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胭脂店》 第1章 梳头娘子 上海,一个连名字都仿佛透着脂粉香气的繁华之都。吸引着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淘金客,亟待在这十里洋场占据一席之地。 人一多,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业也就应运而生。拉洋片的,打小鼓的,卖大力丸的,开老虎灶的,可说应有尽有。其中有一个行当,最令太太小姐们不可或缺,那就是梳头娘姨。 娘姨乃是江浙一带对于女佣的称谓,顾名思义,梳头娘姨就是专职负责为主人梳髻的女佣。 俗话说出风头出风头,这一身的风光最要紧就是在头上。寻常的家庭妇女,自己能梳上两三种发髻已经算是心灵手巧。而雇得起老妈子的人家,日常也要做些洗洗刷刷的活计,不一定精于此道。 于是,雇个合乎心意的梳头娘姨。对于那些追求时髦的中产阶级太太来说,就是件要紧事了。 做这行的多是中年妇人,拎着一只梳头箱子,形色匆匆。里头放有梳篦,各色绒绳,刨花水和桂花头油。业务更广泛些的还备着海棠粉,绞面的棉线等。 梳头娘姨靠着一双巧手穿家过户,不仅手上功夫要扎实,嘴上功夫也要来得。既能哄得雇主开心,关键时刻又要懂得闭紧嘴巴。这样的尺度可不是人人都能掌握好的,因此同行中也有个高下之分。 陆明夷在梳头娘姨里面算是个中翘楚,手头光包月的客户就足有四十来个,更别说那些老客人还经常带携姊妹故旧。 这一日,教育司长家的庄太太就给陆明夷推荐了个好活计,替杨家将要出嫁的大小姐梳髻。本来这种事该由喜娘一手包办,不过如今的女学生多是新派人物,时兴短发,这位大小姐也不例外。待到订婚才忙忙地留起了头,如今正是半长不短的尴尬时刻,非得找个手艺高超的梳头姨娘。庄太太便自告奋勇地作了回保人,举荐了陆娘子。 杨家是杭州大户人家,为了发嫁便利,特意于法租界吉祥街新置了一栋大宅。陆明夷一大早赶到,老远就瞧见了黑压压一片人头。有摆摊卖早点的,有瞧热闹的,更有一班等着讨赏钱的闲汉,几乎把门前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幸亏杨小姐的奶妈早早在府外候着她,不然轻易还挤不进来。一路往里走,只见大门和栏杆都用朱漆刚刷过,檐下挂着各式花鸟鱼虫的纱灯,透出重重喜色。礼乐队侍立一旁,上门恭贺的人如流水一般,唱名的小厮喊得嗓子都快哑了。 奶娘颇有些得意地介绍:“瞧这热闹,自打我家小姐出嫁的日子定下来,门上就没断过送礼的。” 如今自然是实行雇佣制了,但许多大家族仍留存着不少忠心耿耿的世仆,一向拿主家的荣耀当作自身的荣耀。陆明夷深谙这一层心理,便恭维道:“杨府这样的门第,理应如此。” “亲家老爷的面子更是不小,那可是累世官宦的人家。”奶娘满脸与有荣焉之色:“在这方地面上行走的,有哪个不知道叶家呢!” 与前院的喧闹比起来,后院却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奶娘领着陆明夷进门时,新娘子正在试嫁衣。 如今最时髦的自然算西式婚纱,只是大喜日子穿一身白多少还是让中国人有些忌讳的。杨家就偏向传统一些,准备的凤冠霞披。 俗话说,十八无丑妇。杨大小姐正值年少,眉如新月,唇若点朱,一头乌发刚及肩。穿上金线刺绣的红裙,更显得鲜艳夺目,陆明夷不由赞了句:“小姐好相貌!” “没得把孩子夸坏了……”杨太太嘴上虽然谦虚着,脸上得意的笑容却作不了假。她只得这一个独生女儿,陪嫁自然是十里红妆。首饰头面更是一水的点翠,压鬓,钿子,挑心,分心等,一应俱全。要全部插戴起来,非得梳个复杂的大髻不可。 这么一来,靠杨小姐自身的头发就不够了。陆明夷却不着急,边观察头型,一边用篦子通头。待到发丝油光水亮,再没有毛刺,就用木梳将刘海分作两边,慢慢编起。编的时候逐渐添入假发,等一根辫子结到底,长度就足可垂到腰际。 奶娘已服侍杨太太坐在梳妆台旁的绣凳上,频频点头道:“果然是陆娘子手艺高超,再看不出来破绽。” 虽得了夸奖,陆明夷仍是不骄不躁。婚礼的程序繁复,又是满头珠翠,要保持发髻不散不乱是很需要些技巧的。她下手又轻又快,边用刨花水将多余的碎发抿起,不多时一个如意髻就盘好了。 杨太太看着装扮一新的女儿,笑着笑着眼圈就开始泛红。奶娘生怕这娘俩对哭起来误了吉时,赶紧打着圆场:“陆娘子立了这一功,当赏!” “正是,也该叫她沾一沾阿囡的喜气……”杨太太一声令下,立即有婢女拿了十块大洋来,又客气道:“陆娘子若有空,不妨也留下观礼。” 常年与这些富家太太打交道,陆明夷极有自知之明。不卑不亢地收下赏钱,委婉道:“蒙太太抬举,原不该推辞。只是已经答应了几位老主顾,不好失了信用。先给太太道喜,祝小姐与夫婿举案齐眉。” 这个梳头娘姨倒识得进退,杨太太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些:“既如此,就不勉强了,春桃再给陆娘子拿些喜饼!” 正门外,接亲的汽车已经到了,喇叭按得震天。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杜丽娘媚眼如丝,柳梦梅正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悠长的弦板声中,陆明夷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杨宅。 租界离闸北颇远,若是叫黄包车总得三十来个铜元。明夷掂了掂钱袋,认为步行也挺好,且可强身健体。 一番跋涉回到租屋时已经快中午,其他的梳头娘姨们已经收了工,正在天井中边洗衣服边闲聊。 “你们说,那陆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听着这一句,陆明夷按在大门上的手不禁停了一停。 世人皆有好奇心,有了这开场白,后面的讨论便热络起来。有人撇了撇嘴:“谁晓得呢!我听说她从前在百乐门做舞小姐,开罪了帮派人物,所以混不下去了。” 也有人表示疑惑:“我怎么听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因为老爷过世,所以被正室赶出门的。” 更有那等泼辣的直接刻薄道:“你瞧她成天那个花红柳绿的劲头,依我看,怕是长三堂子出来的吧!” 话音刚落,一群女人都哄笑起来。陆明夷也跟着露出了一个微笑,手上一用力,虚掩的木板门便大敞四开。里头的人抬眼一瞧,都哑了火。 因为杨家是办喜事,陆明夷特意收拾得比平时鲜亮几分。轻爽的印花蓝布衫配着窄黑绸裤,发髻旁簪了朵秋海棠,看得隔壁小皮匠眼光直发愣。 她本就生得好,年岁又轻,在一群四十开外的妇人中显得格外扎眼。那些生意不好的梳头娘姨难免嫉妒她,经常在背后嚼些闲言碎语,倒是头一回被逮了个现行,个个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 陆明夷的眼光挨个扫过去,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方才听谁说到长三堂子?那可是个金贵地方。打一次茶围就得三块大洋,喝一次花酒总得花个二十块上下,抵得这里两个月租钱。要是有人请客,千万记得叫上我,也好去开开眼界。” 说罢,径直往楼上走去。老皮匠出来找徒弟,正听到这节,不由叹了口气:“都是凭手艺挣命的苦人,何必老在嘴上作践人家。” 有人的面上便露出愧色来,也有人不服气,径直扯着嗓子嚷:“不是暗门子里出来的,价钱倒是门清。给人帮佣的命,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这里的房子板壁都薄得很,陆明夷在楼梯上听得清楚,也不过置之一笑罢了。说来说去,只因她的做派与院中其他帮佣的妇人,确是格格不入的。 这事既怪不得她,也怪不得那些说闲话的女人。倒退十五年,陆明夷自己也想不到有生之年会落到这么一个境地。 彼时,她还是陆家的四小姐,比之今日成亲的杨小姐还要娇惯三分。父亲是银行的总董,大哥又是财政局副主任,外人提起陆家来总带着崇敬。珠围翠绕中长大的她,除了念书,当真没有第二件烦心的事情。 可红楼梦里有句话说得好,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对陆家的命运也算一个绝佳的注解。世间万物大凡到了极盛的时候,就开始了下坡路。几乎在一夜之间,陆明夷引以为豪的家就散了,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呆呆地坐了半晌,直到摸到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十块银元,陆明夷精神又振奋了起来。老想那些旧事有什么用,当不得吃也当不得穿。人只要还有口气在,就得往前看。 盘算一下历年的积蓄,加上今天刚得的赏钱,自己已经存了查不多有五百块。她早就打算开一间铺子,店名就叫满庭芳。卖些胭脂水粉、头油香膏,还可以替人当场梳头化妆,凭着那些太太捧场,客源应当不成问题。 正想得入神,冷不防楼下有人喊:“陆家娘子……” 陆明夷推开窗子,天井里洗衣服的人已经散了。小木匠的脖子伸得老长,一见她就激动地挥手:“陆家娘子,有你的信!” 从小皮匠手中接过信的时候,明夷只觉得他眼中那热切的光芒越发烧得火炽。 这大院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木匠,裁缝,擀烧饼的山东大汉,卖梨膏糖的小热昏,还有和她一样的梳头娘姨。这些人虽做着不一样的事,唯有一点是共通的,没受过多少教育,斗大的字不认得半筐。在这点上,陆明夷又成了个异类。 小皮匠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憋了半天只问道:“陆家娘子,那个听差只说把信交给你,多一句都不肯讲……” 陆明夷看了眼信封,上头署着“陆明夷女士启”,字迹挺拔料峭,没有落款。她缓缓把信收起,不动声色道:“哦,是我表哥来的信,他在洋行做事。” “在洋行上班呐,那可真了不起!”小皮匠由衷地感慨道,他曾见过那些在洋行出入的大班,个个西装领带,皮鞋擦得比他屋里的镜子还锃光发亮。 “谢谢了,明朝请你吃馄饨。”陆明夷的母亲是苏州人,她说话时难免也带了那边口音,又软又糯。小皮匠只觉一阵清风掠过耳畔,魂都快飞去了九霄云外。 痴痴地望着那抹蓝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小皮匠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又喊了一声:“陆娘子……” 明夷撑着扶手,有些疑惑地侧过脸来。她鬓边的秋海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但在小皮匠眼中那张面庞却比花还娇艳三分。 “我……我想学识字,要是陆娘子有空,能不能教教我?” 看着小皮匠那紧张的脸,额头都沁出了汗,似乎在面临什么人生大考一般,陆明夷的嘴角边不觉露出两个酒窝:“好啊!” 整个下午,邻居们都觉得小皮匠有些怪。眉花眼笑的,喊他一声应得飞快,干什么都分外卖力。也不见他有什么喜事,怕不是买中了白鸽票的头奖? 小皮匠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大家看他的眼光,只是无暇理会罢了。他满脑子都是陆娘子那回眸一笑,那样神仙似的一个人,居然冲他笑了,还答应要教他识字。 这样从未料想过的幸福,使得小皮匠想入非非起来。还有三年他便可满师了,届时在南市盘个门面,前头做生意,后头自住。只要努力做事,他也能发达。那时节,他不仅要买车买房,还要讨陆娘子作老婆。 只是,陆娘子会同意吗?小皮匠踌躇了一会,应该会吧,有他养家,陆娘子也不用辛苦出去替人梳头了。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再生几个小囡…… 看着自己一手描绘出的幸福图景,小皮匠在沉沉睡梦中露出了笑容,浑然不觉房梁上正冒出缕缕青烟。 当晚,福祥里的一场大火惊动了大半个上海。那连绵的火光,从江上也看得极分明。无数的人,无数没来得及完成的梦想,就此埋葬。 第2章 浴火而生 上海滩向来是风云变幻,富贵无常。今天的小开明天可能沦为瘪三,今日的瘪三撞了大运明天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小开。 但发生在陆明夷身上的事情,却不是简单几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简直比大变活人还精彩。 闭眼前,她被压断了腿正在火场中等死;再睁眼时,她正枕在一个软绵绵的紫缎羽毛枕头上。四下有香风微动,一派安详自然。 莫不是哪个好心人把她给营救出来了?陆明夷暗自思忖,可医院里也不应当有弹簧床垫和天鹅绒帐幔啊! 还有墙上的绿底金纹漆皮印花纸,这样的舶来品如今是不大稀奇了,十来年前却是顶时髦的东西,要按尺来算钱。 周遭的家具摆设都很精致,而且越看越眼熟……这不是她在马斯南路的闺房吗?陆明夷陡然倒抽了口冷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靠窗的小几上永远放着时令鲜花,门德尔松牌的钢琴若不是罩着天鹅绒套子,恐怕早就积满了灰尘,充分暴露了其主人附庸风雅的本质。樱桃木书柜里更是没两本正经做学问的书,反倒摆满了电影杂志和画报。还有房间正中那盏眩目的水晶吊灯,是爹爹为了庆祝她的十六岁生日特意在威尼斯定做的,为了把它完整地运回国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陆明夷有些茫然,福祥里烈焰冲天,哭嚎盈耳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不由想起了以前爱看的志怪小说,里头写到人死之后过了阴阳界,有一处望乡台。登临其上,便能见到自己最思念的故乡亲人,莫非自己现在就是到了这个地方? 正胡思乱想的当口,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传了来。陆明夷循声望去,一个剪了月牙刘海的女孩笑盈盈地走进来:“太阳都老高了,四小姐还在床上躲懒呢?” “细雨……”陆明夷又是一惊,这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六七岁起陪她一同长大的,感情最好。陆家的仆佣有好几十个,遭难时不得已都遣散了。惟有细雨硬板着大门不放,流着泪哀求哪怕没有工钱也要留下。 后来境况好些时,陆明夷曾打听过她的下落。却说她被哥嫂嫁了个屠夫,第二年便难产死了。 “四小姐早餐想吃些什么?中式有小馄饨,千层油糕,蟹粉小笼。西式有刚出炉的牛油曲奇和蝴蝶酥。要还想吃蟹壳黄烧饼,我叫阿祥到吴苑买去。”细雨一边给花瓶换水,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 陆明夷只管点头,一看就知道压根没听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这个呆呆的模样看得细雨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找了件薄呢外套给她披在睡裙外头:“我的好小姐,您这是醒了还是发梦呢?” “我也闹不清楚……”陆明夷睁着一双大眼睛,很老实地说道。要说这是梦呢?房内暗暗浮动的丹桂香气,身下柔软的触感,包括细雨脸上啼笑皆非的表情,都显得无比真实。 可要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就更是荒诞。自古道,人死不可复生。可眼下不光是她自己,连细雨都活蹦乱跳的…… 细雨不知道她的好主子正奇怪她怎么没死成,温柔又细致地替明夷扣上钮袢,放柔了嗓音道:“小姐只怕是睡得迷糊了,不如我叫厨房煮一壶奶茶来,又提神又暖和。” “行吧,记得用锡兰的红茶煮,多加奶!”想了想,陆明夷按着以前的老习惯吩咐道。她的性子是不大爱钻牛角尖的,不管是做梦也好,回魂也罢,且往下瞧。 “是是是,四小姐的口味婢子可是牢记在心不敢忘呢!”细雨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打开了衣橱:“晚上的宴会小姐想穿什么?是旗袍还是洋装?不如趁现在挑好了,我先熨一熨。” 人靠衣装马靠鞍,提到衣裳,陆明夷的眼睛亮了起来。家道中落后,她曾过了好几年狼狈日子,最落魄时一身竹布长衫从靛蓝洗到白,里里外外打满了布丁。等做了梳头娘姨,为着方便做事,也只能选些蓝白灰的颜色。 女人的天性都是爱俏的,陆明夷兴致勃勃地跳下床:“我自个来选!” “小祖宗,好歹把拖鞋穿上啊!”细雨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虽说有地毯,可眼下已是深秋节气。一个不当心着了凉,那可不是玩的。 陆明夷满不在乎地瞟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哪里就这么金贵了。那时候帮人洗衣服,一个冬天下来手脚上裂得都是口子。开始还抹些蛤蜊油,后来习惯也就好了。 三两下蹦到了衣橱前,陆四小姐好奇地探头看去,只见里头长衫,短裙,马甲,斗篷,可说应有尽有。 “样子都老得很,就没有新做的衣裳吗?”提着一件丁香色印花缎旗袍的下摆,陆明夷挑剔地摇了摇头。袖子是连肩的,腰身也很直板。既显不出线条,也衬得人不够精神,活像是十来年前的款式。 细雨被她问得简直不明所以,这位小姐向来追求时髦,衣橱里从不存隔年的衣服,如今怎么嫌弃起来。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明夷大概是穿腻了长衫,便指着一件洋红色英国绸连衣裙道:“这件料子是大少爷生日时挑的,裁缝刚赶着做好送来,小姐一次还没上过身呢!” 大少爷的生日?看着那条眼熟的裙子,陆明夷的脑子里似乎划过了什么东西。她微微眯起眼睛:“细雨,你刚才是不是说晚上有宴会,什么宴会?” 这位主子素来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细雨也是无奈:“小姐怎么又忘了,今儿大少爷去火车站迎接的那位次长,晚上要在国际饭店大请客。听说满上海的名流都要去,老爷手里这份帖子可是天大的……” 面子两个字还没出口,陆明夷的脸色已经变了。原本透着红润的血色完全消失不见,整张小脸白得跟初雪一样。叫细雨不由心头一惊,她并没说什么特别的话,怎么倒像是被吓着了。 “四小姐?”她又试探着唤了一句,原本僵立着的陆明夷突然动了。她的脸色依旧惨白,黑黝黝的眼睛却放出光来,一阵风似地向门外跑去。 这变故来得太猝不及防,细雨还在寻思自己哪一节把小姐说恼了,哪里想到她说跑就跑,反而张口结舌呆在了原地。 陆家以诗书礼乐传家,主人谦和有礼,仆役安守本分。忽然见到四小姐一身睡裙,只披着件外套就赤着脚跑下楼来。往来的听差、老妈子们简直快把眼珠瞪出来了,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拦一拦。 就这么着,等细雨反应过来追到大门口,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此时的陆明夷正一路狂奔,她从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得这样快法。脚下一阵火辣辣的疼,风刮在身上也是遍体生凉,此时充斥在她脑子里的,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即找到大哥! 陆益谦是陆家的长子,也是独子。虽然生在富贵窝中,却不像一般纨绔子弟只知道花天酒地。受父亲影响,他在美国的大学攻读经济,并取得了硕士学位,归国后即被委以重任。众人都觉得以他的晋升速度,陆家以后说不得要出一位内阁成员。可就是这样一个才华出众的男子,却没能活过三十岁。 陆明夷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大哥二十九岁生辰后的一个礼拜日,全家都打扮得很是郑重,准备去赴晚宴。临出门前,父亲接到了一个电话。没人知道那里头说的什么,只知道他失手砸了一个平日最喜欢的钧窑茶盅,随后就出门了。 母亲强自镇静地吩咐开饭,大嫂看样子想问什么最终忍了回去,全家都笼罩在一股不安的气氛中。她穿着那件新做的洋红色裙子,在家里等啊等啊,最终等来了盛着大哥尸首的楠木棺材。 大哥是在火车站遇害的,据说刺客的目标原本是南京来的财政部次长,可那一枪却打偏了。 从此以后,陆明夷常常回想起那一天。一向最疼爱她的哥哥,再也不会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拿着各种糖果哄她。母亲一夜白头,父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陆家正是从此揭开了败落的帷幕。 陆明夷不知道冥冥中是什么力量,居然让她回到了十五年前。但此刻的她发自内心地感谢满天神佛,只要大哥能得救,哪怕当场让她回去遭受烈火焚身也是值了! 不得不说,陆明夷的决心很大,意志也极其坚定,可惜唯独漏算的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身体。如今的她可不是那个混迹过市井,经摔耐打的梳头娘姨;而是年方十七,身娇肉贵的陆家四小姐。 还没跑出半里路,一双纤纤玉足已经被石子划了好几道口子。几缕鲜红沾在白皙的脚趾上,格外触目惊心。看着正在流血的脚,陆明夷那被热血冲昏了的头脑,总算开始了理智地思考。 这么光脚跑出门确实太不明智了,肉体受罪不说,此地离火车站可不是一点半点的距离。陆明夷扶着马路边的梧桐树,龇牙咧嘴地想着。 要是放在上辈子的此时,她连路都不认识。如今道路倒是挺熟,可光靠两条腿走去,只怕黄花菜也凉了。要想坐电车或洋车,口袋里又一个钱没有。真是进退两难! 陆明夷的脑子其实很灵活,早在其他梳头娘姨还守着老皇历时,她就学会了使用电烫机。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她就明白凭一己之力去火车站拦人是靠不住的。就算有钱傍身,她也不知道车队几点去接人,更难以突破车站的重重守卫。 反正她的目标并不是抓住那个刺客,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大哥自己送上门来?想起两条街外那家烟纸店,陆明夷当即有了主意。 第3章 歪门邪道 自古以来,人分三六九等,行业亦有高低贵贱之别。正经营生分士农工商,外八行则有风马雁雀。 士农工商大家都明白,这风马雁雀熟悉的人就不多了。只因其中多是犯禁的勾当,惟有江湖中人才略知一二。 就好比这家玲珑烟纸店,若不说明,谁又知道它其实是风字门中的一个联络站呢?陆明夷有些感慨地看着那块白底黑字的招牌,掉漆的木头柜台上堆满了肥皂、草纸、牙粉等物,门楣上挂着个铜风铃,与十五年后几乎没什么分别。 说到风门,乃是在外八行中排名第一的势力。分把风、探风、贩风、放风、跟风……凡是打探情报、贩卖消息,乃至护院保镖,线人卧底,皆属风字号。 风,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魏五曾极慎重地嘱咐她,以后若是遇上难事就来找他,就算刀山火海也必定达成。 上辈子没用上的这份人情,如今便算她提前支取了吧!陆明夷原本有些犹豫的神情变得坚定起来,径直走到柜台前。 只见那店面甚小,生意也很冷清,只有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抽旱烟。四下一打量,陆明夷招呼道:“掌柜的,有买卖上门了!” “想买些什么,柜面上只管挑。”听见有人问话,老头仍是一动不动,半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就凭他这个懒散模样,要真是规规矩矩做生意,只怕这间小店早就垮了。陆明夷将手在隔板上轻叩了两下,半挑起眉道:“我要的东西柜上没有,需问过掌穴!” 掌穴是外八行对领袖者的调侃,用在此处就是问主事的人何在。老头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将信将疑地把陆明夷从头打量了一遍,似乎不大相信年轻轻的姑娘家口中能说出这样话来:“掌穴好见,却不知道是哪位老合从中介绍?” 这是要盘问她的根底了,可惜当初那位风门大掌事如今也不知在哪个地界混着,就算拉了来,只怕人家也不认得她。陆明夷心思电转间,脸上仍是不慌不忙:“地有九州,水分三江。既然奔流总到海,何必回头追故乡。” 行走江湖,各有各的前因,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老头见得多了。只是这位姐儿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女眷,他倒有些摸不清路数:“既是同道中人,搭把手也是应当的。如今世道不好。杵门子虽多,别卯喽!” 这话的意思是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买卖,怕牵涉到官府。陆明夷笑着褪下手上一只金镶猫眼石镯子,轻推过去:“祖师爷留下一饭碗,水有水做,火有火做。我这单买卖,准能火穴大转。” 水穷火富,那镯子是用金丝编成的,只那颗南洋来的金绿猫眼石,最少也值六七百,可不是火穴大转。老头的眼只往上头一瞥,登时精光大盛,恭敬地打了个千:“此处不方便,请进内堂说话!” 这边正盘道的时候,陆家早已经翻了天。陆明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门的,细雨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替她瞒着。 消息传到上房,陆太太就是眼前一黑。她这辈子只得一双女儿,特别是小女儿,向来当作掌上明珠,怎么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细雨,你是四小姐的贴身丫鬟,就是这样服侍主子的吗?”花厅内,二姨太一边安慰陆太太,一边喝斥道。“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呐?就算细雨一个小丫头片子不中用,你们这些老妈妈呢?领月薪时个个争先,遇上事倒学起缩头乌龟来。” 二姨太被收房前是老太太的丫头,向来有几分泼辣脾气,再说她又是有儿女的人。几个丫鬟婆子被她骂得只顾低头,一声也不敢吭。 这一通威风逞下来,二姨太自是得意,却不防得罪了一个人,就是坐在一旁的三太太梅姨娘。 对于这桩事,梅姨娘本是做壁上观的。偏巧她房里的陈妈也在堂上领训,便觉得被伤了面子。她从舞厅出身,最是八面玲珑,心中暗恨,脸上却做出一副担忧状细声细气地说道:“虽说下人们不中用,二姐倒也不必这样大发雷霆,好不好地还有太太呢!再说今天这事,也不能全怨她们。” 眼看众人的眼光都朝她这边看了过来,梅姨娘话锋一转:“依我说,门房是干什么吃的?就听凭小姐这样跑出去都不知道拦一拦,莫非哪天贼寇进了咱们陆家门,也是这样听之任之吗?” 这可把二姨太气得够呛,全家上下谁不知道门房老孙头是她娘家人,一个刚进门的舞女居然也敢骑到她脖子上,以后还了得? 当即反唇相讥道:“妹妹这话说茬了,门房又不是看大狱的,哪来的本事阻止主人出入?这不是应了那句俗话,烧香赶走和尚,喧宾夺主么!” 这分明就是指着门房啐她的脸,梅姨娘一张粉脸憋得通红,待要再驳两句。素来菩萨似的陆太太一手拍在了黄花梨茶几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够了,阿囡眼下不见踪影,我的心都要操碎了,你们倒还有空斗嘴!” 陆老爷平日最敬重这位原配,她一发火,两个姨太太虽不忿也不敢再争持,各自闭了嘴不提。 训斥完姨太们,陆太太越想越不对劲。小女儿虽说骄纵一些,却很乖巧,绝不至于做出这样离家出走的荒唐事,恐怕另有隐情。 老爷那头自然不敢惊动,要不要把长子找回来商量一下呢?陆太太正犹豫着,只见听差金贵捧了个白信封,急急地闯了进来:“太太,这是有人用箭射在咱们大门上的!” “哎哟……这响箭传讯可是绑票惯用的伎俩阿!”二姨太虽不识字,戏却没少听。水泊梁山、小五义……本本都有这桥段。 梅姨娘偷眼去瞧陆太太,只见她看了信后脸色泛青,整个人摇摇欲坠,多亏大丫头金香在旁扶着才没跌下椅子去。 “快…快……”陆太太一手按着胸口,一边颤颤巍巍地指着金贵:“去衙门找大少爷回来!” “是!”金贵眼见太太的神气都变了,料得那信上不会有什么好话,正要照办。二姨太偏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句:“听说大少爷今儿要去迎接上官,要是唯独他一个不在,会不会有碍前程……” 话音没落,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二姨太在家中纵横这些年,从没当面吃过这样大亏,捂着脸就傻了。 陆太太恨得声直抖:“没人心的东西,什么前程能比得过他亲妹子,要是出事的是佳人和宜人,我且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太太发落姨太太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二姨太确实是说错了话,佣人们只管盯着脚尖装傻。 唯有梅姨娘深感出了口恶气在心中暗喜,上前扶住陆太太劝解道:“太太别恼,二姐实在是有口无心的人。” “你也要拦着我吗?”陆太太板着脸道,她平日对这些姨太太多少看个面子情,如今为了女儿却顾不得了。 “哪能呢!”梅姨娘可不是二姨太那个棒槌,最圆滑不过:“事关重大,必得请大少爷回来做主的,只是怎么请法却要斟酌一二。” “大少爷年少得志,少不得有人嫉妒,说不准趁他不在就要生事。我有个不懂事的想头,不妨往市办公室厅挂个电话,就说太太病了。自古一个孝字是顶要紧的,不怕上官不放人。”要放在平时,梅姨娘也不敢出这种触霉头的主意。但眼下四小姐的事为重,她料得陆太太不会计较。 果然,陆太太何止是不计较,简直如刘邦得了个张子房,连声道:“说得有理,金贵,可听见三太太的话了?” 得了这句吩咐,金贵自然是快马加鞭去办。不下半个钟头,陆大公子的汽车就开进了院子。 电话都打到了办公室,陆益谦以为母亲必然病得严重,急得一路脚打后脑勺。谁知一进门,却看见陆太太正好端端坐着,当即吃了一惊:“妈,您没事?” 想到自己办公室丢下的那一大摊子事,又怒道:“是哪个不懂事的下人乱传消息?” “不怨旁人,这都是我的意思,你先来瞧瞧这封信!”陆太太好容易盼来了主心骨,赶紧拉着儿子到璋絨沙发上坐下。 所谓的勒索信是桑皮纸叠成的一个长方条,上头写到:“陆家富贵,欲借两万大洋一用。午后四点,跑马厅外交易。如不答应,恐四小姐有性命之忧,切切!” “岂有此理,敲诈敲到我陆家来了,以为上海没有法律管辖了吗?”陆益谦气得将信一把丢在地上:“妈您别担心,我这就给警察厅柳厅长挂电话。” 这个儿子是个有能为的,却过分刚直,像极了他父亲。陆太太在心中叹息之余一把拽住他:“回来!要是一个电话能解决,我何至于用到你,早就豁出这张老面子了!” 看儿子仍是一脸不解,陆太太索性掰开揉碎来讲:“自古绑匪都是亡命之徒,现在不过是求财。要是知道家中报了警,还不撕票?这是存心要断了你妹妹的生路呀!” 本是想劝服儿子的说辞,陆太太说着说着却忍不住悲从中来:“我苦命的阿囡,好端端地被人绑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老天爷要罚,怎么不把我的命给拿了去!” “妈,您别哭啊!”陆益谦眼见母亲开始哭天抹泪,只得把满腔的愤懑暂且收起,无奈道:“那依着您老人家要怎样办?就算要给赎金,也非得惊动爸爸不可,否则哪里能搜罗到这笔费用呢?” 两万是个什么概念?就陆益谦这个职位,倘若不徇私舞弊贪赃纳贿,每个月的薪水是三百块,不吃不喝也要存上五年半。 “不许惊动你父亲!”陆太太护女心切,忙虎着脸道:“他也是个石头做的脑子,倘知道了必要报警的。我这里还有些私蓄,先拿去救急!” 陆太太是苏州大户人家之女,当初嫁到陆家时妆奁足足占了半条街。陆益谦一点不怀疑她能拿得出这笔钱,但钱还不算重点,这样姑息养奸实在不符合他的原则,不禁把眉头皱得死紧:“妈……” 到了这时,陆太太反把眼泪收了,平静地看着儿子:“你要还认我这个妈,就听我的!” 第4章 魏五爷 在陆明夷上辈子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她是陆家的凤凰儿,每天想的无非是吃什么点心,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她强于一般人的审美,就是在这个阶段培养起来的。 第二个阶段她是沦落市井的丑小鸭,每天为了填饱肚子奔波。艰苦的日子教会了她无数生存的技能与智慧,最重要的是,让她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 魏近东就是这形形/色/色中的一个,据说他祖上原也算一乡之望,可没等传到他父亲那代就彻底败落了。从这方面来说,他和陆明夷还挺有共同语言。 投身风门后,魏近东因脑子灵活,办事机警,为人又豪爽义气,最终坐上了大掌事的位子。不过这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此时的魏近东还不是五爷,只是上海分堂下的一个查柜,风字号的兄弟们个个喊他五哥。 这一天,他照旧来玲珑烟纸店盘账,远远见一班弟兄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魏近东正想打招呼,就听有个绰号黄毛的感慨了一句:“那陆小姐可真神了!” 陆小姐……这些家伙难不成又在讨论长三堂子里哪个女校书?魏近东把这名字在脑中转了个圈,笑着迎上去道:“大家伙在说什么呢?” “五哥五哥……”“五哥来啦!”“五哥好!”一群人见着他,也不管年长年幼,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问好。 魏近东也不让他们白尊敬,从兜里摸出包雄狮牌香烟发了一圈:“今个兄弟们凑得倒齐全!” 取出盒洋火挨个给哥哥们点上,黄毛美滋滋地道:“五哥,今儿做了单大买卖,晚上咱们哥们也去大西洋菜社开开洋荤!” “瞧把你得瑟的,还开洋荤呢,自己就是一头黄毛!”见他搓着手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老刀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其他人也都哄笑起来。 眼见这群平日里低眉丧眼的家伙骨头轻得没四两重,魏五也猜到今天必有斩获,笑着问中间那个山羊胡子老头:“四叔,看来今天我来得正是时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好买卖,也叫我跟兄弟们一块乐一乐!” 这一问正是搔到了齐四爷的痒处,只见他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胡子,神秘兮兮地道:“正是天降了一注大财,站在外头惹眼,咱们进去慢慢说!” 玲珑烟纸店露在外头的门脸不过七尺,走过两道窄门后却有一处极宽敞的内堂,足可容纳四五十号人。 众人一坐定,齐四爷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起了今天的奇遇。从那位奇怪的女客来访开始,到她如何提出了绑票的计划,自家如何安排送信,如何脱身……他年轻时曾混过书场,讲的那叫一个唾沫横飞,九转十八弯,直把除了魏五之外其他一干人也听住了。 “陆家到底是豪门大户,虽说没通知做公的,那位大公子带的听差可也不少,把老夫唬了一跳!要不是陆小姐有筹谋,先安排了个替身,待交易完成再横空杀出去,咱们可是坐蜡了。”说到这里,齐四爷忍不住拍拍胸口。论打探消息风门都是好手,但这样绑票勒索的买卖向来是响马做的。他们此次能办得成功,多亏了苦主里应外合,想起来到底有些心虚。 黄毛很是机灵,见这情形立即捧了老爷子一把:“四叔见多识广,哪里会怕这区区阵仗。再说陆小姐早就安排了金蝉断腿之计……” “断你个锤子,那叫金蝉脱壳!”老刀蒲扇大的巴掌往黄毛的肩膀上一拍,他立马就矮了半截,嗷嗷求饶道:“刀哥,你轻点!” 这群人里数黄毛年纪最小,大家都爱拿他寻寻开心。平日沉默寡言的疤脸也笑起来,只是半张脸扭起来更显表情狰狞:“你们也别总欺负黄毛,他这回是立了功的。要不是他披上陆小姐的衣服做诱饵,咱也没那么容易拿到赎金。” 听了这话,下头讨论得更起劲了。 “对对对,黄毛有功…不过那声有□□是谁喊的来着,真是绝了!人群那个乱哟,我连帽子都给挤掉啦!” “陆小姐也厉害呀,你看她不当不正,往汽车轮子底下一晕,那大公子的魂都快吓飞了,哪里还顾得上咱们!” 故事听到这,魏五不禁在心中暗暗称奇。要说与外人串谋起来,讹称绑架骗自家钱财也不是什么新鲜勾当,他以前在北平时就见过不少这样的败家子。可陆四小姐以女子之身开一代先河,倒算个脂粉堆里的英雄。 “行了行了……”满堂热闹声中,齐四爷摆了摆手:“总之这趟买卖是火穴大转,大家都有功劳,人人都有分红!” 众人等的就是这句,不禁齐声叫起好来!把脚边的鹿皮箱子提到桌上,齐四爷当着魏五的面打了开来:“老五,你是查柜,正好做个见证。这里一共是两万块,我与陆家小姐约定五五分账,其中一万是咱们这趟的收益。” 见着真金白银,魏五的态度立刻肃穆了不少:“按照门中的规矩,当上缴五成,各堂主管带占一成。扣去车马,其余由诸兄弟们平分。” 有门规在前,大家倒也心服,更有帐算得快的已估出每人至少能分个百来块。这可不是笔小数目,足可抵过伙计整一年的薪俸。如今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手,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魏五也有一份,却不忙着高兴,先问齐四爷:“陆小姐的一万块该如何处置?”江湖人对于信用看得极重,说出口的话比白纸黑字的契约还有效力。既然齐四爷已经出面承诺,风门肯定要把这笔钱稳妥地交到对方手里。 正所谓人老成精,这点小事齐四爷早就谈妥当了:“我之前就问过,陆小姐说这笔钱暂存在咱们账上,待日后有需要时支取。我给开了个凭条,算在鸿运绸缎庄名下,待会还要劳你跑一趟给送去。” 风字招牌下的生意向来是半明半暗,镖局茶楼之类的正经营生是接受存款取息的。只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有魄力,一万块说给就给,魏五沉吟了半晌:“这是个人物,改日倒要会一会。” “看这神气,五哥莫非是动了春心?”黄毛贼兮兮地凑了上来,被魏五一个爆栗正敲在脑门上。 他是什么人?大家抬举喊声五哥,其实就是个混混,怎么敢肖想人家千金大小姐。在心中嗤笑完黄毛的天真,魏五举起一只手来:“托赖大伙我也侥幸发笔小财,只是洋人的破规矩忒多,不如今晚同香楼,咱们不醉不归!” “好……”一群汉子轰然叫道,差点掀破了屋顶。 陆家大宅内,望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陆明夷,陆太太简直快哭成了个泪人。从细雨到门房,从二姨太到梅姨娘,从大儿子到刚露面的陆老爷,在她嘴里个个都是害了她宝贝女儿的罪人。 下人们自然只能俯首听训,姨太太们也不敢还嘴,陆大少又是个孝顺儿子,都唯唯诺诺。只有陆老爷简直是莫名其妙,刚回家就平白挨了老妻一顿抱怨,忍不住反驳道:“这丫头就是被惯坏了,平时家里有哪点亏待她了?无缘无故地学人离家出走,这才被绑了票,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陆太太自然有她的道理,而且论据充分:“要不是你成日家逼着她用功读书,还动不动就说这个比她强,那个比她好的,我的阿囡怎么会受刺激?难不成一个好好的人,会穿着睡衣大白天离家出走吗?” 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陆老爷难得被噎住了,如果不带钱出门可以算是陆明夷不通经济,这穿着睡衣出走确实是闻所未闻,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正在尴尬的时候,金贵一溜小跑进来打了个千:“老爷,太太,姜医师到了!” “快请进来!”姜医师是陆家的家庭医生,平时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他的,一听他到了,陆老爷顿时如蒙大赦。 在其他事上老妻对他都是很宽容的,年轻时拿嫁妆出来助他创业的事且不提,家中的两个姨太太,她也看在夫妻恩爱上容忍了,并不拈酸吃醋。唯独对明夷这个四十岁上头得的爱女,真是爱若珍宝,绝不允许有人慢待的。要是女儿这回真有个好歹,怕不跟自己拼命么。 想到这一节,陆老爷顿时息了追究的心思,转而吩咐其他人:“没事的各回各房,这里有我和太太就行了。” 二姨太巴不得这一声,她今天已经得罪了太太,看这情形火还得烧一阵,自然是能躲就躲。 第二个告退的是大少奶奶黎婉,她今天上午回了娘家,正错过这场乱局。眼下是发表意见也不是,不发表也不是。幸亏她是长嫂,本就要对管家承担责任,公公一发话她就赶紧表示要去安排晚饭。 梅姨娘倒想巴结,只是陆大少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请两位姨娘都回去休息吧,儿子放心不下,想等一等姜先生的诊断。” 这一下,她也没什么理由非留下来,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闲杂人等一散,房间里顿时清净不少。姜医师才拿出听诊器,就见陆四小姐的眼睫毛扇了几扇,醒转过来。 第5章 谁救了谁 “我的阿囡……”陆太太赶紧上前抱住了女儿,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喊了起来:“你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痛么?不怕不怕,爸妈都在这里,姜先生也在,让他替你好好看看!” 陆太太不提还好,一说起来陆明夷只觉得两只脚底简直就像踩在了烙铁上,火烧火燎的,忍不住哎哟叫了出来。 这下连陆老爷都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他对于儿子的要求是很严格的,高中起就命他独自一个去出洋,除了学费一概不负担。但对几个女儿都奉行娇养的原则,尤其是这个小女儿,更添几分纵容。 “姜先生,劳您给看看!”陆大公子把妹妹一路抱回来时就注意到了她脚上的血泡,急忙把被子掀开请医生过目。 陆明夷打小娇惯,隔三差五就要泡一回牛奶花瓣,皮肤细滑得就跟上好的绸子一样。一旦伤着了,也就格外触目惊心。 这孩子从落地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呀!陆太太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吓得陆明夷赶紧安慰她:“妈,就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不疼!呀呀呀呀……” 硬撑起来的场子,在姜医生一针之下就露了原形。 “见了血就得消毒,不然容易得破伤风。”姜医生一边解释,边逐个把泡挑破,再上酒精和药水。 其实这点伤在陆明夷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她的躯体虽然是十七岁的少女,心智却是那个从火焰中走出来的梳头娘子。这点苦都吃不起,怎么在福祥里混呢? 但父亲和哥哥忧心的目光,母亲轻轻落在背上安抚的手掌成了一种催化剂,让陆明夷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曾经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都没流过泪的她,眼睛变得湿润起来。这是她的家,她的家人。她曾以为再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就算拼了性命也想保住的东西…… “阿囡乖,不痛啊!”陆太太简直就像哄小娃娃一样在哄着女儿,“你不是最喜欢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吗?我一会就差人去买。” 老妻总是一味地溺爱孩子,这才把她宠得越发无法无天。陆老爷摇头之余,转向已经开始包扎工作的姜大夫:“姜先生,小女的伤势要不要紧?饮食上可有什么禁忌?” 姜医师一刀把打完结的纱布剪断,起身微笑道:“大小姐没什么妨碍,只是受了些许外伤,静养即可。我把药留下,记得每天换一次,一个礼拜即可痊愈。至于饮食方面,牛羊肉、海鲜、辣椒都尽量不要吃,以清淡为主。” “好好好……” 陆明夷静静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姜医师每说一句,陆太太就应一声。特别是站在角落里的细雨,听得格外认真,只差拿纸笔出来记录了。等交代完毕,父亲和大哥亲自送姜医师出门,细雨去吩咐厨房熬粥。 母亲守在她身边,就像小时候每次她生病时一样轻轻拍着:“乖囡,再睡一会,等醒了就有你喜欢的栗子蛋糕了。” “妈……”陆明夷忽然从心头涌起一股恐惧,让她忍不住紧抓住母亲的手。救下大哥是她第一个念头,她成功了。大哥没有去成火车站,没有遇到那个枪手。 可当她再次看到父母,被他们当作宝贝疼爱,她在幸福之余不禁开始害怕。她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梦,害怕再睁开眼睛时,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出现的是福祥里的断壁残垣。 而陆太太只当女儿在撒娇,仍然慈祥地笑着:“怎么啦?不想吃栗子蛋糕么。你这个猫儿该不是馋螃蟹了吧?姜先生可说了,这段日子不能吃发物。等下个礼拜我让你哥去趟苏州,拣上好的蟹买一篓来尽你吃,可好不好?” “妈,我做了个噩梦……”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陆明夷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根浮木:“我梦见哥哥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出了意外,听差们拿着讣告星夜去各家报丧,家中搭了三道灵门,挂满了白帐,丫头婆子们一边哭一边叠锡箔。爸病倒了,您也是,咱们的家就这么散了……” 她的声音很轻,在说起这些时神情就像个游魂,随时会飘远。 “阿囡,不许胡说!”陆太太惊得一下子直起身来,手上端着的茶杯砸在地板上,洇开了大片的水渍。可平时最爱干净的她全顾不上,只是抱着女儿喃喃自语道:“阿囡,你别吓妈,不会的不会的……” 陆太太这一慌一乱,陆明夷反而冷静了下来。她伸出手环住母亲的肩膀。这肩膀如今还是丰润的,不像她去世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妈,那是做梦,不是真的!”明夷把头靠在母亲的颈侧,轻轻拍着她。 曾经她也是这样惊慌失措,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什么都避不过。重来一次,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脆弱无助小女孩。她得到过,也失去过,更该懂得珍惜。就像现在,哥哥不是已经活下来了吗? “那也不许讲!”陆太太跺了跺脚,突然醒过神来:“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乌七八糟的梦,你才跑了出去吧!” 照这个说法似乎也没什么错,陆明夷想了想,歪着脑袋算默认了。这可把陆太太给心疼坏了,女儿多懂事啊,偏偏那起没良心的还要冤枉她离家出走! “你这个傻小娘呀,下回可千万不敢这么干了。你哥哥是大人,有什么事他自己会料理。你看你这一跑,遇上坏人了吧!多亏了你哥哥把你救回来,不然我和你爸爸可怎么办!” 还不知道是谁救谁呢?陆明夷在心中叹了一声,故作可怜地指着自己那包得粽子样的脚:“妈,我现在倒是想跑,也得跑得了呀!” 陆太太平日对丈夫,对姨太太,对下人都是有一套的,唯独拿这个女儿没办法,点着她的额头道:“促狭鬼,真真是我前世冤家!” 别看陆太太在女儿面前又气又笑的,可一出门脸色就全变了。丫鬟金香刚要上来扶,陆太太却摆了摆手:“我之前看着檀香不多了,你且再买一些回来。还是要老张家的,虽贵些,到底信得过。” 小佛堂是一年到头不断供的,金香也常常替太太出门买香,自然不疑有他。打发了丫头,陆太太径直去了丈夫的书房,一推门正看见他在点雪茄。“姜先生早就说过你肺不大好,怎么总是戒不了这一口?” 看着太太嗔怪的表情,陆老爷暗叫糟糕,赶紧把燃着的雪茄剪下一截来搁置在水晶烟缸中。“不过是为着提神罢了,再说出门应酬交际时,大家都要来上两支,我总不好特立独行吧!” 他越解释,陆太太越是生气,脸上就跟罩了层寒霜似的:“那些公卿之家、文人雅士,有烟霞癖的还多呢!要不要我替你寻点上好马蹄土来,你也香上一筒!” 陆老爷年轻时也出过洋,受西方文化影响颇深,尤其憎恶鸦片,陆太太这话简直就是当面在骂他了。 要是换个脾气暴烈的,说不得当场就得翻脸。可陆老爷与夫人多年恩爱不是假的,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你这又是在哪里受了排喧,倒来找我出气。有什么话好好讲出来,咱们夫妻有商有量不好么?” 他这番话,实在是入情入理,直把陆太太满腹的心事都勾了出来。只见她拧着手中的雪花绸帕子落了座,叹气道:“良辅,我不是存心想找你吵架,实在是咱们的阿囡,可怎么办才好?” 陆老爷见夫人一边说话时眼圈都红了,不由出声安慰道:“绑票这件事是谁也料不到的,你放心,我已经找过警察厅,必要他们给我个交代。” “你敢!”陆太太一急,差点把核桃木椅子都给弄翻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好你个陆良辅,为了两万块钱你连女儿的名声都不顾了。我告诉你,这事要是张扬出去,我绝不跟你干休!” “才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急起来了?”陆老爷实在不知道哪句话又把老妻给得罪了 早知道这事就不该让这老头子去办,陆太太恨恨地重新坐稳当了,将帕子一甩:“你就是大事精明,小节糊涂。你不想想,要是外人知道阿囡被绑了半日,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 这确实是他想得不周全了,平日在外威风八面的陆老爷,只得低声下气向妻子赔罪道:“是是是,我错了!明天一早就联络柳厅长,让他们把案子撤了。家里也不许再谈论这事,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陆太太好容易敛去怒容,嘴角却又挂上了愁云。 陆老爷看得老大不忍:“妙贞,阿囡这回确实是受了些罪,但姜先生已经说了都是皮外伤,养一养就好的,你又何须愁成这样?” “要只是外伤就好了!”陆太太忍不住斜了他一眼,“阿囡今天一丢,我就审过细雨。她说阿囡午睡醒来时就有些怪,眼神直愣愣的。等听说今天全家要赴晚宴的事后,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就这么跑出去了,她连拦都来不及。” 这叫什么话,陆老爷听得简直一头雾水:“晚宴怎么了?她要是不乐意,大可以不去,哪个逼她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陆太太是很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一向最爱热闹,早两个礼拜就做好了新衣,怎么会临时不乐意了呢! “刚才她跟我说,做了噩梦。梦见她哥哥出了意外,还梦见我们俩也……”陆太太有些说不下去了,女儿那惶惑的小眼神看着实在叫人心疼,倒像真是失去了诂恃一般。 陆老爷倒恍然大悟起来:“原来是梦魇,这孩子没经过事,一时慌了神也是有的。等慢慢调养过来,也就没事了。” 这个道理陆太太自然是明白的,可她就怕不是梦魇那么简单。“老爷,那孩子跟我说起梦中给她哥哥办丧事的情景,真是历历在目。可你细想想,打阿囡生下来家中就不曾办过丧仪。她却连灵门要扎几道,锡箔要化几斤都知道,怎么能叫我不疑心!” 这可是怪事!陆良辅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雪茄:“要不是他们兄妹出去玩时曾见过,又或是学校里……” 想了半天,他自己说不下去了。中国人对于丧事的态度从来是既郑重又避讳,明夷一个女孩子,绝不会让她胡闯进去。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陆良辅也觉这件事大有可疑:“这样吧,等阿囡的脚好一些,你陪她去趟白云观。陆天师与我是本家,一直有些来往。让他给阿囡看看,就当求个心安也好。” 陆太太虽然是信佛的,也素闻这位陆天师的大名,一口就答应下来,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第6章 疑窦乍起 陆明夷是个闲不住的人,才换了两次药就开始满世界乱蹦,这座马斯南路的大宅承载了她太多美好的回忆。花圃中的丁香与玫瑰,母亲撒满阳光的小花厅,就连门房老孙头那总往上翻的白眼,如今看起来都显得那么亲切。 沉浸在旧时光中的陆明夷浑身都洋溢着幸福的光芒,看谁都顺眼,见着平日势同水火的三姐也能和善地打个招呼。 她出现的时机非常巧,当时陆佳人正在跟自己的侍女绿俏在花园边闲聊。这位三小姐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自己的嫡妹,从衣裳到脂粉,样样要与陆明夷争个高低。一听说她被绑,还伤了脚,自然要幸灾乐祸一番。 正说到:“保不齐就让她留下什么后遗症,从此成了个跛子,嫁不出去才好……”陆明夷悄没声地就出现了,在背后轻拍了她一记边笑嘻嘻地道:“三姐早啊!” 明明还没吃早饭,陆佳人却觉得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你…你……想干什么?” 不仅是陆佳人,连绿俏也摆出了一副紧张戒备的样子。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四小姐与三小姐最不对盘。如今被抓了个正着不但没翻脸骂人,还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阴谋。 看着这主仆二人都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明夷简直要笑破肚皮。她跟这个三姐的恩怨也是由来已久了,不怪她们一惊一乍。 陆家的二小姐和三小姐都是二姨太所出,但两人却是天差地别。陆宜人外貌普通,脾气温吞,平时在家里就跟隐形人一样,下人们给她起了个尊号叫好好小姐。 而陆佳人却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又爱掐尖要强。二姨太一心指望这个女儿日后能找个好人家,也带契自己几分,所以从小格外宠她。 陆明夷只比她小一岁,是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女。打记事起就有个姊妹处处与自己攀比,当然很不乐意。于是,两人的仇就越结越深。 回忆往昔,陆明夷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青春简直就是与陆佳人的一部斗争史。如今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再有什么看不开的也看淡了。而陆佳人却仍盯着那些鸡毛蒜皮不放,说来也是可怜。 想到这里,明夷不禁露出了几分悲悯的目光,直看得那主仆俩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三姐,以前我们有些误会,都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再怎么说我们都是陆家的女儿,以后就好好相处吧!” 说罢,也不待她回应,背着手一瘸一拐地往饭厅方向走了。细雨犹自愤愤,但小姐都不追究了,她一个丫环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赶着去扶她。 看着陆明夷那俨然如世外高人的背影,陆佳人好发了一阵子呆:“难道她伤的不是脚,而是脑袋?” 可不是么,绿俏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点着头。 陆家有规矩,各房的主子都在一块吃饭,不设小厨房。要是想添补些什么,就自己花钱让厨房单做。 但规矩是规矩,上辈子陆明夷就很少出现在餐厅的大饭桌上。陆太太一味宠着她,她爱几点上课就几点去上课。她不喜欢陆佳人,不乐意跟她同桌吃饭,也都由着她。 因此当陆明夷小步小步蹭进饭厅时,大家都有些震惊。难不成早上起床没留心,今天的太阳竟是打西边出来了? 陆太太一下就站起来了:“我的儿啊!早就跟你说了,让人给你把饭拿到房间,你怎么又下楼了?万一再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没事的,妈。就这点小伤,多活动才好得快。”陆明夷满不在乎地笑着,拣着最下首的位子坐了。 她是幼女,原该坐那个位子。可论起嫡庶来,也是能掰扯一番的。难得她如此主动自觉,大家不禁又愣了一愣。 陆老爷很是欣慰,虽说女儿这次吃了些苦头,但因此懂事了不少也算意外收获。陆太太却是心疼得紧,这孩子看来是真被吓得狠了,连行事都变了,越发坚定了早点去白云观的决心。 阖家上下虽然想法不一,但都觉得陆明夷是转了性。虽觉得奇怪,也都不甚在意。唯有跟在后头进来的陆佳人,坚决认定这个老四有阴谋。 有没有阴谋暂时认定不了,但陆老爷却很高兴。他的子女不多,这样济济一堂地坐着,就忍不住想说上两句:“记得当年我留洋时,皇帝还住在紫禁城里。那时候总想着怎么为朝廷,为国家做一些事,把家庭看得微不足道。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是年过半百的人。算是办了一些经济事业,也有了些虚名。想法却简单了许多,只要一家人平安团圆,就是最大的福气。” 陆太太是陪着他从那段岁月熬过来的,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唏嘘:“老爷好端端地怎么发这样的议论?” “只是见家里人齐全,有感而发罢了。”陆老爷捋了捋胡子,意犹未尽道:“我的子女中,益谦已经成家立业,日后更应踏踏实实做事,切忌眼高手低。与妻子也要互敬互谅,这样才是家庭稳定的根本。佳人、宜人和明夷是女子,若在前清只需要安分待嫁即可。但如今形势不同了,讲求男女平等。我也望你们日后能上进,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就算是对于我和你们母亲一点小小的报答。” 陆老爷身为一家之主,自有其威严。哪怕态度很是和蔼,也足够让满桌的人战战兢兢了。尤其是几个子女,更要表明立场,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这一长篇大论不打紧,可怜陆明夷眼巴巴地盯着桌上那碟翡翠烧卖,始终吃不到嘴里,真真是望眼欲穿。 陆太太心疼女儿,不由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老爷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可也不看看场合,你这样一番演说下来,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太太说得对,是我一时忘形了!”陆良辅被这么一提醒,顿时醒过神来,于是大家继续用餐不提。 陆家祖籍在淮扬,对于吃上头向来是很讲究的,单厨子就请了三个。一个主做中餐,一个主做西餐,还有一个专门从扬州请来的师傅,专做点心。他拿手的翡翠烧卖,双麻酥饼和千层油糕,一向是陆明夷的最爱。 吃到了思念已久的翡翠烧卖,陆明夷走起路来份外有劲,脚都不觉得疼了。刚走到楼梯口,忽听得一个女声道:“陆大公子升迁的命令不日就下来了,怎么倒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难不成是你们科里闹着让你做东,入不敷出了?” 是大嫂的声音,陆明夷忙朝细雨使了个眼色。两人配合默契,当即往杂物房里一闪,听起壁角来。 隔着一道门看不见人,声音倒很清楚,只听陆益谦低声道:“阿婉,你总是这样拿我寻开心。若是我真的入不敷出,可就得委屈你随我一道受穷了。”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有什么法子呢!若你真穷了,以我的学历去给人做个家庭教师还是够格的,到时就换我养你!” 这两夫妻又不是新婚,临出门还要打情骂俏一番。陆明夷禁不住翻了翻白眼,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大哥大嫂感情一向很好,闯过这道命中注定的坎,这一世想必可以厮守到白头了罢! 一阵轻笑过后,黎婉又说:“正经是正经,玩笑是玩笑,你且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了?说不准我还能替你分忧呢!” 这回陆益谦却是实打实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杨次长上回大请客,为着明夷的事全家都没去赴宴。这次眼看我要摘了帽子上的副字,他非补请我们家一次不可。” 杨次长?陆明夷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圈,不就是那位南京来的大员,他居然没事?这回大哥被她中途截了回来,没去接车。也不知道他是没遇到那刺客,还是别的倒霉鬼替他做了挡箭牌。 她这边正惊疑不定,却听黎婉不屑道:“请客哪有作兴补请的,况且他还是你上官。以我看,说得好听是贺你升官,其实是瞄着父亲兜里那点银子才是。这一顿饭吃下来,也不知道要被他化去多少缘。” “虽然知道他的意思,却不好推拒。总理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如今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罢了罢了,”黎婉对这些一贯不热心:“你这些衙门的公务我是不参与意见的,父亲说好便好。那刚才在饭桌上,你怎么不提?” “你没听见父亲说的那番话,平安是福。他老人家心中雪亮,明摆着不想卷入政府内的派系纷争,你说我怎么敢提?”陆益谦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你先上班去。等回来咱们再慢慢想法子罢!” 两人的脚步越行越远,细雨连忙推了推发呆中的陆明夷:“四小姐,大少爷已经走啦,咱们也回房去吧!” 一推之下,她竟是纹丝不动,再细瞧瞧,连眼神都发直了。细雨只得半推半拉地一路把她扯了回去,边走边思忖:小姐最近实在是怪,三不五时就要发一回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陆明夷也在想这个问题。 重生对于陆明夷是场从未想过的奇遇,从睁开眼回到家,到暗中筹谋顺利救下大哥,重新享受亲情,这些都让她沉浸在深深的喜悦中,完全没有余力去想其他事。 但她毕竟不是上辈子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娇小姐了,在底层摸爬滚打除了锻炼她的身体,也赋予了她生存的智慧。 大哥大嫂的这番对话勾起了她不算遥远的一丝记忆,就在福祥里大火的那一天,她曾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陆明夷当时对小皮匠说了谎,那当然不是她表哥送来的,都沦落到棚户区了,还有什么亲戚来往。 那信上只有一行字:“信业银行一案,疑点重重。欲知详情,明日请君一晤。” 这封简短的信曾让陆明夷在一瞬间发生了许多联想,写信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信业银行是陆家最重要的一处产业,也是陆老爷毕生的心血。这样一家在上海数得上名号的银行,只因牵涉到了官司,不上两个月竟宣告破产。 事后想起来,陆明夷也常感到不可思议。但想归想,时过境迁,她一没人证二没物证,连应该找什么人算账,她都不知道。突然冒出的这封信,并没有让她觉得惊喜,反而疑虑重重。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福祥里一场大火烧毁了所有的东西……陆明夷忽然遍体生寒,仿佛暗中有只眼睛一直在窥伺着。 第7章 海上白云 白云观的全称其实应该是海上白云观,与北平的那座白云观作区别,不过为着便利大家还是很有默契地把前头两个字省略了。这座从清末建起来的道观,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也算是香火鼎盛,丝毫不输给城隍庙。 这里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现任的观主,陆少炎。他是世家出身,自幼修行。除了精研道教经典,医术也非常高明,经常给附近的居民赠医施药。因此很得民望,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天师。 说起这位陆天师与陆老爷的交情,是颇有些年头了。白云观能有如今的规模,离不开陆天师的经营,也缺不了陆老爷的帮扶。 因此当他接到陆老爷的信,委婉地表示小女可能被某些东西缠上了,想请他作个法、驱个邪什么的。陆天师的行动是很迅速的,借着下元节水官圣诞就给陆家下了张帖子,请诸位女眷来参加祈福法会。 在陆家,二姨太可以算个无信仰主义者。管什么漫天神佛,只要不妨碍她打牌就行。况且那天她正巧约了人看戏,陆宜人和陆佳人也要作陪。梅姨娘倒是想去,偏偏来了月事不方便。于是,最终赴约的就只有陆太太,大少奶奶和陆明夷。 其实陆明夷本也不想去,她最近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如果前世大哥没有死的话,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又是什么人会从中得益呢? 想了半天,没结果…… 没法子,明夷是家中的老幺,父母兄长对于她最大的期待就是好好读书。除此以外,关于银行或是政府的事是轻易不肯对她讲的。倒也不是歧视,只是在他们看来,她与这些事天然是绝缘的。 最让人气馁的是,此局暂时无解。要是陆明夷敢跑去跟父兄说:陆家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之前就有人想刺杀大哥,银行很快会被人陷害倒闭,最终落得家破人亡,你们赶紧堤防一下吧!那一准是她的好日子先到头,家里就算不把她当疯子限制行动,也要把她当个傻子从此严密看管起来。 思量良久,陆明夷最终给自己定下了十六字的方针:内外夹击,见缝插针,戒急用忍,徐徐图之。 对内,她得尽快提高自己的话语权。只有她说话有分量时,父兄才会重视她的意见。对外,她还有一万块钱存在风门,风字号最擅长的就是情报买卖,日后必有用得上的地方。 陆太太可不知道女儿正打得什么小算盘,跑这一趟主要就是为着她,明夷要是不去那岂不是本末倒置。时辰到了就亲自来揪她的耳朵:“一家子就等你一个,好大的架子!” “哎哎哎……我这就跟您老人家走还不行么!” 被硬拽上汽车的陆明夷独个坐在倒座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妈,你一向是信佛的,什么时候也凑起道家的热闹来?”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要问!”陆太太一见她这个不谙世事的模样就有些犯愁,也不知道陆天师到底灵不灵验。若是不行,恐怕还得请龙华寺的多慈大师出手。 又怕女儿不知道轻重,特意强调道:“陆天师是你父亲的好友,难得人家诚意相请,咱们自然要捧场。待会见到人,你可得放尊敬着些,他是有大道行的人。” 陆明夷表面上笑嘻嘻地应了,心里却暗嗤一声才怪!陆老爷资助白云观已经很多年了,可除了他老人家,其它人从未踏足过半步。就算这回真是卖陆天师的面子,也该阖家前往才算尊敬。可二姨太带着头扫兴,陆太太也随便她们,似乎本身就未把她们考虑在内似的,岂不是可疑。 且不说这边母女俩各有一番心肠,而大少奶奶黎婉明显是误会了什么,轻声问道:“妈,我听说陆天师是位杏林高手,附近百姓多得他的济,还有些人说他是慈航道人转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问得很是微妙,陆明夷心想:这慈航道人就是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了,除了普度众生,还有一项重大的职司就是送子。大嫂与大哥成婚也有五六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难怪急切起来。 陆太太也听明白了儿媳的意思,心里立即活动开了。陆天师的道法如何大家是不大清楚的,但他的医术高明却是有目共睹。既然来了,不妨让他给儿媳一并把把脉,看在老爷的面上,他总不会拒绝吧! “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最近正是时疫多发的时候。等法会结束,便请陆天师替我们几个都看看,也算是防患于未然。”陆太太主意一定,硬是把所有人都扯了进来,也算给儿媳遮掩一二。 黎婉心中很是感激,当即半垂着头含羞应了下来。 金香凑趣道:“这回我可是沾光了,不光能见着天师,还能凭空省下一笔医药费。下次再有这样好事,太太、大少奶奶、四小姐还得继续关照我才是。” 陆太太平时是把金香当左膀右臂的,并不觉得她放肆,而是对着儿媳笑道:“你看这机灵鬼多会说话,好似我平日薄待了她似的。” “四妹娇憨可爱,金香聪明伶俐,都是母亲会调理人的缘故!”黎婉也抿着嘴笑道。经过金香这一插科打诨,车内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不多时就看到了白云观的飞檐。 此处离原来上海县的旧城墙颇近,处处透着古色古香的氛围,与租界大不相同,陆明夷看着很有种亲切感。 正值下元佳节,观门口人头攒动,都是来敬香的善男信女。陆天师一早就遣了小道僮在门口迎候,她们一行人到时,三官殿的解厄法会刚开始。 只见一道长身穿黄袍,戴紫金冠,手持法器在三官大帝前或拜或舞,口中念诵经文。周围香烟袅袅,锣钹阵阵,真是气派不凡。 小道僮事先得过吩咐,在一旁小声解释道:“三官就是天官、地官、水官。水官大帝隶属太清境,乃是由风泽之气和晨浩之精结成,掌管江河水帝万灵之事。每逢十月十五,即来人间,校戒罪福,为人消灾。” 陆太太连连点头:“阿囡,阿婉,快随我一同拜一拜。求水官大帝保佑我陆家家宅平安,人丁兴旺,无病无灾。” 望着上方威严的神像,陆明夷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她在心中默念道:“三官大帝在上,信女蒙昧,稀里糊涂地就过了半辈子。既然苍天恩赐,许了我两世的机会,我必定不辜负这番美意,守住陆家,守住我的家人……” 拜祭完毕,那小僮又一路把女眷们引到了后殿的客堂。黎婉眼看着那一重重殿门斗拱,真是气象不凡,问陆太太道:“听说母亲年轻时在北平住过一阵,不知道西便门外的那座白云观,比之这里如何?” 陆太太还未及答复,只听一个爽朗的男声道:“夫人慈悲,那是长春真人弟子所建的道院,距今已有七百年了,鄙处如何敢比?” 众人赶紧见礼,口称:“陆天师……” 陆观主比陆老爷要年轻一些,今年刚届知天命之年。一身紫色道袍,挽了个单髻,相貌很是儒雅。“不敢当不敢当,叫一声道长即可。” 陆太太自然也要客气一番:“久闻陆天师善心仁厚,经常捐助穷苦百姓,无数人因此得活,天师之号当之无愧。” “不过是尽力而为,况且这里头少不了你们陆家的功德!”陆天师并不居功,又把这顶高帽子送了回来。 就这样彼此寒暄了一阵,分了宾主坐下,陆太太赶紧介绍道:“今天我特意带了儿媳和女儿一同过来拜见,那个穿白色洋装的就是小女。” “哦?”陆天师是知道此行的主因的,凝视向那个女孩看去,目光锐利竟不像五十岁的人。 陆明夷只觉得这道士有些古怪,母亲明明是连着大嫂一块说的,怎么偏就盯上她了呢?虽说一时想不明白,但气势是不能弱的,坦然瞪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了半晌,并不见什么黄纸生烟,风中泣血的异状,陆太太急得手心汗都冒了出来。黎婉则生出些许不满,就算上了年纪无需避嫌,可哪里这样直勾勾盯着未出阁的年轻女子的。 一片紧张的气氛中,陆天师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令嫒天庭饱满,灵台清明,眸如日月,晖晖皎皎;是个有后福的!” 原来是相面啊,至于搞得那么紧张么!陆明夷一口气没提起来,险些把自己给呛着了。 陆太太则又惊又喜,这意思就是阿囡没事了?忍不住追问道:“天师说她有后福,那眼前又如何?” “这孩子的命格极好,前程是不需问的。”天师也不打哑谜,直接下了断语:“她的名字叫明夷,乃是易经中的第三六卦。上地下火,有日没入地,光明受损之意。但天道有常,太阳落下终有升起之日,届时便是一飞冲天,煌煌不可直视。” 这番话陆太太并不全懂,只听女儿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云云,不由大为欣慰。说来奇怪,在来的路上,她对于这个陆天师仍存着七分疑虑。可只交谈了几句后就深觉他是个可信可靠之人。不由要把儿媳的问题,也交给他一并解决了。 妇人之间的事,未出阁的女孩是不宜听的。陆太太便向女儿处略歪了歪头,笑着道:“多谢天师,最近时疫多发,能不能再劳动天师给我们娘几个把把脉?” 陆天师是何等知情解意的人,只这一瞥就知道陆太太有话要说,当即道:“当然可以,不过小姐就不必了,少年人血气旺盛,一看就知道究竟。如果嫌枯坐无聊,我可让小僮带着她四处参观一番,我在此处为太太与少奶奶好生诊脉。” “就按天师的意思办!”陆太太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与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心不过。 第8章 命中注定 多了十几年的人生经验,陆明夷对于母亲和大嫂在闹什么玄虚心知肚明,很识趣地跟着小道僮走了。 掐指算来她在上海住了快两辈子,却是第一次来白云观,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味。那小道僮虽是出家人,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着这样一个漂亮又时髦的小姐,自然很乐意效劳,每每有问必答。两人的对话如能整理一番,也可以取个有趣的标题,叫做一百个为什么。 道家传说中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说既有市井烟火气,又有出世的智慧。一路走一路问,陆明夷把雷祖殿、藏经阁、丘祖殿、救苦殿等逛了个遍。正欲打道回府时,冷不丁发现西北角上还有一处殿阁的琉璃瓦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老毛病又犯了,照旧先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道僮老实答道:“是供奉斗姆元君的玉皇阁,建了好几年了,这几日还在刷漆。你瞧,牌匾还没挂上呢!” 因为还未对信众开放,周围的人极少。陆明夷走近了仔细打量着,比起其他的大殿来,这座玉皇阁的建筑显得尤其不同。门楣上嵌着彩雕,有麻姑献寿,八仙过海等等,都是从神话中衍生而来的故事。 透过未干的窗棂望进去,墙上的壁画用色大胆、栩栩如生,陆明夷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能进去瞧瞧吗?” “行啊,”小道僮异常爽快,把门上的锁轻轻一捅就开了:“里头除了雕塑和灯盏,也没什么旁的东西,仔细别把衣服蹭了漆。” 小心翼翼地跨过包着黄铜的门槛,陆明夷只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墙上,屋顶,房梁,到处都是画。有二十八星宿,有巡海的夜叉,有洞中默诵黄庭的道人,也有云端飞翔的仙娥,乃至世俗中的国王,地主、商贩、樵夫……这些东西掺杂在一块,并不显得突兀,反而透出异样和谐的美感。 “这作画的是位大家!”陆明夷自己不会画画,但鉴赏力还是有的,忍不住赞道。 “这是我们观中一位师兄作的,他年纪老大了,又有些疯癫。观主留他在此原没图什么,他白吃白喝过意不去,因此闲暇时画上两笔。”道僮看惯了,并不当一回事。 “你瞧见那斗姆元君的雕像没?那是十方信众捐的铜元铸造,因为太大了拉不进来。只得将身体部件分开塑好,在殿内再拼接上,整个上海再没有重样的。”小道僮的眉宇间尽是与有荣焉,这倒让陆明夷想起了一桩旧事。 就在大哥出殡后的没几日,报上曾登了个新闻,说上海某地新建的斗姆殿失火,十年的辛苦付之一炬。她当时满腔的愤懑,只觉得老天都是不长眼的,合该劈光烧完了才好。如今想来,该不会就是这处大殿吧? 外头隐隐有人在喊着:“明德…明德……” “我先出去瞧瞧!你在此地别走啊!”小道僮张望两下,就跑了出去。看着这雕梁画栋,明夷忽然生出几分可惜来。 “这么多画,这么多人的心血,就这么烧完了……”陆明夷摇了摇头,她倒有心想帮白云观一把。可一来她不记得准确的日子,说得不一定对。二来就算她说准了,人家也多半要拿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她与陆天师又不沾亲带故,犯不着这样冒风险。 “陆小姐,夫人们准备出发啦,观主请你过去。”没过一会,小道僮明德去而复返,扯着嗓子在门口喊道。 这小懒鬼,多两步都不肯跑。陆明夷最后扫了一眼那异常华美的穹顶和四墙:“马上就来!” 没有人看到,就在他们走后,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斗姆殿那座巨大铜像后转了出来,狭长的凤眼中闪着玩味的光芒:“陆小姐?陆明夷……” 白云观之行对于陆明夷来说只是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别说天师说她命格贵重,前途无量。就算日后能做皇后,对她而言此时最重要的还是家人。 这不,第二天早餐的饭桌上,陆明夷没瞧见父亲,就忍不住问道:“爸爸今天怎么不在?是银行找他吗?” 自打察觉到了那个潜伏在暗中的对手,陆明夷对于家中的异常变动就格外敏感。要知道陆老爷的作息可是十年不变的,陡然更改必然是出了什么问题。 陆太太倒没想那么深,不以为意地回道:“你父亲自然有正事要操心,你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又是这句,对于陆明夷这个心理年龄已经三十好几的人来说,每次被家人当成孩子真是种既甜蜜又痛苦的体验。 倒是陆益谦的一句话解开了她的疑惑:“妈,白云观这次受的损失不小。父亲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不如我下班后也去帮手。” 略考虑了一下,陆太太觉得有理。且不说昨天刚受了人家恩惠,十几年的交情也不是说丢就能丢开的,便道:“也好,你父亲是上年纪的人了,许多事正该让儿子代劳。” 听到白云观三个字,陆明夷心里就是咯噔一下。难不成真是命中注定,那座尚未完工的玉皇阁如前世那样…着火了? 二小姐陆宜人就坐在她身边,见小妹愣愣的,连忙解释道:“明夷你还没看过今天的报纸吧!原来昨天晚上白云观被天雷击中了,消防局连调了三条水龙才总算把火势给控制住。不仅道观损失惨重,周边的民房也有不少遭殃的。父亲听到消息,一早就赶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那么严重?”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陆明夷仍不免大吃一惊,她不记得上辈子有说到波及周围居民啊。 陆益谦见到过来报信的小道僮,知道得更详细些:“听说被雷劈中的是玉皇阁,那座殿阁陆陆续续修了几年,一直没修完,所以也就没装避雷针。昨天晚上的风又大,风借火势,可不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果然,明夷暗自叹息,那座美轮美奂的殿堂还还是沿着命运的轨迹向前滑去,没来得及让世人欣赏到它的真容,就此付之一炬。 “真是造孽!”陆太太忍不住念了声佛,又吩咐儿子:“如今一天冷似一天,没有房子住是不行的。我待会给你开张支票,你顺便拿去给陆天师,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先搭个窝棚买两床棉被,别再出什么事了!” 其他人正是无可无不可,梅姨娘已经先奉承上了:“太太慈悲,那些人可算是遇上活菩萨了!” 一向跟她唱对台戏的二姨太,不甘示弱道:“可不是,咱们大少爷也是孝顺,懂得替父分忧!” 这两人暗中较劲,正给了陆明夷一个机会。她立即向陆太太撒娇道:“我也孝顺啊!妈,要不然我跟着哥哥一块去白云观吧!” “你?你不添乱就不错了!”陆太太隔空点了点她的脑袋:“脚才好了几天,就想着到处去玩!” “我才不是玩呢,只许爸爸和哥哥去帮人,就不许我有这个心?”大义凛然下,陆明夷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想要不被当成小孩子,就得先展示自己的能力。她中学毕业后就一直闲在家中,能有什么作为?像这样赈灾救难的时刻正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陆太太对女儿的心思不说洞若观火,也能算个七八分:“你有心自然很好,也不止在这一桩事上头。要是闲着无聊,不妨先来给我效效力!” “妈能有什么事要我做的?”陆明夷很有几分奇怪地问道。不是她自贬,家里女眷众多。母亲要用人,头一个有大嫂,梅姨娘也是个会来事的,更有金香这样忠心耿耿的丫头,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插手了? 姜是老的辣,只听陆太太不紧不慢道:“怎么没有?你三姐夫今天要来商量过聘礼的事,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帮我誊单子吧!” 这句话引发的效果是极其惊人的,原本一直窝在座位上没精打采的陆佳人,哇地一声就把口中的粥给吐了出来。二姨太心疼女儿,慌忙绕过桌子去扶她,一叠声地问:“怎么了?可是噎着了?翠娥还不赶紧拿温水来!” 只可怜她一片爱女之心却没个好报,陆佳人就像沾着了什么脏东西,一把就甩开了生母的手,瞪着眼往桌上扫了一圈,恨恨地跺脚道:“你们一个个地都想逼死我,还假惺惺地问甚么!” 说罢,捂着脸就跑了,这系列行动真如行云流水。看得陆明夷叹为观止,其他人更是猝不及防。仆妇们原本端茶的端茶,拿手巾的拿手巾,一时也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没规矩!她这是给谁脸色看呢!”陆太太先是一愣,随即把筷子重重地搁在了桌子上。 黎婉是长嫂,这种时候是必须要站出来的。她一边示意丈夫先离席,一边劝慰婆母道:“妈,您别动怒。小女孩到了出阁的时候,总会舍不得娘家,使些小性子是难免的。待我回头好好劝劝她,就没事了。” “是啊是啊,三小姐年轻不懂事,太太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梅姨娘也跟着一块帮腔。 眼看局面就要重新得到控制,僵在原地半晌的二姨太动了。她这一动,直挺挺就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板上那声闷响,让陆明夷光听着都替她感觉疼得慌。 只见她异常利索地在原地磕了个头,高声喊道:“求太太开恩呐!” 第9章 姑爷开会 陆明夷心想,这二姨太与陆佳人可真不愧是亲母女,行动力都是一样超群。万一哪天生计发生困难,还可以去学川剧变脸,正可一展身手。 放眼望去,下人们唯恐惹祸上身,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梅姨娘没料到有这样好戏,看得是兴高采烈。黎婉的脸色则有些铁青。她都出面打圆场了,二姨太这不是当众让她下不来台么。 陆宜人一开始是被吓着了,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去扶生母:“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啊!” 二姨太纹丝不动,只是又磕了个头:“求太太开恩,三小姐的那个未婚夫委实不是良配,求太太跟老爷说说,把婚约解除了吧!” 前世可没闹过这出啊!陆明夷在心中奇道,二姨太不喜欢这个女婿,大家都知道。可上辈子一直磨蹭到陆佳人嫁过去,二姨太也没当众表示过要解除婚约。当然,也可能是她表示了,自己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二姨太这惊天一跪,闹得大家脸上都很不好看,陆太太尤甚,但总算没当场发作,而是先吩咐儿媳:“阿婉,把你二妹、四妹带下去。还有三太太,不是说要陪我念经,先去换件衣服吧!” “是……”黎婉和梅姨娘都不敢多话,当即带着两个小的一起出了餐厅的门。 少看场精彩好戏,梅姨娘兴味索然,扭着小腰先回房去了。而陆宜人有些局促地看着黎婉:“大嫂,我想去瞧瞧三妹……” 黎婉默叹了口气,这可真是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一个爹妈养下来的,既有陆宜人这样木讷的,也有陆佳人那等刁钻的。“去吧,好生劝劝她,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做主,什么轮得到姑娘自己插嘴。你是她姐姐,你的话兴许她能听得进去。” 打发了陆宜人,还剩一个陆明夷。这个嫡亲小姑子可不是好对付的,黎婉审慎地打量着她那副无辜的样子,问道:“你这小东西,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这是什么话,明夷眨着一双扑扇扑扇的大眼睛:“大嫂,你怎么能随便冤枉我呢!” “敢说你没想着偷听?”黎婉不客气地挑起眉,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你跟三妹妹向来不对头,遇见这样的新闻还不扑上去!” 被识破了意图,陆明夷也毫不心虚:“那嫂子是打算让我一个人去,还是陪我一块呀?” 她那张粉嫩小脸,就算做出小人得志的表情来也怪讨人喜欢的,黎婉又好气又好笑,干脆甩手走人:“年轻轻的小姑娘,总惦记着听壁脚,像什么样子!我是管不了你,赶明儿让你哥哥管!” 得了变相的通行证,陆明夷赶紧一溜烟地从厨房跑去备餐室。那是餐厅旁的一个小间,有扇镶玻璃的隔门,最适合偷听偷看了。 陆太太已经把佣人也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二姨太一个。二姨太倒也死心眼,坚持跪在地上。这大冷的天就算有地板,也不那么好受的。 “腊梅,你先起来……”陆太太端坐在位子上,放缓了声音道。陆明夷歪着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二姨太的闺名。 “太太,您今天不答应我,我宁可跪死在这里。”大约是受了女儿的刺激,二姨太的态度异常坚决。 餐厅是公共区域,陆太太就算有心让她吃点教训,也要防着下人笑话:“我倒想做个好人,成全了你们母女。只是这门亲事是老爷亲自定下的,你如今说解就解,把老爷置于何地?” 一抬出陆老爷,二姨太顿时蔫了。她要有本事让老爷做主,也不至于这样低三下四地跪人。 这么一想只觉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着胸口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当年二小姐的婚事就是老太太一手安排,我不敢说一个不字。结果害得宜人成了望门寡,到现在二十多岁了都没个着落哟……” 她倒还挺有理,陆明夷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桩旧案她也听说过,不过版本可不大一样。当年母亲生了大哥后,好几年都没动静。陆老夫人一心想再要个孙子,就硬把贴身伺候的婢女开了脸塞给父亲。可谁知十月怀胎,落地的却是个女儿。 二姨太唯恐失去家中的地位,就提出了娃娃亲的主意,要把女儿许配给陆老夫人娘家侄孙。父亲原本是极力反对的,一是孩子太小看不出秉性,二是那王少爷生下来就体弱,一直就没断过药。奈何陆老夫人偏心娘家,一意要促成这事,父亲实在拗不过她也只好应承了下来。 结果呢,那王少爷好容易成了人,却是又赌又嫖,五毒俱全。这还不算,要成亲了还去喝花酒,跟人抢粉头被打死了,做了足足一个礼拜的社会新闻。 二姨太的哭诉仍在继续:“宜人的事已然如此,怪只怪她命不好。我琢磨着佳人总该有个好归宿吧!可谁知道老爷又给她定了这么一门亲,穷得家里连三担铜都没有。想到她以后的日子,简直就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啊!” “别哭了,腊梅。”陆太太忍不住叹了口气:“都是做娘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想法。从小娇养着的女儿,谁乐意让她嫁个寒士,去过穷困潦倒的日子呢?可老爷的决定,就算是我也不敢违逆的。” 二姨太听着陆太太的口风有些松动,赶紧再接再厉:“太太,这庄明栋真不能嫁呀!我都打听过了,他原本好端端地在大学做着教授,非要多管闲事去举报上峰受贿。不仅丢了工作,如今在圈子中也站不住脚,只能在小学做个教员。他一没房二没地,偏又不会做人。佳人要真与他成了亲,可怎么过活呀!” 陆明夷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母亲是个心软的,二姨太这样放下面子苦苦相求,说不得要多管一回闲事。 果然,只听陆太太道:“也罢,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可怜你一片拳拳爱女的心思。等老爷回来,我就再劝他一劝。可成不成的,我就不知道了,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多谢太太……”二姨太激动地脸都顾不得擦,急急行了个大礼:“此事若成了,腊梅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太太的大恩!” 好容易把人给打发了,陆太太长舒一口气之余又板起了脸来,拿手叩了两下桌子:“可听够了?还不给我滚出来!” 陆明夷一听母亲大人发了话,只能乖乖照办,只是还心有不甘:“妈,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那啊?” “你呀!”陆太太拿手点着女儿的小脑袋,真是恨铁不成钢:“还用猜么,你平时就跟三丫头不对付,这时候还不赶着看她的笑话。” 这说辞跟大嫂是一模一样,弄得明夷直想长叹一声,你们对我的误会实在太深了。她只是想知道,这辈子陆佳人还能不能顺利嫁给庄明栋而已,这点好奇心至于被你们歪曲成这样么。 见女儿低着头可怜兮兮的样子(大雾),陆太太又不忍心了,赶紧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阿囡,这事你别管。你爸也是昏聩了,好端端地非给三丫头挑个穷措大。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庶女呢!” 听这口气,似乎母亲也不大满意庄明栋,明夷试探道:“妈,你真要跟爸爸去说退婚的事呀?” “不然怎么办,今天是下跪,说不得明天就要去跳楼了,岂不是结亲不成反结仇?”陆太太如今是湿手沾了干面粉,甩也甩不脱,谁叫她是当家主母呢! 对于解除婚约,明夷的态度很不乐观。不光是参照前世的结果,也是基于对陆老爷的了解。 “我想,爸爸是不会同意的。听二姨娘的说法,三姐夫是不肯与上峰同流合污才丢了工作。这样气节,爸是最欣赏的。不仅不会退婚,说不定还要再给三姐加些嫁妆,来补贴他们生活。” 陆明夷的原意是不想让陆太太去碰这个钉子,可谁知陆太太误会了,只当是女儿因为三姐的嫁妆丰厚而吃醋,立即安慰道:“阿囡,你跟三丫头不一样,你可是陆家正经的嫡女。除了你爸爸那份,妈的嫁妆也给你留了一大半。到时候都给你陪到莫家去,必然让你风风光光的。” 莫家?不期然地听到了这个词儿,让陆明夷几乎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就这两个字,赛过十个炸雷在耳边打响,直把她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重生了一回,她怎么会忘了这么个人呢? 莫家桢,她现在的未婚夫,上辈子的丈夫,那条亲手把她送进地狱的毒蛇……陆明夷咬牙切齿地想着。 第10章 前世冤家 如果叫陆明夷举出前世最痛恨的三个人,莫家桢铁定是榜上有名,并且名列前茅。这世上有要钱的,有要人的;有图权的,有图名的。偏他打的是财色兼收,名利兼得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无耻之尤。 认真算起来,明夷与这个败类的缘分还要追溯到父母那一辈。他父亲倒是个很受人尊敬的商人,白手创建了家和百货。为人刚正又乐善好施,与陆老爷是很好的朋友。 后来这位莫大先生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陆老爷自然更要照拂几分。给家和的利息一律按最优惠计算,贷款到期也并不催促。 一边顾念生前的情谊,一边想着抱大腿,两家的想法虽不同,但行动上却是不谋而合,因此走动得反比莫先生在世时更加密切。 莫家桢这个人虽然不堪,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有一副好皮囊,又会装样,外人见了总以为是个往大路上走的青年。陆老爷和陆太太也被他蒙在鼓里,视他为子侄。 那时候陆太太总想着替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将上海的名门挑拣了个遍。不是嫌人家环境复杂,就是孩子不够争气。 不知怎的,姓莫的也知晓了此事,便有事没事就来家中献殷勤。他年轻风趣又会说话,陆太太欢喜之余不由认真考虑起这个世侄来。想这家和百货虽有衰落趋势,仍称得上殷实人家,莫家人口又简单,几番考虑后最终替幼女定下了这门婚事。 这个女婿果然没有辜负岳母的期望,陆家败落时其他亲戚都避之唯恐不急,唯有他提着礼物登门,要求在丈人的百日祭内完婚。 陆明夷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想的,莫非真是痰迷了心,脂迷了窍,竟能把他当作好人。也不思量一下,连岳父孝期都等不了的家伙,能是什么好货色!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求婚让陆太太很欣慰。在经历了丧夫丧子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幼女成家。已经卧病在床的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替独生爱女办完了婚事,并把陆家所剩无几的家底都陪送了过去。 单从这点而言,陆明夷的婚事在三姐妹中要算办得最顺利的。丈夫没死没瞎,相貌堂堂,还温柔多金,听起来很完美是不是? 是个p!那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陆明夷每回觉得自己修行的差不多了,只要一翻出莫家这档事仍能把她恨得牙根发痒。 这个男人一边好言好语哄骗她拿嫁妆出来填补亏空,一边在外面花天酒地养女人。等榨干了她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就立刻变了面孔。不仅冷落她,将小妾接进门,连衣食都诸般克扣。堂堂陆家小姐,莫家少奶奶,过得连个佣人都不如。 就这么着还嫌不足,那个姓孙的女人为了坐上主母的位置。竟然趁着她生病虚弱时,对外讹称陆明夷已经病死了,暗地将她卖去了群玉坊。如果不是遇上了红蔷,她的上辈子只怕到二十岁也终结了。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陆明夷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掌掐出了血。望着已经从嫁妆发散到她的婚礼应如何操办的母亲,她轻轻松开了手,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种臭虫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就算在上辈子她不是也替自己报了仇么,更何况是现在。只要姓莫的还敢打她的主意,她就能叫他生不如死。 “妈,说三姐的事呢!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陆明夷拉着母亲的袖子,不依地摇晃着。天真的笑容下,掩盖着一抹寒芒。 陆太太疼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那发丝又浓又密,似上好的黑绸子。不管是梳髻还是戴凤冠,想必都是极好看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办完三丫头的事,自然就轮到你。” 还没等陆明夷作出什么娇羞的表示,金香提着一串纸包点心走了进来:“太太,卫先生到了,我请他在客厅稍坐。这些蟹壳黄酥饼,是他孝敬老爷太太的。” 虽然订婚已经好几年了,但毕竟没有正式结婚,金香这些下人还是没改口叫姑爷,只是称一声先生。 “知道了,”陆太太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深紫色丝绒旗袍,忍不住又对明夷念叨了一句:“也难怪二姨太不满意,我们这样人家,谁见过未来姑爷上门是拎着散装点心的。看这情形,不光是三丫头的嫁妆,恐怕连聘礼都得由我们代办了。老爷不知看上了姓卫的哪一点,太也不靠谱!” 错啦错啦,陆明夷只恨没法子告诉母亲。如果算上她那个无缘的二姐夫在内,陆家三个女婿中最靠谱的恰恰是这位卫姑爷。 那头陆太太正在客厅接待新姑爷,这头的准新娘却是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地一路把亲姊给推出了门外。不仅动手,还外加动口:“陆宜人,你是不是我亲姐姐?妈尚且站在我这头,你倒先劝我认命,凭什么呀!你要觉得那个穷教书的好,你自己去嫁呀!” 陆宜人本就口拙些,又被妹妹这样冤枉,急得眼圈都红了:“这是大事,哪里容得你胡闹,要是父亲知道了……” “就因为是终身大事,才不能任人摆布。”陆佳人才不管这许多,叉着腰抢白道:“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若是不退婚,我宁可去死!” 说罢,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站在楼梯口的陆明夷眨了眨眼睛,陆三小姐姐这回的决心还挺大的么,都闹得要以死明志了。 陆宜人叫亲妹妹吃了一鼻子灰,本就够尴尬了。等一转头发现小妹也在,真是五味杂陈,要笑又笑不出来,整张脸都有些僵:“三妹正在气头上,你别与她计较!” 这火又不是冲着她而发,陆明夷自然没什么可计较的。再者说,一个人非要作死,旁人是怎么拦都拦不住的。 就像陆佳人吧,上辈子虽然没悔婚,嫁给卫明夫后花样也没少出。成天出去跳舞打牌不算,甚至还抽上了大烟。就算这样,卫明夫也一直待她很好。除了薪水尽数上交,从不沾花惹草,陆家败落后还把二姨太接过去与他们同住。 可惜她的好三姐不领情呵,硬生生把自己给作死了…… 陆明夷拿着把大鬃梳对着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边回忆起前世得到陆佳人死讯的那个冬日。 在勉强过了三年安稳日子后,陆佳人终于在百乐门搭上一个豪门公子。她毅然而迅速地同丈夫离了婚,住进了霞飞路的小公馆。可谁料那阔少长得仪表堂堂,却有一爱好,喝醉酒后就打妻骂妾。陆佳人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硬挨了他一记窝心脚,据说是生生疼死在了产床上。 那时陆宜人已经被几个堂叔伯嫁给了一个日本老头做续弦,渺无音讯;而自己则躲在群玉坊苟延残喘。 陆明夷还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连着下了三天的雪。她偶尔翻《晶报》,发现了仁爱医院登的告示:兹有陆姓女子日前于我院过世,望其亲友速来办理手续为盼。下面还附着一张小像,虽然面孔已经浮肿模糊,但陆明夷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久别的三姐。 谁能想到呢,当年曾上过杂志封面的陆家三小姐,手执玫瑰的摩登女郎,竟会落得这么个惨淡下场。 大约是物伤其类吧,红蔷听说这事后竭力劝她去医院看看。不仅慷慨出借了自己的玄狐大毛氅,还替她雇了辆黄包车。 一下车,她就看见了卫明夫。几年不见,这位前姐夫额角多了些皱纹,戴着金丝边眼镜,仍是不理世事的学者模样。一身泛白的藏青长衫,浆洗得很干净。 她尾随他一路到太平间,看见他抚摸着陆佳人冰冷的脸孔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去见你妈!” 陆佳人最后被葬在了安亭,就在生母身边。亏得二姨太死得早,没亲眼看见女儿受罪,对她来说真是桩幸事。陆明夷打听到卫明夫为了买这块坟地,预支了整三年的薪水。 多么讽刺,活着时她从不认为他够资格做自己的丈夫,只想着逃离。但最终,替她收尸的人只有他…… 她就这么边梳边想,直到细雨端了一个汤盅进来还没梳完。“四小姐,这是太太特意嘱咐给你炖的枸杞淮山炖羊肉,这个天气喝最好了。” “都快吃午饭了,先搁着吧!”陆明夷不太喜欢羊肉,立刻找了个借口打入冷宫。 细雨也是个鬼灵精,摆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可太太和卫先生还没谈完呢,午饭怕是要晚一刻钟再开了,要不然趁热先喝了呗?” “有什么好谈的呢!”陆明夷刻意忽略了关于羊肉汤的话题,随手把梳了半天的头发绑了个马尾,耸了耸肩膀:“陆佳人要的东西,卫明夫永远也给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细雨不太明白:“你也觉得卫先生配不上三小姐?” “不,是陆佳人配不上卫明夫!”陆明夷转过脸,极其认真地说道。 第11章 狭路相逢 很久以后,陆明夷还记得那个男人站在医院门口的模样。那样彷徨,如同失伴的孤雁。在福祥里着火前,她还听说过他的消息。彼时的卫明夫已经是知名大学的副校长,可说功成名就,却一直保持着独身。 这世间的缘分有谁能说得清呢,但一想到那个孤冷的背影,陆明夷仍不禁替卫明夫感到惋惜。 这些复杂的情绪,细雨既无从了解,也无从体会:“管他配不配呢,又不关咱们的事。不如来瞧瞧这个!” 陆明夷看她神神秘秘地笑着,突然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大有给她一个惊喜的意思。也就顺势看了过去,原来是两张大光明的戏票。“谁给的?” “莫少爷刚托人送来的,想请小姐下午一起去呢!叫什么《少奶奶的扇子》,听起来就有趣得很。”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明夷沉默了半晌,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他倒是好心情,还想着约我看戏……” “那是自然,”细雨没听出什么不对,反而大加赞成:“小姐和莫少爷可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但凡有什么好事,莫少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了!” 青梅竹马?明夷笑得极为讽刺,那就是个笑话。男女有别,莫家桢又足足比她大了五岁。两个人怎么可能玩得到一块,不过是他哄着自己罢了。 更可笑的是她被虚荣心蒙住了眼,一心觉得未婚夫温存小意,甚至还跑到陆佳人面前炫耀。看来她与这个姐姐确实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傻。 为了分散注意力,陆明夷干脆拿过那个甜白瓷小汤盅。几口热乎乎的汤灌下去,终于把心头火给压住了,她干脆道:“不去,这出戏不好,我不愿意看!” 这一下大出细雨的预料,拿着那票翻来覆去,似乎想看出到底怎么个不好来:“可我听说这戏热门得很,如今轻易都买不着票呢!” “你要是愿意你就去看吧,”陆明夷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调羹搅着汤,一边吩咐道:“我下午要去逛街,你跟妈说一声,让老周替我把车准备好!” 这位小姐心血来潮是经常的事,细雨倒不意外,只觉得这传话的工作很是为难:“太太早上不是说……” 早上是早上,母亲现在正为了二姨太的托付发愁呢,哪还管得了她。陆明夷不耐烦道:“妈是怕我去白云观乱跑,大马路二马路那一带又没被雷劈,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只管去,被驳回了我自个上诉。” 果然,比起使女来,还是陆明夷更了解自个的亲妈。陆太太听说这事后,只嘱咐细雨一块跟着伺候,就再无二话了。 能出去散散心,细雨马上就把那两张戏票抛到了脑后,一上车就兴奋地问道:“小姐,咱们是上百货公司,还是去庄记或是品记?” 这个问题问得是有缘故的,那几家商行与陆家素有来往,看上什么只管报上名字记账即可。要是去百货公司,就得多带些现金,否则还要派人跟着回来结账,怪麻烦的。 陆明夷本来只是想出门躲一躲那姓莫的,并不是存心要买什么,猛听得这么一问,还真有些愣。幸好口袋里还有五十块,若要买一般的衣服鞋袜是尽够了。“那就去百货公司吧,听说先施这一季出了好些新样子。” “晓得了!”司机老周听到小姐吩咐,立刻拔转车头,一路往先施公司而去。 细雨临出门前还用手绢包了一包瓜子,这会儿正好拿出来给小姐分享:“是金贵问挑担小山东买的,可香了。” 饱满的葵花子散落在麻纱手绢上,煞是诱人。陆明夷尝了一颗,果然又香又脆。只觉得心情都轻松不少,便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看来金贵是对你有点意思,否则家里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给你?” “还是小姐呢!尽说混话,下次再有好东西我就一个人藏起来吃。”细雨还没说婆家,一听这话顿时脸上飞起红晕,狠狠地瞪了自家主子一眼。 见她恼了,陆明夷顿时笑得更欢了,拉着她道:“好细雨,是我不对,你千万别生我气。下回记得让金贵买山核桃呀,那个比瓜子好吃!” “小姐!!!” 两个女孩正在后座闹成一团,冷不防一个急刹车,齐齐向前倒去,差点磕着倒座的椅背。 “老周,怎么回事?”陆明夷的反应极快,一手撑着座位,另一只手还顺便把细雨给拽了回来。 老周只顾盯着前头,脸上有些紧张:“四小姐,你们在车上别动,我先去看看!” 陆明夷从车窗望出去,原来是一辆黄包车横在了车头前。有个穿蓝布背心的男子躺在旁边,正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细雨从未见过这样阵仗,紧张地捉住明夷的胳膊不放:“是撞着人了吗?” “没事!”明夷见老周已经去扶起了那个男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先松开,我也下去瞧瞧。” “这怎么行,要去一块去!”一听小姐要下车,细雨立即顾不上害怕了,把手缠得更紧了些。 她俩下来的时候,老周正跟那男子吵得激烈。一个说:“是你先抢了我的道!”一个道:“哪里来的乡下人,通行规矩都不懂!” 此处是个三岔路口,人车都不少。老大一辆汽车堵着,人群不下一会工夫就聚集了起来,指指点点的。 细雨原拉着陆明夷远远站着,瞧了半天后,只见那拉车的分明连块油皮都没磕破,却只顾拉着老周歪缠,同仇敌忾之心顿起。 冲上前指着他就是一顿数落:“看你也是好手好脚的一个人,怎么放着正经营生不做,偏学着人敲竹杠。你刚才说要赔多少?一百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是你这个人值一百,还是你这辆破车值一百?” 细雨这丫头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真吵起架来却一点不输阵,那男人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委屈道:“哪个说我敲竹杠,分明是你们仗势欺负人。我给撞这一下,最少十天半个月出不了车,怎么不该赔?” “哼……”要是真撞伤了还能又吵又闹的吗?早跌在地上起不来了,细雨冷笑一阵:“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既然你说受了伤,这就送你去医院,医药费我们包了。真撞坏了,不要说一百块,就是一千块也照赔给你。小姐,你说是不是?” 眼见把男人说得哑口无言,细雨心中很是得意,正欲向主子寻求支持,却觉背后空荡荡的,不闻半点声响。“小姐?” 再一回头,只见周围都是瞧热闹的,哪里还有陆明夷的影子。 陆明夷又被绑了,说来能在短短一个礼拜内被绑了两回票,也真是难得的人生体验。对方很斯文,并没有使什么暴力手段,只是用了点麻药,药效还不强。等从车上被放下来,陆明夷已经能正常行走说话了。 “不知道尊驾怎么称呼?”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那个男子,陆明夷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这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男人也不算少,但长得这样出色的,一个都没有。 他慵懒地端着一个黑釉银丝兔毫盏,藏青葛云锦长袍上绣着暗金龙纹,显得神秘而尊贵。“我姓盛,陆小姐,幸会!” 陆明夷呼吸声悠长,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显:“既然认得我,看来盛先生并不是随便绑的人。” “准确地说,我见过你,但你不认识我。”神秘男子露出一丝笑意:“陆小姐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普洱。” 就这一笑,看得陆明夷的心跳不由又漏了半拍,她稳了稳神:“喝茶的事且等一等,盛先生既然大费周章请了我来,不妨开门见山。有什么可以效劳,我必不推辞。” “陆小姐爽快,”男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很认真地看着她:“我请你来,是有一桩事想请教。请问,我什么时候会死?” 原来是个疯子!陆明夷忍不住闭了一下眼。这样出类拔萃的皮相,真是糟蹋了。 那男子看着明夷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我没得失心疯……” “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陆明夷有气无力地回着,醉酒的都说自己没醉,哪个疯子又会承认自己疯了呢? “可你好像不大信的样子啊!” “我信啊,当然信!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陆明夷立刻摆出了自己最真诚的表情。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眼下就算他说自己是上帝,说不得她也只好信了。 “陆明夷,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白云观。”男人单手支着下颌,唇边的笑意不减。“你的父亲说你可能惹上了一些脏东西,请陆心棠为你做一次法。但是他失败了,不是因为鬼魅作祟。他说,你的命星不在此处……” 明明没有受到束缚,但陆明夷感觉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无法动弹。男人的讲述还在继续:“后来,我在玉皇阁见过你。你说那里会失火,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要派人来放火么?就因为这点好奇,我在那里蹲了一夜。结果雷火引燃了大殿,我差点没跑出来……” 说起自己昨天差点被烧死的经历,这位盛先生似乎笑得更加欢快了:“但是我很高兴,陆明夷,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也许可以看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命运……” 我错了,陆明夷心想。这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特别危险的疯子。 第12章 一心求死 陆明夷曾想过,像她这样的情况是不是类似于道家的借尸还魂,只不过借的是自己的身体而已。天道有常,也许有一天她会被某位高人抓住,然后把她像妖怪似的钉在柱子上,一把火烧成飞灰。 但是首先,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快到她没能再为陆家多做一点事。其次,来的不是个高人,而是个俊美得一塌糊涂的疯子。这个疯子暂时没想烧他,不过她的回答如果不能令他满意,可能就不好说了。 “怎么样,陆小姐,我还能活多久呢?”现在那个疯子就坐在她对面,用一种可以说是彬彬有礼的态度询问道。 “盛先生,以我看您确实病得不轻,但会不会危及到性命,眼下还真不好说。”陆明夷也非常诚恳地回答着。 只见一个生得眉目如画,一个长相甜美可人,就双方的态度而言,搬到外交场合也是无懈可击的。若不是环境诡异了些,实在可以入诗入画。 男子歪着头想了想:“看来陆小姐是一心把我当作精神病患来对待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恶意,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愿意洗耳恭听!”她不想听也没法子啊,要不是估摸着自己打不过他,陆明夷早就动手了。 轻呷了一口茶,男子开始了他的故事:“从前有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家中有兄弟二人。他们是一母同胞,从小感情就特别好。长大后,哥哥继承了家业,弟弟就成为了他最得力也最可靠的帮手。可是后来,哥哥发生了意外,死了。” 故事才开了个头就开始死人,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陆明夷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个家族也不能没有领头人。所幸哥哥留下过遗嘱,由他的长子继承家中一切,如果长子夭折,就是次子继承,循序而下。如果他的儿子都死了,就由弟弟来继承。” 豪门争产这一套陆明夷是看得多了,叔强侄弱就是祸患的开端:“莫非是那个弟弟还是家中其他人不服分配,要上法院打官司?” “不,全家人都同意遵照遗嘱执行。”男子的回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看来这世间还是有不为财帛动心之人。 “那不就结了,”陆明夷摊了摊手:“兄友弟恭,终究是一家人,能不伤和气还是不伤和气为好。” “问题在于,哥哥的长子突然也死了。”将茶杯摆回了桌子上,男子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条麻纱帕子擦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简直像个钢琴家。 “……” “就像一个诅咒,或者说是一场瘟疫,家族的子嗣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原因也是各种各样。大家都感到异常恐慌,但是没人知道,应该怎样停止这场灾难。” 原本以为是本家庭伦理小说,如今倒成了一本侦探悬疑小说,明夷的胃口被吊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啊,男子微微一笑:“就在这片恐怖的气氛中,却有一个孩子幸运地活了下来。他的母亲是个外室,从没进过大宅门。要是他的兄弟们活着,他也不可能被接纳。但正是他兄弟的不幸,倒成了他的幸运。他从母亲身边被带走,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可那个诅咒并没有因此放过他,这些年来,虽然他本人一再逃过了死神的魔掌,但身边的人就没那么走运了。母亲,奶娘,从小的玩伴,眼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死去,那个孩子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只有他的死亡才能终结一切。” 故事终于说完了,男子点头致意道:“所以,你愿意满足这个不幸的人一点小小的好奇吗?他到底何时才能解脱呢?” 重新活过一回后,陆明夷对于许多事情都有了新的看法。六合之内,无所不有,诅咒什么的也许都是切实存在的。 但对于这个故事,陆明夷的看法是:“这不是明摆着还是为了争财产么!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出息,不想着报仇,老琢磨自己什么时候死干嘛?” 似乎是没料到陆明夷能说出这番话来,男子愣了一愣,随即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虽说目前是肉票的身份,陆明夷还偏想抬一下这个杠:“虽然我不是很聪明,可这事情不外乎就几种可能。第一,你知道家里有鬼,但不知道谁想害死你。第二,你知道是谁想害死你,但你实力不够,无法反扑。第三,你知道是谁想害死你,但你顾念情分不想还手。” 明夷扳着指头,越说越是起劲:“喂…我说你也是想得太多了吧!找不到仇人就去查啊,实力不够就想法子拉人入伙,就算想害死你的是你的亲人,但恩归恩,仇归仇,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寻死觅活有什么用?” “我母亲曾经说过,天下无不了之局,家破人亡也好,房倒屋塌也罢,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我一直都记着她的话,再怎么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死。唯有活着,才能报恩;也只有活着,才能报仇。”陆明夷笑得很灿烂,她曾经去过地狱,所以人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叫她畏惧。 男人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似乎也有些动容,半晌没说话。明夷满心祈祷他能再多愣一会,她方才暗自查看过地形,就在靠门的位置有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只要拿到武器,她就有把握至少打趴下两个。 可惜她这美梦刚做到了一半,后半段就有人替她实现了。明夷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木棍从门口飞到了对面男子的脑袋上,没吭半声,人就软倒在了沙发上。在他身后,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子冲着陆明夷笑了笑,露出了两排白牙。 在那一瞬间,陆明夷想起了许多事。莫非是这倒霉鬼家里派的杀手到了,还是他雇的人反水,想黑吃黑…… 但在看清楚来人的长相之后,她很快镇定了下来,站起身来拱手道:“魏五爷?” “不敢当这一声!”黑衣男子也赶紧回礼道:“喊一声魏五就是给我面子了,不过,咱们之前似乎并没有碰过面?” 大意了……陆明夷心里咯噔了一声,魏五比起前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上少了些风霜。她几乎没加考虑就脱口而出,却忘了此时他们该是素不相识的人。 “我猜的,”陆四小姐歪着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信口胡扯道:“在上海这块地面上,五爷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魏五尚未来得及搭腔,黄毛已经兴冲冲地冒了出来:“没想到我五哥这么有名,都传到外头去了!” 经这一打岔,话题自然也没法继续了,陆明夷暗自庆幸。而魏五则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敲了个毛栗子:“外面的人都处理了?” “一帮小混混,五哥放心!”黄毛得瑟地抖着腿,不出意外地在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眼看他们一班人三两下就把事情给解决了,陆明夷还有个疑惑不解:“可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事确实是巧了,魏五连忙解释道:“黄毛在街上看见你被人捂着嘴带上了一辆汽车,他暗中跟过来看准了地址,就回去搬了救兵。今天我正在分堂,就带着老刀、疤脸他们过来了。” “就是,这帮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没跟我们风门打过招呼就敢开张绑人,忒不懂规矩!”黄毛自觉立了一功,得意地翘着拇指道:“陆小姐你别担心,以后再有事,你就招呼一声,兄弟们随叫随到!” 自打在陆明夷这里发了笔小财,大家对她的印象极好,收拾个把混混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今天的事实在幸苦诸位兄弟了,大恩不言谢!”陆明夷郑重地向周围行了一礼:“外头那些混混听凭处置,沙发上这人却是有些身份的,且留下让我与他谈谈。此外,还要再劳驾帮忙通知一下我家司机,到此地来接我。” 黄毛抢先道:“我看见你家的使女原地找了你一阵,后来往大马路的方向去了。放心,我一会就帮你去找!” 这群人虽然混迹社会底层,被人当作脚下的烂泥看待,却实在是仗义。陆明夷感动之余,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塞给魏五:“辛苦诸位,这点钱请大家晚上吃席!” 魏五的眼略一扫就看出那叠票子至少有五十块,赶紧推拒道:“不成,上次已是偏了你的,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呢?” 陆明夷却坚决不肯收回来:“一回是一回的事,这次各位救我于危难,我不说当牛做马,还一桌席是最基本的礼数。若说这是买命钱,不但是看低了自己,也把你们看得忒低了。大家说是不是?” 江湖人最看重一个面子,陆明夷这番话说得漂亮,这帮人虽辛苦一趟却觉脸上有光,自然个个叫好。 魏五想到此事众人都出了力,手上的动作也就放缓了:“那也用不了这许多,鸿运楼一桌上等的白汤排翅席不过十五块。” 如今的陆明夷可不是两眼一抹黑不解市情的大小姐了,帮派中人平时什么样子最清楚不过,笑道:“你们难道是只吃菜的人,加上几瓶三星白兰地,也就盘干碗尽了。” 这一下又戳中了这群酒鬼的心事,更觉得没白替她出头,个个只顾着嚷:“陆小姐英明!” 众意难违,魏五只得把钱收了起来:“那我们就先走了,上回的一万块钱已经投到了鸿运绸缎庄上。不瞒你说,那间店当初的本钱不过两千块。如今正要扩充店面大干一场,有机会时还请陆小姐去瞧瞧。” 留下这笔钱的时候,陆明夷只是考虑万一陆家还是没能保住,多少为孤儿寡母留下点防身钱。如今她的计划却变了,入股风门的绸缎庄不仅能拉进她与魏五的关系,也在外头留下了一个据点,正和她的心意。 “再好不过,说不定我还能帮忙拉点生意呢!” 第13章 绝妙的点子 盛继唐昏迷的时间不算长,也多亏魏五那一棍子用的是巧劲,若是实打实地敲在了颈椎上,恐怕就不是晕一会那么简单了。 “你醒了?”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陆四小姐装模作样地端着茶杯,对绑成麻花的盛先生作威作福了:“醒了就好,我也是讲道理的人。虽说你绑架我是桩大错,严格点说是犯罪。但看在你身世凄惨,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也可以理解。不如我们都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从此各不相干。” 考虑到这位先生的顽固程度,陆明夷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啦,你要是还想不开,非追着问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我添麻烦,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这栋房子到处都是蜘蛛网,只有咱们坐的地方还能看,应该是空置了许久的。我要是在大门上把锁,只消关你个七八日,也就饿死了。盛先生觉得怎么样?” 于情于理,陆明夷觉得自己说得都够到位了,这家伙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自己也不必再客气。 盛继唐倒是不负所望,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这番演说,很干脆地承认道:“这次是我做得差了,让小姐受了场虚惊,在这先给你陪个不是!” 男子态度骤然这么一变,陆明夷还怪不适应的,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方才还寻死觅活,只是被打了一棍就想得这样明白?” “不然怎样呢,等你拿棍子再给我脑袋开个洞吗?”盛继唐被困得像个毛毛虫一样被丢在沙发上,难得的是就算这样狼狈依然掩不住他一身贵气。“陆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自然该识趣一些。” 还挺能屈能伸的,陆明夷不知从哪找出了一根小马鞭在掌心敲了几下,啧啧道:“我本来打算若你再执迷不悟,就上点手段好好开导你。没曾想你这么快就改邪归正了,怪没意思的。” 那盛继唐也是个妙人,立即听出了话里头的意思,慷慨表示:“你要觉得没出气,打我几鞭子也行。” “那多不合适,你虽然绑了我来,却也没动过手啊!”陆明夷嘴里推辞着,但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只见她走到沙发前蹲了下来,与盛继唐四目相对,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再说,这样一张脸,要是有什么损伤,该有多少人心疼呢!” 说罢,手指径直沿着脖子滑了下去。两人挨得最近时,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正当气氛逐渐转向暧昧,陆明夷手指微微一动,藏着的刀片已经把他胸前的麻绳给划成了两截。“所以咱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的好。” “是我失敬了,不知道小姐还有这样的好身手。”终于获得自由,盛继唐没有夺路而逃也没有试图还击。而是不慌不忙地解开了身上散落的绳子,冲那个刚才打算揍他一顿的凶手行了个礼。 “雕虫小技,遇上真正的高手是派不上用场的。”这还是她上辈子学到的,陆明夷调皮地打了个响指,两只手如花般绽开,掌心空空如也。“那咱们就此别过了!” 眼看陆四小姐一派潇洒地向门口走去,盛继唐忽然有些说不清的感受浮上心头:“且慢……” 这男人空长了副好皮囊,做事却婆婆妈妈的,陆明夷板着脸转过身来:“怎么?盛先生真想试试鞭子的滋味?” “这次是我鲁莽了,欠你一份人情。”盛继唐倚着掉了一半漆的破门框,认真道:“日后如果有事,你可以来巨籁达路盛公馆找我。” 陆明夷听得出对方是很诚恳的,只是这样艳丽如罂粟又反复无常的男人,她自觉招惹不起。“就凭你?绑票都绑了个半吊子,还是省省罢!” 这一战是里子面子都赢回来了,带着几分嚣张气焰的陆四小姐刚走到门弄堂口,就见一道人影风一般扑将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硬扛下这一扑的陆明夷只觉得自己险些被撞出了内伤。被绑了半天没伤着半点,临出门倒差点趴下了。 “小姐,你跑哪里去了?可把我和老周给吓死了!”细雨一边哭一边松开怀抱,把陆明夷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你没有受伤吧?怎么就跑到闸北来了……” “没事没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陆小姐深感家丑不可外扬,要教育丫鬟也得挑个僻静地:“咱们先上车再说!” “好,老周就在前头等着……”细雨胡乱抹了把眼睛,正要扶主子过去,却在一瞬间愣住了。 陆明夷都不用回头,一看她的表情就是屋里那位大爷出来了。盛公子一路招摇过市,吸引了万千女性的目光。直到消失在街角,还有人在痴痴凝望。 细雨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人是谁呀?” “不认识,路过的吧!”这可真是个妖孽阿,陆明夷一边在心中感慨,一边拽着自己的傻丫鬟上了车。 细雨傻归傻,性子却很拧,一上车又开始追问起小姐失踪的事。不就编瞎话么,比编花篮简单多了,陆明夷信口就来:“就在你们跟那个车夫吵架的时候,有小偷扒了我的钱袋,我发现后一路追着他跑,跑着跑着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那来找我们报信的又是谁?那黄毛看着可不像好人。”细雨将信将疑地问道,那时候她和老周都急疯了,要不是那人信誓旦旦,她就该去找巡捕了。 “大概是个小混混吧,人倒不错。我没力气去找你们,就把身上的零钱都给了他,让他帮忙跑个腿。这下可好,本来是出来买东西的,倒成了散财童子了。”钱是真花了,陆明夷脸上的表情也是真肉疼。 细雨一下就信了,还反过来安慰她:“钱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小姐你下次可不能再干这么吓人的事情了,否则我肯定不能再跟着你出门。” “啰嗦……”陆明夷特意板起了脸:“回去就跟妈说我们遇上了碰瓷的,被人讹了钱,其他的事都别提,知道吗?” 细雨和老周身上也担着干系,既然小姐这么说了,自然纷纷答应不提。 一路回到陆家大宅已经快五点了,陆明夷本以为会迎来陆太太的一顿数落,谁料倒是吃了顿闭门羹。餐厅和大厅都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不见。“眼看就快要吃晚饭了,家里人都跑哪去了?” “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细雨的效率极其出色,陆明夷刚回房间换了件居家的灰绿色小袄,她就带着新出炉的消息回来了。 “小姐,大新闻!”这丫头找金香听了一肚子八卦,兴奋得满脸红光:“原来趁咱们出去的时候,二姨太又跟老爷大闹了一场。听说老爷气得狠了,一个人在书房坐到现在。二姨太要寻死,太太和大少奶奶正劝呢。厨房不知道怎么办,就一直拖着没开饭。” 这可真称得上是新闻了,陆明夷也不由大吃了一惊:“二姨娘居然敢跟父亲吵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细雨一向看不上二姨太的做派,欺软怕硬,明明自己也是做使女出身的,倒比谁都会捏主子款,当即撇了撇嘴道:“还不是为了三小姐的婚事!” 这倒有可能,但陆明夷再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不至于啊,就算父亲坚决不同意退婚。有妈在旁边打圆场,怎么会闹得这样不可开交。” “还不是二姨太出的好主意!”细雨很有包打听的天分,当即幸灾乐祸地解释道:“她说老爷偏心,耽误了二小姐不算,又来害三小姐。横竖那个穷措大,呃…卫先生,只是想跟陆家攀亲,那倒不如把二小姐嫁过去算了。” 陆明夷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等把这桩事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不由站起来赞道:“没看出来啊,二姨娘还真有几分天才。” 细雨不知就里,只当小姐是在讥讽她,也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就算我们穷人家,也知道好女不二嫁的道理。二小姐是可怜,可哪有许了人家妹妹,倒拿姐姐充数的,难怪老爷生那么大的气。” 夜幕悄悄降临,看着窗外头的街灯逐一亮起,陆明夷拿定了主意:“细雨,我三姐在干嘛呢?” “三小姐?”细雨不防会问到这上头,想了想才道:“应该还把自己关在房里吧!早前二小姐想去劝来着,可不料被二姨太扯到了自己身上,也就顾不上了。” 陆明夷轻叩了两下玫瑰绒沙发椅的扶手,露出一丝神秘笑容:“那不是连午饭都没吃么?是可怜!你去厨房替我拿些黄油饼干、核桃酥什么的,我得去安慰安慰三姐才是。” “四小姐,你该不是……” “别多话,快去!”陆明夷知道细雨八成是误会自己想借机去嘲笑陆佳人,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二姨太这天马行空的一招,气倒了父亲,气哭了二姐,却给了她一个绝妙的灵感。 凭什么陆宜人就不能嫁给卫明夫呢? 第14章 偷梁换柱 陆家的三个女婿中,王大少是个真小人,莫家桢是个伪君子,唯有卫明夫,从头到尾,坦坦荡荡。陆老爷挑女婿的眼光,实在比陆老夫人和陆太太都要强出一大截。 但就是这位人品最好的姑爷,最终却落得人到中年孑然一身,不禁让陆明夷感到非常不平。卫明夫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娶了陆佳人,任他百般努力都讨好不了妻子,不是他不够好,而是他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那么,换一个呢?这个念头刚从陆明夷的脑子里冒出来,就开始生根发芽,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比起生命在于折腾的陆佳人来,陆宜人可算是听天由命的典型。面对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未婚夫,她认命。王大少死了祖母让她守寡,她也认命。被叔伯许给老头做填房,她依旧认命。 她虽然也受过新式教育,但从骨子里仍是个旧式女子。宁可循规蹈矩地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也不敢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一个柔顺又毫无主见的女人,也许正需要卫明夫这样性格刚烈的人做丈夫。陆明夷越盘算越觉得有道理,而且这件事如果运作得好,大可以把姓莫的也一并解决了,堪称一箭双雕。 她正想得美滋滋的,只听对面一阵碎瓷声,陆佳人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四妹妹来找我,就是为了在我房里发呆吗?还是想看看我的狼狈相?如今看也看到了,要笑就笑,装什么好人!” 陆佳人的心情比起窗外的天气还要阴沉几分,吵了吵了,闹也闹了,二姨太都要去上吊了,陆老爷依旧不肯松口。 偏偏陆明夷这个死丫头又打着慰问她的旗号上门,她本来想着吵上一架也算出气了。可这丫头居然一声不吭地坐了半晌,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里,让她气上加气。 陆佳人素来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这一点跟她斗了半辈子的陆明夷最清楚了。所以她的目标是很清晰的,嫁入豪门过好日子。人生短暂,女人的青春更短,她要尽情享受。只可惜运气不好,几番折腾还是落空了。 正因为了解她,所以陆明夷的开场白很是简单:“我知道你想和卫先生解除婚约,也知道你想找个殷实人家。如果你肯听我的,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陆佳人简直就跟听到一场笑话似的,满脸的不可思议:“你别害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装模作样,不知道打的什么歪主意!” 她这个反应完全在陆明夷的预计之内,所以她也不废话:“你看莫家桢怎么样?可配得上你?” 陆佳人的表情越发警惕起来,还掺杂着几分复杂:“你胡言乱语什么,要是叫父亲听到了我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是心虚是什么,陆明夷有些无聊地想着。她这个三姐打小就喜欢看小说,多是翩翩公子看上风尘佳人那种桥段。莫家桢长得俊俏,又温柔多金,几乎完美吻合了她的幻想。再加上还是死对头的未婚夫,要说陆佳人暗地里没想过把他抢过去,估计连她自己也不信。 “你不用胡思乱想,坦白说吧,我一点也不喜欢莫家桢!”陆明夷冷笑了两声,信手拿起桌上的黄油饼干丢进嘴里,像嚼着仇人的骨头。 陆佳人在一旁看着,莫名地后背有些发凉:“你…你……喜不喜欢他,关我什么事。就算你不喜欢,家里也不会同意让我嫁给他的。” 还算有自知之明,陆明夷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好整以暇道:“所以你才需要我的帮忙,我有法子,可以让你顺利解除婚约,嫁给莫家桢。你干不干?”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陆明夷一边欣赏着床边挂着的日本风铃,一边又拿起了一片饼干。她不用看,也知道三姐此时的表情必然很纠结。 就像身体里有两个小人在对峙,一个说不能相信她,她从小跟你做对,现在一定又是想法来害你。另一个则说怕什么,反正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万一她真的有法子呢? 好一会儿,陆佳人没什么底气的声音才响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这样帮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的好处就是可以跟莫家桢退婚呐!” 陆明夷轻轻拨动着风铃上紫色的花蕊,碰撞出一串悦耳的音符。“不怕告诉你,其实我早就想退婚了,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借口。你知道我妈一向疼我,要是我肯豁出去寻死觅活的,她肯定也是会答应,可不免伤了她老人家的心。正好你对莫家桢有点意思,不如成全了你,这样我也就能彻底摆脱他了。” 这世上固然有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但大多数情况下,真话还是更能打动人。陆四小姐这番话出自肺腑,字字真心,陆佳人听得都快傻了:“莫家少爷怎么说也跟你一块长大的,他长得又好又有钱,又迁就你,到底哪一点不好?让你嫌弃成这样。” “因为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陆明夷骤然转过身,声色俱厉。她决定再给三姐一次机会,依靠男人并不算什么过错。但有些男人可以靠,有些却是会要命的。 “莫家桢就像现在外面卖的柑子,看起来金黄诱人,可那是在药水里泡过的。别说吃口怎么样,咽下去可能就得送医院。” 陆明夷的嘴角明明弯着,可眸子中却透出冷冽的光芒:“家和百货就是个空壳,他之所以娶我,就是想借机从爸爸那里捞好处,维持莫家表面的风光。假如陆家破了产,你看他不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毕竟是我姐姐,我也犯不着坑你,你要是后悔那就此打住。卫明夫虽说穷了些,可人品比姓莫的不知道强出多少倍,婚后让二姨娘多补贴你们一些,也可以过上惬意的小日子。” 陆佳人被她突然的翻脸给吓了一跳,目光中不免透着游移。如果她早前还怀疑陆明夷别有用心,现在倒是完全相信了。墙上的秒针不疾不徐地走了一圈,陆三小姐咬了咬牙:“怎么干?你说给我听听。” “真要干?”陆明夷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没曾想她的决心倒下得快。 陆佳人也不是傻子,略一参详就知道明夷没必要骗她,但她绝不肯就这样嫁给一个穷教书匠,就算莫家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家再落魄不至于短了儿媳的那一份。更何况你说了,莫少爷有求于我们家,只要陆家不倒,他就不敢亏待我。我愿意赌一赌,就算输了也是我的命。四妹你放心,只要你助我达成愿望。以后你要有什么事,我也一定会倾尽全力来帮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去城隍庙赌咒,有违誓言就叫我一生一世头疼!” 纵有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陆明夷尽了自己的本份,自然不会再多事。“好,那你就先做出个认命的样子来,劝二姨娘也别闹了,叫大家放松了戒备。等过两日,我再通知你具体怎么做。” “好……” 陆明夷并不是空口白话骗她三姐,她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陆家和莫家都会出席的重要场合。要算计莫家桢其实是桩很简单的事,他要栽就栽在一个色字上头。上辈子,她就是这么收拾了他。 可如今她还不打算赶尽杀绝,不是心慈手软,而是眼下敌人尚藏在暗处,很多事情都不分明。她很想知道,在陆家破产这件事上,莫家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爸,我这里有个宴会的邀约,要请您老人家定夺一二。”这一日刚吃罢晚饭,趁着家里人都在,陆益谦亲自拿出一张大红洒金的请柬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陆老爷。 陆老爷素来有饭后饮一小杯白兰地的习惯,正喝得高兴时顺手接过来一看,眉头不免皱了起来。陆太太一早得了儿媳妇的暗示,故意打岔道:“你在政府的差事是当得越发好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应酬都来麻烦你老子。” 陆益谦苦笑道:“妈说的哪里话,是财政部的杨次长。上回咱们答应去人家的接风宴,为了小妹的事,全家都失了约。人家定了这个礼拜天再请一回客,帖子都给我了,总不好意思不答应吧!” “哦,是这样!”陆太太趁机用眼角瞥了下老头子:“既然咱们失礼在前,确实该弥补一下,这次赴宴就给他包份大礼吧!” 陆老爷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搁,冷哼了声:“我的好太太,你可知道这杨次长想要什么礼?不是你那一两百大洋能打发的!” 他这一变了脸色,大家都有些害怕,默默低头不语。唯有陆明夷露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哥,我听说上一次国际饭店的宴会可好玩了,还请了一班日本杂技表演,不知道这回怎么样?” 陆益谦得了个台阶,大大松了口气:“杨次长这回特意借了顾家花园设宴,你还没去过吧!那是请美国设计师建造的,房屋精致是不必说了。最难得的是花园,中西合璧,很得江南园林的精髓。” “爸,那你可得带我去开开眼界呀!”陆明夷一听,立即跑到父亲身边撒娇打滚。 陆老爷被她弄得简直没办法,只好板着脸道:“你这孩子,尽想着出去玩。上回乱跑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这怎么能一样?”旁人都怕陆老爷,唯有陆明夷仗着自己年幼得宠,从来不把他的脸色放心上。“人家是请了我们全家一块,能出什么问题。再说了,上回答应得好好的,也是因为我才没去成。学校从小都教导我们人无信不立,您可不能带头做个坏榜样啊!” 眼见女儿一路攻城拔寨,陆太太立即帮腔道:“这回你就不如女儿有理了,人家怎么说也是谦儿的上官,你多少得给几分薄面吧!” “爸,要不然就去打个转也行。杨次长已经发了话,您老人家要再不肯赏光,他只好上家里请您来了!”陆益谦觑着父亲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论起耍赖,陆明夷最在行了,几乎要把陆老爷的一只袖子给扯将下来:“爸爸,去嘛去嘛!” 妻子儿女这一通狂轰乱炸,弄得老爷子也是没法子了:“我又没说一定不肯……” 陆四小姐是多机灵的一个人,当即接口道:“那就全家一起去咯!” 面对餐桌上诸多带着希翼的目光,陆老爷也只得默认了。陆太太满意之余,招呼二姨太和三姨太去房里挑衣裳。陆益谦在桌下悄悄给妻子作了个揖,而陆明夷与陆佳人在不经意间相视一笑。 没有人想到,一场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第15章 花团锦簇 陆大少爷早早把这回宴客的名单拿了回来,阵容一点也不比上回次,海上名流几乎一网打尽。陆太太是个要面子的,不由得就把它当作了一件郑重的事来办。不仅开箱翻出不少衣服料子,还吩咐金香早饭后去喊个梳头娘姨来,准备换个新发型。 “喊什么梳头娘姨,我来给妈梳就好了!”陆明夷一听这话,当即自告奋勇道。 可惜不光陆太太以为这孩子没睡醒说胡话,大少奶奶和姨太太们也都当作一件笑谈。尤其是二姨太,简直笑得花枝乱颤:“我说四小姐,瞧您这双纤纤玉手,恐怕连梳子都没亲自拿过几回,还是趁早给那些穷苦人留条活路吧!” 要说这是好话吧,明明透着鄙视的意思,要说这是坏话吧,似乎又在夸自个。陆明夷看着二姨太那张喜滋滋的脸,也是有些不解。 家里那么多丫鬟,怎么祖母偏偏挑了她让父亲收房。论长相,只能赞一声有福气。论脑子,要不是陆太太容让,早就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前两日还闹着要寻死,一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默默叹了口气,陆明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确实生得漂亮。指甲修得长短合宜,如落樱的花瓣。任谁看了,都不会说这是双干活的手,但是…… “世上的事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陆明夷扬起下巴,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让人看了就欢喜。 “妈是想梳个什么发髻?要说如今外头是流行螺髻的,不过我始终觉得轻浮了一点。像妈这样的贵妇人,顶好是梳爱司髻。比圆髻活泼,又不失身份。” 饭厅伺候的几个老妈子都没想到,四小姐说起这些头上的学问竟然如数家珍。二姨太有些讪讪地,装着擦嘴的模样。梅姨娘同样拿手绢掩着嘴,却是在偷笑。什么都要多两句嘴,活该吃瘪。 大少奶奶知道婆婆一向偏心这个小姑子,连忙打着圆场:“听四妹说得头头是道,我也好奇起来了。妈你就让她试试。就算梳得不好,也是她一片孝心呢!” “妈,你看大嫂也说话了,你就让我试试嘛!” 明夷一祭出撒娇的本领,陆太太简直就拿她没有法子。“小祖宗,这可是正经事。我要是被人指指点点,也是坍你的台呀!” 什么叫嘴角抹蜜,什么叫连哄带骗,陆明夷眼下就是了。只见她就跟扭股糖似的黏着陆太太不放,一边把人往房间推:“赴宴还早着呢!你且试试我的手艺。我保证,到时就算有人指点,那也是嫉妒你年轻漂亮,有个好女儿……” 俗话说,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陆明夷前世就是凭着这手梳头的本事,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攒出了一间店面钱,自然不同凡响。 一样的爱司髻,经过陆明夷的一双巧手,线条圆润又挺刮,横看侧看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拿陈妈的话说:“四小姐这手梳头的本事,外头请十个娘姨都比不上。” 这话其实不太中听,哪家好端端的千金小姐,要跟帮佣比个高下的。可陆太太看着鎏金百合镜中自己焕然一新的模样,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哪里还有功夫挑剔这些。 拉着女儿的手就是一通摩挲:“我家阿囡哪能这样聪明,更难得是对我这份心,学了什么新鲜玩意都想着我。” 陆太太这么一说,大少奶奶和两位姨太太自然也要跟着凑趣。把陆四小姐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她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趁着脑子还没被迷魂汤罐晕,陆明夷赶紧撒娇道:“我替妈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可有什么奖励没有?” “阿囡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凤肝龙胆,妈也给你弄了来。”陆太太正是欢喜的时候,自然漫天许愿。 她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陆明夷心中早就计划好了,笑眯眯地道:“那妈给我做件新旗袍呀,我还想要件大衣!” 几件衣裳能值多少钱,陆太太是全不放在眼里的,只是疼爱地将明夷搂在怀里:“侬个小娘,怕是早就想好了要拉着我给你当钱袋使吧?” 这做女儿的也是光棍,敲竹杠敲得理直气壮,只撒娇卖痴道:“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好好好……”被宝贝女儿拉着袖子一通晃,陆太太的心都要化了:“金香叫老周把车开出来,再跟厨房说一声,今天中午我们娘俩就在外头吃了。” 一听到在外面吃饭,陆明夷的眼睛也亮了,不顾嫂子姨娘们都在,先嚷了一声:“我要吃鲜得来的排骨年糕。” “小馋猫!”陆太太不禁点了点她的鼻子,一堆女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简单收拾了一番,带着金香和细语,陆家母女兴兴头头地出发了。陆太太满心想着怎么打扮女儿,陆明夷则另有一番计较:“妈,庄记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东西,一点新意都没有。我听说南市有间鸿运绸缎庄不错,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陆太太一贯是女儿怎么说怎么好,当即吩咐汽车往南市开去。鸿运绸缎庄就在小东门,紧挨着宝庆银楼。四开间的门脸,生意看着倒还挺红火。 一进门,一个青衣小伙计就殷勤地凑了上来:“太太小姐想看些什么?敝店最近来了好些新货,有巴黎印花缎,印度呢子,还有双宫、春绉。二位若是有空的话不妨到雅间坐一坐,喝杯茶,我给你们拿样品来慢慢地挑选。” “你倒挺会揽生意的,那就把新货都拿出来看一看罢!要是有好的皮统子,也尽管拿出来。”陆太太喜欢有眼色的人,既然那小伙计机灵,她也不在乎多给些生意。 这样的口气一听就是当家太太,那伙计心知来了大主顾,越发周到了,一路引着两人上了二楼。 陆明夷跟在母亲后头,留心打量周围,发现好些地方的油漆还很新,果然是新扩充的。一进门,先看见一对雕花太师椅,还有专门挂外套的架子和展示面料的挂板。桌上摆着四碟鲜干果子,有瓜子,奶油核桃,花旗橘子和暹罗文旦。 甫一落座,明夷先在心中赞了一声好!要知道有钱的客人是不会嫌货贵的,嫌的是与旁人吵吵嚷嚷地挤作一堆,显不出自己的身份来。 把人请到楼上来慢慢看货,所费的不过是几杯茶水,几碟子点心干果,但做成的金额可就不是楼下可比的了。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看来自己误打误撞,倒是投资了一处有潜力的产业。 斟完茶水,小伙计又抱上来好几卷料子,一一在挂板上展示给陆太太看。“这是塔夫绸,新到了藕色和香槟色两种,做裙子或长衫都极好。这是电印绸,您看看这颜色,从朱红慢慢过渡到绛紫,若是掐上金丝绒边做一件旗袍,可真是美极了。再有这巴黎毛呢……” 陆太太今天心情极好,这里招待得又妥帖。那伙计每报一样,她都点头,直剪了有七八件。又拿了皮货来,其中有两件玄狐的皮统子,溜光水滑。一口气吹上去,毛就像波浪一样起伏,连陆明夷都看住了。 “这两件皮统子正可以做件大衣,不是我吹嘘,去年有位太太出到三百块都觅不着这样的皮子呢!” 陆太太特意戴上了老花眼镜,摸了两下后也点头道:“是好东西!阿囡,你也来瞧瞧,不是说想做大衣么?” 小伙计正窃喜又要做成一笔大买卖,一个红衣女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这两件皮子我要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大家一时都愣住了。那小伙计眨巴眨巴眼,硬是扯出个笑脸来:“这位客人,这位太太正看货呢,您这样不大合适吧!” “什么合不合适的?”只见那红衣女子满脸的诧异:“你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这东西既然没出手,难道我给钱,你不卖给我?” 这叫什么话,还没个先来后到了?陆太太立时板起了脸,也不理会她,直接吩咐伙计:“这狐皮我要了,连前面的料子给我一块包好。” 红衣女子也不甘示弱,白眼差点翻出天际:“哎哟喂,这是欺负我们小门小户口袋里没钱呐?明明是我先说的,也好意思跟着下手抢。”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下小伙计可是切实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统共就这两张狐皮,只够做一件大衣的,偏偏两边又各不相让,这可怎么是好! 而陆明夷却是在那女子出现的瞬间就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你来我往地吵了三轮半,才上去拉住了母亲的衣摆。“妈,算了,这两张皮统子就让给人家吧!” “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陆太太也是被拱起了火,本来可有可无的东西,现在还非买不可了。 陆明夷是做女儿的,知道陆太太最是吃软不吃硬,赶忙轻声细语地劝慰道:“我们是在看货不假,但又没说定要买。论起决断来,人家确实快了一筹。再说我刚才已经看中了一张西藏獭皮领,配这玄狐皮像什么样子呢,还不如买金绿印花呢的好。” “这位小姐倒是通情达理!”那红衣女子一听这说话,立时满面喜色:“还不赶紧给我包起来!” 小伙计来回观察了一遍,摸摸鼻子只得照办。徒留下陆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女儿的额角:“你呀,就是心肠软。那样不讲理的人,你客气,她只有当福气。” “妈,我是真不喜欢那块皮子,无所谓客不客气的。正好省下钱来,不如你再替我挑一套搭配的首饰呀……” 哄起母亲来,陆明夷可谓是驾轻就熟。陆太太没一会儿就忘记了这段不愉快,结完了衣料钱,又拉着女儿兴冲冲地去了品记洋行。 而陆明夷一边挑着首饰花样,心里却只惦记着刚才与那红衣女子的一面之缘。真没想到啊,她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红蔷…… 第16章 顾府夜宴 红蔷没有姓,但只要在群玉坊提起这个名字,没人不知道的。她是长三堂子中最红的姑娘,好几个有实力的大老倌都是她屋内常客,因此众人都捧她作花国大总统。 一个是交际花,一个千金小姐,她与陆明夷原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可因为陆家的败落,这两人的命运偏偏缠绕在了一起。 陆明夷至今还记得发了好几天高烧,最终在长三堂子醒来时的绝望。那时的她,没有姓名,没有亲人,没有家。面对老鸨娘的冷嘲热讽,帮闲的动手动脚,脑子里终日想的唯有一个死字而已。 关键时刻,是红蔷甩出了一百大洋身价钱,将她收作身边的细作娘姨。所谓的细作娘姨,只负责保管衣裳首饰,为姑娘梳头之类的轻巧工作,陆明夷一手梳头的手艺就是从这里学到的。 事后她曾经问过红蔷,为什么要救她。红蔷却说看她那个娇滴滴的模样就知道干不了什么活,偏又有股清高劲头,就当买个猫儿逗着玩了。 红蔷就是这样的人,陆明夷带着微笑回想着。虽然说话尖刻,脾气不好,但心底却有片难得的柔软,有些像古时候的侠义女子。 “不就一条珍珠项圈么,看你这爱不释手的模样。”母亲带着戏谑地嗓音在耳边响起,陆明夷终于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史派克是品记的大班,与陆家做了多年生意了,因此陆家母女一进门就是他亲自出面招待。此时听陆太太这么一说,当即笑着道:“四小姐好眼光,这珠子是从日本新运来的。别看没有豌豆大,光泽却是一等一的,难得的是价钱也便宜,才一千块。” 陆明夷将那珠链在手上绕了三圈,只见白色的珠子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果然煞是好看。 陆太太撇了撇嘴:“还说呢!上回买你一只火油钻,也是吹得人间少有。结果去钱太太家打麻将,转眼就看到个差不多的。” “这可实在是巧了,”史派克赶紧赔罪道:“您那钻戒原是一对,有一只在香港就被钱太太的内侄买走了。” “那这珠链呢?不会又弄个双胞胎出来罢!”陆太太仍不依不饶,这些东西上她是舍得花钱的,却不能花了钱又叫人比了下去。 史派克苦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三:“全上海也只有这三条,再多也变不出来了。您瞧这玫瑰搭扣,反面还能刻名字呢!” 陆太太还未及说话,明夷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道光芒,抢先抱住了她的胳膊:“妈,那不如我们把这三条珠链都买下来,正好我们三姐妹一人一条。” 对于庶女们,陆太太平时是不肯苛待的,可也不曾送过这样贵重的东西,闻言不免犹豫了一下。 陆明夷又说:“眼看礼拜天就是杨次长的宴会,到时我们姐妹穿一样款式的长衫,再配上珠链,一看就是一家子,可多体面。” 这体面二字算是说中了陆太太的心事,她又想到那天莫家也要参加的,万不能让亲家小瞧了,便点了点头:“罢了,就当提前给二丫头三丫头准备嫁妆了。” 一下做成了三千块的生意,史派克高兴之余立即叫了店内的金匠来,当场把陆家三姐妹的名字分别刻在了搭扣上,再用深蓝色天鹅绒盒子仔细包装妥当。 这一回陆太太出门,可说是满载而归。从大少奶奶到两位姨太太,每人一件衣料。三位小姐除了料子外,更有一条珠链。 “小姐们也大了,该有些戴得出去的东西!”陆太太边分配东西,边淡淡地说道。这对二姨太可真是天降的喜事,她的手头是长年闹亏空,别说给女儿们各买一条珠链,就是单买一条都恐慌。自然好话跟不要钱一样,成篓成筐地往外倒。 两个女孩也是喜自不禁,纷纷向太太道谢不提。大少奶奶是长嫂,当初的聘礼中诸般物事齐全,自然不屑于嫉妒小姑们子。唯有三姨太看着眼热心跳,打定了主意要越发巴结太太才好。 待到赴宴这一日,裁缝紧着送来了新衣服,照着四小姐的意思在腰上掐了两分,长度正遮住膝盖。 三个女孩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穿上修身的葛云锦旗袍,脖子上戴着一色的珍珠项圈,新鲜得就像刚出水的小葱。刚迈进顾家花园的敞厅,就收到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哎哟,陆家不愧是世代官宦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也是格外出色,陆太太实在是好福气!”钱太太娘家也是苏州人,和陆太太的交情极好,两人刚一碰面就称赞上了。 陆太太心中得意,脸上却还要做谦逊状:“都不懂事得很,天天叫我操心。哪像你家香伶,陪着女婿出使日本,家里家外一把抓,那才是能干人。” “你急什么?刚才我还见你未来女婿呢,真是一表人才,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钱太太把手上的扇子遥遥一指,两人俱是笑得心照不宣。 顾家花园内一共有三处房屋,自从分家后,二房与三房都搬了出去,因此颇有空余,时常借给亲朋好友设宴。 杨次长这次的手面极阔,包了临湖的一整栋楼。按照西方的模式,将餐桌排成一个大大的马蹄型,全部用新鲜的玫瑰来装饰。穿着米色西服的侍者穿梭于人群中,银质托盘上摆放有鸡尾酒和小蛋糕。 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是小团体交际。陆老爷自有商界的朋友,陆大少则要应酬政界的同僚,陆太太就有她的太太团。 而顺着钱太太扇子指出的方向,可见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正聊得热火朝天。如今讲究社交公开,因此大家也把那套男女授受不清的老思想抛在了脑后。彼此互相引荐,原本不认识的也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莫家桢在这其中要算一个积极分子,他本就生得体面,今天穿了一身格子呢礼服,配同色的帽子,口袋里还插着一枝红玫瑰,实在是个时髦少年。 陆家三姐妹入场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姓夏的电影明星谈论巴黎的天气。待看见了陆明夷后,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艳。 算来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这个未婚妻了,本来想借着看戏的机会顺便哄哄她,谁知她却失约了。他又新结识了一位交际场上的名媛,自然无暇光顾陆府。没曾想一段时日没见,陆明夷却是大变样了。 一身掐着素白牙边的绯红色葛云锦旗袍,就如同天边晚霞的颜色,合体的裁剪尤其显得腰身纤细,一头乌发用缎带系成法式发辫,胸前的珠圈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越发莹润可人。 这番变化落在莫家桢眼中只觉新鲜无比,赶紧向身边的女朋友告了声罪,迎了上去。“明夷妹妹,许久不见了!” 陆佳人正与陆明夷在一处,听了这话便有意无意地插了一句:“莫家阿哥好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多久没走动了呢!”说罢,眼睛朝他转了一转,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一瞥端的是风流妩媚,不由得叫莫家桢心头一跳。陆明夷生得是好看,却有些稚气未脱。陆佳人却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女人的姿态了,一举一动都吸引无数视线。“佳人妹妹越□□亮了!” 陆明夷在一边冷眼旁观,有理由相信他这句赞美完全是出自真心。然而莫家桢好色不假,却还不至于到昏头的地步。就算陆佳人是昭君在世,西子重生,只要拿不出大笔嫁妆,他是绝不会列入妻室考虑的。 所以,她们得帮他一把! “家桢哥哥最近在忙什么呢?上回你约我看戏,我没去,不会生我的气了吧!”陆明夷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家桢在一瞬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然而转念一想,估计她只是随便问的,便用极温和的口吻道:“你知道的,我无非忙些生意场上的事,繁琐得狠。上回的戏票没能提前与你约好,实在对不住。听说大舞台新上了不少美国片子,不如咱们下回一同去看电影,佳人妹妹也一块。” 陆佳人与四妹换了个眼神,当即抢着答道:“当然没问题,我一向最喜欢看电影了。不知道家桢哥哥喜欢哪个明星?” 这话题正中莫家桢的下怀,两人当即讨论起来,从电影明星一直说到国外的风光。莫家桢也曾经在国外待过,虽然于学业方面没什么建树,吃喝玩乐倒是懂得不少。 陆佳人听得是心醉神迷,她崇拜的目光也给予了莫家桢极大的虚荣感受,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威士忌。 见时机差不多了,陆明夷便故意撞了一下三姐的胳膊,她今晚穿了双高跟尖头鞋,自然是站不稳的,顺势就倒向了莫家桢怀中。除了美人恩,还附赠了整杯红酒,把莫少爷一件簇新的格子呢西服绘成一幅斑斓画作。 “哎呀,这可怎么办?”莫家桢喝得有些上头,倒是陆佳人先叫了一声,幸而他们三人是在大厅的角落,又有个一人多高的大花瓶遮挡,没什么人留意。 陆明夷先是投去了警告的一眼,口中只道:“红酒一旦干了可就擦不掉了,赶紧先去化妆室罢!” 莫家桢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看,就要往外走。陆明夷赶紧说:“家桢哥哥喝得多了,三姐你扶他一下!” “那你呢?”陆佳人赶紧遵命办理,还不忘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声。 计划是她定的,陆明夷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借口:“我去喊一下他家的听差,回头就来找你们!” “好……” 眼看着陆佳人费劲地扶着莫家桢,一路避开人群沿着后廊走去,陆明夷的唇边出现了一丝由衷的笑意。她早就打听过了,今晚的乐队更衣室就设在后廊,等散场的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陆四小姐好算计呀!”正当她得意时,有一个男人从落地窗的紫色天鹅绒窗帘后缓缓走了出来。 第17章 多情的人儿成双对 那个男人没有穿西装,一身黑色纺绸长衫绣着银色的麒麟暗纹,襟口别着一只金壳打簧表,下面还缀着两只翡翠梗,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是的,陆明夷想了半天,仍然只能用雍容华贵来形容这个男子:“盛先生做事怎么总是藏头露尾的,躲在帘子背后偷听也太不高明了罢!” 外头的舞乐已经开始了,唯有这个小角落寂寂无声。盛继唐倒不反驳,手中把玩着那只打簧表道:“陆小姐帮着姊妹算计自己未婚夫的行径,想来确实比我要高明一些。” 只这一句话,就把陆明夷气了个倒仰,只得抢白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上回已经说了就当咱们不认识,各走一边,这才没几日又冒出来了。你不是说欠我人情吗?那就麻烦你离我远些,免得沾了晦气。” 这个神秘的盛先生神出鬼没,行事诡异,陆明夷到现在也摸不清他的来路,为求安全还是早日溜之大吉的好。谁料转瞬之间,方才还籍籍无名的小角落又迎来了两位客人。 一个穿着金丝绒旗袍的卷发女子正挽着个外国男子打外面经过,不经意瞧见了陆明夷,顿时把眼睛瞪得老大:“密斯陆?是你吗?” 陆明夷和盛继唐同时朝外面看去,那位小姐一副惊喜的模样,跑过来就抱住了陆明夷,直把后者惊了个目瞪口呆。“哦,真的是你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抱完了不算,她还转头招呼那外国人道:“达令,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西华女中同学,密斯陆呀!读书的时候,我俩坐同桌呢!” 亏得这一句,陆明夷才总算想起了这个冒失鬼的身份来:“密斯齐,你在第二学期不就举家迁往天津了吗?怎么又回上海来了?” 密斯齐的闺命叫齐珍珍,父亲也在政府任事。她们曾经做过一年同桌,后来因她父亲升迁搬走,就断了联系,料不到居然能在这里碰上。 齐珍珍的性子很活泼,不光有问必答,而且还买一赠一:“哎呀,我父母还在天津呢,我跟着丈夫刚搬来上海不久。对了,还没给你介绍呢!这就是我的新婚夫婿,詹姆斯,他是个法国人,在大马路的杜兰商行做事,以后你要有什么需要可得优先考虑我们家哟!” 她那位金发碧眼的丈夫中文倒是很好,热情地招呼道:“密斯陆,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你好……”陆明夷刚觉得整个相识的过程快得让人有些猝不及防,齐小姐又把眼睛转到了盛继唐身上,其中不乏惊艳:“这一位……” 陆明夷不光是脸僵了,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孤身一人和男子在靠窗的角落密谈,而她其实除了对方的姓氏之外,其他都一无所知,这该怎么向人解释才好! 幸好,也不需要她解释了。詹姆斯早已经热情地伸出了手:“哦,密斯脱盛,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你!” “杜兰先生,你的生意还好吗?”盛继唐矜贵地点了下头,匆匆与他的手交握一下就松开了。 按理这是不太礼貌的,詹姆斯却似受宠若惊一般回答道:“哦,当然,托上帝的福,一切都好!我和达令是应她叔父的邀请来参加聚会的,这可真是一场盛举啊!我敢说,在法兰西也找不到这么多可爱的女孩。当然,我的达令永远是玫瑰园中最美的那一朵!” 齐小姐与丈夫的感情显然很好,说着这里,詹姆斯就执起妻子的手吻了一下,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陆明夷眼看着琴瑟和鸣的一幕,只觉得无比尴尬。拖她这位好同学的福,这个小角落开始变得惹人注意起来。有好几双好奇的眼睛都在往这里看,她要是再不脱身,可能就很难撇清她与盛先生之间的关系了。 詹姆斯虽然是个外国人,但感情无疑比他妻子细腻很多。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陆明夷的尴尬,并把它曲解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哦,两位是不是有话要谈,我们实在不该这样打扰的,都是我的达令见到朋友太激动了……” “不不……”盛继唐也被逼得不得不出面解释了:“事实上,我正打算请陆小姐跳一支舞,你们……” “哦,很遗憾我们就不一起了。事实上,我们刚跳完了整支华尔兹,达令的脚都有些吃不消了。”詹姆斯耸了耸肩,抢着回答道:“你们请吧,我刚听到porunacabeza响起了,那可是首好曲子啊!” “好……”该说的话都已经被詹姆斯说完了,盛继唐只好朝陆四小姐伸出了手:“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吗?” 面对六只充满着期望的眼睛,陆明夷能说什么呢?只能笑着答道:“当然,毫无问题!” 宴会刚过半程,华丽的水晶灯下,一对对青年男女正相拥在一块翩翩起舞。华丽的裙裾,冒着气泡的香槟,还有太太小姐们颈上腕间的光芒,织成了光怪陆离的梦境。盛继唐与陆明夷悄悄加入其中,就如在大海中投入了一枚小石子。 耳边是悠扬的乐声,眼前的男人眸子幽深如子夜,陆明夷有片刻感到恍惚,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你是谁?”陆明夷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个答案。 男人并没有让她猜测太久,他的声音很低,但在音乐中显得格外清晰:“盛继唐……” 这并不是陆明夷想要的答案,她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你是什么人?商人,政客,或者是投机者。” 这个问题显然让男人觉得很有趣:“之前为什么不问?” 男人的舞步很华丽,显然是个中高手。陆明夷随着他的步伐而转动,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是因为之前我以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你就算是大总统也跟我没关系。” 男人也笑了起来:“那你现在问了,是觉得我们今后还会再见面吗?” “虽然有些晦气,但我确实有这样的预感。”在原地转了个圈,陆明夷的背几乎贴着他的胸膛,两人明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有一种奇异默契感。 “呵呵呵呵……” 背后传来轻微的颤动,耳边能感受到灼热的呼吸,陆明夷忽然有些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手指相扣,轻移慢动,两人再度恢复了相对的姿势,男子的笑容很是耐人寻味:“我在想,你未婚夫和你姐姐现在该抱在一块了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捉奸?” “关你什么事?”陆明夷只觉得脸上升起了红晕,也不知道是因为周围太热,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别扭。 “或者,这一曲奏完就会有结果了是吗?”男子并没有介意她的态度,只是自顾自道:“青年男女在乐队的更衣室偷情,然后被撞个正着。这么幼稚的计划,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比你绑架我还幼稚吗?”总算找到个机会,陆明夷毫不吝啬地反击。所有改变世界的阴谋归根结底都幼稚,计策不在乎老不老套,管用就行。 盛继唐看上去还真地认真了考虑了一下:“现在想想,是挺幼稚的,不过那有什么关系。至少借这个机会,让我知道你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你的预见只限于某些事情上,我说得对吗?” 可怕的洞察力!陆明夷脸上仍带着笑意,心里却提起了一万分的警惕:“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且让我们走着看吧!”不知不觉,乐声已经停下了。盛继唐收回手,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如果估计的没错,再过三十秒就会想起尖叫声。这个表送给你,好好出演下半场!” 陆明夷皱眉凝视着被硬塞到手中的金表,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踪影。他就如黑夜中的一道烟雾,于天亮前消失得一干二净。 “啊……”一道女子的高声尖叫划破了大厅中欢愉的气氛,镶着钻石的表盘,秒针刚刚走了半圈,下半场果然开始了。 陆明夷被带过去的时候,现场已经打扫过了。主人家很善解人意,支开了所有不相干的对象,只留下陆莫两家。 一片嘈杂的背景下,她善尽着一个不谙世事大小姐的本分,睁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老爷脸色铁青,陆太太攥着帕子的手直发抖,莫家太太完全不知所措,陆益谦夫妇和陆宜人则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莫家桢醉眼迷离,而陆佳人则衣衫不整地哀哀哭泣。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陆明夷只觉得自己脸上的天真无邪再坚持下去都要变味了,不得不又补了一句:“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回家吧!我看家桢哥哥醉得挺厉害的,该早点休息才是。” 这句话却俨然成了冲锋的号角,只见陆太太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什么家桢哥哥,你哪来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哥哥?” 第18章 一场闹剧 陆太太实在是开了一个好头,从态度到言语都充分表达了她对莫家的鄙视与不屑,陆明夷觉得自己都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但这样一来,却有人不依了,莫太太就跟被人点了穴似的一下跳了起来:“亲家母,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话呢?” “怎么说话?我已经算客气了,你看看眼下的情形,可别让我再说出什么好的来!”在大部分时候,陆太太都是个菩萨样的人物。可一旦涉及到陆明夷,那就是触了她的逆鳞,动她的心肝,半步都不肯让的。 莫太太心里恨急了儿子不争气,可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的亲骨肉,怎么能容许外人践踏。冲上去抱着莫家桢就是一通哭:“我的儿,这是谁这么狠心来算计你?生生要毁了你的名声和前途,真是杀人不用刀啊!” 哭了几声后,见莫家桢还是迷迷糊糊的,莫太太又哭起了亡夫:“老爷啊,你这个狠心的。怎么去得那么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哟! “照你的说法,倒是我陆家陷害你儿子咯!”陆老爷碍着朋友的情分不好说话,陆太太简直快被气乐了。“难不成是我家女儿把你这人高马大的儿子灌醉了硬绑来这房间的?也是她把自己的衣襟扯开,让大家看笑话的?名声,前途……我们佳人也是说了婆家的,这样的脏水她会往自己头上泼吗?” 莫太太柳眉一竖,冷笑了两声:“这也说不定,就算是家桢不对在先,可没听过哪个好姑娘会和未来妹夫钻化妆间的?” 这句话实在毒辣,把陆太太噎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也顾不得莫太太了,只管指着陆佳人怒喝道:“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可不管两位太太说什么,陆佳人都只是低头垂泪,并不回话。陆太太被气得整个人都在原地打晃,吓得大少奶奶赶紧去扶:“三妹妹,你赶紧说话呀,有什么事自有家里人替你做主!” 说话,这种时候有什么好说的,说清楚了那不就没戏唱了。陆明夷也装着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去拉着陆太太的手:“妈,大嫂,你们别逼三姐了。我看她眼神都发愣,该不会想不开吧?” 这句话正提醒了陆佳人,眼下莫家桢稀里糊涂的,时机可以说是再好不过。只要她想法子咬死了此事,那以后就可顺风顺水了。 思量既定,她立刻换上了一脸哀伤而坚定的表情:“父亲,母亲,女儿不孝,给陆家丢人了。出了这事,我再无脸面活在世上,你们就当少生了一个女儿吧!” 说完,就在一片惊呼声中,猛地朝墙边的柜子撞去。 “三姐……”陆明夷是其中反应最快的一个,立即撒开手朝她跌下的地方冲去。陆佳人为了嫁入莫家也真是拼命,那一撞毫不含糊,额角破了个大口子。她一边用手把血抹开,让伤势看起来更严重一些,边惊慌失措地喊着:“三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陆宜人本也跑了来,可一见四妹满手的血,腿先软了。陆大少爷也大吃了一惊:“这丫头怎么这么傻,快叫救护车呀!” “不行……”这一声却是两位太太异口同声喊出来的。 陆太太虽然气极了,但脑子是很清楚的,赶紧对着陆老爷道:“今晚我们陆家已经坍足了台,这么多双眼盯着,不到明天整个上海滩的名流都要知道这事。再叫救护车,不是送上门让小报瞎写嘛!不如赶紧带三丫头回去,叫姜医生来看。” “三姐…三姐……”陆明夷听了这话,连忙又喊了几声。她的声音听来很是凄凉,本就害怕的陆宜人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陆益谦夫妇也不知道该拉谁,该劝谁,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个乱局中,一直默不作声的陆老爷终于开了口:“明夷先拿帕子给你三姐按着伤口,益谦去叫车来,黎婉把宜人扶起来!” 他一开口,话虽不多却句句在点子上,大家就如找到了主心骨,马上按他的意思/操/办起来。 叮嘱完儿女,陆老爷转向了莫太太:“今日事不论谁是谁非,到此为止罢!看在我们两家相交几十年的份上,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才好。” 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再提了,莫太太喜色还没来得及上脸,陆老爷接着说道:“从前关于小儿女的婚事,有过一些口头的约定,如今看来实在是孟浪,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提了。” 这下可是要了莫太太的命了,只见她活像被人卡住了脖子,期期艾艾地说:“亲家老爷,这……” “亲家这两字对于你我来讲不大合适,往后还是称一声姓氏的好。”陆老爷见长子已经一路小跑回来,便吩咐妻女道:“三丫头的伤势要紧,咱们这就走罢!” “亲家老爷且慢!”莫太太能在一堆虎视眈眈的亲戚中保住自己与儿子的产业,也算是个女中豪杰,只是对于儿子过分宠溺而已。她知道今天陆家人迈出了这个门槛,儿子与四小姐的婚事就彻底完蛋了。 其他不提,单百货公司欠着信业银行的款项,陆老爷都不需要派人来催缴,只要按着正常的利息,他们的银根立即就要吃紧。更别说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知道自家与信业银行联姻不成,必然来落井下石,到时候她们母子的处境可就不妙了。 想清楚了这点,莫太太也是能屈能伸,当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哎哟……亲家老爷,亲家太太,你们可千万多包涵一二。我是叫这逆子给气糊涂了,哪能灌了二两黄汤就这样胡来呢!等他一醒,我必押着他上门请罪的。我们两家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不能断在这个逆子手上呀!” 陆太太毫不客气地回道:“莫太太,我家老爷已经说了,亲家二字可千万不敢当!若不是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你以为今天的事能这样算了?都是有身份的人,咱们还是互相留点颜面的好!” 这话是说得明明白白,换作旁人,此时也就打了退堂鼓。偏这莫太太是个不认命的,她知道与四小姐的婚约再不能说什么,转眼瞥见奄奄被架着的陆宜人,顿时又有一计上心来:“儿子不争气,我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带累了三小姐。从来这世上男女的事情最难说明白。三小姐与我儿共处一室,纵容清清白白,只怕外人的一张嘴也不会放过他们!” 纵然陆明夷早就算到了这一幕,仍然被莫太太的无耻给深深震撼了。先是撇清关系,等陆老爷发话婚约作废,就退而求其次,想把儿子和陆佳人凑作一堆。她的好三姐,真是给自己挑了个好婆家啊! 就算陆老爷轻易不管小儿女的事,也这番说辞气得横眉怒目。陆太太和大少爷等原本有些疑心陆佳人自导自演的,此时也个个都同仇敌忾起来。 莫太太也很精明,知道陆太太不会为一介庶女出头,便接着叹道:“其他都罢了,我就是可怜四小姐。二小姐就是丧了未婚夫,婚事至今都为难。要是三小姐再被人说长道短的,那时节旁人嘴里嚼的只有陆家闺女,哪还分什么排行啊!亲家太太,你说是也不是?” 说得太是了,若不是与莫家有仇,陆明夷简直想给莫太太鼓鼓掌。这位八成是读过孙子兵法吧,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陆太太的七寸就是自己这个女儿。 在场的诸人也都反应了过来,要做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莫家是老鼠,而陆明夷是玉瓶。没有为了打个老鼠伤了玉瓶的道理,可要给老鼠纳贡求和,那也真是够窝囊的了。 “老爷……”陆太太一脸为难地看向了陆老爷。 大事抵定,陆明夷悄悄地捏了一下她三姐的手。就冲着母亲这份爱女之心,父亲也是拗不过她的,剩下的不过就是讨价还价罢了! 陆家一行人出门时,正遇上杨次长在前院送客。那位客人一袭黑色长衫,汽车也是黑色的,若不是衣角的银色暗纹闪烁,几乎要隐没在夜色中。 杨次长怎么说也是政府要员,平时待人接物不说目空一切,至少也有些端着的。但此时的他却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 大约是不想引人注目,那位神秘的黑衣男子上车前摆了摆手道:“就到这吧,不必送了……” 然而他可以随便,杨次长却不敢造次,仍恭恭敬敬地道:“九爷好走,明日下官亲自到巨籁达路拜访。” 虽然自家还有一堆事没处理完,但这个男子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陆家的大少奶奶忍不住轻声问丈夫:“连杨次长都要让他七分,到底是什么人?” 上海这地界藏龙卧虎,多的是有来历的人,陆益谦摇摇头:“我也不认得,多半不是政界人士,怕是哪位公子!” 在他们身后,陆明夷捏紧了口袋里的那只打簧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九爷?居然是他…… 第19章 上海皇帝 回到陆家大宅后,姜医师早已经在门厅等候。二姨太见到陆佳人满头是血地从车上被扶下来,当场就瘫在了地上。 “女儿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一家子出门唯独你就成了这个样子。要是你有个万一,为娘也不活了!”处理伤口的时候,二姨太就哭闹个不休,等送走了姜医师仍是如此,翠娥在旁边劝了好几回都没能劝住。 陆太太这一晚本就被闹得心烦气躁,又听着二姨太句句指桑骂槐,不由火气更盛,一巴掌就拍在了桌上。“三丫头还没死呢,你在这里哭的什么丧!非得三丫头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个做娘的才高兴是不是?” 二姨太一向是吃硬不吃软,对她略好一些就蹬鼻子上脸,等板起面孔她自己倒先老实了:“太太,我就是心疼三小姐。女孩子的脸是头一等大事,万一破了相,成亲的时候可怎么是好?” 说到成亲,陆太太又是一阵恶心,以往真看不出莫家是这等人,居然借着阿囡做文章逼着自家松口。亏得不是将阿囡嫁过去,否则她是死都闭不上眼的。 当即冷笑着发了话:“这点你不需担心了,之前不是打死不嫁卫明夫吗?此事我已经跟老爷谈妥了,那头婚约取消,另给三丫头寻良人。” “当真?”二姨太乍闻这个消息,立即高兴了起来。虽然女儿受了点苦,可只要能不嫁穷措大,那苦就没白受。否则真嫁过去,那是要吃一世苦的。 “难道我没事消遣你玩么?”陆太太不悦地瞟了她一眼:“不妨告诉你,这个人选我和老爷都找好了,便是家和百货的少东家,不算辱没了三丫头吧!” 家和百货……那不就是莫家吗?二姨太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险些给砸晕了,只觉得脚底轻飘飘的,比看见陆佳人受伤时更甚。 莫家与陆家是世交,家底又厚,人口又简单。那位少爷她也见过的,长得一表人才,这样一门好亲事就这样到手了?二姨太简直不敢相信,连回话都结巴了:“太…太太,真的要把三小姐配给莫少爷吗?可…可是之前,不是说定与四小姐……” 话一出口,陆太太的脸就黑了,二姨太也后悔了。河滩捡着狗头金,往家里藏起就是,还巴巴地问是不是有主之物,可不是傻么! 陆太太暗地运了运气,好容易控制住了,只淡淡道:“从前不过是两家口头间的玩笑,关四小姐什么事。这门好亲,可是三丫头自己挣来的。你放心,老爷和莫太太已说定了下月换庚帖,明年正式办婚礼……” 话没说完,二姨太脸上已经喜色盈动,老毛病又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陆太太磕了个头:“太太的恩德比天高比海深,腊梅这辈子都忘不了。一定做牛做马,好生伺候太太。” 这个人呐,就只有这么宽的眼界,以为把女儿嫁入富贵之家就是好的,也是一片慈母的心肠。陆太太忽然有些可怜她:“行了,三丫头也是我的女儿,我也盼着她好。这段日子你且好生照看着,待发嫁时我不会亏待她的。” 此时此刻,陆府上下也都在讨论差不多的话题。 大少爷夫妇是知道内情的,都觉得陆佳人嫁过去并不一定是好事。但上有父母,这一个又不是胞妹,也轮不到他们操太多心。陆宜人也觉得莫家桢不是良配,可又认为身为子女万事该听从父母的安排,不禁左右为难。唯有一个梅姨娘没有子女,这些事都沾不上,只顾置身事外看戏。 主子们心思各异,下人老妈子们的想法却很一致,都觉得三小姐这回是飞上枝头了。一个庶女竟能抢了嫡妹的婚事,实在是好本事。 细雨听说了以后也是老大不平,趁着送宵夜的机会恨恨抱怨道:“我就说嘛,平白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来是去勾男人的!” 去参加晚宴不打扮一番还穿个破衣烂衫么,陆明夷吃着酒酿圆子,觉得这丫鬟果然没白疼,居然比自己还激动几分。“爸爸已经发话了,家里不许再讨论这事,你也收敛一点。再说三姐毕竟是小姐,要被谁听了去告状,只有你倒霉的份!” “是……”细雨心里明白这是为她好,蔫蔫地应了。“可是三小姐抢走了莫少爷,你就一点都不生气,不难过?” 陆明夷又舀了一勺圆子放进嘴里,含糊着自言自语:“我只盼着她日后受罪时少在心里咒我就行了!” “阿?” “没什么,”匆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陆明夷正色道:“像莫家桢这样见色起意的家伙,不用跟他结婚实在是件喜事。我都恨不得放上几千响的鞭炮庆祝一番,有什么可难过的。” “小姐说得对,”细雨原本对这位莫少爷的印象极佳,奈何这一回败了个精光。“小姐这样金尊玉贵的人,本来就不是他那种暴发户能配得上的。以后必然会遇上比他好一千倍的男儿,气死他们才好。” 不论怎么样,莫家桢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陆明夷眼下关注的是另一个人:“细雨,上回我和妈一块去买东西的那家鸿运绸缎庄你还认得吧?” “认得阿,可是要我去办什么事。” 这丫头有时候还是挺机灵的,明夷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明天替我跑一趟,把这个交给掌柜!” 说罢递过去一张信封,样式没甚出奇的,但在背面有一个戳记乃是她与魏五的约定,掌柜只要看见就会转交给他。 陆明夷貌似随意地解释了一下:“上回我托他们替我寻几匹细洋纱,这里头是具体的颜色和尺码,你交给掌柜,他自然会替我留意。” “好的,我明天就去!”细雨果然没当回事,立即把那个信封收了起来。 按理说终于摆脱了莫家桢,陆明夷该感到轻松才对,可她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在想那个男人,叫人惊艳之余又让人感到恐惧。 上海滩,真正说话算数的从来不是政客,也不是洋人,而是资本。说穿了就是钱,只要你有本事打点到各处环节,那整个上海都可以任你横行无忌。 盛九爷,就是这样一个资本家。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说他是中央要员之子,也有传他是军阀之子。总之,背景强大,非富即贵。否则也不能在短短时日内崛起,成为上海滩的头一号势力。甚至有记者在晶报上撰稿,称他为上海皇帝。 可惜此人发迹时,陆明夷已经在群玉坊做了梳头娘姨。他们所处的阶层实在相距太远,以致于她在第一次听到盛继唐这个名字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这会是名动一时的盛九爷。 在那间荒废的屋内,他曾经向她说过的那个故事,当真是他的经历吗? 如果是假的,欺骗她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真的,这样一个被家族利用而又防备,以至于心存死志的男人,又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翻云覆雨的九爷的呢? 这个变数是前世不曾出现过的,太多的疑问在明夷的脑子打转。她想,这一切恐怕只有借助魏五背后的力量才能查个清楚了。 细雨办事很可靠,一大早起床就替四小姐跑腿去了。然而陆家的早餐桌上,气氛却十分沉闷。 陆家是开明家庭,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套。但一家之主的陆老爷一直板着面孔不说话,他的妻妾儿女们自然也不敢轻易挑起话头。 毫不容易捱到一餐饭吃完,大少爷正要去上班,陆老爷才算开了金口:“你替我转告杨次长,他的那笔款子,回南京之前我设法解决。” 这恐怕才是昨日那顿晚宴的真正大餐,她的那点计划不过是盘小菜而已,陆明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要打听个清楚。陆益谦似乎也有些意外,愣了一愣才回道:“是,父亲,我一定转达!” “去罢!”陆老爷似乎很是疲惫,略挥了挥手。面对桌上剩下的其他人,看得出他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开口说道:“有件事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我在这里再正式说一遍。莫太太替她的独子向我提出结亲请求,我也已经答应把佳人嫁过去。这件事定在明年开春,接下来过聘礼准备嫁妆一类的事情,要劳烦太太操心了!” 陆太太赶紧在旁应了一声,二姨太听得老爷亲口宣布了这个消息,简直乐得合不拢嘴,那股高兴劲简直是从心里蔓延到了脸上:“多谢老爷和太太的恩典,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三小姐。” 对于这桩婚事,陆老爷有十二分的不满,不过勉强应付故事。见到二姨太喜动颜色,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拿烟斗敲着桌子道:“你只有佳人这一个女儿吗?听到她要出嫁了就高兴成这样,宜人到现在没有着落你倒不知道操心!” 提起这事,二姨太不禁委屈道:“这都是老夫人做主……” “还敢攀扯老夫人!”陆老爷越发生气,不仅是二姨太,把整桌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唯有陆太太对丈夫了解甚深,晓得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抛出这个题目来,便问道:“老爷可是对宜人的婚事有了什么安排,不妨说来听听。” 深深吸了一口烟,陆老爷道:“卫明夫是我半个学生,他的为人正派,家世清白,与宜人正堪匹配!” 第20章 男婚女嫁 对于陆老爷的这个提议,陆明夷丝毫不感到意外,事实上其他人也都不会感到意外。为了两家的名誉,陆佳人嫁入莫家是势在必行。在这件事中,卫明夫作为一个纯粹的受害者,按照陆老爷的为人,势必要对其进行补偿。而再嫁一个女儿,就是最好的方式。 陆宜人与卫明夫同岁,虽然有个疑似克夫的名头在;但长得不丑,性格温和,在厨艺和女工方面更不知把两个妹妹甩出了几条马路。 最关键的是,没有人提出反对。当事人自己一向是遵从父母之命的,只要陆老爷和陆太太都赞成,她就无话可说。至于生母二姨太,她对于陆宜人本就没有多大期待,再说陆佳人又刚得了个好夫婿,自然不会傻到去跟老爷太太作对。 于是,这件事几乎就这么定了下来,一直到卫明夫拒绝了这个提议为止。 “什么?卫明夫不肯娶二姐,为什么?”细雨真不愧包打听之名,才从南市送完信回来,就带来了这个让陆明夷惊讶不已的消息。 “你先让我喘口气!”细雨一口气跑上楼来,大冷的天憋得满脸通红。陆明夷赶紧让她坐下,拿桌上的金边骨瓷杯给她倒了杯热水:“你缓一缓,慢慢给我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老爷认为既然到了这一步,未免闹得沸沸扬扬,该赶紧把这事给定下来才对,当即就派人把卫明夫给叫了去。 “明夫,你我也算师生一场,我对你向来是当作自己的子侄一样的。佳人不争气,闹出了这样的丑闻,我实在无颜面对你啊!”对着昔日的学生,陆老爷好一阵长吁短叹。 被叫来之前,卫明夫就已经有了些预感,倒没有失态,反而安慰他道:“老师言重了,如今讲求社交公开,就算未婚男女独自在一间房里也算不得什么丑闻。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为了两家的声誉,让三小姐与莫少爷订婚是最妥当的法子。” 他越是通情达理,陆老爷的愧疚之心愈盛:“话虽如此,可毕竟我与你有约在先,如今岂不是让我做个失信之人,这一女二嫁……” “老师……”卫明夫干脆站起来行了一礼:“您对我的器重,明夫感恩在心。当初若没有您的资助,我连生活都要发生问题,更不用说上完大学了。当初您提出把千金许配给我,我既高兴又感到惶恐。常感自身不足,恐怕配不上三小姐。如今婚事虽然不成,我却松了口气,就当是我与三小姐有缘无份罢!” “不不不……”陆老爷赶紧拦住了他:“虽然佳人的事是不成了,但我的次女亦在闺中。她的未婚夫在几年前去世了,就此耽搁了下来。虽然不如佳人的容貌出色,但女工针黹都很好,堪为良配。” 然而卫明夫刚听了个大概,立即大惊失色道:“此事断断不可!” “难道你是嫌弃她订过婚吗?”想得好好的方案被一口否决,陆老爷也急了:“还是嫌弃她是庶女?若是如此,我还有个四女儿……” “老师!”卫明夫不禁跌足长叹,陆老爷是话赶话昏了头,搬出一个二小姐不算,还要扯上四小姐。他何德何能,敢在人家府上跟买菜一样挑挑捡捡。 “您对我的恩德就如再生父母,本来不论您有什么样的的要求,我都应完全照办才是。但这件事,恕我真地没法子。” 要不是时代变了,卫明夫真恨不得给陆老爷跪下呈情才好:“自古姻缘之事,讲求一个缘分。我与三小姐的缘分不够,这是天意。老师想把二小姐许配给我,自然是对我的垂爱。可我与二小姐素不相识,贸然订婚岂不是把她当作了一种替代品,这对她何其不公!再说我如今上无遮头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介大丈夫如不能养妻活子,又有什么面目成家呢?明夫实在不敢耽搁二小姐的终身,祈请老师见谅。” 卫明夫说的句句在情,字字在理,态度又极其恳切。陆老爷虽看重他的品行,想补偿与他,却也不能强嫁强娶。多番劝说之下,见他的态度始终坚决,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扼腕叹息罢了。 难得细雨的耳目灵敏,东一句西一句居然把这场谈话的细节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不大明白:“卫先生为什么不肯要二小姐呢?我以为除了长相外,二小姐比三小姐可是强得多了。” “他又不认识二姐,怎么比较法?”其实,他连陆佳人都没见过几面呢!陆明夷轻叹了一声,她算到了所有人的反应,却唯独漏算了卫明夫。 前世他对陆佳人有情有义,因为他俩是夫妻。如今陆家主动提出取消婚约,他自然没必要再娶一位陆家小姐。否则反而会被取笑是攀附,舍不得富贵,之前是她想差了。 日近黄昏,陆明夷站在窗前站了许久。园中的桂花早已谢尽只剩下叶子,梅姨娘精心伺候的墨菊也显出了颓势。天道有时,四季轮转,这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自从重生之后,许多事都在她的干涉下改变了轨迹。但这些改变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是好还是坏,她不知道…… 俗话说,该来的终究逃不过。虽经陆家与莫家多方斡旋,许多小报仍含沙射影地登载了不少诸如豪门恩怨,大姨与妹夫私会等桃色内容,与陆家熟悉的人自然一眼就看了出来,引得亲戚朋友们议论纷纷。 幸亏两家早就有言在先,不办订婚仪式。等这一波风头过去,明年开春直接结婚。 然这样一来,时间就颇为紧张了。陆太太是不肯因为庶女出嫁的排场被人说嘴的,该采买该预备的都要着手准备,整个人就跟陀螺似的忙个不停。 一听说陆太太接下来满满当当的行程,陆明夷简直就跟脱了僵的野马,不知道上哪撒欢才好了。可惜她乐得早了一步,虽说她母亲暂时忙空来管束她,却替她另寻了一个监护人。 “大嫂,你那么一堆家务不去安排,老跟着我干嘛?”明夷在自家车房外第三次偶遇了黎婉后,实在是没法再继续装傻了。 黎婉的个性其实有几分俏皮,对这个嫡亲小姑又一向是当自个妹子看待的,当即摊了摊手:“我也想忙我的,可你不让啊!你瞧瞧这一早上你那双大眼睛尽盯着家里的车了,这是要出门?” 前院听差进进出出的,人多眼杂,站在那里聊天实在太惹眼了,陆明夷赶紧扯着黎婉在客厅寻了个小角落:“大嫂什么时候都干上侦探的工作了?” “我是受了母亲的重托,以为我真想监视你这个小东西呀!”黎婉四下一打量,发现她挑的这个角落还真不错,既临窗又能看见大门。有什么人经过,都逃不过眼睛,显见得是老手了,忍不住拿手戳了戳她的额角。 陆明夷连忙捂着脸,装出一副可怜相来:“妈也真是的,自从毕业后我就彻底成了个闲人。又不让我接着读书,又不叫我上班,天天坐在家里都快变傻了。偶尔出门逛个街看看电影怎么了?还巴巴地让你看着。” 一提到她的学业问题,又是场打不清的官司。黎婉颇有些头疼地看着气鼓鼓的小姑子,公爹是主张送陆明夷出去留洋的,可婆母就这一个亲闺女,就想让她读个本地大学或者干脆嫁人算了。两边达不成共识,一拖两拖就拖成了这个局面。 “我也知道你们正是该享受花花世界的年纪,可伸胳膊伸腿你也得分时候啊!外头那起人正拿你三姐做文章呢!连北平那边都打电话来,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陆明夷倒是大吃了一惊,但凡跟北平扯上了那多半就没好事。赶紧探头张望了一下,跟做贼似地问道:“老夫人都知道这事了?” 这位身居北平的陆老夫人可不是个善茬,仗着生下了四个儿子,从年轻时就挟制着陆老太爷不让纳妾。为人强硬,又好财权,活脱脱就是王熙凤在世。亏得她老人家一向认为北平是天子脚下,坚决不肯踏足上海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否则家中还真轮不到陆太太说话。 黎婉多少也听过这位太婆婆的传言,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可不是,听说父亲好花了一番气力才敷衍过去。这种时候你就乖着些吧!” 这可怎么好!陆明夷整个人没精打采地扒在窗上,她本来想去见见魏五,这下只能等鸿运绸缎庄给她回信了。 看她的模样,黎婉也觉得可怜巴巴的,又怕这鬼灵精趁着自己不注意时作怪,索性出主意道:“这样罢,白云观那些难民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母亲嘱咐我再送笔钱过去,好买些过冬的被褥什么。你想不想同我一块去?” 白云观?一听到这个名字,陆明夷就想起了那个神神叨叨的天师来。还有盛继唐的话:陆心棠说她的命星不在此处…… “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这一去,却又引出了一段公案,是陆明夷始料未及的。 第21章 原来是相亲 姑嫂俩造访白云观时, 陆天师正领着一帮道士、小道僮在三清殿前的空地上搞义诊。除了陆天师外,还有上海几家有名的药店也派来了坐堂医师,看诊和抓药一应免费。 这样的好事,自然引来了无数平日看不起病的穷苦百姓。就算是家境稍过得去的, 也想来沾个光, 要知道这其中有几位名医平日挂号费就要小洋两角, 更不须说药钱了。 来得早的据说从昨个半夜就开始排队, 那队伍犹如长蛇般绕了白云观整一圈。观内不得不又派出两位师兄去维持秩序,那一派人头攒动的景象, 不输给当初下元节时的盛况。 黎婉今日穿了件玫瑰紫的哔叽斗篷,在人群中很是显眼。陆心棠一眼看见她, 立即撇下手边的活计迎了上来,口称:“陆少奶奶……” 见天师这样忙法还要应酬自己,黎婉老大过意不去, 忙还了个礼:“天师辛苦了,家母命我送笔款子来!” “陆家乃乐善好施之门, 必有余庆!”安置灾民处处都需要钱,白云观已经将原本的客堂与邱祖殿的间壁打通,供那些房屋被毁的居民暂住。陆心棠也不瞎客气, 直接把支票收下了。 陆明夷看着那一字码开的长桌上,医师们奋笔疾书,帮忙的道士匆匆称量药品,场面一片火热,知道此时不是问话的时节。便道:“天师热心公益, 实在叫人佩服。既然有缘遇到,不知道我们可能帮上什么忙?譬如帮着抄抄方子什么的。” 陆心棠记得明夷,笑着说:“四小姐有所不知,这些中医的药方仿单,外行人是轻易搞不明白的。”遂拿来一张刚写的方子,指给她看。其中的钱,两,钱半等都是简写,一般人果然看不懂。 黎婉生怕打击了她的士气,连忙打圆场:“我家这个妹子才从学校毕业。外头的事情实在是不知道得多。” 其实倒是这两位小瞧了陆明夷,红蔷曾有个相与甚厚的客人便是上海滩有名的中医。真让她来帮忙誊写药方是完全没问题的,只是这一段不好宣扬,明夷也只得微笑着默认了。 正打算请辞时,陆天师又道:“四小姐一片好心,就算些许事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真要帮忙,我这里刚好有件事适合做。” 话已经放出去了,自然不能缩回来。陆明夷眼睛一转,对着黎婉说:“既然天师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就先在这里帮忙。大嫂有事不如先回家,晚些打发车子来接我就是了。” 白云观是清净地界,陆天师又是公爹好友,黎婉暗忖这样安排也不算错。但仍问了一句:“要不然我把雪花留下陪你?” “你多留一个人,天师岂不是还要多管一份饭?”陆明夷故意玩笑道:“万一我把雪花弄丢了,你还要找我赔偿心爱的丫鬟,这个责任太重了,恕我承担不起。” “真真这一张嘴,又惹人爱又讨人嫌!”黎婉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小姑子的腮帮。转向陆心棠道:“如此,那就一切拜托天师照顾了!” “都交在老道身上!”陆心棠也不客气,一口应承了下来。 眼看监护人终于走了,陆明夷赶紧询问自己的活计,寻思中间能否打个时间差:“天师刚才说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只管交代。” “你看这队伍分成了两排,一队是看诊的,一队是领药的!”陆天师指着熙攘的人群道:“所有领完药的都要登记姓名住址,一是怕有些人贪便宜多领药物吃出事故来,二是方便日后回诊。你就帮忙给那些人做个登记,可好?” 陆明夷当即一口答应道:“毫无问题!” 没问题吗?这里头的问题可大了。彼时来上海讨生活的可说是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不仅是不识字,口音也是各种各样,另一个负责登记的年轻道士就被折磨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好。 倒是陆明夷这个千金小姐,因为有前世混迹滚地龙的经验,某些晦涩的方言还能听得一二,效率反而高得多。但来拿药的穷人实在太多,一直忙到中午,簿子已经写完大半本,队伍仍没短多少。 陆心棠亲自来叫她吃饭时,她仍埋头疾书,对外头的喊声浑然不觉。 “良辅兄实在好福气,女儿不仅生得美丽,难得的是做事踏实。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午饭摆在了后殿,陆心棠一路走一路夸,闹得陆明夷很是不好意思。她本意是想快些做完了,好溜出去寻魏五。谁知道这实在不是个轻省活,干着干着倒把初衷给忘得差不多了。 比起前头的人潮汹涌,后殿也煞是热闹。道士们直接在空地上用转头垒了两口土灶,架起大锅熬粥。虽然都是些杂粮,却是香气扑鼻,引人垂涎。除了来帮忙的,暂住在观内的灾民也在排队领粥。 陆心棠特意解释道:“本来是为腊八准备的食材,都提前拿出来用了。幸而洪升的老板听说后又捐了十几担米,还能支应得过去。非常时期,只能请四小姐委屈一下。”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她落魄时比这糟心一百倍的吃食尚且忍了,更何况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粥最惬意不过。陆明夷毫不勉强地回道:“听说贵地的小黄瓜和宝塔菜都腌得极好,今天我可是沾了光了!” 这个女娃实在讨人喜欢,陆心棠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粗粥小菜大馒头,四小姐能吃多少,敝处敞开了供应!” 掺了小玉、玉米、黑豆等熬成的大锅粥香糯可口,陆明夷很欢乐地挑了一碟综合酱菜,除了乳黄瓜、宝塔菜、还有红绿丝和大头菜,看着就很喜人。唯有领干粮时有些犯难,是吃素馒头还是花卷好呢? “素馒头里的青菜是观中自种的,还特意放了马桥豆干,为了犒劳帮忙义诊的大夫们,平时可是吃不到的。”负责发放馒头的大哥很好地替她解决了这个疑惑,只是那声音听着莫名耳熟。 陆明夷端着饭碗抬起头来,嘴角的笑容一僵:“原来是盛先生……” 后殿乃是那场大火的重灾区,坐在甲子殿门口的台阶上就可以看到那几处被雷火引燃的建筑,琉璃瓦残破狼藉,焦黑的木椽半露在外头。其中最惨的当然数玉皇阁,几乎是烧作了一片白地。而远处有株银杏幸未蒙难,依旧抖落下一地金黄。 盛继唐一边欣赏,一边撕下馒头往嘴里送去,硬是吃出了一派优雅:“陆小姐,又见面了!看来你的预感很是准确。” 准确个p,陆明夷不得不把整个调羹塞进了嘴里,以免爆出粗口来。自从知道了这位灾星的真正身份,她又添了几分审慎,简直恨不得绕着他走才好。 勉强和着酱菜把粥与抱怨的欲望一同咽下肚,陆明夷想起了一个话题:“可惜我没能料到能有这样堂堂正正碰面的机会,所以你的表我没带在身上,只能下一回还你了!” 盛公子听后,无可无不可,只是抖了抖长衫上的馒头碎屑:“不必了,你就把那块表当作一件小礼物吧!” 究竟是豪门公子,方才能说出这等话来,陆明夷啧啧有声道:“你那块怀表是美国货,最起码值两千块,能算作区区小礼物吗?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敢收。” “这你可猜错了,”盛继唐唇角微勾,对着面露疑惑的陆四小姐解释道:“不是两千块,是三千,而且是美金!” 当时美金与银元的对价大约是一比两块四,也就是说那只表值七千多元,足可以买房置业了。盛公子好生欣赏了一番陆小姐诧异的神情,才接着说道:“陆明夷,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眼界就只有这么一点吗?” “这只表就算值三万美金也罢,还能比得过它所指示的时间有价值?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始终不如钱买不到的东西值钱。” 陆明夷简直要被他这段顺口溜一样的话给气晕过去,这人自个不事生产也就罢了,竟还嫌她眼界不够。真该叫他去打上一个月的铁,再来同她理论。 “盛先生这话初听很富有哲理,但仔细想想却是在强词夺理。上海滩上一个黄包车夫每月可赚八块钱,就算不吃不用,一辈子也买不到你那块汉密尔顿的打簧表。他倒是时间多,你肯与他换吗?”陆明夷打起嘴仗来是不肯吃亏的,当即就讨还回来。 这个杠抬得很妙,盛继唐只是莞尔一笑道:“看来陆小姐倒比我更像个哲学家了。若是可以,我情愿把这份富贵送出去,只是由不得我做主而已。就像你们陆家,看起来风光,不也处在漩涡之中,身不由己么?” 正午阳光下,头上绑着布条的大师傅正吆喝着让还没领到粥的人去排队,小道僮被刚出锅的馒头烫得左右手来回换也舍不得松开。灾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边吃饭边享受着难得的太阳。 而这一切似乎与他们无关,四五米的距离犹如一道天堑。她与盛继唐隐藏在大殿屋檐的阴影下,如黑夜里的游魂,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手不自觉地握成拳,陆明夷的目光似箭,似乎要刺破那张完美的皮囊:“盛继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与她的戒慎相反,盛继唐依旧优雅从容,从搁在身边的粗陶碗里又拿起一个馒头撕了开来:“我又不是报馆的访事,还能成天盯着你陆家不放吗?只不过偶然与杨次长聊了两句,再结合你之前的奇怪举动,得出的结论罢了。” “中国人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民族,明明外患重重,却总是要内斗个不休。商场上,政坛上,都是如此。” 说着说着,盛继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杨次长的火车到上海时,警卫曾发现过几个可疑的人物。不过他们却没有动手,也不知道是冲着谁。” 阳光明明无比灿烂,陆明夷却感到身处冰窖,周身是刺骨的冷意。她早该想到的,误杀?那些久经战阵的杀手会那么容易混淆刺杀对象,除非早有预谋…… 风轻拂檐角,震响了金铃,盛继唐的声音也仍在不疾不徐地述说:“哦,我听陆老道说那天你是被绑架了是吧?否则你的哥哥也该去火车站的。真不知道该说你这个被绑的时机是巧,还是不巧。” 你是个特别的人…也许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陆明夷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这个疯子果然还是怀疑自己,并且按图索骥,进行了一些查证。 直觉敏锐,行动力超群,不愧是未来的上海皇帝…… “怎么我的脸很像酱菜吗?要是看着能多吃几口饭也罢了。实在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张着色相片,你拿回去慢慢看。”盛继唐自然感受到了这道不善的视线,并且给出了一个自认为体贴的建议。 把嘴里最后一口粥咽下,碗筷收拾在一处。陆明夷掏出一块雪花绸的帕子,像个大家闺秀一样优雅地掸了掸周身的碎屑。 “盛继唐,我不知道平常你都是怎么摆弄人心的,但这套对我来说没有用,你自己慢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阳光下,被遗落在地上的手帕,有个金线绣的大写m,正在闪闪发光。 望着陆明夷一步步走远的背影,盛继唐像是在对她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陆明夷,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痛处。我们俩就像两个溺水的人,谁都救不了谁……” 回程的车上,陆明夷睡着了。梦中有连天的火光,淋漓的鲜血,一个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走马灯般穿行。前世今生,搅合成一团,猝然惊醒时,已经到了家。 “阿囡,快过来!”陆明夷进门时,正赶上陆太太在花厅挑衣裳首饰,下人们捧着一溜大大小小的盒子,排成一列。绫罗绸缎与珠宝汇合起来的光芒,几乎要映花人的眼睛。除了还在卧床养伤的陆佳人,全家的女人都到齐了。 一看见她,黎婉就笑着迎了上来:“今天四小姐可是辛苦了,雪花还不赶紧把新沏的茶拿来,慰劳慰劳咱们的小功臣!” 一听这话,细雨哪肯让他们人动手,早就把茶盅给捧了过来。黎婉不禁赞道:“要不怎么说母亲偏疼四妹呢!就连伺候的人也尽挑拔尖的,就这份机灵,强过雪花十倍。” 看着陆明夷一口气干了半盅茶,细雨赶紧接过手抿着嘴笑:“我哪能跟雪花姐姐比,只能做些粗笨活儿罢了!” 喝过茶,再插科打诨几句,陆明夷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阵仗:“我再辛苦也有限,只是这还没进腊月呢,怎么就办起年货来?” 这话才说出来,厅里顿时就笑倒了一大片,尤其是梅姨娘,丹凤眼简直要眯成了一条线。陆太太乐呵呵地吩咐黎婉:“回头让厨房炖个天麻猪脑,好好给阿囡补一补。年轻轻的姑娘,倒比我这老太太还爱忘事。” 其实,刚说完陆明夷就想起来了,这八成是在给陆佳人挑嫁妆。只是她最近心里存的事太多,难免反应就有些迟钝。 “好哇,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干了……” 说罢就要起身回房,黎婉忙扯住她:“你看这丫头,还恼了。行了行了,我来给四小姐赔个罪罢!一块来参谋参谋,给三小姐陪送些什么才好!满府里谁不知道,就数咱们四小姐眼光高。” 半推半就地被推到女眷中间,陆太太把银盘中挑好的首饰指给她看。一条赤金八宝项圈,一对金丝绞成的耳环,一对米珠镶珊瑚喜字耳环,还有一整套银镶土耳其玉的饰品。 陆明夷匆匆瞥了眼,嫁妆里陈列的首饰主要是讨个喜气,也说不上好不好,便随口赞了两声。 二姨太又跟献宝似地拿了个红色小绒盒呈上:“太太,您看这个钻戒怎么样?品记新进的货几乎挑了个遍,就这只还算像样。” 陆太太戴起老花镜,把那个戒指取出来放在灯下瞧。那钻石约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周边镶着一圈碎钻,拢成一朵太阳花的样子。“样子还算时髦,要多少钱?” 二姨太赶紧喜滋滋地答道:“才六百块,那姓史的大班说了,这叫什么新克丁,比老法子亮出好几倍呢!” 她每回都要把史派克当作是姓史,也没人与她掰扯。然而梅姨娘是看不惯她得意的,操着一口糯糯的嗓子道:“这些舶来品啊,比前些年足翻了好几倍,越发廉价了,说不准到开年又要跌呢!” 盼了大半生,终于盼到风光嫁女的二姨太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场反唇相讥道:“明年跌了正好再买一只,我们陆家嫁女儿可不差这点钱,哪像些小门小户,一条红被面也当成宝!” 眼看这两人一吵起来就没完,陆太太也不得不发话了:“几个丫头的嫁妆,我和老爷早就商议过,这一碗水是要端平的,每人五千块,是愿意买房子置地或是衣裳首饰都随个人的心愿。二姨太,你有空时不妨也问问三丫头,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打算。” 一听说有五千,二姨太头一个就乐得合不拢嘴。四小姐是太太嫡出,自然有私房贴补。她却没什么可给女儿的,只能指望着公中。虽说陆太太是讲究体面的人,但差不多的人家里也不是没有花个几百就把女儿打发出门的先例,就是一文不花,直接卖给男方的也不少。 “是,等三小姐能起床,我一定让她亲自来谢老爷太太的恩典!” 这一句话就算定了陆佳人的前程,陆明夷不禁有些叹息。她太清楚这个三姐的脾气了,若由她做主,就算手头没有一个现钱,也得把首饰匣子堆满了再说。 既然说定了,仆妇们就先把剩下的珠宝等打包交由洋行带回。都是老主顾,有专人□□,一丝也不用操心。衣裳布料却由陆太太发话,留了三件法兰绒下来,分别给了黎婉、陆宜人和陆明夷。 “才做了新衣服的,怎么又买料子?”放在以前,陆明夷是不会问这句话的。衣服自然要四季常新才好,落了水之后就跟女人过了三十,纵然容颜不改却总带着黄脸婆的暮气。 陆太太却只是慈爱地笑着:“戆小囡,你表姐下个礼拜从巴黎回来。舅舅和舅妈要开个茶话会来替她接风,一应器皿陈设都是西式的,还有外国人参加。你们穿长衫去不相宜,叫裁缝赶一赶,用法兰绒做三条西式的裙子,你们姑嫂一道去!” 黎婉和陆宜人都只是乖乖点头,陆明夷却在心中发出一声感慨,原来是苏伶要回来了! 陆太太的娘家是江南诗礼望族,从来都是以读书为要。传到陆明夷的舅舅这里,越发开明起来,不仅主张男女平等,还率先把独生女儿给送出国去了。 在这样环境下教养出来的苏伶,骄傲而自信,浑身充满了光彩,与又娇气又懒散的陆明夷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陆老爷就很是欣赏这个内侄女,经常对自家的女孩子们耳提面命,让她们多像苏表姐学习。只可惜他越是如此,陆家小姐们对于这个表姐就越没好感,到最后几乎是不相来往了。 这回的接风宴,陆太太就担心女儿使小性子不去,所以先做件衣裳塞住她的口。然而神仙也有料得不准的时候,陆明夷极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为什么不答应呢?这位多才多艺却命运坎坷的表姐,在陆明夷落魄的那些年一直都是她的精神偶像。 在年少时,陆明夷一直都很讨厌苏伶。讨厌她有事没事卖弄学识,讨厌她昂着头走路的样子;讨厌她明明不如自己漂亮却总是成为人群的焦点。直到女神走下神坛,这种厌恶和嫉妒开始转为钦佩。 就在陆家倒霉之后不久,苏家也遭遇了厄运。先是苏伶的堂兄交友不慎,被诱去赌博,以致欠下巨额债务。集合几房之力,才终于勉强偿清。 没曾想,那位势力极大的损友又看上了苏伶,提出以一万元为聘礼想娶回去做姨太太。以苏伶刚强的性格,自然是不肯。于是对方恼羞成怒,竟然雇了几个小混混玷污了她,还拍下了照片刊登在报上。 舅舅被气得中了风,舅妈也险些哭瞎了眼睛,陆明夷一度以为苏伶会去寻死。然而她只是洗干净脸,顶着流言蜚语继续上班。 学校开除了她的职务,她就去做私人教师,私人教师做不成,她就写字作画去店铺寄卖。每回小报又翻出那些香艳的旧闻来,她都要搬一次家。最艰难时,她几乎是在靠一己之力,与整个社会抗争。 然而苏伶也是幸运的,在这样看不到出口的绝境中,她最终遇上了自己的爱人,一位出色的律师。后来在他的鼓励下,她搜集证据向那个主使者提出了控诉。这场官司震惊了半个上海,不论法官还是记者,都为这个美丽而坚强的女性折服。 而那个传奇女子,此时还只是个刚归国的姑娘。她的皮肤被法国南部太阳晒得微黑,泛出健康的光泽,抓着明夷的手亲热地说:“几年不见,我都等了你们半天了!” 陆明夷微微怔了一下,在她的记忆中苏伶一直是苍白的,挺直的背脊,倔强的下颌……随后她眨了眨眼,让那个哀伤的形象在眼前散去,诚挚地叫了一声:“伶表姐!” 苏伶也愣了一下,大约是记忆中这个小表妹有过从未如此善意的表示。随后笑得更欢快起来,又向黎婉和陆宜人打招呼道:“表嫂,宜人妹妹,今天人多,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都说外国不讲究客套,你这一出洋反倒更有礼了。”黎婉抿着嘴笑道:“有什么事你尽管去忙,我们是自家人,还能坐了冷板凳不成?” 今天的苏家真可说是香风满室,冠盖云集了。本来这样西式的聚会,也不需要多大的排场。只在草地上摆开桌椅,让来宾可以自由欣赏花园美景是最好的。但如今正值冬季,未免冻坏了来赴会的女士。 还是黎婉帮着舅舅出了个主意,苏太太向来爱花,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极大的玻璃棚温室。如果收拾一番用来宴客,肯定又新奇又有趣味。 一试之下,果然大获成功。看着那些西服笔挺的少年,戴着宽檐帽的妙龄女子,或拿着司康饼,或端着红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聊天。黎婉也感觉仿佛回到了求学的年代,心情都轻松了起来,再一转头看见两个小姑子,就有些叹息。 “你们两个怎么尽跟着我在这傻坐?这样的场合,正适合年轻人交朋友,你们也该跟人多攀谈攀谈才好!” 这话对于陆宜人简直是白搭,她虽说也穿着新衣,戴着珍珠项圈,有模有样地来赴宴。但一有陌生人与她搭话,她就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恨不得躲到地板下才好。 而陆明夷又是另一种光景,明明极好看的一个小姑娘,那双眼总是似笑非笑,倒像是把这些繁华都看透了,闹得大好青年都踟蹰不前。 “你们看看苏伶,跟人谈笑风声的,多么落落大方。你俩虽没留过洋,但陆家也是文明家庭,自小供你们念书。就把这里当作学堂,与男同学说上几句话,又有什么可为难的。” 她就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陆明眼看大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是挑了挑眉毛,戏谑道:“嫂嫂,舅舅这次的茶会你是出了不少力的,早就知道内情吧!依我看,这不像接风宴,倒像是鸿门宴,红娘的那个红……” 否则区区一个茶会,陆太太才不会那么郑重其事,又是做衣裳又是把黎婉推出头,明摆着想推销自家的两个滞销货。只是做得也太明显了些,陆明夷有些无聊地想着。 被鬼灵精的小姑子眼睛一扫,黎婉顿时有些噎住了,肩膀也塌了下来:“我们辛辛苦苦是为了谁?还不是想你们有个好归宿么!眼看着佳人都快嫁了,你们这一前一后都没着落,你说母亲着不着急?” 陆宜人半垂下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大嫂,自古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 要不是场合不对,黎婉简直恨不得把这个丫头的脑袋给摇一摇,看能不能清醒些:“你说得不错,婚姻大事当然要听父母的。可父母也得有个参考,每回一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你就摇头。非再找个王公子,你才心甘吗?” 这话说得重了,把陆宜人吓了一跳,小脸一下变得惨白。看着她那可怜样,黎婉实在无法,又转向陆明夷:“你呢,也准备听父母之命不成?” “如今都什么年月了,讲求社交公开,男女可以自由恋爱,我自然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听了这前半句,黎婉脸上的喜色还没升起来呢,就听陆明夷慢悠悠地又补了半句:“不过我现在还不急,过两年再说罢!” 你不急,婆婆急啊!黎婉真是想对天长叹了。按照常理,陆明夷这个年纪确实不急着嫁,坏就坏在了与莫家的婚约上。 陆太太是多要面子的一个人,说定的女婿半路飞了,就算是他人品不好,也是给女儿抹了黑。所以,她迫切地要替女儿找个强十倍的姻缘来洗刷耻辱。谁知道这小姑奶奶不配合,真是徒唤奈何。 黎婉定了定神,正准备拿出当年大学辩论赛时好口才,来给这两个小姑洗洗脑。却被陆明夷抢白道:“大嫂,你也不必苦劝。论起来,你与妈的心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万事都要讲求一个缘分,急不来的。何况三姐订婚才没几天,我们姐妹就在这里忙着交际,不是要让人笑话我们陆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么。” 黎婉是奉了婆婆的旨意而来,此时细一想却也是这么个道理。陆明夷见一击奏效,赶紧趁胜追击:“而且我近来与宴会有些犯冲,一遇上人多的场合就要出些事似的,为免搅了表姐的好日子,还是……” 也不知是陆明夷的嘴太过灵验,还是她当真与宴会犯冲,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尖叫声突起,划破了原本怡然自得的气氛。 陆明夷的反应极快,略瞥了一眼就往声音的来源跑了过去。黎婉眼看她像条鱼似地从人潮中穿行,急得跺了跺脚,赶紧拉上陆宜人一块。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陆明夷一下就锁定了事故中心的一男两女。尴尬得直搓手的男人她不认得,另两个女人却都是熟人,被茶泼了满头的是苏伶。另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是红蔷的邻居,亦是堂子里的红姑娘,叫云兰。 这三人互为犄角,恰站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位置,再无知的人也能大致猜出来这是场由感情引发的纠纷。 眼看大家围成一团,像看西洋镜似的。男人先有些受不住,动手去拉云兰,边拉边嚷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界,能容得你撒野,还不快走……” 云兰却发挥了一个红姑娘应有的水准,任他怎么拉扯,旁人怎么指指点点,她自巍然不动:“好端端的,你拉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听说你正追求苏小姐,特意来给姐姐敬杯茶,以后过了门也好叫主母看顾我些。这也做错了吗?你平时吃我的,穿我的,这种正经场合倒把我撇在一边,你让大家来评评这个理……” 原来是表姐的追求者惹来的官司,陆明夷心道,真是飞来横祸。只见苏伶虽然惨遭池鱼之殃,却并不慌乱,只是从手袋里掏出方帕子略擦拭了一下面孔,转而对那男子:“密司脱唐,今日这个情形,我是不方便留你了,请你带你的女朋友离开我家。” “密斯苏,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男人仍然徒劳地想解释,但看着苏伶那张凛然不可侵犯的脸,最终泄了气。“今天给密斯苏添麻烦了,改日我再来登门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我苏家的门,也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登的。”不知何时,苏太太也赶来了,一看见女儿狼狈的样子大为心疼,说话便有些不客气。 那云兰见自己的男人挨了欺负,当即也不依了:“哟……以为自己是名门大户呢,其实暗地里不定做着什么勾当……” 唐姓男子终究还是要脸的,见周围的人都露出鄙视的模样,也顾不得那许多。忙用手捂了云兰的嘴,胡乱鞠了几个躬后仓皇而退。 捣乱的人走了,场面却还是一团糟,亏得苏伶镇定自若,又向周围行了个礼:“今天请大家来原是叙叙许久不见的情谊,未料出了这么个插曲。请容我先退席几分钟,大家就当作是个助兴的节目,一笑了之吧!” 自来国人对于阴私之事最感兴趣,若是当事人大方起来,她们倒又不提了。眼下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因苏伶混不在意,大家也就真当是个小丑表演,继续吃吃笑笑。 而陆明夷悄悄上前握了她的手道:“表姐,我帮你回房梳洗一下吧!” 第22章 你的理想 跟大嫂打了声招呼, 陆明夷就拉着苏伶匆匆回了房间,她的丫鬟青莲一开门被吓得跳起来:“这是怎么搞的?” “快别问了,先替你家小姐找件可以替换的衣裳来!”陆明夷边吩咐,边自己去洗手盆里绞了一条毛巾来给表姐擦脸。茶渍这种东西向来是最讨厌的, 沾在牙齿上尚且要费些力气洗刷, 更别提衣裳, 简直就是毁了。 青莲一边解着扣子, 一边抱怨道:“这又是哪个冒失鬼闯的祸,这条塔夫绸裙是小姐在巴黎买的!国内可找不着一样的。” “听人说用柠檬汁可以洗掉茶渍, 我看刚才上的茶盘里就摆了新鲜的柠檬片,你不妨去试试, 说不定就能行!”陆明夷的动作又轻又快,不大一会就把苏伶的脸和头发给擦拭干净了。 得了这个建议,青莲简直如获至宝, 当即应了一声抱着裙子就跑。苏伶喊都来不及,只得歉意地说:“实在对不住, 这丫头年纪还小,有时候贪玩得很。” “怕什么,小女孩就是活泼些才好。”陆明夷毫不在意地放下毛巾:“先找件衣服换上, 我来你挽头发。” 几年不见,这个小表妹也学会照顾人了,苏伶意外之余也感到几分欢喜。只是她才回来,诸般事物还未来得及置办,挑来挑去也只取中了一条白色蝴蝶花绒的旧裙子。 看着她在穿衣镜前转了一圈, 陆明夷就道:“好是好,只太素了些,与这茶会的气氛不大相衬。” “闹了这一场,我就算穿成天仙也只好被人当作个笑话看罢了!”苏伶虽然性格豁达,可摊上这样无妄的灾祸总有几分郁闷。“难得来一趟,原该带你好好玩一场的,倒尽让你忙活。” 她本来化了极精致的妆容,此刻擦去了脂粉,配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显得有些黯淡。陆明夷在做梳头娘姨时也会帮人上妆,搭配些衣服什么。就这么个造型,她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那股不服输的劲头顿时上来了:“不成,今天是庆祝你学成归国,怎么能让几个小丑搅了你的好日子!” 对着突然激动起来的小表妹,苏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扯到了梳妆台前。“你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非让你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狠狠争回这口气不可。” 其实苏伶的五官生得很分明,眼窝微凹颧骨突出,有几分像混血女人。陆明夷对着镜子打量了半晌,心中已经有了腹稿。幸而她随身的手袋里日常是备了几件家什的,此刻正能派上用场。 一面给表姐敷粉,陆明夷一面说:“你在国外大约是用惯了洋货的,其实国货里头也有好的,譬如这粉,就是扬州的老字号了。据说它家用的是从前清留下来的秘方,取鲜花汁液和以珍珠粉制成。虽不知道真假,但用起来倒还不错,上脸轻薄得很,不像有些牌子简直是死白。” 一旦开了头,陆明夷就找着了从前给人梳头的感觉。从胭脂到眉笔,从烫头到盘头,哪些好用,哪些不好用,那词儿是一套一套地往外蹦。 可怜苏伶一介高材生,在三尺讲台上固然口若悬河,可落到这个小表妹手中竟然完全插不上嘴。眼看着她围着自己忙碌个不停,不由感慨道:“大概是在外面的日子久了,我总觉得你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谁知道一转眼,不仅长得越来越漂亮,打扮起来也头头是道,我几乎要把你当个专家了。” “论起做学问我当然不如你,可论起穿衣打扮你这个留洋的学生还真未必及得上我呢!看看镜子,还满意么?”陆明夷弯腰搭着表姐的肩膀,笑吟吟地欣赏着镜子中那个美人满脸惊讶的表情。 温室中,茶会仍在热闹地持续着,方才的闹剧就如往水中投的一个石子,波浪平息,涟漪却还在暗地里扩散着。 茉莉,牵牛,三色堇,蟹爪兰,这些本不该在一个季节绽放的花朵,此刻却是珍奇斗艳,芳香袭人。苏家还别出心裁地定了一些用宫纱扎成的小鸟和蝴蝶,插在花丛中。更为这满眼春色,添了几分热闹。 “多亏了你的点子,今天的场面才能这么好看。”苏太太一拉住黎婉的手就不肯放:“她姑姑真是好福气,不但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更有这个剔透玲珑的儿媳妇。我若是有个儿子呀,真恨不得把你抢过来才好!” 黎婉知道婆婆一向重视娘家,能帮一把手又不费什么气力,何乐而不为呢!“舅妈再夸下去,我可要不好意思了。您老人家有伶妹妹这么个能干的女儿还不知足呀!母亲常说,若是我家这几个姑娘能像伶妹妹就好了。” 陆宜人在亲戚面前照例只是陪笑,一声不肯出的。苏太太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哪里,你就说二小姐,多么文静,一看就是大家子出来的。等三小姐结婚时,我必要去观礼的,那么个美人坯子要是打扮起来还不知道怎么夺人眼球呢!还有四小姐……咦?明夷呢?刚才我还见她来着……” 说到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黎婉的嘴角不由抽了抽:“舅妈不用担心,她陪伶妹妹换衣服去了。到底是一脉相承的血缘,这姐妹俩才见面没一会就亲热上了!您就等着那对姐妹花打扮妥当了,闪亮登场吧!” 苏太太被哄得合不拢嘴:“这小嘴,真是比抹了蜜还甜……” 两人正说得高兴时,只见前方入口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黎婉的笑容立刻有点僵住了,心说这陆明夷的嘴也太灵验了吧!才清净了多久,又闹出什么事来了?莫非是那对男女又杀了个回马枪? 她这边暗自疑惑,苏太太上了年纪,耳目就没那么灵敏了,慢半拍才转向了发出声音的方向:“怎么了?” “怕不是那些外国人要表演什么节目吧,我去瞧瞧。”黎婉赶紧打了个圆场,正要让陆宜人先陪着苏太太,引起喧哗的源头却向她们走过来了。 “妈,表嫂,宜人妹妹……”苏伶提着洁白的裙摆,在陆明夷陪同下款款而来的模样,直把这几个人给看呆了。 她的头发被编成几股发辫后挽成了一个法式宫廷髻,珍珠发箍代替了皇冠的位置,更显温婉动人。眉毛并不像时下的月份牌美人修得那么细,仍保持着自然的形状,只是拉长了些。两腮透出健康的红晕来,与略带橙色的唇相映生辉。 “伶妹妹你……”实在太漂亮了,黎婉生怕引起什么误会,这半句话含在嘴里没好意思出口。 不是说苏伶先前不好看,而是眼前这个造型充分突出了她的优点,原本七分的姿色硬是营造出了十二分的感觉,简直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苏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精致的发型,又拂了拂腰间的黄色丝巾:“都是明夷的主意,好看么?” “哎呀,我的囡囡!”苏太太喜得一把揽住了女儿,从头发摸到脑蛋:“好看呀,怎么会不好看呢,你瞧那些人不是都在偷偷瞧你。” 不止是男士,无数的女孩也在盯着苏伶看。这样欣羨的目光是她站在毕业讲台上也未曾领受过的,让她在喜悦之余也有些不自在:“我这个样子不会有点怪吗?” 刚经历了一场闹剧,让苏伶更多了几分敏感。总觉得人家是在私下议论自己。 “怎么会奇怪?我刚听好几个人说,那姓唐的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徒然往自己脸上抹黑。你且等着,明天那些小报必要出稿子的。我都想好了一篇题目,苏小姐适逢盛会艳压群芳,唐氏子携妓来访自讨没趣。”陆明夷这番话说的堂堂正正,周边好几个小姐听了后都笑着围了上来。 “密斯苏,这位密斯是你亲戚么?说话真是有趣。” “可她说的很对呀,密司脱唐未免太过孟浪了,就算追不上密斯苏,也不至于带那种女人来捣乱吧,品行真是差劲!” “老提那些扫兴的人做什么,密斯苏的这条裙子实在好看,说说在哪里做的,我也跟一下风呀!” “我更喜欢密斯苏颊上的胭脂,多么自然……” 女孩子聚在一处,谈的多就是穿衣打扮。见表姐这么受推崇,陆明夷的脸上也写满了与有荣焉,苏伶其实是个衣架子。只是苏家的家训一贯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在装饰上也就不怎么用心。 这条蝴蝶花绒裙款式是很素雅的,只是在这种场合偏寡淡了。经她把一条珍珠项链拆下,缝缀在前襟和裙摆,顿时显得华丽高贵不少。再用黄色丝巾充作腰带,充分突出了苏伶纤细的腰肢,整个人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苏太太看着女儿把刚才丢的面子都给挣了回来,自豪之余当然不能忘记了功臣,没口子地夸赞道:“瞧咱们明夷,人长得好看就罢了,偏还有那么些玲珑心思。阿婉,你看我说得不错罢,你母亲实在是个有福的。” 黎婉被小姑子露的这一小手给震住了,顾不上跟舅妈客套,只抓着她道:“下个月我生辰,你也不必翻花样,就照着这个给我打扮一番当是你的贺礼,可成不成?” 大嫂有命,还有不成的么。陆明夷笑着行了个万福礼:“婢子遵命!”这个俏皮的举动,又把大家都给逗得前仰后合。 回到家时,陆明夷都带着笑意。她这一番情绪波动,自然瞒不过细雨的眼睛:“小姐,表小姐开的茶会就好玩得这样吗?我看你前两日还有些恹恹的,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是好玩啊!认识了不少人,也想明白了一些事!”陆明夷穿着丝质睡袍,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茧,美美地回答道。 “又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细雨一把给她掖着被角,一边撅嘴嘟囔着。 不需要别人懂,她自己懂就行了!陆明夷只觉得连呼吸都畅快了不少,果然出门走走是有好处的,,她不能老是沉浸在陆家被毁的恐惧中,警惕地盯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再这样下去,幕后黑手没揪出来,可能她就先崩溃了。 今天是苏伶的话提醒了她:“明夷,你如今中学也毕业了,想过未来的生活吗?是继续读书,还是出社会做事,亦或是嫁人生子?” 当时的她一片茫然,重生后她的目标好像就只剩下保住陆家而已。总得先把隐患除去,才能再考虑其他吧! 但生活并不会按着人的意志运行,就像父亲想安排她去留学,母亲给她张罗相亲。除了调查陷害陆家的真凶,自己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呢? 苏伶说,人活着应当有理想,有目标,并且为之而奋斗。否则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意义可言。 这不禁让她想起了在油灯下数着一枚枚银元时,那个小小的心愿……开一间铺子,卖胭脂水粉、头油香膏,替每个进来的女人找到自己最美的模样。 第23章 魏五的消息 重生后, 陆明夷其实并不愿意过多地去想上辈子的生活。那些家破人亡,沦落泥沼的经历,实在经不起细想,每想一次都像是在刮骨疗毒。 可最近, 她却发现自己可以越来越平静地回味那些日子, 那些虽然痛苦, 却也不乏闪亮之处的日子。比如嘴毒心善的红蔷, 比如总照顾她生意的庄太太,比如滚地龙里那些多事的邻居, 比如自己那家最终没能开成的满庭芳…… 趁着长夜无聊,陆明夷把眼下的处境又想了一遍。之前她给自己定下十六字方针时, 头一个就是要提升话语权。可作为一个赋闲在家的学生,就算旁人愿意高看她一头,她自己也心虚。 父亲是一向主张开卷有益, 想让她去国外读书。若放在平和时期,她也愿意去外头开开眼界, 就像大哥和苏伶那样。可如今她还没查到陆家覆灭的真相,如果在这个时候走了,回家时会不会又面对一地残砖碎瓦呢?她不敢冒这个险。 那么, 依照母亲的心愿嫁人呢?其实这也是个法子,成为少奶奶后大家就不会再把她小孩子看待,出门交际也会更加自由。只是婚姻毕竟是大事,目前并没有合适的对象,万一草率中再遇上个莫家桢, 可就不一定有那个运气全身而退了。 思来想去,还是第三种途径最为保险,出去工作。这不仅能成为她自食其力的标志,也意味着她能接触到更多的人,更多的消息,说不定就会得到那幕后人的线索。 黑暗中,陆明夷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灯。垂坠的水晶流苏,映着窗外的月光闪烁星子一样的光芒。 那间只存在于梦想中的小店,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那些柜台的布局。擦得一尘不染的大镜子,舒适的沙发座,圆形的小桌子上摆着鲜花。客人们穿梭在那些玻璃柜间,往手腕喷上一抹馨香…… 现在,她终于有能力把它变成现实了。 第二天起床时,陆明夷的眼圈有些黛青色,但精神擞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吸了一筒鸦片呢! “细雨,帮我再跑一趟鸿运绸缎庄,看上次我要的货到了没?”早饭后,陆明夷躺在落地玻璃旁的藤椅上,一边享受着冬日的阳光,一边吩咐道。 一本《呼啸山庄》还没看完,细雨已经回来了。据说几种洋纱都到了,掌柜请四小姐亲自去瞧瞧。 陆明夷心知这是魏五有消息要告诉她,仗着刚在表姐的茶会上立了功,跟大嫂好一通撒娇。婆婆不在,黎婉实在歪缠不过这小祖宗,只得说定了必要回来吃晚饭,就让老周载着她和细雨一块出了门。 虽然能出门是件高兴的事,可细雨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小姐,这家的掌柜也忒小心眼了。我跟他说,叫个伙计把料子拿着跟我回府,要是看得中意直接结账。他偏不肯,一定要请您去。害我一大早跑了两回南市,腿都要细一圈。” 真跟着你回来了,我还怎么谈事呢?陆明夷端着一本正经的表情道:“那不是正好,前两日是谁抱怨说腰身太肥,连新做的裤子都快塞不下了?” “小姐……”不管什么年代,妙龄少女总是听不得一个肥字。细雨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你就知道取笑我!看下回谁还帮你跑腿。” 这可了不得,要是没有这个丫鬟,可费了她多少事呢!陆明夷赶紧陪着笑哄着细雨:“知道你劳苦功高,等回去时请你吃生煎馒头,外加一碗双档,可好?” 若说旁的也就算了,这两样可是细雨的最爱,一听眼睛就放起光来:“那去欣记呀,他家的生煎底又焦又脆!双档做得也好,那百叶包的肉馅都是拌了开洋的,鲜是鲜得来……” 那副陶醉不已的模样,让陆明夷真担心她某一天被人用点吃的给骗走了:“好好,都依你!” 一路去到南市,听到汽车喇叭声,那鸿运的戴掌柜老远就迎了出来,跟接菩萨似的把陆明夷直接引去了二楼。 剩下细雨百无聊赖地在大堂闲坐,这一坐就差不多坐了半个钟头,等得她肚内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正想上楼去催,却等来了一个穿蓝布褂的小伙计:“陆小姐说有事先出去一趟,让你在店里稍候。” “什么?”细雨急得一失手把茶杯都给打翻了,“她去哪里了,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走呢?” 浅褐色的茶水顺着柜台直往下淌,小伙计赶紧拿了抹布来擦:“我也不知道啊,客人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听,哪有拦着客人的道理,更不要说是盘问了!” 店堂里还有好几个女人正在选布料,见他俩争执都在偷偷往这看。还是戴掌柜亲自出面,好言好语地把细雨请进了内堂奉茶:“你家小姐留了话,是有急事去办,晚饭前准回。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且宽坐着。想要什么吃的喝的就与我说,小店一概管待。” 这是吃喝的问题吗?之前小姐被绑的时候太太就狠狠训斥了她一顿,说是不准再有第二次。谁料上回去先施公司买东西,走到半路人又失踪了,她吓得三魂都丢了两魂半。这回要再出点事,太太还不扒了她的皮么? 细雨越想越害怕,大冬天的冷汗都淌下来了,忍不住跺着脚道:“小姐呀,你真是要害死我了!” 只可惜这位擅长四处瞎跑的陆四小姐,现在是听不到丫鬟的抱怨了。鸿运绸缎庄的后门有一条小河,过了石桥就是马路。陆明夷在头上蒙着一条纱巾,招手叫住了一辆黄包车:“去巨籁达路。”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黄毛忧心忡忡地对老刀说:“刀哥,就让陆小姐一个人去能行么?要不然咱们多找几个弟兄一块跟过去。” 老刀难得没拍他的脑袋,只是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当是打群架呢!五哥那样好的身手,不也被扣住了。何况对方是派巡捕来传的话,这是咱能惹得起的势力吗?去再多的人,不过是送羊入虎口罢了!” “可这陆小姐……你瞧她那个弱不经风的样子,能把五哥给救出来吗?”黄毛一屁股蹲了下来,垂头丧气地拔着墙角的杂草。 想想在分堂里引颈盼望的兄弟,老刀也不由叹了口气:“解铃还需系铃人,对方既然指名道姓让她去,其中必有原因。陆小姐看着文弱,却是个聪明人。咱们就信她一次,相信她一定能把老五带回来!” 巨籁达路的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这种高大的乔木在夏日里会撑起如伞样的绿荫,秋天落叶时分更是浪漫,可见无数青年男女在下面漫步。可惜如今正值冬天,也就只能观赏那灰白的树皮和半悬在半空的枯枝败叶了。 陆明夷在路口就下了车,独自一人沿着路缓步而行。这条路不算短,可就算从头走到底也用不了半个钟头,找一所盛宅又有多难呢?来时她凭的是一腔血勇,可真到了图穷匕见时谁都得思量一二。 据黄毛说魏五是在两天前失踪的,干他们这行时常要出门,开始也没什么人留意。直到后来有人送了口信,若要他全须全尾地回去,就请委托人去说话。整个分堂上下都莫名其妙,直到鸿运绸缎庄的掌柜来找五哥,这才说到之前曾替她递过消息。 风门的人并不知道其中的瓜葛,纯粹死马当作活马医才来找她,可陆明夷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杰作了。之前她给魏五送过一封信,让他查盛继唐的底细。如今魏五陷了进去,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去救他。 只是,对于盛继唐这个人,她实在是心中没底……陆明夷的目光越过铁灰栅栏、枝丫交错的法国梧桐,一直望到远处红色的教堂尖顶。 堂子永远是传话最快的地方,每回那些富商巨贾来打茶围,都会带来无数的新话题,其中就有许多关于盛九爷的。 传说他的三亲四戚都已经死绝了,且是他亲自动的手,只是原因纷纭。有说他迷上了一个戏子,故而和家中翻脸的。又有说是他家妻妾内斗,嫡母害死了生母,所以报仇的。更有甚者说他天性狠毒,为了怕家人拖累,所以干脆一杀了之。 林林总总,说不清真假,反正他老人家又不会跑到群玉坊来辟谣,众人也就传得越发起劲。但有一点为大家所公认,这位爷既可敬又可怕。 而在目前陆明夷与他所打过的交道中,只看出了喜怒无常四个字。他仅凭着几句话,就能雇人绑了自己。说不了几句话,又全然放手。可以在白云观啃几个铜元的馒头,也敢把几千美金的怀表随手送出去。 这样的人,陆明夷两辈子加在一块也没见过半个。他为什么扣下魏五,他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还有,他知不知道魏五背后的人是自己呢? 这一切的答案就藏在这条路的某座宅子里…… 第24章 办个交涉吧 镂刻着盛公馆几个字的黄铜牌一尺长半尺宽, 钉在拉毛墙面上,若是不注意还真容易忽略过去。陆明夷定定看着那栋掩映在常春藤后的三层英式花园住宅,墨绿色的栏杆配着乳黄色的外墙,拼着百合花图案的彩色玻璃, 无一不彰显出主人的品味。 电铃响了半天, 终于有个戴着毡帽的老头一瘸一拐地来开门。还没等陆明夷问话, 他就咿咿呀呀了一通, 手指比划向两排水杉间的道路。 “你是说……往这里走?”陆明夷也指了指那条小道,试探地问道。 所幸老头虽然不能说话, 耳朵还好使,当即猛点了两下头。随后拖着腿, 向一间看着像工具房的小木屋走去,再没看她一眼。 这下陆明夷可傻眼了,盛公馆的待客之道颇为新鲜, 没有门房也就罢了,听差也不见踪影, 难道要她一路走进去自报家门不成。 有只小松鼠轻巧地在枝头跃过,一直跳上屋顶。全然没有注意到树下面,正有只花猫盯着它。两只喜鹊相互追逐着在低空掠过, 留下了一串叽叽喳喳的声音。 陆明夷一路穿行,一面四下打量。灌木被修剪成了规整的球形,门厅前铺着阿尔巴卡地毯,成对的壁灯被镶嵌在黑胡桃木护板上。一切都显得精致而井井有条,唯独缺了一种人气。明明是建成不久的房子, 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件华丽的古董。 “你来了……”走廊尽头的起居室内,镶嵌着并排八扇白色的落地窗,阳光争先恐后地照射进来。这间屋子的主人正坐在皮沙发上喝茶,他的对面坐着魏五。“想喝点什么?普洱还是信阳毛尖?” 这两种茶用的茶具都不一样吧?明明是那么严肃的场合,陆明夷的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竞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念头。 阳光把整间房间都晒得暖洋洋的,甚至可以看见光柱中浮动的尘埃。明夷各瞟了两个男人一样,挑了个正中间的位子坐下了。 待看清楚几上果真放着两套茶具,一套紫砂,一套甜白瓷,陆明夷不禁有些无语。她这一路担心烦恼,想了千百种可能出现的情形。结果这两个男人倒雅致,一盅清茶,风月无边,自己到底是干嘛来了! 盛继唐还挺客气,自己喝着还不忘记让一让客人;“想喝什么自己倒,都是刚沏的。” 阳光正好,美人香茶,眼前这幕实在不大像谈判的氛围。陆明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抓起杯子来仰头就是一口。亏得那绘了花鸟的瓷杯不过比酒盅略大一圈,否则说不定还得把她烫出个好歹来。 “牛嚼牡丹呐!”盛继唐的表情很是痛心疾首:“陆明夷你也是大家子出身,怎么动不动就跟码头工人似的。” 好眼力,她虽没当过扛大包的,却跟扛大包的做过好几年邻居。陆明夷冷笑了一声,又给自己续了杯茶,阳光下白瓷接近半透明,那里头的液体似乎也化作了一汪/春/水。“我不像你,惯会装腔作势。住着洋房,配着钻表,随便拿出一套茶具来都是古董,却连个佣人都舍不得请。” 盛继唐也是不肯服输的人,当即反驳道:“谁说我家没佣人,不是老唐给你开的门,你难道是翻墙进来的?” 喔……对,忘了那位老大爷了,陆明夷性子是很爽快的,错了就认:“是,你大方!统共一个残疾人,又当门房又当花匠,闲下来是不是还要打扫屋子啊!五爷,我就奇怪了,盛先生是怎么把你留住的,在茶里下迷魂药吗?” 魏五眼看着这两人虚与委蛇舌剑唇枪,自己插不上话也就罢了,冷不丁这火还烧过来了,只得摊着手苦笑道:“陆小姐,我也是没法子。盛先生已经在警方落了案,说我盗取了他的一只保险箱,并兼开枪恫吓其仆人,涉嫌强盗罪。这要是落实了,轻则十几年徒刑,重的话无期也有可能。如今就是轰我,我也不敢走。前脚出了这个大门,后脚只怕就得去吃牢饭了。” 原来如此,要说盛继唐出门雇上百八十人围剿风门分堂,魏五未必放在心上。可一扯到官面上,这些人天然地就要矮一头。依着杨次长对他巴结的程度,应该只算一碟小菜。 陆明夷心中计较一定,也不玩那套虚的,开门见山道:“盛先生,你不必在魏五身上做文章,是我请了他来查你底细的,有什么要说的咱们今天不妨三头六面讲清楚,也免得日后麻烦!” “痛快!”盛公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既然你那么坦白,那我也有话直说了,你查我做什么?” 这对陆明夷来说简直就不能算一个问题,实在太显而易见了:“如果你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曾经绑架过你,又无端端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他似乎地位尊崇,对你和你家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会不会想查查他是哪只九尾狐变的?” 听到最后一句时,盛继唐尚没什么反应,反而是魏五嘴里的茶当场喷了出来。毕竟,像盛公子这样漂亮的人物实在不多见,陆明夷说他是狐狸精,算是恰如其分。 只见陆明夷弯着嘴角,似笑非笑,而魏五一脸的尴尬。盛继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一块帕子掸了掸飞溅而来的水珠:“好奇之心,人人皆有。不过我宁愿你直接来问我,而不是采取这样非常的手段。” 他的话陆明夷是一个字都不信,但这并不妨碍她打蛇随棍上:“盛先生你坦坦荡荡,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我在这里先赔个不是!不知道您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放过魏五呢?” 看着两双充满了诚意的眼睛,盛继唐先抿了口茶,继而思量片刻:“谈不上放不放过,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这是逗她玩呢?他不销案,让魏五怎么出这道门……在这里磨蹭了半天,陆明夷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下把手中杯子重重敲在了桌上:“姓盛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到底要如何?划个道出来。” 魏五不禁在心中暗暗乍舌,这个陆小姐有时候可比自己还像个帮会分子。盛继唐却还是那副不紧不慢地样子,只是举起了两根手指:“消消火,你砸的那个是永乐甜白釉。一共十二只花鸟杯,花了十二根条子换来的,若是缺了一只就不成套了。” 他不解释还好,一说陆明夷还真有种冲动想把这杯子给砸了。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还是那句老话,你看见了什么?”盛继唐单手支着下颚,笑得迷人而危险:“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当初我说欠你个人情,你却说大路两边,咱们各走各的。没道理一场宴会,就改主意了吧!” 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陆明夷陷入了沉默。她很想说是因为见到了他和杨次长相处的情形,觉得他背景惊人,才起了调查的念头,这个原因是很正当且合理的。但她有种预感,盛继唐不会相信。 这个男人一直认为她可以预见些事情,明明没什么证据,可他就是坚信不疑。真是可怕的直觉!陆明夷不由在心里诅咒道。 “五爷,你方不方便先回避一下?”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平静下来,先客客气气地向魏五说道。 这位五哥从一个乡下孩子在风门内混到如今地位也不是白给的,当即表示:“我去外头花园抽支烟。” 透过落地窗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魏五在冬青丛边徘徊的身影,妙就妙在他虽然移动,但始终不走出这间起居室的视线范围。盛继唐忍不住称赞道:“你这个手下是从哪里寻摸来的,真是知情识趣。如果有机缘,说不定能成个大人物。” “我何德何能让人家替我卖命,不过是互惠互利,合作罢了。”陆明夷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就跟我们一样?” “谁说要跟你合作了?” 虽然陆小姐的态度很恶劣,但盛先生并不当一回事:“你特意把他支出去,不是准备跟我办交涉,难道是想跟我谈情说爱吗?” 陆明夷目前在这位大哥身上发现最显著的才能就是一张嘴了:“我的时间宝贵,不想浪费在抬杠上。上回你说我有我的秘密,你有你的痛处,我们谁都救不了谁……” “耳朵不错,日后没饭吃时,可以去报社混一口。” 再次告诫自己要心平静气,陆明夷硬是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来:“你的前半句说得很对,但后半句错了,我们自救也许有困难,但合在一起说不定就能脱困。我只有一个目的,保住陆家,保住我的家人。为着这个目的,我可以都可以做。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盛继唐的表情有些微妙,他的嘴角在笑,可眼睛却幽深不见底:“与你恰恰相反,我想亲眼看着那个家族倒塌。为此,我也可以付出所有……” 那个有着绝代芳华的男子,仅仅是坐在那里就让人感到了危险。有一瞬间,陆明夷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上海皇帝,这个名号下隐藏着多少血腥,多少白骨,自己会成为其中垫脚的一具吗? “那么,成交!”陆明夷长吸了口气,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该再摇摆。她挺直腰板,举起了手中的茶杯:“为了我们各自的目标,以茶代酒,精诚合作。” “精诚合作!”盛继唐也举起了杯子。 紫砂与白瓷,两种截然不同的材料在空中碰撞。最终,敲击出了一段不同凡响的乐章。 第25章 我有经商天赋? 既然初步制定了攻守同盟, 按理来说就得互相交交底,再探讨一下日后的行动方针什么的。不过这两人的问题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更何况彼此的信任度也不够,就不急着交心了。 陆明夷倒是顺势说了说自己开店的计划:“你之前说得不错, 我大哥身在政府, 陆家又是这样一块肥肉, 只怕早就被人惦记上了。那场没能执行的刺杀只不过是个开始, 后头恐怕还有连环计等着。我如今在家里白吃白喝,偶尔出门买个东西还要告知堂上, 实在太不自由了。总得找个事做,才方便继续调查。” “开店确实是个好主意, 不光是你出门方便,日后见面也有个地方。”盛继唐轻轻摩挲着中指上的翡翠马鞍戒,若有所思道:“你有多少本钱?” 说到这个, 陆明夷就有一股怨气往上冒。她今天出门,正是为了找魏五商量资金的问题, 却被一杆子支到了盛公馆来。 “五千块吧,做个中等门面尽够了!”明夷早就算过,自己那一万块投进鸿运绸缎庄后, 他们又是装修又是进货,已经花去了不少。能抽出来一半就不错了,否则不成了拆东墙补西墙。 然而盛九爷却并不这样想:“不够,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如今上海这样的店还不够多么。要做就做大些, 我再给你加五千,算我一股。” 若是能有一万块,那就能搞家成规模的店了。陆明夷在心中飞快计算起店铺的租金,人工和进货的价格。明明是好事,她的话里却总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有钱就是好啊,指缝里随便漏一点都够我们用的了。” 其他不说,这位陆小姐敛财的本领也不小。盛继唐边喝茶,边斜了她一眼:“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你那点本钱是从哪里来的,以为我不知道么。做一场戏就能从家里骗出这么一大笔钱,也算你的本事。” “我是事出无奈!”陆明夷提高了一度嗓门,着意强调道:“再者也是想给家里留条退路,万一出了什么事,一家老小总得吃喝吧!” 她这话其实很是不通,有人想打陆家的主意不假,可怎么就至于要考虑一家吃喝的问题了呢!盛继唐却没揭穿她,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点家底交给你,你可得小心经营。若是亏了,我上信业银行讨债。” 嘶……陆明夷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匪夷所思道:“堂堂盛公子,盛九爷,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 “就你这房里,”陆小姐的手指从桌上的两套茶具点到壁炉台上方挂的油画,又点到边上的金边玻璃柜:“随便拿出几件东西出去卖了,也不止五千,还好意思同我计较。” “是啊,”盛继唐又叹了一声:“你看看这房子,家具,摆设,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可有什么用呢?我要穿什么用什么,自有专人替我置办。我要办什么事,吩咐下去也多的是人替我操持,什么都不消我操心,你觉得这像什么?” 没等陆明夷回答,他先自嘲地笑了笑,自问自答道:“牵线木偶……” “我只是一个傀儡,随着背后的牵线者而摆动。看似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哦,我投给你的五千块私房钱除外,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存下的。” 盛继唐的话乍听起来有些好笑,简直就像天方夜谭中捧着金饭碗讨饭的故事。但陆明夷却从他平静的眼波中感到了一种浓重的悲哀,犹如困兽。 她故意插科打诨道:“难怪你那么大方了,三千美金的表说送就送。万一哪天我缺钱把它拿去当铺,是不是得当场被认作小偷抓起来啊?” “这就怪不得我了,”盛继唐大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倒觉得挺有意思:“限量的表后头都有编号,你不卖不就行了!” 闹了半天,还真成贼赃了!陆明夷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得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还给他。要是哪天被发现,她还有口说不清了。 盛继唐自然看得懂她的眼色,却只是淡定地继续品茗。看着看着,陆明夷不禁有些泄气,这个男人还真是毫无缺点,连喝茶的样子都出奇地好看。 他的头发很黑,就算阳光照在上头也没有变成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波光潋滟,嘴唇带着一丝天然的弧度,不笑也是笑。但你若相信了这假像,可能会死得很惨…… 想起那些在堂子里流传的故事,陆明夷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说如果……你可以拿回属于你的一切,那些曾束缚过你、伤害过你的人,你会怎样处置?会杀了他们么?” 挑起半边眉,盛继唐握着杯子的手停在了唇畔:“你是在告诉我,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掌握权力,并且杀光所有对不起我的人吗?” 这个人还真是感觉敏锐,看来以后在他面前说话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才是。 “我哪来这份本领,不过你不是相信我能预见一些事么,那就姑且把这当作一种预言吧!”陆明夷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膀,站起身来:“我去把魏五叫进来,要开店的话也少不了他一股。” 他们这一番话谈下来,就算有半包烟也该抽光了。盛继唐指着外头那个衣衫单薄,被冻得有些瑟缩的身影:“你是准备把他收入麾下吗?” 她哪有这个福气叫五爷来给自己打工,陆明夷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我说过,这是合作。他需要足够的功劳在门内立足,我们也需要借助他,借助风门来搜集消息。这是两便的事,于大家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我们?我喜欢这个词……”看着陆小姐曼妙的背影,盛公子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要开店,还要赶在这个月,会不会太急了一点?”魏五也算适应能力良好了,在外头喝了半个钟头北风,这两位少爷小姐就从拉开架势谈判跳到了合伙开店,换了一般人还真反应不过来。 陆明夷对此完全没感觉:“急么?店铺是现成的,无非是柜台、桌椅需要新制,我上回听黄毛说风门内也有木器行,正好一并承办了。进货的事我来负责,不用你操心,只要在旧历年前开张就行了。” 她是信心满满,另一个盛九爷也坐在沙发上频频点头。听得魏五大冬天的,额角汗直往下淌:“陆小姐,你以前开过店铺没有?” “没有……”前世是打算开来着,诸般准备都做好了却葬身火海,好容易存的那笔钱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陆明夷想起来还有点小伤心。 魏五的汗淌得越发汹涌了,这些少爷小姐平时除了读书不知稼穑为何物,说是要开店,恐怕是穷极无聊想打发时光才是。 赶紧规劝道:“陆小姐,开店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要租赁到合适的地方,倘或人家正经营着,难道要逼人退租吗?另有一项,还得申请经营拍照,虽不至于办不下来,却也费时费日。至于你说的什么柜台门窗,倒容易解决……” “这么说,装修的问题你能解决是吧?”他说这一篇话,陆明夷唯独把这句听进了耳里。“那就行了,等我找好了地方,你领着人去开工。” 魏五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好了,只得转而求助盛继唐。就算陆明夷年轻不懂事瞎胡闹,这位总该明白些吧!“盛先生,这件事您得劝劝陆小姐。就算想开店,也不急于一时,何至于这样忙法!” 孰料盛继唐却是手一摆:“我有言在先,这间店只占股,不参与经营。既然陆小姐定了开业时间,那就全权听她的。” 这可好,魏五觉得眼前都黑了一半,这两位祖宗恐怕是准备烧钱玩啊! “行了行了,何至于愁成这样!”陆明夷也是穷过的人,不是不知道魏五的想法,便详细解释道:“你听我说,我并不是瞎闹。做生意也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我才必要拣在旧历年前开业。俗话说,有钱没钱,都得过年。越逢年节,女人越是要收拾得风光体面。好出去会亲友,宴宾客,可不就是该着我们发财的时候。” 眼见魏五似乎想反驳,她先伸出纤纤玉手堵了他的嘴:“说完天时,再说地利。你讲的店铺问题,我也想过了,咱们是做女子生意的,顶好是开在大马路。正好哈同家在我们银行也有业务,我让人去见见他的管家姬觉弥,应当不成问题。至于执照一类,想必九爷是可以帮上忙的吧?” 陆四小姐难得娇嗔一回,盛继唐只觉手都打颤,深恐拿不住杯子:“这事托你大哥也能办妥,何必非要我出面?” “谁叫你是股东呢,除了出钱就当真不出一点力么?”陆明夷狡黠地眨了眨眼,又对魏五道:“这间店铺我和九爷各占四成半,有一股是留给你的。” “这……”魏五又惊了一回。 陆明夷也坦荡:“先说好,这一股不是叫你白占的。我与九爷不方便出面的事,就都归你了。至于利润,你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不过问。” 这是个机会,魏五迅速判断出了一点。陆明夷与盛继唐都不是一般人物,谈笑间自己以为艰难的事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既然是他们要做的事,只怕还有后招。 自古风光险中求,他们都不怕,自己一个光脚的就陪着淌回浑水又如何:“蒙二位看得起,我就学一回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那么严重,开个店而已,又不叫你爬刀山过火海。”陆明夷不由取笑道:“既然说定了,咱们三人合力,便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这间店必能开得有声有色。” 听着她将店铺的前景吹得一片花团锦簇,连魏五都露出神往之色。盛继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感概道:“陆明夷,现在我相信,你确实有经商的天赋!” 第26章 紧锣密鼓 回家时, 陆明夷足足受了细雨一路的唠叨。不外是威胁以后再不跟着她出门啦,要去找太太告状啦。明夷是又割地又赔款,还许愿带她去红房子吃大餐,才终于让她在进门前安静了下来。 虽然耳朵惨遭折磨, 不过陆明夷的兴致却很高。盛继唐不一定安着好心, 但付出来的可是真金白银, 她只管先把“满庭芳”开起来再说。 难得今天晚饭人来得齐, 陆太太先问了问陆佳人的伤势,痂已经落了一回, 露出淡粉色的疤痕,料想盖上些粉就瞧不出了。再问了一回二姨太嫁衣的进度, 回道店家找了几个绣娘正在赶制。既然样样太平,不由露出了满意的表示:“等过了新历元旦,就是阿婉的生辰, 该好好操办一回。” 黎婉不料婆母这样惦记,赶紧站起身来回道:“母亲和父亲都在堂上, 我们做儿女的过个散生怎么好铺张,自家人吃顿饭就算替我庆祝了!” 她这个议论也算是尊敬公婆的意思,陆太太却不同意:“你嫁来我家也有些年头了, 扶持丈夫,孝顺父母,对小姑们也颇多照顾,阖家都说不出你一点不好。照我说,你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过于谨慎了。没有为着上人就委屈了自己的缘故, 你尽管放手去办,我这老婆子也跟着乐一乐。” 陆益谦心疼妻子,往年在国外不曾好好热闹,自然也是赞同这个方案的,在桌上悄悄拉了她的手道:“就听母亲的罢!” 其他人都只笑而不语,唯有陆明夷跑去陆太太身边撒娇:“妈这个好人可真是做得没话说了,明摆着让大嫂拿私房出来摆酒唱戏,我们沾光!” 这一句话出口更是惹来哄堂大笑,两位小姐不必说,二姨太和梅姨娘直笑得腮帮子都酸了。陆太太拧着她的小脸,爱都爱不过来:“阿囡这一张嘴啊,改日嫁到婆家去可这么是好。这就替大嫂抱上屈了?把你妈当成那什么台了吧!” 对于这些家长里短从来不插话的陆老爷不禁也来了兴趣:“这算什么话,居然连你母亲也敢编排么?” “父亲,大约是葛朗台!”陆益谦忍着笑道:“前几天明夷上我这里借了本巴尔扎克的小说,我们谈论究竟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吝啬,还是葛朗台更胜一筹,正让母亲给听见了。” “对对对……就是葛朗台!”陆太太一手按着额头,又摸了摸女儿的头:“他们说给我听,我只不信,世界上哪有人一心为着钱,连妻女都不顾的呢!咱们操持半生,还不是为着你们这些讨债鬼。” 陆老爷也是出过洋的,对这个问题份外有感触。一边抽着烟,一边摇头:“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父母与儿女之间界线都划得清楚。虽说财产得到了保障,但太过生疏了。终究不如咱们中国人享受天伦之乐,来得有意趣……” 陆明夷有些不耐烦,赶紧打断道:“停停停,正说大嫂寿辰的事呢!被爸爸这么一说,都讲到两国文化差异了,唐僧取经只怕也跑不了那么远。咱们话归一头,继续说该怎么热闹才好。” 明夷一向是陆老爷最疼爱的孩子,虽被她打了岔,却也不恼火:“得啦,这事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男人还是去聊军国大事罢。” 说罢,就起身慢腾腾地往书房去了,陆益谦也不好意思留下,只再捏了捏妻子的手:“缺什么只管问我要……” 偏陆明夷耳朵尖,听了个正着,便贼兮兮地一直往大嫂的方向看,直把黎婉闹了个大红脸。 “既然你父亲都开了口,那就只管放手去办!”陆太太的兴致极好,拿主意也就格外痛快:“到账房且支上五百块,订酒订戏,要是不够只管再找我填补。免得你这个小猴子,变着法儿说我吝啬。” 明夷目的达成,只管拉着母亲的袖子一通摇晃:“妈你是家里最圣明的一位,哪里会吝啬呢!” 梅姨娘是最会凑趣的,赶紧道:“要订戏的话可得赶紧了,两个年节间各大剧院为了招揽客人,还要去外地请名角呢!” “老听戏也没什么意思,四妹妹一贯是爱热闹的,不如叫台魔术或杂技到家里来。”陆佳人很感激明夷的暗中相助,遇事便让她一头。 陆宜人好打圆场,怕三妹与梅姨娘冲突起来,便说:“家里地方大,就都叫了来也没什么。” 虽是个糊涂主意,却是正中了大家的下怀。连着听差和老妈子都暗地里讨论起来:哪个班子的旦角扮相漂亮,谁的武生跟斗翻得利索,是日本的杂技好,还是南洋的杂技强,热闹的不得了。 黎婉高兴之余,更想讨陆太太喜欢:“订什么酒什么戏也就罢了,最要紧母亲得借我一个得力干将。” “你这个谜语打得我就不大明白了,可是金香么?这个家里但凡得用的,你愿意找谁,我都许可。”陆太太思来想去,自己身边除了一个章妈就剩下金香了,倘要给儿媳妇帮手自然当仁不让。 得了这道圣旨,黎婉赶紧把陆明夷的一条胳膊拽着,生怕人抢去了似的:“既然母亲答应了,我可就不客气了!” 没曾想儿媳妇居然说的得力干将竟是小女儿,陆太太真是哭笑不得:“不是我要反悔,你拉了她去,不过多一个吃闲饭的,能帮上什么忙?” 陆明夷被自己亲妈这样看扁,一张小脸气鼓鼓得,就跟河豚似的。黎婉也道:“不是这样说,表妹的茶会,四妹妹可是立了头功……” 将那茶会上的事情都一一分说给陆太太听,陆太太前两日一直着忙,还是头一回听到详细情形,不由大为惊讶:“你们的父亲经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没想到我的阿囡还有这等歪才?” 气得陆明夷钻她怀里就是一阵扭:“古人都说秀色可餐,打扮得好看了,才能愉人愉己,怎么能叫歪才?” “行啦行啦,”陆太太向来是无原则地宠溺着这个小女儿:“既然你大嫂看重,你就好好帮她,也把外人对你刮目相看才是。” “那是自然!”陆明夷边撒娇,边得意地笑着。她正指望借这个机会将店铺的地址定好,顺便再会一会表姐。 陆家与哈同商行素有来往,又是正当人家。因此陆明夷拿着介绍信找到姬觉弥,表示要租一间售卖香水脂粉的商铺时,他立即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帮忙推荐了好几处。其中以大马路临近望平街一间三层的门面最为适合,当然,价格也最贵。 双方一番讨价还价之下,最终说定了每月租费三百元,先交半年,签约后即可入驻。盛继唐听说了位置后连声说便宜:“大马路寸土寸金,他肯让到这个价格已经是看在你父亲面子上了,否则可能还要再翻上一翻。” 陆明夷是借着去舅舅家送请帖的理由出来的,就顺便与他见上一面。这间咖啡厅不大,灯光昏暗。坐落于一个拐角,可以看清两条道路的情况。不要说谈事,就算接头换情报也够格了。 盛继唐还是老样子,就算上咖啡馆也是穿一身长衫。像这样夹了棉的袍子,许多人穿着都怪滑稽的,偏他显出玉树临风来。 西崽也知情识趣,见他们告一段落才上来轻声问:“小姐要喝点什么?” “咖啡,多加奶。”陆明夷随便挥了挥手,继续跟盛继唐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赶着签了租约让魏五带人去装修。那里离永安百货不远,人流稠密,市口是极好的,估计这租费日后还会往上涨。我倒是有心直接买下来,可一来银根吃紧,二来也怕动作太大引起父亲注意。” 这言论听起来有些奇怪,盛继唐不禁发问道:“一样是花钱,你买房子怕家里注意,租房子倒不怕吗?” 这就是拉魏五入伙高明的地方了,没有想好方案,她怎么敢贸然动手!陆明夷得意道:“签约用的是魏五的名字,我不过是帮着介绍,怎样查也落不到我头上。” 隐蔽倒是够隐蔽了,盛继唐在沙发椅的扶手上略叩了几下:“只是,你就不怕让魏五出面多了,最后把店给吞了?这年头,奴大欺主的事情可也不算少见。” 若是不了解魏五的为人,陆明夷确实不敢动这样的脑筋,忙活了半日倒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不管魏五是君子还是小人,我都算待他不薄。若真是到了翻脸不认人的时候……”陆明夷略停了停,脸上显出一个笑涡来:“不还有九爷你么,随便赖他个什么罪名,叫巡捕房出了海捕文告。谅孙猴子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原来闹了半天还是要着落在他头上,盛继唐失笑起来:“这样看来,你不是过分信他,是过分信我了。” “好不好,如今我们同坐一条船上,船翻了都得落水。”陆明夷摊了摊手,很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第27章 贴心忠顾 正聊着, 咖啡已经送了上来。明夷连丢了两块方糖进去,才心满意足地用小银匙开始搅拌。 “你也真是奇怪,”正如明夷对于盛继唐那样深不可测的印象,其实盛先生对于这个女子也总觉得看不透:“你开着这间店铺的目的就是为着光明正大出来做事, 可偏不敢向家里明说, 怕是交代不出这本钱的由来。等到车成马就了, 你打算怎么做, 说是应聘做售货员么?你父亲略查一查,就要露馅。” 关于这一点, 陆明夷也发愁得很,不过她新近想了个主意, 正好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你料的不错,也不光是怕跟父母不好交差。他们都疼我,就算闯了什么大祸, 抱着胳膊撒撒娇,再关两天禁闭也就过去了。我是想把这笔投资暂且保密, 要是有什么不虞,也好派上用场。所以,还要借用一下我表姐的名义。” 盛继唐听得越发一头雾水, 只能示意她继续往下。“我大嫂的生日宴会,是一定要会请我表姐的。她是留法的学生,刚归国不久。如今有些权势的人都时兴用舶来品,我想咱们的店铺应该想办法代理几个国外的牌子……” “你想把魏五介绍给你表姐,让她居中牵线介绍些外国的代理?”盛继唐只一点就明白了:“然后呢?再让你表姐把你介绍到店里做事?你这个弯子绕下来, 跑马场都能逛一圈了。” “不然怎么办?”既然人家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陆明夷也就开诚布公:“本来我也想请表姐帮忙的,我的英文又不行,跟那些国外的经理人怕是谈不拢。但是由我出面请她,未免太落痕迹了。” 一杯咖啡被她搅来搅去,都快凉了一半。盛继唐虽然不大喜欢这种饮品,也有些看不过眼:“你知不知道,你办事有个毛病?” 看着陆四小姐茫然的双眼,盛先生宣布了答案:“瞻前顾后,既然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做,说给我听是指望我给你拿主意吗?” “嘁……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高论呢!我也不是指望你,不过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想看看还有什么漏洞没有。没曾想,不过如此。”陆明夷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盛九爷也没甚出奇的嘛! 发现她眼中的鄙视之意,盛继唐大感新奇:“你这是柿子拣软的捏了?” “您可真是高看我一眼,至少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说盛九爷是软柿子!”她继续用眼白对着男子,唇角依旧弯成一个可爱的月牙。 盛继唐也颇佩服自己,和一个小姑娘斗嘴都能斗上半日。看来当日二叔把他丢到上海的决定是正确的,这纸醉金迷之地确实能消磨一个人的意志。“说好店铺的经营我不插手,不过里头毕竟有我的股本,不能看着你平白折进去。我走之前,就再给你点忠顾。” “九爷请讲!”陆明夷看似乖觉,其实不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继续一心一意地与调羹过不去。 盛继唐只是用指尖点着桌子道:“这店铺的市口好就好在离永安百货不远,可你要知道,永安就是做洋货起家的,国外畅销的品牌,他不说九成至少也占了有八成半。你是打算以一己之力,与他的化妆品部相抗衡么?” 这话端的是一针见血,陆明夷不由跺了跺脚。这男人的眼光实在老辣,亏自己以为算无遗策,竟是差点出门栽了个跟头。“那该怎么办?不如谈些永安没有的品牌过来卖。” “也可以,不过你要想清楚,既然是永安没有的牌子,那就意味着知名度不高。就算是好东西,也得大投一番广告,才能招徕到顾客。这笔投入且不提,更是耗时持久,你花了偌大租金赁来的铺面,就这样白白浪费吗?” 盛继唐要么不发表意见,一击就正中红心。陆明夷虽说受到了打击,也没一蹶不振:“还有什么话,你就一块说出来吧,你有这个天赋不去经商也挺浪费啊!” 难得听陆明夷说他两句好话,盛继唐还挺受用的,轻笑了两声:“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既然永安卖的是洋货,那我们做国货不就行了?前一阵子政府不是还发出这种倡议么,想必会有市场。” 做国货也不是不行,陆明夷陷入了沉思,其实她原本开胭脂店的初衷是没想过卖洋货的,毕竟她当时本钱才五百,搁在现在也就够家里请一场客的。不过她费劲巴力地租了这么好的位置,却去卖便宜的国货,哪一年才能回本。 “不是我不同意,只是你要知道,来大马路逛的除了那些贵妇人就是从外地来的游客。固然有人富裕,有人贫困。但难得来一次大上海,都情愿买些家乡没有的,看上去高档的东西。你再看看那些国货,大部分都不讲究包装,粗糙得不得了。总结起来一句话,想买的人不会上我们店来,上我们店来的多是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的。你说怎么办?” 能想到这一层,说明这位娇小姐是真想做出点事情来,并不是信口开河闹着玩。盛继唐的目光中含了几分满意:“你都说是大多数国货,就没个少数么。就算没有,不就是一层包装而已,咱们大可以自己做。” 这个自己做,在陆明夷的脑子里炸出了一道烟火,简直叫她茅塞顿开。“我怎么没想到呢?除了那些实在不堪用的,国货中其实有不少好东西,只是欠缺包装而已。若是换个漂亮的玻璃瓶子,加上新的商标印签。就算冲着外观,也有不少人买啊!” “不错,”盛继唐点了点头,孺子可教。“我们计划在旧历年前开业,不如增设一部分红色的礼品包装,在报上刊登广告,鼓动群众们买回去送礼。只要看起来上档次,自然会有人买账的。” 陆明夷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一把就抓住了盛继唐放在桌子上的手:“是啊,我们还可以宣扬这是限量产品。每天限售一千份,先到先得,售完为止。自来上海滩就是个凑热闹的地方,还怕没人上门吗?”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一双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两颊因为激动而透出晕红的血色,绯红的洋装更显得半截脖子像玉一般。盛继唐的目光移到两只交握的手上,慢吞吞地道:“爱热闹是人的天性,何况过年本来也就是该凑热闹的时候。你这一招果然是极好的,只是能不能先放开我再说话。” 他这一提,陆明夷才发现自己抓着人家手不放的事,顿时脸上的血色更重了几分。“对不住,承你良言这才想到的主意,有些失态了。” “不碍事,”手上还残留着方才温软的触感,盛继唐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既然暂时不做洋货,你还准备找你表姐帮忙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陆明夷不禁又为难起来,少了这条线,自己要怎么名正言顺地去店里上班呢? 亏得她脑子还算好使,眼睛一转立刻又生出了一计:“虽然不用从洋人那里进货了,可我还能把国货卖给洋人呀?你觉得如何?” 这回连盛九爷都怔住了,这丫头确实是个经商的苗子,举一反三用得炉火纯青:“只要东西质量过硬,洋人也是愿意从我们这里采购的,譬如丝绸、茶叶。你若真有这个野心,且试试也好!” “就算眼下失败了也没什么,总有一天我要叫他们知道中国一点不比他们差!”说这番话时,陆明夷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活像个公主。但盛继唐却丝毫不觉得反感,这是难得的锐气,只希望她能永远保持才好。 “行了,该说的也差不多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瞧了瞧窗外的天色,盛继唐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钞票压在装饰小花瓶下面。 见他要走,明夷又开始调皮起来,调侃道:“九爷可还有什么忠顾没有?小女子洗耳恭听!” 这是在说他卖关子了,要走不走说了这一篇话。盛继唐失笑道:“还真有一条忠顾,你先喝口咖啡我再告诉你。” 有什么不能说,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陆明夷狐疑地盯着这个男子,边小心地喝了一口杯中褐色的液体。 结果下一秒,她马上露出了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两条小眉毛皱得死紧,若有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给下了毒:“这什么鬼东西……” 看着她拼命灌着玻璃杯里的柠檬水漱口,盛继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我的最后一条忠顾就是,别等咖啡冷透了再喝,难喝极了!” 说罢,在陆明夷恶狠狠的目光中,迈着极有绅士风度的步伐飘然而去。 这到底什么人呐?上海皇帝……简直就是个幼稚鬼!陆明夷气得把花瓶中的假玫瑰给硬揪了几片花瓣下来。 西崽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候着:“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能因为这么个混蛋自毁形象,陆明夷暗地攥紧了拳头,脸上却努力调出最有礼貌的笑容:“我用完了,把外套拿来吧!” 第28章 贺寿起风波 陆明夷的计划施行得非常顺利, 她先让魏五设法去银行贷了一笔款子,与信贷部的几位经理混熟了,然后再私下给了他一张大嫂寿宴的请帖。原本这类女眷做主角的宴会,外人是极难混进去的。妙就妙在这回乃是大请客, 父亲生意上的伙伴, 大哥的同僚, 还有一应亲朋好友。你拉我, 我拉他,莫名就多了好些人。 陆太太是喜欢热闹的, 排场摆得越大她越是高兴,私下又贴补了黎婉两百块钱的款子。就算为了婆婆这点私心, 黎婉也非得把场面做得漂漂亮亮不可了。 提前两天,陆家就开始热闹了起来。送新鲜瓜菜的,送鲜花的, 送各色帐幔的,简直要盖过新历年的声势。 “像咱们少奶奶这样有福的人可真是不多, 在娘家时独当一面,到了婆家又受爱戴,过个散生日也这样热闹!”细雨爬在梯子上一边帮忙挂红色的绸带球, 一边说道。 雪花在下头吃吃地笑:“要是羡慕了,你也找好人家做少奶奶去。我想你服侍了四小姐一场,她一定是愿意替你张罗的!” 在这些丫鬟里头,唯有雪花一个人定了亲,因此调侃起别人来也有些底气。细雨立时不依了, 在梯子上张牙舞爪地:“明明是你自己想着嫁人了,居然好意思编排我,我回头就找金贵说去……” 陆明夷刚好经过,正看见两个丫鬟隔着架梯子一上一下地斗嘴:“你们在闹什么呢?留神别一不小心掉下来,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冷不丁听见有人说话,两人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四小姐才放下心来。陆明夷虽然得宠,平时却没什么架子,和佣人们的关系都挺好。 “四小姐来啦,大少奶奶正在房里等您呢!”雪花屈膝行了个礼,指了指通往卧室的走廊。 细雨已经把红绸带绑好了,又检查了一遍后赶紧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小姐怎么今天穿得这样素净?” 低头扫了一眼身上鹅黄色镶青豆绿边的旗袍,陆明夷笑着反问:“鹅黄也能叫素净吗?你叫那些白的蓝的还怎么容身!” “那又不同了,”只见走廊里又走出一道绰约的身影:“今天可是我生辰,你也是主人翁,怎么着也得穿个红色才应景吧!” 明夷赶紧给寿星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正因为是大嫂的寿诞,我才该穿素一些,怎么能抢寿星的风头呢?” “你这个小东西!”黎婉赶紧把她拉起来,点着她的鼻子道:“旁的就不必说了,替我好好妆扮一番,我就记你一功!” “这么说起来,我的寿礼也可以免了?”大哥大嫂还没有孩子,待她向来像半个女儿,陆明夷说起话来也就格外调皮些。 黎婉好气又好笑,轻拧着她耳朵就往房间里拉:“就差你这份礼吗?也太把我看扁了,赶紧跟我进来罢!” 两个丫鬟都笑嘻嘻地看着这姑嫂俩闹着玩,远远听见黎婉又补了句:“雪花,去厨房拿些点心来!” 大哥大嫂住的是个套间,连着一个小客厅,方便单独会客或自家人吃饭。陆益谦的书柜与明夷的自然大大不同,里头都是关于经济的著作,大部分是原文的,一般人连书名都看不懂。靠窗台的地方摆了个画架,那是黎婉用的。 四下打量一通,陆明夷随手拉了个高脚靠背椅坐下:“再过一会就要吃午饭了,不当不正地用什么点心?” “快提了,”黎婉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懊丧:“我早两个礼拜去做了身双宫缎旗袍。谁知道一直替我做衣服的那个杭州裁缝偏偏病了,他们另找人裁了料子。那腰身是一分没放,弄得我早饭连口水都不敢喝。” 这么一说,陆明夷才发现穿衣镜边挂了件绿色花鸟图案的旗袍,好像正是大嫂早上那件:“好不容易穿上了,又换下来做甚?” 这没心没肺的孩子,黎婉忍不住又拧了拧她的耳朵:“早饭不吃就算了,你还想让我饿一天么,到时候怎么有力气应酬客人。” 这样掐腰的款式最怕肚子凸出一块来,简直就不成体统,陆明夷自己也笑了起来:“对不住,是我说岔了。既然衣服你已经选好了,我来给你盘个头罢!” “这还差不多……” 黎婉身上这件旗袍是宽衣大袖的款式,用的是宝蓝色金丝织锦,开襟处缀着一整条貂毛,日光照在上头上闪闪发亮。因衣服已经复古了,明夷就给她盘了个偏髻,好显得活泼些。再用火钳把刘海烫出弯度来,用刨花水定型。 揽镜看了两眼,黎婉实在说不出的满意。“你这个丫头,平时在功课上虽不甚用心,论起打扮还真是把好手!” “嫂子,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陆明夷倒也不是生气,只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形象,短期内是纠正不过来了。 黎婉捂着嘴笑:“夸你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古人说的德言容工中,不也有妇容这一条么?” 见雪花捧着个大托盘进来,明夷干脆道:“我还是告辞罢,再说下去,我简直该回前清过日子去,那不是开历史的倒车么!” “真恼了?吃了点心再走!”黎婉赶忙站了起来,雪花简直就跟打劫了厨房似的,酒酿圆子,海棠糕,三丝春卷,小笼包,堆了整一盘。 陆明夷不要说吃,光看一眼就觉得饱了:“你没吃早饭,我可是吃了的,哪还肚子填得下这些。我那里有个寿字点翠镶珍珠的押襟,正配你这一身,我回房拿去!” 不等大嫂再叫,她就一溜烟跑了,直把黎婉弄得哭笑不得:“这孩子!” 从下午开始,客人就陆陆续续地到了。陆家安排了十余个听差打扮整齐在门口做招待,还是忙不过来,只好临时再从银行抓了人来顶缸。 还有陆益谦衙门里好奉承的下属,除了自己来做知客,还特意叫了一队小堂名。每有客至就咪里马拉地吹奏一通,真是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整个大客厅都用温室里炭火熏开了的鲜花重新布置过,有杜鹃、海棠、茉莉,又艳丽又香气四溢。花园里也搭了台子,请了一班南洋魔术,虽说语言不通,可其中有个钻桶的节目简直叫人笑得捧腹,陆太太高兴喊一声赏,立即有老妈子拿了铜元往台上撒。 梅姨娘在一边笑道:“你们瞧瞧,这可不成了红楼梦里的情景了么?” “亏得老爷兴致好,说了一声随便。不然哪里能有这么大的场面,我们下人都跟着沾光!”陈妈也跟着一块奉承。 为了好好看表演,陆太太今天特意戴上了老花镜:“听说今天还请了有名的坤角唱《游龙戏凤》,晚上还有你们乐的呢!” “这魔术虽然有意思,到底不如正经唱两出戏的好,还是太太怜惜我们。”梅姨娘今天特意拢了头发,穿了件银红色的小袄,更显腰身窈窕。她却不往客人堆里钻,一直跟在陆太太身边侍奉。 陆太太也有意抬举她,打牌时特意让她坐在对家。眼看着打了四圈下来,梅姨娘倒赢了有上百,钱太太就闹着要她请客:“了不得了,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来祝寿来了,还是送钱来了。” “祝寿和送钱,这还不是一回子的事么?”苏太太说笑道,她今天也特意早早地来了,算是给大姑子捧场。 钱太太柳眉一竖,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挨个点过来:“好哇,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桌上就我一个外人。你们这是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呀?” “我们哪有这个胆子,是我今天手风特别顺呢!要是打完了不曾还回去,就包个厢请大家看戏。”梅姨娘难得大杀四方,乐得嘴都合不拢。 有免费的戏看,钱太太是最高兴的,赶紧道:“你们都作证啊,别让她回头又赖了去。” “今天还没开场,倒又惦记上日后的题目了。”苏太太摸了半晌,打了个四万:“说起自家人,今天怎么不见二姨太?” 提及这个话题,陆太太脸上的笑不免淡了些:“她的亲家今天也来了,我生怕别人照顾的不妥,就让她去作陪。” 这话一出,钱太太和苏太太、梅姨娘几个不免面面相觑。陆家和莫家的婚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相熟的人家都知道根底的。实在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糊涂地敷衍道:“管那么多呢,我们乐我们的!” 陆明夷今天也请了几个旧同学来充场面,不过她内心中最关心的是魏五与表姐有没有遇上,说得怎么样了。 魏五重义气,为人粗中有细。就是礼仪方面不大过关,明夷特意给他培训了一番。才敢让他去与苏伶接洽。所幸苏伶是留洋回来的,要是陆宜人,猛然遇上了个陌生男子,只怕要转身就逃。 她因为有心事,走得又急,差点在楼梯与二姨太的丫鬟翠娥撞了个满怀。 “哪个瞎了眼的……”翠娥手里端着热鸭汤面,顿时跟触了电似的叫骂起来。待看清了是陆明夷,又赶紧低眉顺眼起来:“四小姐……” “家里今天人多,你瞎跑什么!”陆明夷懒得计较,待要下楼就顺口提了一句,并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 她是顺口,翠娥却不敢不答,低着头道:“莫太太来了,正在二姨太房里说话呢,我给她们拿点心。” 莫太太?明夷如今是连这个姓都不想听见的,这家人既然来了,自己还是走远些的好。可有时候就是天不从人愿,她正准备走。只听拐角处传来一个声音:“前头可是明夷妹妹?” 第29章 真是好姐夫 这一声陆明夷就是化了灰也能听出是谁, 不就是她那个倒霉前夫,陆佳人的未婚夫婿,莫家桢么! 有这人出没的地方,总不会有什么好事, 陆明夷看了眼傻愣愣的翠娥, 淡淡道:“不是说二姨娘和莫太太都等着么, 还不快去!” “是是……”因自家主子与四小姐素来是不大合作的, 翠娥还以为她要趁机刁难一番。此刻得了机会,当即端着碗快步向二姨太的房间走去。 翠娥前脚刚走, 莫家桢就露了头。他今天也打扮得甚是光鲜,一身米色的西装, 擦得蹭亮的皮鞋,目光还略带一丝忧郁:“明夷妹妹,好久不见了!” 陆明夷在心里已经咒了八百遍: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台词啊!面上仍保持了平和, 甚至还有些腼腆地回应道:“家桢哥哥这一向可好?哦…如今我该喊三姐夫了……” 没曾想,刚刚还在装忧郁少年的莫家桢听到这个称呼, 一下就激动了起来:“什么三姐夫,你别跟我提这个!” 就凭莫家的情况,能跟陆佳人定亲就算福气了, 有什么可不满意的?陆明夷目光冷冽,继续细声细气地道:“可你跟三姐姐的戒指都换过了,我听说婚期就定在三月,我不叫你三姐夫可叫你什么呢?” 只见莫家桢攥紧了拳头,踉跄着往她这里连走了两步, 声音无限悲苦:“明夷妹妹,咱们打小就认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我一心想的念的全是你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多喝了两杯,一清醒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到这会陆明夷倒有些佩服他的演技了,不说别的,这眼圈说红就红,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她只装作被吓了一跳,别过脸去:“别说了,家桢哥哥。这都是天意弄人,既然父母都已经决定了,就当咱们有缘无份罢!” “不,我不甘心!”莫家桢声音中无尽的悲苦又转化成了不甘,一双手向着天花板举起,似乎要向那冥冥中的主宰发出质问:“明明我们才是天生一对,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作弄我们?” 陆明夷不记得莫家桢有参加过话剧社,不过参没参加都不要紧,就凭他这样好的天赋,在剧院里混一碗饭吃想必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她一点也不想跟这个家伙在自家楼梯间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码。 “家桢哥哥,我们以后还是亲戚,这样的话你就别说了,还是去看看三姐吧!我也要先去找同学去了。” 陆明夷是不打算跟他纠缠了,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谅他也不敢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来。不料这一回她倒是料错了,莫家桢不退反进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目光炯炯,呼吸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明夷妹妹,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打破旧家庭的枷锁,咱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追求幸福、快乐、自由的日子。” 这是…要拉她私奔?陆明夷不由傻了眼,这可不像是莫家桢的作风。 两人正面面相觑,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莫家桢本来还要继续发表他的求爱言论,一听到声音就跟过了电似的,立即放开了手。 陆明夷也皱起了眉头,她与莫家桢的这番相遇本是偶然,会是什么人在暗中留意呢? “明夷妹妹……”莫家桢跟做贼一样四下张望,虽没什么发现却也不敢久留了,临走还不忘再表一番衷肠:“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你等我!” 等你?很好……陆明夷慢慢露出了一抹笑容,我就等着你能出什么花招。看着男人的背影仓皇消失在拐角,她敲了两下楼梯扶手,盯着杂物房门缝下露出的一角鸭蛋青下摆:“三姐,人都走远了,还不出来么?” 又等了一会,楼梯间杂物房的门吱呀开了条缝。“你怎么知道是我?”陆佳人缓缓走将出来,把一条印度绸帕子捏在手上,几乎要绞烂了。 “这个就不必细说了,”陆明夷暗忖道:论偷听的经验,你只怕不及我一个零头。“听了你未婚夫的这番高论,可有什么感想没有?” 陆佳人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你是在跟我示威吗?我知道你是嫡出,又有身家,家桢哥跟你青梅竹马,这些都是我不能比的。可当初是你不要他的,你可别忘了!如今我们已经要结婚了,你别想趁机把他抢回去!” 她炸毛的样子很像是护食的野猫,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陆明夷简直要被气得笑出来:“陆佳人,我听说你念书的时候成绩比我还强些。如今是在家闲的慌,所以连脑子也生锈了吗?” “你说谁没脑子?”陆佳人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险些要卷起袖子来。 陆明夷可不怕她,点着她的鼻子又说了一遍:“我说的就是你,陆佳人!姓莫的就是个胆小鬼,你听他现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我打赌他不敢跟他母亲说。一面应付堂上,一面想着要拉我私奔。找了这种男人,你不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倒怕我反悔把这废物抢回来,这是什么道理?” 陆佳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特别想把莫家桢拉回来,看看自己这个好四妹,在背人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刻薄的嘴脸。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陆明夷又慢悠悠地朝她逼近了两步:“三姐,咱们是姐妹,我不妨跟你说两句真心话。莫家不是个好去处,我要是你的话,就千般体贴、百般温存把这男人的心先给拢过来。然后抓紧了财政大权,让他只能仰你鼻息而活,这方是长久之道。总之你放心,这个男人我绝不与你抢,是好是坏你就自己保重吧!” 阳光从高高的窗棂射下,陆佳人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后跺了跺脚:“该怎么过日子我心里有数,你只记得今天说的话!” 说罢就沿着楼梯一路向上,看样子是去二姨太的房间了。 陆明夷不禁摇了摇头:“都说女人为了爱情会不计代价,原本正常人也会成了聋子瞎子,今天我算见识了。” 从座钟旁的阴影中有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陆小姐自然是好心,可你这个姐妹未必领情呢!” 那人穿了一整套的黑色西服,显得高大挺拔,而融入阴影中又毫不显眼。陆明夷一点也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仿佛原本就知道他站在那里,略打量了两眼后点了点头:“人靠衣装马靠鞍,五爷,你穿这套西服很合适。” 这一句话刚说完,只见魏五苦笑着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我这可是乌龟垫床脚,硬撑了,生平再没这样人模狗样地受过洋罪。” 陆明夷被他逗得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样就叫受罪吗?那你以后可有的受了。” 比起刚才那幕,眼下的陆明夷无疑真实了许多,魏五压低了声音道:“我看那姓莫的不是什么好人。” “这还用你说!”陆明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是在她印象中莫家桢是很工于心计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变得这样直白。到底是她变聪明了,还是他有什么秘密呢? 把前因后果思量了一遍,陆明夷把手往下压了压:“这个楼梯间过分热闹了些,咱们还是去外头说话罢!·” 说着,率先往下走去,魏五紧随其后。穿过琳琅满目的大厅,给寿星的贺礼已经堆满了两张桌子,执事一刻不停地在簿子上登记。 花园里魔术还没有散场,喝彩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陆明夷一直走到园中最高的紫藤架子处才停了下来:“就这里吧!” 魏五四下望了一眼,这里居高临下,有人靠近都能看得很清楚,往后又有条小径可以直通后廊,果然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已经与苏小姐搭上了话,说是想与外国人做生意,请她帮忙翻译一份商品目录,她看着很有兴趣似的。第一次见面没敢多提什么,把新印的片子给了她一张,说定了过两天去店里谈。” “好,到时候我设法跟她一块去,店里可有了个大概样子没有?”明夷没料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当即喜动颜色。 “差不多了!”陆明夷给的预算高,魏五就把活儿都包给了木器行,横竖都是自家兄弟,不分昼夜地粉刷布置,几天就已经见了雏形。“跟那几家老字号的包销合同也谈妥了,第一批货正在重新包装,腊月二十之前准能办妥。” 明夷掐着指头在心中默算着时间:“好,那广告的事也可以开始联系起来了。文稿要请专人撰写,务必要配图。用大字标明产地,譬如国货之光等等。凡是销量高的报纸,都要重版刊登。另附说明,开业优惠,前五百位持广告登门者,我们奉送样品。每次消费超过五块钱的,也可奉送。” 魏五不是无能之辈,明夷略提点了几下,他就明白了要领:“难怪你格外说明要订一批与正常规格不同的器皿,原来是为了宣传造势!” “你不见菜市上卖腐乳的还要摆两块在外让人尝尝,卖排骨的也会搭两块姜一把葱。一样是买卖,活学活用嘛!”陆明夷耸了耸肩,略带些俏皮地说道。 “我是没想到陆小姐这样的人也会上菜市!”魏五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对于陆明夷的钦佩却是更上了一层楼。这位千金小姐与他见过的都不一样,脚踏实地又有胆识,假以时日,必能成事的。 陆明夷的心中也有无限感慨,以前给人梳头时,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她能有一爿小店,她该如何经营。那些在油灯下瞎琢磨出来的招数,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时尽黄昏,各处的电灯依次亮了起来。眼前的魔术虽然已快结束,大厅却开始传来咿咿呀呀的吊嗓声。 一切都刚刚好,陆明夷笑得璀璨:“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第30章 设计好的会面 “明夷, 我不骗你,这真是个好机会。你就陪我一块去看看,咱们是嫡亲的表姐妹,我还能坑你不成?”吃过寿酒, 苏伶不耐烦听那些才子佳人的旧戏, 拉着陆明夷就回了房。 一路走一路忙不迭地说今天遇上了个化妆品公司的经理人, 央她帮忙翻译些东西, 稿酬足出到了三百块。苏伶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也不能任她尽情花的, 能有这样一笔意外之财怎样不高兴,因此一力怂恿陆明夷陪着一块去。 陆明夷一边在心里偷笑, 表面还要做出为难的样子来:“什么经理呀?表姐你刚回来不知道,如今外头在片子上印个头衔行骗的不少。你们素未谋面,怎么就敢信他!” “正是怕有什么弊病, 才要你陪我去看呀!”说话间已经到了房内,苏伶赶紧把门关上, 搬了张椅子坐到表妹面前密议起来。“虽然是第一回见面,我对那人的印象倒不错。言辞恳切,也不多言语, 不是夸夸其谈之辈。你又不用读书,又不用办差,横竖在家中闷坐也是无聊,何不陪我走一趟?” 说罢,把那张片子摸出来放在她面前。那张片子印得十分考究, 波点纸上带着碎金,常春藤围绕着两行字,那魏近东三个字酣畅淋漓,倒像名家手笔。 “哟,看名字像个男子汉,片子上怎么还带着香气呢?”陆明夷用手扇了几下,故意问道。 苏伶被她那怪样给逗得笑了起来:“虽然是个男子汉,然人家是做化妆品的,名片子上占点香气算什么,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就说到底去不去吧?” 明夷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双手支着下巴:“陪你走一趟也行,不过你得跟我妈求个情,免得她老人家总说我无事忙。” “那有什么问题!”苏伶高兴之余在不由效仿法国人,在表妹的脸颊上亲了一记:“说定了,明天我来接你。” 苏伶是自己大弟的独女,陆太太向来高看一眼,对于她们小姐妹的行动自然是不愿意阻止的。陆明夷就这样顺顺当当地与表姐汇合,坐着车去了大马路。 “几年没回来,上海真是越发繁华了,难怪人称东方的巴黎呢!”透过车窗欣赏着外头鳞次节比的高楼,苏伶不禁感慨道。 陆明夷生于斯长于斯,对于商行街道都是看惯了的,倒对传说中的巴黎更感兴趣:“表姐在巴黎念书,那里究竟如何?我听说有一座极高的铁塔,站在上头可以看到全城的景致,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除了巴黎铁塔,还有塞纳河。就跟上海的苏州河一样把城市分成了两半,在河岸边有很多的咖啡店。我和同学们经常会去那里聚会,看看书,喝喝咖啡。”提起自己求学多年的城市,苏伶也充满了感情。“我觉得巴黎和上海在气质上是很相似的,既繁华又充满了旧日情怀,要是哪天带你去巴黎看看,你就知道了。” 表姐所描绘的那一幅画卷实在引人入胜,陆明夷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去看看才好。只是想想陆家,再想想筹备到到一半的店铺,她知道眼下不是个好时机。 但这并不妨碍她自有一腔豪情在胸:“总有一天我会去的,到那时我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你领着我去旧日的校园,去巴黎铁塔,去圣母院。我们听着卡西莫多的钟声,在塞纳河畔的咖啡馆喝着咖啡,那该是多惬意的事情。” 她的话极有感染力,连苏伶也听进去了,笑着道:“好呀,到那时我就给你当导游,引着我的妹妹、妹夫好好游览一番巴黎。” “好好跟你说话呢,怎么无端端又冒出个妹夫来!”陆明夷不由瞪大了眼睛。 “你都是成功商人了,还没嫁人呢?那不成了老姑娘了。”苏伶的眼睛瞪的比她还要大,“我妹妹这样才色兼备的佳人,谁能这么眼瞎。” “你…你老开玩笑!信不信我咯吱你……” “哎哎哎…我投降了,四小姐手下留情啊!” 俩姐妹一路笑着闹着,车子很快就开到了永安百货。苏伶下车后敲了敲玻璃,特意交代道:“老安你先回去罢,我们逛累了自己叫黄包车。” “是……”那司机应了一声就走了,苏伶挽起了表妹的胳膊:“现在,就让我们去瞧瞧这满庭芳到底是个什么地界,那魏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陆明夷自打帮着签完了租约,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两人走过柏林花纸店,王开照相馆,最终驻足在了一家尚未开张的店铺门口。 此刻店铺两边的橱窗都蒙着彩条雨布,只露出一扇古色古香的大门来,倒有些江南古建筑的特色。苏伶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名片,对了对门上的号码牌:“409号,就是这里没错了。” 正准备打铃的工夫,没想到门自己开了,一个男子站在门里头,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是…苏小姐么?” 这诧异魏五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原以为要过两天才有消息,怎么料到苏伶如此性急,措手不及之余只好招呼道:“先请进吧!装修还没完工,有些乱糟糟的。” 两位小姐透过他让开的身体,可以看到里面是个不小的门面。墙上是贴的玫瑰花硬皮墙纸,柜台明显是新打的,还散发着一股油漆的味道。地上散落着一些刨花和旧报纸,唯一站着的椅子还缺了条腿。 魏五看看两位小姐华丽的衣裙,也觉得让人家玉趾亲临不大成体统:“要不咱们出去谈吧,我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实在不好意思。” 谁料他这么一说,苏伶倒大大方方地提起裙摆迈了进去:“哪有这些讲究,魏经理也是个务实的人,咱们就在这里聊吧!” 陆明夷也知道几分苏伶的性格,不喜欢繁文缛节那一套。当即给魏五使了个眼色,让他直入正题。 得了暗示,魏五干脆把泡茶寒暄都给省了,转头就抱了个纸板箱放在刚打的柜台上:“苏小姐,这是工厂刚送来的一批样品,您先看看。” 这也忒实在了吧!苏伶表面上点头,暗地里却和表妹交换了个眼神,这样的人恐怕不大能做行骗的勾当。陆明夷都快要笑出来了,赶紧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魏先生,听说您是卖化妆品的,可您这些产品我怎么没见过呀?”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只见魏五微露出一丝迷惘:“还未请教这位小姐……” “我姓陆,苏伶是我表姐。”明夷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昨天那场寿宴的主角正是我大嫂。” “原来是信业银行的少东家,失敬失敬!”话一点穿,魏五立即“恍然大悟”,打了个拱手。 苏伶看着他俩的情形,倒觉得很有趣味:“如今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提什么少东家。” “不瞒二位,敝店还有一笔款子是向信业银行贷的,孙刘二位经理都是熟人了。没料到能遇到陆家的小姐们,自然要恭敬几分。”魏五受过陆四小姐的指教,索性一发把事情亮在明处。 “你恭敬了我也没什么用,要知道银行的事我可是从来不过问的。”陆明夷摊了摊手,走到表姐身边从那纸板箱里拿出一个玉容膏来细看。虽然那瓶子只有三寸大小,做得却很精细。细白瓷的胎体上是工笔牡丹,边上还写了玉容芳华四个楷体小字。 这箱内的东西苏伶早就看过了一遍,却是不得要领:“这玉容膏是什么东西?” “要是我没猜错,这是根据《普济方》中玉容散的配方制的吧?”明夷露出了一丝笑容,娓娓道来:“用白僵蚕、白附子、白芷、白丁香、冰片等按比例混合,可润泽肌理,使肤色白皙。” 魏五立即露出了佩服的神色:“陆小姐实在是内行,这是惠仁药房的出品,现在交由敝店代销。” “那这个呢?”苏伶又把一个八角小瓷盒交在了明夷手上,那盒子也是白瓷的,与玉容膏像是一批出品。一丛茂盛的芭蕉叶旁也提了三个字,眉黛膏。 陆明夷不禁掩起了嘴:“那一日帮你化妆时我还用过这东西替你描过眉,你这会倒忘了个干净。” “哦,对呀!”苏伶如梦方醒,也忍不住笑理起来。“从纸盒换成了瓷盒,你不说我可真不记得了。” 魏五一直在密切注意她俩的行动,立即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国货中不乏精品,只是有些包装不大雅观。我这里售卖的货品都是特别精挑细选出来的,保证既好看又好用。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容量只有正装的十分之一,是赠给大家试用的。” 这一说苏伶越发来了兴趣,一样样取出来让表妹辨认。陆明夷也不客气,从胭脂到宫粉,从香水到口脂,介绍得头头是道。 “唉……可惜了!”一片欢愉的气氛中,魏五忽地叹叹了口气。面对两个小姐投来的疑惑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惜陆小姐这样的人才不能来敝店工作,否则魏某情愿把经理的位子让出来,重金礼聘。” 第31章 无可奈何的出山 这一回出门, 苏伶的收获不小。魏先生很爽快地出到四百元酬金,说定由她将满庭芳目前的十来个产品包括成分和宣传语等,分别翻译成英文和法文两版。 人但凡发了意外之财就格外高兴,苏伶也不例外。既然出来了, 陆明夷陪着她痛痛快快地把几大百货公司都逛了一遍, 回去的时候纸袋差点把黄包车给淹没了。 俩人紧紧地挨在一辆黄包车上, 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陆明夷先开口问道:“买了这么些东西也不见你多高兴,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倒是没有, 就是在想魏先生的话。”苏伶转过脸来,跟她咬着耳朵。 “哪句话, 想聘我做经理的那句?”陆明夷眨来眨眼,明知故问道:“可别笑死人了,我哪是这块材料。” 而苏伶打从心里认为这个职业与陆明夷乃是天造地设, 正色道:“明夷,你不要妄自菲薄。今天你给我解释那些胭脂水粉的用途, 配方时,连魏先生都觉得你专业。既然人家慧眼识珠,你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见她默然不语, 苏伶复又劝道:“其实大娘娘之前找过我,想让我介绍一些门当户对的青年俊杰……” 没等她说完,明夷就皱着眉头扭过了脸:“妈真是的,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托大嫂,又托你, 被人知道笑都笑死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笑的?”苏伶不由失笑,语声轻慢道:“大娘娘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过站在我的立场,对她的主张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如今社会提倡男女平等,求学工作,大家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女子就要早早结婚,被人养起来。如果你只是追求安逸的少奶奶生活,我也就不多嘴了。但我看你分明也不甘心做一尊花瓶,成为夫家的摆设。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出去工作呢?你说想做个成功的商人,这也许就是第一步。” 陆明夷知道苏伶向来是站在解放妇女的立场,也知道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她一定会劝自己去。但是陆明夷没有想到她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看出了自己心中那团不甘的火焰。 “我……真的可以吗?” 这句话她曾问过很多人,包括自己。盛继唐和魏五都说她天生就该经商,可午夜梦回,她仍不免忐忑。 就像镜子里外的两个自己,一个说你有两辈子的经验,一个说你并没有真正做过这行;一个说事事提前预防就不会有问题,一个却说很多事已经变化,没有预知的优势怎么能占据上风。 那些秘密,陆明夷无法诉诸于口,只能一个人扛着,如同在随时会碎裂的冰面上行走。她太需要鼓励了,哪怕没有实质上的帮助。 看着小表妹迷惘的眼神,苏伶不由笑了起来:“你当然行啦,就算不相信自己,你也该相信我才是。我这双眼睛可毒得很,有没有真本领我扫一眼就知道。要是你怕大娘娘和姑父不同意,就由我来做硬保说服他们。总之,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好,那我就完全托付给表姐了!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请你吃大餐”陆明夷似乎下定了决心,表情变得坚毅起来。 “那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车夫拉着黄包车飞驰,两姐妹对视而笑,冬季的肃杀在这样的目光下似乎也变成了融融的春日。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首童谣说的是中国北方过年时情形,其实南方也是差不多的。进入腊月的上海,小到菜市场,大到百货公司,那是摩肩接踵,挤满了来采购年货的人。 就食品而言,销路最好的乃是年糕,有百果年糕,猪油年糕这类甜的糕点,上笼屉蒸熟就能吃。还有宁波水磨年糕,每到岁末就有不少人在街头巷尾摆摊,现磨现蒸。心灵手巧的主妇们把年糕买回家切成片,浸在水中。个把月都不会发霉变质,要吃时就取出来放些猪油,与青菜肉丝同炒,那滋味可真是美得打耳光都不肯放。 除了采购吃食,鞭炮,福字,还有一样东西是上海人家过年不可缺的,就是水仙和腊梅。水仙一定要挑漳州产的,球茎饱满圆润。摊主几刀下去,就切成了蟹爪和笔架。腊梅则要挑枝干遒劲,将开未开的。和柏枝、天竹一同插在宝瓶中,取岁寒三友的意思。 为了满足市民这方面的需求,往往在望平街和二马路一带开出露天市场。各色花木盆景应有尽有,还有卖小吃的,耍猴的,热闹极了。 就在这一派红火的场景中,满庭芳正式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彼时大马路一带开的都是洋货商行,罗马柱和巴洛克塔楼比比皆是。而满庭芳却采取了纯中式的风格,月亮门,竹木窗棂,叫人在看惯一片欧式建筑后眼睛为之一亮。 更不要说店家打出了精品国货,中华制造等口号,在晶报、新报等主流媒体上连登了十余天图文广告,更是激起了民众的好奇心。 临近新年除了吃穿,女人们搽脂抹粉的工作也是必不可少。那满庭芳所赠的样品光看图片就很是惹人喜爱了,岂有不来见识一下的道理。 开张的第一日前夜,无数人为了抢先兑换就赶着来排队了。魏五不得不临时把堂里的弟兄都叫来,帮忙维持秩序。 看着无数人手持报纸蜂拥而入,店内准备的一千余套节日礼盒几乎被抢购一空的情形。魏五不觉感叹道:“陆小姐可真厉害,这套连环计施展出来就没有不中的,简直堪比诸葛孔明啊!” “这也算不得什么,我们前期投入的广告费,赠品的费用也低,顶多算是打了个平手。怎么把客人留住,才是我们日后要努力的。”开业这样的喜事,陆明夷自然要全程旁观的。她今天特意烫了头,内着大红色的永生菊织锦旗袍,外罩一件貂绒黑呢子大衣。精致的眉眼,不盈一握的腰身,叫人简直转不过眼来。 魏五这样在红粉堆里滚过的人,在初见的一瞬间也禁不住有些心猿意马,开玩笑道:“早晓得也不必费力请大明星陈露露来站台,就让陆小姐往店招一站,自然多的是人想进咱们的门呢!” “你这马屁拍的不大在行。”陆明夷明知他是玩笑,也不在意。“最近陈露露的片子正上映,她肯来咱们的店就是最好的广告。旁的女子,就算比她美十分又有什么用呢?” “你这丫头可真不害臊,哪有这样转弯抹角夸自己的!”一道爽朗的女声忽然从背后响起,把正说话的两人都给吓来一跳。 下一刻,陆明夷马上惊喜起来:“大嫂,表姐,你们怎么来了!” “还有你二姐呢!”黎婉把身后的陆宜人硬是给拉了出来,“你哥哥要去衙门,佳人专心备嫁;母亲她老人家倒有心来凑个热闹,可这年节下人来人往的,我负不起这个大责任。所以就只得我们几个来给你捧场了!” 陆明夷深知以陆宜人的个性是不可能想到来给自己助阵的,必是黎婉和苏伶的主意,心下一阵感动:“你们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就这样搞突然袭击。” “要是事先跟你说了,还怎么算意外惊喜呢!”苏伶拉着陆明夷的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别说,咱们的陆经理还真是有模有样,一点也不输给陈露露。” “一来就拿我打趣……”陆明夷不由娇嗔道,惹得姑嫂几个又是一通笑。这些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聚在一起,引来了不少目光。 魏五赶紧端起了经理人的派头:“陆经理,在外头站着不是待客之道,不如你先带着少奶奶和小姐们去店里参观一番。” “好,那外头的应酬就托赖魏经理了!”陆明夷笑着拱了拱手,拉着大嫂和两位姐姐就进了店门。 一眼可见店正中放着一个银桶,其中盛满了大米,里头插着彩旗和两人多高的树枝,树枝上缚着金闪闪的铜钱,红色的绒线,还有桂圆、红枣一类。 “这棵发财树可真是稀罕,我估计这一条街都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黎婉一看见这吉祥物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陆明夷明知她这是取笑其笨重不便,只有陪笑的份,这棵树乃是盛继唐送来的,声明要放在店内好招财运。她哪敢违逆这位煞星的意思,自然只能照办了。 发财树的两边都是柜台,摆放着各种样品,一堆穿着时髦的太太小姐们正在听店员作介绍。隔着一道珠帘,靠墙放着一溜梳妆台,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有几个穿着玫红色旗袍的女子正在给客人梳头。 “大嫂,我们店里还有盘发的服务,你们要不要试试?”陆明夷一力推荐道:“手艺好又卫生,规定了每服务一个客人都要用酒精给梳子消毒的。” 这一派华丽热闹的场景,看得黎婉目不转睛,拉着小姑子的手连连道:“知道你这里样样都好,只是今天咱们都是梳妆完出来的,再拆一遍不是太麻烦了吗?” “是啊是啊,而且大庭广众下梳头成什么样子呢?”陆宜人一直闷不吭声,这时候倒附和起来。 苏伶怕两姐妹起冲突,赶紧道:“我们今天来除了要看看你这个经理做得怎么样,还带了礼来呢!你想不想看?” 陆明夷本就不与二姐多计较,此时的注意力更被吸引了过去:“是恭喜我新店开业的吗?快给我瞧瞧!” “这又不是你的店,顶多算是祝贺你入职成功罢了!”黎婉嘴上虽卖着关子,手上的动作却不慢,刷地就把随身带来的一个卷轴拉了开来。 洒金纸上浓墨重笔提了三个字,正是“满庭芳”。下头又有五个小字,“祝大展鸿图”。 “是爸爸的字……”怔怔地望着那个横幅,陆明夷有些愣住了。想起前几日表姐替她做说客时,父亲闷不吭声埋头抽烟的样子。 黎婉笑着指指中堂上空着的地方:“父亲真是料事如神,知道你这里少了个条幅,如今可不刚好!”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宠着她,疼着她,就算她有再不合理的要求,都设法满足,这就是父亲,陆明夷的鼻头不禁泛酸。 苏伶悄悄拉起她的手:“我听大娘娘说,姑父嘴上不同意你出来工作,暗地里却一直翻着日历数开张的日子。你可得努力做出一番成绩来,千万别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啊!” “好好…”喉头动了几下,陆明夷将心中难消的块垒咽下,展眉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来:“好……” 第32章 四马路奇遇 夜幕深重, 华灯璀璨,海关的大钟敲响了十二下,满庭芳终于结束了第一日的营业。盘完了帐,关上店门, 陆明夷特意拿出一大包封红, 给店里的售货员、梳头娘子还有黄毛他们发了一遍。 “不行不行……”黄毛连连摆着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抽筋了:“这是给五哥帮忙, 怎么能要钱呢!” “是啊,五哥看得起咱们, 咱不能不讲兄弟义气。”“能来瞧个新鲜弟兄们都高兴着哩!”老刀和疤脸他们也纷纷附和着。 没想到这些混混也有不贪财的时候,陆明夷不由笑了起来, 一转头全塞给了魏五:“都是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四小姐,众怒难犯, 你这是逼着我上梁山呐!”魏五明白兄弟们的意思,只觉得那堆红封格外烫手起来。 陆明夷看得有趣, 板着脸义正词严道:“知道你们不要工钱,不过马上要过年了,讨个好彩头罢了!你们都不收, 是不是觉得我这爿店开不长,翻过年去要倒闭呀?” “呸呸呸……”老刀在这群人最为迷信,闻言赶紧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都快过年了,这样的不吉利的话怎么能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说罢还要大力用脚碾上几下。 这一番做派陆明夷以前在滚地龙也见过,不由得大笑起来:“两广一带管封红叫利市,取的就是利市大吉的意思。刀哥都说快过年不能提不吉利的事,你们还不收起来吗?” 眼见弟兄们一个个乖乖排队领走了封红,魏五冲着明夷拱了拱手:“看来还是四小姐厉害,魏某自愧不如。” “如今该叫我陆经理才对,魏经理。”陆明夷边打趣边朝远处扫了一眼,望平街上大约有十多家报馆,因此也被老百姓称作报馆街。值夜班的报人经常小酌一杯,因此老正兴是彻夜亮灯的,贩花的夜市也还开得如火如荼。“好了,不耽搁你们了。晓得你们待会必要去喝酒的,只是喝归喝,别误了明天的正经事。” 经她这一说,那群风门的鲁汉子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好几个竖起了拇指:“陆经理英明!” 倒是魏五放心不下:“夜都深了,你一个女子回去不安全,还是我送送你罢!” “这里是租界,轻易没人敢乱来。我叫辆黄包车回去,快得很!”陆明夷挥了挥手,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宽阔的马路上,末班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轨道滑过,夜风吹起了呢子大衣的一角,像极了某部电影的场景。 黄毛几乎看呆了去,直到老刀蒲扇般的大掌落到他脑袋上。“看什么呢,就差流哈喇子了!” “我总觉得陆小姐,和那些大小姐们不大一样!”虽然挨了一下,黄毛仍不死心,时不时地偷偷往陆明夷消失的方向看去。 疤脸笑得原本就歪着的一张嘴更加歪了:“你又见过几个千金小姐了,敢说这样的大话!” “不是这么说!”原本是一场玩笑,黄毛却很认真地反驳道:“不说千金小姐,就是花烟间里头略识得几个字的女人,又有几个看得起咱们了。陆小姐就不一样,她一点架子也没有,好像大家都是一样的。” 这回魏五都听不下去了,照着他的后脑勺又来了一下:“那是人家小姐好脾气,你小子可别忘了身份,把客气当成福气,想入非非起来!” “冤呐!我哪敢啊!我…我顶多就是个癞□□,咋惦记得上天鹅嘛!要是五哥你还差不多……” 黄毛扯着嗓子直喊冤,一不当心说顺了嘴,引得魏五越发火大起来:“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老五。”老刀在这群人算个老大哥,连忙劝道:“黄毛这小末子,别听他一张嘴就胡咧咧,今个好日子咱喝酒去!” “对啊,走走走……”一说喝酒,大家都哄了起来。魏五推脱不得,只能随着众人一起沿着望平街走去。 与此同时,陆明夷却并没有回家,她在路上缓步走着,一直走到了外滩。白日里熙熙攘攘的码头,此时只泊着寥寥几条舢舨。月如弯勾,映着波光粼粼的江水。 本就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江上吹来的风更是刺骨。但就是这样的冷风,也吹不熄陆明夷心头的一团火。 在陆明夷还是个梳头娘姨时,她就份外留意那些太太们都在使用什么样的护肤品和化妆品。穿旗袍时喜欢梳什么样的头,穿西装时又喜欢梳什么样的头。她也曾隔着玻璃观望那些化妆品柜台的售货员,观察路边卖洗头水、雪花膏的姑娘,把这一切都暗中记在一本毛边纸做的小本子上。 如今她曾画过的那些图样终于变成了现实,那些被抢购一空的产品,雪亮灯光下对镜梳妆的女子,父亲为她所写的大展鸿图。这简直像是一个幻境,美好到让她害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场梦就会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肩头忽地一重,陆明夷下意识伸手,却摸到了一手的柔软,原来是件貂皮大氅。 “大半夜的跑来江边,是想作诗么?”男人凭栏而立,江边拂起了他的额发,陆明夷突然发现他的眼尾有一点红痣,像极了不小心沾上的胭脂。 “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不自觉地,她依着曾见过的那本相书默默念了出来。 男人微愣了一下,随后唇角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快过年了,你就这么咒自己的股东?” 明月在天,丽人在侧,涛声随浪拍打江岸,初看起来实在是幅完美的画卷。陆明夷嗤之以鼻道:“你也相信这些荒诞不经之言?” “既然荒诞不经,你记那么牢干嘛?” 盛公子的话实在叫人无从反驳起,陆明夷总不能说她有段时间怀疑自己命克六亲,所以才去文庙的旧书市场淘了本相书回来看吧!只得调转话头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说也是我持股的店铺,开张之日我是应该来捧捧场的。说来该祝贺你一下,起了个好头。”盛继唐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摸出一包烟来。那牌子花花绿绿的,不知道是哪国货。可惜江风太大,划了好几支洋火都没能把烟点起来。 陆明夷看不过去,伸手帮他拢住才终于看见了一朵橘红的火花自黑暗中跃起。“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进来,偏送了棵那么俗气的发财树,害我被笑了一整天。” 白色的烟雾升起,也闹不清是烟还是深重的呼吸,盛继唐有些奇怪地反问道:“那发财树还不好么?足银的桶最是招财纳福,一般人也搬不动。又体面,又防盗。” 这男人满嘴的歪理,明夷懒得跟他辩驳:“好好好,你送的好!今天顾客盈门,少不得记你那发财树一功。明天还要继续营业呢,我先回去了。” 说罢,就想把那件大氅脱下来还他,却被盛公子一手压住了。“夜黑风高的,你一个女子单身赶路,就算不遇上盗匪。万一跌倒摔伤也是桩麻烦事,我送你一程。” 明夷本想回他一句多承吉言,算是对他之前的反讽,终究觉得有些不吉利。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沿着江岸默默走了一程,看着影子在路灯下无限拉长又截短,明夷有心想说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灯光下男人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端丽而神秘。这样的人,手上真会沾血吗? 不知不觉,都要走到四马路了,陆明夷猛然反应了过来:“你不是说送我,你的车呢?” “你什么时候见我开过车了?”面对诘问,盛继唐回答得也异常理直气壮。 还真是没见过,陆明夷一下子就语塞了。依着这位少爷的有钱程度,居然没有配备私家汽车,真也是桩奇闻。所以闹老半天,他说的送,就是迈开两腿走着回去。 明夷看着他身上单薄的孔雀绒长衫,再摸了一下披在肩头的大氅,被气笑了起来:“盛公子真是有绅士风度,不过要是为了这个让您再染上感冒,我岂不是要内疚?” “不打紧,反正我是闲人一个,在家躺着和在医院躺着也没甚区别。陆小姐就不同了,我还指着你赚钱呢!” 这个理由实在是既脱俗,又市侩,搞得陆明夷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了。“行了,前头就是四马路,那里车多。你也不用自我牺牲,咱们就各坐各车,各回各家吧!” 正如望平街被人称作报馆街,这条四马路也有个别名,叫做妓/女/窟,只因为这里是乐户人家聚集的场所。会乐里,群玉坊,几十栋房子尽是妓/家/娼/寮。陆明夷也曾在此寄身,深知其运营的规律。 每到傍晚,一条街上的彩灯就都亮了起来。写着红姑娘名字的霓虹灯被做成各种样式,有圆的,有方的,有梅花型,真称得上是百花吐艳。不时可听见门口的相帮高呼“客到”,此起彼伏,蔚然成景。 彼时逛长三堂子也是有规矩的,先打茶围,与姑娘们成为相识。随后就可“叫局”,又叫“出堂差”,分酒局牌局等,客人差仆役将局票送到相好的姑娘手中,姑娘就要打扮停当应召出局。因此四马路这一带总是聚集了许多黄包车,偶尔还有车行的外租汽车在此等候。 陆四小姐施施然走到路口,刚要伸手,不料一个急刹车就转了回来。盛继唐只觉一阵香风擦耳而过,那个女子就直直撞入了自己怀里。“别作声,遇上了个熟人!” 第33章 莫家桢的秘密 软玉温香在怀, 一般男人总是昏昏然不知所以,乐而忘忧。而盛继唐则不然,他头一桩事是问:“哪个是你熟人,穿紫色镶水钻边旗袍的女人边上的?” 仓促间, 陆明夷眼里只有一个莫家桢, 哪看得清那许多, 压低了声音道:“你也认得的, 顾家花园闹剧的男主角,现在是我三姐的未婚夫。” “原来是他……”盛继唐睨着那个穿西装戴礼帽的身影, 意味深长地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逛长三堂子被前未婚妻、未来小姨抓了个正着。若是这新闻落到报馆访事手里,可真是篇极好的稿子。” 别说,盛公子这番话在此地是真有可能发生的。从这里走不了几步路就是望平街, 正是报人聚集的所在。所以时人调侃四马路,多谓四声, 即报贩的叫卖声,艺人的弹唱声,堂倌的吆喝声和□□的调笑声。 “别说风凉话了!”陆明夷不敢抬头, 一动不动地依偎在男人怀中。“帮我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男人来这种地方还能做什么?寻花问柳,喝酒取乐,总不见得是来做礼拜的!”盛继唐的口吻四平八稳,无端端地惹人讨厌。 陆明夷气得咬牙,忍不住捶了他两下:“谁问这个了, 我是想知道他是要进去还是刚出来?” 虽然被迁怒了,盛继唐倒仍是不见一丝火气:“他刚叫了辆黄包车,和那个女人一起坐了上去,应该要要一起出去玩。怎么样,咱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一开始陆明夷并没有想那么多,与莫家桢狭路相逢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被他看见自己和盛继唐走在一起。躲了之后她才想起,莫家桢的相好孙小倩据说就是堂子里出去的,那么他此时是否已经与她厮混上了呢? 孙小倩不仅容貌姣好,而且心狠手辣,给莫家桢出的无一不是绝户计。可这样一个貌美而工于心计的女人,后来在群玉坊居然完全打探不到她的消息,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些事情写出来冗长,可在明夷脑子里闪现不过几秒,她当机立断道:“跟!” 盛继唐也不多言语,抬手叫了辆黄包车:“我们与前头那两位是一道的,你跟着那辆车走就行,不过别跟太紧了。” “是,先生!”眼见眼前盛九爷手指间夹的那枚银元,长期在此招徕生意的车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闭紧了嘴巴拉上两人就跑了起来。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虽有车蓬也难挡住那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陆明夷自己独占着一件貂皮大氅,总有些不好意思,便有意无意地掀起一角搭在身边那个男子身上。 盛继唐明明看到了他的举动,既不阻止,也不推让,就这么坦然受之。浓重的夜色里,黄包车在空旷的大街上跑着,就像穿行在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光怪陆离。 车夫跑了一阵,最终停在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挑建筑门口。闪烁的霓虹灯勾勒出三个大字:桃花宫。 车夫拿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先生、小姐,前头那辆车就是在这儿下的车,我瞧得真真的。” “行了,知道了!”盛继唐又打赏了车夫一块钱,携着陆明夷的手走向了舞厅门口。虽然已经过了凌晨,这里依旧热闹无比。穿着摩登的男女在这里进进出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侍者极机灵,一见两人下车就赶紧迎上来,殷勤地接过了外套。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盛继唐极其自然地揽上了明夷的腰,一边状极亲密地向她侧过头问道。 这里本就是公开交际的场所,众人见着一对耳鬓厮磨的男女走进来,并不当回事。仍是该喝酒喝酒,该聊天聊天。 明夷虽然觉得不自在,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低声回道:“父亲不喜欢这种场所,平日要跳舞只在亲朋好友家跳跳。” 盛继唐略微点了一下头,径直引着她来到一处卡座。刚坐下就有侍者拿酒单来,然看见盛继唐后却又收了起来,笑嘻嘻地道:“九爷,您可有一阵没来了,还是老样子?” 一只手在桌上叩了两下,盛继唐面无表情道:“这算什么话?” 那侍者冷不丁碰了个钉子,正莫名其妙之间瞥见了衣着艳丽的陆明夷,立刻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都是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这就去下头传话……” 不一会,就换了个侍者端着大银托盘上来了,里头最显眼的有个梅花型大果盘,盛着核桃、瓜子等各色干果。另有一瓶斧头牌三星白兰地,两盒茄力克香烟。 这个卡座的位置甚好,能观察到舞台和整个舞池的情况,又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等侍者都退下去后,陆明夷终于有机会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看来这里是九爷的老巢啊,又被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 “整日无所事事,上酒楼,舞厅,跑马场,不正是我这样纨绔子弟的本职工作么,有什么可稀奇的。别忘了你进来是干什么的,大好机会自己把握住了。”盛继唐把白兰地打开,自斟自饮起来。 经他这么一提,陆明夷忙收敛心神,向场内扫去。这样的地方只有大门口才是灯火通明的,舞池内简直恨不得灭了灯点蜡才好。好容易发现莫家桢的踪影时,他正与一个紫色旗袍的女子舞得火热,两人脸贴着脸,胳膊缠着腰,要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这灯也太暗了些!”瞪大眼睛瞧了半天,陆明夷愣是没看清那女子的五官,不由泄气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咳了将近有五分钟,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 盛继唐这个人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他本不想笑,终究还是没忍住:“你当这是果汁呢?悠着点罢!” “你……”明夷正上气不接下气,也腾不出手来骂人,只得捂着胸口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实在很丰富,盛继唐唇角微勾:“得了,不就是想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么?其实简单的很。” 马后炮,自作多情,事后诸葛亮!陆明夷又狠狠剜了姓盛的好几眼,谁要他假好心了。 把桌上的水杯往她面前移了移,盛继唐继续道:“你都说了舞池里的灯光很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舞伴身上,不会有人东张西望。我们下去跳舞,靠近一点观察不就行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早讲一刻能死吗?陆明夷胸口憋了口气,发出来也不是,不发出来也不是,把自己憋得够呛。 半晌后,男人还在怡然自得地喝着酒,她终究忍不住了,唰地站起来,恶狠狠地道:“还不走?” “走啊!”昏暗的壁灯下,盛继唐那张无辜的笑脸显得越发可恶起来。 乐声悠扬,舞步轻慢,陆明夷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抓住了盛继唐的胳膊,一道踏上了弹簧地板。 自来风流茶说和,酒是色媒人。喝了点小酒,又是贴身而舞,多少人眼中含情,耳边呢喃。而明夷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舞伴身上,她一番梭巡后锁定了莫家桢的位置,便有意地边舞边趋近那个方向。 音乐也像是在配合着这位调查员,一路从悠扬转向了激越,穿着各色旗袍的姑娘们在节拍中旋转着。电光火石间,陆明夷看清了那张脸,那张刻印在记忆深处从未淡忘的脸,那张她上辈子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找到的脸…… 明夷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有一瞬间她真想上前抓住那个女人,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或者一脚揣上她的心口。这是那个贱人欠她的,她剥夺了她的姓名,毁了她的家庭,让她不得不在花街柳巷中苟且偷生。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想报仇也毫无办法…… “喝下去!”一个杯子被硬塞到了手上,强硬的命令在耳边响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照办了。灼热的液体从唇舌一直蔓延到喉咙,把胃烧得一片火辣,也唤回了神智。 明夷茫然地看向四周,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卡座上,手里拿着一杯金色的液体。坐在她对面的盛继唐举起一只同样的杯子说道:“这是龙舌兰,原产地在墨西哥。据说这种植物一辈子只开一次花,开花后就会死去。这时候砍掉它高大的花剑,就会得到蜜一样的琼浆。当地人用这汁液来酿酒,被认为是神的血液,你觉得喝起来怎么样?” “我想知道,如果能像喝这酒一样喝着仇人的血,会不会一样那么畅快?”一种病态的酡红出现在了陆明夷的脸颊上,她的肤色本就比常人白一些,更显得触目惊心。 盛继唐眯起了眼睛,将杯中的龙舌兰放在灯下轻轻晃动,那金黄灿烂得像是可以灼伤人的眼:“不止,我想那种感觉应该比喝酒要畅快上百倍才是。不过我听过一句古老的谚语,要想喝到敌人的血,就要把仇恨和自己的血先一块咽下……” 第34章 陆明夷的对策 陆明夷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一道阳光刺破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正映在她的脸上。 “起床吧!你要再不出现,陆家该上巡捕房报案了!”日光太盛, 让明夷不得不遮住了眼睛, 站在窗前的男人模糊得像个剪影。 “你是谁?” 男人闻言微笑了一笑, 随即叹道:“昨晚还硬赖在我的怀里发酒疯, 今天一醒就问我是谁,陆四小姐真是好手段。” 不知道是因为阳光, 还是男子的话语,陆明夷跟浆糊一样搅得一团乱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九爷?我这是在哪……” “自然是在我家, ”盛继唐把窗帘全都拉开后,室内变得通透明亮起来。“你喝多了,我不方便直接把你送回陆家大宅, 又不能让你睡大街,只好带回家来了。” 喝多了, 陆明夷的记忆终于跳到了桃花宫那一段,对,自己在认出孙小倩以后, 那些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旧怨终于忍不住泛滥出来。她记得她先喝了杯龙舌兰,又喝了两杯白兰地,再然后…就想不起来了…… 等等……明夷紧皱着眉头敲了敲仍一阵紧似一阵的头,这么说,自己竟然一夜都没回家? “完了!”想到这点的陆明夷像弹簧一样咻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然后,不负众望,至少是不负盛继唐所望地摔倒在地。 男人先是好生欣赏了一番她的狼狈相,随后施施然起身把她硬拽了起来,丢回到床上去。“宿醉的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随随便便挑战高难度动作,不然就只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罢了!” “你……”就算陆明夷原本在骂人上没什么天赋,可在群玉坊和滚地龙里头混了那么多年,早就练就了骂人一个钟头字眼不带重复的绝技。 只可惜盛继唐没让她把这套绝技充分施展出来,直接丢过去一套衣服堵住了她的嘴。“我让人给你家送了信,说你在表姐家睡,你记得回头和她对下口供,别说漏了。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你洗漱一下吃个午饭还来得及去店里主持大局,顺便思考一下你的大仇要怎么报法。” “什么仇?”明夷把衣服粗鲁地团成一团夹在腋下,一脸警惕地问道。她身上的旗袍半个扣子也没解开,谅姓盛的不至于动什么坏脑筋。可问题是她喝醉后,会不会把一些不该说的话都给漏出来了呢? 盛继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依旧带着一抹可恶的笑容:“你说呢?不就是你那个前未婚夫的相好么?” 算了,以盛九爷的脑子,如果他真知道了什么,如今想弥补也是无用了。陆明夷索性夹着衣服去了盥洗室,顺便再警告一句:“他现在是我三姐夫,什么前未婚夫都是没影的事,你少挂在嘴上!” 盛继唐准备的是一套长袖连衣裙,驼色的法国呢在腰部打出几个风琴褶,既强调了腰身,下摆又显得蓬松华丽,最难得的是尺寸也刚好。 就是这个尺寸刚好,让陆明夷越想越不对,忍不住从门扇处探出了头:“你怎么知道我的腰围,是不是跳舞的时候……” “陆明夷你是不是傻呀!”盛继唐翘着二郎腿,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衣服尺寸去你常做衣服的店里查一下就知道了,靠眼睛看手估,我还没这个本事。” 这就有点尴尬了,明夷哦了一声,又缩了回去。那个小心翼翼的模样,简直像遇到天敌的小动物一样,惹得盛继唐忍俊不禁,自言自语道:“其实,多用手量几次也不是不行……” 魏五一大早赶到店里开门时没看见陆明夷,心里就有些担心,这种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发酵,终于在中午时达到了最高峰。趁着交班吃饭的工夫,他一口喊住了黄毛:“吃完饭,你去陆家大宅跑一趟!” “去干嘛?找四小姐啊?不是…人家门房看我这个样,也不相信我会认得陆四小姐啊!”黄毛耙了耙头发,苦着脸道。 那副蠢兮兮的样子,让魏五终于明白老刀为什么那么喜欢打他的头了,这小子真是不打不开窍:“谁让你上门直接问了,不能迂回着打听啊!下次出门别跟人家说你是哪个分堂的,免得弟兄们的脸都被你丢光!” 蔫蔫地应了一声,黄毛发现每回只要一涉及到陆四小姐的事,五哥就变得蛮不讲理起来。一边叹气一边往外走,没走出去两步,他又扯着嚷了起来:“五哥五哥……” “说这么明白还听不懂,你还……”魏五愤然转身,正准备再好好开导开导这小子,却在看见门口那道倩影时嘎然而止:“陆经理…你来啦!” “嗯,你先跟我上来!”陆明夷提着一只小巧的皮箱,咯噔咯噔直接上了三搂。魏五赶紧朝黄毛挥了挥手,自己也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匆匆消失的背影,黄毛不由叹了口气:“五哥算是栽了,一看见四小姐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这栋房子在设计时,就定下了一楼做店堂,二楼一部分辟为贵宾室,一部分仓库,整个三楼是办公室。 时间紧任务急,凡对外开放的部分都装饰得颇为豪华,而三楼因是自用,所以难免怠慢了些。只刮了一层灰浆,置办了几套桌椅而已。看着陆明夷坐在这样的环境底下,魏五很是过意不去:“等翻过年,我就叫人来把办公室好好休整一下,否则连个谈生意的地方也没有,未免太不像样了。” “你能提前想到这点很好,”陆明夷扫视一下周围,确实是寒酸了些:“不过也不必急,咱们眼下还是集中精力把手上的几个牌子经营好,再谈扩充的事。你先坐下,我是有其他事找你。” 魏五看她的表情严肃,料想这事不会很平常,赶紧拖了把椅子来:“有什么事你就吩咐,粗笨活儿尽管交给我。” “倒也不是什么粗笨活,你替我在四马路打听一个人。她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很俏丽,嘴角还有颗米粒大小的痣。”陆明夷思来想去,那孙小倩必然是改过名,只靠姓名打听怕仍是一场空。 一听四马路,魏五就露出几分尴尬,他以前倒也是常客,不过找的大多数是幺二或是台基。像长三堂子这样动辄消费十来块大洋的地方,常去的话钱包也受不住。 陆明夷见他有些难色,就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你不妨说出来?” 以前那些乌七八糟的寻欢史怎么好在陆明夷面前讲,就连想魏五都觉得是种亵渎,连忙遮掩道:“也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四马路那地方人口混杂,也不知道她是干嘛的,又没个明确的姓名人家,只怕要费些时日。” 虽说是托给魏五,陆明夷自己也是仔细想过的:“那个女人衣着华丽,穿金戴银,必然不是娘姨相帮之流。会乐里、群玉坊一带少说也有上百家堂子,做台基的都是最下等的人物,幺二给钱就能光顾也不太可能,我想她应该是长三堂子中半红不红的那种姑娘,只做熟客。你往这方面细细打听,能先列出个名单也好。” 这一番话险些把魏五给听呆了,妓/院之中的规矩相当繁杂,阶级也是壁垒分明。若不是混迹欢场的老手或者在其中谋生的,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陆明夷这样一个千金小姐也能如数家珍,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样也为难吗?”见魏五又愣住了,明夷赶紧追着问了一声。孙小倩是心腹大患,非得挖出她的底细不可。如果风门做不到,她就去找私家侦探,私家侦探不行,她就找职业间谍,总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眼见陆明夷面露疑惑,魏五赶紧喘了口气接道:“不是,我走神了!既然这样,我马上安排人去查,两天内给你消息。” “行,价钱好商量,最关键的是要快。”陆明夷想到陆佳人安排在年后的婚期,心中隐隐不安。她当年一直认为孙小倩是为了成为名正言顺的莫太太才会这样害自己,可后来再与莫家桢打交道时才知道她卷款逃走了。 不客气的说,她当年在莫家就跟个泥塑木雕没两样,她在与不在都不妨碍孙小倩捞钱,也不妨碍她逃跑。那她究竟是为什么要对自己抱着这样刻骨的仇恨呢?不弄明白这点,陆明夷连觉都睡不安稳。 所幸,她睡不着的日子就过了一天。魏五的效率实在是很高,再上班时已经带了消息过来:“四马路乐户人家中有一家孙干娘,以前是苏州人,立足此地不久。她有个干女儿叫香拂,跟你形容得很像。但这样人家除非是出堂差,轻易不出门的,因此不能确认。” 孙香拂?倒比小倩雅致几分,陆明夷闻言一阵冷笑:“这好办的很,我亲眼去瞧瞧不就是了!” 未料到她的反应这样大,魏五不禁失色:“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去的,要闹出什么新闻来可了不得。” “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计!”陆明夷从抽屉里摸出纸笔来,用左手快速写了张条子递给他。“你替我找人再跑一趟四马路,把这送去给云兰。” 魏五不明所以地接过条子来,只见上头草草几个字:欲问唐建彬下落,可至孙氏香拂处寻。 第35章 云兰的反应 开业几日, 满庭芳可算赚了个盆满钵满。无数人被这套广告加赠品的套路套进,顺便让这家主打国货的胭脂店在上海滩一举打响了牌子。 生意一好,各种杂事也多了起来,陆明夷又从店里提拔了一个平时办事持重的张姓女子做领班, 负责管理店员和处理基本事务。这样一来, 她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不须再从早到晚泡在店内, 惹得陆太太抱怨她不回家。 待到夜幕初起,陆明夷跟大家伙打了招呼就先走了。她穿着件深紫色的哔叽披风, 用一条同色的纱巾围在头上遮住脸。也没有叫黄包车,就这么一路走着。直到四马路口时, 才刻意放缓了脚步。 “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让送的那张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魏五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了起来,直把她吓了一跳。 “你这人走路怎么都不发声的呀!”陆明夷左顾右盼之下, 咬着牙低声抱怨的模样很是可爱,魏五只得赔着笑道歉:“是我不对, 我就是担心你出什么事,跟来看看。” 陆明夷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更何况人家毕竟是为着自己好, 连忙把他拉到了一边:“唐建彬是我表姐的同学,我听表姐说这几天他们那帮人上南浔采风去了,这才让你递的条子,明白了?” 当然不明白啊,这姓唐的是什么人, 怎么又跟苏小姐扯上关系了。魏五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没文化,才跟不上陆四小姐的节奏。 看他那迷茫的眼神,明夷就知道自己算白讲了,只得再花费些唇舌把他们的关系一一撕扯清楚:“唐建彬是云兰的恩客,她一直打算赎身跟着他。但唐建彬的心思就不好说了,这俩人还闹过庆祝我表姐归国的茶会。” 这么一说,魏五就清楚了。姓唐的脚踩两船,一边想追苏伶,一边又撇不下堂子里的相好。云兰怕他抛弃自己,免不了争风吃醋。这一张条子递过去,正戳中她的心事,再加上几天没见着唐建彬。不管是真是假,云兰都非找孙家闹一场不可。 “四小姐心思玲珑……”没等他夸完,陆明夷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作声,我看见云兰了!” 果然,在弄堂深处走出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一领哆罗呢旗袍上绣着大红色的牡丹,外披一件大毛斗篷,容色如飞霞一般,身段轻盈妖娆。不少人家门口的相帮在她经过时都打着鞠躬,喊她兰先生。 魏五悄悄在明夷耳边道:“这先生不是随便叫的,在妓女中要算极高的荣誉,必得色艺双绝才行。云兰十岁入行,弹得一手好琵琶,又会作画。在这一片乐户中,除了花国大总统红蔷,谁都压不住她的风头。” 她当然知道,明夷微笑着颔首。如果把会乐里、群玉坊一带比做树林,红蔷就是凤凰。她一入林,百鸟失音。那个把自己活得像团火的女子,是四马路最明媚的一道风景,区区云兰怎么会是她的敌手。 只见云兰在万众瞩目之中走到了七十四号门口,也不叩门,只是放声喊道:“孙干娘可在,云兰前来拜会!” 那门首上的相帮吓了一跳,似云兰这样的雅妓轻易不会穿街走巷,更不要说这样大鸣大放地上门了。怕是来者不善,赶紧悄摸进搂里搬救兵去。 堂子里的人最好传是非,打从云兰出现,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嘴和耳朵。有事的,无事的,纷纷聚集来看,简直比花魁游街还热闹。 过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穿褐色褂裙的女人就下楼来了。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她一张脸满面堆笑,行了个福礼道:“不知道兰先生大驾光临,舍下真是蓬荜生辉!不如跟我去楼上奉茶,也好让我家女儿见识见识先生的风采!” 只可惜这番殷勤,云兰毫不领情,只冷着脸道:“这些闲话就不用叙了!孙干娘,咱们虽在一条弄里,平时却是少会,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阿娘,竟来撬我的壁角。” 原来云兰这一番兴师动众竟是被抢了生意,这可不能是善了的事。围观者中惊讶者有之,不敢置信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嘈嘈切切,低语声不绝。 “真是冤死哉!”孙干娘一急便带出了一口苏白:“我们初来乍到,怎么敢撬先生的壁角。再说了,我那几个女儿是什么人才,哪里比得上先生哟!实在是冤呐!” 任凭孙干娘一叠声地喊冤,云兰只管咬紧了牙:“这话我不敢信,阿娘不是有个叫香拂的女儿,听说是个一等一的标致人,不如叫她来与我当面对一对。” 一听到这个名字,孙干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恰被陆明夷看在眼里,这姓孙的果然有问题。 “这……香拂从苏州过来后就时常病着,向来不接外客的,兰先生是不是搞错了呀?”孙老娘手里扭着一条帕子,期期艾艾地道。 云兰向来不是好性的人,被这些人围着已觉失了面子,听孙干娘这番托词更觉得敷衍,当下破口大骂:“扯你娘的臊!真当姑奶奶是路边的窨井盖,谁都能来踩一脚。我告诉你,今天你把这小贱/人叫出来便罢。如若不然,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狐狸洞,了不起大家对命!” 这一下不仅众人哗然,孙干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云兰的客人中有不少显贵,她就是真放了火脱身也容易,自家可是要赔得底朝天的。 正在拉扯之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了起来:“姊姊千万别动怒,小妹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听得这一声,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搂门口看去,这一位莫非就是让云兰今天打上门来的罪魁祸首么。能抢了云兰的客人,这得长成何等闭月羞花的模样啊! 正是这么个想法作祟,等人一扭一扭地出现了,人群中不由传来一阵失望的叹息。那女子穿了个半新不旧的秋香色袄子,绸裤也是褪了色的。虽有几分人才,然而和娇艳欲滴的云兰一比,却是黯然失色。 她走到云兰面前福了福身:“兰姊姊,妹子初来乍到不懂事,要有什么气尽管朝我身上撒,就别为难干娘了!” “是她么?”魏五低声问道,而陆明夷把牙咬得格格作响:“除了她,还有谁这么会装可怜……” 云兰还没见人就先存了三分偏见,等见着她这么个受气包似的,平白显得自己仗势欺人,更添五分恨意:“不敢当,妹妹这样我见犹怜的人,难怪唐公子爱惜。” “兰姊姊说得哪里话,什么唐公子小妹不但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我家来这里的时日短,我又常病着,十停里一停人都认不全。这必然有人从中作梗,要挑拨姊姊,您可要明察呀!如若还是不信,您就只管上楼去搜,我这里除了帮闲,再没一个男子的。”香拂的口才极好,围观的人也都纷纷点头。 魏五不禁有些担心:“我看这女子比她干娘强百倍,三两下就说着了关窍,万一两厢牵扯下扯出那张条子来……” “什么条子,有这回事吗?”陆明夷投来警告的一瞥,魏五不禁恍然大悟:“怪道你用左手……” 不止如此,明夷只冷哼道:“你且放心,香拂固然是个聪明人,可双军对垒,只有一方想息鼓也是不成的,先往下看罢!” 果然,只是两人说话这点功夫,局势又出现了变化。云兰眉梢高挑,似笑非笑道:“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了妹妹咯?当给妹妹赔个不是。” 若是熟悉云兰的人,此时已经觉出味来,她这是在爆发的边缘了。偏香拂为了显得无辜与柔顺,一直垂着眼不曾好生观察,只道:“都是一处的姊妹,兰姊姊何必如此外道……” 大家眼看着一出《大闹天宫》要变成《将相和》,都准备散了。只可惜香拂一句场面话没说完,就被老大的一记耳刮子打个正着,差点没倒在地上。 面对惊呆的香拂,云兰趁胜追击,骑到她身上撕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贱/人,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叫我姊姊,你也配!我撕烂你这身狐狸皮,看你拿什么再勾引男人……” 这一下可叫众人始料未及,直到香拂凄惨的叫声传来,才纷纷上前拉的拉,劝的劝,尤其是孙干娘急得不行:“女儿啊……你怎么样了呀?” 本来这么多人拉一个云兰是没问题的,可她的性子火爆又记仇,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并不敢十分出力。只听香拂越叫越惨,孙干娘又从家里喊了十来个帮闲,才总算从云兰手里把香拂抢出来。 只见她的衣裳裤子都给扯破了,脸上也刮了条大口子,险乎破了相。云兰尤恶狠狠地发话道:“要是再被我看见你狐媚子勾人,见一次就打一次,也叫你认得我云兰是谁!” 堂子里的姑娘当众斗殴,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事。随着痛哭声和骂声传开来,更多的好事者争相围了上去。 而陆明夷却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魏五看着她凝重的脸色颇为不解:“怎么,那两个女人打起来你不高兴?” “你没注意到吗?”明夷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那个孙干娘好像处处都以香拂为尊似的,这不像一般乐户人家的做派吧!” 第36章 暗处的罗网 这个事魏五也注意到了:“确实, 好像还有点怕她似的。要说一般堂子里,对姑娘客气些是有的,毕竟是摇钱树嘛!可讲到害怕,就不应该了。” “还有……”这件事比起孙干娘的态度更让她介意:“孙家一共有几个姑娘?” “除了香拂, 还有两三个小丫头, 只能干些捶腿揉肩的活。”因是陆明夷的吩咐, 魏五让人查得仔细。 “呵呵呵……”陆明夷不禁又冷笑了起来:“统共一个可以赚钱的人, 倒养了十来个帮闲,就算是红蔷只怕也没这样大的排场吧!” 那群人冲出来时正是混乱的时候, 魏五本以为是弄里凑的,再一想才发现不对:“我派出去的人当初只是大略查了下香拂的背景, 如今看来什么从苏州迁来的鬼话也未必是真。你别急,我让苏州的分堂帮着一块打听,必能把他们的底细挖出来。” “行, 这件事我就重托给你了!”陆明夷从手提包里又掏出一卷钞票,塞到了魏五手中:“只有一点, 宁可什么都查不到也绝不能叫他们察觉了。我怀疑这帮人的背景不简单,务必小心!” 魏五实在不想收下这笔钱,但又想到这不是一两个人, 几天能解决的,他对门内也当有个交代。想了想,还是郑而重之地收了起来:“四小姐放心,风,无孔不入, 这世上没有什么消息能瞒过风的耳朵。” 把这一摊事交给魏五后,陆明夷却不能再磨蹭下去了。自从她开始到满庭芳上班开始,陆太太对她就是诸多不满,主要集中在她一天到晚早出晚归这件事上。连当初替她当说客的苏伶也被埋怨上了。年关将近,她得把注意力多放到家里,陪陪父母才行。 这天明夷到家刚好是六点半,晚饭刚吃到一半,黎婉一看见她进门,赶紧笑着吩咐雪花:“快去添副碗筷来,咱们的陆大经理回来了。” “大嫂,你说这话我就不能同意了。我们家还有陆总董、陆主任,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小经理逞威风?”陆明夷外套都来不及脱,就跑到陆太太身边撒娇:“妈你说是不是?” 陆太太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角:“你也知道家里比你官大的多得是呀!陆主任和陆总董可都按时回来吃饭了,我的陆经理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在家里吃顿饭啊?” “哎呀,妈!”陆明夷只得又使出老一套,拽着陆太太的胳膊一个劲地摇:“银行和机关过年都是放假的,我那个商店过年正是赚钱的时候,你怎么好一视同仁的啦?再过一个月看看,你就知道我的好了。” 陆益谦也笑了起来:“这话说得很冠冕,不过确有几分道理!” “你也是一天到晚惯着你妹妹,好好的女孩子不赶紧找个婆家,非要出去工作,也不知道图什么。家里难道还要靠你养不成?”陆太太虽然嘴上不饶人,终究消了气。再一摸女儿的手,几乎要跳起来:“侬个小娘啊!这么冷的天在外头走都不知道戴个手套,都快成冰了呀!章妈章妈……快让厨房盛碗热鸡汤来!” “不生我气了?”陆明夷也知道母亲这回气大了,耍了一个小花招,回来的路上特意把手放在外头迎风吹了吹,果然陆太太马上就心疼上了。 “气什么气啊,快去喝汤!”陆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吩咐儿媳:“阿婉,盯着她喝完,不许剩。” 这可是个好差事,黎婉一口就应允道:“是,母亲!” 把不省心的小女儿按在了座位上,陆太太继续陆明夷回来前正谈到的话题:“三丫头的八字已经拿到先生那里算过了,先生说正月二十是个好日子,宜嫁娶。虽说赶了一些,不过该有的东西都差不多备齐了,也不至于很狼狈。二姨太,你到底是三丫头的生母,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二姨太平时经常扫兴,这回却是满口的好话:“吉日吉日,取的就是一个吉利,倒不在乎赶不赶的。既然先生说好,我能有什么意见,当然是听老爷太太的了。其实莫太太之前也说过,想佳人快点过门呢!” 莫家想提早婚期?陆明夷一边喝汤,一边耳朵却没放过任何细节。这桩婚事已经算板上钉钉了,为什么还要提前?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陆太太看陆佳人也是低着头,并没有反对的样子。这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再去跟莫家争执,便转向丈夫:“老爷,你说呢?” 对于这桩婚事,陆老爷的不满之处甚多,所以也就不大过问,不过淡淡点个头罢了。 得了这个态度,陆太太一锤定音:“好,那这事就这样定了。三丫头安心备嫁,年节的应酬能不出席就不要去了,二姨太要把婚后的事情多跟她说一说。” “是!”二姨太一边喜形于色,一边还朝自己的宿敌梅姨娘狠狠白了一眼。 可奇怪的是,这回梅姨娘却没有回应她的挑衅,仍是慢悠悠地夹菜吃。如果非要陆明夷形容,她会说梅姨娘的眼神中似乎…带着同情…… 陆明夷留了个心眼,吃完饭就把细雨叫了去:“你想法子去找陈妈套套话,我总觉得梅姨娘抓住了二姨太什么把柄似的。” 二姨太的人缘在整个家里都算倒数,细雨一听要抓她的痛脚拍着胸脯就答应了下来:“没问题,陈妈平时最好喝两口,我去给她搞瓶女儿红,包管她什么都说出来。” “行,你去外头买瓶好的,别问厨房要!”明夷直接从梳妆台上的零钱匣子里抓了一把塞给细雨:“剩下当你的跑腿钱!” 第二天晚上,细雨就踌躇满志地回来了:“小姐吩咐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 “这么快?”陆明夷倒吃惊了起来,梅姨娘驭下的手段比之二姨太可强多了,这陈妈的嘴怎的如此不稳。 “咳……别说我请了她好酒好菜,就算我不请,没准她也会告诉我呢!”细雨赶紧把她俩交涉的过程娓娓道来。 “陈妈早就看二姨太不顺眼了,自从攀上了个莫家这门亲事,她三天两头地向梅姨娘示威。今天打个镯子,明天做件衣裳。三小姐眼看要嫁了,太太又难免偏袒她一点,梅姨娘心情不好就出去找以前的小姐妹打四圈,这一打不要紧,无意中就知道了桩新闻。” 眼看细雨比手划脚,唱做俱佳,陆明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我这里还卖关子,你以为茶馆里说书呢!” “我这不是想讲得生动点嘛!”细雨扁了扁嘴,继续道:“二姨太不是有个兄弟在银行上班么,看着人模狗样的,谁知道竟在外头欠下了一大笔赌债。人家已经扬言,要是再不还就砍下他的手指和耳朵!” 二姨太的兄弟,不就是银行信贷部的孙经理么,有点意思!陆明夷想了想,又问道:“那梅姨娘是怎么知道的?” “听她的小姐妹说的啊!据说她姐妹现在跟了个帮会小头目,专负责追债。陈妈说那天她也在,听得真真的!”细雨得意道。 陆明夷想了想,又问道:“细雨,你说梅姨娘讨不讨厌二姨太?” “何止是讨厌,要是有办法,我看梅姨娘简直就想咬她一块肉下来。”细雨一向是家中的包打听,自从梅姨娘进门后,太太倒没说什么,偏是这二姨太简直有一百个不顺眼,动不动就给她使绊子。 几次三番下来,梅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自然要还击的。这孙腊梅又不是主母,大家一样是姨太太,凭什么要受她的气。就这么着,仇就越结越深了。 明夷笑了起来:“既然这样,梅姨娘为什么不去找母亲或是父亲告发呢?二姨太的地位一半靠二姐三姐,另一半就是靠孙经理在银行撑着。只要参倒了孙经理,二姨太就容易对付多了。” “这……”细雨一时语塞了:“或许是梅姨娘害怕老爷,不敢去告发吧!” 这话也有一定道理,其实不光是梅姨娘,合府无人不怕陆老爷,唯一敢跟他没大没小的也就只有陆明夷而已。 “傻子,人家这是拿你当枪使呢!”明夷给丫鬟开始了培训:“她去首告,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肯定得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一下不就牵出来她去见以前小姐妹的事了,小姐妹的男人还是个收债的,别管二姨太怎么样,她就得个交友不良的评语。” 还没等细雨恍然大悟,明夷接着道:“二姨太有女儿,在母亲面前总是更有体面些,再加上孙经理也是银行的老人了,若没有实据恐怕告不倒他还得被反咬一口。陈妈之所以那么痛快,无非就是想借你的口让我去揭发。这样她们既不用担风险,又可以看着二姨太倒霉,岂不快哉?” “这梅姨娘,算得可真精啊!”细雨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告发是便宜了梅姨娘,不告发是便宜了二姨太。小姐,咱们怎么办?” “我们按兵不动!”陆明夷看着窗外,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第37章 纳妾风波 自打改了民国, 除了政令之外,风俗也为之大改。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原本一个年如今要分成两个来过了。一个是新历的元旦,一个是旧历的春节。政府是一力倡导新风, 要求过元旦的。奈何民众不买账, 甚至还指责官厅“不顾舆情”。几番较劲下来, 当权者也只得顺应时势, 新年旧年一道过。 有好事者还出了个上联:“先过新新年,再过旧新年。新新年旧, 旧新年新。” “挺难的,可有人对出下联了没?”临近年关, 陆明夷与魏五分了工,一天隔一天轮流去店里值班,总算多了些在家吃饭的机会。 厨子今天炖了水鸭粥, 以鸭骨熬汤做底,等粥快好时再加入片得极薄的肉片, 关火上桌。又香又嫩,极对她的胃口。 陆益谦当即笑道:“你自个的国文成绩一般,就小看天下豪杰吗?我既然说了, 自然是有下联的。” 黎婉平时很喜欢跟明夷闹着玩,立即接过了丈夫的话头:“对是对出来了,只是不该说给你们这些小姐听。” “这叫什么话,”陆明夷不由大奇:“如今男女都平等了,若是有什么抨击当局的成分, 那大家都不该听。要只是一般的话,就不该以性别取人。大嫂你还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怎么也有这种迂腐思想?” 这一通抢白实在厉害,黎婉简直就没有法子说她,只能指着陆太太:“母亲,你瞧瞧这小东西,我看她国文成绩不好都是装的,这么会工夫就给我扣上了大帽子了。要是不说给她听,我都枉为新女性了!” 陆太太看着儿女满堂,说笑取乐,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对的?” 眼见一桌的人都看着她,黎婉轻笑了两声:“这个事还要扯到一桩旧闻,说是小东门有家商户先娶了一家的二小姐为妻,结果大小姐不幸离异回家,那商人又娶了她做小。因此就有人对:先娶小小姐,再讨大小姐。小小姐大,大小姐小……” 她还没说完,整桌的人都笑开了,特别是陆太太简直见牙不见眼,直点着她道:“你们都来说说,有这样才干做些什么不行。到底是哪个贫嘴薄舌的,这样拿人来取笑。” “还真不是取笑,”梅姨娘赶紧接道:“我也听说过,那些徽商向来有讨两头大的习惯。不过这又是妻妾又是姐妹,难免乱了上下尊卑。” “岂止是尊卑不分,简直就是混账!”众人笑意尤存,陆太太却是突然变了脸色,一支手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几顿:“现放着几个丫头都在,我要说一句。咱们家如今虽然经商,可祖上却是出过封疆大吏的,还算有几分名望。把好端端的女儿送给人家做妾,想都不必想。不要说我和老爷不答应,就是北平的叔伯和老太太知道了,也不能饶过这个罪魁祸首。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这个袭击实在突然,在座的都听得愣住了。陆明夷暗忖,陆太太素来不会无的放矢,这话必然是说给某个人听的,是谁呢? 只见陆佳人和陆宜人都低着头,黎婉面色尴尬,梅姨娘一双眼转来转去,二姨太的脸僵硬得跟刚刷了层墙灰似的:“太太这是怎么话说……” 陆益谦怕妻子面子上过不去,赶紧也来打圆场:“都怪我不好,没事说什么对联才引出这一车话,饭都快凉了!” 陆太太的眼光一一梭巡过来,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要笑不笑的:“人年纪大了,难免爱瞎操心。既然你们都说不会,那是最好。明天就是三十了,早些吃完饭,该布置祭祖的事情。” 一顿好好的饭,吃到后来人人都味同嚼蜡,简直白瞎了厨子的手艺。 饭罢后,二姨太带着陆宜人和陆佳人先告退了。梅姨娘服侍陆太太去小佛堂,留下陆明夷与大哥大嫂面面相觑。 这事乍看起来有些像是针对着妻子,陆益谦赶紧劝慰道:“上有父母在堂,几个妹妹的婚事怎么轮得到哥嫂操心。母亲就是随便发表一下议论,你可别放在心上” 黎婉的性格活泼,被发作了也不恼火,只是白了他一眼道:“你说母亲随便发议论,我就不能同意,母亲是这样的人吗?我当然知道不是冲着我,这是谁又乱说话,倒把我夹在里头倒了个小霉。” 听着哥嫂讨论,陆明夷倒是有了点头绪:“你们没见今天二姨娘脸色不对么,我猜,大嫂这回八成是被二姨娘给连累了!” 这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西楼的厢房里却是已经闹开了锅,陆宜人一回房就板着面孔,任谁跟她说话也不理会。 二姨太刚受了一顿敲打,哪里还有心情去哄她,只顾发着牢骚:“你们看看,看看呀!我嫁进陆家门快二十年,就跟老妈子一样,一点地位都没有。你们姊妹俩都长那么大了,就算不念着我辛辛苦苦伏低做小,也该看你们的面子,给我留点脸吧!” 这些话打从两人小时候二姨娘时不时就要翻出来说一遍,换汤不换药,陆佳人听得腻也腻死了:“姨娘,你就少说两句吧!耳朵都快起茧子连。母亲又没有说什么,只说不允许陆家的女孩去做妾。你听着心虚了?” 她说者无心,二姨太一下就跳了起来:“做妾怎么了?你妈就是给人做妾,你现在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啊!” “好哇!人家养女儿,我也养女儿。人家的女儿是一心替妈争气,我的女儿一天到晚就想着坍我的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二姨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翠娥忙不迭把手绢给递过去,却被一把推到了边上。 陆佳人眼看婚期要到了,正是不能得罪陆太太的时候,此刻听着二姨太又哭又闹不免烦躁起来:“我还不算给你争气啊!不争气能把家桢抢到手吗?我这没几天就要结婚,你吵吵嚷嚷不嫌晦气啊!” 二姨太正待辩驳,一直沉默的陆宜人终于爆发了,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对妹妹道:“你别多心,你是妈争气的女儿。不争气的是我,在家里做了这么久的老姑娘给她坍台了。本来想着给人做妾好歹能换几个大洋,没想母亲发话把这条财路也断了,她能不怨吗?” “什么?妈你让二姐去给人做妾,你不会跟母亲都说了吧!”二姨太办事一向横冲直撞,陆佳人却是有脑子的,马上就想到了吃饭时陆太太那一顿夹枪带棒,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当即跺着脚道:“妈你是老糊涂了啊!” 二姨太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一片好意居然换来了女儿这样的对待:“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做妾怎么了,做妾也有出息的,没用的女人就算成了大老婆也是受气的命。” 陆宜人的眼泪一直在眶内打转:“我知道我没用,你不必口口声声指着我。打我一落草你就不喜欢我,为了讨好祖母,你任凭她给我定了那样一桩亲事。行,我认命,可王少爷死了。他是我害死的吗?可我就要被指责成克夫命,扫帚星。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只求安安静静过日子,你还是不放过我。孙经理欠了人家钱,你就要拿我去偿债。大家都是陆家的女儿,难道只有我天生命贱?” 在陆家,陆宜人一向是个沉默的存在。她长得不出挑,不如三妹会讨人喜欢,更不如四妹天生尊贵。所以她只能闭上嘴巴,不去要求,不去挑剔,以为这样就可以换回一点可怜的自尊。 可一切都是假的,舅舅跟姨娘说,他欠了一大笔赌债,再不还只怕有性命危险。反正她已经是个老姑娘了,让姨娘去鼓动陆太太把她嫁给人家做妾,好大大收一笔聘金。 这就是她的生母,这就是她的亲舅舅! 面对这意料不到的反抗,陆佳人和二姨太都惊住了。好愣了有半晌,二姨太扬手照着二女儿倔强扬起的下巴就抽了下去:“你这个死丫头,什么欠钱偿债的?是不是你去找太太嚼舌根了?害死了你舅舅,你能得什么好!我说太太怎么突然说起妾不妾的,你又不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以为她真心疼你呢,她这是要给我颜色看。等你老死在这个家里,我看谁还能替你做主!” 二姨太一巴掌下去,陆宜人的脸马上就红肿起一片。可她却硬是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是深深地望着生母和妹妹,直看得她俩都有些发毛,才慢慢向门外走去。 那眼神满含着凄凉和怨恨,让陆佳人内心不安,只是刚喊了一声二姐,就被二姨太粗暴地打断了。“你喊她做甚,让她去,有本事干脆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陆佳人看着犹在摇晃的门扇,又看了看正在气头上的二姨太,恨恨地甩手道:“你们闹吧,我不管了!” 第38章 宜人的苦衷 转眼就将是大年夜了, 高大的梧桐树上挂着红色绸面灯笼,有的缠满了橙黄色的小电灯泡,让租界中的节日气氛也顿时浓郁了许多。街上走着的人都喜气满面,唯有陆宜人一个失意人, 眼睁睁看着人家携妻抱子, 倍感凄凉。 在很久以前, 她也有过少女的心事, 也憧憬过一个爱她的丈夫,美满的家庭。直到奶妈戳破了她的幻想, 那个王少爷不仅从小身子骨就弱,而且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可她想着那又怎样, 至少她也算有个家了。 陆太太严明公正,从来没有在吃穿上苛待过她,但其自有亲生子女, 当然不可能在她身上多费心。而姨娘只知道偏心三妹,简直当做没有她这个女儿。在陆家, 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知心话。 直到她穿起嫁衣,可等来等去, 只等来了一纸丧报……没有人要求她守节,可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是怜悯的,跟她说话时忍不住压低声音。自从背上了那个不祥的名声,她的生活就再也不曾有过色彩。 天天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吃了睡, 睡了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但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不敢争取,不敢抱怨,年复一年。 视野中,有一辆汽车正在逐渐放大,她茫然地看着,直到被车灯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 “小心……”警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陆宜人被扯了个趔趄,跌入了一个充满男性气息的怀抱。 周围有人陆续停下脚步来,指指点点的。但陆宜人什么都没听到,她的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充满了细碎的嗡嗡声。看着近在眼前的脸,竟然带着几分熟悉:“魏…魏……” 难得不用去上班,陆明夷就跟哥嫂一起聊聊过年的安排。大年三十在家祭完了祖,就要开始赴亲朋好友之间的宴请。大家打打小牌,听听戏或者是评书。要是出门玩,上海这个地方娱乐也是极多的,除了看电影、话剧一类,还有像大世界这样的游乐场,不愁没地方打发光阴。 正聊得高兴时,金香跑进了饭厅:“四小姐,有电话找你哩!说是从满庭芳打来的。” 陆明夷闻言后不免愣了愣,店里的生意如今也算走上了轨道,她这才一天没去,能出什么事情?就这么一路疑惑着去了门厅,原来是魏五:“什么?我二姐……你在哪里找到她的?行,我知道了,你让她坐一会,我马上来接她。” 陆益谦和黎婉结伴从饭厅出来,正听见了这番话,便关切道:“宜人怎么了?我看她吃午饭时闷闷不乐的,去满庭芳买东西散心吗?” 明夷还没来得及回答,黎婉就先嗔了丈夫一句:“二妹的性子内向,就算受了委屈也只有闷在心里的。你以为是三妹呢,还会想着出门买东西。” 这事都不必猜,肯定是二房又出了什么夭蛾子,陆明夷不由替这个姐姐叹了口气:“我店里的人看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怕出什么意外就把她给带到店里了。我先跑一趟,把人给接回来再说!” “我送你去吧!”陆益谦不放心妹子一个人,便自告奋勇当回司机。“若是父母问起来,就说我带她们俩上街去了。大过年的,别再闹得人仰马翻。”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黎婉心里,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前后一联系就推测出了真相。陆太太满口说不许自家女孩去做妾,这里头陆明夷第一个就不挨边,陆佳人也马上要结婚,那就只剩下陆宜人了。也不知道二姨太又干了什么不着四六的事,竟把一贯老实的女儿给逼得要出走。 这事若是传到上房,眼看又有一场气好生。虽说跟他们做哥嫂的没关系,正在年节下,终究不吉利。便很积极道:“趁现在天色还早,你们赶紧去。只要晚饭前回来,就没什么大碍。真问起来,我少不得替你们搪塞。” 商议既定,陆益谦便开车一路向大马路而去。快到路口时,已经看到店门口聚集了一堆人,不由感慨道:“小妹,我之前就听说你任职的这家化妆品商店天天有人排队抢购,还不相信。如今看来,你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啊!” 虽然是大哥是一片好意夸奖,陆明夷倒有些疑惑起来。满庭芳早上确实是有人在外头排队的,那是买限量礼盒的人。到下午礼盒早就卖光了,怎么还有人排着呢!当即道:“哥,店门口不好停车,你去前头等我们吧!” “行!”陆益谦先把她放了下来,一路开到王开边上的弄堂找泊位。 而陆明夷谨慎地向着店门口走去,拨开层层看热闹的人群,只见店堂中站着个壮汉,正破口大骂:“你们这个黑店,卖的什么破胭粉,白花了许多钱把脸都给擦坏了,你们说,要怎么办?” 大冷的天,那汉子却只穿了件单褂,胳膊上露出老大一团刺青。店员们都被吓得不敢近前,唯有魏五沉着脸道:“这位朋友,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说话要有凭有据。若是年节下差几个钱使用,湖儿女有通财之谊,你不妨报个数出来!” 过年是商家的旺季,也是混混们趁机捞钱的时候。中国向来有和气生财的说法,遇上打莲花落的乞丐得加倍舍几个钱,遇上青皮上门找事也是尽可能花钱打发。这个男子从打扮到谈吐都像是碰瓷的,也难怪魏五这样应对。 没曾想那男子一听这话,却像块爆碳似的立时跳了起来:“放你/娘/的p,老子堂堂男子汉,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稀罕你这点破钱,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子一个交代,老子拆了你个破店!” 风门在江湖上也算是排名前列的势力,被个青皮混混公然打上门来魏五的脸上可挂不住,当即向暗处使了个眼色,准备直接绑了这块滚刀肉。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陆明夷已经越众而出:“这位先生,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讲,何必喊打喊杀的!” 明夷是个姑娘,还是个长得好看的姑娘。那原本瞪着眼的汉子,嚷嚷声难免也要低上几分:“我找的是店家,跟你个小姑娘没关系!” “可我就是店家呀!”明夷边说话,边向魏五做了个手势,示意让自己来处理。她今天穿了身鸦青色旗袍,虽不出挑却更显肤白如雪,一笑嘴角就露出个梨涡来。这样一个女孩子,谁能相信她是管事呢? 那男人噗地就笑喷出来:“小姑娘,别说笑了!你这年纪轻轻的,还能管这么大家店?这可是家黑店,卖假货坑了我阿莲妹子,今天无论如何我得和他们评个公道。” “假货?”明夷的目光落到了男子手上,那是一个装鸭蛋粉的漆盒。光看那包装,确实有几分像满庭芳出品。 男人身边还有个用白纱巾蒙着脸的姑娘,一直在拽着他的胳膊:“大程哥,算了,咱们回去吧!他们店大,咱们惹不起……” “阿莲,你的脸上起了这么多红疙瘩,难道就这样算了?不行,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要是今天不给个交代,我非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说着说着,那个叫大程的男人又激动了起,一双充血的眼睛直瞪着魏五。有几个胆小的店员,吓得一个劲往后缩。 在这样的情况下头,陆明夷却又上前了两步:“程先生是吧?你说得对,开门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誉。要是真卖假货骗人,确实该给你个交代。” 打从程大牛冲上门来,还是头一次听到帮自己说话的,不由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姑娘,你是个好人。不过我的事你管不了,还是不要再劝了。” 得,还是不相信自己能管事,陆明夷向魏五投过一个无奈的眼神:“魏经理,劳你大驾给解释解释呗!” 魏五实在不想跟这种愣头青打交道,然而东家有命不得不从,只得说:“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店里给个交代么,这位就是我们陆经理,整间满庭芳她说了算。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出来吧!” “陆经理?”程大牛睁大了眼把陆明夷从头打量到脚,仍是不敢信的样子。 陆明夷却笑了起来:“你是说这位阿莲姑娘用了我们店里的粉,脸上生了疙瘩么?那盒粉在哪里,能不能给我瞧瞧?” 她的态度又柔和,声调又轻婉,程大牛却忍不住缩了一下那握着粉盒的手:“我…我给了你,你杀人灭……灭口怎么办?” 魏五简直都听不下去了:“杀你干嘛,图过年多吃口肉啊!要把粉砸了那顶多叫毁尸灭迹。” “对对对……毁尸灭迹!”程大牛得了提醒,连忙点头,随即又摆出一副戒备的模样,像是怕他们动手抢。那傻不愣登的样子,叫魏五都提不起兴趣打他了。 而陆明夷仍循循善诱道:“程先生,你看这里这么多人围着看,要是我们真干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会有人传播出去,那满庭芳还怎么做生意呢?” 这倒是句实在话,程大牛左思右想之下,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要真有不对自己再抢回来也来得及,终于把像宝贝一样攥了半天的粉盒交了出来。 红色花鸟填漆盒一落到陆明夷手上,她只打开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程先生,这粉是假的……” 第39章 危机公关 “胡说八道, 我跟柜台里的盒子对比过,明明就一模一样。还说给我交代,就这样欺负人?”程大牛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直冲到陆明夷面前, 那砂钵大小的拳头眼看就要落到她的脸上。 魏五直接一招擒拿手就把他的腕子给扣住了, 再一折, 这个牛一样的壮汉被反剪了手, 登时动弹不得。“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手?” 程大牛虽不能动, 仍梗着脖子:“我技不如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好了。但你们不能诬赖我, 这明明就是你们店里买的粉!” 阿莲急得不得了,一把掀开了蒙头巾跪在陆明夷面前:“我求求你们,不要打大程哥, 都是我们不好。你们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我们这就走!” 只见那张从头巾下露出的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甚是吓人。围观人群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议论纷纷。 程大牛看着阿莲下跪,拼命挣扎着想去扶她,奈何这么都动不了,只能悲愤地喊着:“阿莲,别求他们!他们就是一群吸血虫, 翻脸不认人的势利鬼!你让他们打死我好了,不能替你讨回公道,我也不活了。” 阿莲一听他说得惨烈,哭得越发厉害起来:“大程哥,都是我不好,你别死……” 这样一幅生离死别的凄惨画面,看得陆明夷真是哭笑不得:“你们俩这是在演白蛇传呢?我又不是法海,硬要拆散许仙和白娘子。有话好好说,什么死不死,大过年的多不吉利!” 说罢,先把阿莲给扶了起来。“你脸上这些红疙瘩,就是擦了粉以后起的吗?什么时候发现的?” 阿莲起初只想把脸藏起来,等发现陆明夷看向自己的目光很平和,并不带嫌恶,才抽抽噎噎地道:“我这两天都擦了粉,起初觉得脸上有些痒,直到今天早上就突然发了这许多疙瘩……” 这样急性的发作,应当是过敏,陆明夷多少有些医学常识,当即吩咐张领班:“给徐小霞先生打电话,就说我这里有一位急诊病人,请他拨冗来看一看。” 一听说请大夫,程大牛也不挣扎了,倒是阿莲忐忑不安:“不用了不用了,只要放我们走,我就很感激了……” 陆明夷也是混迹过滚地龙的人,对于穷人的心理大致有几分了解。总结起来就是怕官,怕商,怕流氓。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凡事只要不危害到性命总是愿意吃亏的。但阿霞此时就是愿意吃亏,她也不能同意。除去对于这个花样年纪女孩的同情,满庭芳的声誉也极其重要,她好不容易开始的事业绝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 “阿莲,你不要怕,徐小霞先生在上海滩也算得一位名医,这里许多人应该都知道。”陆明夷这句话一说出来,围观的群众中就有光顾徐小霞诊所的,当即应和道:“是极,徐先生每次诊费要小洋一角二哩!” 看阿莲又露出局促不安的模样,陆明夷赶紧道:“这个费用我会支付,你不要担心,先把脸治好要紧。” 程大牛也喊道:“阿莲妹子,这是他们欠你的,合该他们付钱,你不要客气!” 陆明夷又是一笑:“徐先生来出诊路上还要一段时间,趁这个工夫我就来给你们说说,我为什么讲这个粉是假的。红口白牙一张嘴,要是我说不出道理,今天凭程先生说怎样办,就怎样办。” 她的态度大方,口齿清楚,就算调门不高也能传得很远。不光是店员和阿莲,围观者也都竖起耳朵等着答案,唯有程大牛仍嘟嘟囔囔:“东西是你们的,自然是你们说了算……” “这个粉盒确实是我们满庭芳生产的!”陆明夷一开头就先做了结论,她从柜子里拿出另一盒粉,并排放着。“这鸭蛋粉的填漆盒我们是统一从扬州定做的,花鸟图案是我们自家画的,外头没有一样的东西。但是,大家可以再看看里头……” 陆明夷生怕围观的人看不见,特意向外走了两步:“虽然盒子一样,可里头的东西却是大不一样!” 有个穿绿纹旗袍的女孩大着胆子凑近看了眼,又闻了一下,惊呼道:“果然不一样,一个粉质细腻,一个看起来就糙得很,香味也不一样!” “没错!”明夷趁热打铁,把两个盒子里的粉各倒了一些在手上:“满庭芳的鸭蛋粉扬州的老字号生产,沿用前朝秘方,用珍珠粉、茉莉、冰片等原料研磨制成的,不仅摸起来柔滑,香味闻来叫人心旷神怡。反观另一盒粉,抹在手上就成了一坨,而且味道刺鼻。不必我多说,孰真孰假,大家自然懂得分辨。” 为了加强众人的印象,陆明夷索性让店员托着两盒粉在门口让大家挨个看,有愿意试的就倒一些给人家。转了一圈后,她又亲自拿到程大牛眼前:“程先生,你也瞧瞧。虽说男人家的心粗,但你眼睛也是雪亮的。我店里的粉都一样,若是不信,我可以让他们再开几盒来看。” 早在陆明夷详细说明其中区别的时候,程大牛就已经愣住了,此时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盯着那两盒粉呐呐道:“这…这是咋回事?” 陆明夷早看出这两人不是碰瓷的料子,索性越发追问得详细:“这盒粉你是在我们店里头买的么?什么时候,可还认得卖给你的店员,票据在不在?” 这一连串问题问下来,程大牛的额头都见了汗:“不…不是我来买的,我就是…就是攒了一年的钱,想给阿莲买件可心的礼物。可巧我邻居贺大姐上大马路来,我就托她带了一盒……” 程大牛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一样的包装,却是不一样的内容,看来纰漏就是出在这个贺大姐身上。陆明夷却没有落井下石,只是让魏五放开了他:“俗话说,不知者不罪。虽然你没查清楚事情就打上门,不过我也不怪你,以后注意罢!” 正说着,有个穿着灰色长衫,留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提着个医箱疾走进来:“哪位是病家?” 原来是徐小霞大夫到了,他先看过了那盒引出诸多是非的鸭蛋粉,又诊了脉:“不要紧,原是这粉中加了许多化学物质,被肌理吸收后引发了湿毒血热。我开两剂药,喝下去即可痊愈。” “劳烦徐先生!”一听没什么大问题,陆明夷也是松了口气,赶紧致谢。魏五也赶紧安排了人送大夫回去,顺便去抓药。 阿莲原是个很俊秀的女孩,四邻里就数她标致,突然遭到这样的噩运,打击是极其沉重的。然而大夫短短几句话,又叫她活转了过来。特别这明明不是满庭芳的责任,人家还替她负担了药费,更是让阿莲感激不已:“陆小姐,魏先生,你们真是好人。这样的恩德,叫我怎么报答呢?” 自从大夫来了之后就沉默着站在旁边的程大牛,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头。他势大力沉,纵使别人反应过来也拉不住他,只好看着他把额头磕得一片红。 陆明夷被他吓得赶紧闪到了魏五身后:“程先生,你这就不作兴了,是要折我的寿啊!” 这个铁塔似的汉子坚持不起,红着眼圈道:“我大牛虽然是粗人,也是知道好歹的。这次冒犯了二位,你们还不记前嫌给阿莲妹子看病。我没读过书,也没有钱,只有一膀子力气,要不替你们看大门吧!” 这位大哥往门前一站,谁还敢来买东西啊!陆明夷不禁啼笑皆非:“程先生你先起来,如今不是前清了,不兴做牛做马这一套。你且带着阿莲回去,好好吃药,把脸治好了过个安心年。” 谁知道这男人是个犟种,一股倔劲上来怎么说都不听,硬是要干活还上药费。还冲魏五比着胳膊上的腱子肉:“不要看门的,那你们要不要护院?有流氓来找麻烦,我一个能打五个。” 不光是魏五,围观的人都笑了,纷纷议论道:“这里是大马路,有事尽可以找巡捕,要你凑什么热闹?” 一番夹缠不清下,陆明夷倒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个主意:“程先生你也别闹了,咱们是化妆品店,光顾的大多是女客,实在没有适合你的职位。如果你舍得,我倒有个地方能用得着阿莲。” 程大牛的诧异自不必提,阿莲却立刻高兴了起来:“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尽管吩咐!” 陆明夷毫不客气地绕着她走一圈,上下一通打量直看得阿莲害羞地垂下脸去,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等你的脸好了,想不想到满庭芳来工作?” 这下可把那乡下姑娘给惊着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怎么行……” “怎么不行!”陆明夷大手一挥:“咱们满庭芳别的没有,店员的脂粉还供应得起,到时候也叫大家来瞧瞧,咱们满庭芳的胭脂水粉到底是什么样。” 听她这么一说,围观群众也纷纷叫起好来,都表示到时候有空想来瞧瞧阿莲是怎么从丑小鸭变成天鹅的。 魏五登时就明白了明夷的用意,若是能这件逸闻传扬出去,未尝不是件极好的宣传。满庭芳得了好名声,阿莲有了稳定的工作,程大牛更是感激不尽。原本一桩可能名誉扫地的丑闻,顿时变成了几方共赢的好事。 橱窗外,有个驻足良久的穿黑色大衣男子缓步离开,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我就说你有经商的天赋……” 第40章 青楼跑马 这桩发生在大马路上的纷争, 开端激烈,结尾圆满,早早被有心人捅到了报社。再加上魏五暗中派人宣扬,满庭芳这个名字在上海滩着实又火了一把, 慕名而来的人天天在门口排长队。 这么一来也算歪打正着, 把陆宜人的离家出走事件给盖了过去。陆益谦和陆明夷都知道她那个闷葫芦的性子, 只把人接回来就算完。黎婉生怕二姨太又出什么歪主意, 亲自把她送去了二房:“二妹今天心情不大好,出门转了圈, 姨娘可别怪她。新年新岁的,再惊动了父亲和母亲可就不好了。” 黎婉是当家的少奶奶, 再抬出老爷和太太的名头,二姨太就算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只得讷讷应了。好在陆宜人也没再做什么过激的行为, 照旧一声不吭。一场潜在的祸事,就这样消弥于无形。 待到大年三十, 普通民众自有一套过年的手续,更别提陆家这样世代簪缨的人家。早在半个月前,整个陆宅就已经挂满了大红灯笼。从窗户到地板都擦得雪亮, 仆役也早就穿上了新衣新帽。 祭祖仪式是全家都要参与的,再由晚辈向长辈拜年,吃团圆饭。这些都不必提了,不过依着旧例而行。 陆太太念着这是陆佳人在娘家最后一个年,又格外开恩, 允许饭毕之后由二姨太带着两个女儿去兄弟家小聚,再做个小团圆。 二姨太自然是喜不自胜,满口称颂。陆佳人和舅舅的感情也不错,惟有一个陆宜人不想去。黎婉是极其知情识趣的,生怕闹出什么不愉快来。当即提出:“母亲,今晚外头热闹极了。我和益谦待会想出去兜兜马路。妹妹们要是没事,不如也由我们带出去,您的意思怎么样?” 妹妹后头加了一个们,自然是把宜人也给包括进去了,陆太太对于二房的官司是一清二楚的,既然黎婉肯兜揽,她乐得顺水推舟:“也好,年轻人正该出去玩玩,不必老守在家中。只一条,你们做兄嫂的要多照顾妹妹,注意安全。” “是!”黎婉当即笑着应承,边向明夷使了个眼色。明夷接着翎子,自然地走过去挽起了二姐的手:“难得妈法外开恩,今晚得好好乐一乐。” 陆太太一遇上小女儿就没辙,不禁对着周遭人笑骂道:“瞧这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时怎么拘着她了,一说出门就跟小鸟出笼的模样。” 其他人犹可,梅姨娘少不得要奉承两句:“哪能呢!亲戚朋友们谁不知道太太最是开明不过,毕竟跟着老爷一块出过洋,与旁人不同。” “姨娘也不必特特替我开脱,妈说得还是含蓄了些,不如就直说我像囚犯放风得了!”明夷今天穿了件新做的小旗袍,粉色折枝花的花样,领口和袖口都镶了细狐狸毛条。再配上双螺髻,娇俏得不得了。 一语既出,大家都哄堂大笑。陆太太实在是爱煞了她这个小模样,硬是板着脸道:“大过年的又说胡话,快给我收了去!” 陆明夷颇有些无奈地作了个揖:“是我口没遮拦,一时没留意又说错话了,您可千万要饶我这遭。这样喜庆的时候,您先去打您的牌,我这就出门去。” 说罢就率先向门口走去,黎婉赶紧一把扯住她:“车还没备上,你去哪啊!” 梅姨娘笑得腰都弯了,不得不搭着陈妈的肩膀说话:“既然四小姐都替咱们安排了节目,不去打几圈好似太不领情了吧!” “正月里正该添彩添喜,那就先打个三十二圈再说!”陆太太看着满堂儿女,乐呵呵地一锤定音。 按着规矩,讨债只能在除夕之前,到了正月初一就不能再提,否则就是自讨晦气。于是大批欠债的在大年三十这天纷纷走出家门,外出躲债。为了接待这批人群,新年时剧院不但不休假,还会彻夜播放通宵电影。小旅馆、澡堂、舞厅、赌场等也是如此。 因此黎婉是不主张去这些场所的,陆宜人倒罢了,只要不去舅家,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陆明夷却深感无聊:“又不看电影,又不能跳舞,那还有什么可玩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黎婉颇有些神秘地道:“今晚可还有一样精彩的节目,不信你问问你哥!” 好好地坐在驾驶座上,冷不防一把火从太座那里烧将来,烧得陆益谦措手不及:“哪里有什么节目……” “哦?”黎婉拖长了调子,眼睛眨巴眨巴的:“四马路也没有么?” 陆宜人听着哥嫂打机锋,满眼的茫然。唯有陆明夷在心中偷笑,她就说嘛,往年都好好在家,今晚怎么闹了这么一出,原来是大哥被大嫂抓住了痛脚。 黎婉眉眼弯弯,晃着一根指头:“你可别说我翻旧帐,我都听见你打电话了,要出来看跑马,是也不是?” 跑马两字一出,陆明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四马路附近都是高档堂子,客人也都是有身份的。每每只说生意浪,绝口不提妓院两字。每到除夕,那些姑娘会乘着敞篷马车,从四马路一直跑到外滩而归,沿途多有追捧者投花掷果,蔚为壮观。多半是大哥的同僚有要捧的姑娘,故而邀了他。 而陆宜人对此一窍不通,好奇发问道:“怎么跑马厅半夜还开么?” 这一提醒正是恰到好处,陆明夷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赶紧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奇地盯着大哥大嫂。 “得啦!”陆益谦被妹子问得有些无地自容,赶紧歪着头冲夫人点了几下道:“都是我不好,这就回绝了那帮人,往后再也不踏足四马路了。” 丈夫已经给足了面子,黎婉自然见好就收:“大家都去,独你一个不合群也不好,若是谈事我自然不拦你。只不许跟着捧人,那我是不依的。” “好好好……”陆益谦当着两个妹子窘得不行,赶紧一迭声地应了,“那咱们就打道回府去罢!” “且慢,”黎婉一把就搭住了他的手:“都已经跟母亲说过了,这个时候回去算什么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陆益谦大冷的天足足出了一头汗。只后悔为什么要接了那个电话,接了也罢,偏偏又被夫人听到了。“那以你的主意要怎样办?” 黎婉和丈夫的感情素来很好,也不刁难他:“你既然都答应人家了,那就不要失了信用!两个妹妹有我陪着,大不了去听戏就是。今晚天蟾舞台有《四郎探母》,请的都是北平的名角。我去包个厢,钱归你出。” 不要说只是包个厢,此时黎婉就说要包场,陆益谦也是乐意的:“遵命,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这回天蟾舞台也是下了血本,门口仿着电影做了老大的海报,杨四郎与铁镜公主的扮相都出众得很。不要说里头,连大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 “这种时候恐怕已经没座了吧?”陆宜人看着那人山人海,就有些害怕。 普通人自然是不行的,但既然是夫人想看,不管有没有座,都必须成功才行。陆益谦让门童去寻了个管事模样的人来说话,没两下就谈妥了。 “陆太太、陆小姐,楼上正有一个包厢空着,我带你们从侧门进去!”那个管事先摘帽子请了个安,早有人在侧门候着。 黎婉矜贵地点了点头,对丈夫道:“行了,你忙你的。等结束了来接我们,今天这个日子回去晚一些也不打紧。” 亏得夫人体谅,陆益谦总算不至于失信于人,当即再三地交代:“那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路上人多乱得很,千万别自己叫车。” 来回说了几遍,把黎婉都给说烦了,反推他出去:“快走快走,我们姊妹几个好嗑瓜子听戏,落得自在!” 陆明夷看得有趣,想取笑两句吧,又怕露出行迹来。只能寻了个借口要如厕,出了包厢痛痛快快笑了一回。 光从排场上看,今天这出《四郎探母》就不一般。不光是座位全满,连着楼梯和过道中都挤满了人。出来容易,想再进去可就难得很了。明夷本就不大爱看戏,听着簧板响起,料得大嫂暂时无暇来管她,索性出去转一圈。 马路上的虽冷,比起室内浑浊的空气却要让人好受得多。陆明夷独个慢慢踱着步,边欣赏着沿途的各色霓虹。平素这几条路上的灯就热闹,正逢年节更加不惜工本了。 明夷想起自己也曾陪着红蔷参加过一次跑马,红蔷是花国总统,凡事都要争个头名。她的那辆车是从高档车行租来的,漆面闪亮,遍扎彩绸,还熏着极浓的香水。 如今想来,真可谓是恍如隔世了。明夷不禁有些出神,满街的流光汇做了灯海。她的国文虽不很好,但也读过“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句子。 若是蓦然回首,也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什么人呢?明夷的脑子里不可抑制地生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来。 谁知道她回眸时,那灯火阑珊处,还真有两个熟人在那里站着…… 第41章 秉烛夜话 街灯放射出的橙光朦胧而黯淡, 与那五光十色的霓虹实在相差巨大。有两个男子正站在街角,一个穿黑色大氅,一个着深蓝色夹袄,边抽着烟边聊天。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下零星的雪花来, 洋洋洒洒席卷过屋檐, 街面, 如同在天地间蒙上了一层薄纱。 “盛继唐, 魏五……”陆明夷默念着两人的名字,内心这一惊非同小可, 简直就跟看见了猫跟老鼠厮混差不多。要知道这两人不论从社会地位,到性格脾气都相差甚远, 更别说之前还有过节。眼下却像友人一般并肩站着,这画风也太奇怪了些。 她正惊愕着,对面那两个人也瞧见了她, 冲这里直招手。事到如今,也不好装没看见, 陆明夷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招呼道:“新年好呀!二位真是好兴致,这时候出来逛街么?” 逛街这样娘们唧唧的事,魏五自然是不屑干的, 闻言只是苦笑道:“是九爷嫌无聊,非让我陪着出来看灯。” 看灯?陆明夷狐疑地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又转回了盛九爷那张出尘绝伦的脸上。这是唬鬼呢吧!要说刚到大上海来的人来瞧个新鲜也就罢了,像他这样的怕不早看腻了。而且,两个男人相约出来看灯, 还不如说看青楼跑马有说服力些。 脑中掠过几幅从前在群玉坊无意撞见的画面,陆明夷忽感一阵恶寒,嘴角抽了两下,“那你们接着看,我就不打扰了……” 她还没说完,盛继唐先发出了邀约:“都说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上了那就找个地方喝两杯如何?” 大年三十晚上,这位爷今日的心情倒好,陆明夷摸不着他的用意,一时陷入了沉默。 魏五赶紧在一旁打着圆场:“九爷,这里再往下走可就是报馆街了。咱们两个大男人和四小姐一块喝酒,要是被那些小报记者抓个正着……” “哦,原来是怕坏了闺誉。”盛继唐今天穿着一件玄狐大氅,端的是贵气逼人。微微弯起嘴角,带着三分讥诮。 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陆明夷就是一阵不痛快,她还没说话呢,这不是没事找碴么。“咱们的交情也不是一两日,又是合伙人,扯什么闺誉就没意思了。九爷既然有这样的提议,我看可行。权当是满庭芳的股东,新年里聚上一聚。” 此时的商铺确有这个规矩,年底了把股东们都召集起来。一是为了盘账分红,二是彼此联络联络感情,来年接着大展宏图。不过满庭芳开业就在年底,正是往外花钱的时候。何况他们连正经的股权书都没写上一张,更谈不到什么分红取息了。 当初盛公馆结盟时,魏五做梦都不曾想到,就这么仓促着开出来的买卖居然真能赚钱。既然说到这里,他又有个想法:“满庭芳能大获成功,多仗二位的大力,我不过是跑腿罢了。借着新年,就让我做回东,还望九爷和四小姐别嫌弃。” 魏五请客自然不会去东亚、国际这样的大酒店,明夷撇了撇嘴,带着点挑衅地看着盛继唐:“我自然是无所谓,就怕九爷吃惯了珍馐百味,看不上街边小馆。” “那就带路吧,也让我开开眼界,究竟能怎么叫我看不上法。”盛继唐掸了下毛领子上的碎雪,好整以暇道。 被这两尊大神夹在中间的魏五,原本想着拼上百来块,怎么也要去趟高档酒家。被他们这三言两语一挤兑,只剩下苦笑的份。得,也别讲究了,干脆就常去的小馆子凑合一下,没准少爷小姐们还觉得新鲜。 时近午夜,风雪一阵紧似一阵。陆明夷走着走着,莫名却觉得暖和了些,抬头一看才发现盛九爷在侧前方。他比自己高上许多,正好挡住了风。 想起上回他把大氅让给自己穿的情形,这个男子虽然不爱着西装,可绅士派头倒是十足。明夷不禁腹诽道。 走过成片的石库门,霓虹逐渐隐去了光芒。魏五也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条黑压压的弄堂道:“这是我经常来的小店,也没个名字,不过老板做的一手好羊肉。” 这里居然还有家店?陆明夷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才总算在弄口发现了间极小的门面,门口叫一条蓝花棉被堵了个结实,难怪来来往往的人都视而不见。 魏五率先上前打起帘子,请两位先进。陆明夷刚进门就觉一股热气扑面,幸亏她不戴眼镜,否则非当初糊了不可。 一个厚重的棉质门帘俨然隔开了两个世界,外头风雪交加,里头暖意融融。白粉刷的墙,三张枣木的方桌,若要同时坐满了人,连上菜恐怕都困难。 有个穿大花棉袄的老太太正要上来招呼,魏五忙在后头道:“樊婶,是我……” “小五呀!”那老太太看起来好有七十了,说话都漏风,但看见魏五后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年夜怎么还有空来看我们老两口?” “你先让樊叔搞个羊肉锅,再拿两瓶酒来!”看着盛九爷这么一尊玉树临风的大神站在逼仄的小店中,实在格格不入,魏五不禁有几分后悔。可进都进来了,总不好再退出去吧!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道:“九爷,四小姐,先坐吧!” 陆明夷落魄的时候什么没吃过,更何况这个店子虽小却挺干净,当即很不见外地拖了个方凳就坐。盛继唐打量了周围一眼,把大氅脱了挂到门后那排钉子上。 亏得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否则以这个组合必要引起其他人的侧目不可。陆明夷看看自己的锦缎旗袍,再看看盛九爷那身浅蓝色锦云葛长衫,唯有一个魏五和这店还算搭调。 魏五素来耳目灵敏,怎么会不留意,心中不禁越发后悔。幸而刚坐下,就有个老爷子吆喝道:“羊肉来啦……” 只见一个热腾腾的砂锅,底下还点了炭炉,又有几瓶温好的白酒。虽说明夷在家是吃了饭,此时被红烧羊肉那股香味一激,口中的唾液自然分泌起来。也顾不得宾主,先拿竹筷挑起一块塞到嘴里。 “小心……”等魏五喊出这一声来,陆四小姐早就给烫龇牙咧嘴,饶是这样还舍不得到口的肉。 盛继唐在一旁看着,颇有几分坏心地倒了一小杯酒递过去。陆明夷哪还分得出水和酒来,仰着脖就一饮而尽,随后把脸咳得一片通红。 这可把魏五急坏了,赶紧寻来一壶茶递过去。陆明夷一边往嘴里倒茶,一边断断续续地指着盛继唐道:“好好……我…记住你了!” 这词儿说得还不赖,要换个彪形大汉来兴许有些说服力。可陆明夷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姑娘,面飞红霞,声音软糯,怎么都不会让人觉得有威胁性的。 于是,盛九爷也就只能举起杯子,意思意思道:“行,我等着呢!” 魏五怎么都不明白,九爷这样一个枭雄,怎么见着四小姐就变得幼稚起来,老是喜欢逗她。四小姐也是,平日端庄得不行,见了九爷就炸毛。 他既想不通,也只能从中劝和道:“大过年的,都少说一句。来来来,吃肉喝酒。别的不敢说,这做羊肉的手艺,方圆几里内樊叔都是这个。”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被烫得不轻,陆明夷还是非常认可这番话。那羊肉都是连着皮的,挾起一块来酱汁就颤颤巍巍地往下滴。放入口中一抿,几乎就要化开似的。完全当得起肥而不腻,酥香软嫩这八个字。更难得的是几乎没有膻味,只剩下了香。叫人吃了一块想第二块,完全停不下筷子。 比起陆四小姐的大快朵颐,盛继唐的吃相可是斯文多了。一口肉一口酒,细嚼慢咽,看得魏五颇有些自惭形秽。 陆明夷偏看不顺眼,拿杯子与魏五碰了碰:“别理他,这样的大家公子只适合去国际饭店,哪懂得这样街边美食的精髓!” “要是美食的精髓都要被烫几回才感受得到,那我还是别体会了。”在口头论战,盛九爷一般是吃不了亏的。 看着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陆明夷就有一股火直冲心口,索性不理他。又跟魏五碰了一杯:“最近辛苦你了,等忙完正月十五给你放个大假。” 陆明夷的酒量其实不坏,这都是在红蔷身边练出来的,否则早就被人扒皮拆骨了。但魏五可不知道,不由就有些担心:“四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你少喝点,咱们说说话!” “对,光喝酒有什么趣!”眼见樊叔樊婶早就退去了灶间,四下里就只剩他们三个。陆明夷的心思就活动开了:“你们弟兄平时喝酒时都玩些什么,猜枚?行令?要不咱们也来试试!” 真真是个大小姐,魏五先苦笑道:“行令是斯文人的游戏,我们弟兄平时也就划两回拳,不合你玩!” 划拳陆明夷是真不会,又不好意思现学,颇有些悻悻。 一直在旁边自斟独饮的盛继唐,此时倒是开了口:“我有个主意,你们要不要参加?” 第42章 真心话大冒险 认识盛继唐那么久, 陆明夷早就在心中给他贴上了一堆标签。什么空有其表啦,阴险狡诈啦,冷血无情啦,反正是没什么好话。 此时听到他的提议, 第一个念头不是参与, 而是立即警惕起来:“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不是你说光喝酒无聊么?”盛继唐把筷子搁起, 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就一说罢了, 听不听在你。” 这人有这么好心?明夷依旧狐疑地打量着他,锅子一直用炭炉保温, 白色的蒸汽弥漫在房内,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似乎也因此变得柔和了些。“那你先说说看吧!” 这位九爷一贯是手持紫竹钓金鳖的人物, 管它如何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又笃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后,才不紧不慢道:“咱们来掷骰子, 看谁的点数最大,就罚酒一杯……” “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点子, 这么老套!”明夷翻了个白眼,又挾了一筷子萝卜。这时候的白萝卜又清又甜,饱浸了肉汁之后比肉还好吃。 盛继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还没说完呢, 你急什么!若不喝也行,由另外两人提问,罚讲一段自己的经历,有意思的那种,怎么样?” “这个好!”俗话说, 酒盖三分羞,几杯滚热的白酒下肚,魏五的话也开始多起来。“如果讲得不好,那就再罚酒!” 陆明夷想了想,这个玩法确实挺新鲜的。反正她别的没有,经过的事却着实不少,谁怕谁呀!“好啊,谁身上有骰子,咱们先来试一局再说!” 这就还得看魏五的,只见他从身上摸出个钱袋子,里头除了些散碎铜板就是三个骰子。他嘿嘿笑了几声:“原打算今晚和弟兄们赌个通宵,不想现在用上了。” 说罢,手起骰落,却被明夷中途把那碗碰了一下,转了半天居然只得五点。“哎,四小姐…你这……” 眼看魏五一幅无法置信的样子,陆明夷却笑得很赖皮:“没法子啊,谁让你是高手呢,第一回合怎么说也得让我一下吧!” 这是让一下吗?若没意外,他这就是稳输了啊!但看着陆明夷在这昏暗屋中依旧明亮的笑容,他却硬是说不出个不字:“行行行,那你来!” 事实证明,陆明夷这个心眼确实很有必要,魏五已经算少的,她晃了又晃也才七点而已。看得盛继唐真是唏嘘不已:“亏得咱们合股开的是脂粉店,这要是赌场,我非得马上撤股不可,都什么运气啊!” 就算手气确实不好,陆明夷也不肯落了下风,立即反唇相讥道:“你行,你掷一个我看看!” 她还不信了,盛继唐就算是个纨绔中的精英,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成? 女孩的眼光明摆着看好戏,盛九爷也不准备让她失望,只把那骰子在掌中搓了几下:“那你可看好了!” 他的手生得极好,修长而骨节分明,状似随意的一抛却可以让骰子在碗中转个不停。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魏五一下就看住了。待骰子终于停下,清一色的六点。 “九爷好手段!”魏五也是经常出入赌坊的人,很知道这一手的厉害,不禁叹服道。 陆明夷却是悻悻,这男人还真是不负纨绔子弟的名头。“你跟着瞎高兴什么,这局罚的是你!” 难得魏五机灵一回,反驳道:“横竖这一局罚的都是我,还不许我喝声彩么?” 行,一个个都本事得很。陆明夷忍不住冷笑,指着桌上那个钱袋道:“成,那愿赌服输。五爷,把你这个钱袋的故事给我们讲讲呗!” 这句话一出,刚才还笑嘻嘻的魏五,脸色可谓风云变幻。由红转白,由白又青,变了好几回,最终咬着牙道:“我自罚一杯!” “哎哎……这可不行!”陆明夷眼明手快,一把就拦住了他手上的杯子。“江湖上谁不知道五爷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此时更该给我们做个榜样才是,否则传出江湖岂不惹人耻笑。” 其实陆明夷这话是有胡搅蛮缠的嫌疑,一开始盛继唐说的是可罚酒,也可讲故事。叫她这么一说,倒成魏五的不是了。 盛继唐原没留意,一经说起才注意到钱袋虽是旧物,但明显用得很爱惜,那上头并蒂莲的绣花也是栩栩如生。暗忖这丫头的眼睛倒尖,怕是个女孩送的定情信物。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也就不方便拆穿她。 转眼就成了两对一的局面,魏五盯着钱袋痴痴看了半晌,才默叹了口气:“这个钱袋……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而是一桩冤孽,我只怕说出来,污了你们的耳朵。” “此间只有我们三个,话出你口,入我们耳。绝不外传,你尽可放心!”陆明夷见他的神色不寻常,承诺得也很是郑重。 屋内的灯泡跳了几下,那闪烁不定的光映在魏五脸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阴郁,又叹了口气后,他开始了讲述:“这个钱袋是我邻居送给我的,她叫玉荷……” 难怪那钱袋上头绣的是并蒂莲了,又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陆明夷想。 “我出生的那年,正是我爷爷过世的时候。他这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只把祖上的田产输了个盆干碗尽。要不是娶了我奶奶,连后事都没人给他料理。到我五岁时,爸爸也病死了,家中越发困顿。我娘就跟着邻居大婶一起编筐子笊篱簸箕,编好了托人拿去集市卖,勉强糊口。” 魏五喝了一口酒,继续往下讲:“玉荷生得漂亮又能干,打小就有不少人喜欢。可她偏偏爱跟我在一块玩,不管吃什么有她一口,也有我一口。我的衣裳破了,都是她给我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一类誓言往往都是有始无终的,陆明夷曾在滚地龙见过不少艰难环境中的爱情。不是两人不够真心,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几乎没什么好结果。但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十六岁时,我娘也死了。我把旧屋卖了,只身从乡下来了上海,满脑子都是发财的念头。那时候玉莲十五岁,我才来了一个月,她就跟了来,说是想赚钱日后把她娘也接来享福。我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多少能有个照应,就同意了。” 说到这里,魏五忍不住把整杯酒都灌了下去,自嘲道:“一个刚从乡下来的毛头小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连在码头扛大包都被嫌弃身板不够结实。倒是玉荷,长得好看,手又巧,很快就在书寓里谋了个娘姨的活计,一个月讲定给七块大洋。就凭这七块大洋,我们艰难地在上海站住了脚。” 陆明夷和盛继唐同时皱起了眉头,所谓的书寓不过是长三堂子更文雅些的叫法,说穿了还不是妓院。在那种地方谋生,没有八面玲珑的手腕,没有过硬的靠山,就只有被人拆吃入腹的份。 这不是什么寻常伤疤,陆明夷意识到这点后当即把魏五手中的酒瓶夺了下来:“行了,别喝了,过去的事多提无益……” “不不……你让我讲!”魏五撑着额头,一边摆着手。“好几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今天是大年三十,我把这些说出来,就当是…纪念她罢!” 他的眼中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平日那个仗义的汉子判若两人。“那些日子,她做娘姨,我就打零工。虽然艰难,但我们满心期望,总以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直到书寓派人叫我去认尸……” “玉荷死了…死得很惨……”魏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而狰狞,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悲惨的一幕。“那天玉荷伺候的姑娘生了病,她去前头报信,就被看上了。那人是个混帮派的,几家堂子都是他的地盘。玉荷不从,他就用鞭子活活打死了她……” 室内点着炭盆,但陆明夷不由打了个寒战。她也曾经在那鬼地方煎熬过,她完全可以想象那副情景…… “我还记得那天就是年三十,书寓给了十块大洋的烧埋费就把我打发出了门。我想跟他们拼命,结果反而被打得鼻青脸肿,像条狗一样被扔在街边。于是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花了半个时辰把刀磨得又快又亮……” 随着魏五的讲述,明夷仿佛看见了那个倔强又绝望的少年。偌大的上海,除夕夜,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偏他在想着同归于尽,这是何等的惨烈。 盛继唐把桌上的酒打开,替他把杯子满上:“我猜那把刀最后没有派上用场,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九爷英明!”魏五一口干尽里杯中酒:“我怀揣着尖刀赶到会乐里,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想起玉荷,我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尸万段。可是我也知道,没等我摸进去就会被抓住。不仅报不了仇,反而赔上自己一条命,我就是个胆小鬼!” “你要真是个胆小鬼,你当年就该回乡,从此老实务农。而不是加入风门,伺机报仇了。”盛继唐又替他满上了一杯:“那个帮会的小头目现在在哪里?” “哈哈哈哈……”魏五笑得几乎流下泪来,把杯子高高举起:“知我者九爷,那个人早在第二年就在黄浦江种了荷花。他害了玉荷,我要他永不超生!” 看着这个边哭边笑的男人,陆明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玉荷在天有灵,一定会知道的。” 第43章 第二个故事 笑过也哭过, 魏五算是发泄够了,抹了一把脸又拿起骰子:“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咱们继续!” 这一把他掷了两个六一个姒,算是成绩不错。陆明夷不由捂了脸:“行了, 我也别掷了, 早早认输省得丢人显眼。” “这就不对了!”魏五忙劝她:“赌场上上自来哪有不战而退的, 你且试一试, 就算败也得败个壮烈才是。” 看着盛继唐那张可恶的笑脸,陆明夷狠着心, 随手把骰子把碗里一抛。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输么!谁料骰子一阵叮当乱转后居然翻出了两个六, 一个五来。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时来运转了!”魏五高兴得像是自己赢了一般, 连连喝彩。 盛九爷也跟着点了点头:“看了半天,还算有点长进!”惹得明夷又是飞来一个白眼, 谁要你夸来着。 没想到轮到盛继唐时偏又生出了一桩意外,明明三个都是六,偏有一个骰子从碗中跳了出去。明夷赶紧一把盖住:“哎, 这在赌场可是不算数的啊,九爷,这轮该你了!” 虽然陆四小姐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说的却是正理。魏五也不好帮着强辩,只摊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动作。 “行, 愿赌就要服输,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盛九爷也是光棍,当即就认了栽,凭她制裁。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陆明夷得意地站起身来,围着姓盛的转了两圈。亏得那么小的店铺,她还能转得开。 盛继唐本来不甚在意的,都被她看得全身发毛起来:“我又不是唐僧肉,吃一块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多瞧的?” 欣赏够了,明夷端着一张如花笑靥重新落座:“客气客气,真算起来九爷和唐长老也差不多稀罕。外头想把你收入囊中的闺秀,可以从四马路一直排到外滩去呢!” “东拉西扯,你到底想问什么?”盛公子瞟了一眼这只假惺惺的小狐狸,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既然事主都开口了,她自然不需要客气,陆明夷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从来只见外人对九爷奉承有加,却没听闻过家世如何,不妨讲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个家世的概念可是宽泛,不过盛继唐也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当即道:“要不要给你背一背家谱?” “那倒不必了,只从爷爷那辈说起也成!”明夷两手撑着下巴,依旧是一派好奇又无辜的好学生模样,天知道她上学时有没有那么认真。 魏五生怕这两人说着说着又闹僵,赶紧插进来打圆场:“四小姐,每个人都不欲人知的过往,能讲则讲,不能讲也别勉强……” “不勉强,”打断他的却是盛继唐,他的眼眸深如子夜,唇畔带着一抹轻笑。“我早说过,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不必暗中查访。虽说风门的根基在北方,但有些东西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探访到的。” 陆明夷犹可,魏五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滞住了。在被盛继唐放回后,他的确没死心,让北平总堂的弟兄继续追查。这些,九爷都知道吗? 盛继唐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只是浅酌一口,开始了他的故事:“据说陆小姐祖上曾是前清名臣,只可惜我的祖父连名字也没留下,还是先说说我父亲吧!你们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盛元杰。” 只听砰地一声,溅了满地的碎瓷,唯有魏五还保持着那个握杯的姿势。连樊叔都披上棉袄慢吞吞地从里屋探头出来:“咋地了?” “没……没事,樊叔,我不小心打了个杯子,回头一块记在账上!”舔了下嘴唇,魏五总算回了神,赶紧答道。 眼见这里炉火正旺,酒过三巡,樊叔又把头缩了回去:“行咧…老话说的好,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魏五还在原地僵着,陆明夷先看不过去了,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拿扫帚先把碎瓷都归到墙角,又从条柜上新拿了个杯子:“给,虽说缺了个口,凑合着用吧!” “四小姐早就知道了?”魏五还是觉得脑子发懵,这可不是旁人,是盛元杰啊!就算他再怎么孤陋寡闻,也不可能没听过大总统的名字。就算在梦里,魏五都没想过能与这等人攀上关系。 懵完之后,他就开始后怕。他可是让北平的弟兄去查盛继唐的老底了,这亏得是没查出什么,要真查出来……魏五下意识地又咽了口唾沫。 陆明夷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硬是把他给按回了原座。“我能知道什么,不过早就料到九爷不是一般人而已。这几年间,总统就跟走马灯一样换。就算是总统家的少爷也没什么稀奇,更何况还是位先总统。” 这套论调对政府实在是不敬,偏偏盛继唐欣赏得很:“说得对,别说总统,就算皇帝也有下台的时候,确实没什么稀奇。” 这两人的步子有些快,魏五实在跟不上,只得先埋头喝杯酒压压惊。 “说来我跟魏五还有些缘分,”盛继唐怡然自得地望着顶上的灯泡,继续说道:“同样是父亲早逝……其实,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我也很少见到他。那个男人多的是要操心的事,而我娘不过是个外室,他每月能来一次就算很好了。要不是娘亲把相片一直珍重放在床头,恐怕我连他的模样也忘记了。” 这算什么缘分!陆明夷不禁在心里暗自唾弃。就算都没爹,魏五是在乡间挣扎求活,你可是身处锦绣膏梁之间,压根就没得比好不好! 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盛继唐抬眼看了下陆四小姐,似笑非笑道:“别以为我父亲位高权重,日子就好过。他一死,我们母子就如湖上飘萍,再没人过问了。我娘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拿的人,更没存下什么傍身钱。我也曾经捡过煤核,吃过剩饭。比起你这位千金小姐来,算是知道民生疾苦了。” 这一下倒是真出乎了陆明夷的意料,眼前这位养尊处优,浑身上下无一不精致的大爷居然也是吃过苦受过罪的。 别说陆明夷诧异,魏五都难以置信:“不管正室外室,你总是他们盛家的骨血,居然就任凭你们母子过这种日子?”这可不是他们乡下,总统府上还能缺吃少穿么。 对于魏五的不解,陆明夷只能报以一声冷笑了:“五爷,你虽然江湖走老了,还是没尝过大宅门中的厉害。那是杀人不用刀的地方,骨血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巴不得能少几滴,也好少分些财产去。” “是极!”她话音刚落,盛继唐不禁抚掌大笑:“陆明夷,认识你到现在,就数这番话最是通透,该浮一大白!” 能让她深刻认识到这个道理,还得多亏前世北平的那些好亲戚,陆明夷笑着举起杯子:“有时候同根生的,互相煎迫起来比外人还急几分呢,敬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多少能说出口的和说不出口的故事,都在这四个字里了。 看着她的眼睛,盛继唐不禁好奇,这个涉世未深的娇小姐眼中怎么会有历尽千帆的沧桑。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杯子递过去碰了一碰:“同敬!” 不知不觉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按着魏五的量,这些酒平日也就只够他润润喉而已。但今天许是喝得急了,竟有了几分醉意,话也变得多起来:“九爷,你们娘俩就这么着过,盛家的人也没来找你们么?” 当然来找了,否则怎么会有今日。房顶灯泡的光映在盛九黑色的瞳仁中,漂亮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在我们要沿着铁道要饭的当口,盛家来人了。我娘喜极而泣,自以为后半生有靠。只可惜,她这辈子终于还是没能迈进那道门。” 这回就算魏五也不敢问为什么了,嫡庶之别大过天,戏文多少留子去母的手段,从古到今都是如此。只是对于一个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孩子,这样的打击会不会太残酷了一些。设身处地考虑,陆明夷忽然不太敢往下想,只管挨个给他们把杯子倒满:“喝酒喝酒……” “不想听了?”盛继唐唇部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找我这个孽种?因为老头子膝下有五个儿子,我叔叔有三个,一个都没立住!” 他的声音很轻,可陆明夷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难怪他们叫盛继唐九爷,原来他前头已经死了八个哥哥。这要没点猫腻,说出去给傻子听,傻子都不相信。 陆明夷那一脸震惊,很好地取悦了盛继唐。他笑着干了杯中酒道:“这就吓着了?才说你通透,看来还是历练得少了。深宅大院里头为了争权夺利,什么事干不出。只不过像他们似的,一窝子内斗,斗到几乎断子绝孙还是挺少见的。” “我叔叔不是祖母亲生的,他们自然不是一条心。我嫡母一心想当家作主,与祖母又不是一条心。为了老爷子留下的那些遗产,一共三个人,硬是整出个三足鼎立的局面来。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具给外人看的傀儡。只要不死,不脱离他们的掌握,谁又会管我活成什么样呢?” 这说这些话的时候,盛继唐依然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或者说本就一无所有的人,谈何失去…… 第44章 明夷的秘密 海关大钟敲过了十二点, 外头的街道上越发喧闹起来。明夷知道,那是会乐里和群玉坊的姑娘们准备出发了。一早从马车行雇来的车子早就披红挂彩,只等载上醇酒美人,在今晚的上海造一场迷幻梦境。 而这间小小的饭馆就如与世隔绝的一方天地, 红泥火炉上煨着羊肉, 杯中有酒, 对面有人。从里间断断续续传来樊叔和樊婶的鼾声, 陆明夷忽然觉得,眼下这幕也可以算是种岁月静好。 “这轮该谁了?” 魏五半阖着眼, 整个人都快倒桌子上,偏手气极好, 随手就掷了个满堂红。盛九爷更是不甘示弱,也是三个六。 陆明夷干脆不掷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骰子在碗中叮咚作响:“这回总是输定了, 也好……想知道什么,你们尽管问吧!” 趴在桌子上的魏五只顾抓着酒杯, 嘴里喃喃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而盛继唐只是定定看着她,犹如在欣赏什么有趣的东西。 “不问?”明夷挑了挑眉,难不成男女之间的好奇心真有那么大差异, 干脆站起来道:“那就散了罢,正好天蟾舞台的戏也快结束了,再不回去我大嫂非报失踪不可。” 就在她准备去披大衣时,后面传来了盛九低缓的声音:“非要说的话,讲一个你的秘密吧!” 听这意思, 难不成还是自己求着他了?明夷没有回头,只是抚弄着大衣上的毛边:“哪来的秘密,你想知道些什么?” “那就要看,你愿意讲什么了……”男子的声音不紧不慢,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但敲打在心上,又是另一种滋味。 其实陆明夷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到了这一刻她忍不住又迟疑了,她的秘密,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来的。也许永远埋在心中,才是最好的选择。 明夷转过身来,侧头望着桌畔的两个人。魏五看来已经人事不省,而盛继唐举着酒杯的风姿卓然。在他的印衬下,这间粗陋的小饭馆似乎也变得高级起来,沾上了些优雅的成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把已经见底的杯子重新倒满。“在梦里,我从来不曾认识你。” 盛继唐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假如从未认识我,对你来说可能算是一桩好事。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外人讲述上辈子的生活,陆明夷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有些古怪,又有些轻松:“我嫁了人,就是我现在的三姐夫,莫家桢……” 刚吐出这个名字,陆明夷觉得自己没法继续了:“盛继唐,你别笑成不成?再笑我就走了啊!” 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哪怕不说话,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表情,都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干了件天大的蠢事,明夷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而盛继唐觉得她的指责毫无道理:“我一直都是这个表情没变过,如果你非觉得我是在笑你,那刚好证明你也觉得自己可笑。反正不管哪个女孩,能看上莫家桢,那双眼睛也真是没什么用处了。” 你索性说我瞎就是了!陆明夷不禁暗暗磨牙:“对,我不仅眼瞎到同意嫁给莫家桢,还被骗光了钱,被他的小妾赶出了家门,以致流落街头。够傻吧?我也觉得自己傻得无可救药了……” “不,你不是傻,你是走投无路。”盛继唐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似乎可以轻易穿透那些伪装:“如果你娘家还像现在这样兴盛,姓莫的如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对你。所以在你的梦里陆家已经衰败了,是吧?” 这个男人的洞察力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陆明夷也懒得再掩饰什么,理直气壮道:“对啊!你猜得都对,那时候兴业银行扯上了官司,破了产。我的父亲和哥哥死了,留下一屋子妇孺被人欺负。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执迷不悟,指望靠莫家过回原来的生活。” “我沦落在贫民窟,每天睁开眼愁的是一天的生计,闭眼前想的是这个月的房租。就这样辛苦熬了几年,好不容易要熬出头时,我晚上补衣服打翻了油灯,把自己给烧死了。”把上辈子的人生这样总结一遍,陆明夷觉得简直就像个笑话。 盛继唐也默然了:“还真是……挺适合你的死法!” “你用不着这么委婉,我都快被自己蠢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突然升起,陆明夷觉得自己可能也喝多了。酒精总是会让人格外脆弱些,否则这些连至亲都不曾告诉的话,她为什么会说给盛继唐听。 “就像你说的,我是千金小姐,从小没吃过苦。读书不认真,也不想着工作,只知道依赖父母。家中大祸临头的时候,我就顺从母亲的意思嫁人,换一个安逸的窝。直到被丈夫抛弃,直到走投无路,我才知道努力。可是家已经散了,不管我做些什么都没用了……我是不是很蠢?蠢得无可救药……” 那些无眠的夜里,折磨她的不是生活上的困顿,而是悔恨。如果她能像大哥一样聪明能干,不,只要一半……父母也许就能把她当作大人来依靠。就算败局当真不能挽回,至少她可以在家中危难时站出来,而不是缩在父母身后做一个逃兵。 盛继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正的蠢人是不会自省的,哪怕已经到了黄河边上。他们宁可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责怪别人,也不会想法子自救。” 没有想到一贯毒舌的盛继唐也有体贴的一面,明夷一口干了杯中的酒,任凭它点燃自己的舌尖乃至喉咙:“你是在安慰我吗?” “安慰是无用的,除了让你心里好过些,其实于事无补。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盛继唐从锅里舀起一勺热汤,径直走到窗边浇在了花盆里。 那盆中本有几株半死不活的野花,这一下全倒了。陆明夷看得莫明其妙,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瞧,我这一下固然加速了它们的死亡,可就算没有我,这些野花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没有人能阻止季节的更替,他的意思是……陆家的败落是注定的,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于事无补吗? “可是……为什么?”陆明夷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盛继唐斜靠在窗棂上,眼睛幽暗不明:“陆良辅是个好商人,却不是个好政客。其实你哥哥也一样,一味耿直是做不好官的。人家是送上门孝敬,而你家却总是推三阻四,非要上门来讨,你觉得那些人有多少耐心经得起这样消耗?” 陆明夷的手抖了一下,幸亏离桌子不高,杯子没砸,只是酒洒了。正趴在桌子上的魏五咕哝道:“怎么……这么凉啊?” “一旦失去了上位者的庇护,陆家就像一块无主的肥肉,谁都能来咬一口。对手也好,朋友也好,亲戚也好,其实差别不大。除非你能说服你父亲,拿出大笔资金来喂饱那些恶狼。让你哥哥结党营私,早日攀上高位。否则,陆家的衰落就是注定的。”盛继唐很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虽然残酷,但早点认清现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明夷的眼光有些空洞,盛九的话揭开了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她看到了所谓的幕后黑手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甚至几个利益共同体。她可以救回大哥的命,可以提防家中居心叵测的人,但她要怎么抵抗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异常强大的势力? 这种绝望,让她不由想起当年在群玉坊刚醒来的时候。黑暗中,一切都是未知的,前路茫茫,无所适从。 “其实你不必这样为难自己,你父兄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见得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既然有预见,总能安排下一条退路的。”盛继唐见她呆呆的,怕是一时之间对这位娇小姐打击太大,又补充道。 退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明夷想起了父亲临终前那忧虑的目光,那是在担心母亲,也担心她。 “不,我不靠其他人!”陆明夷突然站了起来,上辈子她就是这样,蜷缩在他人的羽翼后贪图安逸。 但事实证明了,再深谋远虑的人也会有思虑不到的时候。大哥应该就没料到有人要除掉他,父亲也没想到自己会垮得这样快。陆家不仅是他们的陆家,也是自己的家。就算能力再微不足道,她也要试一试。 陆明夷能从滚地龙里挣扎着活了下来,凭的就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她不信,就算重来一遍,依旧只能看着陆家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没有人能让冬天消失,”她认真地注视着盛继唐,那里头一团火在潜滋暗长。“但我可以阻止你浇下那勺汤,也可以把花搬进温室。事在人为,既然老天爷已经给了我机会,我就会牢牢抓住它。” 第45章 婚礼预备时 这除夕的一顿酒, 喝进各人肚里,各有各的滋味。但对于陆明夷来说,能够畅快地说一说心里话,是桩极难得的事。这个因为利益而结成的小同盟, 也多了那么一丝同病相怜的味道。 到最后, 陆明夷只记得桌上的酒被喝得半点不剩, 她走路都有些飘了。幸亏魏五醒得早, 一路把她护送回了天蟾舞台。 年轻姑娘喝得醉醺醺的,就算再怎么文明的家庭也是不能容忍的, 大嫂那顿数落明夷自然也没能逃得了。亏得过年期间有诸般事务要忙,黎婉懒得跟这小姑子计较, 她才算勉强躲过了一劫。 过了正月十五以后,陆佳人的婚期就近在眼前了。这是陆家头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莫家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这场婚礼的基调在一开头就定下了下来,得体现出两家的身份。 陆佳人每天就是在房里试着各种华服和珠宝, 连她的使女翠翘走在外头都格外得意:“莫家给三小姐的聘礼都是好东西,那镶嵌在金镯子上的宝石都有指甲盖那么大,你们再没见过的!” 一样是伺候小姐的, 细雨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我看她才是八辈子没见过好东西,说得跟真的似的,那宝石都发乌了,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东西,有什么好炫耀的!” 陆明夷一边梳头一边听着抱怨, 只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成天不好好做事,老瞎打听什么。三小姐的聘礼里头有些什么你也知道?” “我知道啊!”一提起这个,细雨的精神顿时就来了,连灰都不擦了。放下鸡毛掸子就跑到明夷身边念叨起来:“莫家一共送来了六口红漆皮箱子,我偷偷跟着金香去瞧了一眼。衣料鞋袜什么的就不说了,首饰里头除了钻戒,还有一对点翠耳环,一对镶南珠的耳环,一支和阗玉如意。镯子有翡翠和累丝镶宝石的。翠翘吹上天的正是这对金累丝镯,我估计大概是莫家压箱底的东西,看着有年头了。” 这么看起来,莫家为了这场婚礼也算尽心尽力了。陆明夷有些讽刺地笑着,那副镯子她是知道的。前世并没有作为聘礼送来,而是留在莫太太手中。莫太太有次无意中跟她提起过,这是传家宝,等日后闭眼了再传给她,说得好像她稀罕似的。 “我听妈说,莫家另外还给了三千块的支票,全加起来怕不得花费个五六千块,这还不算喜宴的开销。” 细雨虽然只是丫鬟,对这笔不菲的开支也持不以为然的态度:“三小姐的嫁妆也有五千块呢,自古男一担,女一头,天下哪有白娶的媳妇。” “说得对!娶妻这样的大事,该让他们多出点血才是……”一想到莫太太当年骗自己拿嫁妆时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陆明夷就觉得反胃。这回为了讨好父亲,莫家也是下了本,且看他们以后准备怎么捞回去吧! 把头发全部在侧面编成一条辫子,明夷再用鹅黄的缎带在末梢打了个蝴蝶结,看起来很是俏皮。“细雨,帮我把那件新做的哔叽斗篷拿来,我下午要去店里,万一家里有事就直接打电话到满庭芳去!” 细雨干起活来是麻利的,一边帮着小姐穿衣,小嘴还是不停:“现如今除了二房,哪还有什么事。二姨太成天就知道骂二小姐,依我看咱们还是离远些的好!” 好端端的,陆宜人又是怎么惹着二姨太了。明夷不禁皱起了眉头:“二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二姨娘不把心思放在三姐身上,老找她麻烦干嘛?” 细雨替她把边边角角都整理妥当,又忙着去拿皮包:“小姐你最近跟太太、少奶奶出门应酬多,二小姐可不是从前那个二小姐了。只要二姨太多数落几句,她掉头就敢出门去。二姨太又不敢闹到太太跟前去,关起门来骂她忘本呢!” 向来文静内敛的二姐居然经常出门,这可真是件新鲜事。明夷一手接过手提包,对细雨吩咐道:“明天就是婚礼,你多留意二房的动静,有什么不对就告诉我。” 这种耳报神的工作是细雨最擅长的,不需陆明夷多说什么,她就高高兴兴地应了。 去满庭芳的路上,陆明夷还在想陆宜人的事。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一个懦弱的女子忽然性情大变呢?陈旧在自己思绪中的她,全然没留意店里迎出来的是个陌生姑娘:“陆经理好!” 清脆的招呼声终于唤回了陆明夷的注意,眼前这个女子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店里统一的制服都被衬得好看了不少。“你是新来的?好像之前没见过。” “陆经理,我…我是新来的,但咱们见过的!”姑娘一副又羞怯又激动的模样,跟明夷说话时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比胭脂更娇艳上几分。 经她这么一说,陆明夷也确实有些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仍想不起来。还是魏五出来解了她的围:“阿莲是第一天上班,张领班替她化的妆,你看还能入眼么?” 原来是她,陆明夷恍然大悟之余有些惊喜,当时她就看出这是个标志的姑娘。但没想到去除了满脸红疙瘩后,会这样惊艳,算是拣到宝了。 “过敏这个病症需要多休息,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是我没想到的。”陆明夷拉着她的手一块走进店堂:“店里的情况让张领班先带着你熟悉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或者魏经理。” “别别别……”明夷还没说完,魏五赶紧打断道:“有不懂的事你还是问陆经理,要是被欺负了倒可以找我做主。” 阿莲一下子被逗笑起来,腼腆地低下了头:“不用不用,大家都对我很好的!” 陆明夷则打趣道:“看来漂亮姑娘的威力实在不小,咱们的魏经理连俏皮话都会说了。只是得小心,别被大程哥再打上门来才好!” 这一回连旁边的张领班和店员们都哄笑了起来,那个程大牛实在有意思,外表看着跟青皮混混似的。这回送阿莲来时却是连连赔着小心,简直生怕她们把阿莲吃了。 笑了一阵,又交代了几样要补货的商品,陆明夷给魏五使了个眼色,两位经理就移步去了三楼。 “之前我托付的事有结果了吗?”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明夷如今也不跟魏五瞎客气,上来就开门见山道。 魏五也一改方才说笑的样子,从黑色的手提包中取出一摞纸来:“关于香拂的事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她干娘年轻时就在苏州做皮肉生意,也算得一个小花魁。后来年长色衰,就退了下来,买几个女孩子在家里□□。香拂算是其中资质不错的,颇有些人追捧。大约在去年年头,她家似乎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慌忙卖掉了产业跑来上海。” “这么看来竟没有破绽?”明夷的眉头皱得死紧,难道是她猜错了,这并不是某人设下的局。而是□□遇上脂粉客,一拍即合的故事。 “也不是全无收获,”魏五略等了等,又摸出一张相片递了过来:“你看看,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那是一张半身相,女子侧眉低目,烫着大卷的头发上别了一朵花。可惜用的纸很粗糙,影像也就不那么清楚,陆明夷睁大了眼睛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这谁啊?” 魏五这是存心卖了一个关子,用指头在桌上虚点了两下:“这是香拂送给以前相好的小像,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不可能!”明夷霍地就从位子上蹦了起来,“孙小倩就算化作灰我都认识,就算这相片糊了一些……” 看着魏五笑眯眯的表情,明夷突然顿住了,抬手抓起桌子上的账簿子就丢了过去:“你存心阴我是不是?现在上海的这个香拂早就不是苏州的香拂了,你明明查出了,还给我装相!” 陆四小姐的怒火一般人是难以消受的,魏五没有盛九爷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自然只能赶紧举手投降:“你消消气,是我不好……我这不是好容易找到了点线索,就想显摆一下功劳!” “快点说!”眼看四小姐已经开始仿效河东狮吼,魏五很识时务地一口气把知道的情况都给说了出来:“凭着这张相片,兄弟们差点把苏锡给翻过来,才找到了真的香拂。她已经嫁到了无锡去,夫家是个小商户,卖药材的。她这样的出身能从良不容易,对于前事一概不认,我们花了好些功夫才套出话来。” “去年香拂的干娘因为同行之间抢生意,被人雇了混混报复,店也被砸了。香拂做了这几年也存了些钱,就想赎身。但她干娘惟有这么一棵摇钱树,轻易怎么肯放人。来回拉扯了些时日,孙干娘突然又肯了。据香拂说,她似乎是认识了一个大人物,要去上海发展。后来孙干娘收了香拂一笔钱,教她从此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她不算什么红倌人,就是有熟客也都在苏州。要不是那张漏网的小相,还真没人知道同一个名字底下,已经换个人。” 看来,那个所谓的大人物是关键了,陆明夷想了想:“这条线先跟着,孙经理怎么样了?” 第46章 该来的总要来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而人生的四大喜事中又以洞房花烛为首。今天的陆家大宅内的这位新娘子虽然是庶出,但从小生得伶俐,又挣了个光鲜亮丽的丈夫回来。除了少数知道内情的亲戚不看好,在外人看来可真是再得意不过了。 先前的那些流言蜚语, 随着时间过去已经很少再有人提及。兴业银行在金融界的地位稳如磐石, 陆益谦又刚刚升了官, 想巴结的人只愁找不到门路, 哪有不抓住这个机会的。早几天,门房收到的各种拜贴和礼单就如雪片一般。 北平本家也专程遣了人过来, 大少奶奶这些日子又要忙过年,又要忙婚礼, 又要款待亲朋好友,整个人都转成了陀螺。 陆明夷看着都替她累得慌:“大嫂,三姐结一回婚, 你眼看着就瘦了快十斤。你可有三个小姑子呢,幸亏我和二姐还没人要, 否则还不生生把你给累死了。” 黎婉正在对送来的礼单,下意识地就看了眼门口,总算大家伙儿这会都挤在前厅和新娘子的房里, 只有雪花守在近旁。 “我的姑奶奶,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就管管自己的嘴吧!”黎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额角:“知道的是你心疼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整天想着把小姑子都给撵出门呢!” “这又没别人,除非是雪花忍不住要往外传,还有谁会知道。”明夷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顺便把大嫂的丫鬟也一并给拖下了水。 四小姐平时和下人们都处得不错,雪花听了只是忍不住地笑:“要说嘴不牢,可怪不到我头上,头一个嫌疑就是细雨。” 正说到这句,穿着一身豆绿小夹袄的细雨就从门边探出头来:“我就走开这么一会,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这个却是真巧,陆明夷几乎笑得打跌:“说道曹操,曹操就到。细雨你不该姓江,正经该姓曹才对!” 黎婉也忍不住笑骂道:“还说她呢,自己的丫鬟也不知道好好管管。来就来了,鬼鬼祟祟地探脑袋做什么,让人知道了笑话。” 前因还没理清楚呢,细雨只觉得自己老大的冤枉:“少奶奶,小姐,我是好意来传信。你们这么着,我可走了!” 说罢,真个拔腿要往外走。黎婉边笑边让雪花去把她拉进来:“站住!跟着你家小姐好的不学,专学这些歪门邪道,说两句就不干。到底是什么事,还不快讲!” 今天家中就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婚礼,细雨要说的自然跟这有关:“莫家的车已经到了好一会,三小姐的那几个傧相正在玩三难新郎呢!太太怕再耽误下去错过了吉时,让您赶紧去打个圆场。” 要说作弄新婿,可是从魏晋南北朝起就有的规矩。陆明夷就有些不以为然:“莫家桢也太矫情了,陆家的小姐自然不能这么容易被讨了去。唐朝时还流行拿老大的棒子去打新郎倌的呢!如今只是出几道题就被难住了?” “小姐你不知道,她们可不是出几道题就算了。”细雨一向对陆佳人没好感,她的同学朋友自然也都算作狐朋狗党之流。见此地都是自己人,索性掩上门坐下细细给她们讲了起来。 “才进门时,莫少爷那边的傧相给了不少红包,说了一车的好话。眼看就要成功接了新娘走,偏偏三小姐那个姓吴的女同学说,要让莫少爷表一表衷心。莫少爷就背诵了一段什么新诗,她还不罢休,递了张单子过去要莫少爷照着念,还要对天盟誓。我偷看了一眼,什么不许纳妾,不许多看旁的女人一眼,还有薪水全部上交……更可笑的还有一条,每天要替新夫人洗脚。” 细雨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自古以来只听说要孝敬老娘的,还没听说要孝敬新娘的。当时莫少爷那脸色真是比锅底还要黑,要不是身边人拉着,我看他就要打道回府去了。” “真的?”听见这种情形,黎婉立即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陆佳人荒唐不要紧,要是真闹出什么新郎逃婚之类的新闻,丢脸的可是整个陆家。她生怕是细雨有意夸张,又紧着追问了一句:“边上都没人拦着吗?” 细雨为了力证清白,当即更卖力地解说起来:“表小姐跟着舅姥爷、舅太太在前头招呼客人。二小姐倒是在旁边,可您想她那个脾气,是能劝得动人的吗?二姨太还觉得吴小姐有道理呢,太太又是个长辈,不好随便发话的,只能赶紧让我来找人救场。” “真是荒唐!”黎婉忍不住跺了跺脚,急匆匆地向外走去。也不知道说的是陆佳人,还是莫家桢。 这出大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陆明夷赶紧拉上两个丫鬟尾随其后:“咱们也去瞧瞧!” 黎婉一通着急忙慌地往陆佳人的房间赶,却在过厅正遇上了迎亲的人马。新郎的脸色尤带着些僵硬的痕迹,却不像细雨说的那么夸张,见着她还客气地喊了一声:“大嫂!” 面对新姑爷总是要客气几分的,黎婉赶紧点头示意。女傧相搀扶着陆佳人走在后头,边上还簇拥着许多来观礼的太太小姐,看起来并没有不妥的地方。 黎婉的目光越过一众人等,与陆太太对了一对。陆太太一手搭着梅姨娘,边向这边微微颔首,她马上会意事情有了变化,满脸堆笑道:“都已经准备停当了,新人先去大厅准备向父母敬茶罢!” “劳烦大嫂了!”莫家桢赶紧又行了一礼,完全符合一个新姑爷应有的模样。黎婉不禁在心里嘀咕着,这变得也太快了。 同样的疑问也在陆明夷心里盘旋着,她眼尖,看见那一大帮人涌出来就赶紧扯着细雨闪在了角落:“你不是说快闹翻了吗?我看挺好的。” 细雨挠了挠头,眨巴着眼睛:“我也不知道啊……” 不管怎么说,这一出莫名闹起的风波,又莫名地解决了。大厅里早就布置一新,每隔一段路就挂了盏纱制的宫灯。也有喜上眉梢的花样,也有瓜瓞绵绵的花样,一律垂着金丝流苏,看着就热闹非常。 正堂上高挂着一幅大红百福流云纹喜幛,上题了四个字:佳儿佳妇,落款的正是那位风传很有机会接任阁首的人物。懵懂的看见了还要奇怪一下这是谁送的,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脑子转得快的却已经开始羡慕起陆家的面子大。 除去种种花团锦簇的布置,最显眼的要算两把镶云纹大理石的太师椅。黎婉见亲朋好友济济一堂,赶紧命人把陆老爷和陆太太请了上来。 早有赞者就位,高喊道:“新人向父母敬茶!”若是按旧例,是该磕头的。只是如今什么事情都要谈平等,讲文明。旧式婚礼中的种种习俗难免也要顺应潮流改上一改,鞠躬敬茶就算了。 莫家桢今天难得穿了马褂,帽上簪着红花,比之平日摩登的作风显得乡气不少。陆佳人穿着鸳鸯戏水图样的旗袍,头上蒙着半透明的水红色喜纱,直罩到腰际,这又是一项中西合璧的典型了。但在陆明夷看来,这样打扮不仅让她平白矮了一头,而且累赘得很,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美观的地方。 敬完茶就该父母临别训话了,虽然陆老爷是头一次嫁女,但因对女婿不甚满意,故而一直威严有余,温情不足。训话也显得硬邦邦的:“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这段话是出自《仪礼·士昏礼》,陆老爷生平受西风影响颇深,没想到女儿婚礼上倒用上了典故。正所谓夫唱妇随,陆太太也跟着说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来宾中有那一等老学究觉得陆家很讲古礼,不愧为诗书礼仪之家,频频捋着胡子以示满意。年轻人中国文造诣不行的就有好些一脸迷惑,特别是新郎倌,这个当口又不好出声问人,简直是无所适从。 落到陆老爷眼里,难免又添了个不学无术的印象。陆益谦收到妻子暗示,忙上前半步小声提醒男方傧相道:“不需说别的,谨领训三个字就成了。” 好不容易硬着头皮把场面糊弄了过去,大门处却传来一阵喧哗声。与礼乐大相径庭,惹得来宾纷纷回头去看。 陆老爷夫妇正疑惑间,只见两个穿着制服的男子走将进来:“多有打扰了,请问哪一位是孙得胜?” 正招呼宾客的孙经理不由全身一颤,脸都不敢往那边转。在他身边,也混了张请帖的魏五不动声色地来回观察着众人的动静。 这话一说出来,旁人犹可,二姨太先不干了:“没见我们家正在办喜事么,你们是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的?点名道姓的是要拿人呐?” 黎婉从二姨太一开口就知道要坏事,赶紧带着丫鬟老妈子先把她按了下来。陆益谦顺势接过了谈话:“看衣着,两位探长是工部局的?我与你们警务处长是旧相识了,不知道找孙经理有什么事?” 其中那个年长些的便道:“陆主任客气了,黄处长也经常提到您。本来兄弟们实在不该在今日来府上叨扰,不过接着了一桩大案,我们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跑这一趟。” 既然知道自家与警务处的关系还能上门,必然不是小事,陆益谦不禁奇道:“什么大案?” “有人举报孙经理贪污公款渎职纳贿,所以我们来请他回去调查一二。”那位探长的态度很是有礼,说出的话却叫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第47章 巧舌如簧 正打算送嫁的当口, 警察上门来要带走新娘的舅舅,这种事情哪怕在小门小户都不多见,更何况是陆家这样的人家。 大厅中立即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虽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门。但因为人数是如此多, 汇合在一起几乎要压过喜乐去。孙得胜的腿都软了, 一声冤枉都喊不出来。 他喊不出, 自然有人替他喊。二姨太那把嗓子在一片嘈杂中显得分外嘹亮:“老爷太太, 我哥哥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有人陷害啊!” 陆佳人完全懵了, 下意识地伸手去揭喜纱,丫鬟翠翘急得不得了:“小姐, 喜纱是要行礼后才能取下来的,不然不吉利。” 男方的傧相有方才被抢白的,此时就忍不住要讲两句风凉话:“警察都上门来了, 还能吉利到哪里去?” 总之,场面实在乱得够呛, 乐队一时也不知道是接着演奏还是停下来。 陆益谦身为陆家的长子,新娘的大哥,这种时候是要担起责任来的。“二位, 贪污可算得上刑事犯了。孙经理是我家的老人,我相信他不会知法犯法才是。现在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能否容我们先办完喜事,明日再去处里把这事搞清楚?” 虽说工部局在租界是实际掌权者,也要给政府几分薄面, 且陆大少的仕途看好,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也就退让了。但这一回,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竟是不肯松口:“陆主任,实在抱歉,我们也是奉上峰的命令办事。要不然您先让孙经理随我们走一趟。放心,我们只是录个口供而已。” 一边要带人走,一边拉着不让,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对于陆益谦来说,今天硬要保住孙经理也是可以的,只不免伤了与工部局的和气。要说这孙得胜不过是他家姨太太的亲戚,往上推个二十年陆佳人都不能公然认他做舅舅的,到底有些不值得。然而就此让这人跟着警察走了,也是伤了陆家的面子。 在经济学问上,陆益谦不曾落于人后,论人情世故上的决断,他就比不过妻子黎婉了,不免犹豫了一回。 谁知道他这一犹豫,二姨太不干了,挣开丫鬟婆子冲上前就抱住了陆老爷的腿哭诉起来:“老爷老爷……我伺候了您这些年,替陆家生养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我哥哥被人陷害,竟是要在他外甥女的婚礼上逮人。这是不把您放在眼里,不把陆家放在眼里,您一定要替我作主呀!”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撒泼胡闹,陆太太的脸色都快铁青了。碍着亲戚朋友们都在,还不能发作,只得亲自去扶她:“蜡梅,你先别哭,有老爷在,一切都会处理妥当的……” 梅姨娘见机极快,赶紧帮着一块把二姨太架起来:“二姐,太太说得是,这种时候咱们妇道人家还是别插嘴了。” 眼见场面纷乱,无论怎么样陆家都难免成为笑话,陆老爷早就沉下了脸:“孙得胜在哪里?” 他一发话,没人敢作声。孙经理好容易缓过来,强自镇定地走上前拱手喊了一声:“陆董……”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陆老爷的目光如电,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大有兴师问罪之态。 二姨太一心想替兄长出头辩护,无奈被陆太太派人死死按住不许她再出声,只得眼睁睁着急。 孙得胜苦着脸直喊冤枉,连称呼也改了:“小的追随老爷多年,怎么敢做这样欺心的事情,若是不信,可以去银行查帐。” 面对陆老爷,吴探长的态度仍旧不卑不亢:“陆公,是非曲直不在一张嘴上。既然有人检举,必然握有证据。不妨先让孙经理去配合调查,等有了公论,对银行的各位股东也好交代不是!” 陆老爷的脾气一向耿直,最见不得那些暗地里的勾当:“既然如此,孙经理就先去一趟警务处,务必把事情查清楚了!” 他老人家一发话,基本就算是定局了。所幸这孙得胜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了他婚礼说不定更顺利些。不仅新人做如此想,在场的也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除了二姨太外再没第二个人出头。两位探长当即满脸堆笑道:“当然当然,多谢陆公体谅。” 转眼间大厅内又是一团和气了,只要等孙得胜一走,仪式就可按原计划进行。惟有陆明夷的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孙经理身后,随着她一点头,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冒了出来:“二位探长且慢……” 好端端地,又是哪里冒出来个程咬金。不少人都好奇地朝声音来源望去,多数来宾并不认得这个西服男子,就算认得的如黎婉、苏伶、陆宜人等,也不知道他此时开口是什么意思,不免疑惑万分。 魏五打扮起来也算仪表堂堂,只见他越众而出,对吴、贾两位探长拱了拱手:“我想问一句,二位刚才说有人检举,又说握有证据,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俗话说捉贼拿脏,捉奸成双。你们就这样把孙经理带走,只怕有些莫须有的嫌疑。” 吴探长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倒被问住了:“阁下是?” “敝姓魏,”魏五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仍然执着于追问带走孙经理的合理合法性:“您看方便的话,能不能简单说一下?” 这边逼得紧,吴探长生怕横生出什么枝节来,与贾探长对视了一眼后简单说道:“孙得胜在外欠了将有一万块的赌债,在年前全部还清了。债主说,就是他亲口讲的盗用公款所得。” 一万块大洋可不是笔小数目,在场的虽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不由暗暗咋舌,相互交头接耳起来。 “姓孙的不过区区一个信贷部经理,银行竟给他那么高的薪水吗?” 听到这样的疑问,马上就有人嗤之以鼻:“凭他?靠着每月的薪水再存十年也存不到这么些啊,估计确是挪用了公款。” 更有北平过来的人,颇知道孙家一点底细:“当初孙家就是穷得叮当响,才把女儿卖进大宅门里当使女。要不是孙腊梅攀上了高枝,孙得胜哪有今天。” “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这些议论虽然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陆佳人又不是聋子。今天是她的婚礼,她人生中本该最幸福的一天,可这一切都叫她那个舅舅给毁了!这么些年他就知道赌,只会跟姨娘伸手要钱,祸害了二姐还不够,居然又来祸害她。陆佳人只觉得长那么大都没那么难堪过,一股怨气冲口而出:“什么证不证据,他就是个烂赌鬼,没药救的,你们怎么还不把他关起来?” 陆佳人的心情,陆明夷完全可以理解。她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外界的眼光和评价,结下这样的仇怨,没冲上去打孙经理一顿就不错了。 然而二姨太理解不了啊,她只知道一个是她亲闺女,一个是她亲哥哥。女儿居然要送舅舅入监,她当场就尖叫起来:“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你舅舅平时白疼你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佳人更是怒火中烧,梗着脖子指向苏伶的方向:“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在那坐着呢!” 她这么说,从旧礼法上也是不错的,却正捅在了二姨太的心窝上。黎婉早就暗叫不妙,又派了两个老妈子去了二姨太处。只见她一边挣扎一边喝骂:“你这个白眼狼,小xx!你认人家当舅舅,也不问问人家认不认你。怎么说你也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几个婆子合力才算把二姨太制住,赶紧从边门带了下去。陆佳人硬撑到现在,终于支持不住,整个人往地上一坐痛哭起来,任凭谁劝都不管用。 魏五实在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造就了这番混乱,一时也是目瞪口呆。幸亏陆明夷又隔空使了了好几个眼色过去,他才记起自己的戏份,赶紧接着往下演:“两位探长,旁的我不敢说,不过孙经理的赌债我倒有几分发言权。” 吴贾二人原本以为这是桩极容易的差事,谁料弄得乱七八糟,一时也是心浮气躁:“你说有权就有权了?先跟我们回警务处……” 话没说完,面前先出现了两张条子,吴探长两条眉毛简直夹得死苍蝇了:“这是什么东西?” “债条啊!”魏五理直气壮道:“一张是孙经理欠赌场的借据,一张是他写给我的。你们瞧瞧日期,正是年前。我之所以说我有发言权,就是因为孙经理还的钱压根就不是什么公款,那是问我借的!” 这一下着实出人意料,吴贾二人不禁面面相觑。魏五赶紧拉着孙得胜,暗中在他手心掐了一下:“孙经理,你说是不是?” 一连串的变故之下,孙得胜早就呆住了。此时总算回过魂来,一叠声地道:“对对对,就是我问魏老弟借的,上头还有我亲笔签名呐……” 第48章 求仁得仁 紧要关头懂得配合演戏, 这孙得胜倒也不算十足的蠢货,陆明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眼前这一幕大戏对于其他人可谓是突如其来,对于她来说却是早有预兆。一切要从一天前说起…… 当魏五刚告诉她孙得胜赌债的具体数额时, 明夷也是大吃了一惊:“他莫不是疯了?难怪把主意打到了二姐头上。一万块, 天不容!就算只有一半他也还不起啊!” “这你倒不必担心, 已经还了……”魏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明夷的脸色, 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刺激到她。 明夷是多机灵的一个人,立即晓得还有内情:“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钱已经还了, 不过是从银行挪用的款子…你也知道他是信贷部的经理,只要把放款时间拖一拖……”魏五说不下去了:“四小姐,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不过是挪用了公款而已,银行也不至于为了一万块就倒了, 能有什么事。陆明夷握着拳头,收敛起咬牙切齿的表情:“到了他这个地步, 一边是宣称要剁手的混混,一边是看得见的金山银山,这么选择也不出奇。他都不怕去坐牢了, 我替他操哪门子心!” 看魏五又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夷的眉毛拧了起来:“还有什么坏消息,你一并说出来罢!别像挤牙膏似的,你难受,我也难受。” 被她这么一说, 魏五只能陪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其实你也不用为了孙得胜生气,他的确是离坐牢不远了。他们部门有个姓黄的练习生,一向与他不睦。这一回他又实在胆子肥了些,那小伙子一时不忿已经告到了工部局警务处。” “什么?”陆明夷与魏五想象的反应截然不同,没有欣慰,更没有击掌称快,反而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魏五不太理解她的情绪,还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就是今天发生的,我与工部局下头秘书处的一个内勤有点交情,听说这两天就要抓人。” 欠债,挪用公款,揭发……陆明夷只觉得心头一阵战栗,这件事初看起来是层层推进的结果,可真地这么简单吗?是巧合,还是一个早就挖好的陷阱?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明夷咬着唇,手指频频敲动着桌面。她这个坐立不安的模样,落到魏五眼中实在有些不解:“你是怕明天婚礼,上门抓人害陆家脸面不好看吗?也对,像你们这样名门联姻,应该会去不少记者,闹大了搞不好还会见报。要不要我想办法去疏通一下关系?” “我先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这个当头,陆明夷已经想明白了,他们俩在这里商量是出不来结果的。她需要一个军师来替她分析一下全局,放眼她认识的人里头,也只有一个符合要求。 作为一名纨绔子弟,盛继唐的生活是很丰富的。一觉睡到日上三杆后,仆人老唐已经替他准备了早餐。 想吃就吃一点,不想吃就去茶楼听听书,用些点心,半天也就过去了。下午或去看跑马,或约三五人打小牌,还可以看电影。晚上就更是精彩,除了吃大餐外,哪一家夜总会都有舞跳,都有歌听。总之像上海这样的花花世界,别的没有,娱乐却是一点也不缺的。 陆明夷来的时间很巧,他才歇了午觉起床,从鸿运楼叫了一桌粤式点心。见陆明夷来,就顺便邀她坐下:“今日算你有口福,瞧瞧……网油牛肉丸,虾籽干蒸烧卖,雪酥鸡蛋挞,脆炸麻条,都是鸿运楼的看家本领。” 别说点心,现在就摆出来一桌满汉全席来,明夷也提不起胃口来:“不必了,我来是有求于你的。” 难得听到陆四小姐这样坦诚地求助,盛九爷倒是来了点兴趣,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普洱,边道:“说吧,什么事?” 既然来了,陆明夷也不准备遮遮掩掩,当即把关于孙得胜的事情向盛继唐说了一遍。在此期间,九爷并没有出声,悠闲地品着茶,吃了两个烧卖。 “这里头一定有阴谋,”陆明夷斩钉截铁地做出了结论,但随即又有些沮丧:“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呢?” 盛继唐就看着她折腾,好容易说完了,先推了双筷子过去:“说那么久也累了,先吃点吧!肚子里有吃食,人也安心些。” 明夷还真有些饿了,白了他一眼就稳准狠地戳起牛肉球塞进嘴里。在桌上放了一会,牛肉球表面已经有些凉了,但里头仍是热的。咬一口,弹滑牛肉伴以小颗地梨,鲜美的汁水充盈口腔。 “味道还不错罢!”盛继唐微笑着问道:“这道网油牛肉丸咋看之下平平无奇,但做起来可不简单。先以铁棍将牛肉砸成泥,拌入香菜、地梨、陈皮等调味,捏成型后外头再蒙一层猪网油上笼蒸熟,才能达到最佳口感。” 盛继唐说得头头是道,陆明夷听得却是心不在焉:“九爷,我跑这一趟不是吃饭,也不是听你背食谱的……” “道德经中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你就这么点耐性,还妄想凭一己之力把陆家拉出困境吗?”盛继唐不紧不慢地又喝了口茶,颇有万事尽在掌中的气势。 针不扎在他身上,当然不知道疼了,陆明夷不禁气结:“我承认自己现在还没这个本事,所以才来请教你。我的预感很不好,如果是陆佳人的婚礼,警务处明天来抓人,一定会见报……” “这就是他们第一步的目的,先把事情闹大。”盛继唐拿餐巾擦了擦嘴,把碗筷放回原处,正式开始了盛氏小讲堂:“一个信贷部经理挪用公款,这个事本身不大。如果告到了你父亲面前,替他填上窟窿也就罢了。但被报纸曝光出来就不一样了,偏偏他又算是你家亲戚,要知道兴业银行的股东方不止你们陆家,还有其他人。到时候,很有可能会来一次大盘查。” 陆明夷对于银行的业务完全是个外行,听得稀有糊涂的:“盘账就盘账,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盛继唐见她懵懂,只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上回顾家花园的晚宴是杨次长专为你父亲而设,你可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一个财政部的次长,约见一个银行家,还能为了什么,明夷试探着回答道:“借钱?” 还不算太傻,盛继唐笑着点头道:“是借钱,你知道他借了多少?”,说罢比出了一根手指。 堂堂次长亲自出马,总不至于就为了区区一万块,陆明夷再次试探着答道:“十万?” 十万够派什么用场,到底是胆子小了些。盛继唐笑得越发灿烂,那股欢愉之情真是前所未见,语气也是格外轻快:“一百万!” “什么?”陆明夷的手一个不稳,描金象牙筷跌在了地上,断作两截。 盛九那一脸愉悦顿时转为了心疼:“又不是我怂恿的,你拿我家的筷子出什么气,我告诉你,这可是古董……” 他一句没说完,陆明夷早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扑上来就抓住了他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怎么会同意放出这样大的一笔款子?” 见明夷真急了,盛九也就不再插科打诨,正色道:“那你就得回去问问他了,反正据我所知这笔款子在年前就已经拨出,否则姓杨的也不会这么快回去覆命。我还可以告诉你,这笔钱是用来堵公债的缺口,哪一年能还可不一定。如果这事传扬出去,势必会造成恐慌,也许还会发生挤兑。” 兴业银行刚动用了这么大一笔钱,如果再遇上民众挤兑势必银根不稳,甚至……面临倒闭!陆明夷眼前一阵发黑,全身都在发抖,重生以来她防来防去,查来查去,依旧没能避免这一日吗? 盛继唐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手这么冰凉,先坐下,坐下……” 强行把她按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拿在手上。可明夷的手也在发颤,根本握不住杯子。盛继唐只能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你别怕,怕也没用。孙得胜只是一个幌子,那些人就是要利用他造成舆论,然后引出公债的题目。为今之计只有把这件事先告诉你的父兄,看他们怎么处置。” “我要怎么说呢?”陆明夷的声音很空洞,“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猜测。而且我要怎么解释,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还有你和魏五……” 盛继唐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无比柔和,但说出的话却冷静到残酷:“除此之外你能怎么办?除非你有一百万,或者你能阻止警务处抓人,否则就只能看着事态一步步进行下去而已。” 一百万,她肯定是没有,除非去抢银行。陆明夷头痛欲裂地想着,问题她家就是开银行的,要不然联合魏五先把银行给抢了?阻止警务处抓人,她更没有这个本事。警务处隶属工部局,就连她大哥也说不上话。 难道……她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吗?明夷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只一直安抚她的手,越抓越紧。 “要不然,先把孙得胜给干掉吧!”盛继唐尽可能忽略从手腕上传来的疼痛,故意开玩笑道:“能拖一时是一时,警务处找不到孙得胜说不定就此销案了。” “你说真的?”盛继唐一低头,正与陆明夷的眼光撞在一处,那里头是满满的认真。 “当然是假的,这件事要是简单到杀一个孙得胜能解决,魏五就能替你办了!”生怕她干出什么傻事来,盛继唐赶紧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但他这个玩笑似乎是给了陆四小姐什么灵感,明夷缓慢地松开了手,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我能先保下孙得胜,洗脱他挪用公款的罪名。那一时半会,他们是不是没有借口去查银行的帐?” 盛继唐仔细想了想,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是……“从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我知道了!”陆明夷的眼中划过一道坚毅的光芒,再怎么渺茫也好,哪怕杯水车薪,她也要尽力一试。 第49章 破局 在陆明夷暗中策划, 魏五出面搅合之下,孙得胜到底是留了下来。吴贾两位探长想了半天,虽然硬要铐人也可以,但毕竟是冒着得罪陆家的风险。不如暂缓一步, 便约定了第二天再去警察厅解决。 被架走的二姨太听说此事后总算消停了, 陆佳人丢的面子却找不回来, 新郎倌的脸色更是跟锅底似的。好好一个婚礼被搅了个乱七八糟, 黎婉生怕再节外生枝,赶紧招呼给新娘子补妆匀面。对外只糊弄说是姑娘舍不得父母, 还颇得了几句邻里的夸赞。 新人总算在喧天的礼乐鞭炮声中登了车,这边客还没散, 陆老爷就把长子,魏五和孙得胜一块叫进了书房,闭上门就不曾出来。可怜黎婉一个人, 又要招呼亲戚朋友,又要安排席面, 又要留意莫家传来的消息。里里外外一把抓,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苏太太看在眼里,就对大姑子说:“大姐是个有福的, 夫婿能干,儿子孝顺,儿媳也很贤良。姨太太和庶女闹笑话,那是她们自己不尊重,你很不用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 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人家真笑话起来还会特意分个彼此吗?”陆太太提起这两人免不了唉声叹气,陆佳人再怎么折腾总归是嫁出去了,可二姨太却是要在陆家待一辈子的。 在这点上,苏太太比陆太太要省心一些。苏老爷年轻时也曾纳过妾,不过后来那个姨太太难产,闹了个一尸两命。苏老爷信奉道教,经历此劫后认定自己命中无子,就再没了流连花丛的心思,一门心思培养女儿成才。 苏太太也是姑苏本地大族出身的小姐,自有一套治家的方略,便冲着窗边那条窈窕的身影努了下嘴:“姐姐家这个老三可还老实吗?要是个聪明的,不妨就用她来跟老二打擂台。男人的事咱们管不着,可阿囡还没出嫁,不能容她把陆家的名声都给败了。” 弟媳这番话实在是说中了陆太太的心事,她这辈子最疼的惟有这个幺女。要是因为二姨太和她那不着调的兄弟妨碍了明夷的婚事,她撕了他们的心都有。 “阿蓉你说得对,梅泱泱并不是老爷看上的,碍着生意场上的面子不得不收而已。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一直都很识相得很。往后我就好好抬举她,非把孙蜡梅给摁住了不可。” 苏太太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提醒道:“大姐既要给她脸面压下老二,也得防着她心大了,到时候可不好处置。” “我晓得!”这姑媳俩三言两语之间,就决定了二房今后的命运。 正说着,苏伶拉着陆明夷一块走了过来:“妈、大娘娘,你们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我都找你们一圈了!” 苏太太对于这个独女也是疼到心坎里,一见了就把她揽在怀中:“不过就是老姐妹瞎聊而已,你们既有空,不去帮衬一下表嫂,找我做什么?” 见着小女儿,陆太太也想起一桩事来:“阿囡,刚才那个帮孙得胜说话的是不是满庭芳的经理?我隐约记得你大嫂说过,他怎么和孙得胜混到一处去的?” 幸亏当时多走了一步手续,否则现如今问起来还真不好收场,陆明夷心里暗自庆幸,表面却作无所谓状:“哦,那不就是魏经理。我听他说起过,当初满庭芳曾在银行贷了笔款子,就是孙经理经办的。至于赌债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我俩不过是同事,男女有别,许多话也不方便说。” 苏伶因为自己力荐了陆明夷去上班,生怕陆太太因此对满庭芳和魏五发生什么不好的观感,也帮助说话:“我看魏经理倒是个很有情义的人,今天要不是他,真让孙经理被警务处带了走,少不得要被外头的小报瞎写一通。表哥和姑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多不好看。” 这件事既然已经由丈夫接手,陆太太也不是真想追究,被她们姊妹你一句我一句就给混了过去。 然而陆老爷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在书房内好一通三堂会审,中午开宴时都不曾出现。这让黎婉异常不安:“毕竟是我们家的喜事,益谦和父亲都不在,岂不是太怠慢来道贺的亲戚朋友了。” “不要紧,”苏太太很欣赏这位外甥媳妇,赶紧安慰道:“事急从权,先让你们舅父撑一撑场面。” 酒过三巡,那几位终于从书房出来了,面色却都难看得紧。要是不知情的宾客完全想不到是送嫁,只怕以为出殡呢! 魏五恭恭敬敬地向陆老爷告辞,临出门之前特意向陆明夷比了个手势,这表示一切顺利,等第二天去满庭芳时再说。 这也是他们事先商量过的,对方的动作太快,陆明夷就算想替孙经理把窟窿填平都没时间。只好先伪造了两份单据,至少争取回一天。 对着陆老爷和陆益谦,自然又得另外编出一篇瞎话。魏五自称有个朋友在报社,把这一切都推到了那个莫须有的人身上。虽然不十分圆满,但大致也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魏五口口声声都暗示有人想藉此清查银行的账面,这不由引起了陆老爷的警觉。 “兴业银行是你父亲一手创建,没有谁比他更在意这份事业。被人暗算那是没办法,如今有了防备,相信他一定能处置妥当的。”为了看看陆明夷到底折腾出了什么结果,盛九爷在婚礼的第二日破天荒来了一次满庭芳。 然后,对着三楼的办公环境挑了一堆毛病,采光不够,墙纸没贴,家具不够舒适……总之,基本上不能待人。 这让刚买了报纸回来的魏五很觉对不住他:“本来想着年后就找人来修的,事情一多就没顾得上……” 盛继唐还未答话,陆明夷先不客气道:“你管他呢!这位大少爷又不用在这里办公,按照他的喜好不花个万儿八千别想满意。” 也不怪她毛躁,陆四小姐连昨天的喜筵上了什么菜都没留意,一整夜都在想父亲究竟会采取什么办法。眼下两块黛青色,要不是遮了粉简直就没法见人。 魏五知道她着急,赶紧把一摞报纸递了过去:“有两家小报写了孙得胜的事,都是豆腐块大的方稿。大部分报的都是兴业银行与政府合作开发矿业,你瞧瞧……” 开矿?陆明夷不禁满腹疑惑,一张张翻开来看,其中《央报》的标题起得格外醒目:“民族资本家与政府合作,山西工业崛起指日可待。”这算什么意思? 盛继唐早就笑了起来,姑且不嫌弃简陋的椅子屈尊坐下:“这想必是杨次长的手笔了,央报的头条可不是谁都能上的。有了这个金字招牌护身,短期内就算再出十个孙得胜,应该也不会有股东轻易嚷着查账了。现阶段来说,陆家对他和他身后的人都还有用,不会轻易被放弃。” 连续悬了两个日夜的心终于能放下了,陆明夷闭着眼长吁一口气:“可是你说过,只要我父亲拒绝贿赂那些阁臣要员,陆家早晚会成为弃子。” “对啊,”盛继唐丝毫不否认这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平金手炉搁在桌上。“你看这手炉的碳早晚要烧尽,人还早晚要死呢!晚点总比早点好,不是吗?” 魏五很是识趣,打那手炉搁在桌上起,他就自动自觉地拿去加碳了。明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总有一堆歪理!” 不过正理也好,歪理也好,陆家总算是又渡过了一劫,是件可喜的事。食不知味了好几天,得补回来才是,陆明夷当即拍了桌子:“今天我请客,咱们好好吃一顿!” 作为一名合格的纨绔子弟,盛公子对于吃之一道也是很有研究的,他老人家思量了半晌:“那就去梁园吧!” 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这里说的梁园与梁孝王刘武一点关系也没有,乃是一间广式饭店。老板祖上从光绪年间就在广州开店,近年来迁到上海发展。 盛继唐从祖上算是正经北方人,却偏爱南方饮食,尤其喜欢粤菜。胖墩墩的老板一见了他,不必点单就把菜品准备得妥妥当当。 果汁烤鸭,扒菜心,蜜炙火腿,香菇煲凤爪,外加一份炒面。刚好是三人的分量,服务生上完菜就关上门留他们在包厢内自在说话。 菜的味道自然是不用说了,打一开席陆明夷的筷子就没停下来过,光鸭子她一个人就吃了半只。 盛继唐简直是啧啧称奇:“那莫家就真穷成这样了?连顿喜宴都没让你吃痛快,看来离破产确是不远了。” “我也想,可惜短期内应该还撑得住。”明夷抹了抹嘴,讽刺道:“这回莫家下了血本,近百桌都用了全燕翅席,亲戚朋友们都夸赞体面。我只盼望他们能长长久久地体面下去才好,否则半道上跌下来岂不丢脸。” 魏五怕她肝火一上来又没胃口,赶紧盛了碗凤爪汤:“吃饭时想这么多干嘛,喝汤喝汤……” 一提起莫家,就想到那个至今不明身份的香拂,再想到这回给孙经理设套的人,明夷越想越憋闷,直把调羹搁回了原处:“这些人在背后搞风搞雨,每次都弄得我们疲于应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那你想怎么样?”盛继唐挑起眉来,静待她的下文。 明夷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乒乓作响:“我得主动出击才行!” 第50章 三朝回门 魏五看着陆明夷那个气势汹汹的模样, 不禁有些心惊肉跳:“四小姐,你要怎么个出击法?能不能说来听听……” 这个问题陆明夷之前大致想过,自己在明,对方在暗, 当然难以招架。如果把对方逼到前台来呢? 冷笑了两声, 明夷道:“你不是一直派人盯着香拂吗?有没有抓住她跟莫家桢一起的照片, 且洗一张送到莫家去, 给新上任的大少奶奶瞧瞧。” “这不是打草惊蛇吗?”魏五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这是打算整治莫家桢, 还是孙香拂? “蛇潜藏在草丛中,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咬你一口, 正是要逼它现身,才好掐住七寸。”而且莫家最近也太得意了,听母亲说因为孙得胜的事情, 他们顿觉理直气壮,对着陆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这个做妹妹的, 也该帮三姐一把才是。 陆明夷越想越觉得有理:“你尽管按照我的办法去做,陆佳人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跟她抢,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只要让她知道了香拂的存在, 那女人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定,我们还能藉此查到那个幕后人的线索。” 看得出来陆明夷这回是发了狠,魏五只得转向盛继唐:“九爷,这……” 盛继唐正吃得津津有味,闻言瞥了他一眼:“你看我干嘛, 四小姐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吧,她这么大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话说得正中陆明夷下怀,她也不白让他帮忙,立时殷勤地盛了一盅汤奉上:“这汤熬得极好,你也尝尝。” 眼见两位大佬都达成了一致,魏五也只得放开手干了。照片还真有那么一张,只是需要创造个合适的机会,至少撇清他们身上的嫌疑。 于是,一番谋划后,陆佳人收到了一份大礼。 “这是从哪里来的?”本来在房里悠闲地给花剪枝的陆佳人看看相片后,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瞬间缩回了手。那张薄薄的相纸落在地板上,上头那一男一女脸挨着脸,手搂着腰,嘻嘻哈哈地仿佛正在对她发出嘲笑。 翠翘赶紧掩上门,把照片拣了起来:“小姐,这种时候你可千万要沉住气啊,千万不能跟姑爷闹……” “沉住气,我还要怎么沉住气!”陆佳人一只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我过门才两天,他们母子就变着法子作践我。可笑我还当是为了舅舅的事情别扭,原来是想赶紧折磨死了我好娶新人!” 说到后头,陆佳人简直像在尖叫,翠翘吓得一直在左右张望:“小姐,你小点声,现在我们可不是在陆家……” 万一出点什么事,没人能站在她们一边。 陆佳人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攥住使女的手腕:“翠翘,你还没告诉我,这东西到底哪里得来的?” 强忍着疼,翠翘瑟缩着解释道:“是舅老爷,我早上出门买东西时正遇上了他跟人吵架,听说他还有些欠账没还清……” “这个害人精!”陆佳人不禁咬牙切齿,要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会在结婚当天丢脸,被婆家看不起。 “舅老爷说他妹妹嫁到了陆家,外甥女嫁到莫家,怎么会没钱还。人家就讲…讲二太太不过是个姨太太,又说姑爷早就在外头包养了个人,不久就要接进门的。舅老爷不信,那人就甩出来这张照片来……舅老爷本来是要上门来闹的,被我硬是拦住了。小姐,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 听着翠翘的回报,陆佳人的脸色越发可怕:“很好,还打着我和妈的旗号在外头招摇,这是生怕我们过得好了呀!” “小姐……”翠翘小声哭了起来,虽然在外人眼里三小姐脾气大,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可那也不是她愿意的。二姨太是个不着调的,舅老爷更只会伸手要钱混日子,三小姐要是跟二小姐一样绵软,还不知道要被外人看低成什么样子。 陆佳人慢慢松开了手,大口喘着气,她不能垮。这门亲事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认输。翠翘说得对,她在房里大喊大叫于事无补,能替她作主的只有陆老爷和陆太太。 “翠翘,你去找舅老爷。跟他说我一直在家里哭,拿不了主意。明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让他去找老爷、太太。再怎么说,我总是陆家的女儿,我被人欺负就是陆家脸面无光。” 翠翘赶紧擦干了眼泪,低声应了,可随后又有些踌躇:“可是小姐,听说婚礼那天老爷把舅老爷训了个狗血淋头,还革了他的职,舅老爷会不会不敢登门啊?” “就是这样才更得去啊!”陆佳人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是手还在抖,小花剪咔地就绞下了一大片叶子。“已经没了差事,靠着妈手里的私房能撑几日。这是正经事,老爷太太不会赶他出门的。叫他好好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的背景,他知道该怎么做。” 比起刚才歇斯底里的模样,看着陆佳人坐在那里修剪花枝,翠翘反而更害怕了,呐呐地退了出去。 三朝回门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如今已经不可考了,但因其中含有女儿不忘父亲养育之恩,女婿感谢岳父母的意义。不论举办的是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这个环节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 黎婉早两天就开始担心起来,她这个小姑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回门时可别又出什么事才好。陆益谦还安慰她,婚礼不过是个意外,寻常过日子哪还能天天出问题呢! 很不幸,陆大少很快就会知道。不仅在人情世故方面,他不及妻子纯熟,连对危险的预见性,他也比不上黎婉。 陆佳人夫妇俩前脚刚拜见父母,孙得胜后脚就跟来了。这人再怎么混账,也是二姨太的亲兄弟,老爷又不曾下过禁令不许他登门,所以门房还是放了他进来。 当时大家正聚在一处说话,这位舅爷冲进客厅一拳就把新郎倌给撂倒了。这样荒唐的场景,陆家人不要说在自己家,就是在外头也没怎么见识过,由不得都惊呆了。好半晌后,二姨太才尖叫出声。 梅姨娘和大少奶奶赶紧扶着太太往后退,大少爷赶紧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拉架。整个过程中,陆佳人只是意思意思跟着喊了两声,就退在一旁冷眼旁观。陆明夷的眼睛何等犀利,当即猜到孙得胜就是她安排来的。 陆老爷被气得脸色铁青,手杖杵着地连喊了好几声:“胡闹胡闹……” 要换在平时,惹得陆老爷动了这样大怒,孙得胜早就服软了。可今天却跟吃错了药似的,被听差拉着还挥舞拳头冲莫家桢放话:“姓莫的,你忒不是个东西了!早在外头养了窑姐,还敢来招惹我外甥女!陆家都是斯文人,不敢把你怎么样。我是不怕的,就算要进警局我也奉陪!放开我,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然他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你说什么,哪来的窑姐?”到底是姐弟连心,孙德胜骂了这一长串,二姨太唯独就听见了最重要的这两个字。 一见有人捧场,孙得胜更来劲,硬是挣开了听差的手,径直冲到了陆老爷跟前跪下,捶着胸口道:“陆董,我知道我是个扶不上墙的,这些年连累姐姐了。可就算我不好,他莫家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这莫家桢看着人模狗样,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他在四马路包了个叫香拂的窑姐,同进同出,多少人都知道。就这样,他还有脸来陆家提亲。您是佳人的亲爹,您说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孙得胜能在信贷部混了这些年,嘴皮子还是利索的,三两下就把事情给说了个明白。这下轮到莫家桢心虚了,拉着新婚妻子就喊头疼要回家。陆佳人好不容易找舅舅出山来演了这出戏,哪能错过这个机会。只顾作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来:“不会的,家桢怎么会干出这种无耻的事,一定是你冤枉他!” “我的傻姑娘耶!”孙得胜这会倒真像个慈祥舅父,恨铁不成钢道:“他干没干,我说了不作数,你说也不作数,且去四马路打听打听就知道了。那窑姐叫孙香拂,从不接外客,合家都是莫大少爷养活,他俩都好了有大半年了。要是我说半句瞎话,合该天打雷劈!”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说得一清二楚。陆家人一贯知道孙得胜不靠谱,可天打雷劈这样的重誓都发出来了,由不得他们不信个十成。 陆佳人只知道掩着面哭,二姨太当即就要扑上去厮打新姑爷:“我把女儿嫁去你们家,就是这样让人糟蹋的……” 黎婉长这么大,还没遇过这样的事情,除了让人拉着二姨太外就只盯着婆婆看。可陆太太也没处置过这等事啊!要知道大户人家虽然纳妾的多,可才新婚就被爆出来保养窑姐,那就不是结亲,是结仇了。只能看向丈夫:“老爷,这……” 陆老爷此刻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会闹到今天的结果,当初就咬碎了牙也不该把女儿嫁过去。 第51章 夫人驾到 “孙香拂的事最后是怎么处置的?”魏五见识过二姨太的战斗力, 再加上一个孙经理,怎么想都不是鸡飞狗跳四个字能形容的,不由得好奇。 自从盛继唐玉趾亲临了一回,对于满庭芳的办公环境挑剔之余, 隔天就送了堆西洋家具来。他老人家是万年难得来一回, 正便宜了陆明夷。 听到这个问题, 正舒服窝在沙发里的陆四小姐差点打心里头笑出来:“你是没看见那场面, 实在精彩。孙得胜这一闹,莫家桢被弄了个灰头土脸。我父亲也不跟他多说, 把莫太太喊了来办交涉,要让我三姐离婚。” 陆老爷也真算得果断之人, 魏五暗自咂舌。现在虽然不比前清,可说到离婚连男人都要受褒贬的,更不用提女子。“真要离?” “怎么可能!”明夷冷笑道:“不光是莫家舍不得, 我那好三姐也不同意呢。莫太太为了叫儿媳妇消气,转身就派人打上了会乐里的门, 把孙香拂揪了来。” 重生后,陆明夷曾见过孙香拂两次,惟有这一回离得最近。在她的记忆中, 那个女子总是娇艳的,明媚的,待人接物可说是八面玲珑。但此时的她却如一朵菟丝花,随风摆动,楚楚可怜。面对众人, 一再发誓决不再跟莫家桢来往。 越是追查孙香拂的底细,魏五越觉得她的厉害:“那个女人不简单,你看孙干娘对她的态度就知道了。” “她是会装,不过我三姐也不差。”明夷想起当时的情形还觉得好笑,外室一心求去,正妻倒拼命挽留,简直比戏文还好看!“陆佳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喜欢跟人作对。从此以后再没有孙香拂,只有莫家的新姨太孙晓倩。” 历史就这样诡异地回归了正轨,陆明夷不禁感慨万千。只是孙晓倩进入莫家的时间提前了不少,陆佳人也并非什么好摆布的对象,今后只怕莫家再无宁日。 暗中算计了孙晓倩一把,这让陆明夷的心情变得很好,完全没想到此时也有人正在算计着她。 这天一进家门,陆明夷就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汽车都在棚里停着,来往的仆役凝神屏息,一言不发,连花园中的草木似乎都垂下了头。 正疑惑间,雪花从廊下匆匆跑了出来,脸上满是庆幸与后怕:“四小姐,你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这个风雨欲来的架势实在让陆明夷奇怪,难不成孙晓倩第一天进门就闹出了事端,还是二姨太又怎么了…… 然而雪花的答案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老夫人到了!” 原本好好走着的陆明夷,脚下顿时一滑。这夫人可不是胡乱喊的,在前清只有丈夫或儿子官至二品以上才能得夫人诰命。在这个家里能称为老夫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在北平的祖母,陆老爷的亲娘。 “好端端的,老夫人怎么来了?”她这位祖母一向以北平为正统,父亲请了多少次,都不肯贵人踏贱地,这一回没声没息地就来了,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雪花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头,对这里头的纠葛不甚清楚,只道:“听说是中午到的,火车站一来电话,太太就慌忙使人去接。这会正在里头说话呢,大少奶奶怕你贸贸然撞进去,就让我在这里侯着。” 多亏大嫂细心,明夷长吁了一口气。她与这位祖母算是素未谋面了,但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事迹不少。她老人家素来以诰命的身份为豪,最看重规矩。虽不至于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程度,但也不乐意女子抛头露面,社交公开什么的更是闻所未闻。 照这样看来,家中最合乎她老人家要求的小姐应该只有陆宜人了,明夷边走边暗自揣测着。 花厅外守着两个看着脸生的婆子,一见她们两人靠近就拿腔拿调道:“老夫人正在跟少爷小姐们说话,闲杂人等先在外头候着。” 好极,她在自个家里倒成了闲杂人等,明夷也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的好。雪花知道四小姐平日好脾气,真要惹了她可不好收拾,赶紧陪着笑脸:“烦妈妈给老夫人报一声,四小姐来拜见!” 听了这句,那两个婆子的脸色才算松动些,给明夷请了个安。其中穿藏青坎肩的那个溜进去没一会,欢天喜地道:“四小姐快请,老夫人刚还念到您呢!” 甫一进门,陆明夷就留意到花厅的布置已经大变样,但凡沾着西洋二字的都撤换了。全家分男女站成两排,堂上高坐着一位保养得宜的老妇人,穿褐色襕边百福褂裙,一头白发挽成如意髻,万字不到头抹额中间镶着老大一颗翡翠。 “这就是你家老四?”陆老夫人虽戴了老花镜,仍是看不大清楚的模样,眯着眼问陆太太。 这位婆婆从年轻时就是陆家说一不二的人物,陆太太立即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啊,娘,家里只她一个是在上海生的。明夷,还不给祖母请安!” 话音刚落,立即有老妈子拿来了一个十样锦蒲团,也不知道是在库房哪个角落里搜出来的。陆明夷立即醒过味来,这是要行大礼了。老太太已经七十多了,跟她说什么维不维新的也没用,还是乖乖从俗的好。 “孙女明夷,敬叩祖母金安……”明夷虽然受着西式教育,基本礼仪家里也是教过的,虽生疏些,到底不曾彻底荒废。 陆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孩子,快过来让祖母瞧瞧,打落草我还没见过呢!” 要说样貌,明夷自然是无可指摘,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是个周全的孩子,我听说如今上海年轻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爱穿洋装,那叫忘本,你也千万别跟着学坏了!” 幸好今天出门穿了件小碎花旗袍,叉开得也不高,明夷不禁松了口气,柔顺地应道:“祖母说得是,当然是咱们自己的衣服好。” “这孩子你教得不错,女人呐,最要紧的就是相夫教子,到老才有福气可享。”陆老夫人这番夸奖,陆太太只是低着头不敢受,明夷则趁机赶紧站回了下头。 陆老爷也没料到母亲会突然降临,一时不知道有什么深意,只能说:“娘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如先休息片刻,儿子晚上给您洗尘。” 望着满堂儿孙,老夫人摆了摆手:“不急不急,怎么不见你家老三呐?” 提起陆佳人,全家的表情都僵了片刻,毕竟昨天才刚闹了场六国大封相。要不是算算时间老太太还在路上,简直要怀疑她有个耳报神了。 大家心思各异,一时间没人答话。陆老夫人又问一遍,陆太太一激灵回过神来,赶紧补救道:“娘,您来得突然,一时没来得及通知她。要是想见,晚上就让她带着新姑爷一块过来吃饭,您看可好?” 面上是这么说,陆太太却不认为老夫人是真想念孙女。老太太身边嫡亲的孙女、重孙女加起来怕有十来个,怎么会特特提起一个庶女,必有缘故。 陆明夷也有些不详的预感,要知道这位老太太在上辈子一直到过世也没来过上海。可她偏偏来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好啊,人老了就喜欢儿孙绕膝。”陆老夫人笑咪咪地一口应下,不仅应了还继续发散道:“想当年,那丫头在大红襁褓里头包着,就跟猫儿那么大,一转眼倒嫁人了,真是光阴如梭!对吧,蜡梅?” 二姨太冷不防被老夫人点了名,喜得都不知怎么是好了:“全都托赖了老夫人的洪福,宜人和佳人才能平安长大。我日日都与她们说您是如何慈爱,只恨离得远,不能长沐您的恩德。” 陆明夷几乎没见过二姨太这样口吐莲花的时候,也算开了眼界。陆老夫人更加高兴了:“那我这回就多住些时日,好好疼疼我的孙儿孙女们!” 别人不提,陆太太心里先是一抽,当年在北平她没少在婆婆面前立规矩,没曾想过着过着又过回去了。黎婉心中也是忐忑不安,陆老夫人一看就是规矩森严的人。万一没把太婆婆伺候好,她在这家中好容易立下的威信可不就扫地了。 陆老爷对母亲也是有所了解的,一辈子不喜欢出门,料想她不过是客气话,只答曰:“娘要是愿意,在此长住也无妨,好让儿子尽一份心。” “你倒是孝顺,”对上儿子,老太太就有些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要真孝顺,也不用对我尽心,趁着我在赶紧把宜丫头的婚事给定了!咱们这样人家,最讲究一个长幼有序,亲亲尊尊,她妹子都出嫁了,再耽搁下去岂不是成了老姑娘。”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老太太几乎已经挑明了,还有谁不知道。陆宜人的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二姨太倒是喜上眉梢。陆太太等都不出声,陆老爷因着王少爷的前车之鉴,不得不多问一句:“娘是已经替宜人相看好了?看上了哪家?” 陆老夫人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笑逐颜开:“当然是好人家,你表哥……” 没等她这话说完,陆宜人径直冲了出来,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祖母,我不想嫁!” “放肆!”陆太太忙呵斥道:“长辈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偏这会陆宜人的倔劲犯了,不仅不退下,反而对着陆老夫人又磕了三个头:“祖母,自从王家少爷不幸故去,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您若有心,还是替四妹操办吧,她现下已经有了男朋友,离结婚只怕也不远了。” 第52章 神秘男友 陆宜人这番话不仅震住了陆老夫人, 连陆老爷、陆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反正,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震住了。 其中,以陆明夷为甚。她的男朋友?请问是哪一位?能不能介绍给她认识一下? 震惊过后,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二姨太, 她一边上前拉扯女儿边呵斥道:“你这个死丫头, 谁给你的胆子在老夫人面前胡说八道!” 陆宜人任凭她妈怎么拉, 就是直挺挺地跪着不动,嘴唇咬得死紧, 几乎要渗出血珠来。陆老夫人也终于醒过神来,猛一拍扶手:“这个家许久没人管着, 连最起码的规矩都没有了吗?” 陆老太爷早已经过世,老太太就是一家之长,谁敢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陆老爷带头第一个跪了下来:“母亲息怒, 都是儿子不好!” 陆太太偷偷抬眼狠狠瞪了一眼二姨太和陆宜人,也跪着道:“是儿媳没能好好管教儿女, 是儿媳无能!” 身边噼里啪啦跪了一堆人,陆明夷也不得不随大流,心里却很是不自在。她的膝下虽然没有黄金, 可一年到头除了祭祖拜神,再难有屈膝的时候。自打祖母大人驾到,一天之内已经跪了两回,简直快回清朝了。 她还在心里不自在,二姨太简直就快吓死了。孙蜡梅这辈子既没有过人的美貌, 也没有出众的才智,但眉高眼低还是看得出来的。是,老夫人的大腿是粗,可这是过路的神仙,不能保她一辈子。宜人这死丫头疯魔了,居然敢说四小姐的不是。等老夫人回了北平,太太还能放过她? “今天的事要是传出去,我都没脸见人!”陆老夫人接过仆妇递过来的旱烟杆,在铜盂上铛铛敲了两下。“堂堂陆家,世代官宦,未出阁的孙女公然顶撞祖母,一个妾也敢对着小姐大呼小叫。你们且说说,这成个什么样子?” 女儿忤逆,姨太太乱家,都是当家主母没管教好的缘故。陆太太都是有儿媳的人了,臊得脸上一片通红:“娘教训得是!” 二姨太也跟着低声道:“是奴婢一时情急忘了本份,求老夫人恕罪!” 一片请罪声中,陆宜人一身素绫袄子,跪在最前头的背影显得无比单薄而又清冷,犹如雪中的白梅。“祖母,我无心顶撞您。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说什么我都该听着。但我已经是订过一回婚的人,实在无意……” “行了,”陆老夫人不客气打断道:“寡妇还有二嫁的,你一个丧了未婚夫的倒矫情上了。咱们陆家可不兴卖儿卖女,更容不下忤逆不孝的人。” 直说得陆宜人本就惨白的面孔再无一丝血色,眼泪在眶内打着转,只是硬撑着没落下而已。 陆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摇摇欲坠的可怜相,倒也没继续责难下去。拈着乌木镶牙的烟杆,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白雾来:“还有,你说你四妹已经有了男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陆太太闻言大急,要知道老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鼓吹什么男女交际公开的言论,自由恋爱就更是异端。偏明夷是她亲生的,她又不敢帮着辩解,急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这个问题一出,宜人原本如死灰般的眼中顿时出现了一点光彩。早在开口前,她就想好了,若是成功祸水东引,难免会被陆太太和兄嫂记恨,可是她愿意孤注一掷。看看那王家少爷的例子,就知道祖母会给她挑选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她实在不想再被推入火坑了。 “禀告祖母,大马路新开了一家脂粉店叫做满庭芳,他家的经理姓魏。这位魏先生自认识了四妹后,就倾慕于她,力邀她去店里上班。平日朝夕相处,私下还经常接来送往,孙女就曾经不止见过一次。就在除夕夜,大嫂领我们姐妹出去看戏。四妹中途离场,一直到戏散了才由魏先生送回来的,这点大嫂也可以作证。” 黎婉早在听到除夕云云,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听到自己被扯进去更是气得快把精心保养的指甲掐断。好个陆二小姐,平日不哼不哈的,一出手就要人命啊! 且不说她暗地如何咬牙切齿,陆老夫人已经把狐疑的眼光投了过来:“黎氏,宜人说的可是实情?” 长吁了一口气,黎婉挂上了一副柔顺又诚惶诚恐的模样:“祖母问询,阿婉不敢撒谎。除夕时我贪玩带着小姑们出去看戏,因天蟾舞台人实在多,中途就走散了。后来在戏院门口确实遇见过魏经理,却不知道他是送四妹,还有有其他事……” 孙媳妇心思玲珑,三两下就把嫌疑撇了个干净。陆老夫人是人老成精的,如何听不出来,又反过头来问宜人:“就只有这些事?” “还有……”陆宜人有些慌乱地想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了一桩事:“还有魏先生对四妹有情,因此对家中其他人也分外照顾。银行的孙经理欠下了巨额赌债,就是魏先生替他还的。这事除了家里人,前几天来参加婚礼的亲朋都知道!” 这确是无法反驳的了,陆太太被气得差点一个倒仰,全亏黎婉扶着。陆益谦实在忍不住了:“荒谬至极,照你这说法,魏经理替孙得胜还债是看在四妹面子上?孙得胜可是你的亲舅舅,怎么不说他是因为倾慕你呢?” 陆益谦人如其名,当真是谦谦君子,这番话可是说得极重了。宜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好不委屈。 陆老夫人也道:“你一个做哥哥,居然败坏妹妹的名誉,像什么样子?” 见丈夫被训斥,黎婉不禁在心中暗骂:那陆宜人一个做姐姐的,这样捕风捉影造自己妹妹的谣,又算什么。 把烟杆又往铜盂上敲了敲,陆老夫人的眼光终于挪到了当事人身上:“明夷,你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说法……多着呢!陆明夷眼看着陆宜人挨个举例力证她与人有私情,又见母亲心焦不已,哥嫂替自己辩护,始终没有出声。她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在思考一件事,究竟该怎么应付当前的局面? 按照母亲的想法,她此时就该断然否认,否则极有可能招来不检点的评价和祖母的责罚。可她却不期然地想起了这场争端的肇因,是因为老夫人已经看好了一个对象,想把陆宜人嫁过去。 按照陆老夫人一贯的作风,这个对象要不是她娘家的亲戚,极受眷顾。要不就是名门望族,可以进一步提升陆家的声誉。但不管是哪种,老太太对这桩婚事的看重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可以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让她不惜踏足从来都看不上眼的上海。 陆宜人是一个人选,但并非唯一的人选,她也是陆家的女儿。假如老夫人要把她嫁过去呢?这也不是不可能啊,毕竟她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而且没有对象。 在极短的时间内,陆明夷已经在脑中默默评估了一番如果老太太坚持替她订婚,父母反抗的可能性。“祖母明鉴,我与魏先生只不过是普通同事,并无任何暧昧。但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明夷抬头平视老夫人的眼睛,不卑不亢道:“我确实有一个男朋友,正在交往。” 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连陆宜人都惊呆了。陆太太受到这样一个打击,头一歪,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儿媳身上,黎婉急得也顾不得场合了:“妈,你怎么了?雪花雪花……快去请姜医师来!” 陆老爷素来是处变不惊的,也被吓了一跳,捉着老妻的手直喊:“缪贞……”陆益谦和明夷都赶紧围了上去,只见陆太太唇色青白,人事不省,倒真像发了什么急症。 二姨太见陆太太突然倒下,思及这一连串的祸事都是宜人惹出来的。要是陆太太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母女俩如何能逃过老爷的怒火。若是陆太太没事,只怕更是把她们恨到骨子里。 横竖都是一个死,越想越是害怕,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太太…我的好太太……这是造了什么孽,好端端地就遇上这样的祸事!太太……” 她这一哭把两个人同时惹急了,陆老爷本来就担心,她再这么一嚎顿时渲染出种种悲惨的气氛,忍不住怒斥:“太太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先哭丧……” 陆老夫人就更不满了,什么叫好端端遇上这样的祸事?意思就是你们一家子平时都好好的,我一来就出事了,合着我是扫把星吗? 当即拍案道:“来人呐,赶紧把你们太太先送回房去好生歇着。孙氏放诞无状,不敬正室,罚跪两个时辰!” “祖母……”太太明明是被陆明夷气晕的,宜人不知道怎么会扯到了二姨太身上,无助地喊了一声。 她这副丧眉搭眼的样子,更是惹得老太太不喜,又追加了一句:“二小姐顶撞长辈,造谣生事,一同跪着!” 一片混乱中,明明已经晕过去的陆太太,在幼女的手上轻捏了一把。 第53章 欺上不瞒下 众人半扶半抬, 总算把陆太太送回了房,迎候的是梅姨娘。因为她出身舞厅,陆太太唯恐老夫人不待见,就让她帮着照管小佛堂, 没想到却是因祸得福。去了的有一个算一个, 都吃了排揎, 还不如远远躲开了清静。 知道这个消息后, 梅姨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先替自己忧心起来。老夫人如此厉害, 只一个照面,陆太太晕倒, 二姨太罚跪。自己一个没背景没身价的姨太太,可不就只能听凭宰割了。 可惜如今全家的重点都在陆太太身上,实在没空去注意她的自怜自伤。姜医师的诊所离得不远, 一个电话挂过去来得极快。一进门看见主人、丫鬟、听差、婆子一堆人都挤在房里,不由先皱起了眉:“人太多有碍空气流通, 若是不放心不如到外头稍候。” 陆老爷一听这话,当即就把所有人都给遣了出去,只不过老妻在昏迷中还一直牢牢抓着小女儿的手不放, 于是陆明夷也顺势留了下来。 量过体温,测过心音,姜医师的面色带了几分凝重。这陆太太看起来不像是犯了什么急症,怎么竟会昏迷不醒了呢? 正疑惑间,陆太太胸口一阵起伏, 长出一口气后慢慢睁开了眼睛:“阿囡……” 一直悬着心的陆老爷总算也跟着舒了口气:“缪贞,你可把我吓坏了。醒了就好,赶紧让姜先生再帮你看看。怎么会突然晕过去了呢,娘也担心得不得了。要不然明天一早,咱们去德国医院看看?” 哪有人当着大夫的面说要去别的医院求诊的,真是个呆子!陆太太不由冲丈夫嗔怪道:“又胡说,还在正月里呢,去什么医院啊,也不嫌晦气!” “什么正不正月的,这都是人定的。人吃五谷,生病怎么会分时候呢?你这是讳疾忌医……”陆老爷心里是很看重发妻的,这些年他在外头打拼,少不了妻子在背后的支持。见她不听劝,不免苦口婆心起来。 陆太太一听丈夫唠叨,原本不疼的头也疼起来了:“我又没说不看病,这不是现放着姜先生呢!” “是是是……烦请姜先生赶紧再看看罢!”陆老爷不敢再惹老妻,就跟哄孩子似的喏喏连声,几乎惹得明夷笑出声来,只好一味低着头。 姜医生是个聪明人,又做了陆家这些年的家庭医生,当下就听出陆太太没什么不妥。只是一字不露,又好好问诊了一番,才道:“如今正是冬季,太太从前得过肺炎,若是空气不好或者受了刺激,难免心慌气短。其实也不用吃药,多喝些清肺滋补的汤羹就好。” 难为他硬编出这一番话来,好好的人可不是不用吃药么,明夷赶紧站起来:“多谢姜先生,方便的话还请留下两个食补的方子来,以便母亲调养。” “这个不成问题!”姜医生不敢受她的礼,又客套了两句就出去开方了。 因大夫说到受刺激,陆老爷对小女儿就瞪起了眼睛:“刚才当着姜先生,我不好骂你。你说你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非闹着出去上班。上班就上班吧,偏又惹出这样的桃色新闻来,活活把你妈给气倒了。如今要怎么收场才好?” 听着丈夫责备女儿,陆太太当即就不依了,搂着明夷就反驳起来:“老爷说的哪里话,前两日还夸女儿长大了,做事认真有出息。听了两句旁人的挑唆,就骂起孩子来。什么桃色新闻?阿囡都说了,魏先生只是同事,你还要怎样?” “不是我要怎样?她自己都说了,确实交了个男朋友。”陆老爷想起厢房那位老夫人,免不了为这事要大动干戈,忍不住就是一阵烦恼:“娘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最看不得姑娘家不检点……” 这话宛如火上浇油,陆太太一下就直起身来,啐道:“亏你还出过洋,自负文明种子,居然说出这样腐败到一万分的话来!我女儿怎的不检点了,是抢了她妹妹的未婚夫还是告了她姐姐的刁状?如今都讲求社交公开,莫说交一个男朋友,就是多交几个,又有谁敢说我阿囡不检点!” 陆老爷在人前向来威风八面,唯有在这母女俩面前拿不起架子来,被老妻这一通夹枪带棒数落得无言以对:“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话。你且好好歇着,娘那边我来应付总成了吧?阿囡,好好照顾你妈!” 说罢,便落荒而逃。陆明夷看着父亲那仓惶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响亮地在母亲脸颊上亲了一口:“妈真厉害,我看爸晚上都不敢进房了!” “凭他爱上哪去就上哪,横竖家里还有两房呢!敢红口白牙糟蹋我的孩子,我就不能依他。”陆太太余怒未消,特意提高了音量好叫外头听见。转头看见陆明夷笑得没心没肺的,又忍不住戳着她的额角:“侬格小娘啊,真是叫姆妈操碎心哉!” “妈……”明夷赶紧偎在陆太太怀里,好一通撒娇。“你真的没事吧?要是不舒服别忍着,我陪你去瞧大夫。” “还不是为了你呀!”陆太太一边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边发愁。“多年夫妻,你父亲一直让着我,你奶奶可不会。我今天要不装晕,还不知道要怎么发落你。二房那起黑了心烂了肺的,我好吃好喝供着她们,倒养出仇人来了。我还没死呢,就敢往你身上泼脏水。你也是,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就在母亲躺床上的时候,陆明夷早就想好了对策,当即安抚道:“妈你别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你就信我一回,全权交给我来处理。” “你又要干嘛?”陆太太一见这丫头眼睛骨碌碌转,就提防起来。 真是知女莫若母,陆明夷笑得一脸灿烂,指了指边上的彩色雕花玻璃窗:“我先出去一趟,等明天一定给全家,给祖母一个圆满交代!” 不得不说陆明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有一大半是陆太太宠出来的。就算女儿要去摘天上的月亮,只怕她也会想着怎么找架够高的梯子。更何况女儿不过是从二楼爬个窗,比起训斥她,自然是让金香等人接应着别让她摔了重要。 得了母亲的援助,陆明夷可说是如虎添翼,三两下就顺利潜出了陆家大宅,径直往巨籁达路盛公馆去了。 说来也巧,盛继唐虽没正经职业,倒是个无事忙,这一天偏偏没出门。大中华唱片公司重金聘了名角灌录的《牡丹亭》,一张黑胶碟炒到上百元尚且供不应求。这位大少爷订了全套,正好一次过足瘾。 陆明夷进门时,九爷正闭着眼坐在落地窗前的藤椅上,阳光斜斜照进来,为他的侧颜镀上一层金边。桌上摆着一盆开得热闹的水仙,留声机中的唱腔柔婉清丽:“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样一幕宛如世外仙境的场景,不由得让明夷的脚步顿了一顿。 盛继唐的耳朵有多尖呢,早在她刚过门厅就察觉了。迟迟不闻她出声,只好自个先开口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第一回登我的门是为了找魏五,第二回是为了陆家。这一回又是为着什么?说罢!” 在悠扬的背景乐中,明夷慢慢走到对面坐下。男人仍然闭着眼,指尖随着曲调的转换而轻叩着扶手,俨然一个走马章台的贵公子。 “我是有事求你,只不知道你肯不肯帮?” 盛继唐一边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曲子,边道:“那就得看了,若是有趣的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妨插上一脚。若是无趣,你另请高明也罢!” 什么叫有趣,什么叫没趣,这位少爷的脾气她到现在都没摸准过,明夷暗自磨牙:“你记不记得你当初绑架我未遂,后来你说欠我一个人情,这事可还算数?” 乍一听,她问得理直气壮,实则暗自心虚。她要拜托的这件事站在对方的角度实在有些荒唐,盛继唐会同意吗? “咦?”盛九睁开了眼睛,颇感兴趣滴地看着陆明夷:“上回你为了孙得胜的事那么焦心,都没提起这茬,看来这回是遇上硬点子了,到底什么事?” 深吸了一口气,陆明夷舔了舔干燥的唇,缓缓开口道:“我祖母刚从北平来了上海,她看好了一户人家,想给我二姐定亲……” “然后呢?”九爷挑了下眉,等着下文。 “我二姐是吃过亏的,死活不同意……” “所以?”九爷眨了眨眼,像挤牙膏似地继续问道。 “所以这个苦差事可能会落到我头上,我自然也不可能同意……” “说了半天,你究竟要干嘛?”盛继唐已经算得很有耐心了,换成旁人,怕不早把这吊人胃口的丫头给赶出门去。 明夷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一鼓作气说得又快又急:“所以为了不被逼嫁,我谎称自己有男朋友了。你看这段时间能不能暂时冒充我的男朋友,把我奶奶骗回去再说?” 这个要求实在是非常突然,就算以盛九爷坚韧的神经一时也难以消化。陆明夷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就跟等着法院的判决一般,默默等着他的回应。 半晌后,这位少爷终于微微一笑,开了尊口:“不能……” 第54章 你比魏五合适 其实吧, 陆明夷本来也没想着一求就能成的, 这又不是在菜场挑大白菜,随便拉到篮子里就行。免不了要摆事实, 讲道理, 晓以利害,达成共赢才是。 可盛继唐这一口回绝端的是干脆利落,实在是伤了她的自尊心:“喂…我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就这么配不上你九爷?” 见陆四小姐耳朵竖得像天线,眼睛瞪得像铜铃,盛九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配不配的咱们先不提, 这样的好差事你怎么想起照顾我来了, 反正只是冒充一下, 魏五不行吗?” 多新鲜啊,要是魏五能行,还找你干嘛!图你一张脸生得好看吗?虽然也确实是挺好看的…… 陆明夷长叹了一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呀, 这不是给逼上梁山了嘛!前些日子孙得胜还计划着把我二姐许给人做妾,她现在如惊弓之鸟。才说一句就把魏五给扯出来了, 硬说我们有私情。” 联想起陆小姐的另一位姐妹, 盛继唐不禁啧啧有声:“你这姐妹关系处得可以啊,是人都想踩两脚, 平时得多招人恨啊!” 陆四小姐硬是扯出一张笑脸回敬道:“夸奖了,古人都说不招人忌是庸才!” 其实对于这桩事, 陆明夷最大的感受倒不是愤怒,而是不解。溺水时能扯住哪根稻草算哪根, 陆宜人虽不厚道,也可以理解。但她到底是怎么看出魏五对她有情的,莫不是提前得了老花? 一边说话一边听戏,未免辜负了丝竹绕梁,盛继唐起身去关留声机,中途却想起件事:“我曾在顾家花园见过你二姐,倒也称得上娴雅文静。只是不苟言笑,也不与其他男子攀谈。可那天满庭芳被人砸场的时候,我却看到她和魏五在一起挺亲密的样子。难不成,她看上魏五了?” 比起陆宜人疑似钟情魏五这事,陆明夷更奇怪的是另外一点:“那天你也在满庭芳?我怎么没看见!你是躲在哪了,干嘛不露面?” 盛继唐打开玻璃橱柜,取出一个泛黄的狭长匣子来:“好歹我也是股东,去瞧瞧自个的产业有什么好稀奇的。” 稀奇倒不算稀奇,只是店里人从来难见这位股东金面而已,陆明夷故意怄着他:“要看就大大方方看,总是偷偷摸摸地算什么,一想到有人在背后偷窥我,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不知道我偷窥你干嘛!”盛继唐一双眼睛只在匣子上,不以为意道。 一只破匣子有什么好瞧的,陆明夷正急得火上房的时候,一伸手就夺了过来:“越说越远,懒得跟你吵。这事你到底帮不帮?不过在我家人面前演场戏,又不少你一块肉。” “你小心点!这个跌坏了可没处买去。”九爷一时没防备,又不好意思跟她抢,只得在嘴上穷紧张。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明夷冷哼了一声:“等该说的都说完了,自然原模原样还你,急什么!” “你说……”盛继唐也是无奈,往她对面撩了长衫一坐:“我听着呢!” 既然人家有诚意,陆明夷也放软了身段,掰开揉碎了解释道:“做这件事,你比魏五合适。你是不知道我奶奶,她可是前清的诰命夫人,开口规矩,闭口门第。像魏五这样的出身,别说跟我交往,在她看来连陆家的大门都不配进。你就帮我一回,行不行?” 敢情她还真想过,只不过家世不过关被刷下来了。盛继唐冷笑了两声,眉梢眼底尽是嘲讽:“魏五的出身不行,我就行吗?堂堂前朝封疆大吏的夫人,一个外室生的私生子只怕入不了她法眼吧!” 这不是他第一回 提起自己的身世,可陆明夷还是从这自嘲中读出了化不开的悲哀。想到自家也是一团乱,忍不住叹息:“什么封疆大吏啊,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要是陆家还有前清那会的风光,我父亲也不至于独身一人来上海做生意,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这么敬重我妈吗?” 不等盛继唐回答,明夷摇摇头,自问自答道:“因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是我妈典当了嫁妆来帮他。当时银行才开不久,急需资金,可恨我家那些亲戚,个个都捂着钱包袖手旁观。等父亲成功后,倒一个两个来讲起兄弟情,母子情。拿着我父亲送去的钱,硬充豪门的架子,谁不知道谁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管是穷是富,名门寒族都是一样的。盛继唐就是想不通她干嘛没事自寻烦恼:“就算你奶奶是想插手你的婚事,你都不知道她找了个什么人家,至于撒这么大谎吗?” 提起这个,明夷就更觉可笑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就看她替我二姐找的那个未婚夫,吃喝嫖赌抽,无一不全。听说我大堂姐的婚事也是她做主,嫁了个东北的军阀,结婚没两年就生生给折磨死了,又把五堂姐送去做继室。在她看来,我们这些孙女根本算不得人,不过是替陆家前程铺路的砖石罢了。” “就算她想拿你垫脚,以你父母对你的疼爱,想必也不会轻易答应吧?” 有一双疼爱自己的父母,一直是明夷最感到幸福的事情,也因为如此,很多事她才不想让他们跟着烦心。 “我是不想让父亲为难,她再怎么不好也是他亲娘。为了我闹得母子反目,夫妻成仇,也没这个必要。”念叨完家里人,明夷话锋一转:“你尽管放心,就算不提你父亲,单看盛家如今在北六省的势力,我祖母也说不出个不字来。此事于你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眼见这丫头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连吃奶的劲都快使出来了,盛继唐实在觉得好笑,只听着不说话。 明夷说得口干舌燥,男子只有含笑不语一个表情。固然赏心悦目,却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只得咬着牙旧事重提:“你别忘了,你答应过的,欠我一个人情!” “对,我说过。”对面的美人图终于活动了起来,盛继唐慵懒地揉了揉肩膀:“你也别忘了,这个承诺是在什么情况下许的。先不说我对你没造成什么损伤,后来我们开始合作,帮你的地方也不算少吧!更何况魏五当时还打了我一棍,虽不是你指使的,总是因为你的原因,我不追究就不错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肯认输。正僵持的时候,明夷口袋里的打簧表忽然响了起来,应该是整点到了。 看一看外头,太阳已经不见踪影,唯见万道霞光而已。盛继唐不禁摇头:“被你这一搅,我连晚饭也没叫!要不然一块出去吃吧,听说人和菜馆的本帮菜不错。” 现在她哪里还吃得下饭呀,更何况妈还在等着她回去。口袋里那只表让陆明夷想起了许多事,从第一次不愉快的相见到合股一起做生意,她不得不承认,盛继唐助她良多,气势不由弱了下来。 “算了,我先回去了。”明夷掏出那只汉密尔顿的金表,与匣子一块摆在茶几上。“这件事我另想办法!” 她才转身,后头立即传来了一声:“慢着!” 明夷没精打采地回过头:“又怎么啦?我那祖母还在家呢,万一发现我偷溜,可是罪加一等。” 就在说话的当口,盛继唐已经把表重新塞到了她手里:“送人的东西,我没有收回来的先例。” 论大方,这位在她见过的人里头也没有先例。也好,反正这位大少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陆明夷一赌气索性收了下来:“现在我能走了吧?” “走吧,我送你!”盛继唐点了点头,从衣帽架上取了外套和围巾换上,又回头从茶几上取了那只匣子,真个要出门的模样。 这又算哪一出,明夷真是想叹气了,早知道她就不该打这个主意,没解决问题还惹了一堆麻烦:“我自个叫辆黄包车就回去了,你留步吧!” “我总要出门吃饭,顺便送你!” 盛继唐的理由总是这样无懈可击,叫明夷连翻了一串白眼。送就送,横竖费的也不是她的事:“随你便!”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陆家大宅门口。陆明夷眼睁睁瞧着他结完车费,打发了车夫,算是完全看不懂了:“不是说要去吃饭吗?没有车大冷的天你走着去啊……” “不错,明明就气得不得了,还记得关心我没车。”盛继唐一笑之下,眉眼间尽是风情。所谓倾国倾城,大约不过如此。 谁稀罕关心你!陆明夷觉得自己又干了件蠢事,:“是我多嘴了,九爷,您爱上哪里吃饭爱去哪里闲逛不是我能管的,麻烦您让一让,我要回家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可那个男人仍岿然不动地挡在通往陆家大宅的必经之路上,笑得乱人心弦。 “盛继唐……你到底要干嘛?”陆明夷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幸亏还记得自己是偷溜出来的,生怕引起门房的注意,压低了嗓门质问道。 “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盛九爷眨了眨眼,问得很是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九爷的属性是很好归类的,傲娇! 今天有事出门了,码得头昏眼花,凌晨才完工。小天使们帮忙捉虫哦! 第55章 姑爷上门 眼看晚餐时间快到了, 陆老夫人开恩暂时免了二姨太和宜人的跪。除了梅姨娘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太太, 其他人都得出席替老夫人接风洗尘的家宴。 为了迎合老夫人的口味,陆老爷撇开家中的厨子不用, 特意从南华酒家叫了一桌席面。这家酒楼惯做官府菜和仿膳, 一道烤鸭子闻名海上,另有红扒整翅,葱烧海参,油爆双脆等看家菜。 不需黎婉吩咐,所有的下人今天都特别识趣,不光没有交头接耳, 连脚步声都放轻了。明明丫鬟老妈子一堆人在场, 硬是营造出一种极规矩整肃的气氛来。 陆老爷环顾四周, 大儿子夫妻,二姨太和二女儿都在了,便道:“佳人夫妇俩怎么还没来?再差人去催一催, 还有明夷又跑哪去了?” “我在这呢!”话音未落,四小姐步履匆匆地一溜小跑进来。 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引得父亲额外多看了几眼:“你这又是上哪疯去了, 自己家里头用得着跑这么快么?” “这不是快开席了, 怕让长辈等嘛,就走得快了些!”陆明夷总不能说自己在门口跟姓盛的扯了半天, 好容易偷了个空溜进来的,赶紧随口胡诌了两句。 陆老爷一向最疼这个小女儿, 明知道她说得不尽不实,也不忍心过于责备她, 便道:“知道尊重长辈就好,你三姐夫妇俩也还没到,先坐下定定神。叫你祖母看见了,又要说你不够端方持重。” 祖母巴不得家里的女子从八岁到八十岁都一个样才好,那可不叫端方持重,叫形如槁木好不好!陆明夷在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乖觉地很:“是,知道了!” 黎婉不欲让二房得意,也帮着说话:“父亲尽管放心,四妹这样聪慧机敏的女孩,祖母爱还爱不过来呢!” 正说得热闹,金贵走了进来,一副踌躇的样子。二姨太被老夫人发作后正感孤立无援,盼着小女儿来助上一臂之力,赶紧问道:“是不是三小姐和姑爷到了,快请进来呀!” 若真是陆佳人夫妻,只怕早就长驱直入了,还叫听差通报什么,实在是没见识!黎婉横了二姨太一眼,也问了一句:“到底什么事,你照实禀来。” 金贵一个不小心掺和来进了少奶奶和姨娘间斗法,真是后悔不迭,只得赶紧冲陆老爷行了个礼:“老爷,有客来访,您见是不见?”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客人上门来,陆老爷不免皱起了眉头,正想让金贵传话今天不太方便,话到嘴边又改成了:“是什么客人?” 金贵打小就在陆家当差,年龄虽不大,办事却是办老了的。一听老爷问询,赶紧把片子呈了上去:“是一位先生,姓盛……” 听得一个盛字,陆明夷的脚冷不丁就滑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把大家都给吓了一跳,陆老爷顾不上去看片子,先问道:“这是怎么了?” 黎婉赶紧去扶小姑子:“没事吧,可摔疼了?”又向雪花吩咐道:“咱们房里有上好的药酒,赶紧拿了来!” 陆益谦见妹子这一跤摔得不轻,整个人都呆呆的,难免迁怒起下人:“是谁打扫的餐厅?如今只是摔着了四小姐,老夫人可是有年纪了,万一摔在地上,谁能承担得起!” 他这一说着实把众人惊着了,别说打扫的老妈子赶紧请罪,就连原本事不关己的二姨太也跟着念了两声佛。 一片鸡飞狗跳中,陆明夷终于回过神来:“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当心!红花油药酒什么都不必,我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强忍着尾椎骨上传来的疼痛,明夷一瘸一拐地坐了下来,脑子却是一刻不停。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还当真上门来蹭饭吗?事前又没对过口供,不知道他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明夷一手按着头,整颗心就如在汤锅一样,起伏不定。 小女儿没什么事,陆老爷就把注意重新投到那张片子上:“盛继唐,这个名字倒是有点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虽然知道是谁,可听到那名字明白无误地念出来,陆明夷还是忍不住一闭眼。 “父亲这么说,我也有些印象……”陆益谦也凝眉细思了一会,忽而面色一转,上前在陆老爷耳边说了几句。 “原来是他!”陆老爷恍然之下,不免又有几分疑惑:“我们自来没打过交道,贸然上门来究竟为了什么?” 陆益谦倒是光风霁月,一片坦然:“贵客临门,不论他来意如何,咱们总不好怠慢了。横竖三妹夫妇还没到,我陪父亲去见见吧!” 金贵极会看眼色,急忙接道:“已经请那位先生在小客厅奉茶!” 自家的待客之道不缺,陆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整整身上的衣袍,父子二人径直出门去了。 等他俩走了,黎婉才敢抓着小姑子低声说起话来:“这回可真是来了贵客了,连老夫人都得往后靠。” 陆明夷没料到大嫂也知道盛继唐,遂小心试探道:“什么人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记得么,咱们从顾家花园赴宴回来时不是见杨次长送客来。”黎婉先扫了一眼二姨太和陆宜人,才神神秘秘地问道。 这怎么能忘,陆明夷只得装傻充愣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事后你哥哥去打听,原来那是先总统家的少爷。北平盛家究竟是有传承的名门,往日觉得三丫头的夫婿也算俊俏,可跟人家一比真是只配扫马圈了!”黎婉自惊鸿一瞥后,就时常赞叹,再料不到此人竟有上自家门来的一日。 大哥能去哪里打听呢,八成是杨次长。有了这个前提,陆明夷也不知道算是好还是坏,只觉更加头疼。 黎婉正在兴头上,把关于盛九爷的传闻一股脑都跟小姑子分享。二姨太也与陆宜人说起小话,仆妇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餐厅内完全不复方才严阵以待的氛围。 陆老夫人进门时看到正是这样一幅场景,当即皱起了眉头,用松鹤延年的手杖重重点了两下地。“一个家最重要的就是规矩,瞧瞧你们,太太一不在就松松散散,成个什么样?看来我真是要多住上一段时间,好好□□一番才是。” 大家都吓得站了起来,一时噤若寒蝉。别人不出声,黎婉却不能跟着闭嘴。她是长孙媳。太太不在,侍奉老人管家的责任就要压在她的肩膀上。“祖母请先入席,下人们有错,慢慢教就是了。您难得来一次,千万别因这些小事坏了心情。” 这却是把错都归到丫鬟老妈子头上了,陆老夫人看在这个孙媳妇还算乖觉,勉强落了座:“大夫来过了,说你们太太如何?” “是,姜先生说母亲之前的肺疾好得不完全,要再休养。梅姨娘现在房中伺候着。母亲特意嘱咐,让我好生服侍祖母,待她略好一些,就到您的膝下尽孝。”黎婉肃手垂立,恭恭敬敬地回着话。 儿媳不舒服,派个姨太太伺候也是正常。可眼前的宴席只剩下小猫两三只算怎么回事,陆老夫人旧怒未去,又添新火,冷不丁一拍桌子:“我也看出来了,你们不过是嘴上孝顺,暗地里巴不得老婆子快点死去罢!” 这是从何说起,黎婉懊恼不迭,赶紧跪了下来:“千错万错都是孙媳不是,还请祖母息怒!” “我如今是人老不值钱了,说了要把三丫头夫妻俩叫上,到现在也不见人影。是你们没去请,还是他们瞧不起我这老婆子?还有,我那一儿一孙又忙什么去了?说得好听是给我洗尘,莫不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弄得黎婉简直没办法招架。二姨太也是一脸紧张,老二不争气,她如今就指望着老三夫妻俩。要是先在老夫人面前落了个坏印象,那可就糟糕了。 正在一众人等不知所措时,金贵又进来了,先给陆老夫人行了个礼:“请老夫人安,老爷和大少爷正在待客,请四小姐也过去一趟。” 千算万算,还是扯到她头上了。陆明夷只觉眼前一黑,也不管什么不许在长辈面前插嘴的规矩了,抢先道:“深闺女子当以贞静为要。外头的事自然有父兄做主,怎么轮得到我。再者说,我还得在这里服侍祖母呢!” 这番话听得黎婉简直大开眼界,什么时候小姑子也讲起三从四德了,看来这里头大有文章。 按说明夷的态度,陆老夫人应该是满意的,毕竟她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抛头露面。可她老人家又有一个怪癖,只喜欢人家顺着她的意思,不喜欢旁人擅自做主。因此陆明夷一说不去,她又挑眼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父。你父亲叫你去自然有原因,你如今看着是孝顺我了,可对你父亲岂非大大不孝!” 正着反着横竖都是她老人家有理,黎婉担心小姑子毕竟年轻气盛,老太太本就气不顺,再叫冲撞个好歹可怎么办,便也劝道:“四妹,父亲既然派人来找,想必有急事,你就先去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天使评价九爷为口嫌体正直,其实他不是更像猫么,你不让我干什么我就越要干,哈哈哈哈! 第56章 千金扇 陆明夷去小客厅时可谓一步三回头, 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最后连陆老夫人都疑惑了, 只当她真是不喜与人交际,可见说什么私情确实是被人诬陷的。 在无意中给自己又洗刷了一回形象, 这是明夷没有想到的。此刻的她只觉得脚下跟灌了铅一般, 格外沉重。 盛继唐这个人,说得好听是率性而为,要说得不好那就是随心所欲。就像他听见了自己在白云观的自言自语,直接就下手绑人,知道魏五在查他,也是把人扣了再说。这等雷厉风行, 实在少有。 他这回登门造访, 会跟父亲还有大哥说什么呢?如果只是他一时兴起, 想作弄自己一下也就罢了!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陆明夷的头越发疼起来,只觉得小客厅的门里关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怎么也狠不下心推开它。 还是陆益谦打里头推门出来, 被杵在门口的妹妹吓了一跳:“我正想去找金贵,怎么传个话传没影了。没想到你已经到了, 快进来!” 事已至此, 陆明夷也只得硬着头皮移步进去。这间小客厅乃是陆老爷待客专用的,装饰得自然很精心。一边放着几张沙发椅, 另一边则布置成茶室,可清谈闲聊, 也可品茗论道。中间以多宝架为屏障,既透光又雅致。 可惜明夷存着心事, 就算雕梁画栋摆在面前,她也没什么心情鉴赏,只偷偷去瞧盛继唐的方向。盛公子今天穿的黑色长衫上织有银色牡丹暗纹,眉如远山,目比秋水。与父亲聊天的样子,又不失恭谨谦逊,也难怪大嫂只瞧了一眼就记了这么久。 就连大哥也赞道:“我国内国外地转,也算见识过不少人物。像盛公子这样的,可说一万个里头都挑不出一个。” 自然是挑不出,一般人哪能像他那样神经不正常,陆明夷在心中暗道。当然,明面上还是要附和一下大哥的:“洛神赋里头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盛先生风姿卓然,当得起这一评价。” “不容易啊!”陆益谦亲昵地弹了一下小妹的额头:“以你的国文成绩能想得出这两句话,可是大大进益了。” 陆老爷听见兄妹俩说话,总算留意到了女儿,二话不说先扳起脸来:“你可算来了,说说吧,与盛先生是怎么相识的。要不是他今天来访,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你这样瞒着父母亲友,该当何罪?” 这劈头一句就把陆明夷给弄懵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回才好。父亲大人,你确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幸好盛继唐也没袖手旁观,悠悠然补了一句:“世伯,您这样吓四小姐可不大厚道。回头她要是向我请辞,恐怕我店里的生意要清淡不少。” “哈哈哈,”陆老爷不禁发出了一连串豪爽的笑声:“你以为她能被吓得住?我的子女里头,唯有这个丫头从小被宠坏了,根本不怕我。我只是气她有话不对家里人讲,一问她的工作就推三阻四的。” 说罢又瞪了小女儿一眼,陆明夷赶紧摆出一副讨饶的样子来。两只举到一半的小手配上鼓鼓的腮帮子,倒是可爱得紧。 盛继唐微微一笑:“这事也怪我,虽说盛家的生意不少,可家祖母是打前清过来的,一向以为万般皆下品,希望我能走仕途。所以满庭芳的生意,我是瞒着家里的,自然要保守秘密。” 这一番话却勾起了陆老爷的心事来,他当初何尝不是如此,母亲也是一味逼着他走仕途的。奈何一大家子人没个进项,若抱着祖上的功绩也就只能等死罢了。因此对盛继唐又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贤侄出身名门,却不似那些整日吃喝玩乐的纨绔,愿意脚踏实地经营生意,实属难得。” 听了他们的对话,陆明夷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盛继唐只是揭出了自己满庭芳股东的身份,父兄恐怕以为他们是因此相识的,这才找了她来,并没有什么别的题目。 她的眼睛一转,走过去抓着陆老爷的胳膊就撒起娇来:“爸,是你有偏见,其实老板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能把份内的事情做好才是关键。” “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陆老爷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一个未经事实的学生,人家肯用你做经理是给你机会,往后更该用心做事才对。” 盛九爷看着这一出慈父娇女、上下和睦的场景,笑得更深了些,将桌上的那只匣子顺势推了过去:“初次登门,听四小姐说世伯对古玩很有研究,特别喜欢扇子。我正好有件藏品,想向世伯讨教。” 明夷用余光一扫,那匣子好生眼熟,不正是他从家里拿出来的那只么!原来他早就打了这个主意,顿时气得又磨起牙来。 陆老爷却很高兴,方才与盛继唐谈论书画就觉对方很有功底,他的旧藏肯定不是凡品。遂饶有兴致地打开了那匣子,里头放着把约一尺长的折扇。 上手一看,只见那湘妃竹的扇骨已经变成了褐色,包浆莹润,隐隐泛出玉一样的光泽。陆老爷是识货之人,不由先喝了一声彩。 待展开来时,连陆明夷这样的门外汉都看得有些呆了。那是把极漂亮的扇子,双面泥金。下坠一根墨绿色的旧丝涤,中间还穿了一枚沁红色的玉环。一边是工笔设色的竹梅,秀雅又不失风骨,背面提了崔道融的诗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妙啊!”陆老爷击节赞道:“若是我没有看错,这是前朝蒋廷锡的手笔。他的花鸟妍丽工致,大有宋时遗风,不愧江左才子之名。” 一听蒋廷锡的大名,陆益谦也跟着激动起来:“蒋廷锡虽然官至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可才名昭然,除诗词外最擅花鸟。其画作多收藏于宫廷,没想到今天有幸见着真迹了。” 明夷也很喜欢那把扇子,却觉得父兄表现过于夸张,生生抬举了某些人的身价:“话是不错,只是你们怎么都统一抖起文来了,难道评价古董一定要用文言才显得内行么?” 陆益谦和小妹是玩闹惯了的,丝毫不以为忤:“你这一说,倒把我给问住了。不过我想既然是评价古董,自然是用文言好些,简洁又恰当。” 又问盛继唐:“传说清廷极看重蒋廷锡的画作,多藏于秘库。散逸在外的不多,这扇面不大可精致得很,称得上珍品了,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钱搜罗到的?” 盛九还未来得及答话,陆老爷先在一旁吹胡子瞪眼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简直就是钻进了钱眼里。书画本是供人赏玩的,依着你的意思,跟衣服鞋袜一样都挂上牌子明码标价起来,岂不是亵渎。” 陆益谦无故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向客人摊手苦笑道:“家父虽是银行家,任何时候都不避讳谈一个钱字。但真心痴迷的东西,就完全不可以银钱来论,一说就要生气。” “这才是真性情!”盛继唐神色自若,轻描淡写道:“既然世伯如此钟爱,就让我做个顺水人情,将这柄扇子作为见面礼,还望世伯不要见笑。” 这一句话声音虽不大,力量却不小,陆老爷和陆益谦都傻了眼,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好。蒋廷锡名声在外,这把扇子就算放在前清,价值也只高不低。这样的东西随手就要送人,也不知道该说是盛家有钱,还是他们的见识短了。 剩下陆明夷在一旁幸灾乐祸,你们不是夸他人物出众吗?那是没见过他犯病的时候!盛少爷视金钱如粪土也不只一两回了,上万的怀表现在就在她兜里揣着,一把破扇子有什么稀奇。 面面相觑了一阵,陆老爷终于开口推辞道:“贤侄实在太客气了,这柄扇子过于贵重,初次见面,老夫实在愧不敢当!” 诚如明夷所想,陆老爷现世报很快就来了。他说一句,盛继唐倒有一百句等着他:“方才世伯还说书画是供人赏玩的,不能以银钱来论。更何况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世伯能一眼认出蒋廷锡的手笔,也是爱画之人,这扇子赠予您是恰如其分。” 好极了,话是自己说出去的,陆老爷只能拼了命找补回来:“话不是这样说,世上爱画者不计其数。看这扇骨必然是经常赏玩才能有此包浆,君子不夺人所爱,老夫实在不敢承受!” 说罢,赶紧把扇子双手奉还,简直就像捧着块热碳似的。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盛继唐也是坚决不肯收回:“世伯,这是我的一片仰慕之意,请您千万不要见外。” 早三个月,你都不认识陆良辅是哪个,有什么可仰慕的。陆明夷听着盛公子那瞎话简直是随口就来,忍不住翻着白眼。 两人这样推来搡去,陆老爷唯恐一不当心再把扇子给跌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干脆把折扇往桌上一搁,直言不讳道:“贤侄,你我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大家一见如故,我也就不虚客套了,你可是有什么事情相求?如果有,不妨直说。” 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盛陆两家素无交情。如果真有什么事要帮忙,赠以重礼也就说得过去了,只是凭盛家的声势,又有什么办不到的呢?陆益谦不由暗自奇怪。 既然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盛继唐再绕弯子也没什么意思,当下就行了个大礼,把陆老爷给吓得不轻:“府上有淑女,我欲求之!” 第57章 谁是你男朋友 “我知道自己年轻识浅, 尚不足以承担大任。祖上虽然有些余荫, 落在世伯眼中也许愈发以为我是个浮浪子弟。但年轻也就代表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努力,希望世伯能看在我的诚意, 同意我与四小姐由朋友入手开始交往。” 盛继唐的这番话砸懵了老爷子, 砸懵了陆大少爷,也一并砸懵了明夷。不是说不同意冒充她男朋友么?怎么演得倒比真金还要真。 父亲愣在那里不说话,陆益谦这个长兄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盛先生,您来拜访我和家父都是很欢迎的,但牵扯到儿女婚事……” “哪来的婚事?”明夷被她哥吓得一蹦三尺高:“你不要自说自话好吧,人家稍微客气两句你就讲到婚事上了, 难不成你妹妹嫁不出去啦?” 陆益谦被妹子给抢白了一顿, 才刚想好的对白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能把她扯到一边压着嗓子道:“现在在说正事, 你少胡搅蛮缠好不好。你刚才也听见了,这小子说想跟你从朋友入手交往,这是什么意思, 谈恋爱谈着玩吗?自然是要说到婚姻的……” 盛继唐其实与陆益谦的年岁差不多,虽然被称为小子, 倒也不见恼色, 反而大大方方地道:“世兄说得对,我对令妹实有倾慕之意, 绝不是当做儿戏的。时下有一种风气,总以为社交公开就是由着男女厮混, 对此我是不赞成的。老祖宗说发乎情,止乎礼, 我对于令妹的感情正是如此。只不过我俩认识的时间不算久,贸然订婚只怕她对我还不能完全接受,不妨过段时间再说到婚姻问题不迟。” 这样的长篇议论,不要说陆老爷和大少,就连明夷也没怎么听盛继唐提起过。他人既生得好,态度又恳切。就算陆四小姐这样知道底细的,听在耳中都有些动摇,更别说是另外两位了。 站在陆益谦的角度,明夷是他最宠爱的小妹。突然冒出个人说是倾慕她,做兄长的难免有些不自在。可衡量一下条件即可知道,盛继唐比之莫家桢实在不知道强出了几里地。 也不是他没出息,非要拿这个三妹夫做比较。实在是差不多的人家里,莫家桢已经算出挑了,更有不堪的在后头。盛继唐却不同,不论是样貌,门第,身家都可说是顶尖的。被这样的人物追求对于陆明夷来说,是一件不失面子的事。哪怕婚事不成,也不至于被人嘲笑。他的心里多少就有了几分愿意,只是碍于父亲在旁不好表态而已。 说到陆老爷,自从盛继唐提出这个冒昧请求后,他就一直沉默着。他不说话,陆益谦和明夷也都只好闭嘴。盛继唐却不着急,安稳地坐在位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陆老爷的结论。 又过了好半晌,陆老爷终于皱着眉头开了金口:“盛先生……” 这个称谓首先就透了几分疏远,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虽说什么都开放了,但公然上门提出爱慕人家的千金,没提名道姓已经是很给面子。盛九很是善解人意:“天下没有不操心儿女的父亲,世伯有什么话尽管我,我愿聆听训诲!” 不管怎么说,这个姿态是摆得够低了,陆老爷不是心中没数的人,只是到底存了个疑惑:“你既开诚布公,我也不敷衍你。我们夫妻对明夷几姊妹在外交际一向是持支持态度,否则也不会同意她出去工作了。但是工作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今日才听这丫头说起,交了一个男朋友,我想不至于是盛先生你吧?” 这一说算是抓住了关窍,陆益谦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说小妹喜欢热闹不假。可她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要瞒着家人的眼目,神不知鬼不觉地交个男友却是极困难的。起初他还以为她是胡说,可要是套上盛继唐,可不就严丝合缝了…… 陆明夷找盛继唐帮忙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既然说到这里,就想挺身而出把父亲的话认下来。谁料盛九面色一肃,当即反驳道:“世伯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与令嫒相识是因为满庭芳。这爿店开到现在,不说火爆也算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这都是她带着店员们一手一脚干出来的。忙到这样,哪来的时间谈情说爱?” 说得也有道理啊,陆益谦又犹豫起来了,小妹之前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了,真有时候再去谈个男友吗?他自忖瞎想无用,干脆问起明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之前说的男朋友到底什么人?还不赶紧趁现在向父亲解释清楚!” 明夷能说什么,她此刻最想一口把盛继唐给咬死。没错,她是求他办事来,你不答应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她自然会想到法子处理!偏偏又跑上门来鬼扯,说什么倾慕她。还以为他终于肯配合了,又一口把她想好的剧本给否认了,这是想怎样? 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回,明夷终于赶在父兄起疑前又编了一套瞎话出来:“我那是说给祖母听的,不过开个玩笑。我是把工作比喻成男朋友,表示自己只想好好上班,暂时没有嫁人的想法。谁知道母亲突然发了病,就把话给打断了。你看我也没时间解释,让你们误会了。” 牵强是牵强了些,不过瘌痢头儿子是自家的好。陆老爷本来就不相信女儿会在外头随便与什么人发生感情,听了这话顿时安心了:“你也是胡闹,祖母年纪那么大了,你跟她瞎比喻什么?别说她了,阖家几乎都当了真。” “都是女儿不对!”明夷赶紧低着头,乖乖地认了错。好汉不吃眼前亏,盛继唐你给我等着! 说来也是灵验,被她念叨的人正打了个喷嚏。陆老爷连忙关怀道:“世侄还好吧?是不是屋里的暖气不够?” 得,这又恢复成世侄了。盛继唐的唇角弯出一抹弧度,掏出方雪花绸手帕来:“不碍事的,世伯见笑了!” 陆老爷其实是个新旧参半的人物,表面受西风影响很深,骨子里却还是改不了传统思想。知道女儿与盛继唐并没有什么私下交往后,待他的态度反而热切起来:“今天舍下准备了家宴,是为了替明夷的祖母接风。你也算是适逢其会,不如留下一起用饭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陆老爷却也差不多,盛继唐一表人才又谦恭有礼,要真能做了他的女婿,也是一桩佳话,一路含笑出了客厅。 明夷故意拖在后天,趁人多口杂偷偷扯了盛继唐的衣服低声道:“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要多谢你来帮忙,不过你既然都说喜欢我了,干嘛不承认是我男朋友,害我还要临时编理由……” “以四小姐的本领,随口胡诌两句还不是小菜一碟么!”盛继唐同样悄声答复道,只是说的内容就可恶得很了,惹得明夷直想打他一顿。“下回要抗婚也编个好借口,像你我这样的人家,对于婚前私相授受还是看得很重。真按照你写的剧本演,我倒无所谓,对你的名声不利。” 说罢,便快走了两步去与陆益谦说话了,留明夷一个在原地发呆。这个男人,也会如此替人设想吗? 餐厅里,陆老夫人正在说陆家的历史,陆老爷的爷爷那辈就出过两个翰林,到了老太爷就做到巡抚,端的荣耀无比。 黎婉素来会做人,一边听一边要表现出各种崇拜惊叹来,还要时不时地拍几下老夫人的马屁,真是比管一个月家还累。一见丈夫和公爹进门,简直是天降救星,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父亲,全家都在等您开饭呢!” 陆老爷见餐厅内的气氛和乐融融,对这个儿媳又添几分满意,先向老夫人告罪:“劳娘久等了!” “我老婆子一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还有什么没经过没见过的。看出去的颜色都差不离,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自然是你们的事更要紧一些。”陆老夫人摸索着戴上了老花镜,也不知这番话是褒还是贬,看见盛继唐后愣了一愣:“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没见过?” “晚辈盛继唐见过老夫人,事前不知道您在此,否则该备了礼物来正式拜见才对!”明夷深深感到盛九爷如果哪天活不下去,完全可以去做演员谋生,那个惊讶懊恼的表情真是要多逼真有多逼真。 至少陆老夫人是完全相信了,还笑得无比慈爱:“快别多礼了,这么个好模样,就是在北平也不多见。” 陆益谦正愁不知道怎么介绍他的身份,一听这话赶紧插嘴道:“祖母,算起来继唐家也是北平著姓,说不定两家以前还有来往呢!” 既是北平的名门,又姓盛,陆老夫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莫不是大总统……” “祖母英明!” 第58章 就是这么势利 因为事前谁都没料到老夫人会过来, 所以房间是临时赶着收拾出来的。陆老爷原想把自己与太太的正房让出来, 却被一口拒绝了,只得勉强先让老夫人暂住客房。虽说是客房, 但里头的一应布置用具都是顶尖的。 黎婉管家的时间虽不长, 却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老夫人只是来小住一段日子,若是不照顾好了。不说公公心里有疙瘩,就是婆婆也要被连累,是大有后患的事。所以她亲自动手,雕花架子床下配了弹簧床垫,苏绣的迎枕, 全套黄花梨的中式橱柜, 大红色纱灯里头按着的是电灯泡, 既热闹又亮堂。就算挑剔如陆老夫人看了一圈后,也没说出什么不好来,默默安下寨来。 这日的晚饭, 老夫人极尽兴,就多喝了两杯。贴身婆子吴妈和何妈赶紧扶她回了房。待关上门四下无人时, 吴妈忍不住夸赞道:“当年老夫人刚嫁给老太爷的时候, 有位游方道士就说您是福寿两全的命格,这辈子有享不完的荣华。您看现在果然应验了, 如今连皇帝都不坐龙庭了,可咱们陆家依然是显赫门第, 三爷三奶奶对您的孝顺自然是不提了,娶进来的孙媳妇也能干!瞧这屋子, 与皇宫只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老夫人虽半卧在床上,却眼神清明,完全不似喝醉的模样,一边笑一边点着她:“你这老货,一辈子就是会卖嘴!” “那是奴婢啊,说到您的心坎里去了!”吴妈跟随老夫人多年,最知道她的脾性。一双眼只认得富贵,两只耳最听得进好话,赶忙又端过一盏茉莉香茶递上去:“您瞧,就连咱们朝思暮想的那件大事,这才来了上海第一天竟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这都是老夫人的福气庇佑!” 吴妈讲话虽然夸张,却是真说到了陆老夫人心里。一边呷着茶水,脸上的得意忍不住流露了出来。 何妈见老对手讨了好,亦不甘示弱:“那是,咱们老夫人的福气谁比得了。眼看就要得个贵婿,就连奴婢们走出门都能抬头挺胸做人呢!不过奴婢愚钝,想请教一下那个什么段秘书长的孙子比起今天这位盛公子,到底是差了几级呀?” 没等老夫人开腔,吴妈抢先说道:“哎哟,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那个段秘书长在交通厅是能刮些油水,唬唬外边人。这盛家可是有来历的,虽说大总统没了,但盛公子的亲叔叔还在军事委员会做总长。手握枪杆子,要什么没有,那可比抓着钱要硬气多了。” 她一径说得开心,却没注意陆老夫人隐隐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你如今倒是越发厉害了,简直成了个官儿通,谁干着什么职务比我还门清!改日政府应该把你聘去大楼前头当门房,保管错不了。” 那吴妈也听出口风不对,赶紧汕汕地笑了两声:“那还不是老夫人调教得好,否则以奴婢这样笨口拙舌的,放在外头再历练五十年也成不了气候!” 陆老夫人的性子最是喜怒无常,喜欢时怎么看都顺眼,若是不喜欢了那真是恨不得丢出去喂狗。吴妈在口舌上逞威风,犯了她的忌讳,她立时就摆起了脸色:“糊涂东西,没见我脚下的汤婆子都凉了,也不知道换一换。一天到晚本份不干,净打听些没用的。” 吴妈被啐得灰头土脸,面皮火辣辣地臊得慌,只得抱上那烫手的汤婆子拿出去换水。挤兑走了老对手,何妈赶紧凑上来替老夫人捶起腿,她这一手还是向当年被遣出紫禁城的宫女学的,端的有几分火候,陆老夫人很快舒服得眯起眼睛来。 正当她以为老夫人将睡去的时候,那位靠在迎枕上的主子忽然开了口:“如今家里的两位小姐你也都见过了,觉得如何?” 何妈不似吴妈嘴快,凡事都爱在脑子里先转个弯,想了一下才抿嘴笑道:“老夫人的孙女,自然个个都是好的。尤其是四小姐,在老夫人的孙辈里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听说那位今晚没赶回来的三小姐,也是个美人,明日奴婢倒要看看,真也不真。” 她这一番奉承,老夫人却未必领情:“就会和稀泥,打量着我好糊弄呢!四丫头确实生得好,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我问的是性情。” 本来想着少得罪人,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何妈暗暗咬牙,脸上依旧笑盈盈的:“若以性情论,四小姐活泼可爱,二小姐温柔和顺,也是各有千秋。不过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四小姐是太太的老生女儿,自然万般疼惜,宠得脾气大了些也是正常。二小姐么,看似平和,自有执拗的地方。” 这说的自然是她公然拒婚,又攀扯妹妹的事情了。虽然罚了跪,老夫人的心气仍是不顺:“区区一个庶女,也敢在我面前多嘴。我看是苏氏心慈手软,治家忒宽了,我又离得远,才让她们一个个都没了规矩!” 何妈听着主子话里有话似的,便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问道:“本来您想替二小姐保媒也是看她可怜,年纪轻轻倒守起了望门寡。没想到她这样不识教,公然顶撞于您,那段家的婚事……” “既然已经许了人,哪有半路缩回去的道理!”陆老夫人的眉眼间不由流露出一股蔑视来:“段家少爷虽然是个傻子,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老四促成这段婚事可不容易。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明日就跟苏氏和孙氏说,这门婚事由不得她姑娘家说三道四。” 这话说得才叫亏心呢!明明是四老爷自己惹了官司摆不平,要拿侄女送给人家的傻儿子顶缸,叫老夫人说起来二小姐倒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何妈毕竟还没完全丧了良心,不由多了句嘴:“盛家家大业大,四小姐攀上了这棵大树,凡事都好商量。那段家当初来咱家提亲时,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知道的是结亲,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选妃子呢!要真把二小姐嫁过去,不是显得咱们怕了他……” 话没说完,陆老夫人就狠狠瞪了她一眼:“就你这样的见识,能明白什么道理。盛家自然是棵大树,可咱们抱不抱得上还两说呢!” 见何妈面露疑惑,老太太纡尊降贵解释道:“你看看四丫头,口齿伶俐长得又好,估计苏氏的嫁妆将来得有一大半归了她。等她嫁了人,必然是婆家敬重,夫婿疼惜。到那时节,若是她亲生的父母兄弟有个三灾八难,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叔伯弟兄这样隔了一层的,就难说了。” “二丫头呢,就恰恰相反。她的身份不高,相貌不出众,性情还有些执拗。光是贤良淑德有什么用,若没有娘家做靠山,是无法在婆家立足的。孙氏也是个不讨巧的,心又偏到胳肢窝去,能帮她什么?” 陆老夫人这样一说,何妈立刻就懂了:“老夫人的意思是,二小姐要依靠咱们在婆家立足,所以也就只能一心一意地替四老爷他们谋划。” “要不怎么说,笨人也有笨人的好处呢!”陆老夫人得意地笑了起来,她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女。每一个的婚事都是她亲自谋划,无一不对陆家大有裨益。唯有老三一家远在上海,鞭长莫及。如今一个三丫头已经嫁出去也就罢了,这四丫头和二丫头,她必得牢牢抓在手中。 正说得高兴,吴婆子低眉顺眼地回来了,提着的汤婆子外面还裹了个绣花锦云套:“老夫人,刚换滚热的开水,怕您烫着便加了个套子,您先试试?” 毕竟是在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老夫人试了下温度果然恰到好处,再加上已经排喧过吴妈一顿,便不再声色俱厉:“上海到底不比北平,连个地龙都没有,来回换水辛苦你了。” 吴妈这样精明的人,立即露出了感激涕零的模样:“伺候老夫人,哪里敢提辛苦两个字。” “罢了,”老夫人挥了挥手:“你明天先替我给老四报个信,就跟他说,他的侄女马上要跟盛家公子订婚了。” 这一下,两个婆子都惊讶不已。吴妈生怕差事没办好砸手里,壮着胆子问道:“老夫人,可奴婢看今晚的情形,四小姐不像是要订婚的模样啊,三老爷也……” “愚钝!”陆老夫人忍不住拍了拍床架:“如今的年轻人自然是个个奉行什么自由主义不想结婚的,我这个做祖母的难道也要由得他们吗?再者说,结亲是结亲,也得让段家知道。我们如今可犯不着求他们了,老四以后在他们面前也好挺直腰杆。”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四老爷。何妈在心底叹了口气,老夫人眼中最要紧的只有这个幺子,其他亲儿子都要靠后,更不要说孙女了…… 吴妈不敢再惹老夫人生气,赶紧一叠声应了,第二天就去拍了电报。 而此时尚被蒙在鼓中的盛继唐和陆明夷,完全不知道陆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更不知道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会对他们未来的人生造成何种影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这次的标题感觉起的很是恰当啊,活脱脱就是祖母大人的写照!哈哈哈~ 第59章 碰一鼻子灰 陆明夷从小就没跟祖母接触过, 虽然自小听着这位长辈的英名, 到底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但自打盛继唐来访了一回,陆老爷和陆太太对自己所受的待遇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特别是陆老爷。他在家中排行老三, 老太太最疼爱的是小儿子, 长子要顶门立户也要给予一定重视。只剩下他和二哥,从进学到择业,基本无人问津,简直就是一对小可怜。要不是叔父资助,连出国留洋的学费都不凑手。 人过中年冷不丁受到母亲如此礼遇,既是高兴又是惶恐, 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二姨太从前就是老夫人的婢女, 梅姨娘对陆家的情况一抹黑, 他的情绪也就只能跟陆太太分享了:“缪贞,你说娘这是怎么了?” 陆太太深知老夫人的势利,当初就因为她家在北方名声不显, 纵然有十里红妆,婆婆还是总挑她的毛病。动辄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在她生下长子不久后还硬往他们房里塞人, 如今倒是赶着一口一个媳妇叫得亲热。 要说是他们往家里贴补钱的原因,那年年往里白填的数目也不少, 都没能换来个笑脸,必然是有更深的原委了。不过老爷是孝子, 陆太太就是有满肚子的委屈也不能明说,只是淡淡地道:“我也不晓得, 听阿囡说娘很喜欢盛家少爷。许是见到阿囡终身有靠,做祖母的高兴罢了!” 提起盛继唐,陆老爷也笑了起来:“她都跟你说了?也难怪娘高兴,我对这孩子也是满意得很。出身相貌什么都在其次,他大学毕业后本有的是机会靠家世在机关混个闲职,却自己来上海打拼,不是那等外实内浮的人。依我看,比莫家桢强上十倍。” 难得见丈夫如此欣赏后进,陆太太却有些不信:“说得这么好,别是被人家的见面礼给收买了罢!人我是没见着,那把蒋廷锡的泥金竹梅扇阿囡可拿给我瞧过了,真是好东西。我爷爷当年极爱蒋廷锡的花鸟,出到三千两银子求购尚且没如愿,老爷这回可得意了。” 陆老爷可受不得这个冤枉,赶紧辩白:“夫人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为夫难道就势利成这样,一把扇子就能给收买了不成?” “那也说不定,”陆太太撇了撇嘴,反正不是亲自挑的女婿她就是不放心。虽说女儿再三说现在只是朋友关系,可人家都登堂入室了,决心可不小。“我听下人都议论,那孩子生得特别好,可是不是?” 陆老爷本人就是一表人才,妻子也端庄秀雅。他本人虽然一直申明对此毫无偏见,但世人皆有爱美之心,见到长得好的偏爱些也是难免:“古人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盛家这位少爷确实生得不差,与阿囡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是生得太好,陆太太才不放心:“不是我心存偏见,你看家桢,咱们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就因为长得不错,家中又有钱,便有狂蜂浪蝶往上冲,生生成了个酒色之徒。三丫头也算颜色好的,外头还要逛堂子,实在不象样。大家都说,这盛少爷的样貌更加出色,家世也强。万一阿囡真嫁过去,他横娶个姨太太,竖娶个姨太太,岂不是要让我阿囡受尽委屈?” 这才哪到哪,倒愁上这个了,陆老爷不禁啼笑皆非:“我的好太太,人家不过是觉得我们女儿很好,想征得父母同意交往,哪有那么快谈婚论嫁的。我也是觉得孩子还不错,真要做女婿,还得好好考察哩!” “老爷记得自个说的话,阿囡是咱们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必得找个十全十美的女婿才成……” 陆太太正跟丈夫讨价还价,金香敲门进来了:“老爷,太太,三小姐回来了!” “回来就好,从昨天起老太太就一直念叨着呢,先带三小姐和姑爷去给祖母请安罢!”虽说是庶女,失了礼数也算陆太太的责任。 可金香听了吩咐却站在原地没动,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三小姐是一个人回来的,没见三姑爷……” “这是怎么回事?”陆老爷皱起了眉头,“明明是让他们小夫妻一块过来,难不成是金贵传错了话,还是他们听错了。” 陆老爷还纠缠在传话上,陆太太却是已经回过了味:“金贵办事一向稳重,更何况事关老夫人,怎么会轻易出错,怕是他们夫妻又闹别扭了。” 陆老爷听了这话,顿时恼了:“统共结了没几天婚,天天大闹天宫,这是过日子的样子吗?再这样下去陆家简直就要成了笑柄,被娘知道了又有一顿气好生!” 本来躺在床上的陆太太见丈夫动了真气,不禁后悔自己嘴快,赶紧劝解:“你先少安毋躁,说不定是姑爷工作忙也未可知。金香叫人把三小姐先领去小花厅,千万别惊动了老太太,我这就去问个详细。” “你身体不好,何苦去趟这个浑水。”陆老爷赶紧把妻子按住,“还是我去见她,要是再闹就离婚算了,也省得日后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陆太太又何尝想管,可丈夫一口一个离婚,也不想想陆家的女儿才嫁出去不到一个礼拜就离婚,准保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才真是笑话。“你这个脾气呀,佳人就是有什么想说的也被吓回去了。横竖都在家里,也劳动不了几步,就等我一块去罢!” 金香赶紧服侍太太洗漱换衣,等陆老爷夫妻到小花厅时,除了上班的陆益谦,其他人都已经聚齐了。 陆佳人正伏在二姨太怀里哭,二姨太张嘴就骂:“混账东西,看着人五人六的,满肚子黑心花花肠,打量你是那起没娘家的人呢!惹急了老娘,我去跟他们母子对命。有的没的,先掏出他们的牛黄狗宝来,非得给我闺女出了这口腌臜气不可!” 陆老爷从不许家中人说这些污言秽语,听得直皱眉,大踏步走了进去:“这又是怎么了,三两天就要回家闹一场。自从嫁了个女儿,我这险些就成了民事法庭了。” 见公公婆婆到了,黎婉赶紧把上座收拾了请他们坐下。明夷和宜人也都乖乖立在一旁,梅姨娘更是装鹌鹑一声不响,唯有二姨太没眼色,自以为遇上了救星,当即就要扑上去:“老爷太太,这天杀的莫家简直不把儿媳妇当人看,你们可千万要替三小姐做主啊!” 做主做主,三不五时就要他做主,难不成他是包青天。陆老爷对这一幕已经腻烦透了,大喝一声:“你先给我住嘴,不知道老夫人现在家中吗?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是不是要闹到她老人家跟前才罢休!” 提起老夫人,二姨太不禁打了个寒颤。若真惊动了她,只怕人人都要落下不是,陆佳人也讨不着好。赶紧收了声,抹着眼泪道:“老爷,不是我想闹,是莫家不给三小姐活路走啊!佳人,赶紧跟你父亲说,莫家是怎么欺负你的!” 与二姨太相比,陆佳人就聪明多了。她把脸上的泪抹了,只安静地给父亲和嫡母磕了个头:“女儿不孝,不仅未能替父母分忧,还让二位操心。从此以后,你们就当没生养过我罢了!” 说完就要往外头冲,陆太太明知她是做戏,却不能不管,忙让金香把她拦了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若是不相干的两姓旁人,你父亲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做父母的不奢望儿女能分忧解难,只望你们过得好罢了。若你出了什么事,叫我和你父亲情何以堪?” “太太……”陆佳人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最叫明夷佩服的是不管怎么哭,她都能保持眼不肿鼻不塞,我见犹怜的状态,这也是种功力。 在陆太太的再三安抚下,陆佳人终于道出了原委。原来那个孙晓倩进门之后就时常闹着不舒服,别说晨昏定省,压根就避不见面。陆佳人略说两句,莫家桢还要说她善妒,于是她就开始给孙晓倩立规矩,吃饭布菜,洗漱端盆。 没想到姓孙的乃是个水做的美人,没折腾两下就晕了,昨天金贵去报信时,莫家正鸡飞狗跳地忙着请大夫。最关键的是,大夫来了之后,竟然诊出了孙晓倩已经有两月身孕。莫家只有一根独苗,莫太太朝思暮想的就是抱孙子。这一下差点把那窑姐捧上了天去,立即收拾了上房给她住,又添丫鬟又添婆子,简直当成祖宗那么侍奉。 陆佳人气不过,却被他母子俩好一通弹压,说她用心歹毒要绝莫家的后。莫家桢宁可在家陪着那贱人,也不肯跟她一起来见祖母。 事情说完了,饶是陆老爷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依然被气得够呛,新婚纳妾也就罢了,妾还怀上了孩子,简直视他们如无物阿!陆太太再三劝解,也没能让他的脸色好一些。 围观了全场的陆明夷却在想一件事,孙晓倩竟然怀孕了?这在前世也是从没发生过的,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存在于对白中的九爷,想他想他想他…… 第60章 罪魁祸首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小夫妻之间闹别扭, 而是涉及到了两家人。陆太太当机立断让金贵去莫家报信, 说是老太太想念孙女,要把陆佳人留下小住。如果莫家还想挽回, 自然会来交涉。若是他们执意把窑姐肚子里的那块肉当宝, 那就依老爷的意思,让他们离婚。反正陆佳人还年轻,去乡下避两年风头,未必找不到个如意郎君,不必跟这一家子死耗。 家里的内务一向是陆太太做主,她既然做了决定, 二姨太也只得委委屈屈地依从, 陆佳人倒是很满意。只要陆家还肯管她, 不信那对母子不低头。 家里的大戏一幕接一幕,你方唱罢我登场,着实精彩, 可明夷却无心欣赏了。盛继唐一向是甩手掌柜,魏五倒是够灵活机变, 可压根分不出胭脂和粉的区别, 满庭芳若没有她镇场还真不行。 因还在正月里,礼盒的销量不错, 每天陆陆续续都能卖上几十个。陆明夷看了一回库存,估摸着几天内就可以沽清:“这批大红色的新年礼盒不必再订货了, 在门口挂个牌子,写上剩余的数量, 售完即止。” 张领班虽答应着却有些不解:“经理,这款礼盒的价格不贵,送礼是极体面的,为什么不卖了呢?” 其他几个店员也围着点头,七嘴八舌地应是。 面对质疑,陆明夷只是微微一笑:“你们也是女子,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喜新厌旧?新年大家的妆都浓一些,这个礼盒里胭脂、口红的颜色都是我特意配的,再加大红包装又喜庆又实用。等再过两天开春了,你还卖这套,人家自然要看腻的。而且春天的妆要轻薄鲜艳才好,我已经选了好些新颜色的胭脂,到时候再加新包装,保准你们看了也想要。” 听经理这样说,店员们可炸开了锅,从未听说脂粉还能按着季节推出颜色款式的,一个个兴奋地跟小鸟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张领班也自愧不如:“经理实在是把女子的心思都给摸透了,又新鲜又别致,我们可是万万想不到的。” “行了,大家都在一起做事,分什么你啊我的!”明夷拍了拍她的肩膀,勉励道:“好好干,明年给你们多分花红。” 大家出来做事无非是养家糊口,说得再漂亮都没有真金白银实用。生活有个奔头,从售货员到梳头娘子不免都更加卖力了几分。 魏五站在店门口见她不动声色就收服了满店的雇员,也是满脸佩服。等明夷回头,准备调整橱窗时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待想起正事,魏五脸色不由严肃起来:“早上去堂口巡了一遍,倒得了些新消息。现在得空,我们楼上说话。” 陆明夷托他查的事,件件要紧。很是干脆地放下手上的活就去了三楼。如今的办公室在盛公子的高标准严要求下可是大不一样了,印花漆皮墙纸,胡桃木桌椅,天鹅绒沙发,连垫子都是羽毛的。可以说是自用舒适,待客体面。 刚一落座,魏五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家三小姐是不是又出事了?弟兄们按吩咐盯着孙晓倩,昨晚莫家好一阵热闹。” “发现什么没有?”一听这个话题,陆明夷立即打起了精神。孙晓倩进了莫家,那就是在猛虎的爪上缠了绳索。要做什么、联系什么人都不如以往在四马路方便,自然也更容易露出马脚来。 “确实发现了一些事,”魏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上头很潦草地记了一行地址。“那个大夫是孙晓倩贴身婢女去请的,仿佛是老相识了。从莫家出来以后他就去了这个地方,黄毛不识字,这是照着门牌描的。” 陆明夷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吉祥街二十九号。真是奇怪,这个地址怎么会那么耳熟呢?明夷盯着那张纸,不由陷入了沉思。 “那位大夫进去没过一刻钟就出来了,出入都很当心,像是怕引人注目似的。”魏五继续说道:“那间宅子的主人我也查了,是……” “沪北商会会长,柳生斌。”陆明夷的目光阴沉,咬着牙道出了答案。 这倒着实吓了魏五一跳,忙问:“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认识这人,还是你们家与他有生意上的来往……” “我们两家素无来往,但我确实听说过他。”陆明夷冷笑了两声,天下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还记得上辈子的最后一天,她去替新婚的杨家大小姐梳头,那栋新宅子可不就是吉祥街二十九号么。当时奶娘还特意提过,这栋房子是小姐舅舅的产业,因外甥女出家才特意让出来的。 杨太太的娘家姓柳,她的哥哥正是名噪一时的沪北商会会长。而让他声名远播的,恰恰是因为主持兴业银行破产后的重组案。 柳生斌……她在口中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会是一切事件的幕后主使吗?如果是,他与陆家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 。如果不是,那么银行资产被接收,她从杨家后回去后就死于非命,包括他和孙晓倩之间的联系,都只是巧合吗? 前世今生,一张张面孔走马灯一样走过,各种各样的事件混杂在了一起,叫明夷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你没事吧?”魏五看她脸色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明夷用食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好容易看见了一丝曙光,她该高兴才是。 魏五点了点头:“还有就是孙得胜那个债主,我们查下来是没有嫌疑的。倒是有个姓王的混混可疑,每回孙得胜去赌钱,他总要掺一脚。前些日子躲去了乡下,最近回来了,有人瞧见他去了孙干娘那里。” 好,很好,这一条藤都给连上了,陆明夷怒极反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我家是作了什么孽,竟招了这么个对头,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们。我这就去见见这位刘会长,问出个缘由来我死也甘心了!” 魏五不料她的反应这样大,生怕激动之下还真找上门去,赶紧劝道:“你别激动啊!眼下没凭没据的,你去找人家能说什么呢?他不承认也就罢了,怕的是再起了防备,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一句前功尽弃终于唤回了明夷的理智,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怨愤化作拳头狠狠捣在了柜门上。“你说得对……” 以前他能屡屡得手,不外是躲在暗处,自己无从防范的缘故。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阴影的保护,那些诡计还能不能得逞,大家就要各凭手段了。 明夷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魏五则是看着她手上的伤口直抽冷气,赶着去取碘酒和棉花:“你别动,别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没事,待会包一下就好。”发泄完了,明夷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四小姐,这点伤算什么,能比得过家破人亡吗?“你再帮我个忙!” “你说……”魏五嘴上应着,到底不放心,眼不错地盯着她,生怕一眼没看见又冒出什么惊人之举来。 明夷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角度,端起早就冷了的茶呷了一口:“财政部杨次长来上海那天,有人曾在火车站发现过刺客的踪迹。你替我查一下,这件事跟柳生斌有没有关系,或者说跟他周围的人有没有关系?” 这年头敢提着脑袋干活的人虽多,但活儿做得漂亮的却只有那几个,其实好查。但人家反过来查你也容易,所以得想个法子不能惹人注目才行。魏五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行,这事交给我了!” 柳生斌浮出水面后,明夷就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能表明前世是他谋害了大哥,陷害银行破产,乃至害死了自己;但这中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做不了假。 那么问题来了,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动机。他这样做是因为图谋陆家的财产,还是要对陆家的人赶尽杀绝呢? 因为伤了手,陆太太坚决不许女儿再去店里,必要她安安心心在家里休养几天。不仅吩咐厨房每天变着法地煲花生鸡脚,红烧蹄膀,还不知道打哪里弄了瓶蛤蚧人参酒。 陆明夷才被逼着吃了两日就开始坚决反抗起来:“我不过是破了点皮,再休息几天就连疤都看不见了!” “小姑娘家家,非要闹着出去上班。上就上吧,还弄一身伤,看侬以后怎么嫁得出去!”陆太太一根指头戳着女儿的额角,简直恨铁不成钢。 明夷犹自不服气,嘟囔着:“不出去上班怎么能遇着你们心目中的好女婿……” “那是你父亲说得高兴,我可还没发表意见呢!” 俩母女正在抬杠,细雨一头撞了进来,激动地嚷着:“小姐小姐,外头有位盛先生…找你……” 那一腔发现大新闻的热血在看见陆太太没好气的脸时,嘎然止沸。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露了一小脸的九爷,哈哈哈哈 第61章 事情闹大啦 陆明夷倒没想太多, 来就来了呗, 当即就吩咐细雨:“请他在客厅稍等,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没料陆太太不愿意了:“好不容易让你躺一会, 又不安分!” 她就是手蹭破了一层皮罢了, 难不成还得卧床修养,明夷故意道:“既然妈不许我挪动,那细雨你把盛先生请过来罢!” 陆太太的眼睛立即瞪得比茶盅还大:“你要死了!未婚女儿的闺房哪里能让一个男人随便进,别说你们还没怎么,就算是未婚夫妻也过于随便了!要是让你奶奶知道了,非把你关祠堂罚跪不可。” “您确定?”先不说陆家的祠堂远在北平, 要是让老夫人知道她和盛继唐独处一室, 只怕得乐得蹦起来罢! 女儿如此快地认识到了祖母对面目, 实在把陆太太噎得够呛,干脆别过头对细雨说:“去回盛先生,就说小姐身体不舒服, 请他改日再来。” 原本好生生的一对鸳鸯,就这样硬是被拆开了, 细雨在心中大叹了一口气, 蔫蔫地应了。那委屈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不让她见情郎呢, 明夷不由暗笑,抱着母亲的胳膊就开始撒娇:“妈, 你这是跟我生气,还是跟客人生气呀?” “我气的是你父亲, ”陆太太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没好气道:“一把扇子就叫人收买了,成天在我耳朵边上说好话,打量我糊涂呢!” “妈最英明了,爸在外头威风八面,可在家里还不是要听您的!”明夷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您看这样行不行?盛公子来找我想必是有要事,您先帮我招待一下,我换身衣裳打扮一下再过去。” 陆太太之前最忧心的就是没亲眼见过这位九爷,如今既然有现成的机会如何不愿意,只是嘴上还是要犟两句:“是你非让我去的,要是得罪了人我可不管……” 明夷一见松动,赶快再接再厉把她往门口推:“怎么会呢?您只管去,谁敢说我妈不是,我非锤扁了他不可!” 终于把母亲打发出门,明夷算是松了口气,一边打开柜子翻衣服边问道:“细雨,你看盛先生来时,神色态度如何?” 因为不必出门,所以随便挑件裙子即可。细雨帮着把新做几件旗袍一件件在床上铺开,随口答:“没什么呀,我看他一直笑嘻嘻的……不过小姐,你可得小心着些,我上来时见好些人偷偷围在门口看盛先生呢!尤其是三小姐的翠翘,整个人都呆了。” 说得好像你第一次见时没呆似的,明夷正想到这里,就见细雨拎着件浅蓝色绣茉莉花的旗袍贼兮兮地靠了过来:“小姐,你跟那位盛先生是不是早就私定终身了,那回在闸北……” 明夷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夺过衣服来小声威胁道:“闸什么北?我何时去过,还是你什么时候去了?” “呜呜呜……”细雨瞪着一双大眼睛,两只手拱在一起晃来晃去地求饶,明夷才放开手,她赶紧表明:“是我糊涂了,什么闸北,没有的事……” 这还差不多,明夷又瞥了她一眼,抖了抖手中的旗袍:“就穿这件吧!” “小姐好眼光,这件旗袍的颜色淡雅,和小姐你的气质最是相配!”细雨极其狗腿地凑了上去,笑得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总算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陆明夷移步小客厅,刚到门口就听见一阵笑。 “你听这声音,是太太么?”明夷指着那道房门,颇有些惊讶地看着细雨。陆太太可是大家闺秀,向来讲究一个笑不露齿,行不动裙,何时有过这样放肆的时候。细雨也大为不解,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着。 倒是金香闻声出来把本就虚掩着的门给打开了:“四小姐来了,快请……” 不出主仆俩所料,里头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陆太太与盛继唐一上一下坐着,两人都面带笑容。尤其是陆太太,目光中透着无限慈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儿子呢! 虽说一向知道盛九爷手段了得,可就这么一会就能把挑剔的母亲给哄得这么高兴,明夷真想当场给他写个服字。 “妈,在聊什么呢?”明夷一边走过去挽着母亲的胳膊撒娇,一边不动声色地瞪了眼那位少爷。 盛继唐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向陆太太拱了拱手:“伯母,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想单独与四小姐聊两句。晚辈也知道这不合规矩……” 他还没说完呢,陆太太就扳起了脸来。明夷心里咯噔一声,这位大哥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约她去满庭芳,非跑来她家说。 正在明夷准备打圆场时,陆太太已经开口了:“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思想比我还老旧。如今都讲维新,讲进步;若是事事拘泥于旧规矩,政府首先就不能请女职员了,男女混学的学堂也要关门,岂不是开历史的倒车?” 头一回从母亲口中一气听到那么多新名词,明夷简直就惊了:“妈,我都不知道您的思想这么进步呢?” “你父亲成天宣传新思想,我能没进步么?”陆太太一转头又笑得无比和蔼:“我先带下人们出去,你们尽管说话。待会就在家里吃饭,厨子特意新学了溜肝尖和爆炒羊肉。你也是打北平过来的,应该吃得惯吧?” “多蒙伯母爱护,我吃饭并不挑什么口味,入乡随俗就好!”盛继唐站了起来,态度温煦,实在是个翩翩公子。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陆太太边笑边往外走,细雨本想再赖一会,却硬是被金香给拽走了,还很贴心地把门给关好了。 眼见清场完成,陆四小姐很不客气道:“九爷,你这是给我妈灌了什么迷汤?就这一会功夫就成自家人了。” “你没听那句俗语么?丈母娘瞧女婿,越看越满意。更何况像我这样一表人才,伯母岂有不满意的道理。”盛继唐也很老实,只是这答案不免叫对方磨起牙来。 “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赶紧说罢!再晚一点,只怕从我祖母到门房,都要借故到小客厅来走一圈!”明夷往椅子上一靠,漫不经心地说着。 盛九爷是很干脆的人,说话也不喜欢拐弯抹角,当即道:“我来找你商量一下订婚的日期,照理说这样的日子应该卜一卜。不过我想世伯是留过洋的,想必也不会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我也问过了陆老道,他说下月十五是花朝,大吉大利。要是你不反对,不如就定在那一天!至于仪式……” “等等……”因为他说得实在太理所当然,陆明夷一时听愣了,好容易才找回了自个的舌头。“你说什么?订婚?你跟我订婚?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其实陆明夷心里很明白,按照盛少爷的脾气,他是不会没事来逗自己玩的。想了半天又加了个问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整个北平城都知道我们即将订婚了,大家都等着看热闹呢!总不好让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吧!”盛继唐的语气很是平淡风清,听着的人可没法跟着静下心来。 亏得陆明夷手上没什么东西,否则以她手抖的频率,粉身碎骨已经算是最轻的下场了。“北平?” 好,很好,这能是谁干的呢?她连脑子都不需要动了,一股怒火从脚心直窜头顶:“我是前世欠了她的,还是我爸欠了她的?年年拿着钱让他们在北平吃喝玩乐养戏子,这还不够,非得把孙女都卖干净了,好再往那无底洞填!” 骂了两句不过瘾,陆明夷四下打量着有什么东西能摔着出气,却被盛继唐拦住了:“斗彩瓷方,虾趣图,整黄杨根木雕……这房里的东西先不说贵贱,都是你父亲的心头好,你就手下留情罢!” “你说的是真是假,当真北平城都传遍了?”既然不让砸东西,明夷只得在房里转着圈,猛一下刹住又问道。 “假的,”没等她缓过一口气来,盛继唐又继续说道:“只不过是官僚富商的圈子里人尽皆知而已,你要问路边的乞丐,应该还是有人不知道。” 这跟传遍全城也没什么区别了呀?明夷不由泄气地一下坐在椅子上:“我四叔到底是闯了什么祸,要这样硬扯上盛家的虎皮做大旗?” “见微知著,恐怕这样的事老太太不止干过一回了吧!”虽是自己的事情,盛继唐倒是一点不着急。“你四叔跟北平交通厅司长的小舅子抢粉头,打断了人家一条腿。如今司长府已经放出话来,要么你四叔自断双腿赔罪,要么就打官司要他坐牢。因此你四叔着急跟段秘书长家攀亲,好压制住对方。眼下又得了我这么一位助力,岂有不好好宣扬的道理。我祖母、嫡母、叔叔都已经拍了电报来问,若不是路途遥远,只怕杀也杀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祖母的助攻初现神威,一下子就把明夷给整懵了,请问剧本是这样的吗? 第62章 那就这样罢 事到如今, 明夷实在不知道盛继唐是怎么面带笑容说出这些来的, 反正她是哭都快哭不出来了。“本来是为了打发我奶奶,没想到把你家的那几位尊神都给惊动了, 就算我们现在登报撇清关系也来不及了吧?” “干嘛要撇清关系?”想比陆明夷那副丧气模样, 盛继唐可真是淡定得很了:“我们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我又拜见过了你家人。既然已经有了传言,咱们订婚就是了。你不必担心费用,虽说我手头没私房,可我祖母是最要脸面的。盛家这一辈就我一个男丁了,订婚宴要是办得不够盛大, 她宁可一头碰死。” 不是, 她什么时候说过费用的问题?这个比钱要严重多了好吧!陆明夷只觉得自己脑子都快不够用了:“你没事吧, 大家都传我们订婚,我们就要订婚。要是传你杀人呢?你还真去大街上杀一个?” 想了想又觉得以盛九爷的谋略,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凑过去低声问道:“是不是你叔叔又给你下了什么套?你老实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对于陆明夷的敏锐和聪慧, 九爷一直是持肯定态度的, 因此也笑得格外开心:“你这回却料错了,只怕他还以为是我给他设的套!早年间就有过风传, 说是他怕我娶妻立嗣后,父亲的门下部旧便会偏向于我, 因此故意不叫我成家。现在流言一出,他要是加以反对, 更显得居心可疑了。” 也对,一个年事已高又没儿子,一个到底是旧主的血脉。要是盛继唐结婚生子,对于他叔叔的影响必然不少。 “既然这样,你就更不该和我扯到一块了,赶紧找个淑女成家,也好气气你家那几个老不死的!”对于盛家人,明夷是没什么好话的。 盛继唐翘着二郎腿,用一种颇带玩味的眼神看着她:“这么说,你不想跟我订婚?” 大哥,我从头到尾到位都没有同意过阿!陆明夷坚定地点了点头:“婚姻又不是儿戏,说订就订,说散就散的。” “好!”盛继唐一向是个干脆人,从不玩拖泥带水、欲拒还迎的把戏。当即站了起来:“既然你不同意,我就先走了,你同伯母说一声下次再来陪她说话。” 这一下又把陆明夷给弄懵了:“你给我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盛继唐很有耐心地站住了,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他平静的反应几乎让陆明夷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人家说要订婚,你不答应,人家要走,你要拦着,这算什么?可陆明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事情闹这么大,如果我们不订婚,你会有什么麻烦吗?” 这是个好问题,盛继唐又笑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我活着就是种麻烦。自然,死了也是。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明夷下意识反问出口才惊觉自己的愚蠢,她怎么会忘了自己也有个极品祖母的存在。她本已经做好了打算要与大总统结亲家,若是知道如意算盘被自己打破了……明夷光是想想背上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盛继唐好人做到底,索性把北平那点破事一股脑告诉了她:“你四叔一边大肆宣扬要与盛家结亲的消息,段家那头也没放过,已经说定了把你二姐嫁过去。你还不知道吧,新郎不仅比你二姐要小三岁,而且天生有智力障碍。” “那不就是傻子?”陆老夫人能干出这种事情来明夷其实一点也不惊讶,推孙女进火坑她又不是第一次干了!可总逮着一个人坑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她是不喜欢陆宜人,又懦弱又迂腐,就连抗争也不得法。然而她们毕竟是姐妹,再不济都是女子,在面对命运的严酷时总难免物伤其类。 “令尊是银行家,你也应该多少懂得资产管理的概念。站在陆老夫人的角度,孙女也是陆家资产的一种。”九爷非常理智地分析道:“譬如你,长得漂亮又有丰厚陪嫁,算是优质资产,最佳的选择是与望族联姻以妆点门面。像你二姐这样,曾死过一个订婚对象,人才品貌不出众的大龄庶女,就算是劣质资产。变现概率低,拖得久了可能还要赔本。但凡能为陆家换取一点利益,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售。” “所以陆宜人攀扯你其实没什么意义,先不说你父母对你的重视疼爱,单从利益角度看,把你许配给一个傻子也太浪费了。但如果遇上出价更高,缺点更隐蔽的那就说不定了。父母兄弟固然可靠,能帮你一时却管不了一世,所以你自己也得警醒些,别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是在宽解自己吗?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却是在实实在在地告诉她就算最后事情被揭露出来,她也不至于被逼着嫁到段家去。 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他会面临什么困境,陆明夷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你刚才说你家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准备怎么解释呢?不如就说我作风失检,是你看不上我。我奶奶再怎么霸道,顶多就是罚我跪祠堂而已,何况上海这儿还没祠堂……” “你这是怎么了?”难得见她一副小儿女态,盛继唐倒稀奇起来:“这又不干你的事,怎么还惭愧起来?我叔叔要整我法子多的是,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能想方设法地把黑锅栽在我身上。更何况女孩子的名声有多要紧,别动不动就拿什么作风失检来开玩笑,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越是这样说,明夷就越难受:“怎么不干我的事呢?要不是我去找你,你何至于趟进了这么一潭泥水里。现在倒好,想洗都洗不干净了。我这个沉不住气的毛病怎么总改不了,要是当时我不那么冲动,只管撇清了和魏五的事就好。” 正懊恼着,明夷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正拂过她的头顶:“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你当时想的也不算错,要是段家的孙子没有那么失智,也许这门亲事真会落到你头上的。是我自己承认倾慕你的,你又没逼我。事到如今,我们就各自解决各自的问题罢!” 说得容易,明夷不禁抬起头来,没好气地把那只手给拍落:“那要是我奶奶丧心病狂,又找了个像我堂姐夫那样位高权重,喝醉就打女人的逼我嫁怎么办?” “刚才不是说了么,你母亲第一个就不能同意,你父亲更是。谁像你家二姨娘和那个便宜舅爷,一天到晚惦记着卖女儿!” “那……那万一找了个不打女人,但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呢?”明夷可怜兮兮地看着对面那个男人。 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就像一汪碧湖,这是盛继唐头一回觉得她能和伍我见犹怜这四个字扯上点关系:“那你父母也不能答应啊!” “那要是找了个各方面条件都过得去,我却不喜欢的呢?”陆四小姐这回算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只可惜盛九爷虽说文韬武略,却不擅长保媒拉纤:“那我也没法子了,就算你当时喜欢,万一结完婚又不喜欢了呢?谁担保得了!” 这个盛继唐,干脆蠢死算了!陆明夷忍不住磨牙,没听出来她是想找个台阶下吗?刚才自己可是一口拒绝了订婚的提议,现在再巴巴提出来,难道是怕嫁不出去?就算是权宜之计也够丢人的。 “我没话说了,你走吧!”陆明夷气得抱着胳膊就转过了身,反正最后倒霉的又不是我,要我跟着瞎操什么心! 半天听不见开门的声音,她又把头悄悄转了回来,只见盛继唐仍站在原地笑得可恶。“怎么还不走?想在我家赖顿饭吃啊?” “对呀,人要不着,吃顿饭还不行么?”九爷满脸的无辜,“伯母可是盛情邀约,炒肝爆羊肉都准备好了,我抬脚就走了岂不是太辜负她老人家一片盛情了。” 陆明夷的白眼简直就要翻出天际去,恶声恶气道:“那随便你吧!” 说罢就要出去,却被盛继唐一把拉住了,盯着他那张无论何时都显得从容的面孔,明夷气咻咻地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为着什么?” 盛九也不以为杵:“我有个提议,你且听一听,不用急着拒绝。实话实说,眼下这个局面我是有法子应对的,但如果你肯配合我订婚的话自然更有把握一些。而且你那祖母就是个□□,谁也不知道她什么会给你找个不靠谱的人来。求人不如求己,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对象也要严挑细选。咱们先虚应着把婚定了,万一你找着了合适的人,我来想办法解除婚约,一定不拖累你,如何?” 这番话勉强可以算作求婚,不管是真是假,女孩子总该矜持一些,多拒绝两回考验考验对方的诚意才对。可想到盛继唐这个拔腿就走的性子,明夷不敢赌了,只佯作考虑了几秒就点头道:“总是我对不住你在先,就按你说的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陆明夷同学后来冷静了一下,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对劲? 第63章 当众求娶 这一天陆家很是热闹, 陆太太终于见到了未来女婿正得意的时候, 自家兄弟又携着全家来访。 “几天不见,伶儿又漂亮了。”苏伶一向是洋装打扮, 今天难得穿了件粉色暗花小袄, 配蓝色折枝百褶裙。陆太太看着娇俏,禁不住夸了两句。 苏太太掩着嘴笑道:“听说要来拜见这边老夫人,不等我提醒,自己就找了衣服换上,只是颜色不大喜庆。” “这有什么,孩子们都一样。”陆太太还特意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玫红夹袄:“咱们年轻时不也瞧不上大红大绿, 年纪大了才得靠衣裳添喜气呢!走走走, 我带你们先拜见一下老夫人, 今天家里着实热闹。” 这句热闹听在苏太太耳中不免留了心,一路走时与大姑子交头接耳,忽地就笑起来:“真是难得的缘分, 也是咱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客房,陆老夫人生了一双富贵眼, 她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差。等苏老爷拿出礼物来, 那尊金镶玉佛像险些没晃花人眼。吴妈与何妈连端茶倒水都殷切不少,还一径地夸苏伶她漂亮能干, 夸得她都有些如坐针毡了。 儿媳的娘家人如此给自己面子,老太太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当即要留亲家舅爷吃饭。 幸好黎婉聪明解意,舅舅一家刚来时就吩咐厨子重新拟一份菜单来, 又找了几个听差婆子去洒扫布置。 等到陆老爷回家时,陆宅早已经焕然一新。原本的长条餐桌换成了过年时用的圆台面,上罩大红暗八仙桌布,极是喜庆。 上面满满当当放着十二碟冷盆,风鸡,腊肉,熏豆干是八仙桥湖南菜馆送来的;红油三丝,钵钵鸡,卤牛腱一看就是陶乐春的拿手菜;香糟鹅掌,煎带鱼,酱鸭,金钱肚,凉拌莴笋,鸡丝木耳则是自家厨子的手艺。 转眼西洋钟已经敲了六点,一众人等簇拥着老夫人进来,简直就像是红楼梦里的场景。陆老爷看到舅爷一家还有盛九爷俨然也在列,不由失笑道:“不知道今天有贵客驾临,是我有失远迎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请自来才是!这一桌佳肴佳肴可让府上破费了,千万别心疼啊!”苏老爷和这个姐夫一向很合得来,彼此都喜爱书画,因此开起玩笑来也是肆无忌惮。 陆老爷果然也哈哈起来,一把挽起舅爷的胳膊:“介休啊,你要肯天天来,愿意吃什么我就替你准备什么,绝不心疼!” 除了那个糟心的三姑爷,今天陆家可算是大团圆,这一番整齐和睦的景象令陆老爷非常得意:“世间的欢乐首要便是天伦,我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上有母亲孝敬,中有好友相聚,下有子女绕膝,实在是桩难得的幸事。该好好喝上一杯,以作庆贺!” 在场的人都是家人和亲眷,自然是不会拂逆他的,善饮的不善饮的个个都举起杯子来。房内摆了十几盆芍药,开得姹紫嫣红,再加上在座的都是些漂亮人物,真可称得上是一场盛会了。 陆老夫人今天亦非常捧场,慈祥地笑道:“方才你们父亲说天伦之乐中有一条是儿女绕膝,这人一上了年纪,最要紧的就是儿孙。你们虽在上海,不能时常陪在我身旁,可我对你们疼爱的心思却是一样的。” 眼看祖母说罢话还着重看了一眼盛继唐,陆明夷克制住自己极力想翻白眼的冲动,随着兄长和姐姐们一起站了起来祝酒道:“祖母慈心,孙儿(女)感激不尽!”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陆老夫人一边笑着,一边对着陆太太和二姨太道:“教养儿女,辅助夫婿,你们都是我陆家的有功之臣!” 老夫人的这声夸奖实在是不易得的,陆太太的眼角都红了,二姨太则更是夸张,丢下筷子就给她磕了个头:“奴婢能有今天,全亏了老夫人提携。别说要奴婢做些许小事,就算豁出命去奴婢也甘愿!” 这就有点可疑了,陆明夷往嘴里塞了一块蒸风鸡,一边咀嚼一边想。陆太太从年轻时就一力协助丈夫,到如今儿女双全,娘家兄弟又给她长脸,本就当得这声夸奖。而二姨太只生了两个女孩,平时又着三不着两的,怎么突然得了老夫人青眼,真是奇怪。 这种时候梅姨娘就只能看着眼馋了,陆老爷对女色本就不大上心,再说现在年岁大了就更加不往姨太太们房里走动。她这辈子想要个亲生儿女眼看是没指望了,思来想去还是要好好巴结太太,方能保住下半辈子的安稳日子。 且不论几位太太们是如何想的,苏伶的眼光可是一直在往未来表妹夫那边转。她父亲一听姑夫说起什么蒋廷锡的花鸟就拽着盛继唐不肯放,如今几个男人正凑在一起不知道讨论些什么呢! “喂……”苏伶用手肘轻撞了一下小表妹:“你可太不老实了,满庭芳何时多了这样一个风流人物,你给我从实招来!” 明夷原本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并不像一般女孩谈到情爱就要红脸,可想到盛继唐待会要当众提出订婚的请求却是紧张了起来,只顾推搪道:“不就是魏经理的老板么,因为工作上的事见过几次而已。” 苏伶是何等聪慧的女子,脑子一转就想起一桩旧事来:“我和表嫂她们第一回去店里,见到的那颗招财树可是他摆的?亏得长相如此俊秀出众,审美可不怎么样。不过,挑爱人的眼光倒还是好的!” “表姐……”明夷实在是窘得不行,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眼下这步,脸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前世她虽然也结过婚,却从未有过什么爱人,不过是想找个安稳的窝。等知道了莫家桢靠不住,她就一心只顾着谋生。也不是没有男人对她表示过好感,就如小皮匠那样,可彼时的她哪里顾得上这些。 重生后她也是一心只想保卫家庭,找出那个幕后凶手,从未考虑过个人的事。如今冷不丁竟要订婚了,虽是障眼法,也让她有如坠梦境的感觉。 苏伶看着表妹几乎要把脸埋到碗里去了,只觉得有趣的不得了:“从小看着你到大,还没见你这样害羞过,可见是动了真感情了。要是有修成正果的一日,你可得敬我一杯谢媒酒才行。当初如果不是我苦劝,你还不肯去呢!” 正巧上了道蜜汁云腿蒸瓜卷,明夷赶紧挟了一筷子给表姐:“我家厨子的新学的菜,快尝尝,少说两句罢!” 眼见表妹都快给自己打躬作揖了,苏伶总算见好就收,开始饱起口福来。陆宜人如泥塑木雕一样,旁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概不见不闻,陆佳人却在暗地里揉烂了帕子。 从懂事起她就知道四妹与自己不同,未来不管是前程还是姻缘,都必然会比自己高一层。可她偏偏不服气,书上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虽然过程曲折了一些,她还不是成功嫁入了莫家。 可惜她以为的天堂却在转眼间变成了磨人的地狱,一想到挺着肚子的孙晓倩,她简直看不到未来。就在她失意的时候,偏偏四妹又带回了这样一个男朋友,样样都比莫家桢出色十倍,难道真有上天注定这回事? 酒过三巡,盛继唐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今天多蒙伯母盛情留饭,我正好趁这个机会敬一敬各位长辈!” 来了来了,戏肉来了!平时看戏时陆明夷一向是幸灾乐祸,这回涉及到自身只觉得手心冒汗,连灌了两杯茶下去都口干舌燥。 才混了这么一会,苏老爷已经和盛继唐打得火热。一见他举起酒杯,当即嚷嚷道:“继唐,这酒才不能随便喝,得有个说法才行!” 苏太太很不好意思,连忙扯着他对陆家几位点头示意:“让你少喝点就是不听!瞧瞧,没几杯就上头了,尽说胡话。人家孩子敬你,你倒不识趣!难怪人家说人老就不值钱了,我看呀我都是被你带累的。” 苏老爷与苏太太是出了名的恩爱,言语间向来比较随意,一桌的人听着都笑开了。盛继唐却不慌不忙地道:“舅舅想要什么说法呢?” “耶耶……我说什么来着!”这一下可叫苏老爷逮住了马脚,乐得什么似的:“都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舅舅都喊出来了,你小子还敢说没事?” 这一回大家的眼光都射向了盛继唐,而他仍是落落大方的态度:“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蒙府上不弃,愿意将四小姐许配给我,我必会将其视若掌珠,珍爱一世。” “这……”陆老夫人早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陆老爷一时倒有些无措起来。盛继唐光明磊落地当众求娶可见真诚,但毕竟彼此相处的时日尚短,就这样把最疼爱的女儿许出去,未免太过草率。 第64章 雀屏中选 陆老爷心里其实是很看好盛继唐的, 从仪表可知背景, 从谈吐可知学识,他从各方面都没什么可指摘的。 然而……陆老爷这一犹豫不禁就看向了妻子, 女儿不仅是他的宝贝更是太太的心头肉, 怎么也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谁料见他看过来,陆太太倒把很谦虚地把眼光转开了,完全不是当初揪着他的领子命令不许随便把女儿许配出去的样子了。 其实,陆太太哪是谦虚啊,她也是拿不准主意,只能把责任推给自家老爷罢了。 陆氏夫妇这一番眉眼官司打下来, 陆老夫人坐不住了, 先是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 见还是没人说话,只得自己赤膊上阵:“老三啊,你跟你媳妇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己亲娘开了口, 陆老爷不好再装傻,只得起身答道:“娘, 婚姻是人生大事, 明夷是我和缪贞的小女儿,自小被娇惯坏了。亏得继唐不嫌弃, 总得容我们夫妇好好想一下,再做决议……” “还想什么呀!”陆老夫人当场就板起了脸, 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搁。“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你自己都说了,四丫头被你们娇惯坏了,难得像继唐这样一表人才的好青年看中,你们倒还犹豫上了。知道的说你们疼惜女儿,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我陆家自恃门第看不起人家。” 老夫人一动气,夫妇俩都有些不安,冒着得罪婆婆的风险,陆太太硬着头皮开了口:“娘,您息怒。盛氏名门,哪里会被小瞧呢!儿媳这辈子只得两个孩子,明夷又是老末,私心里总是想留她在身边多些时日。老爷也是体谅我的心情,才不敢一口答应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在前清的婚事也只有听父母之言,没个听祖母之言的。陆老夫人纵使心中巴不得把明夷立时打包送出去,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愤愤地说:“不敢当,你们的女儿自然是你们做主。我都七老八十了,不招人嫌弃就不错,哪里还敢奢望儿女们孝顺呢!” 这越发让陆老爷无地自容了,虽说他平日作风西化,打小也是读着礼义廉耻长大的。被亲娘如此责备,简直就不配为人了。 眼看事情越说越僵,再让老太太搅合下去,母亲本来乐意也要变成不乐意了。明夷不由暗自着急,偷偷地扯了两下苏伶的袖子。 苏伶见表妹先是看了一眼大娘娘,又往父亲那瞧,当即领会了几分意思,这是让苏老爷以舅舅的身份来救场。自古说娘亲舅大,舅舅的地位在传统中历来十分尊崇,由他来打圆场自然也最合适。 一番比划低语后,苏老爷赶紧上了场:“老太太别动怒,我这姐姐一颗心只知道为儿女考虑,但这样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好擅自做主。” 儿媳的娘家人发话,老太太总不好继续黑着脸,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依舅爷的意思,该怎么好呢?” 这个问题实在不大好答,一不小心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不过苏老爷生了苏伶这么个百伶百俐的女儿,自然也不是庸懦之辈:“选婿的佳话从古到今都不少,雀屏中选,乘龙快婿……远的不说,就是姐夫也是费尽心力通过了家父的测试,这才抱得美人归啊!” 这番话实在堪称一语点醒梦中人,陆老爷颓色尽去,忍不住抚掌大笑:“介休啊介休,难为你还记得当年事!” 众人见这郎舅俩神神秘秘的,都很好奇。特别是陆太太:“什么事情笑得那么高兴?仿佛还跟我有些牵连。” 往日美好的记忆一幕幕浮上心头,陆老爷感慨地举起了酒杯:“你可还记得你父亲当年最喜欢什么?” “自然是酒啦!”陆太太虽然也是将有孙辈的人,提起自个的爹仍是一副小儿女的神气:“我爹那个人呐有酒无菜可以,有菜无酒万万不能。那时候大夫让他戒酒,他硬是嚷嚷着要没酒喝,活着也没意思。” 陆老爷对这个嗜酒如命的老丈人是又爱又怕:“可不是,那时我上你家提亲。你爹在八仙桌上摆了十来盅酒,叫我辨别名字和年份,我哪里喝得出来。还是介休在暗地里给我提醒,否则只怕你要嫁去别家了!” 这样一段陈年旧事在此刻说出来,既活动了气氛又引得人浮想联翩,当年的陆老爷面对那一字排开的酒盅是何等无奈。连老夫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的,更别说梅姨娘她们了。黎婉白了丈夫一眼:“当初真该让我爹也试试女婿,看看父亲的心有多诚,多爱母亲呀!” 连边上伺候的丫鬟老妈子也在偷偷笑着,大约从没想过看起来如此威严的一家之主也有狼狈的时候。 话说到这里,中心思想自然是确立了,想娶陆家的女儿可以,但也得拿出真本事来。盛继唐自然不能推辞:“但凭各位长辈出题!” 自古这试女婿都是有规矩的,方才苏老爷说的雀屏中选与萧史乘龙就算其中的经典案例。第一个典故说的是唐高宗李渊在求亲时两箭射中了屏风上孔雀的眼睛,因而娶到了佳人,考的是武。第二个故事则是秦穆公为公主选婿,最后挑了擅长吹箫的高手萧史,考的是文。 如今轮到陆老爷,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出几道难些的题目,白白放走一个佳婿,要是过于简单了,又显得自家攀附。 最后还是苏舅爷出的主意:“你素来喜爱字画古董,不如就取一件藏品来,让继唐分说一二。讲得好即算过关,怎么样?” 这讲的好不好,评判还不是自己,陆老爷深感小舅子真是一辈子的知音,当即吩咐长子:“去把我书房多宝格顶上那只明黄色锦盒取来!” 陆益谦知道父亲的习惯,越是看中的东西越是秘不示人,这个锦盒自己时常得见,里头装了什么却不知道。因此也好奇得很,赶着去取了来。 那只锦盒说大不大,却沉重得很。中间绣着一条翱翔的金龙,周边饰以海水波纹,异常精美。光看那个盒子,众人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不知陆老爷这到底藏了什么金玉珠宝。谁料一打开,里头却只有一只灰扑扑的小鼎,隐约可见绿色铜花,由不得大跌眼镜。 惟有苏老爷看到就炸了,简直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揪着陆老爷道:“好你个陆良辅,背地了藏了这样的好东西,对我竟是半点风声都不露,简直岂有此理!” 陆老爷躲之不及,只好打躬作揖:“我也是搜罗到没多久,回头让你赏玩个够,行不行?如今且看继唐怎么说!” 盛家虽然以带兵起家,却也养了不少文人墨客,藏了许多古玩奇珍。这点还真难不住盛继唐,只见他仔细打量一番后不慌不忙道:“鼎乃国之重器,传闻昔日大禹收九州之金铸九鼎,象征国祚。这只鼎装饰了三头夔纹,云纹;又有双立耳、蹄形足。这些是西周晚期的特点,然而观其铭文,隐约可见斗升字样。商周时期的鼎是彝器,主要用于祭祀祈福,到了秦汉则逐渐演变为度量器具。以我所见,这只应当是汉鼎。”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件东西乃是陆老爷生平得意的收藏。听了盛继唐一番话,真如三伏天饮冰水,酣畅无比:“好眼力,真吾婿也!” 这一锤定音端的是干脆利落,陆太太还发懵呢,就见丈夫频频拍着盛九的肩膀,俨然已经当作半子来看待。待要发表意见吧,又怕婆婆当场发作起来。横竖自己也颇喜欢这个年轻人,便默认了。 苏舅爷却是真心恭喜姐夫:“人家都说翁婿相得,如今你可算是名副其实。难得继唐与你爱好相类,往后你也不必大老远找我来陪你赏画鉴宝了!” “可不是,继唐家学渊源,光是眼力就强过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大截!”陆老爷就跟捡了块宝似的,乐得不行。 冷不丁挨了亲爹一闷棍的陆益谦只得转向小妹:“看看,你未来夫婿一进门,大哥在家中的地位都快不保了!”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总算是顺利过关,陆明夷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认输:“什么未婚夫,我怎么不知道?” 这一说,苏伶立即起哄:“盛公子,听见了吗?父母那头你是过了关,可我表妹还没答应呢!” “那还要我怎样?”盛继唐唇角含笑,定定地望向明夷。他的眼波所过之处,无人不心悸神摇。 就连苏伶也晃了下神:“方才姑父试女婿是旧风俗,可如今是新时代了,也要学学新规距,你得先下跪向明夷求婚才对!” 盛九久闻苏伶大名,知道她是留洋回来的新派人物,欣然道:“也可以,不过我随身没带戒指,用其他代替行吗?” 说罢,也不等苏伶回话,当真走到陆明夷面前单膝跪了下来:“陆明夷女士,在下姓盛名继唐,在家中排行第九。博有资产,无不良嗜好。如蒙青眼,愿此生敬你爱你,矢志不渝。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的掌心托着一只金色的怀表,明夷下意识地摸向外套口袋,却已经空了。 “好哇,你什么时候偷走的,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明夷瞪大的眼睛里传递着以上信息。 “现在不是送还给你了,打什么紧!”盛继唐的脸上尽是无辜,好像做贼的人根本不是他。 两人眉来眼去间,全家都不淡定了。虽然如今什么都崇尚西化。但中国自古讲的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要他们向未来的夫人屈膝,实在是艰难。就算是陆益谦这样留洋的,当年也不曾下跪求过婚。 陆老爷和陆太太自然感动非常,深以为找对了女婿。陆益谦在为妹妹高兴的同时,又挨了妻子一白眼。苏舅爷俩夫妻又是激动又是羡慕,只盼着女儿未来也能找个像这样的姑爷…… 满室轰动的气氛下,细雨实在忍不住了,跳着脚大喊了一声:“小姐,你快回答呀!” 陆明夷看着眼前的男人,既无得意也无一丝卑微,明明做了惊世骇俗的事,却是那么天经地义。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真跟他过一辈子,似乎也很有趣。郑重地再次接过那块汉密尔顿金表,明夷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愿意!” 第65章 纷纷扰扰 “九爷, 不好意思,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魏五拿着盛继唐递给自己的草稿,觉得自己年纪还未大耳朵已经先不行了。 九爷倒是好脾气, 又重复了一遍:“没错, 我要和陆家四小姐订婚。知道你报馆人头熟,所以要麻烦你帮我去各大报社登个订婚启事,登足一个礼拜。” 这回魏五倒听得很清楚,不过脑子还是有些懵,于是紧着问了一声:“这个陆四小姐是哪家的名媛?” “你这是打了通宵麻将还没醒?”盛继唐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办公室打扫得倒挺干净。除了长沙发上堆着一条毯子外, 没见什么瓜子皮、烟蒂之类的东西。 发现九爷打量的眼神, 魏五赶紧喊冤:“最近四小姐都没来店里, 我怕有什么事照顾不到就在这里支了个铺,绝不敢带人来赌钱,我发誓!” 谅他不敢在自己面前扯谎, 九爷又站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凉凉的也不像发烧啊。“你是突然不识字了么, 稿子上写着呢!陆明夷女士, 要是你再问我陆明夷是哪个,你也不必上班了, 回家歇着去吧!” 所以说,这个陆四小姐真的是自己认得的那个?魏五不由暗地里拧了自己一下, 不太疼啊!正待再拧第二下时,盛继唐发话了:“冬天的衣裳厚, 你把那件夹袄脱了再拧就知道疼了!” 赶紧松开了自己犯贱的手,魏五讪讪地笑了起来:“九爷,我……” “甭解释了,”盛继唐一撩下摆,重新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坐姿:“我跟陆明夷订婚真有这么不可思议么?是门第配不上,家私配不上,还是样貌配不上?我其实也挺好奇的,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 魏五还真费心琢磨了起来,其实盛继唐与陆明夷,一个是公子哥,一个富家小姐;一个长得俊,一个生得美;一个老奸巨猾,一个脑子灵活,从各方面来看还真是挺般配的!只是大约看多了两人互相呛的场面,实在料不到居然能成一对。莫不是应了那句老话,无仇不成父子,无冤不做夫妻? “想好了没?”盛继唐一边翘着腿,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魏五。 被他看得一激灵,魏五赶紧道:“瞧您说的,您跟四小姐是天作之合,除您之外再难找到匹配四小姐的人了,我…我就是……有些意外,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懒得再跟他继续瞎扯下去,眼下等着盛继唐去办的事情很多,这订婚启事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而已。“行了,那你现在反应过来了吧?赶紧去把订婚启事联系好,最迟明天我要在报上看见!” 稿子已经拟好了,剩下的不过就是个跑腿的活,魏五拍着胸脯一口答应,必定把这差事办好办妥当。 九爷一出门,他立刻把稿子誊写了几份,找了黄毛、老刀等人去各大报社订版面。还特意嘱咐要个大版面,别可惜钱。这些汉子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迷茫。 恰好传来了两声敲门声,一个身材颀长,明眸皓齿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魏先生,你在忙吗?” 这是意想不到的贵客,魏五赶紧丢下手头的事情迎了上去:“苏小姐怎么有空过来?” “怎么,不欢迎吗?”苏伶穿了一件米色大衣,里头的巴黎呢裙腰线收得极紧,头上还配了顶墨绿色礼帽,实在是位摩登佳人。 魏五虽与她打过几回交道,但每次面对她时总有些小紧张:“怎么会呢,您可是盼都盼不到的贵宾!不过今天四小姐不在,要不然先坐下喝杯茶吧!” 说罢,赶紧又把沙发和茶几掸了几下。苏伶被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给逗得笑了起来:“我不是来找明夷的,家里胭脂用完了。上回她给我推荐了一种用天然蔷薇汁调制的膏子,又自然又显气色,我就过来补个货。” 论容貌,苏伶比起陆明夷稍有不及,但气质各有千秋,特别是笑起来时更显得迷人。黄毛等人看得目不转睛,手上的纸落到地板上还不晓得。 苏伶很自然地弯腰拾起,顺便瞟了一眼:“原来是表妹与盛先生的订婚启事啊,没想到你们老板动作这样快!” 盛继唐是满庭芳的大股东,称呼他为老板自然是不错的,魏五转念间立即接口道:“我正在安排人去报社登载呢,九爷特意交代要登足一个礼拜。” “兹承曾少祺先生介绍并双方家长同意,陆明夷女士与盛继唐先生将于三月二十日在上海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位亲友。”苏伶拿着启事逐字逐句念着,一边大摇其头:“如今国内的风气越发奇怪了,在报纸上刊登订婚、结婚启事本来是国外流行的规矩,西为中用也未尝不可。偏偏还要扯上什么介绍人,我表妹和密斯脱盛真是经这位曾先生介绍认识的吗?” 说起曾少祺,那可不是一般人。从前清就是知名学者,曾做过教育总长,也是京大的校长,能找他做介绍人面子可是不少。 魏五自然不认识此人,但既然是九爷安排的,想来总是位有身份的人物。这位小姐又是刚回国不久,遂耐心解释道:“其实大部分介绍人都与新郎新娘素不相识,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但既然大家都要请,自然免不了俗了。” “那末以后我结婚的时候,就偏要破一破这旧规矩。”苏伶与魏五也算熟人了,便开起玩笑来:“到时候我就这样写:本人与未婚夫乃因自由恋爱而结合,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办仪式,不设酒宴。特此敬告诸位亲友,以免破费。” 回国这些日子被苏太太盯着用白芷、白芨、白茯苓粉天天敷面,苏伶的皮肤总算恢复了白皙,但笑起来时仍带着南法太阳的气息。那样灿烂,犹如一个天真不解事的孩童。只是看着她,魏五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好啊,到时我一定拜读!” “你们说,五哥这是什么情况?原先我还以为他中意陆四小姐来着,可眼见人家要订婚了他咋没反应呢?”黄毛一边走一边琢磨,差点叫路边的石头给平地绊了一跤。 老刀忍不住照着黄毛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老五肚子里的蛔虫啊咋的,什么都知道!那盛九爷家里是干嘛的你知道不?敢跟人家抢女人,你是嫌老五活得太长是不是?” “轻点轻点……”黄毛捂着脑袋格外委屈,他不就随便问问么,就招来这么一下,再多说两句还得了。“五哥想什么,也不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各位哥哥心里头没数吗?” 有数归有数,可这回疤脸也不帮他,跟着老刀一块数落道:“平时挺机灵的一个娃,咋说犯傻就犯傻咧!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让老五怎么办,还真去抢亲呐!大户人家的小姐能跟着穷小子走吗?就算人家同意,能逃到哪里去?老五是聪明人,这些事也不是咱们该想的,还是赶紧跑报社去吧!” 被哥哥们好一通教训的黄毛只能耷拉了头不说话,心里却不服气。五哥是难得的聪明人,靠着自己到处偷师学会了写字,当上了查柜。广东人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裤穿窿。 五哥现在看着是没那些有钱人风光,可只要努力做事将来也会发达。世上的好姑娘千千万,就譬如今天这位苏小姐,长得漂亮又有学问,若能成他们的五嫂可该有多风光。 想着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老刀啪的又是一掌:“大白天又做得什么梦,再不走报馆都要截稿啦!” “来了来了……”黄毛赶紧一溜烟赶了上去。 此时,坐在家中的陆明夷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细雨赶紧把窗给掩上了:“都说春捂秋冻,虽然这两天暖和些了,小姐也该多穿点。万一风寒加重,太太可又该唠叨了。” “一件夹袄一件棉衣,再穿该成熊了!”明夷一边用帕子擦着鼻涕,一边小口小口喝着红糖姜茶。“最近的天气真是怪,忽冷忽热的。昨天晚上还没事,早上起床就觉得喉咙哑哑的。” 细雨的动作很麻利,三两下铺好了床,顺便又给自家小姐倒了一杯温水。“那你就再睡一会,反正不是打过招呼说今天不去店里么。” “不行,我约了盛继唐过来。你帮我到大门口看着,要是他到了就直接领过来!”明夷已经想过了,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决定了订婚,许多事也就休戚相关。关于孙晓倩,关于柳生斌,她想听听盛九爷的见解。 细雨却吓了一跳:“小姐,虽然你们现在名份已经定下来了,可到底没结婚呢!就这样公认让他进出你的闺房,要是被太太知道……” “怎么不说了?”明夷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合上了手中的杯子。 细雨早已经醒过味来,与自家小姐一问一答间尽显默契:“太太和少奶奶、老夫人她们一块烧香去了,些许小事自然不需要劳烦她。” 第66章 登堂入室 盛继唐来过两回陆家, 每次都是止步于厅堂之间, 还是第一回有机会进入小姐的香闺。因此见着明夷后忍不住打趣道:“我现在算不算是登堂入室?” “想得美!”陆四小姐刚喝完姜茶发了汗,换了件居家的雪青色袍子, 上头绣着几条垂柳, 比起素日的俨整装束又别有一番韵味。“我是有事找你商量,又怕家里人多嘴杂。所以才趁着老虎不在山里,称一回大王,要是叫我妈知道可了不得。” 他还以为是明修栈道,原来是暗度陈仓,盛继唐站在窗边欣赏着外头的景色:“怪不得细雨那丫头鬼鬼祟祟的, 一路带着我七绕八拐, 原来如此。那就有话快说吧, 别叫岳母大人逮个正着!” 谁是你岳母了,明夷懒得跟他计较,只管把柳生斌和孙晓倩暗地里的联系先说了一遍, 有些牵涉到上辈子的事情能隐去就隐去,勉强也能拼凑完整。 “你的意思是怀疑一直暗地针对陆家的人就是柳会长?”盛继唐沉思一会, 他虽然看着成天无所事事, 但实际上对于上海各界精英都很熟悉,柳生斌也算一个。“据我知道, 柳会长家在海宁算是一方富户。大概在三十年前,他来到上海打拼, 目前拥有一家纺织厂和两家面粉厂。为人非常仗义,人送外号及时雨, 因此被推选为沪北商会会长。” “其实,他跟你家不存在什么生意上的竞争。相反,如果他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倒有可能求到兴业银行头上。其实要搞垮一家银行没有你想象的容易,特别兴业银行又不是没有背景。在这个过程中付出的金钱和精力,可能远比最后得到的那点残渣要多得多。你硬要说他是背后主谋也不是不行,但他究竟图什么呢?”盛继唐的问题,和明夷之前的想法算是不谋而合。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边盯着墙角的书橱发愣:“所以,不是为了钱,那就是跟我家有仇了?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我父亲应该还在北平,我母亲还没嫁给他。路远迢迢的,能结下什么仇?” 在她自顾自念叨的时候,盛继唐抽了张椅子坐到了她的身边:“怎么你现在好像认定了柳会长就是凶手似的,难道就因为他跟孙晓倩私下来往?其实这件事换个方向也可以解释的,比如说柳会长跟孙晓倩有私情,她怀的孩子其实是柳会长……” 没等他说完,陆明夷已经顺嘴往下接了:“然后柳会长生怕事情闹大抽身走人,孙晓倩悲愤中生下了孩子,设法霸占莫家的家产,并且从小向他灌输仇恨的思想。二十年后,孩子长大了,就千方百计找到他的亲生父亲报仇!” “你是不是晶报的连载小说看多了?”对于她的应急反应,盛继唐简直是叹为观止。 “还不是你先起的头!”明夷的脸颊一红,羞恼交加地拍了拍桌子。爱看连载小说怎么了,又不花你家道的报费。 盛继唐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头:“我是想告诉你,凡事皆有可能。你要是认定了一个结论,拼命去验证它,很有可能最后会陷入死胡同。” 真是她的结论下得太早了吗?或是前世的记忆影响了她的判断?明夷甩了甩头,不,综合目前的线索来看,柳生斌确实有极大的嫌疑。就算不是他出手,也是跟他有关的人。 想到陆家前世的下场,明夷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你跟我说过,杨次长到上海时曾在火车站发现疑似刺客的人员活动。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不是冲着杨次长,而是冲着我大哥去的。我已经让魏五帮我去调查,要是确认柳生斌与此事有关,就是板上钉钉,他无论如何赖不掉!” 陆四小姐这番话初听很有道理,实则破绽百出,她是怎么知道刺客就是冲着陆益谦来的呢?莫非是未卜先知,盛继唐不由想起了玉皇阁的故事,却只是道:“好,我帮你打个电话给杨礼坤,让警察局重启此案,也好替魏五打个掩护。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查出什么来,你都要先跟我商量,不可擅自行动。” 家破人亡,甚至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这样的仇她不能报仇,可她更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明夷当即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那我先回去了,家里发电报说我嫡母要来上海替我主持订婚仪式,到时候请你父母见面……”盛继唐正往门口走,没曾想细雨一下打开门冲了进来,亏得他身手不错扶了一把,要不然能直接栽地上。 自己的丫鬟自己知道,细雨嘴碎不稳重是有的,但这样急惶惶地连门都不敲却从未发生过。明夷顾不上责备,赶紧把她扶起来劈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细雨的牙齿直打架,话都说不利落了,一只手指向房间外头比划了半天:“二……二小姐……” 绝对是出大事了,明夷看了盛继唐一眼,赶紧往二姐的房间跑。还没到呢就见翠翘扶着陆佳人瘫坐在门口,主仆两个都是满脸慌乱。 “怎么回事?二姐在哪里?”明夷看见陆佳人手上沾着血,心里的预感越发不好,抓着她就摇了两下。 陆佳人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从一个噩梦中刚醒过来,握着明夷的手不肯放:“你来了……怎么办呀?二姐…二姐在浴室,都是血,都是血……” 提到一个血字,翠翘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扶着墙吐了起来。陆佳人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白里发灰,握着明夷的手跟冰一样冷。 眼见这些人都靠不住,也问不出多余的信息,明夷也顾不得乱七八糟的规矩了,回头冲盛继唐说:“咱们进去瞧瞧!” 可陆佳人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只是一径地嚷嚷:“别走……我不是存心的,我真不知道二姐会这样傻!” 明夷被她气了个半死,索性硬拖着她一块冲进了陆宜人的屋里。只见浴室的门大开着,隐隐可听到水声。一个穿着素白旗袍的女子半卧在浴缸旁边,黑色的长发有一半浸在水里,如同某种藻类。她的皮肤就跟身上的衣服一样呈现出苍白的颜色,左手腕的伤口把半缸水都给染红了。 而陆宜人的神情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笑容。明夷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某种惨烈异常的气氛,怪不得陆佳人主仆和细雨都吓成这样。“家里有纱布和棉花吗?” 面对妹妹的问题,陆佳人只是睁大了眼睛,又扫了一眼浴室中那道白影,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后脚跟过来的细雨倒还中用:“我记得少奶奶房里好像有,不过雪花也跟着太太她们一块出门了,要不我去翻一翻……” “来不及了!”救人如救火,哪里还轮得到慢腾腾地翻东西。盛继唐在房里打量了一圈,直接从床上抽了条被单。“先把人扶出来,再给她裹伤口!” 陆明夷和细雨赶紧行动起来,一个人扶头,一个人扶脚,小心翼翼地把陆宜人从浴室抬到房间的地板上。出水之后,她手腕上的伤口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那明显不是一刀造成的,而是连划了好几刀直至见骨,被水泡得边缘已经微微泛白。陆佳人根本不敢看,哭得一声比一声响。 这可把陆明夷惹火了,她没学过急救,临危上阵已经很不容易。盛继唐和细雨在旁边按人的按人,撕布条的撕布条。一番手忙脚乱下,血依然缓慢而固执地渗出来。陆佳人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要添乱。 “翠翘呢?还不把你家小姐扶回房去!”在陆明夷的吼声下,翠翘终于一脚高一脚低地挪了进来。 刚要扶陆佳人,谁料她又挣扎起来:“我不回去,我要看我二姐,她怎么了?还活着吗?” 现在活着,再被你这么作下去就不一定了。陆明夷实在是气得够呛:“一堆人挤在这里你还嫌不够乱啊!你看看二姐,人都成这样了,你光看管什么用!” 正在姐妹俩吵得不可开交时,梅姨娘终于在陈妈的搀扶下姗姗来迟,一路走一路焦急地喊着:“怎么了?二小姐是洗澡时磕到哪里了吗?” 看了眼人事不省的陆宜人,陆明夷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姨娘来得正好,二姐伤得不轻,得赶紧送到医院去!” 事态的严重性一下大大出乎了梅姨娘的预料,她在家中向来是不管事的。要不是今天老夫人、太太、少奶奶和二姨太都烧香去了,下人也不至于报给她知道。要说不管吧,她是如今家中唯一的长辈,碍不过情理去。可要说管,万一出了什么事,二姨太回来还不找她拼命啊! 面对一屋子眼巴巴望着她拿主意的人,梅姨娘不禁左右为难起来。 第67章 命薄如纸 梅姨娘在打什么主意, 陆明夷心里是一清二楚。可她还能权衡利弊, 伤者却等不得。当即不客气地问道:“姨娘,二姐这个情况是要输血的, 就是叫了姜大夫来也不顶用, 必须马上送大医院去。家中还有车吗?” 听她说得严重,就算平日百伶百俐的梅姨娘也是慌了手脚,哪里还记得这多,倒是陈妈经过的事还算镇静:“老周和老李送太太们礼佛去了,车倒还有一辆空着,只是老钱闹了肚子告病, 没人开。” 这急切间可去哪里找司机呢?明夷正打算打电话去车行叫车, 却被盛继唐拦住了:“事急从权, 我来开车吧!一会大门口见。” 此时再找车行不免又要耽误时间,陆明夷不假思索地应了:“好,陈妈你带盛先生去车棚, 细雨去柜子里找两件厚衣服来,其他人该散的散了。” 梅姨娘见她杀伐果断, 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正要开口。明夷已经转过身来:“劳烦姨娘在家中坐镇,约束下人。万一老夫人回来, 还请缓着些说,免得吓到她们。” 经她这一提醒, 梅姨娘才想起还有老夫人这一关,到时候她人家要问起罪来可怎么得了, 赶紧道:“四小姐年轻,万一被外头人糊弄可怎么好,还是我陪着一块去吧!” 这会儿知道怕了,刚才瞻前顾后的时候想什么呢?明夷正要一口回绝,陆佳人已经擦干眼泪先开了口:“姨娘不必担心,我们亲姐妹自然要互相照拂。倒是我们都出去了,家里不能没人照应,就全拜托给您了!” 梅姨娘被她一噎,满心的不乐意,但又不能和个小辈斗嘴。只能暗骂她不懂事不给人留余地,活该丈夫要包养窑姐。 就在两人各不相让时,陆明夷和细雨已经给陆宜人披上了衣服,慢慢往外抬。陆佳人赶紧招呼翠翘一块上去帮忙,留梅姨娘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幸亏广慈医院离陆家不远,等人进了急救室,陆明夷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汗已经把衣服打湿了一层,走廊上的风吹进来简直透心凉。 盛继唐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我刚问过大夫,等把缝合好伤口,再输两袋血应该就没事了。不过保险起见,医生建议住院。” “住院就住院吧,只要人没事就好。”明夷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细雨,你去把手续办一办!” “行了,我去吧!你先在这里坐一会。”盛继唐打量了一回排椅上的几个女人,全都是惊魂未定脸色泛青,不由摇了摇头。 陆佳人自然也听到了这话,整个人一下放松下来,把全身的重量完全放在使女身上:“好好…翠翘你听到没,二姐她没事……” 对这个三小姐,细雨一向是看不过眼的,忍不住讥讽道:“三小姐,人还在急救室呢,还不到放心的时候吧!话说回来,二小姐怎么会突然想不开了,您应该知道点内情吧!” “你这死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翠翘护主心切,迫不及待地反驳:“二小姐自己干了傻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少红口白牙地瞎攀扯!” 陆明夷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主仆俩,事发突然,很多事情她没来得及追究,不代表她没看见。陆佳人的性格一向是顾己不顾人,真跟她没关系,干嘛心虚成这样。 “三姐,”明夷一把拦住了撸起袖子的细雨,好声好气地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自然都是不愿意的,可祖母和母亲回来必要追根问底。梅姨娘肯定是一问三不知,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们,姐姐有没有想过怎么应对?” 一提到陆老夫人和陆太太,陆佳人不由瑟缩了一下。她如今婆家不得力,要是再给娘家留下糟糕的印象,可就全完了。 想明白之后,陆佳人赶紧抓着妹妹的手:“四妹,说起来实在是冤枉!要是认真追究起来,罪魁祸首该是祖母才对……” 一提到陆老夫人,明夷已经明白了七分,却是不动声色:“怎么说?” “上回祖母提亲的时候你也在,当时二姐就不乐意。结果祖母就跟姨娘说了,那段家在北平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二姐一嫁过去就是做少奶奶。而且段家愿意出五千块的聘礼,这些钱全部给姨娘。还说了许多以后同在北平,有她照顾之类的话,姨娘…就一口答应了。” 听着陆佳人吞吞吐吐的描述,陆明夷简直能想象得出陆老夫人和二姨太当时的表现。一个早就策划周全,一个自以为捡了个大便宜:“真是鬼迷心窍!” “我劝过姨娘的,”陆佳人急着分辩道:“二姐的性子本来就软,让她孤身一个嫁到北平去,万一有什么委屈岂不是无人替她做主。可姨娘说有祖母在,肯定不会让她吃亏。女孩子总要嫁人的,二姐年纪那么大了,要是再挑下去就只能嫁鳏夫了……” 说着说着,陆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明夷只是笑了笑,吩咐细雨道:“我有些饿了,去替我买碗馄饨来。” 这是摆明了要支开她嘛,细雨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要不要给三小姐也带一碗呐?我一个人可端不了那许多!” “那还不简单,翠翘跟着一起去!”陆明夷很理所当然地回道,翠翘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看看自家主子半天没发话,只得也委屈地跟着站了起来。 这回细雨可高兴了,一把就抓住了翠翘的胳膊:“小姐放心,我知道这里附近有家很好吃的馄饨店,我们去去就来!” 眼看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远了,陆佳人笑得有些尴尬,拿帕子半掩着嘴道:“四妹,细雨的性子还真是活泼!” “行了,我给你留面子,你也给自己留一点吧!”陆明夷却把脸一板,正色道“你也不想想,你这些鬼话连我都瞒不过,想骗祖母?做梦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陆佳人虽然嘴上不肯服软,但眼神却一直飘忽不定。 陆明夷实在太了解这个三姐了,要说小聪明是有的,要说智谋也有。可惜毕竟年轻,心理还不够强大,或者再说白一点就是脸皮不够厚:“好,你有本事就死撑到底,千万别改口。二姐又不是没定过亲,那王家少爷是什么德性大家都知道,她一样乖乖待嫁。这一回她虽然不愿意,以她的性格能当面反驳祖母已经是极限了,怎么会这样决绝?” 陆佳人明显紧张起来,帕子在手里捏成了一团:“说不定那段少爷有什么隐疾也未可知,祖母那样霸道,二姐又一向胆小,就是因为无力反抗所以才走了绝路。” “编……你继续编!”明夷很不客气地冷笑了两声,她这回倒是歪打正着了。“嫁人而已,再惨能惨过做妾吗?二姨娘和孙经理动这脑子时,二姐尚且没做傻事,偏拖到这时候。你顶好把这谎再编圆些,否则祖母真问起罪来,可不会管你是已经出嫁的女儿!” 雪白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四妹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让陆佳人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神经终于崩断了:“对,是我……是我教她自杀的,但我没想害她!姨娘不敢得罪祖母,其实家里谁敢得罪她呢?要想摆脱她的控制,就只有干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陆佳人抱着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可我会没想到她那么傻!会割了那么多刀…整个浴缸都是血……” 果然如此!陆明夷不禁一闭眼。开始她只是有些疑心,平时陆佳人也不像是胆子这么小的,谁料还真诈出来了! “你明知道陆宜人是一根筋,怎么敢给她出这种主意?亏得是割腕还有救,万一她上吊了呢?”明夷想想都觉得后怕。 陆佳人一边哭一把抓住她衣服的下摆:“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祖母知道,她要是知道我敢坏她的事一定会让父亲把我赶出去的。你知道莫家现在的情况,那个贱/人已经有了孩子。再失去娘家的支持,我就真的完了。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好,是我非要嫁给莫家桢。可是…我现在已经是莫家的儿媳,我没有退路了……四妹,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哭得梨花带雨的陆佳人无疑是惹人怜爱的,陆明夷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一把先把她拉了起来:“有话好好说,这里是医院,你想被小报记者拍下来吗?” “四妹……”陆佳人有些胆怯地看着她,抽抽噎噎地道:“你说什么我都听,只要你肯帮我!” 陆明夷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这回的事虽然是陆佳人犯蠢,但她说得不错,元凶确是陆老夫人。这位诰命夫人一向高高在上,以掌控别人的命运为乐。眼看就要卖出两个孙女,一个得名一个得利,她是不是也太得意了? “这一回,我不光要帮你,也要帮一帮二姐。”陆明夷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冷意,是你先不把别人当人的,就不要怪人反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反击即将开始啦~从初七开始恢复正常更新哟! 第68章 借力打力 盛继唐回来的时候, 正看到陆明夷一个人坐在急救室门口, 四周空落落的。“你三姐回家去了?” 她倒是想呢,只可惜现在借陆佳人个胆子, 她也不敢一个人回去。明夷耸了耸肩膀:“一个人是等, 两个人也是等,我让她跟细雨她们一块先吃饭去了。” “里头那个抢救的是她亲姐姐,她倒是心挺大的。”盛继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 “她心大的又何止这一桩……”也不劳盛公子多问,陆明夷先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听完盛九也无语了,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陆家这三位小姐可真是一人一个脾性。“你是什么意思呢?要想替她瞒下这一节也不难, 只要陆宜人不揭穿, 这事就这么混过去了。你祖母图的是陆段联姻带来的好处, 细枝末节想来也不会太过计较。” 盛继唐说的很实际,这事情揭发与否,惩罚落到谁头上都是二房内部的事, 与她的关系不大,但谁让她看不过眼了呢! 陆明夷低头沉思片刻, 忽尔抛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来:“你之前曾经说过, 你叔叔一直不想让你成婚,那你祖母和嫡母是怎么个态度?” 这两件事之间的跨度大了些, 盛继唐一时反应不及,皱起了眉头:“你问这个做什么?其实这对婆媳的立场是一致的, 都想让我尽早成婚。只不过她们推举的对象不同,所以多年来都没达成共识。” 要不怎么说婆媳是天生的仇人呢, 《红楼梦》里头贾母力推木石前盟,王夫人主张金玉良缘。这都不是在选媳妇,而是为自己寻找盟友。陆四小姐啧啧有声:“原来如此,想必她们给你介绍过不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吧?就没一个动心的?” 这幸灾乐祸的也太明显了一点,盛继唐向来不肯吃暗亏,淡然反问道:“假如孙得胜有个儿子,就算风度翩翩才高八斗,你能看得上?” 得,光是想想就够受了好么,明夷赶紧偃旗息鼓:“我的意思是她们既然费尽了心思,想跟你亲上加亲。想必对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程咬金,应该十分痛恨才是。你不是说你嫡母会来主持订婚仪式么,如果有个机会让她下我的面子,你说她会不会做?” 闻弦歌而知雅意,盛继唐微微眯起了双眼:“你想让我嫡母当众揭穿段少爷是傻子的事情?” 所以说嘛,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明夷猛一击掌,欣然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父亲虽说是个商人,可这辈子总改不了书生意气,尤其对这种交易最反感不过。假如知道了实情,是绝不可能答应把女儿嫁过去的,就算老太太撒泼打滚也没用。” 盛继唐与陆老爷打交道的时间不长,看法与陆明夷却差不多:“帮你这个忙不难,可我有什么好处呢?” “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用得到我尽管说话!”明夷答得很大方,他们如今是合作关系,以后互惠互利的时候还多着呢,不愁卖不出去。 她这一慷慨,盛继唐倒不明白了:“陆宜人对你算不上好,甚至还坑过你。你做什么费心帮她?就因为血缘,还是被圣母附体……” 还没说完呢,陆明夷一个飞身就扑上去捂了他的嘴:“你要命啊,这里可是教会医院,胡说八道也不怕被人打死。” 盛公子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双手摊开指着左右,意思很明显:附近又没旁人。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明夷不情不愿地撒开手:“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下回注意点……我也不是存心帮她,就当物伤其类吧!” 听她这么一说,盛继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笑才好了:“一直听你哥说你的国文成绩不行,我这会算是信了。你跟陆宜人除了一个姓,怎么算也算不到一类吧?” 陆明夷却没有笑,为什么不算呢?陆宜人是傻,她上辈子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就是一样的,都是被命运玩弄于掌中的人。 往事历历,她的眼中带着缅怀:“曾经……我也有过摔得很惨的时候,幸好有人拉了我一把。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帮我,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是看不过眼而已。陆宜人现在算是走到绝路了,她自己还不知道。要我舍己救人那肯定是免谈,但现在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就帮一把吧!” 一直到很久以后,盛继唐都记得她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施舍,很简单,也很纯粹。这并非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明了世态炎凉后的慈悲。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女,究竟都经历过什么,才会拥有这样的目光呢?他对于这个未婚妻,是越来越好奇了…… 回到盛公馆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屋内没有点灯,壁炉的火却烧得正旺,有一个人站在天鹅绒窗帘的阴影中,与黑暗仿佛融为一体。 “九爷,北平府中的二位夫人已经启程了,最迟在后天到上海。”那个阴影中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一个订婚宴,倒把多年未动的潭水都给搅起来了。”盛继唐在壁炉前拣了张沙发椅坐下,随意抛了一个纸团过去:“知道了,你把这个消息先想法子透过去,让她们在会亲宴上也有些谈资。” 主子的吩咐,原该不打折扣地照办才是。可那人展开纸团看清上头的字后,不由犹豫了片刻:“这……” “怎么了?”盛继唐伸出手,在壁炉前悠然烤着火。轻飘飘的一句疑问,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的头压得更低了一些,轻声道:“属下以为,九爷很是看重这位陆小姐……” 虽然没说出口,可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怎么拆起自己人的台来?盛九冷笑了两声:“看重如何?不看重又如何?你在那宅门里好的没学,倒学会看人下菜碟了。” 男子被训斥得莫名其妙,只得分辩道:“不敢,只是她毕竟是您的未婚妻,往后就是少奶奶……” 得罪了未来主母,可是桩大大不利的事啊!男子思来想去,莫不是九爷对这位少奶奶有所不满,想敲打一二?可接下来盛继唐的话,马上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我是很看重她,”感受着火焰中传来的温度,盛继唐露出了一丝笑容:“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找这样一个人。有智谋,有胆识,有野心,也有软肋。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真能找得到,怎么能不看重呢?” 听这话锋明明是很满意啊,男子实在有些闹不明白了:“是,不过恕属下多嘴,这位少奶奶的秘密似乎不少,社会关系也不简单……” 盛继唐笑得更加开心了,顺手拿火钳拨动着壁炉中的木碳,欣赏着那一串串跳动的火星:“简单的人是进不了盛家大门的,光应付看门狗就够呛,更不要说家里的三尊大神了。如今正好,他们不是要给我找个名门闺秀么。陆明夷不仅符合条件,甚至还超过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这样说来,您和陆小姐订婚是为着对付二老爷和老太太他们。”男子把这话里的意思仔细揣摩了一遍,大着胆子道:“那假如以后扳倒了二老爷,你是不是会跟她分手呢?” 跟陆明夷分手么?盛继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眼下他们甚至还没有正式订婚,想这个有些为时过早了。但盛九一向是个有计划的人,既然提起了这茬,他不由深思起来。那个在玉皇阁里闯入他视线的女子,对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约可以算是一个好搭档,这应该是目前他们彼此都认可的定位。陆明夷想借助他的力量来守护陆家,同样,他也需要她来做掩护,完成自己的计划。所以这桩婚姻其实更像是桩买卖,等双方都达到了目的,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 想到这里的盛继唐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失落,话到嘴边添了几分火气:“分不分手、离不离婚是我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了?” 这位爷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却是声色俱厉,男子不由吓得一哆嗦。暗自后悔提这些干什么,然而说都说了,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属下是想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少奶奶而已。” 真的和假的,总不能一概而论吧! 盛继唐转过头,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叫人心悸不已。“其他的你们不用管,只要叫她一天少奶奶,就必须把她当作女主人来看待,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再清楚不过了,饱受惊吓的男子默默咽了口唾沫:“属下明白了!” 第69章 好事坏事 陆老夫人近来颇有些心绪不宁, 皆因传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小孙女的婚事基本落了定, 对方为表重视还特意来上海安排会亲。愁的是大孙女洗澡跌倒受了伤,居然进了医院。本来与段家说好这个月完婚的, 只怕要推迟。 “要不是事忙, 我还真想去医院瞧瞧,就洗澡跌一下能受了多重的伤?无非仗着我如今用得到她,就拿起乔来。区区一个庶女,也不知道苏氏是怎么教的,真是没规没矩。” 自称“事忙”的陆老夫人半躺在贵妃榻上,一边摩挲着心爱的乌木错银旱烟杆, 一边抱怨个不停。 吴妈一向最会揣摩主子的心意, 借着捏腿的功夫赶紧进言:“依奴婢看, 这二小姐伤得正是时候!” “怎么说?”陆老夫人一向是乾坤独断惯了,闻言就有些不悦。不过到底是自个的心腹,遂掀开眼皮问道。 她手上丝毫不敢放松, 边回老夫人的话:“您想啊!明个盛家的老太太和太太就要来会亲,有了这个孙女婿, 您还愁四老爷没有差事么。说起来咱们陆家本就是累世官宦, 不过是这一辈的爷们志向不在仕途上而已。那段家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做了几天官儿就自以为了不得。虽说也向四老爷服了软, 可总有些桀骜不驯的劲头。正好二小姐又伤了,咱们不妨顺势就把婚期往后压一压, 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这吴妈天生一张利口,有舌绽莲花的本事, 果然说得老夫人心动起来,只是口头还有几分迟疑:“我原是想着先把二丫头嫁出去,好一门心思安排四丫头的婚事。否则乱了长幼次序,岂不是惹人笑话。” “哎哟……”吴妈忍不住道:“要说长幼,姊妹中倒是三小姐先嫁的呢!就算旁人要笑话,也是三老爷三太太先乱了次序规矩,跟老夫人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就把陆老夫人撇得一干二净,端的是正中她的下怀。陆老夫人这等记仇的人,如今一想起当初段家刁难她宝贝儿子的嘴脸就来气,遂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咱们家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哪里有这样草率行事的。就算不比从前要行四书六礼,也得按规矩合一合八字,挑个好日子订亲,再谈到成亲的事。你去跟老四说,婚礼的日子且别定,先尽着四丫头。” “是,老夫人。”吴妈赶紧站起来应了,又殷勤道:“今天厨房有新鲜的花旗桔子,我这就去给您拿些来。” 出了房门,与何妈正好擦肩而过。何妈就有些奇怪,这个老对头今儿是拾着金元宝了,竟高兴成这样。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厨房里自然是一团忙乱。洗菜的切菜的,又是水又是油。正巧雪花在厨房盯着炖汤,一见了吴妈就赶忙招呼:“您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小丫鬟么就是了,怎么亲自跑一趟呢!” “老夫人想尝点时新水果,派给旁人我又不放心!”吴妈笑眯眯地寒暄着,见没人注意才低声道:“姑娘的托付我已经提了,没得说,老夫人一口就答应下来,连个磕碰都没打,我正要打发人给北京的四老爷送信去。” 雪花立即笑开了,拉着吴妈就上一边的柳条筐里看去:“妈妈来得正好,有新送来的暹罗文旦,又甜汁水又多,不妨拿去给老夫人换换口味。” 一边取了个小巧的藤编篮子亲手装起,一边不着痕迹地往下头压了十块银元:“妈妈是善心人,好心有好报!” 眼瞧着白花花的银洋,可把吴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这怎么敢当呢!不过是说两句话,上回已经得了姑娘十块了……” 嘴上托推得再厉害,眼里却好似要长出钩子,把钱给扒拉走。雪花如何瞧不出她的言不由衷来,硬是把篮子塞在了吴妈手上:“虽说只是几句话,到底是妈妈在老夫人跟前有面子。不然换了个人去,只怕事办不成还要惹老夫人不高兴。您是积年的老人了,往后还要多教教我们才是。” 银钱到手,吴妈连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就冲姑娘这份灵透,往后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小姐们身娇肉贵,受个风还得喘几天呢!这都见了血,当然得好好养着。你放一万个心,有我在老夫人面前圆着,保准出不了纰漏。” “那是,一切都仰仗妈妈了!” 左一声有劳,右一声多谢,好不容易把这个吸血鬼给送出了门,雪花实在忍不住往地下啐了一口。却听哎哟一声,从楼梯口闪出个细雨来:“怎么了,姐姐这是跟谁生气呢?” “还有谁,不都是为了你!”见着罪魁祸首,雪花更来气了:“吴婆子刚来过了,老夫人那里已经松了口,答应把婚期往后拖。” 乍听着了这么个好消息,细雨乐得连拍了两下巴掌:“那可好!” “好什么?那老婆子前前后后拿了我快有二十块才松口,今天又贴进去十块,真是个蚂蝗转世的!”雪花对老夫人带来的那两个婆子是一万个看不上眼,正事不干,成天撺掇着老夫人挑剔这挑剔那,活脱脱半个主子。在老爷太太那里不曾受过的白眼,倒在一个老妈子那里受够了。 细雨知道雪花为这事受了不少累,赶紧把一个手绢包塞了过去:“好姐姐,别心疼钱,只当是给她买药吃了!” 听这丫头说得俏皮,雪花一个绷不住笑了出来:“就你会作怪,我倒不是心疼钱,只不耐烦跟她打交道。说起来也是奇怪,为了二小姐的婚事闹出这许多波折,要出钱出力也该是二姨太和三小姐来,四小姐做甚么那么上心?” 陆宜人受伤的内情,知道的人并不多。梅姨娘怕担责任,陆佳人怕被扫地出门,于是陆明夷干脆大包大揽,对着家里人宣称二姐是洗澡时滑倒被玻璃割伤了手,唯独对大嫂说了实话。黎婉是知道轻重的,也帮着一块打掩护。最可恨的就是二姨太,明明自己就是祸首,偏没自知之明,见天囔囔着有人要害她女儿。 细雨真是提起来就有火:“你还不知道我家小姐呀,就是心善!论理这事要揭穿了,怎么都是二房倒霉,偏觉得她可怜,还要帮着周全。” 要说可怜吧,二小姐确实是可怜,雪花也不由跟着叹了一口气。“都说好心有好报,四小姐眼看着是姐妹几个里头嫁得最如意的了,大约这就是得的善果罢!” 此刻,那个善心的四小姐正坐在她姐姐的病床前头削苹果。以陆老爷的想法自然是不主张女儿住院的,可伤在手腕上,一旦接回家难免要露出些破绽来。于是明夷就让魏五想办法搞了张诊断报告,就说陆宜人短时间内不适合挪动。再加上黎婉和陆佳人敲边鼓,最终找了间单人病房给她住。 陆宜人自打醒过来就越发沉默了,她的脸色苍白。也不哭也不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简直像尊蜡像。黎婉劝过她,陆佳人也找她说过话,都没用。 今天轮到陆明夷了,她其实没怎么认真跟陆宜人相处过。上辈子,她们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也说不上谁过得更惨一些。至于这辈子,她也说不上来是挽救了这个二姐呢,还是把她害得更惨了。 刷得雪白的房间中,只听时钟滴答滴答,两人默对无言。连进来换吊瓶的小护士都觉得气氛很是诡异,没呆一会就出去了。 直到陆明夷把苹果削好,一块一块地在盘中摆成花的形状,陆宜人终于开了口:“没想到四妹还有这样的手艺……” “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明夷把小银叉子摆在一边,递了过去。“吃点吧,就算想死也做个饱死鬼。” 陆宜人果真伸手取了一片,只是那副味同嚼烛的模样,倒比不吃还难受上几分。“我不想死又有什么用,祖母会放过我吗?姨娘会放过我吗?我比不得三妹,有美貌又有手段。更比不得你,凡事都有父母兄长挡在前头。如果我一死,能落个清净倒也是桩好事。” 明夷撂开手,嗤之以鼻道:“想要清净你该出家才是,寻死无用。你也不想想,就凭二姨娘的劲头,还有你那个舅舅,两个人能闹出多少事情来!我怕到时候你在天有灵,也得给气活过来。” 不期然一行热泪从眼中滚出来,陆宜人哽咽着一只手死死攥住被单:“那我能怎么办?我不想嫁去北平…可是祖母有命,姨娘也说这是为我好。天地虽大,却没有我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 如果不是三妹提醒,她还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当刀片割破皮肤时,她居然不感到害怕,而是一阵难言的轻松。如果就这样长睡不醒,该有多好…… 第70章 打脸啪啪啪 陆宜人与陆佳人到底是亲姐妹, 连哭法也是一脉相承, 可明夷却没空看她自怨自艾了:“行了,我来不是为了看你哭天抹泪的, 有几件事要跟你讲。” 带着几分茫然抬起头来, 陆宜人红肿的眼里尽是不解。明夷暗自叹了口气:“听好了,你的伤是因为洗澡跌倒被玻璃割的,这件事已经向父亲母亲还有祖母禀报过了。不管谁问,哪怕天塌下来你也得这么回答。” 听到长辈的名号,陆宜人明显瑟缩了一下,抿着嘴乖乖点了头。 “很好!”明夷对于这个态度还是满意的, “你暂时先在医院休养, 每天的衣食自然有人为你打理。你不是不想嫁去北平么?只要你好好休养, 别再转些古怪主意,这件事我替你解决。” “你说真的?”陆宜人的眼中不由放出光来,她其实早就认命了, 死都死过了,又能怎么样?可四妹的话让她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陆明夷一直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 万一她真有法子让自己摆脱这可怖的命运呢? 陆明夷的神情很严肃:“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帮得了你一次, 帮不了两次三次。如今是新时代了,女子并不比男子差些什么。你又是受过教育的人, 若总是把三从四德当成圭臬,一味依靠旁人过活, 以后的日子可就难料得很了。” 话音刚落,就见陆宜人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嗫嚅着:“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婚姻大事……” “婚姻大事,需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鬼话你不用跟我说,现在祖母让你去北平,你去吗?”明夷露出了几分嘲讽的神色,不耐烦道:“就这点,陆佳人确实比你强。虽说看人的眼光不行,至少她敢想敢做。” 想起三妹做的事情,陆宜人惨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两团红晕:“没名没份就跟男人授受不清,我宁可去死。” “谁让你学她这个了!”陆明夷真是服了这个一根筋的二姐:“大嫂也带你去外头交际过,你总板着一张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等有人要给你强做主才知道着急,有什么用?要是真不想嫁人,你出去上班,读书都可以,总比成天在家把自己闷成个傻子强吧!” 说穿了,打铁还得自身硬。若是换成泼辣的陆佳人,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亲戚们就算想送她去给老头做填房,也得掂量一二。 被妹妹劈头盖脸这一通说,陆宜人下意识地把被单攥得更紧了,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我可以吗?” “你也是陆家的女儿,凭什么要过成一个可怜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陆明夷深知人的性格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但此刻种下的种子,只要遇上了合适的水土,早晚会生根发芽,抽出藤蔓来。 四妹走后,陆宜人对着窗外的月亮发了一夜怔。第二天可把黎婉吓得不轻,只见一张煞白的脸上,嘴唇呈现出缺血的淡紫,眼下挂着明显的黛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撞鬼了呢!“你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么?雪花快点去叫大夫来。” 雪花也被唬了一跳,丢下保暖桶拔腿就要去喊医生,却被陆宜人拦住了:“大嫂,我没事,就是睡得不大好。” 虽然声音很低,但只要肯开口就是进步了,黎婉总算松了口气:“果然是四妹妹有办法,你这孩子就是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一边说话,一边示意雪花把保温桶里的鸡汤盛出来。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陆宜人费劲地在床上行了个礼:“辛苦大嫂了!” 还知道客气,果然比之前强了不少,黎婉温声道:“只要你好端端的,就比什么都强。如今家里兵荒马乱的,我们又不敢让长辈知道,只好轮着来看你。” “其实我在这里有大夫医生照顾,又有丫鬟伺候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实在不必惊动家里,大嫂有事就尽管去忙!” 陆宜人为人考虑起来,也是周到到十二分的,这话说得黎婉心中十分熨贴:“除了四妹妹的会亲宴,近来也没什么大事了。有母亲顶在前头操持,我倒能偷个懒。” 会亲宴?想起四妹那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未婚夫,陆宜人忽然心头一动:“听说盛公子是北平人……” “是啊!”黎婉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盛家的老爷子前些年就过世了,内宅做主的是老太太和太太。如今两房加起来只得盛公子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着紧得很,接着消息就从北平赶过来了。今天在国际饭店摆了午宴,母亲陪着祖母去了。本来母亲也要拉着我,不过我想这样的场合,主不压宾,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打交道。” “四妹真是好福气……”陆宜人的羡慕是真真切切的,且不说未婚夫如何,男方肯大老远来拜访未来亲家,这是对女方尊重的表示。哪像她,一张支票就把姨娘乐得恨不得把她打包送出去。 暗自神伤之余,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陆明夷的话,自己也是陆家的女儿,为什么偏偏活得这样卑微。难道她真是命该如此吗? 雪花从前就跟着黎婉到处应酬,惯会瞧眉高眼低,见陆宜人默默无语便知道她是自伤身世,赶紧插话道:“几位小姐都是有福的,就说三小姐出阁的嫁妆,哪个不羡慕。夫人早发了话,以后轮到二小姐、四小姐时,都是一样的。您别嫌我话说得糙,可自古钱是人的胆,女人若是嫁妆丰厚,夫家自然不敢小瞧。” 有这么个会说话的丫鬟,黎婉面上也有光彩,笑着道:“就你会说话!既然如此,念着你服侍我一场,等你出阁时我也给你厚厚地备上一份嫁妆,让你上夫家作威作福去!”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雪花当场就拉上了陆宜人:“二小姐作证,我家奶奶可是许了我的,不能缩回去!” 主仆两个这一通舌剑唇枪,把陆宜人也给逗笑了。房里正热闹时,却见个小丫鬟一头撞了进来:“雪花姐,不好了不好了……” “阿娇,什么不好了,在医院里头这么胡说也不怕犯忌讳!”雪花看了一眼少奶奶,赶紧走过去小声嗔道。 那丫鬟的年纪甚小,原本是在花房做事。黎婉看她心细才提拔上来照顾二小姐,没想到竟如此沉不住气,当场就有换了她的心思。 雪花和她嘀咕了一阵,眉毛也扬高了,脸色也变了。回来附在黎婉耳边说了两句,就跟得了传染病似的,黎婉的脸色也一下黑起来:“竟然有这种事!” “少奶奶,我不敢说谎。是金贵大哥来传的话,现在人还在门口等着呢!”阿娇没遇过什么大事,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黎婉当然看得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越发感到事态严重:“二妹,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罢,雪花赶紧收拾了东西,两人匆匆忙忙就出去了。陆宜人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出了大事:“金贵到底说了什么?把大嫂吓成这样!” “只让大少奶奶赶紧回去,”阿娇两只手捏着衣角:“好像是老夫人发了好大脾气,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 “说是跟二小姐有关……” 黎婉匆匆赶回家,刚要踏进老夫人的厢房,一个茶盏就在她眼前砸在了门槛上,碎瓷险些溅她一脚。雪花赶紧拦在前头:“少奶奶小心!” 只听里头也是一阵人仰马翻,有劝老夫人息怒的,有斥责下人办事不力的。其中陆明夷的声音尤为清楚,如鹤立鸡群。“如今祖母正在气头上,孙女就先告退了,一切等父亲回来再做定夺。” “滚……都给我滚!”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后,又是钦里哐啷砸东西的响动,也不知道有多少摆设遭了殃。听得黎婉不禁手按着心口,砰砰直跳。 偏陆明夷走出来时衣冠整齐,神色从容,还有心情跟她打招呼:“大嫂回来了,二姐今天还好么?” 黎婉刚要抓着她说话,只见后头又转出来一个人,正是陆家信晋的准姑爷盛继唐。难得见他换了身墨绿的西装,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他是喊陆益谦世兄的,对她自然也要称呼一声大嫂。 反正也要成一家人了,黎婉顾不得避嫌,先抓着小姑问道:“先别管你二姐了,今天不是去会亲么,怎么惹得祖母发了这么大的火?你还笑……等你的婚事黄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大少奶奶的焦急是真心的,她对这门婚事很是看好。可再怎么看好的事只要老夫人不乐意,就极有可能功亏一篑,叫她怎么能不急。 明夷的笑容也是真心的,她一手拉着大嫂往外暂避这个是非之地,一边道:“没事,我的婚事暂时还黄不了。不过我二姐的婚事,恐怕是真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求男主出镜的亲们,看见他挥舞的双手了么? 第71章 又一对奇葩 饶是黎婉素日精明能干的一个人, 此时也糊涂了。这明明去谈的就是四妹的婚事, 怎么又扯出二妹来了。“妹妹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 凡事都清楚明白, 还怎么浑水摸鱼呢?陆明夷抬头向着自个的未婚夫笑了笑, 该说不愧是九爷么,办事果然干净利落。 “大嫂别急,我慢慢跟你说……”明夷挽着黎婉的手,一路向前厅走去。 今天在国际饭店的这餐饭,实在称得上是高潮迭起,波折不断。没见陆太太一回来就推说犯了病头疼么, 就是为了避开陆老夫人的雷霆之怒。但真正的重头戏还要等陆老爷回来才能见分晓。 只可惜盛继唐是看不了这场好戏了, 他自个也有两位祖宗需要伺候。明夷亲自送他出门, 边走边感慨道:“早就听说贵府那两位夫人不是省油的灯,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一搭一唱,一个脏字不带硬是把我祖母给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吴妈跟何妈的脸都发白了, 谁能想到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居然还能上演这样不见刀枪的厮杀。 “我没跟你说过么?我那位祖母当年差点就进了宫, 虽说后来没成, 但族中着实出过不少贵人。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是历练有成。我嫡母就更厉害了, 父亲的姨太太们一见到她腿就打颤。单打独斗都是拿得出手的,更别提双剑合璧了。” 提到这对婆媳, 盛继唐笑得异常欢悦,让明夷不禁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这一回祖母是丢尽了颜面, 她老人家称王称霸惯了,也该受些教训。我只担心父亲那里,他的自尊心极强,要是……” 按照陆老爷的脾气,自然不会纵容母亲卖女的行径,可只怕也没面目再见盛家的人,这门婚事还真有告吹的可能。 “放心吧,我自然有我的法子。”看着侯在陆家大门外的黑色轿车和仆从们,盛继唐的唇角掠过一丝冷笑,不经意地侧在明夷的耳畔:“记得晚上九点给我挂个电话来,汇报一下战果。” 轻瞥了眼运筹帷幄的盛九爷,陆四小姐也露出一个悠哉的笑容:“好……” 盛家的老太太和太太这回来上海气派不可谓不足,不仅带了一堆的丫鬟仆童,沿途更有军警护送。 可尴尬的是,盛家在巨籁达路的公馆却安置不下这许多人。盛老太太大手一挥,直接在远东饭店包了一层楼,惊掉了无数看热闹群众的下巴。 “母亲一路劳顿,早些睡吧!明天还有些人要来拜见,您且看看有哪些是要见的,不想见的我就让下面人打发了。”盛太太约莫五十上下,保养倒是得宜,一头乌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如意髻。大红色的织锦旗袍外套着的雪白貂裘没有一丝杂毛,脖子上戴着的那挂珠子,颗颗圆润硕大,光华照人。 穿着藏青色对襟袄的盛老太太却只管闭目养神,手中不断捻动着一串蜜蜡的一百零八子数珠,淡淡地吩咐儿媳道:“都有些什么人,你且念给我听听。” 老太太这些年的眼神确实也是不济了,若没有水晶镜片,连佛经看着都费神。盛太太只得悻悻然把拜帖收了回来,一张张念了起来,不外是些世交故旧。想接机乱攀关系的,早就被刷过一道,压根不会入两位太太的耳目。 听了一会,盛老太太就不耐烦起来:“罢了,久未见面的两位老妯娌请过来喝回茶,其余人就回张帖子说我近来不得空,等把继唐的婚事料理清楚再说。” 说到庶子的婚事,盛太太有些坐不住了:“怎么,继唐小孩子家胡闹要搞什么自由恋爱也就罢了,难道连母亲也取中了那姓陆的女子?长得妖妖娆娆,听说还是上过洋学堂的,必定不是什么本份人。” “得啦,你也不必红口白牙糟蹋人家闺女。长得水灵又不是什么罪过,我们继唐也是个漂亮人物,难道你还想给他取个无盐嫫母回来作配?”盛老太一边转着念珠,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陆家老太爷在前朝曾是封疆大吏,其他几个儿子虽不争气,这三房倒还有些建树,听说大少爷还进了政府任职,与我家倒还算般配……” 听着婆婆的口风中竟有松动的意思,盛太太很是不服:“说什么世代官宦,如今也不过剩下个空门面罢了!那老婆子还妄想抬出诰命来压人,依我看该多照照镜子才是。都穷到要卖儿卖女了,究竟配不配做我们姓盛的亲家!” 亏得娘家嫂子消息来得及时,她正不知道怎么教训那自作主张的小畜生,天降的把柄,不好好用上都对不起自己。 盛老太太微微掀开了眼皮:“你今天可算是替你侄女出了口气了,还不足么?钱家也是名门大户,别摆出那些乡野村妇的做派来,平白失了身份。” 一说这个,盛太太不由更是气苦。她原是存着心思想抬举一下庶子,把侄女佩瑶许配给他。可谁知道他竟敢打着不立业无以为家的旗号给拒绝了,偏偏侄女倒像是被灌了迷汤,非小畜生不嫁。弄得如今二十出头还待字闺中,害她每每被嫂子抱怨。 心中带气,盛太太的话也就不那么好听了:“我不是存心挑陆家的毛病,就是有些奇怪。以继唐那孩子的眼光,连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尚且看不上。一个陆明夷,何德何能把他的魂给绊住了。” “萍儿如今都是快做娘的人了,你还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盛老太太冷冷地把念珠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这个儿媳多少年了总是沉不住气,怨不得当年降不住老大,如今连个外室子也拿捏不住。 名份上总是自己的婆母,盛太太就算心里不舒服也只得起身赔罪道:“母亲息怒,都是儿媳不好,一时失言了。” “知道失言就好,你今天也是威风够了。明天便派个小厮,送四样礼品去陆家罢!”盛老太太取下琵琶扣上栓着的金三事,一边挑着指甲边吩咐道。 盛太太心中本就存着怨气,听了这话更不服起来:“明明就是那陆老婆子自己做出来的丑事,硬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嫁给段家的傻子,她是打量着其他人瞎了眼聋了耳朵么。敢做就要敢认,要我给她赔罪?那是休想。” 要不怎么说这个儿媳愚钝不堪呢,盛老太太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来,冷哼道:“赔罪?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只是你要知道,如今继唐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为着他的婚事传了多少闲言碎语。如今他一意孤行要娶陆家姑娘,没个正当的名份,我们一个做祖母的,一个做嫡母的,凭什么拦着不许做亲?传扬出去,我们婆媳俩成了什么人?” 盛太太实没想到这么深远,不禁又气又急嚷了起来:“难道就这样遂了他的愿不成?我辛辛苦苦养了他那么大,没得些孝敬也罢了,连个外室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算什么当家主母?” “你还在发梦呢!”盛老太太一阵冷笑:“老大过世这么些年,老二这把年纪膝下也是空空荡荡。这个家,终究是要交到继唐手里的。往后他的妻子,才是盛家的当家主母!” 话说得太透,始终是很难叫人接受的。盛太太握茶杯的手都在抖,好半天才强压住了胸口的怒火,抿着嘴道:“母亲说得是,儿媳没本事,没能为盛家多留下香火……可如今两房只得继唐这一根独苗,他的妻子更是关系重大。那姓陆的小蹄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难道母亲真的想让她日后骑到咱们脖子上来?” “真是如此,我还跟你废话什么!”盛老太太见儿媳仍不领悟,实在有恨铁不成钢之叹,只得又掰开揉碎细讲了一遍:“陆家那个老婆子就是块滚刀肉,你且看她敢跟段家攀亲就知道了。能跟我们盛家扯上关系,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只有从陆良辅和苏氏处入手,写张帖子随礼一块送过去,就说是贺她家二小姐出阁,我倒要看看她们还有什么颜面来跟我谈婚事!” 对呀,老的不要脸,总不见得小的也跟着不要脸。这样就算人家日后问起,也是陆家不肯答应嫁女儿,并不是她们作梗见不得庶子成婚。如今盛继唐已经快三十了,她就不信他能一直硬挺着。 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佩瑶在北平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容貌,对他又是一片痴心。只要这次的婚定不成,她再从旁略施手段,不怕他不拜倒在侄女的石榴裙下。到时候,盛家就是她姑侄俩的天下…… 盛太太转着眼珠越想越是得意,立即转嗔为喜:“要不怎么说姜是老的辣,母亲说的一点不错,咱们是该好好挑一份大礼给陆家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谁家还没几个奇葩呢! 说完了女主家,就再说说男主家,公平得很~ 第72章 叔叔出马 婆媳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个穿青衣的小丫鬟在门口探了几次头。盛太太眼尖, 看准就唤了一声:“小环……” 被点了名,小丫鬟暗道晦气之余只得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行了个礼:“老太太, 太太!” 盛老太太人老成精,见她一脸为难的模样,便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学着那等小家子气!” “是……”虽然如此,小环仍然不敢抬头:“前头传了话来,九少爷今个不过来了, 让老太太和太太好生歇着, 别累坏了身体。” “放肆!”老太太尚且没怎么样, 盛太太先忍不住了。区区一个外室生的贱/种,但凡家中能有一个立得住的男丁,都不会让他进门。如今可好, 在外头野了这几年,都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好个九爷, 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我们娘俩大老远为了他巴巴地跑过来, 他就这么干放着祖母和母亲住在饭店里头,连面都不露。外头的野狐狸精道行实在不浅, 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主子没个样,跟着的人也都是瞎子聋子不成?”盛太太一怒之下, 把贵妇人的风范完全丢在了脑后。 小环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心中却暗道夫人这话说得没道理, 跟着九少爷的可不就是个聋老头么。 虽说已经是早春,但夜色一起,风还是一阵冷似一阵。陆四小姐虽被骂作狐狸精,但实在没甚法力。在房里坐着,好端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唬得细雨赶紧去拉窗帘:“先前的感冒还没好呢,再染上风寒可怎么得了。” “行了吧,窗户是关着的,你就算拉上帘子能有多少效用。”明夷看着自个的使女一蹦一蹦地扯着天鹅绒帘子,简直就跟个小松鼠一样,实在惹人发笑。 “对啊!窗户关着,小姐你怎么突然打起喷嚏来了?”拉了一半,细雨也反应过来了:“莫不是有人在背后下咒。” 陆明夷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在暗暗奇怪。她当然没那么无聊,会因为几个喷嚏怀疑有人诅咒自个。她奇怪的是都七点多了,父亲怎么还不回来。眼看老夫人已经在厢房连哭带骂地折腾了几个钟头,要是等会三堂对峙时脱力了怎么好。 事实证明,四小姐还是太天真了。金贵一路通报老爷回家,请所有人去大厅时。这位老夫人可是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榻上跳了起来:“快扶我过去……” 吴妈被吓得不轻,硬着头皮替老夫人穿鞋:“您慢着点,三老爷才刚回府,连口饭还没吃上呢!” “吃什么吃!”陆老夫人气得顺势就是一脚,把吴妈踹倒在地:“今天盛家是怎么打我的脸,你没看见吗?仗着自己家出过个大总统就有了不得了,他他拉氏算个什么东西?镶红旗不过是下五旗,打小就一门心思地攀高枝。亏得老天有眼,这样的祸害要是进了宫,只怕大清的国祚还要少上十几年!” 吴妈挨了这一下窝心脚,不敢喊疼抱屈,赶紧起身劝道:“老夫人息怒,千万别为这种人气坏了身体。”何妈更是缩在一边装聋扮哑,大气都不敢出。 陆老夫人尤不解气,边走边骂:“做了寡妇也不安份,居然敢说我卖孙女!老三不是成天在外头跟些官员应酬么,我倒要看看他这回怎么替我这个当娘的出气!” 一路走到客厅,只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简直比过年时还热闹。全家人一个不落,陆老爷正跟一个穿猞猁皮大氅的男人说话。那人身形伟岸,鹰钩鼻,突眉深目,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男子。盛继唐站在另一侧,态度颇为恭谨。 老夫人一下楼,黎婉先注意到了她那满脸的愤愤之色,先抢上前去扶住了她,低声道:“祖母,继唐的叔父来了!” 盛继唐的叔叔,那不就是军事委员的总长。老夫人大吃一惊之余,态度不免收敛了几分。那边厢盛永江倒是很客气,上来先行了个礼:“亲家老夫人好!” 对方毕竟是个军权在握的大人物,光是气势就不一般,再加上开口就定下了名分。老太太被他压得顿时忘了兴师问罪的事,只得呐呐应了两声。 众人分了宾主坐下,盛永江先开口道:“骤然来访,实在冒昧得很。不过我膝下无子,只得继唐这个侄儿,不免看重些。陆家乃是书香名门,良辅兄又是海上金融界的支柱,这门婚事论起来是我家高攀了!” 陆老爷一向听闻这位盛总长作风强硬,为人跋扈。没料到为了侄子的婚事,竟亲自折节来拜访,言谈中也颇为周到有礼,印象不由大为改观:“盛总长实在是过谦了,贵昆仲乃是国之柱石,谁敢小看。再说儿女姻缘原不在门第上计较,只要他们能够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那就是天赐良缘。” “说得好,好一个天赐良缘!”盛永江朗声大笑,击了两下掌,立即有两名警卫员挑着一个大红描金箱子走了进来。“我这侄儿如今虽是个白身,但他跟我说了,真心倾慕四姑娘。难得府上也不嫌弃,这是我给未来侄媳妇的见面礼。我是个粗人,也就只拿得出这些黄白之物,还请亲家千万不要推托啊!” 说罢,那两个警卫踢了个正步,把箱子当众给打开了。厅里的大吊灯本就明亮,映得箱中宝光四射,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陆家人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可似这般把整块羊脂玉雕成的如意,成套的赤金簪子,宝石头花,沉香摆件都堆在一块的暴发户作风,还是深深震撼了他们。下人们就更别提了,个个张口结舌,眼神中却是充满了艳羡。 盛永江见满屋子的人都给镇住了,不禁更为得意,刻意道:“区区俗物,不登大雅之堂。” 如陆老夫人、二姨太、陆佳人之流早被这些珍宝晃花了眼,陆太太与儿子、儿媳等虽觉得这礼重了,但得婆家看重总是好事,惟有陆老爷却流露出些许不虞之色。 这些若都是俗物,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出尘脱俗的了。陆明夷瞥了盛继唐一眼,这位仁兄事前可没说过有这一出啊!如今自个惹出来的事,自个接着吧! 盛公子把众人的反应都瞧在眼里,不紧不慢地上前从那堆光华灿烂的珠宝中挑出个卷轴:“叔父知道世伯酷爱字画,特意寻了一卷仇英的汉宫春晓图奉上!” 听得汉宫春晓的名头,本来还皱着眉头的陆老爷不由自主就伸出了手。那轴画约一尺宽,展开后有二丈长。亭台楼阁,花木山石,无一不精致。侍女妃嫔们或对镜梳妆,或婆娑起舞,或弈棋闲谈,一派瑰丽气象。 “仇英最擅人物,一应重彩仕女图中唯此本最佳!”赏画时,陆老爷全程都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画中人一般:“看这上头呤的印,乃是前朝内府秘藏,你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 从陆老爷接手起,事情就算成一半了,盛继唐不动声色地奉承道:“世伯见多识广,当知道前朝的太监们的恶习,惯会从内库偷出东西来变卖。我家因此也搜罗了一些宫内的旧物,除开这卷画外。还有西瓜碧玺十八子一条,是奉予老夫人的。碧玉观音一座,给伯母礼佛用。五彩鸳鸯琉璃炕屏一副,赠予世兄贤伉俪。” 他每说一样物事,陆老夫人的心就跳一下。她这辈子没过过苦日子,凡遇节庆寿辰,陆老爷也都是拣上好的东西奉上。但仅仅是见面礼就能随便拿出一箱子宫中器物,等到纳聘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盛况? 不仅是陆老夫人,二姨太,梅姨娘,陆佳人等都想到了这一点…… 盛继唐尤嫌不足,又补了一句:“珍珠玉帛、古玩字画再珍贵都是有价的,而明夷却是世伯和伯母的掌上明珠。送上这些并不是想交换什么,而是希望二位能明白我们盛家的诚意。是吧,叔父?” 花花轿子人抬人,盛永江既然来了,就不打算半途而废,当即大点其头:“说得不错,自古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亲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家一定尽力办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家面子和里子都有了,陆老爷实在也不好说什么:“小女鄙陋,幸蒙君子青眼。贵府上下如此看重她,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荣幸。订婚的事任凭府上决定,我们并无二话。” “好,良辅兄果然是个爽快人!”盛永江大手一挥,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天内,第二次把盛继唐送出陆家的大门,明夷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你的策略,让你叔叔出马稳住我父亲?” “你觉得效果如何?”盛公子并不作答,只是反问了一句。 “效果自然是不错,不过我很奇怪,你叔叔不是见不得你结婚生子么,怎么会一反常态出钱出力来促成?”明夷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总结道:“其中必定有诈!” 第73章 一个顶俩 前脚盛家几辆站着警卫的车威风八面地开了出去, 陆老爷长叹了一口气, 当着全家人变了脸:“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往后在这个家里, 儿女的婚事自有我做主。任何人不许多话。要是再敢暗中动什么手脚, 别怪我不认她作陆家人。” 陆老爷并没有拍桌子瞪眼,但语气之重实在前所未有。所有人都低头默默无语,连陆老夫人都被唬住了。二姨太更是脚下一软,若没女儿扶着险些摔在地上。 回房后,陆太太终究没忍住:“老爷,既然您心里有数, 我也不多说什么。只一点, 若没有盛总长跑这一趟, 您是不是已经打算把阿囡婚事作罢了?” 面对发妻,陆老爷也卸下了威严的面具,苦笑道:“缪贞啊, 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丑闻, 你叫我怎么有脸再说这些?” 要说丢脸, 没人比陆太太体会得更深了。陪着婆婆赴宴的人可是她,盛家那两位太太说出来的话简直就跟刀子一样, 句句刺在人心上。可怜她要了一辈子强,这把岁数居然被人讥讽卖女求荣, 当时就臊得恨不能打个洞钻进去算了。 “老爷的心思我明白,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自问这些年对两个庶女都不曾亏待过, 佳人抢了明夷的亲事,我一句话没说就认了。宜人的婚事我也一直都托弟妹在相看。结果老夫人一句话,我的苦心就都成了包藏的祸心,还险些坏了我阿囡的亲事……” 看着太太背过身去抹眼泪,陆老爷心里也不好受,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缪贞,别伤心了。娘上了年纪,人也糊涂了。我作儿子的只能竭力保她衣食不缺,却不能事事由着她,过几天我就让老四接她回去。至于阿囡,也是老天疼憨人,能寻到一个这样模样和门第的丈夫。盛总长向我承诺过,婚后叫他小两口单独在上海过活。老太太和太太远在北平,就算现在有些误会也不成问题。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人家的诚意不小。” “也罢!”陆太太当年在老夫人那里也没少吃亏,只要不影响到小女儿,看在她是老爷的亲娘份上忍了就是。“阿囡总算运气不错,我今天也看出来了,想必盛家的那两位夫人对这门婚事是不满意的,继唐那孩子才巴巴把叔父给找来了。如今既然已经说定了,我就给阿囡办嫁妆,必要她风风光光地嫁出门去。盛家的夫人们若不乐意,继唐住到我们家来也行。” 原先还一百个不放心,如今是继唐长继唐短,果然天下的丈母娘看女婿都是一个样。陆老爷忍不住摇头:“说着说着又成气话了!真要按你说的办,继唐岂不是成了上门女婿。他可是盛家的独子,人家能乐意吗?” “乐不乐意,他们也是鞭长莫及了!”陆太太白了丈夫一眼,径直往衣帽间走去,一边盘算着该给女儿陪送些什么。房产地产先不用说,绸缎、毛料什么的肯定得买时兴货,压箱底的首饰年深日久也肯定不鲜亮了,得拿出去炸一炸或者重新镶嵌,这样一想要忙的事可真不少。 陆老爷看着突然风风火火起来的老妻,哭笑不得之余也有些感慨,姑娘大了,一个个羽翼渐成,也该是离家的时候了。 坐在车上的盛永江与陆老爷的感慨是相同的,侄子大了,不管他怎么压制,也不能让孩子打一辈子光棍。既然要联姻,那自然要挑一门得力的岳家,不能让那两个老婆子平白得了便宜。 陈副官从驾驶座上往后瞧,只见盛永江半合着眼,口中哼着调子:“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自己作差,我先前只道他宽洪量大,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总长的心情真是不错,可是因为九少爷婚事顺利的缘故?”陈副官跟着盛永江也有年头了,听着这段捉放曹就猜出他是打心里高兴。 盛永江一边摩挲着大拇指上那枚绿盈盈的翡翠板指,边笑道:“是啊,想当年这小子只有我腰那么高,如今眼看着都要成家立室了,我总算对得起大哥!”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呢,陈副官赶紧又奉承了几句兄弟情深,私下却不得不多问一句:“总长,之前老太太和太太对这门婚事诸多抱怨,您也没说什么。怎么如今倒亲自跑这一趟,未免有些……” “小题大做?”盛永江瞥了一眼面露尴尬的陈副官,却没有生气:“你不懂,这门婚事结得正是时候。妇道人家只知道盯着眼皮下的那点小利,若真让她们把亲事搅黄了,我哭都没地哭去!” “属下愚钝,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那是当然,要是个个都明白,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坐他的位子。盛永江颇为得意地摸了摸唇边的短须:“出来前新收到的风声,姓邵的即将重新组阁,不日各部就要有大变动。” “凭他怎么变法,总长就如那定海神针,总是绕不过去的。”陈副官不失时机地又溜了一回须。 马屁人人爱听,盛永江能做到现在的位子也不光是靠着大哥的余荫,对于政局自有一番见解:“你这话对,也不对,我盛家以军立足,旁人自然轻易动我不得。但还有句话叫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证永远做个常胜将军呢!如今局势动荡,金存仁这个国务总理也准备激流勇退了,他的大弟子倒是炙手可热,你道背后提供金援的是谁?” 陈副官猛一个激灵,试探道:“听说陆家在上海金融界举足轻重,大公子更是得总理赏识才入的仕途……” “不错,”盛永江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继唐总要成婚的,若让老太太做主,自然要他娶唐家的女儿。若问大嫂意见,必是挑钱家的小姐。与其让她们得意,不如就选陆家,这层关系正好为我所用。” 陈副官恍然大悟,难怪肯下那么大的本了:“总长英明,只是回去难免又要听老太太和太太磨牙了!” “她们能懂什么,只管打扮一下出席订婚宴席就好!”盛永江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听说上回陆家三小姐成婚,那位就送了喜帐。庶女尚且如此给面子,这一回说不定会亲自来赴宴,届时正可搭上线!” “总长好谋算!”陈副官不禁竖起了大拇指赞道。 一阵大笑后,盛永江再度哼唱起熟悉的曲调:“这时候我只得忍耐在心下,既同行共大事,也须要劝解于他……” 相形之下,盛太太可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本来都换上寝衣要洗漱入睡,下人突然报九少爷来了。正待说不见,却被老太太拦住了:“这时候来,只怕有要事!” 这孽障能有什么要事,盛太太憋了一肚子火重新穿戴整齐,满心要好好摆一摆嫡母的款。谁知那小子乖觉地很,上来就行了大礼,口称不孝孙拜上。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太太早就心肝肉地叫上了。 如此刁滑,与他那个不要脸的娘简直一模一样,盛太太恨得几乎把手中的帕子给绞烂,脸上还不能带出来。“老太太劳碌了整日,本以为你这个孝顺孙子能早点来陪她吃饭,谁料一等就等到了月上中宵。九少爷如今可是大忙人,有什么话还是早点说,说完了大家好去安歇!” “叫母亲担心,是儿子的不是。特意这么晚过来是想跟祖母和母亲说一声,陆家那边已经同意了,订婚典礼由我们安排。我想着上海的宅子太局促了些,不妨就在华懋饭店宴客。未知两位长辈的意见如何?”盛继唐恭恭敬敬地请示道。 盛太太本来就有火,这一下正如火上浇油,腾地就烧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你祖母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你订婚的事,可你倒好,找了个什么破落户?如今还自作主张把什么都谈定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我告诉你,这桩婚事我们不同意。任凭你说破了大天,也休想叫她进门!” 她再怎么样都是盛继唐的嫡母,这一暴跳如雷,做儿子的只有先请罪的份:“母亲息怒!” 眼看这局面拧上了,盛老太太赶紧在一边打起了圆场:“小九啊,你也别怪你母亲,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娶妻是全家的大事,咱们做上人的没有不赞成的。只是对陆家的家风,免不了还有些疑虑。要不然,订婚的事就往后头再推一推,如何?”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若是个经得少、见得少的只怕早就被拿下了。可惜盛继唐自小在宅门长大,对这一幕早就司空见惯了,当即恭谨地回道:“祖母有命,孙儿本应照办。只不过叔父抛下了北平的一堆公事,就是为了替我主持订婚仪式。亲友同僚们也都通知到了,要是贸然把婚期推后,怕让人看了盛家的笑话!” “你叔父来了……”婆媳两个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疑不定的神色,异口同声道。 “没错,刚才就是叔父让我陪他去陆家,正式提亲。”盛继唐仍旧低着头,只是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第74章 高朋满座 “之前还真没看出来, 我这表妹夫不仅长得一表人才, 心思更是细腻。订婚的日子这样赶,礼服却早就订做好了。”看着挂在架子上的米色礼服, 苏伶啧啧有声地夸赞道。 见过盛继唐的人, 无不为那张容颜倾倒,只可惜美人孤高难近。本以为上回单膝跪地求婚已经是难得,没想到背地里对妹妹也是这样温存体贴,苏大小姐对这个妹夫是越来越欣赏了。 “你看这领口缀的蕾丝,细得像睫毛一样,没点资历的裁缝是缝不好的。还有裙摆上的百合花, 都是用纯银线绣制, 再用珍珠做蕊, 整个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件来。不说别的,单这份情意就千金难买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与苏伶不同,明夷如今是一见这衣服, 就想起量尺寸时受的罪了。不过是在父母亲眷面前做个样子,那么认真干吗! “礼服用的香槟绸是委托洋行进的货, 上头的绣花是绣庄做的, 限着时间让阿吉赶制出来,连尺寸都是我自己去量的。你说说, 所谓的情意到底在哪里?” 这算个什么逻辑,敢情没经手就没功劳了, 苏伶一笑就停不下来了:“那你想怎样,让盛公子拿起针线亲自给你做一件不成?这件礼服可是巴黎的新款, 足见心思别致。说来他的眼光还真是不错,衣服挑得衬你,给姑父送的礼,也是投其所好。我爸来看了一回汉宫春晓图,别提有多羡慕了,回去直念我。” 那倒是,论起邀买人心,谁比得过盛继唐呢!魏五明明跟她结识在前,如今却是满口九爷长,九爷短,简直就快成了盛家的跟班了。 暗地鄙视完未婚夫,看着表姐玩味的眼神,陆明夷不甘示弱道:“舅舅哪是羡慕那幅画,他是想女婿了。你只要赶紧给我找个姐夫,保证他不念你了” “好哇,你个小东西,居然敢笑起我来了,看我怎么教训你!”苏伶佯作恼怒,冲上来对表妹就是一通咯吱 闻声而来的黎婉看着两姊妹在床上边笑边闹,枕头都丢到地上去了。丫鬟们不仅不规劝还在一旁助威,真是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只顾着玩。到现在衣服没换,头没梳,妆也没上。要是让祖母知道了,有你的苦头吃。” 自从陆老爷一番警告后,老夫人的脾气就不好,动不动就砸碗摔盆的。孙男孙女去请安,她也没个好脸,因而现在最流行的就是搬出陆老夫人来吓唬人了。 长嫂驾到,姊妹两个瞬间乖巧了不少,赶紧理了理衣服和乱发。明夷更是笑得谄媚:“还有好几个钟头才开席呢,我过一会梳妆打扮也来得及,大嫂你来有什么事?” “北平的两位伯母到了,还带了礼物。我想看看你准备得如何,就顺便拿上来了!”黎婉亮了亮手中的大红色匣子。 早在一个礼拜前,明夷的房间就被各色各样的贺礼占领了,有首饰,有衣料,还有八音盒之类的西洋新巧玩意,都是亲戚朋友们送来的。惹得她一度十分心动,想着万一以后缺钱了,就再宣布一回订婚,岂不是捞钱的好门道。 “替我多谢伯母们……”一手接过正准备让细雨收起来,明夷却忽然觉得这个匣子不管从大小和重量,都颇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姑奶奶,又怎么了?”黎婉如今看见这个小姑子就有些发愁,晚上就要办订婚宴,旁人都忙得团团转。她倒好,安坐高楼台,八风吹不动, 苏伶也好奇地凑过来,那个匣子外头包着一层红色薄绵纸,下头透出隐隐的花纹来:“这是什么东西?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你也觉得眼熟是吧!”听苏伶这么一说,明夷越发肯定自己内心的猜测了,上手就拆起包装。黎婉拦都来不及。 那绵纸只有一层,三两下就拨光了,露出了一个精美的大红色纸盒,上头的凤穿牡丹图案倒很应景。 这回黎婉都觉得似曾相识了,苏伶向来心直口快:“这不是满庭芳的礼盒么,我还买了两个送朋友呢!” 陆明夷的嘴角略抽了两下,表情很是微妙:“是啊,伯母们买得挺及时,店里正清库存呢!再迟两日,只怕就没货了……” 不大的卧室里,主仆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黎婉更是在心中暗骂,舍不得送礼就干脆空手来也罢!偏偏还想装面子糊弄人,这礼盒值得几文旁人不知道,小姑子难道还不晓得么。 一片尴尬的气氛中,苏伶先笑了起来:“这可是好事啊!伯母才到上海几日,竟也知道挑满庭芳的东西买,可见口碑深入人心了,这都是咱们家陆经理的功劳。盛公子真是好福气,不仅得了个娇妻,还白赚个得利助手,汉宫春晓送得可是不亏!”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都笑起来,黎婉实在爱煞了这个丫头,点着苏伶的额头道:“这样百伶百俐,真不枉费舅舅给你取的名字。只是你什么时候能为家里再赚一幅汉宫春晓回来呀?” “大嫂……”苏伶今天已经被调笑过一次,当即不依了。姑嫂几个又闹在了一团,欢声笑语隔着一层楼都能听见。 屹立于外滩的华懋饭店被誉为远东第一楼,虽不如国际饭店。但如金字塔一般的尖顶,进口花岗岩外墙,均显示出它与众不同的气派。更不要说其内部装潢,共设置了中国、英国、法国、德国、日本、意大利、西班牙、印度这九国风格的装设,整个上海滩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盛两家的订婚启事在各大报刊上甫一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陆家本就是海上名门,前不久刚与百货业莫家的那场联姻,尤让百姓们津津乐道。这一回就更了不得,盛家可是出过一位大总统的,叫人一听就忍不住生出敬意来。 这些天,光是往上海跑的官员都比平日多出了几倍,都是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蹭上一张请帖。为了这个,各大饭店的高级客房都快供不应求了。 如此盛事十数年难得一遇,各路记者亦是闻风而动。只可惜来参加这场婚礼的宾客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再加上盛总长的面子。工部局特意派了百来个巡警在街区维持治安,简直就把饭店围得跟个铁桶似的。 记者们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守在饭店的外围。但凡看见有车停下,也不管是什么人,蜂拥而上就是一阵乱拍。在这种情况下,能不依靠保镖而在人群中硬辟出一条道的,简直就是勇士中的勇士。 莫家桢就是这么一个勇士,只见好不容易挤进前厅的他头发也乱了,领结也歪了,鞋还差点被人踩掉了一只。知道的是来参加订婚典礼,不知道的还当哪跑来的流浪汉呢! 顾不得自己也是一身狼狈,莫太太心疼的不得了:“儿子没事吧!都是这帮缺德鬼堵着门不放,新上身的西服成什么样了!” “没事的,妈!”饭店前厅的墙上正好镶了面郁金香穿衣镜,莫家桢赶紧对着镜子整理起来。“就是沾了些灰,不行待会让西崽拿鬃刷来。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趁这个机会把佳人哄回来才是。这些日子我天天往陆家跑,可佳人就是一口咬死了,除非把晓倩赶出去,绝不回家。” 提起这事,莫太太就是一肚子怨气:“我们家这是娶了个儿媳么?活脱脱就是供了个祖宗,要知道晓倩肚子里……” 出入华懋的都非一般人,莫太太与儿子这样衣冠不整地杵在那里本就显眼。她又这样大声嚷嚷,越发引人注意了。好几个西崽都往这里探头张望,莫家桢好容易把周身打理清爽了,立刻拽了母亲一把:“妈……” 莫太太也是个精明人,立即察觉了不妥。又替儿子拍了两把,继续小声道:“要知道晓倩肚子里可是我们莫家的根,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她陆佳人这样不贤不孝的儿媳,换在过去早就该赶出门去。” “妈…”莫家桢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对陆佳人倒是有些感情的,但孙晓倩他也舍不下啊!本来想得好好的,娇妻美妾,如今看来是不成了。“原想着佳人毕竟是庶女,闹得多了陆家也不方便帮她。可如今她妹妹嫁入了盛家,只怕陆家往后也会更上层楼。要真是跟我离了婚,未必找不到好的。再说百货公司最近的状况……” 这一下才算说到了根子上,莫太太的气势登时就弱了。孙子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公司。要是莫家垮了,就算生一百个孙子也是无用。 “那你好好哄哄她,我这里还有个戒指……”莫太太肉疼地盯着中指上的祖母绿好半晌,终于狠狠心脱了下来。“女人都是爱面子的,你当着众人面送她,她就算有再大的火也消了。至于晓倩,就暂时把她送到外头避避风头吧!” “还是妈想得周到!”莫家桢心头一片火热,把戒指塞进西服口袋里,小心扶着母亲上了电梯。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计划写婚礼的情形,不知道怎么的又写到莫渣渣一家了 第75章 第一次假订婚 为了这一场沪上近十年来最高规格的订婚宴, 华懋饭店提前腾出了最大的宴会厅, 足可同时筵开六十桌。饶是如此,仍是坐了个满满当当。席中有沪上的政府官员, 名绅富商, 学界清流,真个是群星荟萃。 整个大厅以金色和白色为底色,用新鲜的芍药和茉莉扎成花球来布置会场。并在大厅中央铺就一条红毯,从宾客间穿过,直达主席台。 陆老夫人因此还大发了一顿牢骚:“都说盛家的钱多到车载斗量,怎么偏在娶新妇的当口节省。排场这样简素,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办丧事呢!” 这就是亲祖母说出来的话, 陆太太简直要被当场气晕过去。还是黎婉机灵, 赶紧借口婆婆的衣服蹭脏了,请舅妈陪着去了化妆室,才避免了一场大战。偏偏老夫人还自鸣得意, 越发趾高气扬起来,从饭店评论到宾客, 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从北平来的几个伯母也都是没眼色没见识的妇人, 纷纷捧场。黎婉气得脑仁生疼,可为了丈夫还压着火气陪着笑脸, 好声好气地解释:“祖母不知,如今年轻人都崇尚西风, 上海这两年的婚礼皆是如此,早就不兴描龙画凤那一套了。要说为了省钱, 就不该在华懋办,否则单这一个厅包下来就得上千块了。” 这个数字多少震慑了一下老夫人,大儿媳方氏当即就嘟囔起来:“若在北平办连酒带戏都花不了这许多,吃顿饭就得上千,拿钱当瓦片使呢?” “大伯母平素不大来上海,也难怪不知道如今的行情。”黎婉几乎是拿出了毕生的涵养功夫,详细解说道:“像华懋饭店这样的地方,就是随便大请一次客都得花上五六百,更不用说办喜宴了。今天的酒菜都是从各大酒楼订的招牌菜,怕送过来凉了,所以直接请了厨子来做。桌上放的三星白兰地和雪茄都是洋行的新货,据说在码头连箱子都没来得及开,绝对正宗。待会几位伯父可得尝尝,若觉得好就带一箱回去。” 方氏顿时不说话了,包几个厨子多少钱她是不知道,但这雪茄和白兰地家里还是备着的,专门待客用,侄媳妇端的豪气,动辄就是按箱来论。 见这帮妇人都闭了嘴,黎婉尤不肯放过,又补充道:“这些也就罢了,无非是有钱就能买的。祖母且看那些装饰的花球,都是鲜花呢!本地的茉莉和芍药最早也要五月才能开花,这些都是专门从昆明运来的,有钱也无处买去。都说一骑红尘妃子笑,盛家为了讨妹妹欢心可是下足了本了。” 眼看老夫人被憋得说不出话来,二伯母李氏赶紧打起了圆场:“哟…要不是侄媳妇说,我们哪知道这些门道呀!盛家到底是出过总统的,行事非同一般……” “那祖母就交给几位伯母照顾了,我去看看四妹。”终于把这群人给压服了,黎婉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又虚应了几声就去找自家婆婆去了。 这一出好戏,被角落里的陆宜人姐妹看了个正着。陆宜人刚出院不久,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陆佳人却硬是把她拉了来,理由简单得很:“祖母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你再不好好巴着老爷太太,是准备在家里待到老死么?” 就算老死在家,也比给人做妾或是嫁个傻子要好。可惜陆宜人向来不善言辞,终于还是来了。现在也是这样,陆佳人指着明显黑着脸的老夫人道:“看见没有?祖母何时有这样吃瘪的时候,知道大嫂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跟祖母说话么?” 不待那个木头人姐姐出声,她便自问自答道:“因为四妹如今身份不同了,盛家有权有钱,又看重这个未过门的儿媳。老夫人想在北平借着盛家的声势行走,此刻就算火烧心也不得不低头。姨娘打小就说,女人嫁人便好比第二回投胎。我处处跟四妹攀比,也是为了能争一口气,嫁个如意郎君。只可惜,我终究还是比她不过。” 陆宜人茫然四顾,西服笔挺的男人们正聚在一块边喝香槟边聊天,女眷们则穿着最艳丽的衣裙,佩戴着最名贵的珠宝,不经意地互相展示攀比着。衣香鬓影,惹人沉醉。 这样一个订婚宴,哪怕在梦中她都不曾想过:“四妹的福气好,得遇如意郎君,我们做姊妹的该为她高兴才是。” “得啦!”陆佳人冷笑了一声:“我们是亲姐妹,你也别说这些场面话。嫉妒就说嫉妒,又不犯法。我就嫉妒明夷,她打落草身份就比我高一截,长得也漂亮。读书的时候,老师常说老天是公平的,努力就有成果。都是胡说八道,我努力了半天才能得到的东西,对她却是唾手可得。这公平吗?” 听着妹妹的话,陆宜人感到了一丝不安:“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了。如今你们各有各的归宿,这就是命!” “像你似的洗干净脖子等死,我可做不到,就算死也得拖个垫背的。”陆佳人远远瞥见打扮鲜亮的丈夫和婆婆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挑起了眉。“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明夷能找着盛继唐这样的丈夫,我服她,你可好好学着点吧!” 她能学什么呢?陆宜人眼看着妹妹迎向了妹夫,一个冷着张脸,一个就百般讨好。直到一个硕大的钻镶祖母绿戒指套上了指头,陆佳人才总算露出了几分笑颜。 真好啊!虽说为了纳妾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到底是少年夫妻,总有感情在。三妹说她嫉妒明夷,可自己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典礼将要开始的时候,小提琴开始奏起了一段悠扬的旋律。陆明夷看着面前的金色浮雕大门,脑中是一片空白。她原本自诩享过福,也吃过苦,更兼死过一回,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的了。可当真穿上礼服,披上头纱,却一直在冒冷汗。 身穿绿色纱裙的苏伶今天担任傧相的大任,一到饭店就忙进忙出的,连饭都没吃几口。眼看终于能把表妹交出去也是松了口气:“怎么了?手心潮成这样,难不成是太紧张了?” 秉着输人不输阵的精神,明夷抬着下巴矢口否认道:“谁说的……不就是订个婚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就嘴硬吧!”苏伶很是看不过眼,塞了块帕子在她手里:“订婚是人生大事,女孩子哪有不紧张不害怕的。偏要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来,也不知道给谁看。” 第一回订婚当然是该紧张的,可问题是她不是第一回了呀!陆明夷在心中暗暗反驳,她上辈子可是结过婚的,只是当时浑浑噩噩的就这么过了,如今想起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这辈子头回订婚,还是个假的,如今想来真应该让盛继唐赔笔精神损失费才对。 小提琴奏罢,圆号和鼓点也加入进来,这是进场的前奏。苏伶也不管表妹的小脑瓜在想些什么,赶紧挽起她向前走去。 身穿红色制服的西崽同时推开了两边沉重的门扇,明夷一脚踏在红毯上,只觉周围都是热切的目光和低语,但她却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长达十米的枝形吊灯上有数百个灯泡,散发出的光芒直逼太阳,几乎映得她眼前一片空白。 幸亏还有表姐陪在身旁,稳稳地搀扶着她,一步两步直到红毯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真是奇怪,一见到他明夷刚刚还模糊的视线忽然就恢复了清晰。 在她的印象中,盛继唐总是一身长衫,神秘而矜贵。而他今天却换了西服,依旧是黑色,只在胸前的衬袋上别着一支红玫瑰,叫人几乎转不开眼。 上辈子她与这个男人毫无交集,如今却成了未婚夫妻。如果她的重生是冥冥中注定,那么这段纠葛也是吗?陆明夷不禁有些惶惑。 但男人的眼神却始终坚定,如同大海中礁石,任凭风吹浪打亦是不移。走到彼此还有一米远的时候,盛继唐忽然伸出了手。这个举动让苏伶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他身后充作男傧相的魏五。 “怎么回事?”苏伶用口型隐蔽地问道。这个仪式先前是排演过一回的,主要就是考虑到她是留洋回来的,对国内的礼仪不大熟练的缘故。这个时候应该是新人先站成一排,由司仪念订婚书,再上前用印。如今准新郎突发奇想,却是把后续的动作全给打乱了。 她问魏五,魏五也不知道该问哪个。他的社会经验是多,在婚礼上却完全不内行,纯是被拉来凑数的。盛九爷本就不是常人,临时冒出些非常之举才算正常,不能按照一般的想法揣度。 他俩正打着眉眼官司,倒是陆明夷没怎么多想,见他伸手,很自然地也把手给递了过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正如诗经中的句子。盛九爷笑了起来,宛如春花初绽,百鸟齐鸣。只一眼,明夷就沦陷在了这个笑容中,再难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真的假的,明夷同学确实是第一次订婚没错! 第76章 签定终身 眼见一对准新人含情脉脉地执手相看, 仿佛司仪、家长、宾客都成了摆设。苏伶欣慰之余也颇为头疼, 感情好归好,哪有在订婚仪式上这样乱来的, 接下来的程序可怎么办。 亏得魏五反应快, 直接替司仪喊了一声:“请新人用印……”随即自己上前一步,拿出了放着私章的黄铜小盒和脂泥。 粉红色的婚书上方印着鸾凤和鸣四个烫金大字,下面有订婚人姓名,生辰八字,父母籍贯等,又有并蒂莲, 双飞燕等吉祥图案。魏五一时眼错, 险些把章盖在了介绍人一栏。 苏伶一眼看见忙扯了他一下, 率先把印盖了上去。魏五这才恍然大悟,跟着完成了动作。好不容易两张证书都盖完了章,两人不约而同地吁一口气, 看着对方的着急忙慌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不仅在场宾客瞧得清楚,司仪更是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 也不急着请介绍人上台了, 先凑上前去问新郎:“盛先生可瞧见方才用印的次序了?” “看见了又如何?”盛继唐一手牵着自己的未婚妻,唇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真个称得上是灼灼其华。 连司仪也被晃花了眼,差点接不下去词, 愣了好半天才道:“呃……盛先生有所不知,婚书用印这样的事, 按传统都是男方在前,不适用女士优先的。” 魏五这才想起来排演时确实交代过先后次序,不免有些紧张起来。毕竟是他出的差错,要是因此闹出些不好的影响来可怎么办。苏伶则皱起了眉头:“如今可是提倡男女平等了,不仅教育、继承这些权利都是一样的,参政议政的也不少见。不过是盖章的次序颠倒了一下,想来也没什么妨碍吧!” 司仪本是想拿这话打个趣,却一时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台下的宾客们不由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家的姑娘,很是厉害啊!”“是陆太太的外甥女,苏家的小姐,听说还是留洋回来的。”“怪不得了,表姐妹两个都生得好相貌……” 撇开议论不提,盛继唐颇有钻研精神地发问:“如今婚书也盖完了,总不见得重写一遍,若是女方先用印会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无非是占了个口彩罢了!司仪有些后悔拿这话题来打岔,讪讪地笑道:“既然是新娘子占了先,那往后新郎倌可得听太座大人的话了。” 台下也发出一阵哄笑声,好容易娶了个夫人回家,还要处处受辖制,这在一般男子看来多半是件失面子的事。谁料盛九爷却似松了口气,欣然道:“本该如此!” 说罢,还满含宠溺地看了未婚妻一眼,甜得简直要淌出蜜来。陆明夷早就已经是神思不属,只知道怔怔回望。 这一下可了不得,别管是结了婚的,没结婚的,陆明夷登时成了在座所有女人的羡慕对象。中国上下五千年,男尊女卑的传统由来已久。就算有男子真心敬爱夫人,那也是在后宅,轻易不肯带上脸的,更别提是在公众面前承认了。 而女儿家从来讲的都是以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别说盛继唐生得出色,家世又出众,就算他此时退去这些光环,只凭这份情意,也多得是女子想要嫁她。宾客中就有好几个家有适龄女儿的夫人,明知道不可能,仍不免扼腕叹息起来。 陆太太的眼圈都红了,黎婉赶紧安慰道:“母亲如今可放心了,盛公子还没成婚就把四妹捧在掌心里,等以后过了门必定是一段佳话。” “佳不佳话的,我也不在乎这个虚名,只要他们小夫妻过得好就行。”陆太太瞧着出落得越发水灵的小女儿,想着她在襁褓时跟个猫儿一样大,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 梅姨娘也在一旁恭维着:“我记得太太提过,连陆天师曾说四小姐是个有后福的,如今可不应验了么。往后四小姐和姑爷必定是琴瑟和鸣,百子千孙。” “好好好……” 有高兴的就必然有不高兴的,其中首当其冲就是盛家的两位太太,脸上就跟罩了层寒霜似的。尤其是盛太太,简直把桂花糯米糖藕当作庶子的骨头嚼。现在只是订婚,就把那丫头当作菩萨供起来。等真成婚还了得?只怕偌大的盛家都装不下她了! 要说盛家太太气恨哼哼的还算有个缘故,可陆老夫人也冷着张脸就叫人觉着稀奇了。李氏素知婆婆牛心左性,一直低声劝着:“四丫头拿得住夫婿,您该高兴才是。往后若有什么用得着盛家的地方,还不是小事一桩么!” 不料陆老夫人搁下筷子就是一瞪眼:“你还做梦呢!如今连老三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生的女儿能听我的吗?只怕改日连门都登不上。” 方氏一心讨婆婆欢心,忙道:“自古一个孝字大过天,圣人都要遵从。若是三叔不听您的,尽可以上衙门去告,保他们俯首贴耳。” 你家全家如今都靠三房养呢,就敢出这样的馊主意,偏婆婆还一副深觉有理的模样。李氏摊上了这样的妯娌和婆婆,也实在没甚好说。 女人堆里唱得一出好戏,男人那边也丝毫不输阵。盛永江肯一力促成这门婚事,有一多半是看在下届国务总理的热门人选,叶秉章的面子上。 从知遇之恩这层上论,他可以算作陆益谦的大师兄。听闻师弟的嫡亲妹子出嫁,又是与北平盛家联姻,可不能一幅喜帐就打发了,临时从南京赶了来恭贺。陆家父子感念盛情,当即请到盛永江那一桌,与几位总长、次长同坐。 虽说是来喝喜酒,但在座的都是一方要员,再添上个秘书便能开会了。此时听了新郎倌脱口而出的四个字,叶秉章笑得极其开怀,侧头向盛总长道:“永江兄,没想到当年大总统那样一个杀伐果断的人,倒生出一个情种来。好啊好啊……对外铁骨铮铮,对内柔肠百结,方是真英雄。依我看,此子大有前途。” 什么真英雄!自个找了个高门女子处处受气,才巴不得人家和你一样吧!盛永江鄙视归鄙视,对侄子一心沉醉美人乡却也满意,遂附和道:“老婆是娶来疼的,我盛家的家风向来如此!” 他这一大言不惭,席上其他几个知道内情的却是差点笑破了肚皮,尤其是曾少祺这个老学究,禁不住讽刺道:“盛家的家风自然是好的,就好比盛总长为了不令夫人操劳,特意纳了七房姨太太来分担,实乃用心良苦。” 说的虽是实情,但盛永江倒真不算好色之徒。只是接连死了几个儿子,为着家族传继才接连娶了七房。只可惜妾是纳了,儿子也没生下来,如今还落得被人褒贬,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老曾真不愧是京大的校长,逮着什么人都想教育一二。” □□的梅局长与曾少祺从前一起共事,深知他那点得罪人的才能,赶紧出手解围:“哎呀,曾老今天的身份可不一般,乃是盛家请的介绍人。不若赋诗一首,也聊表对准新人的祝福之意啊!” “行啊,我便吟一首回波词罢!”曾少祺兴头一上来才不管什么时间场合,抽过一支银箸在杯沿上边敲边唱道:“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台上只识继唐,台下无过总长。” 这下可好,本想圆个场,却是得罪得更甚了。梅局长头疼之余只得揪着老伙计嚷道:“好你个老曾,上半阙抄袭,下半阙的韵脚都不对了,罚酒罚酒……” 叶秉章从一介寒士能爬到如今的地位绝非侥幸,瞧着风色不对,立即举起了酒杯:“行了行了,今天是喜宴,怎么倒把另一位主人家给疏忽了。说来说去还是陆世叔有福气。有益谦这么个能干的儿子,又有个如此聪明漂亮女儿,如今又得了乘龙快婿。该浮一大白!” “酒是该喝,只是这辈分我却有些看不懂了。”杨次长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存心凑趣:“陆董与盛总长是亲家,自然平辈论交。叶参谋从陆主任这边论,却是矮了一辈。怎么个喝法,大家可有章程?” 话不说不明,几人中数叶秉章最年轻,盛永江略大几岁,陆良辅比他又再大几岁。可这称呼却是乱成了一团,由不得人不发笑。 算来算去最吃亏的还是叶秉章,盛永江倒是抽冷子占了个便宜,外交部的贺司长平素酒量最好,只是两盅下肚就红脸,此时举起杯子喊道:“咳……酒桌上论什么辈分,自然是先干为敬啊!” 桌上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诸位军政两届的大佬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纷纷举杯祝贺陆盛结两姓之好,准新人恩爱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夷:emmm ,今天是我订婚没错吧!怎么感觉谁的戏都比我多? 第77章 半个人妇 如果成亲是嫁作人妇, 那么订婚以后大约就可以算作是半个人妇了。然而陆明夷对此几乎没什么感觉, 她依旧照常吃饭,睡觉, 去店里上班。 除了盛大的订婚典礼, 报上整版的报导,手指上足有六克拉的钻戒,并没有什么证据能显示,她已经与盛继唐订婚了。 当然,这是她以为的,大家对待她的态度是有明显区别的。其中以陆太太最甚, 在某些方便她似乎更严格了一些, 比如不再纵容陆明夷睡懒觉, 有事没事就唠叨着让她学些缝纫、厨艺之类的。但在某些方面又似乎宽松了许多,比如盛继唐来过来接她出去玩,陆太太连地点都不问, 直接就批准了。 “我妈现在对你是不是太放心了,万一你把我拉出去卖了怎么办?”明夷坐在副驾驶座上, 边把玩着上方垂挂的一枚小八卦镜, 一边抱怨道。 盛继唐实在很了解她,一下就戳破道:“以前你不是都嫌母亲管得多么, 如今给了你自由,你倒不自在了。再说了, 人贩子要卖个人哪有下这么大本钱的。” 这是还没过门,就开始嫌弃她花得多了?陆明夷转头就忘了两人不过是协议订婚的事, 挑眉道:“心疼啦?心疼就赶紧把你那点聘礼收回去,我们陆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也不至于占你这点便宜。” “退回聘礼?我看起来像那么傻的人么?”盛继唐很早就发现了,跟陆明夷在一起似乎从不缺乏有趣的事,只是这样开着车聊着天,时间就很容易地滑过去了。“那些东西虽是老头子留下来的,可轻易也到不了我手上。与其留给我叔叔和嫡母,还不如送你个人情。之前你母亲还偷偷给我看了一下嫁妆单子……” “什么?”这一下陆明夷可炸了,她的嫁妆是母亲一个人打理的,连大嫂也没让参与。“妈太偏心了,我自己也没看过,干嘛给你一个外人看?” 盛九装作凝神细思了一番:“大约是想告诉我,娶你是桩上算的买卖罢!我扫了一眼,还真是挺让人动心的,有房产,有店铺,还有苏州乡下的地。至于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连你父亲之前拿来考我的那个汉鼎都列在上头,我本以为该留给你大哥的。都说皇家重长子,民间怜幺儿,还真是有几分道理。” “爸妈一向最宠我……”只是听着他报出来的这些东西,明夷就可以想象母亲是怎样为自己殚精竭虑。都说天下父母心,前世大哥惨死,父亲垂危,母亲连床都起不来,却仍然尽所有的能力为自己置办了嫁妆。只希望莫家能庇护她,让幼女一世无忧。 “现在该轮到你心疼了吧?”盛继唐假意没看见她泛红的眼眶,继续以打趣的口吻道:“盛家虽说豪富,可我只是个傀儡,叔父活着的时候是不会轻易让我沾染家中的财政大权的,看来以后我得靠老婆养了!” 呸……谁是你老婆来着!明夷暗自啐了一口,伤感的情绪却是抛到九霄云外了:“你跟我哭穷也是无用,那些嫁妆别说实物,连单子我都没见着。话说你这辆车是怎么来的?不是说所有的钱都投到满庭芳了,看来私房还是不少。” 堂堂九爷,穿着阔绰,住着洋房,出门若叫不到黄包车就得步行,可像什么话。似眼下这辆福特,倒还勉强般配。 盛继唐笑道:“我就算有私房,也是牙齿上刮下来,能顶什么用。说来这车还得谢谢你才是,堂堂盛家少爷订亲,却要借部里的车,岂不是丢了盛总长的脸。我叔叔怕被同僚取笑,便赶着在洋行给我订了一辆。” “难怪了……”陆明夷心说怪道看着那么新,连车内的皮革味都没散尽,往窗外瞥了一眼道:“我们到底去哪里啊?满庭芳可不是这条路。” 为着订婚,她都好几天没去过店里了,之前订的新品也不知道到了没有。张领班虽说能干,却是个墨守陈规的,明夷不禁有些不放心。 她这些考量落在盛继唐眼中却不是什么大事了:“满庭芳就开在那边,跑不了,别说几日,就算你几个月不去也能维持。先前你订的玉兰香味的粉,还有海棠胭脂都已经到了。我已经让魏五去翰晴轩订了一幅花鸟,好做新的礼盒。”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礼盒?”陆明夷不禁奇怪,这个打算她只是在心里想过,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怎么他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都已经去搜罗盒子的图样了。 这有什么难的,盛继唐不免又笑了起来:“魏五跟我说,你前些日子把店里产品都盘点了一番,特意叫留下了烟灰眉笔与粉色唇膏,又订了两样新货。我猜你就是要合在一块卖,否则就该赶紧打折把库内清完才对,没有放着过期的道理。” “不愧是九爷,窥一斑而见全局。”只要是有真本事的人,明夷向来是敬服的,当即坦然承认道:“当初开店时只求色号齐全,却没有留意坊间妆容的趋势,所以浅色的系列都卖得不大好。不过马上就要开春了,想必也有人愿意尝试新鲜的东西。玉兰和海棠都是春天的花,闻到味道,看到颜色,就会有所联想。再加上浅色的眉毛和嘴唇,正好画个清新自然的妆容。” 盛继唐对妇人的妆容不大在行,不过经商向来是一通百通的,他想了想后道:“你这个主意不错,但戴什么花,梳什么头,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坊间的流行是不大受控的。既然要做,就要握住主动权。” 主动权三个字就如一道霹雳,猛然落在明夷的脑海中。这话说得再对不过了,所谓的潮流往往是知名人士带动起来的。 北周的大将军独孤信,因为急着打马入城,帽子歪在一边。因此第二天整个长安的百姓都歪带着帽子,还被称为“侧帽风流”。唐朝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出门游春。着胡服软靴,既有男子英气,又不失女儿家柔美,也被争先效仿。 这些例子,史不绝书。可见大部分人是不会管自身条件如何的,只要有个可圈可点的榜样站出来,多的是人追随。 陆明夷一下就兴奋了起来:“咱们开业时曾请过明星陈露露来做宣传,我听说她最近正在拍一部新电影。你说如果她在其中能画上一袭浅淡的春妆,对我的礼盒售卖是否会大有助益?” 听了这话,盛继唐不由愣了下,他的本意确实是想提醒明夷注意宣传的。但也只以为她会找明星拍上几张广告、画报之类,直接在电影中采取同类妆容,这个主意……很是可行啊! 他尚未及开口,陆明夷已经一路想了下去:“我听说那个电影拍的是女学生在毕业后走上社会,经历的爱情故事。既然是学生,自然形象要清纯可人。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未语人先笑,两腮泛桃花。这样清浅的妆容正是我想推出的,假如戏内能再加上她用满庭芳化妆品的镜头……” “别说了!”盛继唐本来目不斜视地看着车,听了这话后摇了摇头。 明夷还以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赶紧虚心求教:“我知道这有些异想天开,人家导演也许不会允许这样胡闹。就算真能拍出来,观众也不一定会留意,但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成不成呢,你的想法是怎样?”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盛继唐停下车,侧过头看着自己可爱的未婚妻。她尤在认真地点头:“自然,咱们是合伙人,有什么事应该商量着办。否则哪一天赔了本,你不得找我算账么!” 盛继唐直视着她的眼睛,看得明夷几乎有些发毛了,才叹息了一声:“我的想法是……陆明夷,你的确天生是经商的料!” “啊?”这个急转弯的幅度太大了些,闹得明夷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这是…在夸奖她么? 本来明夷还有些怀疑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可盛继唐的目光确实是无比认真的:“直接在电影中做广告,这样的事在国内尚没有先例。就算成功了,受众也仅限于那些看了这部电影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明夷不禁低下头思索起来。是啊,比起报纸和灯箱的宣传,看电影的人终究是少数,自己想的还是简单了些。 “但是,”盛继唐的话锋随即一转:声调也提高了几分“电影除了在剧院中放映,还会在各处贴上海报,这个范围就大了。更何况能看得起电影的,多是追求时髦又有闲钱的人。只要她们被带动起来,自然就会形成一股风尚。一传十,十传百,届时你的胭脂水粉何愁没有销路。” 想象着他描绘的场景,明夷的心不觉砰砰直跳:“你是说我这个主意可行么?” “自然可行,我回头就找人去联系陈露露和电影导演。若是运作得当,满庭芳说不准能一举成为沪上的名牌。”盛继唐唇角微勾,露出了一派尽在掌握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女主的抗议,我不得不给她与男主加戏了,不知道各位看官还满意不? 第78章 午饭在哪里 两人说到兴头上, 趁势又在车内好生讨论了一番细节。比如可以说服导演在不影响情节的情况下加入更多梳妆的镜头, 比如画眉,点唇等。样品一定要做得精美, 不必突出满庭芳的字样, 只要观众被包装吸引,自然会想法打听是哪家出品,届时又可再做一回宣传。 盛继唐一向承认,陆明夷是个好看的姑娘。但世间美貌的女子他见得多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一谈起生意经就像中了毒似的, 完全停不下来, 偏又那样的生机勃勃, 顾盼飞扬,叫人为之目眩。 眼看她都已经开始考虑开几家分店好了,盛继唐不得不暂时打断道:“别急, 我们先去吃饭,顺便把讲到的这些都写下来。” “好啊!”不说不觉得, 明夷还真有些饿了。往车窗外探头一看, 却看到一角熟悉的飞檐。“这不是白云观吗?” 是准备在这里请她吃午饭?陆明夷嘴角不禁抽了两下。不提还想不起来,她倒是真在这里用过一餐的, 还是跟身边这个男子一块吃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上瘾了? 盛继唐拔下车钥匙, 解释道:“我和陆心棠有约,想你在家也是无事, 就带你一起来转转。” 原来是约了陆天师……临下车前,明夷又瞄了一眼挡风玻璃前挂的那面八卦镜,怪道看着不像小摊上的货色,看来她的未婚夫和白云观的渊源还真不浅。 数月不曾光顾,白云观又变了一番模样。经乡绅耆老向政府请愿,为受灾的民众重修住房,如今已经初步建成。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既然有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原住在观内的灾民也就搬了回去。 而后殿几处被大火波及的殿阁已经修缮一新,重新敷粉上漆。唯有玉皇阁烧得最为惨烈,只是在外头暂时拦起一圈绳索,防止闲杂人等进入。明夷想起当日琉璃瓦鲜明夺目,壁画栩栩如生,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不由勾起了几分感慨。 带路的小道僮明德见她看得专注,特意解释道:“此处原也要修的,只是师祖说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变数自来无常。玉皇阁修了这许多年,却终究毁于雷火,想来也是冥冥中注定,人力不可违拗。众位师兄听了这话,只得暂时放下了。” 难怪陆天师备受推崇,光听这话确实有高人风范,陆明夷尚未来得及附和两句,盛继唐先笑了起来:“没钱就说没钱,非要扯出些云遮雾绕的话来遮羞,陆老道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话音方落,就听有人清歌慢吟道:“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若见着焦土朽木,不怜悯苍生困苦而只想到孔方兄,恐怕是一叶障目了。” 随着声音临近,一袭紫色道袍的陆心棠从殿旁现身,手持鹿尾拂尘,端的是仙风道骨。见到二人,先揖道:“红绳一牵千里,宿世因缘难逃。早闻二位喜结连理,老道尚未当面恭贺,实在是失礼。” 自从知道这位天师对自己的判词后,明夷就总有几分看他不透的感觉,赶紧还礼道:“天师太客气了,之前家父还提及您赠了一对如意同心结,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陆老爷交游广阔,这回爱女又是跟盛家订婚,送礼的差点把门槛踏破。但能得他重视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陆天师便在其中。那如意同心结是用朱红色和金色的丝线混合编成,下面坠着一块白玉云纹平安扣。不论价值几何,单这象征着夫妻和睦、同心同德的意头就极好,更别提是白云观所赠,被陆老爷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出家人没什么东西好送的,聊表心意而已。” 两人正客气着,盛继唐却很不客气地开了口:“陆老道,我们也算多年交情。你只给我岳丈送礼,却把我给漏了,是什么道理?” 这世上只有人家送礼的,哪里有自己要礼的。小道僮不曾见过有人对师祖这样说话,嘴不禁张得老大,明夷在一旁也深感颜面无光。 谁知陆心棠却不以为意:“陆老爷乃是我白云观的大施主,光是为了安置灾民前前后后就出了上千块,老道自然要有所回赠。盛公子刚才不是还在说老道缺钱么,那不如慷慨解囊一回,重修玉皇阁,再筑斗姆金身。这么桩大功德,别说送礼了,老道就是给盛公子在这观内立个长生禄位也无妨。” 重修玉皇阁?这可不光是有钱就能办到的。譬如墙上的壁画,又去哪里再找个痴心的,十年如一日亲手绘就呢? “长生禄位就算了,”盛继唐微微一笑,反唇相讥道:“你当年不是说我孤星入命,福寿不永么。我怕享不起这偌大的香火,反遭了横祸。” 陆天师掸了掸拂尘,一派悲天悯人:“盛公子这就说差了,此乃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要流芳百世的。斗姆元君必然庇佑盛氏一门子孙繁茂,公侯万代” 光看外表,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红尘神仙,斗起嘴来一个比一个溜。陆明夷都有些可怜明德了,如此上梁,能教出什么正直栋梁来。“要不然二位先叙谈着,我先去外头吃个饭。” “哎呀,是我怠慢贵客了!”陆天师回过神来,不免露出懊恼的神情。“明德,过斋可摆好了?” 小道僮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禀告师祖,早已经备妥了!” “那咱们就先去西厢!”说罢,也不知道是遮羞还是殷勤,陆天师一甩袖子就在前头带起路来。 “走罢!”盛继唐也伸手握住明夷,边低声道:“别理这老头,胡言乱语惯了,一开口就是哭穷。” 那与你倒是般配得很……陆明夷早就看出这两人关系不一般,有心把他的手甩掉吧,又觉得当着人(主要是明德)面不大好,终究还是忍下来了。 陆心棠的静室分东西两厢,东厢房是卧室,西厢房待客;非极亲近之人不得入,明德也只送到门口便止步。 陆明夷来过两次白云观,还是第一回进观主的屋子,好奇之心大作,盛九就拣房内有趣的物件一一分说给她听。 譬如案上的围棋,乃是和田玉磨就;一用白玉,一用墨玉,颜色天成。又譬如墙角的古琴,看着不起眼,却是唐代名琴九霄环佩,被无数乐家奉为仙品。再譬如架上的竹简,是南朝遗物,有《上清经》《灵宝经》《三皇文》等,皆是道家珍宝。总结起来一句话:老道士有钱着呢,千万别被他骗了。 陆明夷看了看正亲自铺排碗筷的陆天师,再看看一本正经的未婚夫,对于男人之间相爱相杀的友谊实在有些不可理解。 道观内纵使不禁吃荤,大鱼大肉的也不像样,故此陆天师今日备的这桌席皆是素食。双丝木耳,腐皮金针卷,什锦烤麸,素鹅都是观内有名的斋菜,更有一道素蟹粉,可谓是神形皆备。这是厨子的祖传秘方,从选料到工艺都是极考究的,就算与真的蟹粉放在一块都不逊色。明夷只尝了一筷子,就赞个不停。 陆天师深感面上有光,更是拿出了收藏已久的果酒给贵客斟上:“来来来,这是老道亲自酿的,尝尝味道如何?” 这酒已经有年头了,入口绵柔,回味隽永。盛继唐却照旧要讥讽两句:“酒是好酒,你再埋上四五十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喝就还我,废的什么话!”陆天师的仙风道骨一遇上盛九,就跟这佳酿入喉一般,顿时消失无踪了。 盛继唐才不管他,仗着手长一把就将整坛子给抢了过来:“怎么不喝,我来找你十次也不见得能诓出一壶来,我今天得喝个够本,喝到你心疼才行!” 一老一少围着个酒坛子吵了半天,一回头正撞上陆明夷玩味的目光,陆心棠不觉惭愧,讪讪道:“叫四小姐看笑话了!” “哪里!初见天师,只觉得如天人一般,如今却是跌入了凡尘,越发可亲起来。”明夷笑眯眯地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陆心棠老则老矣,却是老而弥辣,当即指向她身边的男子。盛继唐的酒量极佳,喝得再多只在眼角泛出一抹红晕,越发显得肤色如玉,光华不可逼视。“四小姐说的是我,还是他?” “二位难道不是一类人么?”陆明夷小酌一口,笑得更深了。尤其在装疯卖傻一节上,功力不相上下。 跟个糟老头子并列,盛九却是不大满意的:“我和陆老道可不一样。他已经跳出三届外了,我还在苦海里打滚呢!” 陆天师含笑捋须:“要说苦,世人皆苦,可渡你的人不是已经来了么?” 这句话一语双关得厉害,明夷心下不由一跳,再看向陆老道的时候难免就带了些迟疑:“我听说天师曾言,我的命星不在此处,敢问是何意?”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陆心棠笑看一对璧人,又满饮了一杯:“他是你的一,你也是他的一……”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陆神棍再度上线~ 第79章 夫妻齐心 陆老爷年轻时算是个标准的儒生, 祖上出过名臣, 又因为母亲偏心。便一心想着好好念书,谋个一官半职。后来年岁渐长, 又受了些磨砺, 名利心淡了不少,就好上了道。只是他好他的,明夷从来不掺和。这样的态度,一直保持到她重生之前。 上辈子明夷没有信仰,如今也很难说是当真信奉哪位尊神。不过是见庙就拜,见佛就参而已。但当陆天师看着她眼睛微笑时, 她却忽然升起了一种敬畏。 那是一双洞悉世事的眼, 看破而不说破。六合之内, 无所不有,既然她都可以从烈火中回到过去,那么有人能参破她的来历也不足为奇。《庄子.齐物论》中有梦蝶的故事, 她现在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呢? “在看什么?”盛继唐不知道从哪里转了出来, 一双修长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犹如逗猫棒一般。 神明活在云端,而凡人还得在红尘中打滚, 明夷结束胡思乱想,把注意力放回未婚夫身上:“你们说是去拿棋谱结果一去不回, 我就随便逛逛。”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世人多是平日不烧香, 事到临头许猪羊,指望着神明怎么眷顾呢!”盛继唐看着殿上那些拈香叩拜的红男绿女,眼中显出嘲讽。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有事没事在道观晃悠,可从他身上却看不到任何敬意。不管是对神,对道,还是对苍生。 明夷摇了摇头:“你不懂,听人许愿也是桩很有趣的事。你看,人间有层层官吏部委管着,仙界亦是职司分明。求姻缘的拜月下老人,求子嗣的跪慈航道人,看来我也该去财神殿拜一拜赵公明,好保佑满庭芳顾客盈门,财源广进。” 作为满庭芳一半的老板,明夷本以为盛九本应该表示满意,谁料他却道:“岳父大人要是知道了,想必会高兴。” 又被占了一回便宜,陆四小姐只觉得牙根都痒了起来:“虽说我们已经订了婚,不过你我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别没事就管别人的爹叫岳父,叫顺口了再改不回来就不大好了。” “行啊,既然你不喜欢,我仍旧叫世伯就是了。”盛继唐是什么人,一口就应了下来,表情纹丝不乱:“不过这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你父母只会以为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前改口罢了。” 正话反话都被他说尽了,明夷只剩下被气得颊生红霞,像是又喝了一坛子酒:“陆天师呢?” “他可忙得很,十方善信等着他答疑解惑,各路施主等着他拿金银消罪,更有病人等着他救命,能陪一顿饭就不错了。”盛继唐一路走到大殿前的台阶上,站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付之一炬的玉皇阁。 陆明夷站在他身边,向远处望去。尤记得在同样的位置,他们也说过一回话。彼时院中的银杏还是金黄色,如今已经抽出了嫩芽。才见过两面的男女,成了未婚夫妻。世事变化之快,竟至于斯。 “你把我带这里来,就为了听观主说几句不清不楚的话么?”陆明夷摸出怀表来,瞟了眼时间。如今这件东西可算是过了明路,能大大方方拿出来用了。 “那倒没有,”盛继唐很是坦白:“就是想起我订婚陆老道居然没送礼,所以不大自在,非来蹭上一餐饭不可。” 只是这样的坦诚明夷实在是欣赏不来,她原先对于春季礼盒的设想太单薄了些,只是想搭配冬季不太好销的产品卖出去。如今既然决定要上电影做宣传,礼盒就必须做得更有质感,叫人一见就舍不得放下。春天的妆容当有桃花之媚,柳丝之嫩,海棠之鲜妍,需得多找几个人来试妆。还要约陈露露和电影导演见面……算起来实在有忙不完的事情,哪里来的时间再陪这位公子东游西荡。 正待甩手告辞,却听盛继唐又说道:“对了,说到送礼,有桩事倒很有趣。” 他认为的有趣,明夷一向是持反对意见的,便取笑道:“怎么,难道是你家请的客人太吝啬,回头一盘点发现宴席亏了本不成。” 盛公子虽然口袋里没几个现银,却不是轻易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就算亏了也不是我的钱,要什么紧。是我在礼单里看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料想你会有些兴趣。” 熟人?陆明夷见他倒不像是故意戏弄自己的模样,只是既然是她的熟人,又怎么会去送盛家的礼呢! 莫不是魏五,不对,他当天可是做了傧相的。又或是杨次长?明夷在脑中将怀疑对象一个个排演过来,突然灵光一现:“柳生斌?” 她早该想到的,盛陆联姻乃是沪上的大事,沪北商会会长怎么可能毫无表示,却没想到他当真以这样的方式冒了出来,陆明夷的手不由攥紧了。 “我才起了个引子,你就猜出来了,难不成真是前世的冤孽?”盛继唐这句话说得半假半真,明夷却不打算当作一个玩笑。亲人惨死,陆家破败,她被陷害入群玉坊,最后死在烈火之中。她与那个幕后黑手的仇恨,可说是不共戴天的。 “既然是在礼单中看见的,那你可知道订婚宴那天他是人到礼到,还是只有礼人没到?”陆明夷情急之下,一把就抓住了未婚夫的胳膊。 盛继唐早知道她在查这个人,却没想到情绪起伏会这样大。眸中不禁滑过一丝讶意:“那天的宾客极多,有我叔叔的同僚,也有陆世伯的同行,更兼双方的亲朋好友。就算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恐怕也不可能全部记得住。你要是真想知道,可以让魏五去找小报的记者。那天华懋饭店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管是前门后门都埋伏了一堆相机,只要他曾经出现过,必会有痕迹留下。” 九爷不愧是九爷,思维既敏捷又缜密。明夷本来抓着他的胳膊,得了这样的好点子,兴奋地整个人抱了上去:“多谢!” 这一下轮到盛继唐懵了,他们两人不是没有过亲密接触,跳舞、共乘,比这更暧昧的动作有的是。但这是陆明夷头一次主动抱他,明明软玉温香在怀,盛九爷竟是头一次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幸而大呼小叫的明德从远处一路跑了来,打破了眼下的尴尬局面:“两位……有客来访!” “什么客人?”明夷赶紧放开手转头问道,她自己都是白云观的客人,怎么还会有人专程来这里找她呢。 怀中的温度陡失,盛九爷空落之余不禁开始思考起未婚妻对于柳会长的异常态度。从怀疑到定罪,她没费多少时间就咬定了凶手,并且几乎把忿恨化为实质。就算柳会长当真在幕后盘算着要害陆家,毕竟没有成功,陆明夷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了。 他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嘴上却没有闲着:“客人找的是我,还是陆小姐?” 明德得了吩咐就望这边跑,此时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是…是一位夫人,明惠师兄已经请她……在客堂捎待。” 夫人?陆明夷和盛继唐面面相觑了一下,不知道又是哪路冒出来的神仙。所幸这个谜题好解的很,明夷一只脚才迈进客堂,就认出了座上的艳装女子:“三姐……” 春天还没到,陆佳人已经换上了春装,一件桃红闪光缎的旗袍掐得腰身不盈一握,外头披着的米色开衫上用珠绣订着花朵与蝴蝶,足蹬一寸多的高跟鞋,真是位时髦女郎,难怪客堂里的女眷都偷偷往这里瞧了。 “明夷……”陆佳人本就有些不安的模样,见到妹子后立刻迎了出来,又朝未来妹婿点了点头。 盛继唐很是精明,见她总不开口便知道必是有些不好说的话了,当即问明惠:“可有单间么?” 这位盛公子在观内是常来常往的,一众子弟都知道他与观主的交情。陆小姐又是本观大施主的女儿,想要个单间还不容易。奉上茶,点上香,明惠领着三人到藏经阁楼下的静室落座后,就很识趣地告辞了。 院外芭蕉葱茏,内有薰笼内白烟袅袅,倒是个说话的地方。大家知根知底的,明夷也就不装模作样地喝茶寒暄了,劈头问道:“一路找到白云观来,连个使女都不带,想必是遇上了大麻烦,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就直说吧!” 虽然妹妹发了话,陆佳人却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一边偷偷瞟着盛继唐。盛公子固然魅力无远弗届,但痴迷和顾虑重重的眼神总分得出来。“既然你们姊妹有私房话说,我在这里想必有些不便,要不然先回避一下?” “不必,”明夷心说你又不是不了解莫家的那点破事,有什么好遮掩的,干脆道:“盛继唐现在是我的未婚夫,你有话大可以直说,实在不方便的话就恕我们不奉陪了!” 她还有生意要做,有计划待执行,有仇人要对付,哪一桩不比跟陆三小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来得重要。 所幸陆佳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明夷抬脚打算走人时,只听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四妹,你要帮我。如今我和孙晓倩,不是她死,就是我活!” 第80章 其利断金 每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打得过就撒泼, 打不过就下跪,这乃是二姨太的一贯作风, 没想到她的女儿倒是跟着学了个十成十。 明夷是不大乐意跪人的, 也不喜欢没事被人跪,直接就往旁边闪了一下避过去了。按照戏本子上的剧情,此时她应该连称不敢当,再把人搀扶起来才是。但明夷可不是崔莺莺,被红娘卖了还数钱,更不可能平白给人当枪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她死就是你活。你要杀人么?” 问这话时, 明夷还真想过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陆佳人虽然自私又爱慕虚荣, 胆子却不大,开口就要人性命,不是她的作风。 谁料她还真就点头了:“对, 我就是要那个贱/人去死!” 看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把孙晓倩放面前能生咬下块肉来, 陆明夷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又算什么呢?莫家桢接你回去时已经保证了, 马上把那女人送走,日后就算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抱到你面前碍眼, 是你自己同意的。我当初跟你说得清楚,莫家桢是什么人, 莫家是什么地方。你偏要嫁过去,如今忍不了, 不想着脱身也就罢了,还琢磨杀人。看来愚蠢真是种病,还是传染病!” 盛继唐难得听她对自家人说话这样刻薄,却是一针见血,如果陆佳人执意犯蠢谁也救不了她。 见三姐半天不回话,明夷只得耐着性子又道:“如今改朝换代了,就算上公堂也不用行跪礼。这里虽然僻静,难保没有人经过,到时大家都有损体面,先坐下吧!” 她自认态度虽不甚温婉也没发什么脾气,谁知不说还好,一说陆佳人竟毫无征兆地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回可不是在医院里头那种惹人怜爱的哭法了,只见她鼻头通红,大滴大滴的眼泪滚滚落下,哭得声都哽住了:“我…我现在……还顾得了什么体面,命都快没了…你要是不帮我,就等着通知姨娘…替我收尸罢!” 她这一句话抽抽噎噎地断了好几次,陆明夷还是听清楚了。再回头看陆佳人就不仅是伤心而已,那环抱的双臂确实透着恐惧。惊疑之下,下意识地看了盛继唐一眼,只见对方的眼中也带着一抹深思。 “什么死不死的,你先把话给说清楚了。”陆明夷虽然娇生惯养,力气还有一把,当即把她硬架到了藤椅上。 一接触到靠背,陆佳人就蜷成了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稳。看得明夷越发疑心起来,刚在客堂见到这个三姐时,只觉得她打扮得鲜艳夺目。此时眼泪把脂粉洗去,整个人顿显憔悴,一点血色没有,眼下还挂着老大的黛青。整个人如强弩之末,先前的光鲜倒像刻意的伪装。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竟像是几天没睡觉了,莫家大费周折把儿媳接回去就是为了虐待不成,翠翘呢?” 这一回明夷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听到贴身使女的名字陆佳人明显抖了一下,精心保养的指甲卡在椅背上险些折断。 一上来就嚷着要把人家给治死,转头又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陆明夷是实在没心情跟三姐玩猜猜猜的把戏了:“要不好好就说话,不然我就帮你叫辆黄包车,随你爱上哪去都行。” 陆佳人也算领教过妹子的手段,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自己如今的处境,惟有她能帮上忙了,赶紧开口道:“翠翘……她病了,不,她是中了毒!” “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连这两者都分不清楚的医生你还敢请?”陆明夷觉得眼下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翠翘好好地怎么会中毒,必然是被人害了,难不成就是被孙晓倩算计的?如果是,莫家竟敢袖手旁观,难不成已经结成了一伙么。 明夷心中的疑问极多,偏生陆佳人平时看着厉害,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说不了两句眼泪又落下来了:“她都是替我在受过……那天家桢接了我回去,第二天就叫那粉头收拾了东西搬出去,我满以为除了这个祸害,从此就天下太平了,谁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一边抹着泪,陆佳人开始了她的讲述:“那天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头晕想睡。厨房送了晚银耳桃胶来,我就让翠翘吃了。结果第二天翠翘就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的,莫家找了大夫,说是吃坏了肚子。” “然后呢?”陆明夷的性子其实很急,凡事顶好当场就有个结果,可是看陆佳人眼泪汪汪的,怕多训两句就把她吓回去了,只得强捱着。 “翠翘这一躺下,就没起来过,家祯说怕她得了传染病要移出去,我没有同意。可是药一碗碗灌下去,总也不见好。我本来想给她换个大夫,可是为了这个丫头我跟家祯闹了好几次脾气,就暂时搁下了。婆婆给我又挑了个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嫁了人后染上了碎嘴的毛病,陆佳人说了半天完全没有重点,听得陆明夷头都快晕了,直接啪地一拍桌子:“住口!” 陆佳人被她的气势一震,眼神怯生生的,若来个不知情只怕以为她刑讯逼供呢,明夷缓了缓语气:“这样吧,我问你答,行吗?” “好……”陆佳人本来硬撑出来的气势已经完全不见了,活脱脱是个没有见识的柔弱妇人。明夷知道这里头是有演戏成分的,她这个三姐惯会装可怜,如今也不过是想尽可能博取自己的同情好替她做主。 但没关系,她对那个孙晓倩到底闹什么玄虚也很感兴趣,大家彼此利用,互不吃亏。“你怎么发现翠翘中毒的?” 陆佳人的眼神躲闪着,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无意中发现有人往她的药里放东西……我也不敢张扬,在家里连口水都不敢喝!” 短短一句话,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事。明夷从不认为三姐是只纯良的小白兔,她自小争强好胜,又有二姨太这么一个军师,论起后宅的手腕比自己可强多了。“好吧,有人给翠翘下了毒,疑似也想毒害你。那你怎么不告诉莫家的人,怎么不把翠翘送到医院去,怎么不找警察厅?” “我不敢啊!”这回陆佳人眼中闪过的恐惧是真实的,她一把攥紧了妹妹的手:“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半夜醒过来,发现她就站在我床头冷笑,手里还有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我吓得尖叫起来……家祯也醒了,问我出了什么事。可是…可是刚才还站在床头的孙晓倩,她就这么消失了,跟烟雾一样,她肯定会妖法!四妹,只有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我才能得救……” 陆明夷替陆佳人叫好了车,一路送她出了门。再转回来时,盛继唐正在小院中喝茶,也不知道差遣了谁,给他拿了整套的茶具摆在芭蕉树旁的石桌上。 阳光斜斜照下来,公子容颜如玉,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叫人无端想起那些旧诗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回来了,你哥哥总说你国文不好,其实功底还不弱!”盛继唐一字排开两个白釉瓷盅,浅浅地斟上了七分。 “怪不得都说美色误国……”来回跑了一趟,陆明夷正口渴,扬起脖子先干了一杯,那份豪爽跟喝酒差不多。 泡了半天的茶被抢走了,盛继唐也不生气,只是将空杯子拿回来重新满上,边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明夷总不好说忽然被他惊艳了一下,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顾左右而言它:“陆佳人的事你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我跟她又不熟悉。”盛公子一边呷了口茶,边道:“不过,能半夜发梦见到有人来索命,这不太像是孙晓倩杀人未遂……” “像是陆佳人害人不成,心里有鬼是吧!挺简单的一个故事,说得颠颠倒倒,圆都圆不起来。”陆明夷直接替他说完了,她又不傻,三言两句就被唬弄住了。 “我猜翠翘中毒是真,莫家那个医生是孙晓倩的人,这点不难办到。不过极有可能是我那个好姐姐先动的手,这是报复,也是警告。陆佳人其实挺敢作敢为的,当初她一心想嫁莫家桢,我出主意做局,她毫不犹豫就上了。可有一条,她手上没沾过血,真遇上狠角色就不够看了。” “说得有模有样,你手上沾过血么?”盛继唐带着几分戏谑,又喝了一口茶。 陆明夷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用过的瓷杯,劈手就要抢回来:“你管我,干嘛用我的杯子……” 她的手自然没有九爷快,杯子没抢到,手反而被握个正着。“别动,你那个三姐看着是弱质女流,风一吹就倒,手劲却不小。” 明夷顺着他握住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道红印,大约是刚才陆佳人惊惧之下捏的。 作者有话要说: 自我加戏的时间又到了~ 第81章 顺水推船 “我不是都说了, 她也就是个纸老虎。架子勉强能吓人, 起一阵大风自己就先散架了。”明夷没好气道。 她的皮肤白,那道印子便显得格外碍眼, 盛继唐又盯着看了好半晌才放开:“回去擦点药油, 明天该青了。” 换了上辈子,明夷但凡磕到一星半点,必然叫得比谁都响亮。可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就算折胳膊断腿也未必能叫她上心了,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知道了,啰嗦……还是说说我三姐, 这件事要怎么办?” 早在这两姐妹说话的时候, 盛继唐就已经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你一直怀疑就是柳会长暗中下手要害陆家, 对吧?” “是……” “那眼下就是个好机会,”九爷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柳字,又往下划了几条线分别连着刺客, 赌徒,医生。“刺杀你大哥的人已经找到了, 据他说指示者是个女人, 魏五给他看了孙晓倩的相片,对方默认了。设局陷害孙得胜的是一个常年混迹赌场的泼皮, 在销声匿迹前曾多次出入孙干娘家。还有莫家请的医生,这个人似乎是孙晓倩和柳会长之间传信的, 所以线索可以并作一处。” 三条线都汇集到一个孙字,盛继唐在下面特意多划了一横:“虽然不知道孙晓倩与柳会长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两人之间绝不简单。孙晓倩做了这么多事,至少应该是个心腹。既然一时查不到柳生滨为什么对付陆家,那就先拿下孙晓倩。” 明夷一手撑着下巴,盯着那个孙字看了半天:“好,让魏五点齐人手,先把她住的小公馆围了,莫家要怪罪只管找我好了!” “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么?”盛继唐却反问道,露出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你只要带着姜医师去一趟莫家,罪名都是现成的:谋害主母。” 对阿!明夷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回过味来:“那你呢,如今也算是陆家的半个姑爷了,不出点力么?” “听凭夫人驱策……”盛九爷的指尖摩挲了一下杯口,欣然应承道。 陆太太最近的心情非常好,原本最让她操心的小女儿终于有了归宿,眼看儿女都成家立业,半生的操劳也有了结果。婆母虽然横挑鼻子竖挑眼,但过不了两天就要回北平,当真是没有半分不高兴的理由。 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你觉得一切顺遂时,就要冒出点事情来给你添堵。陆太太诚心诚意感谢完菩萨,却被二姨太堵在小佛堂门口时,就是这样的心情。 “求太太慈悲,救救我那苦命的女儿!”二姨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死扯着陆太太的衣摆不放。 梅姨娘陪着太太礼佛也有段时日了,正提到有个远房侄子要来上海找工作,想在银行谋个职位。却被二姨太打断了,简直气得要发昏:“二姐,你别怪妹妹说话直。二小姐的命已经够苦了,你再一天天地作下去,是准备把母女情份都断光么?” 有了梅姨娘打前阵,陆太太也不方便责备过甚,只是淡淡地道:“蜡梅,老爷早就发了话,不允许旁人再插手宜人的婚事,否则就要赶出门去。当时你也在,听得清清楚楚。老夫人是老爷的亲娘,尚且不敢违拗,你就算来求我也是没用,不如多拜拜佛,让菩萨保佑宜人能有个好姻缘吧!” “就是,都说心诚则灵,我正跟太太商量要去龙华寺参加法会,二姐不如一块来吧!” 也是合该二姨太倒霉,还没怎么说话,便被梅姨娘抢白了一通,恨不得把她毒哑了才好,只是在太太面前还得装个可怜样,凄凄哀哀地哭诉道:“太太误会我了,二小姐的婚事全凭老爷做主,我怎么敢多话,是三小姐……” “佳人又怎么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陆太太就头痛。这才嫁出去多久,便闹了数不清的事故,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狠狠心把她送去乡下才对。 二姨太对陆佳人当真是一片慈母情怀,在家时帮她争嫁妆,出嫁后替她争面子,时不时就要派翠娥过去看看女儿的情况。谁知今早却传来了个坏消息,说是女儿和陪嫁丫鬟翠翘都病倒了,莫家请的大夫不济事,眼看就要不中用了。 这可把二姨太急坏了,着急忙慌地来找太太:“三小姐年纪轻轻,翠翘那丫头更是身健体壮。哪里说病就一起病了,分明就是莫家想要害死三小姐霸占嫁妆。这样狠毒的用心,咱们不能不防啊!” 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陆太太不由迟疑起来。梅姨娘一边挥动着块绉纱手绢,一边闲闲道:“那也未必,如今正是冬春交替的时候,疫病多发。前段时间,四小姐不还得了感冒么,厨房的黄妈也因为伤风回家休息了几天。说来四小姐总比三小姐年轻,黄妈也比翠翘健壮。可见这生病也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不过是凑巧而已。” 二姨太气得一骨碌站起来,指着梅姨娘的鼻子就骂:“合该下拔舌地狱的贱/妇,就你一个人长了嘴是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就这样恨毒了我。你要治死我就算了,可你想害我女儿,就别怪我跟你拼了!” 说罢,真个上手撕打起来。梅姨娘没料到二姨太说动手就动手,先挨了两巴掌,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红印。但能在舞厅讨生活,梅姨娘也不是白给的,一反手就揪住了二姨太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去。 两人你抓我的脸,我就踹你肚子。梅姨娘胜在年轻,二姨太胜在经验丰富,堪堪打了个平手,把金香、翠娥等一干下人都给看得目瞪口呆,都忘记了应该上去劝架。 陆太太一个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就开始气得发抖:“像什么样子,快把她们拉开!” 周遭伺候的丫鬟、老妈子们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拉的拉,劝的劝,硬是把两位姨太太给分了开来。只见头发乱了,衣裳的扣也开了,脸上手上都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实在叫人不忍卒睹。 陆明夷就是在这个当头晃过来的,还没进门呢就吓了一跳。小佛堂与花厅之间的过道不算窄,足可让两个人并肩。可架不住太太和两位姨太太,还有服侍的人都挤在一块,俨然水泼不进的架势。 “好大的阵仗啊,两位姨娘是准备闹家庭革命么?”明夷打量了一眼惨烈的现场,啧啧有声。 陆太太早被金香搀扶着挪到了外头的椅子上,用热毛巾按着额头,看都不看周围一眼:“来人,把两位姨太都押回房间,各抄五十遍金刚经,不抄完不许出门!” 梅姨娘终究有心计一些,知道此时再梗着脖子就是找死了,赶紧低头认错道:“太太罚得对,今天都是泱泱的错,这就回去好好反省。” 放在平时,二姨太也就服软了。可她是为着女儿来的,眼看事没办成,还平白得罪了太太。她不识字,五十遍金刚经对于她而言不啻是天书,可她要是被关起来,佳人怎么办? 想到女儿的处境,二姨太当即横下一颗心,手脚并用朝着陆太太脚边爬去:“太太,您怎么罚我都没关系,但求您去看看三小姐。莫家如今是要宠妾灭妻,她也是在您膝下长大的,您千万要救她一救啊!太太……” 就算陆太太再是个心软的,被二姨太这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吵得头疼欲裂,正准备叫老妈子把她强行拖下去,陆明夷发话了:“三姐怎么了?” 这一声倒是正好提醒了二姨太,四小姐向来都是太太的心头肉,如今快要嫁去盛府,身份更是水涨船高。若是能得她求情,岂不比傻缠着太太管用。“四小姐,您可得救救三小姐啊!你们是一处长大的姐妹,就算有千日不好,总有一日好的时候。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外人作践死她呀!” 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二姨太,明夷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让她掺和这件事的。然而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她只得咬着牙把二姨太给扶起来,好声好气道:“二姨娘别急,有话慢慢讲……” 这是愿意替三小姐做主的意思吗?二姨太顿时又惊又喜,险些一下又滑倒在地,顾不得自己满头乱发的狼狈模样,直管抓着明夷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那个啰嗦和夸张劲让明夷几次想打断,看在自己计划的份上终于还是忍了下来。陆太太气得直敲桌子:“就为了你这点疑心暗鬼,把我这清净地方搞得一团乱,还不知道悔过?” 眼看局面又要陷入教训加求饶的怪圈,明夷赶紧把预定的台词给说了出来:“妈,姨娘也是一片爱女之心,要不……我去瞧瞧?” 第82章 我认栽 孙晓倩被绑起来的时候, 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们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好大的胆子!” “民宅倒是民宅, 只可惜这宅子是姓莫的, 孙姑娘未必能做主吧!”看着一路被被拖下床的孙氏,明夷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一路打量着,莫家桢对这个姘头其实有几分真心。这处房子虽说小一些,也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一间车库。房内一水的西洋家具,玻璃柜中是威士忌和雪茄, 床上是羽毛的软枕, 论起奢华来一点不比偌大的陆宅差。 此间还有一个老妈子并一个小丫鬟, 进门时就让明夷发话看管了起来。正是午睡的当口,穿着水红色夹袄的孙晓倩正高卧,脑后的如意髻压得有些蓬乱。不料顷刻间风云变色, 闯进来许多脸上蒙着黑布的男人,二话不说就动手绑人, 这才出现了打头的那一幕。 “不对, 一时忘记你已经不是堂子里的姑娘了,如今正经该叫你孙姨娘才是。”明夷想了想, 颇为懊恼于自己的失言,赶紧修正了一下。 那些男人的手法娴熟, 三两下就将孙晓倩的双手和脚攒在一块,在后背绑了个猪蹄扣。这种结通常是屠户捆猪用的, 越拽越紧。孙晓倩眼见来人手法这等老道,心已经凉了一半,硬撑着道:“诸位大哥,我的首饰都在梳妆台那个牡丹漆盒里,若是不够,床底下的箱子里还有几十块大洋。求你们别伤我,我已经有了身子。你们要什么,我都会设法办到的。” 明夷微微颌首,若真是打家劫舍的,遇上这等楚楚可怜的女子,只怕也会留几分情面。“孙姨娘,不管是装傻还是扮可怜,都得找对人。你觉得在我面前使这一招真的管用吗?还是,只不过想拖延时间,看有没有人来救你?” 被击中心中所想的孙晓倩打了个哆嗦:“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旁的也就算了,唯有这句话陆明夷是万万不能同意的。她从地上拣起一把倒下的欧式靠背椅子,拍了拍灰往上一坐,冷笑道:“往日有没有怨,你说了不算,近日有没有仇,你自己心里更是清楚得很。孙姨娘,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何必装出这副无辜的样子来。莫家桢也不在这里,你装得再可怜,他也看不见,不如省点力气罢!” 陆明夷今天穿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从孙晓倩跪着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裙摆上的珠绣。那是用太湖产的米珠,打了洞,再用捻金线钉上的。光这件衣服,也不知道能抵得平常人家几日的吃穿用度。 是啊,她当然是认得她的。孙晓倩抬起头,看着那张明艳面孔,唇角带着梨涡,那样无忧无虑。所谓的天之娇女,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可惜啊,为什么不是她嫁入莫家,却是她那个愚蠢的庶姐,否则这张面孔还能如今天这般明媚飞扬吗? “看您的装束也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却为什么要来为难我这苦命人。我自幼父母双亡,大伯看我是个女孩,怕我吃闲饭,就把我卖进了堂子。我虽然做这贱业,却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求求您,高抬贵手……”孙晓倩才说了几句,眼泪就成串成串地往下落。再加上她是初孕,脸上不免带出几分蜡黄的病像,煞是惹人怜惜。 这样的场面,前世陆明夷也不知道见过几次。但凡是莫家桢在场,她举手投足总像受了欺负似的,还时不时拿敬畏的眼神看自己。偏生自己那时候蠢,因为看不惯她,也没个好声气,结果一大家子都觉得她是受了自己的亏。自己在病中,孙晓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端了些冷茶冷饭来,众人还一股脑称赞贤良。 凡此种种,简直不胜枚举,想起当年受她的“照顾”,陆明夷就有种冲动,恨不得当场剥了孙晓倩的皮才好。可眼见脚尖已经快要踢到她的肚子,临阵又狠狠收住了。如今的陆明夷已经不是当场那个傻愣愣的大小姐,眼下不是算旧账的时候,还是先抓住柳生滨的把柄要紧。 孙晓倩边哭边悄悄打量着明夷的脸色,有一个瞬间,对面这个女子的眼神可怕到令人脊骨发凉,可最终还是缓和了下来。这种变化并没有叫她心安,反叫她的心越发高高吊了起来。她与陆明夷素未谋面,就算她算计了陆佳人,何至于招来这样的恨意。难道她知道这一切原本针对的是她?孙晓倩不敢再往下想,连眼泪一时也流不下去了。 没想到这份识趣却让陆明夷赞赏不已:“这就对了,哭什么呢?如果卖惨有用,四马路的姑娘们早就该过上人人称羡的日子了。你既然执意装傻,我也不勉强你。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陆明夷,是你家主母的妹妹。” “四小姐……”孙晓倩马上顺着杆子喊了一声,头深深低了下去,呈现出一种柔顺谦卑的状态。 “对陆家的情况了解得挺清楚,还知道我行四。”明夷冷笑了两声:“也好,死也需死个明白才对。本来处置妾侍是主母的责任。但我姐姐至今被你害得卧病在床,也只能由娘家人代为出头了。我且问你,你买凶毒杀主母,可认罪么?” 这可是谋杀罪啊,岂能是随便认的,孙晓倩惊得一下就抬起了头:“冤枉啊!我自知身份卑微,自从进了莫家门,一向循规蹈矩。虽然主母不喜,把我赶出了门,也不敢有任何怨怼,只想生下孩子安分度人而已。若是不信,大可以问下人,我自从搬进这里连大门也不曾出过。” “你不必急着喊冤,那个厨子已经被扣了,他供出是你花钱指使在我姐姐和翠翘的食物中动手脚。还有替翠翘看诊的大夫,故意在汤药中加了一味十八反的药材,让她的病情加重。虽说人还没抓到,但谅他也跑不出上海。” 明夷每说一句,就见孙晓倩的脸更白一分,她有些轻佻地勾起后者的下巴,很是可惜道:“至于你么,莫家伯母已经同意交给我处置。” 陆明夷的十指纤纤,就跟水葱一样。可抵在下巴上的感觉,却不啻于一柄利刃,孙晓倩强忍着异样的感觉:“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你放心,妻妾相争是家丑,闹去警局总是不明智的。”明夷的语气很轻快,可从那张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就有些叫人轻快不起来了:“如今只有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才是保全陆莫两家脸面最好的方法。还有什么遗言,尽快交代吧!” “你要杀我……”孙晓倩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女子,她还那么年轻,眉梢眼角隐隐透着几分孩子气,可一开口就要见血。 明夷的眼神很真诚,其中的遗憾一目了然:“我也不想这样,可你为什么要害人呢!举头三尺有神明,害了人的是躲不过报应的。” 这件事孙晓倩本来问心无愧,就算她动了手,也不过是对陆佳人的一点回敬。可陆明夷的话阴测测的,如一阵风直吹进了她心中,叫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战。“不不…是她先要害死我,害死我的孩子……” “那你是承认了谋害主母咯?”陆明夷很干脆地打断了她:“那就不算冤枉,要是没话交代,我们就走吧!” 说罢一挥手,就有个蒙面男人拿了口麻袋上前,打了个躬:“请小姐示下,是种荷花,还是种蘑菇?”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在孙晓倩耳中却是催命符。所谓的种荷花,就是要把她抛进浦江做水鬼,种蘑菇便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埋入土中做旱鬼。不管是哪种方法,都能让她消失得无声无息。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行!”眼看那个蒙面男子将要把麻袋往自己头上套,孙晓倩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救命啊!救命……有人要杀人了,救命……”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不差钱的好处了,陆明夷很是怜悯地看着那个脸部扭曲的女子:“我们都该谢谢姐夫,特意给你赁了这么一栋小楼。要是在石库门,左邻右舍挨那么近,还真不好下手。就种荷花吧,等她喊累了再上。” 吩咐完蒙面男子,明夷悠然站起,从玻璃柜中拿出威士忌和水晶高脚杯来,大有随时恭候的架势。 此时的孙晓倩是真慌了,她看得出来,这些人绝不是随便说说吓唬她的。是啊,一个出身卑微的烟花女子,又有谁会关心她的死活呢! “你们不能这样,滥用私刑是犯法的,陆家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何必为了我这样卑贱的女人伤了名誉!” “不打紧,没人会知道的!”明夷轻轻晃动着酒杯,眼看琥珀色的液体折射出迷人的光泽,随口安慰她道。 “那我的丫鬟和老妈子……” 还没听完,明夷就笑开了:“你觉得,她们会为你去击鼓鸣冤?别傻了!” 已经被逼到死角的孙晓倩看着那个品酒的女子,犹如看着一个地狱归来的饿鬼。她的眼中充斥着血丝,嘴角也被自己咬破了,整个口腔弥漫着腥味。 就在陆明夷再次吩咐套麻袋前,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终于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莫家桢的,你若是杀了我,孩子的父亲绝不会放过你……” “哦?”明夷不着痕迹地与对面的蒙面男子对视了一眼,问道:“那个人是谁?” 第83章 借刀杀人 虽然对莫家没有什么好感, 但明夷也得承认莫老爷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不仅白手起家创建了偌大的百货公司, 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按照常理说,在河边走的总有湿鞋的日子, 朋友交多了也难免遇上黑心的。可偏偏莫老爷的这些朋友都是些仗义人, 在他去世后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帮了孤儿寡母不少忙,让家和百货得以支撑到现在。 从短期看这当然算是好事,莫老爷的遗泽总算庇护了妻儿衣食无忧。但从长远看这也算不得什么好事,针不扎在身上是不会疼的。莫家桢之所以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与周边亲友怜他年幼失父, 多有纵容是大有关系的。 但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人也非全无好处, 至少莫家桢的脾气还不错, 就算一时生气,也不过半天就丢开手了。他生得年轻又漂亮,只要口袋里有钱, 哪里找不到乐子可以消遣呢! 可这一回,莫家桢实在是快要气疯了。客厅里, 能砸的不能砸的, 几乎被他砸了个精光。管家每听一声脆响,眉心就跳一下, 如今的莫家家底也不算厚了,哪里能这样糟蹋。莫太太却一味心疼儿子, 只管说:“要拿什么东西出气都随你,千万别伤了自己。我只得你这一点骨血, 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去靠哪一个!” 莫家桢的眼睛都砸红了,双手高高举起一个半人高的彩釉仕女瓶。听了母亲的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重重地顿在了地上。瓶子骨碌碌地滚到沙发脚下,老管家赶紧抱走,留她们母子俩说话。 “妈,我气不过……”莫家桢真地快要气疯了:“从来只有女人求着我巴着我,只有晓倩,我是真心喜欢她。我替她赎身,为了她不惜把佳人给得罪了。这次明夷上门来闹的时候,我还想不过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有什么要紧的。可她…她居然敢给我带绿帽子……” 还不仅是绿帽子,甚至差点就让他当了便宜爹,这口气叫他怎么能咽得下去。 莫太太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脖子上爆起的青筋,一把揽入怀里就开始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古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怪不得你,都怪那只狐狸精。她就是要搅得我们家破人亡才得意,你可千万不能中了她的计啊!” 母亲这一哭,莫家桢不由也是一阵悲从中来,想到自己一腔痴情付与流水已经够惨了。如今这桩丢脸的事还被陆明夷知道了,岳丈一家还不知要怎么看低自己,嘲笑自己,登时坐不住了。 “妈,眼下不是落泪的时候。那个贱人不仅骗了我们,还想害死佳人主仆。如今明夷虽然退了一步,把人暂时交给了我们。到底是因为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孩,不好大包大揽。岳丈和岳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惟有佳人的姨娘,那就是个破落户。万一她闹起来,非要跟佳人跟我离婚怎么办?” 莫太太一听也慌了神,如今陆佳人可是一张护身符,要真断了这门亲戚,下一季度的银行贷款怎么办。“真会如此吗?可是佳人是我莫家的媳妇,整个上海滩都知道。真要跟你离婚,岂不是白白被人笑话,亲家也是疼爱女儿的,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这一点上,风流浪子莫家桢倒比母亲拎得清:“都知道离婚丢人,可前朝还有过不下去和离的,更别说如今了。我那个岳丈又一向清高,欣赏读书种子。我是您儿子,在您眼中自然千好万好。可真要按照岳父大人选婿的眼光,我还不如那个穷教书的卫明夫呢!”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莫太太当即不安起来。当初因为孙晓倩怀了孕,她也曾一度被孙子冲昏了头,但冷静下来还是选正牌儿媳。更别说现在知道这个女人还跟别人暗通款曲,孩子根本不是自家的。 “如今处置那个贱/人容易,可安抚亲家就难了……”莫太太在不犯糊涂的时候,也是个精明的主妇。若换成自家女儿被个不守妇道的妾陷害,不闹对方一个人仰马翻才怪。 她正绞尽脑汁,莫家桢又在一旁捶胸顿足起来:“那柳生斌儿子也曾会过一面,一幅道貌岸然的长者模样,没曾想暗地里如此龌龊,偷了我的人,还想把儿子嫁祸给我。亏得老天有眼被揭发出来了,此仇不报我绝不甘心。” 这话提醒了莫太太,陡然间竟想出了一条妙计:“对啊!我说姓孙的一个小女子哪里来的那么大胆,皆是背后有人怂恿教唆的缘故。柳生斌是沪北商会会长,要什么女人没有。他这分明使的离间计,要我们与陆家反目,他好从中得利!” 言之凿凿,把莫家桢都给吓了一跳:“妈,这是从哪里说起,好端端地柳生斌离间我们做甚?他是做面粉和纺织的,咱家开百货,都没有竞争关系啊!” “你这个傻孩子,哪里晓得人心险恶。”莫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点着他的额角:“柳家眼下虽不做百货生意,可难保他哪一天做了呢?上海滩就这么大,他要想下水,就得把原来的卖家挤走。我们的资金周转如今全仗你岳家,只是两家翻了脸,不消多大功夫就除去一个现成对手,岂不便宜?” 一说到经商之道,莫家桢那颗漂亮脑袋就全搅成了糨糊。他一方面觉得母亲有理,一方面还是觉得牵强,只是呆呆地发怔。 关键时刻,还是莫太太有魄力,霍地站了起来:“你且在家照看佳人,我就带上那贱/人去柳会长府上。我要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对付我们家,我们是怎样对不起他了!” 她老人家说干就干,真个让管家去喊人,又叫绑了孙晓倩压在车里。倒是莫家桢的性子软弱,气头上什么话都敢说,真要动刀动枪时不免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妈,这样一来事情不就闹大了,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糊涂东西!我还不是为了你。”眼看儿子犹豫不决地一路跟到门厅,莫太太长叹了口气,拉着他附耳说道:“我这一闹你面子上固然不好看,可男儿行走在世上,哪里能只顾脸面呢!你瞧这些大户人家,哪家没出过几桩逃妾的新闻。你就豁出去被人笑话两日,可对亲家那边却有了交代,咱们家的产业也能保住了。你说,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 若要叫莫家桢说,当然是两样都重要。没了面子,叫他在外头还怎么跟人家交际。不管是去四马路喝花酒,还是去舞厅,总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可要是没了家业,他这个莫家大少就彻底垮了,休想叫人再正眼相看。思来想去,只得咬咬牙应了:“妈你要当心,那姓柳颇有势力,小心吃了他的亏。” “不怕!”莫太太也是人老成精的,怎么能轻易在阳沟里翻船。“我又不进他的门,只在外头叫骂他还能叫巡捕抓我么。再去厨房找些番茄烂菜叶来,我今天非得叫他知道我莫家的厉害不可。” 这边厢莫太太刚领着一堆下人,捆着孙晓倩浩浩荡荡地出了门。早就耳报神给明夷送去了信,正在街角茶楼喝茶的陆四小姐顿时来了精神:“真的?可看清楚了,真是往吉祥街去的吗?” “这怎么能看错呢,那莫太太带了不少人,自家车坐不下,又去车行叫了一辆。小的在旁边听得真真的,就是去吉祥街二十九号!”穿着灰色短打褂的男子毕恭毕敬地向明夷禀报道。 “莫太太这一出祸水东引使得不错啊,果然一涉及儿子,她的脑筋立刻就变得好使了。”明夷笑着抓了一把大洋给了那个男子:“拿去买双鞋穿吧!” 她出手一向大方,这些钱别说买一双鞋,三双都够了,男子喜不自胜地打了个千退了下去。 盛九爷早就取下了黑色的蒙面巾,俨然又是一位贵公子。他一边品着茗,悠哉游哉地挟了块眉毛酥进嘴里:“我以前一直看不上莫家桢,不过帽子都绿了还能强忍着不出头,还真是好修养。” “他哪是有修养啊,分明就是胆小!”提起这个“前夫”,陆明夷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比旁人高明。其实眼高手低,干什么都是半吊子。别说是一个小妾给他戴了绿帽子,就算陆佳人跟别人跑了,他顶多也就是气一阵子,然后就采取放任主义了。否则他也是念过大学的人,智力又没缺陷,怎么能到这个岁数还一事无成呢!” 她这一番评价还真是切中了要害,盛继唐饶有兴致看着她:“每次提起莫家的人,你的感触似乎都很深呐!有什么仇什么怨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夷:对啊,前世的仇前世的怨啊!理直气壮.jpg 第84章 丢人显眼 盛公子的敏锐明夷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了, 但她开始逐渐明白, 只要自己不想提,对方也不一定要追根究底。于是, 她很是老练地把话给岔开了:“我看时间差不多, 咱们要不要去围观一下柳会长跟莫太太交锋的场景?” “你觉得谁会胜呢?”盛继唐从凭栏处往外望去,茶馆外头栽的两株桃花已经开了,一树艳丽,如云蒸霞蔚。有货郎正挑着针头线脑沿街叫卖,另有磨剪子的,修鞋的, 不一而足, 真是百业兴盛, 一派宁静祥和。然在看不到的地方,烽火已经燃起了。 明夷也顺着他的眼光望外瞧,带着一抹笑意:“兵家云, 狭路相逢勇者胜,又云, 哀兵必胜。莫太太如今既是勇者, 又是哀兵,结果不言而喻!” 话说得倒明白, 倘或不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就更显得公正严明了,盛继唐忍不住叹气:“所以, 你就单纯想看看柳会长是怎么倒霉的?” 有什么不行吗?这人都准备害她满门了,而且上辈子说不准已经害过了一回。她没打上门就算是厚道人, 只是看看笑话有什么不行的。“对呀,你陪不陪我?” “夫人有命,自然得作陪!”盛继唐又不是姓柳的亲戚,两厢对照自然要帮着未婚妻。往茶壶下压了张票子,就拉着明夷一块下楼奔赴吉祥街。 他俩到时正赶上热闹,此地毗邻豫园,住的多半是中产之家。柳家在这条街上算得有名有号有声望的,乍然听说被人围了大门。不消人通知,四舍邻里自发都凑了过来,直把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比起十数年后杨大小姐出嫁的场面还要壮观。 陆明夷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都有些懵,心悦臣服道:“莫太太可真有本事,云兰上回大闹会乐里时,也没引起这样轰动。毕竟姜是老的辣!” “跟紧了!”盛继唐见场面混乱,生怕出什么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往里挤去。他的身手不错,动作又灵活,一路护着明夷逼近了柳家的宅门外。 莫太太的年纪比起陆家夫妇都要年轻,今年刚过四十,算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的绫罗皮袄,戴着珍珠翡翠,一望而知是位富贵人家的太太。 门房见了这许多人,一丝也不敢怠慢,早早就禀了进去。不多时,就有一位管家样的人物出面做招待:“不知这位太太怎样称呼,我家老爷今日恰巧不在,还请赐一张片子,待我转告。” “不必了!”莫太太本就是来找碴的,如何客气得起来:“向来听闻柳会长的大名,人称及时雨。哪知道他不好好浇灌自己的一亩二分地,却跑去别人的地头乱施雨露。这样的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弄不明白,倒想当面讨教。” 管家被抢白了一通,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太太,您说的话实在让人费解,要不然先进门奉茶,待我家老爷回来可好?” 就是不在才好,先一盆污水泼上门,看你怎么洗得清!莫太太心里高兴,面上却死板着:“你说不在就不在了,别是心虚躲着我罢!” 柳会长交游广阔,管家待人接物也有一套,估摸着来者不善,当即也变了脸色:“我家老爷在上海滩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需要躲着你么?说起来你就这样闯上门来,又不肯通名传姓,实在可疑地很。要是再无理取闹,我可叫巡捕了!” 莫太太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哭天抹泪起来:“好哇……我早知道柳家势大,又一贯有好名声,我孤儿寡母就是挨了欺负也无处诉冤呐!” 自古以来,民众都是同情弱者的。虽然莫太太也戴了许多随扈,终究是个女人,便有好事者问道:“这位太太,柳老爷怎么对不住你了,说出来自有大伙替你评理!” 依着莫太太的年纪,许多人都免不了猜测是柳老爷的外室打上门了,这类阴私可是喝酒下饭的好调料,因此人不免越聚越多。及到莫太太一开口,实在跌破了众人的眼镜。 “诸位高邻,我们莫家虽不是什么世代官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幸遭了柳会长的算计,我实在气不过才找来的,谁知道他还躲着不肯见,真是丧尽天良啊!”莫太太装起可怜来一点也不比她的儿媳弱,边哭边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孙晓倩。 “大家请看,那就是柳会长包的粉头。真是好手段啊,把我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不顾儿媳妇也要接她进门。不仅从不立规矩,稍被指责两句都受不了。进门没多久就说怀孕了,哄得全家都把她当成祖宗。结果呢,她居然胆敢下毒谋害主母。亏得被识破了,我们要把她送官。她才招了,说是受了柳会长的指使,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柳会长的。” 说着说着,莫太太边淌眼泪边捶胸口:“家门不幸啊!我那苦命的儿媳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你们说说,我能不上门讨个公道吗?” 这一连串豪门密辛听得围观群众都是乍舌不已,又是太太又是小妾,又是下毒又是绿帽,随便挑出来都是报上连载小说的好材料。也不顾就在柳家大门口,纷纷讨论起来。 “哎哟,平时总听说柳会长造桥铺路,是个大善人。背地里竟然干出这样的事,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道貌岸然的人呐,私底下的龌龊事就越多,哪家豪门大户没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啊!” “可也不能光听一面之言就给人定罪了罢!” “你瞧那位太太,也是有来历的。人家谁都不冤枉,偏说柳会长,可见他也不干净。” 世人从来如此,就算清清白白一个人,到大家嘴里多嚼上几遍也就成了黑的。要不怎么有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成语呢! 管家眼看传得越来越离谱,忍不住跺着脚大骂:“哪里来的贱/人,这样败坏我家老爷的名声。随便弄来个女子,就敢红口白牙说是我家养的,有对证吗?明明是自个家里妻妾相争,居然硬是栽到旁人头上,好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姓柳?我看合该改姓黑。”莫太太虽说嫁入富贵人家,可娘家却没兄弟,一向靠她来支持门户,小小年纪就能与人骂街,自然不会轻易输阵:“春晓,赶紧把那贱/人的嘴松开,让她告诉大家,她与这家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使女一听,赶紧把孙晓倩嘴上塞着的毛巾取了下来。孙晓倩本来是个孕妇,又是吓又是绑,半天水米未见,先咳了个天昏地暗。 莫太太如今一看见她的脸就来气,连手都不想碰一下她,只恨恨道:“你自己说,你跟柳会长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她派人来祸害我们家的,是不是?” 一听到要对峙,众人未免又往前挤了一些,争先恐后地想看看这个祸害人的粉头是个什么模样。结果自然是令人失望的,孙晓倩不像红蔷明艳,也不及云兰娇媚,平时打扮一下也能称得上饶有风情。偏偏如今怀了孕,脸色不佳,腿也是肿肿的,整个一黄脸婆。哪里合乎人们平时对堂子里姑娘的认知呢! 只见她怯怯地抬起了头,看了看柳家的大门,又忍不住低头呕出一滩黄水来。叫人在厌恶之余,又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妈,求您了,您别逼我……” 莫太太听她这会儿居然还敢叫自己妈,隐隐还有几分反口的意思,实在怒不可遏:“好你个小贱/人,快见到靠山了,嘴硬了是吧!你快把我们家搅散了,还敢说是我逼你……” 望着柳府的大门,孙晓倩不禁打了个寒战。面对一味催逼自己的莫太太,她并不害怕,无非只有三板斧的能耐而已。只要庄医生还没被抓住,自己一口咬定是他们诬陷,又有什么证据能把她入罪呢! 孙晓倩拿定了主意,正想一口否认时,却不经意瞥见了人群中的那抹孔雀蓝,犹如遭遇了一记重拳。那位陆府的四小姐虽然最终把她交给了莫家,但她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到的杀意却是毫不作假的。她没有动手,只是不愿意,而非不能。 那种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感觉叫她喘不上气来,像麻绳一样缠上了她的脖子。孙晓倩失控地大喊起来:“黎叔,救我……他们会杀了我的。你快去禀告爷,快去!” 这不就是认罪了么,诸人一片哗然,都在念叨着缺德等等。虽说是个粉头,但毕竟怀着自己的骨肉,就这样送出去,已经够绝情了。还预谋着害人,简直骇人听闻!至于这么做有什么动机,什么好处,这是围观群众不愿细想的。他们只要大声谴丧心病狂的柳会长,便能彰显自己的正义,何乐而不为呢! 黎管家就算生了十只手,也堵不住悠悠诸口,只能一叠声地喊着:“快去请老爷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句话说什么来着,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85章 摩登佳人 且说那日柳会长事忙, 下人们往各处挂电话都找不见。等好不容易找到了人, 莫太太早就在大门上砸了无数坏鸡蛋烂菜蔬,耀武扬威地回去了。 这还不算, 第二日就有无数报纸发了文, 专一报道此事。如晶报这样的大社,主编与商界人物都熟,多赖他们包销广告。因此下笔还算轻的,只一块四方小稿,还隐去了姓名。小报可就了不得了,只恨不能把双方的祖宗八代挖出来, 写成连载小说才好。 据说笑舞台的主笔还连夜写了一出新戏, 名字就叫《柳会长赠绿帽记》, 编得有鼻子有眼,不日即将上演。 魏五一大早就派人出去买报纸,此时一份份散开摊在明夷和盛继唐面前的茶几上:“《晶报》, 《品报》,《中国新报》, 《奋报》, 还有《文汇》《新闻周刊》,市面上凡是登载了相关消息的报纸, 我都叫人买回来了。。” 虽然这个主意就是自己出的,但看着面前几十份报纸, 陆明夷仍是吃惊不小:“一气买通那么多家报馆,花了不少钱吧!” “没有没有, ”魏五在风门本就是做查柜,一听老板问帐就开始逐项打起了算盘:“我只让弟兄们找了几家大报社,一共花了一百多块!” 没曾想,陆明夷又吓了一跳:“那也太少了吧,就算请喝酒也喝不了两顿。你也别太俭省了,万事有我,才刚发了笔横财正愁没地方用呢!” 不用说,这笔横财说的是订婚收的礼。魏五忍不住瞄了一眼盛公子,额头上冒了两滴汗出来:“没事,真花不了多少钱。本来交代的就是字多字少不要紧,版面大小也不计较,哪怕是中缝呢!反正这类名人轶闻也不登大雅之堂。要紧的是一旦消息散出去了,那些小报肯定会跟进,他们才是主力!就靠这些妻妾争宠,私生子夺产之类的故事吸引人,只要有个引子,能发散出几十篇新闻来,且个个都不重样。” 听了魏五的介绍,陆明夷随手就拿起一张报纸来:“风尘女艳史一朝曝光,莫少爷怒砸风月场。这个标题也编得太离谱了,与实际情况一点也合不上。四马路真那么好砸,天天都有人砸上门,当那些帮闲都是白吃饭的?再说莫家桢有这本事么,别说真砸,他敢领人去站上一站,我就佩服他有血性。” “这篇取的标题叫痴情女子薄情汉,莫家后宅失火为哪般,还挺朗朗上口。”盛继唐也挑了一张来看:“以柳公之家宅之富,岂能无法为一青楼女子赎身,非不能实不愿尔。风月场内亦有痴情者,如杜十娘,李香君。忍心琵琶别抱,只为保全腹中骨肉。呜呼哉,岂是其一人之过乎!这么一写,孙晓倩倒成了个其情可悯的青楼奇女子。” 陆明夷一张张看过来,只有两家报纸写到了陆莫两家的姻亲关系,更直指柳会长所为是否别有用心。“这是我们雇的人写的吧?” “对,按您说的,真真假假,先造出舆论来再说!”魏五虽然照着做了,却有疑惑未解:“这法子好是好,只是光造舆论,没有实据也奈何不了柳会长,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不会的,”这回发话的却是盛继唐,只见他很是闲适地躺在沙发上,唇角仍带着一抹笑意。“这个声势不是给柳会长看的,只是给岳父大人提个醒。从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信业银行能开到现在,不光靠的是忠厚本份,你且看上回孙经理的事如何处理的就知道了。再说实据,就得看孙晓倩了。” 魏五先是恍然大悟,随后又露出忧色来:“我听说人暂时在莫家扣着,只是牵涉到下毒,恐怕接下来警务处会出面的。” “要的就是警务处出面才好。”盛继唐把手上的报纸随意往桌上一丢,好整以暇地环着手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刘胜斌如今的地位,打通关节保下一个女子自然是可以的。再不济使个金蝉脱壳,把人送去外地就是了。但要做到这些,毕竟是需要花费时间和金钱的,孙晓倩真有那么大的分量么?” 这是个好问题,陆明夷不禁陷入了沉思。前世的孙晓倩结果如何已经不可稽考,只知道她卷走了莫家所剩不多的财产,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因为如此,明夷不免将她认作是拆白党之流。但如今知道是有人要对付陆家,那么事情立刻就变得不同了。孙晓倩的存在是专为了打击她的,只是由于姊妹易嫁才变成了陆佳人。 陆明夷仔细想了想,才缓慢开口:“如果我是柳会长,我不会救孙晓倩的。如果她的作用仅仅是为了干掉陆佳人,就不必花费那么多心思铺垫。孙晓倩的任务应该是通过莫家和陆佳人,伺机对陆家造成破坏。所以这个下毒事件可能并不是柳生斌主使,而是孙晓倩自作主张。一枚棋子擅自行动,坏了下棋者的布局。最好的做法,就是把她去掉。” “你的意思是,柳生斌会杀人灭口?”魏五想了想,在工局部警务处杀一个人,还真比救一个人要来得简单。 盛继唐很欣赏地点了点头:“只要孙晓倩死了,很多事情就会就此掩埋,说不定还能把这盆脏水泼回来,就说是莫家不忿杀人。反正查无实据,怎么说都行。我们这回通过报纸制造舆论是占了一步先手,但等人家回过神来也可以依样画葫芦。招数不怕老,管用就行。” 魏五能混到如今这步也是心思灵敏之辈,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搓着手道:“对方想杀人,那我们就救人。退一万步说,哪怕对方没动手,咱们也可以造个杀手出来。孙晓倩现在已经如惊弓之鸟,如果发现自己的主子靠不住,就一定会另想出路。到时候她手上的证据自然……” “九爷高明!”魏五越想越觉得这是一条好计策,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陆明夷却不高兴了,这个点子是她先起的头,否则眼下这大好局面是哪里来的。“只有他高明?” 魏五一向最识时务,当即奉承道:“俗话说的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婚姻更是如此,必要旗鼓相当才好。我夸了九爷,您这位未婚妻脸上也有光啊!” 只这一句,说得盛继唐和陆明夷都笑了起来,一个道:“在满庭芳待了段日子果然有长进,至少说瞎话的本事是越发高明了。”另一个则说:“各方面安排都要抓紧,等着你的好消息。” 过了几日,好消息没等到,满庭芳先等来了一行俊男美女。 盛继唐是个行出必行的人,一面算计了柳生斌,自家店里的生意也没落下。陈露露的新电影名叫《摩登佳人》,由大导演方克执筒。他从前在纽约时拍过很多广告片,因此对于在电影内插入广告的想法很感兴趣,索性带着女主角一道上门拜访来了。 对于他们的到来,陆明夷是头一个表示欢迎的。不仅详细谈了关于广告的设想,介绍了产品,还自告奋勇替陈露露化了一个学生时代的妆容。 在学校时,要充分体现少女的青春活泼。就以接近肤色的粉打底,眉毛不能修得太规则,有毛茸茸的质感才好。重点放在腮红上,如蜜桃一般粉嫩,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再打上两条麻花辫,不看衣服活脱脱就是一个女中学生。 不仅围观的店员啧啧称奇,陈露露自己看着镜子都惊呆了:“往常那些化妆师恨不得往我脸上糊上七八层粉,出点汗就觉得脸都快裂了,从未有这般清透自然。陆小姐这一手,真可谓化腐朽为神奇!” “都赖陈小姐的底子好,皮肤如细瓷一般,换个满脸麻子的我也不敢这样上妆了。再者拍电影时需要化得浓一些才出效果,我现在不过是试妆,真要用时也得再加深的。”明夷这双手也不知给几个人化过妆,梳过头,什么样人配什么样的造型早就驾轻就熟,说出话来俏皮中不失谦逊。 方克这样傲气的人听了也是频频点头:“这部电影中除了学生时代,更多的是工作后的场景,能否请陆小姐换个妆试试?” “当然没问题!”明夷一手阻止了陈露露要去洗脸的动作,只从柜上取了个小罐,将米色的膏体敷在她脸上按揉了半天。再用热毛巾擦去,便露出了一张干净的素颜。“这是我们店里的玉容膏,除了有美白功效,必要时还可以拿来卸妆。不像那些皂液会产生紧绷感,又能润泽肌肤,作为妆前的打底。” 明夷一边解释一边从化妆匣里挑选工具和妆品,陈露露则暗自把这些小诀窍记在了心里,要片场那些化妆师都能懂得这些,自己也不至于在皮肤保养上花那么大力气。 陈露露演的这个角色毕业后,进入洋行做了秘书,整个人的气质就得成熟一些。陆明夷以偏紫的粉打造出白皙的肌肤,深色的眉粉用来加长眉毛,浅色的在眼窝、鼻翼两侧、下巴等位置打出阴影来,突出姣好的五官。绯红色的嘴唇,腮红只打淡淡一抹,如落霞一样带着金色。编好得麻花辫也不用浪费,盘成一个花苞髻,再配条衣服同色的发带。 妆成时,其他人还未来得及赞叹,方克先狠狠叫了一声好:“这就是我要拍的摩登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电影肯定是假的,但tips是真的,要打造一款好看的妆容首先要有重点。 大致就是春秋重眼妆,秋冬重唇妆,保持一个色系,千万不能五颜六色一块糊上去,那就成了非主流啦! 第86章 平地一声雷 方克虽然不到三十, 但在电影圈内已经是闻名遐迩的大导演。他家持有华星电影公司大部分的股份, 兄弟姊妹几个都从事艺术行业,可以说是家学渊源。他高中没毕业就去美国学习电影拍摄, 归国后凭着《故国梦》一炮而红, 经手的电影无不是叫好又叫座。明星但凡能得他一声称赞,无不身价百倍。 陈露露虽然正当红,却没甚根基,听得这句话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当即笑着道:“多谢导演赞赏!我这回可是遇上贵人了,电影本子好, 陆小姐的手巧, 这可不是天造地设的缘分么。我看咱们也不用谈了, 广告的事就这么定下罢!” 从张领班以下,一班店员和梳头娘子在旁边听着都是激动不已,有电影明星替自家背书, 这往后生意还能差得了么。陆明夷却欣赏陈露露的知情识趣,上层社会是没有什么秘密的, 她的身份, 盛继唐的身份,有心人早就该知道。她说这话一半是真心, 一半也是想与他们打好关系。谁知道会走到哪一步,谁又知道什么时候会求着人呢? “不错, 来之前我之前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在电影内加入梳妆的镜头会不会过于刻意了。但看过陆小姐的手法, 我却有了一个新的灵感。电影的主人公从一个学生进入社会,成为职员。她的内心必然是忐忑的,而又带着欢喜。这样的蜕变需要仪式感,譬如一双高跟鞋,一支口红,一盒胭脂……”方克天生对镜头有一种狂热,说着说着不由比划了起来。 他缓缓走到店堂中央闭上眼睛,双手奋力向上张开,犹如要拥抱这个世界:“小静有一双湖水般的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月牙。蓝衣黑裙,从操场上走来的样子就像是青春本身,就像刚修剪过的雨后草地。然后,她转身走上楼梯,在那里她换上了一袭碎花旗袍,如同一株小草变成了玉兰,依旧清秀脱俗,却也妩媚多姿。天哪,在幻境中我甚至都闻到了玉兰的香气,太美了!” 围观的店员们都笑了起来,最开始见这位大导演板着张脸,还以为是个很严肃的人,没想到这样有趣。一个人突然就自说自话起来,跟演戏一样。阿莲忍不住掩着嘴道:“这位先生,这不是什么幻境呢!真有玉兰的香味,就是我们店里新出脂粉的味道。” 阿莲本就是个老实孩子,她这一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正好把方导演的尴尬遮了过去。他倒也大方,摸了摸鼻子道:“不好意思啊,平时我在构思脚本时就是这个样子,不分场合,让大家见笑了。” “怎么会呢?大导演灵感爆发的瞬间,是花钱买门票都看不到的,今天让我们免费看了去,我才该说不好意思。”陆明夷还挺喜欢这位大龄艺术青年,开口打趣道。 陈露露也是个知机的人,也跟着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这可是极荣幸的事,回头跟同行说起来,人家不知道该多羡慕我!” 方克入行已经有十多年了,见过的美女不胜枚举。但眼前的两位,真如春兰秋菊,各具风华,说话间带着奉承,却不卑躬屈膝,不禁大为受用。“广告的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就让人把女主角应聘前梳妆的情节加进本子里去。等正式拍摄时你们再派个人来指导一下,我敢打包票,这部电影必然大火。” “有您和陈小姐这两大支柱,我想票房必然是不成问题的。”陆明夷有个优点,恭维起人来完全出自天然,不带一丝刻意,这在谈判桌上就很占便宜。“我已经把合同准备好了,广告费那栏您看多少合适就直接填吧!” 按彼时市场行情,报纸上的广告最为廉价,每格只不过四元而已,若是杂志,就最起码要翻上一倍。若是张贴大幅灯箱,那没有个三五百元是决计不成的。明夷早就做好了准备,对方也许会开个天价,幸而最近店里的生意很好,她自己手头也宽裕。这么好的机会,就算拼上几千块也得把满庭芳这个招牌一次打出去才行。 谁料方克看见合同,只寥寥翻了两下,就直接签上了大名,费用那栏干脆打了个叉。看得明夷简直不明所以:“您这是……” 难得见美女微笑的表情出现裂缝,方克就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哈哈大笑道:“不必介意,我一直很喜欢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人生能得一知己者,足矣。在电影中插入广告,这个概念我在美国曾经听过,但国内无人敢尝试。陆小姐这是成全了我,还提什么广告费呢!” 这位方导演若生在魏晋南北朝,必然能做个名士。行事如羚羊挂角,全无很迹可循,陆明夷抽了抽嘴角:“您这样可不大好,交情归交情,在商就得言商才是。” 她这么一说,方克只当她是客气,越发豪迈地摆着手道:“没事没事,华星电影也不缺这么一笔广告费!” 明夷不但嘴角要抽,脑子都快抽起来了。知道大少爷不差钱,我家还是开银行的呢!要是我爹跟您一样行事,也不必等人害了,老早就自动倒闭了。 “方导,您想差了。商人都是重利的,决不肯做蚀本买卖。我如今肯支付这笔费用,就是相信您一定会带给我百倍千倍的收获。但您不肯收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我们满庭芳没有信心呢?” 这番话实在是入情入理,连方克这样浪荡不羁的人也有所动,只是一时面子抹不开。陈露露赶紧打圆场:“二位都有道理,不如让我来做个裁判!既然是做广告,钱总是要给的。但这部戏女性人物很多,所需要的化妆品实在不少。不如就由满庭芳免费提供五十套化妆品冲抵费用,既为剧组省了钱也给我们姐妹谋了福利,怎么样?” 陈露露话没说完,方克就大声喊起好来:“这法子正是两全其美,陆小姐就不必再推脱了!” 果然能当得了电影明星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明夷在心底暗赞了一声。五十套化妆品能值几何,充其量不过几百块,又是她自家店里的产品。可于方克是慧眼识珠,于自己是得了便宜,两边都得承她这个情。“既然这样,那就多谢方导和陈小姐了。等电影杀青时我来摆宴,为你们庆功!” “这些都好说,等开机时我再派人过来相请!” 一路把电影公司的人送出门,约好了后续的海报拍摄,这一趟会面可说是宾主尽欢。明夷正要回店里给众人讲解一下这个妆容的要点,却见魏五从街上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陆明夷心中突然咯噔了一声,魏五她是了解的,有时候看起来吊儿郎当,做事却是再靠谱不过,至少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模样。 只见他一路疾奔,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一把抓住明夷就外走,连跟张领班交代一声的工夫都不留。 “发生什么事了你先说明白呀!”明夷也急了,就看他那个架势,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糟糕到了怎样一个地步,她总得先了解一下吧! 听她这么一说,魏五倒停下来了,只是张口结舌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末了还是一把拽上她继续走:“你先跟我去…去了就知道了……” 陆明夷被他拽得手腕都泛红了,赶紧喊道:“既然是急事,跟着你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叫辆黄包车呀!” 一上车魏五就嚷道:“去吉祥街二十九号,快!” 这个地址……陆明夷确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又是柳生斌!莫非真是有累世的冤仇,他为什么总要跟陆家过不去,跟她过不去呢?还有,他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魏五这样惊慌失措。 魏五不是光说一声快就行了,另拿了一大把铜圆出来,足能抵两三倍的车钱。重赏之下,车夫简直是脚下生风,没一会就到了吉祥街。 隔着老远,就见黄毛鬼鬼祟祟地冲他们招手:“五哥,这边这边……” 陆明夷整个人还懵懂着,就被拉到了一处围墙下。老刀拍了拍背上的衣服沿墙角蹲了下来,一边还安慰道:“陆小姐你别怕,一脚踩在肩膀上,保准稳稳地把你送上去!” 打量着高耸的院墙,明夷没有理老刀,只是问了一句:“谁在里头?” 疤脸、黄毛几个面面相觑着,谁都不敢搭话,她猛地一把抓住了魏五前心的衣服:“我问你呢,谁在里头?” 黄毛见魏五原地不动不由急了眼,硬是被疤脸拦下来了:“就陆小姐那两下花拳绣腿,能把老五怎么样,别添乱了!” “有……陆老爷,陆太太,大少爷夫妻俩,二小姐三小姐,两个姨娘,莫家人,还有……九爷!”沉吟了一会,魏五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座高墙,陆明夷摇摇欲坠。 第87章 送上门的肉票 话说到这个份上, 明夷反而不着急了。她扶着墙站了一会, 耳朵总算不再嗡嗡直响:“说说吧,怎么回事?从头开始……” 陆明夷自觉很是平和, 可黄毛、老刀看向她的眼光却是充满了忧虑, 如同在看一个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精神病患。 魏五也有些担心,却明白此时不是打马虎眼的时候,赶紧半蹲下身子,开始低声讲述今天发生的故事:“早上你出去了一趟,我接了个电话,半天没声音。开始还以为是线路出故障了, 后来接二连三的响, 我就留心了。去电话局一查, 原来是盛公馆的号码。” 盛家的房子说来气派,通共只有一个哑仆伺候,盛继唐管他叫老唐。陆明夷微微眯起了眼:“难怪我回来时不见你人, 去盛家了?” “是啊,心里总是有些放不下。”魏五叹了口气:“老唐一见到我就急得团团转, 他手里拿着张条子, 里头包着块石头,看样子是从外头丢进来。上头只有四个字, 九爷有难。我想着别管是不是恶作剧,总得把人找到再说。结果老唐只会认字, 不会写字。我又看不懂他连比带划的意思,最后还是他引着我一路到了陆家。老唐不会说话, 门房却是话多得很,我仗着脸熟就向他打听情况。他说陆老爷新得了幅好画,所以请九爷去鉴赏。刚好三小姐一家也回来,大家说了一会话,有人送了张请帖来,就全都出门了。” 明夷的手攥紧了又放开,来回踱了两步,突然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门房的老孙头仗着是二姨太的亲戚,平常说话确实不防头,但也不至于把客人送的帖子给你看吧?” 说到这个,魏五不免有些心虚,搓了搓手:“那个……你别见怪啊!我听他一说,觉得有些不对,再回去找你又怕来不及。我就趁门房不备…我就潜进屋子里把那张帖子偷出来了,我就是想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行了,我知道了!”陆明夷一个手势就阻止了他的絮絮叨叨,这些细枝末节对于她来说完全不重要。“那上面说的什么?” 魏五赶紧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双开面的大红洒金贴:“你自己看吧!” “良辅吾兄大鉴,尤记初次见面,君如巍巍青松,光风霁月,观之令人忘俗。一别经年,你我虽同在上海商界,却不得亲近,憾甚。岂料近日因令嫒家中事,致你我两家之姓喧嚣于市井,见诸于报端,实在非小弟之愿。其中种种误会,一言难以道尽。如蒙良辅兄不弃,请于今日十一点携全家至舍下做客,当面释冤解结,弟扫榻以待。” 陆明夷一边念,一边忍不住把帖子的角给揉作一团:“口口声声称兄道弟,说的真是比唱得好听!”又疑惑着,父亲何以如此不设防? 好不好听还在其次,关键这帖子写得斯文,一群人也就只有魏五明白几分,其他人就满头雾水了。黄毛怯生生地伸了个手问道:“那个……都说得甚?” 魏五很是紧张地瞥了眼明夷,尽可能简短道:“就是柳会长请陆老爷全家去做客,当面解释误会。” “咳…就这点事,至于写那么老长……”黄毛刚笑了两声,被疤脸一胳膊肘撞在了肋骨上,果断闭了嘴。 眼下咳不是嬉笑的时候,魏五忍不住也狠瞪了黄毛一眼,在陆明夷面前态度却有多软放多软:“按之前九爷的猜测,柳会长应该急着对孙晓倩下手才是。怎么会无端端请陆家去赴宴呢!我当时觉得奇怪,就叫了兄弟们赶来了柳宅。谁料外头看上去一般无恙,越往里头越是戒备森严。我躲过了几个暗哨,发现人都聚在花园的敞轩,门口有人把守着,倒像被扣住了。我在边上听了半天壁角,有一句听得最清楚,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魏五顿了顿:“按理说,要动刀动枪都是咱们爷们的事,不该把女眷扯进来。但你不是一般女子,这里头又都是你的至亲,我要是擅自做主,怕你以后会埋怨我!所以思来想去,这个主意还是得你来拿!” “谢谢!”明夷忽然长吁一口气,注视着魏五,郑重揖了一下:“你我认识虽不久,我却把你当作肝胆相照的朋友。谢谢你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也谢谢你一直在帮我!” 这句话陆明夷是极认真的,她与魏五之间,除去前世的纠葛,本就是场交易。一个付出金钱,一个提供消息。但一路走到现在,魏五对她的帮忙已经超出了金钱能买到的范围。这对本就没有多少朋友的陆明夷而言,是极其珍贵的。 魏五被她这乍然一谢给谢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这是不想让他再掺合了? “不用谢……我们这些人啊都是在家乡过不下去,到上海滩混口饭吃。带眼睛的,都把我们当脚底的泥看。难得遇上了你这么个贵人,大家才算有了盼头。前些天总门还嘉奖了咱们堂口呢!这都是托你的福,替你办事是应当应份的!” 他一面说,其他人都跟着点头。风门干的是打探消息,买卖情报的营生,比不得那些刀口舔血的买卖,钱来得快。自从陆明夷与他们搭上线,旁的不说,日常花用却是尽够的。这些汉子虽是粗人,平日也去茶馆听水浒和小五义,知道一个义字怎么写。 越是如此,陆明夷越是过意不去:“这次不比寻常,那个柳生斌是有些势力的。如今情况不明,我又不好找警察厅求助。万一为我的事连累了你们……” 黄毛年纪小,好冲动,第一个就站出来拍了胸脯:“陆小姐你一个女流都不怕,咱们这群带把的怕什么,传出去没的让人耻笑……” 话没说完,又挨了老刀一掌,哎哟就喊了出来。老刀发现拍重了,挺不好意思地给他揉了两下:“是啊是啊……我嘴笨,说不出那许多弯弯绕。可眼下的局面凶险着哩,这姓柳的不是好人,咱要是不帮你,谁还能帮你咧!” “没错,俗话说得好,养兵百日,用在一时!” “屁!什么百日,明明就是千日。” “你个熊玩意还敢吼老子,咱跟陆小姐认识哪里有千日啊!” 这群汉子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甚至还动起了手。明明粗鲁得很,看在明夷眼中却只觉得可爱可敬。她也没旁的好报答,便抱了抱拳:“多谢诸位弟兄,今日之恩明夷记在心里了。” 非常时期,魏五也不多礼:“闲话就不说了,这姓柳的怕是疯了,既然把陆老爷诓过来,只怕不能善了。咱们还是速战速决,我这就带几个兄弟进去伺机救人,万一我失了风……” “我跟你进去!”明夷很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别急着驳我,先听我说完。我一直想不通柳生斌到底为什么处心积虑要害我家,如今是个好机会。他不光是恨我父亲,而是想斩草除根,如今漏了我,想必正是遗憾的时候。既然如此,我正大光明地上门,听听他到底怎么说。” 魏五还没说话,黄毛就先跺着脚道:“使不得,好容易漏网的鱼哪有自己撞上去的,这不是找死!”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老刀都无语了,本想再给他来一下的手,挥到一半改扶着额头蹲地上。 明夷把手腕上一只芙蓉晶镯子褪了下来:“别急,有你的活。你跑得快,一刻钟后我们还没出来,你就拿着这镯子去巡捕房,就说我被绑架了。闹得越大越好,他们自然要来看个究竟。” “为啥现在不去?”黄毛一手接过镯子,傻傻地发问道。 疤脸忍不住了,替老刀给他来了记狠的:“你个瘪犊子,现在把警察招来,姓柳的被逼急了,撕票咋个办!”又对魏五和明夷道:“你们且放心去,若是情况不对就吹声哨子,我们一起冲进去。” 魏五想了想:“浑水才好摸鱼,要是不行就放把火!” 大家都是在街面上混的,平日也没少打过包抄揍过对头,三两下定了接应计策,明夷与魏五一同向着那道朱漆大门走去。 门房问过姓名,一路领着两人往里走去。这个地方,明夷上辈子曾走过一遭。只见草木扶苏,郁郁葱葱,亭台楼阁,色色别致,与前世的记忆分毫不差。只是少了那些新婚的布置,显得寂寥许多。 花园里有一处荷塘,敞轩就建在上头。四面挂着湘妃竹帘,放下是静室,卷上就能做湖心亭,端的匠心独运。 门房走过去与桥头两个大汉低语两声,帘子就被打了起来。露出挤挤挨挨的人,上首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贵客临门,柳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第88章 来啊,同归于尽啊 这就是她两世的对头了, 明夷暗暗思忖道。按照魏五提供的消息, 柳生斌与陆老爷同年,可不知为什么, 看起来却老了不止二十岁。 她的眼睛向四面扫了一圈, 果然全家人都聚齐了,排场简直如年夜饭一般。陆老爷和陆太太一边,下面是大哥大嫂,对面是两位姨太和两位姐姐,盛继唐排在最末。 父亲是一贯的威严,母亲见着自己进来时似乎有些着急, 硬是被丈夫拦住了。其他人的脸色都有些仓皇, 唯有两人不同。大哥眉梢带着愤慨, 而她的未婚夫似乎事不关己般冷漠。角落里,莫太太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不放,离着陆家人有一丈远。 明夷先安抚地看向父母家人, 又与盛继唐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才向柳会长行了个礼:“还请您见谅, 今日我是不请自来了。不过既然陆家人都在, 想来会长不介意多我一个才是。” “过门都是客,随便坐罢!我刚才正与你父亲叙旧, 正说到第一回 见面的情景。都是同学少年,又是风华正茂, 真真历历在目啊!”柳生斌虽生得老态龙钟,唯有一双眼目光电转, 锐利非常,叫人不敢生出半点轻忽之心。 魏五不敢走远,默默立在陆明夷身后。陆四小姐拣了张酸枝木雕花圆凳坐下,很是从容闲适的模样:“我年纪小,从未听家父说起过这段渊源,趁这机会正好长长见识。” 比起瑟瑟发抖的羊羔,或者撒泼耍赖的泼妇,有理有节的女子,显然让柳生斌很是欣赏:“好,有故事当有好酒相佐,把我珍藏的那坛女儿红拿来,我们边饮边谈。” 柳家治家想必很是严格,发话不到半刻,下人拿来的除了酒,还有四碟下酒菜。分别是茴香豆,苔条花生,糟鹅掌,酱牛肉。 酒确是陈年佳酿,一打开就有浓烈芳香传来,小菜是临时整治的,却也洁净可口。桌上放了小小的两个青瓷酒杯,中间盛开着一朵荷花。 柳生斌一边倒酒,一边说:“这个杯子,见过么?” 这话问得有些好笑,陆明夷又不是小家小户出身,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此杯只可盛七分,如果倒满了则涓滴不剩。一则多饮伤身,二则警示世人凡事当有节制,不可过于贪心,所以叫作公道杯。” “没错,这就是此杯的来历。你既然解释得清楚,想必也知道公道杯中多以龙头为装饰,知道这个杯子为什么用了荷花么?”那个须发苍苍的老者轻抚着瓷杯,神情是那样温柔,看得明夷不由在心中打了个颤。 那样缱绻多情的目光,绝对不是在思念父母亲人。那应该是一个女子,曾经叫他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那这个女子,会跟眼下的局面有关系吗?明夷不由再度看向了盛继唐。 周遭一片寂静,柳生斌已经自顾自说起来了:“因为这对杯子是我亲手烧的,从捏胚、到上釉,再入窑。我曾失败过上百次,最终制作出了这一对荷花公道杯,原是为了送给阿菡做结婚礼物的。” 菡萏就是荷花,陆明夷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辛酸。谁不曾青春,谁不曾年少,谁又不曾有过一段故事。陆老爷突然咳嗽起来,陆太太一脸心焦地替他拍着背,却半天不曾平息。 柳生斌痴痴地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似乎沉浸在旧日的岁月中不得解脱:“阿菡人如其名,就如荷花一样高雅,亭亭玉立。那时我不过是个去北平求学的乡巴佬,而她却是翰林家的小姐,最是清贵不过。我只敢在角落里看着她,如果她的目光偶尔投映在我身上,我就能高兴半天。” 他举起杯子,自嘲笑着一饮而尽:“其实我从未奢望过能得到她,特别在知道她自小就定下了婚约以后。” 顺着他的目光,明夷看到的是父亲的表情,有了然,有怅惘,更有一丝追忆。 “她的未婚夫与她家境相当,仪表堂堂,学业更是出色。他们是那样登对,叫人生不出一丝嫉妒来。本来我以为阿菡会这样幸福地度过一生的,如果是这样,我必定会默默祝福她。我的情意就像这公道杯中的酒,永远不会斟满,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可是没想到,一切都改变了,就在那个男人考上了公派留学生后。” 说到这里,柳生斌的手重重地砸在了桌上,杯盘随之震落,满地狼藉。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陆良辅,你这个伪君子,当着你妻子,姨太太,儿女的面,你敢不敢把当年做过的事说一遍?” “怨不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你嘴上说得多么好听,追求自由平等,反对包办婚姻。混账透顶的东西……阿菡究竟有哪点对不住你,你竟然狠心让老虔婆上门退亲,这对一个大家闺秀是何等样的侮辱?你知不知道她父亲是怎样骂她,她母亲是如何地嫌她不中用。怪她讨不了婆家欢心,玷污了门楣。是你让她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心生绝望,是你害死了她!” 那些沉在心湖之底的恩怨,经过近三十年的发酵腐败,就算褪去了血肉,仍有累累白骨。一旦翻腾上水面,直叫人不寒而栗。 柳生斌一边嘶吼着,一边用手直指向陆老爷。他的表情无比狰狞,与方才那个温文尔雅的老者完全判若两人。 所有人都吓得傻了,宜人姐妹俩抱成一团,二姨太只顾着低头不知道念念有词些什么。倒是陆益谦血气方刚,想替父亲辩解两句,只是刚站起来就被陆老爷拦住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拦在了陆家人与柳生斌的中间:“如果这就是你给我判的罪,我无话可说。确是我对不住羡菡,你要杀要剐都可以,但罪不及妻儿……” “凭什么……你说不及就不及了?”柳生斌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状若疯癫地晃着:“那阿菡呢?她自杀的时候不过十八岁,方家人恨她不争气,草席一卷就丢去了城外。我想找回她的尸骨,可是那里有一大群的乌鸦和野狗……” 说到恨处,柳生斌一脚就把陆老爷踹翻在地,又狠狠补了几脚,边踢边道:“你呢?你照旧娶妻生子,照旧各国逍遥。是苍天无眼,否则早该落个雷下来劈死你,免得脏了我的手!” 见父亲受难,陆益谦的眼都红了,当场就要冲上来,却被一干护院给硬架住了,连盛继唐和魏五都被盯得动弹不得。 柳生斌的脚力其实不重,但踏在身上却是难言的侮辱,陆老爷早就把这些都置于度外,咬着牙道:“我偿一条命给你!放过我的妻子儿女……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今天有多少人看着我们一家踏入的柳府,你觉得自己能逃得脱么?” 他不提这个还好,柳生斌从咬牙切齿突然就变成了仰天大笑:“好哇,我一个人换你们一家子,我赚了呀!来啊,大家同归于尽啊!” 明夷听不下去了,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她往前走了两步,巧妙地挡住了父亲:“柳会长,今天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也想问两句。买凶在火车站伏击我大哥,借着孙得胜陷害信业银行,派孙晓倩去祸害莫家。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对吧?” 有些事明夷跟盛继唐还有魏五都捋过好几遍了,奈何陆益谦是头一回听说啊,当场惊得声都变调了:“什么火车站,什么伏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明夷随便挥了挥手:“就是上次杨次长来上海的时候,你本来不是要去接他么。” 不光是陆益谦,陆太太也惊了,要不是那天女儿被绑票,她也不会把儿子叫回来……原来,早在那时就有人打自家主意了。想明白这些,她的身子不由一软,幸亏黎婉扶得快:“妈……” 且不论这些事后诸葛亮如何,柳生斌却是十分高兴的:“好哇,好……看来你查得很清楚。对,死算什么,我要让陆良辅先饱尝一番丧子之痛,再从银行入手,毁掉他的事业。最后,让他看着自己疼爱的女儿饱受痛苦折磨,这才趁我的愿。” “可惜,这个计划不大顺利。每到关键的时候,总有一只手拨乱了我的布局……”柳生斌一边说,一边把怀疑的眼光投向了明夷,可他立刻又高兴了起来:“不过都不要紧,虽然过程曲折了一些,可大家还是聚在一处了。陆良辅,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至亲,我会一个个杀掉他们。先是女婿,再是女儿,儿媳,儿子……你不要急,我这辈子不娶妻不生子,算尽了机关,等白了头发,就是为了这一天。等把他们的血都放干,我再和你一起下去见阿菡……” 第89章 如果还有明天 柳生斌的嗓门并不高, 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楚, 仿佛从血中沥出,尤带腥风。再配上他所描述的恐怖场景, 就算神经坚韧如陆明夷, 也有些支撑不住。更别说那些本就胆小的妇孺,只是这回先崩溃的却不是二姨太,而是她的好亲家。 “柳会长,我冤呐!”原本一直蜷缩在角落的莫太太哭喊着,边向他脚边爬去。“我们跟陆家虽然是亲家,但完全不知道他们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否则我们早就退婚了。都是佳人那个小贱人……她…她一心攀附, 我儿子又心软, 糊里糊涂就被算计了呀。您放心,我回头就休了她,这样的媳妇我们莫家是绝不能要的, 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真是闻者伤心, 可惜柳会长却不为所动:“不必了, 再过一会,你和儿子儿媳就会在黄泉团聚。休不休妻都是一回事, 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莫家桢向来胆小,又听得说先杀女婿云云, 眼前登时就是一黑,连体面都顾不得了, 连声大喊道:“妈,我不想死,救我,救我呀……” “别怕,妈在呢!”莫太太一面安抚儿子,一面又苦苦哀求道:“柳会长,莫家与您无冤无仇,只求您放孩子一条生路罢!只要您答应,我一定让他在城隍庙给您立长生禄位,早晚三炷香叩拜。” 这就是做母亲的一片心了,明夷不禁叹了口气,其实莫太太是个颇有几分小聪明的人。只是再聪明的人,在生死之前,总也难免犯糊涂。其实她内心何尝不知道,就算为着灭口,她母子二人今天也难出这道大门,只是不试试总不死心而已。 然而莫太太的哭诉却似乎打开了一道阀门,一阵沉默着的陆太太硬是挣开了儿媳的手,笔直向柳生斌跪下。 “妈……”“妈你这是做什么?”“缪贞……” 明夷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虽然是妇道人家,骨头却最硬。当初父亲去世,那些债主碍着颜面也不好逼得太紧。如果当时母亲装装可怜,向记者们哭诉几次,是能保住些财产的,至少不至于被人从大宅赶出去。可她却拖着病体,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也不肯失掉父亲所创下的信用。 她是书香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外表柔顺,内在却比谁都要骄傲。可现在她居然跪下了,在仇人面前……明夷的心不由作痛起来:“妈,你就算求他也没有用的,他策划了那么久,做到这个地步,这里所有人他都不会放过的。” 可陆太太却像没有听见女儿说的话一样,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她的神情那样庄严,如同在寺庙拜谒。“柳会长,你与我丈夫的往事我不大清楚。不过我是信佛的人,佛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來,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那位阿菡姑娘如此美丽善良,必然得往西天乐土。而你手染鲜血,必然坠入阿鼻地狱,又谈何死后相见呢?” 若说旁的,柳生斌必然是听不进去,甚至还要讥笑一番的。可陆太太说的话正是他一直所想,阿菡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她若不配去佛土,便没有人配了。“那以你的意思怎么样才好?” 陆明夷从不知母亲的口才这样厉害,竟能把柳生斌说得有了些许松动,赶紧趁这机会又给盛继唐使了个眼色,得了暗示,他悄悄往前挪动了两步。 “请放了不想干的人,所有的罪孽都是由我丈夫而起,我是他妻子,自然同罪。我们夫妻二人愿意给那位无辜惨死的姑娘抵命,死后受刀砍斧锯,磔刑凌迟,不得超生,以消罪业。”陆太太双手合十认真道。 柳生斌阅人无数,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眼就能看得出,不由感慨道:“人都说怜子之心最苦,可惜我无儿无女,不得体会……” “妈,您这是何苦啊!”黎婉不禁掩面痛哭起来,若不是为了儿女,要了半生强的婆婆何至于把脸面和性命都踩在脚下。 陆老爷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也好……缪贞,我这辈子本就对你不起,难为你替我操劳一世,如今到死还要被我连累。若是这罪业有消完的一日,愿你我重投人世,我为女,你为男。罚我为你生儿育女,针臼纺织,尝遍辛酸,来还你这一世的情意。” “良辅……”纵然陆太太再怎么要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冤家,我悔不该上了你的当,要是那天没有拾到你的书签……” 陆老爷执起老妻的手,轻轻擦去她脸色的泪痕:“要是那样,你如今大概已经嫁了个才子,终日莳花弄草,对月吟诗。赏四时风物,踏万里山河,该是多么快活!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是多么好!” “要是早知道今天,我便不许你纳妾了,不贤良就不贤良,至少过得痛快呀!”陆太太靠在丈夫的肩头,一下下捶着,又哭又笑:“你这个骗子,我这辈子都毁在你手上,可是偏偏还是愿意被你骗!” 明夷默默地转过头去,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原来,一向刚直的父亲年轻时也会哄女孩,原来,被称赞贤良大度的母亲一直渴望着过不那么贤良的生活。原来,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片生离死别的气氛中,柳生斌拍了两下巴掌:“不容易啊不容易,多年夫妇,生死同心,真是叫人感伤。” 感伤个p,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陆益谦一边挺身护着父母和妻子,一边质问道:“如今我们全家都在你掌中,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有什么好嘲讽的?” 柳生斌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我嘲讽你们做什么,我是陆太太说得有理。杀伤人命是有伤天和的事,恐怕阿菡在地下也会不安宁。这样罢,咱们来玩个游戏。一命换一命,若有人甘心赴死,我就放过他所指定的那个人,怎么样?就从陆太太开始,你想换谁的命呢?” 所有人都愣了片刻,随后现出不同的表情来,有窃喜的,有惶惑的,有茫然的,还有一片淡定的。 而明夷的心中有一团止不住的怒火在烧:“柳生斌,你够了!对,你所爱的女人死了,你卧薪尝胆数十年替她报仇。多么正义的理由!只要还有一点良知的人就该俯首认罪。这就是你陷害无辜,不择手段的理由吗?直到现在,你还要玩弄人心。在下地狱之前,先找个心理科的大夫好好看看吧!” “阿囡……”“明夷你别说话!”“小贱/人,想死也别拖别人下水呀!”“柳会长你千万别听她的!” 一片骤然而起的喧哗声瞬间淹没了敞轩,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但陆明夷毫不畏惧地看着那个老者,脸上写满了倔强。 “伢儿,你用不着使激将法。我柳某人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说出的话钉是钉,铆是铆。怎么样?谁先说!”柳生斌悠哉游哉地回到原座,打量着诸人,仿佛俯瞰众生。 陆太太与陆老爷手挽着手,对视了一眼:“你想好了吗?”“是,我早就想好了!” 其实就算他们不说,明夷心里也清楚,为人父母的,这种时候当然是选择牺牲自己,保全儿女。 然而没等他们说出口,陆益谦却先站了出来:“父亲,母亲,且容我说句话。” “谦儿你……”陆太太有些不安,忍不住唤道。而他只是回了一抹笑:“母亲,你从小教我,身为男儿,行走世上,最重要就是堂堂正正。你们固然是一心为了儿女,但我却不仅仅是你们的儿子,也是阿婉的丈夫……” 话说到这里,黎婉忍不住一声惊呼:“益谦……” “请父亲母亲原谅儿子的不孝,我愿意替阿婉一死!”虽然敞轩中有许多人,但陆益谦还是揽过妻子,在她的额头烙下一吻,那样温柔而坚定。 儿子终究是长大了……陆太太并没有像一般婆婆那样暴怒,而边流着泪边喃喃低语道:“这样也好……” 身边的丈夫更牢地抓住了她的手:“儿子有你一半的血脉,比他老子有担当。既然如此,咱们便替两个女儿吧!” 可是,陆家却有三个女儿……柳生斌不怀好意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三个青春少艾的姑娘:“选哪两个呢?” 面对死亡也不曾迟疑的陆老爷这回却迟疑了,这是一道多么狠毒的选择题。都是他的血脉,他能狠心抛下哪一个吗? 正在僵持的当口,陆宜人却自己站了出来:“不必选了,我原就是这个家中多余的人。姨娘,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再不会有人嘲笑你有个丢脸的女儿了!” 第90章 最后一句我爱你 其实二姨太这个人是很好懂的, 她知道陆老爷对她没什么感情, 兄弟又不争气。所以她这辈子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看着女儿嫁入高门, 好让人看得起而已。 陆宜人偏偏就像她, 姿色平庸,命也不好。每一回看见她,似乎都在提醒着二姨太的失败。连家中的佣人都敢在背后议论,二小姐嫁不出去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下,陆佳人的受宠几乎成了必然。她打小嘴就甜,又生得好, 不管是发脾气还是撒娇都惹人怜爱。 但再怎么偏心, 二姨太也从未想过要害这个女儿。就算曾经打过让她做妾的主意, 也无非是担心她年纪大了,往后没个出路。 所以陆宜人站出来的时候,二姨娘愣住了, 好半晌才呐呐道:“你要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陆宜人的神情格外平静, 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似乎没什么了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是你生的,如今都还给你……” “好好好……”柳生斌又击节赞叹起来:“陆良辅, 你虽然不堪,却有个刚烈的妻子, 又有一班好儿女。做人能到这个份上,真是死也心甘了。你放心, 我一定让你尽可能体面地上路。还有其他人有话说么?” 这话犹如倒计时的号角,惹得莫太太的眼泪又开始不要钱般往下掉,她不断抚摸着莫家桢的脸和头发:“儿啊!你别怕,妈一定救你。往后你要好好的,守住咱们的家,千万别被人骗了,知道吗?” 陆老爷一直握着太太的手,陆益谦亦是如此。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二姨太似乎也被牵动了慈母心肠,头一回没管陆佳人,而是一把抱住大女儿开始痛哭起来。惟有梅姨娘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大约自知争不到什么,也就不去争了。 一片啜泣声中,陆明夷开口了:“柳生斌,一命抵一命,规则是你定的。我大哥换我大嫂,我父母换陆佳人和梅姨娘,我换魏先生……” 正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还没说完,大家已经纷纷为之失色。 “四小姐!” “明夷,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别开玩笑了!” 质疑之下,陆明夷很冷静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柳生斌饶有兴趣的目光下先转向了陆老爷和陆太太:“爸、妈,这种情况下本来不该说什么人格平等之类的大话。但梅姨娘过得不容易,今天是陆家与柳家的恩怨。她一个外姓人,不该遭此无妄之灾,是我们连累了她。” 听得一句不易,直挺挺地坐在原地的梅姨娘,忽然就软了下来,遮住面庞的指缝下不断有水珠滚落下来,洇开成为透明的花。 魏五的腿也软了,是吓软的,他一只眼看着陆明夷,一只眼偷偷瞥着盛继唐,慌慌张张地摆着手:“四小姐,不是……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你本来好端端的,要不是为了陪我,你怎么会落到这个鬼地方来!”明夷却很理直气壮。 这下可好,一个两个抢着去死,难道这是什么稀缺名额不成。不光是魏五苦着一张脸,连莫太太母子也都拿着一副看傻子的眼光看她。 他俩一句行,一句不行,跟拉锯似的。坐在末座的安静美男子终于开了口金口,公断道:“就事论事,这些人里头的确数魏近东最冤枉。他与陆家既非姻亲,也非世交。明夷说要替他,很说得过去。” 虽然是公道话,但一联想到盛继唐的身份就让人觉得怪怪的,莫太太忍不住嘲笑道:“哟……四小姐,你来我家时是怎么说的,我儿是见一个爱一个,可好歹全娶回来了。瞧瞧你这未婚夫,真是对你爱护有加哩!” 陆老爷不免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自家儿子是好样的,宁愿死,也要护着妻子。可莫家桢却胆小怕事,只知道缩在母亲身后,提都没提到陆佳人半句。如今,连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准女婿也如此凉薄…… “生死之前,方见人心!”陆太太捏了捏丈夫的手,眼看就要共赴黄泉,哪还有工夫计较这个。 就在这一片纷扰中,盛继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未婚妻面前:“你换魏近东,我换陆明夷!”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魏五是真没招了,这两人到底是要怎样。他一边苦恼地耙着头发,只差行礼作揖:“我的九爷……四小姐还没劝回来,您就别凑热闹了行吗?” 盛继唐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魏五立即乖得像鹌鹑一样不动了:“你觉得,我会让自己的未婚妻为了别的男人去死吗?”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那您倒是拦着呀!为什么你们耍花枪,要把我夹在里头当炮灰呢?面无表情的魏五在内心狂喊道。 陆明夷自然听不到他的心理活动,她正看着她的未婚夫。盛继唐的美是很具有冲击力的,在近距离看更为突出。 “为什么?”她带着一点点困惑问道,这回不是装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有自己的不得已。就算莫家桢再怎么不争气,就算二姨太曾经忽视过女儿多少次。莫太太和陆宜人还是愿意救他们,这是因为血缘。我父亲不算一个标准的好丈夫,我大嫂也常和大哥斗气,但我母亲和大哥也愿意牺牲自己,生死相随,因为他们曾经许下了婚姻。但是你为什么愿意替我死呢?我们还没有结婚,更不是血亲……” 所以,这是为什么?盛继唐仿佛可以看到她脑袋上冒出一个加粗的问号,不禁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愿意救魏五?” “这是两码事呀!”明夷很认真地反驳道:“他对我讲义气,我自然也要对他讲义气的。朋友因我而陷入险境,我却只顾自己活命,这样的人恐怕不大配为人罢!” 这道理倒也说得通,盛继唐继续问道:“你刚才说梅姨娘可怜,所以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你,这算是仁。自觉连累了魏近东,所以愿意以命换命,这是义。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救你?” 为什么?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么,明夷满脸的迷惑。儒家有五常,仁义礼智信,眼下一条也挨不上啊! 陆益谦向来觉得觉得三个妹妹中,以明夷最为机灵,却不想她也有这么蠢钝的时候。简直恨不得跳起来敲敲她的脑瓜,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傻丫头,他可是你未婚夫呀,还能为了什么!” 大哥的话给了明夷新的想法,她灵机一动道:“因为责任?毕竟婚约也是契约的一种……” 盛继唐笑得越发灿烂,连敞轩外柳枝上的春光都要逊他三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事情,树上可以长出西瓜,土里可以结出鱼。有倾盖如故,有白发如新。有的人,对面相识不相逢;有的人,看一眼就是一辈子。陆明夷,我爱你。” 有一道烟花在明夷的脑中炸开了,如照亮天际的火树,如弥漫的星光,迅速霸占了她的视野,她的听觉,她所有的注意。她极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嘴唇瓮动了几下,就是说不出话。周遭的人在窃窃私语,她能看见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落泪,可除了自己的心跳她什么都听不见。 那个男人刚从说了什么,他爱她? 陆明夷对这三个字一点都不陌生,曾经也有人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上神坛,发誓一辈子爱她不变,只是最终变成了一个笑话。她也曾无数次听见红蔷的那些客人对她表白,可红蔷从不当一回事。她穿着丝绸睡袍躺在沙发上,手里转动着水晶高脚杯,叹息道:男人啊,都是说谎的高手,可偏有傻女人当了真。这世上哪来的那么些情情爱爱,无非是骗了自己,又去骗别人。 明夷从前不明白,后来看得久了,就懂了。哪里有天生薄情的人,无非受过的伤重,知道没有结果,便不敢了。其实不管是在群玉坊,还是滚地龙,也有人曾提出想要照顾她,与她相伴度过余生。可那样简单纯粹的一句我爱你,她再没有听到过。 “你……说什么?”明夷听见自己的舌尖颤颤巍巍地滚出这几个字来,显得那样茫然而不可置信。 按照电影和小说中的情节,这种时候男子顶好是趁热打铁,将女子揽入怀中。盛继唐也不负众人所望,果然又走近了一步,双手扶着明夷的肩膀。然而实际上,他却是借着她转了个身,一脚就踢向了柳生斌。 变故来得叫人猝不及防,比盛继唐的告白更为突然。就在九爷动手时,魏五也同时一掌劈向最近的一个护院,夺过了他腰间的□□。 明夷的反应不及他俩,却也算得快了。柳生斌一把年纪的人,又是没防备的情况下受了一击,整个人向旁倒去。她眼明手快地一把接住,指间暗藏的刀片已经架在了老者的脖子上:“叫他们都住手!” 第91章 落幕之前 陆明夷和魏五从进门后, 跟盛继唐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但从他有所行动, 三人可说是配合默契,瞬间就控制住了全场。 梅姨娘从死到生走了一遭, 又听到了盛继唐的表白, 被感动得几欲落泪。结果好好的一部爱情电影,突然演变成了动刀动枪。吓得嘴张老大,眼泪还在眶里打转,看上去极其滑稽可笑。 一众护院见老爷被制住了,也不用什么指示,当场就停了手, 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自个的主子。 “蠢货!理我做什么, 把他们制住啊!”柳生斌不顾利刃在喉, 拼命吼叫道,脖子也因此被割出了好几道血口子,虽不严重, 看起来可怖得很,反叫那些护院们更不敢擅自行动了。 他们的立场其实很尴尬, 按理说柳会长是雇主, 他说的话不管怎么样都应该被执行。可现在他的生死是握在对方手上的,万一他们真个冲上去, 害他被人枭首。那不光是承诺的钱没了着落,还要落个意图谋杀的罪名, 岂不人财两空? 盛继唐深谙人性的弱点,立即就猜到了护院们裹足不前的原因:“所谓拿人钱财, □□。有柳会长雇你们工作,你们才能养家活口,忠心护主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你们终归是人,不是工具,也有思想,懂得判断。今天的事是柳会长失礼在先,我们如今制住他也并不是想害他性命,不过是想好好谈一谈,双方把恩怨了结,识相的话就先站到一边去!” 这就给了护院们一个老大的台阶,也为他们的行为找好了辩护的借口,为首的那壮汉当即喝道:“你们赶紧放开我家老爷,若是不然,今天一个别想出这大门!” 只是嘴上喊归喊,却是干打雷不下雨,连早前□□的枪也暗自插了回去,也免得混乱中伤了自家人。 柳生斌不聋也不瞎,当然能发现手下态度的变化,咬牙切齿道:“好个盛继唐,我实在看小了你!也是,盛家十来个男丁,只活下了你一个,想来也不是什么庸懦之辈。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怎么样,你说罢!” 这是终于认清自己的处境了,可陆明夷却不高兴了,左手加重了三分力,柳生斌顿时剧烈咳嗽了起来。“既然都知道自己是鱼肉了,不跟握刀的人求饶,倒跑去跟看戏的人商量。柳会长,你也真是够奇怪的。” 魏五本来正警惕地对着门口,听了这话冷不防被呛到了,跟着一块咳嗽起来,两人一东一西,倒也相映成趣。其实,陆明夷说的不无道理。 从关系上来说,盛继唐只是陆家未来的姑爷,在场的人中除了魏五,都比他资格深些。再论这次突袭的行动,虽然是以他为首,但真正制住柳老爷的是陆明夷。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称他一声看戏的都不为过。 但人家前头刚表白完,妹子一翻脸就不认人,陆益谦还是老大过意不去:“四妹,别这样说话!” 他的意思是让妹妹对盛继唐客气一些,可陆明夷却误会了:“哪怕是路边的乞丐流氓,我都可以好好说话,对仇人就没这个必要了吧!他刚才可还想把我们全家的血放干呢,其实现在也没改主意,不过暂时做不到罢了。” 虽然转眼从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人,变成了阶下之囚,柳生斌却没有半分沮丧。边喘着粗气,边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陆良辅,我再说一遍,你当真是生养了几个好儿女。特别是这个小女儿,能言善辩,又杀伐果断,胜过不中用的男儿千倍。贼老天,你实在是不长眼!像陆良辅这样的,合该断子绝孙才对啊!啊……” 他笑得惨痛,喊得决绝,叫人不寒而栗。陆太太忍不住了:“照你所说,我家老爷果然是对不起阿菡姑娘,可你要替她报仇,当年为何不行动?非得拖上这许多年。如今时过境迁,你算计我陆家满门,焉知不是私心作祟!” 现在这个情况下,说什么柳生斌都能当做风过马耳,唯独报仇二字是不容亵渎的。当即不顾脖子上的伤,瞪大了一双眼道:“你以为我不想?当年他身在国外,别说杀他,就算把他揪到阿菡的坟头前忏悔也做不到。否则我早就干了,何至于眼睁睁看着他过了几十年的舒心日子。” 其实,颠来倒去就是这些事,翻不出什么花样来。而人心自来是有偏向的,否则就不会有帮理不帮亲的说法。陆明夷承认,在听完方羡菡的故事后,她曾经对柳生斌产生过一丝同情。他阴险的手段,毒辣的计谋心,在痴情的光环映照下似乎也显得没那么可恶了。 但是一想到前世陆家的下场,自己的下场,再想想这辈子如果没能及时识破他的阴谋,一切又会重演,陆明夷就把那一丝怜悯连根拔除丢去了爪哇国。 “柳会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理啊?”盛继唐老老实实地旁观了一场,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除了情以外,还有一个法字。虽然陆老爷自己也承认有负阿菡姑娘,可罪不致死。不管按大清律,还是如今的法条,都入不了刑,顶多是道德上受些谴责而已。真恨的话,你怎么不去趁着前几天我订婚的日子去炸了华懋饭店?陆家的姻亲故旧都在一块,炸成碎片,什么血海深仇都得报了。” 陆明夷听得一身冷汗,这位大哥说起话来真是生冷不忌,那里头除了陆家,可还有他盛家的亲戚好友呢! 然而盛继唐却一点没察觉,越说越起劲:“你方才说为了阿菡姑娘终身未娶,那孙晓倩是怎么回事?敢情你觉得只要不娶就行,养上几个情妇倒不碍的。你也不用强调她只是个棋子,那棋子的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呢!装深情,你也得装得像一些,否则不过是又做婊/子,又立牌坊而已。” “说来说去,你也是因为被逼到了死角,不得不摊牌。要是能继续隐藏,恐怕你还是会像阴沟里的蛆虫一样,只敢在暗地里捣鬼,永远见不得光!”盛继唐唇舌如刀,刀刀都割在要害,比起柳生斌脖子上的伤口可要命多了。 陆益谦很担心柳会长会先被气晕过去,而魏五则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再次打定主意绝不能得罪九爷。 旁观者尚且有此感慨,更不用说当事人了。陆明夷明显感觉人质的身体一阵颤抖,半晌没说出话来,暗道不好,别是刺激过分了吧!赶紧打断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叫护院们退开,等我们出了府自然会放你。” “然后呢?顺便叫警察厅把我抓了,再把我家抄一抄?”柳生斌的嗓子已经哑了,听起来如夜枭般怪异。 她确想趁胜追击来着,只是时机不对,陆明夷不无遗憾地说道:“抓了你有什么用?就算警察厅肯采信我们的口供,你也顶多算个绑架未遂,活动几下就能出来了。不过既然彼此撕破了脸,也就不用顾及什么。你如果还想对付陆家,尽管坦荡荡地来好了。陆家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且看谁能笑到最后罢!” 结果就是,柳会长虽然没能一举干掉仇人,脱身却不成问题。对于陆家来说,敌人由暗转明,以后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有迹可循,也是好事。 “行不行一句话,你实在想不开我也没办法。只能先杀了你,我再去自首,自卫杀人判个几年也就出来了。反正我年轻,熬得起!”陆明夷很简单粗暴地总结道。 虽然粗暴,却是有理的,柳生斌垂头默默想了半日,带着几分不甘:“你保证不会暗害我?以信业银行对实力找两个杀手是不成问题的。” “别把自己伪装成羊羔了,堂堂沪北商会会长,家大业大的。养得起打手,雇得起护院,还怕暗杀么?”陆明夷禁不住冷嘲热讽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边都是有身份的人,又不是街头混混。既然彼此心知肚明,自然么这么容易被害。 只要冷静下来想想,这是很容易想明白的,柳生斌似乎被说服了,对护院们喊话道:“你们先全部退出去!” 那些人都是领薪水的,自然乐得化干戈为玉帛,动作极快地撤出了敞轩。没了那些在眼前挥舞的大棒,人的精神都轻松许多。莫太太又哭了起来:“儿子,好了,刚才真是吓死妈了……” 快吓死的又何止是莫太太一个,二姨太抱着两个女儿不放,梅姨娘也捂着嘴无声地哭着。黎婉闭着眼睛靠在丈夫怀里,陆老爷和陆太太相互依偎。魏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天真是太漫长了……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庆贺着劫后余生,唯有面对柳生斌的盛继唐注意到,他的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明夷,小心!” 第92章 生死大逃亡 其实陆明夷脑中里始终是绷紧了一根弦的, 她上辈子吃够了姓柳的亏, 不像其他人那样肯轻易信他。那个时候陆家的人已经死伤殆尽,只她孤身一个在滚地龙讨生活, 都不肯放过, 这是何等的执拗,怎么可能简单就这样放手了。 因此一听到盛继唐的提醒后,她当即就警觉起来,迅速扣紧五指,想暂时令柳生斌失掉行动能力。但已经迟了,从那个老者的身体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硬生生地往她指间的刀片上撞。 一朵鲜血汇成的花在明夷面前绽放开来, 一路飞溅到敞轩顶上, 将八仙渡的那片海都染成了红色。柳生斌倒在地上,喉间发出荷荷的响声,但嘴角仍挂着那一丝诡异的笑容。血从脖子的伤口喷涌而出, 很快在他身下聚集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莫太太尖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 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外头的护院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想派人进来查看却被魏五拦住了。 一片纷乱下,盛继唐锁起了眉头, 他虽然不知道柳会长突然自寻短见究竟是为什么,但见血总是不吉利的。冥冥中, 似乎要出什么事,冲魏五喊了一声:“快把人都带出去!” 魏五没等他喊第二声, 先把离他最近的二姨太母女几个拽了起来,梅姨娘见状也赶紧跟上,陆益谦和黎婉分别扶了父母缀在后头。 而盛继唐一个箭步冲到陆明夷身边,拉着她上下就是一阵仔细打量:“你没伤到吗?” “我没事……”明夷的手上和脸上都被溅到了血,怔怔地望着往角落努力蠕动的柳生斌,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可他究竟要干什么?” 盛继唐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柳生斌用一只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另一手的肘部撑着地往前爬行着。但刀割破的应该是条大血管,任他怎么堵,鲜红的血液仍然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他爬行的轨迹留下了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红色之路。 此情此景,就算没有学过医的人也很容易判断出,柳生斌活不久了。可是仇人都在眼前,他怎么会甘心就死,难道是受得刺激过重?盛继唐直觉其中有诈:“我去看一下!” “小心……”明夷也保持着一小段距离戒备着,万一有变故也来得及救援。 力气随着血一同离开了身体,柳生斌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停滞下来。他的手已经挨到了墙壁边缘,不出意外,这里也将是他生命的终点。 盛继唐小心地打量着老者,只见他的整张脸已经糊满斑斑血迹,几乎辨认不出原状,唯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透着满满的不甘。 “他死了吗?”陆明夷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人曾经处心积虑地策划出一个个陷阱,被识破甚至不惜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可如今却死得这样草率。 手指轻压在柳生斌血肉模糊的颈侧,几乎感受不到任何脉动,盛继唐向未婚妻摇了摇头,他是真地死了,也一同带走了许多尚未说清的秘密。 在那一瞬间,陆明夷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除了松一口气外,更多的是难以言状的空虚。这个人曾经带给她那样浓重的阴影,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可能想到乌云一朝散去,竟是如此地快而轻易。 正在明夷出神的时候,伏在原地的尸体却忽然动了一下,有一根手指颤抖着举起,戳中了墙上的某一点。 一阵如天崩地裂的震动后,明夷最后看见的是一双眼睛,如水光潋滟,勾魂摄魄,那是盛继唐的眼睛。他将她完全搂在怀中,仿佛要嵌入自己的身体,直到肋骨都隐隐生疼起来。别怕,有我……他的声音在耳边回想着,如同某种催眠的童谣。于是,明夷就真地沉沉进入了梦想。 唤醒明夷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白墙、白柜、白被单,她怎么会在医院呢! 有个小护士留意到了她的动静,很高兴地喊起来:“病人醒了,病人醒了……那么的大火,居然只受了这点伤真是不容易!” 陆明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攥紧了,什么大火?她说的难道是福祥里不成?那样悠长,那样逼真的一场梦,逼真到她还记得盛继唐怀抱中的温度,没想到终究是要醒的…… 正在她脑子一团乱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打开了,一大堆人簇拥着挤了进来,打头的就是陆太太。一声心肝一声肉,几乎是扑到了她床边。 “阿囡受苦了……”陆太太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又不敢用力,简直把她当成了豆腐做的。 陆益谦站在边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妈,医生早就说四妹只是暂时昏迷,没有大碍的。您还不信,如今可验证了。” “知道归知道,可为人父母的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呢!”陆太太不由瞪了儿子一眼,又开始对明夷嘘寒问暖起来:“阿囡,可有哪里不舒服?痛不痛?渴不渴?饿不饿?” 其实明夷觉得全身都痛,又渴又饿。可看着床边一圈担心她的人,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妈,这是哪里啊?” 话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很,像是那砂纸磨了一遍似的。 回答她的人是陆益谦:“你昏了半日,想必有些糊涂,这里是医院。差点咱们全家就见不着面了。谁能想到柳会长这么狠毒,居然老早就在湖心敞轩里装了烈性□□。亏得他被拖着迟迟没动手,也亏得我们早走了半步,要不然还真栽他手里了。” 柳会长,敞轩,□□……是了,她没有做梦。一切都终结于柳生斌的那根手指,隐藏在墙壁彩绘中的是□□启动装置。他一开始就说了,他要拉着陆家人同归于尽。 回过神的陆明夷这才发现她大哥的一边胳膊用白纱布吊了起来,大嫂额角贴了块胶布,梅姨娘从灰头土脸中透出几条血痕来。“大家都还好吧,爸呢?还有二姨娘她们,去哪里了?” “阿囡啊,别急,家里人都没事的哦!”陆太太见女儿一醒就操心劳力的,忍不住又瞪了儿子一眼。“你爸爸去了警局,这次又是绑架又是死人,闹得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了,总要交代的。佳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宜人又一向胆小,我让二姨太带着她们先回家休息了。” 那就好,只要全家平安,就没什么可怕的。明夷长舒一口气之余,又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 陆太太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阿囡,万事有我们,你就只管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想,知道吗?” 知道这回真是吓掉了母亲半条命,明夷赶紧点了头,显得格外乖巧。陆太太满意地揉了揉女儿毛茸茸的头顶:“这就对了,我已经吩咐下人熬了粥来,待会喝完了再睡。” 明夷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被母亲当作猪崽养一阵子而已,继续乖乖点头。 陆太太有女万事足,便对其他人道:“如今阿囡醒了,也就可以放心了。你们都回家休息去,不用挤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 其他人还没说话,梅姨娘先抢着答道:“那怎么行?太太今天又受惊又受累,应该先去休息才对。我到底年轻,捱两个通宵也没事,就让我留下吧,怎么也得让我报答报答四小姐的救命之恩呐!” 其实那个以命换命无非是柳生斌玩弄人性的把戏,他没想饶过谁,就是想看的是一家人反目成仇来增加报仇的快感而已,明夷不禁一哂:“姨娘言重了,这有什么好报答……” 没等她说完,梅姨娘的眼眶已经红了起来,哽咽道:“四小姐,我是个苦命人,打小连爹娘是哪个都不知道。跟浮萍一样东飘西荡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在陆家安身立命。四小姐这份情意我会记一辈子的!” 行吧,她既然一心要领自己的情,硬是往外推也不妥。明夷只得道:“姨娘的心意我明白,只不过你也是连惊带吓撑到现在。医院有护士,再不济可以让细雨来照顾,你们都赶紧回去!” 见母亲似乎有反驳的意思,明夷赶紧又补了半句:“要是为了我,再把谁给累垮了,岂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看女儿确实没什么大碍,又瞧瞧儿子的胳膊、儿媳的头、梅姨娘的脸,真是半屋子伤兵残将,派不上什么用场。陆太太叹了口气:“好吧,我再陪你一会,等细雨送饭来就回去。” 也行,明夷知道这差不多是母亲的底线了,也不再多做坚持。不过既然说到救命之恩,她终于想起自己刚才漏掉了什么东西,便追问了一句:“对了,盛继唐呢?” 第93章 患难见真心 一提到这个名字, 大家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僵硬。陆明夷上辈子干的营生最要紧就是会察言观色, 立即就发现了不对。“他怎么了?” 她记得大哥大嫂当时已经在门口了,尚且被波及到, 她跟盛继唐可是在爆炸的中心, 那他……明夷越想越是恐怖,脸上不由变了颜色。 黎婉干笑了一阵,装成个没事人一样嗔怪道:“妈才叫你别操心,又问东问西的。眼下最重要是养好身体,其他的都不要紧。” 旁的不要紧也就算了,盛继唐一个大活人是死是活还不要紧吗? 陆太太不作声也就罢了, 大嫂这一强颜欢笑, 更显得可疑了几分。梅姨娘本就多愁善感, 悄悄背过身去擦着眼角,抽噎了两声。陆益谦早就知道女人家沉不住气,此时只得打发她们先走一步, 自己再缓缓和妹子交代:“阿婉,你陪妈和梅姨娘回家去, 我稍后就来。” “那……你小心些。”黎婉虽然不放心丈夫, 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立即扶着婆婆和姨娘出门去了。 刚才还一个两个都抢着要留下来陪她,这会就急慌慌如漏网之鱼, 明夷的心笔直往下沉去。“大哥,你跟我说实话, 盛继唐到底是死了还是残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未婚夫,总得有个交代吧!” 要不是你未婚夫, 大家也不至于这样讳莫如深,结果倒把这苦差事摊他头上了。陆益谦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小妹比不得宜人佳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那时候,魏先生带着我们一块往外冲,一出门就叫护院堵住了。对方虽然人多,但魏先生也有人来接应,算是打得有来有回。就这样僵持了一会,突然觉得地晃了起来。回头一看,敞轩从屋顶开始整个正往下塌,爆炸一声连着一声。水花直溅起几丈高,鱼都飞上了天,所有人都吓傻了……” 那个疯子!陆益谦一想起来那个兵荒马乱的情形仍恨得牙根痒痒,他是真想拉着所有人一块去死啊! “这样大的动静,别说左邻右舍,连警察厅和消防局都一齐惊动了。柳家的护院和下人们也知道大事不好,只顾着往外逃。当时大家已经在敞轩外头了,顶多被飞溅的砖石擦了几下。只有莫家桢胆子小,一直躲在后头,被一根倒下的横梁压断了腿。魏先生把手指都快扒出血来,才从废墟里面找到了你们俩。医生说,幸亏继唐一直把你牢牢护在身下,否则现在昏迷不醒的就该是两个人了。” 陆益谦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隐讳地透露了盛继唐现在的情况。昏迷不醒……明夷很清楚,如果只是简单的昏迷,谅他也不至于心虚成这样。“那医生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醒?” 要命的就是这点了,陆益谦颇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终于把心一横:“实话说,大夫们也没把握。可能是三两天,也可能是三两个月,更可能是……” “一辈子!”没等他说完,明夷已经替他把答案给讲了出来。她就说么,怎么家里人的态度忽然这样古怪。原来如此,比起死了或是残了,或许这样不可知的未来才是最可怕的。 陆益谦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小妹的神情,盛继唐不仅是她的未婚夫,更是为了救她才会陷入重伤昏迷的境地,这一时之间怎么受得了。“明夷啊……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大哥不会笑话你的!” 哭,她如今哪里还有时间哭呢?陆明夷一掀被子就翻身下了床,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一个刚苏醒的病人。 她大哥连拉带拽才在病房门前把人给拦下来,吓出了一身冷汗:“你这是要去哪里呀?虽然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总要检查过才算数。” “我去看看继唐,放心吧!这里是医院,就算我走到一半晕过去了,抢救起来也方便得很。”明夷看着如临大敌的哥哥,没好气地道。 陆益谦一对上小妹就没脾气了,当场给她作了两个揖:“小姑奶奶,总算是死里逃生,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呀!” 谁料陆四小姐半点也不买账,抱着双手直盯房门,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好好……我认输,你又不知道他在哪个病房,再跑迷路了,我送你过去!”陆益谦长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半扶着她往外走去。 外头黑洞洞的,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泻下一地银白。配上医院里特有的颜色和味道,显得份外凄切。走廊上空无一人,再轻的脚步声也被放大成恐怖的回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一连过了两道门,终于到了男士病区。陆明夷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病房外长椅上瞌睡的魏五,就这么和衣靠在墙上。居然睡得还挺香,边打着小呼噜。 陆益谦连忙解下了自己的外套,想给他盖上,边感慨道:“魏先生也是累坏了,今天多亏他帮忙,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谁料他的腰才弯下去,刚才瞧着睡得酣熟的男子就刷地睁开了眼,单手闪电般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哎哎哎……”魏五这一下抓的是麻筋,陆益谦忍不住当场喊了起来。 听着声音魏五眨了眨眼,好像才清醒过来似地又认真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人,赶紧把手给撤了:“对不住对不住……陆大少您这么晚怎么跑过来了?” “我妹妹想看看继唐,我就陪她过来了!”陆益谦边答话,边呲牙裂嘴地甩着手。他如今就剩下一只完好的手,没曾想又遭了一回暗算。“魏先生的警惕性也太高了,简直比职业保镖还职业!” “实在抱歉,您没事吧?”本来是想防备敌军的,结果一出手把友军给伤了,魏五很是尴尬。 陆明夷则暗忖这回大哥算是歪打正着,保镖也算风门下的业务之一,没准魏五还真干过。“行了,我大哥一个搞金融的,哪里经过这样阵仗。你帮他擦点活血的药膏,我一个人进去。” 但凡是陆四小姐的吩咐,魏五一贯是当作金科玉律执行的,当即就点了头。两人配合无间,陆益谦还没回过神来,妹子就消失在了病房门后。“这……” “我先帮您擦药吧!让他们单独说会话,没准九爷听见四小姐的声音,能快点醒也说不定。” 听完魏五的话,陆益谦也沉默了,长叹一声在他身旁落了座。谁说不是呢!但愿老天能可怜这对有情人,莫要再生出什么波折才好。 病房都是差不多的,就算再高级也不过是个白惨惨,阴森森的房间。盛继唐就躺在中间铁丝床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越发像是个冰雪雕琢出的美人。 陆明夷缓缓走过去,用手拂开散落在他额头的发丝。没了头发的遮挡,一条寸许长的伤口露了出来。暗红色的痂,蜿蜒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不知怎么,陆明夷忽然想起了第一回见他的情形。那个神秘而惊艳的男子,端着一个黑釉银丝兔毫盏,笑着让她卜算出自己的死期。 陆明夷轻握着他的手,语调婉转而轻柔,如情人间的呢喃:“你打算这样睡多久呢?会很无趣吧!要不要我说两桩有意思的新闻给你听听?我那个便宜妹夫的腿断了,正在隔壁病区嚷着要死要活。知道你喜欢清净,所以特意把他安排得远了些。莫太太先前赌咒发誓要跟陆家划清界限,可看儿子活蹦乱跳的,又跑去找陆佳人求饶,求他们千万别离婚。我估计她拿一阵子翘,最终还是会回去的。这是她选择的男人,得自己受。” “你还不知道吧,警察厅特意找军队借了懂爆破的专家来,在柳府又起出了一大批炸药。原来除了那间敞轩,整个荷塘周边卖的都是。不过临水的地方湿气气大,引线受了潮,有一多半火药没点起来,否则整个柳府都能炸飞,里里外外别想有一个人能留下全尸。” “柳生斌死了,听说他全身的血几乎流干,那双眼睛还死瞪着不肯闭上。我想大约是没能替所爱的女人报仇,心有不甘吧!你说,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不一样的爱情呢?对柳生斌来说,爱是烈火是毒药,明知是死路依然愿意往上扑。对陆佳人来说,爱是珠宝是炫耀,是可以披在身上的尊荣,只要外表看来完好就算内里烂了也无所谓。对我大哥来说,爱是承诺是责任,是许给妻子的一世安稳,是始终相扶相携白头到老。” “我一直忘了问你,你个时候说的爱我,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对你而言是什么呢?” 明夷俯身轻轻在男人的唇畔落下一个吻:“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爱我……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躺在这里听凭摆布的,那比死更让人屈辱。既然这样,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指尖夹着冰冷的刀锋,明夷一边最后摩挲着未婚夫的脸颊,一边低语:“一下就好,不会有太多痛苦……” 冷不防持刀的手被握了个正着,沉睡中的冰美人睁开眼,带着些许无奈:“陆明夷,你当真要谋杀亲夫?” “不是醒不过来了么,怎么能叫谋杀呢?”明夷冷笑着松开了手里的刀片,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94章 我的真心 刀片正磕着了床架,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尤其明显, 想装没听见也实在有点假。魏五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小声问道:“四小姐, 有事么?” “没事!”明夷的嗓子隐含着怒气, 直接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 正常人都能听出这情绪不妙,魏五赶紧缩头了,陆益谦却不放心:“明夷,我也想看看继唐,方便进来吗?” “不方便,你们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扫在了地上, 乒里乓啷地把陆益谦吓了一跳:“她该不会……” “不会不会……”魏五把头都快晃出残影来了, 陆大少的担心与实际情况只怕是刚好相反。但此刻他也不好多解释什么, 只能装傻。“陆大少,九爷成了这样,四小姐肯定不好受。咱们就在门外等着, 让她静一静吧!” 关键眼下两虎相争,他们这些局外人还是不要贸贸然凑上去, 否则成了炮灰就不值当了。 壁灯的光惨淡清冷, 映着热水瓶碎了一地的内胆波光粼粼。陆明夷一身白色病服,黑色长发, 再配着汹汹气势,简直像个来寻仇的女鬼。 “好好好……盛继唐, 盛九爷,演技真是不错, 说晕就晕,说醒就醒,呼吸节奏纹丝不乱。做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实在是委屈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才,该去拍电影才对啊!保证红透半边天,方克都得拿剧本追着求你。” 就算淡定如九爷,此刻也难免心中发虚,只能装傻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记得自己原本孤零零地在一片黑色的大海上漂着,不知怎的听见你的声音就醒过来了……” “刚夸你演技好,还真是不负所望啊!”明夷简直要笑出来了,什么黑色大海,他怎么没见黄泉百丈,阴曹地府阿!刚才她俯下身时,分明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还敢抵赖!早知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一刀长长记性。 “既然人也醒了,看起来也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您就在这里自己慢慢演,多用心,说不定以后能在美国拿个表演大奖,为国争光!” 眼见陆明夷被气得直发晕,说是要回房间,结果径直走到落地窗前面去了。盛继唐笑着去拉她:“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想说什么?”明夷冷着脸把手一摔:“您老人家的指教我可领不起,您还是继续做梦,除了黑色大海之外可能还会有黑色的鱼啊水母,海豚什么的,别破坏了您的灵感。” “鱼和水母就算了,海豚本来就是黑白的吧!”其实盛继唐一直都很欣赏她生气的模样,脸上自然升腾的红晕,飞扬的眉,包括凶悍的眼神,都无比鲜活。就像徘徊在盛公馆花园里的那只小黑猫,平时总是乖巧地跟在裤腿后头,一旦被惹急了就炸毛。 别说,仔细想想,这两者间的相似之处还真是不少,盛继唐忍不住笑得更欢快了。可惜他忘了一点,逗猫尚且需要注意分寸,免得一个不当心挂了彩,逗人就更是了。 陆明夷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再加上这位大哥若有若无地煽风,火力值已经濒临极限。当即按着本能,在他的脚上狠狠一踩,顺便碾了几下。 这丫头的力气着实不小,盛继唐倒抽了一口冷气,算是硬撑着没倒。“气消了?再踩两脚我明天连床都起不来了,可怜我只有一个老唐,又要做饭又要看家,不像你家仆佣如云的。要是躺在床上,可有谁来照顾呢?” “这你大可放心,到时候你就冲着门外多露几个笑脸,多的是小护士抢着来给你端茶送饭!”虽然嘴上不饶人,明夷也知道自己下脚不轻,他穿的又是拖鞋,又凑过去问:“疼得厉害吗?” 该装可怜的时候,九爷是绝不落于人后的:“当然疼啊,你没见脚背都肿起来了吗?” 盛继唐偶尔顾影自怜的样子,杀伤力是很惊人的。明夷一下就反省起来,她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人家在最危急的关头救了自己,就算不至于重伤昏迷,也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自己这个态度,可不算很好。 “你把鞋子脱了给我看看!”明夷赶紧把这位伤员扶到床边坐下,她又没学过医,不过胡乱按两下看骨头有没有断。碰到挫伤的地方倒是更痛了,但盛继唐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看着她。 “要不然,我去叫个医生进来吧!”检查了半天,明夷仍是不得要领,颇有些担忧地开了口。当她抬头时,一个吻轻落到了额头上。“你……” 陆明夷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瞪大了眼睛看他。盛继唐浅浅勾起一丝笑容,仿佛可以勾魂摄魄。他勾起她的下巴,再一次将唇覆了上去。 这不是陆明夷第一次接吻,但却是第一次被吻到头脑一片空白。古人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又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还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这些都是古人说的,不是陆明夷。此时此刻,她的脑中似乎有一千个念头在转,再细想又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拥着自己的那个男子。 好半晌后,盛继唐才放开她。明夷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天花板,地板,墙壁,就是不看对方的眼睛。 “明夷,明夷……”男人的呼吸近在耳畔,温热而缱绻。 可怜陆四小姐也算活了两辈子的人,却是第一回这样手足无措,有些僵硬地回道:“叫我做什么?” “刚才你问我,在柳府的时候,我说我爱你,是不是真的?”盛继唐的嗓音低徊如流水,带着隐隐的笑意。 “嗯……”那三个字不管什么时候说起,仍然直触心弦。明夷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下一下地原地踢着,从鼻子里哼着毫无意义的音节。 “当然是假的!”即便穿着病号服依然雍容华贵的男子很肯定地答复道,即使面对一脸震惊的未婚妻仍然言之凿凿:“别看姓柳的一把年纪,却狡猾得很。不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力,我怎么能悄无声息地靠近呢!” 说的有理,真tm太有道理了,陆明夷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肯定比浴室的毛巾扭曲得还厉害。 “盛继唐……我怎么会瞎了眼喜欢上你的?” 陆明夷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跟他共处一室了,这个男人实在有种天赋,让人每隔五分钟就会产生想要掐死他的念头。 结果才迈出去一步,又被那块姓盛的牛皮糖给缠上了。明夷也不多话,只是抓住腰间那只胳膊就是一拧:“再不松手的话,要不你死,要不我亡。” 那只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淤青起来,但偏偏赖皮地不肯放:“那就我死吧,谁叫我舍不得你!”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陆明夷真是对这个男人一点法子也没有。明明生得那么好看,干吗老是把脸皮豁出去。“九爷,你的花言巧语还是省一省,留给堂子里的姑娘吧!咱们总归相识一场,好说好散。” 依旧是那种闲闲的,痞痞的口吻,仿佛赖定了她一般:“可你是我未婚妻呀,我们下过定礼,办过仪式,领过证书的!” 定礼可以退,仪式能取消,结了婚的还有离的,何况是订婚。明夷实在懒得跟他扯这些了,转过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盛继唐,我认真问你话,你就当玩笑。我要走又不让我走,要不然我俩打一架?” 盛公子的样子虽然狼狈,气度倒是一点不减,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要是不这么说,你怎么会承认喜欢我呢?真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阿,究竟是什么时候呢?陆明夷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也许是在被打了一闷棍,仍然毫不在意的时候,也许是在硬拉着她去跳舞的时候,也许是醉里挑灯痛诉前情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纠缠得越来越深,再难分出彼此。 因为前世的经历,她在很多时候总把自己当作一个看客。站在一个超凡出世的角度,俯瞰着众生的命运。 她了解魏五的野心,知道这份野心终将助他出人头地,执掌风门。她也知道盛继唐的不凡,那个闲散浪荡的公子手握着谁都不知道的底牌,待风云际会,总会化龙。 她借助着她所能利用的力量,来挽救陆家即将倾颓入深渊的命运。但她忘了,她早就是局中人,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那些似假还真的告白,那些曾在耳畔掠过的气息,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陆明夷第一次尝试撕开胸膛去看看自己的真心,原来不知不觉中,那里早就有一个人的影子停驻。 第95章 我不许你死 走在医院那条长长的走廊时, 明夷曾经想过, 如果盛继唐真的从此沉睡,她要怎么办? 从前的她曾经替陆佳人惋惜过, 在她只知道追逐着珠宝皮裘和耀目的聚光灯时, 并不知道有人那样深刻地爱过她。如今这种滋味轮到自己品尝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看着那个人的眼睛,说出真正的心意? 陆明夷转过身来,盛继唐的眼睛很漂亮,她一直都知道。可过去她并不敢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怕自己沉溺其中, 不可自拔。 “盛继唐, 我喜欢你。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打的这个主意, 但是我知道。如果现在柳生斌复活,我们两个中只能有一个人活。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就像我哥对我大嫂那样。上学时我光顾着偷懒, 只有一首词记得最牢。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认定了, 就是一辈子。” 盛继唐本来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听完了他却不笑了:“陆明夷, 你对几个人说过这番话?” “就你一个啊!”明夷虽然嫁过人,也不乏爱慕者, 却从未对什么人真正动过心。在群玉坊时,红蔷就笑过她, 说她只是看来好说话,其实骨子里最是冷淡无情。 “对莫家桢也没有?”盛继唐眉头一挑,继续追问道。 这关姓莫的什么事了,陆明夷完全糊涂了:“他怎么了?已经断了一条腿还不太平?” “没事了,”盛继唐摇了摇头,捧起了她的脸,叹息道:“陆明夷,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听你说得那么熟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情场老手呢!” 明夷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一个难得考了满分的学生在盼望着老师的表扬和肯定:“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啊!”盛公子这回聪明就聪明在,赶在未婚妻翻脸前以手指点住了她的唇,果然避免了一场惨案。“我爱你,陆明夷。这世间有千百种爱情,不管是烈火还是毒药,也不管是责任还是炫耀。但对我来说,爱情的模样就只是你。” 从前,陆明夷听过很多情话,有充满了华丽词藻的古文,也有新派的诗句,还有朴实得完全不像情话的。 那是一个卖油的小贩,他喜欢了服侍红蔷的丫头阿香,将攒了多年的积蓄替她赎身。那一天他穿了件簇新的长衫,笨拙地挽着阿香的手对她说:“我给你买一辈子桂花油!” 送阿香出门的姐妹都在笑,唯有阿香哭了。一个男人可以为你掏心掏肺,却未必记得你每天用什么梳头。倘若记得,便是当真把你放在心上。 现在的陆明夷也是这样想的,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了,记在心里。得良人如此,又有何求。“为什么爱上我,我有哪点好?” “我想想……”盛继唐还当真凝神思量了一会,“你长得漂亮,嫁妆丰厚,很有经商头脑。最要紧是能文能武,看看我这脚,再看看我这手……” 最开始还像个样子,说着说着又没正经,要不是看在他手上的青,陆明夷还真想再给他两下。“谁让你没事装病的,既然敢装就要承担后果。” 盛继唐挨了两发眼刀,心悦诚服,一点也不敢喊冤:“是我不对,该让魏五先给你透个风。但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咒自己玩的,刚接到了消息,北方可能要开战了。眼下各方势力都在观望,但这一仗势在必行。我叔父以培养我接班为名,要我即刻入伍,开赴一线。” 被这个消息震得踉跄了两下,要不是盛继唐扶得及时,明夷差点在平地上把自己的脚给扭了:“他疯了?” “疯倒是没疯,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想起本家那点破事,无所不能的九爷也是一阵头疼。刚把那两个巡海夜叉给打发回去,这位镇山太岁又出了幺蛾子。 先拉着明夷一同坐在病床上,盛公子开始讲起了这则新鲜出炉的故事:“事情得从我们订婚前说起,我叔父一共有七房姨太太,可膝下连个女儿都没留住。他在几年前包过的一个花魁,前些日子抱了个小男孩找上了门,说是我叔父的。你也知道,盛家两房通共就只活下了我一个。所以叔父既高兴又害怕,还带了些怀疑。就在前天,验血结果出来了,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陆明夷本以为盛家过去二十几年的宅斗已经堪称精彩,未料峰回路转地还有后续。这对盛继唐固然不利,对那个孩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最关键的,盛家本就脆弱的平衡被一举打了个粉碎。 盛永江从一介庶子成为一家之长,更兼位高权重。生平最遗憾的便是子嗣,谁料人到中年突然有了后,又与下任国务总理搭上了关系,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那个原本就多余的侄子,也就越发让人看着生厌了。 “没有什么会比在战争中死去更顺理成章的了,再说他的借口也很充分,盛家是以武起家的,要想镇住下面的人,就必须有军功。换一面看,又有谁能说他不是在帮我。就是顾忌到这点,我不好说去,也不好说不去。正巧又赶上了柳家的事,我就索性让魏五放出风去,说我受了重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苏醒。” 盛继唐单手叩了叩床架:“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光躲避是没有结果的,与其缩着脖子等死,不如进一步,看看盛永江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大礼。” “不行……”陆明夷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声断喝几乎把门外那两尊门神又给引来关心一二。“你这是去送死!” “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盛继唐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迷惑,进而变得是非不分。 可陆明夷此时只想抓着他好好摇一摇,看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的命到底有多硬,能硬过子弹么?那是战场啊!别说你叔叔已经给你布下了连环套,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只要一次大规模的炮击,或者一次爆炸,就足以结束一切了。” 情急之中,陆明夷再次抓住了未婚夫的手,用力之大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盛继唐注意到了,不单因为她捏的是同一只倒霉的手,更因为她难得的疾言厉色。 战争,当然是会死人的,但也有概率,否则就不会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句子。陆明夷是一位名门闺秀,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不会简单地把这两者画上等号。所以她那句脱口而出的送死,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场仗……会输?” 四目相对,眼底都卷着汹涌的波涛。明夷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她不想再去掩饰什么。如果能够挽救他,就算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又如何。 “对,会输的……”她死死地看着盛继唐的眼睛,似乎想在里头刻下一些印记。“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说过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现在回答你,我确实亲眼见过命运的轨迹。再过几个月,当蝉鸣响彻梧桐树的枝头,那场战役就会打响。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仿佛是箴言,也像是诅咒。明夷早已经把一切置于度外,但她的声音仍控制不住地在发抖。那些尸横遍野,血流满地的情景,被拍成了照片,刊登在各大报纸上。无数人自发走上街头悼念亡者,女人与孩子悲切的哭泣响彻天际。那段时间,明夷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因为一出门就会看见漫天的纸钱和白花,勾起她家破人亡的心事。 陆明夷从未想到,这场战争会以这样的形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而且比前世的纠葛还要深刻得多。 她不敢再看盛继唐的表情,只是低头喃喃自语:“你不知道那时的情况有多惨烈,就算我这样从不关心时政的人都能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北平险些失守,每天的伤亡数字都在成倍地往上翻。鲜血染红了河流,停火时总有不要命的乌鸦和野狗在战场附近徘徊。那不是坐在这里能想象得出来的场景……” “别说了!”盛继唐一把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在此之前,他想的只是叔父会给他布下什么陷阱,他该防守还是主动出击,只要运作得当,他甚至可以反过来制约盛永江。但他唯独没考虑到,这竟是一场必输之战。 明夷紧抓着男人的衣摆不肯放手,要知道,她所了解的其实是战争最皮毛的部分。毕竟,上海离北方有好几千公里,消息一路传来都要打个折扣。但就算是这样七折八扣后的内容,仍然叫人心惊不已。 万籁俱寂中,是谁在传唱着那古老的歌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作者有话要说: 甜蜜过后突然变得沉重了,orz~ 此处的战役并没有原型,纯属架空。 第96章 一言不合就结婚 “这事不简单, 还是按你先前的计划办。你好好在医院待着, 医生护士我会打点好,外面的事情也有我料理。我就不信了, 你那个不要脸的叔叔还要亲自来上海确认不成。”一时三刻之间, 陆明夷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对策来,眼下一动不如一静,上海毕竟是自家地盘,就算盛永江要玩阴的,也能抵挡几个来回。 “要是他真敢下死手,我就宣称要带你去国外治病。我们可以去德国, 去美国, 我哥哥都有朋友在, 住上一年半载也没关系。正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你现在有我,再不是一个人孤身作战了。” 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 盛继唐只觉得整颗心都变得温煦而柔软,像上好的天鹅绒:“对啊, 我现在有你了……” 大概是上辈子留下了太多遗憾, 所以陆明夷在重生后总是以保护者自居。尽管她是家中的老幺,却总是试图保护全家人, 包括不讨人喜欢的庶姐。现在这份保护欲延伸到他身上,盛继唐很感动, 却无法泰然接受。 “只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就算我装昏迷, 装疯,装死……只要我还有可能对叔父造成威胁,他就不会轻易放过我。就像如果柳生斌不死,陆家也会一直笼罩在威胁下面一样。既然如此,那就不该躲,而是直面问题才对。” 陆明夷何尝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可只要一想起报纸上的相片,还有那些逃难的人口中所描述的人间地狱,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场战役,真的那么可怕吗?”察觉到那个依偎在自己肩头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盛继唐若有所思。 陆明夷还以为他不信,只差没赌咒发誓了:“开战时我才刚结完婚,本来去要北戴河渡蜜月的,也因此没去成。结果没几天就传来了战败的消息,一开始政府还出面辟谣。直到北方各大报纸登出战场的照片,他们才算默认了。随着有人陆续逃难过来,消息越来越多,甚至传说敌方已经一路打过长江。莫家桢听风就是雨,要不是他妈拦着,险些就要变卖家当买船票去香港。上海滩还算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如此,你可以想象时局是如何。” 若不是早猜到陆明夷的经历,这段话听起来简直是莫名其妙。但剔去那些新婚,蜜月,莫家之类叫人糟心的因素,剩下的部分却是无比触目惊心。 “怎么可能……”盛继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论人数,华北有守军十万,对方才六万。论装备,军政部这几年派人从德国采购的武器,装备几个师都够了。说起来今年预算不足的缺口,还是找你家补上的。论人才,北方军中有好几位将军出身讲武堂,个个战绩彪炳,都不是吃干饭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短短时间内溃败到这种程度,完全不合理!” 合理不合理,陆明夷也没办法判断。她是个银行家的女儿,一家子学的都是金融,没有一个懂军事。兵力有多少,军备是否精良,主将是什么履历,这些事对她来说比上海到北平的距离还远。 但陆明夷毕竟是个脑子清楚的姑娘,转念一想便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你的意思是这其中有鬼吗?其实想想也很正常。你就说我大哥,幸亏家里不缺钱,否则他的薪水也就够置装还有汽车费。他的同僚下属哪一个不捞点外快,只是多少而已。以此推断,就可知政府的弊病了。所谓军备费,连吃带卡,能有多少真正落到了实处,吃了败仗也不足为奇。” “不对,”盛继唐还是摇头,目光凌厉:“军中贪腐之风不是一天两天,刮油水吃空饷的多得是。但底子总还是剩一些的,不至于让士兵拿着烧火棍去打仗。有关隘作为依凭,就算打不过,守也能守上几个月。绝不至于像你说的,几天之内就兵败如山倒了。这件事的毛病不在下面,在上头。” 上头?明夷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口干舌燥起来:“你是说,这场悲剧是人为的?是某些人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目的而策划出来的?” 她猛然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对地上的保暖瓶碎片视而不见:“这说不通,几万人的性命啊,能是为了什么目的?我想象不出来……” 盛继唐走过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不要紧,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想一下,还记得这场战役的指挥官是谁吗?” 怎么可能记得……明夷徒劳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经历才好。她又原地走了两圈,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盛继唐:“你还记得除夕晚上么,我跟你还有魏五一起喝酒吗?” 当然记得,那一晚他们还每人讲了一个故事,只是内容与除夕的欢快气氛实在不太搭调。盛继唐点了点头,很有耐性地等着明夷继续往下说。 “我说的那是我的梦,但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在梦境里,我同样是陆家四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纵着长大,直到我大哥突然去世,我父亲也死了,银行也败了。母亲临终托孤,把我嫁进了莫家。后面的事,你上次也听过了。如果那场梦是真的,我早该死在大火中。可偏偏我醒了过来,就在我梦里大哥被人刺杀的那一天……” 这些事情,盛继唐也曾经想过,推测过,却是第一次听陆明夷亲口说出来,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不可谓不大。“难道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时间回溯这一回事么?”盛九自言自语道:“六合之内,无所不有,难怪陆老道一提到你就老是神神叨叨的,莫非他早就看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明夷很老实地承认道:“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哪里不正常,可是我大哥却真的差点遇刺了,玉皇阁也被烧成了一片焦土,这些事我在梦中都经历过。你说这算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看着一副头疼欲裂模样的陆明夷,盛九只是一把揽过她,再度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庄周不是蝴蝶,但你还是你。不管是梦境也好,现实也罢,只要管用就是好事。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经历,你才挽救了陆家,不是么?” “可我怕我救不了你……”明夷的手指在男人的眉眼处流连,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他的模样刻在指尖。“我们两个在梦中并不相识,我只是听说过你的名字,连面都没见过。我在娘家做娇小姐的时候,你的名声不显。当我流落市井,给人梳头赚钱的时候,你已经是赫赫闻名的九爷了。” 陆明夷自嘲地笑了笑:“你现在问我战役的指挥官是谁?事实上,当时的总统是哪个我都不知道。我就是个普通女子,富贵时关心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落魄时关心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你要是问我十年后的菜价米价,银元和铜板的兑价,我能答上一二。但关于军政两界的事,我真是毫无头绪。” 就算比旁人多活过一回,也不是全知全能的,陆明夷早就清楚这个现实。但是此刻她真希望自己上辈子能勤奋点,哪怕多看两张时报纸的政版,也许现在就能帮上忙了。 她耷拉着眉毛,懊丧的情绪□□裸地写在了脸上,盛继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忍不住顺势亲了下她停留在唇畔的手:“别傻了,你就算把当时的报纸都背出来又能怎么样,难道报上会刊登战场失利的真正原因么,敢写的人都在监狱里呢!” “那最起码也能让你参考一下啊!现在的北平就像个漩涡,你就这样一头撞进去,不是给你叔叔送菜么。”陆明夷盯着墙壁嘟囔道。 听她话里的意思,盛继唐倒有些意外:“你刚才不还极力反对我去吗?又让我装病,又要带我出国的,这么快就想通了?” 她想不通也没用啊!这个男人外表冷漠矜贵,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内在却比谁都要固执。越想越觉得上了贼船,明夷愤愤地抓起床上的羽毛枕头就砸了过去:“我不同意你就不去吗?我看你不仅打算去,还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呢!要不然打听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一把接住枕头,盛继唐笑得很是开心,有个未婚妻管着的感觉其实还不赖:“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不会让你像陆宜人一样做望门寡。” “你要是死了,我马上改嫁,一分钟也不耽误。”陆明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可惜她做这种表情实在体现不出其中精髓,有些浪费。“但要改嫁,我也得先嫁给你才行。你拍个电报回去,就说我家要提前婚期,在北平完婚。” 第97章 说走就走 这年头, 从上海到北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远不说,交通还特别不方便。如果你没有乘坐专机的资格, 那么只能选择此时最常见的长途交通工具:火车。 一大清早, 魏五就提着大包小包奔赴火车站,亏得有弟兄们一路护送,要不然还真没那么容易挤上车。 “大家赶紧回去吧,我这趟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也就回来了。”魏五见自己都上了车,弟兄们还在车厢外徘徊, 赶紧从窗户探出头冲着众人挥手道。 黄毛很是舍不得他, 扒着车窗不放:“五哥, 去了总堂千万别忘记兄弟们,我们等你回来!” 老刀、疤脸还有齐四爷等人这回难得没拍他脑袋,反而附和道:“老五, 早去早回,咱们等着你回来喝酒!” 弟兄们这样看重他, 魏五的心里跟揣了块碳似的热乎, 抱了抱拳:“诸位兄弟放心,北平再好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这回我见着义父一定跟他要几瓶好酒,回来跟大家痛饮三杯!” “好……”一提到杯中物, 这群汉子都欢呼起来,惹得不少人侧目。等进了包厢, 魏五更是被陆四小姐迎面砸了一橘子,差点给打懵了。 “我是什么时候又把四小姐得罪了?”魏五揉了揉鼻子,虔心向九爷求教道。 只可惜没等九爷发话,陆明夷已经冷笑了一声:“你再嚷嚷呀,顶好弄得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我们去北平了,说不准等到了那边会有人列队相迎呢!” 这是嫌弃他动静太大,招人眼了。魏五很识趣,半点不敢回嘴,默默将行李都摆到架子上去。 谁知不作声也得遭嫌弃,陆明夷看到差不多要比他身体还高一截的行李,忍不住又数落道:“你这是出门,还是要去贩南北货呀?亏你还喊时间紧,东西来不及置办。要是时间再宽松些,你还不得把一家一当都搬到北平去。” 魏五能在风门混得如鱼得水,也算顶尖的人才,但遇上四小姐就不是对手了。只得赶紧奉上五香瓜子一包,卤鸭胗和鸡爪、牛肉若干:“路上无聊,吃点零嘴好杀时间。”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笑脸人尚且不好意思打,更何况是送礼的了。明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魏五颠颠地把“贡品”给放到了小桌上,还很贴心地拆了开来,方便她大小姐食用。 这样谄媚,连盛继唐也看不过眼了:“你别老欺负魏五,又不是他让你祖母坐这趟车的。不想理会的人,装看不见就是了。” 不提还好,提起这茬陆明夷就是一肚子气:“我倒是想装看不见,谁让她还来招惹我。一口一个孙女,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我生平再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听说章疯子给人做了副挽联,上联是国之将亡必有,下联是老而不死是为,拿来形容她真是刚刚好!” 这一通夹枪带棒,听得魏五简直比被橘子砸了还懵:“这是什么意思来着?” 经过刻苦自学,魏五如今也颇通点文墨,只是这等文人相轻的刻薄言辞一时难以领会。盛继唐随口解释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而不死是为贼,不过拐着弯骂人罢了。章疯子确实有才,只这一张嘴得罪的人实在不少。” 虽然陆老夫人干过不少缺德事,比如要把孙女嫁个傻子之类,但魏五还真没听陆明夷这样公认指责过她,一时有些琢磨不透。 幸亏盛九爷没辜负他的好奇,信手拿了个橘子来剥,出言劝道:“方羡菡的事过了那么久了,你父亲总不好因为这个把亲娘逼死,只能赶她回北平,眼不见为净罢了。你要实在气不过,可以从你四叔身上下手,那是你祖母的心头肉。”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招!”陆明夷的眼睛顿时亮了,边享用着未婚夫喂进嘴里的橘瓣,边含糊地问道:“你在北平人头熟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教训一下我那好四叔?” 见明夷吃得高兴,盛继唐又开始剥第二个橘子:“你四叔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正经事不会,闯祸的本领不小。听说最近他在票戏时又纠缠上了一位,是北平巨贾乐氏的人。不用你出手,只要没人替他善后,就够他受的了。” 虽然盛继唐说得隐晦,但陆明夷还是听明白了。她这个四叔一向不成器,偏偏贪花好色,更要命的是男女通吃。她还记得前世他就是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死得很是凄惨,不由恨恨啐道:“该!” “就这么恨他们?”盛继唐所知道的陆明夷一向对家人回护有加,就算陆宜人那样不争气,陆佳人老耍小聪明,也不曾丢下不管。但对于北平那边的叔伯,她的态度可就既然不同了。 这里头的原因深究起来还挺复杂,陆明夷难得逮到机会,自然是不吐不快:“不可恨吗?要不是我祖母当初嫌贫爱富,自以为父亲留洋后能攀上更好的亲事,擅自去方家退婚,方羡菡就不会死。方羡菡不死,柳生斌也不会一心陷害陆家,不死不休。明明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局面,却毫无愧疚之心。银行破产后,第一个上门来抢财产就是我四叔。眼看捞不到多少油水,还把我二姐卖给了老头做续弦,最后流落去了哪都不知道。这种亲戚,我没天天咒他们死无葬生之地,就够客气的了!” 这股怨气她忍了快两辈子,一次抒发出来实在痛快。可她是骂痛快了,魏五的眼睛眼看又转成了蚊香圈,陆家的银行什么时候破的产?还有上门抢钱的亲戚,把二小姐卖给老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自从跟盛继唐坦白以后,陆明夷在他面前说话就肆无忌惮了许多,偏偏这次忘了对面还坐着个外人,一时失了口。 所幸魏五异常识相,不该问的一句都不多问,陆明夷便也装作没这回事,就着盛继唐的手继续吃橘子:“好甜……” “再吃牙该倒了,我帮你剥点核桃吧!”盛公子体贴起来真是体贴到十二分,饮食用水一丝也不用陆小姐操心。 “这个核桃仁太涩了,我要吃瓜子!” “好,帮你剥瓜子。” 两人依偎在一块,你一口我一口。看得魏五这个孤家寡人又是心酸又是羡慕,一时竟也有了成家的年头。 腻歪了一阵,明夷似乎终于想起了这包厢还要第三个人在,随口问魏五道:“你义父这次突然让你回总堂,没有说原因吗?” “突然捎来的信,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说到这个魏五也很纳闷:“本来这段时间生意就忙,你们说要去北平时,我还想着至少有我留在满庭芳坐镇,谁知道义父催得这样急。如果是交账,那也应该在年底,这不前不后的,算什么意思呢?” 他想不明白,明夷暗地里却有个猜测,只是不好明说:“天下耳目灵通莫过于风门,可能是老爷子是得了什么消息,有事交代你去做吧!” 陆明夷对着魏五说话,眼睛却忍不住瞥向盛继唐。千里堤坝,不是一两天垮下来的。那样惨烈的一场败仗,也不可能毫无征兆可循,他们这次去北平。第一是为了应付盛永江,第二就是想找出蛛丝马迹来。那里并不是他们的主场,少不得地头蛇的协助。其中最大的那条,便是风门。 接收到暗示,盛继唐凝神想了一下:“到了北平之后,你替我向老爷子传个话,就说我想登门拜访。” “行阿!”这不过是举手之劳,魏五答应得极痛快。他已经预感到了这回北平之行不会那么简单,能为九爷和风门搭上线,万一有事彼此也有个照应。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着,窗外是大片的油菜花田,触目所及满是金黄。陆明夷靠在盛继唐的怀中,欣赏着一路风景。 上辈子,陆明夷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卒于上海。读书时,老师指着世界地图教她们一一辨认,上海在地图上不过是一个点,中国也只占了一块。最大的陆地是欧亚大陆,两者各自独立而又相连,从北平坐火车可以一路到达德国。 父亲就曾沿着这条线,去欧洲留学。而大哥不仅去过欧洲,还去过位于新大陆的美国。唯有她被困在原地,除了曾在画册和相片上见过各国风光,世界之大似乎与她没什么关系。 而现在,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未来,也许她会去到更多的地方。这一世的她,终究是不一样了,明夷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盛继唐的嗓音低沉柔和,很像大提琴在耳边回响:“睡一会吧,还有四个多钟头才能到南京,到时候我叫你。” “好……”男人的怀抱有着让人安心的味道,于是明夷当真闭上了眼睛,沉沉入梦。 第98章 演技一流 车到南京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了, 盛继唐见明夷睡得熟, 干脆把她一路抱下了车。只可怜了魏五,本来的行李就不少, 再往这二位身后一跟, 简直就像是脚夫。 南京虽不及上海繁华,亦是一方重镇。车站内人流熙攘,挤挤挨挨的。明夷不多时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到哪里了?” “已经到南京了,要继续北上的话得先去码头渡江,再到浦口换车去天津。”风门的总堂在北平, 魏五打这条线上走过好几遭, 说起来熟门熟路。 明夷刚醒还有些迷糊, 又缓了缓,才发现自己一直都躺在九爷怀里,不免脸红起来, 小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赶紧放我下来!” 盛继唐却是依然故我, 边走边往四周扫了眼, 果然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指指点点:“不必理会她们,那是羡慕你!” 何止是羡慕阿, 某些人嫉妒得口水都要淌下来了。九爷看着瘦削,但一路抱着陆四小姐却连个格楞都不打。再比比自个身边的糙汉子, 跟大爷似地甩手掌柜,莫说人了, 一根针也别想他拿。一时间,附近携家带口的女子脸色都不大好看了起来。魏五不禁埋头偷笑,只觉身上的担子都轻了好些。 明夷又不是那等没心没肺的,被周遭一道道眼光戳得快成筛子了,颇有些不自在:“就算我不理会,你都不累吗?我可重得很,别到晚上连笔都提不动。” “那正好,到时劳你帮我按摩一下!”盛公子对答如流之余,还能健步如飞。反正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放她下来。“别乱动,马上到码头了!” 嫁夫从夫,虽然还未嫁,总得听个大半。既然未婚夫这样说,陆明夷也只得硬顶着四面八方的各色眼光,乖乖地听话了。 渡口已经聚集不少人,看打扮有做生意的,探亲的,求学的,找工作的。天南地北,什么口音的人都有。其中有一队人格外显眼,乃是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妇人,前有两个老妈子伺候,后有脚夫跟随,端的好大排场。 明夷一看见她就没什么好脸色:“难怪说冤家路窄,火车上没打上照面,在这里又碰见了……” 都是往北平去,统共就这么一条路,碰不上才是怪事。盛继唐低头在她耳边哄着:“等到了天津,咱们先找个饭店住下玩两天,就能与她们的行程错开了。我在北平也不是没人可用,保证你一到地方就能见着你四叔的下场,暂且忍一会罢!” “这可你说的!”明夷一听能教训陆明纶,立时就高兴起来。知道的是亲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世仇呢!只不过亲戚当到这个份上,也跟仇人差不了多少了。 盛继唐见她那样开心,别说一个陆明纶,顶好陆家再出十个八个不肖的亲戚,他都一一料理了,好博美人一笑。 他们这边正你侬我侬,陆老夫人完全不知道自个的小儿子已经被人盯上了,还在摆诰命夫人的谱。一时嫌地上脏,一时嫌江风冷,惹得周围人都纷纷走避,不愿与她为伍。 人群一散开,又把盛继唐那拨人给显出来了。本来他俩就是男的俊,女的俏,魏五若不被行李拖累,也是条堂堂汉子,自然有不少人注意。 陆老夫人眼花,吴妈却是眼明心亮,赶紧凑在主子耳朵边上念叨:“老夫人,那边是四小姐和盛家少爷。” “哦……”陆老夫人登时来了精神,立刻指示吴妈去把人请过来。何妈只管冷眼旁观老对手作死,四小姐可没那么容易请,就算请来了能说什么好话,要是惹恼了老夫人,还不是她们这些下人跟着吃瓜落。 待见那吴婆子过去又是作揖又是打躬的,陆明夷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更是在心中讥笑她自不量力。谁料没过会工夫,陆明夷就带着盛继唐一块过来请安了,虽则脸色不虞,礼数却不曾缺。 若放在平时,没准要被老夫人挑一堆刺。可今时不比往日,陆老夫人固然认为自己一点错也没有,要不是她退了婚,儿子如何能娶到苏家的女儿。她怎么会知道会有个疯子,一心要替那短命鬼报仇呢!但毕竟年纪大了,想起儿子一身狼狈闯进房问她信不信天理报应时,还是难免有些心慌。 对着这个前程远大的四孙女,也就更添了几分宽容。既没指责她独个跟着未婚夫出来不合规矩,也没骂她不给自己辞行。对答之间,倒有了几分上慈下孝的模样。 等上了船,陆老夫人仍拉着明夷在一处坐,絮絮叨叨地问着:“你父母的心也实在是大,虽说有继唐在,总该再多派几个丫鬟婆子跟着,否则让你一个千金小姐自己打水洗脸不成?” 有什么不行的,慢说打水洗脸,就算要扫地煮饭,擦窗通沟,只要想干她都能干。陆明夷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丝毫不露:“父亲说他当年远渡重洋去外国求学,就是一个人,轮到大哥时也是一样。他们都是男子,去得又远,尚且能照顾自己,我怎么倒不如他们呢?刚开始母亲舍不得,但我都这样大了,总不能护在翅膀下头一辈子,所以也就同意了。” 盛继唐在一旁看着,很是欣赏陆四小姐这回的演技。明明心里恨得要命,面上却是一派温良恭俭让,再历练历练,面对他家那两位就毫无问题了。 自古婆媳便是冤家,陆老夫人一听儿媳竟也赞成孙女一个人抛头露面,越发絮叨起来:“如今总说时代不同了,我却不信,凭世道再怎么变法,娶妻总得求淑女。你别在洋学堂里听了一肚子什么维新平等,就不知道轻重了。女孩子当以贞静为要,伺候丈夫,教养儿女,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可知道?” 陆明夷只差要磨牙了,但船在江心,总不能出了舱门往下跳吧!抬头气咻咻地看了一眼盛继唐,转脸又柔顺地应道:“祖母说得是。” 这是受了祖母的亏,所以把气撒在他身上了?九爷不禁失笑,正准备替她解围,刚好听到陆老夫人提起自己。 “继唐是家中独子,往后那一大片家业都是他的,肩上担子沉重得很。你嫁过去以后,要上侍家姑,下理仆妇,好好当个贤妻。否则日后人家谈论起来,只会说我们陆家教女不善,白白辱没了百年的名声。” 何妈见老夫人越说越是得意,生恐她把盛家未来的当家夫人给得罪了,赶紧打茬道:“四小姐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当家理事的本领自然一脉相承,哪里会有辱陆家的名声呢!奴婢都不止听过一回了,都说盛陆两家联姻乃是一段佳话。” 这个婆子倒机灵,陆明夷已经涌到喉咙口的火气,又生生咽了下去。 陆老夫人向来自矜身份,正搔到了痒处:“盛家与陆家身份相当,自然是佳话。从前常说富过五代,才知穿衣吃饭。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找了个寒门,人家多少还说你惜才。要是找了个暴发户,可真要笑死人了。就像叶家,眼下是鲜花着锦,我倒想看看以后能是个什么光景。” 盛继唐正好在这时插了进来:“老夫人说的叶家,可是之前来喝过我们订婚酒的叶司长家?” “可不是么,”陆老夫人隐隐流露出几分自傲来,北平城内的名流就没有她不清楚的。“听得说他很快就要当上国务总理了,虽说这里头有他恩师的提携,可岳家的助力也是不小的。他想找儿媳,满北平多少名门淑女可选。偏偏不知道他抽了什么疯,竟给儿子订了一家商户的女儿,真是自降身份。” 这个新闻盛继唐还真不知道,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可叶司长只有一个儿子,刚满十岁而已。” 虽然这年代多有早婚的习惯,可若不是指腹为婚,作为男家一般还是会等到十五六岁,等上完了中学再给订亲,这也太仓促了些。 他正思索间,陆老夫人很是不以为然:“正是呢,若不是前几日过订礼时叫他小姨嚷出来,只怕通北平都没人知道!杨家不过一介卖桐油起家的,女儿能有什么好教养,叶家这回可真是走了眼。” 这就更奇怪了,叶家的行情正好,正该找个得力的臂膀,没有理由屈就才是。他正想得出神,明夷却是身体一歪,亏得有吴妈在旁边垫着,才没倒在地上。 盛继唐眉头紧簇,一把将她揽到自己怀中。陆老夫人也跟着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只见陆明夷的脸色苍白得很,倒很像晕船的症状,她低声道:“没事,祖母莫忧心,我去甲板吸点新鲜空气就好。” “那赶紧去吧!”陆老夫人生怕她再吐自己一身,赶紧挥了挥手。 将出门前,明夷又回头问了个问题:“祖母,那杨家是不是杭州人?” 她这个问题来得蹊跷,不过陆老夫人只当她小孩子好奇心重,不经意地回道:“是啊,就是杭州的,听说他家太太也是商户出身,真是凑到一块去了。” 第99章 惊人的发现 江风冷冽, 吹在人身上不仅是皮肉发凉, 连骨头缝都能听见嗖嗖的声音。魏五实在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跑到甲板上来说的。 然而盛继唐的神情却很慎重:“你是想到了什么?你大哥算是叶秉章的师弟, 你父亲又给他补了窟窿, 如今算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桩订婚真的有古怪吗?” 陆明夷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堆线索杂乱无章地绕成团,却不知道该从哪个线头理起。 她还记得自己去给庄太太梳头时,她是怎么介绍这单生意的:“那杨家祖籍杭州,是做桐油生意起家的, 如今也算有头有脸, 又借着太太攀上了一门好亲家, 越发要作兴起来。所以必要找个本领高强的梳头娘子,好让小姐出门时锦上添花。我看你又懂规矩,手艺又好, 才荐了你去,可千万别丢我的脸呐!” 杨太太是柳生斌的妹妹, 所以才会买下他吉祥街的宅子发嫁女儿。她去替杨大小姐梳头时, 那个奶娘说过什么? “亲家老爷的面子更是不小,那可是累世官宦的人家。”“在这方地面上行走的, 有哪个不知道叶家呢!” 叶家,叶秉章……陆明夷突然遍体生寒。 “你怎么了?明夷…”盛继唐眼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一摸她的手也是跟冰块样。“有天大的事等上了火车再说,现在先回舱里去!” “不行, 我现在就得说……不然我会被憋疯的!”明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如同溺水的人想抓住水草一样,她一把抓住了盛继唐的手。“你知道吗?叶秉章这位亲家姓杨,但亲家太太却是姓柳的,就是柳生斌的胞妹。” 这个消息的威力不啻于□□,顿时把两个男人都给炸懵了。魏五简直想不通了,这柳生斌与陆家真有那么大的冤仇么,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而盛继唐想的则要深远许多,想要上位,除了威望人脉,钱财是不可少的,叶秉章的妻族便是有名的财阀。但随着他职位的上升,需要更多财力的支持。陆家是个很好的笼络对象。偏偏陆家父子的性格端方,不好控制。柳生斌则不同,他满脑子想着报仇,什么事都敢干。如果这两个人走到一起,会发生些什么呢? “我以前从未想过,柳生斌是通过什么渠道掌握了我大哥要去火车站接人的具体行程。也没想过,凭他一人之力,怎么能那么轻易地整垮了信业银行。更没想过,那样大的婚礼排场,他的外甥女究竟嫁给了谁……”陆明夷的脚一阵发软,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缓缓靠着舱门滑坐在了甲板上。 就算盛继唐把外套脱下围在她身上,她仍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继唐,我是不是错了?柳生斌只是一个傀儡,是摆在台前的幌子,要害我家的根本就是……” “别说!”盛继唐将她抱在怀中,那样紧,那样坚定。“知道就好,用不着说出来!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将头靠在未婚夫的肩膀上,陆明夷笑得极其讽刺:“这是什么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你知道吗?华北失陷后,叶秉章一点事都没有,继续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富贵。他娶新妇的那天我就在现场,何等的风光,送礼的人几乎把杨府大门给挤塌了。连一个奶娘都以亲家为荣,夸夸其谈。虽然我死了,也能想象婚宴……” 说到这里,陆明夷忽然又是一窒,她是有多蠢。外甥女出嫁,作为舅舅的柳生斌固然会在场。可叶家是要来迎亲的,那些人中未必没有叶秉章的亲信。她对叶秉章一无所知,对方对陆家可是查得清清楚楚。 “我从杨府回去后,当天晚上福祥里就着起了大火。”多么荒谬,明夷笑着笑着,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我之前一直怀疑柳生斌,可我不知道新郎竟是叶秉章的儿子。如果叶秉章知道,陆家还有后人在,而且还混到了婚礼现场,当然会睡不着觉的。这样说起来我死得还真是不冤枉!哈哈哈……” 本来还觉得自己活明白了,原来是上辈子过得太糊涂,糊涂得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陆明夷只觉得一切都如此滑稽,忍不住又哭又笑,可把在场的两位男士给吓得不轻。 盛继唐轻轻拍着她的背,几乎是拿她当成小孩子一样在哄:“明夷,一切有我!” 照这气氛,魏五觉得自己应该回避一下,但在回避前仍然表达了一下态度:“我是个粗人,有时候你们说的事也听不太懂。但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讲,风门在北方总算有几分势力,相信总能帮得上一星半点。” 哭过了,也闹过了,明夷不是那种不懂克制的人。不过是仗着喜欢的人在面前,有了委屈就拼命撒娇而已。这会听了魏五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胡乱抹了把脸:“这是我的私仇,不该把你们扯进来。” 这个你们在无意间就把盛继唐一块圈出去了,她说者无心,盛九爷听者有意,挑头问道:“明夷,如果现在我要对付我叔父,你会帮我吗?” 这还用说么,陆明夷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道:“当然会!” “可那也是我的私仇,凭什么把你扯进来呢?”盛继唐不疾不徐地划出了重点。 陆明夷一时不察,继续下意识答道:“可我是你未婚妻,我们是一体……”话到一半,发现陷阱也来不及了,只能狠瞪了他一眼:“算你有理,我说不过行了吧!” 成功地惹毛了未婚妻,盛继唐反倒笑了起来,能生气,会瞪人,总比凄凄惶惶的要好。他所爱的那个陆明夷,从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盛继唐的推测几乎从没出过错,火车刚开出浦口,陆明夷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这趟车到天津要开上一天一夜,吃罢晚饭后,三人掩上包厢门就开始重新商议起来。 虽然半路上杀出了个叶秉章,但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盛继唐还是先从盛永江让他入伍的事开始说起。“我之前派人查探过我叔父的布置,初看起来很是大公无私。他已经放出话来,只要我愿意,宛平城内军队的职位随我挑。” “确实大公无私,”陆明夷一边捞着盛继唐花了一下午给她剥的瓜子仁,一边冷笑:“开战后宛平是第一个失陷的,大火连着烧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有一个守军逃出来。所以你挑哪个职位都不要紧,横竖都是死。” 魏五虽然不了解情况,但他非常清楚哪些该问,哪些不该问,索性就顺着陆明夷的话头往下说:“我想,就算要害人也得想个万全之策,战场上枪炮无眼,谁能知道发生什么呢!除非盛总长跟四小姐一样,也知道这场仗是必会输的。”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一样的疑问同时浮现在三个人心头,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想先开口说话。 盛九眉头深锁,咬着牙关迸出了四个字:“里通外国……” 这可不是桩小事,闹得不好多少人要丢掉性命。魏五从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有朝一日竟也能掺合到国家大事里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九爷,这么大的罪名,咱们不能在这里闲谈两句就给扣到盛总长头上吧?” “当然不能……”魏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盛继唐继续说道:“我们还有时间,非得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魏五手肘一滑,下巴差点砸桌子上。惹得陆明夷好奇地看了他两眼:“放心,这样的事且轮不着你出手,风门的人再神通广大也不大可能摸去盛总长的书房吧!” 那是当然,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风门的性质还不算普通的民。若真惹恼了官府,抄上门来可是大大不妙,魏五只得讪讪一笑。 “不止是盛永江,我怀疑叶秉章也有份。”盛继唐轻叩着桌子,似乎在琢磨什么。“我听说这两个人最近往来甚密,总不能是商量怎么除掉我吧,必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谋划。你说叶秉章几乎没有受到战败的任何影响,那盛永江呢?” 自从想到自己的记忆可能会起到一些决定性作用,陆明夷近来就经常回忆前世的一些见闻。不管是在报纸上看来的,还是在群玉坊或是给人梳头时听来的,还做了个笔记,此时赶紧摸将出来。“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你叔叔…有一回红蔷出堂差遇上了封路,听说是因为官员遇刺。那人倒是姓盛,也是个武将,但我不知道具体职务,而且风传……” “风传什么?”盛继唐悄然挑起了眉,昏黄的灯映着那双凤眼,流光溢彩。 明夷慢吞吞地说道:“风传是你派人干的!” 作者有话要说: 嗯,对于这个进展大家有木有意外呢? 第100章 三人定计 “那应该是盛永江没错了!”盛继唐毫不犹豫地下了断语, 就跟他天天就想着怎么谋杀他叔叔似的。 魏五听着就觉得变扭, 暗地里抹了一把汗道:“所以,盛总长看起来也没受到影响, 和叶司长一样, 一直到死前都还在当官。” “不一样,”陆明夷还在回想着当年的细枝末节,盛继唐已经断然否定了:“盛永江跟叶秉章的性质完全不同,他是军委会总长,直接负责人。要是华北当真全面失陷,他不自裁谢罪, 也该上军事法庭才对。” “那就是, 有人保下了他, ”陆明夷看向了盛继唐,“是谁呢?叶秉章?他们到底能从这起事件中得到什么好处?” 盛继唐陷入了长久的思索,半晌后才道:“按我先前说的, 我们先在天津停留一段时间,我会调动所有人手全力调查这件事。” 事到如今,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他们又不是小孩子, 一没人证,二没物证, 单凭着一腔怀疑去状告朝廷大员,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得很。 生怕明夷不习惯火车上的卧具, 盛继唐拿自己的大衣给她铺了床:“早些睡吧,一切到了天津再说。” 魏五的铺位在隔壁, 本来该告辞了。可他听了半天,合着还真没自己什么事,颇觉不是滋味:“那……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不是风门这样的势力可以插手的了。不过魏五爷讲义气,自己也便凉了他的心。陆明夷整个人蜷在大衣下头,认真想了想:“你在天津人头熟吗?我还是第一回去,要是方便的话带我们四下游玩一番怎么样?” 家国大事他帮不上忙,这点小要求还难不倒魏五,当即拍着胸脯应了下来:“没问题,我在天津的这位朋友神通广大得很,正好介绍给你们认识。” 同为港口城市,天津的气质与上海颇有些相似。租界里同样是洋楼林立,洋车遍地,各家洋行的生意更是一片火热。 但随着外来文化的浸入,传统也不曾就此退却。自打改了共和,不少前朝的遗老遗少们不愿意待在皇城根下的伤心地,纷纷来到这九河下梢买房置业,也带来了属于旧贵族的讲究与规矩。 于是,天津就成了一个很特别的城市,鱼龙杂处,却又界限分明。陆明夷刚下火车,就对此地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路兴奋地东张西望,指指点点的。 盛继唐倒没说什么,一脸宠溺地由着她疯。魏五吃不消了,一个劲告饶:“四小姐,当真有这么稀罕吗?人家要不是看在咱也是衣冠楚楚的,肯定得认作乡下人。” “我就是乡下人呐!”陆明夷异常理直气壮:“我爸,我哥在二十岁上就远渡重洋了,哪像我呀,两世为人才头一回出远门,自然看什么都稀奇。” 得,又开始说疯话了!什么上辈子下辈子,魏五这两天灌了个满耳,如今已经能做到听而不闻的境界。他干脆转向盛继唐:“九爷,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也好,去国民饭店!”盛继唐扬了扬手,车站前等着揽客的人力车早一窝蜂地涌了上来。这年月能住进国民饭店的,要不有钱,要不有权,要不就是两者都有。白送上门的金主,岂有不巴结的道理。 国民饭店就位于金街旁,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法式建筑。院落宽阔,建有欧式喷泉和假山,绿树葱茏间,别有一番富丽堂皇的情调。陆明夷一边打量,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这里也有这样高档的饭店,比起华懋、国际,未必输到哪里。” 车夫接了盛九爷的一块大洋,几乎要心底里笑出来:“讨少爷少奶奶的恩准,小的说两句,这国民饭店可是全城最高级的酒楼了,听说连皇帝都曾把这里当作行辕哩!二位年纪轻轻,想来是新婚出来游玩的,那来咱天津卫真是来对了。咱这好吃好玩的,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呐!就说劝业场,戏园子、茶楼、球社,嘛时髦的玩意,那是应有尽有……” “行了,别卖嘴了,先把行李都给我拿下来吧!”盛继唐随手又抛过去一块钱,把车夫都快乐颠了,提着箱子像抱个金元宝,简直舍不得撒手。 好容易打发了车夫,魏五忍不住感叹:“都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人都能侃得很。” “谁叫九爷大方呢,你要是一次给我半个月的工钱,我保证也把你奉承得舒舒服服的。”明夷瞥了眼未婚夫,做了个鬼脸。 “这可是你说的!”盛继唐还真伸手掏支票去了,“要多少?三百还是五百?” 陆明夷也很配合,小下巴扬得高高的:“三五百怎么配得上九爷的身价,真要给,就比着那块金表给吧!” 狮子大开口也没这样开的,盛继唐直接两手一摊:“那就没有法子了,家有河东狮,存不下这么些私房。人倒有一个,不嫌弃尽管带走!” “好哇……没完全骗到手,就开始喊起河东狮了。等真成亲了,还不实行压迫政策!” 他们两个在那蜜里调油地耍着花枪,苦命的光杆司令魏五认命地叹了口气,去门口吩咐道:“有客人到了,来两个人拿行李。” 此地的老板原是经营碱厂的,曾去日本留学,回国开办这家饭店时也带回了日式的管理经验。所以国民饭店的服务向来是有口皆碑的,但这回门童却并不动弹,反上下打量了魏五一番:“不知道先生是从哪里来?” 怎么?现如今住饭店还得查个来路么,魏五一下有些懵,但仍如实回道:“上海……” 孰料门童越战越勇,又追问道:“敢问先生从事什么职业,随行一共几位,是男是女,要在这里住上几日?” 魏五虽跟盛继唐比不了阔,却是个花钱散漫的主,又不是头回住店。就算要登记备查,也该在柜台上做记录,哪里在大门外就盘问起来的,当即就动了火气:“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敢是店大欺客么?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客人,可不是来受审的。” 这一番理论,不光盛继唐和陆明夷看了过来,店堂里亦跑出来一名穿着制服经理模样的男子:“怎么回事?” 门童赶紧附耳说了两句,那经理面色变幻了几下,看着魏五也露出迟疑的神情:“这位先生……” “怎么回事?”他刚一张口,盛继唐已经走了过来。 见着这位爷,经理忙哎哟了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这不是九爷嘛,您还记得我不,我是庄勇啊!前两回七爷陪您来的时候,也是我接待的。” “原来是你,还没来得及恭喜贵宝号,看来这生意是做得越发红火,都开始往外赶客人了。”盛继唐笑着点了点头,但这笑意却未深入眼底。 大堂经理负责迎来送来,最识得眉高眼低,一听这口气就是生气了,忙不迭地赔着不是:“九爷您可别……这是打我的脸呐!要是七爷知道我把您给拦在了外头,非活剥了我的皮做褥子不可。” 又转向魏五道:“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不知道您跟九爷一路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饶我这遭。” 都是在外讨生活的,魏五也不想把事情给做绝了,只是话得说明白才好:“这样说我就不敢当,我只奇怪何以盘问客人都盘到大门口了,这可不是做买卖的规矩!” “哎,咱们也是没法子呀!”一提起这茬,那位庄经理就开始大倒起苦水:“谁不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可如今骗子横行,当真叫人防不胜防。这不前两天才出了桩事,协查通告都发到我们这里来了,您瞧瞧……” 魏五接过那张纸,不由愣了愣,粗扫了两眼就递给了盛继唐:“九爷,您看!” 那协查通告倒也简单:兹有两男一女,年二十上下。身材高挑,相貌标致,略带南方口音。此三人系诈骗惯犯,在北平、津门作案多起。倘有发现其踪迹者即时上报,切切。 “原来是抓诈骗犯……”陆明夷靠在未婚夫身上凑过头来,逐字逐句念了出来。再转念一想,忍不住发笑:“两男一女,相貌标致,还真是与布告相符啊!” 庄经理忙赔着笑道:“叫小姐受惊了,实在是我们的罪过。我新得了瓶国外来的好酒,待会摆上一桌给诸位压惊。” “这倒不必了,赶紧开两间房,我们刚下火车,累得很!” 得了盛继唐这声吩咐,庄经理简直如奉纶音。又叫人拿行李,又是取钥匙,亲自将这一行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客房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有熟人出现咯,大家要不要猜猜是谁?魏五的朋友,曾经在夏小姐里面打过酱油哒! 第101章 雁门中人 国民饭店不愧是天津第一楼, 套房内放的是法式橡木大床, 床头悬挂着象牙色的细纱帐幔。刻着精细花纹的壁炉,四足镀金浴缸, 水晶全身镜, 色色齐备。 弹簧沙发暄软得就像刚出炉的面包,人一坐上去就陷下半尺深。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陆明夷上辈子吃了再多苦,如今也是身娇肉贵。舟车劳碌两天,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一沾上沙发就再也走不动道了:“好舒服……” 盛继唐摸出一支怀表看了看:“你先躺一会, 等缓过来洗完澡换了衣服再出去吃饭。这里的厨子做川菜和粤菜都有一手, 西餐做得也不错。” 又转头对魏五说:“你不是有朋友要介绍给我们么, 晚上叫过来一起吃饭罢!”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懒得往外跑了,不如就在饭店里随便吃点。”明夷懒洋洋地打量着房内的陈设:“天津看来也不是什么良善地界, 衙门满大街地发通告找骗子,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案要案在身。” 不提那张协查通告还好, 一提起来魏五的脸色就变换不定起来。 盛继唐向来闻弦歌而知雅意, 脱了外套也往沙发上一坐:“大家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倒是想直说来着, 可这事委实尴尬,犹豫了半天才狠狠心道:“我那位朋友, 怕是跟协查通告有些干系,请了他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哦?”陆明夷却来了兴趣, 一下又不困了:“你曾说那人神通广大,竟是跟诈骗团伙有关?” 坑蒙拐骗偷,外八行内多有犯禁的勾当,一般的千金小姐别说问了,连听到都怕亵渎了耳朵。然而陆明夷曾住过滚地龙,多与底层人物混迹,又与魏五有交情,自然没这些忌讳。 然她问得如此自然,还是叫魏五忍不住倒抽了口气。他早该料到四小姐这样的奇女子,与大众的眼光自然有所不同。 “我这位朋友乃是雁门中人……”魏五一见这二位似乎都有兴趣,干脆盘腿一坐,把四门的来历一一数来。 “风马雁雀这个排行乃是祖宗传下来的,究竟谁是开山祖师,如今也没什么人能说得清楚了。风门擅长的是收集情报,贩卖消息,偶尔也干看家护院、保镖的活。马门干的是响垛子买卖,掳人绑票,占山为王,一言不合就一刀两断。而雀字取的是身型轻巧之意,探囊取物,上檐翻墙,易如反掌。” 得,一个明抢一个暗偷,衬得风门这点买卖消息捕风捉影的勾当都显得光明磊落起来了。陆明夷好奇地问道:“那雁门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大雁南来北往,行踪不定,干诈骗这个营生的也是如此。常在一个地方走动就不灵了。不仅容易被拆穿西洋镜,也容易遭政府的取缔。”魏五摸摸鼻子,那协查通告就是一例,想是苦主被骗得狠了,受不得这个冤,因此必要把对头揪出来不可。 盛继唐听得饶有兴致,插了一嘴道:“这行说起来也不简单,我曾听过一位人称“千面鬼手”的事迹,精彩得很。” 能被盛公子称赞的人,必然有不凡之处,陆明夷的眼睛都亮了:“怎么个精彩法?” “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他冒充了我叔父,一路封官许愿,把两江十来个官员耍得团团转,好像骗走了十几万吧!”盛继唐还记得消息传回北平时,盛永江那个暴跳如雷的模样,真是想起来就觉得很可乐。 着实是个人才啊!陆明夷也不禁感概:“就算距离远,往来消息不通畅,总有电报吧!他就这样一路骗下去,没半个起疑?” “不光没人起疑,事后要不是人家留了信多谢惠赐,那帮傻子还做梦呢!偏偏涉及到了贪墨,又不好大张旗鼓,画影图形去拿人。”但凡是能让他叔父不高兴的,盛继唐就感兴趣,因此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打听得很清楚。 “事实上,就算画影图形也没用。我叔父后来曾把那几个傻子私下召集起来,想画像抓拿那个败坏他声誉的骗子。结果画了好几幅图,居然个个长相不同。气得盛永江当场就把那几个傻瓜给撤了职,就因为这个案子,那人一战成名,得了个“千面鬼手”的称号。我记得他仿佛是姓夏……” 正在盛公子搜肠刮肚回忆那位诈骗大师姓名的时候,魏五苦着一张脸接口道:“叫夏国彰!” “好名字!”陆明夷不分青红皂白先击节赞了一声,过了几秒钟才算反应过来,一只手从盛继唐指到魏五:“你们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就是你要介绍给我们的朋友?” 要不老祖宗怎么留下话来,叫做无巧不成书呢!魏五咽了口唾沫:“是,夏国彰是雁门的现任门主,方才九爷说的那个案子就是他出师之作。” “如此奇人,必得见一见了!”陆明夷一拍茶几,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魏五堪称任劳任怨,也不歇一歇就出门联系故友去了。明夷窝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只见盛继唐打铃叫服务员送了茶来,顺便翻两页报纸,十分悠闲的模样,便用脚踢了踢茶几:“喂……我要洗澡了,你改回房去了吧!” “你洗你的,我的房间就在这里,要回哪去?”盛继唐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什么叫他的房间,他的意思是要跟自己住一间吗?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的陆明夷想着想着,只觉两颊发热,抄起一只羽毛软缎枕就砸了过去:“流氓!” 盛继唐真是人在沙发坐,祸从天上来。只得一手挡住枕头,一手放下报纸,很是无奈道:“你别忘了,你是我未婚妻,你还是打着要跟我完婚的旗号过来的。像我们这样亲密的关系,分房住岂不是惹人奇怪吗?” 可是,可是……跟这个男人同室而居,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阿!陆明夷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些:“我不管,反正你睡到魏五那间房去!” 面对明显开始耍赖的小丫头,盛继唐只能继续摆事实讲道理:“他那是单人间,你叫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四尺的床上能看么?” “那也不行……我们毕竟…还没结婚呢!你自己想办法……”明夷今天穿了两截式的衣裳,上衣是绣着晚香玉的月白短袄,下头一条妃色褶裙,如百合着露一样清新可人。她一双手扭着衣角,眼睛四处游弋着,就是不敢看对面的男子,让盛继唐不由自主地就想逗逗她。 盛九爷有个优点,执行力极强,想到什么马上就去做,这回也不例外。陆明夷还在跟自己的衣角搏斗时,只觉一个巨大的阴影压了下来,一抬头正对上盛继唐的眼睛。“你……你要干嘛?” “你不是骂我流氓么,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耍流氓。”盛继唐的两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与她几乎是贴着脸。只要一阵呼吸,明夷的睫毛就随之颤动起来。 听着男子一连串压低的笑声,陆明夷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到快要滴血了,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她越是紧张,盛继唐就越觉得有趣,又在她耳边吹了两口气,直到她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似的才轻声道:“放心吧,你不点头,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实在不放心的话,你睡床,我打地铺。” 终于从男人编织的罗网中偷到一点呼吸的空间,陆明夷放心之余不禁也觉得很是丢脸。自己好歹也是结过婚的人,还在群玉坊混了那么多年,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个浪荡公子拿住了,还有没有天理? 就因为这点不甘心,明夷做了个自己也没想到的动作,她一把勾住盛继唐的脖子就亲了上去。男人明显僵了一下,但随即夺回了主动权。唇齿相交之间,足以叫人失去所有神智。 明夷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么美的一双眼,多少人渴慕的一双眼,现在里头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你要是再亲下去,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盛继唐扣着她的手腕,暗哑声音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 调皮地在唇角又啄了一下,明夷趁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翻身就跳下了沙发,一路冲进了浴室。“我先洗澡了,还等着见那位千面鬼手呢!” 这丫头,撩完了跑得倒快!盛继唐一个人空落落地坐着,品尝着激情过后的余韵,忍不住笑了起来。眼前这一幕不知怎的有些似曾相识,他记得有一回在四马路撞见莫家桢和孙晓倩时,明夷也是喝醉了,同样赖在他怀里。结果第二天起床后,却躲进浴室撇了个干净。 也罢,他们的日子还多的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永远出现在台词里的夏师父又出现啦~ ps:这章要不要标有肉?嘿嘿嘿~ 第102章 卖国贼 在见到夏国彰前, 陆明夷曾对这位千面鬼手有过诸多猜测。能骗倒那么多官员, 还不引起丝毫怀疑,大有李白诗中“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与名”的风范。想来应是位布衣高人, 相貌平平,但口才了得。等当真见到了,却与想象的不大一样。 这位夏先生约莫三十上下,个子与盛继唐差不多高。虽不及九爷生得好,却也是剑眉星目,令人一见忘俗。穿一件滚貂毛灰色葛云锦长袍, 外罩青锻马褂, 衣襟上别了串青金砗磲十八子, 大拇指的白玉饕餮纹扳指成色极佳。你要说他像八旗子弟也罢,像位落难王孙也好,总之不像个捞偏门的, 更别说专事诈骗的雁门掌门了。 陆明夷看夏国彰不像个骗子,夏国彰看这二位也不像普通富贵人家的子弟。盛继唐就不用多说了, 当年夏国彰在冒充盛永江时功课做得扎实, 曾混入盛府做过几个月仆役,这个侄子比起叔叔来, 相貌气度可高出不止一筹。再说陆明夷,一袭玫瑰紫绣连翘的紧身旗袍配黑绒金丝边哔叽斗篷, 一望可知是从上海来的时髦人物。看似不谙世事,眼中却如明镜般, 什么都清清楚楚。 “盛九爷,陆四小姐,二位初到天津,夏某有失远迎了!” “哪里哪里,夏爷客气了!” 有魏五居中介绍,两边对彼此都颇感兴趣。夏国彰本以为当年冒犯过盛继唐的叔父,有些过意不去。谁料盛九却混不在意,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为此还高看了他一眼。 夏国彰感佩之下,更觉得这位盛九爷是难得的人物,双方越谈越是投契。提到入住时的趣事,他特意打了个招呼:“是夏某连累诸位了!” 陆明夷闻言不由好奇起来:“怎么说,莫非夏爷认得那协查通告上的两男一女么?” “何止是认得,”夏国彰饮了一口酒,摇头苦笑起来:“说起来都怪我御下不严,眼下正值非常时期,本该约束门人。谁知道我两个不成器的师弟胡闹,趁我不在,居然混到了北平参谋团胡主任门上,拐走了人家的小妾。这样丢脸的事,当然不方便公布于众。那胡主任又气不过,就宣称有人上门行骗,一路命军警追索。他也算实权人物,底下多的是想巴结,自然查得严密。倒叫几位担了干系,实在是抱歉。” 这就难怪了,妾室私逃这样的事,几个男人能忍下呢!明夷很大方地摆了摆手:“说连累也谈不上,不过多问了几句。我想北平津门一带,两男一女赶路的也多,他们总不至于都抓起来吧!” 虽说陆小姐大气,夏国彰却是治下甚严:“我已经把那两个闯祸的孽障给关了起来,短期内不许出门,等避过这场风头再说。那位杜姨太出身风尘,也是苦命人。我暂且留她在门内小住。如果她愿意,我想送她去广州或者上海,读个女子学堂,习一门技能,也好养活自己。四小姐从上海来,可知道有没有相宜的职业学校?” 这话算是他问对了人,群玉坊内并不是个个女子都慕着富贵要给人当外室做小的,多半为生活所迫而已。陆明夷就知道有两个半红不红的姑娘设法赎身后,去学了打字,在洋行谋个职位养家活口是不成问题的。当即一口应了下来:“这并没有什么为难的,如果夏爷信得过,尽可以把人交给我。不瞒您说,我们在上海也有一点小生意,就算这杜姑娘届时谋不到事,我也可以设法帮忙安排。继唐,你说呢?” 总算她还记得满庭芳还有个大股东,不过盛继唐对经营向来是不插手,说全权交给她就交给她。更何况,如今已经是内人了,更是没有二话。“你看着办吧!上海与北平相隔千里,我想胡主任应该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毅力找过去。” 其实就算找了去又能如何,参谋团隶属于军委会,这位胡开杰是盛永江的下属,难道还敢找自己的晦气么?盛九爷很是轻描淡写就做了结论。 然而他们不在意,夏国彰却得领情。江湖中人,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才不失规矩:“没想到初见二位,就替夏某解决了这么一桩棘手的事。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我先干为敬!若是以后有所差遣,夏某甘为驱策。” “能相识便是缘分,大家一块干了这杯吧!” 这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魏五这个中人自认为有里有面,大是得意,不免喝得多了些。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想起答应了陆明夷今天要去劝业场的,赶紧梳洗完了去隔壁敲门。 孰料,门刚开,一个瓷杯先兜头砸了过来,在魏五脚边碎成了一堆残片。亏得魏五是吃风门这口饭的,机变得很,先不忙追究反而赶紧掩上了门。 再看看一脸淡定的陆明夷,以口型悄悄问道:“九爷这是怎么了?”魏五这个问题不算多余,他与盛继唐认识也段时间了,就从没见他发过火。这位爷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安闲适然,就算世仇宿怨也不放在脸上。如今居然砸了个杯子,这可算得了不得的事了。 “进来再说……”明夷也不多言,拉着他先进了客厅。只见沙发与茶几之间也散落了一地碎瓷,看来这整套茶具是没一个幸免。 看着脸色铁青的盛继唐,魏五很谨慎地挪了两步:“九爷,东西砸了不要紧,要是伤着人就不好了,我先去拿个簸箕打扫一下吧!” 谁料盛继唐当即冷笑起来:“也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可如今国都快亡了,咱们在这里瞎忙又有什么用,不如早些散了回去等死罢!” 这一番指责在魏五看来简直莫名其妙,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又眼睁睁地看向陆明夷,盼着她来救个场。 明夷也干脆,直接把床前的长绒波斯毯给移了过来,免得一不小心踏在碎瓷上,边劝盛九道:“事到如今,也不过是验证了之前的猜测。你生气也没用,不如坐下大家想个对策。” 又转头向魏五解释:“刚才九爷的人来过,带了个消息,原来盛永江不光是和叶秉章走得近,与日本人走得也很近。据说经常在其下属的外室家密会,不知道商量些什么。” “能商量什么?”盛继唐本来就生得好,再加上此刻雷霆万钧的模样,倒很像佛经中说的阿修罗,美貌而善战。“大战在即,却和敌人暗通款曲,难怪华北会失陷,我看离全国失陷也不远了,盛永江……” “别胡说,华北也不是一战就失陷的,且要熬些日子呢!就算他们有吞并全国的野心,中国也不止盛永江和叶秉章这样的卖国贼,更多的人不会甘心为奴的,早晚要把这片河山夺回来。”事实上,前世已经快要成功了,广播里天天都有新消息。只可惜她无缘看见结果,陆明夷想起来不禁深感又多添一重遗憾。 魏五早就习惯他俩最近时常发出种种奇怪的言论,但这一回仍然被深深震撼了,也顾不得这些是数月乃至数年后才会发生的事:“不是……盛总长要卖国?他图什么呀?他也算得位高权重了,难道打了败仗他反而能加官晋爵不成?” “这回你说到点子上了,”盛公子又是一阵冷笑,艳丽而凌厉的五官叫人不敢直视:“他为什么敢打这个主意,因为他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听说过养寇自重么?盛永江这些年能混到这个位置一半靠我父亲的余荫,一半凭手中的兵力。但局势变幻,日日常新,组阁完成后,军政格局也会相应发生变动。如果打了胜仗,不免被上头借机打压削弱实力。反而如果打败了,新内阁自然会更加倚重他,他的地位也会更多一重保险。”说到最后,盛继唐恨得直磨牙,要是盛永江在此,大抵会被他一口吞下去吧! 魏五瑟缩着脖子不敢高声,只嗫嚅道:“那……那叶司长图什么呀,他不就快当总理了嘛!” 这个问题依旧问得好,因为陆明夷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他的前途正好,不该跟盛永江淌这混水。但是,从结果来看,他偏偏这么做了,为什么? “要是……他没当上总理呢?”陆明夷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转眼看向盛继唐。“我知道叶秉章的风光时,他已经在南京任职了。但是战前他到底是什么职务,我可不知道。万一,他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当不上,所以破罐破摔,也未见得啊!” 陆明夷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样就说得通了。一步错,步步错,也许这两个人在做此决定时并未想过会造成何种后果,但想回头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改选就在这几天,我给北平去个电话,让他们严密留意此事。”盛继唐当机立断道。 第103章 兵临城下 接下来的几天, 陆明夷都过得很煎熬。表面上, 他们天天出去逛街,看杂耍, 听相声, 过得风花雪月,简直快要乐不思蜀。但暗地里,盛继唐不知道动用了什么管道,情报似雪片一样蜂拥而来。然而传来的每一则消息,都是把盛永江涉嫌卖国的计划给进一步砸实了。 “就跟你想的一样,半路杀出了匹黑马。”接到伙计恭恭敬敬放在盘子里呈上的火漆信封时, 盛继唐正跟陆明夷在茶楼听大鼓书。 要说唱大鼓也属于外八行之一, 乃是“金皮彩挂评团调柳”下的评门。因语系不同, 上海听评弹昆曲居多,大鼓书是不常见的,所以陆明夷颇感兴趣。 今日唱的是《博望坡》, 说的是诸葛孔明大败夏侯惇的故事。台上一身紧身红衣的大鼓娘身段窈窕,嗓门又高又清亮:“实指望恢复旧业重整大汉, 奈将寡兵微势力孤单。我按下玄德暂且在新野县, 再表表曹操在许昌专权。罢三公之职以为丞相,挟天子令诸侯位压百官。满朝的诸文武曹党大半, 陟罚封赏全是自专……” 就着三弦的调子,盛继唐把那封信看完了, 表情倒是淡定得很:“邵洵美的组阁计划把叶秉章踢出了局,金存仁闭门不出, 梅义城自身难保,贺劲风另投新主,上上下下竟然没半个人替他说话。” 这一堆名字里头,明夷有印象的惟有一个金存仁,这位已经卸甲归田的国务总理曾经是陆益谦的老师。也正因为这样,陆家才跟叶秉章扯上了关系。 一边啃着串比她手臂还长的夹沙糖葫芦,陆明夷有些不解:“不是说你叔叔跟他走得近么,没替他出头?” 盛永江那样势利的家伙,锦上添花还可以,凭什么替个丧家之犬出头呢,盛继唐唇角勾出一丝轻蔑的笑:“他如今还肯跟叶秉章来往,就算是叶秉章的能耐了。” 没有人愿意从高处跌落,特别是叶秉章这样出身贫寒,花了数十年才爬上去的人,就更恐惧失去的滋味。这种时候,不论是天使,还是恶魔,只要能助他夺回失去的东西,漫说国家领土,只怕连自己的灵魂都会一并出卖。 一个满心想巩固地位的人,一个想攀上权力顶峰的人,再加上一群早就垂涎三尺的恶狼,事态正如前世那样,正在逐渐向着不可挽回的局面堕落。 那些死去的人,其实同陆明夷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尸横遍野的画面,想到他们也是有父母有妻儿,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明夷就觉得口中的豆沙都变得苦涩了起来。 “这大鼓不及昨天的戏法好看,回饭店去罢!”丢下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明夷径直走出了茶馆。 在她身后,大鼓娘仍翘着手指,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这一回孔明派兵在新野县,在博望坡只烧得夏侯惇他是弃甲丟盔胆战心寒。” 虽是早春,天津的街头仍有几分寒意。明夷一身绿色巴黎绸洋装,漂亮是漂亮,冷风一过,就叫人打起了寒颤。盛继唐把外套脱下给她搭在肩头:“叫你穿上斗篷,非不听话。带你出来本就冒了很大风险,要是再瘦了病了,你父母非把我列为府上的拒绝往来户不可。” “是吗?”明夷把脸在大衣领子上的水獭毛上蹭了蹭,斜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觉得?你一说要带我来北平拜望亲戚,他们立刻就同意了,简直恨不得把我打包送出门去才好。” 盛继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手把未婚妻揽在怀里:“是借口找得好,要是我说带你来北平完婚,那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带得走人了!” 把那只手拨开,明夷抬起下巴故作嫌弃道:“我说结婚那也是借口,不过是给你找个机会回北平而已,还真以为我多想嫁给你?” 女孩子脸皮薄,这本是句很寻常的玩笑话,谁料盛继唐还真做出了一副深思的模样来:“不嫁也好……但这个社会对于女子毕竟还是严苛些。我们又是正经摆过酒,昭告了整个上海滩的,比起口头约定有所不同。一旦悔婚,不管是谁的过失,你总会被人说闲话。要不然还是我先闹出几条寻花问柳的新闻来,届时……” 这是什么意思,还没娶过门就反悔了吗?陆明夷越听越不对劲,当即打断了他:“等等,你要跟我取消婚约?为什么?” 不能结婚的理由当然很多,比如新郎另有了新欢,或是得了失心疯,或是别有隐情。要说新欢,时常在他们身边出现的也就只有魏五了,失心疯更加不可能。 联系到盛公子之前的种种异常,明夷没有等他解释,抢先用两根指头封住了他的口:“你先别跟我说些连不连累的话,我又不傻,这些日子看你行事,也知道你并不是个纨绔子弟那么简单。” 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庞大的势力,他从始至终考虑的也不仅仅是向叔叔和嫡母报仇。看着盛继唐含着歉意的眼神,明夷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是个格局很小的女子,什么国仇家恨、民族大义,在我看来都不如亲人在侧,能吃饱穿暖来得重要。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狭隘,就阻止你去做想做的事情。” “明夷,”盛继唐轻抚着她的手,将她按入怀中:“你一向很聪明,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猜到了。其实你想得没错,你本就是陆家的千金。应该得父母疼爱,有夫君怜惜,闲时调脂弄粉,赏花观鸟,这样富贵闲适的日子才是你应该过的。战争、政治,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我已经把你领到了漩涡的边缘,不能再把你往下带了。” 男子的叹息在她耳边回荡,如此的悠长。陆明夷扣紧了拥着他的手:“你说得不对,没有遇到你时,我也过不来什么富贵闲适的日子。有的只是屈辱,艰辛,死于非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你一直在帮我,揭开了陷害我家的真凶,保全了我的家人。但也许你不该遇见我,如果没有跟我订婚,你叔叔也许不会征召你入伍,你也不会知道这场战役的结果,不必为此烦心。有时候先知先觉是一种不幸,特别是人力无法改变结局的时候。” 曾经,陆明夷自以为洞悉一切,便可以无所不能。但这一切在面对真正的浩劫时,毫无用处。 “不管你肩负了怎样的使命,要做怎么样的亡命之举,我只求你一件事。”明夷把头埋在他的耳侧,轻轻说道:“带上我!” “我这辈子是白赚回来的,重活一世,我拥有了太多上辈子没有得到的东西。有家人,爱人,朋友,还完成了开店的夙愿……够本了,就算现在老天爷想收回这条命,我也觉得很值得。所以,别想着怎么样能摆脱我,是你先招惹我的,这辈子你都逃不掉了。” 说着说着,陆明夷霸道护食的本性又发作了。她死死地抱着那个人,她两辈子所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直到可以清楚感受彼此的体温,直到呼吸都变成一种奢侈。 “你再抱紧一点,我就快被你勒死了……”男人温热的鼻息拂过头顶,带着些许无奈。“算我倒霉,偏偏遇到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明夷满含怀疑地抬头:“你说真的?真地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找盛永江和叶秉章拼命?你发誓!” “没事发什么誓!”盛继唐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她的头:“我有骗过你吗?再说了,我手下有兵有将,有勇有谋,犯得着去找那两个败类拼命么,拼赢了我也不上算。”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总算等到他表个态,明夷的眼睛顿时亮了:“世上无不了之局,我们再回去商量一下,总有办法不叫这几万将士白白送死的。从前是你帮我,现在轮到我了。” “好,听你的……” 看着那个眼巴巴仰望着他的女子,盛继唐亲了她一下的额头,彻底宣布投降。 虽然陆明夷一时激动夸下了海口,可真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却是极其不容易的。对着桌子上那一堆情报,明夷忍不住把头发都给揉乱了:“虽然内阁改组,但盛永江仍是军委会的总长,最高指挥官。邵总统刚上台,还没摸清情况,也不会贸然跟他对着干。那到底怎样才能阻止得了他?魏五,你说说看……” “我的四小姐,您让我帮忙跟个人,套点话,哪怕溜门撬锁我都能对付一下。可你说的这些我实在不在行啊!”魏五苦着一张脸,看着出了趟门就疯魔了的陆明夷,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们讨论这个问题,好有一比,就跟老鼠商量着要给猫挂个铃铛似的,谁去做这个送死鬼?只好眼巴巴地指望着盛继唐来拯救自己。 然而,盛九爷只是稳坐在沙发上,丢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第104章 意外的人证 三个人正困坐愁城, 一筹莫展的时候, 电话响了。原来前厅有一位夏先生来访,招待员问见是不见。 “请他上来吧!”陆明夷想, 多半还是为了杜姨太的事。夏国彰年少成名, 能在江湖中享有相当的名望确实是有原因的。一般人遇着这样的事,多半把人给打发走,顶多再给点路费就是。他却是主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冲他这份仗义,自己也该出点力。 几日不见,夏国彰换了身黑色府绸长衫, 少了几分矜贵, 却多了些干练。彼此寒暄一阵各自落座后, 陆明夷递过去一张单子:“夏爷,这是我闲暇时我列的,上海所有的女子学堂都在上头有全日的, 也有夜校,尽可以挑选。” 夏国彰确然是为此而来, 但以他的想法这对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未必能记得这许多,却没想到陆明夷这样放在心上, 不禁拱手道:“四小姐高义,夏某铭感于心!” “说这些就严重了, ”明夷自然也要客套几句:“我前两天听书,那瞽者一听说您的名字, 连赏钱都不要了。据说天津地面上的手艺人,凡到此地谋生的,有难处都是找您。做生意遇上纷争,要找您公断;失脚蹩进班房的,要靠您做保,若是混不下去,还要找您筹措盘缠。我这点事,算不得甚么。” 从某方面来说,夏国彰也可算得这一方土地的无冕之王了,他却不居功自傲:“不瞒您说,我雁门从北平迁往津门,全靠江湖上的朋友帮衬。既得了益,总也要有所付出才是。” 这两人自己不觉得,魏五在一旁笑道:“你们再这样互相恭维下去,我午饭可省一顿,腻都腻死了!” 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痛快,夏国彰立即大笑起来:“是我的错,我的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晚上就由我做个东道,不知道诸位是否得空?” 横竖他们在饭店里待着也不过胡思乱想,空倒是挺空的,陆明夷往盛继唐的方向一瞥,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当即道:“那就叨扰了!我还想见见那位杜姑娘,其实我在上海的满庭芳正打算开分店。她要是愿意,可以白天在店里工作,晚上再去夜校读书。既养活了自己,又学到了本事,两不耽误。” 夏国彰欣然道:“如此甚好,那就委屈大家到舍下一叙,我正好请她出来大家见一见面,如何?” 知名的馆子从上海到天津吃得多了,但雁门掌门的私宅可是从未见识过,两厢比较一下,陆明夷连想都不想,直接就拍了板:“好!” 虽是便饭,礼不可废,明夷把自己好生收拾了一番,又买了点心、酒、绸料等配成了四色礼品,与盛继唐、魏五在夜幕低垂时分到了夏宅。 这栋位于大胡同的小楼外观精致,像是英式建筑,夏国彰早在门口迎候贵客。进了大门,才知别有洞天。堂上的供桌一头是青花瓷美人瓶,一头是和阗白玉大象摆件,取平安吉祥之意。楠木太师椅,云母镶嵌黄花梨屏风,帐幔联珠,无不精美。 陆明夷对于古董没什么研究,但架不住父亲喜欢,盛继唐也是此道高手,粗略估一估价,这满堂家具也值得万金。不由暗暗乍舌,果然草莽多英豪,不可小觑。 此处是夏国彰私宅,平时只有他自己,还有几个亲近的师兄弟过来小住,因此仆妇不多。寒暄过后陆明夷便见从帘后转出来一个穿杏子红衣裳的姑娘,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满头乌发在脑后盘成低髻,斜插着一支通草花。 “夏爷……”姑娘垂着头行了个福礼,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与下颚,嗓音娇柔,颇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只是夏国彰面对美人却是丝毫不假辞色,摆了摆手道:“我来介绍,这几位是盛九爷,陆四小姐,魏五爷;这是杜若姑娘。” 杜姑娘正要行礼,陆明夷赶紧拦着:“好了,如今都改共和了,这些旧礼咱们能免则免。” “奴家已经听夏爷说了,承蒙四小姐不嫌弃,还愿意替奴安排工作和学堂,奴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是好。”杜若抬起头来,的确是个很美的姑娘。不同于北方佳人的明朗,反多了丝水乡女儿的柔媚,跟她说话的人都不禁变得轻声慢语起来。 “知道诸位是从上海来的,奴特意整治了一道红烧滑水,一道油焖笋。做得不地道,还请别见笑” 虽说自己也是女子,但美人看着赏心悦目,谁不喜欢呢!陆明夷当即携着她的手,笑看向夏国彰道:“听杜姑娘说得我口水都快下来了,主人翁,可以入席了么?” “瞧我!”夏国彰敲了敲自个的脑袋,懊恼道:“是我的错,怠慢贵客了!大家快请,我准备了上好的梨花白,咱们边吃边谈!” 八仙桌上早摆好了八碟冷盘,配上新烫的烧酒,在这初春季节享用,最是恰当不过。一番推杯换盏之后,魏五趁着酒劲开起了玩笑:“夏兄,以我看杜姑娘貌美又贤惠,你身边一直缺个知冷知热的人,何不把她留下。做甚么千里迢迢送去上海?就算怕惹麻烦,这一两年不出门也就是了。” 话虽唐突,但杜若却丝毫没有着恼的表示,反而羞涩地低头斟酒,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女儿家这个反应,妥妥就是动心了呀!陆明夷再回头看这两人,一个英雄一个美人,倒也般配。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夏国彰随口应付道:“魏老弟可是喝多了啊,都开始说胡话了!” 眼看他们打着太极,一直默不作声的盛继唐突然也插话道:“魏五平时不靠谱,这个提议却不错,我也想知道夏爷为什么坚持送杜姑娘去上海呢?” 能劳动盛公子垂问,这个事情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陆明夷的耳朵当即就竖了起来。早就芳心暗许的杜若,更是暗中焦心,悄悄留意着他的回答。 夏国彰突然面对八双眼睛,压力实在不小,苦笑道:“魏老弟就罢了,何以九爷都来开夏某的玩笑。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真找个人在身边那是耽误了好姑娘。更何况,如今华北不太平,我不光是要送杜姑娘走,过段时间可能我自己也会去南方。” “哦,华北怎的不太平了?愿闻其详。”盛继唐微微眯起了一双凤眼,其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 雁门最擅长便是操纵人心,以谋求利益,夏国彰自然也是个观察入微的高手,索性坦诚直言道:“我是个小人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做的事我左右不了,也就只剩下远避一途了。我劝诸位也早些返沪,令叔父最近忙得很,大战在即,恐怕免不了生灵涂炭。” 陆明夷不禁大吃了一惊,她能知道结果,是因为比多旁人多活了一辈子。可这位夏爷究竟是凭怎么推断出要生灵涂炭的。“夏爷,咱们认识虽不久,但古人有倾盖成交之说。如果真把我们当作朋友,还请你把方才的话说明白。” 魏五有些凝重地放下了杯子:“夏兄,咱们四门也算同气连枝,真有事还望你能提点一二。”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紧张氛围的时候,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冒了出来:“是奴家说的……” 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杜若深吸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是奴劝夏爷早做防范,奴从前是胡主任家的姨太,老爷很得盛总长器重。他们商议大事,也不大避奴。有一回奴家听到他们在说布防图,还说到了黄金和瑞士账户什么的……” 陆明夷突然一拍巴掌:“继唐,你还记得第一次传来的消息么?说你叔叔和日本人在下属的外室家密会。那个下属姓胡么?” “真是无巧不成书!”盛继唐缓缓勾起了唇角,似乎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一般瞧着杜若,把姑娘吓得直往夏国彰背后躲。这位公子俊是俊,可那眼神也太吓人了。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话就好说了!”明夷干脆把事情都给挑到了明处,“盛永江和叶秉章卖国求荣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我们苦无证据,拿他们没法子。既然杜姑娘曾经亲眼见过他们密谈,能不能帮忙回想一下,有没有书信之类的东西留下。” 夏国彰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想到了关窍:“你们是想抓住他们来往的确实证据,然后披露出来?可是……” 没等他说完,盛继唐已经站了起来,他的容貌端丽但气质过于凛然,所以总让人产生一种距离感。但这位贵公子现在却整理了衣装,端端正正地向夏国彰和杜若行了个大礼:“国家危亡,数万将士性命,都在二位一念之间!” 第105章 夏爷的主意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 夏国彰一时有些怔住了, 待反应过来忙不迭架住了盛继唐:“夏某一介草莽,哪里有这个本事。” 夏国彰的心情明夷多少可以理解, 乱世中能保得住自己和周围的人, 已经是大幸。朝堂之上,那些大人物天天高谈阔论,背地里却只顾刮着民脂民膏。有他们做榜样,谁还有空去想什么国家危亡。 但除了活着,总还需要追求点什么吧!明夷低声道:“夏爷,那些大道理我就不提了, 战场上胜负都是常事, 技不如人认命是应该的。但眼看同胞因为被自己人出卖而枉死, 我却做不到。夏爷是性情中人,面对江湖同道尚且处处照应,想必更加不愿意见到这幕惨剧发生才是。” 陆明夷这番话句句出自肺腑, 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做的是不是徒劳。就算他们及时揭发了盛永江,一切就会改变么?明夷很清楚, 不会的。这只是一个开头, 在后来的日子里,烽烟再没有停止过。 但看着盛继唐紧锁的双眉, 再想起那些活生生的军士,她还是想做些什么。就算蜉蝣撼动不了大树, 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努力了。 作为雁门传人,夏国彰最擅于观人, 自然能体察到她的诚意,一时也有些动容:“情势当真糟糕至此吗?” “也许比你能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明夷苦笑道,大火焚城,血流千里,这样的场景岂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 不知道是被明夷话中的悲怆所感染,还是看在魏五这个朋友的面子上,夏国彰正了正颜色,郑重拜托杜若:“杜姑娘,如今只好仰赖你了,还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直以来倾慕的男子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杜若简直快吓傻了:“奴……奴家只是个小女子,能知道些什么呀?” “别怕别怕,”明夷赶紧上前安抚道:“只是让你想想,盛总长与人商议时,有没有签过什么,写过什么。卖官是卖,卖国也是卖,你平常去店里腌肉风鹅还得写个收据。既然有交易,双方总有订个合同,否则不怕对方赖账吗?” 她这比喻总算十分贴切,虽说让魏五差点从凳子上一头栽下来,杜若却明显没那么紧张了。 一边回想一边嗫嚅着:“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回他们一群人在关房间里谈事,散场后我进去收拾,曾见过一份文件。上头还有七拐八弯的不知道哪国字,盖了几个红章。老爷很是着紧,当时就抢过去锁保险柜了,保不准就是你说的东西……” 杜若不识字,实在是件麻烦事,但换个角度想假使她识字,对方恐怕也不能轻易让她看见什么。明夷不禁有些一筹莫展:“这要怎么办?”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盛继唐沉吟了一会:“有纸笔吗?” 当然有,夏国彰与魏五不同。作为掌门入室弟子,五岁开蒙,七岁习武,一笔书法至少在落魄时还能换俩钱花。当即引着众人就去了书房,只见两排书架林立,笔墨纸砚样样齐全。陆明夷先赞叹了两声:“夏爷的这书房够讲究的!” 只是如今不是参详学问的时候,盛继唐直接取了支西式的自来水钢笔,写下一行字拿到杜若面前:“认一下,是这种吗?” “对对……就像这样!”杜若虽然不识字,好在记性很好,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陆明夷也凑过来看:“这是……日文?”她虽然也不认识,但拜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所赐,多少也见过。“政府里的文件是用不到日文的,看来这事有八分准了。” 在这种时候,漫说八分,就算只有五分,也得试一试才行。那么,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如果盛永江真的跟日本人私下有这样一份协议,会藏在什么地方呢?”盛继唐搁下了笔,若有所思。 “杜若被人私带而逃,就算那份东西原本由胡主任保存,我想如今应该也不在了。这样能要人命的文件,总得在自己眼皮底下才叫人放心啊!”陆明夷眼睛转了转,看向盛继唐:“要不,你回家搜搜看?” 这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盛九琢磨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先前给家里拍过电报,说要带你回家祭祖,顺便准备婚礼,时间倒对得上。” 理由都是现成的,陆明夷不由心下大定:“那你想想家里还有些什么亲戚,明天我去百货公司买些见面礼,做戏就做全套,别被挑出毛病来!” 眼看他们俩说得有鼻子有眼,转眼就要出发的架势,魏五先急了:“别别别…你们两个公子小姐,娇生惯养的,连锁都没撬过半个,万一被发现了……” 忧心忡忡地比了个掉脑袋的手势,魏五自己把自己给吓得不轻:“还是再商量商量!” 夏国彰也劝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干系到身家性命的东西,怎么小心保管都不为过,绝不是能随便抄拣出来的。” 这些道理陆明夷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时间不多了,我们不知道这笔交易进行到了什么程度,要是迟迟拿不到他们的罪证,就只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没错,”盛继唐的脸色异常严肃,“所有的战备部署已经完成,现在就算把盛永江杀了,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作战计划。” 摆在眼前的只有这一条路,过不去就是死。一时间,众人都默然不语。 魏五见不得这样沉重的场景,猛一拍桌子:“国家大事我插不上嘴,但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姓魏的还是可以做到,这次的事算我一份!” “你去干什么呀?”陆明夷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嚷道:“我是要给继唐打掩护,你以为这是打群架呀,人越多越好!再说你这回来北平也不是游山玩水的,陪我们耽搁这些日子也够了,早点回风门覆命去。” 虽说知道陆明夷是为他好,但魏五很不服气:“盛永江本来防九爷就跟防贼似的,就怕你们什么都没打听到,先折进去了。不如等我找两个弟兄,夜探一回总长府!” 还夜探,这位仁兄怕不是这两天听《盗御马》上了瘾吧!明夷叹口气,给盛继唐使了个眼色,意思自己没辙了! “心意可嘉!”盛九先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要知道我叔父贵为军委会总长,安保级别很高。他在家时至少有一个警卫班负责巡逻,加上府里的家丁怎么算也有三四十个人。这些人可不是赤手空拳的,配的都是德制武器。□□短棍,样样齐全。想要混进府中就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夜探。一个搞不好,就得是我来探你,探你的班房。” 听到盛府警卫人数时,魏五的脸色有些僵,再听到武器更是嘴角直抽,只是不好示弱:“我们风门拉挂子也是出了名的,区区几条鹰犬能奈我何?” “能活撕了你,不信问他呀!”盛继唐指了指夏爷:“能扮我叔父这样惟妙惟肖,想必对盛府是有所了解的。” 他这么一说,夏国彰不由笑了起来:“九爷见识过人,果然有独到之处。不瞒大家,当初夏某确实混进盛府当过差。说起安保,当真森严,不是那么容易闯的。” “就没别的法子了?”魏五虽不情愿,却也得承认自个的短板。 夏国彰能压服众师兄弟,成为雁门之首。除了文武兼修,仗义疏财,还有一桩最要紧的,就是为人机变。魏五跟他是有交情的,盛九爷与陆四小姐的为人他亦很欣赏,便忍不住急人所急了一回,还真让他想出了个主意。 “诸位要是信得过我,可听我一言。”夏国彰正色道:“如今大家犯愁的事情一共两桩,一是不知道那份文件究竟藏在何处,二是纵然查明白了地方,也需要个有能为的把文件取出来。我先说第二桩,风马燕雀四门,各有所长。要说翻墙越户,梁上君子的勾当,唯有雀门最精此道。” 一听雀门二字,魏五忍不住又一拍桌子,把围观的杜若给吓得一抖:“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呢!李三哥最近可在北平?” 夏国彰见他醒转,笑骂道:“一有好差事,你就想起你三哥来了。要是被他记了仇,你日后就抱着钱袋睡吧!” 魏五才不管这许多,他能有几个钱,看得上眼就只管拿去好了。“九爷,四小姐,我这位李三哥可不是一般人。雀门内数他轻身功夫最好,却不偷寻常人家,只偷为富不仁,为官不正的。要是有他帮忙,就算再多一倍的警卫也没甚可怕的。” 这位李三在北平的名头极大,陆明夷虽远在上海没听闻过,但能得夏国彰和魏五共同举荐的,想必是位有本事的人。但第一个问题仍没有解决,她不禁出声询问道:“那我们怎么才能确定文件藏在哪里呢?” 第106章 大结局 要说北平盛家, 倒退三十年也算不得什么名门。可自从盛元杰掌了军政, 盛府成了大总统府,这门第便煊赫起来。虽说盛元杰过世得早, 但盛永江牢牢攥住了哥哥留下的势力, 盛家依然是政坛上绕不过的一棵常青树。这样的人家,要说下帖子请客,是很少有人会拒绝的。 不到四点钟,各式豪华汽车已经把门口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名刺和礼单更是跟雪片一样,快把门房给淹没了。 花园里原本就搭着紫藤花蓬,一串串鲜妍花朵垂挂下来, 深深浅浅煞是好看。穿着盛装的客人们从下面穿过既可赏花, 又可遮阴, 边走边纷纷议论着这次大请客的原因。 “听说这次的主角是盛九少爷,”一个穿着豆绿闪光纱旗袍的太太低声道:“可我就纳闷了,盛家这个少爷是外室生的, 一贯不受宠,又被丢在上海多年。眼看盛总长有了亲儿子, 侄子更该靠边站了, 怎的弄出了这样大的排场?” 另一个穿绯红色西装的乃是外交部贺司长的太太,她身份既高, 又有情报来源,自然有一肚子消息要发表:“黄太太你不知道, 盛家的少爷之前才在上海定了亲,那场面可是轰动半城啊!我家老贺也去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是九少爷第一次带着未婚妻回来见亲友,盛老太太若不把场面办得风光些,岂不是被亲家比下去了。” “哟,这可真不知道!我们家老黄就是个榆木疙瘩,要靠他呀这四九城简直没有新闻了。您再给我讲讲,这新娘子是个什么来头,也免得待会失礼。” 黄太太的丈夫官虽不大,却是个要紧部门。她与贺太太住得近,平日又奉承得好,因此像这样的酒宴贺太太总愿意带契她一把:“咱们姐妹之间自然是知无不言,听说女方是银行家的女儿,家里的金银可说是车载斗量……” 外人对于陆明夷充满了好奇,而这位女主人公却是紧张得不行,在房间里连转了十多圈,直把盛继唐的眼睛都给转晕了。 “你怕什么!”盛九实在见不得她这样子,一把抓住胳膊硬是把发条给停下来了。“今天来赴宴的除了我叔叔的同僚、部下,就是豪商巨贾。我看你平常在家也没见这些人,敷衍起来应该得心应手才对。” 明夷早早就梳妆打扮好了,北方的风气原就比南方古老,穿西装就不大相宜。一袭绣着西府海棠的湖绿色旗袍,俏丽又不失端庄。脖子上一圈珠链光可鉴人,脸上薄施脂粉,更是衬得桃腮杏面,人比花娇。 美人在侧,盛继唐忍不住在她的耳边轻道:“我敢说,今天到场的女宾,有一个算一个,都及不上你的美貌。” 虽说是赞美,可也要分个时间地点。明夷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脚下也没留情,踩完后还要碾两下:“都什么时候还这样不正经,我这颗心从早上跳到现在就没停过。魏五可联络你了,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孰料盛继唐仍是不以为意,反笑道:“心跳是好事,不跳就该死了!”眼见未来夫人恼羞成怒,又是一记粉拳捶来,才把她扯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好了,本来想逗逗你的,谁想你连这点玩笑都经不起。魏五早就传了消息来,计划顺利,大约开席前就能得到消息。” 早说不就行了,明知道她着急还拿她取笑,明夷又狠瞪了未婚夫一眼:“我是替谁紧张?也不看看你列的那张名单有多长,一时间要光顾那么多家,雀门上下加起来也没几个人。就算那李三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我就怕来不及惊动你叔父,他就先失手被擒了。” “那夏国彰献计时,你怎么不持异议?”见她越想越钻牛角尖,盛继唐故意道。 当日众人正发愁如何确认文件所在的位置,夏国彰想了一条计策,唤做打草惊蛇。由雀门出马连偷几家北平城中有影响力的人家。待消息传到盛永江耳中,他自然会担心文件的安全。他一担心,自然会去查看,甚至是转移收藏的地点,到时自然一清二楚。 明夷被问得一时语塞,当时不是没考虑到那么多细节么。再者说,盛永江本来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本来安分待在上海,兴许还能容他多活几年。如今这样好的机会,随便扣个盗取国家机密,就地处决了都不为过。 “我有些怕……”她轻轻靠在爱人胸口,低声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盛永江和叶秉章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会不会过得开心一些?” 陆明夷的血液中自带着一股倔强,这样脆弱的时刻并不常见,盛继唐不觉有些心疼,但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自问自答道:“大概不会,如果真过得懵懵懂懂,那跟死人有什么两样。” “明夷,别怕……”轻抚着她的头发,盛继唐道:“还记得那时候我警告你,陆家的衰落是必然的,可你告诉我老天爷已经给了机会,所以你会牢牢抓住它。你做到了,如今我也会做到的。” 深吸一口气,明夷抬起头来娇嗔道:“行了,我就是一时想不开。你也是,总熬夜可不行,胡渣都冒出来了!” 她这个话题转得有些快,盛继唐摸了摸下巴道:“不好看么?” 好看呀!这个男人在她眼里无一处不好看,但是明夷仍然笑着把他推到一边的躺椅上:“趁还有时间,我替你修面。” 一块热毛巾,一罐气泡膏,一把刮刀,陆明夷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的。盛继唐一面任她摆布,一面感慨:“没想到你还有这份手艺!” “我没跟你说过么,上辈子我可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梳头娘姨,这点小事算什么!”那些当时看来落魄的往事,陆明夷如今提起却有些小得意。 素指纤纤在自己脸上忙碌着,盛继唐明知道自己此时最好不要说话,免遭破相之虞,但就是忍不住:“明夷,在你的梦境里未来是什么样子?除了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好事……对滚地龙那些人来说,能活着就算是好事。明夷想了想:“其实老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去,也不计较什么。更何况仗打到后面,我们已经快赢了。我当时也存了笔钱,打算好好经营脂粉店。” 盛继唐闭着眼睛微笑起来:“如今满庭芳已经开起来了,如果我们有那个运气,熬到战争结束,你想做什么?” “我想想……”明夷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我想要一个花园,里头种满了紫丁香;想养一只猫,闲暇时可以带它在花园里晒太阳;还想我爱的人陪在我身边,春观花,秋赏叶……” 那些可以一起度过的时光,她从未如此憧憬。手腕被擒住时,明夷低下头冷不防坠入一潭湖水,那是情人的眼眸:“我答应你!” 满室旖旎中,只见纱帘无风自动,一个身穿暗青色劲装的男子瞬间翻了进来。这里是二楼,可那人却如履平地,一声都没发出。面对这样突然的变故,盛继唐早就警觉起来,起身将明夷挡在身后。 那男子四下张望一下后摘了蒙脸巾,露出一张甚是俊秀的面孔:“李华见过盛九爷,陆四小姐,来得冒昧,叫二位受惊了!” 虽然已有预感,但来人叫破身份的那瞬间,明夷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原来是李三爷,好俊的轻身功夫,久仰了!” 与想象中的江洋大盗不同,李三的年纪很轻,一笑便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不敢当您这一声,夏爷为着两位的事在春风得意楼广发英雄帖,召集四门人马,这可是近年来少有的盛事啊!” 夏国彰的计策说来简单,实际执行起来却极为复杂。那些人家非富即贵,自然少不了保镖护院,如何得手就是个难题。再就是消息传来,需有人严密监视盛永江的动向,否则也是枉然。夏国彰送佛送上西,索性就做了个总调度,大派请帖,邀外八门内有志者相助。 盛继唐站起身来,郑重拱了拱手:“多蒙三爷高义,拔刀相助之情必有重谢!” “言重了,我李三生平最恨不仁不义,数典忘祖的东西。再者说北平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有趣的事了,我自然要来占个先!”李三的性格爽利,全不是那等钻在钱眼里的人,三两下就把布置介绍了一遍:“咱雀门的弟兄虽不多,贵在精,这北平城里又有一半的保镖护院是风门所属,早就打过招呼,想来如今应该得手了。我负责跟着盛永江,一旦发现文件所在,立即下手。” 李三的身手他们适才领教过,明夷顿时感到安心不少,与盛继唐对视一眼后道:“好极了,有三爷相助,相信大事必成。” 正说着话,门口响了三下敲门声。明夷唯恐是盛家的仆人,先挑眉示意李三躲在帘后,自己去应门:“谁啊?” “陆小姐,是给您送头花来的。”虽说隔着一扇门,对方还捏着嗓子,陆明夷仍然一下就认出了魏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门一开,穿着竹布对襟长衫的魏五端着个银盘子刷就窜将进来,李三忍不住夸了一句:“老五最近功夫有长进啊!” “长进什么,这不是给逼的么!”魏五一抬头看见他,倒也没什么惊慌之色,两人跟约好了似的。“这才知道当年夏爷不易,就我这趁乱混进来的都被盘问了好几回,他硬是能混上几个月,实在是能干!” 被吓了一跳的陆明夷却盯着他手上的银盘皱眉:“你这又搞的什么鬼?” 那盘里盛着的几朵芍药,跟茶盅一般大小,落霞样的颜色,中间还有一条金边。这是有说头的,唤做“金带围”,乃是极珍贵的品种。 “簪花啊!盛老太太吩咐了,今天要做个赏花会,除了院子里摆的,花架上扎的,请太太小姐们也都簪上花,大家同乐。我好容易抢了这个活,好跟你们通风。”魏五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方才有两个穿制服的来拜访盛总长,其中一个像是北平警局的副局长许占魁,我猜兴许是事发了。” “当真?”明夷今天搞得一惊一乍的,都有些杯弓蛇影了。 魏五简直要叫起撞天屈:“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精神开玩笑么,咱们眼下怎么办?” 拿出表来默算了一下时间,盛继唐心里大致有数了:“我去找盛永江,快要开席了,他如果急着确定文件下落必然不会与我多纠缠。” “好,那我们便见机行事!”李三冲魏五点了点头,先行出了门,无形中一种默契已经达成。 不管是在这座府邸内,还是在外头,有无数人正在努力着。这样想想,陆明夷忽然能体会李三的心情了。虽然自己渺如尘埃,但自己正在参与的事好像能流传下去!重活一回,她果然是赚了。 与她不同,向来中式打扮的盛继唐今天却穿了一身西装,更显得身型挺拔出众。明夷为他整理了领带,拿起一朵金带围插在扣上。芍药在西方的花语是依依惜别,她张了张口,最终只汇成一句:“小心,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盛继唐则在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好,等我回来给你簪花!” 看着他的背影,明夷缓缓勾起了唇角,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需太多言语,他知道她会等,而她也知道他会回…… 尾声: 灵灵居门口的法国梧桐上,知了正吵嚷个没完,后院的葡萄架下摆了一桌酒菜,有自家制的糟毛豆、鹅掌、鸭舌,也有外头叫来的烧烤。 “后来呢?”夏至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个烤猪蹄,一边催促着魏勋继续往下讲。“那份文件究竟偷到了没有?” 林渊依旧是二十四孝老公,在一旁负责端茶递水。盛景、夏来、林湘这三人虽则年龄差得多,但基于对八卦的真诚热爱,也是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 面对一桌子看好戏的,魏勋不禁有些崩溃:“姑奶奶,今天是我出狱,说好替我接风的。结果一不当心提起老爷子们的当年旧事,就成了你们吃着我看着,光看也算了,还要讲故事给你们助兴,有没有人权啊?” 毕竟年轻啊,看来还是监狱蹲少了,这方面的前辈夏来不禁语重心长道:“魏老弟,当着林队长的面,你一个假释分子就别谈什么人权了。你看我也算受害者吧,都没跟你这个绑匪计较。” “呸……”一提起这个,魏勋就来气:“明明是你们雁门窝里斗,把我给拖下了水,还好意思说!” “那也是你先起了贪念想跟着夏元分杯羹,怪得谁来?”夏来耸了耸肩,没有一分不好意思。 两人一拌起嘴来,什么陈年往事都往外翻。魏五攻击夏来没出息,一辈子做一票大买卖险些把牢底坐穿。夏来就说他蠢,日子过得好端端的被夏元卖了还找钱。 夏至先瞧瞧身为劳改资深人士的师兄,再看看另一位刑满释放的大哥,满脸不忍卒睹:“可怜我师父一代宗师,魏老爷子也是位豪杰,后人里头居然出了你们俩货,真是师门不幸!” 要不怎么说夫妻同心呢,沉默寡言的林队长也适时地补了一刀:“多亏还有你,总算扳回一城。” 东拉西扯了一堆,林湘不乐意了:“哎呀,大哥大嫂你们慢慢秀恩爱,魏大哥继续讲,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又不是刘若英开演唱会!”魏勋气咻咻地低声嘟囔了两句,赶着往嘴里刨了两口虾仁炒饭,继续道:“后来还用说么,难得四门通力合作一回,这样的盛事可是百年难有的,哪有不成功的道理!那份见不得人的协议后来被曝光出来,举国哗然,盛叶二人成了过街老鼠,在监狱里没待两年就死了。不过该打的仗还是没能免,不过是伤亡少些罢了。” 说罢,魏勋还长叹了口气,颇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感慨。 可这样草草的结局,却让听众十分不满意。盛景先抱怨道:“你这也太虎头蛇尾了,要知道仗打得怎样,翻书看电视不就行了嘛!我们想知道的是人后来怎么样了,比如陆宜人嫁出去没?陆佳人离婚了没?还有魏五是不是对苏表姐有点意思啊?” 盛景不愧是整条古玩街上最不务正业的老板之一,八卦起来问题个个都问在点上,惹得夏来和林湘纷纷给他点赞。 魏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明明夏至的老公看着挺靠谱的,亲戚们却一个比一个奇葩:“陆宜人后来嫁给了一个商人,本分度日。陆佳人跟莫家桢离了婚,嫁给了卫明夫。” “哈?”林湘不由深深震惊了,“还有这种操作?” “谁知道呢,大概世上真有姻缘天定这回事吧!”魏勋摊了摊手:“那时候不是打仗么,兵荒马乱地又遇上了。一个离婚,一个丧偶,兜兜转转又绕回了一处。我家老爷子就没这份运气了,苏伶后来带着父母一块去了法国,只能说有缘无份吧!” 摸了摸鼻子,林湘故作深沉道:“其实,会不会是魏爷爷还惦记着陆四小姐呢?我觉得他们俩也挺般配!” 魏勋炒饭吃多了有点口干,一听这话差点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了眼盛景:“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我爷爷和他们夫妇一直保持来往的。盛继唐算是红色资本家,他后来把盛家的财产转移到上海,建成了一个商业帝国。一面给地下组织提供资金,也保护了不少抗日志士。一直到抗战成功,我爷爷去了杭州,夏爷选择留在上海,而盛氏夫妇则去了国外定居。这一走,从此就天各一方了。” 夏至很少从师父那里听到昔日旧事,不禁有些唏嘘:“谁能想到,多年以后魏夏两家的后人又聚在了一起,缘分这东西可真是奇怪!” 谁料魏勋的表情更奇怪:“不是两家,是三家!” “三家?”众人一时都有些疑惑,还是小夏姐的反应最快:“盛氏…定居国外……盛景,你爷爷的名字叫什么?” 一下子成为目光的焦点,表哥大人眨巴眨巴眼睛:“我爷爷叫盛宋啊!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就是傻而已,林渊叹息道:“唐宋元明清,宋以继唐……” 喀巴……盛景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颤颤巍巍道:“这这…说了半天,是我祖宗的故事?” 众人齐齐点头,魏勋更是啧啧称奇:“你这房子不是祖上传下的么,盛家当初把巨鹿路的别墅捐给了国家,就留了这间石库门,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真不知道啊!”盛表哥活了那么大,头一回听说祖上的光辉事迹,居然还是从别人口中,整个人都不好了。 夏至则跟老公咬起了耳朵:“盛家老爷子精明能干,奶奶也是做生意的好手,姑父虽然志不在商场,毕竟也是个学霸,姑姑更是个女强人,怎么遗传到表哥这里,除了长相还能看,其他优点全没见着呢?” “大约是基因突变吧!”林渊看着活蹦乱跳的表哥大人,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原因了。 “喂……你们这叫悄悄话么?全部人都听见了好不好……”盛景发誓要不是打不过他俩,早就跟他们拼命了。 “你先把这店铺欠的贷款还完了再说话!” “表哥别冲动,珍惜生命啊!” 一时间,灵灵居鸡飞狗跳,虽然充斥着各种骨肉相残的悲剧,却也不无朝气。夏来趁机偷了店里的极品铁观音来泡,顺手给魏勋倒了一杯。 “你说,老爷子们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是欢喜还是生气呀?” “大约是欢喜吧!再折腾,再不争气,大家不还是好好聚在一起了么!” “说得是……” 夏日的午后,两人的茶杯碰撞在一起。微风轻动,葡萄架投下了浓重的阴影,闭上眼时仿佛还可以听见当年那几个年轻的男女曾在此留下的笑声,久久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