈晏周……” “三弟?” 傅清寒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疲倦地注视着他,“求你……” “什么?” “求你把我锁起来……” 沈晏周身子一顿,倒退了两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不喜欢我了么?”傅清寒眼眶忽然红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求你把我锁起来……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看其他人一眼……” 愿望也好,自由也好,将这一切都捨弃,傅清寒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体力不支猝然跪倒,嗓中发出颤抖的喘息。 黄昏寂静无声,空旷的院落只有一跪一立两道斜长的人影。 沈晏周记得他曾问过傅清寒想要什么。傅清寒只说了“自由”二字。这样于他而言最宝贵的东西,此刻他也已双手奉上。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沈晏周茫然地想。他想看的是傅清寒适应没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想看到他崩溃的模样。 他蹲下来,双手捧起傅清寒的脸。许久,他才轻柔地开口:“三弟,你不要怕,我绝对不会死。” “真的么……”傅清寒声音微颤。 “我绝对不会比你先死。”沈晏周再一次说道。 “我听说,倦雪刀主从不食言。”傅清寒流着泪说。 沈晏周用手指抹去他脸颊的泪水,温柔地笑了。他凑近过来,轻轻含住傅清寒的耳垂,吐气如兰,“在我死之前,我一定先杀了你。如此,三弟可以放心了么。” 字面上残忍的誓言,却偏偏是傅清寒一生所闻,最美妙的情话。 这世上也唯有沈晏周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来。 倦雪刀主言出必行,得了他的承诺,傅清寒突然整颗心落了下来。他重新看了看这天这地,发现时已黄昏,他腹中飢饿难耐。 “哥,我饿,我要吃你做的糯米小圆子。”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沈晏周什么也不问,立马点头,“我现在就给你做。” - 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傅清寒盘腿坐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手里捧着只小瓷碗,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糯米小圆子。 他大冬天里马不停蹄跑了三天,沈晏周既怕他冻着,又怕他饿着,人还没从浴桶里出来,就已经忙不迭地把刚做好的小圆子递了过去。 沈晏周挽着袖子,用一块布巾给他搓背,“屁股抬起来。” 傅清寒听话地跪坐起来。勺子掉进水里,他双手捧着小瓷碗,“吸熘吸熘”地喝汤。 上一回给傅清寒洗澡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沈晏周回忆着。小孩子不会记得这些,大人回忆起来却都难免带着点岁月流逝的惆怅。 “哥。”傅清寒突然叫他。 “嗯?”沈晏周回过神,应了一声。 傅清寒转过身,按着他的后脑,头一侧就吻了上去。沈晏周怔了一下,忽然感到一个滑熘熘的小圆子被傅清寒用舌头送进了他的嘴里。傅清寒放开了他,舔了舔嘴唇,一脸认真地问:“你尝尝,好吃吗?” 沈晏周的舌尖漫开红豆和糯米的甜香,他盯着傅清寒,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还吃吗?”傅清寒又问道。 沈晏周一向有些苍白的脸忽然泛起了明显的红晕。 傅清寒翻出浴桶,结实的腹肌和修长的大腿挂着淋灕水珠,几下扯开沈晏周的衣物,抱住他再次吻了上去。 “哥,你好甜……”他吸吮着沈晏周的津液,一脸满足地说。 - 福禄王谋逆案虽已日趋尾声,但皇帝案头摞的文书却越来越多。 傅清寒一袭玄黑蟒袍,走进御书房时,皇帝正托着腮在文书上懒洋洋地硃批。他抬眼看到傅清寒,说了声“终于来了啊”,就挥退了一干宫女侍宦。 “坐吧。”皇帝丢开笔,打了个哈欠。 傅清寒坐在太师椅上,给自己倒了杯龙井茶。他用杯盖拨弄着茶叶,专心致志地品茗。 “知道这些是什么吗?”皇帝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摞奏摺。 傅清寒从茶杯上方瞥过去一眼,啜了口茶,“不会是弹劾我的摺子吧?”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皇帝直接趴在桌案上,“回京这么久,好歹也要露个面吧?御史台弹劾你窝藏钦犯,言官可畏啊。” “御史台主乃是朝中清流,不像我辈,干一点实事就要被弹劾。”傅清寒放下茶杯道。 “噫……真酸,”皇帝一脸嫌弃,“什么时候把令兄送到大理寺?” “福禄王谋逆一案与家兄何干?”傅清寒眉间的川字又深了些。 皇帝坐直了身子,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你这是打算睁眼说瞎话啊?你是不是以为本朝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是傻的?” “我深入王府潜伏了整整两年,这中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比我更清楚么?”傅清寒反问。 “你是沈晏周的弟弟,根据本朝律典,你的话可当不了证词。”皇帝拨弄了一下笔架上吊着的一根湖笔。 “我可不是他弟弟,第一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第二他已经把我除籍了,”傅清寒一板一眼地回答,“陛下钦命的暗行御史,我的证词还不够分量么?” 皇帝的嘴巴一下子张圆了,他的嘴角抽了两下,点了点头,“老傅,稳。” “陛下,我与您儿时相识,这么多年难道您还不了解我么?沈晏周是为了我才揽罪于身,倘若他当真图谋不轨,我又岂会姑息养jian。”傅清寒正色道。 “我自然信得过你,”皇帝微微一笑,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你这趟回来有些变了……” “哪里变了?”傅清寒又啜了口茶。 “原本不苟言笑的人,现在偶尔会有种情-色的感觉……”皇帝摩挲着下巴。 傅清寒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 三司会审当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傅清寒起床时,看见沈晏周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几只麻雀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冬日的晨光仍透着寒意,他眉尖微颦,掩口咳嗽,麻雀们便叽叽喳喳地飞开了。 “三弟,这么早去哪儿?”沈晏周又低咳了几声,打量了一眼傅清寒身穿的玄色蟒袍。 “去宫里有些事,回来给你买豌豆黄儿吃。”傅清寒笑了笑,却担忧地看着他的面色。 沈晏周细长的眼梢挑了挑,“我一向觉得官袍死板臃肿,没料到三弟穿上却一派精神。真想看看你在朝堂中精神抖擞的模样。” “其实官袍穿久了只觉累人,”傅清寒苦笑了下,弯下腰替他理了理衣服,垂眸轻语,“福禄王案一结束,我便打算辞官归隐……从今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怕什么,我还能活好几年呢,”沈晏周轻啄了一下他白瓷般光洁的额头,“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顾虑我。” 或是在外面坐得久了,傅清寒觉得他的唇都是冰凉的。 这种凉意如一根银针刺入他的脑髓,让他浑身都冰冷起来。久病沉疴,重伤难愈,男人是他从阎王手心里抢回来的,所谓的能活好几年,又是多少年呢。 江山亘古不变,但人一生的好时光,却不过短短几年。沈晏周最风华正茂的时候都陪在他的身边,而他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却追名逐利漂泊在外。 “我走了,等我回来。”傅清寒向来千思百虑都喜欢压在心底,温言软语地告别。
第28页 沈晏周不回答,只是含笑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 - 阳光映照下,大殿门口狴犴神兽的铜像油光锃亮。傅清寒独自走入这座静穆森严的五楹大殿,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分列堂上,后方垂帘之内,正是九五之尊。 “真任性,”皇帝从帘后瞥了一眼前殿,“果然没把人带来。” “陛下,这样可不好吧,”秉笔太监在一旁担忧道,“听说傅大人用陛下御赐令牌挡退了前去捉拿人犯的官兵,御史台弹劾他的奏摺满桌子啊。现在三司会审,他还不肯把沈晏周带出来……” “是啊,可恶,端的可恶啊,”皇帝捏起一块快马加鞭从西域运来的香瓜,“喀嚓”一声咬下一口。 前殿已开堂,叶流之,江浙都指挥佥事,柳知府依次受审。叶流之本是内阁次辅,久居高位,如今忽然成了阶下囚,整个人显得异常沉默。至于柳知府,他一进殿中,就已经面如金纸,瑟瑟发抖。 听到秋后问斩的判决时,柳知府终于站也站不住,指着傅清寒崩溃尖叫:“你这个卑鄙小人!你用心险恶,竟伪装了整整两年!” 叶流之冷笑一声,“与他爹一样,是个腌臜胚!” 傅清寒听了,竟不为所动。眉心一如既往地微蹙,翻阅着三人的供词。这时垂帘却动了一下,须臾秉笔太监走出来,高声唱道:“陛下有旨,将二人带下去,各自掌嘴二十!” 狱卒将三人拖走,一时殿中倒静了下来,唯有垂帘后面,断断续续地传出不明所以的“喀嚓”怪响。 “下一个人犯是金匮沈氏,沈晏周。” 大理寺卿说完,一个卫队长模样的人上前回禀道:“大人,暗行御史傅大人出示陛下御赐令牌,见令牌如见陛下,卑职未能将人犯带到,请大人恕罪。” “傅大人?”御史台主早已看他不顺眼多时,冷眼瞧着他,开口问道。 “此案与沈晏周无关,请三位大人允我说明案情。”傅清寒合上了案卷,起身道。 “有关或无关,沈晏周作为嫌犯,也应到场,”御史台主道,“傅大人多次阻挠刑部办案,岂非是滥用职权?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御史台主看了一眼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背后一层冷汗,这案子是傅清寒办的,功劳却归了刑部。他和号称“影子宰相”的暗行御史已经打过很多次交道,实在该卖个人情。但御史台主是三朝元老,朝野闻名的清流,德高望重也不好得罪。 “论律……杖责三十……”刑部尚书憋出了一句话。 “傅大人毕竟在此案立了大功,若是能将人犯带到,请陛下开恩,或杖责可免。”大理寺卿打了个圆场。 “廷杖过后,请三位大人允我说明案情。”傅清寒说话的语气仍是古井无波。他在朝中极少露面,又向来寡言少语,暗中不知替皇帝做过多少说得和说不得的事。此刻他一身玄衣穆然,语气虽不露情绪,却让此时在殿中的官吏都感到一股莫名的阴沉森然。 此时气氛正僵,忽然一小吏禀告,说是沈晏周求见。 傅清寒明显一震,回头看向大门。小吏引着沈晏周进来,两旁侍卫都警惕地按住了刀。 殿门豁然打开,阳光晃眼。沈晏周一身白衣青袍,修长而萧疏,施然步入。当时朝中史官也在,后来记传曰:“吾所见金匮倦雪刀主,孤而不狷,凛而不倨,如寒冬之骄阳,有魏晋之遗风也。” 傅清寒镇定的神色瞬间变了,他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沈晏周淡淡笑道:“早上不是说了,想看你穿官袍在朝堂上的模样。” 傅清寒想起他早上说这话时的语气,才后知后觉他早就有了打算。沈晏周看上去再怎么温顺,关键事情上也没人能拿捏他。 “来便来了吧,但你一句话也不必和他们说。”傅清寒轻声道。 庭审的内容照旧十分繁琐,首先要澄清的是沈晏周为福禄王提供金银援助的事。傅清寒直接掏出了他这两年的帐簿,每一笔帐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资助福禄王谋逆的人是我。”傅清寒简单地总结了下。 傅清寒说正经事的时候,嘴角会有些冷漠地敛紧,因此下巴的线条就变得愈发端正,沈晏周竟一时间看得移不开眼睛。 “那么他替福禄王除去殷九嗥收买人心之事,你作何解释?” “沈家是当地望族,为民除害本也是职责所在。由福禄王发起此事,凭他那时的身份地位也并无不妥。”傅清寒道。 “他曾刺伤暗行御史大人,有何目的?” “那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巴结福禄王算计沈家家产,所以发生争执。与谋逆案无关。”傅清寒回答。 垂帘后皇帝砸吧了下嘴巴,“啧啧”了两声,对身边的秉笔太监道:“老傅这回是拉下老脸洗白呢,要是不卖他这个面子,他这脸都没地方搁了啊。” “陛下……”秉笔太监无奈道。 - 三司会审结束后,秉笔太监传旨,令傅清寒入后殿见驾。 傅清寒微微皱眉,犹豫地看着沈晏周。 “陛下有旨,今日暂且护送沈公子出宫,傅大人可以放心。”秉笔太监又道。 傅清寒这才随秉笔太监步入后殿。皇帝正坐在罗汉床上吃瓜。他笑眯眯地看着傅清寒,“我今天才发现,某个人的脸皮竟比瓜皮还厚。” “我也没胡说八道。”傅清寒道。 “你是没胡说八道,可你很多事也没说出来。” “我今日没说,可之前早已对你和盘托出,如今算不得欺君吧?” “我说你为什么连情史都告诉我,原来今日在这儿等着我呢,真是滴水不漏啊。”皇帝支着头,斜靠在罗汉床的扶手上。 “就这么喜欢你哥哥?”须臾他又道。 “喜欢。” 皇帝难得沉默下来。 “陛下?” “你真正喜欢的东西,我不会拿走,这是先皇欠你们傅家的,”皇帝说道,“我这辈子,最不想的事,就是变成先皇那样的人。” “陛下!” “他那一生,随心所欲,到底把多少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皇帝转而问道,“皇叔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灰,灰又被大风吹散了,所以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傅清寒回忆起那时候的事,如同隔了一层纱,模煳不清,但心头惨烈的感触萦绕不去。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把福禄王这个名号留下吧,既然是先皇赐给他的,留下来他多少会得到安慰吧。” “清寒,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应该回报我一下呀?”皇帝收起了回忆带来的寥落神色,扬起嘴角一笑。 “陛下尽管吩咐。”傅清寒心底早知道这人会开出条件。 “一生不可致仕,世世替我卖命。”皇帝斩钉截铁道。 这样的条件,让傅清寒沉默下来。 “当初你说过,你希望看到海清河晏,因此而为官。如今因为爱一个人,就把这些都抛弃了么?更何况,沈晏周做过的事,可不止参与福禄王案这一件。他与陆倦雪的关系,他收留妙火教余孽,这些要清算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抹得平的,”皇帝淡淡道,“人这一辈子,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即便是我也一样。所谓的隐居,不过是种逃避,你想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 “权势不是枷锁,它是你的武器,”皇帝把香瓜掰开,递了一半过去,笑嘻嘻问,“吃瓜吗?” “……”傅清寒接了过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喀嚓”一声咬了一口。 “这才像你,就算爱一个人,也不要丧失自己本来的模样。”皇帝把另一半瓜塞进嘴里。 - 傅清寒出了东华门,坐上马车匆匆往京郊的宅院赶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晏周。 已交戌时,除夕前的夜市热闹起来,桥头巷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傅清寒想起一事,便下了马车。他立在桥头,仰首见深蓝色的夜幕中挂着一弯苍白的弦月,眼前人间的街市万家灯火,明亮辉煌。 傅清寒在桥两边的铺子前徘徊,驻足在一家糕点铺,对小贩道:“给我包一份豌豆黄儿。” 沈晏周向来喜欢点心一类的东西,以前在金匮他不肯吃饭,傅清寒就骑着快马连夜去姑苏最有名的铺子买海棠糕给他。 他怀里揣着豌豆黄,想着等在家中的人,数日来烦闷紧绷的心情忽然安宁下来。快到除夕了啊,又是新的一年了。他望着马车外热闹的街市,莫名生出一股恍惚的熟悉感。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沈晏周常常陪他逛夜市,看花灯,嘴里塞满甜腻腻的糕点果子,手里捧着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 赶到京郊宅院,门口挂着红灯笼,傅清寒听见院子里传出喧譁嬉闹声。 他还未推开门,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院子里沈靖川正和四五个小孩子追闹,几个沈家的熟人坐在桌前喝酒磕牙。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沈晏周立在门内,白衣飘举,怀中抱着一把乌鞘长刀。 “你回来了,三弟,”他站在灯影中微笑,盈盈眸光,如银河落入大海般璀璨。 “斩黄泉,我给你赎回来了,别再乱丢了。”沈晏周伸出伤痕累累的双腕,双手将宝刀递出,柔声嘱咐。 傅清寒接过刀,一把拥他在怀里,眼眶发热,哽咽道:“哥……” 沈晏周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快进去吃饭吧,大家都等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沈晏周:皇上叫你干嘛去了 傅清寒:请我喝鸡汤 还有最后一章,是不是甜甜甜甜甜好开心啊? 第三十三章 这一晚是傅清寒记忆中少有的热闹时候。沈靖川好客,宴请了沈家在京城的几个亲朋好友府中一聚。孩童打闹,宾主酬酢的气氛,在经歷了繁缛疲惫的官司之后,他便觉得倒也不错了。 女眷之中还看到了带着善儿的小宛,傅清寒朝她一笑,走过去揉了揉善儿的脑袋,“上次说的那店面我已盘下来了,金匮的胭脂水粉在京城向来好卖,你又自小熟悉这些。隔壁香蜡店的老闆娘和沈家做了多年生意,是个熟人,遇事可以找她帮衬。”
第29页 “阿还,我实在不知怎么感激你……” “哪里的话,我只怕你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可惜我不能在京城多留几日了。”傅清寒道。 “你这便要走了?沈家老宅翻修好了?”小宛惊讶。 “被烧抢得不成样子,”傅清寒摇了摇头,“我大哥惦记着祖宅,我陪他一道回去。” 他说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搜寻沈晏周。隔着觥筹交错的酒席,蓦地见他独自坐在灯影阑珊的角落,安静地凝视着青玉酒盏中一汪银辉摇碎的明月。 沈晏周素来是不凑热闹的,就像是朵向阴的花,冷处偏佳。这是种让人嫉恨又神往的孤独,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无法打破。 而就在这一刻,他抬起了头,朝傅清寒莞尔一笑。 傅清寒瞬间觉得周围一切都模煳了,唯有这微笑如此真实。他振衣而起,走到沈晏周的身边,短短十余步竟微微喘息起来,额头也沁出了汗水。 “三弟……”沈晏周自斟自酌,略带醺意。 “我来陪你喝。”傅清寒长袂一抖,广袖相覆之下,悄悄握住了沈晏周微凉的手。 沈晏周一怔,旋而笑意更深。 傅清寒与他喝着酒,时不时敬宾客一杯。沈晏周手心忽然发痒,发觉傅清寒正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边敬酒,一边还偷偷写字,沈晏周低声笑嗔道:“三弟真顽皮。” 傅清寒写了四个字,就再次牢牢握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人和人的相识相守,经歷种种波折,却仍不愿放手,这样的感情,需要多少的缘分。人生在世,又不过短短多少载,能执一人之手,何等幸运。 不过十指相握,却连心都温暖了,人类真是微妙的造物。沈晏周深黑的瞳仁中,仿佛有一束光,引着人越陷越深。他字句清晰,声音沉静,叠起的眼梢饱含了由衷的笑意,“……好,与子偕老。” 众人听不清沈晏周说了句什么,只见傅清寒仿佛醉得厉害,白皙的面容泛了红,一贯紧绷挺拔的嵴背松懈下来,斜倚在沈晏周肩膀,深埋下头去。 “三弟醉了,我送他回房吧。”沈晏周扶着傅清寒站起身,勾唇微笑道。 - 沈晏周思乡心切,傅清寒陪他回了金匮,城中虽断壁残垣,但百姓业已开始修缮房舍了。 沈府在战乱中被火烧过一番,又遭流匪抢掠,春风一吹,野糙荒芜,破败不堪。季节交替的时候沈晏周的咳疾最重,傅清寒忙找了城里工匠先将他住惯了的小屋简单修葺出来,其他日后再作计较。 过了半月有余,细雨霏霏,江南初春已至。傅清寒已着人将沈家老宅修缮完毕,庭院幽静宜人,一扫战乱后的荒凉凄切。是日他从外面回来,见沈晏周亲自用铁锹在小院中掘坑。 傅清寒吓了一跳,丢开油纸伞冲上前一把抱住他,抽出他手里的铁锹,“……哥,你做什么呢,下雨冷,快回屋里歇着。” “我想趁着春雨,种一株梅花。”沈晏周过去自恃内功强横,风里来雨里去,向来不把天气放在眼里。如今淋了雨咳嗽起来,他看去有几分懊恼。 傅清寒心里知道,当初庭中被沈晏周一掌噼断的梅花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他瞥着脚边一棵细弱的小树苗,捡起油纸伞递给沈晏周,又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嘱咐道:“我替你植,你在一旁看着。” 他说完就挽起长袖,干脆利落地挖起树坑。 沈晏周替他撑着伞遮雨。细密的江南春雨拂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宛若絮语。 挖好了树坑,沈晏周把伞递给傅清寒,双手扶着树苗放入坑中,捧起一抷泥土,洒了上去。傅清寒蹲下身,一手举着伞,一手填土。他很快将树坑填好,拉着沈晏周站起来,两个人躲在雨中伞下,注视着吸足了雨水的细弱树苗。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开花。”沈晏周嘆道。 “放心,不会太久的,”傅清寒柔声劝慰,“等梅花开了,我陪你喝酒赏花。” “说定了。”沈晏周神色一缓,瞥了眼傅清寒完全淋在雨中的右肩,用手指将倾向自己的油纸伞轻轻推正,微笑着说。 - 傅清寒受了皇帝密旨,这两年奔波于漠北和江南。时已正月,北方大雪纷飞。 大漠的酒馆中,傅清寒披着厚实的裘衣,啜着手中温热的酒。同桌的三人,一个是刀疤脸大汉,一个是娃娃脸青年,还有一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 只听得酒馆一隅有个醉汉嘻嘻笑道:“……想知道玄金杖在哪儿,要给我这个数!” 孩童立刻回头,望着醉汉伸出的五个手指。与醉汉攀谈的那几个江湖人士的神色看去既有些狐疑,又蠢蠢欲动。 他悄悄转回身对无动于衷的傅清寒道:“傅叔叔,那些人也在找玄金杖?你看那个醉汉真的知道玄金杖在哪吗?” “玄金杖是西周时期周王御赐凤岐国师的宝物,据说逆侯长卿曾发誓见此杖退避十里。凤岐国师精于机关,后世传闻玄金杖中暗藏逆侯宝藏的线索,”傅清寒低声解释,“那些江湖人想要玄金杖并不奇怪。” “喂,你别老看他们,会引起注意。”娃娃脸青年不耐烦道。 孩童被斥责一番,忙低下了头。 “善儿长大后想做什么,我听你娘亲说,你不愿意读书,也不肯学做生意。”傅清寒问。 “我……我想闯荡江湖!当最有名的侠客!就像倦雪刀主一样!”善儿抬起头兴奋地说,言罢耳根通红又忙低下头去。 “最有名的侠客可不会偷偷钻到马车底下跟着我们跑出来。”刀疤脸大汉揶揄道。 善儿脸更红了,“娘亲……不让我来……” 傅清寒一笑,“你喜欢倦雪刀主?” “是啊,我听说过他的故事,据说他十六岁时就孤身杀敌一百零八人,车轮战连胜姑苏七贤,手刃太湖连环水寨总瓢把子!”善儿说得两眼放光。 正说着,那醉汉和几个江湖人士便出去了。 “他们走了?傅叔叔,咱们不追上去吗?”善儿惊诧。 傅清寒只是不徐不疾地喝着酒,坐在烧得火热的铜盆旁安安稳稳地烤火。 入了夜,傅清寒在房中教善儿下棋。门外有人低语,片刻后娃娃脸青年和老刀带着一个人悄声走了进来。 善儿一见大吃一惊,那人正是白日里酒馆中的醉汉。 只听那醉汉此刻全无醉意,一脸严肃,“回禀傅大人,这半月来找我打听玄金杖的人来歷都摸清了,请您过目。”他言罢呈上来一封密书。 傅清寒又嘱咐他几句,便让他离去。娃娃脸青年确认无人跟梢后,才引着醉汉出去。傅清寒细看密书,善儿大惑不解,“傅叔叔,你不是要找玄金杖吗?为什么……” 所谓逆侯长卿的宝藏,指的便是当年他锐不可当的兵器冶炼之法和所向披靡的布阵兵法,而想要得到这两样的人,是何居心一目了然。皇帝的密令并非找到玄金杖,而是查出暗欲谋逆之徒。傅清寒将密书在火上烧去,直到连灰渣都不剩,他才收回目光。 他揉了揉善儿的脑袋,却不做解释,拣起桌上一只核桃,掰碎了挑出核桃仁餵给他。善儿鼓着腮帮子吃核桃仁,也没工夫多问他了。 次日清晨,几个人下楼吃饭,善儿刚拿起一个白面馍,就听得酒馆外一声马嘶。须臾棉布帘子被掀开,一个红衣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娃娃脸青年和刀疤脸男一见她都有意无意地按住了兵器,面上却不动声色。 “小福?”傅清寒脸色微变,“他怎么了?” “他让我给你送朵花……”小福冻得鼻尖通红,苦着脸递上去一只包裹严实的青色手袱儿,“这么大的雪,千里送花,你们这些大少爷真会支使人啊……”她抹着眼角一脸柔弱。 善儿觉她可怜,想说些安慰的话,娃娃脸青年却扯住他耳语道:“这丫头可不是善茬。” 小福耳朵尖,抬眼看过来,笑容可掬,双瞳猩红。娃娃脸青年转了个身,就转到了傅清寒身后,再也不肯出来。小福似乎料到傅清寒不需要她带信回去,向众人告辞,裹紧棉衣就出去了。众人只听得酒馆外又是一声马嘶。 傅清寒解开手袱儿,里面未见信纸,却斜着一枝红梅。 他端详着这一枝从江南寄来的梅花,嘴角衔起了一抹温柔的微笑。 “老刀,你收拾下行李,我们这就回金匮。”他吩咐道。 “傅叔叔,怎么突然就要回去……”善儿惊讶道。 “我和兄长回金匮那年,在庭院里种了株梅花,看来如今已经红梅满枝了吧,”傅清寒道,“我答应过他,梅花开时一定回去。” 此刻的江南正是早春的好时节,沈府院中一株红梅,花开恣意,暗香满庭。 沈晏周温了壶酒,坐在廊下等候。东风吹过,落英飘落到青瓷酒盏之中。 ——三弟,见字如面。同归金匮之年所手植之梅,如今已灿然满枝。愚兄犹记当年花下共饮之约。酒已备,盼速归。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真难产…完结!么么么哒谢谢这段时间的支持鼓励哈哈哈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