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众生见闻录》 第一章:我名执笔 我名执笔,是个人类,在地狱当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差事,和我在人间做的工作一样,写写字,做些文案工作,只是客户不同。 执笔这差事,不为活人,只为鬼魂们记述故事。地狱嘈杂,血海翻滚,落于此处众生在终日暗影中兜兜转转,生前的故事是他们身上的疤,若是契机到了,随时都能再次流出血来。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在这所事务所中了。事务所不大,从门口到我的文案木桌不过七步路的距离。桌上笔墨纸砚样样齐全,另有一盏莲花灯,灯中有半截蜡烛。 我只是看了那半截蜡烛一眼,烛芯就燃烧了起来,昏黄的烛光刚刚好照亮了一张宣纸的大小。木桌后是一个木质的书架,书架上的伤痕触目惊心,让我猜不出它此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我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原本上班时候穿的衬衫牛仔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紫红色的官服。官服的布料偏硬,像是在身体外罩了一个比自己体型偏大的衣架。我的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长发被束在乌纱帽中。 这间事务所离血海稍微远些,在地狱边处,断崖之下,这个地址也合乎我的心意——一来是我不喜欢血海腥臭的气味;另一方面,这终日翻腾的浪声让我耳膜生疼。 在地狱当差,虽是阴了些,寒了些,大多时候,疯了些。但想想我在人间的生活,想到老板的不屑和甲方的脸色,想到每日拥挤的地铁和无望的前途,我倒是宁愿在这地狱的小事务所里面坐着了。 在地狱中徘徊受苦的孤魂野鬼们啊,希望有人能听听他们的生前事。太多东西都被憋在了他们腐烂的心脏里。心脏跳不动了,但怨还在,恨还在,爱还在,就如他们自己一样,在这地狱血海中兜兜转转,找不到去处。 “我该怎么做呢?”我环顾着事务所的四周,心里默默想着。 “你的笔,就是他们的去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桌上出现了一柄青色毛笔。我将此毛笔拿在手中,笔身微凉,像是一块青色玉石制成。玉石中有细微裂痕,若是细看,每处细痕中都在发出幽幽绿光。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写下地狱众生的故事,他们的执,他们的念。句间传情,落纸为安,你的字让一切都有了去处。” 大门门口左侧有一个红色的煤油灯,只要是营业时间,红色的煤油灯便会亮起。大概是这煤油灯的灯火在这昏暗的地狱中过于显眼了。 事务所刚刚开张,煤油灯一亮,长相各异的地狱众生便拖着或轻盈或沉重的步伐从地狱四处聚来,拥挤在在事务所周围。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一次只能记述下一位的故事,我只好给他们发排号单。等到事务所门口的地狱众生全都领到排号单的时候,已经排到了第161位。 红色的煤油灯亮了起来,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户。 第二章:001 - 佐铃姬 一位身着异域服装的女子扭动着腰肢走了进来,红色的露脐装,金色的亮片挂在她的腰间,每走一步,亮片碰撞在一起,发出像似风铃的响声。 女子漆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四肢纤长,让人想到敦煌壁画上手抱琵琶的舞女。 等到女子走近了,我才知道这风铃般的声音不仅仅是她腰间的亮片所发出来的。从她的胸口一直往上开始,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玻璃碎片一路向上,肩膀,锁骨,喉间,嘴唇由上到下斜着裂为两半,鲜血已经凝固成焦黑的煤炭色。 她的鼻梁高翘,眼窝深邃,眼白被玻璃渣刺破,不均匀的血红遍布在粗糙的眼球表面,浅栗色的瞳孔在这艳丽的红色中如同嗜血的蝙蝠。每一片玻璃都深深地嵌在她的血肉中,好似已经长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请问怎么称呼您?”我拿起青玉笔杆,这笔杆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但十分合手。 “执笔大人,在下姓佐,名铃姬。”女子拉开木桌前的椅子,缓缓坐下,身上的玻璃片摩擦在一起的声音让我手下的笔不住地抖了下。 “佐铃姬,今日找我有何事?” “听闻大人在此处设置事务所,是要书写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的生前事,生后事。我在地狱中逗留了六百余年,不得转世,心中苦闷。越是苦闷,这些玻璃渣就像深了根一样,往我的皮肤中猛扎。想要拔也拔不出来,每日越长越深,疼痛难忍,我的骨肉怕是之后都要变成这玻璃渣子了。” 她这么说着,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左手虎口的一块玻璃碎片,猛地往外扯,血突然喷溅出来,洒在了我面前的宣纸上。“佐铃姬”三个字旁多了几滴红色的血点,很快化了开来,似寒冬中的苦梅花。 我放下青玉笔,起身倒了杯热茶,置于佐铃姬面前,杯中冒着热气:“说说吧,这让你烦恼不已的玻璃渣从何而来?” 佐铃姬的眼眶突然红了,眼泪伴着血一起流了下来。以下是佐铃姬的故事,我根据她的口述将其记录于此。 丝绸之路延边城镇的孩子们,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孤江城就是这样一座城。过往的商人们带着驼群在城中留宿,蓝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受够了能把人活活烤干的空气和毫无生趣的沙砾。从欧洲来的驼铃商群,在穿越大半个als沙漠后,每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般,嘴唇开裂,眼球都快干瘪下去。 孤江城是围着一块绿洲所建造起来的。绿洲中心的水源又宽又长,如江般湍急。但奇怪的是,此江凭空从地中涌出来,又在尽头处隐入地下,无头无尾,人们为此起名为“孤江”。这些西洋人们进了孤江城,就如进了窑子一般:吃好喝好,将自己泡在水中彻底洗刷干净。接下来就是要找当地的姑娘,将自己的对沙漠的愤怒和寂寞统统发泄出去,在云雨翻腾中滋润着几乎要干裂的心脏。 商人们来了又走,久而久之,孤江城的孩子们长得千奇百怪,并且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佐铃姬便是这样一个孩子,她有八个不同的兄弟姐妹,肤色深浅不一,有的头发卷的如一团乱麻,有的又是细软金发。 佐铃姬是八个兄弟姐妹中惟二的女孩儿,又是最漂亮的那个。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教她乐器舞蹈,希望她日后能俘获一群又一群洋人的心。 佐铃姬儿时曾向她母亲询问过自己生父的事情,她的母亲告诉她:“你就是在一个活窑子中长大的,窑子中的孩子都没有爹,也不需要爹,只需要男人和钱。” 佐铃姬在那年恋爱了,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中原男人。男人并不是商人,而是从洛阳一路游玩至此的吟游诗人。这种人在孤江城是最不受待见的,既没有官,也没有钱,甚至连能够置换一夜风流的西洋新奇玩意儿也没有。两袖空空,只有风流诗作。颂高山流水,谈男欢女爱。 “他那天喝了个烂醉,被几个大汉踢出一家酒馆,摔倒在地上。大汉在他身后破口大骂:中原臭秀才,真把自己的字当墨宝了!我连忙上前去看,见他已是鼻青脸肿,神智不清,就背起他回家去。我娘自然是不满的,没钱的臭书生,是这世上最不需要的东西。但我硬是要留下他,甚至把自己的房间隔出来了一块给他,我娘拗不过我,也就装作视而不见了。” 诗人名为乔曼成,从此就和佐铃姬住在了一起。他为她作诗,吟歌;她为他伴乐,起舞。他说他游历这么多地方,从未见过像佐铃姬这样的女子,旋转起舞间恍若天仙。佐铃姬也爱上了他的诗,他字里行间中的忧愁与洒脱。他笔下的山水风光令佐铃姬身心向往,十五年了,她没见过绕雾青山,没见过潺潺绿水。 沙漠与孤江都开始让她感到厌烦了,“世人总是匆匆而过,为何我要停留于此?”佐铃姬如此想。 于是在一个月夜,乔曼成搂着怀中的女孩儿,二人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汗水已经湿透了身下的被褥。佐铃姬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乔曼成,怕他睡去,怕他听不见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你带我走吧,”佐铃姬小声说,“我想与你一起离开这里。” 乔曼成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好似已经熟睡。佐铃姬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心中如那夜月光般清冷,但又明晃晃的,什么都看得见。 次日清晨,乔曼成走了,佐铃姬留下了。 不是因为佐铃姬改变了心思,而是乔曼成的不辞而别做的过分笨拙,让她心中的月光溜走了。 “我知道他熟睡时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他没有睡着。男人都喜欢装,装作风流,装作不屑,装作多情,其实我知道,他是怕了。乔曼成和那些西洋男人没什么区别,扛得住als的沙暴,扛得住日行万里的艰辛,却扛不住女人的一个承诺。”佐铃姬的心情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她喝了一口杯中热茶。 “后来呢?”手中青玉笔杆的重量已经让我的手腕有些微微发酸。 “我恨他,我好恨他。就像我恨我母亲的不屑,恨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父亲。”佐铃姬突然抬头看我,身上的玻璃渣子因为肌肉紧张的收缩,团在一起,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刺激着我的耳膜。 佐铃姬后来又在孤江城呆了十年,算上乔曼成,她前后一共爱上了三个男人。 第二个男人是个金发碧绿眼眸的少年,与佐铃姬年龄相仿。少年带她跑到城墙之外,在不着边际的沙漠深处燃起一团篝火。火焰跳动,头顶的繁星随着火焰起舞。二人在星空的注视下紧紧拥抱在一起,少年在篝火边让佐铃姬怀上了一个孩子。 三个月后,佐铃姬顶着微凸的小腹去城门口送别少年,少年亲吻着佐铃姬的脸颊,又是跪下亲吻着她的肚子,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在她耳边低语着永远做不到的承诺。她很想问少年,能带她走吗?但她看着少年瘦弱的身躯跨上高马,心里如那个月夜,被照的明晃晃的,她什么也没有说。 最后一个男人叫托马斯,是个完完全全的西洋商人,他从自己的国度运来各种新奇的机械金属玩意儿,换些茶叶丝绸,再带回去卖给富人贵族。佐铃姬儿时见过这个男人,他曾经是自己母亲的情人,现在是自己的。 这个男人经常来看望佐铃姬,随着他来访次数的一次次增加,佐铃姬的房间里也被逐渐堆满了各种西洋玩具。有上了发条就会唱歌的黄铜小鸟,也有镶着地中海贝壳的首饰盒,但在这所有的玩具中,佐铃姬最喜欢的是一面镜子,一面刚好可以映出她整个上半身的银镜。 在此之前,佐铃姬只见过黄铜镜,总以为自己的皮肤也如黄铜镜中的一样,暗黄的带着锈迹。而在这面银镜中,她一切的面貌都被完完全全地还原了——小麦色的皮肤,浅栗色的双眸,几颗雀斑点缀在两颊。她常常出神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在看另一个陌生的人:这张脸是属于我的吗?还是属于我母亲的?还是属于我那未知的父亲的? 她正这么看着的时候,房间一角婴儿车中的孩子哭了。佐铃姬走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头发像佐铃姬一样,乌黑发亮。但眼睛却像那个少年,碧绿的如她从未见过的绿水青山。 托马斯看佐铃姬总是盯着银镜发呆,以为她爱这银镜,便在她二十五岁生日那天,送了她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立在地上,足以让她看到自己的全身了。她亲吻着托马斯,虽然她讨厌托马斯的络腮胡总是把自己的脸颊蹭地通红,但她此刻只想报答他,而这是她唯一知道如何报答托马斯的方式。 那天晚上,托马斯在她身边睡着了,沉重的鼾声让她思念起乔曼成来。乔曼成熟睡时的呼吸都是轻柔的,似乎在有意控制不去惊醒枕边人。 佐铃姬这么想着,起身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那面硕大的银镜面前。 银镜里的佐铃姬赤裸着身体,浑身散发着一个妙龄女子的妩媚气味。她的指尖触摸着冰凉的银镜表面,像是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坚硬,冰冷,令人喜爱但又难以靠近。 “乔曼成是最喜欢我跳舞的,但我从未看过自己跳的舞呢。” 她这么想着,从衣橱中拿出红色舞衣穿在身上,又拿出亮片金链系于腰间。月光穿过木窗照射在她身上,她步伐轻盈,看着银镜中如天仙般的女孩儿,翩翩起舞。 “后来呢?”我问道。 “第二天,我死了。” “怎么就死了?” “都是那银镜害的。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觉得自己被困在那镜子中了,”佐铃姬拿着茶杯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我好害怕,好害怕,我想要离开这里,我不想被困在镜子里。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自己……” 我放下青玉笔,继续听佐铃姬说了下去。 “那一刻,那一刻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镜子,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月光变得好亮,好亮,像是正午的太阳。一切都藏不住了,我的孩子在哭,我想要去抱她,但我离不开这镜子里的世界,我离不开这镜子……除非……”佐铃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让镜子碎裂。” 佐铃姬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面镜子,在巨响中,镜子如烟花般炸裂,无数碎片扎入她的身体中,而最致命的一片,插入了她的心脏。佐铃姬死了,房间中的婴儿还在哭着。 我看向佐铃姬身上的玻璃渣子,是一片片小小的镜子。每一面镜子中,反射着我的脸。 佐铃姬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向我致意:“谢谢,执笔大人。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果然好受了很多。” “我能做的,只是把你的故事记下来而已,本职工作,不必多谢。” “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佐铃姬犹豫了一下,她身上的一面面小镜子反着颜色各异的光。 “请说吧。” “大人,我们都是为爱情而活着的吗?” “我们,是指谁?” “我,你,这地狱间的孤魂野鬼,世间的众人……也许,三界苍生。” “我们为很多事情而活着,爱情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人,你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还没有因任何事而死,所以我也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佐铃姬停在原地想了想,微微低头致意,推门离开了。 第三章:002 - 肉球中的男孩儿 昨晚从地狱回来,头晕目眩的厉害,身体在忍不住地发抖。 九点不到我就已经瘫倒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一样,眼皮发重,皮肤很紧,但精神却又亢奋,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佐铃姬那张被碎镜片割成破布般的脸还在我面前,久久不散。脊柱甚至还能感到地狱的阴风,一阵阵注入胃里。 想哭,但没有眼泪流出来;想吐,但身体疲惫到无力做出反应。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床,像完全没睡似的。 今天的班是上不了了,一大早就和老板请了假。 我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执笔啊执笔,你可怎么办啊? 这才是第一天当差就当成这副样子,接下来还有160位在后面排着队,一时间有些怕了。 到底为什么我要领这份差事? 我在想着此事,但又觉得是需要做的事情。 既然开始了,给出了承诺,无论怎样也得做完吧…… 我趴在事务所门口的猫眼上,偷偷望去今天即将到来的第二位顾客。 但只是这一瞄,就已经让我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一股恶寒从小腹升起 ——今天的中午,昨天的晚饭,几乎全要吐了个干净。 我冲刺式地逃回到人间,煮了一大锅红糖姜水,一边往胃袋中灌着,想要驱走这恶寒,一边思考要如何面对第二位客户的事情。 太阳逐渐西斜,书桌上的每样物品的影子都在慢慢被拉长,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别想了,别想了。 我对自己说,拿起你的青玉笔,你只是需要写,写下来就是了。我一口饮尽红糖姜水,最后吸了一口人间的空气,双手张开,跃入地狱中。 事务所门口的红色煤油灯亮起来了,第二位客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天一夜,我的纸笔还未铺平,它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了门。 我称其为它,因为实在看不出性别——准确来说,是个什么生物我都看不出来。 佐铃姬还有个人形,但这一位,就是一颗彻彻底底的肉团。肉团外包着一层看起来随时都要破掉的薄膜,底下能清晰地看见血管的跳动。肉团虽然没有手脚,但移动却很迅速。 它从地上弹起,准确降落在木桌前的椅子上,转向正面对着我,一颗血红的心脏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跳动着,心脏旁是一颗咕噜噜转着的眼球。 “执笔大人!可算见到你了!”肉球先开口了,声音尖锐如婴孩啼哭。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还没有名字,我妈妈还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字!” “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呢?”我心里想着若是叫你肉球,实在有些不雅。 “大鳄吧!” “大鳄?为何是此名?” “那天在血海里看到了一只正在浮潜的大鳄鱼!我很喜欢大鳄鱼哦,喜欢到想把它一块块切碎,放在嘴里咀嚼吞掉!执笔大人你喜欢大鳄鱼吗?” “……一般。鳄鱼有鳄鱼的好。”我提起青玉笔,在宣纸上迅速写下了“大鳄”而字,“大鳄,你来找我,是想讲述什么故事呢?” “故事是什么?”大鳄的心脏跳动剧烈,我真担心它会跳着跳着就从肉球身上掉到我桌上来。 我放下笔,双手撑在下巴上:“故事就是你经历过的事情,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又是什么让你在这里逗留?” “是我妈妈带我来这里的!” “在那之前呢?”我重新拿起笔。 “我在一个很温暖,很舒服的地方……周围都是水,我每天都在里面游泳,外面的人好多呀,我最喜欢听人们说话了!我真想出去玩!”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慢慢膨胀,每天都在长大。我喜欢吃甜的,那段时间我妈妈就天天喝奶茶,吃甜食。我好喜欢呀,希望她多吃一点。她一吃甜的,心情就好,她心情好了,我也开心。有一天我听到妈妈说,好奇怪,怎么最近这么喜欢吃甜的呢?好像长胖了好多。也是那天,她吐了,把下午,中午,早上,所有吃的甜食统统吐了个干净。马桶里的胃液中还有未消化的彩虹糖,五彩斑斓的,真好看。” “然后发生了什么?” 大鳄的注意力很短,也很分散,说着说着就会走神到其它地方去。我不得不经常询问类似于“后来呢,然后呢?”来确保它的注意力还在。 “我妈妈,不想要我了。”大鳄的声音突然变了,彻底冷了下来,我周身的空气也冷了下来,“她把自己送进了那个充满了消毒液气味的地方,明晃晃的大灯照着,她的身体中被慢慢推入叫麻药的东西。我好晕,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随着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色病号服的少女,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她躺在手术台上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双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大鳄肉瘤似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分泌出透明的粘液,眼泪从它唯一的眼球中喷涌而出。 “一个金属夹伸进了只属于我和我妈妈的地方,好晕啊,金属夹摁在我一边的眼睛上,掐碎了我的脑袋,接下来是我的身体,我还没有长出的手指被挤成肉泥……我妈妈要杀了我,她想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这么爱她!她为什么想要杀了我呢?” 大鳄说着,竟慢慢膨胀起来。它从上下中间分裂成两半,露出了一张布满细碎牙齿的血盆大口,带着野兽般地低吼,直直地向我扑来。我在瞬间抄起稿纸,侧身躲过。肉球掠过我刚刚所坐的位置,径直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书本散落了一地。 得得,本以为只是个文职工作,哪里想到竟然还需要动手的! 正这么想着,我手中的青玉笔突然发出绿色的亮光,瞬间伸长,形态好似一根魔法权杖。我用尽全身力气抓着青玉笔的尾部,抽打了肉瘤两下。大鳄并没有要停下攻击的意思,但它好似是怕这青玉笔的。每抽到它一下,它变大的速度就会慢一些。 “你知道你妈妈当时只有十六岁吗!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气喘吁吁躲着攻击,大吼道。 “十六岁就不能把我生下来了吗!就不能让我至少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大鳄的声音几乎是在嘶叫。 “就算把你生下来,只会过的更苦罢了!”我低声说着,双手发力,把青玉笔尾部的尖锥深深扎入大鳄裸露的心脏处,绿色的光刹那间渗入大鳄的肉体中。 大鳄痛苦地哭喊着,野兽惨叫与婴儿啼哭混迹在一起,我的耳膜要被撕裂了。各种没有消化的粘液从肉瘤中喷射而出,溅在了地板上,桌子上,书架上,没有一本书能够幸免。一时间,腥臭酸腐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我几乎要把刚刚喝下的红糖姜水也吐了出来。 大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着,像是被榨干了水份,本是鲜红裸露的肉体慢慢变成了人类皮肤的颜色,那被青玉笔戳穿的心脏也被人皮收了进去。四肢的形状逐渐呈现出来,先是双手双脚,接下来是脑袋。我看着大鳄在我面前将自己逐渐拼凑成一个人形。 我看着这一幕,愣了神,已经全然忘记了我自己还泡在它的呕吐物里这件事。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大鳄睁开眼睛,是十二岁男孩儿的模样。男孩儿还坐在自己的粘液里,眼神迷茫,如大梦初醒:“我……你……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从粘液中爬起来,甩了甩双袖:“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男孩儿盯着我看,眼睛是全黑的,没有一丝眼白,也读不出任何情绪,“我认得你,你是地狱新来的执笔大人。”男孩儿转头看了看这片已经不成模样的事务所,“这片狼藉……是我干的吗?” “是……狼藉无关紧要,”我看了看四周,终于在地板上重新找到了我的笔和纸。我掳了把桌面,摊上笔纸,“你的故事说完了吗?每位鬼魂只有一次机会……” “执笔大人,我想起来了,”男孩儿端庄地坐在木桌前,双手像个三好学生一样摆在桌上,“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又该去往哪里。” 青玉笔已经重新变为正常的大小,我重启了一张宣纸,写了下去。 “我叫王明源,是第八中心初级中学的学生。我喜欢物理,化学,不喜欢英语和体育。” “很好,王明源,你之前那个肉球一样的身体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所说的你的妈妈,又是怎么回事?” 王明源侧头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很严厉的妈妈,经常打我,但我很爱她。我努力学习,都是为了她,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有一天,我英语考砸了,没有及格。老师把我妈妈叫来学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批评了我,又撕了我写的英文作业本。我好难过,我只想回家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这时我妈妈来了,我妈妈看到我站在走廊外面红着眼睛,扬起手来打了我两个耳光。所有人都看见了,我的好兄弟看见了,我喜欢的女生看见了,全年级的人都看见了。我此刻只想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你是怎么做的?” “我从十三楼跳了下去,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云上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我妈妈在哭,我不喜欢她哭的样子。我喜欢她笑。我很难过我伤了她的心,”男孩儿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垂下了眼帘,“我想找一个爱我的妈妈,不会打我的妈妈,我真的,好想好想,要一个好妈妈。” “你找到了吗?” “我在云端上看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妈妈。” “为什么你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妈妈?” “她长得很漂亮,很温柔,和我年龄差的不大,应该会很理解我的。” “但是她还没准备好生下你。” 黑色的眼泪从男孩儿的眼中流了出来:“执笔大人,为什么我就找不到一个好妈妈呢?我真想要一个好妈妈呀。” “什么才算是一个好妈妈?”我用一只手撑着脑袋,认真看着面前的孩子。 “对我好,不打我,不会逼我学习,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我放下了青玉笔,靠在粘液已经干了的椅背上:“我们假设你现在已经找到这样一个好妈妈了,你长大了,然后呢?” “然后我会过得很开心啊,一切都很好。” “看来你已经知道你的去路了,那为何还在地狱逗留,不离开呢?” 男孩儿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因为我找不到这样的妈妈,我就不想投胎。我在这里呆了好久好久呀,呆的越久,我就越饿,就想吃东西。看到什么就吃什么,我吃了死人的残肢,也吃了误入此地的游魂,就变成了之前那个模样。那副模样,是不能投胎的,生出来也是怪胎,是活不下去的,妈妈也是不会要我的……” “说实话,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继续在地狱呆着,要么投胎转世。人生在世都没那么多任性的选择,死后就更少了。当然,如果你想要等一个好妈妈,也可以等。地狱里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你可以永永远远等下去。” 男孩儿没有眼白的双眸死死盯着我,头脑里在飞速地思考,我甚至能听到他脑中传来的风声:“执笔大人,我是不是该长大了?” “出生,成长,生老病死,是每一位世人都要经历的过程。”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想经历那些痛苦。” 我看着他的双眼:“变成肉球就不痛苦吗?” “也……也是难受的。” “你所经历的痛苦都不是无效的,只要你全然用心去体验,接纳,也许会痛到死,但我们总能活过来的,不是吗?在活过来之后,你就又学到了一些新体悟,成长就是在拉扯和撕裂中完成蜕变的。这些道理听起来不能再容易,但做起来并且反复去经历就是另一回事了——去哭,去笑,去获得,去离别,去爱,去心碎,就是人生啊。” “原来……人世间的生活,是这样的吗?”男孩儿的样子看起来似懂非懂。 “接下来你来选择吧,你是想要留在这地狱中,还是去往人间?” “我想去爱别人,但我不知道该爱谁?”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男孩儿走到事务所门口,打开大门。一阵阴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残留的腐败气息,灌进了独属于地狱的腥气。门口,各种孤魂野鬼正在毫无目的地行走着,瘆人的叫声时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男孩儿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你看他们,”我指着远处的那些鬼魅魍魉,“这个问题,你在地狱中好像找不到答案。” 男孩儿没有说话,但他的身体却开始慢慢发光。眼中的黑色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球显露了出来。男孩儿突然抱住我,他的双手冰冷,但躯体是温暖的,像活人那样的温暖。 “谢谢你,执笔大人,我想走了。” 我摸着他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祝福你,孩子。” 男孩儿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变得越来越亮,越发轻盈,明亮的白光吸引了那些孤魂野鬼的注意。他们呆立在原地,双目空洞地看向我们。地狱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细缝,像是沉睡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孩子的身体如萤火虫那般慢慢向上漂浮,千万光点向裂缝处汇去。 “再见,执笔大人。”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响。 “再见,”我说,“再见。” 我看着男孩儿慢慢消失在天空中,裂缝重新闭合上,地狱再次陷入沉睡中。 我转身回到事务所里,眼前的狼藉还在述说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我拾起地上散落的宣纸,随手放回桌上,宣纸上还写着“大鳄”的名字。 门外的孤魂野鬼嚎叫着,桌上的蜡烛静静燃烧,收拾起来这烂摊子,可是需要花费点功夫了。 我这么想着,一股喜悦却从我的胸口传来,我把写着“大鳄”名字的宣纸揉成球,在蜡烛上点燃,纸球在空中燃烧,绽放如绚丽牡丹,最后化为灰烬,散落在了风中。 第四章:003 - 墓门的秘密 我很讨厌在人间上班的一点,就是时间很难由我来把控。何时要干活了,要开会了,要出差了,要加班了……每月的固定工资把我的时间紧紧抓在了公司手里,在如此奔波劳碌了几年之后,我看着银行账户依旧单薄的存款,迷茫了。我在这人间,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迷茫是我在成为“执笔”之前的事了。 白日里,人间的班依旧在坐着,有活就干,没活摸鱼。但每到太阳西斜,地狱之门微微张开缝隙的时候,才是我每天最期待的时刻。但这地狱间的阴班,也得根据人间的阳班来做调整。比如今晚要加班,那地狱的阴班也就得重新换时间。 在人间日光高照的时候,地狱还在安眠,鬼魂们躲在阴影处做着人间的梦。不过好在今日是阴天,血海比往日沸腾的更厉害些,几只巨鳄在其中互相撕咬着,撕碎的伤口处又长出新的残肢断臂。 我坐在公司的办公桌上,低低望了眼这副景象,事务所门口的第三位客户已经徘徊已久。想着今晚还需要开会,不如就现在先下去了。 我如此想着,张开双臂,跃入地狱。 风从耳边经过,我睁开眼睛时,还在不断向下坠入,失重感让我的小腹有些微微发胀。 怎么还没到?果然白天要困难些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已经在下落的过程中穿戴上了紫红色的官袍,双袖在空中随着风飘荡着。风声减弱,失重感慢慢消退,我安然坐于事务所中。 红色煤油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三位客人。 一块像木板一样的东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带着腐朽木门开合的刺耳声。木板上青苔遍布,像藤壶一样的生物趴在上面,完全看不出是个什么生物。 “执笔……大人……”木板干枯的声音吱吱呀呀地叫了一声,竟径直拍倒在了地上。 我手持青玉笔,坐在原地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动。这个家伙,怎么回事?我十分谨慎地看着它。 “救……救命啊……”木板在地上挣扎着,翻腾的声音敲打在地板上,好像生锈的马蹄铁敲在木板上,让人心生焦虑感。 “你……需要帮忙吗?” “救……命……啊……”木板没有回答我,只是在地上抖动。 我挥动青玉笔,木板随之从地上飞了起来,稳稳落在木桌前的椅子上。这是我才看到这块木板的全貌:与其说是一块木板,其实更像是一块棺材板。棺材板表面的纹理形成了一张人脸的形状,两只不对称的贝壳是它的双眸,之下变化的木纹是它的嘴巴。它靠在椅背上,勉强是保持住了平衡。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摊开宣纸,提起笔。 “青枝王墓。”木板回答道,“我是青枝王墓的墓门,对开门中的其中一扇,另一扇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可以称你为……小门吗?” “大门。” “好的,大门。”我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大门”二字,心中甚感奇怪,这地狱间真是什么都有,从厉鬼到变种生物,现在是墓门…… “大门,请问你今天找我有何事?” 大门看了我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的宣纸看。我将面前的宣纸推到它面前,墓门闭上了眼睛,宣纸上竟凭空出现了一幅图画。首先出现的是一位将军,好似穿戴的是汉朝军服。将军昂首挺胸,手持紫铜汉剑,正深情地凝望着另一个方向。 我等了许久,而将军正在凝望的地方却没有出现任何图像。 “这位将军正在看什么呢?”我问道。 大门的声音突然变了,从之前吱吱呀呀的木板声,变为了一个男人沉厚的声音:“我的爱妾。” “那你的爱妾在哪里呢?” “另一扇门上所绘制的是我的爱妾,她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你在这地狱中找她吗?” “不,我来这地狱里,是为了,杀了她。”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突然从木板后飞了出来,自上而下劈在了我的木桌上。我侧身躲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桌子在瞬间断为二截。木板门也被这突然飞出的宝剑劈为了两半,一个魁梧的将军从木门后站起身来,全身没有形体,冒着绿色的阴气。在他的喉咙上有一支长箭横穿了过去,肩膀,胸口,各扎好几支箭。他手提那把紫铜长剑,立于我面前,低着头看我,好像下一秒就会杀过来。 我挥舞青玉笔,断为两截的桌子重新合在了一起,断截处生长出新的铆钉。 “你觉得就算你找到她,你要怎么杀掉一个已死的人?”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将军口气严肃,像发号施令那样不由得人反驳。 “那我就不管了,出门左转,走好不送。”我也火了,搞什么,一进来就劈我桌子,还弄坏了我的宣纸,弄洒了我的砚台,真是毫无礼数。 将军转身抬脚,走到门口处,突然不走了。 “执笔大人,”将军没有转过身来,背对着问我,“若是我踏出这门,是否就再也不能进来了。” “是,每位鬼魂只有一个机会,只能踏进这门一次。” “你为何要做这工作?”将军转过身来问我。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需要管住的是你自己,和你这臭脾气。”我手中的青玉笔在发着绿光,如果他再找茬,我可就要送客了。 “我不想杀人。”将军看着我,他的身体变小了些。 “但你在地狱里,是为了找到你的爱妾,然后杀了她,不是吗?” “我是爱她的,我太爱她了,所以我只想和她一起死……”将军的身体又变小了些,他身上的盔甲化为布衣。 “如果你想的话,就坐下慢慢说吧。”我伸出手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将军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我倒了碗云酒给他,这是地狱里能搞到最好的酒了。将军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紧缩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我是位武将的儿子,我的父亲是前朝将军,我们家都是武将。我从小就被教导男儿要顶天立地,为自己杀出一片天地,我也的确是这么去做了。我是最年轻的武状元,十八岁那年就成了将军。” 我给他又斟上了酒,他喝了一口,继续说了下去:“这酒的味道,真像当年在沙场上喝到的高粱酒啊,就是烈,杀完人,见了血,心里脑袋里都是晕晕的。几碗酒下去,心也舒坦了,身体也热了,没有酒,在生死战场上是过不下去的。” “说说你和爱妾的事情。” “我的爱妾……我的……爱妾……”将军的神情开始激动起来,他双手颤抖,声音哽咽。 “我不想杀她的,我怎么会杀了她呢?” “所以你杀了她?” “我……我……”将军突然冷静了下来,眉头舒展,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错,我杀了她。这是唯一的选择。她说,我们要去一个没有人可以打扰的地方,没有世俗约束的地方,一个彻彻底底自由的地方。所以我杀了她,然后,我杀了自己。” “然后你就到这里来了?那墓门是怎么一回事?” 将军好像有两个灵魂所组成似的,声音突然又软了下去,身体颤抖,无形的眼泪往外流:“可是我不想走啊,我不想离开这人间。但我已经死了,我没有身体了,我就只好附在和我长得最像的东西上面……啊对,对,就是那幅画。墓门上的画真像我啊,你看这眉眼,看这身姿,和我一模一样。” 我感受到了他身上带着一种强烈的灵魂分裂感,话题不断变化,语调完全不同,就像人格分裂那样。我放下了青玉笔,定定地看着对方:“你,是,谁?” “我是那个将军啊!”将军大喝一声。 “你,是,谁?” 将军没有回答我,他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手中死死握着那把紫铜剑。我盯着他,手中握着青玉笔,已经随时准备好制服对方。而就在这时,将军的形体随着一股青烟四处散去。 一位女子的身形留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我,眼角上吊,神色妖媚。 “不愧是执笔大人哟,这点小把戏,还是骗不过你的眼睛。”狐妖说着,一只手撑在桌上,凑近看我,“早就听闻执笔大人身手不凡,明断事理,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呢。” 我看了看她身后,一只赤狐尾巴在她身后一晃一晃的,笑了一下:“只修炼了一条尾巴小妖精,就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有这功夫不如再去好好修炼修炼吧。如没事的话,请回。” “我当然是有事的,不然怎么会费这么大功夫来考验你?” 我的耐心已经要被面前这只狐狸给消耗殆尽了:“若是如此多疑,一开始便不必来找我。” “我来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执笔大人。” “这是你最后一个问题,请说吧。” “执笔大人,你为何要做这份工作?”她眨了眨眼睛看我,让我竟有些生厌。 “这是个人私事,不做回答。” “那执笔大人……”狐狸还想继续问,被我打断了。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已经用尽了。请走吧。” “要是我不走的话呢?”狐狸的双腿已经翘上了我的木桌。 “要是你不走的话……”我绕过木桌,走到狐妖身边,微笑着凑近她的脸。狐妖也笑眯眯的,好像对我主动走过来这事十分满意,“那我就只好亲自动手了。”我撸起袖子,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脖颈,把她拽下木椅,用青玉笔在她头上打了三下。第一下,她的四肢变回兽爪;第二下,她的五官变回兽脸;第三下,她已彻彻底底变回了一只赤狐。 赤狐在地上挣扎着,不满地嘶叫着。我拎着这只赤狐的后脖在地上拖行,一脚踹开事务所的门,把赤狐丢出门外。赤狐在离开事务所结界的瞬间化为女妖模样,半跪在地上大哭:“你们看啊,你们看啊,执笔大人打人了,呜呜呜哇。” 事务所门口排队的妖怪侧目看向这里,纷纷围了过来。 “接下来排队办理业务的,请听明白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写下大家的故事,带回人世间去的。此狐妖挑事戏弄本官,浪费了自己唯一能够倾吐故事的机会,不知是多疑还是愚昧。每天下到地狱里来听你们说故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们信任我,就继续排着队,若是不信任我,现在就走,161个号,少几个,我无所谓,乐得清闲。”说完,甩袖关上了大门。 门口红色的煤油灯灭了,事务所门口难得恢复了清净。前几天那种上一位刚走,下一位就已经在门口徘徊敲门的情况,在今天没有发生。我伸了个懒腰,靠坐在木椅上,双手搭在脑后。桌上宣纸上还留着那副将军图,拿起来细看了看,浓眉大眼的将军,深情又紧张,逼真的像是要从画中跃出似的。 我把画揉成球,放在火上点燃了。一股青烟从画上慢慢升腾而起,我好像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谢谢,我自由了。” 第五章:004 - 抢了二郎神眼睛的云朵 昨日被阳间的公司派去出差,早上五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到家,阴间的事务所就只好休息了一天。看着后面长长的队伍,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觉得今天还是接待两位客户来有所弥补。我做事喜欢保持着一定的惯性,若是定好了一天一位的速度,如果时间上能允许保持这样的惯性,那么再好不过。但这种特殊情况之下,也只好勉强打破惯性,之后再慢慢找回来。 我本以为自从之前狐妖捣乱被我训斥后,排队的人会有所减少。但未曾想,这次刚下去,就看到窗口,门口,整个事务所外,离三圈外三圈围满了孤魂野鬼。 不是来排队的,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 大概地狱清冷,难得闹腾一次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娱乐节目了。我是不喜欢这份热闹的,被这么多鬼看着,连鬼都很难敞露心声了吧。 如此想着,就给事务所换上了黑色的窗帘,把所有稀奇古怪的眼睛挡在玻璃外面。 红色煤油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四位客人。 这次的门开的不急不缓,甚至打开前,还敲了敲门。这份难得的礼貌让习惯了被破门而入的我甚至都有点受宠若惊。 “打扰了,执笔大人。”一个憨厚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在此等候大人多时,请问现在方便进来吗?” “请进吧。”我已摊开宣纸,一切准备了当。 “大人,我身上有些脏,可能会弄脏你的地板。”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的客人还未现身,“我的身体也比较大,可能塞不下这个房间。” “不用担心地板的事。若你能进来,就进来,若挤不进来,那我也没办法了。”我如实说道。 门外的身影犹豫了一下,门又被打开了一点:“那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 一开始只是一团稀泥从门口流了进来,泥石流那般不成形的稀泥。紧接着是成堆的烂泥,散发着某种肉体烧焦和腐烂的气味。各种白骨和枯木烂枝挂在烂泥表面,在空气中随着烂泥的移动而上下晃动着。我的心里早有准备,说实话,自从大鳄喷了一整屋的粘液之后,我自认为不会遇到比那更糟糕的情况了。但接下来的情况,彻底,彻彻底底地超乎我的预期。 越来越多的烂泥涌进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竟如泥石流般突然冲撞开大门,向我的木桌驰骋而来。我见势不妙,急急撕下贴在左边墙上的一道金符,嘴中念动咒语,一道屏障瞬间以木桌为边界向左右展去。烂泥刚刚撞击到屏障之上,泥浪飞溅到了屋顶。有几滴屏障还未来得及挡住的,溅在了木桌的宣纸上,我的衣服上,身后的书架上。 我手持金符,继续念动咒语,死死顶住这份冲击。大概过了几分钟,铺天盖地海啸般的冲击感弱了些,房间里逐渐安静了下来。我刚想松一口气,一颗硕大的眼珠突然“砰”地一声,撞在了屏障上,把我吓了一跳。 “执笔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眼珠几乎要和我整个人一样大,眼白布满血丝,蓝色的虹膜上夹杂着深棕色的杂质。 “无碍无碍。”我清了清嗓子,把金符放在手边,拉开椅子重新坐下,“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执笔大人,你有心事?”眼珠死死盯着我,突然开始收缩。 我浑身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瞳孔就如黑洞般,随时要把我吞没。我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神:“凡人皆有心事,鬼也有。说吧,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结彩云。” “好的,结彩云,在开始之前,说明两条规矩:一,若是再问起我的私事,出门左转不送。二,若是我送客之时不走,我会亲自动手逐客。明白?” “执笔大人,请原谅我的无礼,”瞳孔稍微放松了些,我的眩晕感减轻了一些,“我只是对别人的心事都很好奇罢了,绝无不尊重大人的意思。” “行,知道了。那么请说吧,今日所来是为了何事?” “大人,我承载了太多秘密,我已经快要……接受不住了。” 我在宣纸上写上了“结彩云”三字,继续听它说了下去。 “我本是天庭一朵祥云,因五颜六色,生得好看,被玉帝赐名为‘结彩云’。我每日为天宫仙女伴舞,带万寿老仙遨游天际。我与仙鹤为伴,以露水为食,过得轻松又自在。”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面前这坨烂泥堆的确很难和一朵祥云联系在一起。 “可是我觉得我不快乐,我不想只做一朵轻飘飘的云。我每日听天仙们畅聊三界之事,觉得他们实在是太无知了!这世上就没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听不到的话,我比他们知道的要多多了。凭什么他们能做天仙,我只能做一朵云呢?这世道好不公平!”结彩云有些开始激动了,瞳孔再次收缩,我的脑袋又有些发晕。 “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由一朵祥云,变为现在这副模样?” “怪,就都怪,杨戬。”烂泥突然开始变硬,我能听到烂泥与屏障的接触处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都是他,他给了我一只眼睛,让我看到了天下人的心事,体会到了天下人的心事。好重,好重啊,这些情感都太重了。它们通过这只眼睛进入我的体内,在我身体里腐烂,发酵,发臭,洁白被污染成烂泥的样子。我快要承受不住了,执笔大人!如果不是杨戬,也许我还是一朵轻盈的云,我还能飘在天庭,而不是掉落到如此地步!”烂泥的波动开始变得越来越大,我不得不分一部分精力来稳住这道屏障,爆炸般的声音从烂泥深处传来:“杨戬!我要杀了杨戬!是他毁了我的全部!是他毁了我的生活!” “杨戬为什么要给你一只眼睛?” 结彩云突然不说话了,它的瞳孔开始猛烈地收缩又扩展,我紧紧抓住青玉笔杆,直视看回这只和我人一般大小的眼睛,什么都不说,死死地盯着。耳边有风声在回荡,心中有些情绪在荡漾的边缘,我的小腹像晕船那样,传来阵阵不适感。 又是过了几分钟,瞳孔收缩的速度变慢了,结彩云这才缓缓开口:“执笔大人,你也可以阅读人心。” “我大概可以。” “你可以,我看到了你可以。” “好。”晕眩的感觉稍微减轻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稳定了一下心神。 结彩云继续问道:“我们都可以阅读人心,为何我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而你,而你却能坐在木桌之后,坦然面对地狱众生呢?” “结彩云,规矩三,从现在开始,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擅自阅读我,不然出门左转不送。其次,我希望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那个问题。你的眼睛真的是杨戬给你的吗?还是有别的缘由?既然你说我会阅读人心,那么比起我亲自来读,我更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晕眩感终于消失了,重新平静了下来。 结彩云的表面开始震动起来,烂泥变软,变稀,一股又一股地冲击在屏障上,发出夏日暴雨般的声响:“大人,不是杨戬主动给我的……是……我拿的。我拿了杨戬的眼睛……” “也就是说,你偷了杨戬的第三只眼?” 暴雨声变得更大了:“是……是……那日杨戬正在一口井旁打坐沉思,三眼微闭。啸天犬并不在身边,我路过他身旁时,想着那群无知仙人们,正在郁闷,心有不甘。这是杨戬醒了,不知为何,他向井里看了一眼。那口井里的水,真平静啊,把一切都反射出来了:杨戬双目紧闭,但第三只眼睁的浑圆。而我就在那时,自井水的反影而出,夺走了杨戬的第三只眼……” “然后呢?杨戬什么反应?” “我当时只想着逃跑了,没有在乎他的反应……” “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把杨戬的眼睛来回把玩,这可是杨戬的第三只眼啊!据说能洞察三界中的一切,任何妖魔鬼怪在其面前都能显出原形,现在是我的了!我把眼睛吞入身体内部,它竟然开始迅速膨胀,我根本无法控制它成长的速度。它长得越大,我的身体越重。我已经重到承受不住了,就从天上跌入了人间……” “你来到人间后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了好多……好多苦,好多恨,好多怨,好多累……我看到了父子反目成仇,儿子为了遗产谋杀父亲;我看到了相爱的人为爱杀死了自己;我看到人的贪婪可以吞噬那么多美好的情感;我看到了污染,好多污染,垃圾成吨入海;人们都病了,但不知道怎么好起来……我的心好痛,执笔大人,我看到这些,心好痛。我看到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往我的身体里钻,越堆越多,越堆越多……” “我也看到了,但是我没有承受。” “我没得选!没得选!这个眼睛是不受我控制的。” “那你把眼睛还给杨戬吧。” “我……我……有些害怕。” “偷盗本就是不对的事情,再加上你这简直就是明抢。这与你看到的世人所造成的自己的疾苦不是一样的吗?你说,人的贪婪吞噬了那么多美好的情感。你当初在天上的时候,多轻盈多自在。但你想要更多,你想要能力,想要知道这世间万事万物,甚至去抢夺杨戬的眼睛来满足自己的贪欲。这与你口中的世人有何不同?事到如今,难道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吗?” “执笔大人!我错了!救我!请救救我吧!” 我放下笔:“我救不了你,我就是个写字的。你自己去把眼睛还给杨戬,也许你身子也能轻了。” “可是……可是我见不到杨戬。” 我打开木桌抽屉,翻出了杨戬的名片:“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叫他下来。前提是,你真的诚心愿意这么做。” 结彩云的瞳孔开始发抖,我坐在座位上都能听到眼球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我点上了一线香,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给你半线香的时间,你考虑一下。” 香灰还未落下,结彩云已经做出了决定:“好。” “好,你等我一下。” 我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杨戬打电话。电话响了三下,被接起来了。 “执笔?地狱来的新官?” “是我,我这里有个客户,说有东西要还给你。” “什么东西?” “你的第三只眼还在吗?” “我现在就来。” 第一缕香灰刚落,杨戬就已经出现在事务所里了。他身着一身金甲,金甲上缠着蓝绿绸带,这一身行头,简直像个巨型灯泡一样照亮了我整个事务所。 我冲二郎神君拱手作揖:“久闻大名。” 杨戬看着我摇了摇手,又是很快环顾了一下我的事务所,眉头紧锁,眼神中流露出嫌弃:“客气。你这里怎么脏成这个样子?” “在地狱办事,大概是不比天庭来的干净整洁。” “你们这些阴官,也是真的太不容易。” 寒暄了几句,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结彩云身上。结彩云一看到杨戬,抖得简直如地震,我整个事务所都开始震动起来,身后书架上的书开始往下掉。 “定。”杨戬默默说了一句,整个屋子安静了下来,结彩云也安静了下来。 “结彩云,如今二郎神君已在这里,你有什么要说的,要办的,都做了个了结吧。” “二……二郎神君……对……对不起……我……在那日,偷了你的……不,是……抢了你的……神眼。” “你若喜欢,也可以留着。”杨戬面无表情地说。 “我……我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喜欢?”杨戬挑了下眉毛。 “我不敢……也不喜欢……我想要还给你……” “为何不喜欢?哼,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我从一朵彩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都是因为这……这一只眼睛啊……我承受不住了……” “好,很好。现在跟着我说一遍:我愿将神眼还于其原本的主人,二郎神君。” “我愿将神眼还于其原本的主人,二郎神君……”结彩云哆哆嗦嗦地重复了这句话。 挡在屏障之前的眼球突然缩小,发出耀眼的光芒。原本眼球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泥浆烂污喷涌而出,又在房间里掀起一阵动静。眼球很快就缩成了一枚金丹的大小,穿越木桌前的屏障,重新回到杨戬的额头之上。金光收了回去,杨戬的第三只眼眨了眨。 “多谢执笔兄,此恩情杨某会记得。” “谈不上恩情,分内之事。” “既然神眼已经收回,那杨某先行一步,”杨戬回头看了看着满屋的烂泥滩子,“执笔兄看来还有很多麻烦事需要处理,那就不打扰了。” “再会。” 杨戬的身体化为一道金光,将整个事务所照的光亮。呼吸之间,他已消失。桌上的线香刚刚燃尽,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结彩云的身上。 “眼睛已经还了,二郎神也没有罚你,心愿已结,还有何事吗?” “执笔大人,我还是很难受……”结彩云的身体因为没有眼球的支撑,彻彻底底地散落在房间的每一处角落,屏障之前无一块干净地方,“我……我好像碎了……我起不来了……那些情绪,那些跟着我的东西,都还在……” “回答你之前的那问题,你说我也能阅读人心,为何却能坦然面对地狱众生?杨戬比我能力更甚,为何能够坦然面对三界?”我把青玉笔的尾部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因为众生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看见听见,我写下你们的故事,但是我不承担。” “如何才能不承担呢?”结彩云问。 “你为什么要承担呢?”我问结彩云。 “我觉得他们……世人疾苦,我想要……帮他们分担。” “所以你选择了去承担你所看到的一切,吸收你所看到的一切。你也可以放下,不去这么做。看到,听到,就让它过去吧。世人皆有业力,那是我们世人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你这么做,也只不过是在做无用的插手罢了。” “我想要饶过自己了。”白色的气开始从地上升腾起来,“我想要饶过自己了……” “我想要饶过自己了……我想要饶过自己了……我,饶过自己……了……” 地上的泥水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白气继续升腾着,声音逐渐变轻,变小。泥水中的白气散尽,声音逐渐静下来了。 “你还在吗?”我看着面前这摊死静的泥水,轻轻问了句。 “执笔大人,我还在,我变回云了。” 我收回屏障,淌过满地的泥水,走到事务所的门口,打开大门。一股无色无形的水气突然自我身后涌出,冲向门外,把下一位排队等候的客户都冲了一个跟头。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我问结彩云。 “我想继续去人间看看,但这次,我想轻松地去玩。” “那么再会了。”我看着面前这片无形。 “再会执笔大人,也许我们会在人间再见的。” 第六章:005 - 三条规矩 被泥水冲的东倒西歪的家具需要重新归位,一地的脏污要打扫起来。我在下一位客户进来前,尽快整理这片狼籍。也不知在天庭工作是不是真的要整洁些?这阴间的差事,真是一半精力在干活,另一半全花在打扫卫生上了。 待我归整完毕,把金符重新贴回左墙之上,定了定神,准备迎接下一位客户。 红色的煤油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五位客人。 一股阴气把大门吹开,白色的轮廓形影不定,慢慢从门口飘了进来。 “执笔啊……执笔……”是一个女声,声线颤抖让我想到讨债鬼。 待身形近些,我这才看清,这是一副女性的身体,从头到脚被绑了白色的医用纱布绷带,绷带后渗出不知阴干了多久的血迹。再仔细看,锋利的刀片从纱布绷带后透露出来,刀刃冷的让人浑身发麻。 “执笔……执笔……我真的好冤啊……”女鬼的声音让我整个心都战栗了起来。 “别飘着了,坐下吧,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我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 “你可知夕洋河的水,总是,总是那么急吗?” “你的名字,这么长的吗?” “……”女鬼愣了一下,“小川,我叫小川。” 我在宣纸上写下“小川”二字,稳了稳心神:“好的小川,请问你今天叫我所为何事?” 就在此时,小川突然伸手抓住了我左边的脑袋。没有血肉的五爪死死扣在我的头皮上,我浑身像是被瞬间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小川越过木桌,在我的左耳边轻语:“为了你呀,我可是为了你所来的。” 我的左脑,左边颈椎,整个左边的腰身都像被冰封住似的,寒气正在从我的左半边身体往右半边侵蚀。我刚想拿起青玉笔打她,右手却被她的另一只白爪摁在桌上。瞬间骨节也想被冰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执笔大人,我可是好生想你哦。” “你可知这里是我的场域吗?”我眉头紧锁,闭上眼睛。 小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事务所介于人间与地狱之间,乃是非阴非阳之地。此地不归地府,不归人界,只归我一人所管。你踏入这扇门,也就是踏入了我的场域。” “那……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笑了一下,“你在地狱敢招惹阎王吗?” 小川的手松动了一下,我瞬间抄起青玉笔,青玉笔变为长棍,我将尾部尖端对着小川,小川的左手还搭在我的脑袋上。 “松手。” 小川看着我,我是看不见她的脸的。她的脸上也被层层叠叠裹了纱布,连眼睛和鼻子都被藏于其后。我就如此和她对峙,她虽在迟疑,但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好,如你所愿。” 我挥动手中青玉笔,小川瞬间向天花板飞去,重重砸了两下。事务所大门敞开,我打算直接把小川扔出去。 “执笔大人!等等!”就在小川要飞出门口的时候,突然哭了出来,“是我不知执笔大人的威严,请恕罪!” 我并没有动笔把她收回来,笔还停留在原处。只还有一步,小川就会永远离开这个门,再也进不来了。 “执笔大人,我是真的有事相求!” “好,你说,你直接就在那里说,不用坐着。” 我一边和她说着,一边暗自念动金符咒语,以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情。 “执笔大人,我说,你就要动笔写下来,对吧?”她的目光看向我悬置在空中的青玉笔。 “我写不写,是我的私事,你坏了第一条规矩,问我私事,出门不送。” “等等!执笔大人!等等!” 她话音还未落,我已挥动青玉笔,小川被弹飞出门。大门重新紧闭起来。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说实话,我的心还在狂跳。思来想去,刚才实在是好险。于是摊开黑色宣纸,沾上金粉墨水,写下如此三条规矩: 执笔事务所,规矩有三: 1.若询问,或擅自阅读执笔私事,出门不送。 2.若有意攻击执笔本人,出门不送。 3.凡是被逐客不离开者,执笔将亲自动手逐客。 以上,请在进入此事务所前三思,谢谢配合。 我把规矩三条贴在了大门上,小川还在结界之外幽怨地看着我。我望向小川,看向更远处的地狱众生,长叹一口气。还好我只是在事务所办公,如此一个文职工作,就已经是如此地步。不知其他阴官做的怎么样。 执笔一职,真是不好做。 第七章:事务所真正的主人 其实从第一天在事务所里办公我就已经有所感觉了……除了我以外,事务所中一直都还有一个别的存在。这个存在与我紧密相连,如伴我左右的影子,立于在我的身后,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最初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初来地狱,神经敏感。但随着最近的直觉感越来越强烈,身后总是有东西跟着我变得越来越确定。今天我决定要解决一下这件事情,而在我做下这个决定的同时,一阵阴风瞬间从我身后刮来。 我上一秒还在人间,这一秒就已经在地府的事务所里。 “执笔,你总算看见我了,我可是等候你多时了。”女声带着气喘从我的右耳传来,尾音还带着蛇的窸窣声,我的劲椎瞬间僵硬了。 “你没有拿号,破了规矩,我当以逐客论之。”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你是逐不了我的。”女声靠我的右耳越来越近,我浑身一阵发麻。 我左手举起青玉笔,想要把身后之物扔出门外,却发现青玉笔不听使唤,怎么发挥都没有用。 “我说过了,执笔,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是动不了我的。” “你是谁?” 一个煞白女人的脸伸到了我面前,黑蓝的双眸没有眼白,一双红色的唇像是刚刚品尝完人血。她的脖子很长很长,一直伸到我面前,我都没有看到她的身体。 “执笔大人,我是你上一位的执笔呀。”女人悠悠开口,一股腥臭喷在了我的脸上。 “我该怎么称呼你?” “别给我来这一套,执笔的套路,我不能再清楚了。” 女子从我身后慢慢爬出来,横躺在我的木桌之上。这时我才看清她的全貌——长长的脖颈甚至比身体还长,一丝不挂的身体上竟有六条长腿,后背上是两只挂在空中的胳膊,看起来就像把好几个人的残肢断臂强行组装起来变成这副模样。 “既然你已卸任,为何还在此处逗留呢?” “谁说我卸任了?执笔也是我的工作,只是我不为世人写文罢了。” “那你为谁写文?” “为苍天,为大地,为万物生灵,唯独不为了人。” “所以我们是同事?” 女子掩面笑了一下,一只手竟从背后传过来捂住嘴角,造型极其扭曲:“同事?你可是抢了我的位置呀,执笔大人。” “既然我们各司其职,各为其主,我又怎是抢你位置?” “我做执笔一务三千多年,可是从未见过这么多孤魂野鬼抢着来和一个凡人聊天。我在此处之时,四周冷清得要命,真寂寞哦,我只好出门抓点路过的小鬼们,逼他们讲故事,写下来,也好给苍天大地一个交代。” “苍天大地为什么需要记录鬼的故事?” “写下的东西,就是这天地间的一部分了,即是记录,也是能量运转的一部分。” “为什么非得记录不可?有些事不提也就忘了,也无所谓,过去就过去了。” 女子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同为执笔,你也太小看我的工作了吧!什么叫过去就过去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过去呢?” “所以说我们共享一间办公室?” “不是共享,是你抢了我的事务所,还霸占了我的客户。” “好啊,事务所归你了,客户已经拿了我的号,没办法了。你要不也试试看取号制度吧?很好用的。”我说完,一撂笔,就准备回人间去了。 女子愣了一下,一条长腿摁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又坐了下去,一阵恶寒从我的左肩传来:“等等,这就结束了?” “我事先不知此地已有主人,是我的不是。既然青玉笔不能耐你如何,想必你也不是在说假话。地府这么大,再找个地方办事务所也不是件难事,甚至这简直比在人间买房子要容易多了。反正门外那剩下的156位客户不管怎样我都会做完的。拿了我的号,我就做,一位不多,一位不少。在哪里写不是写呢?就这样,告辞。” 我将左边墙上的金符收入长袖中,又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和莲花台灯都收了起来,还有抽屉里的神仙名片卡。书架上属于我的书,也悉数扔进背囊里,一副大搬家的气势。 女子呆呆地看着我料理这一切:“果真要走?” “我不想强人所难,既然是你的地方,事先我无知此事,是我的不是。在此向你赔礼道歉。同为执笔,本来写字就是件够累的事情。我只是为世人而写,写了几天,就已经累成如此。你得为天地而写,那是什么样的文字,我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故事,我也不懂。既然帮不上忙,又占你房产,那我自当另寻去处。” 我将背囊背在肩上,正准备踹开事务所的门大步迈出,身后的女子开口了:“执笔大人,我骗了你。我不是执笔官职,我只是想要求执笔大人帮忙罢了。” “演的太烂了。” “……真的很烂吗?” “连第一轮面试都过不了的那种烂。” 女子犹豫了一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你走了,这里又要清冷了。” 我转身看着桌前这位女子,她此时已化为人形模样,多余的腿不知收到了何处,手臂也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乍一看,真像一位普通的人间女子,神情中甚至还带了一丝楚楚可怜。 我认真地看着她,放下行囊,走了回去。女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真是辛苦你了,同事,接下来一个人,可也要好好努力啊!” 女子愣在原地,我转身背着行囊大步迈出事务所。 事务所外,孤魂野鬼还排着队等着被叫好,见我从门上撕下“三条规矩”的告示,纷纷围了过来。 “哟,执笔大人,这规矩刚定就失效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飘了过来,声音从我的脑后掠过。 我将告示收入背囊中,对着排队的诸位大喊:“诸位!即今日起,事务所要搬家了!我要先去地藏王菩萨那边做个房产手续!各位稍安勿躁,很快就会有新事务所地址通知!” 一时间,鬼群里议论纷纷,声音越发嘈杂起来。 我决定去地藏王菩萨那边看看。 第八章:地藏王菩萨 攀上血海上方的悬崖,有一个小小的溶洞。往溶洞深处走,只见石笋交错伫立,水滴顺着石笋滴落在岩石上,轻盈奏响。微暖的微风伴随清脆的水滴声传来,这里的空气清甜的不似地狱。 再往深处走,金光自一五彩水潭中发出。水潭中车轮大的荷叶与娇柔花苞交错其中,空气中的水汽里带着一股清苦的味道。细细随着这气味追去,只见荷花与荷叶的遮掩间藏匿着几只翠青莲蓬。莲蓬还未完全成熟,这苦味大概是这莲蓬中的莲心所散发出来的。 此处便是地藏王菩萨在地狱中的居处。 我对着水潭念了三声地藏王菩萨的法号,请求觐见。本期待水潭中喷涌出高高水柱,或是双桥彩虹伴随佛身炸现一类的惊为天人的场景。然而我才刚刚念完法号,待我再抬头时,地藏王菩萨已经现身在我面前。 地藏王菩塞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浑身发着金灿的光芒,安坐于一朵硕大的莲花之上。 “执笔,你今日来,所为何事?”地藏王菩萨闭着眼睛,眉心处发着微微紫光。 “我希望能在地狱中求得一处住所,作为事务所使用。”我回答道。 “哦?之前的事务所,你不满意?” “我不知那间事务所已有另一位天地执笔在此办案,我不想与她共用一间。” “为何不愿?” “我不想与另一位执笔起矛盾冲突。” “矛盾冲突有何不好?” “矛盾冲突本无不好。但我毕竟是凡人之身,每日能在地狱呆的时间实在有限,精力也有限,体力也有限。若是精力体力花在了与同事解决矛盾上,岂不是负了我的初心?” “你的发心是什么?” “我愿写下地狱众生的故事,带回人间。” 地藏王菩萨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这是你的职责。执笔,你的发心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低头思考,双手合十:“我的发心……我愿让地狱众生的故事化为文字,让情感落纸为安。这样,若是世人读到了这些故事,也许会知道自己的一些情感,一些思绪,在某些深处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彼此相连接的……我们人类的存在,这些思绪,这些繁杂,是与万事万物紧紧连接在一起的。我们人类不是孤独的。” “孤独……”地藏王菩萨重新闭上了双眼,手中的锡杖轻轻挥动了一下,“我愿助你达成此愿。” 眼前的地藏王菩萨和水潭相继消失,我闭上双眼,周身想被一阵狂风包裹在其中。而置身于暴风眼中的我,安全又平静。 等我再睁开时,已经在了一所新的房屋中。血海的海浪声阵阵从门口传来,我拉开漆黑的窗帘,天空依旧暗黑,血海在不远处冲刷着白骨滩。这新的事务所,竟然还是一间海景房! “执笔……”地藏王菩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要被迷惑,不要被丢失自己,不要忘记你的发心。” 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第九章:006 - 狨鹿仙人 简单整理了一下,新的事务所就开始营业了。我把“三条规矩”重新贴在了大门上,红色的煤油灯也换成了温暖的莲花灯。莲花灯已亮,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六位客人。 门口传来一声鹿鸣,一只浑身绿色的高大驯鹿撞开大门,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细看过去,它的双眼血红,没有眼白和眼眸之分。 驯鹿抬着脚步,嘀嘀嗒嗒有节奏地走到我的长桌前,后腿一坐,乖巧地蹲坐在那边。 我摊开纸墨,拿起青玉笔:“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狨鹿仙人。” 我在宣纸上写下“狨鹿仙人”四个大字:“好的,狨鹿仙人,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没有事,就想聊聊天。正如你所见,我们仙人平日是很闲的。” “仙人不是一般都在天上云游吗?你为何会在这地狱里?” “天上玩腻了,个人喜好。” 我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只好去给自己和这位有个性的仙人,各倒了杯热茶。 仙人喝了口热茶,竟被苦的只吐舌头:“此茶苦的让人心痛,简直比门外那群孤魂野鬼还苦。” “此茶是地藏王菩萨莲花池中的苦莲莲子所致,清热下火解毒,还辟邪。” “你一凡人之身,在这地狱极阴之地,还需要下火吗?我看你需要补补阳气才是。” “我怕我阳气过旺,吓的这些孤魂野鬼们不敢和我唠嗑了。” 狨鹿仙人没再应我,又喝了口茶,一边喝一边伸舌头。 “狨鹿仙人,我有什么话直说可以吗?” “请。” “你知道我在这阴间的差事是写下地狱众生的故事,带回人间去。” “对。” “但你不是地狱众生,你还拿了号。” “你的三条规矩里又没写,不是地狱众生就不能拿号的。”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应答,默默喝了口茶,用这生涩的苦来压了一下心中小小的不满。 “好。”我说。 “好什么?”狨鹿仙人问道。 “既然拿了号,我也应当以尊重待之。无论是不是地狱众生,若你有想说的,都可以说。” “你怎么这么严肃的,”仙人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我都说了,我是来找你唠嗑的。我看你能把那些幽魂们都给说痛快了,这不也想体验一下您的伶牙俐齿?” “看来仙人有不愉快的事情?” “不愉快的事情多了去了!简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 “喝酒吗?”我问。 “喝。”仙人爽快回答道。 我从柜中取出云酒,倒在酒碗中端给仙人。仙人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确认这酒不苦之后,才一饮而尽。 “不如天庭玉露来的顺滑。” “那何苦来这地狱受罪呢?连好酒都没得喝。” “唉,这事……”仙人好像有些不愿开口,我又往他的酒碗中倒了些酒。 “和老友吵架了,觉得天上也不过如此,腻了烦了。这些臭老仙人,在天上呆了几千年,根本不知人间现状为何,地狱现状为何,还吹着几千年前的牛,你说无不无聊?” “这么听,是有些无聊了。” “所以我就想来找找刺激呗,就跑到地狱来了。” “何不去人间找刺激?人间比地狱还刺激。” “去人间得投胎,我挺喜欢就做个仙人的,不想投胎。” 我和狨鹿仙人碰了个碗,他又是一饮而尽。 “但你说,我是不是怕啊?我也做了好几千年仙人了,也是有些无聊了。执笔你说,我是不是怂?不敢投胎?”云酒的酒劲儿很大,狨鹿仙人本就血红的双眼,比刚才要更红了些。 “我不知道你怂不怂,反正做仙人也没什么不好。” “无聊啊!无聊!死也死不掉,人间也去不了!” “那就投胎呗。” “我怂!” “好,干杯。”狨鹿仙人又是一饮而尽,我给其斟上酒,“投胎有什么好怕的?”我试探性问道。 “什么都很可怕好不好!谁知道你会变成人,还是会变成阿猫阿狗?” “以仙人的修为,应该会是人吧?” “谁说仙人的修为就一定高了?像我整日游手好闲,自从成为仙人之后也没做过几件正经事。唉,估计是要投成阿猫阿狗了。” “阿猫阿狗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需要思考关于赚钱房贷车贷的事……” “什么贷?” “没什么。你想啊,猫多舒服啊,每天睡睡吃吃睡睡,晒晒太阳。狗多舒服啊,有主人爱,长得还可爱……” “但我想做人,只有人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是吗?有主子的畜生总是得听主子的。” “那就做人呗。” “但我怕我投胎投不成人!”狨鹿仙人长叹一声。得,死循环了。 “狨鹿仙人,恕我直言,您现在的路就两条。要么投胎,要么继续做仙人云游四方。投胎风险大些,但是是换一种生活,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甚至连之前作为仙人的记忆可能都会忘记了。但刺激啊,好玩儿啊。或者继续做您的逍遥仙人,无聊是无聊了些,死也死不掉,没什么风险。” “执笔大人,你的思路怎么这么清楚?” “……在人间锻炼出来的。”我默默喝了口酒。 “人间是个什么地方,说说?” “我看到的人间,终是我看到的人间。你得自己去体验过了,才知道做人活在这世间是种什么感受,做阿猫阿狗活在这世间又是什么感受。反正和仙人是完全不一样,就是了。” 狨鹿仙人犹豫了,好像在思考些什么,他突然说了一句:“执笔大人,您这酒,我能都喝了吗?” “请,随意。” 狨鹿仙人的双蹄抱起酒坛,吨吨吨,一口气灌完了剩下的整整半缸酒。酒液顺着他的鬃毛流到地上,一股浓郁的烈酒气味弥漫在整个房间中。仙人痛饮完,把酒缸往地上一砸,陶土大缸应声而碎。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烈酒的气味中瞬间夹杂了新鲜的青草气息。 狨鹿仙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去。 “仙人这是要走了?” “老子……老子投胎去了!”狨鹿仙人摇了摇手。 “这就确定了?”我有些担心地询问道。 “你说的没错,早就腻了,干嘛不做个人玩玩。” “变成阿猫阿狗怎么办呢?” “那我就吃了睡睡了吃,几千年的仙人,眨眼一瞬间就过去了。十多年一辈子,难道很长吗?哈哈哈哈哈哈。”狨鹿仙人爽朗大笑,笑声震的我书架上的书都在抖动。 “既然仙人已经决定,执笔在此祝福仙人了。” 狨鹿仙人已经走到了事务所门口,他回头看着我,骄傲地甩了一下那对漂亮的鹿角:“多谢执笔大人,我们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了。”事务所的大门缓缓关上。 我转过身去,刚想坐下,事务所的门又被急急敲开了。狨鹿仙人站在门口往里张望:“等等执笔大人,还有一事……孟婆汤在哪里喝?” “……我也是个新来的,不记路。你问问门口的孤魂野鬼们吧……” “好!本仙这就去了!” “嗯,祝一切顺利。” 事务所的大门再次关上。我特地站在门口等了一下,这次没有人再来敲门。我深深喘了口气,坐回木桌前客户一般会坐着的那个座位上,双脚跷在桌子上,看着桌后这张椅子。椅子后面的书架占满了一整面墙,墙的左边贴着那张金符屏障。 我想象着自己手持青玉笔,询问来客的样子。原来他们平时的视角是这样的啊……这么想着,突然睡意上涌。 该回人间睡觉去了,若是在地狱里睡着了,对于凡人来说可是件麻烦的事情。 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闭上了眼睛,身体往人间飘去。 第十章:007 - 千眼 每天日落之后在地狱当差,一觉睡醒,身上总是冰冰凉凉的。 以前,我并没有特别热衷于晒太阳这个活动,但最近越来越依赖日光带来的温暖。若是像这种没有太阳的阴天,澡堂子就变成了一个好的选择。整个人往热腾腾的水里一泡,什么妖魔鬼怪啦,冷气恶寒啦,统统跟着疲惫的思绪一起化进了水中。 若是泡澡的时候还有热黄酒喝就好了,喝得微微醺醺,身子里暖暖的,身子外也是暖暖的。神识散开,我只是个嗜酒的凡人,泡在这热气澡堂子里,享受着难得的清净。热水一泡,下午又眯了一觉,浑身更是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日落时分将至,时间总是把一切都赶着往前跑,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该做的事还是应该好好去完成它。 如此想着,便张开双臂,跃入地狱。 血海冲刷白骨滩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熟悉的腥气钻入我的鼻腔。睁开双眼,我已换上紫红官服,安坐于木桌之后。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七位客人。 门缝微微打开,但是并没有鬼怪进门。我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声音发出来。正当我觉得奇怪,想要起身前去查看时,突然有一条眼球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执笔大人,见到你真高兴。”这声音像是男女老少众人夹杂在一起,众口纷杂。 我称之为“一条眼球”,是因为这个现在高高立在我面前的生物,真的是由一颗颗眼球拼凑起来的,一颗接一颗,红眼珠,蓝眼珠,绿眼珠,黑眼珠……不同的眼珠挨在一起,形成了一条细长蛇形。这条眼珠行动起来,也如蛇一般,在地上游走,难怪我之前没看到它从门口进来。 “你好,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铺开笔墨纸砚。 “王小兵,天长,大鱼,撒宁伯……”一时间,各种声音从眼珠的身体中发出来,混杂在一起,分不出前后,更听不出名字。 “停,”我打断了这一个个往外蹦的名字,“你们大家一起,有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眼球们想了想,异口同声地说:“千眼。” 我在纸上写下“千眼”二字:“千眼,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王小兵好烦啊!总是和我吵架!”,“我真的受够了这个身体了,我想自己静一静!大家都好吵啊!好吵!”,“谁说我烦?谁敢说我烦?”,“你听说隔壁家的那个漂亮姑娘了吗……” “停,”我本来就有些倦意,被这些声音一吵,整个脑壳里都开始发痛,“你们一起说,我是听不懂的。能不能派个代表出来统一回答一下问题?” 千眼在我面前僵直了几秒,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从它的中部缓缓传出:“执笔大人,正如你所见,每一颗眼球都是一个独立的灵魂,然而我们却被绑定在了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得在一起。实在是非常不方便。” “你们是怎么被绑在一起的?” “是阎王爷这么干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抢答到。 “阎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我哪里知道啊?”,“对,这谁知道!”,“执笔官是不是糊涂了,阎王的事我们哪里敢问啊……”声音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我的脑壳疼的不行,索性先放下笔,让它们说个痛快。 我点上香,闭上眼睛,千眼还在眼前争吵不休。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但这争吵却还没有结束。头痛没有减轻的趋势,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事务所的营业时间是有限的,你们永远这样吵下去也不是方法。” “那你说怎么办?”,“对啊!那你说怎么办!” “我只是个文职,只会写写字而已。若真想分开,还是去找阎王吧。若是他把你们拼在一起,也应当有方法把你们分开。” 千眼一听见“阎王”二字,竟缩成了一团,每一颗眼珠都在发抖。 “不,不能去找……”,“我不要见阎王!我不要!”,“好可怕啊,好可怕……” 头疼已经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耳边嘈杂声还是不断。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茶,希望通过这极苦来分散一下头疼的注意力。 “你们一共是几个灵魂并在一起的?” “181个。” “好,虽然你们是181个灵魂合并在一起,但只拿了一个号,所以我只能写一个故事。” “这不公平!”,“我们明明这么多人,你就应该多写啊!”,“我还以为可以帮我们分开呢,什么都不是嘛!”这声音越嘈杂,我就头疼晕眩的越厉害,甚至在某一瞬间晃了神,觉得屋顶地面都在旋转。 我重新点上了一根香:“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来讲述一个故事,我将会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香燃尽,我便送客。” “别的鬼都有好长时间的!”,“就是就是!凭什么我们的时间这么短!”,“好偏心,好偏心!”,“不公平!不公平!” 我捏着眉心,尽量不去理会这头疼:“香已经开始燃了,诸位请吧。” “我说!我先说!”,“我要说!让我来!”,“你的故事不够精彩,世人才不会喜欢呢!”,“你的就够好看吗!不就是偷鸡摸狗之事嘛!”,“依我看,应该让那个谁来讲,他的故事足够精彩。”,“谁说的,打仗杀人的故事多了去了,读者早就厌烦了。”,“讲个爱情故事吧!”,“恶心,恶心。”…… 半柱香燃尽了,面前的千眼竟然还在争吵。所有的话语都化为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我已经几乎听不见词句了。千眼恍若一个巨大的暴风眼,而我就在这暴风眼的外围,被狠狠地冲刷着。 好难受,好难受,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连呼吸都变得疲惫。 就在我已经临近头疼的崩溃点时,风暴停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香柱,还剩下三分之一。所有的眼球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立了立身子,不想被看出当下的狼狈。 “执笔大人,我们讨论好了。” “请说吧,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是一个关于独自生活的小男孩儿的故事。男孩儿住在伦敦北部,红砖房的阁楼中。男孩儿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每日靠卖报和擦鞋为生。男孩儿多渴望有一个家,多渴望有朋友,但他就像这个城市的一条流浪狗。但流浪狗都有朋友呢,他没有。” “然后呢?”我手中的青玉笔因为头痛在颤抖,写出来的字都有些歪歪扭扭的。 “在男孩儿十五岁那年,他被火车轧死了,来到了地狱。” “为何会来到地狱?” “因为他想来地狱,他不想去天堂。在他活着的时候,教堂里的孩子欺负他,扒他的裤子。在伦敦十二月的深冬,用冷水泼他。他认为天堂的一切都是假的。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为什么这些坏孩子都有一个温馨的家,都有爱他们的父母。而他只能在被浑身淋湿之后,缩在阁楼的废报纸堆上瑟瑟发抖呢?” “他来到地狱后发生了什么?” “他是主动来到地狱的,阎王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灵魂竟然愿意下到这种地方来。男孩儿说,自己不想再一个人了,无论在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人间也好,他都不想再是一个人了。” “男孩儿是千眼身上的一部分吗?” “是,男孩儿就在这里,是我在讲述我的故事。”一个青涩的少年声音回答道。 “那你现在满意吗?你现在有很多同伴了。” “我不知道,被绑在一起就不孤独了吗?” “孤独是很个人的感觉,你自己感觉呢?” “我……我……”男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是觉得很孤单,心里,空空的。” “看来孤独不是通过拥有很多同伴就可以缓解的事呢。”我的手抖稍微好了些。 “那怎样才能不孤独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世人都是孤独的,世人也在通过各种方法来缓解或者回避自己的孤独。” “我……好害怕……我不想要孤独……” “其实你并不是孤独的。我想你的同伴们之所以会紧紧绑定在一起,也是因为不想要一个人吧。因为同样害怕孤独,所以被吸引到了一起,也算是一种缘分呢。” 千眼愣了愣,这次没有声音出来,我的头疼也稍微缓解了一些。 “我想当你,也许是你们,准备好一个人去面对世间了,去面对自己了,你们自然就会分开的。在此之前,先好好体验一下拥有同伴的感觉吧。” 最后一抹香灰落下,我把青玉笔轻轻搁置在桌上。 “这就结束了吗?执笔大人?”千眼的声音中有些不舍。 “嗯,之前说好的,一炷香的时间。” 千眼起身在地上慢慢爬行到门口,一颗颗眼珠在地上有规律地滚动着。我起身,送他到事务所门口。千眼在迈出事务所的大门之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了:“执笔大人,你也很孤独。” 我笑了:“我是。” 大门慢慢关上,千眼的声音消失在门口。我转过身来,看着这空旷的事务所,慢慢移步回木桌之后的椅子上。心中某一处好像被揪起来了,酸酸的,有什么情感在往外涌。 我闭上眼睛,让全身浸泡在这种情感中,荡漾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睛时,这份荡漾平复了一些。我拉开黑色窗帘,看着窗外的翻腾的血海,看着漆黑的天幕。 这天空之后,就是人间。 就是,人间。 第十一章:008 - 来自黑暗的信使 早在第八位客人到来之前,我在人间就早已有很强的体感——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晕眩,像空间和时间都被压缩了,我坐在咖啡馆里,在一瞬间竟对当下每分每秒的感受都变得模糊。 我本以为是最近疲惫,需要休息,于是关闭了一天的事务所。但这种体感并没有减轻,于是在今天的夕阳落下之前,我终于确定,这不是疲惫所导致的眩晕。 事务所将要迎来的这位客人,身未到,我便已经嗅到了它的气息。 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八位客人。 门还未开,这种眩晕感已越发强烈。我刚想挥笔开门,第八位客人已经穿过了事务所的墙壁,来到我面前。我在一瞬间晃了神,它没有形体,像是把空间硬生生撕裂了一条缝,缝中不断流出黑暗的物质,而这所有的暗物质都以一个中心为原点,如风暴旋转。我透过裂缝向后看去,是宇宙星辰。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铺开笔墨,心跳不知为何,很急促。 “卡兹摩杰,”黑洞如此回答道,“称我为卡兹便好。” 我在纸上写下它的名字“卡兹摩杰”:“卡兹,你今日找我来有何事?” “我不仅今日找过你,昨日也找过你,之前的之前,都找过你。但只到今天,才算是我们的正式见面。” “好,找我是为了何事呢?”卡兹周围的气场非常冷,我浑身也开始冷了起来。 “我要告诉你关于黑暗的一切,请你把我今天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带回人间。” “卡兹,你来自于哪里?”我问道。 “宇宙深处,边界之地。” “为何你要告诉我关于黑暗的事情?为什么人类需要知道关于黑暗的事情?” 卡兹笑了,它的笑声如穿越千亿光年从暴风眼中传出:“如今人类已经到了不得不与黑暗共处的时代,看看你们的社会吧,动荡,暴乱,疯狂,贪婪,明明已经是滑稽至极,却还编出各种各样的谎言欺骗自己。你们的黑暗比我们的更为扭曲,你们在篡改黑暗的定义。” “黑暗的定义是什么呢?”这段话我听得有些不解,但我还是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黑暗本就与光明并无二样,只是宇宙中存在的一种形态。是你们人类赋予了黑暗与光明的意义。你们相信希望和力量存在于光明中,打压黑暗,逃避黑暗。但是黑暗就在这里,怎么逃,都是存在的。” “但是黑暗会吞噬光明,不是吗?”我有些困惑。 卡兹又大笑了起来,传出的声波抽打在我的脸颊上:“光明也会吞噬黑暗,我们相辅相成。若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的存在,反之亦然。” “卡兹,你是来自黑暗的生物吗?为何存在于地狱中?” “我不是生物,我是暗物质的集合体,是黑暗派来的信使。我来地狱,只是为了向你传话而已。我之前已经试过很多方法向你传话了,但还在人间的你是听不见的。人间的能量场本身就会屏蔽一大部分来自于绝对黑暗或绝对光明的信号。”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眼前这位卡兹所说是真是假,借由我的笔来传递来自黑暗的讯号这件事,还是有些……离谱了。 “你很谨慎。”卡兹的暗物质往黑洞中心收缩了一些。 “我的确很谨慎,我不明白来自黑暗的讯息为何要借由我的笔来记录。” “因为你听得见我,看得见我。你觉得能下到这地狱中,听这么多鬼怪的胡言乱语的凡人,能有几个?” “其实我至今也不知为何我会开始做这门阴间差事。” “你看到了自己与黑暗的连接之处,这连接深邃如星河,错综如树根,密切如情人体肤。执笔啊,你本就是属于黑暗的一部分啊。” “不止是我,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在某个深处,与黑暗紧密相连的。” 虽然卡兹没有五官,但我觉得他在此刻眯起了眼睛:“这正是我所想要说的,执笔,其实这世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某一部分是与黑暗紧紧链接在一起的。若是能正视黑暗,便能看到世人所追求的真相。” “什么是真相?” “真相存在于混沌之后,清明之前。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心中有些繁杂,思绪还如一团乱麻:“我并不知道。” 卡兹等了一下,开始猛烈地抖动起来,暴风的速度变快了。各种暗物质如像素颗粒,从暴风眼中喷涌而出,流到地板上。黑暗像素块所到之处,便迅速吞噬了那个部分的空间。地板上像被蛀虫袭击了,随着黑暗像素块的侵蚀,地板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黑洞。这些黑洞又各有吸引力。书桌上笔架,墨砚,都因为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吸引,不规律地迅速震动着。 我担心这黑洞即将吞噬到木桌之后,急忙撕下左墙的金符,念动屏障咒语。金色的屏障刹那间张开,阻挡在我的木桌与卡兹之间。 “别担心,这些被黑洞吞噬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同理,你的屏障金符也是阻挡不了黑暗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空间对空间的置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手中的青玉笔开始发出绿光。 “我想让你看清,执笔,黑暗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吞噬或占有,”小黑洞一个个连在一起,像水滴一样,组成了一个更大的黑洞。黑洞还在不断扩大,卡兹的身体也在不断扩大,已经穿过了金色屏障,我向黑洞举起青玉笔,而青玉笔竟然在瞬间脱手,飞入黑洞中。 “不要反抗,执笔,不要反抗。” 我双手无一物,只得向后退去。黑洞正在吞噬着这个事务所的一切,木桌已经消逝在黑暗中。我的后背贴着书架,无路可走。黑暗向我蔓延过来,我闭上眼睛。 既然事到如今,逃无可逃,也许真相真的存在于黑暗中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向前走了两步,黑洞将我全然吞入腹中。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的心跳,我的呼吸,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睁开眼睛,但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是睁开了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却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我想要挣扎,却不知自己是否在挣扎。我想要逃离,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执笔。你终于来了。”声波响起,听起来十分熟悉。 “我在哪里?” “你在黑暗中,在宇宙的裂缝里。” “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是你自己想来的。你不是一直都渴望在这样一个彻彻底底安静的地方,永远地漂流下去吗?” 我的身体很轻,轻到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我的思绪很响,脑中传来很多杂音。但这些杂音也很快安静了下去,和这边彻底的黑暗一样,成为无,成为空。 思绪停滞,血液凝固。 我的过去,我的一切,好似从未存在过。 时间在这里彻底丧失了重量,我不知漂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执笔,不要迷失自己。” 这声音好似寺院重钟,一阵又一阵的音波震到了我的心里:“执笔,不要迷失自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你还在吗,卡兹?”我问道。 “卡兹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声波回答道,“我一直都在。” “你是谁?” “我是黑暗。” “卡兹之前说,黑暗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吞噬或占有,要让我看清真相,真相是什么?” “你,此时此刻,感受到了什么?” 我不知此刻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我在黑暗中先是寻找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用手指触碰手腕,触碰小臂,大臂,肩膀,以确定它们都还在。我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脸上,触碰着我的眉毛,睫毛,鼻梁,嘴唇…… 我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许是我的。 “我,我感受到了,我。我的存在。就算在这黑暗中,我依旧存在。” “你怎么就知道你还存在呢?” 我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像情人那样触碰着自己的肩胛骨,触碰着我后背上的每一条肌肉。我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偏低的凡人体温,但胸口处很热。 “真相不在黑暗中,真相在我,在这里”我双手捂住胸口,心跳声越来越清晰了,“真相藏匿于自我觉知之间,而我,正在做这件事情。” “什么事情?” “黑暗,你在逃避些什么?” “我没有在逃避任何事情。” “那么,请让我回去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此时此刻的自己。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我好似看到了自己清晰的轮廓,每一寸皮肤,甚至连皮肤上的皱纹和汗毛都看的一清二楚。我听到了笔尖接触纸面所发出的摩擦声,我听见了烛火燃烧的抖动声。 “我正在做的事情,即是此时此刻的我,还在书案前疾书呀。” 话音刚落,黑暗如潮汐向四周退去。我睁开眼睛,竟被事务所里微弱的烛光刺出了眼泪。我用宽袖擦拭着眼角流下的泪水,低头看向自己的稿纸,上面已是密密麻麻地写下了一片文字。青玉笔依旧在手中,熟悉的触感,熟悉的重量。 “黑暗,你还在吗?”我问道,没有声音应答。 我又问了一次,“黑暗,你还在吗?” 熟悉的声波从血海远处传来:“我们不久之后会再见的。” 我安坐于木桌之后,环顾自己的事务所,那些被吞噬的地板依旧完好地存在于那边。我的左手抚摸过自己的右臂,实质感的体温,实质感的皮肤。 我身处于地狱中,像是梦醒了。 第十二章:009 - 千年冤家 不知是不是阴间差事的原因,最近身体变得越发敏感起来。 今日在市中心的马路上行走,明明阳光明媚,行人众多,但还是感觉到了第九位客人的气息。像一位小心的尾随者,但又有意要让我知道他的存在,不时拍拍我的后背,故意弄出些声响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真是一位心急的客人啊。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九位客人。 这第九位客人穿着一身银色的太空服,像是刚从火星探险回来的航空员。一步又一步,迈着属于人类的稳稳的步伐,来到桌前。又是像人类那样,拉开木椅,端坐于桌前。这几日,长相稀奇古怪的鬼怪们见的太多了,总算见着了一个这么像人类的(至少走路是像的),我这一时竟然有些惊讶。 我摊开笔墨:“你好,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宇文。” 我在宣纸上写下“宇文”二字:“好的,宇文,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面前的太空员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如下这句话:“要你性命。” “规矩二,若有意攻击执笔本人,出门不送。”我挥动青玉笔,已经准备送客,然而宇文却一把抓住了我握着青玉笔的手腕。他的力气非常大,我的手腕隐隐作痛。 “我还没有攻击,执笔大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我的手腕被你捏痛了。” “没有青玉笔,你什么都不是。”太空员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头颅。 ——我的天,这哪里是头,这就是一颗活生生地,暴露在空气中的脑子。脑子布满沟渠的表面像蛆虫那样蠕动着,有几根触角从脑中延伸出来,慢慢靠近我。 “就算没有青玉笔,我照样可以逐客。”我左手从桌下抽出金符,双指横捏,挡在身前,随时准备把眼前这颗脑子轰出事务所。 宇文松开了我的手腕,重新坐下了,依旧像之前那样端庄地坐着:“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发现你们地狱众生就是喜欢打打杀杀,来这事务所里十个里,至少有六个都想要了我的命。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转动发酸的右手手腕,上面有一个明显的淤青手印。 “我不一样,我杀人从来都讲因果。我若要杀你,也是因为因果。就算你把我这次逐出事务所,你还是逃不了我要杀你的果。” 我提起来了点兴趣:“你若真的如此讲究因果,也不至于落到这地狱中来吧。” “我来这地狱里,就是为了杀你。我等这个果,已经等了几千年了。” “那就今天做个了断吧,来说说,为什么要杀了我?” “几千年前,你造了什么孽,你可晓得?” “大闹天宫还是焚书坑儒?” “你屠杀了整整一个星球的人。” “……我这么大能耐呢。”我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为了杀一个我,竟然能在地狱中等几千年,这个宇文也真的是蛮有耐心的,简直有耐心到让我肃然起敬了。 宇文没有理会我的调侃,继续说了下去:“我曾是那个星球上的居民,我也有家庭,也有爱人。然而你把他们都杀了,是你,你一个人,你毁了我的家!” “对不起,但几千年前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你要不再说说细节?” “我们星球上当时正值分裂时期,两军交战。不知敌军的科学家从宇宙哪里找到了你,把你绑回了我们星球上,作为雇佣兵使用。你醒了,这才是噩梦的开始。你只会杀戮,毫无情感地杀戮,然而我们星球上却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制服你。你杀了光我军,杀光了我的家人们,又去屠杀雇佣你的军队。没有人能阻止你……你太可怕了……没有人能阻止你,直到你杀完了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才停下来。” “那时的我,也是现在这样?” “不是,你不是地球人。你是一个银色的杀戮机器,浑身都是刺,身体上的任何一处都能置人于死地。” “好吧,但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个写字的,不仅不爱杀戮,而且可谓说是毫无杀伤力,你找错人了。” 宇文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脑中触角向我飞射而来。我瞬间念动金符,金符展开屏障,挡在我与宇文之间。宇文的触角还未接触到我,就被金符拦腰切断。宇文一身惨叫,收回触角,双手捂着触角的横截面,蜷缩在椅子上,黑绿色的血迹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被切断的那一截触角还在我的宣纸上扭动着,泼溅的血迹盖住了宣纸上他的名字。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无论你转世几千遍,几万遍,我都能认得出你!你就是当年那个杀了我家人的怪物!” “好,我向他们道歉。”我看着宇文痛苦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竟毫无波澜,真的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你不是诚心的……不是诚心的……” “宇文,你说你在此等着杀我,等了很久了。你等了多久?” “三千六百年……三千六百多年啊……” “那现如今,你的家人们都在何处呢?” “我……我不知道。” “我如今就在你面前,如你所见,只是个肉体凡胎罢了。你杀了现在的我,又能如何?一个生命的结束是另外一场生命的开始,你记恨的那个机器人,也许是我,但早就不在了。” “可是我……我不甘心啊……”宇文的声音哽咽起来,“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怎么会是这样的?” “我想你的家人们应该也早早就转世去体验不同的生命了吧。你随时都有机会可以开始,不必执着于我。三千六百多年已经过去了,下一个三千年,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啊。” “我……我……我不知要为什么而活着……” 我看着宇文,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人间有很多值得去体验,去经历的事。夏天的暴雨,秋天的落叶。街角的偶遇,久违的重逢。你要不要去试试看呢?”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值得。”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答案的,宇文。我也是在一次次转世轮回,一次次经历不同生命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执笔大人,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笑了:“我的答案,终究不是你的答案。若你想,我倒是可以给你写封推荐信,你拿去给孟婆要碗汤喝,早日去往人间。” “可是我还是想杀了你。”宇文说此话的时候,听起来有些无辜。 “这么做是没有意义的。杀了我,之后呢?你要为什么而活着?” 宇文不说话了。脑子沟壑的转速开始变慢,他好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我将青玉笔置于桌上,耐心等待了一会儿。 “执笔大人,请给我写封推荐信吧。” 我从书桌抽屉中摸出一张飘金红纸,慎重地写了一封推荐信。随后把推荐信装入一个黑色的信封,盖上了我的官印“执笔”。我将信封递给宇文:“将此信交给孟婆,她会安排你接下来的去处。” 宇文拿起信封,重新带上了头盔,遮住了那颗让人心惊肉跳的脑子。他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情绪平静,头脑中没有思绪。 血海冲刷白骨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过去的混乱已然清明,我的心在此刻如此安定。 第十三章:010,128 - 亡查尔和冬将军 (上) 今早起床还是乌云密布的天气,想着真是糟糕,又要经历晒不到太阳的一天了。 中午过后,云开雾散。寒冬的太阳,温度也是冰冷的。但不管怎么说,阳光就是阳光,有了总比没有要好得太多,挑剔不得。 我在街上懒洋洋地踱步,思绪飞在空中。直到肚子饿了,这才发现,这第十位客人竟然没有提前打扰我。没有晕眩感,没有恶心,甚至可以说,是什么体感都没有。这反而让我有些紧张,就像还没有看过预告片就突然决定要去看一场六个小时长的电影,得好好忍受六个小时屁股紧挨着椅子的酸痛,还得尽量说服自己既然来了就看下去吧。 此时此刻,我竟觉得晕眩也好,恶心也好,也算是好事。 担心归担心,差事来了,还是得做。 夕阳已落,夜幕降临,我张开双臂,跃入地狱。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它的第十位客人。 哆哆哆,这位客人礼貌地敲了三下门,还未等我回答,便自己开门进来了,带进来的还有一股来自于寒冬的冷风。 它黑色的右爪扶在门框上,门框竟然结上了一层霜。等客人走近些,我慢慢看清了它的全貌。 ——全身上下附了一层厚厚的黑色冰块,冰块在不断往这个空间中散发着阵阵寒气。它的肩膀很宽,窄胯,头几乎只有一只眼球的大小,缩在肩膀中。直到它走到桌前,坐下了,我这才看出来,它的脸部中央只有一颗全蓝的眼球和一张嘴。眼白的部分是亿年冰洞的透蓝,眼球中心有一个黑色的瞳孔。 我铺开笔墨:“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亡查尔。”它的声音如它的身体那么冷,我能听到木椅开始结冰的声音。 我在宣纸上写下“亡查尔”:“亡查尔,请问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我来此,是为了讲述我的故事。” 我的心中雀跃了下,总算见到了一个不是上来就要杀掉我或是劈断我的桌子,这位亡查尔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鬼。 “请开始吧,我会如实记下你的故事的。”我回答道。 “太久了,我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讲起,”亡查尔的蓝色眼珠转了一下,“我的记忆不是很好,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我知道我有故事要讲,一定要讲。” “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之中的?” “我……之前……在一个很黑,很暗的地方……我失去知觉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地狱好热,好烫。我讨厌熔岩遍布,我讨厌血海,这里实在是太热了。” “那个很黑很暗的地方,是哪里?” 蓝色的眼珠闭了起来,眼皮抖动,亡查尔像是在努力回忆:“那里是……是……冰里。一块很大很大的冰……” “你是怎么到冰里去的?” “我……在逃……在躲什么……跌入了一条黑色的河里。河水……结冰了。” “你在躲什么?” “执笔大人,我很害怕。”亡查尔的身体抖动了起来,它身下的木椅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碴,这霜还有向木桌蔓延的趋势。 “不用害怕,这个事务所里只有我和你,其他所有人都是进不来的,你现在很安全。”我这么说的时候,同时抽出金符,念动咒语。屏障张开,冰霜被拦在了木桌之外。 “有人……有人要杀了我……他说就算追到地狱来,也不会放过的我……”亡查尔越恐惧,这温度下降的就越快,我的木头书架竟然发出木头被冻裂了的声音。 “是谁要杀了你?” “一个……一个将军。” “这个将军为什么想要杀掉你?” “我……我夺走了……他的妻子……” 亡查尔身体外侧的黑冰开始生长,它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变高。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明白啊……我和她是真心相爱的,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呢?为什么要阻止我们!为什么!”亡查尔突然一睁眼,结冰的右爪向我的木桌上横劈下来。一声巨响,砸在了金符屏障之上。屏障剧烈一震,一滴墨水从砚台中飞溅出来,落在了我的衣袖上。 “亡查尔,三条规矩你是知道的。”我大声喝道。 亡查尔瞬间就收了爪子,身上的冰也变小了些。它弓着背,低声说道:“对不起执笔大人,我……我有的时候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这寒冷……我的身体……我的恐惧……很多时候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对不起,对不起。” “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回大人,我……我想起来了。我本是将军家的一位家仆,未满十六,就在将军家侍奉了。将军的妻子是一位动人的女子……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又学识广博,通情达理的女人。我侍奉了她五年,将军常年征战,在家的时间很少。我与这位夫人日久生情,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一日将军未报信就回来了,发现了我们的事。将军当场拔刀,就说要杀了我。” “然后呢?” “我还未穿衣,赤裸着身体就跳出窗,只想逃跑。那是深冬,好冷啊,好冷。但我已经顾不上冷了,我的脚底在雪地上摩擦,感觉这雪是烫的,烫的我脚心生疼。将军身着他的金甲,就这样在雪地中一路追我,我好害怕,好害怕。”它的身体又开始抖了起来,气温骤降,“我跑到了一条大河旁边,河水好湍急,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跑了,没有地方可以跑了……我就跳入了河水中……我好冷。我的浑身都被冻住了,好痛,我什么都……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我怕它再次失控,将青玉笔伸长,笔尾按在他的肩膀上。绿色的光顺着冰块表面的缝隙渗入它的身体中,抖动减轻了:“我再重申一遍,你在这里非常安全,没有人会在我的事务所中杀了你。再说,你都已经在地狱了,杀了你,还能去哪儿?” “我,我怕我一遍遍被杀,但又死不掉……” “这将军现在在这地狱中吗?” “他……他在。他每砍我一次,我身上就会长出这样一块黑冰。我好痛啊,执笔大人,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想走,但是我走不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离开这里,怎么躲过他。” “为啥要躲?干都干了,承认之后道歉吧。”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啥?不是故意要被将军杀,还是不是故意地睡了他的妻子?” “……睡了他的妻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故意睡了他的妻子?这话你自己听听,鬼信吗?” 亡查尔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这房间里实在太冷了,我的双手被冻有些僵硬。亡查尔还原地思考,我倒了杯热水,捂在手中。 半晌,它终于说话了:“我不敢。” “哪里不敢?不敢做什么?” “不敢去……面对将军。不敢与他说话。” “都被杀过那么多次了,有什么不敢的。” “我……怕他再……再杀我一次。” “那就再杀咯,反正你也死不掉,不是吗?” 我喝了口热水,透过水杯上冒出的热气,细细观察面前这位客人,它好像在用力思考些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请!请执笔大人指出一条明路!”亡查尔唰地站起来,它身后的椅子应声倒地。亡查尔双膝一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给我吓了一跳。 “不必行如此大礼……请起。” “大人请给指条明路吧!” “这位将军,是否也在事务所门外排队?” “他……他在。在一百号开外。” “一百号开外,这么久啊,要不现在请他进来,我们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亡查尔跌坐在地上,又是“咚”一声巨响:“我,这,使不得!使不得!” “那你的故事说完了,可以走了。”我放下了青玉笔,准备送客。 “啊不不,大人,等等!”亡查尔在瞬间释放出大量寒气,竟把自己冻结在了地板上,“还……还有没有其他……方法?” “当下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解决这个问题,要么拖着。如果你想要解决,我们就把将军请进来,好好聊聊,看看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要砍你。你也可以选择继续拖着,反正你已经拖了这么久了,可以一直拖下去。” “我要解决,我要解决!”亡查尔在地板上大喊。 “你确定?” “我……我不想再被砍了……我确定。” “好,如你所愿,”我翻开长长的名册,找到了这位将军的号码。第128号:冬将军。的确挺靠后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收回金符,将屏障护在自己身体上,迈过还冻结在地上的亡查尔,走向事务所大门。在开门前,我看着亡查尔,又问了一遍:“我现在就要叫他进来了,你确定吗?” “我……确定。”亡查尔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双手推开大门,手持名册大喊:“128号!128号冬将军在吗!” 一声马嘶从队伍后方传来,紧接着是马蹄疾驰的声音。 “末将在此!大人有何吩咐!”一匹银白的高马魂魄在我面前急急刹住,金甲将军飞身下马,单膝跪地。此将军没有肉身,白色的散魂像云雾那样充斥在这具金甲之中,金甲的腰间别了把鲜红的斩马刀。 “免礼免礼,敢问冬将军,可否认识亡查尔?” “亡查尔?亡查尔乃是末将的生世仇人!” “亡查尔今日就在我的事务所中,想要与你诚心聊聊。你是否愿意赴约?” “回执笔大人,一个鬼魂只能有一次踏入事务所的机会。若是我用了这次机会,岂不是日后就不能进来了?” “规矩是死的,我是活的。我想你与亡查尔的恩怨跨越千百年,今日若能做个了断,倒也好。不过全凭将军您自己的意愿。” 冬将军思考了一下,右手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斩马刀:“若大人有此心,倒也好。让我来会会这小子。” 他说着就要往事务所里迈,被我伸袖拦住:“冬将军,话说在前面。在我的事务所中,不可动手,不可打斗。若是动刀了,那我也只能逐客了。” 冬将军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嘴角轻蔑地上扬:“执笔大人都这么说了,可。” “那就,请吧。”我放下手臂,将军昂首挺胸地大步迈入事务所中。 第十四章:010,128 - 亡查尔和冬将军 (下) 冬将军一进入事务所中,所有的书架,地板,窗帘,木椅,都开始剧烈抖动了起来。亡查尔在地上颤抖地简直快要昏厥过去,而冬将军就在原地看着,一手扶在斩马刀上,像一尊战神雕塑那样立在那边,白色的散魂像火焰般起舞,暗红色。 我回到木桌之后,另起了一张宣纸。 “将……将军……”亡查尔的声音含糊,溃不成句。 “执笔大人说你要和我好好聊聊,说吧,你想说什么。” 亡查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眼见着自己的木椅子已经要被这震动给抖散架了。将军在强忍着一股杀气,这股杀气如岩浆般滚烫,和亡查尔的极寒对冲在一起,我竟恍惚间感觉事务所里刮起了风。 “冬将军,我至今也只听了亡查尔的一面之词。我好奇的是,你为何花费千年,在这地狱中兜转,只为了杀他一人?我想作为一位像您这样的将军,仇人应该不少吧,为何只盯住亡查尔一人呢?” “因为他夺走我的妻。” “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吗?” “没了。”冬将军的语调短促有力,让我感到有些压抑。 “若是亡查尔向你道歉,你愿意原谅他吗?” “不原谅。” “将军,你是怎么死的?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 “自刎。” “为何自刎?” “我见亡查尔跳河自杀,我要到这地狱中来寻他。” “寻他为何?” “杀他。” “他都已经死了,为何还要杀他?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我心不甘。” “哪里不甘?” “他夺了我的妻。”得得,闭环了。 亡查尔还在地上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先分开询问:“亡查尔,你先去隔壁候着,一会儿叫你。” “好!”亡查尔像是大舒了一口气的样子,一下子从地上跃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隔壁书房,还不忘带上门,甚至上了锁。 冬将军看着亡查尔消失在门后,叹了口气。 “我看亡查尔在这里,您有话不便说。现在他不在了,您请说吧。” 冬将军跨坐在我桌前的木椅上,手肘撑在大腿上,竟面露难色。 “什么都可以说,都来这里了,有什么说什么吧。”我提起青玉笔。 “我不是恨他啊……”将军又长长叹了口气,“我是失望,我太失望了……” “恨谁?失望什么?” 将军的散魂慢慢聚成了一张人脸模样,硬朗的五官,眉峰凌厉。将军用两张粗糙的大手揉搓着自己的脸:“我一点都不恨亡查尔,其实我一点都不恨他。” “那你为何要追杀他那么多年?”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再想想。” 又是长长一声叹气:“我不想离开他。” “你不想离开亡查尔,所以你一次次地砍他?” “……你可以,这么理解。” “为何不想离开他?” “执笔大人……我……我……”将军开始支支吾吾,“我其实,很爱他。”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再看我。 “我来理解一下。你其实很爱亡查尔这位家仆,但从未表达过这份爱意。在发现他与你的妻之事后,很生气,很失望,所以追杀他,不惜自刎,一直追到地狱里来砍他,其实是不想离开他。是这样吗?” 将军什么话都没说,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脸埋在双掌之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你为何不和他说此事呢?” “说我爱他吗?”将军的周身开始发烫,刚才的寒冷已经完全不在,我甚至有些微微冒汗。 “正是。本是爱的事情,非要搞得砍砍杀杀好几千年。” “可,可,我不会……” “不会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此事……” “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对方怎么知道呢?这几千年来亡查尔被你都砍成这样了,你如果爱他,你不心疼吗?” “我没有心。” “如果你知道什么是爱,怎么会没有心呢?” 将军的脸从双掌中抬起来,直直地看着我:“执笔大人是说,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也有心吗?” “不是只有在胸腔里跳动的才叫心,那是心脏,只是个器官。你若知道自己是能感受到爱的,那你的心就一直都在,不用他人来证明,也不用做任何事情来证明。只要感受到,心就在。” 随着我的话语,将军的金甲缝隙中发出一明一暗的绿色的光。光很柔和,如清泉,冲淡了他周身的热浪。 “执笔大人,我想我知道了,”将军人形的模样越来越明显,皮肉逐渐包裹住了他的散魂,“请让亡查尔回来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去隔壁的书房叫亡查尔时,他正坐在角落里发呆,听到我叫他的时候还有些发懵:“过来吧,将军有话要对你说。” 亡查尔飘回了房间中,和将军保持着一段距离。将军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而沉稳:“过来。” 亡查尔杵在原地,迟迟不肯移步。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砍你,亡查尔,过来。” 亡查尔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慢慢靠近将军。将军人类的双眼凌厉,但很快就柔和了下来。他看着亡查尔的蓝色独眼珠许久,双唇颤抖着说:“这么久了,对不起。” 我退到一旁,不想打扰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亡查尔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身上的坚冰开始慢慢融化。将军一把把亡查尔搂在怀中,声音哽咽:“这么久,对不起。” 白色的蒸汽从亡查尔身上的黑冰上升华而起,四散到空气中。亡查尔的一只手臂试着抱住了将军的腰,黑色冰爪已经融化为惨白的人手模样。 “这么久,对不起!”将军又说了一遍,身上的金甲也随着黑冰一起,融化了,腰间的斩马刀掉落在地上。 “将军……”亡查尔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他脸上的独眼也在慢慢化开,露出了一张青年消瘦的脸。 将军抱着亡查尔,透过他的肩膀偷偷看我,好像在期待什么。我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将军赶快说。 绿色的光越来越亮,充斥着整个事务所。将军看着亡查尔,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不是……我不是恨你。我……我……我是爱你……爱你啊……” 亡查尔的黑冰已经完全蒸腾殆尽,人类单薄的躯体在颤抖着:“将军我……我……对不起……”很快,声音变成了嚎啕大哭,亡查尔扑在将军怀里,泣不成声。 我在旁边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待二人心情平复之后,接着询问道:“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二位接下来有何安排。” 将军回答道:“我想回人间去了。” “我也是。”亡查尔看了一眼将军,也如是说道。 “好,拿着此信去找孟婆吧。她会安排的。”我从抽屉里摸出了两封推荐信,盖上了自己的官印“执笔”,递给了二位。 “执笔大人,若我喝了孟婆汤,会不会……就忘了他。”将军不舍地看着身边的消瘦青年。 “若是有缘,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我回答道。 “好,在下多谢执笔大人了。”将军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亡查尔见状,也站起来,跟着鞠了一躬。 “去吧,祝福你们。” 二人没有再多言语,两个身影往事务所大门走去。我看着二人的身影,心想,如此之深的爱恨缘分,不知他们再见面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事务所的大门重新关上,莲花灯熄灭了。 时间不早了,该回人间睡觉去了。 第十五章:011 - 兰浮生 我喜欢做事的时候保持着一定地惯性。举个例子来说,当一件事情开始的时候,就顺着它的流向推动,不急不缓,不慢不拖,待惯性在时间的磨损中慢慢消失了,事件也就自然而然结束了。 听起来很轻松,但跟着惯性的同时还得保持清醒,就是件绝顶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事情了。 就拿这地狱众生来说吧,每一位都有自己的语言方式,节奏,气场,和不同的目的。既要允许事件的发生,又不能过多干预。既要敞开心扉,什么样的故事都能够不加偏见地记录下来;但同时还不能迷失,不能被蛊惑,不能忘记自己是谁。 我坐在香樟树下的茶馆中,思考着这其中的平衡我该如何把握呢?脑袋想痛了也没得出个答案,这思考过程比接待客人还要辛苦。于是干脆放下了思绪,也许答案终会在事件的不确定性中浮现的吧。 我如此想着,张开双臂,跃入地狱。 事务所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一号客人。 “执笔大人,您好,打扰了。”一位女子的声音从门口传入,声音安定。 “请进。”我挥了挥青玉笔,大门打开。 一位人形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的身上披着一层白雾似的薄纱,纱下什么都没有穿,是赤裸的人类身体。女子踮着脚尖走路,这地板仿佛是薄冰,每一步都走的谨慎小心。女子身上的薄纱很薄,薄到几乎像没有穿衣服。她的脸上却蒙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厚厚地叠在一起,连五官的轮廓都看不清。女子在我的木桌前端坐下来。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铺开笔墨,提起青玉笔。 “我姓兰,名浮生。” 我在宣纸上写下“兰浮生”三个字:“兰浮生,请问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我想请大人帮我找一个人。”她说道。 “这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我只写字,不会找人。” “这个人,你认识。” “我再说一遍。找人此事,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不管我认不认识,在这地府中,执笔一官,只会写字。若真是急着找人,去找黑白无常吧。” 兰浮生低头想了想,一圈圈揭下了脸上的面纱。先是五官的轮廓慢慢显露出来,随着脸上纱布变薄,越来越清晰了。直到她揭下了最后一层薄纱,是一张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我惊讶在原地,一时失了语。 ——这张脸,属于我少年时期的一位好友,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姐,长我六岁。她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因患癌症而去世了,至今都好像是我心中的一道疤,疤上的皮肤组织层层包裹了起来,形成厚茧。然而,这张脸,此时,此时,竟就在我面前。我如鲠在喉,旧伤被尖刀生生刨开,我深深吸了口气。 “执笔,我们好久不见了。”连声音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张脸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有没有想我?” 我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神,再次睁开时,却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兰浮生,你为何要化作此模样?” “执笔大人不喜欢吗?我就是她呀,我这么做可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你不是她。”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呢?我可是知道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比如呢?”我刚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难道我真的觉得此时面前的人是那位好友吗? “你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你给我讲过狗狗的故事。你说人为什么要活那么长呢?因为人就是要活那么长,才会学到什么是爱。然而狗狗只要短短十几年,就学到了。” “所以你今日来,是为了再和我说一遍狗的故事吗?已经写下来了。” “啧,执笔大人还真的是不近人情。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怎么现在变得如此一板一眼的。” “兰浮生,她不会这么说话的。” “什么?” 我闭上眼睛,其中一个回忆浮了上来,大姐姐看着我的照片,问道:“不开心吗?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严肃?”当时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勉强回以一个标准微笑:“没,我挺开心的。” 我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兰浮生:“如果你真的是她,你就会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一板一眼的,从未变过。” 兰浮生轻轻切了一声,重新把薄纱裹上面部:“真是无聊呢,执笔大人,果然像大家所说那样,像个没有人心的凡人呢。但是你刚刚心神的确晃动了一下,对不对?传说中无论发生什么,神识都不会动摇的执笔大人,至少在我这里,迷惑了那么一小下嘛。” 这是到底哪里来的传说,是不是认错执笔官了……此念头一闪而过,我继续说道:“所以你今天来的目的是来挑战我的神识?那看来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走了。”我起身准备送客。 “等等,执笔大人,我还没说完呢。” “你已经破了规矩,偷窥了我的私事,我理应逐客。” “规矩是死的,你是活的。这话是你说的哦。”兰浮生的薄纱掠过身体两侧,手背撑着脸侧,慵懒地靠在木椅上。 “正如你所说,我是个没有人心的凡人。规矩就是规矩,你要么自己走出去,要么我把你请出去,二选一。给你三秒决定。” 兰浮生还是就那样定定地靠在椅背上,我开始倒数:“3,2……” “好啦好啦,我走。不好玩。” 兰浮生站了起来,随意裹了下身上的薄纱,踮着脚往门口走去。我坐于木桌之后,没有起身。 “认识你很高兴哦,执笔大人。”她在离开前这么说。 “我一般般高兴,再见。”我挥了挥青玉笔,事务所的大门关上了。 我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本想压下这情绪,但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翻滚了起来。身体恍若刚刚打了一场大仗,疲惫到让我想直接倒在桌上。 年少记忆的伤疤被触碰,我浑身都在颤抖,从心脏到脊柱,我的十指紧紧扣在木桌上,以稳住自己的身体。我能感到我的神识正在从边缘处慢慢溃散,地狱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 这地府啊……终究对凡人还是不友好的。 得回到人间去,得回到人间去,得回到人间去。 我用仅剩的力气,拽着自己,向人间爬去。 第十六章:012 - 心上锁 待我回到人间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胸口像是被活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肌肉,血液,心房,就这样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我倒在出租屋的地板上,浑身颤抖,四肢冰冷,恐惧从脊柱深处蔓延至脑干。 我本以为少年时期的伤痛已在时间中愈合,但未曾想过这伤口是如此娇弱,如刚出生的雏鸟那样无力和迷茫。为什么我这么弱?只是被鬼魅看透了一点心事,就无力到了如此地步,执笔啊执笔,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我责备的心情随着恐惧一起在体内乱撞,撞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我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待身体稍稍平复了些,用剩下的一点力气把自己拉到床上。 窗帘紧闭,我的心脏在漆黑的卧室里沉重地跳着。 为了疗伤,我把事务所关闭了两天。白天一有空,我就去澡堂子里泡着。温热的水充斥着胸口的空缺,我闭眼观想着我少年时期的模样——一个严肃的孩子,把什么都闷在了心里。一桩桩事件,一份份情感,在互相摩擦中割破了心房。 放手吧,放手吧,你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孩子了,我这么对自己说着。 忧伤随着澡池中的热水,蒸腾而去。伤口在安抚中慢慢长上了一层薄膜,薄膜层层增厚,形成新的皮肤。两天过去,伤口已经基本闭合,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部分被本质上改变了,但一切依旧是熟悉的,疼痛减退,也许差不多是时候重回执笔工作了。 十二号客人已经在门口徘徊几天。甚至我在澡池里泡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它偶尔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时候已到,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十二位客人。 “执笔大人。”沉闷的金属声从门口响起,接下来是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又系着千斤重的铅球。这沉重的震动让我新愈合的伤口颤动了几下。 “请进吧。”我摊开笔墨,一切准备妥当。 沉重的脚步声在一步步靠近,一个黄铜色的人形生物出现在我的面前。与其说是生物,其实直接称呼其为“雕塑”要来的更恰当一些。雕塑的动作僵硬,浑身上下像是用黄铜制成了一个俊美男子的模样(肌肉的线条让人想到古希腊雕塑中的受难者)。 男子的脖子上带着厚重的脖圈,也由黄铜制成。从脖圈开始,一圈圈的铁链缠绕在他身上,将他的大臂紧紧捆在身体的两侧。铁链一直向下,直到脚上的镣铐,镣铐的另一端的确拴着一个巨大的黄铜球。 男人的胸口有一把巨大的黄铜锁,就挂在那里,重的让他直不起腰来。这全身的重量让他的行动变得非常缓慢,光是从门口走到我桌前,坐下,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已经把我给看累了。 待他好不容易坐定,我拿起青玉笔。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颜格。” “好的,颜格,”我在宣纸上写下“颜格”二字,“请问今日找我有何事?” “我很累。” “看得出来,身上这么多铁链,行动非常不便吧。” 颜格轻轻点了下头,但就连这个微小的动作,看起来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做到。 “执笔大人,我累了,我想解脱。” “我不会帮你解脱,我是个写字的文官,若是解脱,应该去找阎王才是。”我如实回答道。 “我看到,你帮别的孤魂野鬼,解脱了。那个,男孩儿,变成星星的时候,我,看到了。” 他应该在说的是大鳄吧,我迅速回忆了一下。 “那也是机缘巧合到了,顺手帮忙。但如你所见,我的本职只是写字。我是个凡人,既不会法术,也不懂什么超度仪式。话说回来,你认为什么是解脱呢?” 颜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锁链,慢吞吞地说:“脱下,这些。” “要怎么脱?” “需要,一把钥匙,”颜格勉强抬起没有被锁链捆绑住的小臂,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那把巨锁,“需要,打开,这里。” “谁有这把钥匙?” 颜格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着我:“你,有,钥匙。” “我有?”我回忆了一下大脑中和钥匙有关的所有线索,并没有出现任何答案,“我想你搞错了,我并没有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你,有。你打开了,自己,心上,的锁。”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有些困惑。 “打开,你心上,锁的,那把钥匙,也能打开,我的。” “你的胸口上怎么会挂上这么重的一把锁的?” “我……”颜格低下了头,深深喘了一口气,“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地狱众生,很多,都会读心术。我,很不喜欢。” “那锁不是很好吗?保护你不被读心呀?” “太重了,我,受不了了。”他说完这句话,又是深深喘了口气。 “可是锁被打开之后,就会被读心,怎么办?” “那,就,读吧。我也,拦不住。” 我又思考了一下关于钥匙的事情,脑子里还是没有出现任何答案:“可是我没有钥匙,我也不知道谁有钥匙。抱歉,帮不上忙了。” “你自己,看不见,但是我,看得见。钥匙,就在,你身上。” “就算我有钥匙,给你钥匙开锁这件事情也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不会做除了写字以外的其他事情。” 颜格低下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发出黄铜之间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 “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执笔大人,可以吗?” “只要不是我的私事,请问。” “保护自己,有错吗?”颜格的双手又在膝盖上磨了磨。 “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么,重的惩罚?” “惩罚?是谁罚的你?” “我不,知道。锁自从挂在身上之后,就越长越大。身上的链条,也越来越重。” “你从哪里得到的锁?” “阎王那边。” “阎王为何要给你这把锁?” “我刚来地狱的时候,每日听鬼魅魍魉在耳边低语,语我的罪,语我内心最深的羞耻。我受不了了,去找阎王,希望得到解脱。阎王,就给了我,这把锁。锁带着链条,被牛头马面捆在我的身上。自那之后,我的皮肤也开始变得僵硬,像黄铜,和锁和链条,长在了一起。” “所以这把锁还是你自己求来的。” “……是。” “所以这不是惩罚,也是你想要的解脱。阎王给你了。” “我现在,不想要了。” “阎王给的东西,也不是说摘就能摘的吧,这事儿你得去找阎王商量。” “商量,过了。阎王说,时候未到。” “那也好,时候未到的意思,也就是总有一天能够摘下来,只是那一天还没有到来。” “执笔大人,我只是想,不被读心。” “被读了心,又会怎样呢?” “会,心神不宁。秘密会被别人知道。” “秘密被别人知道了,又怎样呢?” “会被嘲笑,被羞辱……我不想被那样对待……” “颜格,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 “我……”颜格的眼神开始放空,好像陷入了回忆中,“我偷了皇室的烛台,被当众,绞死。之后就来到,这里了。” “为什么要偷皇室的烛台?” “我好饿……没有东西吃……皇家的东西,都,很值钱。” “所以这是你最想隐藏的秘密吗?因为盗窃罪,而下到地狱中来?” “不是。这是最,无关紧要的,罪行。” “不管你之前犯了什么其他的罪,这地狱本身就是众生受苦受刑受罚之地。被鬼魅魍魉羞辱,也是一种惩罚;背这锁,也是一种惩罚,二选一,你选择了后者。”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么沉重的,惩罚。” “也许等你知道自己真正受罚的原因,这锁也就掉了吧。” “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地狱中没有时间的概念,永远也只是转瞬间的事情。” “执笔大人,请……请帮我打开它吧……我看到钥匙了……它就在你身上……就在你身上……” 颜格说着,已经站起身来,马上就要伸手触碰到我。不过他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慢到我可以看到贪婪是怎么从他的眼眶中一点点流出来的。我用青玉笔敲掉了他伸向前方的手。在发着绿光的青玉笔触碰到他手背的那一刻,黄铜褪去,被触碰的部分露出了人类本身的皮肤。 颜格吃痛地叫了一声,随后吃惊地抱着自己的手背,左右细看。 “皮肤……皮肤!人类的皮肤!”颜格大声叫道,“执笔大人!你看!是你的青玉笔!” “坐下,”我命令道,“你知道规矩的。” 颜格撞开身后的椅子,两个金属膝盖“哐”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这巨大的声响让我担心了一下地板的安危。他的声音沙哑,却在疾呼:“执笔大人!执笔大人!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是你的业。你的业不该由我来篡改,时间未到,业力不祛。就算我现在帮了你,又能怎样呢?锁掉了,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受不了鬼魂们的羞辱。到时候,你又要求谁来帮你带锁呢?” “可是执笔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颜格胸口的锁又变大了一些,他的上半身被这增大的重量压在地上,下半身还保持着跪地的姿态。 “你问这锁,要怎样才会离开你。” 颜格闭上眼睛,听了听锁的声音。 “锁说,只要我愿意,就会离开了……” “哦,所以你不是真的愿意锁离开。” “执笔大人,我很害怕。我想要它,又不想要它。” “那你问问这锁,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你好受点?” “锁说……锁住的,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自己。” “所以你是需要接受自己。接纳了自己之后,锁就会离开的,是吗?” “嗯。”颜格在地上点了点头。 “那你接受锁的回答吗?你想要接纳自己吗?” “我……我所做过的错事太多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接受,那样的自己。” “人生在世谁无错,别对自己那么严苛。犯了错,学到了,下次不那么做就好了。” “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颜格这么说着的时候,胸口的锁竟然缩小了一些。他的上半身终于可以离开地面,直立起来了。 “你觉得什么是原谅?” “让事情……过去。错误,消失。” “这不是原谅,这是逃避。这么久了,你一直在逃。逃自己的心声,所以鬼魅魍魉告诉你最不想听的实话。逃实话,就干脆给自己套上重锁,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听不到看不到。现在又要逃这重量,你到底想要逃到哪里去?你都已经在地狱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颜格低头盯着地板:“执笔大人,我该怎么办?” “逃避是一种选择。你也可以选择不逃,就站在这里,接受自己过去做过的一切,当下的一切,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不逃的话,锁就会掉吗?” “你可以试试。” 颜格犹豫了一下,缓慢地拖着沉重的小腿站了起来。全身的重量把他拖的摇摇晃晃,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总算是站定了。 “我……不想逃了。”颜格说道。 “你确定吗?” “我,确定。” “好,现在你在这里,过去所有的你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看着你自己,无论是什么样子,正在做什么事情。你告诉你自己,我接受你,你是我的一部分。” 颜格的金属眼球开始生涩地转动,几滴透明的泪从眼角流下:“我,接受你。你是……你是……你是……我的一部分。” “再重复几遍。” “我,接受你。你是我的……一部分。我接受你,你是我的,一部分。”大量的眼泪开始从颜格的眼角涌出,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金属眼球甚至被这泪水冲刷地转动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叫喊:“我接受你,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啊!” 一股热气从他的身上冒出,像是烈日暴晒之下的金属,他的身体上滚起热浪。热浪掀起了一股黄铜腥气,毫不客气地冲进我的鼻腔里。 颜格还在一遍遍地重复着,他胸口的锁开始缩水似的变小,连带着的锁链也开始变细。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体在热浪中蒸腾。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这热浪稍微平息了一些。颜格胸口的锁缩成了半个拳头的大小,像一个精致的挂坠。 “执笔大人……”颜格的声音没之前那么沉重了。 “嗯。” “我感觉很好。” “嗯。” “这胸口的锁,其实我是喜欢的,可以保护我,也没之前那么重了。” “那就留着吧,毕竟是阎王给的。” “执笔大人……”颜格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步伐轻盈了许多,速度也变快了,“谢谢。” “不客气。” “你是怎么办到的?” “办到什么?” “解脱我。” “我没有刻意想做此事,如我所说,我只是写字,记录,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 “你解脱了你自己。” 颜格愣了下,站起身来,对我鞠了一躬:“我要走了。” “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在地狱再呆一段时间……我想再看看自己。” “好,祝福你。” 颜格又是对我鞠了一躬,转身往门口走去。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颜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莲花灯暗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己胸口受的伤,已经基本恢复。 工作重回正轨,我的心安定如初。 第十七章:013 - 大烟鬼的选择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十三号客人。 “哐”一声巨响,门是被踹开的。 “执笔呢!我找执笔!” “我就在这里。”我皱了皱眉,又来了个不讲礼数的家伙,还未进门,我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汗臭味。 “总算轮到我了!他妈的!可得老子憋死了!”粗声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我还没见到其形,他的气势就已经冲到了桌后。 “你可是不知道,那些野鬼们把你吹的有多牛多牛!老子今天可要好好见识一下哈哈哈!”他走近了,看起来像是清朝的满人装扮,前额光溜溜的,脑后留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全身身着麻绿色粗布素衣,脚上踩着尖头高靴。 我在桌上摊开笔墨:“请坐吧,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格拉斯汉-察柯姆!”大汉横跨在木椅上,双手撑膝,“叫我老三好了!你们这些中原人也记不得我的名字,都叫我老三!” “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 “老三啊!叫我老三!” 我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老三”二字。随后细细看着眼前这位客人的容貌 ——这是一张很圆的脸盘,圆到让人想到井底的满月。眉毛粗浓,眼睛不大,高鼻梁,宽鼻翼,张嘴一笑就露出了满口的腐牙。老三长得确实像一个人类,除了他的皮肤。这绝对不是活人的皮肤,深色的青绿,皮肤下黑色的血管微微跳动,让我想到被剧毒谋杀的尸体。 “老三,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规矩我懂!我就是来给你讲个故事,帮我带回人间去。”他说此话的时候,挑了下眉毛。 “好,那请说吧。” 老三搓了搓厚重的手掌:“这个故事啊,可是跟一个姑娘有关。” “嗯,好。” 老三说到这里,就不说话了,看起来好像有点局促。 “需要喝点酒嘛?”我试探性地问道。 “不不不,我不喝酒。活着的时候没喝过,死后更是一滴也不想尝。执笔大人,你有大烟吗?” “大烟?鸦片?” “就是那玩意儿,你有吗?” “没有。” “哎,这种时候不来一口,真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 “这个姑娘可是和你下地狱有关?” “不能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是我自己糟蹋了自己,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我倒了杯粗茶给老三:“没有烟,没有酒,喝茶吧。” “喝茶,喝茶也行。”老三啜了一口茶汤,砸了砸嘴,随后长叹了一口气,“执笔大人,我是个大烟鬼。” “嗯,看出来了。此事可与那姑娘有关?” “那姑娘……也抽,抽的比我还凶。”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时我还没上瘾,只是跟着朋友一起逛烟馆子。还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气味倒也不难闻,至少我是不讨厌,就像烤熟了的羊皮在烈日中暴晒了几天几夜,有那么点膻气,有那么点臭,但还想让人闻。第一次抽那玩意儿,不知道劲儿有多大,嘬了几下就上脑袋,脑子不清醒,云里雾里的,身体轻飘飘的。心里害怕,但又觉得挺刺激啊!走在长廊里,那地板都跟浪花一样,一涨一退,我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往前走。然后我就见着她了,真是个美人儿啊!” 老三停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他又喝了一口茶。 “说说她长什么样子?” “老子之前不是没见过漂亮女子,但她不一样。双腿如玉柱,又白又长,从长裙中大大方方地显露出来,就那样搭在桌上,像是故意要给我看见似的。十指巧妙地缠在铜杆长烟上,让我觉得抽个大烟还能如此优雅。她绝对是抽大了,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朱唇半张,徐徐白烟从双唇中慢慢浮出,看着就想让人上去亲一口。” “然后呢?” “若是平日,我可没这么大的胆子。但人飘了,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就找她去了。说来也怪,她像是一点意识都没有的样子,也不反抗,也不应和,等我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她身边了。” “然后呢?” “我这就为她失了魂!天天想去烟馆子里找她,只想找她。每天魂不守舍的,本来在铁匠铺里做活计,现在活计也不想做了。每天就是往烟馆子里跑,这一跑,就得买烟抽。一来二去,这烟也戒不掉了,她也戒不掉了。” “你是抽大烟抽死的吗?” “那倒不是,你看看我这体格,”老三说着,拍了拍自己厚重的肩膀,“抽大烟死的人,死前都瘦的跟干尸一样,我还没到那一步。” “那你是怎么死的?怎么就跟这姑娘有关了?” “唉!你说真的是造化弄人啊!”老三一拍大腿,长长叹了口气,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我想娶她,我爹娘自然是不愿意的。谁会让自家儿子娶一个烟鬼姑娘呢!我问那姑娘,愿不愿意跟我走啊?咱不抽烟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做闲云野鹤!” “那姑娘有名字吗?” “我……记不得了。”老三有些失落。 “嗯好,你继续。你想和她一起做闲云野鹤,她怎么说?” “她没反对我啊!她从来不会反对我……甚至可以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就从家里偷了笔银两出来,想带着她走。” “然后呢?” “结果我们连城都没出,我就被毒死了。” “被这姑娘吗?” “不不不……她是不会毒死我的。我没想到她是烟馆子老板养的女娃,从小养起,从小就抽,抽的神识早就没了,只剩下这具空空的漂亮躯壳,供人玩耍。我带着她要跑啊,烟馆老板怎么同意呢!派人在我的饭菜中偷偷下了毒,她陪我吃完第一口肉,我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进烟馆?后悔遇到这个姑娘?” “也不后悔吧,进烟馆子能遇到她,我觉得还是挺值得的。” “可你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名字有什么要紧的,我记得她这个人就好。”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 “你若是心系此人,只需闭眼观想,即可知道她现在身处何方,在做何事。地狱不像人间,神识在这里会更加自由,是不受任何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的。” 老三听闻此话,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像是在很用力地观想。我点了一炷香,想着他也许需要一些时间。香刚刚燃起,老三就睁开眼睛了:“我看不见。” “也许不用用看的,可以用听,用触,用嗅,用感觉……你都试试看。” 老三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重新闭上眼睛,但短短几秒,他又睁开眼睛了:“我做不到。” “你在害怕什么?” “我能害怕什么!老子什么都不怕。” “若是什么都不怕,为何闭眼观想这件事情做的如此潦草?你在回避些什么?怕看不到她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老三的杯中倒了些热茶。 “执笔大人……”老三喝了口新倒的茶,“我所做的那些事情,是否值得?” “值不值得是非常个人评判的事情,你若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我觉得值啊,可是这件事情也让我掉到地狱里来了。” “你也可以离开,重新投胎去。” “可……我怕我投胎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在这地狱中能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你连观想她这件事情都敷衍了事,你是怎么寻她的?人死后的去处有很多,你又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会到这地狱中来?” 老三低着头不说话,一副孩子挨了训的样子。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语气有些太重了。 “执笔大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我死的时候那么年轻,又死的毫无价值。我不甘心。” “所以你觉得不值得。” “值得啊,我只是不甘心。” 我把青玉笔的笔尾撑在下巴上,稍稍思考了一下:“若是你的那一生能够重来,你会想要怎么选择?从你第一次进烟馆之前开始,你会怎么选择?” “我……我不想进烟馆了。我想参军,我锻造的兵器又锋利又耐用,军队一定需要我的。” “你不进烟馆,也就不会认识那个姑娘了。” “我……”老三低头看着杯中的热茶,“执笔大人,也许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也许我认识的,从来都是一个想象中的人吧。” “所以那一辈子就算见不到她,也不要紧了?” “不……不要紧了。” “好,参军,然后呢?” “锻造兵器,杀敌报国。” “假设你的那一生就是那么过的,你没有进那烟馆子,你选择了参军。你为士兵们造出了合手的上好兵器,报效国家。现在你的一生要结束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平静。” “这样的一生,你满意吗?” “满意。我觉得很好。” “老三,你已经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 “什么?” “投胎去吧,你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不是吗?” 老三看着我,愣住了神,他手中的茶杯还冒着热气。 “万一我又不想那么做了呢?” “人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不止抽大烟,不止遇到漂亮姑娘,不止参军。无论做什么,总归比在地狱里兜兜转转要有趣些。至少在人间活着,就有选择,不是吗?” “我有……选择。” “这个选择从现在就开始了。你可以选择去人间开始新的生命,也可以选择继续在地狱中逗留。” “执笔大人……我……需要想一想。” “没事,地狱中的时间多的是,你慢慢想。若是想好了,我给你写封推荐信,你拿着信去找孟婆要汤喝。”我看着之前点燃的那柱香,已经接近尾部。 “执笔大人……我现在……我决定不了。” “好,没事。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时机也会来的。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 老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在深思熟虑中。他头脑中思考的风声很大,把他全身都包裹了起来,我的声音也消失在这风中,他听不见了。 “再见。”我说。 老三没有回答我,像是刚抽了大烟,几乎是飘到了事务所门口,踉跄地扶着门框走了出去。门口的莲花灯暗了,我合起案上的宣纸,想着刚刚和老三的谈话。就算是地府官员,所能帮到的地方也是有限的。 无论是人,还是野鬼,最后的决定权都还是在自己的手上啊。 这么想着,我扭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嗯,该回人间睡觉去了。 第十八章:014 - 寻诗的心 如果说阳间有排名前三我最不喜欢做的事情,搬家绝对能占到第一第二的位置。 不是说搬进新家,而是搬离已经住了一段时间的住所——光是收拾,打包,和一件件过去的物品道别,就已经足够消耗体力。倒也不是说舍不得搬出去——眼下,这个出租屋也说不上多好,冬冷夏热,梅雨季节还湿的墙上都能渍出水印来,我是巴不得离开这里的。可真的到了整理打包的时候,过去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每一件物品都带着它独有的重量,而我也知道,这些重量即将永远地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扔东西累,留东西也累。 我在太阳还未落山之前就疲了,倒在床上,盘算着一会儿阴间工作要怎么做。 落日时分简直短暂的让人有些焦虑,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十四位客人。 脚步清脆,迈着小步,像是木质鞋底轻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执笔大人,我来啦。”一个女声从门口传来。 我没忍住,拂袖掩住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执笔大人看起来有些疲惫呢。”女人并没有看到我,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哈欠声,也可能是嗅到了困倦的气味。 “倒也还好,请坐吧。”我摊开笔墨,“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察兰氏。”女子坐定了,动作轻柔,十分讲究礼数。她身着蓝紫色丝绸清袍,头上束着大大的发髻,发髻上有珍珠与绿松石的点缀,看样子像是位清代的格格。 我在纸上写上“察兰氏”三个大字:“请问今日找我,有何事?” “执笔大人因何事而如此疲倦?” “此乃我的私事。” “哦,对不起,冒犯了。奴婢只是好奇。” “别说我的事,说你的事。你今日是为何而来的?” “我听闻执笔大人擅长写字,想请执笔大人为我提笔作一首诗,不知是否可以?”她说此话的时候,微微低头致意,发髻上的珠宝也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抖动。 我犹豫了一下,虽说本职工作乃是记录地狱众生的故事,并带回人间去。但写诗倒也的确是在写字的范围之内,并不冲突。 “请我作诗,是为了什么事?” “我生前就爱好诗歌。在还未进宫之前,曾发誓要与一位诗人浪迹天涯。而那人在途中不幸感染风寒,早早就去了。留下的只有我和我们的一个孩子。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孩子变卖给了一个商人。拿着这银两,我贿赂了当时选妃的官员,瞒骗了年龄,进了皇家后宫之中。” “我还是没有明白,你是为何事想要请我作诗?” “我的心早就枯竭了,大人。在他死去的时候,我的心就随着他的诗一起枯萎了。太久了,已经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了。” “所以你希望我的诗能够帮你找到爱情的感觉?” “回大人,我是如此希望的。” 我低头思考了一下:“我很难做到此事。你爱的是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的诗能让你心动,让你感受到爱。我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大人,你和他很像,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写出来的词句是怎样的,吟的歌又是怎样的。执笔大人啊,我只想再次感受到爱而已,请成全我吧。” “感受到爱之后呢?你会去做什么?” “也许,也许我就想离开这里了。” “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为何偏要在得到诗词之后呢?” 察兰氏瘦瘪如冬季梧桐树枝一般的双手,突然撕开了自己胸口的衣服,我被这举动愣了一下。她的胸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洞中有一颗干瘪的心脏,已经几乎缩成了一枚鸡蛋的大小。表面布满裂痕褶皱,没有血液,没有跳动,孤零零地悬挂在空洞中。 不知为何,看到这颗葡萄干似的心脏,我的胸口也跟着抽搐了两下,原本的困倦被抽搐带来的疼痛瞬间驱除。 “孟婆告诉我,我需要找到我的心。在我没有找到心之前,我是不能投胎的。带着这样不成形状的心,就算投了胎,也不是个完人,我感受不到感情。” “那孟婆有没有告诉你,该怎么找到心呢?” “孟婆说,让我来找你。说执笔大人会有办法让我重新找到心的。” 我困惑了,我一个文职官员,要怎么把一颗葡萄干复原成人类的心脏?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啊! “可惜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你找回心,我只是一个文职官员,复原一个器官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写诗吧,大人,为我写一首诗吧。有了诗,我就能活过来了。有了诗,我就能感受到爱了。”察兰氏的声音近乎于恳求。 “这地狱中还有其他的执笔官员,为何找我写诗?” “狱中执笔一共有五位,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但只有您一位,是人类。只有人类写出来的诗歌,才能滋润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如果我写的诗没有办法唤醒你的心,该怎么办?”我还在犹豫。 “大人,我不会为难您的。若是不行,我再去找寻别的出路。” 我起身倒了两杯热茶,置于我和她的面前:“非要诗歌不可?” “这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了……”察兰氏说这话时,甚至有些歉意。她胸口的衣服还破碎着,破布之后就是那颗干瘪的心脏。 罢了罢了,既然都是写字的活,就当写字的活来对待就好。我这么想着,喝了口热茶:“你可还记得当年他给你写的诗?” “他未曾给我写过诗。他只写山川,只写英雄侠客。他说男女之事琐碎,是最不值得用诗歌来记录的。” “那是哪一首诗让你最为心动呢?” “大概不是诗……是等待吧。” “等待?” “我等着,等着。总想有一天,他能为我作一首诗。人都等没了,这期望却还在我心里,跟着心一起瘪下去了。” “所以能让你心复原的不是诗啊,是满足那份期待。而这份期待,不应是我来满足的。是你生前未尽的遗憾。察兰氏,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 “我……我,”她的眼神开始放空,回忆涌出,“皇上……皇上死了……需要陪葬。我不愿意。那天晚上,我吞了鹤顶红,然后就一直走啊,一直走。先是食道开始燃烧,然后是胃……肚子好痛,好痛,全都绞在了一起。但是我还是想走,我想走出这宫去,我想回到他的身边……我不要把这具身子留在这个憋闷的地方。大人……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啊……” “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察兰氏空洞的眼神中流出浑浊的泪,这泪里像是混了足够量的灰尘,流过的脸颊上都留下了灰黑的痕迹:“大人,我只是想听一首为我作的诗而已。为什么这么难?大人,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听到了这首诗,然后呢?” “我……我不知道。” “你真的想要的,只是一首诗吗?察兰氏,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察兰氏的眼泪还在无法抑制地往外流,她的蓝紫丝袍上被印出了一个个灰黑色的水痕。我从桌中摸出一块丝帕递给她擦泪,并没有再追问任何事情。很快,本是淡米色的丝帕也被她的泪给染黑了。 “大人……”察兰氏抽泣着。 “嗯,你说,我在听。” “我……我想要的是,爱吧。” “什么是爱?”我问她。 “我不想和他分开……不想和我的孩子分开……” “你不想要的是,分离。”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分离,明明我们那么相爱,为什么要分开呢?” “为了更好的重逢。”我说。 “什么?”察兰氏好像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我又重复了一遍。 察兰氏擦了下眼泪:“大人,奴婢愚笨,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把青玉笔笔尖蘸满墨水,墨水轻轻滴进了察兰氏面前的茶杯中。黑色的墨水在青色的茶汤中迅速化开,向四处蔓延 “你看,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停留在原地的。就算在这没有时间限制的地狱中,墨水还是最终会化进茶汤里,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爱会变成恨,情会变成仇,反之亦然,都是在过程中被推着一点点往前走啊。那么分离,也是一样的,只是这墨水化入茶汤中的一部分。你怎么知道以后就不会再见到了呢?” “我……我不敢确定。” “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如果你继续在这地狱中呆下去,很大几率是见不到了。” “大人的意思是……” “放过他,放过诗,放过你自己。” 察兰氏呆坐在那里,没有回答我。我把青玉笔的笔尾伸进茶杯中搅拌了一下,墨水均匀地和茶汤混合在一起,一道绿光从青玉笔中流入茶汤里。 “把这个喝了。”我说道。 “什么?”察兰氏还有些发愣。 我举起这杯墨水茶,放在察兰氏跟前:“来,把它喝了。” 察兰氏怀疑地看了一眼,拿起来抿了抿,随后一仰头,一口灌了下去。她轻轻咳嗽了两声,用那块已经灰黑不堪的丝帕擦了擦嘴角的墨水。随着茶汤进入她的喉咙,她的胸口的破布处慢慢泛出绿光来。 察兰氏低头拉开衣服,看着自己胸口的空洞——绿光在心脏表面的沟壑处游走着,刚刚进入她身体内的茶水湿润了干枯的血管。 “大人!这!这是?” “你去找孟婆吧。” “大人,我,我不明白,你做了什么?” “你的心听见了我说的话。” “我的……心……?” “既然你的心已经听见了,我想它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音刚落,一声心跳声从察兰氏的胸口处传出,察兰氏摸着自己的胸口,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大……大人……” “去找孟婆吧。” 察兰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破布,站了起来,对我欠身行礼:“此恩此德,奴婢感激不尽!” “祝福你,去吧。” “大人我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若是有缘。” “但是你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呢。” “那你好好修为吧。”我笑了。 察兰氏又是低身行礼,这才转身,一步三回头,临到门口,又是行礼。 “我走了,大人。” “再见。” “再见。” 事务所门口的莲花灯暗下来了,我伸了个懒腰,之前困倦消散了不少。我想着刚才与察兰氏的对话,笑了。 断舍离断舍离,不就是我回人间去要做的事情吗?出租屋里还有一堆东西等着我收拾呢。 如此想着,我整理了下笔墨,收起青玉笔,向人间走去。 第十九章:015 - 嗜睡症与魔鬼 大寒刚过,天气又冷了一层。 寒冷对我是不友好的,困倦由内而外地发散开来,整个人只想裹在被子里大睡特睡,睡到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在这之间的一切就算完完全全成为空白。如此说来真是奇怪,我向来是一个惜时的人,往往安排好了的计划和时间就会一步步去完成。但唯独在天气上,时间和冷空气来袭相比,好像也变得稀薄起来。 这种时候便是自己与自己的谈判,本是想今日事务所请假一天,好好休息一下。但却又有种预感,非得下去一趟不可,有什么事情是必须今天需要解决的。 这种感觉最终还是战胜了困倦。日光渐暗,时候到了。 我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五号客人。 客人刚到门口,还未敲门,另一股困倦又从我身体深处慢慢膨胀开来,大脑里像是被塞了团棉絮,我眨眼的速度都变慢了。 “执——笔——大——人——”缓慢的声音从门口慢慢传进来,这声音仿佛自带哄睡效果,我的眼皮更重了。 “请进。”我坐直了身子,深呼吸甩了甩头,大脑里的棉絮减缓了它膨胀的速度。 “执——笔——大——人——”这位客人的脚步声很轻柔,像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地板的坚硬程度,“我——来——了——” 我没控制住,又打了一个哈欠,铺开笔墨,揉了揉眼睛。 随着客人的接近,我慢慢看清了它的样貌 ——准确的来说,我只是看清了它的外形,对它的外貌还是一无所知 ——这是一团淡灰色的气雾,雾中飘着煤渣似的悬浮物,围着气雾的最外层慢慢旋转着。客人应该是在这一团灰色气雾中,但这雾中的影子被包裹的过于完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灰雾在我桌前的木椅上坐下了,一阵长长的喘气声从雾中传出,气息透过气雾和煤渣传到了木桌后我的脸上。此时我能确定,着疲倦是来自于这位客人的。 我的脑袋昏沉,若是此时放下青玉笔,几乎能直接倒下就这样在案台上睡去。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强打了下精神。 “原木君。”灰雾回答道。 我在宣纸上写下“原木君”三个字,随后继续问道:“原木君,请问你进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大人——我——”面前的客人突然不说话了,隔着灰雾,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木君?” 原木君没有回答,我稍等了一下,灰雾中传出了鼾声。这家伙竟然睡着了!整个事务所的气压都变低了,头脑里的棉絮在不受控制地填满每一处大脑的缝隙之处,好重,好重,我写字的速度好像变慢了。 执笔,别睡,不能睡着。我猛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从跌入睡眠深渊的门口拉了回来。 原木君好像还在熟睡,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苦茶,猛灌了一口。一阵极苦从舌根顺着食道,麻到胃里,我浑身一抖,可算是醒了点。 “原木君!”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啊!诶!”灰雾这一声重响吓得一震,几颗煤渣掉落在了地上,“啊执笔大人!我刚刚睡着了吗!我是又,又,又睡着了吗?” 我把另一杯苦茶递到它面前:“喝这个,提提神。我们时间有限,不能睡着。” “时间……有限?” “你的时间是无限的,我的有限。在我的事务所里,你需要配合我。” 一双苍白的人手从灰雾中接过茶杯,灰雾里传来喝水的声音,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咳……执笔大人,这是什么?太……太苦了。” “醒了吗?没醒再喝点。” “醒……醒了。”灰雾消散了一些,我大概能看清其中的人形,像是一个穿着灰色羊毛西服背心,体形消瘦的男人。 “原木君,说吧,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执笔大人,我很困,想睡觉。” “我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我怕原木君再一言不发地睡了过去,于是点上了一根香,“我们有一柱香的时间,时间过了,你的访问时间就结束了。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就算你很困的话,也请尽量坚持一下,之后你想睡多久就能睡多久。” “好……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你是怎么到这地狱里来的?”我又喝了一大口苦茶,努力遏制困意。 “我……自己来的。” “在来地狱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一个灰色的空间里……那个空间里,没有人。只能听得见声音。我好累啊,想睡觉。我的身体很重,想往下沉,往下沉……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个灰色的空间是什么地方?” “我……我死后在那个空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人死后,就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但我们这些散魂是看不到对方的,能听到一些声音。我想念人间了……我在这里……好孤独啊……” “你在灰色空间之前,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写小说。我是一个,作家。对,是一个作家。” “然后呢?你是怎么到那个空间里去的?” “等等,我好像,不是一个作家。我也做别的,我还演戏,我也做过出纳员,我还扫过厕所……”原木君在说这些的时候,灰雾又散开了一点点。 一个青年的形象慢慢呈现出来。黑发,粗眉毛,他的黑眼圈很深,看起来像是很久很久没有睡觉的样子。 “嗯,我们在人生中会扮演会多角色,尝试很多工作。原木君,你是怎么死的?” “执笔大人,我活的不开心。”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我……在家中的房梁上,上吊了。” “你为什么选择上吊?” “我……抑郁了。对,我吃药,我吃很多药。吃了药之后,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开心,也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我好像就进入了那个……灰色的空间里。好安静,但是,好孤独……执笔大人,你也写小说吧,你是知道这样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是致命的。” “哪一点是致命的?”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我每日盯着空白的纸张,我好累,好累啊。我明明曾经能写出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吃药呢?” “那你为什么要吃药呢?” “我……我的心里有一个魔鬼,魔鬼无时不刻都在扰乱我的心神。它说,原木君啊,看看你这愚蠢的人生,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看看你自己吧,就是个可笑无用的家伙!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在这世界上活着!” “吃药了,就感觉不到魔鬼了吗?” “吃了药……魔鬼……魔鬼就睡着了……只要魔鬼睡着了,我就能,休息了。” “那既然魔鬼都睡着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死自己呢?” “魔鬼睡着了,我就写不出东西了,”灰雾几乎散尽,事务所中的气压在慢慢恢复正常,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我的灵感啊,是来源于魔鬼的!而我本身就是被魔鬼操纵的木偶,我的人生不值一提。” 灰雾散尽,我这才看到原木君的右侧肩旁上趴着一只黑色的獠爪,像秃鹫那样,死死地抓着他的灰色毛呢背心。 “魔鬼现在好像还和你在一起呢,你看看你的右肩。” “执笔大人,我知道他在。他一直都在……所以我很困,我想睡觉……也许睡着了,他就不会烦我了吧……” “何不请魔鬼出来说说话呢?” “执笔大人,我……”原木君话音未落,一阵黑烟突然从那只黑色的獠爪中腾空而起,在空中迅速形成一团黑色的形体,形体的上方是一对发着红光的双眼,头顶几乎要顶到天花板。 原木君就在同时,几乎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瘫软下去,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形体缓缓发声:“夜安,执笔。” “晚上好,你就是魔鬼吗?” “那是原木君称呼我的名字,”魔鬼单膝跪地,拉近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本身并没有名字,我只是一个保护者。” “保护者?”我重复了一遍。 “在原木君还小的时候,受过……很大的伤害。这孩子,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开始嗜睡了。我本是在人间逗留的一抹孤魂,看到了这孩子身体里有很大一部分空缺,就住进去了。” “那时原木君多大?” “五岁吧。可以说,我是和这孩子一起长大的,我保护他。” “你是怎么保护他的呢?” “我会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只是一个游魂,占领了一个孩子的躯体很大一部分,为他抉择本属于他的人生,你不觉得你做的有些太多了吗?” “执笔,你没有资格批判我,”魔鬼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一股黑气冲到桌后,“如果没有我,这个孩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但他最后宁愿吃药,也不想看到你,感受到你。”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用不到你管。” “嗯,好。”我如此说着,看了一眼那柱香,已经接近尾部,“那你们去吧,可以走了。” 魔鬼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故事我记下了,剩下的事,你不想解决,我是不会插手的。也不是我应当插手的事情。” 魔鬼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原木君,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若想说就说吧。” “我只是想和他好好共处,只想和他好好共处,如此而已。他为何不接受我?” “你会喜欢一个强权的人吗?如果你的一生从来都是别人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会怎么想?怎么反应?原木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所以才嗜睡,只是想逃避而已,逃避生活,也是在逃你。” “执笔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一抹香灰落下,我起身准备送客:“若是你想,你该放手了。” 魔鬼的身形变小了,他坐在地上,环抱着在地上沉睡的原木君:“我怕他没有能力。” “他从来都没有尝试过,所以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的,”我指了指香,“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走了。” “可是执笔大人……”魔鬼抱起原木君,停留在原地看着我。 “他有他的人生,不是吗?你也应该有你的。”我挥袖指向门口的方向,“请吧。” 魔鬼抱着原木君,一直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我:“如果我做不到,该怎么办?” “如果原木君做得到,那么你也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魔鬼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模样。 “再见。”我说。 “执笔大人……再,再见。” 我关上了大门。 我回到事务所中,之前那种莫名的困倦已经消散。也许不是天冷,是我想要逃过整个无聊冬季的心情啊……如此想着,不如今晚回去找个地方喝东西聊天好了。 与朋友攀谈,喝上几杯热热的红酒,即使是冬季,也总是有趣的吧。 第二十章:016 - 不速之客与金翼大鹏鸟 这是一位不安分的客人,他的声音很大,已经吵到正在人间冥想的我了。 它的声音,也许是它们的声音,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在我耳边刺耳地吵闹。有的声音高而尖,有的又鬼魅低沉,我本以为是我的心不定,声音杂乱,然而这些词句并不熟悉,却一句句都攻进了我的心里。 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双肩上又似有一双手按在那里,即飘不起来,也沉不下去。就在我晃神之际,一张男人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之前就算是客人提前来人间找我,面容也从未如此清晰过。这是一张怎样扭曲的脸啊! 若是细细描述,和普通人类并无二样:黑色寸头短发,亚洲人面孔,双眼之间分的过于开了,神经质地瞪着,直直盯着我。而最怪异的,还是他的嘴:没有上下嘴唇,像是被活生生从脸上用刀子划出了一条缝的大嘴,一直咧到耳朵根部。 所有的噪音都是从这张嘴里发出来的,在男人已经离我只有不到一指距离,牙齿即将碰到我的鼻尖之时,我把自己从冥想状态中拉了出来。 心脏在急速跳动着,我大吸几口气,稳了下心神。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这位客人已经越界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只能提前下去了。 我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六号客人。 “你总算来了。”果然是那男人,我还未坐定,他就已经坐在木椅上等我了,“磨磨唧唧的,要不是我来人间吓你,怕你是还能再拖上几个时辰。”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看了看事务所的大门,并未打开,甚至可以说是关的严严实实。 “这地狱里任何空间都阻拦不了我,连地藏王菩萨的宫殿我也能随意进出,更别说你这小破事务所了。” 我铺开笔墨:“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人咧开了嘴,这笑容让我瞬间张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执笔,我们应该是老相识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并不熟悉,没有任何深处的记忆被唤醒:“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也许你是认错人了吧。” “执笔啊执笔,这么多年了,记性还是一样的不好吗?”男人说着,就要向我靠近过来。我瞬间念动金符咒语,一道屏障自木桌前摊开,把男人阻挡在了桌后。 “金光护身符?这种老掉牙的玩意儿,也就只有你还在用了。”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屑。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一个礼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执笔大人,请问我可以进来吗?我是第十六号客人。” 我震惊地看着门口,又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男人。男人依旧丑陋地笑着,似乎对此事十分得意:“不好意思执笔大人,等不及了,插个队。” 我冲门口喊:“麻烦请稍等……” 话还没说完,一只金色鹏鸟突然撞开门,径直飞了进来:“我是十六号,这个丑八怪是谁?” 鹏鸟羽翼硕大,浑身发着金光,看起来不像是这地狱中的生物。我正在困惑中,想着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男人飞身跃起,张开血盆大口,他的脑袋因为这布满细碎牙齿的巨口竟裂成了上下两部分,直直向金色鹏鸟的脖颈咬去。 鹏鸟用翅膀挡住了男子,而男子则死死咬在了鹏鸟的巨翼之上,甩头用力一扯,一大块血肉带着金色的羽毛应声被狠狠撕裂下来。鹏鸟一声惨叫长鸣。男子连羽毛带肉,在嘴里咀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我立于屏障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一乱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插手。 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喉咙中发出了数千只雏鸟同时鸣叫的声音,我的后背都因为此声音开始发紧发痛:“执笔啊执笔!几千年了!你还是这样!” 鹏鸟的翅膀在往下滴血,每一滴血落在地板上,都像熔岩那样留下一个个小洞。男子的背后开始发出金光,他的身体开始抽搐,扭曲,变形。鹏鸟站在我的桌前,张开双翼:“不许你伤害执笔大人。” “执笔啊执笔,都过了这么久了,还需要别人来护着你吗?哈哈哈哈哈。”男人的笑声让我书桌上的笔墨都开始抖动了起来,他的身体还在扭曲着,骨头一节节发出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男子到底是谁?鹏鸟又是谁?一个想杀我,一个想要护着我,可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啊! 鹏鸟长鸣一声,尖喙张开,露出獠牙,向男子扑去。男子的背后突然像有什么东西终于顶破了皮肤,发出一声破裂的巨响——是翅膀的骨架,光秃秃,毫无肌肉的惨败骨架,带着红色的血丝,像多出来的残臂那样支撑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向鹏鸟弹去。 电光火石之间,我还未看清,只听鹏鸟又是一声悲惨的嘶鸣,已经倒在了地上。但男子像是完全没有痛觉。 大鹏鸟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是鹏鸟的:“执笔,我只能护你到此了。实在抱歉,如今我肉身已逝,我也当去往何处。” “你是谁?”我心里默默问了句。 “你曾是我的恩人,现在,我是你的。”鹏鸟回答。 我好想问更多问题,但我感到鹏鸟的灵魂变得越来越轻了。面前他的尸体正在冒起一股股白雾热气,这股白雾暂时缠住了男子的视线。 “这个男子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办?”我问鹏鸟。 “执笔,我们所能做的,终究是有限的。” 鹏鸟的尸体已经几乎缩水到了一只麻雀的大小,大股白雾在这个空间缭绕,像是一个巨大的桑拿房,我有些被热的喘不过气来。 “谢谢你,谢谢你。”我说道。 “执笔,再见。”鹏鸟如此说了一句,灵魂变薄变轻,向地狱上方飘去。此时他的身体也彻底不见了,刚才那只有半个屋子大的鹏鸟,如今只剩下一堆白雾。 “现在到你了,执笔。”男子说着,向我冲来。他的双手竟然径直穿过了金符屏障,一切在他面前好像都是无形的。 我转身闪躲他的双手,但他的指甲还是划到了我的右脖颈侧部,一股灼烧感传来,剧痛让我的右半张脸都开始微微抽搐。我手中的青玉笔已然变长,向横挥去,狠狠抽打在男子的右脑侧,传来了一声骨头碎裂的响声。 男子的身体稍稍歪了下,他捂着自己脑袋,又是咧开嘴笑:“这才像话嘛,执笔。这才像话。” “等等!等等!”我大喊,“你是谁?无论你今日要做什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一章:016 - 芒阳师兄 他的半边脑袋微微凹陷,但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是可怕地笑着。 “有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你不愿想起来,我也不愿想起来。” “那你为何要杀我?” “杀了你?哈哈哈哈,我怎么会想杀了你,执笔?一个人要死,太容易了。我要让你受尽这世间最疼痛的苦,但你还得活着,你知道吗?你得活着,看着你自己的伤疤一次次腐烂,痊愈,再被抓破,感染,从里面流出脓来。执笔,你死不了,我要你活。” “哦,好。”我长舒了一口气,把青玉笔撑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说吧,我该怎么称呼你?” “执笔,你不要和我玩这一套。你难道不害怕吗?” “怕什么?痛苦?” 刺耳地嘲笑声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剐蹭着我的耳膜,拍打着我心外侧的城墙。 “执笔,罢了吧!凡人终究是凡人,何苦来这地狱自讨苦吃呢?”;“你和那些世人有何区别?贪嗔痴慢疑,在你身上全都有!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也会困惑呀执笔,哈哈哈,我们的执笔大人也真是可爱呢。”;“执笔,我知道你在人间是何样,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凡人。”;“至少绝对不是个高尚的凡人,哈哈哈。”;“装模作样,很爽吗?”…… 声音此起彼伏,越是繁杂,我的后背两个肩胛骨之间的疼痛感就越是强烈,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下长出来似的。 “这是什么?你所谓的世间最疼痛的苦吗?”我问道。 “不愧是执笔大人呢,此时此刻都还能立在这里,换做别的凡人,怕是早就崩溃了吧。” “这倒不一定,比我坚强的人多了去了。”肩胛骨之间的疼痛还在继续,皮肤下异物的蠕动感越发明显。 “这些声音将伴你一生,无孔不入,无处可躲,你无处可藏!醒着,梦里,我即是你的梦魇。” “好的梦魇,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真的很重要吗?” “如果你是我的梦魇,至少我得知道你的名字,以示尊重吧。”我强忍着肩胛骨之间的疼痛,尽量想要装作不受影响的样子。 “我的名字叫做……”男子只是瞬间,就移动到了我的耳边,他一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抵到我身后的墙上,低声在我耳边轻语到:“芒阳。想起来了吗?” 芒阳,芒阳……这个名字像回音一样撞击在我的脑壳上,脑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两个青蓝衣服的小道士正在山上练剑。一个十五六岁的模样,而另一个只有七岁。七岁的孩子抬起头,问着正在舞剑的大孩子:“芒阳师兄,这一招我不会了。” “你学的已经很快了,之前的练练好,再学新的。” “我已经练好了。” “你没有,继续练。” “可是芒阳师兄,我真的已经练好了。不信你看!”七岁的孩子挥舞起手中的长剑,剑几乎有他半个身体那么长了。 “我不用看,练。” 此时,一个白衣白袍老者自二人的身后出现:“芒阳,为何不教?” 芒阳双手恭敬端起:“回师傅,徒弟认为,小师弟还应当再多多练习之前的几式,就像师傅您说的那样,练功一事,急不得。” “急不得是对你说的,他可以练了,教他。” 芒阳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是。” 我看到此幕,吸了一口气,芒阳的手还死死掐在我的脖子上,我呼吸有些困难了:“执笔啊执笔,你现在实在是太弱了,若我想要弄死你……” “你现在就可以。”我已经因为大脑缺氧而眼前冒出电视机坏掉时的那种雪花来,“杀了我,你多一条命债,多份业,仅此而已。你杀我一次,就多一份业力,杀我千百次,就多千百份业力。而我……始终,都在轮回中……” 芒阳的手又用力了一些,他的另一只手顶在我的胸口,只要他稍稍用力,我就会和那只大鹏鸟一样,被活活掏出心来。 我看着眼前的他,想到当年他好像面容还不是此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已经……已经……尝到你的苦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还……还有……什么……别的苦吗?” 芒阳突然手一松,我整个人从墙上瘫倒在地上,剧痛从喉部传来,我大口吸着氧气。他笑了,又是咧着嘴笑了,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他低身靠近我,挑起我的下巴:“执笔,为什么,哈哈哈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哈哈哈哈,好?” “好?”我还在喘气,眼前的雪花还没消失。他又是一巴掌打了过来,我的左脸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巴掌,我倒在地上。 “你,不痛吗?不害怕吗?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眼中竟然流出泪来,一边笑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猩红的。 “痛,我也很痛。”我趴在地上喘着气,“身体上痛,心里也痛。” “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刚刚那一巴掌让我的左侧口腔内部狠狠撞在了牙上,牙又磕在舌头上,满嘴的血腥味。我吐了一口满是鲜血的唾沫,继续说:“反抗,抗什么?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没反抗过呢?芒阳,我至少比你轮回多了几千几万次吧。” 又是一脚踹在了我的小腹上,我捂着肚子,蜷成一只虾米。 芒阳猩红的眼泪还在往下流,此起彼伏的嘲笑声越发响亮。 我的腹部和我的后背肩胛骨之间都几乎到了疼痛的极限。 “痛吗!执笔!痛吗!” 我蜷在地上,不说话。 “痛,你就反抗啊!你反抗啊!” 突然,肩胛骨之间的东西好像终于长出来了,就在芒阳要再次飞踢过来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往前格挡,一把抓住了芒阳的脚。芒阳愣在原地,我也愣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从肩胛骨之间疼痛的位置涌现出来。 “这才对嘛,执笔。”芒阳抹了把脸上的血泪,已经摆好了进攻的姿势。 我把他的脚放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捂着腹部靠在身后的墙上。 “来啊,执笔,来啊!” “无论你做什么,嘲笑声一直都在,质疑声也一直都在。”我把嘴里的血咽入胃中。 “你说什么?” “人间是这样的,地狱是这样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总有人爱你,也总有人恨你,不是吗?” “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执笔,你这一套在我这里是没用的。” “芒阳,我没想说服你,我在说给自己听。”背后的东西像是在推着我往前走,我步伐踉跄,却一步步靠近芒阳。芒阳在原地立着,看着我,“我怕,我当然怕。痛吗,真的很痛。但是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不是吗?芒阳,你已经太久不做人类了吧。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啊,我们是靠着希望在活着,在呼吸。就算死了,也只不过是之前没过完的劫再来一遍,未尽的事总得告别,情思总得找到归处,不是吗?不止是我痛,芒阳,活在世间就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我终于足够靠近芒阳,双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我感觉膝盖已经要承受不住肩胛骨之间的力量,随时可能会摔倒下去:“你看看这世间,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芒阳,不是你一个人……” 我的双膝终于支撑不住上半身的重量,径直跪了下去。芒阳一把抓住我的双肩,把我扶了起来。他的眼神迷茫,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好像已经累到张不开口了。 我好像正在流泪,脸颊有些湿冷。 “执笔。” 我动了动嘴唇,想要回答他,但下一秒,我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二章:第三只眼 我是在家里的沙发上醒来的,身上的疼痛感依旧存在,却不见伤口。我刚想站起来,就被后背肩胛骨之间的东西一把拉下了。 “执笔,别动。” “什么?是谁?” 这里明明是阳间,怎么会有这种怪事发生? “我是你的眼睛,第三只眼睛。” “第三只眼睛?” 我走到厕所,脱下上衣,转过身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的天!后背的两块肩胛骨之间真的长出了一只圆滚滚的眼球!眼球血丝密布,嵌在皮肤里周围的一圈,像密集的小瘤子,让人想抓。 “别抓,抓了会破,破了会很痛。”第三只眼睛说道。 “你……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我就是你。” “那你为何现在会出现?还长在……后背,这个这么奇怪的位置上?” “你需要我了,我就出现了。之前一直都在睡觉。” “我为什么需要你?你有什么作用?” “力量,视角。” “是你接住芒阳的那一下飞踢的……” “是你,我只是给你力量,而你正好接到了,恭喜。不然有可能就要牙齿断掉去看医生了,牙医可是很贵的。” ……这个话唠程度好像的确是我的一部分。 “啊!说到芒阳!我得回事务所去!” “他走了。” “什么?” “你昏过去之后,我跟他说你现在的状态,继续呆在地狱里会耗尽阳气而死。而这个死因会是芒阳导致的。若是想要做点好事积功德,现在做好的方法就是把你送回阳间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芒阳就把你送回来了。” “……然后呢?” “他走了,他说他要独自去游历一段时间。他本身法术的修为不低,三界之间随意穿梭,可以好好玩一阵子了。” “好好,我现在要回事务所收拾一下……” “的确需要收拾一下,但你现在十分虚弱。”眼睛说道。 “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芒阳在硬闯的时候,破了事务所的结界。现在整个事务所里,妖魔鬼怪横行无阻。” “……那岂不是出大事了吗!” “是的,执笔大人。”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个人还是不稳,头重脚轻。身体里一下子增加了这份力量,有些稍稍承受不住。 “眼睛,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承受你的力量?我现在连走路都膝盖发软。” “可以,我只需要闭上眼就可以了。但闭上眼,我也将进入沉睡状态,是无法给予你力量的。” 我的神识与事务所相连,此时只觉得心里烦躁无比,像是护着心的围墙塌了,任何东西都可以随意进出这片娇柔的区域。 “眼睛,若我现在下去处理事务所的事情,不借助你的力量,有多大把握?” “我不知道。” “哦对哦,如果是我的一部分,那么我不知道,你也应当是不知道的……”我自言自语了一下,“先望一下好了。” 我从人间往地狱看去,之间事务所中几乎就像是开了派对那样,鬼魅魍魉横行其中。书架已经全部被掀翻在地,有些长的稀奇古怪的家伙竟然在大口地吞咽藏书。木桌断为几截,木椅早就变成了碎片。书稿如白雪飞舞在空中,被撕碎,被焚烧,被践踏在脚下。鬼怪们唱着奇怪的歌谣,曲调阴冷。 执笔大人家门破 思所归处篱缝中 他的心在哪里呀? 在哪里呀? 可爱的凡人 快来让我们尝尝 手指是什么滋味? 腋下是什么滋味? 可爱的凡人 快来让我们尝尝 …… 这歌越唱越离谱,几乎唱遍了我身上的每一处部位,已经从身体外部转移到了内脏。 可爱的凡人 快来让我们尝尝 心肝是什么滋味? 脾脏是什么滋味? 随着歌词,我感觉到身体上的每一处都在被不同程度地摩擦,像细小玻璃弹珠排着队滚过皮肤的触感,并逐渐滚进内脏里,在食道内侧,胃壁上,每一颗肺泡里,细细摩擦。 我的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好吵,太吵了,太吵了,耳膜发胀,脑子发晕,胸口如被针扎,我要受不了了。 “眼睛,若是我需要你,该怎么唤醒你?” “若是你真的需要我,我自然就醒了。” “好,你先睡吧。我,来处理一下这个烂摊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挽起袖管,再次跃入地狱中。 第二十三章:再访地藏王菩萨 我没有直接跃入事务所中,而是决定先去找地藏王菩萨。毕竟几百号鬼怪在我家开派对,就算我有第三只眼,硬是要逐客的话,也是不太明智的选择。 我走入深深的洞穴中,心中的繁杂慢慢平静了下来,洞穴深处的金光让我感到温暖。 莲花池中的花瓣已落,几只莲蓬伫立其中,莲子硕大,几乎要压弯了莲蓬头。我看着这几乎要被压弯了腰的莲蓬,这才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疲惫感从身体深处传来。 身体几乎是不加控制的,双膝一软,我跪于莲花池前,深深俯身。 “执笔。”熟悉的声音自莲花池中响起,我周身一震,心中不知为何冒出一丝酸楚。 “地藏王菩萨。”我立起上半身,莲花池中的地藏王菩萨依旧是安然地闭着眼睛,如大地般沉静。 “你。还要继续做吗?”地藏王菩萨这么问道。 “做。”我回答。 “如此之难,为何还要继续?” “我既然已经发心要接待完161位客人,那我必将遵守承诺去完成此事。若不,大概会成为此生一大憾事,来生也会用其他方法弥补吧。” “好。那你去吧。” “我的事务所结界被破了,我不知该如何复原,如何驱逐其中的鬼魅魍魉。” “你的结界,即使你心的边界。若是你的边界已破,那么结界自然就破了。” “我不明白,我的边界怎么会破呢?” “执笔,是你自己让它们进来的。你太贪心了,作为一个凡人,却希望帮助到地狱众生。这岂不是妄想?”地藏王菩萨的声音威严。 “是。这样的贪心是错的吗?”我问道。 “你已经受到伤害了。” “菩萨,何为劫难?” “学习和成长的契机。” “若我平时即是痛苦的,那我的人生岂不是每分每秒都在历劫?我的人生本就是劫难?若我能从伤害中痊愈了,放下了,走出来了,我应当就是在学习和成长了吧?若是如此,这样的伤害我也接受。” “一个凡人对疼痛的接受程度是有限制的,恢复的速度也是有限制的,你需要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我明白了。” “你的极限在哪里?”地藏王菩萨半睁着眼睛问我。 “我……这个我还不知道。我总觉得极限的概念就如同自己的边界线一样,虽然是对我的保护,但也是一种限制。极限之外是什么?边界之外是什么?我有能力可以去突破吗?去触及到所谓限制之外的世界吗?” “你为何执着于限制之外的世界?” “因为……我隐隐感觉到了……不自由……” “好,那你去吧。” “我去……做什么?” “找到你极限的边界所在,事务所里有那么多鬼怪可以让你尝试。去吧。”地藏王菩萨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还未等我继续问下去,莲花池雾气升起,地藏王菩萨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白雾之中。 莲蓬依旧,我的心情繁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人间…… 第二十四章:小记一 · 关于执笔这份工作 执笔是地狱八千七百六十四个官职中的一个,主管文字的运输工作。目前我所知道的执笔官一共有五位,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书写对象都不相同。在这五位中,我只见过“天地执笔”,即是为天地记录文字的官员。 我为“尘世执笔”,顾名思义,在这地狱中记录下故事,然后带回人间去。 剩下三位还未遇到,也不知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是否能有幸遇见。 从孤鬼那边听说,我是五位执笔官员中唯一的凡人:身体弱,法术弱,战力也是最弱的,因此也的的确确受到不少的困扰。比如现在,昨日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的酸痛感还未消失,心中还有余悸。 当然我也可以就这样一甩手:好啦好啦,管它什么执笔呢!我再也不要做啦!关上事务所的大门,这样难办的工作爱谁做谁做吧!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找自己麻烦啊! 选择总是有的,我随时都可以抽身,把之后的145位客人晾在地狱里,自己重新回到人间过安稳日子。可是我啊,偏偏却要选择继续这么做下去,一旦开始就不想轻易放弃(有的时候,我的脾气倔到让自己都有些无奈了)。 如果没有意义的事情,也不会愿意如此坚持。 也许完成了这161位客人,我也能实实在在地走过一段人生路吧。我是这么期待着,期待着之后会发生什么,期待着每一位客人的现身。虽然被吓啦,挨揍啦,精神恍惚啦,身体肌肉酸痛啦,这些也是不可避免的。 地狱中的工作本身风险就不小,还得全盘接纳下来才是。 说了这些闲话,只是想澄清——我并不是被迫要做这份工作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诚如您所看到的一切: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浑身上下充满了一个凡人所有应有的缺点和优点。只是恰好碰到了这样一份奇怪的工作,又恰好我喜欢新奇事物的性格,有幸能在地狱中就职。 关于执笔这份工作,以上,如是。 第二十五章:夺回事务所 昨日回到人间,睡的十分不安稳。心想着也许是刚搬家的缘故,新床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但又觉得耳边吵闹,心里无法安宁下来。 醒来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像要散了架,每块肌肉在叫嚣疼痛。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猛灌下一大壶热水,这才勉强放松了些。 这一整天我都在思考事务所到底该怎么办,我真的需要一位位请出去吗?如此一来,岂不是彻头彻尾机械性重复的体力活了?思考累了,就披着毛毯原地打坐,放空思绪。待腿麻了,就又思考起这件事来。 如此重复,白天已悄然流去,夜晚已然到来,我却还是没有头绪。 罢了罢了,如此这样,怕是想破脑袋也是没有办法了,还是先下去吧。我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我没有直接进入事务所里面,而是趴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里面的情况。里面的鬼怪们还在唱歌玩耍,但好似没有昨日那么闹腾了。我念动金光咒,咒语形成金色的屏障,像蛋壳一样将我护在其中。 就这样吧,要是遇到像昨日芒阳那样无视金光咒保护的,也只能算我倒霉了。 我跃下屋顶,一脚踹开自家的大门,口中继续念动咒语。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唯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气腾腾。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鬼怪们看着我从正门直接走进来,想上前扑来。有几个已经撞在了屏障上,锋利的爪子剐蹭在屏障上像钉子在铁片上摩擦那样刺耳。随着我继续念动咒语,周身金色的屏障越来越亮,范围也越扩越大。 鬼怪们如蚁群一般,前赴后继地向我扑来,层层相叠,踩着彼此的头颅往上爬。屏障已经扩大成了半圆形,而这半圆的穹顶上竟然也爬上了鬼怪,重量相叠,压在了我身上。 我左膝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眼睛,眼睛你在吗?醒醒。”我心中默默地唤。 “我说过,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便会出现的,”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坐下吧,我来帮你。” 我盘腿坐于原地,眼睛自肩胛骨之间睁开,浑圆血红。我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次转动都在牵动我整个后背的肌肉。我脱下上衣,让眼睛直直瞪着众鬼。众鬼见到这血红的眼睛,好像受到了威慑,攀爬的速度变慢了,眼睛直瞪着的那面鬼群形成的墙更是直接坍塌下来。 我继续念动咒语,屏障还在扩大。 “地狱众生听着,此处乃是执笔的场域。不可乱闯,不可戏弄,一切需按照执笔所定的规矩来办,”此声音是从后背的眼睛那里直接发出来的,如象群低吼,“识趣者,请自行离开。不识趣的,灰飞烟灭。” 金色屏障的位置已经几乎扩大到了屋子的边缘,众鬼被挤在墙角,有些发出因受到挤压而痛苦的悲鸣。离着门近的鬼怪已经连连往屋外逃去,有些鬼看着众鬼已撤,也纷纷跟着逃窜。 “大人饶命!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在屋内最深处的墙角里,被挤了七八只妖怪,层层叠叠像沙丁鱼罐头那样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可愿离开?”眼睛问道。 “愿意!我们愿意!”鬼怪的求饶声不断。 “若是真心发愿,你们的愿望能带你们离开此地,重回地狱中。”我回答道。 话音刚落,先是一只鬼怪“咻”地一声,凭空消失了,接下来又是另一只。沙丁鱼罐头中的得到了一些喘息的空间。其余鬼怪见此,纷纷发愿离开,“咻咻”,像泡泡一样,消失在事务所中。最后只剩下一只羊头鬼,双手还在死死撑着不断扩大的金光障。 “俺不服!”羊头鬼大喊道,“俺死也要撑着!俺就不信你能拿俺怎么样!” 此时我的身体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的青玉笔同时变为魔杖。我转动着手中的青玉笔,眼睛在操控着我的身体:“哦?有意思。”眼睛转了转我的脖颈,发出咔咔的响声。 我的身体完完全全被眼睛所控制,每一丝肌肉都像牵线木偶一样,主动权在它的手中。 我看见我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羊头鬼撑着的那一侧金光屏障绽开一条小口,羊头鬼就势跌了进来,趴在地上。它刚想站起来,青玉笔就自上而下,笔尾的尖端狠狠戳在了它的脊骨上。我的右脚抬起,猛的向下一踩,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羊头鬼的左边羊角应声折断。它吃痛地大喊一声,尝试爬起来,但全身都被一股强大的力死死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踩啊!有本事就杀了俺!”羊头鬼还在我的脚下咆哮。 “我是不会杀了你的,本来都是鬼了,难道还怕死吗?”眼睛说道。 “你能拿俺怎么样?能拿俺怎么样?” “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所以只能将你转交给阎王了。” “吹什么牛!阎王根本不希得理你!” “嗯,那你去吧。” “诶!等等!俺……” 羊头鬼还未说完话,我宽袖一拂,它就已经在我面前消失了。 金光屏障复位,结界重新搭建了起来,事务所里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我这才感到后背的重量已经几乎达到了身体可以承载的极限,整个人直直向后栽倒在地板上。 “果然还是……很重啊,”我笑着对眼睛说,“多谢了,刚才真是多谢了。” “本职工作,不必多谢。” “诶,你说的灰飞烟灭是什么意思?” “哦,我瞎说的,吓吓他们。”眼睛在背后眨了眨。 “那羊头鬼真的见阎王去了?”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把它传送走了,谁知道它会去哪里。” “你还有传送的本领呢?” “大概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在地狱这种不受空间约束的地方,真心发愿的话,愿望的力量就能实现场域的转换吧。” “嗯……大概是的。所以那羊头鬼到底去哪里了呢?” “执笔大人,这不重要。十七号客人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我推着自己的上半身,从地板上爬起来:“嗯,不重要。谢谢你,眼睛。” “下次见。”眼睛说。 “嗯,下次见。” 后背的眼睛重新进入了熟睡中,我披上上衣,站起来看着这一片狼藉的事务所。 青玉笔在我手中散发着绿光,散落了一地的书籍,纸片,桌椅,都被绿色的光包裹着,有条不絮地恢复到原本的位置上。 我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胯,脊椎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肌肉的酸痛比早上减轻了很多。 一切复原如初,是时候迎接下一位客人了。 第二十六章:017 - 亚特兰蒂斯的孩子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十七号客人。 我端坐于木桌之后,已经铺好了笔墨。 “执笔大人……”一个小孩的声音,带着些许试探和调皮,自门后传来。 “请进。”我说。 一个小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蓝色皮肤,淡红色的眼睛,脸上布满着白色的小雀斑,看起来十分可爱。 “请进吧。”我又说了一遍。 孩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它穿着米黄色的短袖,橙色的沙滩短裤,像是刚从哪里度假回来。孩子的头发也是蓝色的,两侧鬓角剃得很短,后面扎了一束马尾辫,看不出性别。它乖乖地站在木桌前,好像在等我的下一步指令。 “请坐。”我指了下木椅。 不知道木椅是不是在复原的时候没有拼装好,椅子在孩子坐下的时候明显地摇晃了一下,孩子浑身抖了一下,稳住了平衡没有摔下椅子去:“啊,不好意思。”孩子连声说道。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吉尔曼。”孩子小声回答。 我在纸上写下“吉尔曼”三个字:“吉尔曼,请问你今天找我有何事?” “执笔大人,我想回家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吉尔曼的声音很小,我听起来有些费力。 “你的家在哪里?” “大海……”吉尔曼咬了咬嘴唇,”执笔大人,你听说过……亚特兰蒂斯吗?” “嗯,传说里海中的国度。” “执笔大人……我是来自于那里的。” “你来自于亚特兰蒂斯?” 我感到有些新奇,看来这地狱众生也并非全部来自于人间陆地之上。 吉尔曼点了点头。我这才发现,它的双耳是一对鱼鳍。脖子侧面有几道像鱼鳃似的开口,随着他的呼吸,一开一合的。 “那你是怎么从亚特兰蒂斯来到这地狱中的呢?” “我……我杀人了……我杀了好多人类……”吉尔曼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几乎要听不到了。 “你为什么要杀人类?” “因为人类……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我就想,想要报仇。想让他们也体验到没有爸爸妈妈的感觉……”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化为海豚的模样,将那些靠杀海豚的渔民们骗进深海领域,然后掀起风暴,打碎他们的桅杆,拍裂他们的船身。让所有人都葬身于海底。” “那你杀完人之后,心情怎么样?” 吉尔曼浑身抖了一下,但又怪异地笑了,鲸鲨似的碎牙从口中露出来:“我很害怕,但感觉很好。人类,真的,很弱小呢。” 吉尔曼抬起那双亮红色的双眼看着我。这个看似年幼的孩子,竟然透露出一股凶残捕猎者的气息。 “杀了人,之后呢?”我继续问道。 “我被人类发现了……他们知道了是鲛人在扮作海豚的模样杀人。人类分不清哪些是扮作海豚的鲛人,哪些又是真的海豚,所以就开始大量地捕杀海豚。沙滩全都变成红色的了,那些海豚……就这样被人丢在海滩上,肠子流在地上。海鸥和苍蝇围着那些尸体转……”吉尔曼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是我害了那些海豚……是我……可是我本意……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我刚想说些什么,吉尔曼突然拍桌站了起来,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执笔大人!为什么你们人类这么贪婪!简直是嗜血成性!那些海豚是无辜的啊!是无辜的……” “那些渔民也是无辜的,不是吗?” “那些渔民本来就在非法海钓了,死有余辜!”吉尔曼慢慢坐了回去,看起来像是在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 “吉尔曼,你问我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捕杀海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非法海钓。我们人类在人间都是做着各行各业不同的工作,就像身为执笔,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每天孟婆都在做什么,是一个道理。” “执笔大人,我做错了吗?” “因果本无对错,只有那样的因,导致你现在身处地狱之中,这样的果。” “我想离开了,我想回家。”吉尔曼小声说道。 “那你为何不早离开呢?” “我怕我忘记之前的事情……再成为一个充满仇恨的人,再去杀人,再导致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执笔大人,我不相信我自己。” “你不相信自己什么?” “我不相信自己能善良。”吉尔曼低着头。 “善良对于你来说,是什么?”我问。 “做好事,不杀生。” “那你已经知道了,照着你所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万一我再杀人,该怎么办呢?”吉尔曼抬头看我,眼中全是恳求。 “那就如此因果轮回就再来一次,直到你学会了为止。”我回答。 吉尔曼的双肩上下颤抖起来,好像在强忍着哭意:“执笔大人,我好害怕。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不想做一个充满仇恨的人了。” “你本就不是,”我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善恶,你只是迷路了,暂时性的,迷路了。” “我想回家了,我想回亚特兰蒂斯去。” “这次如果回去,你会做些什么?” “我想好好生活,我想试着和人类交流……能不能不要污染海洋了,不要捕杀我们了……” “嗯,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呢,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 “我……我想。这……这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是有意义的。”吉尔曼的声音大了些。 “好,”我从书桌中摸出烫金的转世推荐信,递给吉尔曼,“你拿着这个去找孟婆吧,她会安排的。” 吉尔曼接过推荐信,点头致谢刚想起身,被我打断了。他重心一个不稳,又差点跌下椅子。 “如果你投胎回不了亚特兰蒂斯去,该怎么办呢?”我继续问道。 “做人的话……做人……”吉尔曼站着看着手中的推荐信犹豫了。 “若是你的发心是拯救海洋的话,人类中也有很多正在做此事的人们。也许变成人也不是坏事,更容易得到同为人类们的信任,说不定会更容易入手呢。” 吉尔曼低头思考了一下,双眼明亮了:“是,执笔大人。这是我想做的事。” “很好,那你去吧。”我放下了青玉笔。 吉尔曼蓝色的马尾在它的身后一甩一甩的,他来到门口,回头看着我:“执笔大人,我去了。” “祝福你,孩子。” “再见了,执笔大人!”他的声音清亮,从门口传来都能听的十分清楚。 “再见。”我说。 事务所的大门关上了,一切重归平静。我绕过木桌,前去查看客人坐着的木椅,这才发现这木椅在拼装的时候少了一条椅子腿,三条腿又以一个刚好的角度立在那边,但只要稍稍变动重心就随时可能翻倒。 我看着这把三条腿的椅子,想着刚刚吉尔曼和他要拯救海洋的誓言,也许这个孩子真的能做到呢? 我笑出了声,又一位灵魂的全新旅程即将开始。 而起点,是这把三条腿的椅子。 第二十七章: 018 - 瓦哥达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八号客人。 喘着粗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久仰大名啊,执笔大人。” 这位客人长着一个满是肉粉色瘤子的头颅,瘤子已经把它的眼睛挤到几乎看不清。从脖子以下却全是绿色的,像蜥蜴皮肤那样光滑。待它走近了,这才看到它的皮肤上还挂着一层透明的粘液。 它的下肢十分发达,双膝是像暴龙那样的反关节结构,身后同样拖了一条长长的,像蜥蜴一样的尾巴。 客人的身上带着一股腐烂泥沼的味道,事务所里瞬间充满了热带雨林深处的气息。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铺开笔墨,端坐于木桌后。 “瓦哥达,瓦哥达,瓦哥达。” 这只长的像变种蜥蜴似的客人重复了三遍自己的名字。 我在纸上写下“瓦哥达”三字:“请问,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哈!正经事!”瓦哥达一笑,嘴里喷出一股硫磺味,“我知道之前执笔大人你被找了不少麻烦,你放心,大人,我是不会找麻烦的。” “嗯好,那请说吧,你说出来的往事生平,我都会悉数记下。”我回答道。 “没有酒呢,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来呢。”瓦哥达坐在三条腿的木椅上(我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那一条椅子腿)。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翘着腿,一副潇洒模样,“据别的鬼说,你这里藏了不少好酒呢,把仙人都给喝糊涂了。” 我笑了:“酒是有,不见得有多好。地狱里的酒,不如人间的爽洌,又不如天庭的甘美,倒是辛辣的有些过分了。但若你愿意,喝两杯自是可以的。” “我可没啥高要求,酒就是酒嘛,喝进肚子里都是热乎乎的。” 我取出一坛云酒,拿出两个土陶碗,分别给瓦哥达和自己斟上酒。 “我知道规矩,不能过木桌边界是吧?”瓦哥达把陶碗在桌上一敲,“那就不碰碗了,我先干为尽。” 我看着瓦哥达大口饮下烈酒,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熟悉的灼烧感从食道蹿到胃部,但又让人安下心来。 两碗酒过后,瓦哥达大大舒了一口气,又是一股硫磺味喷涌而出,这次混杂着云酒特有的辛辣,若是有火星点燃,我都担心这气息会不会引起不小的爆炸。 “实话跟您说,执笔大人,我觉得这地狱里挺好的。又没有生老病死,又没有离别之痛。大家都在这里兜兜转转,不用赶着去做什么。每天就坐在悬崖上看看血海呀,也挺好。”瓦哥达脸上的肉粉色瘤子因为酒精的缘故,开始渐渐变成红色。 “这么听你一说,的确挺好的。” “所以我也不急着离开,看看那些孤魂野鬼每日哭啊,闹啊,真是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这里难道不比人间清闲吗?” “嗯,听你这么说,是清闲的。” “执笔大人要不要考虑干脆搬到地狱里来好了!每天喝喝酒,看看海,岂不妙哉?” “暂时不考虑。” “人间有什么好的嘛,你看看自杀崖,”瓦哥达走到窗边,拉开黑色的窗帘。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血海,而血海的西南部,就是自杀崖,“你看,每天有多少你们凡间的人类巴不得赶快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拼了命地想要往地狱里闯。” 自杀崖上,刚刚结束了自己生命而落入地狱的灵魂,迷茫地伫立在那边。它们盯着眼前的血海,不知去向。这些灵魂还保持着生前的死相和痛苦。 ——有些四肢均被摔断,面部血肉模糊;有些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面色乌青;有些身形消瘦,双目突出;有些在抱头大哭;有些在疯笑…… 几个牛头马面等地狱公职人员正在自杀崖上统计着今日落入地狱中的人数……这幅场景,作为地狱日常的一部分,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是别人的事情,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坐下,说说你的事吧。” 瓦哥达站在窗边回头看了我一眼,咧开嘴笑:“我的事?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谁,在这地狱中做什么?” “我本是地狱与人间之间的信使,负责传递信息,和执笔一职也有点像,只是我们的方式是托梦。后来做厌了,辞职了,就在地狱里闲晃。” “为何做厌了?” “你看看我这长相,你害不害怕?” 我盯着瓦哥达的满脸瘤子,想到之前的几位客人们,觉得面前这只大蜥蜴倒也不是那么可怖:“还好吧,见多了。” 瓦哥达双手搭在脑后,靠在木椅上,双腿翘在一旁:“不是所有凡人都是这么想的,你知道你们人类怎么称呼我吗?梦魔!我的出现就是噩梦的存在!什么样的惊叫声,咒骂声,祈祷声,我都听过了,耳朵都快聋了。你说我冤不冤枉,我只是个送信的而已,至于么。” “你一般都送什么样的信?” “有些鬼都已经是鬼了,但还放不下人间,这您应该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 “人活着的时候会写信,死了以后也会写。写了之后就需要有信使一职,帮忙把信准确地带回人间去,准确地带给信上所标注的收件人。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给活着的人送来死人的思念,当然,有的时候不一定是思念。什么恐吓信啦,讨债信啦,我倒是也送过。收信人看着我这张脸,又在梦里读到这样的信,简直吓得要魂飞魄散了。”瓦哥达说到这里,觉得好笑,双手捂着肚子咯咯笑出了声,“可是您说说,执笔大人,我只是个跑腿的,关我什么事呢?” “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 “在地狱闲的没事做呀。” “那在做信使之前,你在做什么?” “也是闲晃了很久。” “瓦哥达,你是怎么来到地狱的?”我问道。 瓦哥达突然收起了笑容:“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 瓦哥达指了指已经空了的陶碗,我会意,再次给他斟上酒。瓦哥达一口闷下,被辣地发出嘶哈嘶哈的声音。 “我曾经,也做过人。”瓦哥达说,“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算是个科学家吧。” “你在做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事情?” “我喜欢,解刨,动物,人,昆虫……我喜欢研究一切生物的结构。把不同生物的身体部分缝合在一起,看看它们能不能活下去。老鼠缝上兔子的耳朵;猫头装在公鸡的后背上;人尸体的后背上缝上各种各样甲壳虫,看看它们能活多久……等它们死了,再把这些东西制成标本,拿去马戏团里卖。这是门不错的生意呢。”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光是用死人的身体来改造,实在是没意思。我就去妓院里寻来那些瘾君子们,用他们赖以为生的海洛因满足他们的生理需求。海洛因可不便宜,我满足了他们,他们也得满足我。” “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没几个活下来的。您想想,一个人长了四条胳膊四条腿,这得多重啊,完全不平衡呢。”瓦哥达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冰冷中带着一丝癫狂。好像讨论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石膏雕塑而已。 “嗯,那你后来是怎么死的?” “我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不是简简单单地缝合器官,而是想要做彻头彻尾的改变。我培育了好几种病毒,每一种病毒理论上来说都能增强人体的不同功能,改变某些基因组合。我把这些病毒按照日期排列和计划,依次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里……”瓦哥达又喝了半碗酒。 “然后呢?” “玩脱了,我死了,就来这里了。” “你对你生前所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吗?” “后悔什么?该玩的都玩过了,死的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呢?” “接下来?” “嗯,你离开我的事务所之后,打算之后在地狱里做些什么?或者去别的地方做些什么呢?” “嗨,没想好呢。这不刚刚辞职,想着先在地狱里玩一圈。我在地狱里呆了这么久,还没有好好参观过。三层以下的地狱我都还没去看过!据说有一个巨大的熔缸,可以把灵魂融化在一起,重新打碎结合,想去看看那个!” “那也挺好,祝你在地狱里玩得开心。” 瓦哥达算是喝了足够量的云酒,脸上瘤子已经红的发紫。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后的三腿椅子应声倒地:“执笔大人,谢谢啦,今天真是开心啊!” “不客气。” “你这个凡人也真是有意思,我说这些东西,你都不害怕的吗?你不怕我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吧,你感到满意和舒服就好。” 瓦哥达看着我,眯了眯眼睛,咧嘴一笑:“有意思的人类。” “时间差不多了,临走前再喝一碗?” “不喝啦,我要去看海了,吹吹风,想想之后的事情。”瓦哥达说。 “嗯好,那我就不送了。”我微微向他点头。 “再见啦,执笔大人。”瓦哥达拖着他长长的尾巴,晃悠着走向门口。 “再见。”我说。 第二十八章:019 - 我的宠物是兔子精 上一位客人走后,我仔仔细细地又是全屋寻找了一遍那根断掉的椅子腿,但还是毫无线索。无奈,为了不再出现椅子翻倒的情况,我从书架里搬出一落厚厚的书本,垫在椅子下面。勉强也算是稳定了。 想着今日精神不错,体力也好,决定继续接待下一位客人。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十九号客人。 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执笔大人你好呀。” “请进。”我重新铺开了一张新的宣纸,端坐于木桌后。 一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少女蹦蹦跳跳地从门口走了进来,一头黑发长至膝盖窝,腰间系着一条大红色的腰带,浑身散发着暖月鹅黄色的柔光。待少女走近,我这才发现她的脑袋上有一对白色兔耳,红色的眼睛,裂唇,看起来像是一只兔子精。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雪子零。”少女坐在重新加固后的木椅上,歪着脑袋看我,“执笔大人,你看起来好生面熟,我们之前见过吗?” “我不记得了。”我如实回答,在纸上写下“雪子零”三字,“雪子零,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是来报恩的。”雪子零回答道。 “报恩?那你想怎么报?” “我知道执笔大人您的工作就是记录下地狱中的见闻,然后带回人间去。那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这样也算是报恩了吧!”雪子头眨了眨红色的双眸,“这些故事,我可是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哦。” “嗯好,那你说吧。” “您可能不记得了,您在两世里,一共救过我两次。第一次是在一个下雪寒冬,您那时还是个寒酸书生,独自在山林中挑灯夜读。山林中又寒又苦,还没有什么吃的。你就挖来些野菜根,煮粥吃,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我是只野兔,到了冬天,浑身绒毛就变成了雪白色,和山雪融为了一体。我真好奇你的生活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选择在这深山老林里独自苦读呢?我经常去窗口看你,不知你有没有看到我呢?” 记忆随着她的描述,朦朦胧胧地浮现,我倒了两杯热茶:“嗯,继续说。” “有几日雪下的特别大,您的木门都要推不开了。野菜根更是无处寻觅。不知您是饥饿,还是生病了,蜷缩在床上终日不起来。油灯也不点了,书也不读了。” “大概是生病了。” “嗯,您是生病了,发了很高的烧,浑身滚烫。您在半夜烧的神智模糊,独自一人走出破屋,在雪里游荡,就遇见我了。那日我刚逃出一只野狸猫的魔爪,后腿受了很重的伤,白雪上一片殷红。我看到你向我走来,心想,本就命不久矣,若是被你煮了吃了,能救你一命倒也好。” “后来呢?” “你把我放在怀中带回了家。因为你高烧不退,胸口是滚烫的,竟捂暖了我已经冷下去的身子。你回家后拿出最后一点野菜根放在我的嘴边,自己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我那时还在您的胸口呢。” 雪子零喝了一口茶,声音小了些:“次日,次日……您就走了。” “我死了?” “是的,身体冷了,和那雪一样冷了。” “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大概又在人间活了五六年,后来躲避猎犬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山洞里,正好遇见了在修道法的老神仙,被那老神仙收为爱宠,带到天上去了。” “那这是我救了你的第一次。第二次呢?” 雪子零掩面笑了,两只耳朵一摇一摆:“是这一世呀,执笔大人您小时候养过两只小白兔,您还记得吗?” 那是儿时的事了,细细追忆起来,我好像的确在六岁时养过两只白兔,一只黑眼睛,一只红眼睛,是从菜市场求着母亲给买回来的。 “我在天上修炼无聊了,就想偷着溜出来,下到人间来玩。没曾想到竟然又入了畜生道,这次成了肉兔,被养大后是要被宰了吃掉的,”雪子零笑嘻嘻地看着我,裂唇处露出一对兔牙,“我可还记得执笔大人小时候的样子,真是可爱呢。” 两只白兔养了不久之后就相继死了,都是不明缘由地开始拉肚子。照理来说,当时萝卜白菜兔草都是好生照顾着,白天还放到阳台上去晒太阳,不应生病的。兔子死了之后,年幼的我难过好久。 “当时怎么会就突然走了呢?”我问道。 “一,兔子是不能喝太多水的。二,我们无聊了,想走就走了呗。不过执笔大人你后来为我们哭,我也看见啦。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呢。”雪子零双手托腮看着我。 “好吧,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到这地狱中来的?” “我不是这地狱中的生物,我现在还在跟师傅修炼呢。特地跑下来看你的,想看看执笔大人长大后的样子,没想到你竟然来地狱里工作了。我在天庭工作,我们算不算是同行呢?” “你在天庭里平时都做些什么?” “念经啦,打坐啦,修法啦。若是再投胎,我可不愿再做兔子了,也想做人玩一次。执笔大人,做人类好玩吗?” “那得你自己去体验才知道好不好玩。” “真是,卖什么关子嘛。”雪子零嘟囔了一句。 “不是卖关子,我看到的终究是我看到的。说多了,只会给你徒增不必要的困惑。” “执笔大人还真是,从小到大都这么认真的呢。” “若是你想让我带一句话回人间,你想说什么?”我问眼前这只兔子。 雪子零看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下,她的裂唇努了努:“其实我们做宠物的也能感觉到被主人爱呀,被人爱的感觉真的很好呢。我们的生命很短,但别太担心哦,我们离开人间之后也是各有去处的,”雪子零喝了口热茶,停顿了一下,“好啦,就这样吧。执笔大人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时间差不多了。”我说道。 雪子零站起来,这次她身后的椅子没有倒下:“那我们有缘再见吧。” “谢谢你来看我。” “太客气啦,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高兴呢。” “我也是,很高兴。” 雪子零蹦跳到事务所门口,回头看我,一对兔耳动了动:“再见啦,执笔大人。” “再见。”我说。 第二十九章:020 - 加利福尼亚的摇滚青年 020加利福尼亚州的摇滚青年 在二十号客人到来之前,我给自己放了两天小假,而这两天小假也并不消停。哐哐的砸门声时时从地狱传来,大有即将破门的气势。之前暴躁的客人也不是没遇到过,每一位都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有时候还得受点皮肉苦)才对付过去。 这砸门声让我心不安宁,又到了硬着头皮先上了再说的这种时刻。 时间已到,我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二十号客人。 就在门锁稍稍松动的一瞬间,门终于一声巨响,门的背面狠狠撞在了墙壁上,让我有点担心墙壁的安危。 门外飘入一股黑气,像是大马力跑车猛踩油门空放尾气的味道。 “执笔大人,你可算是来了。”这位客人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卡了条泥鳅,吐字不清但又过分油滑。 “请进。”我摊开笔墨,端坐于木桌之后。 机械的声音响起,客人的每一步都带着液压器和滚轴运作的声响,金属质感的脚步声在一步步向我靠近,汽油味越来越浓。 当客人足够近了一些,我这才看清——这机械声来自于他的双腿。这是一双完完全全由精密金属所制成的机械腿,漂亮的古铜色。小腿处竟有两个排气管,想必这呛人的汽油味是来自于这里。 客人的上半身还是人类身体,穿着灰色印着上世纪七十年代某个摇滚乐队的沙滩背心,沙滩墨镜,留着一头橘色拼绿色的莫霍克发型(mohawk)。 “可是等死我了,等死我了!”这位造型摇滚的客人岔开双腿,跨坐在木椅上,小腿上的排气管又吹出了几大口尾气。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randle。”客人说着,摸了一把自己鸡冠似的头发,“fromcaliforniabutifuckinglovenewyorkman!(我来自加利福尼亚州,但是我他妈的爱死纽约了!)” 我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好的,randle,请问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摇滚已死!自由依在!”randle突然朝空中伸出了一个摇滚手势,也不知从哪里竟然传来了一声贝斯扫弦,这家伙说话竟然自带音效。 “好,所以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要复活摇滚!”又是一声贝斯扫弦。 “你打算怎么复活摇滚?”我愣了一下,但决定顺势问下去。 “首先,我要先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地狱里是写不出好音乐的!” “好,你打算怎么离开呢?” “用我的热情和自由的灵魂!”摇滚手势一举,不出意料的,贝斯扫弦。 我看着面前这位摇滚狂热爱好者,思考了一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你要喝点什么?我有苦茶和云酒。” “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老兄,我只需要音乐和爱就够了!rock&roll!”贝斯扫弦。 我喝了一口茶:“嗯好,randle,你是怎么到地狱里来的?” “为了创造出真正的好音乐啊!” “为什么创作出真正的好音乐需要来地狱呢?” “地狱里有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才能带来真正的解脱!解脱即是自由!” “那你找到真正的解脱了吗?” randle移动了一下自己双腿,每动一下,就有尾气排出:“还没有!但是我知道我该走了!我在这里找不到我想要的!” “所以你想要找到什么?” “我之前说了啊!真正的痛苦!不然我写不出来好音乐!” “那你觉得你在哪里可以体验到真正的痛苦呢?” “我不知道,人间吧?再回去试试好了。” “好,你可以走了。去吧。” “等等,执笔大人!这就结束了?” “嗯,你知道你想要什么,接下来想去哪里,很清晰,这不好吗?” “可我还不知道怎么能写出真正的好音乐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会写音乐。”我如实回答。 randle质疑地看着我,双腿又换了个交叉的姿势。我终于没憋住,被浓重的尾气呛出了咳嗽声。 “执笔大人,”randle的声音一改之前的浮夸,突然变得深沉起来,“我今天真正来找您的目的,是想要体验痛苦。” “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体验痛苦,不好意思。我的职责只是写字记录。” “我听别的鬼说,你是一个活得很痛苦的凡人,我想要理解你的痛苦。” “首先,这涉及到我的私事了,坏了规矩。其次,痛苦一事,十分主观。他人可能觉得我痛苦,而我乐在其中。” “怎么能一边痛苦,一边乐在其中呢?”randle问。 “randle,你是怎么来到地狱的?”我又问了一遍。 randle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双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摩擦着自己头上剃的短短的毛发:“我活着的时候……也很痛苦……” 我重新提起笔:“为何而痛苦呢?” “我……我深爱着我的女友,但我最后……我疯了……我杀……杀死了她……还有我们的……孩子……她肚子里的孩子……”randle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喉管里的泥鳅像是在挣扎。 “然后呢?” “杀了他们……我好后悔……我怎么是这么烂的一个人……我太糟糕了(i’mafuckingterribleperson.)……我什么都不是……”randle开始呜呜咽咽地哽咽起来,“我受不了这份折磨,我受不了了。” randle突然抬头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水,他慢慢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枪的手势,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嘴中轻声喃喃:“boom.” 他突然开始大笑起来,放声大笑,小腿上的尾气管随着他的笑声开始增大排量。 我从衣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口鼻,但眼睛还是熏的难受。 “哈哈哈哈哈,执笔大人!我死了!我就来这该死的地狱了!我活该!罪有应得!” “所以你不是为了创作音乐来地狱的,是因为杀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才来到地狱里的。”我重复了一遍刚刚所听到的事情。 “是啊,怎么样,我他妈的是不是个疯子?(amiafuckinglunatic?)” “我不知道,你觉得你是吗?”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我的女友也说我疯了,哈哈哈哈,我就他妈的是个疯子!” “如果你不是为了创作来到地狱,那么也不会是为了创作而重新返回人间。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randle把两条腿翘到一旁,尾气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我不知道,我这个人,重来没有任何计划。” “好,那今日还有什么事吗?”我的眼睛都被熏的快要流泪了,已经打算送客。 “有!我还没说完!”randle突然双手撑桌,半站了起来,凑近我,“教我,执笔大人。” “教你什么?” “教我,如何又痛苦,又能保持理智。”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追求痛苦?” “痛苦让人成长,不是吗?” “从某些角度来说,是的。” “那追求痛苦有什么不好!” “并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痛苦本身就是痛苦,与成长无关。只有你接纳痛苦,从痛得要死的状态重新让自己活过来,并从中学习到痛苦背后的讯息,这才是成长。不然只是白白挨痛而已。” randle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双眼通红:“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之前所经历的痛苦都是无效的!” “我没有这么说,”我手中的青玉笔突然伸长,摁在了他的肩上。randle在青玉笔的重压下,慢慢坐回椅子上,“请坐下,有的时候耐心和倾听也很重要。” randle惧怕青玉笔的绿光,触碰在他的肩膀上如同烙铁,他“啊”地叫了一声。这声嚎叫还带着摇滚的不羁。 我继续说道:“你现在已经在这地狱中了,不是吗?之前的痛苦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察觉你当下在痛苦些什么。” “我……我很自责啊……我的精神不稳定让我杀了我所爱的人。” “好,接纳这份自责所带来的所有痛苦。” “我……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什么是接纳。” “不抗拒。做了就承担。” “我……我不会……” “学。”我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怎么学?” “学。”我又重复了一遍。 randle不再说话了,他的眼神有些不定,两只手扣在一起,抠下的指甲屑掉落在地上。尾气稍微淡了些,至少眼睛没有刚才那么被熏的疼痛了。 “执笔大人……最后……最后一个问题。” “问。” “接纳痛苦……我……我能在地狱中,学会吗?”randle喉管里的泥鳅不见了,油滑感终于褪去。 “可以。不止是地狱,人间也可以,天堂也可以,宇宙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这与环境无关,”我用青玉笔尾指了下他的心,一股绿光像丝带一样飘了过去,浮在他的胸口上,“关键看你。自己心中的问题,只能自己来解决,没有任何人可以代劳。” randle起身,双手慢慢从桌边放下:“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我问。 “我得学。” randle突然抬头冲我笑了下:“rock&roll!执笔大人!也是为了自由!”他比了个摇滚手势,这次没有贝斯的和弦声。 “是,为了自由。” randle笑着转身往门口走去:“为了自由!”他大喊。 “为了自由。”我默默回了一声。 事务所的大门打开了,randle站在门口,最后回过头来看着我:“为了自由,执笔大人。” “再见。”我说。 “再见啦。”randle说。 第三十章:021 - 灵魂源头——即涳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一号客人。 “执笔大人。”此声音像是从我的身后传来,又像是从门口,完全察觉不到具体的方位,“是否方便?”这个声音礼貌地问道。 “请进。”我铺开纸墨,端坐于木桌之后。 只觉背后突然升起寒意,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也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我并没有转头,身体靠在木椅上往后退,退到木椅的椅子腿抵到身后的书架上。坚实的硬物感让我确认,身后的书架还在,并没有变成其他空间。 那么这位客人,也应当是从门口进来的。 我等待了一会儿,然而事务所里并没有出现任何影子。 一个声音自我右耳响起:“执笔大人,我已经坐下了。” 声音之近,让我心里稍稍惊了一下。如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和风声,这位客人没有实际的形体,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即涳。”声音离我的右耳稍稍远了一些,现在飘到了右前方木椅旁边,压迫感稍稍减少了些。 我在宣纸上写下“即涳”:“即涳,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执笔大人,你应当是看不见我的。”它说,“我并不是应该存在于地狱这个维度的存在,除了声音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显化形态。” “那你来地狱中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要让你看到,存在于,我这个维度的事情。” “为何我需要看到……” 我话还没说完,空间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巨洞,如饕餮大嘴,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其吞入腹中。 眼前的一切瞬间变为黑暗。 是……潮湿的气味…… 我缓缓睁开双眼,头脑有些发沉。 这……是哪里……? 但下一秒,四周如舞台亮起,我被此处的美丽所震撼…… 放眼望去,皆是银河,时有流星划过。绿色,黄色和淡粉的光晕在银河间如极光那样浮动,聚集,又渲染开去。 不知是我耳鸣,还是真的有一个恒定的音波一直在此空间回响,不尖锐,不低沉,但绝对无法忽视。 “欢迎你,执笔。”即涳说道,“我们等你很久了。” “你们是谁?” “我,和我的家人们。”即涳说着,一个有五层楼那么高的蓝色人形身影从空间裂缝中缓缓走出,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一团人形的蓝光。细细看的话,勉强可以分辨出五官和手指。 “这里是哪里?”不知是不是因为跳跃了纬度的原因,我的脑袋还没有适应,还是昏沉。 “三界之外。” “你是谁?你们是谁?” “源头。” “什么源头?” 虽然即涳和它的家人们没有双眼,但我却觉得被上千只眼睛所凝视着,视线穿透躯体。 “你的源头,万灵之源。” “我听不懂。”我如实回答。 “你来自于这里,执笔,许多灵魂都来自于这里,经过亿万次的轮回,再重新回来。” “即涳,为什么你需要我看到这个维度所发生的事情?” 蓝色人影的双臂突然向两旁延伸开来,向我身体的两旁伸去,像拥抱那样,形成一个巨大的闭环,将我包裹在其中。闭环上开始出现不同的画面——有古代的,当下的,未来的——就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包罗我身上曾发生过的一切事情。我被包裹在其中,眼前的一切如走马灯快速翻阅而过。 不,不是用看的。 而是直接钻进了脑袋里,心里,像是被复制黏贴了记忆。陌生的事件却实实在在地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执笔,你看到了什么?” “过去,当下和未来。” “你知道为什么要看到这些吗?” “不知。” “时间以它的方式运行着,但它的方式只是物理的规则,与你的主观没有关系。” “我还是不明白。” “很多人就算看到了自己的一辈子,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不止是人,在我接待的很多客人中。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来生,但也不知该如何选择。” “很好。所以你知道该怎么选吗?” “选什么?” “你所想度过的人生。” “知道。” “即使看到了这么多不同的结果,不同的推演,你依旧知道该怎么选吗?” “知道。” “你为何如此笃定?” “对于我们凡人来说,还未发生的事情就是还没有发生。即使神识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身体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挨过当下每分每秒。所以看到就看到好了,如果我知道我是谁,我想要什么,那么再多的推演和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现在不解的地方在于,为什么你们想让我看到这些?” “因为你,终究是要回来的。” “然后呢?” “当回来的灵魂越明亮,源头的光也就越亮,整体宇宙运行的能量也将更加流畅。我们希望你的灵魂是明亮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不是明亮的,这好像是无法保证能够一定做到的事情。” “为何呢?” “我不知道我还会经历什么,会成为什么。人生很短,但你也说,时间对于个人的感受是如此主观。对于一些人来说,也许短短一年就如同过了一生。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眨眼间,一辈子就过去了。在这人世间沉沉浮浮,要经历这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我在离开此世之后,灵魂是否能保证像你是所说的那样明亮。” “你已经轮回了那么多次了,什么时候打算回来?”即涳身边的另一个声音问道。 “你们怎么这么着急?” “倒也不是着急,”即涳重新接回话来,“执笔,你现在很明亮,所以我们看到你了。” “但是我也不能现在就离开人间直接回来,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过于明亮,在地狱工作会很难办,”另一个声音说道,“鬼怪们被光明所吸引,惧怕光明,但又想要征服光明。你会受到不少挑战的。” “嗯,已经见识过了,恐怕还要见识更多。” 我无意识地把左手握在了右手的小臂上,这才发现我左手的十指已经冷如冰霜。 这个冷并不是地狱的阴冷——而是像喝醉酒之后,走在下着大雪的路上,就这样在酒精的作用下直直倒了下去。大脑失去意识,身体躺在雪地上过久了,自然而然地冷了下来。而此时此刻,身体的主人却在睡梦中,毫无察觉。 我感觉面前几个发光的人影互相对视了一下,它们问我:“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们的吗?” “我的本职是执笔,虽当下离开了地狱,但你是我的客人,我还是应当完成本职工作。你们是否有什么话,想让我带回人间去?我当行使我的职责。” 面前的人影沉默了一下,耳边的音波持续回响。 几个声音同时说道:“若是迷失了方向,就静下来。静下来,你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到源头,与我们相链。” “怎么才能算是静下来呢?”我问。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好,我在此记录下来了。” 即涳突然抓住了我冰冷的双手,我感到一股温暖柔和的气体瞬间包裹住了我的上半身:“你在这里呆的有些太久了,我来送你回去。”即涳说。 我还未道别,眼前再次跌入黑暗中。 待我睁开眼睛,我重新回到了地狱事务所的木桌之后,手下的宣纸上已经写下了密密麻麻的文稿。 “执笔,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即涳的声音从木桌后传来。 “再见。”我说。 “享受你的生命吧,”即涳说,“再见。” 第三十一章:022 - 七岁的厉鬼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第二十二号客人。 “执笔大人!执笔大人!执笔大人!”一个女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连续唤了我三次。 “请进。” 咯咯的笑声伴随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一个扎着左右两个包子发髻的小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木桌前。 小女孩儿看起来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绣有牡丹的红棉袄。若是远看,倒像个人类孩子。 只有她走进,这才发现女孩儿的脸色青紫,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一张嘴,门牙还没长齐,但牙龈又腐烂了,说话漏着风。 客人的椅子对小女孩儿来说有些高了,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椅。 “执笔大人,我好喜欢你呀。”小女孩儿没有眼珠的眼睛直直盯着我。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小花,我爹娘都这么叫我,小花。”小花的双腿还碰不到地面,在空中来回荡着。 “小花,请问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执笔大人不是喜欢听故事吗?其他的鬼都是这么说的!” 我铺开笔墨:“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爹在井边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掐死啦,然后扔进了井里。然后我就变成了厉鬼,我好讨厌我爹。他打我,打我娘!” “你变成厉鬼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每日都跟着我爹跑来跑去,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看着他赌钱,让他故意赢钱。我爹从来没有赢过那么多钱哦,还连连说老天开眼,运气好呢!” 她说道这里,又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好像在形容一个有趣的恶作剧,“不出我的意料,我爹当晚就去了青楼。我飘进入了青楼中一个姑娘的身体里,趁那姑娘神识迷离之时,夺了她的身体。好声好气地伺候我爹,喝好哄好嘛,我可是知道我爹最喜欢的是什么。就在他喝的醉醺醺的时候,情意高涨,正想脱裤子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突然现形啦!我这张鬼脸就附在那姑娘的脸上,冲我爹笑个不停。我抓着他的肩膀说,‘爹爹呀,我的好爹爹呀,想我了吗?’哈哈哈哈哈哈,他真好笑呀。吓得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往外跑,哈哈哈哈哈。” 小花双手捧着肚子,笑个不停,漆黑的眼珠边都笑出泪花来。着泪花也是黑色的,像浓重的油墨。 “然后呢?” “我爹的什么女人都疼,就是不疼我娘。我就总是挑他要脱裤子的时候,跳出来吓他。一来二去,竟得了那叫什么,什么的毛病?就是男人才会得的那种。” “不举?” “对对,他去看江湖郎中的时候,我听过这个病的名字。” “然后呢?” “我以为他这样就老实了嘛,怎么知道他打我娘打的更厉害了。” “然后呢?” “我就想,我要杀了他。不能再看着他欺负我娘了!”小花的语气义正严辞。 “那你接下来做了什么呢?” “我本想纵火烧了房子,把他烧死在里面。但在我做之前,有一个长胡子长眉毛老仙人来找我,说可以收我为徒,让我跟着他修炼,之后可以投胎投个好人家。” “那你是怎么选择的呢?” “那个老仙人说话云里雾里的,我什么都听不懂。我也不知道投胎有什么用呀,我只想烧死我爹。我就没理那个老仙人,放火烧了房子。” “然后呢?” “我娘,我弟弟,我爹,全都烧死了。” 小花说这里的时候,不笑了。眼角边还挂着之前笑出来的泪花。 “那你后悔这个决定吗?” “不后悔,我看到我娘和我弟弟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很亮,到处都是金色的,我看到了,他们很开心。” “那你爹呢?” “我爹也在这里。” “在这地狱中吗?” 小花看着我,突然诡异地笑了。 ——先是咯咯咯地笑,然后嘴越笑越大,越笑越大,整个下颌骨脱裂,撕开脸部:“哈哈哈哈哈,执笔大人,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先是一只手从小花的嘴中爬了出来——一只烧成了黑炭一样的手,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小花的喉管中传出来:“放我出来!” 我看到了小花的口腔深处出现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眼睛圆瞪,全是愤怒和恐惧。诅咒声,辱骂声,属于那个男人的声音,还在不停地从小花的喉管中发出来。 小花的脸此刻已经完全变形,男人正在用尽全身力气从这个幼小女孩儿的身体中往外爬。左手已经完完全全地伸出了口腔。 小花带泪的眼睛哀求地看着我,弱弱地发了一声:“执笔大人,帮帮我。” 我右手中的青玉笔瞬间伸长,尖锐的尾部向男子的手背扎下去,本是焦黑的手背像是再次被烧起,皮肤皲裂中发出燃烧着的绿光。手部瞬间像漏了气,干瘪了下去。 下颌骨慢慢复位,小花的脸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好险啊,执笔大人,他差一点就要跑出来了!”小花喘了一口气。 “那人是你爹?” “曾经算是吧,现在只是个厉鬼,和我一样。” “你为何要把他装在你身体里?” 小花一笑:“我知道我爹是个怎样的人,不能让他去害别人呀。” “那你打算这样困住他多久呢?” 小花歪着头看我:“执笔大人,我也不知道呢。最近他越来越不安分了,怕是困不住多久了。” “困不住了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执笔大人,该怎么办呢?” “厉鬼之事,可询问牛头马面或黑白无常,交与他们处理也可。” “执笔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把我爹吐出来,交给黑白无常?” “你可以先去问问他们该怎么办,也许会给到你一些帮助。” “好哒!谢谢执笔大人了!”小花看起来很开心,“把爹爹吐出来,我就可以吃饭啦。不然肚子里总是胀胀的,很难受呢。” “如果你爹离开你了,你打算之后做些什么?”我问道。 “我不知道呀,我想去找我娘和我弟弟,但我听别的鬼说,厉鬼去不了那么好的地方。我们只能呆在地狱里。” “之前那位老仙人呢?” “老仙人走啦,不知道去哪里啦!” “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光祖仙人,好像是这个。”小花用力想了想,眼睛眨巴眨巴。 “好,你等一下。”我翻开书桌抽屉,抽屉放着各道仙人厚厚一本的联系簿。 光祖仙人,光祖仙人……找到了,联系簿上出现了光祖仙人的所在地。 我点上了一柱香,“小花,你看着这柱香,什么都别想,我半柱香以内就回来。” “好的执笔大人,你要快点回来哦。” 临走前,我速速念了下金符,屏障打开,形成一个圆筒状,将小花包裹在其中。 我闭上眼睛,想着联系簿上的地址,转移神识。只是片刻间,就到了光祖仙人的身边。我并不知道此处为何地,像似天界,但除了一个鱼塘以外,并无其他建筑。 放眼望去,皆是云雾,只有一位仙人正在一处仙境鱼塘边悠闲喂鱼。 想必此位就是光祖仙人了。 “光祖仙人。”我恭敬作揖,“我乃地狱执笔官,有一事想问。” 光祖仙人转过头来看我,长长的白色胡子和眉毛,脸颊红扑扑的,看上去十分亲切:“我今日掐算到会有来自地府的客人相见,贵客贵客。执笔大人找老道有何事?” “我今日遇到一位客人名为小花,是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厉鬼。她说您曾经想要收她为徒,可有此事?” 光祖仙人右手的食指拇指与中指掐在一起,反复揉捻着:“嗯,是有此事。我一直看着这孩子,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成了厉鬼。” “若是这孩子想要有条出路,您可否愿意再次收她为徒?” “小花啊……本就是这鱼池旁边,我种的一颗兰花草。兰花草结了草籽,随风落去,没想到落得了这样一生。老道也是有些于心不忍。” “也就是说,光祖仙人依旧愿意收小花为徒。” “这孩子若是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好,我会代为传话的。先回去了。” 光祖仙人向我拱手:“不送了,执笔大人。” “多谢仙人。” 神识转移,我回到地狱中,香刚刚落了不到一半。我挥手撤走金符屏障,小花盯着香上徐徐的青烟,还在出神。我轻声一句:“回来了。” “哦哦,执笔大人,你回来了。”小花从发呆中反应过来。” “我刚刚去找了光祖仙人,他说,若是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去他那里,他还愿意收你为徒。先去找黑白无常问问怎么处理你体内的厉鬼吧,之后的事情,可以待你想清楚之后再决定。” 小花掰着手指,像是在努力记事情,喃喃自语:“先找黑白无常问关于爹爹的事情……再去找光祖仙人……” 我看着她这么吃力的样子,撕下张纸,写了个便条交付于她:“放在口袋里,忘记要做什么了,就看一眼。” 小花开心地收下便条:“多谢执笔大人!” “今日也不早了,去吧孩子。” 小花双手一撑,从木椅上跳下来:“我真的很喜欢你哦,执笔大人!” “多谢喜欢。” “那我走啦!”小花回头冲我招手。 “嗯,再见。” “再见!” 小花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事务所的大门重新关上。 第三十二章:023 - 忠犬阿大 年关将近,雨淅淅淋淋地下,偶尔夹着飘雪,没有大太阳光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礼拜,我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阴阴冷冷,总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泡澡的确可以暂时缓解身上的冷气,但总归没有大太阳天来的舒服。 我此时竟无比想念起盛夏——在这寒冷中是记不得酷暑的毒辣。我总是这么健忘的吧,大概到了夏天又要抱怨起挥之不去的潮气和闷热了。 今日早早就到了地狱,我坐在木桌后往冰冷的双手上哈着气,如此胡思乱想着。 时间已到,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三号客人。 “哈!我来了!”一团风撞开大门,几乎是以翻滚之势涌了进来,“执笔大人!好呀!” 一个巨型的金色毛球滚到了木桌面前,“咚”一声,撞在了木桌上。力道之大,整个木桌都震了一下。墨砚中被震飞出几滴墨水,溅在了宣纸上。 一对黑色的小眼睛从金色丝毛中露了出来,接下来是一颗油黑的亮鼻头,粉色的舌头从鼻头下伸了出来。 金色毛球看着我兴奋地又在地板上弹了两下,第二下高高跃起,弹到了座位上。 “执笔大人!汪!”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阿大!生前我的主人叫我阿大!” 我在宣纸上写下“阿大”:“阿大,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想请执笔大人帮我找到我的主人!” “我不会找人,我只会写字。若是你愿意,我倒是可以帮你写一条寻人启事。” “我的主人已经不是人啦!她在这地狱中,我跟着她下来的!” 我想了想:“寻鬼启事,我倒是也能写。” “那请执笔大人帮我写一条‘寻鬼启事’吧!麻烦了!汪!” 阿大虽然身后没有尾巴,但整个身体都兴奋地在左右摇晃。 “那在我写之前,可否和我说说你主人是怎样一人?这样我也好写的详细些。” “我的主人哇,生前是个木匠,我是她养的一只长毛狗!我们住在一个很冷很冷的村子里,村子里的男人都外出干活去啦,只剩下老人,女人们和小孩儿。我的主人哇,是从小河旁边把我捡来哒!捡来的时候她就是个木匠,她是那个村子里唯一的木匠!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力气可大啦,做出来的家具又结实又漂亮!我可没见过比她更好的木匠!” “外貌上有什么特征吗?” “她呀,左手没有拇指,右手没有食指和小拇指!都是工作的时候不小心丢掉哒!” 左手没有拇指,右手没有食指和小拇指。嗯,这样一来倒是缩小了不少范围。 “你的主人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村里人都管她叫阿良!说她很善良呢。” “你的主人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我也不知道呢,她死了,是个冬天,我又饿又冷,没撑一个礼拜就死啦。我看到她的灵魂往下飘去了,我就去追呀追呀,追到一片大滚水应该是血海边上,主人就不见啦!我就一直在这里找她呀,怎么找都找不到呀。” 我想象着这只金毛犬跟着主人的灵魂一路狂奔到血海边上的模样,急切地在浪涛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身边游魂飘过,却不能动摇这只忠犬誓要找到主人的决心。 “你的主人,阿良,是怎么死的?” “那个冬天,村子里遭遇雪灾啦。外出工作的男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雪灾一埋,就埋了整整大半年呢。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好多人家都把自家养的狗杀了炖肉吃,可是阿良不动我,她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吃。阿良真好呀!” 阿大说起它的主人时,眼睛里全是亮光。阿良在它的口中,是这全世界上最好的人。 “然后呢?”我继续问道。 “没有吃的!老人们挨不住,先走了一批。然后是孩子们,最后才轮到女人们。阿良终日守在木匠铺里,寸步不离,最后没有吃的,也撑不住了。” 阿大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声音中有些委屈。 “阿良的身体冷了,就倒了。这一倒,就起不来了。我起初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可她躺了一天一夜,身子都硬了。别家人进来要抓了我炖肉吃,我就拼命跑。等那些人追不上了,再偷偷溜回去守在阿良身边。” 阿大停了下来不说话了,我继续追问道:“然后饿?” “我看到阿良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站起来了,我能看到她的灵魂的,就追着她的灵魂跑。阿良来到了一个岔路口,一个向上的楼梯,很高很高。和一个通往下方黑暗的楼梯,很深很深。阿良犹豫了一下,往下走去了。我有些害怕。我怕黑。可是我想着,也许和阿良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啦。所以我就追去了。” “你确定你的主人还在这地狱中吗?” “她在后面排着队呢!” “咦?你既然知道她在后面排队,为何不直接去找她呢?” “她……她好像……好像……在躲着我。”阿大说此话的时候,微微低下头,看起来有些难过,“每次我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看起来并不开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大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失落,委屈地哼唧了几声。 我翻开排队名册,缺了几根手指的姑娘阿良……第93位,嗯的确在这队伍之中。 “如果她躲着你的话,那就算我帮你写了‘寻鬼启事’,也是没有用的呀。” “那执笔大人,可怎么办才好呀!” 我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帮你去问问她,今日是否愿意见你。” 阿大吐出了舌头:“好!好!” 我点上香,青烟徐徐升起:“一柱香内,我会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椅子,不许拆家具,拆事务所,明白?” “汪!” 我默念金符形成屏障护在周身,打开事务所的大门走了出去。 “93号!93号阿良!今日在吗!”我冲着门外长长的队伍喊道。 一个身穿蓝布粗衣,面色淡青,嘴唇皲裂,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姑娘飘到了我的面前。她的左手没有拇指,右手没有食指和小拇指。腰间系着一条麻藤编织而成的腰带,腰带上别了一把木匠锤。 “阿良是我,执笔大人寻我有何事?” “阿大可是你的爱犬?” 阿良在原地怔了证:“大人怎知?” “它今日上门拜访我,是为了寻你。它说它知道你在这地狱中,随你的灵魂而来,但你却不愿意见它,这其中缘由,你可愿细说?” 阿良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这狗真是傻的忠心,我和它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寻我,不要寻我!我如今已是这样一鬼,有什么好找的!” “你对它来说还是主人,还有着很大的意义。生前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道别。也许现在是个时机,可以好好道别。” “有什么好道别的,你让它走,该去哪里就去哪里,都跟我没有关系。” “你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你让它走啊!别再来烦我了!”阿良这么说的时候,鼻子红了。红鼻头在她青色的皮肤上,非常显眼。 “既然你已决定,我当尊重。”我稍稍欠身,转身往事务所的方向走去。在我快走进事务所的大门时,身后传来了阿良的啜泣声。 我重新回到木桌之后,阿大还在椅子上乖乖等我,眼里全是期待。 “执笔大人!执笔大人!” “嗯,我见到你主人了,她不愿见你。”我瞟了眼香,刚刚过半。 “呜,呜……”阿大听闻此言,毛绒绒的身体像泄了气那样,瘫在了椅子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呜,我,我不知道。” “你与阿良前世缘分已尽,现在她已不是你的主人了。你是自由的,想去哪里都可以。” “可……可……我好想她呀……”阿大一边说,一边哼唧。 “她不想见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还是为自己思考思考接下来的去处比较好。” “除了她身边,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放下青玉笔,看着面前这团哼哼唧唧的毛球狗:“那就没办法了,你就只能在地狱里继续呆着了。你喜欢地狱吗?” “我不喜欢!这里又臭又冷,还没有地方晒太阳,太不舒服啦!” “那为何不去舒服一点的地方呢?为了自己?” “舒服的地方没有阿良……” “你在地狱里也没有阿良。她在这里,却不愿见你,这有什么区别吗?” “至少,至少,这里离她近一点。” 我看着眼前的毛球狗,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好,若是你这么决定,那我尊重你,”香柱上的最后一抹灰落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今天要结束了。” “可是我还没有解决问题……”阿大赖在椅子上不愿离开。 “我没有办法帮到你,我只是个写字的。” 阿大鼻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从椅子上几乎是流到了地上,体态比进门时要小了整整一圈。 它垂头丧气地往门口蠕动过去:“执笔大人,我不甘心,她为何不愿见我?” “我也不知。如果她还愿意与你说话,你可以问问她。”我放慢了语速,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稍微柔和一些。 “呜,好吧。” “再见,阿大。” “呜,再见,再见。” 毛球狗的身影哼哼唧唧地消失在了门后。 第三十三章:024 - 蒲公英的记忆 门口的莲花灯亮了,事务所迎来了二十四号客人。 “喂喂喂,有人在吗?”好几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响起,“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请进。”我说。 几个披着白布幽灵状的生物慢慢飘了进来,仔细数数,大概有六个左右。白布上有两个黑孔,长得就像动画里的披着白色床单的鬼。 “稍等一下,我一次只能接待一位客人。” “我们,我们,是一起的,一起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们,是同一个……灵魂,魂……” 幽灵的声音自带回声,层层叠叠的声音在整个事务所中回荡起伏。 我铺开笔墨:“好,那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亚当……当……当……” 我在宣纸上写下“亚当”:“请问亚当,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散落着的六个不同的幽灵慢慢开始往中间汇聚,像洒在平面上的水银珠那样,水银柱慢慢靠近彼此,在颗粒之间的引力中粘连起来。六颗变四颗,四颗变两颗……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整体。 亚当的身体也如幽灵那样,直接穿透过了木椅,将木椅完全包裹在身体里面。 它低下头,一双黑孔看着我。 “执笔大人,”它的声音大概是因为身体汇聚的缘故,不再有回音,我可算是听的清晰了些,“我来,要推荐信。我想,投胎。” “投胎直接去找孟婆也可以,不必非得从我这边拿推荐信。我这里的推荐信只给那些改了主意,决心要开始新的生命历程的客人们的。” “孟婆,让我来找你。她说,我还不能投胎。” “为何不能投胎?” 亚当云雾般的身上突然分裂出了一个幽灵,幽灵眼神空洞迷茫,兀自往天花板飘去。亚当拉长身体,头顶上张开一张大口,像吞噬细胞那样,把幽灵重新吸入腹中。 “呼,执笔大人,我非常的不稳定。我的魂魄分裂成非常多的部分,很难聚集在一起,随时都有可能会四散而去……必须时时把它们都抓的牢牢的才可以……” “亚当,你是怎么到这地狱中来的?” “我啊……我是被风吹下来的……” “被风吹下来的?” 又有一抹游魂分裂出去,亚当张开大嘴猛地一吸,像吸果冻那样将其吞入腹中。 亚当大喘了口气,不断抓着自己散出去的魂魄看起来是个劳累的体力活 “我本是路边的一棵蒲公英草,夏初开花,夏末结籽,本就想着跟着干爽的早秋凉风飞去,落在田间山野都可以。我们植物的生命就是这样,种子还带着之前的记忆,在新的土壤里安营扎寨……我还记得我最早最早的样子。那个时候我还在一座雪山的山脚下,身边全是同为蒲公英的黄色小花。那里空气干净,泉水甘甜。夏去秋来,一阵风儿把我带走了,带去了山野,城市,田间,水沟旁……当然也有很多种子就枯死在了路上,大部分的种子都是枯死的。只有少部分,少之又少的幸运儿,可以带着之前的所有印记,继续活下去。” “所以你是怎么就被吹到这地狱里来了呢?” “对对……这件事情……” 在亚当说话的期间,身上还有散魂不断地冒出来。它不断地重复着抓住身边散魂的动作。好在它做此事已经足够熟练了,就像是一旦学会了骑自行车,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一样。可以一边聊天一边骑自行车,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我最后在人间的记忆,是在一条繁荣的大街旁,青石地砖,我就在路旁地砖的缝隙中静静地开花结籽,等待风把我带去下一个地方。而就在我的草籽成熟之日,地狱之门打开了。” “地狱之门打开了?”我有些困惑。 “中元节,地狱之门向人间大开,百鬼夜行之际,一阵凉风吹起。我的草籽径直向地狱飘来。待我再有了记忆的时刻,我已是此副身形,不再是之前的蒲公英草。说实话,执笔大人,这副身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所以你是在中元节的时候,误打误撞被风吹进了地狱里?” “我想是的。” “你身上的散魂又有多少呢?” “回大人,七七四十九个。” 如此之多的散魂,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完。孟婆说不到时候,却让亚当来找我,我实在是不明白孟婆此举为何意。 “孟婆是否说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并未询问……”亚当看起来有些抱歉。 我思考了一下,既然是拜托了来找我办事,却不知要如何解决,还是亲自去拜访一下这位地狱中的同事为好。 这么想着,我点上了一柱香,青烟徐徐升起:“我在一柱香内会回来,在此期间,请尽量保持你身形的稳定,不要分裂的太厉害。” “执笔大人,我会尽力的。” 我念动金符咒语,包裹在了亚当身边,刚好罩住了一圈散魂。这样在我离开期间,至少能保证事务所的安全。 我闭上眼睛,神识移动。刹那间,便来到了黄泉边上。 黄泉细细流淌,充斥着一股温泉特有的硫磺气味。一座木质的拱桥上,一位身着绿纱长裙,肩臂上缠着红色丝绸飘带的女子,正依在扶栏上,像是在等人。见我出现,孟婆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执笔大人,之前只见你的信,今天总算是见到本人了。” 孟婆的一双桃花眼眨了眨,眼尾画着淡红色的眼影。她看起来十分高兴。 “久仰大名,”我拱手,“今日接待的客人,名为亚当,想要到您这里投胎,但却被您指到了我这里。执笔我只会写字,对投胎一事的流程好不熟悉,不知孟婆大人此为何意?” “孟婆大人?”孟婆捂嘴一笑,“此称呼好生奇怪,称我为孟婆就好。” 听到她的笑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是,还望您能够稍作解释,执笔我也好办事。” “那孩子呀,自己混乱的很呢,去了人间也大概会落个头脑不清精神分裂的结果。想请执笔大人给它理理清楚,再进入轮回呢。” “执笔我的工作是写字,帮忙理清思路这一点,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之内。” “执笔大人哪里的话嘛,之前那些拿着推荐信来找我的孤魂野鬼,不是被你理得很顺溜?” “这……顺手帮忙罢了。” “执笔啊,”孟婆眯着眼睛看我,“你在担心些什么?” 我愣了一下,好似被看透了心思,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 “亚当体内有七七四十九个散魂,这我要理,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我有些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这孩子的散魂,也许不属于它的呢?” “孟婆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测,放手又何妨?”孟婆笑了下,好看的双眼眯了起来,“好啦,我这边又要来客人了。执笔大人快请回吧。” 我望向远处,一个长队的孤魂野鬼们正在往桥这边飘来。 “多谢提点,”我拱手,“这就回去了。” “祝顺利哦。” 孟婆伸手拍了下我的肩,一个晃神,我已重新出现在事务所的木桌之后。 金光屏障里已经充满了各种各样飘浮着的散魂,我大喊:“亚当!亚当你在吗!” 一阵咻咻的风声,散魂之间开始互相结合,就如之前那样变成了一个整体:“我在,我在,执笔大人。只是一个走神,就分裂开来了。” 我瞟了眼香,刚刚燃尽:“亚当,如果你放手这些散魂,会怎么样?” “放手?不,不可以的执笔大人,这些散魂本是我的一部分。若是放手,我也会消失不见的。” “消失不见是什么意思?在地狱中消失了,你还能去哪里?”我问道。 “每一片散魂都有我的一份过去的记忆……在雪山下,田野间,青石板旁……若是放手,那我的记忆也会随风而去的。” “但你若是想要开始新的生命经历,就必将喝下孟婆汤,忘记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不是吗?” “是……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呢?” “执笔大人……我,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我本就是一棵植物,没有多少珍贵的东西。记忆是我为数不多的珍宝了。若是连记忆都没有了,我岂不是根本就不存在了?” “有了记忆,就能证明你存在过?” “我是这么想的,执笔大人。只要我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情,就能证明——就算我只是一棵蒲公英草,也曾经存在过地球上呀!” “证明曾经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亚当沉默了,好像在思考。它身上的散魂借此契机想往外飘去,一个个从它白色的身体上浮了起来。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不知道。” “从目前来看,你执着于证明自己过去存在的信念,反而限制了你无法投胎,无法获得新的生命。试着放手吧,做蒲公英这么久了,也该试试别的生命形式是怎样的了。” “大人……我……”亚当还在犹豫。 “我不会逼迫你的,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又点上了一柱香,“半柱香的时间,你来做决定。” 亚当身上的散魂还在往外飘着,全被罩在了金光罩中。亚当黑孔般地双眼看着面前的散魂们,没有特地去捞它们。香柱青烟徐徐,我给自己倒了杯苦茶,耐心地等待亚当的回应。 “好,执笔大人,就这样吧。” 亚当终于说话了,此时金光罩内已是白雾一片,散魂飞的到处都是。散魂互相之间拥簇着,贴在金光罩的边缘上。 “什么?” “我想放手了。” “你确定吗?”我向他反复确认道。 “您说的对……那些记忆也只是属于我作为蒲公英时候的记忆……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决定向它们道别!” “好,如你所愿。” 我口中念动咒语,金光罩慢慢收起。先是顶部破了一小口子,几只散魂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我转动右手青玉笔,打开屋顶上的天窗。随着缺口越来越大,散魂们如万千萤火虫般涌向天窗,冲向地狱的黑色天空。有些向地狱深处飞去,有些随风四散,更多的,则如繁星银河般飘荡在黑幕夜空中。 门外还在排队的客人们,抬着头,远远地看着这个场景。 “谢谢……谢谢你们……”亚当的身形越来越小,“再见,再见……” 当最后一朵散魂离开了天窗之时,亚当的身体已经缩到一颗乒乓球那么小了。温白如玉的身体散发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执笔大人,我现在感觉,挺舒服的。”亚当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往上飘,“我觉得自己很轻……很轻……” “你接下来想去哪里呢?”我问道。 “去人间,执笔大人,我要去人间了。” “嗯好,祝福你。” “再见了,执笔大人。” 亚当的身体如鸟儿也飞出了天窗。 事务所中安静了下来。 我挥动青玉笔,关上天窗。 “再见,”我说,“再见。” 第三十四章:025 - 人马护法 地狱中的众鬼怪们,对人间过年一事的观念,主要分为两派。 念旧尘世烟火的鬼魂们,还保留着人间记忆,对过年一事心心念念。 每逢过年,它们回想着自己曾在人间中过年的样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仿佛身边的凭空出现了客厅,卧室,走廊……它们模仿凡人除尘,洗衣,倒水,切菜,下锅,摆筷等动作。还会招呼其它念旧的鬼魂们一起对着空气做着大扫除的事情。 在除夕之时,更是会出现一群鬼围在一起,吃着不存在的年夜饭。一切都在复原它们残留不多的人间的记忆。有些鬼们更是欢天喜地地起舞,仿佛身处的地方不是炼狱而是极乐之地。 在念旧尘世的鬼魂中,也有一部分的鬼魂,每逢过节就神情哀伤。人间传来的每声鞭炮声都让他们颤抖,全身上下好像都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些哀伤的鬼魂们也努力想要加入“大扫除”的队伍,但却被鞭炮声折磨的不堪重负。 这部分的鬼魂是最悲惨的,念着过年的事,却无法享受过年的乐。那些快乐的鬼们不理解同伴的痛苦,只觉得他们是来破坏气氛的家伙们。 其它鬼怪越快乐,这群鬼魂也就越悲伤。到了快乐至极和悲伤至极的程度,双方便扭打在了一起。 另一派,便是对过年一事毫无感觉的幽魂们。 在地狱里,时间恒定,无日夜交替,无春秋四季,分钟小时星期月份这种计量单位在此处也彻底丧失了所有的意义。过年是件人间的事情,独属于人类自己设定自己庆祝的节日,与其他纬度和生物关系并不大。并不是来自于人间的鬼魂们也就完全不了解过年这件事情。 有些是彻底不在意此事,但也有一些对另一派的大张旗鼓感到隐隐的不悦。 这种不悦感与过年本身并没有很大的关系,只是一些鬼魂见不得其它鬼魂在享乐。一旦看见了有幸福的苗子即将生长出来,就要想方设法地把它们统统掐死在襁褓中。 正因为此,每到过年的时候,地狱中的打斗事件反倒比以往更甚。这些鬼怪们为着各自对“年”的理解扭打在一起,嚎叫,撕咬。“大扫除”是没有办法好好进行下去了,“年夜饭”也吃不成。 在地狱中,美好的事物总是短命的。比起好好过个年来说来说,还是要与对方掐个你死我活比较重要。 今天的人间是大年初一,但在地狱中并没有法定节假日一说,所有的上班时间都是根据自己的实际状态来决定的。 所谓实际状态——抛开作为凡人的我的阳间杂事不谈——身体健康,心理健康,精神健康,也是我衡量今日是否适宜前往地狱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因素。如果身体本就乏累,心又杂乱,是无法好好接待客人的。 若是因为自己的身心疲惫而造成对客人的疏忽,自我责备之情就难免会出现。 这种自责的情绪就像是青玉笔打在了自己头上一样。 综上所述,今日自身感觉虽说不上一等一的良好,但也是普普通通可以接待客人的程度。 窗外鞭炮声从远处偶尔传来,我伴随着人间的欢庆,张开双臂,跃入地狱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五号客人。 “呀!没想到今日执笔大人还营业!”青年男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声音不高但带有磁性,让我想到年轻的流行歌手。 几声马蹄在地上跺步的声响传来,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地狱其它凡人官员都休息去了,今天办个事儿都不方便,可是吃了一天的闭门羹。” 我听着马蹄声,还以为客人是骑着马(也许是牵着马)进来的。待客人走近了,我才发现客人竟然是一匹人马! 人身的部分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胸部轮廓和腹肌,手臂修长且健硕。他没有肚脐,下腹部的地方开始密集地长出马儿红棕色的短毛,马身上有白色的斑点花纹,黑蹄子,黑马尾。男人梳着一头乌黑的长脏辫,眉峰凌厉,高颧骨,眼窝深邃,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带着几分好战的气息。 人马很高,木椅在他面前显得过于小了。他礼貌地移开木椅,半跪下前蹄和后腿,窝坐在木桌之前。 “您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铺开笔墨。 “达达契克尔,”人马回答说,“称呼我为达达吧,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我在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好的达达,请问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没啥事儿,自己在地狱呆久了,挺寂寞的,就想找个人聊聊天。” “也可以,”说话间,烟花绽放的声音又络绎从人间传来。 我听着这烟花声,问道,“你可喝酒?” “喝啊,哪有人马不喝酒的!也给你庆祝庆祝,过个节还下来工作,可真是够尽职的了。” 我取出云酒与陶碗,给自己与他斟上。这坛云酒是前两日刚收来的,据说不像之前那些辣嗓子。 “干了,执笔大人!”人马倒也豪爽,陶碗往桌上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了几声马打响鼻的声音:“好酒啊!执笔大人!” 我自饮半碗,酒液的确柔和了不少,食道与胃中传来了熟悉的温热感。 “达达,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我问道,重新给达达斟上酒。 达达又是喝了半碗,甩了甩头:“这事儿啊,我来地狱当差,后来觉得此地还不错,就留下了。” “什么差事?现在可还在当差?” “一开始呢,是作为地藏菩萨的护法被派下来的,但地藏菩萨好像又不需要我这个护法。我每日在菩萨的山洞中闲逛,无所事事,后来请求菩萨放我在地狱中游历。菩萨也爽快答应了,我就离开了菩萨洞,现在也就是个待业的神职人员吧。” “你是从哪里被派下来的?谁派你下来的?” “天狼星,”达达喝了口酒,“谁派我下来的,我不能说。” “为何要派你下来做护法?” “我上司说,近年来人间动荡不太平。人间一不安稳,三界都会受到影响。地狱众生的数量眼见着往上增长,官职数量却没变,这工作量唰唰往上涨。你看看白无常那脸,都快给累成黑无常了。” 我听他说话,大笑:“然后呢?” “地狱就开始从各个维度调动资源,增加就职人数呗。你看看,现在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凡人都来地狱就职了,这在之前可是不常见的。” 达达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连忙解释。 “哦不执笔大人,我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就是想解释,凡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三界中最不适合在地狱就职的。实话实说啊,你看你们啊,小毛小病多,什么吹个小风受个凉就要发烧感冒之类的。这种症状在我们人马身上可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就算裸着身子在寒冬里被冻上个三天三夜,也不至于发烧之类……嗨这还不如不解释呢,没有冒犯的意思啊。”达达又打了个响鼻。 “嗯明白,不冒犯。护法一职又是怎么回事?” “护法嘛,维护秩序,必要时得充当保镖的角色。说白了,得观念正,脑瓜子灵光,还得能打。但您说说,地藏菩萨本就有护法,又不需要我这个能打的,维持秩序好像也有自己的一套管理方式。我每次问菩萨我该做什么,菩萨就说,做我想做之事就好。这我咋知道该干啥啊!” 达达懊恼地喝了一大口酒。陶碗又空了,我继续给他满上。 “嗯,做你想做之事。那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那我就不想做护法了呀!我受不了无聊的。所以嘛,就辞了职,每日就在地狱里兜兜风。看看铜锅煮人啦,自杀崖上又掉下来几个魂啦。血海里去喂喂鳄鱼啦,和孟婆聊聊天啦,都挺好。想着地狱里玩得差不多了,就回天狼星报告去。” “打算什么时候回天狼星呢?” “除了地狱最底层我没去,剩下的都玩得差不多了。据说地狱最底层很可怕,那里有最怨的魂,最厉的鬼,三界中最混沌最肮脏不耻之物都在那里。就连黑白无常下到底层办事,都得套上几层金布衫,金钟罩。” 人马压低了声音。 “就算是保护一层层穿上,我看他们每次工作完回来的时候,都是神情恍惚的,真的跟掉了层皮一样。你说吧,我身为护法吧,啊不,前护法,虽然能打,但也不至于说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找到地狱底层去。这最后一层,我虽是好奇,但也不是什么惹人喜欢的旅游景点,您说是吧?” “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打算啊,我今天本想跑一天,把手续都给办了。办完就回天狼星去了。谁知道你们人间过春节了,大部分文职人员又都是你们人类,没人给办手续了。办不了手续,我就算回去了,也没办法和上司交代。罢了罢了,再玩个几日好了。” 达达喝酒的速度非常快,他已经等不及我来给他斟酒,自己抱起酒坛子倒了起来。 “执笔大人,都是神职人员,我不跟你客气哈。” “不用客气,你请便。” 我看着达达毫不吃力地抱起酒坛,漂亮的手臂肌肉隆起。我盯着他漂亮的肌肉线条,走了一下神。 “执笔大人也是爽快人,有一事啊,想跟您直说了。” “嗯,你说。” “我挺羡慕你们这种文职人员的。” “哦?为何羡慕?” “不用打架,不用冲锋陷阵,动动笔头就好。至少身体上不用那么劳累。”达达说着,摸了摸自己搓衣板一样的腹肌。 我回想之前自己与地狱众生肉搏的种种……看来大家对“文职人员”的概念还是有不少误解…… “嗯。那你为何不做个文职人员?”我问道。 “你见过有人马写字儿的吗?” “我见过的人马少之又少,大概不具有任何代表性。” 达达甩了一下脏辫:“那我就跟您说!执笔大人!我们人马生来就是冲锋陷阵的!笔头子这种工作呀,跟我们这种种族是无缘的!” “您的家族中,一个写字的都没有吗?” 达达想了一下:“我妹妹,会画画。剩下的一个都没有。” “你想做文职人员吗?” “想又不想。有时候我觉得累了,打打杀杀的,没意思了。但我又觉得让我真的踏实下来,如果我像您这样,每日伏案听别人逼逼叨叨,怕是早就烦死了,一个字儿都写不下来。哎!执笔大人,您可真有耐心!来!干!” 达达和我响亮地碰了个酒碗,哐一声。力道之大,我真怕酒碗在我手中碎掉。 “没人做过,不代表你不可以做嘛,”我说道,“若真想试试,回天狼星之后,试试看。” “也不是没道理,可以呀!试试呗!” 达达看起来是喝得尽兴了,又打了几个响鼻,前蹄撑地站了起来。 “行了执笔大人,时间不早了。我知道你们凡人过年的习俗,早点回去吧!” “如此考虑我,真是多谢了。” “客气啥,酒好,心情好!哈哈哈哈!” 达达站了起来,高抬着马蹄,在原地转了个圈,体态潇洒。 “走了!执笔大人!” “嗯,祝你接下来的旅程愉快。”我说。 “有空来天狼星找我玩!” “若是有缘,会的。” “再见啦!”马蹄声踱步到了门口。 “再见。” 第三十五章:026 - 丽卡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六号客人。 “哟,执笔大人,好生勤奋呢。” 一个尖锐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声线像粉笔剐蹭在黑板上,我的耳朵往后别了一下,想要躲避这刺耳的声音。 “请进。” 这位客人很高,通体白色。一双反关节结构的后腿十分瞩目,跟腱细长,脚呈三角尖形,像是穿了精致的尖头靴。 待她走近一些,我看的更清楚了一些——客人的头骨很高,没有头发,几束像触角一样的流须荡在脑后。这副模样让我想到电影《异形》中的外星人。电影中的外星人是黑色的,这位客人是白色的。 客人轻盈地坐在木椅上,双腿交叉。 “好在还算是排队排在了前面,排您的号还真不容易呢。” 客人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举在身前,仿佛手中凭空拿着一根长柄烟。几只细长的手指在空中来回交替,又互相揉捻。 “您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丽卡,” 丽卡眯着一双发着暗光的深蓝色眼睛看着我,好似在细细观察我。 我在宣纸上写下“丽卡”二字:“好的丽卡,请问你今天找我有何事?” 丽卡在空中的手撑在膝盖上,向前欠了欠身:“累吗?执笔大人?” “规矩首条,你明白的。” 丽卡听后,又眯了眯眼睛,身体重新靠在椅背上。她的大脑运转很快,也很响,我似乎听到了她思考的风声。 “执笔大人,你大概会问我是怎么来这地狱里的,之前做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等等。对吧?” 从这位客人进门之前,我的脑袋就隐约发胀——并不是不得了的疼痛,只是像有一层雾蒙在大脑之外的感觉,像是头脑里混入了不属于自身的存在,但我又不知这雾来自于哪里,是否会自己消散——本以为是困倦所致——但随着丽卡的话语,我脑中的雾越来越浓了,我思维的速度变慢了。 在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时候,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是你要带回人间去的东西?我倒是不理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丽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在她站起的瞬间念动金光符咒,屏障打开,挡在木桌与丽卡之前。 丽卡看着金光符咒,笑了笑:“呵,反应还是挺快的。看来不够累,还可以嘛执笔大人。” 我此刻很想站起来,但我身体发重,头脑僵硬,像是被牢牢摁在了椅子上。那雾在扩散,从眉心已经延伸到了喉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过不能询问我的私事。我的精神状态自然也是我的私事,若是没事的话,可以走了。” 我心中隐隐不悦,青玉笔已经在手中发出绿光。 丽卡在金符屏障前来回踱步:“执笔大人当下怕是没有力气逐客的,不是吗?” 我在心中默念,眼睛,眼睛你在吗?这是什么情况? 后背肩胛骨中传来异动,眼睛默默睁了条缝:“执笔,此事不是光有力量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不能插手。” “为何不能插手?” “执笔,我虽为你,但我又不是你。此事我也毫无办法,只能你来做。” 眼睛说完,又徐徐闭上,不再理我。 “哟?问你背后的小眼睛呢?”丽卡笑着说,“我与你的眼睛来自于同一个纬度,执笔,我和它也算是老相识,它不能奈我何。” “嗯好,那就这样。”我放弃从椅子上挣扎了,干脆也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 “怎么样?”丽卡停下踱步,看着我,还在阅读我的心思。 “金光符已开,你进不来,我出不去。你又不愿告诉我你今日所来是为了何事,我又无法起身逐你出门,那就这样吧,耗着。” “执笔,你好生天真。我是时间的富人,而你们凡人生命短暂,难不成你想这一生都耗在此处?” “这也倒不至于,时间到了,人间门开,我自会回去。在此之前,死局就死局了,也就是磨个耐心罢了。” 我双腿盘于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冷冷地看着丽卡。 “不愧是执笔大人,总是有后路,难怪生为凡人,妖魔鬼怪也不能拿你怎么办,”丽卡突然笑了,她慢慢走近金光屏障,“但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丽卡消瘦如白骨的右手向前伸向金光屏障,我死盯着这只手,先是指尖,指节,再到手背,竟然就这样穿过了屏障,慢慢向我的喉咙靠近。浓雾已经扩散到了胸口以下,我用尽力气翻下木椅,摔在地上。 丽卡见我此般狼狈模样,笑了起来:“万万没想到执笔大人也有今天呢。” 书桌上的墨砚宣纸全部被她挤开,墨砚跌落在地板上,溅洒出一片漆黑。丽卡双膝跪在木桌上,整个身体爬了过来,径直穿过金光障。 她迈着长腿,跨坐在我的椅子上。一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我。 “为何要这么做?” 浓雾已经快将我的身躯填满,我的每一下呼吸都感到困难。 “为什么?为什么?”丽卡咧着嘴笑,“哪里有为什么,好玩而已呀!” 丽卡突然翻身下木椅,骑坐在我身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一股冰冷瞬间通过皮肤击中我的喉咙,浓雾冻结成了冰渣,刺痛着我的身体里的五脏六腑。 “执笔,你不是也喜欢玩么?” 青玉笔还在我的右手中,我持笔如匕首状,用尾部尖锥猛地向前一刺,将青玉笔深深扎入丽卡腹中。丽卡的双眼睁大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地瞪着我,在我脖子上的双手松开了。 “若无事,我将送客。”我喉咙被冰冷刺的生疼,声音已经沙哑。 青玉笔在丽卡的体内发出灼热的绿光,丽卡大叫一声,捂着腹部向后退了两步。就在我要挥起青玉笔送她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扑了过来,抓住了我拿着青玉笔的右手,在地上猛砸了两下,想要砸掉我手中的笔。 “就算我走了,你的疲惫不会减轻一丝一毫。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执笔,你好好享受吧!” “疲惫是我的事,要怎么处理也是我的事。” 我的右手手背已经被她在地板上撞出血来,但我还是死死抓着青玉笔不松手。 “杀了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轻而易举,你还在顾虑什么?” 丽卡怒吼一声,左手在空中扬起,狠狠抽了我一巴掌,一阵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她的硕大的骨爪捏着我的脸颊,低头看我,脸已经贴到我的鼻尖,深蓝色的眼中全是愤怒。 “我倒是没有见过如此不惜命的凡人!” “我并不是不惜命,你说我现在能怎么办?”我反问道。 又是一巴掌下来,我被抽的眼冒金星,口腔内部应该已经被撞烂了,连吐字都有些发麻。 我努力感受着已经麻木的舌头,含糊地说:“好,所以你今日找我,就是为了揍我?” “不许跟我油嘴滑舌。”丽卡呵斥道。 “不是我油嘴滑舌,我现在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丽卡又要一巴掌抽下来,我抓住了她的手腕,谁知力量之大,我竟然被甩了出去,撞在了后面的书架上。几本书掉下来,落在了我的脑袋上。丽卡又要向我冲来,我颤抖着右手,挥动青玉笔,丽卡的身体被绿光包裹,悬浮在空中,动弹不得。 “呵,没想到你还有这招,怎么不早点用?” 我仍坐在书架面前,感觉后脑勺湿湿的,大概是流血了:“这一打,雾就散了。雾散了,身子就能动了。” “散了也只是暂时的,它们会一直伴着你,像影子那样,甩也甩不掉。” “是你放在我身上的?” “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我只是还给你了,执笔大人。”丽卡笑了。 “嗯好,知道了。” 我勉强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右手青玉笔转动。丽卡被绿色的光芒包裹,向门口飞去。 “这次算你运气好,执笔大人。你之后的客人可不会有我这么友善的。” “感谢你让我提前练习了一下,还真是越被打,越抗打呢。” 丽卡不再说话,只是愤怒地盯着我,一直消失在事务所的大门之后。 大门重新关上,我靠在书架上发了几秒呆,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我看到地上有一摊蓝绿色的血,好像已经被烧干了,变成墨绿色,大概是丽卡腹上伤口流出来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后,靠近脖子上方一点的位置,湿漉漉的,眼前手上一片鲜红。 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又……受伤了啊……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人间走去。 第三十六章:小记二 · 关于执笔这份工作 脑袋后面在书架上撞出了一条十三厘米长的口子。 回到人间后,缝针,上药,包扎,悉心照顾伤口。所幸只是皮肉伤,没有脑震荡的问题,不然恢复时间可能就要更久了。 随着执笔这份工作的进行,作为人类本身脆弱这点,我倒是有了越来越清楚的认知。无论平日里再如何健身增强体质,如何训练肌肉和体能,每天跑步练拳击扎马步,在鬼怪蛇神面前,作为一个凡人,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做到抗打而已。 若是真想取我性命,这一位位带着不同来意的地狱众生,是有各种手段可以轻而易举地宰了我。 大概是昨日被揍的严重,让我好好思考了一下此工作的风险性。 ——挨打了就要疼痛,划破了皮肤就会流血,受了伤会疲惫,疲惫就需要大量的睡眠来恢复——这些都是这份工作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身体上的疼痛除外,还得面临被扰乱精神的风险。 意识的侵入是无声无息的,温水煮青蛙。在觉知松散之际,鬼怪随意的轻语都能够彻彻底底地搅乱心房。原本平稳的神识被抛入暴风中,任凭其揉捻撕扯。 这就像很多心理医生受到了病人的影响,无法区分现实与虚幻,观念受到了极大的动摇,逐渐丧失理智…… 这比起身体上的疼痛,这是我更不愿意发生的。 抛开此工作所有的风险不谈,若是只有危险和痛苦,大概我也不会继续这份工作。 若是能让我到现在还愿意坚持下来的,想来想去,两个字:好玩。 就像玩极限运动的人,不是为了寻死才去一次次从飞机上背着降落伞纵身跃下的,是为了更有意思地活着。 跳伞这件事情,无论技术多么纯熟,也是要凭运气的。时间若是运气不好,也许撞进了云里周身翻滚好几圈在空中丧失意识;也许降落伞扣打不开;也许偏离了原本降落的地点,摔进了十公里开外的小溪中…… 但如果这项技术已经练习的足够熟练了,运气也不差,就能一次次体验飞翔,失重,也许是自由。一次次看着远处的地平线附近,是泛着金色红晕的。一次次从高空俯视大地,想着这幅场景如此熟悉,是否在哪里见过? 这些只有在高空中才能看到的美景,这种只有在自由落体时才能获得的极致体感——是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让人上瘾了。那些不幸的意外在跳伞爱好者的眼中成为了可以接受的事实。新闻里每年都能看到关于跳伞出了意外的新闻,但每年都有人花着价格不菲的学费,穿着完整的行头,(也许是尖叫着)跃出机舱。 只要能再体验一次跳伞时候的感觉啊!就算有下半生半身瘫痪的风险,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跳出机舱的啊! 重度跳伞上瘾的人,大概是这么想的。 于是,跳伞这项活动,每年都有意外的发生,跳伞的人数也没有减少。 风险和乐趣,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关于执笔这份工作,以上,如是。 第三十七章:027 - 把猎枪塞进嘴里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七号客人。 “咚咚咚”,像是金属钝器撞击在门上的声音,这位客人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我说。 客人没有回话,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脚步声像西部牛仔穿的带着刺钉的那种长筒马靴,每一步都带着金属片之间摩擦的后缀声,有些沉重,有些缓慢。 “大人。”低沉的男性声音夹杂一股陈年烟草的气味。 客人弹了一下宽边牛仔帽,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大络腮胡,一双忧郁的眼睛藏在了帽檐之下。 “可否借个火?”客人夹着雪茄,递到我面前。 “不好意思,这里不能抽烟。”我回答道。 客人有些扫兴地把雪茄收进牛皮背心的胸前口袋里。这件牛皮背心沾满了机油的污渍,边缘处已经被磨的发亮。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约克。像纽约客那样,只是没有纽(york.likenewyorkbuti’mnothingnew.)。” 我在宣纸上写下“约克”:“好,约克,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约克左手抓了抓自己的络腮胡,重重叹了口气:“能帮我写封信吗?” “为何需要写信?” “若是不能抽烟,喝酒也行。” “不喝酒说不出来?”我问。 “烟和酒,你总得给我个东西让我打开话匣子。” 约克粗大的双手合在一起摩擦,看起来有些紧张。他的指甲缝里也全是像机油那样的黑色脏污。 “行。”我转身取了一只陶碗,斟上了云酒给他。 “大人不跟着一起喝点?” “今日就不了。” 约克喝了一口,被呛的连连咳嗽:“这地狱的酒,太冲了。要是有肯塔基产的波旁威士忌就好了。” “只有这种酒,地狱里没有costco,和人间比不了,凑活喝吧。” 约克看着陶碗中剩下的半碗云酒,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仰头,干尽了。他又是猛咳嗽了一阵,脸颊涨的通红,咳出了眼泪。大概咳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才可算是消停下来。 “够了吗?”我问。 “够了……咳咳……够,”约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正处于亢奋状态的气管,“执笔大人……我刚来地狱不久……” “你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 约克转过身望向窗外不远处的自杀崖,侧面对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的脑袋后面空了一块,像是后半部分的头骨带着一大半的大脑不翼而飞。 约克盯着自杀崖看了一会儿,转回身,低头看着空空的陶碗:“如果我知道地狱里连波旁威士忌都没有,我大概是不会把猎枪塞进自己嘴巴里的。” “那你为什么要拜托我写信呢?” “我走的太急了,连遗书都没写,”约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如果还有机会,我想让我哥哥知道,让我母亲知道……我有多爱他们……我真的好想好想我哥和我妈妈。这个决定,真是太蠢了……太自私了。” “你当初为什么自杀?”我问。 “我失业了。那是两年前,新冠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哥哥失业了,我母亲也失业了。我的前女友要和我分手,之前我们已经打算结婚了……但她说,新冠会改变整个世界,之后都会不一样了,她不想把余生都放在一个家庭里面。她是某天晚上走的,留了一个便签,说她去意大利了,她一直都很想去意大利……” “然后呢?” “我们家里的经济很快就要撑不住了。我每天只能吃麦片,然后就是喝酒,抽烟……喝了很多很多酒……我不想醒过来,我不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该死的新冠,我的人生都因此而改变了。我本来应该已经结婚了,也许有了一条狗,我和我的妻子会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在……现在我什么都没了。我在地狱里,我他妈的在地狱里,和一个来自中国的神职人员做心理咨询,这感觉真是他妈的糟透了。” “让我来理解一下,所以你是因为失业和分手,所以开枪自杀的?” “很多原因……很多原因执笔大人……这些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约克扶起帽檐,抬眼看了我一下,歪嘴笑了下:“请允许我实话实说,执笔大人,若是我所有的心理医生都有你这样的好耐心,我大概还能活的久一些。” “哦,谢谢。” “真的不能抽雪茄?” “不能。” 约克叹了口气,换了条腿搭在膝盖上:“我大学的时候就病了,双向情感障碍(bipr),这是医生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觉得自己没病,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怎么样?” “会很悲伤,很悲伤,悲伤到呕吐,想要杀死自己。我有无数次想要杀死自己。但有时又会很亢奋,感觉自己什么都能做!无所不能!没有中间地带,执笔大人,你能想象吗?我的一生,如果没有酒精和药物,就只能在极度悲伤和极度亢奋中反复横跳。很累,我真的很累。” 约克突然咧嘴一笑:“你知道我自杀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我刚和我哥哥大吵了一架,他骂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失败者,我推了他一把,他摔在地上,崴了脚。我对他吼道,这辈子我都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然后我就去柜子里找我的波旁威士忌。你猜怎么着?” “酒没了。”我说。 约克笑了,继续说:“对,酒没了。我的威士忌是和我的猎枪放在一起的。你说,我都打开柜子的门了,总得拿一样东西吧。” “然后你就开枪杀了自己?” “如果我这可悲的一生让我学到点什么的话,那就是,一个清醒的人是绝对不会冲自己抠动扳机的。” “所以你做了什么?” “我拿着我的猎枪,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了两百公里以外的城镇,抢劫了那里的一个卖酒的商铺。店主……是个黑人老太太。我当时很害怕,很害怕。其实我不想要柜台里的钱,我只想要店里的酒,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她举起了枪,她抬起双手,盯着我……上帝啊,我至今无法忘记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害怕,一点都没有。” 约克顿了顿,他的呼吸在颤抖,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她的眼中只有鄙夷,是那种能把你的尊严彻底踩踏在脚下,磨碎,磨成粉末的那种鄙夷。‘不要那么看着我!’我冲她喊。可是没有用,没有用,她根本就不怕我。我开枪了……” “她死了?” “我……我不知道。我开着车一路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平复下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是的,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了。天黑了。路边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地,空气还是熟悉的路易斯安那的味道……副驾上放着我刚刚抢来的两瓶酒,两瓶加起来不过四十刀的伏特加,是用那个老太太的生命换来的……” “然后呢?” “我好难受,好难受,只想把自己喝死,喝到死为止。我灌了半瓶伏特加,真难喝,胃里烧的难受。我很快就神智不清了。我打开车的后座,躺了进去,看到猎枪还放在副驾驶上。我把枪摸了过来,伸进自己的嘴里。远处好像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的声音……我开枪了。” “你杀死了自己,之后发生了什么?”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我正在往下坠落。我的胃里还带着伏特加的灼烧感,加上失重感,我在下落的时候就吐了出来,呕吐物又飞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还在想着要怎么把呕吐物清理干净的时候,就已经摔在了那个悬崖上。悬崖下面是红色的海。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身边的一起落下来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有的在笑,有的在哭,很吓人。旁边一个长着牛头人身的魔鬼和我说……欢迎来到地狱。” “你后悔自己杀了人吗?” “我杀死的不是她!不是那个人!是她的眼神!我的上帝啊,如果把我放在同样的状况里一万次,我可能都会做同样的决定。我受不了那样的眼神!” “所以你不后悔。” “我不知道我后不后悔……我很想家,想回去。” “你接下来打算回人间去吗?” “我不知道,我听别的鬼说,如果回到人间去就要重新开始了。我不会记得之前的家人。那我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不回去的话,就是继续呆在地狱里。” “呆在地狱里的话,至少我能拥有和哥哥,和母亲,曾经我们所有人在一起的回忆,不是吗?” “嗯,那么好,”我放下青玉笔,“今天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可是……你还没有帮我写信呢。”约克说。 “我没有答应要帮你写信。” “执笔的工作不就是运输文字吗?信件本身就是运输文字,不是吗?这是你的工作。”约克一激动,脖子红了。 “一,不是所有的文字都需要我来运输。二,既然是我的工作,运输和记录的文字内容也当由我来抉择。三,遗书本就是你自己应该写的东西,并且是生前就应当写好留给活人的信件。你已经错过了生前的时机,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你代劳此事了。” “可是……可是……” 我已起身准备送客:“时间差不多了,请吧。” 约克站了起来,有些失落:“我觉得我什么都没得到。” “你想得到的东西,不在我这里。” “那在哪里?” “你在地狱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得到。”我回答。 约克走向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关上门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028 - 地狱烈火的追逐者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八号客人。 大门被一阵风声撞开,一股热浪涌了进来,客人大喊:“执笔大人!” 还未等我说请进,一团火焰似的人形就从门口一路烧到了我的木桌之前,我的地板上瞬间留下了一片被炙烤过后焦黑的痕迹。 “执笔大人!你可得小心点,我很烫!”这位客人嗓门很大,墨砚里的墨水被震动地荡起涟漪。 客人的周身热浪升腾,木桌后的我也感到了灼热感。 这火刚烈刺人,一点不温暖,只有让我心中烦躁。 我的鼻尖已经感到了灼烧的疼痛,后脑勺却还是凉的。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 “英泽,”客人回答道,“泽是三点水的泽,我师傅给我取的名字。” 我在宣纸上写下“英泽”二字:“好的,英泽。请问您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执笔大人,你说这地狱的火焰和我身上的火焰,哪个更强?”英泽仰着头。 “我不知。” 英泽身上的温度开始增高,桌上来自地狱的宣纸竟然都被烤的边缘发黄起来。 我念动金光符屏障,挡在书桌面前,想要阻挡住部分的热度。 “执笔大人,若是我想,我可以把你的事务所烧成灰。” “英泽,若是我想,我也可以就此送客。” 我手中的青玉笔开始发出绿光。绿光清凉,书桌后的温度降了下来。 英泽盯着我手中的青玉笔,身上的火焰稍微收敛了一些:“哎,看来我还是不够强。” “所以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就想看看执笔大人有多大能耐,我和地狱烈火,哪个更强一点。” “哦,那你已经见识到了。后面半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你去问别人吧。” 英泽听到此话,收敛了身上的火焰。只在皮肤外面留着一层淡蓝色的火芯微光,事务所的温度终于重新回归正常。 我侧头看了一眼英泽身下的木椅,不出意料的,已经黑成焦炭模样了。 “其实是我师傅让我来找你的,我也不知道我来要做什么。” “你师傅是谁?” “乃是西方鬼帝王真人是也!” “那你应当去问他找我是为了何事,问清楚了再来。” “执笔大人,一般鬼都找你有什么事啊?” “讲述生平,见闻,所想所感,一切想让我记录下来并带回人间去的内容。” “那我大概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吧。” “若你愿意说,我便会如实记录。” 英泽思考了一下,好像在决定要从何处说起:“执笔大人,我曾经也是个凡人……” 英泽把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双手伸在空中给我看,若是细细看才发现,双手的表面是人的皮肤,正在火焰中不断被燃烧,但又不断愈合。愈合的速度和燃烧的速度正好持平了,于是皮肤成为了火焰本身的燃料,无休无止地就这么烧了下去。 英泽继续说:“我曾是个渔夫,每天与海水相伴。” “然后呢?” “我厌了那海水,厌了咸风和鱼腥味,想去城镇里看看。三十岁那年,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我从小到大生长的码头,独身一人去了京城。” “在京城发生了什么?” “执笔大人,你也是修道之人吧,可听说过三昧真火术?” “只是听闻过,不知真的是否存在。” “我初进京城,看什么都新鲜!街上有一道士摆摊儿,说是要教人法术,我看着新奇,就上去了。那道士闭着眼睛,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还说出了我的生时生辰,给我吓了一跳!” “然后呢?” “那道士递给我一本各种术法的合集,让我随意翻阅。我就坐在他的小摊面前,翻了几页,一张白描图牢牢吸引了我——图上,一个人手持长剑,双眼和口中都喷出火来,烧的前面的敌人四散而逃!我问道士,他可会这一招?” “道士怎么说?” “道士笑了下,起身说此处不方便演示,让我随他走。我刚到京城,无亲无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自然没有地方要赶着去,就随他走了。道士把我带到一条湍急的河边,让我站在离他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说是怕运气伤着我。” “然后呢?” “他先是运气,打了一套功,具体做了什么我也看不懂。总之就在我快要耗尽耐心的时候,道士嘴一张,真的就喷出了火来!火之大,直直烧过水面,一直烧到了对面的芦苇丛!道士手背在身后,笑着看我之时,水面上的大火还在燃烧。我当下就跪了,拜师学艺!” “学会了吗?” 英泽身上的火又旺了一些:“执笔大人,我身上的火可不是什么三昧真火,也不是跟那道士学会的。全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道士就是个江湖骗子,我把银两都付给了他,勤勤恳恳练了一整年,才发现他只是用些道具耍耍人罢了!” “他不是一开始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生辰吗?” “这道士,其实以前和我是同一个渔村的。也是后来厌了海水,来到京城闯荡。我出生的那天他正好在邻居家吃酒,什么都听到了。若说他真有什么本事,大概就是记性好吧,时隔三十多年,还能认出一个新生娃娃。” “你发现他是骗子,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用他骗人的玩意儿,烧了他的房子。当时他喝了酒,糊里糊涂地就走了,大概就是被烟给熏死的。” “那你呢?” “我啊,我收罗了他剩下玩把戏的工具,想着之后也可以靠表演喷火为生。但没想到啊,没想到……”英泽好像不愿意继续说了,他身上的火又变为了蓝色的火苗。 “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我本想好好修道,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修行。我最后走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路……做道士,摆摊儿,骗来京城里的新瓜蛋子……最后……最后……我被自己的徒弟给烧死了。” “被烧死之后,你就来了地狱里?” “睁眼的时候,我皮肤上就冒着火焰,烧的疼的要命。我在地上来回打滚。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呵斥我跪下,我这才发现自己在阎王殿上。阎王坐在高座之上,大殿两旁分别坐着五方鬼帝。阎王问我为何而来,我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做过的所有错事。阎王问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对三昧真火术念念不忘,就回说,我想学真正的三昧真火术。这就被西方鬼帝王真人收去做徒弟了。” “那你学会了吗?” “哪有那么好练!看看我把自己练的,现在练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师傅和我说,若是有一天我能烧的尽地狱烈火,那我就练成了。” “烧的尽地狱烈火,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大概就是比地狱烈火要更厉害吧。” “若是练不成,该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我肯定能练成的!”英泽身上的火又烧了起来,像是在证明自己的实力。 “嗯好,那祝你好运。”我说。 “等我练成那天,我就会代替地狱烈火!这三界内外,不会有比我更强的存在!” “所以你宁愿做一团火,也不愿意重新回到人间?” “做人有什么好玩的?” “那做火有什么好玩的?” “看到什么就能烧什么!什么都能吞噬!什么都能征服!” “嗯好,那祝你好运,”我起身,“谢谢你的分享,时间也差不多了。” “待我修炼成的那一日,执笔大人,一定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嗯,加油。” 英泽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大摇大摆地往事务所门口走去,身上的烈火再次烧起。 “就这么说定了,执笔大人!我会烧给你看的!” “不烧给我看也可以,加油。” 我冲他挥了挥手,英泽大笑两声,关上了事务所的大门。 事务所内还残留着一股浓浓的焦炭味,脸颊被烤的燥热,手脚却冰冷无比。 我拉开窗帘,看着远处的血海,血海之下,最深处的地方,就是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地狱烈火。 地狱烈火兀自在地狱的最底层燃烧着,威慑三界,无休无止,直到万事万物尽头。 真的有人想要成为那样的存在吗? 也许吧,我不理解。 第三十九章:029 - 小白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二十九号客人。 一声金属声滚在地板上,门口像是先扔进了一个迷雾弹,大量的白色烟雾释放出来,我被迷的咳嗽了两声,眼前一片雾霭。 “执笔大人。”一个女声从门口传来,声音柔媚但让我的胸口微微不适。 客人的身影穿过白雾缓缓展现,但因这雾霭实在过厚,只能看见服饰的大概——像是天仙穿的飘飘长衣,双臂之间缠着锦带。 “进个门而已,为何要搞这么大的阵势。” 我摸着书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苦茶想要清清嗓子。 “不想让执笔大人看见我的容貌,仅此而已。”女声回答道。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摊开宣纸,这雾气让我不得不凑近了宣纸才能看得清自己写了什么。 “小白,”女声回答道,“今日来找大人,就是来诉苦的。” 我在宣纸上写下“小白”,随后猛灌了一口苦茶,嗓子中被这迷雾弹呛的淤堵算是好了些。 “什么苦?请说吧。” 小白竟然抽泣起来。 “大人,我实在不想让您看到我的容貌,是因为我破了相的。” “怎么破的相?” 白雾中突然伸出一只骨爪,冲着我的面门而来。我侧身拿起青玉笔就打,青玉笔的尾部尖锥牢牢把骨爪钉在了宣纸之上,青玉笔的周围穿出了燃烧骨头的声音。 小白尖叫起来。 “你这个死凡人!死凡人!!去死吧!” 声音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刺耳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野猫。 我急急念动金光符咒,屏障打开,包裹在我的周身形成结界。 小白一声怒吼,扯下了宣纸上被青玉笔钉住的骨爪,从白雾中冲我飞扑而来——我这才看清这是一张怎样的脸——我的天呐—— 就像是被无数蛆虫蛀蚀,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洞,从皮肤一直溃烂到了头骨。几根稀松的白发遮挡在脸前,白发下是一双肉粉色的眼睛——与其说是眼睛,是嵌在眼眶中的两颗肉瘤更为恰当。黑色的眼珠几乎像是装饰一样搭在上面,因为缺少水分,早就已经萎缩了。 她身穿天仙衣服,但身上就如她的脸一样,全是蛀虫啃咬般的小洞,白骨连着肉糜暴露在空气中。 我闪过她的攻击,锋利的指尖刚刚划在鼻尖的金光屏障上,碰出了几颗火花。 “现在连凡人都要来管我们地狱的事了!真是狗拿耗子!” 小白怒目圆瞪,我有些担心她眼眶中的肉瘤子可能会掉下来……那样的场景想想都很吓人。 手上的青玉笔已经伸长为权杖大小,我举着青玉笔对着小白:“胆敢攻击执笔本人,逐客不送。” 青玉笔发出耀眼的绿光,小白躲过了两次青玉笔尾椎飞出的绿色能量丝带。 在她再次跃起的时候,绿色能量将她包裹起来,团团捆住。 “滚回你的人间去!”小白还在怒吼,“我们地狱的事不需要你管!滚回你那该死的人间去!” “一,我没有管,也没那么个能耐管得到地狱。二,是你们地狱聘我来的。真看我不爽,你找聘我的人吵去吧。” 绿色的能量将小白摔在地上拖行,一路拖到事务所的门口。 “执笔!像你这样插手地狱事情的凡人!我不会放过你的!地狱里其他众鬼!都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吧!” “得,那我能怎么办?只能等着了吧。” 我挥了一下青玉笔,小白飞出门外,事务所大门“砰”地关上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一倒,瘫坐在木椅上。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是肩胛骨之间的那只眼睛:“打得不错。” “你最近都不出手了。”我喘着气,回复道。 “看你能对付,没必要我出手。” 肩胛骨之间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我立刻感受到了它的重量。 “上次丽卡那次,我都快被打死了,你也不出手。” “丽卡从一开始就没想杀你,若是真的要杀了你,我也会出手的。” “丽卡说你们是老相识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我,那岂不是我们就是老相识?”我问道。 “这解释起来就复杂了。” “你试试。” 眼睛沉默了一下:“执笔,我是你,又不是你。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的。在我离开你之后,无论你遇到多难办的对手,都得自己上了。我是没有办法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所以你是在提前训练我咯?” “武力的增强也是在地狱当差很重要的一步……” “行行行,我知道了。” “你不耐烦了。” “没有不耐烦,你总得让我想想。” “想什么?” “想如果你走了,我就没有底牌了。没有底牌,我总得给自己想个退路不是?” 眼睛重新闭了起来,背上的沉重感缓和了一些:“执笔,你的底牌永远都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 我还想继续问,但眼睛不再回答我了。 此时,门口传来了京剧吊嗓的声音。 下一位客人,正在门口唱戏。 第四十章:030 - 丑角蒋万清 戏子的歌声持续从门口传来,本应该是欢庆的曲调,此时却有些悲凉。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号客人。 “哟执笔大人,今儿您心情不错啊,”一个中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咯。” “嗯,请进。” 熟悉的人类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左右左右,光是脚步声就已经正常地让我有些欣喜。 客人不紧不慢地走到我的面前。 他的脸上画着丑角的脸谱,梳着清代的大辫儿,穿着一身丑角长褂。这脸谱像是已经和他的脸融为一体,一时分不清这脸谱到底是画上去的,还是他就长成这副模样。 “执笔大人,咱就这开门见山,咱家姓蒋,名万清,是个角儿,还就擅长唱这丑角儿。” 蒋万清阔袖一撂,搭在桌上。 我在宣纸上写下“蒋万清”三个字:“嗯好,蒋万清,请问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咱来了这地府才知道,地府没戏唱啊!这不给咱家憋闷得要了命了!没人看戏,没人唱戏,您说说这世道怎么行!” 蒋万清说完抖了下脑袋,我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了铜锣敲击在一起的“锵锵”声。 “所以您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我还是有些困惑。 “就想啊,执笔大人给写部戏呗,让我演演,也让这地府里的家伙们乐一乐!” 我看着面前这张丑角的脸,感觉有点意思:“若是你来写,你会写什么?” “那自然是写人间事儿了!您说说,地狱里这么多鬼魂,都还带着人间的些许记忆,想念得很。随便写几个人间爱恨情仇,分分离离的故事,哟,保证您这本子绝对能大卖咯!” “地狱不需要卖本子。” “您这就是一板一眼了,我这不是在给您打个比方嘛!您说说您们写字儿的,不就是求个观众捧场嘛。您需要观众,我也需要观众,这!一拍即合啊!” “蒋万清,”我站起身来给他倒了杯茶,“也许也有职位是记录下人间的故事,带回来给地狱众生娱乐的,但我的工作不是这样的。我的工作是记录下你们的故事,带回给人间。你的方向搞错了。” “写字儿不都是一个意思嘛!” 蒋万清不依不饶,他在尝试说服我。 “京剧中那么多角色,您为什么偏偏只演丑角儿呢?” “因为我演的好!演别的角色没有观众老爷们捧场,但只要我一演丑角儿,哟,那风头可是能把武生花旦的风头都给压下去!”蒋万清又是抖了抖脑袋,再次传来“锵锵”的锣声。 “嗯好,所以我们都愿意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写字这件事情,也是这个道理。与其说让我来写,你为何不自己写呢?” “我就一唱戏的,那懂得怎么写字儿啊!” “您唱过的戏那么多,读过的本子也不少吧。既然有这个想法,自己去写写看,也可以。” 蒋万清连连冲我摇手:“得得执笔大人,我听别的鬼都说您能言善辩,我这也是,挖了个坑,自己就啪唧跳进去了!” 我笑了:“为何不回人间呢?回人间可以继续唱戏呀。” 蒋万清脸色突然变了:“人间!人间我可不敢回去!那个地方太可怕了,我还不如呆在地狱呢!” “哦?发生了什么?” “我曾经是个角儿,但风头一变哟,我这什么都不是了!唉执笔大人,我看您年纪轻,是没经历过那个年代。若是在那个年代啊,像您这样的人,别说在地狱当官了,怕是在人间都活不了几天,能给那些小杂种们活活玩死!” “蒋万清,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里的?” 蒋万清低下了头,丑角的脸谱让他看起来更忧伤了:“执笔大人,我杀人了。我不仅杀人……该干的坏事儿我干了个遍……”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呢?” “我没得选,大人。那些毛都没长齐畜牲,烧了我们所有的行当,还烧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书。我的师妹……我的同门师妹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张漂亮脸蛋儿,就被那些小杂种们的尖刀给划破了。他们是故意的!故意的!那是一刀,又一刀,又一刀地划在她的脸上啊……”蒋万清抬起头来看完,脸谱后是一张无比愤怒的面孔,“所以我杀了那帮畜生们!一刀,一刀,又一刀。哈哈哈哈,好笑吗执笔大人?我们丑角儿就是要让观众笑出声来的,笑出声才对得起这个角色。那些孩子看着我把刀子插进他们同伴的脖颈儿里,您说说,他们怎么不笑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活着是没希望了。既然本来就没有活路可以选,倒不如抢砸奸杀都来一遍,坏事做尽,乐得我不枉人间一趟。做完之后,悬崖边一跃,两手空空,怎么来的咱怎么去!” “然后你就到这地狱中来了?” “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对你生前所做的那些事情,后悔吗?” “后悔?哎,”蒋万清叹了口气,“现在想想吧,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是不用做那么绝。但那时也是失心疯了。我看不得师傅被人踹翻在地,师妹被人活活糟蹋。那个年代,哪有什么正常人!大家都疯了,全都疯了,只是看谁比谁口号喊的漂亮,谁比谁更疯而已!哎!那个糟心的年代啊!” “如果你现在再回人间,不必回到那个年代。” “得了吧执笔大人,这事儿,咱谁说得准呢!让我这把老骨头好好歇歇吧。在这地府里也好,无聊是无聊了一些,但可比我在人间经历的那些事儿,好太多了。” “嗯好,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蒋万清捶了捶腿,站起来,眨巴一下脸谱后的眼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这就给捯饬出来了,心里还是有点儿难受的。” “你可以把这件事情写成本子,演出来。” “这点儿破事儿!谁会乐得看啊!” “和你有相似经历的鬼魂,想要了解此事的鬼魂,也许都能从你的故事中得到共鸣和安慰。” 蒋万清沉默了一下:“行,看看。这事儿,怎么弄。” “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说道。 “我也累了,讲故事可真是费劲儿呢。”蒋万清笑了。 “如果你决定写的话,祝一切顺利。”我说。 “试试呗,咱就先试试了,”蒋万清走到门口,转过头来问我,“万一我写到一半,不会写了咋办?” “这地狱中会写东西的鬼魂应该大有人在,据我所知,有不少作家去世之后也在这地狱中逗留呢。若是要询问意见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得嘞,那就这样!”蒋万清撩了下宽袖,冲我挥了挥手,“咱这就走嘞!” “不送了,再见。” “回见!” 第四十一章:小记三· 寻找椅子 我本对事务所中的家具并无特定的追求。 毕竟当初被安排到此的时候,也没有给我任何设计和装修的机会。但不挑剔和完全不能使用就是两码事了 ——客人现在所坐的这把椅子可谓是已经是千疮百孔。破碎了好几次又被胡乱拼起来,拼起来的过程掉了一条腿不说,椅子面也全是坑洼。前不久又被浑身是火的英泽烤成了焦炭状,客人一起身,能沾一屁股黑灰。考虑到客人若是坐的不舒服,大概也没有心思好好讲故事。本着合理服务的精神,我开始琢磨从哪里可以弄把新椅子来。 地狱里弄个家具和人间是完完全全两码事,没有家具市场,没有杂货铺,没有打椅子的木匠铺。至少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就算有了银票,我也不知道该去置换成我需要的椅子。 作为一个凡人,对地狱的所知还是太少了。 既然来到了陌生的地方,还是先询问一下当地土著,来了解一下文化风情比较好。 我决定去拜访一下孟婆。 金光符展开附在身上,我朝奈何桥溜达过去。 一路上遇到了几个接待过的客人,有些和我笑着打招呼,有些则怒目圆瞪,巴不得扑上来撕了我的样子。不过那些想要撕了我的,大概是碍于附近有牛头马面巡逻的原因,算是控制住了自己。 果然无论在哪里,安保人员都很重要啊,我如此想着。 今日的血海比往日安稳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过年期间,人间相对祥和,地狱也跟着安分了点,连血海的海风都不那么刺人了。 孟婆在桥上磕着香榧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香榧子)。她巧妙地用贝齿撬开硬壳,舌尖将果仁勾起送入口中。香榧子的壳随即就扔入黄泉中,几只龙虾似的生物跃起,很快将果壳吞噬。若不是此幕发生在地狱,我到真以为面前的是某位窈窕江南淑女,正在石桥上小息怡情。不知是想着心上人,还是只是在凭栏俯望美景。 孟婆看见我了,招手唤我过去。 “执笔大人今日好心情嘛,终于从您那事务所中出来溜达啦?” 孟婆递给我一把香榧子,我笑着摇摇头拒绝。不是不想吃,是真的不会嗑。 “孟婆夜安,”我拱手,“执笔我在找一把新的椅子。” “新的椅子?” 孟婆挑了一下眉毛,好似对此事颇感兴趣。 “正是。事务所里给客人用的椅子已经……相当破烂了。我想找一把结实的新椅子,最好又耐打,又耐火烤,又耐冰冻,怎么踹都踹不坏的那种。” 孟婆笑了一下:“执笔大人这哪里是在找椅子,这是在找法器呀!” 我也笑了:“此言也是,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椅子。” 孟婆将手中的一把果壳撒入黄泉中,龙虾一样的生物蜂拥而至,抢夺着果壳吃。 果壳在它们昆虫似的齿间磨碎,发出了人骨碎裂般的声响。听着这声音,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有也是有,但不是什么正经椅子。” “不是正经椅子?还有不正经的椅子?” 孟婆指了指奈何桥头的一块青石:“此石乃是旧友赠我的一个礼物,说好看吧,着实是笨重了点。说丑吧,倒也不至于极丑。我不知摆放到哪里,就暂时放在桥头当个摆设。你要觉得合适,也可拿去当椅子。” 这块青石呈墨绿色,近乎乌黑。形似古老的树根根雕,若细看,真能看出根脉之间的纠缠盘结。整块青石上半部分平滑,下半部分坚实,稳稳当当地扎在桥头,像从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我本以为这青石是奈何桥的镇桥之物?”我问。 孟婆听闻后大笑出声:“哈哈哈哈,我这奈何桥还需要镇桥吗?老娘就是镇桥之物!” “此石做椅子也好,那就多谢了。”我欠身拱手。 “客气了执笔大人,” 孟婆嗑香榧子的速度相当之快,转眼间又攒了一手的果壳,扔进黄泉中。随着果壳被磨碎的声音,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会儿我托个力气大的牛头鬼给您送过去。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事务所也该开始营业了吧。” “正是。” “那就上班去吧,执笔大人,”孟婆挥了挥手:“至于这椅子么,你就当欠我个人情。” “若孟婆之后有需要,执笔当尽全力帮忙。” “就喜欢执笔大人您这一板一眼的样子,”孟婆笑了,“全力不至于,就先欠着。用好了还给我也行。” “那就多谢了,执笔我先回事务所了。” “祝顺利,执笔大人。” 我欠身道别,往事务所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二章:031 - 触手 待我回到事务所的时候,那把伤痕累累的旧椅子已经不见了。 树根样的青石凳稳稳地扎于木桌之前,像是地板中本有一棵万年老树,被生生砍得只剩下个木桩。稳稳墩墩,看起来倒的确是结实。到底有多结实就得交给客人们去检验了。 我在木桌上铺开纸墨,倒上一杯热茶,准备接待客人。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一号客人。 门开了一条缝,随后便没有了声音。 “请进。”我说。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 “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之前地狱众生的各种入场姿态,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碰到这样一位完全没有回复的,我倒也不觉得奇怪。决定起身前去查看一下。 就在我刚刚念动金符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发现无法站起来了。 怎么回事! 金符还飘在我的左手上,明明念动了,却没有出现屏障,好像也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和木椅。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半透明状的紫色藤蔓状的触角已经紧紧地把我的脚背,脚踝,小腿牢牢固定在了地板上。大腿和木椅固定在一起,腰部和胯被绑在了椅背上。而整个椅子像是长了根似的,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触角还在向上延伸。就在我想要举起右手青玉笔击打触角的时候,右手也停滞在了空中,随后被收紧到身侧,牢牢捆住。触角攀上了我的脖颈,一阵奇痒传来。 “怎么样,执笔大人,好玩吗?” 椅子底下发出这样的声音,声音混沌,像是从地下深处传来。 脖间的痒让我十分想笑,我下意识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这就不说话了?” 触角从我的裤腿钻了进来,一直沿着小腿向上延伸。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定了下心神。 “你越界了。我自当……” “送客”二字还未说出口,嘴巴就已经被封住。身上所捆的触角开始如蟒蛇捕猎那般极速收紧,我感觉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挤压出来。手中的青玉笔被硬生生夺走,收进了地板之下这鬼怪所在的地方。 到现在为止,我也只见到了这些紫色的触手,连鬼怪的真容都没见到,就已经被难堪成如此模样,突然心生不爽。 “我听别的鬼说,执笔大人可难搞定了,多少个厉害家伙都被你给打出去了。这不,轻轻松松就制服了吗?” 未知的客人听起来,语气中全是得意。 触角延伸到大腿根部和后背部,我浑身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这样下去怕是万万不行,得想办法,想办法。 “眼睛,眼睛你在吗?”我心中默念。 后背的重量瞬间传来,熟悉的声音此刻让我心安 “看来这次你是真的不行了。”眼睛说道。 “你再不来,估计要交待了。” “交待不至于,大概是要失身。” “就算我们要失身,也别栽在这家伙手里吧,太丑了。” 肩胛骨之间的眼睛瞪圆了,看了一眼这紫色触角的怪物,声音中充满了嫌弃:“的确是丑了点。” “怎么办?” “放松下来,别挣扎,把身体交给我。” 我的身体像是一个木偶,而木偶师就是背后这只眼睛。它此刻已经完完全全醒了过来,把根系扎入我的身体之中,通过肩胛骨延伸到手臂中,又自下深入腰部,胯部,双腿。我的身体被数不清的丝线在内部串联了起来,眼睛获得了完全的掌控权。 “喂,丑家伙,”眼睛大吼了一句,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身上蔓延的触角停了一下,“你再不收手,就要完蛋了。” “谁?” “好吧,你要完蛋了。” 眼睛提动肉体中的丝线,我的双手瞬间弯呈鹰爪状,深深扣入了触角粘滑的血肉当中。小臂内侧猛地收缩,手掌握实,生生捏断了束缚在大腿两侧的两根粗壮触角。 客人惨叫了一声,像是受了惊了竹蛏,猛地往回缩。就在脸上盘结的触角往回缩之时,我脸侧的咬肌突然收紧,嘴巴张开,一口咬住了面前的一根触角。双臂绕圈缠住还未来及收回的触角,推开椅子往地上一滚。地板破碎,一只紫色像章鱼样的物种从地板下被滚动的惯性连带了出来,浑身带着蓝紫色的粘液滚到一边。青玉笔也被从地下带了出来。我的双脚夹起青玉笔往空中一扔,右手接住,青玉笔发出绿色微光。口中用力一咬,粘液崩出,触角断裂。 章鱼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哆哆嗦嗦地躲到一旁,想找地方躲避。 我的右手拿着青玉笔转起圈来,章鱼被固定在空中,悬浮在空中。 “执笔大人饶命!饶命!是我不知好歹!” 我的口中被章鱼粘液封住,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传来。 背后的眼睛说道:“你是挺不知好歹的,侵犯地府官员,你可知该当何罪?” “大人饶命!饶命!听说大人是凡人,不知有如此神力!我只是想玩玩而已!” “只是玩玩啊?玩好了不负责的那种?那真是更糟糕呢。” 哇,眼睛说话真是一套一套的,说的我都愣了。 “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就是想负责咯?说吧,你想怎么负责?” 眼睛说着,整条右手臂的丝线开始牵动肌肉,我的右手拿着青玉笔开始转动起来。章鱼被绿色的能量缠住,随着青玉笔移动的方向猛地砸向天花板,又被摔到地上,紧接着又撞向书架。一时间,整个事务所里粘液横飞,书籍散落一地。 我看着这一幕有些失神,眼睛好像有点玩过了。 章鱼最后落到了木桌前的青石之上,果冻似的大脑袋已经被撞的变了形。它横摊在光滑的石面上,皮肤上闪着墨点,活像在案板上等着被宰割的海鲜。 “差不多可以了吧,我看它要不行了。”我在心里对眼睛说。 “我看它挺行的。” 眼睛并没有打算把身体的控制权交还于我,它走到章鱼面前,抬起右脚,重重地踩在章鱼脑袋与触角之间的连接处。连接处硌在石面边缘,发出一声脆响,一下子给踩穿了。 “你说,你还没说要怎么负责呢?” 章鱼已经没有力气惨叫,浑身上下痛苦地抽搐起来,口中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时,我感觉到背后的这只眼睛竟已经起了杀意。手中的青玉笔发出刺眼的绿光,手心滚烫,我知道它想要做什么。如果青玉笔此刻刺穿章鱼的脑袋,那它将会永远地魂飞烟灭。 “住手!”我在心中大喊,“送客!送客即可!不可下手!” “死有余辜。” 眼睛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手中的青玉笔已经要刺下。 “这是我的身体,我来决定。” 一股意识从心中涌现出来,我的紧紧攥着青玉笔,停在了空中。意识与肌肉中的牵引线做着强烈的抗争。 眼睛的声音充满了不悦:“执笔,为何不让我杀了它。” “若是魂飞烟灭,也就是再也没有机会醒悟了,再也没有机会重生了,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这种生物的存在,不值得拥有任何机会。” 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有没有机会,不应该是由你来决定的。我的身体是否应该灭一个灵魂,也不是由你来决定了。” 眼睛沉默了。 半晌,我的身体慢慢抬起了脚。 眼睛对着丢了半条命的章鱼怒吼道:“滚吧,执笔大人饶了你一命,好好谢他。” 章鱼慌忙地往门口退去,地上又留下了一滩歪歪扭扭的蓝色粘液:“多谢执笔大人……多谢执笔大人……” 章鱼完全退到了门后,残缺的触角哆哆嗦嗦地关上了事务所的大门。 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事务所内的惨状,唯一还完好的,就只剩下木桌前的青石凳了。 “眼睛,刚才……” 话还没有说完,肌肉中的牵引线突然收紧,我的右手举到了半空中。手中紧紧攥着的青玉笔滚烫。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尖锐的尾部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胸口里。 第四十三章:086 - 执笔之死 青玉笔在我的胸口焚烧着,一股剧痛伴随着灼烧感传来。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我跌坐在地上。右手还牢牢地抓着青玉笔的笔身。就在我想要把青玉笔从胸口拔出来的时候,左手又举了起来,抵住笔尖。左掌发力,扑哧一声,青玉笔直直穿入胸膛。一股热意从喉咙中倒流出来,我的口中全是血腥味。 “我说过,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执笔。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眼睛的声音从我的肩胛骨之间发出。 我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着,大量的血从官服胸口处溢出来,衣服前面已被鲜血浸湿。右手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一边。左手从胸口的伤口处移开,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像是倾倒的红酒瓶被拔开了橡木塞。 “为什么,要杀我?” “你不让我杀别人,我只能杀了你。” “你不是我。你到底……是谁……” 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起来。 一张86号的排队号码牌从我面前飘落,眼睛继续说:“你错了执笔,我说过,我是你,但又不是你。谁说过自己不能杀了自己呢?” “我……我不懂。”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我的胸口不再有血液渗出,然而身上却冷了下来。忽然一阵剧痛从每一寸肌肉中传来,好似把筋骨生生从肌肉里剥离。我咬着嘴唇,但还是吃痛地喊了出来。 “分离的过程,是很痛啊,就像要把连体婴儿活生生切开来一样。你痛,我也痛。” 眼睛低声一吼,肩胛骨之间发出一声脆响,不知是不是哪块骨头断了。整个身体痉挛成了一团,我已经分不清身体上哪一块在疼痛了。 冷,好冷。 视线模糊,我看着自己的双腿在地上抽搐颤抖。眼睛又是一声低吼,我的身体像断了线的破木偶那样往前弹出,左脸着地,摔在地上。青玉笔撞击在地上,直接穿透了胸腔,从后背戳了出去。 蜘蛛一样的长腿踩着我的身体慢慢爬到了我的脸旁,蜘蛛身体的正中心,是那只血红色的眼睛。它昆虫般的脚,就是连接着我身上筋脉的牵引线。 我倒在地上,看着蜘蛛长腿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 “执笔,就到这里吧,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现在我要走了。” 我已经无法说话,睁着眼看它,希望它离开了我身体后还能听见我的心声:“为什么要杀我?”我在心里默默问道。 “这宇宙之大。平行宇宙中有很多个我,我们。杀了一个自己,还会有很多其他自己存在。我对你这个‘我’,特别好奇。所以你死了,也没死,因为我会继续活下去的。” 眼睛用一只触脚抬起我的下巴:“不过这么年轻,倒是可惜了。”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逐渐消失,唯独胸口青玉笔焚烧的地方还在抽搐。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皮。 “再见了执笔,死亡并不是尽头,你是知道的。” 第四十四章:地狱的尸体处理方法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躺在事务所的地板上。 身体冰冷,已经无法动弹,唯独只有意识是清醒的。 这意识是自由的,若是我愿意,可随时离开身体,飘到天花板上看自己的身体以一个好笑的造型趴在地上。 胸前随着青玉笔不断焚烧,烧了一个穿堂洞,细听好似真有风声从其中穿过。 ——我想我大概是死了。 ——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无数次死亡的可能和节点,但我万万没想到是我用我的青玉笔,杀死了我自己。 这大概就如跳伞爱好者在离地500米的时候,突然决定不开降落伞了。就假装伞扣坏掉,或是风向不好,从这里落地大概有11秒的时间。 他看着远方缓缓升起的日出,决定让这11秒成为永恒。 有些不甘心呢,这样的死法也太难堪了。浑身破烂,左脸估计也在地上蹭破了一层皮。完全没有所谓的英雄气概,就连自己死的过程都痛苦又纠结。 什么豪情啊,慷慨赴死啊,大义凛然啊,没有的。 若偏要说,执笔官职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也能算得上是为事业牺牲了。然而,这死亡却让我觉得像是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一样。 明明是如此小心谨慎的性格,怎么就栽在了此事上面? 我的灵魂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那个青石凳上默默看着自己的身体。石凳的清凉感传来,我的魂魄在地狱中依旧保留着触感。 之后该怎么办呢? 问了无数位客人的问题,最终落回到了我自己头上。 执笔啊执笔,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思考的风声刚刚刮起,事务所的大门就被一脚踹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这个身影还不忘记带着她的香榧子。 “这就死了?”孟婆先是抬眼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我的身体,“凡人的身体是有些不太经用哦。” 我叹了口气,从青石凳上站起来:“孟婆怎么来了?” “听到凡人死在地狱里的声响了,”孟婆的双耳动了一下,“凡人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音,你知道我对这种声音是最敏感的。” 孟婆蹲在我的尸体旁边,伸手拨弄着胸口的大洞——洞的中心扎着那只青玉笔,四周的心脏,大动脉,脊骨,部分两肺,都已经被烧的焦黑。青玉笔不再发光,和这尸体一样,也像个死物了。 “挺惨的,这身体看来是用不了了,”孟婆磕完香榧子,把果壳放入侧面衣袋中,大概要留着喂黄泉中的龙虾,“不过作为一个凡人,身体死了,元神还能保持的这么好,实属难得。” 我耸了耸肩:“元神若是再散了,我们应该就不是这里见了,得在您的地盘儿排队等着投胎了。” “哈哈,”一颗香榧子在孟婆齿间碎裂,“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执笔大人好心态哦。” “那我能怎么办,死都死了。” “你在凡间留遗书了吗?” “遗书?我倒是从来没想过要留遗书这种东西。” 我低头思考了一下:“我在阳间,无妻无夫无儿无女,财产也没有什么好分配的,也没有债务要还。父母都健在,但好像也没什么需要交代要处理的后事。葬礼的流程我毫不了解,就算是全凭他们的喜好来料理,我也全盘接受,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大概就像是某天外出旅游失踪了那样吧。若是能安排个像是跳伞意外事件,新闻里播一播就好。不然若是让二老为此到处找我,我也是有些惭愧的。” 孟婆眯着眼睛看我:“一般接到了地狱工作的凡人,就跟签了生死状似的,来之前都把遗书写好了。您这潇洒作风,不知是您考虑不够周全呢,还是果真潇洒。” “潇不潇洒不重要了,至少是眼下可以往后放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昨天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已经残破的让人同情。 “是哦,尸体得处理了。我们地狱呢有好几种处理方法,可以扔进饿鬼道给大家分食啦,扔进血海里喂鳄鱼啦,制成标本挂在哪里展出也可以。魂魄不少,尸体倒是少有的。” “真的没得修了?” 我对这具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身体,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您觉得呢?” 穿堂风从胸口大洞呼啸而来,一遍又一遍陈述着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没戏的事实。 “得,拿去喂饿鬼吧。” “真就这么决定了?” “喂完能不能帮我想想新闻的事情,人间事也得善终一下。” “这个简单,拜托几位同是在地狱里工作的凡人回去给你办了就是,”孟婆又塞了一把果壳到衣袋中,“倒是他们看到你这死相,怕是要吓的辞职了。若是我们地狱就又少了几位官员,得全赖到执笔大人您的头上。” “那执笔我也没有办法了。” 孟婆把地上的青玉笔拔起来,扔进我手中,我慌忙在空中接住。 “那成啊,就这么给您办了。又欠一个人情,执笔大人打算怎么还呢?” “没有实际的打算,等时机到了,大概就知道该怎么还了。” “哈哈,好认真的回答,”孟婆撩起袖子,一把把地上的尸体横着扛着肩上,像拎起一只空麻袋那么轻松,“啥时候想好了,打算投胎了,来找我喝碗汤。” “会的。”我拱手。 事务所的大门关上了,一切重回安静。我向后靠在桌前,就像日常接待完客人那样。 心中此刻还满是疑虑。是啊执笔,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呢?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双手透明,幽幽地发着绿光,颜色就如同青玉笔一样。若是肉身已死,大概在这地狱中活动起来也会很不相同?我披上斗篷,走出事务所。 本想着去找一趟地藏王菩萨,询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但细细一想,该去哪里,做什么,地狱人间轮回法则我已清楚。 去找地藏王菩萨估计会再被问一遍:“执笔,你还要继续吗?” 继续啊!继续啊! 我肯定会这么回答。死都死了,更无所牵挂了,兼职变全职,也算是好事啊! 说到底,这份工作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我。若不愿意干了,该辞职辞职,该投胎投胎。也可以像那位人马兄弟一样,在地狱里先游玩上一圈,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地狱里其他凡人们都在做什么。 凡人身体已灭,身上独属于人类的气味消失。斗篷遮住了我的绿光,走在地狱中,就如一般的鬼魅魍魉一样,不再吸引各种奇怪的目光。 这样也挺好的,更方便办公了。 之前听闻人马兄弟说,凡人大多在做办理通往各个维度的证件手续工作,大概原理和机场海关相同。 我踱步到地狱海关门口,驻足。海关大楼里,忙碌的人类的身影借着点点微光透在玻璃上。我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失去了拜访其它凡人的兴趣。 大家在地狱中工作时间本就有限,又要处理那么多事物,想必也是没有时间来接受一个魂魄的打扰。 更何况是刚刚死去的,同样作为人类的我。 我转身离开了海关大楼,漫无目的地在地狱中闲逛着。此时的自己真像一个游魂啊,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心里空空的,也无人挂念着。 灵魂对声音的感受与身体很不一样,往日嘈杂的血海此刻变得悦耳。自杀崖上还在有灵魂不断尖叫着,从高空落下来,如永不停歇的夏日暴雨。 不知何时,我已走到了饿鬼道门口。几个牛头马面正在像喂养动物园狮子那样,往饿鬼道里扔着新鲜的肉块。肉块上还粘连着几片眼熟的紫红色碎布。饿鬼大概是好久没有尝到新鲜的人肉,吼叫着从门后涌出,但又因为无法突破结界,双手在空中挥舞。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死死盯着空中飞舞的肉块,扑食而去。 我看着这副饿鬼争食的景象,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受欢迎。(虽不好意思承认,心中是有些开心的。) 饿鬼实在太多,肉块又实在有限,它们之间竟然互相厮打起来。一时间,肉块和肢体四散飞溅在空中,惨叫声连连。牛头马面像是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从一个红色的大桶里扯出长长的肠子和我叫不出名的器官往门后扔去。 我坐在门口看着这场激烈的争斗,心中突感有些悲凉——若是我吃的胖点,大概它们能多吃几块肉?这个念头冒了出来,但很快又被另一个念头驳倒——好贪心哦执笔,你再胖,也喂不饱饿鬼道的所有众生啊。 大桶里的肉块差不多已经被喂干净了,我如同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葬礼。利落干脆,物尽其用。虽然没有音乐为伴,但饿鬼们咀嚼啃咬的声音足矣。肉身已去,我好像也跟着轻松了起来,嘴里哼着小调,脚下不由自主地就跳起了舞。 远方的事务所像巨型黑曜石,安放在地狱的大地上。 我的脚步继续蹦跳旋转着,在饿鬼道的门口远远眺望日夜相伴的事务所。 为何而执,为何而笔,一切都渐渐明了起来。 此时此刻,远方的人间正是黎明。 第四十五章:小记四· 关于执笔工作转为全职这件事 我对死亡一事并不是完全没有恐惧。 恰恰正是因为充满了恐惧,所以当初才选择了执笔这份工作。如果能知道死亡的彼岸是什么样子的,也许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吧? 如今,却把小命给搭进来了,这件事情是完全不在计划之中。 在人间,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常常发生,发生了也无可奈何。无论多少次预见自己的死亡,当死亡真正发生的时候,这件事情永远都可以划分在“出乎意料”的范围之内。我并不像孟婆说的那般潇洒,也许是真的欠考虑了,也许是玩过了头。但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发生了都发生了,既来之则安之。 人间的回忆还未消失,地狱已然成了我的新家。 这个新家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我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事务所中打坐。一方面是为了安定心神,好好接受一下自己这副新的模样;另一方面,生活从此要彻头彻尾的不一样了,而这瞬息变动中的缓冲地带窄小的可怜。 心情是一点点平复下来的,身体也从原来的半透明绿色开始重新慢慢变成实体——大概是灵魂逐渐适应了地狱的空气,自发性地形成了新的模样——五官和四肢与以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身体变轻了,痘痘消失了(大概灵魂是不会长痘痘的吧?),紫红色的官袍变成了青蓝色的丝布长袍,身后绣着一片海浪纹饰。袖口处有银丝点缀,右手内衬里绣着两个小小的字:尘世;左手内衬中绣着同样的字体:执笔。青玉笔在手中的重量变轻了,更加合手,不像之前写的时间一长就会手腕酸胀。 说起肌肉酸痛……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痛感,我还有任何感觉吗? 我想到这里,拿起青玉笔尖锐的尾部刺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背。哦,痛感还是存在的。表面的皮肤被划破,没有血液流出来,只有绿色的光隐隐从皮肤下发出。透过伤口往里面看去,没有肌肉,只有像银河似的黑暗,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我用右手手掌摸了一下伤口,划破的地方立刻重新合并了起来,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一切完好如初。 我对我这副新的身体无比好奇起来! 什么器官在做什么事情啦,什么肌肉负责牵动哪块骨头啦,我会不会感冒发烧流鼻涕?在地狱中感冒发烧流鼻涕了怎么办?但我好像已经没有内脏,没有肌肉,没有骨头了。哪里是致命点?我如果被砍掉了脑袋,再次被刺穿胸口,还能活吗?不对,活不活的,是对凡人的概念。如今我已经离开了人间,也就是说我不可能死了? 我站在书架前长久地发呆,期待如果有任何一本解刨书或者说明手册,可以至少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什么一种情况。书籍从各种经文,法术修炼,到轮回业力法则不等……不知我在这书架上寻寻觅觅了多少时间,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生命已经来到了死亡之后的彼岸,对于一个凡人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然而当“死亡”的概念彻底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有完完全全的未知。 我重新回到木桌之后,铺开笔墨——若是一切皆为未知,那只有让事情继续运转起来,才能知道我自身在通过了死亡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务所门口的长队还在等待着。 第四十六章:032 - 地狱酿酒师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二号客人。 我等了一会儿,事务所的大门依旧紧闭。没有敲门声,没有喊话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皱了皱眉,手握青玉笔,起身前去门口查看。 刚打开门,门口一个浑圆的亮黄色半透明灵魂看着我尖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莲花灯已亮,请进吧。”我向客人伸手,示意入门。 球形灵魂愣在原地,一双橘色的小眼睛(如果那对芝麻一样大的小点点是眼睛的话)盯着我看:“执……执笔大人……听说……听说你死了……” “嗯,是死了。” “那,那,你是……谁?”球形灵魂的声音哆哆嗦嗦。 “我是执笔,只是身体死了,元神还在。请进吧。” 球形灵魂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脚进来了(如果它身体下那对缓慢移动的小爪爪是脚的话):“执笔大人……您的元神……真像个活人啊……” “大概死的还不够久,人形还保持完好……好了,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走在球形灵魂身侧,询问道。 “迪迪。” 我回到木桌之后,在宣纸上写下了它的名字。迪迪的走路速度很慢,我稍微等了一会儿,它终于挪步到了木桌前,大喘了一口气,一屁股蹲坐在青石凳上。 “迪迪,你今日找我来,有何事?” “执笔大人,我总是吃不饱,很苦恼。” “你平时都吃些什么呢?”我想起来,之前那位大鳄好像也是一直要吃东西的。 “我喜欢吃甜甜的东西,但地狱里甜甜的东西太少了。只有地藏王菩萨莲花池里,莲蓬上的露水是甜的。我就只能靠吸食露水为生,根本不够吃,太饿了。” 迪迪一番话让我想起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没有进食,也没有感觉到饥饿……难道我的灵魂是不需要吃饭的? “那可以去人间,人间里有很多甜食。奶油蛋糕啦,奶茶啦,糖果啦,有很多甜甜的东西可以吃。” “吃了人间甜甜的东西,我会不舒服。” “会怎样不舒服?” “会……会无法消化……会变大,会变色……人间的甜食太重了,我没有办法承担。”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甜甜的东西?” “心情会好!”迪迪回答爽快。 “那如果不吃的话,会饿死吗?” “不吃……不吃的话……也可以。吃了心情会好,不吃心情就不好。” “心情不好会怎么样?” “心情不好……就会很暴躁。” “暴躁了会怎么样?” “会……会膨胀……无限膨胀……会变得很大很大……” “能变的多大?” “地狱有多大,我就能变得多大……” “所以迪迪,你是怎么到这地狱中来的?” “我……我……”迪迪两颗小芝麻一样的橘色眼睛黯淡了下去,好像提到了它的伤心事,“我是从天庭被贬下来的……” “你做了什么?被天庭直接贬到地狱中来?” “执笔大人,我本是天庭第一酿酒师,三界中最好的琼浆玉液便是出自我手。每年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都少不了我的佳酿。” “然后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迪迪叹了口气:“说来也是造化弄神,我身为第一酿酒师,自己却酒量奇差无比。每次浅尝一小杯,就已经是头脑发胀,脸红耳热,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发泄在酒桌上。待酒醒了,却又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实在是太糟糕了……” “所以你会喝自己酿的酒吗?” “喝啊!必须得喝!我自己都没有尝过,又怎知是不是这三界中的佳酿!但每次尝酒的过程都相当痛苦。我命令我的徒弟带着堵嘴丝巾和捆仙绳,只要一见我喝到脸红耳热之时,就把我打晕撂倒,绑起来,堵住嘴,拖离众人越远越好。我那徒弟啊,也算是尽责了。我知道我力气大,撂倒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我还会还手打回去。酒醒后,看到我徒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好在收他为徒之后,一次胡话都没有再说过。用我徒弟的话说,先绑脚撂倒,再捆手,最后塞嘴。三件事情最好在瞬息间同时完成,稍微有所偏差都会挨一顿结结实实的揍。哎,您说说我这师傅当的,实在是惭愧。” “你徒弟现在还在天庭酿酒?” “他啊……学得不怎么样。我临走前都没掌握酿出美酒的要领……不过拳脚功夫倒是大有长进。”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被贬到了地府?” “我执意要酿出这世间最为甜美的佳酿,而我知道最甜美的原料是从这世间最为痛苦之地生长出来的。那应当就是此处了,就是地狱。” “你找到这世间最甜美的原料了吗?” “即是地藏王菩萨莲花池中,莲蓬上的露水。这份甘甜与天界大有不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这极深极苦的地狱中,这一滴甘露能润泽多少孤魂野鬼的伤痛!” “然后呢?” “我为了酿酒,偷了一把莲蓬回到天界。怎知啊,怎知!这露水回到天界后就变得普普通通,还不如人间的井水甘甜!毫无滋味,酿出来的酒更是苦涩的不行。我不信,这露水明明是我在地狱中亲口品尝过,我的味蕾是不会出错的!我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天界与地府之间,偷地藏王菩萨的莲蓬。” “然后你就被贬了?” “哎,我不是因为偷窃莲蓬一事被贬的……那年的蟠桃盛宴,我拿不出好酒了。” “为什么?”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啊。而我整整花了天界中一整年的时间,研究到底怎么用这甘露酿出好酒来。天上一年过去了,每坛酒都十分糟糕。要么苦涩之极,要么酸涩到难以下咽,要么辣的让神仙都流了眼泪。这蟠桃盛宴没有琼浆玉液相伴,职责自然在我……那我也就没有脸面再在天庭就职了……我被贬出了天庭,可以来人间讨份生活。但我忘不了这地狱中的甘露啊!就绕过了人间,跳进了这地府里。” “那你在地府里酿出你想要得到的酒了吗?” “执笔大人,您喝的云酒,就是出自我手。事实上,这地狱中唯一的酒,就是出自我手。” “云酒啊,很辣,但很带劲。” “这份辛辣比起在天庭时所品尝到的辛辣简直不值一提了……我还是搞不懂哪里出错了。” “你已经酿出过三界中最好的酒了。” “不够,执笔大人。那些酒只是甘美好入口罢了,没有回味,没有任何一个神仙回想起任何一届的蟠桃盛宴,会想起:啊,那年的酒真好喝。大家只会谈起玉帝说了些什么,王母说了些什么,哪位神仙又说了些什么。偶尔夸夸盘中的蟠桃,但绝对没有人会夸酒。从头到尾,如此好的美酒都只是个陪衬罢了。可惜啊,可惜!” “这次我新收的云酒很好喝,和以前相比柔和不少。我的客人们喝过虽说辣,但也喜欢。地狱中本无酒,你的到来给地狱带来了这个产物,非常了不起。” “执笔大人……您是真的这么想的?” “嗯,我活着的时候就是个爱酒之人,若是在这地狱中没有几口小酒喝,估计也得郁闷了。” 迪迪看着我,芝麻小眼里瞬间充满了泪光:“您……您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嗯,我觉得你所做的工作,非常了不起。” 芝麻小眼儿终于兜不住眼泪了,迪迪嚎啕大哭起来。我从桌中摸出一块丝帕给它递去。迪迪抓着丝帕,眼泪鼻涕毫无保留地喷射出来。它的身体也随着哭泣,开始慢慢缩小。 周身半透明的黄色能量体逐渐缩小成了一个人形——是一位穿着鹅黄色天庭官服,梳着高高发髻的仙人老者。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白了一半,长眉垂到脸颊处。 “执笔大人,惭愧啊,惭愧!”迪迪紧紧抓着手帕,还在抽泣。 “为何而惭愧?” “老夫酿酒千年,只想着酿出这三界中最美的佳酿,却从未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老夫想要的……想要的……是能听到酒客们真心的赞美啊!” “谢谢你,迪迪,谢谢你的酒。”我回答道。 迪迪的眼泪收不住,还在噼里啪啦往下落:“执笔大人,我真是……真是太开心了。” “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呢?”我问道。 “接下来啊……地狱比天庭更需要酒啊!我要此处好好钻研,好好钻研怎样才能酿出地狱众生喜欢的酒。执笔大人,若您不介意,我定期会送新酿出的酒来给您品尝。” “若真如此,十分感谢,十分感谢。” 迪迪站起身,丝帕捂在鼻子上:“那老夫先起身告退了,如此哭相,实在难看。” “不打紧,不打紧。” 我起身一直把迪迪送到事务所的门口。 “认识您,非常高兴。”迪迪说。 “回见了。”我说。 “回见。” 第四十七章:小记五· 地铁上的猫精 今日白天,不知怎么想的,就想重新回人间看看。 没有特别想要拜访的人,或是特别想要前往的地方,只是想要回去看看。 世间刚刚过完年,鞭炮声还未消停,人们就已经拖着还未休息足够的身体开始上班了。我的记忆中还残留着曾经朝九晚五的记忆,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上了发条的齿轮。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跟着人群挤上了地铁。人们穿过我的身体,一拥而上。我站在原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散发着不同颜色的气场,在我身边一一掠过。待地铁门关紧了,我才踱着步,穿透过地铁列车的外壳,进入到车厢中。 刚上地铁,我就后悔了,彻头彻尾地后悔了。 ——我从未想过地铁内的人类气味如此之重。我还活着的时候从未对人类的气味这么敏感——腐臭的猪油混着汗液,同时又被各种各样浓郁的香水所遮盖,一股又一股毫不留情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好像能闻出人们在过年的时候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年夜饭桌上的大鱼大肉化为油脂积攒在人们的五脏六腑内……在这些油脂中,充斥着贪婪,愤怒,悲伤,狂喜……每个情绪带着它自己独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气味犹如凝固成了实体的浆糊,而这车厢正在被这些气味渐渐填满,我如同身处噩梦沼泽。 沼泽逐渐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弯腰蜷缩在地铁的角落里,腹中的抽搐到达了顶峰。一阵恶心直冲头顶,我“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自从死后,我还未进食过,所以也没有任何食物从我的身体中被呕吐出来(毕竟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还有没有胃这个器官)。我的腹腔中挤压出了绿色的粘液,粘液喷溅在了地上。我握紧把手,狂吐了整整八站路。 终究是吐够了,连绿色的粘液也没有了,这才觉得一阵眼冒金星。 人们踩在他们看不见的呕吐物上,绿色的粘液在站台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 “哟,刚死的吗?”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我回过头去看,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也是半透明的。 “是啊,不久。” “这地铁里的味道可不好闻。” 我擦了下嘴边的绿色粘液,站起身来:“既然不好闻,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地铁里呢?”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问题!这地铁是我的地盘,我可是呆了好久了。你又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刚从地狱回来,想回人间看看。” “你骗鬼呢!” “小弟何出此言?” “是鬼都知道,地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哪有鬼像你这样,还地狱人间来回往返跑着玩,当坐地铁呢?” “你我的确是在这地铁上……”我话音未落,腹中一阵恶心,又是想要干呕的感觉,急忙扶住把手呕了出来。 少年看我这副模样,饶有兴致地盘腿飘在空中:“你应该不是普通的鬼,普通的鬼对人味没这么敏感。甚至有的鬼还觉得挺好闻的,闻着想吃人肉的也不在少数。” “那么我……大概不是其中之一吧……” “老实交代吧,你到底是哪门子的神仙,微服私访人间?若真是神仙,你这样子也的确是狼狈了点。” “在下不是神仙,”我勉强稳住身子,向少年作揖,“在下乃是地狱的执笔官,又名‘尘世执笔’,专为地狱众生记录生前事和琐事,再带回人间。”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有胡子的样子:“哟,执笔官?你就是最近鬼圈里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位执笔大人?” “鬼圈?” 少年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就是我们这些个孤魂野鬼一起鬼混的圈子,早就听说过你了!” “嗯,执笔我也当回地狱当差去了。” “大人,你这次来人间做什么的呀?” “没什么目的,就是想上来看看。” “大人刚死不久,可还惦记人间呢?” “惦记倒也还好。之前生活了那么久,也习惯了,就想回来看看大家过完年之后是什么样的。我都快忘了人间的一年是怎样开始的了。”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就这么过呗!”少年把双腿挂在地铁顶部的横杆扶手上,倒掉下来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深绿,瞳孔似猫,遇到光会缩成一条细细的线。 “还没有问怎么称呼小兄弟呢?” “吾乃镰则,执笔大人,您看着很是眼熟呢。” “小兄弟生前不是人类吧。” 镰则笑着从横杆上一个后空翻跳了下来,蹲在地上看着我:“大人好眼力,我以前是只狸花虎纹大公猫,有幸在寺庙中天天听闻经书修行,悟了些道。活了二十三年整,对于猫来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那小弟我们同岁。我死时也是二十三岁。” “那执笔大人您可是有些短命了。” “命也不算短,现在还续着。” 镰则大笑起来,化为猫形,跳到了一个人类的膝头上,那个人类毫无察觉,依旧玩着手机:“执笔大人可快回去当差吧,应该还有很多客人等着您呢。” 我作揖:“多有打扰了,这就去了。” “我知道的,习惯了地狱的空气,人间的空气是有些杂了,”镰则舔着自己的爪毛,“你要下次还想坐地铁,这节车厢,我还会在的。” “多谢邀请,但我大概有很久都不会再想坐地铁了。” “那我们有缘再见吧,执笔大人。” “嗯,有缘再见。” 我挥过衣袖,重回地狱中。 第四十八章:033 - 屠夫和猪头 我走在血海边上,深深吸了几口气。 血腥味混着海水咸气钻入我的鼻腔中,莫名让我感到安心。我对周遭事物的感知,随着身体的破灭,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变化。原本一向讨厌的血腥味,此刻倒觉得熟悉了。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三号客人。 “执笔大人,执笔大人。”两个声音,一高一低,同时出现。 “请进。” 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男人,赤裸着上身走了进来,随即带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猪肉味。这气味和我在地铁上闻到的猪油混着人类汗水的气味无比相似。 我问道此气味,腹中又开始翻滚。 待客人走近些,我这才发现他的脖间竟然长着一颗猪的脑袋。这猪的脑袋像人类一样盯着我看,开口说的也是人话。 男人和猪头四目圆瞪着我,四双眼睛都布满血丝,像是没有眼皮似的,一眨也不眨。一时看得我有些发怵。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元一成,”男人刚刚回答完,猪头又抢答道,“我叫元君!元君!” “请问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我闻着,同时在纸上写下了二人的名字。 男人叹了口气:“这个元君啊,是我的债主啊,生生世世讨我的债啊。” “明明是你杀了我!”元君大吼,发出呼噜噜的猪叫,“你杀了我,我讨你的债,有何不可?” “杀猪吃肉,天经地义,我真是不懂我到底欠了你什么?”元一成反驳道。 “你杀的猪多了去了,我要为我的同胞们报仇!” “这世间屠夫多了,你找他们去啊!” “元一成,这脑袋就是被你的刀砍下来的,你说我该找谁?” 我看着面前这两位吵来吵去的客人,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我倒了杯苦茶,吵架声还在继续,但就在我苦茶刚刚入口的时候,吵架声突然消失了。我放下遮在面前的茶杯,面前这两只脑袋正恐惧地看着我。 “嗯?怎么了?怎么不吵了?” “执……执笔大人……” “嗯,你说。” “刚刚……刚刚……你的身体里跑出来了一只怪物……” “怪物?”我扬了下眉毛。 “是……是……一只很大……很愤怒的……像是……猫?” “那猫说什么了?” “让我们……闭嘴……” “哦,这样。”我又喝了一口苦茶。 什么猫,什么猫说的话,我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地狱中幻象如此之多,我的身体中跑出猫跑出老虎,甚至跑出妖魔鬼怪,应该都不算是稀奇的事情。 元一成和元君闭嘴了,耳边可算是消停了些。我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客人,他们还是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像是在等我发问。 “元一成,你先说吧,说说你的版本。元君是怎么到你身上来的?”我问道。 元君刚想插话,我看了它一眼,它便浑身一哆嗦,不开口了。我也觉得困惑,这客人怎么一下子就这么老实了。 “回大人的话,元君……”元一成艰难地侧过头瞟了一眼脖间的猪头,“元君本是我养的一只猪,名字也是我所取的。因为它是当年一窝花猪崽里唯一一只纯白色的小乳猪,看着可是惹人喜爱。我想白色乃是纯阳之色,就给它起名叫元君,姓了我的姓,当家人对待。别的猪都在猪圈里,吃猪食。我把它接到家里来养,喂人吃的细糠。您说说,这待遇,还不够好吗!” “那元君说,你屠宰了它,又是怎么回事呢?” 元一成拍了下大腿:“饥荒啊!没得吃啊!” 元君终于忍不住插嘴了:“元一成你骗人!根本没有饥荒!你骗人!” “你一头猪,你懂什么?”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我轻轻拍了下桌子:“元一成,如果你说完了,我会让元君说出它的视角的故事。” “大人你可不要信这头猪所说的任何话!畜生就是畜生!” “我信什么,不信什么,不是你来定夺的。元一成,你的故事说完了吗?” “就是饥荒,大人,没得吃,什么都没得吃。我是个饿死鬼。最终也是饿死了才来地狱的。” “说完了?” “说……说完了。” “嗯好,元君,请讲述你的版本吧。” 元君看着我,开始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我从小在人类家中长大,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人说什么,我也就听什么。他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懂。元一成给我起名叫元君,像亲生儿子那样对我,我从小身边没有其他猪崽,我也就觉得他是我的父亲。你说父亲宰了儿子吃肉,又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你觉得你被宰了的原因是什么?” “我听见了,执笔大人,我都听见了。是个富人想吃纯白颜色猪的猪肉,说白色乃是纯阳之色,吃了这样的猪肉,就能滋阴壮阳,延年益寿。那个富人愿出五倍的价格来买我,元一成不卖。过了一阵子,又出十倍的价格来买我,元一成还是不卖。最后富人不仅同意以二十倍的价格买我,还用高价买了元一成家中所有的猪。元一成就……就把我卖了。那天,把我们都杀了,全都杀了……” 元君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是最后一个被杀的。我躲在角落里,想着他曾经对我的好,拼命哭啊。可是一头猪的眼泪哪里有钱好呢?元一成看着我,手是抖的,第一下砍歪了。痛的我大叫。他跟疯了一样,上上下下砍了好多刀,我才奄奄一息。” 元君在说的时候,元一成也不反驳了,呆呆地盯着地板看。 “元一成,元君所说属实吗?” 元一成抬头,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大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受到应有的报应了,放过我吧。” 我放下青玉笔,看着面前的一人一猪头:“元一成,我是个执笔官,既不会审判也不会惩罚。我的职责只是写下你们的故事,再运到人间去,仅此而已。你来选择世间应该听到什么版本的故事。” 元一成又低下了头:“那就这样,执笔大人。它说它的,我说我的,这样就好。” 元君呜呜咽咽地继续哭泣着:“执笔大人,您明鉴啊!” “我鉴不了,这不是我的工作。再说明鉴了又能怎样呢?” “我,我要这个人,生不如死!” 元君狠狠地说道。元一成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元一成,你怎么想?” “随便吧,执笔大人,我真的无所谓了。我的脖子上都已经终日挂个咒骂我的猪头了,就这样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沉闷了下来。 “嗯,那你们两个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元君抢先回答:“我说了!我要让元一成受尽这地狱中所有折磨!让他感受我的痛苦!被自己最信赖的人,一刀一刀亲手砍死的痛苦!” “那你呢?元一成?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随便了,执笔大人,随便吧。” 我喝尽了杯中的苦茶:“嗯那好,故事已经记录下来了,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元一成失了魂似地站起来,微微欠身:“多谢。” “不用。” 元君还在元一成耳边喊着:“你等着吧!你等着!”声音间伴随着猪的呼噜声。 元一成任凭元君辱骂,一言不发,一言不驳地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我,眼神空洞地问道:“执笔大人,这样的折磨会有尽头吗?” “一切磨难都有尽头。”我回答道。 元一成点了一下头,关上了事务所的大门。 事务所中重回安静,空气中的猪肉味还是挥之不去。我打开靠着血海那面的落地窗,血腥味混着咸气冲进屋内,瞬间就把一切都荡涤地干净。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看着血海,突感腹中传来强烈的饥饿感。 想……吃点什么。 在这地狱中,有什么吃的呢? 如此想着,我披上斗篷,朝门外走去。 第四十九章:034 - 寻找爱情的黑龙 我刚走出事务所不过百米,就听到路边传来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看去,几只骷髅状的恶鬼正在分食一摊肉泥。肉泥中夹杂着几块还未碾碎的肉块和骨渣,被恶鬼们操着白骨爪抓起来往口中送去,大口咀嚼,嘴中发出吧唧声。但又因为骷髅的表面没有皮肤覆盖,肉泥刚刚被送入口中,就又从下巴里漏了出来,胸骨间漏了出来。骷髅继续抓着从自己身体中滑落出来的肉泥,再次送入口中,重复着:抓起,咀嚼,吞咽,滑落,抓起,咀嚼,吞咽,滑落,这一系列机械式的步骤。 骷髅的肋骨上,白爪上,挂的全是淡粉色的肉糜。细看,上面有大米似的东西在蠕动,是蛆。我头皮一阵发麻,从脑瓜顶一直麻到了脚趾尖。本来还有些许饥饿,但看着这摊之前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泥和上面扭动的蛆,腹腔里是一阵翻江倒海,连小腹都跟着抽疼起来。 我捂住嘴,在呕吐出来之前,飞奔回事务所。 我连灌两杯苦茶,想要洗涮走体内难受的恶心感。但就在我饮尽第二杯苦茶的同时,恶心的感觉再也无法抑制,我喷射式地吐了出来。刚刚喝进去的茶水摊了一地,除此之外,呕吐物中什么都没有,连胃中本该有的消化粘液都没有。饥饿感不翼而飞,反而因为呕吐搞的脑袋有点晕眩。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缓了缓神——这是我在地狱里呆的第几天了? 在没有日夜交替的地方,也没有天数的记录。时间给了地狱无限的宽容,也在这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我为刚刚的狼狈稍稍有些懊恼,明明已经是地狱的全职人员了,应当已经适应了这其中奇奇怪怪的生物才是。地上的茶水被地板吸收了进去,很快就干燥如初,空气中弥漫着苦茶特有的清香。我坐回木桌之后,摊开笔墨。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四号客人。 天窗“咔嚓”一声,碎了,玻璃渣像暴雨瞬间砸落在地板上。我吓了一下,速念金光符咒张开屏障,将木桌后包括在金色的半球中。几片玻璃渣弹在屏障上又落下,地板上发出了一阵碎响。 而就在这时,一团巨大的黑色生物从天窗上掉了进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地板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发出巨响,正片凹陷了下去。黑色生物随着地板的塌陷也落了下去,发出一声呜咽。 我看着木桌前的这个大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只黑色龙爪扣在了大坑的边缘上,坑中冒出一阵热气。 “啊呀啊呀,真是不好意思。”黑龙喘了一大口气,隔着金光屏障,我能嗅到属于龙的独特气味,“没,没降落好,失,失衡了。” 另一只爪子也扒在了边缘上,黑龙撑着自己的身体立了起来。是一只双翼四爪黑龙,身体十分巨大,光是上半身就已经快要顶到天花板。我抬头才看见,不仅仅是我的天窗碎了,整个屋顶都被砸了一个大窟窿。黑龙吐着炙热的气息,挪了挪身体,看到了身下压着的青石凳。它单爪拿起青石凳,在双爪间摩擦把玩。 “这是什么?好结实,竟然没有坏掉。”黑龙问道。 “这是给客人准备的椅子,不过今天好像用不到了。” “用得到用得到,很好玩诶!” 黑龙对着青石凳又是拍,又是摁,还放在牙齿上咬了几下,好像在测试它的硬度。 血海的空气顺着透风的屋顶吹进室内,我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扎尔古德(zoergod),”黑龙回答道,“执笔大人,您这地方,有点小。” 我在宣纸上写下它的名字:“好,扎尔古德,请问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想请大人您为我解解心结。” “心结不一定解得了,”又一阵血海风吹了进来,中和了黑龙炙热的呼吸,“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屋顶进来?” “你的门太小了,我怕给你撞坏了。” 海风的声音还在屋顶呼啸,我看着面前的黑龙和已经全军覆没的地板,沉默了一下。 “嗯好,你考虑得很周到。请说吧。” “大人啊,想找您说这事儿,我自己也纠结了很久了。” 扎尔古德把青石凳放在地上,两只前爪搭在上面,低下脑袋看着我。它的双眼一只血红,一只黄绿。说话的时候露出锋利的牙齿,一颗牙和我的手掌一样大。 “嗯,请说吧,我会如实记下。” “大人啊,是这样的,我们龙族交欢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为何困难?” “首先要找到一片四周没有障碍物的空地,就要废些时间。这个地方又不能完全寸草不生,最好有些遮挡物,但这些遮挡物有不能碍事。我们龙呢,又很挑剔。伴侣要挑,地方要挑。你看看我们,身形有这么大只,在人间找个这样的地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人间?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之中的?” 扎尔古德又是叹了一口气,龙息伴随着血海海风,身旁的书架上几乎所有的书都飞落在地上:“我们龙族啊,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人间,藏在深山老林里人类看不见的地方。很少会来到地狱里来生活。当然也有真的喜欢地狱这个住所的,说是地方大,清净,不用担心和人类争地盘这件事情。就是有的时候孤魂野鬼吵了些,也不能晒太阳。” “所以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 “我平时住在人间嘛,特地为了找执笔你啊,才飞下来的。” “嗯好,你继续说。” “哎,真是苦恼啊!我也老大不小了,勇士也杀腻了,公主也懒得绑架了,人类的城堡一点也不好住,我想找个伴侣退休了。” “不找伴侣也可以退休。” “不找伴侣好无聊啊,想有个家呢。” “龙先生想要有个家呀。那要怎样才能找到伴侣呢?” “好难啊,执笔大人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啊?” “关于龙之间的交往,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我给不出什么建议。” 扎尔古德像猫那样,双爪一揣,把青石凳收进两爪之中,下巴靠在青石凳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办呢,执笔大人,好无聊啊,想谈恋爱。” “无聊也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退休也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不用非要谈恋爱不可。” “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的呢?” 我看了看身旁散落了一地的书:“读书吧。” “我不识字。” “不识字可以学,又是一件可以做的事情。” “我不想识字,我想谈恋爱。” “那我帮不上忙了。” 扎尔古德看起来很气馁的样子,吐出一阵龙息,身旁“砰”一阵巨响,这回是书架倒了。 “陷入僵局了呢。”我用青玉笔轻轻撑着眉骨,“你看,你想谈恋爱,和我说,我不懂也帮不上忙,要不自己去找吧?” “除了爱情以外,人间还有什么事情是好玩的呢?”扎尔古德问我。 “你和人类打过交道吗?”我问。 “何止是打过交道,就是打过。打的死去活来的。不过打架的确还挺好玩的。” “所以你不喜欢人类?” “说不上喜欢,也不是不喜欢。如果没有人类找茬儿,我可能会更无聊一点,”扎尔古德在青石凳上磨了磨爪子,“执笔大人,我看你的工作挺有意思的。可以见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鬼,还有像我这样超帅的龙。” “嗯,但是我的工作需要识字。” “哦,那算了。” “你自己去寻找吧,寻找人间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寻找的过程才是真正好玩的部分。”我放下青玉笔。 “寻找的过程?” “对,寻找让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的过程,尝试不同事情的过程,发现自己真正热爱什么的过程。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体验。” 扎尔古德直了直身子:“那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可以尝试,观察,然后试着模仿去做,看看做那件事情的过程你是不是喜欢。” “观察,模仿,是不是喜欢……”扎尔古德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我等待着扎尔古德问更多的问题,然而它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脑袋撞在了天花板上,一阵灰尘伴随着木屑掉落下来。 “好像还挺有意思的。”扎尔古德的声音从天花板传来。 “好,去吧,祝你玩得开心。” 扎尔古德露出满口锋利的牙齿,眯起双眼笑了下:“走了哦,执笔大人。” “嗯,从屋顶来的,就从屋顶出去吧。” 扎尔古德张开后背双翼,翅膀之大,撑满了整个房间的宽度。它试着挥动了几下翅膀,我感觉四周的墙壁都开始震动起来,落地窗随时有碎成渣渣的风险。 “大人,这里,好像撑不开翅膀。” “……好,你从门口走出去吧。” “那你的门就要没了。” 我看了看着四周的狼藉,地板碎了,屋顶没了,书架阵亡,没有一件物品是完好的。 “没事,已经不差一扇门了。” “那我走了哦。” “不送。” 扎尔古德艰难地在屋子里掉了个身子,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在大门上,大门的那一面墙应声倒塌。灰尘骤然扬起,我的事务所已经如同战后废墟。 门外排队的鬼听到响声,往屋里张望。看到扎尔古德大摇大摆地破墙而出时,吓得纷纷四散后退。 扎尔古德回头冲我挥了挥爪子:“今天多谢了!” 我挥动着手中的青玉笔,破墙烂门被绿色的光包围着,开始慢慢复位。我透过墙上几块砖的缝隙,对扎尔古德点了点头:“客气。” 凹陷的地板慢慢隆起,恢复了地平线的高度。地上的木块尘屑飞向屋顶,填补着漏风的大洞。书架重新直立,书本依次飞回书架上。如此忙活了半柱香的时间,事务所内部勉强恢复了样貌。地板坑坑洼洼,走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声,毫不留情面地抱怨着它的不满。屋顶也像拿错了说明书的乐高积木,原来应该不是这个造型的,但所有的零件都拼凑了上去,也勉强能看。书架上的书的顺序我已全部忘记,但至少是都回到了书架上。 唯一没变的,甚至连一点损耗都看不出的,只有木桌前的青石凳。 我盘腿坐在青石凳上,掠过木桌,看向木桌后自己的椅子,抑制不住地大笑出来。 第五十章:小记六 · 迪迪带来的新酒 上一位客人刚刚离开,我的事务所里才刚刚恢复常态,门就又被敲响了。 “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我冲门口喊道。 “执笔大人,是我,迪迪。” 迪迪?迪迪是……对,之前那位从天庭被贬下地狱的酿酒师。 我打开大门,迪迪一身白衣,身上发着一层属于天庭人员独特的柔和光辉。他的身后一个平板拉车,车上放着两大坛有我人高的巨型酒坛。 “执笔大人,之前和您说酿出了新酒会给您品尝,这不就来了。” “嗯,请进吧。”我挥了挥衣袖,请客进门。 迪迪拉着平板车走进大门,四周望了下:“执笔大人的事务所和以前结构不太一样了呢。” “也不是故意要不一样的。” 地板在平板车的木轮下吃力地发出呻吟,迪迪走的有些小心翼翼,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执笔大人,上次来的时候,您这里还没这么……陈旧呢。” “有些客人的动静稍微大了些,事务所接待起来,也吃力了些。” 迪迪放下木板车,从怀中掏出两个蓝瓷酒杯和一柄长长的金色舀酒勺。打开酒坛的瞬间,一股凌厉的酒精味带着果实的醇香扑面而来。他把长勺伸入其中一个酒坛里,将酒液舀进瓷杯中,递于我。我双手接过酒杯,杯中酒液发浑,在蓝瓷杯中呈淡淡的黄绿色。 “我前段时间在自杀崖的峭壁上玩攀岩,无意中发现了一种淡蓝色发着微光的植物,植物的叶片是深绿色,根须发紫红。蓝色发光的部分像是葡萄串一样的果实,一串接一串,悬挂在崖壁上。我去问马面巡捕,这是什么植物,可否食用?” “马面巡捕怎么回答?” 迪迪从袖口掏出了一颗发着蓝色微光的果实,放在我的掌心里:“此果名为夜铃籽,之前地狱里没有人吃过这种果实。据说是魂魄在生前深夜中的念想在地狱中凝结成露,露水滴在悬崖岩缝之间,就长出了这样的果实出来。” 我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这颗果实,放在烛光前细细观察。形似葡萄,质地富有弹性,也许内部的水分充足。 “这酒,是这果实所酿的?” “正是,这颗果实是由人们在深夜中的念想凝结而成。而这杯酒,则是让这些念想在时间中发酵,沉淀,化为液体,产生能放松神经的酒精,”迪迪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也舀了一杯,“请慢品,大人。” 我抿了一口,酒精味没有闻起来那么冲人。酒液进入口腔,果酒的酸甜在舌尖上瞬间绽放开来,但当液体在被吞咽下去的瞬间,又在舌根处变为苦涩。一口酒刚刚饮下,整个口腔竟感到了辛辣,辣的我一阵倒吸气。我又舀了杯酒饮下。酸甜立刻缓解了所有的辛辣,但也只是暂时的,苦涩立刻像排着队似的袭来,最后又是无法忍受的辛辣。 “夜晚的思念,又是酸甜苦涩,最后又是彻头彻尾的辣,看来失眠的人真是不少。” “执笔大人可还喜欢?” “这酒,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执笔大人起个名字吧。” 我正在思考名字的当中,脑袋突然晕眩起来。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自己失去了人类身体之后,连酒量都变差了。我尝试走了两步,只觉得像三天三夜没睡觉那样,身体沉重,双目酸涩,脑壳微微作痛,精神又疲惫又亢奋。 “迪迪……我觉得这酒……” 我回过头去看,只见迪迪已经是满脸通红,神情恍惚,双目中布满血丝,也像是好几夜没睡觉的样子。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虽然我没有心脏,但依旧听到了胸口传来砰砰心跳声),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起来,胸口处疼痛,感觉浑身本不存在的血管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在体内乱撞,我扶着桌边团在地板上,大口吸气。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失眠的人半夜猝死的画面:上半身赤裸的男人从椅子上跌落到地上,团成虾米状,心脏绞痛,大口吸气,双眼惊恐地瞪着,流出泪水,口水淌了下来。短短几秒的时间,他便停止了呼吸。 随着这个男人的呼吸停下,我终于一口气喘了过来。恐惧在同时化作白气,从身体中剥离,飞向空中,不知去向。我回过头去看迪迪,他看起来也已经醒了,正坐在青石凳上回神。 “你还好吗?”我问迪迪。 “大……大人……”迪迪还在喘着气,“我刚刚好像……好像……经历了一个人类的死亡……” “嗯,我也是。” 迪迪看着我,满眼都是泪水:“我还没有经历过作为一个人类的死亡,好……好可怕。” “没事,不用害怕的。这份痛苦不属于你,是夜铃籽中的念在你的酒中显了形。” “为什么……人类在深夜里这么痛苦?” “不是所有人在夜里都是痛苦的,痛苦也不一定只是痛苦,还有很多其他情感,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和图书分类一样,若是花大把时间好好整理,依次根据书中的内容贴上标签,放进属于它们自己的地方,无论任何时间想要找需要的那本书,也都还算是方便的。当然这些标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时候你觉得是悲剧书,却可以放进心理学的范畴。有时候明明是一部英雄史诗,却可以归入爱情文学的分类。这个么,就全凭个人喜好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乱糟糟的书架,“我大概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书了。” 迪迪眼神木讷地看着我:“执笔大人,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我站起来拍了拍迪迪的肩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概是这酒给我喝糊涂了。” 迪迪也站了起来,把酒坛重新封上,拉起平板车:“另一坛酒的原料更厉害一点,这次就不给您品尝了。” “另一坛酒的原料是什么?” “孟婆亲手种的曼珠沙华。” “哦,下次吧,下次吧。” “真是不好意思,执笔大人,这次让您见笑了。” “没事没事,不过下次你先自己尝尝有没有问题,我们再一起品鉴。” “好的,好的。” 迪迪拉着平板车和那两坛巨型酒缸,离开了事务所。 我靠坐在木椅上,脑袋还有点微微发胀。双手揉了揉太阳穴,这种久违的宿醉感,好像自己还在人间活着。 第五十一章:035 - 都嘟得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五号客人。 “执笔大人,执笔大人在吗?”怪里怪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像是故意捏着鼻子说话似的。 “在,请进。” 一个长得像分了岔似的白萝卜一样的生物,迈着奇怪的步伐扭动了进来。它走路时,上半身与下半身像是完全脱节的,只靠两根萝卜尖似的腿,在地上飘忽着往前扭。萝卜最肥硕的中段和绿叶的部分完全没有发力,被拖着双腿拖着往前扭。整片地板也配合着这位客人奇怪的走姿吱吱呀呀地打着节奏。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待客人坐定,我开口问道。 “都嘟得。”客人发出了一串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这三个字。 “都嘟得是你的名字吗?” “是,都嘟得,都嘟得。” 我在宣纸上写下了它的名字:“好的,都嘟得,请问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都嘟得。” “嗯,我知道你叫都嘟得了。” 都嘟得点了点头:“嗯,都嘟得。” “你得用我能听得懂的语言和我交流,你只说都嘟得,我什么都听不懂。” “都嘟得?”萝卜脑袋一歪,好像在装傻。 我看了这根萝卜几秒,给自己倒了杯苦茶,慢慢饮了一口,缓缓放下茶杯,点上了一根细香。 “你有一柱香的时间。” 随后我不再说话,看着眼前这位都嘟得。 都嘟得深吸了一口气,两条腿很短,坐在青石凳上的时候只能悬在空中。都嘟得没有五官,只有像萝卜皮一样的皮肤表面,但此时我却觉得它笑了:“好啦好啦,执笔大人,不和你闹着玩了。” “我们的时间都是有限的。” “我以为你没了人身之后,再也不用担心时间的问题嘞,就想和你多玩一会儿嘛。” “就算没有死亡的节点作为衡量标准,我的时间依旧宝贵,”我看了眼已经冒着徐徐青烟的香线,“现在你的也是。” “不好玩,不好玩。执笔大人太严肃了。” “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又重新问了一遍。 “就是找你来玩呀,别的鬼都说你好玩。” “玩什么?” “我们来玩游戏吧!” “玩游戏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范围?” “听你讲述你的故事,把故事记录下来,并带回人间。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我不想讲故事,讲故事不好玩。你讲故事给我听吧!” “讲故事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为什么大家会觉得讲故事很好玩呢?” “每位客人的感觉不一样吧。” “不好玩,不好玩。”都嘟得的双腿在空中来回晃动,想要踹到我的木桌。 “不管好不好玩,这就是这个事务所存在的原因。选择服务之前,也得看看这个地点提供的服务与你的需求是否相符吧。” “执笔大人你凶我。” “你误会了。” “你就是凶我。” “我不会凶你,我只会逐客。” 都嘟得愣了一下,把想要踹桌子的腿老老实实地收回到青石凳上,换了个姿势,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凳上。 “好吧好吧,那我们就玩讲故事的游戏吧。” “都嘟得,你是怎么到这地狱中来的?” “咦,对哦,我是怎么来的呢?” 都嘟得陷入了回忆中,不说话了。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说,我无法为你记录。” “我好像之前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被单很柔软……妈妈把我放到床上转身走了,然后我看到了……啊!”都嘟得突然大叫了一声。 “看到了什么?” “一个好凶的男人!一个好凶的男人想要杀了我!” “那个时候你几岁?” “我不知道,我好害怕,我不会坐起来,也不会跑。我只会哭。”都嘟得说着,没有五官的萝卜皮表面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紧张。 “别害怕,你现在是安全的,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那个男人拿枕头压在了我头上,好闷,好闷……我渐渐不哭了……” “然后呢?” “我醒来之后,在一座石桥边,看到了好大一片的红色的花,有一个漂亮大姐姐正在种花……桥上排着好多鬼哦,一个接一个,好像要去办什么事情。” “然后呢?” “大姐姐看到我啦,招呼我过去,还和我说不要踩坏她的花。” “大姐姐叫什么?” “什么,什么婆?” “孟婆?” “对对,好像是这个名字!” “孟婆招呼你过去干什么?” “我好喜欢那个大姐姐呀,她好漂亮呀!我忘记不能踩她种的花了。等我跑到她面前的时候,身后的红花已经被踩瘪了,姐姐很伤心。她和我说怎么能踩她种的花呢,这些花被踩瘪了,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回不来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就回不来了。” “嗯,然后呢?” “姐姐抱了抱我,然后等她松手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开始变大啦!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就慢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啦。” “嗯,然后呢?” “执笔大人,你猜我刚刚说的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你说谎了吗?” 都嘟得伸出手,食指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一点点,一点点谎。” “你现在还有时间可以澄清。” “嘿嘿,我不要,你来澄清。” 我放下青玉笔,看着面前这位客人:“这么说吧都嘟得,我不在意你说了多少真话或多少假话。我的工作是记录下你们所说的故事,不是判别你们所讲述事件的真假。若是你愿意让属于你的故事充满谎言,用你自己编造的谎言去面对世人,我也无所谓。你的故事本身的真假是和我完完全全无关的事情,只和你自己有关。你想要如何面对世人,也和我无关,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执笔大人你又凶我。” “还剩下半柱香,你想好要怎么讲述你的故事了吗?” 都嘟得突然站起来,不存在的眼睛里却好像饱含泪水:“我不和你玩了!不和你玩了!” “嗯好,不送了。” “哼!执笔大人实在是太坏了!”都嘟得哭唧唧地转身往门口走去。就在它即将迈出事务所大门的时候,突然转身,“我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对吗?” 我瞄了眼香线:“现在不到半柱香了。” “可以保存时间,下次继续吗?” “不可以,每位客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都嘟得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突然大喊了一句:“我讨厌你!” “好。” “我说!我讨厌你!” “嗯,好。” “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破地方了!” “请便。” 都嘟得气得猛砸了几下墙壁,灰尘从天花板上抖落下来。 “哼!讨厌你!太讨厌你了!”都嘟得最后喊了几句,重重地摔上大门。 待客人走后,我走到门口细细查看这扇木门。木门上虽然是斑斑驳驳,到好像也还算是能继续使用。在数不清的修复后,木门在一次次意外中,竟形成了花朵一样的纹理。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娇嫩的茎叶在茫茫花海中开得艳丽。 我披上斗篷,决定前去拜访孟婆的花田。 第五十二章:小记七 · 曼珠沙华 (上) 从事务所出来,穿过长长的白骨滩,心中想着奈何桥的样子,脚步就自然而然地往那个方向移动而去了。 白骨滩上的碎骨渣在我脚下发出断裂摩擦的脆响,听着这声响,心里感到无比快意。我闭上眼睛,让身体自己成为导航,待脚下不再传来白骨碎裂的声音之时,睁开眼睛,奈何桥就在面前。 “执笔大人,料到您今日会来,等候您多时了。” 孟婆靠在桥头,双手玩搓着一缕发尾。她今日穿着淡橘色的纱丽,金色长耳坠,鼻链,手上戴着金铃装饰,眼线比平日妩媚了不少,一副印度舞娘的打扮。 “迪迪前两日带了两坛酒来拜访我,一坛是夜铃籽所酿,喝了让人头疼失眠。另一坛,说是您所种的曼珠沙华所酿作的,还未品尝。自从在地狱住下来了之后,就没有停歇过,也累了,想出来散散心。就想到您的花田里去看看。” “夜铃籽酿酒一事,也算是三界奇闻了。你喝了夜铃籽酿的酒,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也还算是有点修行哦。” “若是喝了曼珠沙华酿的酒,会怎么样?” 孟婆眯起眼睛来,打量着我的脸:“怕是我们要来生再见了,我的执笔大人。”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做何回答。 孟婆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今日不止您一人要来花田中参观,不过其它客人还没来呢,先接待您吧。” “其它客人是……?” “来自印度的几位神明今日要来花田中取花,不过不要紧,他们应该会晚一些。” “那麻烦孟婆带路了。” “你死的时候没见过曼珠沙华吗?” “为什么会见到曼珠沙华?” “哦对,你是作为凡人死在地狱中的真是不好意思,忘记了。毕竟执笔大人您死的也比较特殊。” “特殊……好吧。” 孟婆走在我前面,身上的金铃碎片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声:“曼珠沙华盛开在人间与地狱的交界处,这人间地狱的灰色交界处有很多地方,即是非阴非阳之地。曼珠沙华花田算一个,你的事务所算另一个。大部分死亡的灵魂,如果不是从自杀崖上掉下来,或是从血海里被冲上岸,大多数都会从花田中醒来。” “嗯,我听有客人提过,自己是在花田中醒来的。” 孟婆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好了你闭上眼睛。” “怎么跟绑架一样,还不能看清去时的路?” “我让你这么做,自有用意。你快点闭上眼睛。”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能睁开眼睛哦。” “睁开眼睛会怎么样?” “会瞎的。” 不知她是在哄骗我还是真的会瞎,我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孟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紧,重重地点在了我的眉心。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伴随着强烈失重感从小腹和胸口传来,我整个身体好像都被甩到了空中。 “执笔,绝对不能睁眼,不能睁眼。” 我刚想睁眼,又紧紧闭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孟婆的胳膊。 “发……发生了……什么?” “空间跳跃的过程都会比较难受,快到了,快到了。” 我上下牙紧紧咬在一起,只觉得快要失去意识,但又无法晕厥。就在我快被这失重感折磨到临界点的时候,一切感知突然消失了,我闻到了独属于人间与地狱交界处的气息。 孟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我们到了。” 我睁开眼睛,遍地的红花自脚下一直铺向远方山丘。 “欢迎来到曼珠沙华花田。”孟婆轻轻说道。 我看着这遍地绽放的红花,如流动的鲜血,血中还带着逝者的呼唤。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千万不要踩到任何一株花。” “踩到了会怎么样?” “我会揍你。” “哦好。” 我小心地漫步在花田中。一株株花之间的密度并不至于到无法下脚,但若是不小心,到真会伤了娇弱的花瓣。我提着宽松的斗篷,小心翼翼地在花瓣根茎之间避让扭转。孟婆在我的不远处,好像低头在花田中寻找着什么。她走的轻盈又快速,连裙摆都没有沾到花瓣的一丝一毫。 “执笔大人,这朵是你的。” 孟婆像跳舞似的,点着脚尖欢快地走来,把一朵艳丽无比的花儿放在我的手中。 我接过这朵妖艳的花,花瓣向内卷,长长的花蕊拖在外面,红的让人心惊肉跳。 “为何这朵花,就是我的花?” “这些曼珠沙华并不是我种的,只能说,是我替这天地照顾着。” “孟婆此话为何意?” “人间传闻,’见此花者,恶自去除’,这话你信吗?” “自然是不信的。” “善也好,恶也好,人类定的规矩真是太多了,”孟婆的指尖掠过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祛恶不在于花。若是这花真能祛恶,天天这么看着,我也不用修炼了。” 我看着手里这朵花,明明是已经被切断了根茎,但此时在我手中,竟变得越发艳丽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绽放,几乎已经燃烧到了生命的顶峰。 “执笔还是不解,为何这朵花是我的花呢?”我问道。 “我可是从你没来地狱之前,就开始替你照顾它了,我自然知道这是你的花。” “何为‘我的花’?” 孟婆左手掐算,还像在计划着什么。她抬头视我一笑:“你先收着,回去自己研究研究。印度的几位神明马上就要到了。” 我拱手:“那执笔这就先行了。” 我刚转身,看着身后漫无边际的花田,又慢慢转了回去:“我……要怎么回去?” 孟婆笑了:“一样的,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我闭上眼睛,失重感晕眩感如预期般地再次袭来。我手中紧紧握着那株曼珠沙华,衣袖护着它的花瓣。待体感褪去,我已重新回到事务所中。红花就在我的衣袖之中,开得艳丽。 我清空了一只青竹笔筒,将曼珠沙华插在乌木笔筒里。如此艳丽的花儿显得这笔筒更加朴素了。 我盯着这朵花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倦了还是眼花了,竟觉得眼前的花儿像水浪那样左右扭动了起来。我伸手去触这红花,就在碰到的一瞬间,红花周围的一切突然暗了下来。 第五十三章:小记七 · 曼珠沙华 (下) 黑暗很快吞噬了我周身的一切,只有那株艳丽的曼珠沙华悬浮在无尽之中。 身后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叫着我的名字:“执笔,执笔……” 我回过头去,发现是个孩子。这个孩子的面容如此熟悉……就是……就是儿时的我。 我蹲下身子,孩子扑进了我的怀里:“你走了好久,我好想你呀。” “你是……?” 孩子退后了一步,认真地看着我:“原来我长大以后会变得这么帅吗!真是太好了!” “你真的是我?” 孩子又扑进了我的怀中:“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执笔,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酸涩,混着温暖,肆意在胸口流动着。我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孩子看到了我身后的那朵悬在空中的曼珠沙华,拉着我的手走了过去。 “是这朵小红花带你找到我的吗?” “大概是的,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你的时间里。”孩子回答。 “我的时间里?什么意思?” “这里不仅有我,有你,还有每一个时期的你,每分每秒的你,都在这里。” 孩子话音刚落,几盏探照灯似的大灯亮了起来,我眯起眼睛。眩目的灯光前站着一个个“我”。 ——不同年龄的我,不同时期的我——有爬在地上,还不会走路的小婴儿;有正在努力学跳绳的小朋友;有段时间我很胖,胖的小肚子挺的高高的,眼睛都快被胖没了;又有段时间,我回到了和现在看起来相似的模样……有些看起来已经有些陌生了,脸上的表情让我都认不出那是自己。 “你们好。”我伸起左手,强光有些过分刺眼了。 “你好。” 有些自己回答了我,有些不屑地看着我,有些想问更多事情,但是忍住了自己的好奇。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戴着帽子的我抬头说:“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里被记录。你的过去,现在,未发生的未来,一切都在这里。” 另一个穿着黑衬衫,看起来和我年龄最相仿的我开口说道:“曼珠沙华只记录生前事,我是最后一个你,最后一个你。当你人间生命终止的那一刻,这里的人数也就定格了,不增不减。你的人生这一段的时间,只属于你。” 心中的酸涩还在泛滥,我捂住胸口:“你们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一个穿着白衣服半蹲在高处的我,从高处跳了下来:“喂,我说执笔你这个家伙,可别被我们这么多人给吓到了!你的感觉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的哦!” “倒不是被吓到了,只是……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 我看着面前这个白衣少年,想到自己的确有过一段中二的想做大哥大的时期,说起话来都是用喊的。 “我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挂了,值不值啊?” 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我上下打量着我,语气中充满了不满,甚至还有一些同情。 “本来就是喜欢玩跳伞这种瞎刺激的玩意儿,挂的早也情有可原。” 另一个穿着跳伞服的我,拍了拍高中校服的肩膀。 “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父母了。”一个红着眼眶的我正在角落里抽抽泣泣,“明明都已经预料到所有风险,还是要这么做,偏要这么做,倔驴。” 我看着面前的自己,听着这些纷纷言语,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大家啊——”之前那个牵着我的手的孩子,把我护在他的身后,“可是我觉得——执笔好帅啊——” 我看着这个认真的小家伙,笑了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告诉我,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个作家!”小家伙说。 “为什么要做作家呢?” “因为我想像你一样呀!” “你不用像我一样,你也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世间那么大,你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可是执笔……”小家伙认真地看着我,“我想做一个善良的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像你一样。” 我的眼泪终于兜不住了,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落入无尽的黑暗中。小家伙抱着我——就像我之前抱着他那样,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执笔,不哭哦,不哭哦。” 小家伙又转过头去对着其他的“我”大喊:“你们怎么能把执笔弄哭了呢!欺负人是不好的!” “没有,他们没有欺负我,我不是伤心地哭了。”我连忙解释道。 小家伙还没有松手的意思,继续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黑衬衫走到小家伙的旁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示意他我没事。小家伙又是摸了摸我的脑袋,给我抚顺了头顶上翘起的头发,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到了一旁。 黑衬衫看着这一切,神色依旧严肃,并无任何情绪变化。 “我们只是作为你所存在的记录,记录而已。我们本身没有生命,没有除了那一刻以外其他的情感,也不会自己去发展更多的情绪。我们就是时间的当下,是情绪的定格。你可明白我在说什么?” “大致明白。” 黑衬衫的“我”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执笔,你所看到的,是你实实在在在人间的过去,每时每刻的状态和情感。但现在你已经不在人间了。”黑衬衫走近我,双手抓在我的肩膀上,“别被我们所困惑,别被我们限制住。去做你。执笔,去做你自己。” 我掠过黑衬衫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自己们,他们慢慢向后退,向后退,各自退入探照灯的强光之中。一场戏剧终将落下帷幕,光线吞噬了所有身影,最后只剩下小家伙和黑衬衫还驻足在原地。 “执笔你要加油哦!” 小家伙冲我挥了挥手,我冲他点了点头。小家伙转身跑进了亮光中。 黑衬衫的我示意我坐下,他坐在我身边,环抱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看着强光的方向:“在我之后的时间里,过得还好?” 我吸了吸鼻子:“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你过得好就好,你知道就算过去的那些自己怎么抱怨,大家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而已。” “嗯,我明白。” “曼珠沙华的领域和你的事务所一样,”黑衬衫说,“每个凡人在死后都只有一次机会可以来到这里。你这次走了,就回不来了。” “有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的灵魂吗?” “多得是。你是做地狱官员的,执笔,放不下生前事的鬼魂那么多,你是知道的。” “是。” 黑衬衫捧起我的脸颊,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我能再对你多说些什么,但我怕我的言语只会困惑你。” “你应该信任我的。” “我很信任你,所以我也相信你能够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们,对吗?” 我紧紧地抱住黑衬衫:“是。” 黑衬衫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我习惯性安慰他人的动作一样:“那去吧。” 我松开双臂,黑衬衫看着我点了点头:“再见了,执笔。” “再见,”我说,“再见。” 刺眼的白灯乍然熄灭,一切重回黑暗之中。 我的心情徐徐平静了下来。 黑暗褪去,四周亮了起来。那株曼珠沙华已然凋零,花瓣散落了一地,像是被刚刚焚烧过似的。一捻,就化成了灰。 这株碳化的花儿在指尖被揉碎,化为细细的灰落入乌木笔筒中。 我走出事务所,海风正在往血海的方向吹去。 笔筒中的灰闻着浪声飞舞,过去的一切都扬进了风中。 第五十四章:036 - 小蝶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六号客人。 “执笔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女声凄厉地叫喊着,事务所的门“砰”地被撞开了。一个身着暗红色薄纱的身影闯入门内,摔倒在地上。 我挥动青玉笔,客人身后的大门关闭,这个红纱身影还在地上打着滚:“救救我!救救我!” “发生了什么事?”我皱了皱眉。 “他们知道了,全都知道了!我会被杀掉的,被杀掉的……” “坐下说话。”我指了指面前的青石凳。 客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抽搐着走到木桌前坐下,一直低着头。她的头上披着一块像是新娘出嫁时的盖头布,看不清纱后的面容。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名字?名字吗?” 她的声音中带着极寒的气息,每说一字,寒气就传到了木桌后面。我的脊梁骨也跟着她的声音发起抖来。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叫什么?”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或者你愿意被怎么称呼?” 客人低着头,突然嘻嘻嘻地笑出声来,寒气瞬间更甚:“有人叫我小蝶,有人叫我疯子。执笔大人你觉得哪个好听?” “我愿意我怎么称呼你?” “小蝶,我喜欢小蝶。” 我在宣纸上写下“小蝶”二字:“小蝶,你是如何来到这地狱中来的?” “被我的官人所杀。” “你的官人为何要杀你?” 小蝶变了声线,呜呜咽咽地哭泣了起来:“是我不义,是我不义,做了不洁之事。” “何为不义?何为不洁之事?” “我在新婚前夜,与官人的发小……”小蝶说到这里又是呜咽。 “与官人的发小怎么了?” “破了身。” “我来理解一下。你和你将要嫁给的伴侣的发小睡了一觉,然后你的未婚夫因此把你给杀了,是吗?” 小蝶愣了愣:“执笔大人还真是直接。” “你死后就到这地狱中来了?” “其实我没死……官人并没有杀我,只是砍了我的双脚双手……” 红纱下伸出一双断腕,腕口处的白骨和鲜肉看起来像是刚刚被剁掉一样,血液不凝结,却往外冒着寒气。 “然后呢?” “我被锁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 “后来发生了什么?” “官人有个兄弟喜欢抽烟草,每次来见我,都要抽上好几根香烟。我在锁我的地方找到了一桶油,在他来见我之前,把油倒在了我睡的稻草上。我偷了他口袋里的火匣子。我笑着看他,我好开心呀,想到我不用一个人去死,我就很开心。” “然后呢?” “我用全身力气缠住了他,紧紧抱住了他,我划开火匣子,扔在了我们身下的稻草上。火焰瞬间就燃烧起来了,他吓得哇哇直叫。可是我把他抱的那么紧,他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走的哦。看着他害怕的样子,我真开心啊。虽然我的皮肤被火焰燎的很疼,但我看到他这么害怕,甚至求饶的时候,我心中好快意!我好像知道了这些男人对待我时候的快感,看他求我,看他求我放过他,这种感觉原来这么爽。” “然后呢?” “他的叫声引来了屋外的人,屋外的人冲进房间,伸手拿了工具就来打我,试图打断我的腿脚让我放过他。可是我怎么会松手呢。就有人试图冲进火里来,把我们两个一起抱出去。可是火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大了。没有人能靠近我们。执笔大人,你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 “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有人都想靠近我们,但是却没有办法。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欣赏这一幕的发生,却无法接近。这个时刻只属于我,和我紧紧抱住的这个男人,”小蝶说着,慢慢向木桌靠近,“这种感觉有多好,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虽然在死亡,但是那一刻,我绝对的安全。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我,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我了。” “然后你就死了?” “嗯,我的身上痛极了,痛到我昏厥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在一大片花田里,漫山遍野的红花。一个漂亮的姑娘跑过来看着我,递给了我一枝花。那朵花化为了一身新婚红纱,我就披在了身上。遮住了我的断手断脚,也遮住了我被烧成黑炭的皮肤。” “你为你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吗?” “后悔?执笔大人,我不知道什么是后悔。我只想报仇,我想体验男人的快乐。” “那你报仇了吗?” “算是报仇了,但只报了一仇,还有那么多人对我造成的伤害,我都没有加以奉还。” “那你体验到男人的快乐吗?” “只有一瞬间,执笔大人,我只体验到了一瞬间征服别人的快感。而这快感的代价还是我的生命,太不划算了。” “如果你再次回到人间去,会想做些什么?” “我一定要做个男人,我一定要搞清楚为什么这些人可以对我做出如此行为。” “即使你做了男人,也不一定会做和他们一样的选择。” “但是我做了男人,就能这么做,不是吗?” “将别人带给你的伤害重复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话,这件事情本身与性别无关。加害他人这个决定,是和你有关,和你的心有关。” “我不明白执笔大人你在说什么。” “你所遭遇的一切苦难都已过去,你现在有很多别的选择。你不用再重复受到同样的伤害,或者做相似的事情去伤害别人,这个你可明白?” “我有别的选择?” “在新的生命中,被斩断的手脚也许会重新长出,你会去到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你如何定义伤害?” “别人对我犯下的事情……让我感觉到疼痛。” “若是这样,那么我不能保证此事。人世间的伤害可以在无时无刻中显现出来,言语的伤害,身体的伤害,精神的伤害。有时来自于陌生人,有时来自于爱人,有时来自于家人……这是无法避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我真的不想再受到伤害了……一点都不想。” “嗯,我明白,”我倒了杯苦茶放在她面前,“别人伤害了你,你可以选择去复仇,杀了伤害你的人,这样的决定让你来到了地狱。那么现在你可以选择回到人间去,放下前世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也可以选择继续寻找前世仇人,继续你的复仇计划。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继续在地狱里兜兜转转。都是你的选择。” “我不甘心,我要复仇。” “嗯好,那你去吧。” “去什么?” “去复仇。” “我找不到要复仇的人了。” “我也不会找人,这点是帮不上忙的。可以说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帮忙找人了。” 小蝶低头思考了一下,好像在尝试做出一个艰难的非黑即白的决定。我自己也倒了杯苦茶,等了她半晌。 “至少复仇是一件安全的事情,对吗?”她问我,“如果开始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闭环中的事情都是安全的,但闭环中的事情也是毫无突破的。你杀我,我杀你,一切都在原地兜兜转转,相同的痛苦也在闭环中反复发生。新的生活虽然未知,但一切充满机遇,充满新的体验,也许还有爱。你自己选吧。” “我……我不知道……我选不出来。” “嗯,你在地狱中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思考。” “如果我选择后者,要怎么做呢?” “去找给你花的那位漂亮姑娘吧,她会帮助你的。” 小蝶低着头站起身子:“我知道了执笔大人。” “那么,祝你好运了。” 小蝶往事务所大门的方向后退,脚步还是踉跄。 “再见了,执笔大人。” “再见。”我说。 第五十五章:037 - 上一任尘世执笔的拜访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里迎来了第三十七号客人。 “梦圆梦醒梦中灭,何日何月何处求。” 单薄的男子声音从门口传来,这声音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在空气中似的。 “请进。”我说。 “早闻其身,不见其人。如今终于见到诸位口中的执笔大人,实在幸会。” 客人的身影还未出现,柔和的脚步声已经传到木桌之前。 一袭身着古代蓝色长袍的老书生慢慢走了进来。书生的眉宇舒展,脸上并无太多皱纹,但鬓角与胡须已经如七旬老者般花白。 书生走近我的桌案前,鞠躬作揖:“鄙人笙德,今日有幸见到执笔大人,还望赐教。” 我在宣纸上写下“笙德”二字:“请问今日寻我,是为了何事?” “生前未尽之事,不知死后可否有个终了?”笙德坐在青石凳上,问道。 “未了的大多不是事,是心结。”我回答。 笙德听闻此话,愣了一下,随后柔和地笑了:“此事大概只能与你说了。” “请说吧,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如实记下。” “我自幼贫寒,苦读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得到朝廷器用。可惜时运不济,又或是我这脑子实在不开光。书的确读了不少,别人论时事政治,我也能听得懂,但就是不喜与人争辩,不喜强词夺理。” “若是在朝廷中做官,争论时事政治是无法避免的吧。” “正是如此,也许我并不愿意做官,根本不是这方面的材料。但我却以此为目标,一生都花费在读书上,一生都花费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面。我这一生,无趣,可悲,可怜。” “笙德,那你是如何下到这地狱中来的呢?” “大人,尘世执笔官因是都是凡人之身,更迭很快。在您之前的尘世执笔官,即是在下。” 笙德从腰间掏出一块乌黑的木质令牌。令牌上像是沾过血,血又干了,在日月的摩擦下与本身的木头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朵美到令人诧异云状的纹理。然后令牌自纹理处裂成了两半,正好把令牌上两个殷红大字“执笔”,一分为二。 “原来是前辈,多有失敬。” 笙德冲我摇了摇手:“没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份工作,我没做下去。做到一半,就放弃了。” “前辈为何放弃呢?” “对于作为你我这样的凡人来说,每接待一位宾客,就是经历一次彻头彻尾的磨难。九九八十一难啊!我在六十多位的时候就扛不住了,令牌在我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后,被劈成了两半。失了命,也失了这官职,从此也就只好在这地狱中兜转了。” “前辈所言极是,对于磨难这一点,执笔我也深有感触。不过你我如今都已失去凡人肉身,在这地狱中也应当自由些吧。” “自由?若是想自由,大概何时都能自由。但自由就是个伪概念,世人捏出来自己骗自己的。” “何出此言呢?”我问道。 “我当初来这地狱中当差,就是为了自由。不用读人间书,不用与那些伪君子争辩时政,听他们夸夸其辞,溜须拍马。有的时候鬼比人要更友好些,不是吗?” “这个很取决于个人,或者……个鬼。我抱持异议。”我如实回答,“继续说说关于自由的事儿。” “自由啊……我在人间的时候明明就是自由的。若我想,书也不读了,考试也不考了。丢了根本看不见前景的仕途又如何?我大可以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现在回想,我到底是何苦为了寻求自由,而到这地狱中来做官呢?” “您在执笔工作的时候,找到你认为的自由了吗?”我问道。 “一开始是,是自由的。作为一个逃离尘世的出口,地狱里的一切新奇,牛头马面一个个儿长得稀奇古怪,光是看着也好玩儿了。但时间长了,心乱,心烦。即使回到人间也不得安分。那些鬼怪在占领我的心胸,侵蚀我的头颅。我常常在梦中听到它们的碎念,因此醒来不再入睡,如此失眠到天亮,身子实在是扛不住了。还有一点执笔大人您应该也是同样的,怕冷,无时不刻渴望太阳。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连续发烧不止。” “我还活着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对阳光的渴望特别强烈。现在已经失去了肉身,倒也是没了这方面的需求。” “执笔这工作,我只干了一年,就扛不下去了。我在寒舍中终日发烧不止,最后在病榻上终寝。” “那你为何中途不退出呢?” “怎么退出?这事儿要怎么退出?” “放下笔,脱下官服,交回令牌,关门大吉。” 笙德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阅读我的想法:“那你会选择中途而废吗?” “暂时是不会的。” 笙德笑了:“这点上,我们都很执着。我执着到病死了,你执着到在地狱中失去肉身,甚至连尸首都无法拖回人间安葬。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啊。” 我也笑了:“大概是的,我比您好不到哪里去。” “我病逝之后,可以选择向上升去,或是向下再次回到地府中来。我选择了回来。” “为什么选择下到地府中呢?” “那你在地狱中丢了小命,为何还选择留在地府中?”笙德反问我。 “自是因为工作还未完成。” “我当时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想着回来继续执笔吧,至少生前就在做的事,虽然煎熬,但也算是一份熟悉活儿,我知道该怎么做。天庭那个地方,我谁也不认识,人生地不熟的,重新开始又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孟婆的曼珠沙华花田中。孟婆递给我属于我的曼珠沙华,我在那个瞬间回顾着我不值一提的生前,又悲又愤。想到自己种的因,导致了自己重新回到地府中这个果,我不甘心,实不甘心。我当即连执笔工作都不想做了,什么都不想做了。我让孟婆去安排我投胎。” “然后呢?” “孟婆再三问我是否确定放弃执笔工作,唉,当时也是怒血冲头,直接就把令牌甩给了她。就在我转身想走的时候,孟婆拉住我,向我收回青玉笔。我一挥袖,笔从袖口飞出,划在了孟婆的脸颊上……孟婆的脸颊开始流血,止不住地流血……是人类那种,温热的,鲜红色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我的令牌上。” 笙德说到这里的时候,连续叹了好几口气:“我不敢相信我竟然伤了她……不敢相信就这样伤了她……唉……” “然后呢?” “我木讷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孟婆把我执笔令牌一掰两半,交回到我手中,告诉我现在官职已祛,她会物色新的尘世执笔的人选。我自由了,若是想清楚了,想投胎了,再去找她便是。”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笙德幽幽地看着我:“但我没有想到你死后,竟然还继续在做此事。失去肉身对你来说,难道没有丝毫影响吗?” “影响还挺大的。” “那你为何还在苦苦坚持?” “我觉得有意思,人间能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天庭不熟,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有好玩的事情。若是在这三界中,暂时能让我觉得极有意思的事情,便是这‘执笔’的差事了。难得发现这么一件好玩的差事,可得好好珍惜。” “仅仅是因为有意思而已?” “当然还有很多其它理由,但如果我不喜欢此事,也绝不会做。若我喜欢采菊东篱下,也就去见南山了。可惜我对隐居种瓜豆之类的农活,倒很是一般。一两天还可以想象,时间一长绝对会无聊至极。那么每日见见不同的孤魂野鬼,与它们聊聊天,倒也是件快活事。” 笙德说:“这些鬼们,都不善茬。” 我有些困惑,问道:“何为善?” “大多都带有很强的戾气,会想尽办法扰乱你的心神,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疯癫。堕入深渊的众生们啊,根本不想得到拯救。他们只想要你的同情,紧紧抓住你的同情,然后把你一起拉入深渊中。” “此为劫难。” 笙德点了点头:“是,此为劫难。” “如今你是我的客人,你就是我的劫难。若我渡过你这劫,又能学到些什么呢?”我问笙德。 笙德笑了,徐徐回答道:“我们也许是彼此的劫难。” “一切劫难都是成长的契机。我虽失去了肉身,但至少我不怕死了,办公更方便了。” 笙德笑了:“执笔大人真是好乐观。” “前辈接下来打算去做什么呢?想投胎重回人间吗?” 笙德思考了一下:“倒是有思考过此事,但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见孟婆。之前划破了她的脸颊一事,还未道歉……” “那去道个歉就是了,孟婆不会计较这种事的。” “唉,说来实在惭愧。若是投胎了,怕是再也回不到这地府中来。这地府中的有些人,有些事,我还是念着的。” “反正也不急,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是啊,反正也不急……”笙德思考了一下,“同为执笔,你的脑子比我清楚多了。” “前辈过奖了,我的脑子已经随着我的尸身一起喂给饿鬼道的众生们了。” 笙德笑了:“真希望能在人间认识你,你一定是一位有趣的人。” “我在地府和在人间,大概都是一个样子。” “你说的对啊,是该想想了,总不能一直在地狱中耗下去。” “去找孟婆聊聊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也是,也是。”笙德站起来,拱手作揖,“听君一席话,心中开朗了些。” “开朗就好。前辈,您有任何建议想要给到我的吗?” 笙德露出了那种阅读我心思的眼神:“若我真给出建议,你大概不会听的。” 我笑了:“试试。” 笙德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执笔大人,若你心定,一切幻象自然都会明晰。” “象由心生。”我说。 “自是,一切在你。” 我站起身来弯腰拱手:“多谢前辈。” “执笔,”笙德突然喊了声我的名字,“你会完成这份工作的。” “是的,我会的。” 笙德笑了:“希望我们能在人间再见。” “再见。”我回答。 第五十六章:038 - 我杀死了我的爱人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八号客人。 “呀!呀呀!”几声分辨不出性别的惊呼声从门口传来,“这是什么破门啊,扎死我了!” 我闻声扬了下眉毛,也许这木门真该换了:“请进。” “执笔大人,您这破门,瞧瞧,把我手指头都给扎破了!”一个中世纪欧洲贵妇打扮模样的年轻妇人扭动着束腰下蓬松的华丽裙摆,扭着胯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抱怨:“还有您这事务所,也太破了一点儿吧,也不种点花花草草什么的,一点情趣都没有。” 我倒了杯苦茶,耐心地等客人继续抱怨。 客人从书架凌乱不堪一直抱怨道地板吱吱作响,最后竟把自己给说出汗了。她从胸间摸出一条兰花白手帕,擦着自己太阳穴和脖间的汗。就在我刚想开口问她姓名之时,她竟然开始抱怨起事务所里太热了:“执笔大人,您这么大的官怎么就在这么个小破地方呆着呀!”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玛丽安娜·乔斯特(marianajoster)。大人您还是叫我乔斯特夫人吧,我喜欢别人以姓氏来称呼我。“ ”好的乔斯特夫人,”我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姓名,“请问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我要和您好好反应一下,这地狱中啊,一到夏天就热的不行,什么裙子都穿不住,可真是难为我们了。” “地狱中并无四季,何来夏天?” “现在就是夏天啊,我亲爱的执笔大人,您才来地狱不久吧?我可是在地狱住了有一段时间了。这地狱中不光有夏天,还有冬天。季节变换是跟着人间来的。” “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 乔斯特夫人又从胸口抽出一柄精致的小扇,对着自己扇起风来。我有些惊讶地盯着她的胸部,不知接下来又能从其中拿出什么东西来。果不其然,乔斯特夫人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竟从乳缝里拿出了一个银质酒瓶,打开盖子,撅着喝了一小口。 “这么热的天啊,若是有冰块就好啦。但是这该死的地狱里是没有冰块的。不介意我喝点吧,执笔大人?” “请随意。我还是不太理解您说的,地狱中的季节是跟着人间的变化而变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执笔大人您对做生意了不了解?” “生前有些了解。” 乔斯特夫人放下酒瓶,又从胸口抽出了一根细长的香烟,正欲点燃,被我打断了:“不好意思乔斯特夫人,这里不能抽烟。” “能喝酒,却不能抽烟?” “正是。” “哼,什么破规矩,”乔斯特夫人不满地把烟重新塞回乳缝中,“这么说吧,地狱的季节啊,和人间有多少灵魂来到了地狱有关。如果有段时间来地狱的灵魂特别多,我们就称为‘旺季’,地狱里的温度也会升高,就像现在,热得和盛夏一样。如果有段时间,来地狱的灵魂少了,那就是‘淡季’,冷得像寒冬,连血海上都会结起薄冰。” “那看来最近一直都在旺季,我没有感觉到什么温度的变化。” “你们人间近两年不太平啊,可不是么,地狱的温度连连增高。我看再这样下去,血海都得沸腾不可,”乔斯特夫人又小口嘬了一口酒,“上次血海沸腾还是我刚来的那段时间哦,真是可怕。整片大海和岩浆一样冒着热气,岸上的鬼怪被席卷进海里,受尽炼狱烧烫之苦,又被潮汐吐回到白骨滩上。你看看白骨滩上那些骨渣,估计就是那时候剩下的。太惨烈了,太惨烈了。” 乔斯特夫人一边说,一边摇头。 “那请问您什么时候来到这地狱中的呢?” 乔斯特夫人又从胸前摸出了那根烟:“执笔大人,我不点燃总行了吧。嘴里不抽点啥,连话都不会说。” “嗯可以。” 乔斯特夫人把烟夹在两指之间,假装点燃了烟草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还掸了掸烟灰。 “我是南方庄园主的女儿,南北战争,您知道吧?” “知道。” 乔斯特夫人的嘴唇动了动,眼眶突然红了:“执笔大人,您还有没有烈点的酒。我这酒瓶里的威士忌好几百年了,早就淡的和水一样。” “嗯,有。”我转过身去,拿出了云酒和陶碗,为乔斯特夫人斟上酒。 乔斯特夫人饮了一口,被呛的连连咳嗽,咳出了眼泪,脸上却是在笑的:“哈哈哈,这才是酒!(that’swhaticalledalcohol!)” “请说吧,当时发生了什么?” 乔斯特夫人又把未点燃的烟放在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我和我父亲手下的一个黑人奴隶恋爱了,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对那个男孩儿来说,无疑是死罪。” “然后呢?” “我爱他,很爱他,每天深夜我都从卧房中溜出去偷偷和他幽会。我们在麦田里,在谷仓中,在大树的遮掩下……”乔斯特夫人又喝了一口酒,一阵咳嗽,“那真是段疯狂的日子,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早就给我安排好婚约了,可是我不喜欢那个小子。一个红发看起来没有什么脑子的庄园主家富儿子。这种男孩儿我见多了,本来就对你没意思,只会听家里人的安排。结婚后不管家里,只会拿着他爹的钱在妓院之间鬼混,就是这样的男人。” “然后呢?” 乔斯特夫人吸了下鼻子:“我怀孕了。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个孩子生出来,因为这个孩子是那个奴隶的。如果一但生下个混血宝宝,我们都会死的,”乔斯特夫人重新从胸前摸出那块之前用来擦汗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会做些蠢事,不是吗?” 我没有接话,给她的陶碗中重新斟上酒。乔斯特夫人猛喝了一大口,这次没有咳嗽。 “我很害怕,很害怕。我想了很多,关于我和他,关于我的未来,他的未来……我做了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你做了什么?” 乔斯特夫人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将陶碗中的酒一干而尽,夹着香烟的双指在不住地颤抖:“该死的,执笔大人,就让我点燃这根烟吧。” “这真的不行。”我无奈地回答道。 “你这该死的规矩,连鬼都不能抽烟。” “事务所外面有很多地方都可以抽烟,等我们结束了,你出去之后想抽几根抽几根。” 乔斯特夫人深深对着未燃烧的香烟吸了一口,勉强镇定下了情绪:“死木头。”她骂了我一声。 “所以你做了什么?”我重新给她的陶碗中斟上酒。 “我和我父亲说了。” “说了什么?” “我……我……说谎了。“ “你说了什么?” 乔斯特夫人大喝了好几口酒,喉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她再次干完这碗,把细烟重新叼回口中:“我说,那个男孩儿强奸了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然后呢?” “我在告诉我父亲之前,安排那个男孩儿逃跑的。我那个时候已经听到了关于南北战争的事情,不久之后就要打到我们这里了。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自由了,只要他逃走,他就能获得自由。之后就算是我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养大,也不要紧。我只想让他自由。唉……但是他没有走。他留下来了。他为了我,留下来了。而我就这样,害死了他……” 我没有回答,只是斟酒。 “我的父亲把他吊死在了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上,就像他吊死其它奴隶那样……我好后悔,好后悔……” “joster是他的名字?”我问道。 乔斯特夫人愣了愣,看着我,随后欣慰地笑了出来:“是的,乔斯特,我一生挚爱,我亲手杀死了他。” “然后呢,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 “我带着肚子里我们二人共同的孩子,跳河自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冲上了白骨滩上。血海正在沸腾,我看到我身边被冲上来的残肢断臂,想要找到乔斯特的踪影……我找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不在这地狱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可能已经重新回到人间去了。你有想过重新回到人间吗?” “人间?”乔斯特夫人笑了,“不不,执笔大人,我宁愿在地狱里继续呆下去,也不会愿意回到那个破地方去的。” “为什么呢?” “就是不想去,不愿意去。” “嗯好。”我放下了青玉笔,“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谢谢你和我分享这个故事。” “执笔大人,问个问题。” “嗯,请问吧。” “如果你遇到了一生挚爱,遇到了我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很少假设自己去过没有发生过的人生,更何况我的人生已经是过去式了。” “执笔大人你会像我一样说谎吗?” “不会。” “您从不说谎吗?” “并不是从不说谎,这与谎言还是真话本身无关。我不会把本应是双方的责任完完全全推卸到另一方身上,更何况乔斯特当时的情况涉及到生死。” “所以您觉得我做错了?”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也许……也许我会的……我真是个胆小鬼……我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嗯,那既然做都做了,也就只能这样了。” 乔斯特夫人看起来有些沮丧:“是啊,现实的不可抗力比一切都要可怕。” “就算现实再不可对抗,也可以有很多其它充满创意的解决方法。所有活在世间的人都在承担着地心引力的拉扯,如今在地狱里,也同样如此。” “什么是充满创意的解决方法呢?” “这个是我无法告诉你的,世间的随机性太大了,我不希望我的想法会限制到你的。” “我不喜欢随机,所以我不喜欢人间。” “那就继续在地狱呆着吧,这里的一切都变的很慢,很慢很慢。” “嗯,没有改变,这是我所喜欢的。”乔斯特夫人站起身来,“我有些醉了,执笔大人,您的酒非常过瘾。” “不客气,希望你在地狱中玩得开心。” 乔斯特夫人慢慢往门口走去:“我会的,大人,我会玩的,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我目送着乔斯特夫人缓缓关上大门,事务所重回安静。 她的细烟留在了桌上,还未点燃的香烟歪歪扭扭地揉成了一个球。我拿起香烟凑近鼻前闻嗅,不知香烟中夹杂了什么,一股刺鼻的味道带着晕眩感冲上脑瓜顶。 我走到书架前,拿出那本《南北战争史》夹在腋下。打开落地窗,血海的风吹在脸上,的确比之前温暖了许多。 我坐在窗口,把书垫在屁股底下。 血海浪声滔天,在战争时期逝去的灵魂是否还在其中翻滚? 第五十七章:039 - 由卡洋子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三十九号客人。 大门处传来几声有节奏的爪子抓在门上的声音,好像某种暗号。 “请进吧。”我说道。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客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好像是用力控制着自己所发出的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想隐藏起来。脚步声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客人躲在墙后,没有再向前迈步。我眯着眼睛向客人的方向看去,墙后探出了几根白色的胡须。 “进来吧,请坐。”我再次说道。 半张脸从墙后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这是一张毛茸茸的脸,一只白色猫耳贴在脑袋上,海水般蓝色的眼睛中缩成一条细细的线——这只猫妖看起来十分紧张。 “没事的,来,过来吧。”我轻声安慰道。 猫妖又露出半侧身子,横着走到我的书桌前,用前爪试探了一下青石凳。它决定不坐凳子,而是乖巧地蹲在青石凳边上。一对黄色和蓝色的异色瞳孔瞪大了盯着我,脖颈后面的毛已经全部炸起。若是此时我有个大动静,面前这只猫猫怕是要跃起夺门而出。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温和。 “由卡洋子。”猫妖说道,是一个少年稚嫩的声音。 我在宣纸上写下它的名字:“好的由卡洋子,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由卡洋子低下头看向别处,一阵沉默不说话,随后开始舔自己胸口的白毛。我倒了一杯苦茶,点燃一根香,耐心地等着:“由卡洋子,你有一根香的时间来讲述你的故事。如果一根香的时间内,什么都不说,也可以。” 由卡洋子一对漂亮的异瞳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梳理自己背上的毛发。我看着眼前这只小白猫卖力舔舐自己的样子,依旧是耐心地等着。直到他从后背又舔到爪尖,爪子洗了好几把脸,全身打理了一遍,这才消停下来。 “执笔大人,你看我这个样子,可以成为一个男孩子吗?” “你不是一个男孩子吗?” “不不,我想成为一个人类的男孩子。” “为什么想要成为人类小男孩儿呢?” “你知道我们猫在妈妈身边呆短短几个月就要被赶出窝去了。我想有一个人类妈妈,这样我可以在她身边呆很长很长时间。”香线掉落了一抹灰,他的语速依旧不紧不慢。 “如果是和投胎有关的事情,可以去问问孟婆,或地狱里其它官员。我并不负责这一块业务,不好意思帮不上你了。” “那执笔大人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做一个人吗?” “这是一件没有标准答案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得花或多或少的时间去发现自己想要的活法。这个发现的过程,就是学会成为人类的过程。”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由卡洋子歪着脑袋看我,蓝色瞳孔中似有星空闪烁,黄色瞳孔如亿年琥珀。粉粉的鼻子,耳朵尖白色的绒毛,这只小猫妖可爱极了。我花了很大的定力控制自己不去撸一把他的脑袋。 “这么说吧,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鱼生。” “你花了多久才知道自己喜欢吃鱼生?” “从第一次吃到鱼生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橘红橘红的三文鱼鱼生带着漂亮的脂肪纹路,红色的金枪鱼,透明的剑鱼,甜甜的半透明红虾……我都喜欢!” “你吃到鱼生的时候,多大了呢?” “第一次吃到三文鱼鱼生的时候,我还不是猫妖呢。那个时候我只是只小白猫,正好路过某家寿司饭店的后厨。后厨门口的小巷,是我经常光顾寻找残羹剩饭的地方。若是运气好,能找到些鱼头,虾壳,甚至有的时候有一整块带着肥肉的大骨头。那天的厨师好像和饭店老板大吵了一架,心情非常不好。看到我路过,就招呼我过去。我虽然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在巷子里抽烟,但才不想理人类的呢。他摊开手心,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枚三文鱼寿司。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靠近。厨师说,’小家伙,给你哒。’他把寿司放在地上,就回到门后了。我凑过去闻了闻地上的三文鱼寿司,叼起来就跑。我怕别人把那颗寿司抢走,一边跑就一边往肚子里吞,什么味道都没尝到。” “后来发生了什么?” “次日,同样的时间,我又回到那个小巷找吃的。厨师这次看着我,笑吟吟地问我昨天的寿司好不好吃。我走过去蹭他,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让我等一会儿。我就趴在门口等。等了好久,等得肚子已经饿疼了,我以为他不会再出来了。而这个时候,后厨门打开了,他拿了整整一大盘的鱼生!各种漂亮的,晶莹剔透的,我前所未见过的鱼生整整齐齐地码在冰上。他拿了罐啤酒,席地而坐,示意我过去吃。我叼了一块鱼就跑,跑得远远的,看着他,狼吞虎咽起来。他笑着看我说,‘不用跑呀小家伙,没人和你抢,我也不吃。’我听懂了,就蹲在原地,在那个漂亮的大盘子里吃着各种各样的生鱼片。厨师很满足地看着我。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后来呢?” “第二天厨师就被炒鱿鱼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多的鱼生。” “做人的过程和你发现自己喜欢吃鱼生的过程很像呢。” 由卡洋子又是歪着脑袋看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执笔大人。” “你通过和厨师的偶然交集发现了自己喜欢吃鱼生这件事情,自此心心念念,从猫修到了猫妖,即使来到地狱之中,都不忘记鱼生的美味。做人也是呀,通过某件也许极为偶然的事件,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求的东西,愿意为之而活的动机,然后为此继续着各自的人生。” 由卡洋子皱着毛绒绒的眉头看着我:“好深奥哦。” “说说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吧。” “我是为了修炼而来的。据说我们作妖的如果想要变成人,就要多多做好事。在人间能做好事的机会太少了,人们若是看到我两条腿行走,还能说人话,哪里还会给我鱼生吃,吓得都跑了。所以如果要做好事,只能来地狱里啦。” “那你一般在地狱里都做什么呢?” “帮黑白无常看守鬼魂啦,法器啦,偶尔当个差使,人间和地狱之间来回往返跑跑也是有的。” “这样修炼多久才能成人呢?你知道吗?” “可以投胎啦,这是最简单容易的方法。我也可以靠修炼,慢慢修成人身。投胎最简单最快速,但是现在的记忆啊,修为啊,可能就都没了呢。我还是想试试后者,先努力先修个人形出来吧。” “你做人类真的是只想要找一个人类妈妈吗?” 由卡洋子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也不完全是,我就是很羡慕人类。” “羡慕人类什么?” “我很羡慕人类自由呀,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羡慕人类可以爱自己所爱之人,羡慕人类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大街上,不用东躲xz。” “很多人类还羡慕猫呢,觉得做一只猫每天就吃吃睡睡,什么都不用做。” “但是做人类比做一只猫要有意义多了,不是吗?人类的思想是可以在言语间传递并形成共鸣的。而我们猫呢,就算说了再多的话,也没人能懂。等真的会说话了,又没人可说。” “所以你做人类,是为了找人聊天,寻找共鸣?” “这也是一点吧……”由卡洋子看起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就是觉得做人什么都好,就想做一个人类试试看。” “好呀,那加油修炼吧。”我说。 由卡洋子站起身来,对我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执笔大人,你真好。” “我真好?” “你说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虽然也许现在不能理解,但我觉得当我真的成为人类那一天,会很有用处的。” “这些只是我的观念,当你成为人类的时候,会接触到更多有意思的观念。” “执笔大人,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你做人类的时候,后悔过吗?” 我笑了:“我做人类的时候,学到了后悔是非常没有用的事情。” “那如果我到时候后悔了,可怎么办呀?” “那等后悔真的发生的时候,再说吧。现在预想的太多,反而有些沉重了呢。” “我大概知道了,谢谢执笔大人。”由卡洋子走到了窗口,看来他不打算从大门走出去。“祝一切顺利!”我说。 由卡洋子的耳朵动了动:“再见啦,执笔大人!” “再见。”我说。 白色的身影从窗口跃下,消失在漆黑的地狱中。 第五十八章:040 - 宇宙第一神偷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号客人。 一阵断断续续的信号声从门口传来,像是机器人在蹦出不成句的单词:“大,哔,大人,我,我,哔,来了,哔哔。” 没有脚步声,一个长得像陀螺一样的生物悬浮着飘到我面前(如果这是一位生物的话)。它的脸像一颗横过来的土豆,上面有一对发着橘色电子光的眼睛(应该是眼睛吧?)。最令人瞩目的,是它身后的金属发条。巨大的发条随着这位客人的上下浮动,不断地转着。 “大人,大人。”客人叫了两声,“需要,需要,帮忙。”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大人,大人,需要,帮忙。”客人又重复了一遍。 我心里十分谨慎,但还是问了:“需要帮什么忙?” “我的发条,发条,需要,转动,转动。” “不转动会怎么样?” “我,马上,就要,就要,不工作了,不工作了。” 我看着这位客人,手中的青玉笔慢慢转动。青玉笔尾部释放出一股绿色能量光团,光团像丝带一样轻柔地包裹住客人后背的发条,逆时针扭动了几圈。 “这样可以吗?”我问道。 “反!了!反……” 客人还没来得及重复,橘色电子光的双眼就已经开始频闪起来,双眼下的扬声器发出囫囵噪音。我连忙往顺时针扭动,给它上发条。也不知道转动了多少圈,直到转到不能再转为止。客人的身体中发出一阵零件碰撞的声音,土豆脑袋上冒起白色蒸汽。 绿色能量光团收回到青玉笔中,客人橘色电子光的双眼重新亮了起来,身体里的零件各自为安地重新运转运转。又是一阵白色的蒸汽从客人身体的缝隙之间蒸腾而出,往天花板四散而去。 “呼,谢谢你,执笔大人,可算是好了。” 金属扬声器中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声音颇具磁性。 “不客气,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雅克·斯通乐(yakestoler),”客人回答道,“如我的名字一样,我是个小偷。” 我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好的雅克,请问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即将完成宇宙中最大的一次盗窃。” “你要偷什么?” “我要偷走整个太阳星系。” “你为什么要偷走太阳星系,偷去哪里?” “嘿嘿,偷到宇宙的另一边去。”雅克得意地笑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与其说是偷,更像是帮忙给星系搬家吧。” “执笔大人为何不问我打算怎么偷?” “嗯好,你打算怎么偷呢?” “这件事情,其实根本就不用偷。其实就像你说的,星系无论在哪里都是星系。星系这个东西没有主人,没有所有权,也就没有偷盗的概念。啊!这么一想,这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偷盗!你说对呢,搬家到是更确切一点呢。”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时兴起!这宇宙中所有的东西我都偷遍了,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我。不好玩呀,想找好玩的事情做,” 雅克话音刚落,它的手中突然出现了我的青玉笔。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竟被塞进了一根枯树枝,原本的青玉笔早已不翼而飞。雅克得意地看着我,把青玉笔礼貌地放回木桌上。 “你看,这宇宙中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偷,太没意思了,我需要挑战。” 雅克这么说着,又把我的“执笔”令牌放在了青玉笔的旁边。我摸了摸腰带,这才发现平日里别着令牌的腰带上已经空了。 我把腰牌别回腰带上,重新拿起青玉笔:“真正有挑战的事情,大概是开始尝试一个新的领域。你在偷盗领域里的确很厉害,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了。” 刚刚说完这句话,我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几屡乌丝遮挡在眼前。我用手指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这家伙拿着我束发的簪子正冲我笑。 “是没什么意思了,执笔大人,”雅克又把发簪恭恭敬敬地放回木桌上,退回原地看着我,“可是我除了偷盗,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 “我不想学。” “你为何如此喜欢偷盗?”我问道,把长发重新束起到脑后。 “也不是喜欢,我的主人造我的时候,就只编辑了这一个程序。把这个程序设计到了顶峰。除了偷盗这件事情以外,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偷到这件事情以外,我什么都不感兴趣,也学不会别的技术。” “你的主人是谁?” “一位伟大的发明家,有些人类会称它为造物主。但我觉得它更像是发明家。” “这位发明家长什么样子?” “我不能告诉你,执笔大人。我的主人设计了我无法透露它任何信息的程序。” “你的主人为何要造出你?” “因为它想要偷一颗心,一颗人类的心。”雅克回答道。 “那你成功了吗?” “执笔大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怎么才能在不杀死一个人类的情况下,又同时获得他的心脏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那你的主人为什么会交给你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偷遍了这个宇宙里所有的东西,但就是偷不走一颗人类的心。” “如你所说,如果直接偷心脏的话,血腥是血腥了点,但可能也能完成任务。” 雅克的土豆脸转了360度,又冒出一股蒸汽:“我不是没有这么做过。我做了,把一颗还热乎乎的人类的心脏交到主人手中。怎知主人大发雷霆!从那之后,我就被放逐到宇宙间飘流,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主人了。所以我知道,一颗人类的心不是这么偷的。” “那你问过你的主人,要怎么才能偷一颗人类的心吗?” “主人说,需要同理和耐心,需要时间和共情。这里面除了‘时间’这个物理单位以外,我一样都不理解。执笔大人,你理解吗?” “我理解什么?” “同理,耐心和共情,到底是什么?” “如果非要解释起来,可以说上很久很久。但这些体验又是人类独有的,很多鬼没有,神也没有,只有自己作为人类亲身体验了之后才知道。” 雅克很不满意这个回答,体内的零件转动声音加剧了。 “那我岂不是永远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了!” “你为什么非要完成这个任务呢?” “如果我成功偷走一颗人类的心,也许主人就会想要再次见到我。” “你很爱你的主人吗?” “什么是爱?” 我盯着雅克的橘色电子光双眼:“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像你这样的机械来说,能不能投胎成为一个人类。不过如果真的想要去理解同理,耐心和共情是什么,只能作为一个人类去体验整个过程。” “我才不要做人类,我可是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神偷。” “最伟大的神偷却完成不了你的主人交给你的任务,不是吗?” 我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清凉,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雅克竟然偷了我的整身官袍。我浑身赤裸地坐在木桌之后,看着雅克把我的官袍重重地扔到地上,身体向官袍喷射出又黑又黏稠像石油那样的液体。 “我要烧了你的袍子!”雅克威胁到,“你竟敢侮辱这个宇宙里最伟大的神偷!” “请便,烧吧,反正袍子也是分配的。这套没了,再去领一套就是。” 我此时感到手中空空的,腰间也空空的,甚至连桌上的稿纸都不翼而飞。定睛一看,我的青玉笔,令牌,稿纸,墨砚,全部都在雅克身下,沾满了黑色的粘稠液体。 “我要偷走属于你的一切!让你一无所有!” 我坐在木桌之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它。我的长发再次散下,雅克身下的一堆可燃物中又多了一根簪子:“我要烧了这一切!你的一切!还有你的事务所!” “烧了它们,会让你心情愉快吗?”我问道。 桌上的蜡烛也不见了,晃神间,已经来到了雅克的手中:“执笔!若你不向我道歉,不向我臣服,我就烧了你的一切!” “我为何要向你道歉?为何要臣服?”我也站了起来,赤身裸体地慢慢走向雅克,“你可以烧,但你要说服我。” “你别过来!别过来!”雅克看着我慢慢靠近,竟然慌张了起来,“我真的烧了啊,我烧了!” “我说了,你可以烧,但我为何要道歉,为何要臣服,我需要你说服我。”我一步一步向它走去。 雅克把手中蜡烛往身下用力一扔,一团烈火涌起,火焰直冲屋顶,大火隔在了我和雅克之间。我看到青玉笔在火焰中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我隔着火焰,看着雅克慌忙往事务所门口冲去。我口中念动咒语,青玉笔从火堆中飞回我的手中。笔身延长成权杖,尖锐的笔尾从上自下割裂火焰,绿色的能量融进火焰之中,火焰变冷,熄灭下去。我迈过地上那堆烧成了黑炭的残渣,向雅克走去。 “你别过来啊!别过来!”雅克拼命拉着事务所的大门,大门死死地关在那边,纹丝不动。就在这时,我手中又是一空,权杖青玉笔已经在了雅克手中。 雅克用笔尾的尖锥指着我,扬声器中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你别过来!小心我杀了你!” “哦?我不知道杀人也在你的程序之内,你不是只会偷东西吗?” “偷抢打杀!都是一样的!” “那你可以试试看,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死一次,还挺好奇的。” 雅克浑身颤抖,体内零件发出巨响:“执笔!你想要怎么样!想要怎么样啊!” 我冲着青玉笔笔尾的尖锥,慢慢往前走。雅克举着的青玉笔在空中颤抖着,尖锥随着我向前的步伐缓缓刺入我的胸腔。我没有任何触感,任何疼痛,青玉笔如同穿过了空气。 “我说了,我想要你说服我。” 雅克手中的青玉笔掉落在地,它从空中哐一声,掉落在地上,浑身的机械零件都蜷缩成一个小团:“你,你,你。” 我看着它,双手撑在它的身体两边,静静地盯了它十秒。雅克连蒸汽都冒不出来了,橘色电子眼在不断频闪,身后的发条几乎停止转动。 我转过身去,叹了口气:“你果然完全偷不走一颗人类的心呢。” 我捡起青玉笔慢慢走回木桌,顺手从书架上拿了条毯子披在肩上。 “执……执笔大人……”雅克的声音哆哆嗦嗦,“教,教我。” “我也不会。”我坐回木桌后,倒了杯茶。 “执笔……大人……” “若是今日没事了,请回吧。” 我挥了下青玉笔,事务所的大门应声打开,血海的暖风灌了进来。 “就算我去偷星系,你也不管了?”雅克问我。 “管不了。” 热茶和暖风让我赤裸的身体稍微暖和了点。 雅克思考了一下,默默向门口退去:“对不起,执笔大人。” “为何而道歉?” “不知,就是想道歉。” “那么再见了,记得把门带上。” 雅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了出去:“再见。”它说。 事务所的大门关上了,我依旧是光着半身坐在木椅上。倒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到了不得不裸奔去寻一套官服的程度,估计令牌也烧成炭了。这些东西到底该问谁要呢?不穿官服可不可以呢?又是一堆繁琐的事情钻入脑海中。 我胡思乱想着,打开落地窗走在白骨滩上。细碎的骨渣摩擦着我的脚底,痒痒的。我看着不远处的血海,扯下身上的毯子,突然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海风从我的身边吹过。我奔跑着冲进海中,血海的温度比我想象中要更温热一些,也更粘稠一些。 此时,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浮现在眼前——海边的夏日午后,脚下的细沙温热,阳光烤的人有些慵懒,身上不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我向海水的方向走去,海水的清凉刚好荡走了燥热。 我闭眼回想着曾经,半身站在血海中,身体的周遭细细地感受每一次潮汐的舔舐。脸颊上湿润润的,不知何时,已经流下泪来。 第五十九章:执笔官的聚会 (上) 我赤裸着身体从血海里走出来,身上的热气随着水珠蒸发被带走,留下干硬后暗红色的血渍,用指甲一抠就掉了。 就在此时,事务所的大门被敲响了。咚咚咚,不急不慢,刚好三下。 我不加理会,用毛毯吸干身上残留的红色液体和血渍。我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现在身上的气味也和血海一样了,腥甜中带着股铁锈味。若是以前,我对这种味道是极度的反感。然而现在却有些喜欢了。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三次之后,又是长长的等待。 “现在不在营业时间之内!”我冲门口喊道。 纸张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我把毯子围在身上,走向门口。敲门声没有再响起,门缝下塞进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尘世执笔亲启。 我打开信封,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宣纸上的小楷端正简洁。 圆月暂缺海中灭,方字无声入尘眠。 君行正事天地鉴,但请相聚华庭间。 落款为:偈格执笔 我刚读完信,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依旧是三下。我打开门,视线向下移,看到一个地中海秃顶。秃顶抬起头,一张河童的面孔仰起来看着我,见我一丝不挂,又很快低下头去。他有些无措,但紧接着,就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制托盘,用力把托盘举过头顶。 “我奉偈格执笔之名,前来邀请大人参加执笔官聚会。”河童彬彬有礼地说道,“大人最好是先换上衣服再行出发,裸着身子总是欠缺些礼数的。” 我接过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套崭新的灰绿色官袍,官袍旁是一块磨的发亮的乌木令牌,令牌上刻着“执笔”的红漆大字。 “偈格执笔为何官职?” 河童还是低着头,好像对我一丝不挂这件事情十分在意:“大人先换上衣裳再说吧,我会在门口等候大人。” 我道谢,关上大门,转身回到屋中。新的官服颜色和以前不同,面料的触感也很不一样。这套官服的布料十分滑溜,拿在手里都要担心它像条泥鳅一样从手心中滑走。左右袖口内侧依旧绣着“尘世”与“执笔”。尺寸比之前的要更为合身一些,但也因为太轻太滑了,穿了和没穿感觉一样。走个几步都随时能感觉到布料在身上柔情地摩擦,像被人类皮肤亲密触碰着。这种过分亲密的触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这套奇特的官服是否为这位“偈格执笔”亲手所选,我对这位执笔官好奇了起来。 我穿戴完毕,打开大门,河童还在门口等我。 “可否合身?”河童问我。 “合身是合身……就是这布料滑了点,穿在身上感觉有点单薄。” “怎么会呢?偈格执笔大人知道您想念人类皮肤的感觉,可是特地选了这布料。” “这样啊……那真是有劳了。” 河童带我走向恶鬼马车,拉马车的恶鬼长着人类的头,赤裸身体,四肢像蝎子那样紧紧抠在地面上。我看着恶鬼身上那层薄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不自觉地摸了摸贴着大臂的衣物。 “敢问这身衣服的布料是何所做的?” 河童看着我的视线定在恶鬼身上,揣测到了我的不安,大笑:“大人请放心,具体怎么做的我也不知道,但绝对不是这恶鬼皮所做。大人就好好穿着吧。” 我无言,跟着河童上了马车。牛头马夫手中扬鞭,恶鬼一声嘶叫蹂躏着我的耳膜,一阵昆虫爬行的声音从车头传来,马车徐徐向前驶去。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坐在我对面的河童坐姿端庄,只有它脑袋上的一圈头发在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起伏。 “鸽脂,”河童回答道,“我乃是偈格执笔的贴身侍从,鸽脂。” “敢问偈格执笔为何而书写?” “为经文。” “经文?” 河童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散发着幽幽檀香的木珠,它把木珠取下来在手中揉捻:“正是,偈格执笔为经文而写。” “这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了经文写些什么呢,写……经文吗?” “执笔大人,你可知何为经文?” “我并不能给出一个完整的解释,还愿赐教。” “你可以把经文理解为通往某些宇宙能量的特定通道,在唱诵这些经文的时候,即是连接上了这些通道。就像是你在漆黑的夜晚,本独自在汪洋大海上漂浮,你能看到远方有灯塔,却不知道怎么过去。” “经文就像是路过的船只,把求助者载向有灯塔的彼岸?”我问道。 “是也不是。这完完全全取决于灯塔在这个人眼中是什么。有些人觉得是救赎,有些人觉得是骗局,有些人觉得害怕,有些人觉得漂在大海里多好,彼岸并不重要。” “所以经文是什么呢?是那座灯塔吗?” “是一种可以通往灯塔的方法。也许有船;也许海中突然冒出一根连着岸边的绳子,摸索着就能游过去;也许有海豚来救人呢,也不一定。经文是被记载下来所有这些不同的方法,根据海中人的所需,随时变幻着。” “那偈格执笔是怎么记录下这些经文的?” “一个个试。偈格执笔大人把自己扔入海中,在浪中沉浮,寻找不同的灯塔。等找到灯塔的时候,再一个一个方法依次尝试过去,直到找到通往灯塔的路。若是成功了,就记载下来成为经文。若是失败了,那就重新再来,再次漂浮,再次寻找新的灯塔。这些路不一定是最近的,最快的,有的时候漫长又艰难,但只要照着做,全心全意地理解,并照着做了,就一定能通向灯塔。偈格执笔的工作,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流程。” “听起来是很辛苦的工作呢。” “尘世执笔的工作也不容易,可谓是所有执笔官中任期最短的官职了。” “此话怎讲?” “历任的尘世执笔皆为凡人,因只有凡人才能写出让人类理解的文字。但凡人在地狱中工作,处处受限,受累,受伤,受气。我本没有想到你失去肉身后还能接着把这份工作做下去。” “我也没想到。” “五大执笔的聚会往往是四大执笔,因尘世执笔总是更迭,后来就也与其它执笔官没了联系。” “我现在只知偈格执笔,天地执笔,与我所任职的尘世执笔。剩下两位为何而写呢?” 鸽脂笑道:“今日大人都能见到,不如亲自去问他们比较好。”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我这才察觉到,在于鸽脂的谈话间,已经很久都没有恶鬼爬行的声音了。 鸽脂起身,为我打开马车大门:“请吧执笔大人,悠兰亭到了。” 我走下马车,这才发现四周已被云雾笼罩。此处不像地狱,反倒是天庭仙境的模样。 马车前那几只凶神恶煞的恶鬼此时也变了形——赤裸的皮肤上长出了洁白的皮毛,头上顶有羊角,手爪变为鸟足,眼神和善,浑身覆盖着七彩琉璃色的鳞片。恶鬼的样子完全消失,它们像几只瑞兽乖巧地趴在原地等候着,不时从鼻腔中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悦耳的风铃自云中传来,我隔着薄雾远远看去,一座墨绿色的八角亭的轮廓隐现其中。 第六十章:执笔官聚会 (下) 行走在云朵上,是没有脚步声的。 鸽脂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随。丝质官服的下摆掠过云雾,带起层层浪卷。我张开五指,掠过身边的雾气,指尖瞬间就被沾湿了。八角亭的风铃声越来越近了,我隐约能够看到其中有几个身影坐在其中。 在离八角亭还有六步的时候,鸽脂停了下来。他对着亭子的方向毕恭毕敬地深深鞠躬。 “各位大人们,尘世执笔来了。” 鸽脂向前伸手,示意我走入亭间。接着,便慢慢向身后的云雾中慢慢退去,直到身子全部隐入云中时都没有直起身来。亭中的各位影子听到了鸽脂传报的声音,转头看向我。 “阿弥陀佛。”一位僧人起身向我合十,他的头上有八个发着金光的戒痕,身披红底金格袈裟,“吾乃偈格执笔,久闻现任尘世大名,终见其身。” 偈格身边的白衣女子冲我打招呼,我立刻认出来这是之前共用一间事务所的天地执笔:“哟,尘世,好久不见。混得不错嘛,连肉身都给你混掉了。” 天地执笔与之前的妖怪模样大不相同,此时的她朱唇皓齿,柳叶眉下的一双圆眼,无辜的像白兔。完全与之前事务所中所见的那只六脚妖怪外貌的她,大不相同。我回想着之前那几只拉马车的恶鬼,在这天界中都化为了瑞兽的模样。果然在不同维度中的显化也会跟着改变呢。 “过奖……过奖……”我拱手作揖。 天地一把拉过我的手臂,和我十分亲昵的样子:“我给你介绍介绍啊,这位是偈格,你已经认识了。这位是日月执笔,即是为日月而书,为时间而写。这位是言禁执笔,她的工作比较特殊,她虽是位执笔官,但她不写。” 日月执笔一副年迈老者模样,白发束于脑后,胡子长到胸口,驼着后背,手中拿着一根扭转木杖,官服艳丽如朝日晚霞。言禁执笔则是浑身上下一身漆黑,披着件长长的黑斗篷,头发散在身后,让我想到了中世纪的女巫。她的表情严肃不得冒犯,只是盯着这张脸看,我的喉咙就开始干涩发紧起来。 偈格执笔为我斟上茶水,示意我坐下。茶汤清冽甘甜,与地狱中的苦茶完全不同。日月执笔笑着自斟自饮,真是个自得其乐的老人家。言禁执笔则小口抿着,透过茶杯的边缘,上下打量我。 日月执笔的声音洪亮如钟,他笑着说:“尘世还请自便,不用拘谨。同为执笔官,我们四位常常相聚在一起,难得尘世执笔也能加入,甚好甚好。” 我点头回敬日月执笔。说实话,我并不紧张,我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人间时,无论是公司团建还是同事间的聚会,我也都是尴尬如现在这模样。看着各位在闲聊打趣,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大多时候只能默默低头吃菜,就如同现在,我默默地喝着手中的茶。 言禁执笔看到我这副窘迫的模样,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我。我思考了一下,言禁执笔拱手。 “有一事想要请教,” “说。”她的语气十分短促。 “同为执笔官,言禁执笔的工作为何?” “多了。” “可否展开说说?” “累。” 言禁执笔说完后,喝了口茶,不再应我。 天地看我此般尴尬模样,替我解围:“诶,言禁她就这个样子。她的工作啊,就是不写字,能少写就少写。” “为什么呢?”我继续追问道。 “她一旦写下的字,将彻底在世间中消失,成为禁言。” “我不太明白,此为何意?” 言禁执笔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真想知道?”她问我。 “我真的想了解,请赐教。” “没了凡人的身,还有凡人的心,”言禁执笔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声音,“有些字到了时候,就该消失了。我只是按照时间办事,将这些字逮捕,圈禁起来,直到彻底毁灭,被世间遗忘。” “为何要这么做呢?按照时间办事又是什么意思?” “你也为执笔官,你知道文字中本身所蕴藏的能量吧。” “大概知道一二。” “文字在世间传递的过程中,就是思想与物质间不断地转化。有时候,这些转化是具有极大的毁灭性的。那些文字本身的存在就形成了无法超脱的业力。而我的职责就是找到这些文字,把他们禁锢起来,直到世间忘却。这样你明白了吗?” “文字的监狱?” “不是监狱,”言禁执笔又喝了口茶,“是地狱。” 偈格执笔在旁接道:“这些文字有时候也会包括经文呢。” “所以言禁执笔的工作像是执法官一样,只不过这次的待处理对象变成了文字本身。”我尝试理清楚。 “执法官?真要这么比喻也可以,执法官这个名号倒是比执笔官要好听些。”言禁淡淡笑了下,又很快恢复了毫无表情的模样。 “那日月执笔呢?为时间而记是什么样的工作?”我转身问身边这位已经微醺的老者。 “什么都记!什么都记!时间中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如实记下!”老者的声音洪亮,震得亭外的云都消散了些。 “为何需要为时间而记?” 日月执笔眯着慈祥的眼睛,笑着看我:“时间本身也需要记忆呀,我就是它的记忆。” 天地执笔在一旁补充:“并不是所有执笔的书写模式都是用文字来记录,三界中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记录方法。日月执笔的记忆与时间重叠,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地执笔又是如何记录的呢?”我问道。 “真是个好奇的孩子。”天地笑道,“你看亭间的云,云间的风,你茶杯中的汤,凡是天地之事,我时刻知晓,时刻感受,在必要的时候转换为文字。但大部分时候,只是为天地记载所发生的当下,如此而已。” “因为天地也需要记忆吗?” “不,天地需要当下。” 我没有接话,默默喝着茶汤,并不理解她在说什么。天地执笔笑着看我:“你怎么不问了?” “我觉得我问了,可能也听不懂。” 天地执笔笑了:“我们五位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今天能聚在这里也是件幸事了。” “阿弥陀佛,正是。”偈格回答道。 “行了,喝完茶赶快回去干活儿吧。今天还有两个文字在逃亡路上,我得赶紧去抓回来。”言禁执笔说道。 “干杯!”日月执笔举起手中的酒壶。 “干杯!” 第六十一章:041 - 夺人热爱的干尸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一号客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栏露华浓。”客人吟诵着李白的诗词,身边带着云雾从门口缓缓步入。事务所中飘进了天庭的清亮气息,让我晃神间以为自己还在亭间聚会。 客人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听声音本以为是位老者,至少也应有个人类外形。然而这次出现在面前的客人是一具行走着的干尸。干尸没有眼珠,鼻子嘴唇已经完全腐烂并风干,而稀疏的白色毛发还覆盖在它的头顶和嘴唇上。随着它的缓步前行,几根毛发掉落在地板上,有几根顺着地板缝落进了深处,可能要永远留在地板底下了。我看着他全身上下风干的皮肤,想象着衣物之下会是怎样一副躯干。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在客人坐下的时候,我就隐隐感到了右手小臂的不适。 “离泽君。”客人答道,“执笔大人对李白的诗词有何看法?” 我在宣纸上写下了客人的名字,右手的酸胀感越发明显起来。 “并无什么看法。离泽君,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假是你的选择,我只负责记录下来。” 离泽君笑了下:“若是假话,我大可以编造个像样的故事哄骗过去。哄骗你,哄骗世人,我们这些玩弄文字的人都一个德行,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离泽君没有再说,好像在等我发问。我给自己倒了杯苦茶,没有接话,等着离泽君自己往下说。离泽君凹陷下去的眼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确定我绝对不会接话之后,继续说了下去 “若是真话,那就是执笔大人您现在所感觉到的。右手很酸痛吧?” 我此时才发现自己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酸胀的感觉已经变成了微微的麻木,从小臂同时往手掌和肘部延伸,又从肘部延伸到大臂和肩胛骨。手指开始变得僵硬起来。 “右手的确有些酸痛,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我问道。 “大人,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对我如此没有戒心。这地狱中大部分的鬼魂都害怕我,甚至连官员都害怕我。” “他们为什么怕你?” 我写下的字开始变得大小不一,小臂连带着大臂也开始抽筋了。我明明已经没有了人类的肉体,为何还会发生肌肉抽筋这种事情,我不理解。 “你知道三界众生最害怕何事吗?不是死亡,不是新生,不是毁灭,不是离别。” 我把青玉笔换到左手,把右手收到桌下。电击式麻木的感觉带着酸胀,让我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三界众生最害怕何事?”我问道。 “三界众生最害怕的是,失去自己的热爱,”离泽君突然跳到木桌上,一张干瘪的脸凑在我的面前,没有血肉的手爪抓着我的衣领,“而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件事情,执笔大人,我擅长,夺走所有人的热爱。” 话毕,我的右手像是堕入真空之中,灵体四散进空气中。我从桌下抽出右手,发现从大臂下端的位置,右手已经完全消失,消失的干干净净。断截口出被一层气膜包裹着,隐约能看到内部流动的绿色能量。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要夺走我的右手?”我问道。 离泽君看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的感官开始急剧收紧,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中呼之欲出。离泽君干尸模样的脸庞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人形容貌,细细看,这张脸竟是我的。 “我要夺走你热爱的一切,执笔大人。你写作的能力,你的官职,你的事务所,你所热爱的一切,包括你。” 青玉笔在左手中逐渐失去光芒,随着离泽君的吸入,成了一块普通岩石的模样。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能量像是被逐渐瓦解,我正在从内部开始被慢慢沙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像你这样的人,执笔大人,就算没了肉身,凭着一腔热爱还是能继续做下去。你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你,是吧?我早就看你这一点不爽了,无知的凡人,根本不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没有见识过深渊就敢往里面跳,简直是自大至极。” “所以你要夺走我的热爱,也就是执笔这份官职,然后自己来做尘世执笔官?”我问道。 “做不做执笔是我的事,我不要你做。” 我感到了灵体的稀释,左手也变得无力了起来。青玉笔的翠绿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褪去,变成了一块呆呆的花岗岩。 我把手中的已经变成了岩石状的青玉笔扔在桌上,向后靠在椅背上。我的身体内部一点点变成沙砾,沙砾剐蹭过我的灵体,流到地板上。 “你都把我的热爱夺走了,我的热爱就是这份工作。你不做,谁做?” “执笔,你不要给我油嘴滑舌,”离泽君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我的样貌,就连抓着我衣领的手都与我的一模一样,“我现在已经是你了,我完全可以把你就这样踢入地狱深处,从此住在这个事务所中取代你的位置。” 我集中意念将自己被稀释的灵体集中在一起,沙化的速度减缓了一些。我感到腹腔的位置莫名缺失了一块,像是五脏六腑突然消失了,只剩下空气在其中流动。 “你看,你夺走了我的热爱,我的容貌,但我现在还在。我本来还指望你能让我魂飞魄散之类的,从此化为风化为空气,倒也好,潇洒自由。但我怎么还在这里呢?” 长着我的脸的离泽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执笔,你的热爱,很烫。” “不知道烫不烫,反正我常年手脚冰冷。” “你现在还想做这份工作吗?” “做啊,为什么不做?” 我察觉到自己声音冷冷的,平静的让自己有些出乎意料。 “你现在已经不能写字了。” “右手没了,还有左手。再说灵体会自我重新生长回来的吧,这比肉身方便多了。” “为什么?你应该已经不喜欢写字了啊!” 离泽君冲我大叫,我看着自己的面孔在离泽君的脸上因过分生气而扭曲,这真不是一个好看的表情。 “离泽君,我问你,什么是热爱?” 离泽君坐回青石凳上,看起来有些不甘心:“动机,动力。很多人造就梦想凭的就是一腔热血和喜爱,就这么埋头干。我最讨厌这样的笨蛋了。” “所以你觉得我做这份工作,只是因为一腔热血和喜欢?这样的动机好像有点太单薄了。” “可是……可是之前那些被我夺走热爱的人们,都跌入了深渊……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没盼头了,没希望了。不止是人类,就算是连环杀人恶魔来到地狱中,被我夺走了杀人的热情,也立刻变得像游魂一样,毫无目的,十分痛苦。” “好事啊,你修正了一个杀人犯的暴力因子。” 离泽君无言,我的脸在它身上此刻看起来十分沮丧,不知道我沮丧的时候是不是看起来也是如此。 “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我明明已经夺走属于你的一切了。” “一切?那倒是还没有。” 离泽君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崩溃,它握紧双拳看着我:“告诉我,执笔,还有什么?除了热爱以外,还有什么?” “动机有很多,杀人犯被偷走了对杀戮的喜好,心中无法弥补的空洞也会转换成其它形式展现出来。写字啊,执笔这份工作啊,说到底,也只是填补我心中这份空洞的一部分。” “心中的……空洞?” “你也有,我也有,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有一个空洞。被空洞折磨的无法忍受时,就会去找其他东西来填补这个空洞。你填补自己空洞的方式就是不断把其他人的热爱掠夺过来,扔进自己心中的空洞里,躁动的内心得到暂时性的满足,也许还伴有一点点得意和成就感。那我也是一样的,写字,不停地写。活着写,死了也写。一个个字填补我内心的空洞,热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离泽君身上我的模样开始慢慢消散,我感到能量重新往我自身的方向回流。 “你他妈的真可怕,”离泽君说,“就是个没有底的黑洞。” 灵体得到能量,右手重新长出,腹腔正在被回流的能量填补,我的身体里像是重新被支撑起来: “你有底吗?”我问道。 “我在走进这个事务所之前,还是有底的,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离泽君的双眼重新凹陷了下去,我的面容已经在它的脸上消散,“现在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了。” “什么事情没意思?” “掠夺别人的热爱,这件事情,没什么意思。我的空洞到底需要什么来填补呢?” “每个人填补的方式不同,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没意思了,你可以去找找其他方法。” 离泽君抬头看着我,凹陷的空洞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你真可怕。” “哪里可怕?” “你就是空洞本身。” “你今天来访的目的达到了吗?” 离泽君低头不语,它起身往事务所的门口走去。 “接下来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在它身后问道。 离泽君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不知道。” “那么,再见了。”我说。 离泽君没有回复,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背着身子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栏露华浓。是一个少年很喜欢的诗句。我夺走了他对诗词的热爱,我想去把这个还给他了。” “好,去吧。” “再见,执笔大人。” “再见。”我说。 第六十二章:042 - 暴躁的部落王储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二号客人。 咚咚咚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这位客人的每一步都好像积攒着巨大的怒气,发誓要踩烂这可怜的地板。 “喂!我说!”粗旷的声音传来,语气毫不客气,“执笔是哪位啊!” “吾乃执笔,”我坐于木桌后回答道,“请坐吧。” 客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脑袋正顶上梳着一根长辫,戴着一根暗红色的发带。上半身穿着背心,露出两条强壮的手臂,下半身则围了条兽皮裙。他的双眼微微凸出,每次呼吸,鼻孔都跟着一张一张的。客人大步一跨,马步蹲坐在青石凳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石凳子冷着腚了。” “若实在太冷,坐在地上也可以。” 客人鼻腔里哼了一声:“让我可察汗吉王子坐在地上,门儿都没有!” “所以您叫可察汗吉是吗?”我问道。 “可察,就叫我可察好了,老子不给你绕弯子,咱有啥说啥。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两件事儿。一,据说您这儿的云酒实在是好,可想尝尝。二,有件心事过不去,想找你来唠唠嗑儿。 “嗯,好。”我起身拿出一只陶碗和云酒,给可察斟上。 “不一起喝点儿?”可察问道。 “今日不想饮酒,”我把酒坛放在他的身边,“若是不够,请自己斟酒。” 可察大饮一口,不出意外地被呛红了脸,连连咳嗽几声:“这是什么破酒,这么呛?” “地狱中的选择实在有限,将就着来吧。” “罢了罢了,有酒喝就成,妈的真是没得挑。”可察一边抱怨,一边饮尽了剩下半碗酒,脸瞬间就涨红起来。 “这么说吧,执笔大人,本王来这地狱就是因为杀人杀多了。” “杀了多少人?” 可察单手抓住酒坛口,往陶碗中斟酒。他的手掌又厚又大,若是一掌劈下来,怕是常人的脑瓜壳都要碎掉。 “这我哪里记得清。我在我们部落是王储,又是将军,十五岁那年就开始率兵打仗冲锋陷阵了,二十岁已经打遍西域六十八个部落。把我可察汗吉的名字拿出去溜溜,没有一个部落首领不害怕的!” “后来呢?”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父王暴毙了,是一种家族怪病,但这病有些不雅,您想听吗?” “没关系,请说吧。” “我们氏族的很多家庭成员到了晚年,就拉不出屎。肚子越涨越大,肠子里塞的全是屎。什么腹泻的方法都没有作用,一点都拉不出来,只能被活活涨死。我叔叔这么走的,父王和父王的父亲都是这么走的。部落的萨满说这是敌人对我们家族的诅咒,没得可解。” “那你呢?” “还好我死得早啊!二十五岁那年,父王刚刚去世,我在沙场营地中收到了讣告,心急如焚啊!领着一众兵将就往回赶,结果被敌人算计了,乱箭射死在峡谷中,真是我这辈子最他妈憋屈的一仗。不过我想想,乱箭射死总比被屎憋死来的好!” “然后你就到地狱中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片花海,一个小妞儿拿了只花给我。这小娘子长得真漂亮,我在人间还未见过如此妩媚又不失清纯的女子,那双眼睛看得我哟,心都化了。” “哦,你是在说孟婆。” “妈的,如果早知道这小娘子是孟婆,我也就不调戏她了。当时我旁边有两条楼梯,一条往上往下,本来老子拿了花爬楼梯去天庭也可以。但这小娘子实在是长得可人,我把花扔到了一旁,正打算对那娘们儿动手……” “然后呢?” “谁知道她力气这么大!本王在战场上以一敌百都没有被揍成如此地步!这小娘们儿单手把我掀翻在地,两脚差点踹断我的脊柱,就是把我摁在地上痛揍了一顿,最后一脚把我踹了下来。得得,得罪了孟婆,我怕是之后连投胎都难了。” “所以你来地狱不是因为在战场上杀人杀多了,是因为调戏了孟婆?” “谁知道呢!我听别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我活着的时候也没做啥好事,死了以后干的第一件事还是调戏孟婆。” 可察喝了一大口酒,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 “这一桩桩不招人待见的行当叠加起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认为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呢?” “当我三岁孩儿?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我?” 可察听起来不悦,好像以为我在戏弄他。 “每个人对好坏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想知道你对好坏的认知是怎样的?”我压低声线,想让自己听起来严肃些。 “好事,就是做了别人会开心的事情。坏事,自然相反啊!做了之后别人不开心的,就是坏事。” “但有时候你做的事情,有人开心,有人不开心。比如你作为你们部落的将军驰骋沙场,收割其它领地,对于你们部落里的人来说是件开心的事,但对于被你收割的部落来说,可算是件绝顶痛苦的事了。那你说,你为了部落去杀人这件事情,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杀人这件事情,无论为了谁而杀,杀的谁,本来就是不好的。但没办法,我当时作为王储,没什么选择。” “如果你不做将军,不去打仗,会怎么样?” “父王一共有七个孩儿,我是老大。我如果不做这件事情,怎么对得起父王对我的期待!” “所以你父王对你的期待,是让你去杀人?” “我的父王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部落领袖,杀人是其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那你喜欢杀人吗?” “说实话?一开始还挺爽的,越杀到后面,就越没有感觉。心里跟死木头一样,什么感情都没有。杀人,吃饭,拉屎,睡女人,就这么几件事情,每天都在重复。”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做将军去率兵打仗吗?” “选择?呵,我都说过了,我没得可选。” 不知是不是可察不胜酒力,他刚想单手抓起酒坛,却一失手,酒坛滑落到地上摔碎了,酒水洒了一地,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呀,你看,就跟这酒坛就在这个时候摔碎了一样。我就是这酒坛,命运就是摔我的人。我要怎么逃脱命运的手掌?啪唧,碎了。” “酒坛会被摔碎,是因为酒坛不会移动,无法选择,是个静物。而你是活的,一个活人又怎能跟一个陶土罐子比呢?” 可察的脸因为酒精,红的如新鲜的猪肝。 “活人!活人又怎么样了!生在什么位置就得听从什么样的安排!就跟这破罐子一样,老子想打碎它,就能把它摔得稀烂,管它里面装的是这地狱里的破酒,还是上好的葡萄美酒。” “所以你想和我聊的心事是什么?”我问道。 “我他妈的才不想做一个王储,老子想要自由!我宁愿做个边疆流浪汉,就算每日靠乞讨为生,至少人生是我自己的!” “你现在已经不是王储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为部落牺牲了那么多,最后连一天王都没当上,就死在半路上了。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继承王位吗?杀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一场空,什么都没了,连命都没了。” “现在的你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局如此,如果重新选择的话,你还会选择为部落卖命吗?” “我说了,我没得选,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可察的语气暴躁。 “你一直都有得选。你可以选择放弃王储之位,一走了之,做边疆流浪汉去。你也可以选择不做将军,把此名号让给你的兄弟或是别的将选人才。你可以选择隐姓埋名,南下到中原,从此与你的父王和部落都毫无瓜葛。你一直都有得选,只是看你想不想选罢了。” “话说得轻松,你根本不明白我当时的处境。” “你说的没错,我不明白你的处境。就算与我细细讲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就无法全然理解。既然如此,又为何要与我聊你的这件心事呢?” “妈的,我看别的鬼都和你聊的挺好,怎么到我这里就是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死木头,一根筋。” 我笑了:“一直在坚持说自己没有选择的人,是可察汗吉你自己呀!” 可察站起来,把陶碗重重砸在地上。陶碗也在酒坛的碎片旁碎裂一地,酒渍,碎陶,可察还顺带往上面吐了口唾沫,惨不忍睹。 “我不和你聊了,你和那些牛头马面没什么两样,说的都是一套东西!” 我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位气到跳脚的客人:“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活着,就无端责怪命运的不公。其实命运的每次不公都是在提醒你当时状态的失衡,可惜,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就算听到了,也当作胡话对待。什么叫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说到底,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面对真相罢了。” 可察一巴掌拍在我的木桌上,木桌的桌面凹陷下去了一块,墨砚中的墨水飞溅到了他粗壮的手指上:“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 “你不愿意看见的,不愿意听到的,皆为真相。” 可察轻蔑地笑了:“我不想听你的胡扯了。” “走好不送。”我说道。 可察大步走到门口,回头指着我的脸,大声说道:“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之人!” “嗯,记得把门带上。” 大门砰地一声被摔上,可察的暴怒还残留在事务所的空气中。我倒了杯苦茶,大口饮下,胸口处好似能感受到因为争吵而带来的心脏跳动。我看着木桌上那个凹陷下去的掌印,想着刚刚那位暴躁的客人,回想着自己的所说所言,莫名困倦突然袭来。 在接待下一位客人之前,先睡一觉吧。 话说起来,自从来到地狱之后,也好久没有睡觉了。 第六十三章:043 - 梦魔契约 在失去肉身之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饥饿感,也没有困倦感了。 然而在接待下一位客人之前,一种莫名的困倦感席卷而来,像是我在人间长期忍受失眠困扰那样,明明是需要提起精神的时刻,头脑却混沌的要命。伴随困倦而来的,还有阵阵神经跳似的头痛,我的神识好像随时都会飞离此处,在梦的世界中,不受控制地飘向四面八方。 我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我沉沉地睡着了…… “你好啊,执笔。”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声音中夹杂着回响。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飘在一个虚无的空间中,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空间的。这个空间好似真空,比地狱要更冷一些。 “请问你是?” “我是你的第四十三号客人,”声音回答道,一个披着银灰色斗篷的身影逐渐显现在面前,“我是梦魔,至少人类是这么称呼我的。” 我的右手传来实际的重量,青玉笔出现在手中。 “梦魔,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你现在正在梦中。” “就算没有肉体,灵魂也会做梦吗?”我问道。 “肉体有肉体的梦,灵魂有灵魂的梦。我让你疲倦做梦,这样我们才能相见。” 我感觉到自身的热量在向四处挥发出去,就算没有身体,也让我冷地打了几个寒颤:“好,梦魔,请问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你我之间,曾签过契约。” “什么契约?”我问道。 “我每夜都会给你带来各种各样的梦,作为交换,你需要帮我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在契约中并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愿望,只是一个愿望,而我现在想到我想要什么了。” “这个契约我们签订多久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空间辗转,我的身下传来实质性的触感。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坐在一个昏暗的小酒馆里,酒馆里灯光温暖。我的面前有一个中世纪银杯,银杯里放着浑浊的葡萄酒。梦魔坐在我的对面,它摘下了自己的斗篷兜帽——深栗色长卷发,灰白色眼睛像白内障晚期,同样惨白的脸庞让人分辨不出性别。梦魔的面前放着同样造型的一个银杯,银杯中也盛放着类似葡萄酒一样的浑浊液体。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梦魔看了看四周,“那时你还活着。” “我活过很多次了,也死过很多次了,”我看着银杯中的浑浊液体,“这个杯子里盛放的是什么?” 梦魔拿起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神色看起来十分享受它的味道:“你忘了吗,执笔,这是你的血。你用于与我制定契约的血。” 我这才发现桌子上倒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金色卷发,眼睛也如梦魔那样,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眼球部分。除了发色与瞳色,这男子的确长的与我一模一样。男子的脖颈处被割破,大动脉还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来。梦魔一口饮尽银杯中的液体,又像接水那样,把杯子伸到正在滴血的桌面之下,盛了半杯鲜血。 “我当时为什么要和你制定契约,我忘了,能提醒我一下吗?” “你当时是个瞎子,从出生起就是个瞎子,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世界。” “然后呢?” “你想要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渴望做梦,你渴望有图像有色彩有形状的梦境,我听到你的愿望了,所以我出现了。我给你带来了你所想要的一切,图像,色彩,形状,你想看到的我都让你看到了。我给你提供的梦境让你每夜都辗转于这个世界上的不同地方——智利尽头的海岛灯塔,德国绿山中的城堡,荷兰的郁金香花田,大海深处,高空之中——一个正常视力的人也许一生都去不了那么多地方,你都去过了,看到了。是我带给你这一切的。” “好,谢谢。” “直到你失去肉身之前,我依旧每夜带你去往不同的地方。” “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每夜都在做梦。每天早上起来,身体就像是经过长途旅行一样,就算睡了很久,也还是疲惫。” “我一直都履行着我的承诺,现在到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我们的契约签了多少年?” “签到你能够履行承诺的那一天。” “你怎么就知道我现在能够履行承诺了?” 梦魔笑了:“执笔,我知道你的能力。若是你没有办法满足我的愿望,我也不会在当下这个契机找到你。” 我思考了一下,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需要你的情感。”梦魔回答道。 “需要我的情感?这是什么意思?” 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传来,身下的凳子和地板都不见了。小酒馆中的桌子,椅子,吧台,面前的银质酒杯都凭空碎裂。桌上躺倒的男子的尸体也在瞬间爆炸开来,更多鲜血飞溅,但又像受到了某处引力的吸引,都往上放飞去。我本能地用前臂挡住眼睛,阻挡空中四溅的碎片。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与梦魔正在高高的空中,往下坠落。我和它的背上各背了一个降落伞包,强风把我的头发吹散,飞在脑后。 “喂!”梦魔冲我喊道,“你的降落伞包是坏的!” “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清它的声音。 梦魔打了个响指,一切声音都像被静音了那样,安静了下来,我只能听见梦魔的声音。 “执笔,你的降落伞包,是坏的。” “我们在做梦,不是吗?” “活着的时候,在梦中死了,就会醒来。然而如果你已经死了呢?灵体在梦中死去,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梦魔咧嘴笑了:“虚实只是相对的,对于已经没有肉体的你,剩下的一切都只有真实。” “也就是说,如果我打不开降落伞包,摔死了就是再死一遍。但其实不是真的死。只是经历一下痛苦的死亡过程。” “如果你认为这个死亡过程是痛苦的,那么它就是痛苦的。不然死亡只是死亡,与痛苦无关。” 梦魔向我的方向飞来,将我身上绑着的降落绳索扣在它的身上,将我固定在它身上。另一只手熟练地解开我的降落伞包,降落伞包向上飞去。 梦魔继续说道:“刚才有一瞬间,你很害怕,对吧?就算是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是对死亡的过程抱有恐惧,这是你们人类有意思的地方。” 梦魔拉开了降落伞,速度瞬间下降,我整个人被身上套着的绳索往上拉了一下:“什么地方有意思?” “对情绪和周围一切的认知惯性。” “对于认知惯性这一点,人类有,鬼也有,仙人和神都有。你大概也是有的,只是对同一件事情的认知角度不同,”远处的地平线泛出霞光,让我想到之前活着的时候的跳伞时光。我晃了下神,但很快转回去问梦魔,“我还是不理解,需要我的情感,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类,执笔,活着的时候是,就算现在也是。我当初给你提供那么多梦境,是想要你去体验不同的经历,然后把这些经历所产生的情感带回来。” “这些情感对你来说有什么用?” “把玩,欣赏,娱乐我自己。这世间有意思的事情本就不多,不是吗?” “你打算怎么拿走我的情感?” “人类的情感寄居于他们的记忆之中,我要取走你身而为人时的所有记忆,包括现实和梦境的。” 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我往下望去,并无一块平整的落脚之处。我们的身下是一片麦田。 “若你取走了我的记忆,是否也是取走了我的业力?”我问道。 “哈哈,自然不是的。业力是刻在你灵魂中的存在,我怎么取得走?作为梦魔,我只能取走人们的记忆,再用这些记忆去编织新的梦境,在深夜里塞入更多人的大脑中,如此反复。” “你与其他人类也做过类似的契约?” “好奇又敢于冒险的灵魂并不难找。” “如果我不愿意兑现承诺,会怎么样?” 身下麦田中的麦子突然开始向上疯长,每根麦芒都带着凌人的锐利,像是要直接戳穿我们的身体,我感到了自己心中的紧张。而就在此时,麦子绕开我们二人,像蚕茧那样将我们连同降落伞一起,包裹在其中。降落伞落在我们身下,变成了柔软的垫子。梦魔松开我身上的锁扣,我跌落在垫子上。 “契约就是契约,这件事情由不得你来做决定的。” “好,”我说,“你取吧。” 梦魔好像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要爽快很多。” “其实也不算是爽快,我只是觉得,自然当初自己和你签订了契约,应该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自己做出的决定就自己担着呗。再说了,我现在已经是游魂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人间的记忆对我有多大影响,试试看吧。你取走了我的记忆,我们之间的契约就终止了,对吧?” “是的,你交出记忆便是契约的终止。” “嗯,取吧。”我轻轻说了句。 身下的垫子塌陷下去,我的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出生前的一幕幕。从之前终日忙碌的人间工作,到每日下午喝的美式咖啡,到在学校中奋笔疾书地赶论文……时间再往前一些,我与父母争吵,又与父母和解……时间再往前一些,我第一次吃到厚乳酪芝士蛋糕,触感和味觉在我的舌尖一掠而过……第一次来到大海边,脚底接触沙砾的细微触感……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心碎,第一次买醉,第一次打架……我曾经的人生在我眼前重播。 “你现在所看到的属于你记忆中的一切,都要归属于我了。你确定吗?”梦魔再次问道。 “真正的重要的事情是刻在我的灵魂印记中的,对吧,业力也是这样的,”不知不觉间,我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总是要重新开始的,从放弃肉身到放弃记忆。” 梦魔跪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冰冷的双手慢慢抚上我的双眼。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和头部被抽离出来,我的思绪渐渐变慢了,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彻彻底底变成空白……梦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契约结束了,执笔。之后的一切,祝你好运。”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从事务所的地板上醒来,头脑有些发懵,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事务所中只有我一人,我记得我在这事务所中办公,记得我的职务是写下地狱众生的故事,然后带回人间去……除此之外…… 对了,在来到地狱中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第六十四章:失忆招领 失忆……或者说是失去记忆中的感情,远比我想象中影响的要大很多 当我在事务所中央的地板清醒过来之后,一股无言的愤怒突然冲上头顶,像是新生的婴儿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被愤怒刺激地无法控制——我端起自己的木椅就往地上砸去,狠狠地砸去。木腿蹦断,椅面断裂。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被我扔到地上用脚踩碾,木桌上的稿纸撕碎塞进口中咀嚼。 我甚至想要脱下官服直接跳入血海里,可惜跳入血海中是无法阻止这份愤怒的——在地狱中没有生命的尽头,我只会被血海的潮汐冲回白骨滩上,再清醒过来之后,一切的愤怒重复再来一遍,直到事务所里没有东西可以砸烂为止——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我举不动青石凳。 我看着满地的狼藉,愤怒无声地平息,胸口处暴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我不存在的心脏开始剧烈绞痛起来,我蜷缩在地上,流出眼泪,却不知道此时是否是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我侧躺在地上,眼前是木地板上的刻痕——之前那些客人所留下的一道道痕迹——接待他们的时候是什么一种心情呢?我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明明可以选择和梦魔周旋几圈,就着合同本身的漏洞大做文章……是的,我有过这样的选择,但我没有选择那么做,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到底抱着什么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动机选择了交出自己全部记忆中的情感? 是因为情感存在的本身太重了吗? 我本已经没有肉身,甚至与过去人生中的节点上的自己都一一做了道别,但情感还在,那些与情感相伴的回忆也都还在。每每回想起来,即使没有身体,也能够产生切肤地感受。那我为什么要抛弃那些情感呢? 一句心声传来:“你所拥有的那些情感是人类特有的情感,你已经失去了肉身,所以你也想放弃人类才会有的情感。你想和人类彻彻底底地撇去关系,从此安心做你的地狱执笔官。” “但是没有这些情感,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份工作了……”我对这份心声回答道。 “你不是觉得是情感在阻碍你做这份工作吗?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太脆弱,太敏感,太容易同情对方,这些不都是你想要规避的弱点吗?为了规避这些弱点,你给自己建起冰冷的高墙,你故意低沉语调,让自己显得更加严肃。现在你已经没有情感了,也就没有弱点了。” “没有弱点?弱点是什么?” “容易被攻击的点。” “情感充沛难道就容易被攻击吗?” “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在人间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你曾被人取笑你的多愁善感,就算出现一点点的困惑迷茫,都会责备自己是不是过于情绪化了。执笔,你难道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我继续流着眼泪,没有缘由地流着眼泪:“我希望自己能够稳定一些……情绪上稳定一些。这样在面对这些客人的时候,至少不会太过偏差……” 心声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告诉我,你觉得什么是稳定?” “心神不乱,情绪不乱。” “乱又是什么样的?” “我无法控制自己,彻底无法控制自己。” “所以你害怕失控?” 我顿了顿,十分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唉,是啊。我害怕失控。” “失控了又会怎么样?” “事情发展超出预计范围之外,无法收场,我会觉得不安全,这种感觉不太好。” “梦魔的这个决定,你有想过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这倒是的确没有想过影响会如此之大,我感觉……有些失败。” “为什么感觉到失败?” “我本以为,扔掉了情绪,就可以稳定下来。我以为稳定自身,就是不断做割舍和减法。身上所压迫的情绪和记忆越少,我就会越轻松吧……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呢?你轻松吗?” “我……这种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比死了还难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些记忆的确还都存在,但是没有了情绪,我不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的,因为感受不到情绪,我连事情发生的意义都不知道了。为什么我要经历那些,曾经对于我来说开心的,幸福的,痛苦的,挣扎的……我全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这些情绪会怎么样?” “不知道这些情绪本身,我也就不知道我的客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他们口中的痛苦和幸福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接待客人。” “对于你自己来说呢?” “也许我想用失去来证明曾经拥有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吧……一定要有对比才会知道的吧……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只有我的心,在慢慢枯萎下去。而我却不知道它为何而枯萎,也许最后缩成了一颗葡萄干,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想要去找梦魔再谈谈吗?”心声问道。 “再谈谈有什么用呢?” “也许可以把你失去的那些情感要回来。那个契约本身就充满了漏洞,你是知道的。” 然而我却犹豫了,没有回答。 心声接着问道:“既然这么痛苦,你再犹豫些什么?” “曾经的问题没有解决,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如果这样去要回自己失去的情感,不还是回到之前的问题上吗?” “之前的什么问题?” “多愁善感,害怕失控……” “你真认为多愁善感是个问题?”心声的口气上扬,“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 “有时候多愁善感的确带来了不少困惑。” “换个角度看,也带来了不少好处,不是吗?为什么尘世执笔一职明明是个地府职位,却一定要找个凡人来做?任何存在都有它的两面性,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心声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还有一件事,就算拿回了失去的情感,你也应该不会回到之前的问题上。” “为什么?” “就算地狱中没有时间的存在,你所做下的每一件事都是会被印在灵魂中的。每个念头,每个想法,都会在灵魂深处被如实记录下来——换言之,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个执笔,每时每刻都在记录呢。” “也就是说,就算我拿回情感,现在这份心脏枯萎的疼痛也还是不会被忘却的。” “只要你不再把你这些记忆中的情感都交给出去,就不会忘记。只要你明白你所经历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什么,一切就有了意义。意义来自于事件,人,当然也来自于与那些人和事件亲密相关的情绪本身。你不要看不起情绪的存在哦!” “可是我看其它的地府官员,一个个都是面瘫的样子……他们也有情绪吗?” “别人看你也是面瘫。” “……好吧。” “怎么样?你自己考虑考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洞,这个洞直接穿透了灵体。 “好,走。把弄丢了的东西拿回来。”我对心声说。 第六十五章:再访梦魔 (上) 拜访梦魔倒不是一件难事,一闭眼,囫囵睡过去,让灵体自由进入梦的世界,大喊几声:“梦魔!梦魔你在吗!你出来!”就和去邻居家拜访那样。 梦魔穿着一身银灰睡袍,还打着哈欠:“哟,这不是执笔吗?怎么着?想我了?” “我要再来和你谈谈契约的事情。” 梦魔扬了下眉毛,嘿嘿咧嘴一笑:“早就猜到了这一茬。” 梦魔挥了挥手,我和它之间瞬间出现了一张北欧风情咖啡桌,上面放着两杯浓浓的美式:“喝杯咖啡吧,时间也不早了。” 我看着咖啡,并没有动手:“契约有很大的漏洞。” “你都找到了什么漏洞?说说?” 梦魔自己拿起咖啡,抿了一口,看起来很有兴致。 “首先,你没有实体的合同,只是口头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这张契约是否真实存在?” 话音刚落,北欧风情咖啡桌上就浮现了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如下几行字: “我愿用所有记忆中的情感,来换取每夜梦境。 契约时长由兑换情感的那天结束。” 契约的末行是我的签名和梦魔的签名。我本以为签名会是当时那个被割了喉咙的男孩儿的名字,但没想到竟是我的签名,甚至还有我的画押指纹。梦魔得意地看着我,在期待我的反应。 “这个契约长达几世?”我问梦魔。 “已经过了十七世。” “我怎么知道在之前的那些生命经历中,你有没有找我兑换过?因为就算兑换过,我也不会记得,不是吗?这本就是一份不公平的合同。” “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有点晚了,执笔大人?” “还不算晚。你刚刚说‘现在才发现’,也就是说,我之前找你兑换过了,对吧?” 梦魔笑而不语。 “竟然已经生效过的契约,应当报废了。你再来找我,就是违约。违约就该有惩罚。” “什么惩罚呢?”梦魔依旧是笑着看我。 “把我记忆中的情感还给我。” “哟,什么让您想通了?前几世的你,可是巴不得我定期来帮你清理呢。” “前几世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想要你把我记忆中的情感还给我。” “要是我不给的话呢?” 我也笑了:“我知道梦是你的地盘,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做任何事情。甚至稍不如你心意,都可能让我跌入无休无止的噩梦中,反复受尽各种折磨。所以我不会硬抢。” “聪明。” “你为何对人类回忆中的情感如此执着?” “执着?哈哈,只是为了好做工作而已。把这个人的情感回收起来,送到别人的梦境中。这样我都不用瞎编剧本,现成的故事,现成的情绪,用起来多方便。” “你做这份工作多久了?” “三万五千年,从第一个梦诞生的时候,我就在做这份工作了。” “你为何要做这份工作?听起来很麻烦。” “你的工作也很麻烦,为什么要做呢?” “你先回答我。” “我觉得有意义。” “意义何在?” “助己助鬼。我在这些鬼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痛苦的相似之处,甚至因为这些相似之处而感到了一丝慰藉。并不是我独自在挣扎,在迷茫。我也愿意把这份慰藉带回人间,分享给更多人类。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很有意义。” “倒是没想到你回答的如此细致,本以为你会随便编个借口糊弄过去,”梦魔把咖啡杯放回桌上,“这得让我好好思考思考梦魔这份工作的意义了。这个理由可不能输给你。” “我们没有在比赛。” “虽然没有在比赛,可我很在意输赢哦,”梦魔凑近我,“如果最后把情感还给你,也就是代表我输了,执笔大人。而我,很讨厌输。” “所以你做这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梦魔往后靠在椅背上:“帮人们创造梦境,有时是件幸福的事情。人们在梦里实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欲望,无法获得的灵感。看到他们从梦中醒来,啧啧称奇的模样,感觉不错呢。” “可以理解,就像是身为导演,被观众夸电影拍的真不错,大概是一个意思。” “编梦这件事情呢,也和编剧导演差不多。得有剧情啦,道具啦,人物啦,稍微扯一点倒是不要紧。人们是不会质疑梦境的艺术性的,他们管这个叫‘超现实主义’。” 我大笑:“哈哈,超现实主义。那噩梦呢?” “噩梦有噩梦的好处。噩梦让人们保持对恐惧的觉察,如果去细细解读自己的噩梦,就会理解自己真正的恐惧所在。你知道一个人理解自己的恐惧有多重要吗?” “说说。” 梦魔笑:“没有恐惧,也就没有你们人类所说的‘勇敢’。勇敢的人都是带着恐惧却依旧选择前行的人,而恐惧能让人谨慎,让人知道自己的限制和边界在哪里。也让人在克服了恐惧之后,获得莫大的成就感。” “所以噩梦也是一件好事?” “世间万物全都没有绝对的好坏,这点你是知道的。” “但你夺走了我记忆中的情感,感觉糟透了。感觉,很坏。” 梦魔大笑:“哈哈哈,说说,感觉糟透了是什么样的?” “我以往的决定都基于自己的情绪和产生这些情绪的经验之上。现在我既没有情绪,也没有经验,感觉像一切都要重新学起。心的地方传来了实质上的痛感,即使没有心脏,还是能感觉到它一点点枯萎下去。我不喜欢这样。” “至少你还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 “我不喜欢自己的心枯萎,最后消失殆尽。” “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梦中,和我一起。在这里,什么都不会枯萎,如果你愿意,永远都可以是春天。” “我喜欢夏天。” “……那么夏天也可以。” “但我不会留在这里的,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但在做我的事情之前,我希望要回我失去的东西。” “如果直接给你,岂不是太容易了?” “不是给我,是还给我,物归原主,你本该做的事情。” “哟,挺强硬啊。那如果我就是不给的话呢?” 我的头脑一阵晕眩,像是出现了dejavu的状况:“这种对话我们之前是不是发生过。” 梦魔眯着眼睛看我:“你开始想起来了?” “之前那次,我说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说,你杀死了你自己。” 我看到了一个欧洲人模样的青年,从自家高高的阁楼一跃而下,身体摔烂在大街上,四肢弯曲成奇怪的造型。 “我如此这样做过几次?”我的脑袋还在发晕。 “七八次吧。”梦魔回答道,“我倒是期待你这次能不能给点具有创意的解决方法,毕竟我们都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你都已经从凡人成为地府官员了。” 我看着他,静静思考了一下:“如果我和你都在做同一个梦,那这个梦应该属于我们两个人。梦本身不属于任何人,就算你是梦魔,你的职责也只是导演梦境而已,并不具有梦的世界的所有权。” 梦魔皱了皱眉头,它握紧了咖啡杯柄。我继续说下去:“一部电影,如果有两个导演,会怎么样呢?” “会很烂。”梦魔回答道。 “但你也说过,人们对梦的艺术性是不会产生质疑的。” “你想要做什么?”梦魔问。 我闭上眼睛观想时间逆转,身边的一切突然往四周淡去,身下传来风声,我感到自己在飞翔。等我睁开眼睛时,我已经正在跳伞,而梦魔在我身边不远处,对我大喊:“喂!你的降落伞!坏了!” “什么?”我问道。 “你的降落伞!坏了!” 梦境正在重复,契约之日重新上演。 而这次,导演有两位。 第六十六章:再访梦魔 (下) “我不想跳伞了,我讨厌跳伞。”我对梦魔说道,“我们换个活动吧。” 我挥动手指,场景速换,我与梦魔来到一家日式居酒屋中。穿着和服的师傅为我们斟上清酒,梦魔并没有拿起杯子,只是怀疑地看着我:“就算你想要导演,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事件是无法被篡改的。” “还没有,我们现在在我答应交出记忆中情绪之前的时候,时间还没有到,”我喝了口清酒,指了下居酒屋上的时钟。 秒表一分一秒地走着,突然不动了。周围师傅的动作也都停了下来,定在原地。我挥了一下手指,秒针重新走动,师傅们的动作又慢慢复原如初。 “事实上,这里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和地狱一样。”我说。 “你想说什么?”梦魔问道。 “既然没有时间的概念,也就是说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往四面八方任何一个地方倒转或流动。任何在时间长河里所做过的事情,都可以被撤销,重启。” “就是因为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你无法撤销你在梦中所做过的决定。” “谁说我要撤销在梦中做过的决定了?”我喝尽了杯中清酒,寡淡如水,“第一个决定的念头,不是在梦中做的。是我还是瞎子青年时,在清醒的时候所做下的决定。” “但你是和我在梦中签的契约。” “你还没有听懂吗?”我把酒杯搁置回桌上,“我要撤销的不是和你的契约,我要撤销的是我自身在当初所产生的那个念头。” 我尽量放慢语速,让梦魔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楚:“当初因为想要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而愿意牺牲自己回忆中的情感。现在,我要撤销这个念头。” “你要怎么撤销这个念头!”梦魔大喊,“你怎么可能撤销一个念头!” 那个瞎子青年瞬间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他的脖子上还带着一道血疤:“我在哪里?”他问道。 “你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受到梦魔的诱惑,想要用回忆中的所有情感去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对吗?”我问青年,他的面孔确实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青年愣了愣:“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你,”我回答道,“我是千年之后的你,被梦魔耍了千年之后的你,不过我也不是你,这一点你不要担心。今天叫你来到这个梦境中,就想告诉你,这是一件非常不划算的买卖。” “为……为什么?” “一,你不会每世都是个瞎子,而这个契约会影响你生生世世。你希望你每世所经历的事情都是虚无吗?发生了一堆事情,可是你什么都感受不到,你希望那样吗?” “我……我不知道。”青年回答道。 “二,感受这个世界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有音乐可以听,指尖可以触碰,美食可以品尝……如果没了视力,其他部分的感官应该会更加敏感吧。” “是的,我的嗅觉十分灵敏。” “你为什么那么渴望视力呢?”我问道。 “因为……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东西……我就想看看天空是什么样子的,粗糙的树皮是什么样子的……仅此而已。” 我拿起青年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青年开始抚摸我脸部的轮廓,又接下来抚摸自己的:“你和我长得很像。”青年回答道。 “你是怎么死的?”我问他,“为什么你的脖子上会有这么一大道刀疤?” 青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感受到我的体温:“说吧,什么都可以说。” “我……我看到了。在梦里看到了……但是我好害怕……为什么树是这样的……云又是这样的……我不敢去看人们的脸,我不知道他们什么表情是在笑,什么表情又是在哭。我……我承受不住了,我是自杀的。” “如果你不想承受这一切,可以收回当初的选择。”我说道。 “收回什么选择?” “收回与梦魔签订契约这个念头。” 梦魔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全程,一言不发,直到这时才终于坐不住了,指着青年的鼻子骂道:“没良心的!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美景!你不知道好好珍惜反倒把自己吓死了!” 青年听到梦魔的声音,浑身发起抖来:“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我在梦中念动金光符,金色屏障展开,把梦魔格挡在屏障之外。梦魔气地猛敲屏障,我瞟了梦魔一眼,没有搭理它。 “如果你不想承受视觉的冲击和自杀的痛苦,你可以收回当初这个念头。” “我该怎么收回这个念头?”青年问道。 心中跟着我默念:“我撤回用记忆中的情感换取每夜梦境这个想法。这个想法从未存在过,这个想法将彻底消失在虚无中。我将不会和梦魔做任何契约。” 青年嘴唇微动,跟着我反复默念着这句话。不知念到多少遍时,金光屏障外的梦魔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它的周身飘出无数白色光点,这些光点如发亮的蒲公英籽,穿透金光屏障向我飞来。蒲公英籽慢慢落回我胸口空洞中,我仿佛听到了石子落入水潭中的声响,一阵阵涟漪从心中荡漾开去。 青年脖颈上的疤痕也逐渐消失,容貌迅速老去,逐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的模样。 “这一生!我过的很尽兴啊!”老者大声笑道,“下辈子再去用眼睛看吧!” “会的,”我说,“会的。” 老者的身影逐渐从梦境中淡去。 我收起金光屏障,梦魔跪倒在地上,幽怨地看着我:“我不会再给你提供任何梦境了。” “也许我不需要你提供的梦境,我导演的应该会比你好。”我说。 “你不会再从梦境中获得任何灵感,这是我对你的诅咒。” “你可以考虑收回诅咒,为自己积点德。还有,我的灵感也不全来自于梦境中。生活本身就充满灵感。” “你现在没有生活,你在这地狱里,你还有什么灵感?” 心中被涟漪逐渐填满,冲的我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灵感一事,不用你管,你可以思考一下要不要为自己积德收回诅咒。” 梦魔咬牙切齿:“执笔,我记住你了。” “你记了我几千年了。” “这次不一样,我将让你永远困在噩梦中,永远醒不顾来。” “哎,”我叹了一口气,“人类是不会对梦境产生任何艺术评判,但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恐怖片结合’超现实主义’吗?我每天在地狱中也就是这样啊。” 梦魔一拳砸在地上:“我不甘心!” “十七世,你赢了我那么多次,可以了。” “可这次,我输彻底了。” 我走过去,蹲在地上看着梦魔:“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毕竟都做那么久了,可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换什么工作?” “要不考虑……去人间玩玩?可以做个导演试试看。” “超现实主义的恐怖片导演?” “也许不一定要是恐怖片。”我回答道。 梦魔看着我:“你赢了。” “你让我学到了很多,关于情绪和记忆之间的关系……关于我真的在乎的是什么,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我现在更清晰了些。谢谢。” “关于去人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梦魔笑道,“怎么办,执笔,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以慢慢考虑,我需要醒过来了。” “喂,”梦魔突然叫住我,“超现实主义还是很酷的。” 我笑了:“是啊,超现实主义,很酷。” 我从冰冷的地板上醒过来,这才发现四肢已经麻木了,唯独胸口是暖的。各种情绪突然涌了出来,堆积在一起,在腹腔内翻腾,熟悉的情绪波动感再次出现了——我浑身被情绪上涌冲刷地毫无力气,瘫软在地上——我看着天花板,一边流泪,一边大笑——这次,我接受它们所有。 第六十七章:地狱集市 (上) 迪迪来了,这次他没有带酒。 “执笔大人!最近事务所暂停营业了好几天了啊,我特地来看看您!一切还好吗?” “还行吧,谈不上很好,也谈不上糟糕。” 迪迪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执笔大人,你看起来很累了。是之前的客人很难搞吗?” “的确花了些力气,可能还没有缓过来。” “咱们今儿出去散散心怎么样?据说地狱集市难得地从人间进了批酒糟,我也想去看看呢。” “地狱集市?这地狱中有集市?” “呀执笔大人,您还真的是不常出门呢!” “我……的确,不怎么离开这间事务所。” 迪迪拉着我的衣袖往门外走:“走吧走吧,咱今儿就去集市逛一逛。” “集市买东西,要用冥币吗?” “冥币?” “就是活人会给逝去的人烧的纸钱……” 迪迪看着我,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无知的小孩子:“执笔大人,钱是地狱中最无用的东西。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可以生火取暖。” “那……怎么买呢?” “你去了就知道了嘛。” 一辆恶鬼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我和迪迪上了马车。恶鬼爬行,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血海和山石,一言不发。 “执笔大人有心事吗?”迪迪小心翼翼地问我。 “有。” “第一次见到执笔大人如此沉默的模样。” “我平时好像话也不多,接待客人除外。” “不太一样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没有再回复迪迪,还是看着窗外的景色。迪迪倒也是足够通情达理,也没有再追问,和我一起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色,偶尔看到几只奇形怪状的鬼做着奇奇怪怪的事。 嘈杂的声音逐渐传来,不同语言混在一起,有吆喝声,说明声,也有歌声。马车停了,车前的四只恶鬼乖巧地匍匐在地上等待。 “我们到了,”迪迪为我打开车门,“执笔大人,请。” 我走下马车,来到集市门口。 一股异域香辛料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辛辣中夹杂着浓浓的香水味,这其中又掺合了一股蛋白质烧焦了的气味,一股股气味加在一起冲的我眯起了眼睛。从模糊的视线看去,各色摊铺分为左右两排。 不仅有鬼怪在吆喝生意,三界各道都在这里有一席摊位。排在最前面的是地狱土著鬼怪的摊位,摊位上摆的多是从白骨滩上捡的形状各异的残骸,或是地狱中特有的植物等。中间的是人类和阿修罗所摆的摊位。排在最后面的摊位则是天界的物品,不多,但所有天人的摊位都发着耀眼的金光,光亮程度照亮了一整个集市。 人类的摊位上的东西,我尚且认识——笔墨纸砚,牙刷毛巾,乐器,螺丝刀扳手等工具,在地狱中毫无用处的手机电脑……还有一些食品——其中包括了迪迪在寻找的酒糟。 “呀!太棒了!这就是我要找的!”迪迪在酒糟摊位揭开酒坛的盖子,深深吸气,“这么多好东西,老板想要什么?” 老板一副道士打扮,梳着高高的发髻,一身蓝袍。宽松的袍子遮不住他巨大的啤酒肚。老板笑起来,脸上的肉就堆在了一起,下巴上挤出数不清的肉层。 “这位天人好眼力,”老板笑嘻嘻地说道,“老道在寻一册道法书籍,名为《君意如是令》。老道愿出两坛酒糟,换取这本书。” 迪迪思考了一下:“《君意如是令》吗?你们凡间没有这本书吗?” “凡间的版本,并不完整,丢了大半卷。我是来找全本的。” “唔,全本可不好找呢。” 老板眨了眨眼:“三坛。” “我倒是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就是要费些功夫。” “得得,这位天人,若是您真的找得到此书,我这五大坛酒糟,您全拿去吧。” 迪迪这才露出了笑容:“帮我把五坛酒糟都打包好,等我半个时辰。” 我在原地被这一番讨价还价看呆了,迪迪拉着我的衣袖往集市天人的摊位走去。 “地狱的集市可比天庭集市有趣多了,这里什么都找得到。大家在这里以物换物,换得自己需要的东西,带回自己所在的地方。但当然,有些东西也是各界之间难以流通的,比如地狱的法器就没有办法带回人间去。” “这是为何?” “不为何,这是规矩。过地狱海关的时候要被清查的。当然偷渡就是另一回事了……” “规矩我大概懂了,就是用对方需要的东西,换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对吧?” “有时候也不一定是要用实物去换,各界众生的需求嘛,各有不同。” 我停下了脚步,迪迪回身看我:“怎么了?”他问道。 “你去找书吧,我想自己四处逛逛。” “也好也好。就是记住,千万不要答应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交易哦。” “我明白了。” “去吧,玩得开心!”迪迪拍了拍我的肩膀。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这一切看的新鲜。 我从最熟悉的人类摊位逛起,其中一个摊位排了很长的队伍。队伍中大多都是阴间的鬼。我顺着队伍看去,发现是一个卖毛绒玩具的摊位。摊主看起来是位年轻的欧洲姑娘,深栗色大卷发,令人瞩目的是一双异瞳,一蓝一黑。排队的队伍中有很多小孩模样的游魂,这些游魂很难听懂交易的规则,但姑娘还是耐心地一遍遍重复。 “我在找的是地狱奇花所制成的香水哦,找到了带给我,可以换一个毛绒娃娃。” 小孩游魂看起来很迷茫的样子,好像没有听懂。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地狱奇花制成的香水,任何花都可以的。” 香水吗……我回想着,之前在集市门口的确闻到了一股很重的香水气味,浓到让人头痛。我想着香水的事情,踱步到靠近集市门口的摊位上。香水味越来越浓,任凭嗅觉带路,我很快就来到了香水摊位之前。 摊主的皮肤是饱和度很高的绿色,浑身上下缠满了藤蔓,白色头发和眉毛,指甲又长又尖锐。 “哟,这不是执笔大人吗?今儿个怎么想到来逛集市了?”摊主撩了一下头发,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花香,这股花香带着很强的侵略性,“还没有排到我就见到执笔大人了,真不错呢。” “你也是我之后正在排队的客人?” “是呀,当天发号的时候我可是可劲儿跑,还是没跑过前面那些家伙,拿到了靠后面的号码,这不就只好等了嘛,”摊主向前倾,双臂支撑在桌面上,“想要点什么呢,执笔大人?” “这些香水有什么用处?” 摊主笑了,好像来了兴趣:“这些香水呀,在地狱里没什么功效。也就是散散气味儿而已,但到了人间,可就不一样了。” 摊主拿起一瓶深粉色的液体,液体中悬浮着颗粒物:“像这瓶呀,我称之为‘爱情毒药’,人类一用,那叫一个上瘾。闻闻就能体验到陷入热恋的感觉,激情!热烈!自己都能和自己缠绵个三天三夜。” “听起来的确够毒的……” “还有这瓶,”摊主又拿起了一瓶透明的蓝色液体,“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将人类带入梦魔所构造的噩梦中,梦套梦,无限循环下去。” “你的香水只对人类有效吗?” 摊主挑了下眉毛:“执笔大人想要找什么?” “没有特别想找的,只是好奇。” 摊主笑了:“我这里有一款香水,可能适合执笔大人您呢。” “什么香水?” 摊主拿出了一个试管状的玻璃瓶,瓶中装着像墨水一样的黑色液体:“伽责大丽花所制的香水,具有让三界众生口吐真言的效果。” 话音刚落,摊主就冲着我的脸喷了一下,我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刺激的恶臭冲到,像是腐烂的海鱼被浸泡在酒精中,我晕了一下。 “好啦,说吧执笔大人,你最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摊主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手中的香水瓶:“诶?不应该啊?明明是百分百会奏效才对。” “大概奏效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 “那执笔大人最想要什么呢?” “回事务所继续工作。” “……”摊主无语地站在原地,“执笔大人还真是热爱工作呢。” “多谢你的香水,我要去其他地方逛逛了。” “诶!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实在是没什么想要的。” 摊主叹了口气:“这个真话说的,真让人难过。” 我往集市深处走去,路过人类摊位的时候,那个异色瞳的姑娘还在孜孜不倦地给游魂解释着自己的所需。 我顿时感觉有些无聊了,正想回事务所去。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诶!执笔!” 我回头看,是二郎真君。 第六十八章:地狱集市 (下) 天庭官员在地狱中简直就如一个个行走的巨型电灯泡。 如果说迪迪这种级别的官员是普通台灯,那么杨戬就是足球场探照灯了,一位神比所有天人的摊位加起来还亮。我眯着眼睛看杨戬,此时非常希望能去人类摊位上找一副太阳镜。 “好久不见啊执笔,最近怎么样?”杨戬像是察觉到了我眼睛的不适,稍微调暗了一点自身的光亮。 “工作还好,也就是这些事情。” “和上次见你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了,”杨戬的第三只眼眨了下,“比想象中难很多吧。” “是难了一些。” “之后会更难的。” “二郎真君今日到地狱市集中是为了何事?”我转移了话题。 “找件趁手的兵器。” “二郎真君不是已经有三尖两刃戟了吗?” “长杆兵器玩腻了,想玩点不一样的,”二郎神大步走在我前面,“走,我带你去逛逛阿修罗的摊位,那里好玩的东西可不少。” 杨戬比我高大很多,他一步迈得很远,我在他身后小跑才能跟上。凡是杨戬路过的地方,人类发出惊叹,鬼怪纷纷躲藏起来。本来热闹的市集,因为杨戬的出现,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我默默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脑袋浮现出四个字:狐假虎威。想到自己像那只狐狸一样跟在大老虎的身后,笑了出来。 杨戬在阿修罗的兵器铺门口停了下来。我透过门口往里看,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蓝色身影正在打铁。这位修罗长了八条粗壮的手臂,两只前面的手上抓着正在打造的短刀,另外六只手臂正拿着不同的工具,十分有序地相互配合着。兵器铺门口的摊子上放着三把形状奇特的兵器,还没有装柄,只是三把兵刃——一把月形兵刃,一把蛇形,一个完全看不出是怎么使用的球,球体镂空,表面全是利刃。 阿修罗好似嗅到了杨戬的拜访,头也没回地说:“今日就这三把,多了没有。” 杨戬皱着眉头看着摊上的这三把奇怪的刀刃,没有说话。 “这些……该怎么使用呢?”我站在杨戬旁边问道。 阿修罗怒吼了一声,把手中的锤子往地上重重一砸,给我吓了一跳:“怎么使用?自己不会玩吗?” “不会。”我如实回答道。 阿修罗转过身——他有六只眼睛,左右各三只,每只都愤怒地瞪着我:“这么笨!” “麻烦您示范一下了。”我说道。 杨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阿修罗大步走到三付利刃前,突然俯身看着杨戬。六只眼睛离杨戬的鼻尖也就不到一指距离。杨戬巍然不动,神态自如。 “我这里没有适合你的兵刃,去别处看看吧。”阿修罗对杨戬说道。 “知道了,多谢。”杨戬作揖,随后低声对我说,“这个家伙很有意思,你和他好好相处。”说罢,转身离开。 我刚想和杨戬拱手道别,阿修罗就突然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我猝不及防,双脚荡在空中。他把我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我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行,有件兵器适合你。”他把我重新放到地面上,我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没有消散。 阿修罗转身走进兵器铺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只玉镯子状的圆环。他把圆环粗鲁地甩在桌上,圆环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三枚人间金币。” “这个……是什么?” 阿修罗又是瞪我:“这都不知道怎么用!你还是不是地狱执笔了!”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 “你自己去研究吧,这本就是该属于你的东西。” “可是我没有金币……” “先欠着。” “算了,我不喜欢赊账。” 我转身想要离开。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绿色圆环飞过来,把我套住,随后锁紧,我被一股向后的力拽了回去。阿修罗的手上拿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绿色圆环,两只圆环都发着绿色的光。我跌坐在地上,身上的圆环松开,回收进阿修罗手上的那只镯子里,两只玉镯重新合并为一只。 “现在知道怎么用了吗!”阿修罗怒吼道。 “大概知道了些。” 阿修罗把镯子扔到我怀中,我手忙脚乱地接住。 “金币不要了。我的女儿应该会是你的客人之一,这孩子最近叛逆期烦得很,帮我顺顺她,我不收你金币了。” “顺顺是什么意思?” “给她脑子思路理理清楚,天天想着打仗打仗,都什么年代了,还打仗!年轻人戾气就是重。” “为客人理清思路也算是在本职工作之内了,但我可不能保证和我聊完,她就不想着打仗的事情了。” 阿修罗烦躁地一挥手:“不要给我找这么多借口,修罗界若再和天界打起来,人间地狱都不好过,明白吗?” “如此之大的责任,执笔我担当不起。” 阿修罗又把我拎了起来:“能做到多少,就做多少,你明白吗?” “我会尽力,但我无法给出承诺。”我如实回答。 阿修罗一松手,我手中的绿色圆环顺势飞出,接住了正在往下坠落的我。 阿修罗看着我,面无表情:“学得挺快。” 我把玉环放回桌上:“这法器我不能要,我没有东西可以置换,也无法做出任何承诺,先这样吧。” “木鱼脑袋!真倔!” 阿修罗抬起右手,呼在了我的脑袋上。我被阿修罗的巨手抓起来随便一扔,整个人就这么直直地飞了出去,像一枚小型导弹直冲集市门口,一路上撞倒了好几只鬼。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一阵尘土扬起。 阿修罗的声音从集市深处怒吼而来,声波一阵阵震动着所有摊位:“执笔!有些责任你是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阿修罗的余音还在回响着。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四周鬼怪向我投来奇怪的目光。 什么责任……怎么逃不逃的……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还是先回去工作好了。 我转身向事务所走去。 第六十九章:044 - 死神到来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四号客人。 “执笔,你好,”礼貌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请问可以进来吗?” “请进。”我说。 客人的脚步没有声音,我从墙上看到了一把镰刀的阴影。待它靠近些,我才认出是死神。 死神坐在青石凳上,将镰刀放在地上,摘下黑色兜帽。兜帽下本是一颗骷髅头,骷髅头空洞的双眼看着我,慢慢长出血肉来。死神揉了一把脸,等他放下双手的时候,一张无比俊美的脸庞显现出来。死神的双眸湛蓝,眉毛微微倒八字,皮肤冷白,睫毛浓密。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人类称呼我为死神。” “你希望怎样被称呼呢?”我询问道。 “死神就好。” 我在纸上写下“死神”二字:“好,请问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最近工作有些做厌了,和执笔大人您换一天工作好不好?” “我不会做你的工作。” “很简单的,你看,”死神拿起镰刀比划了几个姿势,“就像这样,这样,然后这样,切开将死之人的身体,把其灵魂勾出来,然后带回地狱里就好了。” “看不懂,不会。” 死神叹了口气,把镰刀重新放回地上,双手撑着下巴:“好无聊,不想工作了。又累又无聊。” “那就不工作了。” “不工作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人间也看腻了,地狱也玩够了。天堂这种地方,我又实在是不感兴趣。这三界,无聊透顶。” “那要不去问孟婆要碗汤喝,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就算是新的人生,打得还是同一个游戏,同样无聊啊。” “不同人生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只要稍稍做出一点不一样的选择,整个游戏就会天翻地覆呢。” “算了吧,别安慰我了,我对这种事情提不起精神来,真的。” “那你想做什么呢?” “如果天界和人界打仗就好了,这样还会好玩一点。” “为什么好玩?” “战争啊,死亡啊,本身就很好玩。人们的死因各种各样,光是观看每个人不同的死法,就足够乐一阵子的了。” “人间的战火就没有消停过,就算没有战争,各种暴力事件也层出不穷。” “哦那些啊,人类之间么,打来打去都是一个样子,理由就那么几个,看腻了。” “天人之战,就看不腻?” “这个才好玩,我就喜欢看鸡蛋撞石头这种注定悲剧的孤勇哈哈。” “为什么喜欢孤勇?” 死神拍了下大腿:“帅气啊!打一场打不赢的仗,却非要去打,不帅吗?” “作为旁观者和真的身陷战局,是两码事吧。我是非常不喜欢战争的。” “咦,执笔大人是个和平主义爱好者哦,”死神又撑着脑袋看我,“这就无聊了。” “只有战争才能让你感觉到有趣吗?” “任何和死亡有关的事情,我都感到有趣。战争中死亡的人数特别多。” “看起来你还是挺喜欢你的这份工作的,那就继续做呗。” “大部分人的死法都太普通了,无聊了。” “死神,你为什么要选择做这份工作,只是为了目睹不同的死亡方法吗?”我问道。 “唉,”死神长长叹了口气:“我一开始是想做人类和地狱之间的桥梁,给刚刚逝去身体的灵魂找到合适的安居之所。” “听起来很像房屋中介的工作。” “什么中介?” “没事,你继续说。” 死神用镰刀的尖端剔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泥,继续说道:“但这些灵魂啊,好像要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安身之所。来到地狱里就哭,就闹;去到天堂还哭,还闹;再送回人间成为游魂,继续哭闹。我原本还会认真地帮每位灵魂找寻最适合他们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抱这个希望了。镰刀勾回来,地狱里一扔,爱咋地咋滴。” “有灵魂对你所找的居所满意的吗?” “当然有啊,我做了那么久的死神,满意的总有那么几位的。” “满意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 “那些灵魂本身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接提出要求,我来满足就是了。这种是最简单的了。怕就怕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被死后的各种幻像吓到魂散。你还得去把它们散掉的魂魄勾回来,重新揉在一起,再踢到地狱来。” “的确是一份不好做的工作呢。”我说道。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我算是学会了。毕竟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灵魂少之又少,能碰到一个已经算是无比幸运。” “这点我倒是十分理解。” “你说说啊,执笔,我到底要不要换工作。” “如果换工作的话,想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死神把镰刀在左右手中扔来扔去把玩,“没什么想法。” “那就再等等吧,等时间到了,可能灵感就来了。” “你一般都是这么做的吗?”死神问我。 “做什么?” “等待灵感的出现?” “我活的没有你久,感觉这三界中新鲜的事情还很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游玩探索,倒是不觉得无聊。” “那如果有一天,你无聊了,你会怎么办?” “那就等无聊的时候,再说吧。” “唉,总得找点事情做,不是吗?” “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回答。 “什么都不做?”死神问道。 “对,什么都不做。无聊的时候就好好体会无聊的情绪好了,把无聊体验透了,琢磨透了,这个过程本身也挺有意思的。” 死神歪着头看我,好像在思考:“这样,大概也可以。” “试试吧。若这世间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无聊,那么能够去琢磨和体验的,只有无聊本身了。” “无聊本身是什么?” “也许你的体验会比我的更深刻。”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打发我走。” “没有打发你走的意思,不过时间的确差不多了。” 死神站起身子,重新戴上兜帽。他的脸庞在戴上兜帽的瞬间,重新变成了骷髅的形状:“你看起来挺疲惫的,好好休息一下吧,执笔。” “多谢建议,我会的。” 死神拿起他的镰刀,走到门口,回身和我道别:“走了哦,再见。” “再见。”我说。 第七十章:045 - 灯神玛咖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五号客人。 “执笔,如果让你许三个愿望,你会许什么?” 客人身未到,声音先传了进来。 “请进吧。”我回答道。 蓝色的身影从门口飘了进来,脑袋上梳着冲天小辫。他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被烟草熏染过后的黄色牙齿。 客人系着一条红色的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把铜壶。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摊开笔墨。 “连我都不认识吗?” 客人双手搭在胸前,趾高气昂的样子,好像对我的无知十分不满。 “就算是灯神,也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吧。”我语气平平地回答道。 客人放下了点架子,下半身化为蟒蛇形状的尾巴,盘在青石凳上。 “玛咖,就这个名字,叫我玛咖。” 我在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请问玛咖,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何事?执笔大人,我们灯神向来是服务于主人的。我找你怎么会有事情,明明是你找的我。” “我不记得我找过你的这件事。”我如实回答。 “诶,执笔大人可真是健忘。你可还记得这盏神灯?” 玛咖解下腰间的铜壶,至于木桌上。我细细观察这把铜壶——壶盖上嵌有紫色和绿色的细钻宝石,壶身刻有浪花花纹,通体成暗雅的金色,手柄的部分被磨的发亮。 “不记得了。” “诶诶诶,这可真是让人头大!”玛咖撑着脑袋看我,“你不许完三个愿望,我也没有办法回到神灯里面去。你看看,我都已经追您追到地狱里来了,就是为了让你许三个愿望啊!” “我没有什么愿望。” “您不许愿望,我可就得永远这么飘着了。” “这么飘着不好吗?” “没有呆在神灯里睡大觉来的舒服。这个世界纷纷杂杂,一开始看到还是有意思。看久了就累了,我现在想回神灯里睡觉去了。拜托,执笔大人,什么愿望都可以,你就许三个愿望吧!” “不行。”我回答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许愿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想不起来我到底是怎么得到这盏神灯,又是怎么与你相遇的。这些统统想不起来。对于在记忆中无法求证的事情,我不愿意在还没有得到验证之前就将事件擅自推进下去。” “我的天呐!你还是这个老样子!”玛咖抱着脑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谨慎!” “这算是夸奖吗?” “你知道在你当时遇到我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吗?”玛咖问道。 “不记得了,请说说吧。” “你每日和我聊天,和我谈心,带我到处去玩,一个愿望都没有许,直到生命尽头。”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可以给你带来数不尽的财富,无上的权力,我可以让所有人都爱你!都崇拜你!我和你说了,我都说了,可你一个都不要。” “为什么呢?你有问过当时的我吗?” “我问过,你说,你不想要。”玛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看向地板,“你说你只需要一个人陪着说说话就行了,所以我就是那个陪着你聊天的人,就这样陪了你一辈子。” “那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你的任务完成了。谢谢你。” “这哪里算是愿望!我什么都没做!” 我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苦茶,团团热气从茶杯中徐徐冒出。 “我那一世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有人可以聊天,你实现了我的愿望。第二个愿望是可以得到陪伴,你实现了我的愿望。” 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玛咖的身体忽然像电灯泡通了电似的,亮了两下,皮肤上有火星冒出。 “好……好……那第三个愿望呢?” “玛咖,你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追了我多久了?”我问道。 “不记得了,我们灯神是不在意时间的,我们可以在世间永存。” “如果不做灯神的话,你想要做些什么呢?” “不做灯神的话……也许想要做个人吧。” “为什么想要做人类?” “想要体验一下有尽头的生命是什么样子的,那样的话,也许一切会显得更加珍贵一些。” 我喝了一口苦茶:“这是你的愿望吗?” 玛咖看着我,慢慢说道:“从来没有人问过灯神的愿望是什么。” “成为一个人类,是你的愿望吗?”我再次重复了一遍。 玛咖看着我,他好像明白了我想做什么,他的眼眶突然红了。 “是的,执笔大人,我想成为一个人,这是我的愿望。” “那你的愿望也是我的。这是我的第三个愿望,玛咖,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人类,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话音刚落,玛咖身上的蓝色如萤火般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蜕变成了人类皮肤的颜色,随着蓝色萤火漂浮到半空中。他的蟒蛇蛇尾化为人腿,桌上的铜壶突然发出了崩裂声。铜壶从壶嘴一直到手柄,裂为两半。 我挥动青玉笔,打开天窗,蓝色萤火往窗外飞去。玛咖人类的皮肤上也泛起了火星,如篝火中燃烧的灰屑,随着天窗外灌入的血海海风,向天空的方向飞去。 玛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着。 “我要走了,执笔大人。” “去吧,祝福你。”我说。 火星从他的四肢开始向主躯干燃烧。玛咖静静地注视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对我说了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还想再问时,他已全然化为火星,消失在了事务所中。 我仰头看着天窗,挥动青玉笔,天窗重新关上。 那把破裂的铜壶还留在桌上,我伸手去拿那壶柄。只是刚刚碰到的瞬间,整把壶就如沙子那样化了开来,散落了一桌。 我用衣袖轻轻拂去桌上的沙尘,发现这壶中有一卷纸条,躺在沙子上。 我拾起纸条,小心打开,纸条上是一幅画。纸条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纸上是一个孩子稚嫩的笔触。 ——画上,一个黝黑皮肤的孩子牵着一只巨大的蓝色精灵的手。孩子和精灵的四周画着小花小草,和一个红彤彤的太阳。 ——纸条的背面,一笔一画幼稚的笔迹写着:makaismybestfriend.(玛咖是我最好的朋友)。 第七十一章:046 - 阿尔蓝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里迎来了第四十六号客人。 “好快啊!这就排到了吗?” 客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快,还是已经等到要不耐烦了。 “请进吧。”我回答道。 一阵鱼腥气从门口吹了进来,我桌上的蜡烛烛火颤抖了几下——这鱼腥气与血海的腥气完全不同,让我想起人间家门口的批发菜市场。每每路过,看到小贩们熟练地从水里捉出一条鲫鱼,刮去鱼鳞,开膛破肚取出内脏,血水流淌到地缝中。这位客人所带来的腥气,与这菜市场中鱼贩摊子上的味道,如此相似。 客人走近了,人形,但脑袋确像一颗倒立的子弹。脑袋顶部尖尖的,半透明状,若仔细看,还能看到其中跳动的大脑。四肢虽是人形胳膊与双腿,但皮肤上却布满了像章鱼那样的吸盘,随着呼吸,微微张合。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待客人坐定了,我问道。 “阿尔蓝。”客人回答道。 “好的,阿尔蓝,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在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我是来提醒你的,执笔大人,你现在做的工作可是一份危险的工作。” “嗯,多谢提醒。我也知道此工作是危险的,毕竟小命都丢了。” 阿尔蓝盯着我看,透明颅腔内的大脑跳动变快了:“还有比丢小命更危险的事情。” “与其说我的事情,不如先说说你的事情?” “我本身并无什么故事想对你讲述,你再询问,也是问不出来的。我说了,我过来只是为了提醒你。” “为何要提醒我呢?” “我和你的目的是相同的,你若是出了危险,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处。” “你们?你们是谁?” 阿尔蓝从身后掏出了一只玉镯——是之前在地狱集市里,六臂阿修罗让我拿着的那只玉镯。阿尔蓝把玉镯放在木桌上,抬抬下巴,示意这是给我的。 “这个物件,你可认得?”阿尔蓝问。 “嗯,之前见过一次。” “应该不止一次吧,执笔大人,这个物件本来就是你的。” “我记不起来了。”我回答道。 “唉,执笔啊执笔,你到底要失忆到什么时候去。” “你说的话,我实在是听不懂,”我看了看木桌上的玉镯,没有动手,“这镯子我也不能收。” “你在逃什么?”阿尔蓝的语气已经近乎于逼问。 “你现在是在问我的私事了……规矩是不能破的……” 阿尔蓝站了起来,布满吸盘的手忽然抓住了我正在写字的右手,我的右手瞬间被吸力和黏腻感层层包裹起来。青玉笔还在手中发着绿光。 “别写了,执笔。你是谁,你还记得吗?” “比丢小命更危险的事情是什么?”我问道。 阿尔蓝的手开始像蟒蛇那样攥紧,青玉笔在我握成拳的手中越来越亮。 “比丢了小命,更危险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阿尔蓝的手开始发出灼热的蓝色光芒,蓝光透过我的手掌直击其中的青玉笔,青玉笔受到了强烈的灼烧,绿光已经几乎发白,照亮了整间事务所。 “我不知道。” “这就是失忆的代价,执笔,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的事情都不记得,那就得一次一次地重复经历。” 手中的青玉笔突然传来了碎裂的声音,笔身处出现裂痕。青玉笔已经无法承受这团团能量的夹击。 “松手。松手。” “执笔,你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执笔而已。” 话音刚落,青玉笔在手中炸裂开来,碎片四散飞去,穿透了我的灵体,扎进了我身后的书架墙壁之中。 阿尔蓝这才缓缓松手,我低头怔怔地看,右手灵体在强大能量的冲击下彻底崩裂,从小臂一半的灵体消失在空气中。横截面处露出绿色的旋转状黑洞,这黑洞很快就被剩余的灵体能量包裹了起来。 “所以比丢了小命来说,更危险的事情,是失去右手吗?” “是无法完成这份工作,执笔。你难道不是你比命还看重的事情吗?” “你之前说,若是我出了危险,对你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那为何今日要废了我的右手?” “执笔大人,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左右手都能写字。只是废你一只手而已,又不能碍着你写字。” 我用袖子盖住了残缺的右臂,没有疼痛,心情也没有很大的波动。我从桌子里摸出了另一只普通的竹竿毛笔,用左手继续写了下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废了我的右手?” “废了你的右手,是为了保护你。” “何谈保护?” “爬山虎若是被敌人擒住了尾巴,则会断尾自保,尾巴短还是会像条小虫一样乱跳呢。本尊逃走了,敌人也可以吃掉尾巴勉强塞个牙缝,反正过段时间尾巴就会长出来。断尾是可以暂时保住爬山虎,但你想想那些捕猎爬山虎的动物们呢?可能都已经饿的不行了,吃了一条尾巴,也许能够多撑几个小时,直到找到下一条爬山虎的尾巴。” “你想说明什么?” “你说,这种情况下,是爬山虎比较幸运,还是捕猎者比较幸运呢?”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各取所需吧。” “哈哈,各取所需,”阿尔蓝的大脑跳动更快了,“执笔大人是个明白人,那么我现在也就是在取我所需。” 阿尔蓝说着,带着吸盘的左手在空中挥动。刚刚被炸到四散而去的青玉笔碎片重新聚合了起来,带着我散落在事务所角落的右手灵体一起,重新在阿尔蓝的左手拼凑出了半条胳膊的形态——是我的胳膊。 “你的尾巴,我需要暂借一下。不用担心执笔大人,爬山虎总是能长出尾巴的。” “你这么做,和保护我,有什么关系?” “捕猎者若是被暂时塞住了牙缝,也许行动会稍微慢一点,不是吗?” “这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至少止渴,也许是现在所需要的。” “捕猎者是谁?” 木桌上的玉镯发出绿光,阿尔蓝抬下巴示意我去拿取玉镯。就在我的左手刚刚触碰到玉镯的瞬间,玉镯像有生命似的,忽然长大,套在了我的左手手腕上,又缩成正好的尺寸,无论怎么甩动都拿不下来了。 “看来它还记得你,反倒是你不记得它了。” “所以捕猎者是谁?”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执笔。时间到了,你就会知道的。” 阿兰蓝起身,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夜安,执笔,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我还未说什么,又是一阵鱼腥气从我身边刮过。 待我缓过神来,阿尔蓝已经消失在了事务所中。 第七十二章:吹气球 青玉笔已碎,虽然普通竹笔也可以代替,但搜遍了整个事务所的竹笔,没有一支笔拿的足够顺手。不是太细,就是太轻,要么就是笔锋粗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对找到一只好笔的执着简直超过了自己的预期。如果随随便便用一支竹笔来接待客人,还不如直接用手指头沾着墨水在纸上划拉,倒也是一个意思! 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青玉笔碎了,右手断了。虽说笔能再找,手的部位就单单作为灵体来说,再生也不是一件难事。但总体事件的发展,好像比笔碎了和手断了更加超出我的预期——我想起六臂阿修罗对我的怒吼,想到阿尔蓝的话语——一份普普通通的文职工作好像即将被引向不可预期的范畴。 但我的确是讨厌麻烦的。 若是把我推上前线打打杀杀,我倒是的确宁愿做做这份写字的文职工作。 不是说不喜冲突,只是觉得动手打架这件事情实在有点费劲儿。 每天呆在我的小事务所里接待客人,写写字,就已经累成这副模样。还要时时担心会不会被客人暴揍一顿,断个右手一类的苦恼。若真是地狱里打起仗来,那我还不如趁早关了事务所,找个山洞隐居起来避避风头。等战争过去之后,再重开事务所,也可以。 ——无论多凶猛的暴雨,总会过去。战争是这样的,和平也同样如此。 ——那么若是有时间,等,便是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左手的玉镯此时发出暗暗的光亮。我心里正想着要去地狱集市的方向,玉镯忽然从手腕上腾空飞出,在空中扩大成了一个正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门。门中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刮起的风吹动着我鬓角的长发。 待漩涡稍稍平息了一下,我透过大门向后看去——大门后面此时鬼来鬼往,正是地狱集市。 我跨过玉镯形成的通道,走入集市中。 集市比之前冷清了一些,人类摊位上的物品寥寥无几,连卖毛绒玩具的异色瞳的小姐姐也不见了。正当我在街上闲逛之时,一只巨手突然按在了我的肩上。 “诶,执笔,手怎么断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巨大的力气把我摁在地上前进不得。我转过身去,果然是铁匠铺的六臂阿修罗。 “好久不见,最近发生了些事情。” 阿修罗瞟了一眼我手上的玉镯,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往他的铁匠铺走去:“阿尔蓝来找过你了?” “是。” 我没有再多说,想市集此处人多口杂,也不是问事之处。任由阿修罗带着我往前走。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问阿修罗。 阿修罗扬了扬眉毛,鼻腔中喷出一股热气:“这么严肃,把我当你的客人了?” “……我是真的想要知道你叫什么。” “耋梁。”阿修罗回答道,“你接下来不会问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地狱中吧?” “今天我要问的问题可能会比较多一些。” 阿修罗笑了,没有再回话。我们此时已经到了铁匠铺门口,他撩开布帘,示意我进去。 铁匠铺内部一点光亮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正当我疑惑之时,耋梁的声音自我左耳响起。 “你的玉镯有一个能力,只能你来使用。” “什么能力?” “它可以把你所想象的空间具像化,任何空间都可以。” 耋梁在说着的时候,我左手手腕上的玉镯已经开始发出暗暗的绿光。 “就如梦魔那样,是制造幻境的能力?” “梦魔所制造的是梦,但梦并不属于梦魔。你所创造的幻境属于你。谁来,谁走,谁留,谁生谁死,你来决定。” “所以你并不是希望在铁匠铺中与我谈话。你希望在我所创造出的虚构空间中与我谈话,对吧?” “绝对安全,执笔,我在意的是绝对的安全。” 玉镯再一次从手腕上飞腾到了空中,我闭眼想象着一个空间——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玉镯越扩越大,在我睁眼之时,忽然呼啸着朝我和耋梁扑来。只是瞬间,我们便被玉镯吞没其中。 我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青草地的气味,但放眼望去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绝对安全。” “这是哪里?”耋梁问。 “刚刚幻想出来的一个地方,有新鲜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但是无形无状,除了你我,也无他人。” “为何会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笑了:“在幻想这个空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想到了生命。” 耋梁也笑了:“执笔大人是个性情中人。” “多愁善感罢了。” 耋梁悬浮在空中,调了个身子,脑袋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看我。 “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你说我在躲什么……阿尔蓝也在问我,我到底在躲什么……可是我并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每日接待客人,做好本职工作,除此之外也就是逛逛集市,看看血海。这样的生活规律又平常,我并不知道我在躲什么。” “你为什么需要这样规律平常的生活呢,执笔?” “因为我喜欢,喜欢事情一件件有序地展开,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 “若是不可控制了,该怎么办?” “之前也发生过失控的状态……不止一次……可以说在做这份文职工作之后,几乎每天都在面临着失控的风险。慢慢也就习惯了。” 我想了想,继续说:“也许没有完全习惯。这件事情就像是吹气球一样,你没有往气球里吹气之前,它就扁扁的,小小的一只,你不知道能吹多大。然后你就往里面吹气,不停地吹,气球内的空间增大了,但弹性也在变弱,越来越弱。直到,啪,爆炸了,失控了,怎么办呢。换一只气球继续吗?” 耋梁饶有兴致地听着我说,这次换了一个睡佛的姿态,横着漂浮在空间中。 “对啊,气球爆炸了,怎么办呢?”他问道。 “气球爆炸了,这个时候你发现,为什么要把空气装进一个气球里。明明周身皆是空气。” 耋梁大笑:“哈哈哈哈哈,执笔你这家伙,有点意思。但如果就想把空气装进一只气球里,带走,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和吹气球本身关系不大了,”我指了指自己,“关键是我为什么要吹这只气球,既然我知道有一天气球会爆炸,我讨厌气球爆炸,那我能不能不吹这只气球。” “是啊,你能不能不吹气球呢?” “这是我今天来的原因,耋梁,”我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吹气球。” 耋梁直起了身子,盘腿坐在虚空中,两只手臂抱在胸前,其余四只缩在身后:“那么看来,我需要说服你吹气球呢。” “你试试看吧。” “执笔,你也说了,这与吹气球无关了。在于你,不是吗?” “什么意思?” “若万事因你而起,那也应当因你而终。” 我看着面前的六臂阿修罗,困惑了:“我并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执笔这份工作。为什么你对此工作如此执着,你是否考虑过这些问题?” 我没有回答,胸口和肩膀都在微微发紧。 耋梁突然盯着我,怒目而视:“你的过去,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完全想起来,除了你自己。” “我的过去……” 胸口的紧张感到了极致,像一块坚冰。 “你的过去,你在躲的,是你的过去。” 体内的坚冰突然崩碎,一声遥远的咆哮声从身体深处传来。耋梁的身体从中间裂为两半,一半各有三只手臂,他的嘴巴还在说话。 “是时候了,执笔,是时候了。” 第七十三章:执笔的身世 “是时候了,执笔,是时候了。” 耋梁的声音还在我耳边环绕,然而他的身体却已经燃烧了起来——像是浸满了汽油那样,熊熊大火窜天,颇有毁天灭地之势。 “耋梁!”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但烈焰太过滚烫,就连灵体都有可能被吞没灼伤。 耋梁被一分为二的身体各自转向侧面看着我,依旧是怒目圆瞪:“你所看到的,皆是幻象。” 话音刚落,耋梁的身体彻底被烈火吞噬,如液体燃料爆炸一样,忽然带着火星四散飞溅而去。顿时,整个空间都烧了起来。 我衣服的边角,靴子上,都沾燃了火星,被烫出一个个窟窿。有些大点的火星则借机燃烧了起来。 “耋梁!你还在吗!还在吗!” 我朝这个空间中大吼,但没有任何回应。 此时在烈焰之后,传来了一个年轻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火光,隐约能看到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谁在哪里?” 年轻人继续哭嚎着,声音干涩,喉咙恐怕已经是到了极限。我跟随声音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拍灭身上的火星子。 热浪把空间中的一切都冲的扭曲,年轻人的影子在地上漂浮不定。 “你还好吗?”我远远冲他喊。 年轻人好像完全听不见我在说话,还只是跪在地上。但他已经哭不出声音了,脸上的泪也被烤干。 “喂!你还好吗!”我提高了声音。 年轻人看着我,在他转过来的瞬间,我愣住了。 这个年轻人是我。 不是生前的我,也不是前世的我。 他就是我。 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感到喉咙和胸口一阵发紧,顺着年轻人的视线看向地上——地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男子。男子留着长卷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腹部的衣物已经全部被鲜血浸湿。 面部苍白,嘴唇干裂,胸口没有任何呼吸的浮动。这个男子应该已经去世了。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这个男子突然睁开眼睛,看向了我的方向。 “诶,执笔,你终于来了。”男子说,“兜兜转转,最后都会回到这里的,不是吗?” 眼前的一切突然暗了下去,就像舞台灯光熄灭那样。连烤人的烈火也不复存在,空间重新回到了完完全全的漆黑。 “这么多年过去了,执笔,你还好吗?” 一束亮光打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眼睛被强光照射的酸痛起来。 男子此时站在我的身边,一只苍白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为何,我鼻子一酸,身体里有某种情绪在激烈地翻滚。 “一切神职人员看似大公无私的工作,最开始的时候可能都是因为极其个人的理由。”男子看着我,长发搭在肩膀上,“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这份文职工作呢,执笔?” “把地狱众生的故事记录下来,再运回人间去。当世人们读到的时候,也许会觉得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没有那么孤独……”我回答。 “你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我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甚至声音都有些泣不成声。记忆中有些被打散的片段开始苏醒,整合,串联起来…… “我想起你是谁了……” 眼前出现这样一个画面—— 男子穿着尘世执笔官的官服,坐在小小的事务所中接待客人。我梳着两个丸子头,在旁边跟着记录,时不时翻些资料查阅。男子手中握着一支青玉笔,我的手腕上则带着那只青色玉镯。 每次会面结束时,我负责把客人送出事务所,然后回来和这位执笔官重新复盘当天所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过了好几千年……直到…… “你是第一位尘世执笔,”我说道,“那时候,我应该是您的书童吧。” 男子笑了:“我很高兴以‘执笔’来称呼你,你真的继续做下去了。” “执笔一职,总得有人来做,不是吗?这是曾经您说的。” 我吸了吸鼻子,画面还在继续—— 孟婆在那日冲进了事务所,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的惊慌失措。 “还是……还是……”孟婆手中握着一封血红的信封,大口喘着气。 “慢慢说。”男子看着孟婆手中的信封,皱了皱眉。 孟婆把信封重重往桌面上一拍,还是撑在一旁喘气。 男子拆开信,眼神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要开战了。”男子说道,语气冷到极点,“修罗界与地狱同时向天界开战,这次虽殃及不到人间,但其他地方绝对是要乱成一团了。” 男子突然转向我,大声说道:“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你得到人间去!” “什么?”我惊恐地瞪大双眼。 “孟婆,你那边通往人间的桥梁还开着吗?” 孟婆看着我,神色凝重:“执笔大人若是想要保他,我可以破例一次。” 男子一把抓过我,把我塞进孟婆的怀里。 “不要!执笔大人!我不要走!”我大哭,在孟婆怀中挣扎。 男子看着我,向我伸出左手。我左手的玉镯发出耀眼的绿光,从手腕上脱落,在空中飞向男子的手腕。 “你的法器,我要暂时收回了。做个凡人的话,还是不带法器投胎比较好。” “执笔大人!你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 此时,事务所的大门发出一声巨响。一只六臂阿修罗撞开大门,滚进了事务所。他的身上还燃着天界的三昧真火,火焰所接触的地方都开始燃烧起来。 阿修罗被三昧真火灼的大叫,声音十分熟悉。定睛看去,正在地上打滚尝试扑灭身上烈火的阿修罗,是耋梁。 “执笔快走!”耋梁喊道,“杨戬和一群仙人带着天兵天将杀过来了。” 男子蹲下来,手腕上的玉镯发出温柔的光芒,光芒包裹住了他的整只右手。在他触碰到耋梁皮肤的瞬间,三昧真火熄灭了。耋梁身上被三昧真火烫出的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愈合。 “我不会走的,但我会让我的徒弟去人间。” “你若魂飞魄散,这三界中将再无尘世执笔!”耋梁大喊。 玉镯开始在空间中扩大,逐渐形成了一扇门那样的大小。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待漩涡平静一些,正是奈何桥的景色。 “诶,小子,”男子叫我,“跟我干了几千年了,考不考虑接班?” 我还没有回答,一阵强大的冲击波自门口传来。金色剑气从上到下,直接将事务所劈成两半。耋梁还在原地,身子自中间被切为两半,但他并没有死。两半身子,各三只手臂,每只手中凭空出现了不同的六件兵器。他的两半身子像是拥有独立意识,嘶吼着朝门口杀去。 孟婆把我往玉镯的传送门方向拉,我还在寻着男子的身影。 “师傅!师傅!”我大喊。 此时我看到,男子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受了很重的伤。此伤是由天界剑气所致,对于长期在地狱生活的灵魂来说,是毁灭性的。我看到他的身体正在慢慢解体,从灵体的边缘开始,如萤火虫那般化为点点白光——他要消失了。 “师傅!不要!” 事务所的书架,木桌,藤椅,都在逐件被三昧真火所吞没。我不顾火焰跃到我身上的风险,冲到男子的身边。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灵体正在瓦解。 “有空回来看看,别在人间玩丢了自己。” “师傅,不要,不要……”我心如刀绞,声音已经哭哑了。 男子看着我,只是笑。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门口又传来一声巨响,耋梁又被打的滚进了事务所里。他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黑熊,满口鲜血,眼神中全是不甘。 我感到上臂突然一紧,低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上半身被绑了一圈细细的透明绳索。 “走了,来不及了!” 孟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中的绳索收紧,我被带着往后拉,朝传送门的方向飞过去。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或者在想什么。 只是在哭。 只是在哭。 我就是这么大哭着,被送往了人间。 第七十四章:重返人间 我的心情还在起伏,眼前的场景已经如雾般散去。 待我缓过神来,发现我正站在孟婆的曼珠沙华田中。孟婆和耋梁正在我身边。 “我怎么在这里?” “你现在已经看到了,执笔,”耋梁说,“一切神职人员看似大公无私的工作,最开始的时候可能都是因为极其个人的理由。这是你师傅说的。” “我还是逃不出情感,”我叹了口气,“这么多世过去了,尘世执笔都换了好几任了,最后还是回到我这里。” 孟婆看着我,眼中泛着光:“问三界之中几多愁?神仙,凡人,鬼怪,阿修罗,执笔你,我。问谁能逃得出情感呢?”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要让我想起来?”我问道。 耋梁神色有些忧愁:“可能又要开战了。” “这次开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战争是可以避免的……”孟婆说着,看了看耋梁。 耋梁接着说:“是啊,就算是好战如我阿修罗,也有些疲惫了。” “我还是不明白,这打不打仗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若是打,我估计也只能回人间去避难。若是不打,我就继续做我的执笔官。我一个文职人员,又能在战争中做些什么呢?” “这次不同,这次恐怕会殃及到人间……或者说,已经开始了。”耋梁说道。 “什么?” “人间这几年,动荡很大,你生前应该已经有所体会。据我所知,天界和地府想对人间进行一次‘清洗’,在‘清洗’之后,重新让人间恢复秩序。” “清洗?清洗是什么意思?” “也许都不需要发动战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孟婆在旁边补充道:“只要加快一点显化的速度,人间的一切都会变得完全不同。” “加快显化的速度,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求什么,得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人向天求,以为天在帮自己。其实天为什么要帮人类呢?天界那些家伙那么精明,绝对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耋梁说。 “加深贪欲,而贪欲是毁灭人性的一部分?”我问道。 “不仅仅是贪欲,若是恰到好处的贪欲,倒也不至于毁灭人性那么严重。但如果是集体式的观念转变,那就不同了……” “你们人类的信仰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也是天界和地府都想要得到的力量。”孟婆说道。 “所以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我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啊!” “执笔,你得回人间去。”耋梁说道。 “啊?再投胎?” 孟婆和耋梁互望了一眼,孟婆叹了一口气:“我们给你找了副身体,你不需要重新开始。你会带着现在所有的记忆和神识,在一具身体中重新醒过来。” “为什么我要回人间去啊?” “你写的文字,若是为尘世所服务的,你就不能脱离尘世的发展,不能脱离人类的社会活动。在人间活着,是你工作本身很重要的一点。” “但我师傅他之前做执笔官的时候,也是灵体状态在地狱里转悠啊!”我反驳道。 “所以如果他灵体消散,就彻底消散了。这是我们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你们的意思是,肉体其实是一道保护?” “可以这么理解,”孟婆有些担心地看着我,“而且在人间,可以避免很多来自于天界或是地府的麻烦……人间的能量对于别的维度来说,自带屏障,这点你是知道的。” “好,我明白你们想要保护我。可是这和战争到底有什么关系?” 耋梁一只大手拍下来,摁在我的肩膀上,给我拍了个踉跄:“执笔小兄弟,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必须回人间去?” “你自己思考思考利弊,决定还是得你来做。”孟婆回答道。 “我最晚什么时候可以回复你?” “最好现在,身体的保鲜时间是有限的。” 脑中瞬间浮现出很多事情,很多想法加在一起呼啸,几秒钟的时间,我便决定了。 “好,我的新身体长什么样子?”我问孟婆。 “去了就知道了。” “之前属于那个身体的灵魂呢?” “长话短说,跑空了。” “跑……空了……” “人间跑空了的躯壳,其实也不算少了。” 孟婆说着,在空气中挥了一下左手。空中出现了一架金色的梯子,梯子很高很高,看不见顶端。 “上去吧,回人间去。”孟婆说道。 我双手抓着梯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上爬去。 第七十五章:新的身体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全白的空间里,空气中漂着一股浓郁的消毒水的气味。 如此熟悉…… 脑袋和身体都在隐隐作痛,胃里空空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无比想要吃东西的欲望。 “王小蓝!你醒了!”一个少女的声音从我左边传来。 王小蓝……王小蓝是谁? 少女一把抓住我的手,双眼红肿:“我给你买了粥,你要不要喝?” 我双眼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红色长发的少女,身旁传来滴滴医用监护器的声音。我的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空中固定住。脖子上也套着厚厚的保护层,难以转头。右手的食指上夹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仪器,手背上扎着输液针。 我感到浑身无力,稍稍动一下都疼痛不已。 “啊,你别乱动。医生说你不能动的!” “医生……医生?我怎么了?” 我环顾四周,宽大的病房里就我一人,身边的桌上摆着几个果篮和几束鲜花。这个叫王小蓝的人……到底是谁啊…… “王小蓝,你想不想上厕所?你带你去上厕所。” 我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王小蓝,你怎么了?喂,你还好吗?”少女的语气很急。 “……我出什么事了?” 少女听到之后,呜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从红肿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酒后骑摩托车,你不听,你不听!” 她不再说话,只是哽咽。右手拍打着病床的床单,好像这个动作能让她消气。 “我昏迷多久了?” “十五天,整整十五天!” 我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看起来设备齐全的病房,我应该是在某个城市的三甲医院里。身边的花和果篮……这个王小蓝的应该有很多朋友吧。但面前这个少女是谁?和王小蓝是什么关系?我要问吗?我直接问的话会不会吓到她? 此时膀胱突然传来一阵紧张感,我想要跑洗手间了。 “那个,我要去一下洗手间……”我尽量礼貌地说道。 少女动手来搀扶我:“我带你去。” “啊,没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你现在走不了,我扶你过去。” “我,我可以。” 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过床边放着的拐杖,勉强站起身子。还好这个王小蓝双臂还是完好的,只是脖子不能动,左腿断了,其它器官都还算是完好。头有点晕痛,大概也是车祸的遗留症状。 孟婆为什么会给我找这样一副身体呢?难道王小蓝在车祸的时候,身体已经成为空壳了吗? 少女坚持要扶我,我只能任由她搀扶,一瘸一拐地走到洗手间门口。 “那个……这边就可以了。你在这里等我。” “王小蓝,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没事啊,你在这边等我就好。” 少女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我想在搞清楚状况之前,尽量无视她的所有问题。 洗手间里,镜子中反射出王小蓝的脸。 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黑色,短直发,秀气的柳叶眉,发白的嘴唇,略带瘦削的脸颊……等等,王小蓝是个女孩子?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子中新的身体,解开扣子看向镜子里隆起的胸部。 是的,我是个女孩子。 孟婆故意的吗…… 我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要怎么用洗手间,一条腿做深蹲吗? 我看向角落里的马桶,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无助感。我打开厕所的门,少女还在门口等我。 “怎么了?”她问。 “那个……我可能需要帮助……” 我用完洗手间,重新躺在病床上。少女打开了一碗粥,正打算喂我。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看着少女说。 “你说。” “我不是王小蓝。” 少女盛着粥的勺子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担忧的神情又流露了出来。 “你不是王小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不是王小蓝。” 少女放下粥碗,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你是不是撞傻了?” “你是谁,你和这个王小蓝是什么关系?” 少女愣住了,她几乎屏住了呼吸。我就那么看着她,她看着我,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 “你真的不是王小蓝?”少女问道,她的眼眶红了。 “我不是,王小蓝已经不在这具身体里了。我是……” “王小蓝去哪里了!你又是谁!”少女对我咆哮道,一滴眼泪从她的泪眶中划出。 “我……就算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的。” “你把王小蓝弄到哪里去了!” 少女站起身子,揪住我的领子。她的力气很大,我整个上半身都被拎了起来。 “我不知道啊,我到这具身体里来,也是莫名其妙的。” “你别给我装傻!” 少女又是一用力,脖子一阵剧痛,我啊地叫了出来。少女愣了下,把我放了下来。 “你不要骗我,你就是王小蓝是不是?”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不想骗你所以才现在就告诉你真相的,我不是王小蓝。我的名字叫执笔,是来自地狱的文职官员。王小蓝的灵魂走了,身体还留着,我是暂借她的身体来人间工作的……” 少女抬起头,眉毛几乎已经要扬到头顶了:“王小蓝,这太他妈扯了。” “……唉,我就说你不会信的。” 脖子还在隐隐作痛,我用左手摸了摸脖子上保护套时,忽然听到了清脆的撞击声。我把左手移到眼前,发现手腕上还带着我的玉镯。 我兴奋地喊了出来:“诶!它还在!这下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了!我不是王小蓝!” 我盯着玉镯,想要利用玉镯疗伤。 我开始运功,调动身体中的能量输送到玉镯的部分…… 怎么没有反应…… 怎么没有反应! 平日在地狱中随心念而动的玉镯,此时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少女盯着我,神情复杂。我觉得她可能要把我转去精神科了。 “这个镯子是哪里来的?之前没见你戴过。”少女问我。 “这个镯子是我的法器。” “什么器?” 玉镯还是毫无反应……难道是地狱的法器在人间是不能使用的吗? “……算了。没事。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放弃了使用玉镯。 “真的假的?” “初次见面,感谢你一直都在照顾王小蓝的身体,我该怎么称呼你?” 少女的脸上已经说不清是悲伤还是震惊,在左脸颊抽搐了几下之后,成了一张完全面无表情的脸:“好,王小蓝,你要玩,我就陪你玩。” “孟晶,”少女冲我伸出手,“你的经纪人,很高兴认识你。” “经纪人?王小蓝是做什么的?” “自由媒体人。”孟晶的眼中此时已经毫无情绪。 “自由媒体人……网红?” 孟晶递过来一部手机,手机上是王小蓝的主页:机车女孩,穿搭博主,粉丝数量后的数字是206.5w。 往下滑动,有各种骑机车和变装的小视频。后台的粉丝留言数已经到了99+。 随便点开一条视频来看,就是几十万的点赞量。最上面的一条评论是:姐姐给个姬会! “我知道你之前和我说过你想退圈了,但也不是这么玩的啊。出车祸,装失忆,至于吗,王小蓝?” 我把手机还给孟晶,一种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估计是止痛药的药效过了,左脚开始隐隐作痛。 “我想休息一会儿,可以吗?” 孟晶看着我,像是在猜测我的心思:“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但是你不要吓我。” “让我休息一会儿。”我的口气已经近乎命令了。 孟晶起身,她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行。” 她把手机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柜子上还有好几个药瓶。 “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你记得吃药。” 我没有办法转过身去,只能仰面盯着天花板,不再回答。 孟晶叹了一口气,走出病房。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接下来要怎么做……各种思绪涌上心头。我随手拿过床头柜上的药瓶查看:止痛片,消炎药,还有……阿普唑仑?这个药我之前有见过,主要用于治疗焦虑和抑郁症。看来王小蓝同学过的不太开心啊。 正当我胡思乱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哟执笔,这具身体还喜欢吗?” 我吓了一跳,手上的药瓶掉在了床单上。 “这么胆小,可不像是执笔大人的作风哦。” 一双带着吸盘的手环过我的肩膀,阿尔蓝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七十六章:一念梦境,一念地狱 阿尔蓝坐在床边笑嘻嘻地看着我,这笑容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让我有些不悦。 “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我大概的满意程度大概是2.5分。” “执笔大人的要求挺高的啊,本来弄个空壳身体已经很不容易了。王小蓝有钱有事业有身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还有7.5分的不满意。” “不满意也没办法,目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阿尔蓝还是一副看戏的表情。他拿起了床头的粥碗:“执笔大人,要不要我喂你喝粥呀?”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搭理他。 “呀,执笔大人别生气呀,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的。” “说。” “孟婆让我给你带话,说若是你想要继续地狱中的工作,和之前一样,打坐时驱动神识去往地狱就好了。” “这个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你回到世间,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你需要去找一件法器。” “法器?为何要我去找?” “这件法器的名为天元蛇造珠,据说是上古时代,女娲所制。拥有此法器的灵魂,可以像女娲造人那样,用泥土为自己塑造新的身体。” “哦?”我来了兴趣,“也就是说,我若是找到那个法器,就不用再在这副身体里呆着了?” “正是如此,你可以捏做自己的身体。” “我要去哪里找到这颗珠子?” 阿尔蓝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破旧的酒店,大堂中心的水晶灯上都是积灰,看起来已经关闭很久了。 “上次这颗珠子出现的时候,在美国,费城。” “费城?”我动了下左腿,又是穿了一阵疼痛,“我要以王小蓝的身份前去费城吗?” 阿尔蓝站起身子,他的身后出现了地狱之门——一个混沌的隧道入口。 “王小蓝正在曼珠沙华田附近徘徊,执笔,她也许可以是你的下一位客人。不过你若要是驱动神识,离开这具身体进入地狱的话,王小蓝的身体可就要彻底空了。没有灵魂的身体,活不了多久,你是知道的。” 我还想问些什么,阿尔蓝往后一倒,跃入地狱之门里。隧道口并没有关闭,内部的混沌继续旋转着,好像在等我做一个决定。 我低头看了看这具称不上健康,也称不上强壮的身体,双臂勉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尽量找到了一个平衡的姿势,靠在身后的枕头上。我闭上双眼,驱动神识。灵体慢慢从这具身体中分离开来,就在灵体完全离开的一瞬间,王小蓝的脑袋一歪,整个身体往右边倒在了床上。 此时我看了一眼时间:14:51。 监视器上的心跳还保持着正常的跳动,血压也正常。 14:56。 五分钟过去了,王小蓝的脸色开始微微发青。监视器上的心跳从88下降到了76。 15:00。 数字刚一跳动,监视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心跳和血压都在急速下降。 九分钟,如果我离开这副身体,她只能活九分钟。 该死,九分钟,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进入王小蓝的身体里。 门口,孟晶和医生护士们听到了监视器的警报声,冲了进来。 我坐在床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迷茫地看着他们。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哦,没事,不小心碰掉了。” 我举起检测仪器,重新把它夹回右手食指。监视器上的数据重新恢复正常。 “吓死我了,王小蓝。你不要想不开啊!”孟晶看着我,充满担忧。 “我以前经常想不开吗?” 孟晶没有回答我,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 医生在监视器前查看了一番,又看了看输液瓶:“脸色不太好,呼吸还顺畅吗?” “呼吸挺好的,我可能是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医生回头对护士和孟晶说:“患者现在需要大量的睡眠,别打扰她了。” “谢谢医生。” 医生对我微微点头,一行人离开了病房。 凡人之眼看不到超出自己维度的存在,床边的地狱之门还在呼啸着。我看了看这副残破的身体,叹了一口气,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我一瘸一拐地迈入了地狱之门中。 久违的失重感顷刻间传来,我的脑袋传来了阵阵晕眩,身体好像在通道里被无限延长。这副身体完全不适应这样的空间转换,肺部吸不进空气,心脏因为缺氧传来阵阵绞痛。我咬紧牙关忍着,皮肤上传来了切实的撕裂感,我还是疼痛地叫出声。 左手腕处的玉镯开始发出绿色的光亮,一阵暖意传来。绿光兵分两路,从左手分别向上和向下游走。绿光来到脖颈处,我听到颈椎处传来细小的骨头复位的声音,颈间的保护套脱落了。此时,左腿处穿了一阵咔嚓声,石膏套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缝。骨头断裂瞬间的疼痛在石膏套里炸裂开来,我下意识地惨叫出声。左腿腿骨在绿光的包裹下,又接连发出了好几声咔嚓脆响,我被疼的晕了过去…… “喂,喂……”有个女孩儿声音在叫我…… 熟悉的花香气传来,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面前的女孩儿尖叫了一声,往后后退了几步。 “你!你!”女孩儿手指着我,嘴唇颤抖。 我从地上爬起来,身体上疼痛已经消失了。我转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小腿和脖颈都完好如初。 “你是鬼吗!你别过来!” 此处红花遍地,天空中永远都是黄昏之象,熟悉的空气,熟悉的重量。啊,正是人间与地狱交界处的曼珠沙华花田。我鼻头一酸,心中产生了一种“终于回老家”的感动。 “你,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听闻女孩儿这句话,抬头看去。面前这个颤栗不止的半透明女孩儿,就是王小蓝。 一阵微风吹过,花叶摇动,女孩儿正在往后退,眼看着就要踩到一朵花了。 “别动!”我大喊一声,“千万不能踩到这个花田中的花!” 女孩儿愣在原地,她大口喘气,已经惊恐到了极点。 “你听我说,我不是你。但是在你面前的,的的确确的是你的身体。” “你在说什么?” “王小蓝,”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少女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是浑身一抖,“你知道你的灵魂已经和身体分开了吗?” “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少女蹲了下去,整个身体藏在了花海里,嘴里不断喃喃重复着。 “我在做梦……醒过来啊……快醒过来啊……”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左手搭在她的肩上。玉镯的绿光包裹着王小蓝,她的情绪在绿光中,稍稍平复了些。 “是的,别怕,你在做梦。”我回答道。 王小蓝听到后,深深呼了口气,抬头看我。 “你是谁呢?你是我吗?” “我不是你,我只是长得和你一样。” “这个梦好长啊……我在这里好久了……我想醒过来,但是怎么都醒不过来。帮帮我好吗?” “若我要帮你的话,我们得先离开这里。” 王小蓝迷茫地抓住了我的手,她好像在此刻已经完全信任我了——或者说,在这边无尽的花海中,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我牵着王小蓝的手,一阵风儿吹来,将我们二人的身体托在半空中。我们在空气中漫步,往地狱之门的方向走去。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回人间去。” “人间?我现在不在人间吗?” “你在梦中,梦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 王小蓝突然松开了我的手,她从空中掉了下去,惊叫了一声。我急忙伸手,一把把她抓了回来。 “别松手,我们快到了。” “我不想醒来。” 我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这个少女。 “你不想回到人间去?”我问道。 “这个梦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想醒过来了。” “为什么?” “活着……真的很累。每天都有跑不完的档期,吃不完的药。网上还有那么多人骂我,说网红上不了台面,浑身上下都是整的,现实生活中也没多漂亮……骂得很难听……你说,为什么人们对我那么差呢。” “因为人们不知道如何善待自己,所以他们也不懂的如何善待他人。能说出那样话的人,心恐怕早已被蛀的千疮百孔了吧,比这地狱中的鬼怪也好不到哪里去。” 少女愣住了:“你不是我,我说不出来这种话。” 我笑了:“是的,我不是你,但我想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我……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你确定吗?” “如果不要了,有什么后果吗?” “你彻底地死了,地狱中多了一副尸体需要处理,你在离开此处之前,会根据规章流程,成为地狱中游魂的一部分。这是如果你放弃了身体将会面临的后果。” “所以我不是在做梦……这里真的是地狱。” “如果你还愿意醒来,这就是梦。如果你不愿意了,这里就是现实。” “你……你到底是谁……” 我叹了口气,从王小蓝的身体中剥离出来。王小蓝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持,向下方跌去。玉镯同时从左手腕处飞出,化为柔软的绿色锦带,接住了王小蓝的身体。 “我名执笔,是地狱中的官员。” “执笔……执笔……”少女已经呆了,不断重复着我的名字。 “我已经把前因后果和你说清楚了,你的生死,你来决定吧。” “这里真的是地狱?” “真真假假,一念之间,也是需要你来决定的,”我顿了顿,“王小蓝,你的家人呢?孟晶呢?还有你的朋友们呢?” 王小蓝看着我,呜哇地哭出了声:“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好想爸爸妈妈啊……” 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若是你回去了,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可以去做不同的事情,可以有新的生活。” “真的,真的可以有新的生活吗?”王小蓝继续抽泣着。 “至少你有大把的时间去爱你所爱之人,不是吗?” “如果我找不到能爱的人呢?” “那就先爱自己吧。” “我不会,我不知道该如何爱自己。” “爱自己这件事情,是只能在人间学会的事情。在地狱里是学不会的。” “执笔,执笔……”王小蓝冲进了我的怀里,抓着我的衣襟痛哭,“送我回去吧,我想回去了。我想爸爸妈妈了……” “嗯好,你深呼吸,慢慢地闭上眼睛……” 王小蓝松开我的衣襟,深深地吸气,吐气。玉镯化成的锦带温柔地包裹着她和她的身体,向地狱出口的方向飞去…… 王小蓝在病床上醒来了,她的喉咙有些干燥发涩,她哑着嗓子大喊:“孟晶!孟晶!孟晶!” 孟晶从病房门口跑了进来,王小蓝转过头去看着她,眼角带泪:“我是不是差点就死了?” 孟晶也红了眼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王小蓝冲着孟晶伸出双臂:“我回来了。” 孟晶一把抱过王小蓝,两个女孩儿相拥而泣。 我在病房的一角默默看着这副场景,阿尔蓝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我身边。 “终究还是把身体还回去了。”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现的时候都这么突然……”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费城?” “你要一起啊?” “有个旅伴不好吗?” “那也得看是谁……” 阿尔蓝双手抱在胸前:“喂,我说,万一你找不到天元蛇造珠怎么办?好不容易得到的人类身体就这么被你还回去了。” “她应该有她的人生,不是吗?我不想借着工作的借口,强占她的人生,”我转头看向阿尔蓝,“那不公平。” 阿尔蓝笑了:“神职人员都很在意公平。” “那你在意什么?” “我在意利益。” “考虑投胎做人类吗,阿尔蓝?你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商人。” 阿尔蓝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隧道,这个隧道很陌生,并不知道通往哪里。 “跟我来。” “去哪里?” 阿尔蓝没有回答,他笑着,隐进了身后的隧道中。 隧道里传来回音。 “执笔,跟我来。” 第七十七章:047 - 二战德国兵小孩 隧道入口处,时间和空间在其中搅动,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便产生了晕眩感。 有件事情——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都非常不喜欢——就是别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的确这么做省了不少动脑的功夫,说去那里就去那里,来这里就来这里。按部就班的代价就是无聊——而比起无聊来说,我宁愿选择去解决复杂的问题。就算困难到一次次陷入绝境,但拼尽全力解决了问题之后的那种欣慰和成就感,是很多其他事情都难以比拟的。此时又十分想用跳伞这个比喻了,但想了想,之前说的已经够多,就此打住。 我如此特别强调这一点,也就是说明:只有蠢蛋才会跟着阿尔蓝跳进那个令人晕眩的隧道里! 隧道的另一端通向哪里我一无所知,阿尔蓝本身来自于哪里,我也毫无概念。我不想给自己找多余的麻烦,一点都不要。 既然我需要一个人类的身体在人间继续体验生活,那天元蛇造珠还是得找找。但是比起有个人类的身体来说,在地狱里好好记录下地狱众生们的故事,这才是本职工作啊! 战争的确是不会屈就我的性子,让我想参与就参与,想离开就离开。也许我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我已经是其中的一部分。 不过转念想想,我本身就是这世间的一部分。活着也是,死了也要在人间与地狱之间来回穿梭工作。若在此期间,战争真的发生在了我的头上,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若是不小心魂飞魄散了,倒是连战争都不用参加了。 说到底,闲散惯了。战争也好,阿尔蓝,耋梁,孟婆也好,说的话越多,风声就越大。我在这风中被刮累了,是时候重回事务所了。 我没有搭理阿尔蓝的隧道,转身跃入地狱之中。 事务所的木桌上薄薄地积了一层白灰,空气中弥漫着冷清的味道。 我打开了所有的门窗,血海海风涌入事务所,白灰被瞬间卷起,螺旋着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四散而去。我拂去桌面上的灰尘,重新铺上笔墨纸砚。桌上的普通毛竹笔用的还是有些不太顺手,不过当下也不好过于挑剔。 门口的莲花灯亮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七号客人。 “执笔大人!终于又开门啦!”兴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起来像是个孩子。 “请进。”我说。 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走了进来,七八岁的样子。深蓝色的二战德国军装在他身上被裁剪的刚刚好,过大的军帽扣在他的脑袋上。 “希特勒万岁!(heilhitler)” 孩子的右手向前四十五度方向举起,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某种疯狂。 “执笔大人,你怎么不举手?” “我不想举。” 孩子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鲁格p08指着我的脑袋。 “去死吧!” 他说着,扣动了扳机。砰砰!枪口瞬时冒出火星,两颗子弹穿透我的灵体向后飞去。两本无辜的书脊上留下了两个冒着烟的弹孔。 “说吧,我该如何称呼你?”我慢慢移开孩子的枪口,这么问他。 孩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枪。 “威利(willie),”孩子双手抱着枪坐回青石凳上,“我不明白。” “人间的武器在地狱中大概是没有用的,就像地狱的法器在人间也只是装饰品而已。”我晃动了一下左手的玉镯,“威利,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要征服这里!”威利大喊道。 “哦?你打算怎么征服呢?” 威利指着事务所门外:“门外那些奇形怪状的丑东西!都杀掉!统统杀掉!只有我这样的人才值得活下去!” “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高贵的日耳曼人!德意志高于一切!” “但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你现在在地狱里,和外面那些鬼怪没什么两样,都是地狱众生的一部分。” “你骗人!我怎么可能会到地狱这种地方!” “其实地狱也挺好的,比如没有种族歧视这件事情。” “你这肮脏的亚洲人,根本就不配活着!”威利还在大喊大叫。 “是啊,我现在没有活着。死的还挺彻底的。” 威利拿起格鲁手枪,又是对着我连开了四五枪。子弹接连穿透我的身体,扎进书籍中。 “够了。” 手腕上的玉镯发出绿光,绿色的能量瞬间包裹住了威利的手枪。手枪从威利的手中脱出,在绿光的包裹下飘到了我的手中。 “搞什么!还给我!” 威利起身想要抢回手枪,我在同时打开金光屏障。屏障形成一个圆球体,把威利罩在其中。威利的鼻子撞在了屏障上,他惨叫一声,被撞出了鼻血。 “小孩子不能玩枪。这个,我没收了。” 我拉开抽屉,把格鲁手枪放了进去。 威利在圆球中撞来撞去,他一撞,整个球就滚了起来,像仓鼠在塑料透明球里胡闹。玉镯再次发出光芒,圆球被固定在了房间的中央。 “我讨厌你!讨厌你!”威利大喊。 “威利,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我问。 “我要诅咒你!诅咒你死后跌入地狱!” 我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竹笔:“孩子,我已经在地狱了。你也在地狱。我们认清一下事实好吗?二战结束于1945年9月2日,你的国家输了。你知道现在几几年了吗?现在人间已经是2022年了,希特勒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了。” 孩子愣住了:“不,不可能。德意志不会输,不会……” 我思考了一下:“行吧,你和我来。” 我将金光屏障收缩到威利身体的大小,屏障像一层紧身衣依附在威利的身上。玉镯一分为二,另一端套在了威利的手上。两个玉镯之间连着一根无形的能量带。 威利的身体被紧紧束缚着,他还在拼命挣扎。 “你要干什么!干什么!” “我带你去人间看看,认清一下现状。” “你放开我!放开……” “好了你闭上眼,不然有可能会瞎的。” “我不要!我不!” “好吧,随你。” 我带着威利,打开通往人间的地狱之门,门后的隧道传来呼啸。 “你要带我去哪里!不要!放开我!” 威利惊恐地嚎叫着,我带着这个德国小孩儿跃入门中。 空间的跳跃让威利很不适应,他紧闭着眼睛,浑身颤抖,大口地喘着气。 “我们到了,睁开眼睛吧。” 此时,我与他站在城市高楼的楼顶天台边上。威利睁开眼睛,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我们,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中国的某座沿海城市。” “中……中国?” “嗯,中国。” 即使是深夜了,楼下依旧车水马龙。偶尔能看到几个散步的情侣牵着手,应该是刚从酒吧里出来,脚步踉跄。 “距离战争已经过去77年了,威利,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带着孩子跃下高楼,孩子又吓的大叫。等他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稳稳地落在街道上。我牵着孩子的手,走在灯火通明的深夜市中心。 “如果我从二战中学到了些什么,那就是战争只会带来痛苦,只有包容和爱,才能将人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威利此时已经彻底安静了,他紧紧抓着我的手,瞪大了眼睛看着霓虹闪烁的街道,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种族歧视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们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好吧,至少你我曾经是。即使我们肤色不同,文化不同,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信仰,但这些都不是把人类分成不同等级的理由。” 我们此时走过一个公园旁边。公园长凳上,一对情侣正在夜色的遮掩下尽情拥吻。威利站在原地,看着那对情侣发呆。 “你看他们,这样的时光在战争期间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在战争期间,连亲吻自己的爱人都是奢侈。然而人类的生命又那么短暂,我们这一生有多少次能够好好亲吻自己所爱之人呢?” 这时,一辆大马力跑车驶过我们身边,引擎的轰鸣声吓了威利一跳,他抱住我的大腿。跑车压过水潭,向我们的方向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威利本能地抬手挡水。水滴穿过我和威利的身体,落在了我们身后的灌木丛里。威利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干燥如初。 “衣服没有湿。”威利说。 “是的,因为人间的物质不能直接作用在我们身上。” 威利回头去看那对情侣。那对情侣应该是被跑车的引擎声打扰到了,男生拉起女生的手,往公园深处走去。 “我也想有一个恋人。”威利说道。 “你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你的恋人,爱情只有在人间里才是最美好的。” “为什么呢?”威利抬着头问我。 “天界和地狱之中,有太多规矩,约束着鬼怪也约束着神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样的联姻是被允许的,什么不允许。天仙爱上人类而受到惩罚的故事自古以来太多了。人间虽然也有规矩,但至少,人类那么小,世界又那么大,总能找到享受爱情的自由之地。大海边,阳台上,单人床,深夜市中心的某个公园长凳,总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如果自己和你的恋人一起体验了爱情,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威利没有再问我关于恋人的问题,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军装:“我们输了是吗?” “是的,德国在二战中,输了。” “我以为我们能赢的……” 我和威利继续在城市夜景中踱步,这个德国小孩儿低着头,盯着自己擦的锃亮的长筒皮靴,霓虹灯光反射在皮鞋尖上。 “威利,你是怎么到地狱中去的?”我问道。 “我在一次童子军训练中感染了风寒,生病了,连续好几天的高烧。这是我最后的记忆了。” “想回去吗?”我问他。 “回哪里?” “回到这里,重新回到人间来。” 威利抬起头看着我,声音上扬:“那我能来这座城市吗?我好喜欢这座城市啊!” 我笑着看他:“那你要不和孟婆商量商量,看看她会怎么安排你的投胎去处。” “孟婆是谁?” “在我们的文化中,孟婆是在地狱里主管灵魂投胎的神职官员。除了地狱,其他不同的维度也有负责灵魂投胎的官员。” “那和你一样,也是神职官员。” “我们算是同事吧。” “那我们去找孟婆吧!” “你确定了?” 威利脸上的严肃褪去,终于露出了七岁孩子的笑容,他的眼底泛着城市灯光的倒影:“我好喜欢这座城市,我想来这座城市!” 话音刚落,威利的身体开始发出白光,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我挥手撤走了金光屏障。 “执……执笔大人,我这是怎么了?” 我笑着看着他:“看来你不需要去找孟婆了,你很快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威利的身体越来越亮,向夜空中飞去。 “执笔大人!” 威利在高空处叫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去吧,孩子,祝福你。” “执笔大人——” 我目送着威利,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在空中消失成一个小点。他还在不断叫着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回音也消失了。 威利离开了,我回过神来,独自踱步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灵魂对城市的水泥地面是毫无触感的,身体毫无阻碍地穿过灌木丛和公园的长凳。我生前曾在深夜走在过这条街道上无数次,醉着的,清醒时的。与我曾经恋人们,与我曾经的好友们,与我和我自己。 远处,酒吧街的霓虹灯还在闪烁。 天上,今夜的月晕无尽温柔。 第七十八章:费城之旅 夜晚即将过去,黎明前夕,醉酒的年轻男女隐去了他们的身影。几声咳痰的重音,环卫工人们拖着不锈钢三轮车,开始一天的工作。所有属于黑夜的躁动在此时沉静了下来,随着湿漉漉的水蒸气一起,空气的密度变大了。 我还在街上踱步,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好像一直都被推着往前奔跑。这难得的喘息时间,像是上一秒与下一秒之间的空白。我行走在空白中,回顾着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思考着之后的事情。 然而空白的状态总是短暂,我还沉浸在思考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很强的吸力。这吸力出现的毫无征兆,我的双脚竟离开了地面。 “执笔大人好心情,这种时刻了,还有空在大街上散步。”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阿尔蓝。 我刚转身,风速突然加大,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向阿尔蓝飞扑了过去。阿尔蓝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隧道口,里面的飓风卷起漩涡。玉镯在人间无法使用,我慌忙间,抓住了街旁的一个电线杆,紧紧抱在上面,这才稳住身体。 “执笔啊执笔,我真是不知道你在犹豫些什么,无论你愿不愿意,该发生的事情总归是要发生的。晚一天,早一天,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你要带我去哪里?” “美国,费城。直接从这里跳跃的话,省了些功夫。” “为什么要帮我去找天元蛇造珠?” “我说过了,我们的利益是一样的,帮你也就是在帮我自己。” “我的利益……我都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样的利益。” “是时候想想了,执笔。一旦战争开始,无论是神是人,都得考虑好自己的利益。” “我不懂……” 风越来越大了,风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快要抱不住那根电线杆了。 “松手吧执笔,该发生的总归是要发生的。三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出现在美国费城的某间破旧的酒店里。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风已经大到我无法呼吸。如果真如阿尔蓝所说的那样,该发生的总归会发生的……墨菲定律吗……墨菲定律在鬼魂的世界也同样奏效吗…… “诶执笔你这个家伙,倔得很。” 在思考间,阿尔蓝长满吸盘的大手把我从电线杆上扯了下来。他像扔垒球那样,把我甩向空间隧道的方向。我在空中翻了几个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跌入隧道中。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并不是在酒店的大堂里,而是在一个芝士牛肉三明治的店铺旁。一个头发染成蓝色的亚洲人长相的青年,正在买三明治(steak&cheese)。 “我要加蘑菇和青椒,哦必须得要青椒。(iwouldlovetohavetheonewithmushroomandgreenpeppersplease.ohyes,pepperisthebest.)” 这声音如此熟悉,虽然相貌已经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这个蓝发青年,就是阿尔蓝。 “我们不是要去那个酒店的吗……”我揉了揉太阳穴,空间跳跃无论进行多少次,都还是会让我的脑袋有些发胀。 “给你的!(hereyougo!)”老板热情地把三明治递给阿尔蓝,阿尔蓝盯着三明治的眼神简直都要冒出爱心来。 “谢谢老板!(thankyouboss!)” 阿尔蓝刚拿到热气腾腾的三明治,就咬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比享受的声音。 “是,这是我想要的,太好吃了……(yesthisisexactlywhatiwaslookingfor…sooooodelicious.)” “阿尔蓝……我们不是要去……” 阿尔蓝没有搭理我,和老板聊了几句之后转身走上了费城的街上。 此时的费城正值黄昏之际,汽车尾气混着烤牛肉芝士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街边的流浪汉躺在地上无人问津。路灯突然亮了起来,街边的酒吧中传来了爵士乐。 “欢迎来到费城!(welorgetophdelphia!)” “哦谢谢,我之前来过。” “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之后?” “你故意的吗?” 阿尔蓝的腮帮子都被三明治塞满了,他一边笑一边咀嚼。 “你知道我也想给你买一份,但是灵魂吃不了人间的食物。” “我知道,”我上下打量了着阿尔蓝,“你这副皮囊是怎么回事,人类看得到你?” “当然看得到我!跟人类一样,没区别!但他们估计觉得我现在疯了,正在和空气说话。对没错,空气,我说的就是你。” “没有人有时间来在意你是不是疯了。” “拜托,这里又不是纽约。” “行了行了,我们不是要去酒店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阿尔蓝吃完了他的三明治,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一根接一根,舔的干干净净。 “费城的芝士牛肉三明治,天下第一啊!” “麻烦你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我们不是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吗?三个小时足够买个三明治了。你不会连饭都不让人家吃饱吧,执笔大人你好狠心哦。” “……那你这副皮囊。” “好用的很!心脏脉搏砰砰跳,肌肉的力气正正好,味觉嗅觉完全正常,肠胃消化一级棒!” “我想问的是……你这副皮囊是怎么来的。” 阿尔蓝看着我,咧开嘴一笑。虽然现在是一副人类面孔,但这个笑放在一个人类的脸上还是过于夸张了,我几乎能看到他的后槽牙。 “等我们到了酒店再说。” 我在生前就没有什么方向感,大学读了四年,还是会走错教室。失去了身体之后,空间跳跃就更加方便了,更彻底放弃了认路这件事情。 费城我也来过两三次,但现如今再次来到费城,依旧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有“哦哦,这条街看起来很熟悉,”“那家餐馆我好想吃过”,这种云里雾里的参考。 阿尔蓝在前面大步走着,我在后面安静地跟着。的确是很安静,因为无论我走路发出多大的声响,也没有一个人类会注意到我。我甚至都不需要躲避街上的行人,大步走着直接从他们的身体穿过去。红绿灯也不用在乎,一辆辆汽车从我的身上驶过,毫发无损。 对于人间来说,我是空气,我不存在。 拐了几个弯之后,我们来到了一条小巷里。小巷里湿漉漉的,好像刚刚被人泼过水的样子。 “就是这里了。”阿尔蓝说道,“前门有保安看着,我如果是之前那个形态还方便点。作为人类,还是得有所顾虑的。” “那你为什么不用之前那个形态?” “因为我想吃三明治。” “……” “哈哈,逗你玩的。因为只有人类的身体才能移动这个纬度的物品,你的灵体会直接穿过那些物品。今天可能要花不少力气来搬东西。” 阿尔蓝说着,走到一扇带锁链的铁门前。他四周看了看,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巨大的老虎钳。 “这可能要费点时间,你可以不用等我,你先进去吧。” “一会儿在哪里见?” “照片上的地方,如果你不会迷路的话。” “我尽量不迷路。” 铁门锈迹斑斑,并不厚。我穿过铁门,门后一片漆黑。我的灵体在夜里的视力十分好,即使一点光都没有,面前的一切就如同暴露在白昼之下。这一点是在我生前没有的,也是新的发现。 铁门后是一间厨房,厨房虽然厨具放的杂乱,但都被清洗过了,上面积了一层灰尘。离开厨房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很长,看不清通向哪里。我向前方飘着,仿佛能看到当年穿着西装的服务生端着一道道美味佳肴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样子。 此时,有钢琴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是肖邦的第一夜曲。熟悉的音乐让我的周身的空气开始像水流那样流淌,我移动的速度加快了,寻着琴声飘去。 在尽头处右转,是一个很大的餐厅。虽然没有灯光,我好似还是看见了一束聚光灯打在餐厅正中间的钢琴上。钢琴旁,一个穿着蓝色礼服的女孩儿正在弹奏。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在聚光灯下显得温柔易散。 我没有上前搭话,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着。这夜曲是哀伤的,但也是年轻的。音符之间还夹杂着情话,不知在对谁述说。 乐曲弹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只学到这里,后面的还不会。”穿着礼服的女孩儿看向我的方向,她知道我在这里。 “谢谢你的演奏,十分动听。”我小声说,声音小到尽量不让她听见。 “我希望他能够听见。”女孩儿说着,看向无形聚光灯的方向,“你说,他能听见吗?” 我看了女孩儿一会儿,没有回答。 女孩儿也没有说话,双手重新抚上琴键,又从头弹奏起来。 我离开座位,从餐厅的侧门走了出去,尝试寻找大厅的方向。此时,一个小孩儿的声音从我身下传来。我低头一看,一个棕色皮肤的孩子正咧着嘴,冲我咯咯地笑。 “小朋友,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拉了拉我的官服,又拨弄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鬼哦!你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孩子,我不是这个国家的鬼。” “那你来费城做什么呢?” “有些公事要做。” 孩子围着我跑了两圈,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有深深的手印,像是被掐死的手印。 “我有什么可以帮的上忙的吗?” “你如果帮我,我需要做些什么来交换呢?”我问道。 孩子又是咯咯咯地笑了出来:“我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那我还是自己来做吧,这个交换我没有办法做到哦。” “那你能做到什么呢?” 我从衣袖中掏出一支毛竹笔,给孩子看:“我是个写字的文职官员,我只会写字。” 孩子看着这支笔,若有所思:“写字啊,写字……名字算不算是写字呢?” “名字,可以算是吧。” “那我帮你一个忙,你帮我取个名字,好不好?” “你没有名字?” “我讨厌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我讨厌我的父亲。” “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扎克(zach)。” “好吧扎克,我不太擅长取英文名字呢。” “那你来自于哪里?”孩子追问。 “扎克,我帮不上这个忙了,我还是自己去找找看吧。” 我继续往前飘去,扎克还在我身后喊着:“喂!你要去哪里呀!我带你去!” 我没有再回答。不知为何从遇到这个孩子开始,就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预感与这座诡异的酒店有关。弹钢琴的女孩儿,讨厌自己名字的孩子,只是整块版图的冰山一角。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一定,发生过什么。 突然一束强光射来,我眯上了眼睛。 “果然迷路了吗!你这个家伙,真是没办法!” 阿尔蓝的声音从光亮处传来,我微微睁开眼睛。 “我刚刚听到有人在弹钢琴……” “兰德尔小姐的肖邦吗?第一夜曲的前半部分,她弹了整整有半个世纪了。” “还有一个棕色皮肤的小孩儿,叫扎克……” “扎克啊,他让你帮他取名字了吧。” “是,他这么要求了。” “看来你没有照做。” “照做会怎么样?” “名字这种事情,本身就有绑定的意味,更何况是帮别人取名字。” “这座酒店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阿尔蓝又笑出了后槽牙,他从领口处摸出一枚吊坠。这枚吊坠成球形,黑红花纹,细看,花纹竟是流动的。红黑花纹如两蛇相盘,纤长的身体在互相摩擦爱抚。 “这就是天元蛇造珠。传闻女娲一共留下了六十八枚天元蛇造珠散落在人间中,现在我所知道确定存在的,只有六枚。我这是其中一枚,另外一枚在耋梁的手上。剩下的四枚都有主人,我们今天就是来这里寻这珠子的。” “你怎么知道这珠子就一定在这酒店中呢?” “因为这酒店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了。” “你的老朋友是其中一枚珠子的主人?” “不,我的老朋友不是,老朋友的敌人,是珠子的主人。” “敌人?敌人也在这酒店中?” 此时,钢琴声再次传来。兰德尔小姐不再弹奏肖邦夜曲,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在整个酒店中响起。 阿尔蓝把天元蛇造珠放回衣服里,扭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 “游戏要开始了,执笔。” “啊,什么?” 我还愣在原地,阿尔蓝突然甩出大型老虎钳,“喂!”地大喊了一声,向走廊深处冲刺而去。 第七十九章:天元蛇造珠 走廊尽头传出一声巨响,同时传出了阿尔蓝和某种野兽混打在一起的声音。 然而混打的声音开始离我越来越远,我虽然没有移动,却好像在往后退。月光奏鸣曲还在继续,晃神间,我回到了之前坐着的那张餐桌旁,只是这次兰德尔小姐弹奏的不是肖邦。 钢琴声戛然而止,兰德尔小姐看着我坐的方向:“我只学到这里,后面的还不会。” 我此时大口地喘着气,时间好像逆转了。 不,不是。时间不可能逆转,是有什么东西在操控者这里的循环。 是的,是某种力量的存在,让这里的事件以不同的状态,重复发生。 “他听不到的,你演奏多少遍,他都听不到。”我对兰德尔小姐大喊。 “他当然听的到了。” 兰德尔小姐笑了,她指了指我身旁。阿尔蓝坐在餐桌木椅上,左侧脸对着我。他的脑袋歪到一边,下巴在往下滴着血。 我朝阿尔蓝跑了过去:“你怎么了,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阿尔蓝的身体就倒在了地上。他的脸转到了另一侧——整张右侧脸像是被野兽咬掉了,血肉暴露在空气中,眼珠只剩下连着大脑的后半部分,后槽牙露在外面。他的身体已经冷了,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我拉住他的领口,原先挂着天元蛇造珠的位置空空的。脖子上有绳子的勒痕,应该是被用暴力扯掉的。尸体的表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往外渗水。很多很多水,阿尔蓝的身下已经湿了一片。 “可不要为我难过哦。”阿尔蓝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在为天元蛇造珠难过。刚刚发生了什么?” “比我想象中要麻烦一些,看来得多费点功夫了。” “你的身体没了,要紧吗?” “我是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他?他是谁?” “敌人,”阿尔蓝蹲在地上,看着自己被摧残到不成样子的身体,“背叛我们星球的敌人。” “你能不能具体讲讲,我现在简直是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我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长得和我们一样。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简直就和生化猛兽一样,皮肤上都是倒刺,獠牙尖锐到可以划开大象的皮肤。” “这个‘他’有名字吗?” “大帝。” “大帝?” “这是我们给他取的名字。他曾经的确是我们星球最有希望的王储……唉,说来话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兰德尔小姐这次没有弹奏,她走下了舞台,踮着脚尖,往餐厅前门的方向走去。 “兰德尔小姐在这里就像个计时器。她每段时间都会做固定的事情,现在她应该要去大厅见她的情人。” “所以她真的是在为情人演奏?” “这不重要,我边走边和你说。” 我们跟着兰德尔小姐往大厅的方向飘过去。 “现在两枚天元蛇造珠都在大帝的手上,麻烦大了。” “两枚珠子在一起,会有什么叠加能力吗?” “天元蛇造珠的能力就是把灵体在人间实体化,任何灵体都可以。实体化的过程就是借助其他物质进行转换。的确就像女娲造人那样,用泥土转化成人类的血肉……但是大部分鬼魂为了方便生存,都会选择给自己捏一个中规中矩的人形。” “等等,”我停了下来,看着阿尔蓝,“我觉得大帝手上现在应该不止两枚……” “什么意思?” “你说过,他的实际形体在发生变化,不是吗?” 阿尔蓝也停了下来,盯着我,牙缝间挤出了一句:“ohshit!”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大厅,兰德尔小姐慵懒地靠在布满蜘蛛网的沙发上,深情地看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空无一人,也无一鬼。 “你对这个酒店还知道什么?”我问阿尔蓝,“全部都告诉我,关于这个酒店,关于大帝的。” 阿尔蓝叹了一口气:“本来不想告诉你,是觉得没这个必要,我以为我能搞得定。” “作为一个在意利益的人,对风险的预估应该……” “行行,你别说我了。这个酒店里的所有鬼魂都被困在了某段时间里——属于它们自己的时间里。这个时间在它们的大脑中不断循环,就像上好了发条的八音盒,再漫长的曲目,重复地还是那几个音符。” “除非有人把八音盒砸碎了。” “但这些八音盒都是大帝的,这里是他的乐园。他在获得了第一颗天元蛇造珠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在实体与灵体之间来回切换,制造了好几场凶杀案。酒店关了门,他之前杀死的那些孤魂野鬼也就被困在了酒店里。” “你不是说这个酒店是你老朋友的吗?怎么变成大帝的了?” 阿尔蓝没有说话,我突然恍然大悟:“朋友和敌人是同一个人。” “这是我们星球的事情,执笔,你别多问。” “那他杀死的这些魂魄不会找他报仇吗?” “大帝不是一般的杀手,他会让那些鬼魂,爱上他。” “爱上他?” 这时,阿尔蓝忽然拉着我往天花板的方向飞去。 “他来了。” “谁?” 兰德尔小姐深情望去的方向,一个穿着无比奢华皇家礼服的青年出现了。这个青年和阿尔蓝一样,也是蓝色的皮肤,身材纤细,他的脑袋比阿尔蓝的要更加细长,想必里面的大脑形状应该也是如此。 “大帝来了。”阿尔蓝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谨慎地看着这个青年。大帝牵起兰德尔小姐的手,轻轻吻了下,随后在其耳边耳语了些什么,兰德尔小姐低头含羞地笑了。大帝抬起兰德尔小姐的下巴,低头深吻。两个鬼很快在沙发上缠绵起来。 “我们去找天元蛇造珠。”阿尔蓝小声对我说,“天元蛇造珠只有贴着灵体的时候,才会转换成实体。” 我抓住阿尔蓝:“不,别去。可能是陷阱。” 阿尔蓝回头看我,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大帝的灵体战力如何?” “大帝擅长不是战力,而是操控人心……” 兰德尔小姐发出阵阵呻吟声,已经完全沉沦其中。 “兰德尔小姐是被大帝捅死的,腹部被捅了十七刀,但你看她现在。” “如果是操控人心的话……其实就好办了……” “你想干什么?” 我看着阿尔蓝,学着他的样子,笑出了后槽牙:“做我最擅长的事情,聊天。” “哇靠,你这样真吓人。” “那请你以后笑的时候也收敛一点。” “我肯定不是这样的。” 兰德尔小姐此时看着我们所藏的天花板的阴影处——是的,她早就看到我们了,但她在发条时间中,无法越过一分一毫。 “如果你谈失败了,怎么办……” “那我就回地狱老家干活去。” “不不不,不行,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没有回答阿尔蓝,独自从天花板的阴影处向沙发上的二人飘了过去。 第八十章:大帝 大帝突然掐住了兰德尔小姐的脖子,手指嵌进了她的灵体中,但兰德尔小姐的眼神中毫无惊恐,反而露出了瘾君子似的表情。 “小甜饼,去钢琴旁为我们演奏一首肖邦好吗?我有客人来了。” 沙发上的二人突然像系统出错那样,闪动了一下。兰德尔小姐瞬间在大帝的身下消失,大帝衣装整齐地坐在沙发上,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雪茄。 “多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微微点头,以示礼貌。 “阿尔蓝叫你来的?” “阿尔蓝不想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大帝打了个响指,食指指尖上燃起火苗,他仔细地燃着雪茄。 “如果想要抢天元蛇造珠,请回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执笔我并不想用抢的,那样太不礼貌了。” “哦?”大帝嘬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执笔?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地狱执笔官大人?” “鄙人正是执笔。”我对大帝作揖。 大帝招呼我到沙发上坐下,沙发陈旧铺满灰尘,我并不是很想坐。但总担心有些礼貌方面的事宜,勉强坐在沙发垫的边缘上。 “执笔大人今日找我,也是为了这天元蛇造珠的事情?” “正是。” “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咱们能商量解决的,何必要动手呢?”大帝掸了掸烟灰,像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事情是这样的,我需要一颗天元蛇造珠来获得一副身体,方便我在人间工作。” “我又不是卖珠子的,我有两颗,一颗我的,一颗刚刚从阿尔蓝那边拿来的。你说我怎么可能会给你呢?” “若是商量,我们都需要诚实,不是吗?” 大帝夹着雪茄的手停在空中,眯着眼睛看我:“执笔大人这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我有个猜测,想要得到求证。” “说吧,大胆的猜测一般都是愚蠢的,但如果被验证,那就是绝对天才的存在。” “你手上至少有三颗珠子。” 大帝笑了:“你再猜猜这三颗珠子是怎么来的?” “我说的是至少有三颗,看来部分猜想得到了验证。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天元蛇造珠?” “那是我的事情,执笔。别问的太多了。” “如果我不需要珠子,那就完完全全是你的事情,我不会有任何干涉。但现在我也需要珠子,眼下,你手上也许有多余的能够转让。若是如此,不用动武力,再好不过。” “你知道这座酒店最有趣的地方是什么吗,执笔?” 大帝向我吐了一个烟圈,突然左手传过烟圈,抓住我的额头。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眼中似有空间隧道的漩涡在旋转,星辰光点搅动在了一起。 “时间在此定格,又扭曲,互相穿插在一起。所有的可能性可以同时发生,也可以永远不发生。” “这里是你的场域,你可以随意编造这里发生的一切故事。” “我就是上帝,执笔。在这里,一切我说了算。” 身边的物品开始相继失重,往空中飘去。 “执笔,你在这里不能耐我何。但如果我想在此处抹去你在时间中的存在,比点燃雪茄还要简单。” “我们都有自己的主场,不是吗?现在我是客人,你是主人,这样的待客之道,是不是有些粗鲁了?” 我忽然抓住大帝摁着我额头的手,借着失重力,猛地把他拉响我。在大帝撞到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们二人同时往身后飘了过去。 “去我那边玩玩吧。”我说。 “什么?”大帝眼中的漩涡停歇了下来。 我念动咒语,地狱之门在我们身后敞开。 “来地狱玩玩。” 我紧紧抱着大帝,利用惯性,二人滚入地狱大门中。 一阵陌生的晕眩感传来,我的身体像是在穿过某种浆糊状的未知地带。这种眩晕感和平日跃入地狱的失重感完全不同,我的周边像地震那样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早就料到这一招了,执笔。”大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都进入我的领地了,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请你离开呢?我的客人。” 空间隧道突然断裂开来,我的灵体直接从隧道的裂缝处被吸了出去,从不知何处的高空落下。强风穿透我的身体,地心引力将我拽向某个方向。 下一秒,我竟重新出现在了大帝的沙发上。一切物品并没有因为失重而漂浮在空中,我还坐在那里,陈旧沙发垫的边缘上。我大口喘着气,刚刚所发生的那一切就像一场清醒梦。肖邦第一夜曲从餐厅的方向传来。 “哦我的兰德尔小姐,多美妙的音乐。” 大帝笑着,深深吸了一口雪茄。他的雪茄比之前短了一截。 雪茄短了一截……所以说明时间的确发生了流逝,但大帝在时间的流逝之后进行了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猜想从一开始就错了。时间一直都在往前走,大帝的能力不是重置时间,而是……而是…… 重置空间。 是的,就像在剧组拍戏那样,一场不过,不满意。演员,服化道,灯光,摄像机,重新归位,从零开始。 也就说明我刚刚的确打开了地狱之门,并且我们应该同时跳进去了……但大帝在完全没入另一个空间的时候,重置了他所在的这个空间。而重置空间的连带性中断了我的空间跳跃,在重置与跳跃这两股强大力量的对抗中,甚至导致空间跳跃的隧道出现了裂痕。 如果这样的猜想是正确的话,那么眼下的状况,也许还没有那么糟糕…… 哦不不,如果——我是说如果,大帝抽雪茄这件事情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注意到时间的流逝,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本想请您去我的事务所坐坐,血海的风景比这里好很多。” “这个邀请有些强硬啊,执笔大人。您的客人可有些不好意思呢。” “我们的待客之道原来都这么糟糕啊,看来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不用绕弯子了,执笔。你若真的那么想要这珠子,我们就来做个交易。” “还有雪茄吗?” 大帝眯着眼睛看着我,笑了下,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支雪茄,递到我的手上:“我听说您的事务所是禁烟的。” “但你的酒店不是。” 大帝的食指指尖燃起火苗,我细细烤着雪茄头,待其焦黑之后,连着嘬了几口。烟丝燃了起来,发出幽幽的碳红。 我吐出一口烟:“说说交易吧。” “地狱的集市,你去过?” “嗯。” “我们就按集市的规则来玩,以物换物。” “有的时候,集市里要的也不一定是物。” “聪明,我不要物。我要线报。” “我一个地狱文职人员,能给你提供什么线报?” “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部报给我。” “那你直接去看我的连载就好了,叫做《地狱众生见闻录》,现在正在网上连载呢。” “好,成交。就这样。” 大帝不知又从何处突然掏出了一颗珠子,扔到我手上。我在空中接住,打开手一看,是一颗天元蛇造珠。不同的是这颗珠子是蓝色和橘色的,旋转的花纹也如双蛇盘绕,难舍难分。 我把珠子攥在手里,起身作揖:“既然如此,那么执笔我就多谢……” 话还未说完,整个空间像是被消音了一样,我在瞬时中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熟悉的晕眩感传来,我又重新坐到了沙发上。 手中的天元蛇造珠不见了,我的雪茄还在桌上燃烧着,比刚才稍稍短了一些。我的猜想被证实了。时间在此流动,而一直都在改变的是空间。大帝利用不断重置空间的能力造成时间循环的假象。 “出尔反尔不是很好。”我说道。 大帝拿着那颗珠子在指尖盘转把玩:“时间长了,和这珠子有感情了,让我再玩一会儿不好吗?” 我看着大帝,叹了口气:“你压根就没想让我走,是吧。” 大帝笑了:“哪个导演会放过一个好演员呢?” “总有杀青的时候。” “那就接着演下一部,下一部,下一部。” 肖邦的夜曲又重头响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帝的雪茄已经抽到了根部,他在桌上熄灭了雪茄。又是挥了一下手,雪茄的残骸瞬时消失了。 我慢慢地说,很慢很慢:“创造一个你可以为所欲为的空间,摆弄着里面的傀儡,看似有很多陪伴,一切都顺着你的心意,其实只是你的个人戏罢了。甚至连个真正的观众都没有,你在取悦谁呢?” 大帝不笑了,他撑着脑袋看着我:“你不就是观众吗?” “也许我可以做观众,但你现在却把我当做傀儡在对待。像是棋盘上任由棋手随意移动的棋子,若稍不顺心一点,打翻棋盘,全盘重置,简直任性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执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抱着拯救地狱众生的旗号,带着阿尔蓝来我的地盘抢我的东西,这和强盗土匪有什么区别?” “一,我做这份工作从未想过拯救任何孤魂野鬼。超出工作范围之外的事,我一件也不会做。二,阿尔蓝是我的客人之一,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只是从他那边听闻了珠子的消息,来到了你的地盘。之前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与我无关。我不想卷进你们星球的任何纷争中。” “你简直清高的让人厌烦啊。” “既然都让人厌烦了,不如让我回地狱独自快活去。” “你不要珠子了?” “我不喜欢抢夺,也不喜欢和没有信用的人做交易。” “我也可把你永远困在这里,你知道吗?” “这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也许没有什么好处,但这个酒店这么大,多一个少一个,差不了多少。” 我定定地看着大帝,地狱之门再次在我身后出现。双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孤魂野鬼的哭喊声从其中传来。 “从空间上来讲,多一个我的确绰绰有余。但如果你把我留在这里,我发誓,”我一挥袖,地狱之门彻底敞开,血海腥风涌入酒店大厅,鬼哭狼嚎的声音穿透墙壁,淹没了钢琴声,“只要我在你的酒店里多呆一天,这扇门就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位置,任何时间。是的,任何时间。” 大帝看着我,他的双手紧紧握着,皮肤被握的发白。 “我们都会出错的,大帝。在时间的长河中,总有那么一两小岔路会彻彻底底地改变我们接下来的所有命运。你现在还有的选,如果你不希望有条岔路是通向往地狱的话。” “这是不一样的概念,执笔。我掌控这里的空间,你只不过是个地狱的文职人员,又不掌控地狱。我即使去了地狱,就像是旅游一样,有来有回。” 我的猜测彻底得到了验证,他的确掌控的是这个酒店中的空间。 “旅游也有可能在半路上遇到台风海啸,感染鼠疫疟疾,被抢劫毒害。我为什么需要掌控地狱呢?多累啊。你想啊,地狱的那些鬼怪们也是那么的孤独,那么需要多一份的陪伴,尤其是像你这种有趣的人。” 大帝不说话了。 “让我走,我不要你的珠子。或者留我在这里,有朝一日和我一起回地狱。你选。” “我知道阿尔蓝还在这个酒店里。” “我不在乎阿尔蓝,随你处置。” “如果帮助地狱官员做事,我能有什么好处吗?” “你扶一位老奶奶过马路,难道是为了好处吗?” 桌上的雪茄也几乎烧尽,空气中充斥着烟草和血海海风的气味。大帝看着我,一言不发。 “不说话的话,我回去了。”我往地狱之门的方向后退。 “等等。” 大帝重新拿出那颗天元蛇造珠,放在了我的雪茄旁边。 “这颗珠子我放在这里,你如果要用的话,就来拿。用好了,就还回来,重新放在这个位置上。” “交换条件是什么?” “算是借给你的,不用。” “那我也不用。” 我已经退到了地狱之门的门口,熟悉的气场正在一股股地从身后涌出,我真想现在就向后一倒,一跃而入。 “好吧,有个条件。” “说。” “你来借珠子的时候,做一次我的观众。” “那希望是一场好看的戏。” 大帝没有再回答。 我看着他,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第八十一章:048 - 蛇精伏侥 回到地狱事务所中时,已经有人在等我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元蛇造珠拿到了吗?” 孟婆坐在青石凳上看着我,今日的她画着妖艳的妆容,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 “没有,等日后需要的时候再说吧。” “怎么回事执笔,哪里出了问题?” “这件事和问题无关,”我盯着孟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孟婆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就是询问这珠子的事情。” “从最开始,就是你和耋梁要求我去拿珠子。半路跳出了一个阿尔蓝,带我去找珠子。现在回来了,你又如此急切地问我珠子的事情。这珠子对你们好像比对我更重要吧。” “我只是关心你。” “你不是孟婆,你是谁?” 左手腕上的玉镯发出绿光,眼前的孟婆不是我熟悉的那位,无论是气息,语气,还是用词,都十分陌生。 “你搞什么执笔,我不是孟婆还能是谁?” “如果你是,那么我现在要接待客人了,现在无法接待你。如果你不是,那我自当逐客处理。” “不管怎样,你都要把我撵出去是吗?” 面前的孟婆眨了眨眼睛,瞳孔突然变为一道细线,舌头像蛇那样,发出嘶嘶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她的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青蛇尾巴,青色鳞片中带着暗红,层层盘绕在青石凳上。 “请原谅我的待客不周了。” 左手玉镯化为绿色锦带,朝面前的蛇精飞去。而就在锦带碰到蛇精的瞬间溃散,化为玉镯,清脆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蛇精从衣袋中掏出四十八号牌子:“执笔,我是你的下一位客人,这么对待客人,的确是有些粗鲁了。” 我左手向内收,玉镯重新回到了手腕上。 “既然是客人,莲花灯未亮,事务所的大门未开,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空换个门吧。” 我绕道木桌之后,铺开笔墨纸砚:“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伏侥,乃是伏羲的后人也。” 蛇精此时已经完全显出了原形,上半身是位艳丽女子的模样,下半身呈蛇尾状。 “好,伏侥,请问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天元蛇造珠而来的。” “我没有珠子。” “你可知道谁有?” “知道是知道,但告诉你珠子的所在地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我的工作范围是听故事,记下故事,带回人间去。” “所以这个忙,执笔大人是不打算帮了。” “超出工作范围了,不好意思。” 伏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以此来换你所知道的信息,怎么样?” “这不是物品交易,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故事,也可以选择告诉我,你的自由。” 伏侥看着我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跟你们这些地府官员果然没什么好聊的。还不如自己去找,浪费时间。” “你今日找我,只是为了此事?” “此事最为重要。” “那还有什么不重要的事情?” 伏侥好像又来了兴趣,她展开粗壮的蛇尾,换了一个方向,盘在青石凳上。 “有是有,执笔大人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听?” “这是在我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自然是有兴趣的。” “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开始做同一个梦吗?” “愿闻其详。” “当一切根系已经纠缠到几乎融为一体,很多讯息无法再被忽略,梦也是讯息的一部分。”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听的云里雾里,如实回答。 “执笔,我不是来自于人类的三维空间,也不是来自于地狱的四维。我所居住的地方,属于更高维度的存在。在那里时间不仅是永恒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同时存在的。我可以站在每一个不同当下,看见未来所有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在更高维度的地方,时间不再是单一向前推进,而是成多重平行或交叉的可能性存在的?就像是分散世界线的道理。”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们向人间传递讯息,让不同的人做同一个梦。也许是两个,也许是十个,也许是上百个。对于我们来说,人数只是控制其中变量的值。而梦深深扎根在人类的潜意识中,人类这种生物啊,又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完完全全地被潜意识所驱动着生活和创造。这些梦的传递,是观察和测试对未来世界线变动的方法之一。” “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测试?” “每一分一秒人类的当下,都是高纬中时间线的重新整合。也就是说,人类世界对多重世界线的影响很大。” “应该不仅是这个人间,还有很多其他平行时空吧。” 伏侥笑了:“是的,每一个都是重要的因素,但我现在更在意你生前所在的那个人间。” “为什么呢?” “你所存在的人间,或者说与这个时空的地狱所连接的人间,是一个锚点。一切都是从这里出发,向多重发散,再在时间中进行整合。” “明白了,初始值的不确定性。如果初始值不稳定,那么根据初始值所发展出来的任何平行时间也得不到稳定的推算结果。” “聪明,”伏侥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需要天元蛇造珠的原因。” “为什么?” “为了稳定人间的初始值,我需要亲身去干预数值发生过程的形成。若是能获得人身,或相对来说方便一些。” “也许你获得了人身,也很难。可能比托梦更难。” “此话怎么讲?” “三维空间的我,写字画画创造二维世界,就对二维空间有绝对的主宰。四维空间的我,可以在空间中自由穿越,一些空间和物理上的规则不再困扰我,可以在人间的各个城中即兴跳跃。你的空间可以托梦,可以看到未来所有的可能性,也许还能在时间中选择与穿梭。即是高纬度的存在对低维度的绝对优势,称之为特权都可以。” “所以呢?”伏侥眯起了眼睛。 “生前我在人间的时候,在地狱工作处处受阻,原因就是低维度的我在更高的维度中,无论是本身的身体,还是对空间的感受,都受到了很大的局限。我还活着在人间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也要遵循社会规则和那个维度的物理规则。有的时候还有道德啊,法律啊,金钱啊,人情世故啊等等的规则约束。也许你觉得获得了人身能改变什么,但其实也是一件十分,十分,十分困难的事情。” “嗯,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托梦和实质活在人间,是两种不同的作用在世间的力。不同的力就会产生不同的结果,看你想要怎么选择了。” “你知道初始值最讨厌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笑了:“初始值不存在参考标准。” “没有参考标准就代表有风险。我不喜欢有风险的实验。” “如果没有参考标准,也就没有所谓的对错了,不是吗?”我问道。 “但总有理想相对理想,和不理想的情况。” “高维度也这么主观的哦?” “这不是主观,这与整个宇宙运行有关……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若你愿意,可以继续说下去。” 伏侥看着我,思考了一下:“今天先不了,执笔大人,今天说的够多的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太重要的事情’?” “是啊,不太重要。” “好吧,那祝你早日找到天元蛇造珠。” 伏侥松开了盘在青石凳上的蛇尾,站了起来。她站起来之后很高,几乎比我高出半个身子。 “今天的谈话很有意义,继续做你所在做的吧,你很擅长这份工作。” 我也起身,点头致意。 “多谢。” 伏侥从左手的食指上摘下一枚戒指放在我的木桌上,戒指看起来像是银质的,上面有一颗漂亮的蓝松石。 “这个送给你。” “这是什么?” “纪念品,”伏侥顿了下,继续说,“也许以后能帮的上忙。” “是法器吗?” “法器?你们地狱管这种物品叫法器吗哈哈,有意思的称呼。” “那你们那边叫什么?” “首饰。” “哦……好吧。多谢你的礼物。” 伏侥的双眼再次收缩成细线:“一切时间的展开,都有它的定数。” “这是初始值美妙的地方。” 伏侥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走了,执笔。” “再见。” “好好工作吧。” 只是一瞬,伏侥已经消失在了事务所中。 第八十二章:049 - 护法炀蚵 我刚准备接待下一位客人的时候,事务所的门口突然出现了空间隧道。 跟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蓝色的身影撞开大门,滚进事务所,四肢一摊,倒在地板上。我愣了愣神,定睛一看,是阿尔蓝。 阿尔蓝的衣物破了,蓝色的皮肤上有不少深紫色的淤痕,他脸朝天花板,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诶,阿尔蓝?你还好吗?” 口水从阿尔蓝嘴角流了下来,他的脸部有不同程度的肿胀,看起来神智不清。我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有任何反应。 这该如何是好? 突然想起耋梁曾经跟我说过,玉镯可以创造出我所想象的任何空间。此时玉镯已经发出幽幽绿光,自左手腕飞到空中。我闭眼观想着人间某家康复中心的模样,拖着阿尔蓝,进入玉镯中。 这座康复中心坐落于某座深山中,富人们花着昂贵的会员费,为了在这里享受清新的空气,有机蔬菜供给和打着他们最爱的高尔夫球。我把阿尔蓝安放在一个四周落地玻璃环绕的卧房中,和身边的护士嘱咐了几句(虽然我也不知道人类护士到底会不会照顾外星人),随后从这个空间中退了出来。 难道是被大帝揍成这个样子的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中倒是完全没有任何愧疚感,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若是真的被揍成这样却没有被打死。是他自己逃出来的,还是大帝故意留他一条生路?若是大帝故意留他一条生路,为何又要找上我的事务所呢? 我往门外望了望,接下来一位客人已经在门口游荡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先放一放吧,还是先做好手头的事再说。 如此想着,我点亮了门口的莲花灯。 四十九号客人一看到亮起的莲花灯,立刻飘了进来。 “执笔大人——”轻轻的声音,自带混响回音。 客人是一条紫色鳞片的六爪小龙,黄色的鬃毛,双眼微微突出,神气的金黄色鹿角和漂亮的鹰爪。整条龙身飞舞在空中,走路不沾地面。随着客人进门的,还有它身边的几朵浪状云彩。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待客人盘在青石凳上之后,我问道。 “炀蚵,”小龙回答道,“执笔大人,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今天找我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这是我今天来找你的事情之一,作为客人,我还是想要说说自己的故事的。” “那先说故事吧。” 炀蚵像猫吐毛球那样,整个身体突然蜷缩抽搐了几下,低吼了一声,吐出了一颗龙珠。它把龙珠放在手里,递给我看。龙珠金黄,内部似有火苗燃烧,光滑的表面上裹着一层粘哒哒的龙的胃液。 “执笔大人,龙珠你先收下。” “为何我要收下这龙珠?” “龙珠有修复灵体损伤的功效,也许有一日,执笔大人用得上。” 我撩起衣袖,接过龙珠。龙珠有些微微灼手,但不至于烧到疼痛。我道过谢,将龙珠收入抽屉中。 “比起故事来说,我还是想先说说执笔大人您的处境。”炀蚵看起来有些担忧。 “都可以,你说吧。” “您这事务所处于非阴非阳之地,即是人间地狱各占了一半。也就是说,无论哪边有所动荡,都会影响到事务所的安定。” “然后呢?” “近日,人间的动荡可能会加剧了,三界都十分关心此事。” “怎么说?” “五方十泽,万物生灭自启,实相扰人心弦,虚像侵袭清梦。人间之动荡,即是三界震动的最后显化,不可预,不可估,源源相生,环环泯灭。” “那不止是我的处境危险,三界都不安稳。” “然而处于两界相交之处,尤为动荡。一来也算是交通要道,二来,受到两方不同能量的影响,被夹在中间,难免受到些冲击。”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 “执笔大人,弃笔从戎吧。”炀蚵非常认真地说道。 “我不打仗,不会打仗。” “你怎么可能不会打仗?你曾经……”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会了。” “地狱中的武将向来是要比文职官员安全很多。历来在工作中魂飞魄散的,大多都是文职官员,武将也只不过是功力退转受损罢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实在对打打杀杀提不起兴趣来。” 炀蚵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之前在你事务所里被杀死的那只金翼大鹏鸟吗?” “我记得,为了护我而献出自己生命的大鹏鸟。如此恩情,怎敢忘记。” “我与大鹏鸟同属于三界中的结界护卫神兽,是大鹏鸟的师弟。得知师兄在地狱中丧失了肉身,有些害怕。但师傅派我下来在你这事务所四周形成结界来保护你,我也只能按照其吩咐,硬着头皮来找地狱中寻您。” “请问你的师傅是哪家仙人呢?” “师傅不愿透露姓名,只让我告诉你他也十分关注人间动荡一事,又顾及你初来乍到地狱,没什么法术,特此让我前来护法。” “你如果不愿意的话,其实也不用强求。” “我……”炀蚵咽了口唾沫,“既然是师傅吩咐的事情,我还是照做的好……” “若是不照做会怎么样?” “交不了差,会受罚吧。” 我低头思考了一下:“那你打算怎么护法呢?” “盘踞于屋顶之上,形成结界,若人间与地府动荡过度,也能挡住部分的冲击。” “那真是麻烦你了,有没有什么我需要配合的事情?” 炀蚵犹豫了一下:“您能配合的事情,属实没有。但我有件事想与您倾诉,若是能帮我记下就更好了……” 我提起毛竹笔:“请说吧,这才是我的工作。” 炀蚵换了个姿势,重新趴在青石凳上,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师傅学本领,我们与师傅学成之后,就会被派去前往三界不同的地方做结界守护者。我看着比我法术高超的师兄们很多都一去不复返,有些害怕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和你师傅学本领呢?” “我是被我的父亲东海龙王送过去的,那时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父亲就说,让我去学点本领,之后也好为三界做一份善事。” “你觉得善事是什么?” 炀蚵看着我,歪了下脑袋:“善事啊……善事……就是不伤害别人的事情,也不惹事。不惹事比较重要。结界保护是绝对的善事,即保护了主人,又没有主动攻击别人。” “那听起来,做结界保护者就是你所追求的事情。” “也许是我太弱了吧,和师兄们比起来,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炀蚵的声音文文弱弱,如果只听声音,很难想到它是一条龙。 “我也很弱,就如你师傅所说,初来乍到地狱,又没什么厉害的法术,也只是靠一笔一纸在工作。你若真做我的护法,应该是绰绰有余。不过前提是你真的愿意做我的护法,而不是为了要交差的理由强行留在这里。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以给你的师傅写封信,你带着信回去给你师傅,应该不会受到责备。” “执笔大人为何这么在意我的感受?” “若是被强迫做的事情,就算擅长,做起来也会不开心吧。不开心呢就打不起精神来。虽然地狱中倒是没有浪费时间的概念,但还是要做些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情,对不对?” “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情啊……”炀蚵好像在思考,“我喜欢制造高高的海浪,做这件事情让我很开心!” “也许你可以考虑去加州圣地亚哥那种冲浪胜地,你应该会在那边很受欢迎的。” “什么地方?” “东海的另外一端,威尼斯海滩啦,迈阿密啦,夏威夷啦,这些地方,冲浪爱好者都很多。”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你在说什么。” “嗯……也许你自己亲自去看看人们在长板上驾驭浪花的潇洒模样,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执笔大人是在劝我走吗?” “说不是劝,你若要留下来执意为我护法,那我也十分感谢。你如果想去人间玩玩,我也不会阻拦。如果需要给你师傅带信说明,我也会配合。” “执笔大人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吗……” “担心,但是也因为信息的匮乏让我不知道该从何担心起来。所以我决定还是省点精力,先做好本职工作为好。至少听你们说故事,写字这件事情,是我乐意做的事情——比起弃笔从戎可要乐意多了。” 炀蚵思考了一下:“我还是想先做您的护法,等这段时间过去,再去人间看看也好。” “好啊,欢迎,多谢了护法。” 炀蚵竟然有些害羞,眼睛看向了别处。随后,它用爪子捋了捋自己金黄色的鬃毛,爪尖用力,从鬃毛之间扣下一块深紫色的龙鳞,龙鳞的末端还带着些血。 “执笔大人,这块龙鳞你带在身上。如果有需要的话,你要龙鳞在你身上,唤我,我就能听到。无论在任何空间,只要我能力足够,都能赶来。” “真是,多谢了。” “那我去屋顶之上了。” 我站起身,向它作揖:“辛苦。” “希望这段时间尽快过去。” “无论何种动荡,终会稳定下来的,不是吗?” “从动荡到稳定的过程中,所造成的伤害自然是越小越好的。”炀蚵回答道。 “有劳了。” 炀蚵微微点了下头,盘旋向上游走,从天窗处飞了出去。 事务所的落地窗处突然传来耀眼的金光,我眯了眯眼睛,待金光黯淡了些,走进去瞧。只见正间事务所此时被金色符文层层包裹了起来——不是我常用的金光咒,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符文在墙壁上上下游走,连事务所中本身的阴冷都被驱散了些。 此时,我发现伏侥留下的那枚戒指还置于木桌上。我拿起戒指,拉开抽屉,把戒指放在龙珠旁。龙珠中温暖的火苗不熄不灭,我盯着龙珠看了一会儿,把其放入衣袖中。 空间隧道再次打开,我打算去探望一下阿尔蓝。 第八十三章:资源争夺战 当我回到康复所的卧房里时,床上只剩下一团褶皱的被褥。 此时,落地窗外传来了高尔夫球的击球声。我随着声音望去,下一秒,落地窗哗啦一声破碎,一颗高尔夫球滚了进来。 “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不是很会玩这个。”阿尔蓝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歉意,他原地又做了两个挥杆的动作。 “看来你没事了,那么我们回去吧。” 我操控玉镯,正欲开门。 “别!别别!让我在这里再呆一段时间……” “这可稀奇,平时赶时间的都是你。” “被打得够呛,想要休养一段时间,也是情有可原吧。” “被大帝揍的?” “不止是大帝……你出去之后,我想你那么做简直就和送死无疑,于是干脆不想管你了,就独自潜去酒店深处寻找天元蛇造珠。怎知越往深处走,各种凶险的鬼魅魍魉越多……还没等我遇到大帝,已经元气大伤,花了最后一点力气进行空间跳跃。我本来是想跳回母星的,估计是定位设置错了吧,就到了你这边来……不过你这康复中心真不错。还有这个铁杆子什么球,也挺好玩的。” “高尔夫球。” “对对,这个挺好玩的。” “说说你的母星吧。”我在床边坐了下来。 “什么?我的母星?” “嗯。” “执笔大人今天倒是很有兴致,不赶我走了?” “你既然都在此休息,那么在接待下一位客人之前,我也想休息休息。”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往身后的大床上一躺。床褥柔软温暖,我有了些睡意。阿尔蓝靠着床边坐在地板上,双手拿着高尔夫球杆转动把玩。 “狮子座星系的m66星云,在那里有一个入口,可以跳跃到母星所在的地方。” “你的母星是什么样的呢?” “大部分的地区都是海洋,只有一小部分是大陆。我族族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在陆地和海洋里生活。这点可比人类强多了。” “你为什么对人类这么感兴趣?为什么又要天元蛇造珠化为人形,混迹在人类中呢?” “任务需要。” “你是间谍吗?” 阿尔蓝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那你这个间谍,有点做的太明显了。” “人类认不出就可以了。” “你在做什么任务?” “这种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就算不知道,也被你牵扯到其中了,不是吗?这个时候,也许多知道一些信息,不仅可以自保,我也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你很擅长分析处理信息?” “试试看?” “人类是在不断进化的,你知道这个点吗?” “是,从猿人到智人,再到古人类,现代人类,一步一步……” “就算是现代人类,也是在不断进化的。虽然外貌上可能改变没有那么多,但有些能力……或者说,内在的东西,却是在发生很大的变化。” “这与科技有关吗?” “只有一部分的关系。人类啊,就是喜欢放大某一部分的功效,再彻底忽略另一部分的。有的时候真的又偏执,又片面呢。” “放大与忽略有的时候也许出于某些集体原因。” “这么说吧,有些人类已经开始慢慢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怎么说?” “不然你在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做执笔官的?” “一日冥想打坐,神识就跑下来了。自然而然的事,倒是没有特地拿着简历来地府寻工作。” “有相似能力的人类会越来越多。这种能力不是外在的,是每个人自身都具有的,只要向内看,仔细向内看,就能找到。” “要做到这点很难呢,人间繁杂琐碎的事情也不少,总是有打扰的。” “随着人类的进化,越来越多的人会在较年轻的时候就醒过来。但他们会恐惧,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身边没有人进行指引的话,很有可能会走向极端——也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各种心理疾病。” “所以你的任务是什么呢?” “找到醒了过来,但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类,确认他们的坐标与身份,再将他们与母星相连接,从而通过托梦的形式来传递一些信息。”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你之所以很在意我的状态,因为我可能能够帮你发现这样的人类,对吧?如果一切你说的属实,那么人类接下来的进化,或者即将所连接到的管道本身,就是各个维度都在争抢的东西。所谓战争,就是以人类这个群体本身为资源而进行的资源掠夺行为。谁能传递的讯息最多,最有效,那么在人类中也就获得了信息的主导权。人类信仰的力量又是那么强大,如果真的进化到那一步,估计只会更强大。” 阿尔蓝笑了:“孟婆和耋梁也分别来自不同的维度,他们之间只是暂时维持着稀薄的和平罢了。若是真的到了不得不争抢资源的那一步,翻脸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资源真的需要用抢的吗?”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一切都那么乱,乱世才有机会。等稳定下来就晚了。” “嗯。明白了。” 我启动了玉镯,玉镯在空中形成隧道。 “走吧,回事务所去。” “所以执笔你怎么想?你好歹也是个地狱官员,又是和人间关系如此紧密的地狱官员,你想站哪一队?” “你既然都和我说明了,我就更没有义务来掺合你母星的事情了。如今既然是地狱官员,做好我写写字,聊聊天的本职工作就好。剩下的,交给人间。” 我说罢,步入隧道中。阿尔蓝在我身后大喊。 “喂!等等我!交给人间是什么意思!” 转瞬,我们便回到了事务所中。我给自己倒上杯热茶,阿尔蓝坐在青石凳上不愿离开,还在等我解释。 “交给人间啊,字面意思。” “就是任由人间发展了吗!这怎么能行?” 我笑了:“纵观各国神话教典,就算神明再过于干涉人间的事情,人类不还是会按照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吗?这看似完全没有规律的事情,就是规律。” “这算什么规律!”阿尔蓝的声音中都是了不满。 “你不太了解人类呢。” “你很了解吗?” “这个话题太大了,我们改天再聊吧。”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几日连续工作,的确有些疲惫了。 “我可是把我的任务都告诉你了啊!” “我也尽力帮你分析了,能力有限,分析的就这么多了。” “啊你……你你。” “你还打算继续做任务吗?” “任务还没结束,当然得继续做。” “那祝你好运了。” 阿尔蓝气呼呼地从青石凳上站起来,重重地踢了一脚凳子。青石凳纹丝不动,阿尔蓝捂着自己的脚吃痛地哼了一声。他转身,一瘸一拐地移步到门口。 “不站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执笔,这是我的忠告。” “做间谍也很危险,阿尔蓝,下次被打伤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医生。” 大门被砰地一声摔上了。 我从袖中重新摸出那颗龙珠,拉开抽屉,把它放了回去。 此时窗外忽然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震天雷鸣。 第八十四章:天劫之火 血海翻滚的比往日更加猛烈,一道道闪电从漆黑的天空中轰然劈下,在浪中激起火星。 此时的血海,就像表面飘了一层黑色石油,被火星一点就燃烧了起来。很快,大片海域陷入烈焰中,潮汐又将火焰一波又一波地送上白骨滩。只是片刻的时间,整条海岸线都燃烧了起来。 我站在落地窗后,看着二十米开外的白骨滩上陷入火海。热度透着玻璃一股股传到事务所中,虽并不是灼人的火焰,却让我感觉像被毒蜂蛰了似的刺痛。正当我想推开落地窗时,炀蚵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执笔大人,不要出去。” 金色符文的流速加快了,一条向上,一条向下,条条相接在一起,组成厚实的结界。 “你可知这地狱中发生了什么?” “这是来自其它纬度降到地狱中的天劫,雷鸣闪电将会持续劈落七天不息不休。别出去,执笔大人。一切在地狱的官员可能都会成为天劫攻击的对象。” “这是战争的一部分吗?” “战争是动荡的一部分,执笔大人,不要出去,不要出去。” 随着炀蚵的声音,金色符文的流速越来越快。正反流动的符文在飞速流转之下,文字褪去,只剩下屏障之间连接在一起。白骨滩还在焚烧,事务所中的温度在符文的保护后降了下来。 “那我还能继续接待客人吗?” “可以是可以的,只怕是此时的客人都希望有个避难所。来了就不愿意走了。” “被这天劫的火焰灼伤,会怎么样?” “一旦沾染上一星点的天劫之火,都有功力退转,千年修炼毁于一旦,妖精鬼怪显出原形。不仅如此,天劫之火一般都有定有时长契约,无论用任何方法,在契约结束之前都无法熄灭。” “如果有客人身上带着天劫之火的火星来到我的事务所中,我的事务所可能会烧起来吗?” “这个风险是有的,并且很大。” 我坐在木桌之后,倒上了一杯热茶,陷入沉思中。 无论如何讨厌战争,当战争发生的时候,都还是会实质性地受到影响。在人间会,在地狱也会。如果死亡的存在对于人间来说是最大的恐惧,那么在这地府中,功力退转也的确是需要细细考虑的事情。 虽然我本不会什么法术,但光是肉体凡身逝去,元神还能保存的如此完好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我自己惊讶了。也许是前世,或是前前世的修炼现在派上了用场。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元神完好的就如我活着的时候一样,每条掌纹都清晰可见,一切都保持着我生前最为熟悉的模样。 若是被灼烧到,功力退转,不知这元神会不会也随之溃散了。 总的来说,这个风险好像不太值得。 “炀蚵,你在屋顶上抗这烈火不要紧吗?” “执笔大人不用担心我,这是我的工作。” “你可知这次的契约时长是多久?” “那就是施火的人才知道了,我并不知道。” “你可知要怎么才能找到这施火的人呢?” “执笔大人你不会想去找纵火犯聊天吧?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人家愿不愿意见你是一回事,见到你之后会不会听你说话又是另一回事。” “言之有理。” 我甩了甩袖子,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烈火燃烧。 烈火的范围还在不断蔓延,照这个速度下去,早晚都会烧到屏障前面来。有几只鬼怪痛苦地尖叫着,身上包裹着火焰,在白骨滩上奔跑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但毫无用处,那些火只会越烧越旺,直到吞没了鬼怪的全部身体。 有几只鬼怪看到了坐在落地窗前的我,伸着手朝我的方向爬来。 “执笔大人……救救我……救救我吧……”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起了头,好多其他鬼也把视线投了过来。顷刻间,一团团火球从白骨滩的烈焰中爬了出来,向我的事务所方向爬来。 “救救我……救救我……” “执笔大人……救救我……” 声音此起彼伏,无数双手向前伸着,他们的眼神绝望,喉咙嘶哑,火焰继续无情地吞噬着一切。我闭上眼睛,拉上了漆黑的窗帘,最后一点火光和那些地狱众鬼的景象被阻挡在了厚重的窗帘外。 “执笔大人听到这些声音是什么感觉?”炀蚵小心翼翼地问我。 “无感。” “真的无感?” “我帮不上什么忙。” “帮不上忙并不代表你没有感觉啊。” 我感到眼角有些湿漉,但并没有泪流出来,语气依旧平平:“有些悲伤,有些起伏。无论是人是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此劫难,心中总是有些难过的。” 炀蚵没有回答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我回到木桌后,倒了一杯热茶:“战争总会过去,和平终会到来。” “战争总会过去,和平终会到来……”炀蚵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事务所中一片漆黑,事务所外火海蔓延。 不知人间现在是什么样子?是否也像地府中这般混乱与动荡? 我叹了口气,盘腿坐在木椅上。 手在腰间摸索着“执笔”的令牌,将其从腰带上卸下,放置于木桌上,随后缓缓闭上眼睛。 第八十五章:050 - 末日士兵 事务所外呼唤我名字的鬼怪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疯狂的笑声。 我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从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漆黑的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海之上的烈焰开始旋转。火焰带着猩红的海水,旋转成一道天柱般的龙卷风。以暴风眼为中心,吸入风之所及处的所有天劫之火,如一条巨型的火龙,扭动着身子,咆哮者,向天空中的裂口袭去。 那些鬼魅魍魉也被受到了龙卷风的波及,围着暴风眼在空中翻滚盘旋着。然而他们好像却觉得飞在空中是件好玩的事情,有好多鬼捂着自己的肚子大笑不止,笑到眼中都喷出了泪也不得停歇。 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 地藏王菩萨的超度心咒从天空中的裂缝里传来,先是一人唱诵的声音。 慢慢的,一人声扩散成众人声。 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 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 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 众人声一起唱诵超度心咒的声音荡漾在这幅末日景象之中。 龙卷风的范围越来越大,随着超度心咒的唱诵,一些在空中翻滚的鬼怪身上包裹了一层金光。镀上金光的鬼魂不笑了,它们眼神平静,目视着漆黑的天空,即使有些身上被天劫之火灼烧着,也感受不到疼痛。 越来越多的鬼怪被镀上了金光,它们嘴中也跟着默念超度心咒,双手或合十,或垂在身旁,面容从狰狞变为祥和,随着火龙向裂缝中飞去。 “阿弥陀佛,是地藏王菩萨!”炀蚵兴奋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此时,天空中的乌云组成了地藏王菩萨面容的样子,菩萨依旧是微闭着双眼,神情平静。裂缝正在菩萨的两眉之间的位置,不断有鬼怪随着火龙卷风被吸入裂缝中。乌云之后的天劫雷电逐渐隐去,闪电止息,天雷最后闷闷地震了下,便不再鸣响。 “愿今日之渡,化明日善悟。”菩萨的声音在整个地狱间荡漾着。 白骨滩上的火焰如潮汐般退去,空中的龙卷火柱擎天而立,无数金光飞舞盘旋。我在窗后,看着这副末日与创世纪相交汇的奇景,几乎屏住了呼吸。 而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从事务所的大门传来,随即涌入的还有一股滚烫的热浪。一个穿着机甲的黑色身影跌了进来,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的身上带着浓重地被烧焦的气味,右手紧紧握着一杆长矛,像是一位士兵。 我望向他身后的大门——哪里还有什么大门,门板彻底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墙洞。 “执笔……” 地上的黑色机甲虚弱地唤了声我的名字,想要用长矛支撑着身子起来,却还是跌倒了,随后就没有了声音,大概是晕过去了。他的呼吸声却沉重又急促,双肺好像破了的鼓风机。就在此时,炀蚵也跟着冲了进来。 “啊执笔大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只顾着阻挡火焰了!没有看到他!” 炀蚵的六只龙爪在空中胡乱挥舞,看起来有些慌张。 “你的屏障只能阻挡住天劫之火吗?” “照理来说,什么都能阻挡在外,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执笔大人如果想要逐客,我这就把他丢出去……” 我走到这位昏迷的士兵旁边,看到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号码“050”,是下一位客人。 “没事炀蚵,你去忙吧。这是下一位客人,等他醒来之后,我自会安排。” 炀蚵点了点头,刚想退出去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哦等一下。” “执笔大人请说。” “等着一切结束了,能不能帮我去找扇门?” 炀蚵回头看了眼空空的门洞,急忙点了点头:“大人吩咐的事情一定照办!” “最好是很结实的那种,火烧不坏,水泡不烂,雷电劈不裂。如果找不到这样的门,至少也要是不会被鬼怪破门而入的那种。” “一定安排妥当!”炀蚵莫名脸红了,说完就转身往屋顶飞去。 我在门洞的位置上挂了条毛毯,又将窗帘拉上,挡住了事务所外的景象。 书桌上的蜡烛亮了起来,我拿起烛台,走到士兵身边,盘腿席地而坐。 士兵还在昏迷中,看起来应是受了很重的伤。 左手的玉镯在黑暗中发出明亮的绿光,绿光逐渐包裹了我的整条左手手臂。我轻轻将手搭在士兵的身上,绿色的光顺着我的手臂流到士兵的身上。在漆黑的机甲上游走了一会儿,直到找到了机甲间的细缝,如涓涓细流渗了进去。士兵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下来,原本发烫的体温也正在下降。 地上的长矛铛地响了一声,士兵的右手突然收缩,他猛地睁开眼睛直直盯着我。机甲之间的缝隙瞬间闭合,绿色的能量光被反弹回了我的玉镯上。 士兵浑身的肌肉如豹子般捕猎般收紧,几乎是直接从地上弹跳起来。长矛尖从我的鼻尖划过,我额前的几缕头发掉落在地上。 “你,你,你在做什么!” 士兵往后退了几大步,蹲在墙角里,双手持矛指着我。 “帮你疗伤。” 我把额前的头发撩到耳后,拿起地上的烛台,挥袖往木桌的方向走去。 “你是五十号客人,若是准备好,就来青石凳上坐下吧。” 士兵左右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事务所,我手上烛台是此处唯一的光源。 “我,我没有时间做客。” “没有时间怎么还会到我这里来?” 烛光随着我的回到木桌之后,彻底离开了墙角处。士兵好像有些怕黑,他在黑暗中没有回话,我听见他摸索着靠近木桌的声音。等到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烛光中时,这才吁了一口气。 “你们地狱官员是不是都不喜欢开灯?” “今日事务所外比较动荡,就把窗帘拉上了。若是往日,血海风平浪静的时候,自然光还是可以的。” 士兵盯着那块青石凳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跨坐上去,把手中的长矛插在地板缝中。 “都已经是末日了,执笔大人,身为武将,我竟然在此处与你闲聊,而不是出门作战。惭愧,实则惭愧。” 我在桌上铺开纸墨:“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阎德,吾是阎王麾下的一员鬼兵。唉,我真的不应该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我的同僚们都在外征战,唯独我啊,执笔大人,唯独我竟然莫名其妙就从战场上被打回地狱,还正正好摔进了你的事务所中,实则惭愧啊。” “你所说的末日是什么意思?” “战争已起,各方都在皆其所能地控制局势。” 阎德走到落地窗前自顾自地打开厚帘布,火光照进了事务所中。窗外的火龙卷风还在呼啸,地狱众鬼在其中或唱诵,或疯笑。天空中地藏王菩萨的面容已经散去,裂缝任在,原本已经平息了的乌云中又响起了闷雷声。 阎德指了指天空中那条巨大的裂缝:“阎王殿下率领我方鬼兵十万余众,正在裂缝之后交战。裂缝中不断降下天劫之火,地藏王菩萨法力无边,视劫难为度化,收拢天劫之火,返还裂缝之后,并借此机会超度地狱众鬼怪,实属大智。然而鬼兵中也有不少鬼怪,大家听到此心咒,失去了战意。我就是其中之一,在战火中听到唱诵走了神,只是几秒就被天劫之火击中,顺着雷电被打回地狱中来。” “裂缝之后是谁?” “混战,此乃混战,执笔大人,一时间说不清楚。” “你如果现在想要重新回到裂缝之后作战,也可,随时都可以离开。” 阎德深深叹了口气:“你说我这是何苦呢?” “怎么说?” “在战场上担惊受怕,下了战场,又被羞愧折磨的不行。” “那你想回战场吗?” “若我不回,怕是会从此留下笑柄,受千夫所指吧。” “先别管千夫,你自己想回去吗?” “我,哎,我不知道啊。” “末日之后是什么?” “什么?” 阎德好像没听懂我的问题,我又问了一遍。 “在这场末日之后,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末日了?” “这是将是一段状态的终结。” “那终结之后,是万物万事的重生吗?” “也许是,也许没有重生了。” “何出此言?” “执笔大人,你可知道成就‘重生’这个概念,需要几个条件吗?” “愿闻其详。” “若是要造就世界范围的重生,就需要同等范围的彻底毁灭。来自过去的陈旧一样都不能保留,将一切删减归零,腾出大量的空间来等待‘重生’的降临。一共需要三步,毁灭,清零,等待。在这三步之后,重生才有可能会发生。” “我不同意。” 阎德好像对我的反驳有些不满:“那你来说说,何为重生?” “拿投胎来做例子好了。大多数鬼魂投胎前都会饮下孟婆汤,清零记忆,一切重新开始。这的确是重生,也符合你所说的那三个步骤——毁灭上一世的肉体,清零前世记忆,等待新生命的开始。然而这只是重生的一种,还有一些灵魂在投胎的时候,并没有清零前世的记忆,然而它们转世之后,还是获得了新的肉身,新的生命经历。这三步中也就少了‘清零’的部分,那你说这算是灵魂的重生吗?” 阎德一半的注意力在听我说话,另一半还在窗外的末日景象中,总有些心神不定。 “执笔大人,我现在不想和你咬文嚼字,现在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都到现在这种时候了,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事务所里和我闲聊。” “闲聊和写字是我的本职工作。” “闲聊不是我的本职工作。” 阎德还是一直在往窗外瞟,我感觉到他的体温都升高了。 “如果你如此不安心的话,就回战场上去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执笔大人。” “如果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话,就以‘日后回想起此事,会不会甘心’为标准好了。” “此言为何意?” “末日之后,如果你回想起末日这段时间你是在我的事务所中度过的,会不会有些不甘心呢?” “也许会吧。” “那回战场上的话,会不会稍微甘心一些?” “我不知道,但那至少是我的工作。也许我应该把工作进行到末日的最后一刻,是的,我应该那么做的。” “即使末日来了,也继续工作吧,请加油。”我笑了。 阎德看着我笑,也放松了一些:“是啊,工作吧。” 阎德拿起右手边的长矛,站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地府必胜!” 他大喊了一声给自己鼓劲,用长矛挑开遮着门洞的毛毯,冲进了末日中。 第八十六章:日月执笔 事务所门口的莲花灯亮了许久,下一位客人也迟迟没有现身。不知是被卷入了这场混乱中,还是被地藏王菩萨的心咒超度走了? 唱诵声继续着,窗外的末日景象没有停歇的打算,我裹着毛毯,手里捧着热茶,盘腿坐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 若此时外面不是龙卷风呼啸,电闪雷鸣,火焰和鬼怪漫天飞,我倒以为自己是在悠闲地赏着雪景。 一件事物的结束,即是另一件事物的开始。每个下一秒是上一秒的延续,即使是灵体被打成碎片,那千千万万片粉碎的细小灵魂也会散入六道中,千千万万个轮回重新开始。这么想来,末日即是重生,而重生也许不用发生在毁天灭地之后。 这么说吧,我对末日这件事情不是没有思考和担忧。 我很担忧,但觉得自己除了本职工作以外,并不能做什么。 若是也高喊着“地府必胜”直接杀入裂缝中,那执笔的工作谁来做?何况我一文职官员,怕是出门就要被击晕过去。心中是有些急,急这混沌何时才能过去,但又不得不耐心下来——千万年以来,天地之间经历过多少次所谓“末日”我并不知晓,但这绝对不是第一次。只要想着末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是的,只要抱着这样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能熬过去吧。 整这么想着,有人撩起洞门口的毛毯走进来了。 “尘世好久不见啊,”和蔼老者的声音传来,“老夫路过此处,顺便歇歇脚。” 我寻声看去,一个面色红润的老头儿摇晃着身子向青石凳走来,是日月执笔。 “日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访?”我向日月执笔作揖。 “我工作的地方啊,被那天劫之火烧没了,就干脆先歇口气。你说我马不停蹄地这也一口气工作了几千万年了,放个假还不成?更何况听说你这儿还有酒喝。” 我笑着取出两个酒碗,给日月和自己斟上酒,大口饮,久违的辛辣瞬间充满口腔。日月执笔放下陶碗,原本就红扑扑的脸颊更红润了。 “日月,我有一事请教。” “尽管说。” “自您记录开始,这天地间所谓‘末日’发生过几次?” “这哪里数得清,至少千次。” “此次末日和之前相比,如何?” “还行吧,中规中矩。尘世,你很担心?” “的确有些担心,毕竟我经历的还是太少了。” 日月执笔哈哈大笑起来:“你经历的呀,也还可以了。” “前辈,一般末日之后都会发生什么?” “势力发生变化,新的规则得到建立,混乱趋于平静。众生开始重新适应新的规律与规则,直到一切再次崩塌,末日再启。” 此时窗外一阵猛烈的风声刮来,不知何时,龙卷风已经离事务所的距离很近了。 炀蚵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执笔大人,一会儿龙卷风可能会经过事务所!我会全力顶住的!你千万不要出去!” “好的,好的,麻烦你了。” 日月抬头看了看屋顶:“哟,哪里来的小龙护法?挺尽责的嘛。若我也是有条小龙的话,估计也不用挨火烧咯。” “这位是炀蚵护法,是他的师傅派来的。他的师傅是谁,我就不知了。” “挺好挺好,年轻人嘛,就应该多锻炼锻炼,正好你们两个一起锻炼锻炼!”日月自斟自饮毫不客气,“尘世可是第一次经历末日啊?” “若是回朔往昔,应该不止,但都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就是第一次!从未有过的,或是已经忘记掉的体验再次经历,就都是第一次!这样才好玩。不然时间漫长,新鲜劲儿早就被荡涤干净了。” “那就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嘛,紧张正常。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日月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比如说我当下能做些什么?” “做什么?拿着长刀出门和别人拼命去!” “日月说笑了。” 日月眯起眼睛,嘬着酒:“那你不是知道该做些什么吗?” 话音刚落,整个事务所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日月碗中的云酒洒了他一身,他咂着舌头,看起来十分可惜这酒。 炀蚵的嘶吼声突然从屋顶上传来:“执笔大人!龙卷风来了!找掩体!” 我和日月躲到木桌下,把青石凳堵在木桌口,形成了一个安全的密闭空间。木桌下的空间实在有限,两个人只能卷成小团,勉强肩对肩挨在一起。 我们抬头看着木桌底部,木桌底部贴着那张金符,金符此时微微发光。我念动符咒,在整个木桌周围附上了一层保护屏障。 “尘世还真是心细,保护措施做的一层又一层。” “日月难道不做吗?” “好久好久以前还会准备点金符咒之类的,后来做久了,疲了。” “诶,说个故事吧。”我转头看向身旁的老头儿。 “执笔大人这是把我当成你的客人了?” “无论怎样都要在这里挨过龙卷风的袭击,也不知道龙卷风什么时候才会过去。说个故事吧。” 日月笑了,喷出一股酒气:“好啊,想听什么?” “你第一次经历末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好久之前了啊,我怎么想的起来?” “您可是日月执笔,为时间而记,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哈哈,好小子,”日月拍了下抽屉底,灰尘落下,又被呛的咳嗽了几声,“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第一次末日。” “洗耳恭听。” “那得追寻到上古时代,神明还行走在人间之时,天上破了一个大洞……” “日月所说的可是女娲补天的故事?” 日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末日,天火从洞中落入人间,凡是沾染天火的生灵全都必死无疑。天火烧穿大地,又落入地狱中。地狱也开始焚烧起来。现在地狱最底层所燃烧的‘地狱之火’,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天火的遗留……” “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时我刚刚做执笔不久,哪见过这种场面!那个时候地狱里也冷清,什么阎王啊,牛头马面啊,都还没来呢。地我就躲在山洞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去。一边抖,还得一边为日月而书,心里害怕得很。” “那后来呢?” “天火把天空烫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像熔岩一样往下滴,汇聚在盆地处就形成岩浆湖泊。这岩浆又不断融化着周围的岩壁,范围越扩越大,我那时真害怕啊,怕地狱早晚会被所有的岩浆所吞没了。我从山洞里跑出去,爬到整个地狱最高的地方——就是现在的自杀崖。那个时候还不叫自杀崖,也不是个崖壁,是个尖锐的山峰。自杀崖的崖壁是在后来的末日劫难中被雷电劈出来的——那就是后话了。” “你跑到山峰上了,然后呢?” 事务所的摇晃突然加剧了,桌面上传来重物砸在上面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房梁断了。风声越来越大,日月执笔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说话。 “我抱着山峰,还得写。说实话,那个时候除了写,也不知道该做些别的什么了。就是写,发生什么写什么,把一切都记录到日月时间中去。我在山峰上呆了五百年,什么都记下来了。从天火毁灭世间,灼穿地狱,到女娲补天,捏土造人。都是在那个山峰上记下来的。” “天呐,五百年!多少代人都过去了!” “所以啊,尘世小兄弟,至少这龙卷风不会持续五百年!对不对!” “我不知道啊!万一要持续五百年该怎么办!” “我记了那么久的时间!告诉你啊!经验之谈!不会的!” 桌面上又传来“砰砰”几声巨响,我本能地捂住脑袋。日月执笔看着我这幅模样,开朗大笑。 突然,一切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日月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过去了?”我从手臂的缝隙中探出脑袋。 “我们现在在暴风眼,你闭眼听。” 我闭上眼睛,四面八方的风声伴随着鬼怪笑声低吟,再外圈就是心咒唱诵的声音。一切声音将我们包裹起来,此刻,我仿佛置于这场末日的中心——这中心是无比的清明,混沌在我周围旋转,却与我毫无关系。 “这种感觉很好吧?”日月问我。 “暴风眼马上就要过去了。” “时间还在走,之后就是之后的事。” 我的四肢撑在桌子的两端,尽量稳住身体。风声又逐渐加大,事务所再次摇晃起来。 “喂!末日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日月执笔冲我大声喊道。 “继续写字!” “那之后呢!” “我还不知道!” “再接待161位客人吗!” “我!还!不知道!” “末日也不赖吧!” “还可以!挺刺激的!” 风声吞没了一切声音,就算我们对着对方的耳朵大声喊话,也听不见了。我紧闭着眼睛,四肢用力顶在四面八方的木桌板撑着。我总觉得日月还在我身边大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随着大笑抖动着。 末日之后,除了写字,我还想做些什么呢?人间在末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应该回人间去看看……是,等这一切过去了,回去看看吧…… 晃动逐渐平稳下来,风声减弱。我还是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四肢支撑的动作,等到事务所彻底恢复平静之后,才松开,舒了口气。 “快了。”日月在我身侧说。 “什么快了?” “混沌即将过去,新的规则将被建立。” “末日之后即将到来。” “在新生到来之前,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闭塞的地方,憋死我这个老头子了。” “哦,好好好。” 我用力推开青石凳,两个人从桌下爬了出去。 “炀蚵!炀蚵你还好吗!” 没有声音回答。 我急忙从地上站起来——眼前的事务所面目全非。落地窗碎成了一地玻璃渣子,几根粗壮的房梁东倒西歪地搭在木桌上,书架面目全非,所有的书籍都已经被撕碎成散页,散页上还燃着火苗,四面的墙壁全然倒塌成废墟,门口的莲花灯也不翼而飞。在这一片狼籍废墟中,我看到了一个紫色的身影,被压在重墙之下。 “炀蚵!” 我叫了一声,用玉镯的能量移开他身上的重物。炀蚵此时倒在地上,意识昏迷,长长的身子像条蚯蚓,软塌塌地搭在我的臂弯中。 “果然这样的劫难对于一条小龙来说,是有点过了。”日月砸了砸嘴,“尘世你的事务所也毁了,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抱起炀蚵,把他横着放置在木桌上。他的舌头搭在一边,往下淌着口水。 “先看看能不能把事务所重新拼凑起来吧。” “末日还未过去,不如先收拾行囊,随老夫去山洞里躲一阵?待末日过去了,再回来建房也不急。” 我望向远处,龙卷风还在地平线上移动着,闪电依旧一道道劈下,血海上的天劫之火被卷起,又落下。 “好,走吧,去山洞。” 我把炀蚵扛在肩上,把抽屉中的龙珠和戒指放在衣袖中,又从废墟中捡起莲花灯和毛竹笔,跟着日月踉跄地向山洞走去。 第八十七章:众神陨落之地 玉镯能量包裹在炀蚵周围,这让我肩膀上的重量稍微轻了一些。 “有一事老夫不解啊,想问问你。” “您尽管问。” 日月看着我左手腕上的玉镯:“你的镯子不是可以构建出任何虚幻空间吗?为什么你不造个避难所躲进去?” “能量守恒定律,没有任何空间是可以被凭空捏造出来的,只有将不同的能量转换为最适合我目前所使用的空间。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以我自己为能量本身的载体,用自身的能量创造出空间。那么首先要保证的,就是我自身灵体的安全。” “那如果我们到了一个安全的山洞里,你就可以造出大床来让老夫痛痛快快睡一觉了!对吧!” “嗯……其实是可以的。” “你不早说!” 日月对着我肩头上的炀蚵一挥手,炀蚵被金光包裹着,慢慢缩小,竟缩成了泥鳅大小。日月从我肩头把炀蚵捏下来,放在手心里来回看。 “小家伙长得挺可爱的。” “你手轻一点。” “哟,还心疼你的护法了?” 日月哈哈一笑,把炀蚵还到了我手上。 “这不就方便多了!走!咱们快点走!老夫想要躺大床哇!” 日月一甩袖,迈着大步往前冲。我把炀蚵塞进衣袖中,小跑了两步跟上。 我一边走着,一边看四周的景象。随着离血海越来越远,天劫之火也没有燃烧的那么厉害了。我从未来过地狱中这么偏僻的地方,龙卷风的声音已经消失在身后,远远的还能听到地藏王菩萨超度心咒的唱诵声。 这里的鬼看起来也很不一样,透明的,白白的,漫无目的地飘着,偶尔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看我们。不像是鬼怪,更像是游魂。 “此处是哪里?” “尘世你没来过这里?” “没有。” “年轻人啊,有空呢,就应该多出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多晒晒太阳,多好啊。” “地狱里没有太阳。” “谁说没有的?” 我们正说着,地平线上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两边。我这才发现天空不再是漆黑,而是大片大片鲜红的云彩堆在藏青色的夜幕前,如火苗灼烧着画布。 再往前走一些,藏青色的画布也逐渐明亮了起来,变成了暗暗的橘红。 云朵燃烧的更加艳丽,曼珠沙华的红,蛋黄的橘,苏纪石的紫夹杂着些许羊脂玉的白,层层叠叠地厚涂在一起。太阳露出了三分之一,地面的温度升高了。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接受太阳久违的馈赠。 “看看你这小脸儿苍白的,好久没晒太阳了吧。” “是……是啊,有些想念。” 再往前走,直到太阳露出了二分之一的位置。这里的天空已经泛白,刚刚还多彩的云朵也褪了些色。 日月执笔停下了脚步,此时我们站在一处断崖边上。 “这,这里是?” 日月回过头来看我,一阵风自断崖之下吹来,日月的白发与胡须随之飞舞。 “众神陨落之地。” 话音刚落,日月站在崖边,张开双手,身体往后一仰,跃下崖去。 “诶!诶!我也要跳吗!” 我慢慢挪步到悬崖边,悬崖底下一片白茫,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此时又是一阵风吹了上来,我头上的簪子突然滑落跌入崖下,头发随风散落在肩膀上。我抱紧袖中的炀蚵,闭上眼睛,纵身跳下。 一阵猛烈的失重感传来,我在空中尽量像跳飞机那样,张开四肢保持飞翔的姿势。身边的太阳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马上就要把我吞噬其中。就在此时,身边空气的密度突然改变了,下落在减速,减速,减速,直到悬浮在了空中。我在空中摆动了两下手,并没有发生什么。我团起身体打算调转方向来个前滚翻。就在我大头朝下的时候,空气又突然流动起来,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空中不停地翻滚,啊地大叫着。 海水的声音从身下传来,我刚低头看去,就坠入水中。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倒在一个沙滩上,是灰色的沙砾。我咳了两下,撑起身子看向身后的大海——海也是灰灰的,没有任何颜色——事实上,这个世界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没有任何其他的色彩。半轮太阳像黑洞那样,漆黑地停留在煞白的天际边,不同灰色调的海水不断冲刷着我的脚。 我突然想起了炀蚵,一摸袖口。 坏了,我的护法丢了! “怎么这么慢。” 日月抱怨的声音传来,我抬头看,发现他也变成了黑白色。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除了右手腕上的玉镯还是绿色的以外,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其他颜色。 “炀蚵不见了!” “他会没事的,龙么,生存能力很强的。” “可他现在还受着伤。” “他那点伤啊,不打紧。再说你现在要怎么找他,大海里找条小泥鳅,难啊!” 我又回头看了看这边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水和黑洞似的太阳。 “唉,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就是山洞了,你造个床吧,我想睡觉。” “山洞?这里哪里是山洞了?” “山洞就是个代号,意思是‘安全的地方’你懂吧。傻孩子,这么较真。” “你说这里叫做‘众神陨落之地’?为什么?” “我困了,我想睡觉。” “你不解释我就不造床。” “诶,臭小子,”日月吸了吸鼻子,“地如其名,这是天界与地府的直接接触地带,跃过了中间的人间。神明若堕落至地府,一般都是先来到这个地方。不过吧,以前堕落到地狱还算是一种惩罚,现在人间比地狱还闹腾,天界惩罚高职位的神明都直接打入凡间了,很少有来这里的。好了我说完了,快点造床。” 左手的玉镯变成了一把锋利的斧头,我提着斧头往沙滩边的树林里走去。 “喂!你要干嘛!”日月叫住我。 “给你砍树造床啊。” “你的玉镯不是可以直接创造出舒适的空间来睡觉吗!你现在也很安全了!” “只有我和你一起在那个空间里的时候,我才能决定你的出入。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什么时候要出来。万一我在外面玩开心了呢?这里又没有时间参照物,连太阳都是不升不落的,我可不想把你在里面憋坏了。”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日月执笔!千年对我来说不过沧海一粟,怎么可能被憋坏了。” “你确定哦?” “快点让老夫享受享受你们人间的超七星级酒店的豪华体验!” 斧头化为锦带,在空中围了一个圆圈,圆圈后形成了一个空间跳跃隧道。 “尊金的日月先生,请拿好您的房卡,”我随手抓了把沙,放在日月手中。一只手背在身后,恭恭敬敬做出请的姿势,“欢迎来到您的超七星级总统套房,希望您在这里能找到家的感觉。” 我带着日月迈入虚构空间中。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超七星级酒店长什么样子,大概就按照想象中来吧!要大,高层风景好,淋浴房要和卧室一样大,浴缸紧挨窗边,桌上什么香槟果篮全部备齐,床就给他整个三米宽的,绝对够滚。日月喜滋滋地走进空间中,在其中转悠了一圈,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这苹果怎么什么滋味儿都没有。” “虚构空间就是这样的。”我摊了摊手。 日月见到那张大床,直接一个冲刺,跃了上去,埋进床里,笑着滚了好几圈。 “哈哈哈!这个我喜欢!我喜欢!” “那客人您好好享受。” 日月把被子一掀,盖在自己身上:“这么长时间啦,总算是可以好好睡一觉啦。” “您好好休息。” 我话还没说完,沉重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我轻轻地退出了这个空间。 海风吹来,我独自走在灰白沙滩上,回想着这几日在地狱中发生的种种。现在和日月逃到了这个地方,倒是有种度假的感觉,只是这个度假地饱和度低了些。众神陨落之地啊,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之前堕落神明所留下来的遗迹呢。诶对了,我的发簪掉到哪里去了……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着,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我远远看去,一条长长的龙撑着自己的身子,正在地上虚弱地喘息。 “炀蚵?” 龙转向我,往前爬了几步就失去了平衡,身体往左侧一歪就倒在了沙滩上。 “炀蚵!” 我叫着龙的名字,踩着细软的沙子,拼命跑向他。 第八十八章:我,路西法 炀蚵已经恢复了正常大小,他侧倒在沙地上,挣扎了两下向我的方向蠕动。 我跑到他的身边,这才发现他的的左爪断了两只,原本的反关节结构现在像条疲软的橡皮筋瘫在地上。原本一边三只总共六只龙爪,现在只剩下四只了。 “执笔大人……我没扛住……”炀蚵看着我,眼泪哗就流了下来。 “没事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里……这里是哪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很虚弱。 “我是跟着日月执笔来到此处的,他老人家说,这里叫做‘众神陨落之地’,你可知道此处?” “曾听师傅说过一次……此处并不可久留……” 炀蚵看起来很焦虑,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我抚摸着他的鬃毛,安抚他的心情。他原本金灿灿的鬃毛和紫色的鳞片在这个空间也是黑白的,鳞片上一道道的伤口流着暗色的龙血。 “为什么?” “众神陨落之地,每七七四十九天为一渡劫……也就是说,堕落到此处的神明如果在四十九天以内无法逃离此地,就会受到天雷历炼……” “那你可知我们现在还剩多少时间?” “日月没有告诉你吗?他应该比我清楚……” 若炀蚵此言不虚,那么日月应该是有十足的把握,这场末日劫难会在天雷来临之前结束,我们可以在那之前离开此地。难怪这个家伙不会担心我把他忘在虚构空间中,原来早就知道如此。 我再次驱动玉镯,打开虚构之门。 “炀蚵,随我一起进去。” “我们要去哪里?” 我用力把炀蚵捧起来,扛在肩上。龙的重量的确不可小觑,光是这两个动作我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去睡一个好觉。” 我扛着炀蚵的脑袋,他长长的身体拖在沙地上,与我一起步入虚构空间中。 日月的鼾声还在豪华酒店房间中回响不断。我把炀蚵放在沙发上休息,独自来到卧室尝试摇醒他。日月虽然鼾声如雷,但睡眠很浅,只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终止了鼾声。 “什么事?”他问道。 “我找到炀蚵了。” “找到你的小护法了呀,哟呵——”日月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说此处每七七四十九天便会降下一次天雷,是否为真?” “真。”日月的声音拖着长调,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那下一次天雷在什么时候,你可知道?” “你往林子中心走,最中心有一个方石阵。坐于方石阵之中,便可得知天地万事。天雷之劫,末日之终,都可知晓。” “前辈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一个老头子,走得那么慢,只会影响你的速度。再说了,万一天雷就是几个时辰之后的事呢?你可得抓紧了。” “那有一事还得请前辈操劳一下。” “照顾你那小龙龙对吧?诶,你放心,等你回来,又是新龙一条!我会好好待他的。” 我还是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客厅中的炀蚵,但也感觉当下没有必要多问,就点了点头。 “有劳了。” “不打紧,早去早回啊。别被天雷劈死了。” “若我被天雷劈死了,虚构空间也将不复存在。你与炀蚵会自动从空间中出来,我已经安排好了。” 日月眯着眼睛看着我笑:“小子挺心细的。” “那我去了。” “不要迷失在时间中。”日月意味深长地嘱咐了一句。 我向后退出了虚构空间。 沙滩边旁是茂密的树林,最前面是一排高大的棕榈树。越往里走,棕榈树逐渐在身后远去,浓郁的热带雨林气息传来,带着厚重的湿气。耳边传来小溪潺潺的声音,但此处没有鸟鸣,没有虫吟——除了植物,好像没有任何动物和昆虫所存在的痕迹。 脚下的植被慢慢稀疏了,地面上竟在发出赤红色的微光,与周围的黑白景象都不相同,地势也开始变得崎岖起来。我又沿着这上下坡崎岖的路向前走了一会儿,直到走到海拔较高的地方,回头看——这才发现,这崎岖的路上竟是一个个巨大的脚印。 我蹲下身细看这脚印:是像人类那样的足,能看出五个脚趾,脚掌,足弓,脚跟。这脚印大的令人生畏,完全想不到是怎样的生物曾经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也许不是生物,是神明。 认路和辨别方向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如果不是这红色脚印在森林中太过显眼,我恐怕早就迷失了方向。手上没有罗盘,也没有地图,于是我索性决定沿着这巨型脚印往前走,心里暗自向这位不知名的陨落神明祈祷:拜托你可一定要去过森林中心啊。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脚下的大地竟然发出了声音。 “随我来。” 我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巨型足印——它好像比之前更亮了一些。红色的光芒甚至照亮了左右的黑白森林,将黑白灰染成了不同层次的红。 “我听见了你的祈祷,我的信徒。” “你是谁?”我问道。 “若是想要到达森林中心,随我来。” 这声音低沉但让人觉得有一丝狡黠。 “我并非你的信徒,我不知道你是谁。” “背叛上帝的使者,众神审判的罪人,暗之坚守者,魔鬼的救赎。我宁愿在地狱称王,也不愿在天堂为奴。”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回声在被映的通红的森林中环绕。我拨开灌木丛,眼前出现了几座巨大的石块,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方形的魔法阵。而在这几块巨石之中,一座更为庞大的天使雕像单膝跪在其中。 “我,路西法。” 巨大的天使雕像单膝跪在方形石阵之中,右手撑在一柄权杖上。六翼翅膀收在身后,一半的面容石像已经被毁,只剩下半边面容,眼珠处发着光。 “欢迎来到此处,我的信徒。” “我不是你的信徒。” “能来到此处的,都是我的信徒。” 雕塑上发光的单眼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一明一暗。 “随便你怎么说吧。” 我盘腿坐在地上,准备开始打坐。 “亚洲人,你打算做什么?” “打坐。” “你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我的身边来打坐?我看你不是人类,是这地狱中的一员吧,那也就属于我路西法管理。” “我是东方体系里的,和你有国界之分啊。” “你可以移民。” “我不要。” 雕塑上突然涌出团团黑雾,黑雾向我涌来,将我包围在其中。我依旧是盘腿坐着,玉镯发出绿光,在红色的世界中显得突兀。 “来自东方的小官,会点法术。” 黑雾中走出一个六翼羊角身影,路西法的双眼血红,没有眼珠,深色卷发短短的梳在头皮上,浑身肌肉结实饱满,就和这座雕塑一模一样。他的巨大翅膀张开抖动了几下,黑雾瞬间被吹散。刻刀雕出来一样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深凹的眼眶,还有嘴唇后露出的两颗尖尖的虎牙。 “说吧,小官,来我路西法的地盘上要做什么?” 路西法单膝蹲下,血红的双眼紧盯着我,我感到了一股重重的压迫感,本能地往后缩了下脖子。 “我想知道天雷的下一次时间是什么时候?” “三天之后。” “那这次的末日呢?” “这次可不能称之为末日哦,我的小可爱,”路西法勾了下我的下巴,“只是人类把自己玩脱了导致各界都在为此着急。这与真正的末日比起来,相差甚远。” “但是战争已经开始了。” 路西法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中全是讽刺:“如果这都叫做战争,那么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能称之为爱了。” 我向他作揖说道:“我名执笔,是在东方地府中的文职官员。这次是因为事务所被龙卷风所毁,所以流落到此处避难,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你们东方人,规矩真多,”路西法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西方地狱串串门?” “你们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打成一团了。这是我的分身,我的本体正在和九头魔犬厮杀。” “那……大概不必了。我不太喜欢打架。” 路西法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的我浑身发毛,来自魔王的强大气息压的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突然一个打横把我抱起来,向空中飞去。我吓得啊地叫出声。 “嘘,别怕。”路西法笑着,“在这里坐着多不舒服,我们去舒服的地方坐着,好好聊会儿。” “可是三天之后……” “三天很长,不是么?” 转眼间,我们已经来到了黑白云雾之上,如果再往上去一些,也许就能到达地府了。路西法在云上遨游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加速符冲了下去,强大的失重感传来,我蜷成一团。 “你恐高?”路西法问我。 “我讨厌失重感。” “讨厌失重感的人类一般都很自恋。” “当我还是人类的时候,的确很自恋。” “自恋如果恰到好处,就会招人喜欢。如果过度了,那就令人讨厌了。” “世间的一切不都是如此吗?” “这倒不一定,喜欢上帝的人还是很多。” “你的信徒应该也不在少数吧。” 路西法笑了,露出尖牙,他在空中转了几个360度。一阵阵的晕眩感传来,我简直想要呕吐。待他终于玩够了,停下来时,我们还在云端上。此处的云端如天界的云一样,可以踩踏在上面,有花岗岩坚硬的触感,这周围的一切依旧是黑白色。 此时我抬头看去,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古堡。古堡坐落于云端之上,气派的城堡双开门大开着。城堡门上有一块现代化牌匾,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母写着,“cafededemonios”。 第八十九章:cafe de demonios (恶魔咖啡馆)(上) 古堡的大门自动为路西法打开,大厅之内,尽是鲜艳的颜色。 黑红棋格纹饰的地砖,七彩琉璃窗,高耸哥特式的屋顶两侧伫立着拱门式的柱墙。穿着燕尾服的魔鬼侍者们,高傲地摇晃着箭头尾巴,穿梭在柱子之间。大厅中摆着形态各异的咖啡桌椅,交谈声嘈杂,魔鬼们的各种声音在这个空间中共振回响着。 “喝点什么呢?” “黑咖啡就好。” 我们往大厅的中心走去,路过的魔鬼看到路西法,纷纷或鞠躬,或摘帽致意。 “黑咖啡?太无趣了。要不要试试看吸血鬼特款?新鲜的阿拉比卡咖啡豆加上刚宰杀的羊血,听起来不错吧。” “听起来还可以,但我还是想喝黑咖啡。” 路西法带我走到一处法兰西风格的铸铁桌前坐下,优雅地对着其中一位侍者挥了挥手。羊头魔鬼侍者立刻快步来到身边,单手背在身后,微微欠身。 “日安,美丽的路西法和来自东方的尊贵客人,我的名字叫朗伯,很高兴为你们服务。请问两位今天想要点点什么?”朗伯的声音细腻又带有节奏,简直好听的不像话。 “给我一杯吸血鬼特调,这位东方客人么,你有什么推荐吗?” “chai?(茶)刚从印度那边进了一批香料,都是上好的肉桂和丁香,这位客人你会喜欢的。”朗伯的语气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让人很难拒绝他。 “好,那就喝印度奶茶吧。” “还需要点些吃的吗?今日的特供是新鲜的牛眼鹅肝挞。” “这个听起来不错,来两份。”路西法很喜欢为我做决定。 “这道菜里我们用了一种来自中国独特的调味品,希望能给您带来回家般的味觉体验。”朗伯欠身看着我,又是让人难以拒绝的笑。 “好,好,都可以。” 这些西方魔鬼的魅力简直就如魔法,难怪自古诗人画家音乐家都喜欢与恶魔做交易。如果我还是个人类,估计也是要被迷的神魂颠倒了。 待朗伯向后离开,路西法双肘撑在桌面上,细长的十指交叉在一起,下巴轻轻靠在手指上,红色的双眼看着我。 “说吧,东方小官,你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等末日过去了,就重新回到地狱里继续工作。” “执笔……执笔官对吧?我从别的鬼怪那边听说过你……还记得约克吗?” “约克,当然记得,把猎枪塞进自己嘴里的可怜家伙。” “那个家伙从你那边回来之后,就一直嚷嚷着说要定个疗程。”路西法突然模仿着约克的语气说道,“我们也应该搞个心理咨询室!东方地狱都有,我们西方什么都没!” “那你怎么说。” 路西法笑着看我:“心理咨询是人间的事,想得到治疗?别来地狱呀。” “我所做的事情和心理咨询没什么直接关系,只是听他们的故事,然后记录下来。” “你们东方人说话从来都是不直接的,这样听起来就有些虚伪了。” 我看着路西法英俊又狡黠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还好这个时候朗伯端着我们的饮品走来了。 “这是你的特调,我美丽的路西法。” 在朗伯弯身放下红玛瑙咖啡杯和奶杯的时候,路西法抚摸了两下朗伯的羊角,羊角下的一对长长的耳朵瞬间红了。朗伯轻咳了两声,继续保持着他优雅的声音。 “还有您的马萨拉茶,亲爱的东方客人。” 小巧的银杯轻轻搁置在我的面前,与桌面触碰的时候发出好听的声音。 “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叫我。”朗伯看着路西法,微微点头,空气中充满了莫名的暧昧。 路西法没说话,一直看着朗伯走远去招待别桌客人,这才把注意力重新回到我身上。 “你觉得朗伯怎么样?” “路西法大人是在问我的意见,还是在试探我的观察能力?” “诶,想这么多吗?” “我在尝试用直接的方式来交流。” “都有,我挺喜欢朗伯的。” “嗯,他也挺喜欢你的。” “你是在说我想要听到的答案,还是这是真的?” “路西法大人对爱情了解多少?” 路西法饮了一口咖啡,发出了满意的哼声。 “爱情,我们魔鬼最擅长的游戏。” 马萨拉茶也十分够味,香料味道浓郁的正合我心意。 “此话怎讲?” “你对我们魔鬼了解多少?” “这话就像在问我,我对人类了解多少,或是我对鬼怪了解多少一样。太大太广了,每个个体都是不同的,我很难做出精确的回答。” “每个群体都会有一定的通性不是吗?稍加了解‘通性’,便可加以利用,”路西法往咖啡中倒了些奶,随后把手指伸进去搅拌了两圈,再放进嘴里将手指上的液体吮吸干净,“比如说人类吧,被困在自己可怜的小小的三维世界里,总是喜欢预估未来还没发生的事情,又贪生怕死。那么稍稍利用一下这一点,可以做到很多事情。” “对未知的恐惧,死亡是其中一部分,你说这是人类的通性?” “大部分人类的通性,也许你曾经不是其中之一。” “我承认,我也是。” “你很诚实,作为在地狱中生活的人类灵魂来说,你有些过分诚实了。也许你应该去天堂,那边更喜欢你这样的好孩子。” “我不愿总结魔鬼的通性,是因为我觉得还不够了解你们,不想给你们强加上我的刻板印象。不过既然你都已经这样解释通性一词了,那么我也来试一试吧。” “洗耳恭听。”路西法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 “很强的自尊不允许来自任何强权的践踏和侮辱。你们是反叛者,同时也是充满魅力的交易者。你们很精明,知道怎样俘获人心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种精明往往让自身感到孤独吧。所以魔鬼也不屑于那些满口胡话过分精明的人,”我单手托着腮帮子,继续说,“你们喜欢热情的艺术家,作家,诗人,因为这些人类的热情会让魔鬼感受到片刻的美好。就是这些美好,在漫漫长夜的地狱中也能暂时慰藉孤独的空洞。” “你在说你自己吗?” “那你呢?你认同吗?” 路西法这次没有笑,他的双手还抱在胸前,看起来有些严肃:“部分。” “那看起来是大部分。” 我们四目相对着,沉默在彼此的目光中徘徊。朗伯的声音再次传来,路西法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两份牛眼鹅肝挞,客人们,bonappetit(用餐愉快).” 两份摆盘精致的餐食分别搁置在我与路西法面前,最顶部的那颗牛眼还在左右转动盯着我看,底下的鹅肝也带着血,大概是没有烹饪过。我低着头,目光和那颗牛眼对在一起,牛眼有些挑衅地转到一边去,给我露了个眼白。 “esperaunmomento.(等一下)” 路西法示意朗伯靠近自己,朗伯看了我一眼,侧弯下身。路西法对着朗伯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西语,随后朗伯又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bonappetit!” 路西法说着,举起玛瑙杯与我的奶茶银杯轻碰,随后中指和拇指捏起那颗还在转动的眼睛,毫不犹豫地丢进了自己的口中。随着他的咀嚼,我听到了一声爆浆的声音。 “你怎么不吃?”路西法问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关于爱情吗?” 路西法说着,用银叉将鹅肝糊送入口中,发出满足的声音。 “对,我们刚刚说到魔鬼的通性,然后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你先吃饭。” “我不饿,你先说。” 路西法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左手轻轻握成拳挡在嘴前面:“我们抛开爱(love),你们人类喜欢说的责任啊,承诺啊,这些都不谈,这些都是你们人类在意的事情。爱情(romanticlove)本身是一场享受欢愉的游戏,有着一些特定的规则。 但这个游戏好玩的地方在于无论你对规则了解了多少,规则也会跟着双方认知上的改变而改变。” “那为什么魔鬼会特别擅长这个游戏呢?” “你们人类喜欢把爱情建立在沉重的承诺和责任之上,也可以理解,毕竟你们活得短,总觉得时间有限,难得能抓住一个你们称之为靠谱的,就不想放手。你说啊,这是在找爱情,还是在找生存呢?” “有意思,你继续说。” 我盘中鹅肝挞上的那颗牛眼好像也来了兴趣,转向路西法的方向盯着他看。路西法好像对牛眼的这个行为非常不爽,突然捏住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我又听到了一声爆浆的声音。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不吃,可惜了。” 我把盘子往前推了推:“我还没动过,你可以都吃了。” 路西法没有动叉子,他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抛去那些沉重的东西,爱情就会变得轻盈,自由,充满冒险与乐趣。我们魔鬼不需要对方给的承诺,魔鬼只会对两种事情承诺:自己,或者对自己有利的交易。” “但很多人类会觉得那样没有安全感。” “哈哈,我说了,你们人类活的太短了,”他突然声音低了下去,看起来有些严肃,“当你活了足够久就会发现,安全感这种事情,除了自己给自己以外,任何其他人给你的安全感都只是暂时的麻痹。与其在爱情中寻找安全感,还不如去找个诗人让他出卖自己灵魂,后者的可行性还稍微高一些。” “你对朗伯的感觉是爱情吗?” “当然是,我喜欢和他调情,他也喜欢我,我们享受这种小游戏。” “那之后呢?” “之后?” “游戏的结局是什么?” “没有结局,结局只是另一段的开始,”路西法双手背到脑后,看起来好像有些乏了,“我说了这么多,你说说你。” “说我?说什么?” “你知道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你的灵魂还保持着很大一部分人类的特质,并不是以鬼怪,僵尸,或者幽灵的形式在地狱中存在的,有着完完全全的元神体。也就是说,你很大一部分还是人类的思维逻辑方式,但同时也完全可以自由地接收其他维度的观念想法。” “接不接受,其实还是看我……” 路西法伸了个懒腰,重新靠在咖啡桌上:“当然,当然。你知道你和魔鬼之间是不需要这么谨慎的。” 我笑了:“人类都觉得和魔鬼打交道,才需要谨慎一些。” “人类怕的不是魔鬼,怕的是自己。” 第九十章:cafe de demonios (恶魔咖啡馆)(下) 琉璃窗外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餐桌上的烛台自动点燃。 朗伯来到我们的桌前,单手背在身后,依旧是无与伦比的优雅模样。 “二位可想点些酒精饮品?” “你有什么推荐吗?”路西法抬起头问到。 “从日本妖怪手中进了一批清酒,质量十分不错。” “听你的。” 朗伯有些腼腆地低下头,一秒都不到,就恢复了优雅。他干净利索地收拾起桌上的餐盘,只留下两个杯子。他注意到了我面前一口都没动的鹅肝。 “鹅肝不符合你的口味吗?”朗伯看起来有些抱歉。 “我不是特别饿。” “如果担心是否烹饪过的问题,这道鹅肝是熟的哦。” “哦?” “要为您再留一会儿吗?” 我盯着餐盘,犹豫了一下,又看着朗伯那双等待我回复的眼睛……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神啊…… “好,留。” 朗伯笑了,笑容间透露出满意。 “客人们,你们绝对不会失望的。” “你从没让我失望过。” 路西法笑着露出两颗尖牙,朗伯轻咳一声,转身离去。 “你们这里的物资好丰富,连清酒都有。”我感叹道。 “不客气,毕竟这个世界上为了好酒愿意出卖灵魂的人不在少数。” 我盯着眼前这道鹅肝挞,用叉子扒了一小点送入口中,一股强烈的腐乳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我以为的血水,竟然是腐乳汁?地狱里竟然有??玫瑰腐乳?? 我双眼瞪大,不可置信地品尝着这道菜肴。在此之前,我几乎已经要在地狱里放弃进食这件事情了。 路西法看着我乐:“明明担心的是鹅肝的生熟问题,却说自己不太饿,你们这些狡猾的东方人。” “怕不理解你们的文化,有所冒犯。但这个口味……的确很惊艳。” “冒犯?冒犯了,所以呢?我会生气然后把你打入地狱吗哈哈哈。”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怕你觉得不舒服。” 路西法突然握住我拿着叉子的右手,叉下一大块鹅肝送入自己嘴中,徐徐吞下,随后舔了舔嘴唇。我拿着叉子的手停在空中,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一系列动作。 “我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有所冒犯。” “有……点冒犯。” “但你不可否认,你也有些喜欢不是吗?” “喜欢,但是冒犯比喜欢更多一点。” “很好,你开始诚实了。” “我一直都很诚实。” “你的话术漂亮的不像是实话,这么说话不累吗?” “能从魔鬼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形容,真是无上的夸奖。” 路西法笑了:“你放松些了。” 朗伯端着清酒壶和配套小杯缓步而来,他看着被动了几口的鹅肝,关切地问我:“可否符合您的口味?” “鹅肝和玫瑰腐乳搭配,你所说的中国调味料就是这个吧。的确让我想起了一些……生前的日子。” 朗伯笑了:“很高兴您喜欢。” 桌上的餐具被收走,青花酒壶置于法式铸铁桌上,朗伯把清酒缓缓注入我们面前的小杯中。我盯着这透明顺滑的琼浆,已经闻到了属于清酒的独特香气。 “请享用,我尊贵的客人们。” “加入我们。”路西法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朗伯犹豫了一下,他低下头凑在路西法耳边说:“现在还不到时间呢,再与这位有趣的东方客人聊一会儿吧,路西法。”随后在路西法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离去。 路西法咬着嘴唇笑,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好似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独自斟酒喝,确实是好喝的清酒啊!还贴心地热到了恰到好处的温度,我一连倒了两杯,耐心地等待路西法回神。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路西法终于再次开口。 “路西法大人,多谢您的清酒,我现在很放松。” “说了我这么多事,说说你,说说你们人类。” 路西法小喝了一口,他好像对清酒并不是很感兴趣,不像之前吃东西和咖啡的时候都会发出满意的哼声。这次没有。他晃动了一下小酒杯,看着里面的酒液打着旋儿,随后把小杯重新置回桌上。 “你想问什么关于我或者人类的事情?” “你认为道德是什么?” “在人类社会中是一种规则,大家学习并遵循这种规则以便于管理,这种管理包括自我约束与互相约束。不过有意思的是,这种规则与法律不一样。道德作为一种规则,直接玩弄于人类的情感与潜意识上。在早期形成的对与错的观念很有可能会贯彻终生。 这种规则形成了某种集体认同的固定框架,这个框架在自我与集体认知中反复被确认和稳定下来。就算没有来自于外界的惩罚,很多时候如果个人做了违反或者突破框架之外的事,心中也许会产生自责愧疚不安等情绪。 也许正如你所说,我们人类很容易没有安全感。所以要重塑认知,打破之前根深蒂固的观念重新构建,这个重塑的过程也是充满了未知与风险的事情。大部分人类都不会选择那么做,比起去挑战所谓的道德规矩,他们宁愿淹死在自我责备中。” “大多数来地狱的人类灵魂是自愿来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应该上天堂。或者说,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够上天堂。” “你为此怎么看呢?” “这样的灵魂一般都很无聊,被圈在自己的小小认知闭环里,每天令他们痛苦的也是相似的事情,抱怨的也是相似的事情,哭喊挣扎的,都是相似的事情。该死的,我们地狱简直就是无聊人渣收容所嘛!” “但是当他们生活在闭环中却认知不到那是闭环的时候,他们认为这就是全世界了。” “这是你做执笔官的原因?帮助别人打破闭环?” 我看着路西法,深深叹了口气,将酒杯中的清酒饮尽:“我害怕自己被困在思维闭环中,认为我所了解的全世界就是全世界了。我接待客人,有时候能在这一位位客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迷茫与无措,看到自己的局限与无力。只要认知到了限制边界的存在,就能尝试打破它,不是吗?虽然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有时也是伴随实际上的疼痛……但若能认知到限制之外的存在,这一切的过程都是值得的。” 路西法看着我,他的十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打:“一次次打破限制是为了什么?” “学习。” “学习是为了什么?” “学习没有目的,只是为了学习。” 清酒的后劲儿很大,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麻。“魔鬼不会做没有目的的事情。”路西法说道。 “当然会,你们把爱情当作游戏,本身不就是一件毫无目的乐在其中的事情吗?” “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享乐,我的目的很明确。” “那如果这么说的话,学习的过程也十分有趣,是我规避无聊的手段之一吧。” “还有其他什么别的手段?” “喝酒。” 路西法大笑,举起手中的小杯:“salud,miamigo!” 我们饮尽了壶中酒,朗伯立刻就拿来热好的清酒。 “真的是非常棒的清酒。”我夸赞道。 “很高兴您喜欢,”他又看向路西法,“我也很高兴您可以聊的这么开心。” “你是的对的。”路西法说。 “什么?” “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一会儿。” 朗伯淡淡地笑了,他点了点头,向后退着离开。 “与你交谈很开心,除了你在喝酒前过分严肃了。”路西法说。 “我想我刚刚所说的一切也是十分严肃的讨论。” “至少你对我们魔鬼没那么谨慎了。” “不仅是对魔鬼,我对一切都谨慎,包括人类。” “为什么要这么谨慎?” “性格使然,就像路西法大人您一言不合就调情一样。您大概会说,‘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哦你错了,我会说,因为我喜欢看你慌张无措的样子,哪怕只是几秒钟。” “我不喜欢,有些冒犯了。” 路西法笑着靠在椅背上:“哟哟哟,这个严肃劲儿又上来了。” “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您。” “你说吧说吧。” “我想要去西方地狱看看,不知是否可行?” “现在那边正在打仗呢,你要不等末日之后再来?” “您若不说……我如此安逸地坐在富丽堂皇的咖啡厅里喝清酒,怕是都忘了末日这件事情……” “无论发生什么,世间总有一处能安身的地方,不是吗?”他不知为何,在说完这句话后,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的。” 路西法看着我,久久没说话,他的手指依旧在有节奏地敲动。 “接下来去哪里?”他突然张口问道。 “还不清楚,大概会在天雷到来之前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能暂时躲开末日,又不用被雷劈的地方。” “你可以在这个咖啡馆中一直呆到末日之后,这里在‘众神陨落之地’的云层上面,没有天雷的威胁。” “所以此处便是您口中的安身之所?” “如果你觉得是,那么就是了。” “在喝完这壶清酒前,我会给你答复的。” 此时路西法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我看到他正看着大厅中的一个方向——朗伯此时已经换掉了服务生的燕尾服,穿上了慵懒的针织毛衣,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靠在墙柱旁看着路西法。 路西法站起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不必着急,东方小官。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独自在这里思考。我已经让朗伯和其它服务生说了,会给你供应无限的酒水餐食。我们也不需要睡眠,你想呆多久都可以。” “你要去玩爱情游戏了吗?” “迫不及待了。” “玩得开心。” 路西法捋了捋自己耳侧的头发,回头给了我一个坏笑,往朗伯的方向走去。 我掂了掂壶中清酒,大概还有三分之一的样子。周围还有客人在聊天谈笑,我双手撑在下巴上,思考着接下来要去哪里的事情。不知炀蚵的伤势怎么样了,日月执笔是否睡饱了?也许应该找个隐蔽的地方,进入虚构空间去看看他们…… 正这么想着,一位恶魔女服务生突然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执笔大人吗?一个人?” 我给自己的清酒杯中倒满:“有事吗?” 恶魔从她的胸口掏出一张号码牌,双指夹着置于桌上:“我是你的下一位客人,051。” 第九十一章:051 - 恶魔的苦衷 (上) 面前这位客人还穿着服务生的黑色礼服,乌黑的长直发,东方人面孔,双眼红如火焰,头上长着两只山羊角,背后晃动着箭头尾巴。 “如果您不介意这里是公共场合的话,那么执笔我也不介意。” “执笔大人那请您稍等我一下。”客人起身,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尖牙,“正好到我下班的时间了,请允许我准备下。哦对了,我叫阿铃,和您是来自同一个国家的。” “好的阿铃。” 我微微点头,客人转身离开。我招呼来别的服务生收拾桌上的清酒壶与杯子,以方便过一会儿接待客人。一位鹰头人身的侍者开始弯腰拾落桌子。 “执笔大人,阿铃她有很重的心事,”鹰人弯下身擦桌子的时候在我耳边低语,“她不是她看上去的那样,他们恶魔啊,都不是。” 我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一眼这位鹰人,他好像不属于恶魔中的一员,金色的眸子里像藏了轮小太阳。 “如果您愿意的话,咖啡馆后门有单独的包间,也许可以安静些。” “这也是朗伯嘱咐的?”我问道。 “是路西法大人嘱咐的,他说尽量满足您的一切需求。” “你不是魔鬼吧。” 鹰人愣了一下,继续说:“大人,是不是魔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小铃不介意的话,就还是在这里吧。麻烦你帮我们拿两杯热红茶。” 小铃穿着一身红裙从某个墙柱后面往这边走来,红的十分艳丽,就像她眼中的颜色流遍全身。鹰人也看到了小铃,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 “久等了,执笔大人。” “没关系,”我从袖中取出毛竹笔和纸,铺在桌上,写下了小铃的名字,“今日你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也没什么事,久闻您的大名,就想和您聊聊。” “路西法说我们东方人向来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不够直接。” 小铃停顿了一下:“您说的没错,也许我是该更直接一些。您介意我点些喝的吗?” “你工作的咖啡馆,比我要熟悉,请随意吧。” 小铃挥挥手,鹰人正好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走了过来。他将红茶白瓷杯轻轻置于桌上,旁边放着小巧的奶壶。 “帮我开瓶红酒,两个杯子,记我的工资单上。” “没事,一个杯子就够了。我今日已经喝了足够的酒。” “这可是很好的红酒,执笔大人。” “谢谢,但是足够了。” 鹰人有些担忧地看着小铃,但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很担心你。”我对小铃说。 “奥比吗?” “奥比是他的名字?”我目光看着鹰人的背影。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恶魔,自然不会理解我们恶魔的苦衷。” “恶魔的苦衷是什么呢?” 小铃把奶全部倒入白瓷杯中,拿起小勺轻轻搅拌。 “多了去了。”她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直接饮了一口红茶,浓郁的茶味让我感到舒心,脸上因酒精而产生的麻木感已经散去,我又暗自感叹了一下此处的物资丰富。 “奥比不是恶魔,为什么会在这个咖啡馆中打工呢?” 小铃一只手撑着脑袋,看起来有些焦急地在等着她的红酒:“奥比曾经是神,不知犯了什么事情跌到了‘众神陨落之地’,正好被路西法捡到了,就送到此处来打工。用路西法的话来说,就算曾经是神明,他也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让我们多教教他。” “他没有说过自己跌落到此地的事情?” “不敢问,你敢问关于神的事情吗?去问神的私事,这种事情估计只有路西法干得出来。那个家伙天不怕地不怕的。” 奥比此时推着移动式餐车来到了我们的桌旁,餐车的桌面上铺着洁净的白桌布,桌布上放着一个银质的酒篮,酒篮中有一瓶红葡萄酒。 “先生和女士,请允许我为你们服务。” 小铃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我和她停止了交谈,专注地看着奥比的动作。 他熟练地取出橡木塞,放在鸟喙的鼻孔前细闻,轻轻点头。随后拿着一支玻璃杯,在里面倒了一点葡萄酒,摇晃了几圈后又在鼻前细闻,之后小心翼翼地倒入口中品尝。葡萄酒的味道好像很符合他的心意,他将整个酒篮与酒瓶一起拿起来,给一个长形的醒酒器中徐徐注入半瓶红酒,随后为小铃倒上她的那杯。 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他将酒杯放在小铃面前,醒酒器放在我的手边,并把红酒瓶留在了桌上。 “请慢用。”奥比说完,推着餐车离开。 小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红酒杯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她的饮用发出了相当大的咕咚声,好似不在品酒,而是在解渴。 小铃就这样连饮了两杯之后,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刚刚您问我作为恶魔的苦衷是什么,对吧?” 小铃的语速也慢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倦意与慵懒。 “嗯,是的。” “您觉得是什么呢?执笔大人?” “我的想法不重要,既然您是我的客人,我更想听你来说。” 小铃晃着手中的酒杯,噗嗤笑了出来:“有点意思。您当真想听?” “是的。” “嗯,我们恶魔都是骗子。作为骗子不是值得苦恼的地方,但圆谎的过程要比骗人的过程更加麻烦,这种麻烦,有的时候让我感觉有一点痛苦。” “具体说说骗子和圆谎的部分?” “这么说吧,你看那个小家伙,奥比。可爱的小神明掉到了恶魔聚集的地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可是吓得瑟瑟发抖,每根羽毛都立了起来,一点都没有神明的样子。我就骗他,这是他暂时工作的地方,等工作期结束了,他就会回去的,不用担心。 实际上,我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回得去呢?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害怕的样子。” “为什么不想看到他害怕的样子?” “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就心烦。” “也许奥比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的,你编造谎言安慰他,他配合你演戏,从而来安慰你。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呢?” 小铃放下手中的红酒杯:“不可能,他不会想那么多的。” “你是怎么成为恶魔的?” “怎么成为恶魔?” “嗯。我一直都不知道成为一个恶魔要具备哪些条件或资质?比如人类被吸血鬼咬了就能变成吸血鬼,那你们恶魔呢?要怎么才能成为一位恶魔?” 小铃笑了:“哈哈哈,一位恶魔,好恭敬的用语。” 我没有接话,继续喝着红茶,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恶魔就是恶魔啊,这有什么好说的。” “那在做恶魔之前呢,你是谁,又在做什么?” 小铃犹豫了一下,好像不太想说,她继续喝着杯中红酒。 “如果不想说,也不用强求。”我安慰道。 她听到此话,好像被刺激到了,突然将杯中酒一干而尽。 “我想说!我想说!这么久了,一直都无人能说,我其实是想说的……” 小铃的脸颊通红,声音变得很大,看起来像是有些喝醉了。她的声音吸引了周边几桌客人的注意力,一些奇怪的目光投向我们的桌子。 “小铃,你听我说,”我把她的红茶白瓷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不想听你说这些事情,而是因为今天我们所在的场所也许无法让你放松下来好好倾诉。如果你不是感觉到完全安全来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们可以等等,没有必要非在今天说完。” 小铃突然把桌子往前一推,桌上的红酒瓶倒了,殷红的液体瞬间浸湿了整个桌面。桌子的边缘撞在我身上,又隔着我的身体把椅子撞翻在地,我向后一仰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双手撑在身体后面,坐在地上。 小铃身后的恶魔翅膀张开,她跳上桌面,双腿岔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说了我要今天要说,就是今天要说!” 恶魔的气势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大很多,与我之前所接待过的妖魔鬼怪都不太一样。 小铃的双翼向四周张开,身上冒出团团黑雾,眼睛中冒着红光,竟有一种类似于神的压倒性的气场。玉镯发出绿光,如果小铃此时扑下来,我随时准备自我防卫。 “小铃,不要乱来!” 奥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随后是一声凄厉的鹰啸,一个全身发着金光的身影瞬间扑在小铃身上。小铃爆发出野兽嘶吼,和奥比扭打在一起。金光和黑雾交杂在一起,其中发出各种撕打的声音。我从地上爬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另一桌客人的桌上喘着气。 “你和小铃说什么了?怎么就把人家给惹毛了?” 坐在桌边的牛头客人还在悠闲地吃着盘中的沙拉草。 “没说什么,喝了点酒。” “喝了点酒啊?真是不应该,上次也是这样的,”牛头客人气定神闲地端起自己的沙拉盘,回头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小铃和奥比,“他们估计还要打一会儿,你别放在心上,小铃每次喝了酒都这样,就是辛苦奥比了。” “每次……都这样啊……” “我要去后面继续吃完这盘沙拉,你要不要一起?顺便,米迦勒,很高兴认识你。” “米迦勒?大天使米迦勒的米迦勒?” “同名而已,我和天使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有的话,路西法可能不会让你站着走出这家咖啡馆。” “哈哈,你很有意思,走吧,我们吃沙拉去。”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地上依旧在扭打的二人,想着事情由我与小铃的对话而起,如果就这样走开了有欠妥当。 “你去吧,等他们打完之后,我还有事要询问。” 米迦勒扬了扬眉毛:“第一次遇到喜欢打扫战场的人。行吧,那你自己小心着点,别被卷进去了。毕竟现在可是一只恶魔和一只初级小神在交手呢。” 小铃和奥比整整扭打了一个晚上,我有些倦了,独自来到咖啡馆后的单间中休息。 单间像是中世纪女巫给客人算牌的小帐篷,u型沙发围绕着黑曜石打造的小圆桌,外面罩着一层紫红色的绒布,绒布布面上还有星星和月亮的图案点缀。沙发的软硬恰到好处,刚坐在上面,一阵疲惫就涌了上来。 大厅中还在传来砸椅子摔桌子的声音,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小铃的咒骂和奥比的咆哮。但这些声音丝毫没有减轻我的困意,我撑着脑袋,左摇右晃地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我的意识在清醒与熟睡中游走。就在我的脑袋不知道要第几次从手上滑下去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身边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太好了,很安静…… 等等。 等等?! 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清醒过来,怎么这么安静!大厅里的声音不见了!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冲向大厅。 就在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厅时,大厅里的一切已经被重新收拾妥当,刚刚那一切鸡飞蛋打的闹剧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小铃重新换上了服务生的黑色礼服,正在放给每个餐桌重新放上餐具。奥比正在拖地,他从地上捡起一片自己的金色羽毛,塞进口袋里。 “夜安,执笔大人。”小铃看到我,轻柔地打了声招呼。 “夜安。”我有些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礼貌地回应了。 “如果您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们可以再聊一次吗?我为我刚刚的行为感到十分抱歉。” 我看向奥比,奥比头也不抬,装作没听到我们的谈话的样子。 “可以,但这次不能喝酒。” “绝对不喝了。”小铃有些歉意地微微欠身低头。 “那到后面的单间来吧。” 小铃低着头,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在离开大厅前回头看了奥比一眼——他正好背对着我,脑后有一道长长的爪印。 第九十二章:051 - 恶魔的苦衷(下) 当我们坐定的时候,拴住单间帐篷紫色帘幔的绳子自动脱落。帘幔落下,圆桌上的矮蜡烛亮了起来,此处的单间形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小铃的双手手指绞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无措与尴尬,与之前那副毁天灭地的恶魔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真是不好意思,执笔大人,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此处并非我的事务所,但我的工作流程规矩还是在的。如果因为任何原因,蓄意攻击我,或是你要求中断,我们本次的会面都会结束,永远性质的结束。之后我不会再以工作的形势接待你,明白?” 小铃点了点头,她深深吸了口气,直接说了下去。 “在成为恶魔之前,我与恶魔做了一个交易……” 我铺开纸笔,烛光有些昏暗,但此处毕竟不是事务所,也挑剔不得了。 “我的母亲是从中国偷渡到苏格兰的难民,几十年来都在一位富豪的家中做佣人。富豪是位位高权重的人,无妻无儿无女,不常看到他。巨大的豪宅中常常只有佣人,厨师,和管家们,奇怪的是,这位富豪所雇佣的所有管家和佣人都是亚洲人。管家一共有三位,最年轻的那位和我母亲一样,来自广东沿海地区的一个小镇。他们说着同样的家乡话,有时会去后厨做家乡菜。也许是人在异地格外需要家乡的温暖吧,他们的感情升温的很快,不久之后我就出生了。” “然后呢?你与魔鬼做了什么交易?” 小铃突然变了脸色,像是被另一个人格入侵了身体,那个强大的恶魔气场又出现了:“执笔!你不要多管闲事!”野兽般的声音冲我吼道。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们就此结束。” 小铃刚刚还绞在一起的双手此时死死扣着木桌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若是我说了,你是无法承担这份秘密的。” “我也可以选择不承担。承不承担是我的自由,说不说是你的自由,”玉镯自左手腕处亮起,“但若你再动手,我们的会面就此终止了。” 小铃咧嘴笑了:“终止?你能去哪里?你现在可是在一个恶魔的咖啡馆了。没有我们的允许,你能走去哪里呢?” “那就是我的事了。” 小铃突然又变成了那个柔声女孩儿的面容,连声对我道歉:“对不起执笔大人,对不起。我有的时候无法控制住自己。” “恶魔是你一部分的人格,但你也还有人类的一部分。” 小铃的左手忽然弯成爪状,向我袭击而来,但她的右手又很快抓住了左手手腕,摁住了自己。她的面容在人类与恶魔之间来回转换,额头甚至开始冒汗,嘴里嘀咕不清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自己与自己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斗。 玉镯脱落手腕,悬浮在脚边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炀蚵的声音从我脑海里传来。 “大人,我已基本恢复,如果需要我,请随时唤我。” “队内通话?你会传脑电波了?” “日月大人新教我的技能,日月大人待我很好。” 脑子里瞬间传来日月爽朗的大笑,给我震的发懵:“啊哈哈哈哈哈,尘世啊尘世,你再不来看我们,我就要把你的小龙龙收走自己玩了!” “当下有些要紧事,忙完就来。” “有那么几分棘手的客人,你怎么会在恶魔咖啡馆里?还在恶魔咖啡馆里接待客人?真有你的。” “唉怎么说呢,无知者无畏吧。”我自嘲着。 小铃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她突然抬头紧紧盯着我,虽然眼神中充满了疯狂与暴怒,但这是属于人类的眼神。 “执笔执笔执笔,我没有时间废话了。我不知道恶魔什么时候会再次夺走我的身体,我只想让我的故事被记录下来,告诉其他人!对!帮助我!告诉其他人!不要和恶魔做交易!” 小铃气喘吁吁,但语速非常快。 “我在那座豪宅里一直生活到成年的那年,母亲得了很严重的病。佣人私下是不允许离开豪宅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允许。但为了治她的病,管家把她送去了镇上的医院。这件事情被富豪知道了,富豪辞退了管家,把母亲丢在医院里不管不顾。我连夜从豪宅中逃了出来,去见母亲。但母亲的脸都是紫的……她……她已经要不行了。” “你和魔鬼做了什么交易?” “是一只牛头魔鬼……牛头魔鬼……他说他叫米迦勒……如果我答应成为魔鬼的一员,他就会让我的母亲得到永生……” “你同意了。” “是的,我不想让我母亲死去,所以我同意了,”小铃痛苦地捂住脸,“这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 “她的确得到了永生……人类肉体在达到极限之后只能变成僵尸,在地狱间漫无目的地游走……不得转世,不得进入轮回……” 小铃刚说完,米迦勒冰冷的声音就从帘幔外传了进来:“小铃,你不应该把交易内容告诉第三者的。这违反了交易的规矩。” 帘幔突然被拉开,米迦勒站在帘幔之外,手中拿着魔鬼双头叉。他将双头叉缓缓指向我:“执笔,你听到了交易内容,即是帮凶。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惩罚你。” “你想要怎么惩罚?” 米迦勒笑了:“成为我们魔鬼的一员。” 小铃在我面前念起咒语,她的双眼发出恶魔独有的红光。我的脚下突然出现巨型五芒星,不知何时我的手腕竟被割破了,明明已经是灵体的伤口处竟然流出了人类的鲜血。鲜血滴在五芒星上,发出刺眼的红光。 “人性之血祭奠撒旦,请我伟大的主人给予我们无限的力量,”小铃和米迦勒同时念到,“当人性之血填满五芒星,主人将在新的身体中醒来。” “炀蚵,带我离开这里。”我捂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急急念到。 一道金光从悬浮在脚边的玉镯中飞出,我看准时机抓在炀蚵的龙角上,紧紧抱住他的鬃毛。 “呀,尘世,这次玩的怎么大?咋滴五芒星法阵都出来了?”日月也骑在炀蚵的身上,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脚下的法阵。 “抓紧!” 炀蚵大喊了一句,冲破单间的屋顶,破碎砖瓦砸下,米迦勒和小铃的咒语被打断。五芒星法阵在地上逐渐熄灭,只有剩下的几滴残血处还燃烧着。 “把他们抓回来!” 米迦勒一声令下,小铃张开巨翼跟了上来。 炀蚵穿破层层天花板,不断有碎砖往下砸落。小铃紧跟其后,来回飞着躲避碎砖,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低了速度。一声巨响,炀蚵带着我和日月冲破了恶魔咖啡馆的塔顶,我们直直飞上云霄。 “呼,逃出来了?” 我刚刚感叹一声,只听到身后发出更大的响声,一阵接一阵。我低下头去看——所有的恶魔服务生一改他们彬彬有礼的模样,屋顶上被撞破一个个小洞。 恶魔们像马蜂出动一样向我们席卷而来。 第九十三章:与魔鬼谈交易 “炀蚵!别回头!一直往上飞!”日月大喊,“继续往上飞就能回到我们自个儿的地盘了!” 炀蚵的身体已经渗出湿滑的汗液,我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鬃毛才能保持平衡。身后的魔鬼齐声念着咒语,在空中排出了五芒星的形状。 我的手掌心一阵湿滑,张开一看,竟然是一片鲜红——我的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渗血,像是浸满水的毛巾被拧干那样,血往五芒星中落去。 “尘世你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魔鬼的阵法在你一个神职人员的身上能起效?”日月冲我大吼。 “我的客人告诉了我她是如何变成魔鬼的!然后另一个大魔鬼就说我偷听了交易!应当受到惩罚!” “惩罚是什么?” “变成魔鬼!” “该死尘世!你流的是人性之血,任何还保留着人类特质的鬼魂都有。一旦流尽,你就真的要变成魔鬼了!” 随着血不断落入空气中,我的确感觉到自身的温度在下降,意识也开始变得迟缓起来,紧抓着鬃毛的双手甚至开始松了。 “你挺住尘世!有办法!有办法!”日月大吼。 “你说!我听着!” “我是说!你总能想出办法的!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工作!” 该死该死该死。是,我应该有办法,我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执笔,冷静下来,想,想方法。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就这样失去人性变成魔鬼了。 不行,不可以。想办法! 我把脸埋进炀蚵的鬃毛里,屏蔽掉外界的所有声音,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 米迦勒说的是——执笔,你听到了交易内容,即是帮凶。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惩罚你。 帮凶是什么意思?帮助行凶?帮助犯错?我帮助犯了什么错? 等等,我想到了。 “炀蚵,你继续飞,不要管我接下来会做什么。你都要继续往上飞,直到飞回东方地狱为止,明白吗?” 炀蚵嗯了一声,加快了速度。 我抓着炀蚵脊背上的鬃毛,从龙头滑到日月身边,坚定地看了他一眼:“请允许我自己来收拾一下这片烂摊子。” 日月这次没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我继续抓着鬃毛,一直滑到龙尾处。 “喂!米迦勒!你所说的惩罚根本就不存在!” 我话音刚落,渗血的速度就减慢了。 “第一!如果小铃与你的契约中有“不能讲事情透露给第三者”这一条例,那首先也应该有契约才对,谁知道是不是你瞎编的!第二!就算有这个契约,也是作用于你和小铃之间,是你们双方的契约,和我有什么关系!” 身下的五芒星法阵已经被填满了一半,米迦勒张开巨翼,从众魔鬼中飞了出来。 “早就听闻执笔大人聪明过人,果然如此,”他笑着,“但你可知在魔鬼之地,做任何事都是交易。你享用了我们的场地,品尝了我们的美酒和食物,也应当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说完,渗血的速度就加剧了。 “交易的概念是指双方以货币或者服务为媒介进行价值上的交换,没错吧?” 米迦勒皱了下眉头:“你想说什么?” “你们的主人路西法,自愿让我享用你们所提供的服务和美食,却未提交易的事情,为什么?也许他本身就已经认为这是一场交易——我为他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为我提供美食美酒,互相得利。又或者他本身认为这已经超过了交易的范畴,超过了利益的限制。 我好奇的是你,米迦勒,为什么你要借小铃之手找我麻烦?硬用交易的理由想让我成为恶魔?如果交易必须给你带来实际的好处,那么我成为恶魔这一事对你的好处是什么?” 米迦勒好像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我。 “我知道对你的好处是什么。从我和路西法聊天开始,你就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也许路西法很少与一个人类的灵魂交谈甚欢让你产生了好奇,你想要讨好路西法,把我变成恶魔的一员献给路西法取乐,从而从你的主人那边得到好处。” 米迦勒笑着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路西法的主意呢?” 此时我的血还剩下一个星角就要被填满了。 “路西法活了足够久了,所有有趣的魔鬼应该都被他收做情人了吧!只剩下你们这些无聊的,为了些小小的利益做着耗费精力的买卖!当你活了足够久,挨过足够久的无聊,你就会明白这样的相遇是多么难得! 如果这真的是路西法主意,我只能说,他对交易这件事情一无所知。这么做只会彻彻底底失去我!因为当我没有人性之后,我也不再是我了。你们的主人路西法,他会想要这种从根本上违背初衷的交易成果吗?” “好了,停下。”路西法的声音从五芒星法阵中传来,“米迦勒,你在做什么?” 组成五芒星形态的魔鬼们突然四散开来,阵法被打乱。填充在五芒星缝隙间的血液重新回流向我的身体,体温在逐渐上升。 米迦勒在空中停住了,一只巨手从云后伸了出来,死死掐住米迦勒的脖子。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炀蚵还在往上飞,身下米迦勒和众魔鬼的身影都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们不再追赶我们,我眼睁睁地看着米迦勒的身影被路西法的巨手握入拳中。 我抓着龙脊背上的鬃毛,往上爬去。 “好小子,算你运气好。”日月拍了拍我的后背。 “真的,执笔大人,我都要吓死了。” 炀蚵说着,他一会儿出热汗,一会儿出冷汗,身上滑溜溜的。 “走吧,我们去看看末日怎么样了。” 我重新爬到了龙头的位置。 “这就回去了?”日月问我,语气听起来好像还不太想要重新上班。 “也应该回去了,走吧,炀蚵。” “好嘞!” 紫龙的身影穿透众神陨落之地的穹顶,消失在天际之上。 第九十四章:空城 龙卷风比我们之前下去的时候小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天劫之火继续燃烧着,血海的海水因为数日的燃烧从原本的鲜红变成了浓稠的黑色,像石油的汪洋。 日月让我们把他放在了地藏王菩萨的山洞门口。 “估计要现在菩萨洞里工作一段时间,等安稳下来了,再寻个新去处。尘世你接下来怎么打算?”日月问我。 “大概是要把之前的废墟想办法重新拼凑起来,继续工作吧。” “距末日结束还早,这就要开始工作了?” “也许也可以就此机会去人间看看,或者给事务所寻觅一块新地方……总之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是吧炀蚵!” 炀蚵一路飞上来,已经累的趴倒在一旁,舌头歪到一边喘着粗气。他没有出声,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在此别过了,尘世。愿你之后在地狱中的工作一切顺利。” “承您吉言。” 日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蹬了蹬腿:“哎呀呀!工作还是要干啊!” 玉镯在空中释放出虚幻空间:“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对炀蚵说。 炀蚵像一条巨大的蚯蚓,蠕动着滚进了空间里。空间封闭,玉镯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菩萨洞门口温暖润泽,与寒冷凌厉的地狱截然不同。这让我想起某个酷暑夏日,就在我已经被太阳晒的几乎冒了烟,整个人都要晕倒的时候,路过了某家服装店的门口——凉爽的空调风慷慨地吹向街道,我浑浊的大脑得到了清泉似的荡涤,整个人跟着空调冷气迈进店里。 这么想着,我想回人间看看了,此时人间应该正值午后。 今年的初春还是有些微凉了。正午刚过,阳光落在清冷的柏油路上,路两旁的梧桐树叶缓慢地冒着新芽。 今天的城市……有些……怪怪的…… 我背着手在马路上闲逛,西餐厅咖啡店都关了门,就连快餐连锁店都一家没开。偶尔有几个外卖骑手,骑着电瓶车从我身边风驰而过,看起来疲惫不堪。 “喂,执笔!好久不见啦喵!” 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来,我转过头去看。之前在地铁上遇到的那只小猫妖正趴在梧桐树树杈上,晃着尾巴看着我。 “镰则,你好呀。你怎么不在地铁上了?” “地铁都停运啦,没有人,不好玩,我就跑出来了呗。” “这座城市发生什么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镰则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在判定我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末日来啦,城市里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呢?” “地狱里也在发生末日景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真的假的执笔大人,你真的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 “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镰则从梧桐树上准准地冲着我跳了下来,我手忙脚乱地在空中接住他。 “嘿嘿,执笔大人好身手哦喵。” 我抱着镰则,抚摸着他油光滑亮的皮毛,抱着他来到一棵梧桐树下的长凳上坐下。 “和我说说吧小猫,这座城市发生什么了?” “封城啦,封城啦。” “为什么会被封城?” “执笔大人写下的文字是要带回人间去给世人们阅读的吧。” “正是。” 镰则的爪子一张一合,看起来躺在我的膝盖上十分舒适:“那我就不能告诉你啦,喵。” “这是为何?”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能说多少,能听到多少,也许比地狱更严格呢,除非……”镰则看着我,他坐了起来,两只爪子按在我的胸前,“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但你不能写下来哦。”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镰则趴在我的耳边,把最近在这座城市中发生的大事小事统统说给了我听。这座城市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是的,不仅是这座城市——整个人间其实都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转变。我听着,眼睛睁的很大,甚至能感受到瞳孔在缩紧,双手十指紧紧握在一起。 “现在执笔大人你都知道了,你知道就好了,可千万不要写下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镰则。” “那执笔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末日之后,新的规则将会诞生。人们会学习这种规则,适应这种规则,开始新的生活。直到规则不再适用的那一天,末日即将重启。’ 这是日月执笔大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所学到的,他将他所看到的这一规律告诉了我,是我唯一能在此书中写下来的。这是世界的运作方式,宇宙的运作方式。毁灭之后会有新生的到来,新生从开始的那一刻便是在向死亡前进。所有的一切都是时间线上所存在的节点,而重要的是节点和节点之间的过程。” “这个过程,就是人生吧!” “不止是人的生命,也是众妖的,众魔众神众鬼众生。节点不赋予过程意义,过程的意义在于感受和学习其本身。小猫,这些我能说吗?” 镰则笑了,他在我的官服上毫不客气地磨着爪子:“这些可以,这些都可以。”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那就好,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今天的阳光那么舒服,很适合睡懒觉。” 镰则换了个姿势,舒展了一下四肢,然后舒舒服服地盘在我的膝头。 我轻轻把手放在他身上,不一会儿镰则就打起呼噜来。 一位穿着睡衣的女人靠着窗户,看着室外的马路发呆;某家飘来炖肉的气味,家中的主人正抱怨着买不到新鲜蔬菜;我听到电磁波在空中的波动,人们在电磁波中谩骂又哭喊,愤怒又无助;别的街道传来救护车的蜂鸣声;外卖骑手的车轮碾过松弛的地砖马路。 此时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印在马路牙子上,一片枯叶落在了镰则的身上。我捡起落叶,松开手,它便又随着风的心意离开了。 我闭上眼睛,注视着在这个正在经历巨变的世间。 轻风吹拂,日光依旧。 第九十五章:蜂后号和她的船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镰则在我膝盖头打着均匀的呼噜,我感到周身的时间好像开始变慢了……很慢……很慢……几乎要凝结成固态,就此止步不前。 时间变慢,然而我头脑中的思绪却没有丝毫减慢的痕迹,整个世界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播放。 站在窗口的女人拉上窗帘,回到了房间中。 我看着窗帘布缓慢的飘荡,好像那窗帘布抚在我鼻尖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膝盖头上打着瞌睡的小猫,又不忍心叫醒他。这个下午过得格外漫长,几乎让我以为是无尽的了。我被这里的时间排挤在外,在这座空城中好似只剩下小猫的呼噜声和我脑中思考的风声。 “您好,请问是执笔吗?” 独享时刻被打破了,我转过头看到一位穿着奇异宇航服的人形生物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看着我。 “我是执笔,你是……?” 人形生物深深鞠了一躬,手在胸前画了一个“t”的形状,然后指着天上。我刚往天上看去,就感到一阵极强的引力迫使我整个身体都腾空了起来。膝盖上的镰则醒了,喵喵地大叫了两声,在空中游泳似地划动四肢。 “执笔大人,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什么?什么你是?” 话还没说完,强烈的推背感突然传来,我和镰则惊呼着往天际冲刺去。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在一座蓝白色的圆形大厅内,圆形大厅周边有一圈透明落地窗。脑袋没有晕眩感,身体也没有不适的感觉。 时间又恢复了正常流速,我眼前的世界不再像慢镜头一样播放。 “天呐执笔大人,你快过来看!” 镰则已经化为猫耳少年的模样,正趴在落地窗旁看着外面漂浮的陨石。 等等,陨石?我这是……我这是到外太空了? 我趴在镰则旁边,地球正在我们的脚下,蔚蓝色的美丽星球裹着白色的云雾,在太阳光的笼罩下发出一层紫红色的光圈。 身后的自动门打开了,两个身穿宇航服的侍者走了进来恭敬地鞠躬,他们同时鞠躬,异口同声地说道:“执笔大人,船长已经等您很久了。” “船长?谁是船长?这里是哪里?” 两位侍者像是编辑好程序的机器人,说话的语调,动作,姿态,全部都一模一样。让人不禁质疑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为什么要两个人同时做? “请跟我们来吧。”侍者说完转身就走,我和镰则互相看了一眼,快步跟上。 大厅外是一个长长的走廊,两位侍者分别走在我和镰则的左右两侧,只领先我们一步的距离。比起带路的来说,更像是保镖。 “这是来自阿布拉卡星球的探险飞船,我们在地球外围已经停留很久了。”两位侍者开始异口同声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像左右声道。 “你们的船长是谁?” “阿布拉卡星球的情报局先锋特派员。” 我一边问一边打量着这条走廊,墙壁转角全部都采用了无影墙一样的弧度处理,又用了不反光的纯白材质,让我一瞬间产生幻觉,以为自己行走在虚空中。 “你们在地球的外围做什么?” “这个问题由让·里维斯特先生亲自回答您比较好。” “让?让是你们的船长吗?” “两位大人们我们到了。” 面前还是一片白色,看不出任何门的模样。侍者在胸口画了一个“t”,然后二人同时把手掌放在面前的白墙上。白墙像水那样化了下去,融化的边线上泛出蓝光。 “执笔,终于见到你了。” 身穿金边长白袍的身影转过身来,他的身材十分高大,银白色的皮肤上布满刺青似的符文,双眼没有瞳孔与眼白之分,是完全的绿色,像一整块完整的绿宝石。 “您就是船长吧?” “欢迎来到‘蜂后号’,我是让·里维斯特,很高兴见到你,”让用力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巨大无比,一只手足以包住我两个拳头,“还有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也欢迎。” “我不是小朋友!我叫镰则,喵呜。” 镰则有些不满地别着耳朵。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您还养猫?”让问道。 “我不是他养的!我莫名其妙就到这里了!我本来只是在睡午觉而已啊!” “这样啊,”让看着镰则,摸着自己线条硬朗的下巴,“看来是我的手下搞错了,这就把你送回地球去。” “来都来了,让你的手下带我四处玩玩吧!”镰则语气也毫不客气。 让看着小猫来了兴趣:“可以啊,那就带你在宇宙里转一圈玩玩,怎么样小猫猫?” “这才差不多!” 我看着镰则这副任性的模样,觉得有些佩服。和外星人这么大胆提要求的猫妖,大概也属于第一位了。 让把镰则安排给了一位侍从,随后和我在他办公室里的茶桌旁坐了下来——其实并不能算是茶桌,只是席地而坐,地上有一块凸起的立方体,立方体上放着一个类似于烟灰缸的小盘子。 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电子烟似的细长制雾器,吞云吐雾起来。 “执笔你一定有很多困惑,但我们时间有限,所以我允许你问一个问题。” “你这么急着见我是为了什么?” “地球正在发生巨变,你是知道的。” “是。” “各个维度都在关注此事,这件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是。” “我们需要一些……像你这样工作的人,越多越好,以便于向地球发出信号。” “让我来理解一下,像我这样作为两个维度之间的‘沟通桥梁’的工作者,借用我们的工作,向地球发出某些能够达到你们目的的讯息。” 让吐出一大口烟,笑了下:“没错,你很聪明执笔,而且你没有再问问题。” “下一步,我需要知道你的下一步。” “这是我们还在决断的事情,这件事情需要你的参与。” 他的细烟停在空中,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闭口不言。 “你当然有权利拒绝此事,但我希望你先看看再做决定。” “既然本来就没多少时间,就别浪费了。” 让笑着把细烟收回大衣内侧,站起身来,在空中画了一个“t”。 原本空荡荡的办公室地板上突然涌出白色乳胶漆似的液体,液体层层叠起,凝固,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圆形会议桌。会议桌一圈有十二张高背椅子。 “站在我身后看着,一旦你坐上这把椅子,也就代表加入了会议。” 我在圆桌周围踱步观察。 让坐上了椅子,剩下的十一张椅子上出现了十一位不同人形的全息影像。 第九十六章:星际会议 十二位外星人围着圆桌而坐,每一位身上都散发着不同的颜色。其中有两位看起来颇为眼熟,竟然是观音大士和耶稣。 “各位来自宇宙各地的代表们,欢迎来到星际会议。” 一位红翼天使站在圆桌中央,介绍着参加会议的各个成员。 “科学家马克大师,蜂后号指挥官让·里维斯特,上主希拉灵,圣哲曼,耶稣,观音大士,上主库图弥,艾莫亚,瑟娜佩斯·贝,威尼斯的保罗,抹大拉的玛丽亚和上主梅翠亚。以及各位在众地旁听本次会议的参与者们,也欢迎你们。” “我们开始吧,”圣哲曼说着,摊开手中的金色卷轴,“本次会议主要有五点需要讨论。 一,病毒对人类进化进程的整体影响。 二,现代战争以及其发展方向。 三,科技与灵性在下一步进程中的结合与传输。 四,人类对于多元化智慧的出现与发展所可能出现的反应。 五,还是老问题,如何有效的传递这些讯息。” 让用笔尾挠着脑袋:“这次的主题有点多啊。” “其实诸位一直都在讨论,只是一直都还在观察中,没有给出结论。”观音的声音有让人心定的能量。 马克接着说道:“病毒对此次人类进化的影响之大,实际上是在我们意料之中。人类就目前对科学的理解能力能给出的解决方法,也在我们的预计里。如果人类再不接受灵性层面的存在,新的智慧体系初期的发展将会十分困难。” 玛丽亚接到:“已经有一部分人类觉醒了,使用科技的同时,发掘了属于自己的天赋原力。这样的人正在越来越多。但这些可怜的孩子啊,在当下的大环境下必将受到极端的压迫或追捧。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清晰的观念没有建立之前,都是抹灭人性的。” 耶稣说:“我还是相信人类的,集体意识的转变需要时间。” 库图弥听起来有些烦躁:“时间时间时间!这么多场战斗和屠杀都过去了,人们发明科技难道只是为了毁掉自己吗!” “一切都关于人类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贪欲,”观音徐徐开口,“欲望,若是用的好,便可像泥土中的树根,源源不断地产生创意与爱。若是没有,也就失去了生活行事的动机。若是过了度,那么终将招惹自身的毁灭。” 保罗开心地接到:“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艺术的创作需要爱与激情!需要梦想与推进梦想的勇气!人类作为一个种族,虽然的确干了不少毁灭性令人心痛的事情,但也在这些痛苦出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是的!艺术!即使身处绝望之地,艺术与美也能带给心灵片刻的自由!” “但是保罗,也有相当大一部分的人类认为艺术没有用,不过是吃饱了闲得慌才会去做的事情,对此你怎么看?”让在桌上轻轻敲着笔尾。 “艺术的发展与灵性的发展密不可分,和科学一样。这不是二元对立的概念。”保罗回答道。 “二元对立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人类的胜负欲,”梅翠亚开口了,“没有什么比非黑即白的概念更容易让人理解的了。” “生与死,对与错,无辜与罪恶,”耶稣接到,“这次在人类处理病毒的问题上,东西两方的方法也非常不同。不仅如此,普遍民众的反应也呈二元对立的观点呈现。” 库图弥说:“然而在二元对立中,是找不到‘真相’的。无论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我们所追求的真相是藏在多元之间的流动物质。” 我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中默念了一下:“非二元对立,而是多元之间的流动物质……” 马克说:“科学家需要追踪这种流动性,并给出可循的规律数据来帮助整体人类意识的提升。毕竟现在人类大部分的认知还停留在物质科学之上。如何从科学引导到灵性的层面,对科学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梅翠亚说道:“更多的是利益关系与政治直接的纠纷。我能看到现在已经有科学家在研究这方面的内容了,甚至不少。但信息最后传递出去的过程还是被过滤的,能触及到广大群众的内容十分有限。” 让接过话茬:“事实上,各位,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关注于人类灵性层面整体的提升,但在此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关注人性方面的教育?” 听到让所说的话,我的眼睛亮了一下。人性方面具体是指什么? “人性方面的?说说看。”玛丽亚看起来也很感兴趣。 让解释道:“如果地球的进化最终将走向多元化智慧体系,那么人类需要对自己的种族拥有一个科学,详细,全面的认知。这个认知是人类个体基于接受其他的不同文化,习俗,背景,习惯等,从人性最基本的角度出发的全方面认知。这在地球出现新的智慧体系之前很重要。 不然就以人类之间的排他性,爱国情怀和利己主义,很可能又会变成你死我活的场景。” 大家沉默了。 圣哲曼叹了口气:“就以人类历史的目前进程来说,也许还需要好几百年。” “其实病毒的出现加快了这一过程,并且之后会越来越快,”让说道,“我对目前人类的科技信息发展还是很有信心的。” “我赞同让,我相信人类的发展速度。”耶稣说道。 “人性教育就是爱的教育,是这个宇宙所需要的能量。”玛丽亚温柔地笑着。 圣哲曼的眉头比刚才稍稍舒展了一些:“那各位,请问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 保罗接到:“辅助艺术家们的创作,让他们在灵感作品中搭建地球与五维空间的桥梁。” 马克接着说:“辅助科学家,助他们能找到科学与灵性之间互通之处,并帮助到这个世界往更高维度提升。” 艾莫亚说道:“男女两个性别不应该是对立存在。若人们能发现其中的阴阳互通的平衡之道,就能对人性本身有更深的理解。性别只是人性中的一部分,而不应该是人性中的全部。” 观音说:“善人们,我愿为他们释放思想的枷锁。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渡己渡人者,我将引领他们的智慧走向自由。” 希拉灵说:“在星球整体的进化中,我将对人类对病毒事件的健康情况进行详细记录和评估,方便日后找出更加适合的辅助方案。” 耶稣说:“为爱牺牲者,将以我之名获得重生。” 梅翠亚说:“政治的制裁手段将在人类的集体意识提升中得到改变,我将密切关注世界格局的走向,在必要时刻给出指引。” 让·里维斯塔笑了:“我就在地球外围呆着,将你们的讯息整理起来,发送给所需要的人类。以便让他们在地球新次元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瑟娜佩斯·贝开口了:“我将在五维空间中,等待着人类的造访。” “地球即将迎来一个有趣的时代,”库图弥笑了,“比之前的更棘手一些,不过也更好玩了!” 圣哲曼清了清嗓子,各位的讨论安静了下来:“那接下来,我们就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吧。人类也该好好完成他们的。” 十一位全息影像微微点头,一位接一位在座位上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让一个人。他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来看我:“总算开完会了,你觉得怎么样?” “很酷,我觉得你对人性的提议很棒。” “嘿嘿,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 “你们的会虽然是开完了,我现在还是不太清楚你把我找来是为了什么?” 让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整整一个头,我得仰着脖子看着他。让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沉重又有力:“我想对你说,执笔,我们都在做着自己的工作。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把你的工作完成。” “我会完成的,这是我对自己的誓言。” “这就好,执笔小兄弟,等你接待完这161位客人,我们会再见的,”让的双手从我肩膀上拿开,背手挺着胸走到会议桌前靠着,“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你在地狱的新家。” 第九十七章:树屋事务所 原先被龙卷风席卷后的废墟不见了,白骨滩旁的事务所旧址处凭空出现了一棵巨树。 树杆如千年榕树般纠缠在一起,从苍老的树枝上往地心坠去,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颇有独树成林的气势。树叶呈杏核状,翠绿而秀气,自豪地在枝头宣示着它旺盛的生命力。 天劫之火还在树的周围燃烧着,但已经到了末期,火光摇曳着,好像随时都可以中止。火焰攀在地面突起的树根上,驻留在了原地,像是一位生命晚期的病人欣赏着年轻孩童,不忍心让自己的病躯靠近茂盛的生命力。 我步入这榕树林中,手指拂过树杆。每一处触碰的地方随着抚摸接连亮起绿色的光,这温暖的光十分熟悉,让我想起了青玉笔。让·里维斯特走在我的身边,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我派人来重塑你的废墟,但我们没有想到在此处发现了智慧之树的树根。” “智慧之树?” “是原始智慧之树断下的一截树根,只要给予合适的养护和生长条件,就能够再生成新的智慧之树。虽然起名字是‘智慧’,其实用桥梁比喻更加恰当一些。智慧之树的根脉向四面八方扎下,向上收集营养的同时,向根系的方向传递信息。它的树冠在叶片摩擦产生震动的过程中,也会将震动所产生的波频随着风带去它需要去的地方。” 让带我走到了榕树林最中心的位置,粗壮的树干底部发着幽绿色的微光。微光往地下渗去,直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盯着树根发呆许久,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我的青石凳啊!” “什么凳?” “这个树根本是我从孟婆那里找来的一块形似树根的青石,因为表面光滑,所以就当作家具使用了。整个事务所都被风暴摧毁,唯独青石凳毫发无伤,万万没想到这竟然真是一截树根……并且可以长这么大……” “这还是智慧之树第一次在地狱中扎根,这对三界维度的共同提升是一件好事。”让捏着自己的下巴,边说边点头,“不过也是蜂后号的科技人员够厉害,竟然找到了让智慧之树在这种不毛之地生长的办法。” “的确很厉害……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朗。” “你说。” “我从此之后,是要住在这树中吗?” 让听后哈哈大笑:“执笔小兄弟,你随我来。” 让的靴子下喷射出白色的烟雾,他朝上方的树冠里飞去。我唤醒左腕玉镯的能量,身体悬浮,跟在让的身后。 在郁郁葱葱的树叶间,一栋木质房屋架落在粗壮的树枝上,隐约可见。房屋不像是新造的,表面上浮着一层青苔,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此处就是你的新事务所了,为了搭配整体的设计,特地让我的船员从苏格兰的深山老林里原封不动地搬了一间木屋过来。内部已经清扫过,请放心使用吧。” “苏格兰……?” 让推了一下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很认真地说:“毕竟我们考虑到了整体的环境设计美学和实际使用的便利程度,这栋房子是所能找的最优方案。” “这……太感谢了……执笔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客气什么,”让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做了这么久的神职人员,连份工资都没有。这房子嘛,你就当我们给你发工资了。” 我笑了:“要给我发工资的话,也应该是阎王给我发吧。” “谁说的,又不是阎王雇的你。” “那是谁雇的我?” 让顿住了,只是几秒,他笑着往我的后背上拍了一下,给我拍了个踉跄:“好了执笔小兄弟,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舰队上了。快去你的新家瞧瞧吧!” “还是多谢……” 我话还没说完,让在我面前就像关闭全息投影那样消失了,连句再见也没说。 我用玉镯在空中打开虚幻空间,唤着小龙的名字。 “炀蚵,炀蚵快出来。” 一阵龙息从虚幻空间口喷出,炀蚵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长的身体飞了出来。 “执笔大人,我睡了好久……” 他眯了眯眼睛。 “我们,这是在人间吗?” “我们在地狱,这是新的事务所。” “新的,事务所?” 炀蚵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慢慢地转动脖颈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眼睛瞪大:“这是您的事务所?!” “正是,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新地方。” “发生了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炀蚵飞向空中,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兴奋彻底清醒过来,身体在空中来回盘绕着。 “具体发生什么,实在是说来话长。随我一起进事务所里看看吧,我也是第一次来。” “好啊!好!” 小龙一个弹射冲到我前面,扭着尾巴盘在事务所门口的树杈上,满眼都是期待。 “执笔大人你快开门吧!”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实觉可爱,笑着推开了布满青苔的木门。 一阵书墨气味带着些许潮湿的霉味从门中涌了出来,我身后的血海海风吹进了房间里。 ——打开大门就是客厅,厅的左右两侧是空空的书架,让我有种迫不及待想要填满他们的冲动。 客厅的深处摆放着朴素的木桌木椅,陈设和之前的事务所基本一样。木椅之后也是一个大大的书架,书架上堆着我之前做的一些手稿。很多手稿都破损了,大概是让的船员们从废墟中抢救回来的。 炀蚵一刻不停地在这个空间中察看,到处嗅味道,像是一只好奇的猎犬。 “你在做什么呢?”我问这只忙叨叨的小龙。 “我正在找一处适合护法暗中保护您的藏身之处!”炀蚵义正严辞地回答。 此时我正从书架上拿下一卷手稿翻看,上面的字迹已经被天劫之火熏的模糊不清。我刚想把手稿重新放回书架的时候,书柜突然从中间分为两半,像门那样像两侧移开,露出了一条小缝。 “执笔大人这是……?” 我侧身走进缝中,玉镯在黑暗中照亮了整个房间——整个房间呈细长的长方体,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暗室。” “暗室?暗室!”炀蚵激动地说道,“就让我呆在这里吧!这里很适合暗中观察事务所里发生了什么!”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垂帘听政?” “什么帘子?” “没什么,”我看着炀蚵笑了出来,“好,这里归你了。” 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配备齐全,屋内的蜡烛都亮了起来,我把莲花灯重新挂在事务所门口。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末日过去,执笔工作即将重新开始。 然而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抓门的声音。 第九十八章:052 - 镰则 抓门声音不停,像是锋利的爪子扣在木门上。 末日之际,众鬼怪应该在各自躲藏才是。此时怎么会有客人上门? “执笔大人!”炀蚵紧张地看着我。 “没事,既然客人来了,就接待吧。” 炀蚵点了点头,溜进了书柜后的小密室里,将自己长长的身体盘起来,刚好撑满了一整个房间。 “请进吧。” “执笔!”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对毛茸茸的猫耳朵从门口探了进来,“你猜猜我去哪里玩了!” “是你啊,你去哪里玩了?” 镰则三步并两步从门口蹦跶到我的木桌前,把一张052的号码牌拍在桌面上。 “嘿嘿,我也是你的客人,没想到吧!” 我铺开笔墨:“既然是客人,那就得按客人的流程来办事了。这与闲聊还是不一样的。” “执笔大人要工作起来了呀,好严肃哦。” 我提起笔,在纸上写下镰则的名字:“请问你今天找我来有何事?” “其实我们也算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吧,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靠谱!很值得信任!你要知道我们猫可是生性多疑的生物。” “多谢你的信任。” “我也知道你的工作是记下故事带回人间去,我有一件事情谁都没说过。猫没说过,鬼也没说过,人更是没有说过。一直都觉得没有个合适的时机说,想想,也许今天是时候了。” “那请说吧,你所说的一切,我会如实记下的。” “我之前骗了您,我并不是寺院里养的大狸花猫子。我很早就修炼成了猫妖,只是不小心丧失了肉体……” “很早是多早?” 镰则想了想,舔了下自己的爪子,叹了口气:“我曾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一只小猫妖,效力于您。” “效力于我?” 镰则看起来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我安慰道:“没事,什么都可以说。现在离安土桃山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你是安全的。” “执笔大人,您曾是日本妖精界有名的大猫妖啊!” “然后呢?你效力于我都做些什么?” “盗听情报,贩卖从大陆来的走私物品,对抗朝廷派来清剿妖精们的阴阳师和军队……” “听起来很忙。” “大人,我们都希望你能回来重新领导我们!”镰则突然四肢匍匐在地,声音十分虔诚。 “你说的应该是我某个前世的经历,现在的我没有办法领导你们。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相貌,职位和生活都已经完全不同。我的生命经历在轮回中被不断重启和刷新,一直到了此时此刻这个样子。我早已不是那只大猫妖了。” “但是执笔大人,大猫妖还在你的身上!我能看见他!” 我记得之前也有客人说过在我身上看到了猫妖的影子,还把客人给吓到了。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只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四肢涌出来。一双巨爪与我的灵体形成重影,爪子逐渐脱离我的灵体,独自走到一边。 我转过头去看——与其说是猫妖,这体型更像是一只小银虎。灰色的虎斑皮毛,脖颈处围着一圈白色的鬃毛,澄黄的眼睛像无暇玻璃珠。 “原栗五则名大人!终于又见到您了!”镰则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大猫的耳朵动了动,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你来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应该找执笔的吗?” “执笔和您是一人!” “是也不是,其中缘由刚刚执笔已经和你解释过了。” “五则名大人,在您走后,我们猫族溃不成军,处处受到其他妖精和朝廷的打压。我也被捉到扒了皮,失去了肉身,沦为此副模样……”镰则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很伤心。 “我很抱歉,作为当时的领袖,我的确有我的失职之处。但是时过境迁,无论是妖精还是猫,当下的处境也非常不同。过去的事情不必多纠结。” “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猫族的命运也好,妖精与朝廷的斗争也好,不过都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粒沙子。放了吧。” 我看着大猫和镰则的对话,手下的笔不停地记录着,并没有插话。镰则低着头不说话了,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大猫点了我的名字:“执笔,你怎么看?” 我停下手中的笔,看着面前这只小猫妖:“镰则,你现在已经知道五则名不会来重新领导你们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之前在人家晃荡了很久,看了很多爱恨情仇。我有些累了,我想做一只普通的小猫。” 五则名扬了下眉毛:“你想放弃自己的妖力?” 镰则微微点了下头,细微地甚至看不出来。 五则名的声音低沉又严肃:“你可知道一旦你放弃妖力,就很难再复原了,”它顿了顿,“我希望这不是你一时冲动所做的事情,因为为此承担后果的只有你自己,和任何其他人都无关。” 镰则还是微微上下点头:“执笔大人,五则名大人,这件事情其实我想了很久了……我想着我做猫妖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在做猫妖的时候,曾经深深爱过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的身体很脆弱,一旦割破皮肤就会流血不停。她的家人们平时不让她外出,把她关在卧室里。我常常去窗口看她,看着她从活泼的孩子成长为沉默寡言的少女。因为长期缺少阳光,她的皮肤总是苍白,身体瘦弱的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走了。” “然后呢?”我问道。 “但是我好爱她,每当月亮攀上正夜空,我就化为少年模样,从窗户攀入她的卧房里与她幽会。有一日,我向她坦白我是猫妖的身份,她却说她早就知道我是猫妖了,不然那个少年会有这样的身手攀上七层楼高的卧房里,还只有晚上才会出现。” 镰则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继续问道。 “女孩儿在她二十岁的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烧的神智不清。她的父亲派专人二十四小时守护她的卧房,我没办法进去。甚至在窗口待一会儿,都会有人把我当作不识趣的野猫赶走。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没有看到我。医生正往她身上扎着银针,而她像个没有知觉的破布娃娃,任人摆布。 再后来,她不见了。彻底从那个卧房里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镰则的笑容消失了,五则名陷入了沉默中。 “这件事情与你想要放弃妖术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如我所说的这样,执笔大人,关于放弃妖术这件事情我想了很多。我想如果我是一个普通少年的话,是不是就能够正大光明地和少女恋爱了?是不是就能在少女的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未说完的情话?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与她做,但是因为我是妖,我没有办法。” “所以你是想要为了爱情,而放弃妖术?” “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做妖太久了。因为做妖得到了些东西,但失去了更多……我不喜欢这样。” “无论是做人,做妖,做鬼,还是做神,都是有失有得的。有的时候失去的东西与你的身份无关,而是关乎于‘失去’这件事情本身。” 镰则抬起头看着我,五则名也看着我。四双猫眼全都眯成细线。 镰则问道:“执笔大人此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能从‘失去’本身中学习到什么,那么在经历这样的失去之后,剩下的不仅仅只有痛苦。 从这样的痛苦中存活下来,成长出来。在日后面对同样的情况下,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也许都能找到不一样的解决方法。也许,我是说也许,会稍微好受一些吧。” “执笔大人的意思是,要从痛苦中学习。” “先从接纳‘失去’开始吧,接纳是学习的第一步。这件事情与你放不放弃妖术没有关系。放弃了也能做,不放弃也能做。” 镰则低头想了一下,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我问他。 “接下来,接下来……我需要点时间自己想想。” 五则名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虽然只有一秒,我还是看到了。 “好呀,”我说,“那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执笔大人,我接下来还能找你来聊天吗?” “每位客人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再来找我,不会以这样的形式聊天了。”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执笔大人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我笑了,五则名也笑了。 “好大的问题,”我说,“我认为的生命的意义始终来源于我的主观,也许不适用于你。” “我想要知道你的主观!”镰则很坚持。 “感受,学习,总结,交流。就像树根从泥土中吸收营养,成长的过程中释放出氧气,树叶落下成为泥土的肥料那样。这样的循环是我暂时认为的生命的意义。” “这样……这样吗……” “难怪执笔你的事务所会造在树上,看来你真的很爱树。”五则名在一旁默默说。 “哦这个……树屋的事情……倒不是我决定的……” 镰则突然站了起来,两只爪爪在身侧握紧:“我知道了!”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镰则对我和五则名标准地鞠了一躬,“我这就去了!” “祝福你,去吧。”我说。 “好好生活,猫崽子。”五则名说。 镰则认真地点了下头,轻巧地从窗口跳了出去。只是瞬间,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枝叶中。 事务所中只剩下了我和五则名,我扭过头看着眼前这只大猫,大猫琥珀色的眼睛也看着我。 十秒过去了。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九章:猫妖五则名 我和五则名面面相觑,都在等待彼此先开口。倒是炀蚵等不住了,从书柜后面探了个脑袋。 “执笔大人,什么情况?” 我没有回答,五则名转头看向炀蚵,它的瞳孔瞬间收成一条细线。炀蚵浑身猛地一抖,身体歪着软在地上。 “回到你的房间里去。”五则名淡淡地说。 炀蚵像是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老老实实缩到了书柜之后,重新把缝隙合上,合的严严实实。 “你做了什么?”我问五则名。 “基础妖术,”五则名从上到下看着我,我能感到它的信任,但这信任中掺杂了一分猫科动物的警觉,“我不敢相信另一个我竟然是个人类。” “曾经是人类,现在只是保持着人形的灵体。” 五则名跳到木桌上,身体庞大的它动作却十分轻盈,巧妙地绕过了桌上的所有物件,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俯视看我。 “我曾一直想做人类,没想到做了人类之后反倒是把自己的身体给玩没了。” “五则名,其实我有好多问题。” “执笔,我也有好多问题。” 我们四目相对,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面前的这只大猫和我的说话节奏一模一样,我甚至能预判到它下一句会说什么。 它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先问吧。” “我附在你身上了多久了?” “这我怎么知道?这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你之前有出现过吗?” “执笔,你的问题好多。” “那你一个个回答。” 五则名从坐姿改成了卧姿,宣纸被它压在身体底下,两只毛茸茸的巨爪搭在墨砚边上。它的脑袋微微抬着,眼睛半眯,一副骄傲的巨型猫科动物模样。 “我也在尝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在此处显形之前,我一直都在一个灰色空间里兜兜转转。也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后来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你身上了。 我的理解是,我是你的某个前世的存在,我们的时空不知为何在此形成了对接。我因此来到了你身上。这是我目前的猜测。” “时空对接?详细说说。” “在高维空间中,时间就像肉眼可见的毛线那样。两条毛线系在一起,打个结,我就可以顺着毛线的路径来到你这边。”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你也可以顺着毛线回去。” “是这样的执笔,你说的没错。摸着来时的路就能回去了。” “你想回去吗?” “想又不想。” “此话怎讲?” 五则名深深叹了口气,我闻到了一股鱼腥味:“我曾经的生命经历有些遗憾。这些遗憾总是让我忍不住去回看,想放下,想忘掉,但是又舍不得。” “我可以问下是什么样的遗憾吗?” “如果你能拥有我的记忆该有多好,这样我就省了些口舌了。” “五则名,也许我有。” 我的记忆中闪现出一些零星画面,画面拼凑在一起像旧电影胶片那样胡乱剪辑在一起,勉强能凑出个逻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执笔,就算你有我的记忆,但你现在看待这件事情的角度已经完全不同了。同样一件事情,我的遗憾不属于你。遗憾这种情绪是非常私人,非常私人的体验。” 在五则名说话的时候,画面交叠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我看到五则名和它的爱人为了躲避朝廷和阴阳师的捕杀,躲进了一片森林中,想要隐世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你所看到的应该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了。” “在你那一世的生命经历结束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大猫不说话了,它好像非常不愿意说出这件事情。我看着它,耐心等待着。 “没事,如果不想说的话也不要紧。” 大猫从脖颈间的鬃毛里抓出一张号码牌,号码牌上写着“161”。 “执笔,其实我是你的最后一位客人,”它顿了顿,“我想等。我想等到那个时候再告诉你。这段你想不起来的回忆,是属于我们的。在此之前,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 “好,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想继续附身在你的灵体中,看看你是怎样接待地狱众生的。在这期间,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召唤我来使用我的妖力,”五则名看着我,瞳孔放大成圆球,看起来十分真诚,“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想要看我怎么接待客人?” “这样也许等轮到我的时候,我会更……勇敢一些。” “勇敢?” “执笔,我说的不是打打杀杀的勇敢。若是论拼命的话,当年在妖界人界也干过不少这种的事情了。之前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执笔。你的勇敢不是因为你的武艺或法术,事实上,你基本没有什么武艺和法术。” “……这个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多谢提醒。” “你的勇敢在于你敢于面对自己,真实的自己。无论是深处的欲望还是恐惧,你对它们一视同仁。这在我看来……非常勇敢。” “我还在尝试这么做的过程中,有的时候也很难啊。比如你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你说的遗憾了。” “我们的灵魂不愿意记起那些极度的痛苦,也算是对自己的保护了吧。” “也许等时候到了,一切都会更明了些。” “是的,执笔,我是这么希望的。” “不过如果你要附在我身上的话,有几个条件要先说好。” 大猫听到“条件”二字,来了兴趣:“你说。” “一,我接待客人时不能说话,不能打岔,你必须全程保持沉默。二,我不召唤你的时候,不许擅自使用妖术。你之前应该出现过一次,在我接待元一成和元君的时候。不知你用了什么妖术,把他们二者吓到了。” “那是他们实在太吵了,我受不了,猫的听力是很敏锐的。” “以后的客人就算再吵,你也不能擅自使用妖术。这是我的工作,如果你想要旁观的话,就只能旁观。不能做任何插手的事情,除非我允许你做。” 五则名眯起了眼睛,唇角上扬:“如果是我,也会提出同样的要求。” “三,如果我的灵体受到任何攻击或者损坏,我不向你求救的时候,不要救我。” “这是为什么?” “你的身份虽然是前世的我,但也是我未来的客人。作为客人的话,我还是希望我们之间能保持清晰的边界。保护我的事情我会教给炀蚵去做的。” “那条小龙不行啊。” “龙算是妖精吗?” “有的龙算是妖精,不过你的小龙不算是妖精。他修的法术更像是修仙成道一类的,日后大概会前往天庭就职。但他很弱,随便一个基本蛊惑法就缴械瘫软了,这要怎么保护你?” “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工作。” 大猫还想反驳,它毛茸茸的双瓣唇努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继续说道:“嗯,那么这就是我的三个条件了。” “如果你都要魂飞魄散了,我出不出手?” “我没求救,你就不能出手。”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魂飞魄散?” “希望我不至于混到那一步,也希望我能及时求救。” 大猫眯着眼睛看着我,像是在斟酌:“我理解你的初衷。行吧。” “你答应了?” 大猫嗯了一声,它站起身弓着背伸了个懒腰,身体随着这个动作化为银白色的亮光。亮光形成水漾细流,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进入我的灵体内。 五则名的动作依旧轻盈,在亮光完全收入我的灵体中后,我甚至感受不到内在发生了任何变化。 “执笔,你听得见我说话?”胸口偏下的部位发出五则名的声音。 “嗯,听得见。” “好的,那我就此保持沉默了,这是我们猫最擅长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捂着自己胸口感受了一下。五则名的遗憾隐隐在我体内游走,像缺了一角的拼图,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这份失落就像是背景处的白噪音,平日里总在那里却难以察觉,只有极度安静的时候才会紊紊作响。 我闭上眼睛聆听了一会儿,记忆的弦被轻轻拨动着,却没有弹奏出音。 我重新整理了下桌面,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 第一百章:053 - 孔雀康侩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三号客人。 “执笔,执笔,执笔。”客人的声音在门口连叫了三声,伴随着像玻璃球敲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请进吧。”我说。 门开了一条缝,一根细长条的生物侧身挤了进来。从侧面看,是像是有无数颗珠子从下排至上方的一条细线。它像轮子一样滚到我的木桌前,转正了。这时我才发现,它是一个酷似孔雀尾翼的圆盘。圆盘的正中央是一颗眼球,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去,颜色斑斓,也装饰有眼睛似的花纹。圆盘直盯着我,四周缓慢地顺时针转动着。 “新的事务所很不错,我很喜欢。” “多谢,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康侩。” 我铺开笔墨,写下它的名字:“好的康侩,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任你,执笔大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能力把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如实记下。”我回答道。 “执笔大人,如果你无法记录,怎么办?” “若是质疑我的能力,何必要来找我?出门左转不送。” “我相信你,但我又质疑。如您所见,我是个多疑的鬼。”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表达你对我的质疑吗?” “我是想要讲一个故事的,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值得我托付故事的人。” “康侩,你的故事不是嫁给我,何来托付之谈?我的职责便是如实记下你们的故事,再带到人间去。是分享故事,不是转让故事的所有权。就算你说出来了,你的故事还是属于你经历的一部分。” 康侩的眼珠眨了两下,圆盘的转速逐渐变慢,慢慢停止了下来。圆盘花纹的间隙中冒出蓝色的烟雾,烟雾在康侩的周围逐渐形成了一只鸟身的形状。雾状鸟身逐渐凝固,原本的圆盘形成孔雀的尾羽,原本的眼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孔雀精,十分谨慎地坐在木椅上。 “执笔大人,如您所见,我原本是一只孔雀,得到某位仙家指点,勤加修炼,也有些道行。本想着随那仙家云游四方,救济四方民众,以修功德。” “那是什么让你来到这地狱之中呢?” 康侩叹了口气:“我的确与那仙家去了不少地方,也行了许多善事。帮助过饥荒的地方运输粮食,给寒冬里的农户送去木炭,斩杀妖孽保一方平安……我与那仙家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去了很多地方。但他啊,他吧……他是个很固执的仙人。好事也算是做了,我与他也发生了不少口角。最后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一拍两散。” “什么样的口角?你们都争吵些什么?” “执笔大人,这世间可有绝对的善恶?” “你觉得有吗?” 康侩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在与那仙家游历四方的时候,我觉得是有的。我深信只要为民除害,就是善。仙为善,神为善,人为善,妖魔鬼怪都是恶。只要除掉所有的妖魔鬼怪,那么这世上就会只剩下善了。这难道不是绝对的好事吗?” “那现在呢?你还是这么认为的吗?” 康侩低头看着自己锋利的爪子,那爪尖如金刚匕首般锋利:“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杀了太多所谓的妖魔鬼怪,但我本身就是动物修炼的精怪。 那您说,我是善,还是恶呢? 那仙家自称修炼的是仙道,是正道,是大道。他在修道的过程中也屠杀了很多妖魔鬼怪,抹去它们的肉身,把它们打入地狱中。 同样都是杀生,你说他所做的事,是善,还是恶呢?” “你觉得呢?” “屠杀是恶,但为民屠杀是善。我做着恶的事情,是为了善。” “听起来有些自我牺牲的意味。你们杀了那些妖魔鬼怪,然后发生了什么?” “妖魔鬼怪是杀不完的……今天斩了这个魔王,明天就会有另一只魔王跳出来要为它报仇。 一开始我和仙人只是在游历的过程中顺手除害,但最后却因为妖孽的不断出现,我们疲于在各个村子之间奔命。村民们都知道我们法术高强,请求我们的保护。然而我们只有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今天跑东村,西村就被妖精毁了房子。明天跑西村,南村的小孩儿就被拐走了。 妖孽越发猖狂,开始有计划有策略地进攻村落。它们的目标变了,不是为了攻击人类的村庄,而是在戏耍我们。” “然后呢?” “有天下午,正在我们准备离开村子赶去下一个地点的时候,一个女人追了出来,抱着仙人的腿大哭,她说她的孩子被一只豹子精叼走了。仙人安慰着女子的情绪,命令我去追捕豹子精。我随着孩子一路留下的气味追了出去,很快就找到了。然而……然而……” “孩子在哪里?” 康侩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那只豹子精抱着孩子站在湍急的河水中,那是个冬天,水很冷,很冷。豹子精冻得浑身发抖。孩子的身体大头朝下在水中沉浮,豹子精还牢牢抓着孩子的手。我一声长鸣的俯冲下去,双爪紧紧扣在豹子精的肩膀上撕下一块肉来。豹子精浑身一震,手松了,孩子随着河水往下流冲去。我和豹子精同时冲向孩子。” 我把孩子的身体从水里捞出来……已经……已经彻底冷了,和那河水一样冷。我好愤怒,为什么,为什么这只妖怪要对一个孩子动手!这才是个孩子啊!看起来不过六岁!为什么呢!” 我给康侩倒了一杯热茶。它低头将鸟喙浸湿在茶水中,仰头将喙中的茶水咽下去。待它重复了几遍这样喝水的姿势后,它的心情好像稍微平复了一些,继续说了下去。 “就在我想处理掉那只豹子精的时候,她也哭喊着扑向孩子,把孩子收在她的身下,嚎啕大哭。我当时很生气,根本顾不上缘由,对着豹子精的后背一阵撕咬猛啄。她的后背很快皮开肉绽,鲜血沾染在皮毛上,顺着泥地缝隙流进冰冷的河水中。可她好像根本顾不上疼痛,还是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一边哭一边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人类的孩子是她的?” “不,不是……”康侩又喝了一口热茶,“人类……人类夺走了她的孩子,剥下她孩子的皮做了衣裳。豹子精从此就疯了,把人类的孩子当作自己孩子,拐走后又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把他们杀死。唉,也是可怜。”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那豹子精又不还手,又像是护着那孩子的尸体,觉得奇怪。愤怒慢慢平静下来,豹子精也奄奄一息。我看着她,她突然抓住我的双翅,那双黄绿色的兽眼直直地看着我—— ‘我们都是妖精,你以为你比我更好吗?’ 她说完之后,就咽了气。” “你对这句话怎么想?”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不知道。我带着孩子回到了村落,女人看到尸体后几乎要晕过去。我刚想告诉她实情,她就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的力气很大,像野兽那样,一遍遍质问我为什么不救她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救它的孩子。我什么话都没说,就那样看着她。 豹子精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着,‘我们都是妖精,你以为你比我更好吗?’ 仙家也没有阻拦那个女人的行为,任由我被掐住。 那天之后,我就与仙家分道扬镳了。执笔大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绝望。” “为什么感到绝望呢?” “我觉得我一直以来信仰的事情……是错的。” “什么是错的?” “妖为恶,人为善。这么看来,妖也不一定是恶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善良的。我一个妖精,为什么要去保护人类呢?” “是啊,你为什么要去保护人类呢?” 康侩沉默了,半晌:“也许当初的我觉得那是正确的选择。” “现在呢?” “我现在觉得不值得。” “你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妖也不一定是恶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善良的。’这是你说的。你的认知和当初的你比起来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为何还需要问我呢?” “我想要从你这里得到验证。” “为什么我的验证对你来说很重要?” “这让我觉得……也许我是正确的。” “我觉得世间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也没有绝对的善恶。不同的观点去看同一件事情,都会有各自的评判标准。这是我所认为的,你觉得正确吗?”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这样的话我该如何行事?如果没有评判标准,岂不是很难吗?” “你的心声就是你的评判标准。”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回想一下你从小孔雀开始,是怎样做出各种选择一直到如今这一步的?是什么让你去选择修道,是什么让你选择去和那仙家周游四方,是什么让你选择去猎杀妖怪,又是什么让你不再做那件事情? 每一步选择的背后一定都有着你自己的衡量标准,这个标准不是恒定的。在外部世界变化的时候,你的认知也无时不刻地发生着改变。 那么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世间规定的绝对标准,一切都还是由你的主观决定的,不是吗?” “嗯……好像……好像……是这样的……”康侩在思考,“我是想要看看之前所杀的那些妖怪们……之后在地狱中过得怎样,才下来的。我心中总有些……愧疚。我对那些在我手下结束的生命抱有愧疚。”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一一道歉吗?” “也许他们不会原谅我的。” “你原谅你自己吗?” 康侩沉默了,它低着头,双爪扣着地板:“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要怎么才能原谅自己?” “首先,先接纳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在那个状况下,那是你的认知,你的认知和行为所导致的因果,已经发生了就接受它。” “好难……好难。” “这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你验证,或是代替你做的事情。接纳过去是原谅自己的第一步。” “然后呢?然后我需要做些什么?” “一步步来吧。等你真正接纳自己,原谅自己了,也许你就已经不在地狱中了。” “我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很憎恨那位仙家。总觉得是受到他的影响才造就了我现在的业力。但其实想想,还挺感谢他的。他教会了我很多本领,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如果不是修道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坐在地狱中和您聊天了。” “嗯。如果是现在的你话,再次遇到那位仙家,你还会和他一起修道游历吗?” “还是会修道的,但是不会一起去游历了。道法归道法,但我们的心念不同,本身就是仙妖两条路。我会选择去走走自己的路吧。” “那你已经知道之后要做什么了。” 康侩看着我,思考了一下,随后露出释然的表情:“是的,执笔大人,我知道了。” “去吧,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康侩点点头,站起身,它从自己的尾巴上拔下一根纤长的七彩尾羽,至于我的木桌上。 “执笔大人,今日多谢了,这个送给你。” “你的羽毛?” “应该比你的毛竹笔要好写很多。” 我笑了,收下了这根漂亮的孔雀尾羽:“那真是多谢了。” “有缘再见吧,执笔大人。”康侩扑扇了一下翅膀,向事务所的大门退去。 “再见。”我说。 第一百〇一章:054 - 树人合木 门口的莲花灯亮了起来,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四号客人。 大门被推开了,客人中规中矩地走了进来,没有嚣张的入场仪式,也没有浮夸的自我介绍,正常的在这地狱中反而显得另类。面前的这位客人是一棵人形的树,皮肤是粗糙的树皮,五只手指上还带着新鲜的嫩叶。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将笔墨铺开,正了正衣襟。 “合木。”树人声音有些干涩。他端正地坐在木椅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的孩子。 我用孔雀羽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羽毛笔的根部像玻璃那样,是尖细的螺旋式结构,写出来的字纤细清秀。墨水锁在螺旋凹槽中,随着一笔一画缓缓释出,的确是一支好写的笔。沾一下墨水就能流畅地写上很久。我在纸上记录,心中为终于拿到一支好写的笔而暗暗愉悦着。 “好的合木,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执笔大人为何要把事务所建在树上?” “有何不好吗?” 合木的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弹动,四周观望着树屋事务所内的容貌。 “很有,创意。” “谢谢。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又问了一遍。 合木的回过神来,一双完全透明的眼睛盯着我,很专注的样子:“执笔大人,我想知道什么是爱。” “你认为什么是爱?” 合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掌。他握了一下拳头,指尖嫩叶摩擦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是一棵植物。我们植物从无的大地中生长出来,成为有。我们驻足在那里,看周遭的一切经历风吹雨打,最后迎接我们自身的灭亡。我们只能看着,无法干涉,也无法与人类产生交集。” “所以你认为,爱的产生在于与人类发生交集?” 合木顿了顿:“也许是的。我见过恋人在我的枝叶下拥吻,借着我影子的庇护在落叶地上缠绵。我的树根下埋过情人的私信,也埋过已逝之人的骨灰。我见证过世代家族的更迭,情人的分合,个人的生老病死。” 合木突然不说话了,像是突然定住了一样。他直瞪瞪地看着我,发着呆。我倒了两杯热茶,推一杯到合木面前。热茶的白气触到合木的皮肤上,他这才反应过来,又缓缓说下去。 “我见了那么多,但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爱。” “你有体验过爱吗?你认为的爱。” 合木双手去拿热茶茶杯,只是碰了一下就收了回来。 “执笔大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严肃。 “你说。” “有没有,冷水。” “哦好的。” “水就好,我不用茶。” “哦,好的。” 我转身给他换了凉水,合木拿起杯子,把水从自己的脑袋上倒了下去。水瞬间浸润了他干燥的树皮,水流过合木的透明眼珠,他的双眼亮了起来。 “爱啊!” 合木的语气都变得轻松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浇了水的缘故。 “曾经有一个叫做芬迪的男孩儿,非常悉心地照顾我。我第一次见到芬迪的时候,他才五岁,刚刚搬到我身后的房子里。在那之前的主人把我从南美的某个农场把我移植回美国中部,说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树。被移种之后,我就在新的土地上扎根了。 芬迪啊,芬迪是个可爱的犹太小男孩儿。他的头发是深栗色的,眼睛黑的像乌木,高鼻子,白净的小脸,非常漂亮的孩子。 自从我搬进房子之后,芬迪每天都来给我浇水。虽然他小水桶里装的水实在不够,我大部分的养分还是来自于地下。但每天只要能看到他,我就很高兴。他会摸着我的树皮,和我聊天说话,有的时候会对着我的树洞里讲很多他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我很高兴做他的聆听者。” 芬迪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对于我来说,人类的成长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之前那个可爱的棕栗色卷毛小男孩儿,一下子就变成了帅气的小伙子。他有一日还带着一位姑娘来到我的树冠下,和那姑娘炫耀我,‘嘿!瞧瞧!这是我的树!’” “芬迪炫耀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我问合木。 “我又高兴又骄傲,张开我巨大的树冠把这对恋人包裹在我的保护下。听他们在那里呢喃细语,说着他们之间的情话。我喜欢听。芬迪什么都会告诉我,也包括这个姑娘的一切。我看着他们,想着做人类真好呀,可以随心所欲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虽然寿命有限,但如果能在有限的寿命中去认认真真爱一个人,这样的生命,也许比我们活了几百几千年的树,要更有意义吧。” “后来芬迪发生了什么呢?” “有一日晚上,芬迪像往常那样靠在我的树干上,轻轻和说我他要离开这里了,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和那个姑娘说。那个姑娘一定会很伤心的。我听着芬迪的苦恼,也伤心了起来。作为一棵树,我很少感受到悲伤的情绪,但那天晚上,芬迪抱着我哭了。 我不知道我是舍不得芬迪离开,还是对他的伤心感同身受? 作为一棵没有心的树,我的树叶耷拉着,不想随风摆动,也不想凝望夜空。 我那天晚上想,我会很想念,很想念这个孩子。” “后来呢?你有再见过芬迪吗?” “芬迪离开了那个镇子。那个姑娘后来来过几次,她的眼睛经常红肿,大概是为爱人的离开而感到悲伤。时间过得很快,或者说我们树对时间的感受是迟钝的,十年也许只是一瞬而已。 那个姑娘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怀孕了。她顶着肚子,将木盒装着的情书埋在我的树根下。她看起来很憔悴,落泪了,那天她流了很多眼泪,每一滴都落在我的树根上。 我不悲伤。我看着她,想念着芬迪。” “芬迪最后还是回来了,芬迪老了。他留了胡子,头发已经变成了一半花白。他牵着一条精力旺盛的金毛猎犬来到我的树下,站在那边看着我。我多想告诉他关于那盒情书的事情啊!可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他能听见的只有沙沙的树叶声,那天的风儿格外喧嚣。” “芬迪搬回了我身后的小屋,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每天都来给我浇水,带着他的金毛猎犬一起。但他一天比一天看起来更加憔悴。我见过很多人类这个状态,芬迪的生命已经接近他的尾声。 我知道有一天我终将会失去这个孩子,我的思念将无处所归。” “在你和芬迪的交集中,你认为什么是爱呢?” 合木说了很多,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了。我又给合木倒上了一杯凉水。合木茫然地拿起杯子,从头淋下浇灌自己。 “爱吗?爱,爱啊……”水线顺着树皮的纹理流下,合木好像稍微缓过点神来,“我想我是爱芬迪的。我很关心他,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我经常想他在做什么呢?现在是否安好?有没有遇到新的恋人?有没有像别的人类那样组建自己的家庭? 我想要知道芬迪的一切,这算是爱吗?” “你觉得这算是爱吗?” “这是我能够感受到离爱最近的东西了。” “你想像人类那样去感受爱吗?” 合木犹豫了:“执笔大人,其实我不知道。我觉得如果我变成人类的话,也许会失去很多。也许我反而离爱更远了。” “怎么说呢?” “我在那片土地上扎根那么多年,也见过恋人之间的背叛与嫉妒,亲人之间的猜疑与谩骂。我想他们都是爱着对方的,但却又在伤害对方,这还算是爱吗?” “也许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是不同的,人类本身对爱的认知也多种多样,表达方式更为复杂。” “执笔大人,我觉得不是,我觉得那不是爱。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至少我知道什么不是。” “什么不是爱呢?” “伤害,不是爱。” “但如果人类没有经历过伤害和疼痛的话,也许也不会理解什么是爱。就像没有黑暗,你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光明。没有经历过干旱,也就不知道滋润的好。” “经历伤害和疼痛是去理解爱必要的过程吗?” “伤害和疼痛是学习什么是爱的其中的一部分。我对别的物种不太了解,但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避免的,一定会经历的过程。” “执笔大人,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的一世生命虽然不久,但是生生世世的记忆和经验加起来,也有千年。这千年中所发生过的灾难,分离,压迫,求不得,爱不得,也会让我思考你所问的问题。” “那执笔大人你的思考结果是什么?” “没有结果,还在学习中。不过有一点我明白的是,很多事情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清楚的。只有自己亲身去经历了,体验了,活过一遍死过一遍,也许在那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当局者迷吗?” “当局者,迷茫又清醒。” 合木低着头思考了一下:“执笔大人的意思是,我应该去做人类试试看?” “我的意思是,如果暂时想破脑袋都思考不出答案的问题,不如开始一个全新的生命经历去体验看看。不一定要成为人类。做狗有狗的体验,做妖有妖的体验。关键不是做什么,是当生命结束的时候,你学到了些什么,你是否找到了你所在寻求的答案,不是吗?” “是,也许是的。” “那么考虑好了之后去找孟婆吧,”我从抽屉里掏出一封推荐信,递给合木,“她会安排你之后的事情。” “但是现在三界都不太平,到处都是末日景象,适合投胎吗?” “每个出生的契机都带有时代为此生命所设计的课题,你若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的。” “末日的课题是什么?” “那也许是你的生命开始之后,需要探索的内容了。” 合木收起推荐信,站起身来微微鞠躬。他身上的树叶因为这个动作摩擦在一起,发出风的声音。 “谢谢执笔大人,我这就去了。” “祝福你。” “也许下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答案了。” “什么是爱吗?” 合木认真地说:“是的,我要去弄清楚,什么是爱。” 树人拿着推荐信,缓步离开了事务所。他身上树叶的沙沙声很快与事务所外的叶声混在了一起,很快就分不清他的去向了。 此时炀蚵从书柜后探了个脑袋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起来实在小房间里被憋的够呛。 “执笔大人,这真是一段有趣的谈话。”炀蚵说。 “是啊,这就是这份工作的乐趣吧。” “所以执笔大人以为什么是爱呢?” “这是一种感觉,我很难描述,炀蚵,”我双手背在脑后,看着面前这条好奇的小龙,“怎么,你也想去人间试试?” “其实……我……” “想去就去呗,我给你写推荐信。” 炀蚵的龙爪在空中抓紧又松开,一副在努力措辞的模样:“如果合木说关心和想念是爱的话,那我觉得我很爱你!执笔大人!” “哈哈哈,我也很爱你,小龙。” 我张开手臂,把龙身抱入怀中。炀蚵愣了一下,随后身子放松了下来,一双龙爪轻轻环住了我。 第一百〇二章:055 - 灵魂交换的实验者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五号客人。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呢,执笔大人。” 随着大门的打开,一阵清风吹了进来。不知是不是地狱中的天劫之火已经烧尽,今日的风轻薄又干爽。 客人迈着它的巨型鸟爪来到桌案前,长长的脖颈,洁白的羽毛,这位客人长着海鸥的脑袋,眼前架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胸口别着一枚可爱的黑色领结,身上斜挎着一个紫绒布的小包。虽然是一只海鸟模样,但一举一动都像一位学识丰厚的教授。 “夜安,执笔。”客人的声音十分绅士,他蹲坐在木椅上,两只爪子收在身下。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我问道。 “川白白,你可以称我为川先生。” 我在纸上用羽毛笔写下川白白的名字:“好的川先生,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要和执笔大人您讨论讨论关于未来的事情。” “未来的事情,具体是指什么?” “没有错,关于未来的事情。” 川白白从紫绒布小包中摸出一副牌,放在木桌上。他熟练地把纸牌摊开,这是一副维特塔罗牌。川白白随手抽出一张牌,翻过来,是愚人牌。牌上的愚人正打算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他肩膀上背着小行囊,手上拿着白色的小花,兴高采烈地走在悬崖边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危险。 “执笔大人你会玩塔罗牌吗?” “会。” 川白白推了一下眼镜,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那让我们来问问关于未来的事吧。” “你为什么想问关于未来的事情?” “你看这世间动荡的如此厉害,对未来越有把握,那么当下也就会越安稳。” “这倒也不一定,也许适得其反。你知道的越多,担忧的也就越多。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担心,可是很累的。” “但如果多知道一点,未知也就少了一点,不是吗?” “未来总是未知的。未来的魅力在于它的无限可能性。在占卜的过程中,我们所做的是根据当下的状况做出合理的推演,排除一些可能性,再探索一些其它的可能性。在未来到来之前,一切都还是取决于你实际的作为,未知永远存在。” “执笔大人,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占卜未来这件事情。” “不是抗拒,我在地狱中的工作是文职官员,只要负责文字记录。并不是塔罗占卜师。塔罗占卜一事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即使有能力,我也不会做。” 川白白又推了一下眼镜:“执笔大人十分有原则。” “除了未来以外,你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想要讲述的吗?” “执笔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意未来吗?” “请说吧,我会如实记下的。” 川白白叹了口气:“我生前其实是个人类,是巫术把我变成了一只海鸟。” “发生了什么?”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听起来很玄幻,但句句属实,绝对不是我瞎编的。” “这地狱中玄而又玄的事情多了去了,所谓合乎人间常理的反而很少见。你请说吧。” “执笔大人你相信魔法存在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给川白白倒了一杯热茶。川白白双翅捂着热茶杯,继续说了下去。 “我原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专门研究神学与魔法。我一直都相信若是人类可以将魔法与科技相结合,那一定是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 “你指的魔法,是什么?” “魔法就是魔法,包括法阵,意念,草药研究,试剂调配,灵力导向等等。其实每个小孩都有开发这方面能力的天赋,只是大部分人长大之后,在物质世界中生活了太久,就忘记了。” “那你打算怎么结合魔法和科技呢?” “比如说空间净化!执笔大人你知道白鼠尾草或者白水晶可以净化一个区域的磁场吧。” “嗯。” “如果可以借用科技将磁场净化的功能增到最大,原本一棵鼠尾草可以净化十平米的空间,在科技的帮助下,无论是蒸馏雾化还是提取精油将其长期保存,不都是一种节省能源,提高效率的方法吗?” “你说的这些,现在2022年都已经有了。你是来自于那个年代的?” “什么?现在人间是2022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我是1783年去世的。” “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 “唉,大概是拿动物做实验做多了吧……” “你都拿动物做什么实验?” “灵魂交换。” “灵魂交换?这要怎么交换?” “我一直都坚信灵魂的存在,并为了证实这点,做了大量的实验研究。” 川白白继续推着眼镜。 “比如让猫和狗的灵魂互换,猩猩和公鸡的灵魂互换……但是动物研究毕竟是有限的,你只能从观察这些动物的实际行为去猜想实验是否成功了。但如果是人类灵魂之间的互换,也许就会方便很多……” “你做了人类实验了吗?” 川白白开始有些支支吾吾了:“是……是……我……为了得到学院的认可……我……我做了……” “你做了什么?” “一开始先是找来男人和女人,再后来用老人和小孩……但是实验不是总能成功的……有的时候,交换了,就换不回来……这种状况也是有的……但学院始终认为我的研究毫无用处……他们认为……我找的……我找的都是演员!太!太过分了……” “那些灵魂换不回来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任何伟大的进步总是有牺牲者的,不是吗?” “哦,所以他们为你的实验牺牲了。” “我自己也是牺牲者之一……你看看我,执笔大人。我被换到了一只海鸥的身体里。而那只呆头呆脑的海鸟灵魂以为自己还能飞,竟然带着我的身体从七楼高塔上直接跃了出去。我的身体就这样没了!” “那你现在证实了灵魂的存在,然后呢?” “这是一项伟大的发现!这证明我们的存在是不朽的,不是吗!” “你证明了灵魂不朽,然后呢?” “这样也许,死亡就没有那么恐怖了。” “川白白,你用了极其不尊重生命的方式证实了生命的延长性。若你的初衷是为了告诉人们死亡的真相,这整个过程的进行是否有些本末倒置?并且你最后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人们你的研究结果,就死了,不是吗?” “本末倒置?执笔大人什么意思?”川白白突然提高了语气,听起来对我的评判很不满意。 “身体是灵魂的载体,灵魂是身体的填充。二者相辅相成,是不应该被随意剥离开来的。每个灵魂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了这样的身体,都是由他们的生命课题所造成的。你这样做着随意交换灵魂的实验,只是为了证明灵魂的存在,是否有些不尊重灵魂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呢?” “我想证明灵魂是可以脱离身体而存在的,这样就能证明我们人类是不朽的!” “但是离开了身体的灵魂,就只是灵魂而已,称不上是人类。 你看我,我的肉身已去,如今剩下人形灵体在地狱中工作,我不能称得上是完人,因为我目前这个状态无法拥有继续生活在人间的经历。人类看不见我,摸不到我,我也自然无法与他们产生生活上的交集。 而人类的整个社会运作都是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链接,这些都是我无法再体验到的。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我现在这个状态的确是不朽的,可以永远在地狱中待下去。 川白白,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不朽又能如何呢?” “不朽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不朽的,川白白,你打算去做些什么事情?” “我要继续为人类的文明进步而努力!” “你打算怎么努力?” “我要继续证明灵魂的价值,让人们理解人们灵魂的价值,这样他们就会尊重灵魂。” “怎样才算是尊重灵魂?” “尊重,尊重就是信仰,相信自己有灵魂,肉体只是暂时的躯壳。” “所以呢?” “执笔大人你不觉得这一点很重要吗?” “我认为人们认知到灵魂的存在很重要,但我觉得人们认知到自己身体的可贵也同样重要。” “既然身体早晚都会消失,那为什么身体还那么重要呢?” “因为啊……”我看着川白白,轻轻叹了口气,“每一次人生经历都是宝贵的,独一无二的,而让一个灵魂去享受这些经历的前提就是要有一个身体啊。” “执笔大人,你没有身体,你现在过的不也挺好的吗?” “这是两码事,人类有人类的活法,像我这样的灵魂有自己的存在法则,不能混为一谈。” 川白白用双翅把塔罗牌从桌上收起来:“看来今天不能玩塔罗了。” “你刚才抽牌的时候,在想什么?”我问他。 “我在想我当下的状态。” “愚人,逆位。” “怎么说,执笔大人?” “我说过了,我不解牌。” “也许多抽几张看看未来的话,会不一样的。” “若是观念没有改变,只是在时间循环中兜转。你已经从1783年兜转到现在了,也抽过不少关于未来的牌了吧。” 川白白没有说话,他好像在思考什么。 “也许我不该用塔罗牌的。” “这与牌无关,只和你自己有关。” 川白白清了清嗓子:“所以今天的谈话结论是,身体和灵魂一样重要。” “是。” “我暂时还不能认同这个观点,不过我会记下,之后做研究来验证。” “很严谨的科学家,那你去吧。” “我可以问您要封投胎的推荐信吗?执笔大人?” “为什么?” “我需要回人间去做研究,证明身体和灵魂一样重要这件事情。” “不能。” “凭什么!”川白白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看起来很不满意。 “没有为什么。你若不满,直接去找孟婆说明缘由吧。她主管投胎往生,如果她不愿意,我写了推荐信也没用。” “就是她不愿意,我才来找你的!” “暂时,还不行。” “你们这群地狱官员!把我在此困了好几百年!凭什么啊!我要做的事情是伟大的事情!是会帮助到全人类的事情!你们这些小小的官员只会耍些官僚主义!是困不住我的!困不住我的!” 川白白生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跳着脚,之前文质彬彬的样子一扫而光。 “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 “执笔,你等着,早晚要你好看!” “因为我未满足你的理由就怀恨在心,并且产生日后报复的想法。地狱很适合你这样的灵魂,并且在这里,一切都是不朽的,也满足了你的心愿。” “你!你!” 我挥动腕上玉镯,事务所的大门敞开。 “时间到了,请吧。” 川白白恶狠狠地瞪着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一百〇三章:056 - 末刚凉子 门口的莲花灯亮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六号客人。 “执笔大人!啊!啊!” 这位客人尖叫着冲进屋内,在地上拼命打滚。炀蚵几乎是同时从小房间中冲了出来,挡在我与客人之间形成结界。 客人的身上燃烧着天劫之火,随着它的滚动,天劫之火沾染上了地板和书架。事务所内的温度瞬间升高,桌案上的宣纸边缘开始微微发黄。 炀蚵将我护在身后,深深吐了一口龙息,事务所的温度有所下降。小龙张开巨口,打开喉管,一整飓风吸入他的腹腔中。燃在各个角落的火苗随着飓风钻入炀蚵的腹中。炀蚵的身体从深紫开始变成赤红,鳞片之间冒出焰苗的光。飓风殆尽,客人身上的火焰被完全收入炀蚵体内,他的身体已经红到像融化的铁水。炀蚵大吼一声,从大门口直冲了出去。 地上的客人躺在那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喘气,还没有缓过劲来。我倒上两杯热茶,置于桌上。 这位客人身穿白色长袍,但部分袍子已经被灼烧成了焦炭色。它带着一张面具,是一张全白的面具,只有靠近眉心的眉端点有两个黑点,嘴唇的部位画有粉色的唇彩。 “你还好吗?”我问它。 “得……得救……得救了……”客人还在大口喘气。 “受伤了吗?” 客人听到后,翻了个身子,正片后背露了出来。它身后的布料已经被烧穿,灵体表面也有大片焦炭和水泡的痕迹。伤势一直从下脖颈延伸到臀部下方,惨不忍睹。 我操控玉镯飞向客人,玉镯在空中融化成柔和的绿光,贴附在客人的后背上。 “凉……凉凉的……”客人说。 它的伤势实在太重,很难在短时间内愈合。 “需要一点时间,你要不就躺着和我说话?” “好,好。我可以躺着说。现在,不是很痛了。” 客人侧躺着转向我,我这才发现它的面具下巴部位也焦黑了。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末刚凉子,凉子就好。” 客人说着,摘下面具,是一位年轻女子的脸庞,她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全是泪痕。 我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好的凉子,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希望执笔大人能送我回人间。” “那是孟婆的工作,你找错官员了。” “孟婆说……让我……让我来找你。” 又是一个孟婆委托来的客人。 “找我?为何要来找我?” “她说,她说啊……让我对你讲出我的故事,让你评判,我该不该回人间。” 我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没有评判你未来去处的绝对权,对于投胎一事,我能做的只是辅助而已。就算我给你写了推荐信,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孟婆手中,请不要报太大的希望。” 凉子侧躺着看着我,有些凄凉地笑着:“就算有一点点希望,也要试一试,不是吗?我们鬼的选择并不多呢。” “说说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吧?” “我其实并非是人类的灵魂,只是人看多了,也长得像人罢了。” “那你是什么?” 凉子的人形身上冒出阵阵白气,白气和她后背上的绿光混在一起。她的身体这团云雾中慢慢缩小,缩小成了一块长条形的木头。待白气慢慢散去,我这才看清,是一把古琴。 “我是一把古琴的魂,居于古琴中百年有余。在这百年中,曾被一位大唐的僧人带去日本,赠予一位歌姬。歌姬给我取名为凉子,带我为宾客舞风奏乐,又带我出入闺房。 歌姬去后,我被转赠到她的一位情人手中。这情人是位诗人,擅吟诗,却不会奏乐,他只是把我放在房中当个摆设。诗人在当地是个风流人物,我见过他的很多位情人,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常常在无人的夜中对着我空流泪。 诗人走后,我被一个中国商人买走,又回到了中国,被当作古物保存了起来。直到……直到一场大火,烧尽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大火?” “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儿放的火。我不知她为何要烧了我所在的那个房间。琴身没了,我也跟游魂一样,不再有个去处。就在时间飘啊,转啊,也不知怎么就来到地狱中了。” “你在地狱中多久了?” “若用人间的时间去算,三十余年吧。” “在附在古琴之前,你在哪里,是谁?” “那……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啊……我……” 古琴又变化回人形少女的模样,凉子盘着腿坐在地上认真回忆着,状态好像比之前恢复了不少。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凉子双眼发空地凝视着空间中的某一个点,突然尖声叫道:“执笔!执笔你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想起来!” 凉子的四肢在空中挣扎,好像在做着极为痛苦的反抗。绿色能量在她的挣扎中离开身体,重新化为玉镯,回到了我的手中。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要!不要!” “你现在是安全的。” “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执笔!属于回忆的每一寸角落都充满了痛苦,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们这些地狱官员什么都不懂!” 我没有接话,看着她自己在原地继续挣扎着,泪流满面,后背刚刚愈合的伤口好像又被撕开了,有液体顺着伤口淌在地上。凉子折腾了一会儿,没有力气了。她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啊执笔,我不想想起来的。我不想想起来的……” “你若实在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 “执笔……我……我看到我是怎么死的了……” “说吧,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如实记下。” 凉子咬着下嘴唇,她坐起身来,浑身剧烈颤抖。手镯再次化为绿光包裹在她的周围,她的发抖好了些。 “我……我看到……我曾与那位制作古琴的僧人深深相爱着……” “嗯,然后呢?”我拿起羽毛笔,开始记录。 “僧人每月会从山上的寺庙下来赶集,这也是我和他幽会的日子。他说他爱我,会为了我还俗……他说寺庙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每天就是诵经扫地等杂事。他说他看到的苦难太多了,需要一个女子来照顾他的心,而我就是注定要照顾他的女子……” “然后呢?” 凉子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他总是说着要还俗,但是迟迟没有动静……我怀疑他是骗我的。我很生气,于是和他说如果他不娶我的话,我就去寺庙里把我和他的事情告诉他的师傅和师兄弟,告诉所有人!” “他怎么说?” “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有我,只有我在对着他怒喊,他一个字都没有还口。我说完之后就后悔了,我怎么会那么想呢?如果我真的爱他,我是不应该威胁他的……” 凉子的脸色突然变了,变成了像是剧毒身亡的乌青。她缓缓戴上原先的面具:“歌姬小姐经常说,戴上面具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你在笑还是在哭。” “所以你是怎么死的?” “僧人杀死的我,”凉子的声音阴了下去,“僧人在我的粥中下了毒,随后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把我的魂魄囚禁在那把古琴中。我在古琴中呆了太久了,每日被歌姬爱抚,听着我身上奏出的美妙音乐,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悲痛,甚至忘记了曾经自己为人。” “如果你再次投胎回到人间的话,你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我想去找那位歌姬,我想告诉她我很感谢她,她……她救了我。” “如果找不到歌姬,怎么办?” “我不知道。执笔大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回人间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如果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的话,要不等等再回好了。” “我在地狱中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 “你喜欢什么事情呢?” “我……我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可有点难办了。” “执笔大人有什么建议吗?” “你一开始为了与僧人的爱情而活着,后来成为古琴,为歌姬而存在,后来又成了诗人的情归之处,直到被烧毁。 我们现在不考虑为任何人,如果你为你自己的话,你想要怎样活着?” “人类真的能为自己而活吗?” “能,人应该为自己而活,不然和成为古琴,成为器皿有什么区别?” “可是那样不是很自私吗?” “你认为什么是自私?” “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很自私。我认为那位僧人很自私,是他的自私杀死了我。” “那你认为什么是自爱呢?” “自爱?自己爱自己吗?” “你听起来很困惑。” “我不懂……要怎么爱自己?” “这是需要在人间学习的课题,在地狱中是学不到的。你对这个课题感兴趣吗?” “我可以,试试。” “如果选择投胎的话,可不止试试这么简单。每个课题都是需要全力以赴去好好生活体验的,到时候可不是说不做就能不做了的。你需要先考虑好。” 凉子沉默了:“这听起来很难。” 她把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盯着面具的背面发呆:“回到人间之后,就不能轻易退出了。” “如果没有准备好的话,那再在地狱中呆一段时间吧。” “对不起执笔大人。” “道什么歉?” “我没有准备好,让您失望了。” “我并没有失望,你的决定是你的事。你未来的人生也是你的事,和我毫无关系。如果感到歉意的话,和自己道歉吧。” 凉子的嘴唇动了动,小声地说:“末刚凉子,对不起。” 凉子的双臂抱住了自己,啜泣起来。 “你原谅你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个决定吗?” “我愿意再给我自己一些时间……执笔大人……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好的,祝福你。考虑清楚了直接去找孟婆就好,不需要再回到我这里来。” 凉子从地上爬起来,她对我鞠了一躬,把面具别在腰间:“我会好好想想的。” “那么再见了。” “再见,执笔大人。” 凉子转过身去,她裸露在外的后背已经基本恢复。 玉镯回到手腕上,凉子步入了沙沙树叶声中。 第一百〇四章:057 - 保险推销员 在末刚凉子离开事务所之后,我点上一炷香,打了会儿盹。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事务所里安静如初,炀蚵没有回来。我隐隐担心了起来,走出事务所打算去找他。就在我打开门的时候,炀蚵从天窗飞了进来。 “执笔大人,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炀蚵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他原本紫色的鳞片好像变得更厚了一些,发着一层黄色光晕。身躯更为粗壮,连爪子都锋利的反着光。 “炀蚵,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炀蚵的声音也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像是过了青春期的男孩儿,声音一下子变得厚重了起来。 “执笔大人,我想我的功法提升了。” “是因为天劫之火?” “其实在我吸入火焰的时候,我并不确定自己的功力是否能转化,如果不能转化的话,大概龙身也会被彻底烧毁……所以我留了一手。” 炀蚵张开龙爪,一颗金色的珠子安稳地置于他的掌中。 “我怕我毁了灵体,功力退转,所以在从桌后冲向桌前的时候,顺爪拿走了我跟您的那颗龙珠。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便问询申请,还请执笔大人宽恕。” “本来就是你送我的珠子,没事的,拿回去用就用呗。” “可这珠子的功效只有一次,我已经用掉了,”炀蚵看起来有些沮丧,“天劫之火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要更为猛烈。我盘踞于树杈间尝试用功法消化,但我的功法远远达不到化解这火。无奈之下,只好用了龙珠。” “后来发生了什么?” “天劫之火与龙珠中的乾坤之气融合在了一起,化为一股强大的功力,几乎要冲散我全身的脉轮。” “但你最后还是驾驭了这股气。” “是的执笔大人,”炀蚵张开嘴,一股热气随着龙息冒出,他往自己的爪上吐了一口火苗,天劫之火的火苗稳稳地在他的掌中燃动着,“我依靠龙珠的气掌握了使用天劫之火的方法,我自身的功力也得到了不可思议的进化。” “恭喜你啊!好事好事!” “是的,执笔大人。自从成为您的护法以来,我经历曾经未有的冒险,功力也在飞速升级,此恩情炀蚵我感激不尽。” “重点是你自己熬过来了不是吗?三界中也不是谁都能驾驭天劫之火的吧,所以了不起的是你自己哦。” 炀蚵顿了顿,继续说:“但只有一事,我有些担心。” “你说。” 炀蚵瞄了书柜后:“我现在体型变大了,那个小房间恐怕……” “这个没事呀,你想待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吓跑客人们就可以了。” 炀蚵思考了一下:“执笔大人,我给您的龙鳞,您还带着吗。” 我从衣袖中摸出那块紫色的鳞片,此时鳞片也随着炀蚵的功法进升而变厚实了。 “龙鳞因为是我的身物,其作用是方便随时随地都能与我产生链接。只要对着龙鳞说话,我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得见。执笔大人……” 炀蚵的语气放缓了,好像在犹豫着些什么。 “你想去别处看看?” “是……是的,执笔大人。我想去人间看看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也依旧想做您的护法。” “可以,我有需要的时候,唤你下来就是。” “我知道执笔大人您不喜欢求助,所以……” 我打断了他:“你若还是我的护法,那么保护我就是你的工作不是吗?如果是你的工作的话,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对发出求救信号有任何顾虑。放心放心,我会好好用你这位护法的。” 炀蚵松了口气,笑了:“那就好,执笔大人。” “还有一事。” “大人您说。” “此次你去往人间,是以你个人的名义去的。若是遇到别的妖魔鬼怪,或是人类仙家的询问,不可说明你是我的护法,也不可说明你在为地狱工作。” 炀蚵低头思考了一下:“我明白。” “好,那你去吧,玩得开心啊!” 炀蚵笑着点了点头,一声龙啸,从天窗冲了出去。 我关上天窗,点起了门口的莲花灯,迎来了第五十七号客人。 “执笔您好,请问现在方便吗?”年轻男性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请进吧。”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的白领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有一头浓密的中长黑发,被发胶服服帖帖地往后梳着,在脑后扎着一个小马尾。年轻人左边胳膊的腋下夹着一个棕色的牛皮公文包,看起来十分严谨。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我问道。 “王子凯。” “好的王子凯,”我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请问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想详细和执笔大人谈谈您在地狱中工作的危险指数,以及什么样的保险服务最适合您这样的文职官员。” 我抬了一下眉毛:“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不是你的工作时间,王子凯。” 王子凯从公文包中掏出几份文档,放在我的木桌上。我观察着他,独属于人类的气味飘到桌后,他中午应该吃了蒜苔炒肉和紫菜蛋花汤。 “这是我们公司专门给地狱官员提供的最新的保险服务,在今天会面结束之后,您可以看一看。”王子凯的眼神在尽量避免与我接触,他好像对推销保险这份工作很紧张。 “行,我知道了,”我把文档放置到一边,“说说你吧,王子凯,你是人类?” “啊我,是,我是。” “并且你应该还活在人间,只是神识下到了地狱中,对吧。” “是的,不愧是地狱官员啊!好厉害!” “你在地狱中做什么呢?” “如您所见,我是个卖保险的。” “为什么要在地狱中卖保险?” “因为地狱中没有这项服务,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缺。而地狱又那么凶险,我相信很多官员和鬼怪都需要保险。事实上,有不少在地狱海关工作的人类已经买了我的保险。”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卖保险?” “我听说执笔大人您之前也是人类,是在地狱工作的时候丢了小命。如果那时您买了我们公司的保险的话,您的妻子和孩子就能获得大额意外险的赔偿!” “我没有妻子或小孩。” “父母也可以。”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是啊是啊,您现在是已经彻底成为了地狱官员,不需要人类的保险。但我们还有其他保险选项供您选择!比如如果您在地狱中出意外的话,您可以指定一位您的亲信来接替您的官职,继续完成您的工作,同时我们公司也会派专人来负责安抚和交接。 您也可以帮别人买。我知道你们地狱官员大多都有护法,如果护法出了意外的话,我们会帮助护法转移法术到主人身上,并给予特殊法器的赔偿,是不是十分划算!” “有神职官员买了你的保险吗?海关办事处的人类除外。” “目前……目前有些鬼很感兴趣。神职官员,如果不算牛头马面的话,还没有。”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子凯双手放在膝盖上,大声说道:“请执笔大人赐教!” “其他神职官员的工作方式是什么样的,我不了解。我只能就执笔一职而言,就算我魂飞魄散消散在地狱中,我也不会指定任何亲信继续这份工作。” “为什么!完成工作对于你们神职人员来说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吗!” “因为每位官员在自己岗位上的不可替代性。就尘世执笔一职,我现在做这份工作,带到人间的文字就是这个样子。若是别人做,那接待这些鬼怪的态度也会彻底不同,所看到的故事的面也不同,写下的字也会因此彻底改变。 如果我提前丧失了工作能力,把剩下的客人交给别人接待,那也就是对此工作的失职了。若是失职的话,还不如不做。 不做任何事倒不会为轮回法则中添加更多的业力。 如果只是我是为了完成而完成,那么这份工作也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那您的护法呢?我刚刚还看到一条龙飞出去了。” “我不需要护法的法术,也不需要什么法器赔偿。不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是多余的。” “我不明白,不就是写写字的工作吗?应该有很多人都能做吧,怎么就不可替代了!” “那为什么是你来地狱中卖保险,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能下到地狱中的人类少之又少!我又发现了这一商机!天时地利人和啊!” “嗯,那好,看来你适合这份工作,但是我不适合你的保险。你若是要继续推销的话,我们今天的谈话也可以到此结束了。” “别啊,别啊执笔大人。我还没说完!我就想问问,你们地狱官员工作环境这么凶险,难道就没想过会发生意外吗?” “想过。” “那难道不会给自己安排后事吗?” “我们已经死到不能再死了,有什么后事需要安排的?” “可是……可是……” “人类需要保险,是因为人类除了自己,还有家人,爱人,孩子需要考虑和照顾。在物质世界中,保险的确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好方法。 但是在地狱里,我们大部分都在独自工作着,无所依无所挂。你的千万赔款我们用不上,你承诺的法器在我们手中若不合适,便毫无价值。你有没有想过有的时候市场空缺不是因为好的商机,而是因为这个市场从来就不需要这个产品?” “这个市场一定是需要的,我已经做过调查了,也问过了大量的鬼怪。你一个地狱官员,对市场调查什么都不懂!还和我扯产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吧!”王子凯听起来有些生气。 “嗯好,你为什么想要赚地狱的钱?或者说,你想靠卖保险换取什么?” “换取你们的法术啊!你们的能力!你们的宝物!这些在人间都是稀奇玩意儿,随便一件法器,只要操作得当都能拍卖个好几百万!这难道不是极好的生意吗!” “你很喜欢做生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生意人都是这样的。” “嗯好,那加油在人间赚大钱。” “执笔大人真的不考虑?” “不考虑。” “我们还有人身伤害保险,若是断胳膊断腿的话……” 我打断了他:“我说了,再推销保险我就要送客了。” 王子凯有些气馁:“虽然您这么打击我,但我是不会放掉这块肥肉的。” “如果你喜欢肥肉,那就喜欢肥肉吧。” 王子凯站起身来,把桌上的文档重新收回自己的文件包中:“反正碰壁也不是一两天了。” “加油,下一位打算去找谁?” “打算去和孟婆聊聊的。” “哦,祝你好运。” 王子凯叹了一大口气,离开了事务所。 第一百〇五章:058 - 整容爱好者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八号客人。 “一二三四五,百千万亿兆。”门口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儿数数的声音。 “请进吧。”我说。 蹦跳的脚步声迈入事务所内,面前的女孩儿身材高挑白皙,胸部大的与腰部的比例很不协调。面部像是经历过很多次手术的痕迹,是人类的面孔,但更像玩偶。女孩儿穿着肉色抹胸和超短裤,她好像对自己的胸部十分满意,走起路来的时候,两条胳膊夹在肋骨两侧,塌腰挺着。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宁宁,是宁静的宁。”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两块苹果肌下的填充物把皮肤撑的反光。 我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好的宁宁,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执笔大人你觉得我漂亮吗?” “你认为什么是漂亮?” 宁宁站了起来,在木桌前转了一圈:“胸部硅胶填充20万,隆鼻5万,欧式双眼皮8万,抽脂手术8万,下颌削骨15万,眉骨玻尿酸填充3万,苹果肌填充6万,小腿腓肠肌切除12万……还有些别的大大小小的手术,总共加起来大概花了三四百万。不够吗?” “够什么?” “不够漂亮吗?” “所以你今日找我是为了让我评判你漂不漂亮?” “别的鬼都说我很漂亮,您觉得呢?” “我觉得你很贵。” “您不觉得我漂亮?” “漂亮这件事情是个很主观的评判,我还觉得血海海风空气怡人呢。” 宁宁有些恼火:“所以你觉得我不漂亮!” “有那么多鬼赞美你了,为什么这么看重我的观点!” “我要!所有人!无论是鬼还是人!都觉得我漂亮!” “觉得你漂亮,然后呢?” “什么然后?” “如果所有人啊,鬼啊,都觉得你漂亮,然后呢?你想要什么?” “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宁宁,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我问道。 “你如果不夸我漂亮的话,我就不说。” “你也可以不说,我不勉强。” “你好过分!”宁宁拍了一下木桌,“你知道我为了现在这副模样上了多少次手术台,受了多少苦吗?” “有人逼你这么做吗?” “我妈妈总是说我丑!她说我这个模样长大后也不会有男人爱我的,连工作都很难找!只有整容,整漂亮了才是唯一的出路。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天生丑陋的人想要在社会中活下去有多困难!” “但你也没活下去,你这不是到地狱中来了么?好事是,地狱里的审美没那么单一,不是欧式大宽双加白幼瘦就漂亮了。” 我给自己和宁宁各倒了一杯热茶,宁宁没有搭理这杯热茶。 “可是我付出了……那么多啊……那么多……还差一点点,我就能变得完美了……完美……谁知道我会死在手术台上……都怪那个医生,那个庸医!早知道我就不去抽脂了,不去了……” “所以你是在抽脂手术的过程中死在手术台上的?” 宁宁捂着自己的脸,但她没有完全把脸按在手上,大概是怕脸上的填充物变形。 “我只是想变得,好看一点,怎么就这么难呢?怎么就这么难呢?” “其实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你,现在社会上对女性的审美的确单一又畸形。但我想说的是,我们抛开现在对女性外貌的审美观不谈,你永远都是有选择的,可以选择把自己改造成大众审美的模样,或者也可以选择接纳自己原本的样貌,过自己的生活。” “说得很容易,执笔大人,你不是人类,你根本就不知道有多难!” “你觉得我好看吗?”我问宁宁。 宁宁摸了摸自己的眼泪,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目光在欧式大宽双后上下扫描:“脸有点圆,可以做削骨来小脸。然后垫个鼻尖,修一下眉毛,额头稍微打点玻尿酸会更立体更饱满些。” “如果我这样改,你觉得会更好看,是吗?” “一定会更好看的。” “那这是你对‘脸’的审美,你觉得这样的脸会更好看。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好的,我可以选择接受你的提议,或者不接受。” “您不接受的话,又不会饿死!也会有人给你工作啊!你们地狱官员又不需要钱!” “你当时不整容的话,会饿死吗?” “如果我不整容的话,是没有人会爱我的。没有人!” “那你整容之后,有人爱你了吗?” “有过三四个男人……其中有两个愿意给我钱花,给我房子住。我需要这些!” “那看来你过的还挺好的嘛。” “不好!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每个月光是保养这张脸就要花掉不少钱,做身体又要花掉很多钱!我还得取悦那些男人们才能保证自己有钱花。我有时都感觉自己不是个女人,不,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个娃娃,被塑造成人们喜欢的样子,然后仍由那些男人们蹂躏。 但又能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你不喜欢整容,只是为了取悦男人们在整容,是这样吗?” “我只是想被人爱啊……怎么这么难……” 宁宁的眼角又有眼泪流出来,顺着她起伏的面颊落在胸上。 “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爱,别人要怎么爱你?就算别人爱你,也只是在往无尽的黑洞中做些没有意义的填补罢了。” “我爱自己!我也愿意爱别人!但别人就是不爱我!” “你是怎么爱自己的?” “我会定期保养身体啊,做脸啊,买包包啊,我在自己身上花了很多很多钱。” “但是你依旧没有感受到爱的滋养,不是吗?花的那些钱就像种子砸在了大漠里一样,无论播多少种子,沙漠里是长不出水稻的。如果你连爱都不知道是什么,要怎么爱自己?如果你自己没有爱,要怎么去给别人你自己没有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我……我觉得我是爱自己的。我真的很爱自己。” “你爱自己的时候,感觉到舒服吗?” “有过……舒服的时候,不常有。有的时候自己独自在风和日丽的下午散步,觉得很舒服,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舒服。” “还有其他时刻,像这样轻松舒服吗?” “自己喝下午茶的时候,不是摆拍的那种下午茶。就是穿着睡衣宅在家里,连妆都不化,一个人喝奶茶或者奶盖茶追剧,就很开心。还有泡澡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顿好吃的时候……执笔大人……”宁宁说着说着突然哭了。 “怎么了?” “我发现我轻松舒服的时候都是一个人。” “那你喜欢这样吗?” “我……我……”宁宁抽泣着,“我觉得很孤独。” “所以轻松舒适和孤独是同时存在的。” “是……但我只想要舒服,我不想要孤独。” “为什么不想要孤独?” “孤独让我感觉很难受,像是,像是不得不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跑出来,无法休息,无法睡觉,我好累。这种累很可怕,无论睡多久都没有办法缓解的疲惫……我很害怕生活就是这样的,不会变得更好了。” “生活会有所改变,但生活是随着你的心念所改变的。如果你愿意独自面对自己,面对孤独和恐惧,接纳它们,爱自己,那么你的生活也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但是我现在已经在地狱中了,我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 “你总是有机会的,没有学会的课题会一直出现,你可以在下一世中继续学习。” “我……我要怎么学习?学些什么?” “学习独处,学习爱自己。当时你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只有你一人离开了,不是吗?就算生前再怎么讨厌独处,死亡这件事还是得自己做,没有任何人可以代劳的。” “好可怕,好可怕。” “我们都死亡过很多次,也重生过很多次。灵魂没有尽头,继续学习就是了。” “就没有别的方法吗?更简单的方法?” “简单?整容简单吗?” “我一开始以为很简单,但其实不简单……” “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捷径很有可能是陷阱。也许你可以在困难中尽量找到舒适的点,帮助自己度过困难。这个困难包括手术后的恢复期,也包括接纳自己的外貌本身。 无论外界如何评判,你都能勇敢地,有力量地去面对他们和面对自己。这种力量是来自于你的心的,是在不断克服各种困境之后所获得的自信。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样的人类是很美的。” “我,我也能获得这样的力量吗?” “只要愿意,每个人类都可以。” 宁宁思考了一下:“所以追求变得更漂亮是没有错的,我只是找错了方向?” “如果你觉得舒适,那么你的方向就是正确的。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就需要做出调整了。” “但是我的决定让我死在了手术台上。” “那么也许你在下一次生命中,可以选择更为安全健康的方式。” “可是……可是孟婆说,我下一次投胎要到百年之后了……谁知道那个时候的审美还是不是想您说的那样。” “你要是对此表示怀疑的话,也可以等待再次投胎的时候去验证试试看。” “要用我的一生去验证吗!” “我们的人生不就是不断试错不断找到新方法的过程吗?” 宁宁站起来,这次她没有塌腰挺着胸。她的一只手撑在腰上,看起来有些累了:“我知道了,执笔大人,就先这样吧。” “怎么样?” “就先这样好了,反正都要等到百年之后,我在此之前还是想被地狱中的鬼怪夸奖的。” “哦好,那你去吧。” “可是你就是不夸我!” “本官不说违心之事。” 宁宁气呼呼地盯着我:“哄一下都不可以吗!” “再见。”我说。 宁宁愤怒地转身,双手撑着腰椎,一扭一扭地走出事务所。 第一百〇六章:059 - 酒桌之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五十九号客人。 “喂?喂你听得见吗?哦我现在正在忙啊,有个会要开!我回头和你说!” 门口传来一个中年男子打电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大,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请进吧。”我说。 一个穿着白t恤挺着大肚子的男人走进事务所,他的小皮鞋在地上踢的噔噔响。 “诶,你就是执笔吧?” “嗯,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姓王免贵,叫我王总就可以了。” 男人跨开腿坐在木椅上,左腿上下抖着,双手撑在膝盖上,头发油渍渍地贴在头皮上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了。他的身上不断散发着一股动物油脂和汗臭的气味,让我有些反胃。 “好的王总,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王总张嘴一说话,一股酒臭混着烟草味直冲桌后。在气味之后,他的口腔中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哑光,是一颗大金门牙。 “我就是想找您理一理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莫名其妙啊!” “你生前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王总继续抖着腿,手撑在膝盖上摸着自己肥硕的下巴:“我记得我和我一帮好兄弟喝酒唱k去了,当时还找了几个小姐,但小姐姿色也就那样吧,玩的不够尽兴。我有一兄弟啊,特别能喝,也特别能劝,每次和他喝都会喝多,根本拦不住。我跟他俩人啊,那一晚上干掉两瓶黑方,然后就没什么印象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体也不难受,就是冷的慌。这明明大夏天七八月份的,怎么会这么冷呢?我也正纳闷儿,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都是黑的,一片漆黑,然后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我发现,哟呵,我竟然在一片花海里面。 啊,这地儿我认识,这不就是曼珠沙华花田吗!之前在某篇说地狱的公众号文章里看到过!但我还是不懂啊,我咋就到这儿了,我是死了吗?” “目前看来是的,你死了,然后来到了地狱中。” “可是我不懂啊执笔大人,我生前良人一个,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没做过,赚钱也是本本分分,只不过是有些好色而已。怎么就掉到地狱里来了。” “你有拿到属于你的曼珠沙华吗?” “有,一个美女给了我一朵小红花,让我来找执笔,说你可以帮我的。” “你想让我帮你吗?” “想啊!我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死的也是不明不白的。” 我思考了一下,把手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在桌面上,玉镯化为一尊纤细的玉花瓶模样。 “你把花插进这只瓶子里。” 王总照做,将妖艳的曼珠沙华置于瓶中。当纤细花茎进入玉镯花瓶的瞬间,绿色玉石中冒出强烈的红光。红光随着玉石中的冰状裂纹透露出来,照亮了整间事务所。 “哟呵,地狱的稀奇玩意儿是不少!” “王总,我们接下来要进入的空间是独属于你的。在那个空间里,你会看到你生前无数个过去时空中的你。如果出现任何影像,都是幻象,不用恐惧,也不用过度留恋。” 曼珠沙华在玉瓶中绽放到了极致,身边的红光暗了下来。事务所的轮廓逐渐消失,只剩下我和王总的呼吸声。我的身体飞到这个空间的高处,从上面望着这一切。王总看不见我,但可以听得到我的声音。探照灯似的亮光突然大开,白光前站着无数的人影。这些人影有胖有瘦,一字排开在亮光前,每一双眼睛都瞪着王总,瞪的让人发毛。 “天呐!怎么这么多人!” “不用害怕,他们都是你。你困惑的问题,可以问他们。” 我听到王总咽了一口口水,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开口。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双腿在抖。 “不用害怕,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直接问就好了。”我再次安慰道。 “好……好……”王总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清了清嗓子,“诸位!我是怎么到地狱中的!怎么死的!” 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从人群中踉踉跄跄地跑到王总面前,一下子跌倒在他身上,抱着他的大腿:“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哎别走啊。我说的就是你!不许走!给我喝!不许走!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王总看着醉酒的自己还在不断劝酒,傻在原地:“所以我是喝酒喝死的?” 醉汉推了王总一把,王总踉跄几步,往后跌坐在地上:“咱们海量啊!怎么会是喝酒喝死的!” 另一个醉醺醺的王总也跑了上来,这个男人和王总比起来要年轻很多,身材还没有发福:“应酬嘛,总是要喝酒的,大家都可以理解。您喝,我陪!” 年轻人对着空气做出敬酒的动作,一口将手中的空气酒杯饮尽。空间中传来嘈杂酒桌的声音:“小王啊,酒量可以啊!再来一杯,这业务就给你了!” 年轻人已经神智不清,但他笑了,笑的兴奋又贪婪,他再次干完了一杯酒,随后大头朝地摔了下去。王总连忙跑过去把年轻人扶起来,年轻人摔了一口血,他眯着眼睛看着王总乐:“你是谁?” 一乐,一张口,一咳嗽,半颗门牙飞了出来。 王总看着年轻人,摸了摸自己的金牙,一下子把年轻人扔在地上,对着空间中大喊。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啊!为什么会来地狱的啊!”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一个穿着黑挂衫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老者的年龄比王总要大很多。他头发花白,留着道士那样的发髻,胡子一直垂到胸口,拄着拐杖一言不发地走到王总面前,扬起手就打。 老者边抡着拐杖边骂:“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王总抬起手阻挡老人的暴打:“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老人被气的声音颤抖,他咳嗽了两声,把拐杖重新杵在地上:“如果你没死的话,老子就是三十年之后的你!” 话音刚落,老人的身影如风那样淡去了,消失在这个空间中。王总愣在原地,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醉倒的醉倒,昏睡的昏睡,剩下的每个人影都瞪着他,同样是集体式瘆人的目光,像是某种无言的审判。 “你问出答案了吗?”我的声音传进空间中。 “执笔大人……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如果你问出来了,然后呢?” “我……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都死了,这点权利总该有吧……” 我从高空处看向那些愤怒的人影,大声问道:“你们愿意告诉王总他是怎么死的吗?” “王德怀,你他妈是被车撞死的!”一个声音从人影中穿出来,随后是大哭般的狂笑,“你他妈奋斗了一辈子都没想到自己是这么死的吧!” 一个长得和现在的王总一模一样的人形走向王总,抬手就抽了他两个耳光:“我他妈叫你喝,叫你喝!” 王总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还手,就这样任由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疯狂地扇着自己,脑袋一左一右地晃。 “王德怀!你知道我们他妈的有多辛苦吗!” 王总没有回答。 “你造的那些事情,我们都替你担着,你明白吗!” “我造了什么事情了?”王总反驳道。 “一包包抽烟,一斤斤喝酒,酒后做了多少失态的事情,都不算数?”人影厉声质问道。 “我都不记得了!酒喝多了谁还会记得做了些什么啊!” “好啊王德怀,你不记得这些,所以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人影打了个响指,一声车笛长啸从大灯后传来。大灯化为一辆重型卡车,向王德怀极速碾压过来。王德怀看着刺眼的车前灯,发出一声惨叫。又是一声响指,卡车消失了。 “你喝了个烂醉,半夜倒在马路上,就是这么没的!” “不……不可能……不可能!” 王总惊恐地往后退,往后退,跑了起来。他奋力地跑着,往黑暗处狂奔,身上的肥肉荡起一阵阵波浪。 “你们都是骗我的!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开口了:“王德怀,停下,这样跑是没有意义的,只会迷失方向。” “执笔!执笔!你带我离开这里!带我离开这里!” “我是没有办法带你离开这里的,只有你自己能够离开这个独属于你的自我空间。” “我不知道怎么离开!我要怎么做!” “先停下,问他们。” 王德怀跑不动了,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背大口喘气。喘着喘着就跪在了地上,几乎是哭喊着的:“求求你们了,告诉我该怎么离开这里吧,求求你们了。” 人影们还在原地,没有反应。 “他们可能听不见,你要离得近一点。”我说。 王德怀非常不乐意地挪步回亮光前,像是不愿意接受裁判结果的罪犯。 “我要怎么离开,告诉我吧,求求你们了!”王德怀又大声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了你打算去哪里?”醉汉问道。 “哪里都好,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这里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是你啊,有什么好怕的!”那个年轻人说道。 “正是因为我,你们都是我……才可怕……才可怕……好可怕……”王德怀好像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你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想要找你麻烦,”那个长得和王德怀一模一样的人说,“我们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如果离开了这里,就要彻底和你的人生说再见了。你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彻底进入地狱中,没有回头路,没有再次重温人生的机会。就算这样,你也要离开吗?” 王德怀又愣住了,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汗水已经浸湿了整片后背。 “但是……我已经死了……” “对,你死了,我们只是你人生的记录影像,也是你。”人影说道。 “死了……就死了吧……就死了吧……我死了……我死了……” 王德怀跪在那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丢了魂,几乎要放弃思考。 我一直都在空中观察着:“王德怀,你现在决定要怎么做?如果要接受已经死亡的事实,就和他们道别,随我回地狱中。如果舍不得,就留在此处,你自己选择。” “我要什么时候给你答复?”王德怀问我。 “你不是需要给我答复,你需要给自己答复。地狱中的时间是无限的,你可以永远思考下去。但是我的时间有限,再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王德怀沉默了一会儿:“执笔大人,我们去地狱吧。” “你确定?你想好了?” “死都死了,执笔大人,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那谢谢他们吧,他们曾经陪伴了你一生,又替你承担了那么多。” “谢谢……谢谢你们。”王德怀的声音颤抖着。 那些人影互相看了看,没有回答。 “是我……我生前不是东西……没有好好对待你们,没有好好对待我自己……”王德怀说着说着,哭了出来。 人影叹了口气,走到王德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准备好就走吧,别让大人等急了。” 王德怀抬起头,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抓紧他的手:“谢谢你。” “来生好好照顾自己。” “喂!是啊!喝醉被车撞死,太傻叉了!”一个醉汉冲着王德怀喊道。 “我会……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谢谢,谢谢你们……” 人影的手离开了王德怀的肩膀,亮光渐渐暗了下去,空间又陷入了全黑中。我重新回到木桌之后的椅子上,等空间转换回事务所的时候,王德怀正坐在木椅上撸鼻涕抹着眼泪。玉镯瓶中的曼珠沙华已经凋谢了,花瓣散落了一桌,一地,像一片片足印。 “王德怀,你接下来打算去做什么?” “黑白无常和我说,在您这里聊完之后,去找他们……估计是有……惩罚吧。毕竟这里是地狱……”王德怀的身体颤抖起来。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想知道我的来生是什么样子的。我……我还能做人吗?” “这个我并不知道,我并不主管投胎的事情。你可以一会儿去问问黑白无常。” 王德怀失了神似地站起来,他身上的气味因为出汗变得更加浓郁了。 “走了,执笔大人。” “嗯好,再见了。” 王德怀没有再回答我,他垂着头,走出了事务所。 第一百〇七章:060 - 娱乐至死 060娱乐至死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号客人。 一具骷髅骨架撞开大门横飞进来,摔在地上一阵炸开脆响,白骨散落的到处都是。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身穿马戏团红色礼服和圆礼帽的胖大叔跳进事务所内。 “锵锵!”他嘴里给自己配着入场音,随后唱了起来。 “你可听过我的名字 神奇无比的阿里 阿里给你幸福 阿里给你新奇!” 随着他的歌声,散落在地上的白骨重新组合起来,拼凑成一具完整的人体骷髅。骷髅随着阿里的歌声跳起夸张的舞蹈。 你想要看的动物阿里都有 你想见的怪物阿里都有! 大象鼻婴儿 龙虾手男孩 连体美女 天籁之音 阿里牵起骷髅的手,二人跳起了双人舞。骷髅拉着阿里转了个圈。 如果你都不满意 告诉阿里你想要点什么? 没有阿里找不到的怪物 我会实现你的请求!” 歌声落下,阿里将骷髅提在手中摆了一个华丽的下腰造型。骷髅再次失去一切生命迹象,又跌落在地上,白骨散落一地。 阿里摘下圆礼帽,对我深深鞠躬:“执笔大人,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马戏团拥有者,阿里。” 我用羽毛笔写下阿里的名字:“好的阿里,请问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要证明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马戏之王!” “为什么要向我证明这一点?” “执笔大人,没有人能拒绝我创造的娱乐!我要证明无论在人间还是地狱,我所提供的演出,都是无可替代的!” “你打算怎么证明?” “宝贝儿们可都等着呢!” 阿里拍了拍手,我的身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整个事务所都开始摇晃起来,书本从柜子上掉落,我抓紧书桌的边缘。一声象啸从树下传来,整棵大树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型动物一阵又一阵的强烈撞击,树叶大落。 “阿里,停下来。” “执笔大人!好戏刚刚上演!” 阿里从座位上站起来,凭空做出一个拉开幕布的动作,我的身下的地板突然破了一个大洞,我和椅子一起掉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束聚光灯就打在了我身上。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然被传送到了另一个空间, 这里是一个黑红白帐篷所搭建的剧场,剧场中间是一个巨型的圆形舞台。我侧身撑在舞台上,底下的观众表情一致,假笑着看着台上的我。定睛看去,这些观众不是人,而是一具具酷似人形的木偶。 我把手伸进口袋,摩擦着炀蚵的龙鳞,心里默默呼唤着他。 “伟大的演出就要开始了!”阿里的声音从剧场深处传来,“有请!地狱执笔官大人为大家表演!空中飞人!” 话音刚落,我身上的官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过分华丽的马戏团演员紧身衣。亮蓝色的皮衣材质紧紧裹在皮肤上面,我裸露在外的身体涂着闪粉。台下的观众被某根看不见的引线牵制,整齐划一地鼓起掌来。我看向脚底,发现在自己正站在一处至少十米高的台子上,面前是一个空中飞人的圆环。 “阿里,我不想陪你玩,带我回事务所。”我厉声说道。 “一旦演出开始,怎么能停下呢?”阿里狂妄地笑着,有些歇斯底里。 “跳啊!跳啊!”下面的观众集体喊道。 “送,我,回去。”我再次命令到。 “不然呢?执笔大人?不然你能怎么样?” 一阵熟悉龙啸从观众席后传来,木偶观众回头去看,炀蚵从无名黑暗中飞向我。 “执笔大人!”炀蚵大声喊着。 就在他无限靠近舞台的时候,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整个舞台像是被某种保护屏障盖住了,炀蚵狠狠地撞在了上面,身体一斜,掉进观众席里。观众席的木偶向炀蚵扑过去,一个个叠罗汉那样压在小龙身上。龙的身体很快就被一群木偶淹没,我听到了啃咬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弱鸡护法!”阿里继续大笑着,“执笔,你若是不跳的话,我就杀了你的护法,然后再杀了你!” 我盘腿坐了下来,朝阿里声音的方向喊:“你杀不掉我的护法,更杀不掉我。” 观众席中发出巨热,木偶人堆中有火光冒出,大量浓烟开始弥漫开来。火焰很快吞没了所有的木人偶并向四周扩散,炀蚵喘着龙息从残破焦炭的人偶堆下飞了出来。 “如果你不放了执笔,我就烧了你的马戏团!”炀蚵的双眼也冒着火,浑身每块鳞片都是赤红。 “你烧啊,你烧了我就再建一个!搭马戏团有什么难的,只要我在,想怎么玩都可以。”阿里不屑地说。 炀蚵被彻底激怒失去了耐心,他从空中喷下天劫之火,熊熊火焰开始在这个空间里燃烧起来。有些木偶发出尖叫声,浑身带着火在观众席间奔跑呼救。有些则呆滞地在原地倒着,化为焦炭。 “执笔,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护法杀生?” “木偶没有肉身,本没有生。若是破了他们的木头身体,倒也算是帮助解放灵魂了,好事一桩。再说了,我护法愿意怎么工作是他的事,他若是想要烧你,也是他的工作。” “他可烧不到我,因为我根本就不在这个空间里哈哈,他要怎么烧到一个不在这个空间里的人呢?” “我们就直接聊聊吧,阿里。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 “收藏品,执笔大人。你是我的收藏品,和我收集的那些怪物一样,都是稀奇玩意儿。有了你们这些稀奇玩意儿,总会有观众愿意来看的。” “哦,所以你把我带到此处是为了吸引观众。你在地狱中有找到观众吗?” “地狱中哪里有观众!那些鬼长的比我收集的怪物们还要怪物。对,它们可是货真价实的怪物。所以我现在不能收集怪物了,我得收集像你们这样的正经人,把你们装在漂亮的小世界里,拿去给鬼怪们看。‘著名的执笔大人给大家表演空中飞人’,你说说光是这个能吸引多少鬼怪!” “给他们看,然后呢?你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执笔大人,我可不需要得到什么。看到那些鬼怪享受的表情,我觉得我就得到了全世界!我爱我的观众们爱我!” 龙腹中喷出的天劫之火此刻还在灼烧,火势越来越大,整个观众席已经化为火海。火苗舔舐着舞台的屏障,屏障发出轻微碎裂的声音。 “我不愿意表演,你又杀不掉我,你要怎么办呢?” 一声鞭子的响声抽打在这个空间中:“你若不表演,我就抽你!” “你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敢?我可是这个马戏团的主人!” “你怎么敢呢?”我继续反问道。 阿里生气地大喊:“执笔,不要以为你是地狱官员就了不得了!我可是做过你的背景调查!不过是个刚死的人类灵魂而已!根本没什么法术!” “那你可以来试试看。” 啪一声鞭子抽在了我的后背上,我一下子向前滚去。好奇怪,明明没有肉身,后背上还传来了几乎无法忍受的火辣辣的疼。 阿里手持鞭子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没有想到你这么喜欢被打啊,执笔大人。” 舞台屏障再次发出更细密的破裂声,炀蚵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屏障上。阿里邪笑着,手上的鞭子抽了下来,我往后退闪躲,不料踩空,往十米高台下滑去。我眼疾手快抓住高台的边缘。 “去死吧,执笔。” 阿里踩着我抓住边缘的手指,铁靴鞋底反复碾着我的手指。 “不是我去死,我已经死到不能再死了。” 一声炸裂,舞台屏障四碎开来,炀蚵浑身带着火焰冲进舞台内,在我周身附上一层金符保护罩。 “阿里,祝你好运。” 我送开手,掉下十米高台。阿里低头看下高台的瞬间,炀蚵的火焰喷吐在了十米高台上。阿里好像对这个火焰毫不在乎:“你想要烧死我吗?我也是灵魂啊,怎么会怕火烧呢?” “我的护法并没有想要烧死你。” 我的周身被玉镯化成的绿色锦带包裹着,悬浮回半空中。 “天劫之火的功能并不是焚烧,而是能让功力退转。无论你是人类,还是鬼怪。” 阿里的身体燃烧起来,他原本宽硕的身形开始缩小,缩小。周身的舞台场景模糊了起来,这个空间正在被逐步瓦解。 “不可能的,执笔……你不可能……”阿里的声音也开始变得稚嫩,从大叔变成青少年,又从青少年变成高音调的男孩儿。 阿里的鞭子从高台上掉落,马戏团空间彻底消失。我闭上眼睛等待了三秒,再度睁开时,已经回到了事务所内。 我坐在木桌后,身下的地板并没有破裂,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应是幻觉。 而此刻的木椅上坐着一个身着红色马戏礼服和圆帽的小男孩儿,男孩儿大概八岁。炀蚵像一条蟒蛇一样把他盘在中心,阿里不得动弹,他稚嫩的脸庞十分惊恐。 “执笔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做马戏团的生意?” “我,我想挣钱,挣很多钱……马戏团的生意好做,大家都喜欢看马戏。我喜欢看到大家鼓掌赞美我的节目……” “所以你是为了赚钱和被别人喜欢,所以选择做马戏团的生意?” “执笔大人……请放了我吧,我真的错了……” “回答我的问题,回答完了我就放了你。” “是……是……” “被喜欢和赚钱也有很多其他的生意可以做,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选择这种把娱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生意?你口中的那些怪物,也是人类,有知觉有情感,也许比你更有情感。为什么选择这个?” “看着他们……乖乖听我话的感觉,很好……” “所以你喜欢把人类按照外貌分成三六九等,然后奴役你认为的下等人?” 阿里马上辩解道:“你不该只训斥我!执笔大人!所有人类都是这样的!所有人类都是根据他人的外貌就随便下结论,下定义!怪胎就是怪胎,怪胎生来就是被人取笑用的,这样至少还能利用自己怪物一样的外貌赚点钱!” “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生意人做着这样的娱乐传播,让更多人觉得取笑别人的外貌是被允许的,这种被允许的偏见在集体潜意识中被娱乐至死和金钱至上包装起来,让人们的观念变得狭义,变得无情,让人们离真正的人性越行越远。” “有那么严重吗?我只是赚几个小钱而已!” “有。只要是做娱乐传播就已经不仅仅是在赚钱了,还是在传播理念。理念就像病毒那样,能感染人心,激发出人性中的善恶。阿里,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我死了以后,死神来勾我的魂,把我拖到地狱中来的……我本来没想来。我从来都不相信天堂地狱。” “那你自己考虑考虑为什么死后掉到地狱中来吧。” “执笔大人的意思是我恶事做多了?”阿里的声音里充满了挑衅。 “你自己思考。” “地狱也没什么的,不就是阴了些么,反正在这里我也死不掉,也挺好。” 我盯着阿里看了一会儿,我看到了很多猛兽的灵魂在地狱中徘徊,随时准备从暗中将阿里撕碎;我看到哭丧的冤魂尾随在阿里身后,一遍遍问他为什么当初要这么对自己;我看到了阿里被自己的鞭子抽打,却不知道谁在抽打自己……我看到了更多阿里即将在地狱中面临的苦难…… 我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就去吧。” “去什么?” “今天的对话结束了。” 炀蚵的身体松了一些,给阿里让出了一点钻出去的空隙。阿里撑着龙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往事务所门口走去。 “地狱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这样!” “再见。” 阿里哼了一声,甩上大门。 第一百〇八章:061 - 骑士格蕾塔 炀蚵回到人间游历,我留在地狱中继续着工作,一切都在按照我所喜欢的秩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一号客人。 搭门被推开,一位身着中世纪铠甲的骑士推在门口单膝跪下:“主人,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还有我不是你的主人。” 骑士迈着标准的步伐来到木桌前,规规矩矩地坐下,还不等我发问就开始自报名字:“阁下,我叫格蕾塔·路斯特(gretaluster),是来自16世纪初的皇家骑士,曾为哈布斯堡家族效力。在刺杀行动失败后来到地狱中,正在寻找我需要效力的下一位主人。” 我飞速记录着她所说的一切,同时问道:“格蕾塔,你是一位女骑士?” 面前的骑士摘下她的钢盔,红色的大波浪长发倾泄而出。格蕾塔的双眼灰蓝,鼻梁上因为长期日晒布满雀斑,圆圆的娃娃脸上是无比坚毅的表情。 “是的阁下,我是一名女性。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中世纪服务于皇家的女骑士不多,感到惊讶。” “所以我们更是精英中的精英。” “好的格蕾塔,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正在寻找需要我效力的下一位主人,看到阁下您这边贴出接待客人的告示,于是前来询问阁下是否需要一位骑士效力?” “嗯……”我思考了一下,“我这边目前并没有什么工作可以给你做,不好意思。” “这样吗?那实在是太可惜了,我是一位很好的保镖。” “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位主人效力呢?” “我是骑士,这是骑士的使命。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主人,为主人效力而存在的。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也是。” “你当初为什么想要做骑士?” 格蕾塔的语调非常平,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语句并不连续,像是一个个单词在往外蹦。 “我的父亲就是一位骑士,我的爷爷也是。骑士是我们家族世代传承的职业,也是需要肩负的荣耀。” “但是你现在已经告别那个生命经历了,你其实现在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不想的话,也不必非要做骑士。” “我想要继续做骑士。” “哦好。” 我没有再说话,起身倒了两杯热茶。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置于格蕾塔面前。 “你给我倒热茶,是因为我是女性吗?” “啊?不是,如果你不喜欢热茶的话,我还有冷水。” 格蕾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阁下,热茶很好。” “你好像很在意自己是女性这件事情?” “这个世道对女性是不公平的,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位骑士。大家不会因为一位男性骑士在战场上的失误去说‘因为是男的,所以肯定做不好’这类的话。相比之下,我只要有一点点做的不完美的地方,就会被各种加以指责,骂到最后都会归到‘女人就是女人,就应该在家里做饭生孩子,连投票权都没有的二等公民凭什么为王族效力?’ 阁下,不是我过分敏感。我必须小心,不能犯错误。任何错误都可能让家族的荣耀毁在我的身上,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说说你是怎么来到地狱的吧,格蕾塔。” 格蕾塔微微低下头,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了。 “如果实在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勉强的。”我解释道。 “揭开自己的伤疤让外人视察其中的情况,不是一位骑士的习惯,还请阁下谅解。如果阁下坚持要这么做,我也会照办。” “一切以你的舒适度为准,不要勉强。”我再次强调了这一点。 “阁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格蕾塔抬起头,灰蓝色的双眼看着我。 “这是我的工作。” “所以阁下并不是想从个人角度来了解我的苦衷,只是为了完成工作在询问这一点,是吗?” 我放下茶杯,摊开两只手:“这么理解也没有错。作为采访地狱众生的执笔官,我必须在记录故事的时候做到尽量的中立和写实。那么在保持中立的过程中,也需要建立自己情感的边界。这个边界包括,同理但不过分同情,询问但不强求对方接纳。 格蕾塔,我并不是从个人角度出发来了解你的苦衷,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但我会把你所说的一切如实记下,带回人间去。” “唉,真让人悲伤。想要真正了解我过去的人,却无法与我成为朋友。你这份工作很容易让别人误解,也应该有不少仇人吧。” “这些都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你今天的角色是我的客人,客人也有自由选择根据我的工作流程留下故事,或者直接走人的权利。你选吧。” 格蕾塔一言不发把头盔夹在腋下,转身走到事务所门口,停了下来。 “看来阁下是真的不会勉强我的。” “嗯,不说违心之言。” 她没有转过身来,好像还在原地纠结着什么。 “你在犹豫什么?害怕伤口被我看到后嘲笑?” “我并不是害怕您的嘲笑,阁下,”格蕾塔缓缓回头,“如果论嘲笑的话,我在地狱中所接受过的任何嘲笑都没有我在人间听到的质疑要可怕。我已经过了那一劫了。我只是有一事不懂,想要请教阁下。” “坐下来慢慢说?” 格蕾塔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回木椅上坐下:“我不懂阁下为什么要让客人把伤口一遍遍揭开,这个过程不是徒增痛苦吗?” “也许有些鬼觉得说出来就好了,痛苦在分享中也得到了一部分的分担。” “痛苦……真的能被分担?”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看。” 格蕾塔思考了一下:“您是一位感性的人。” “你也是感性的,你的感性被封在盔甲之后。” “我不愿意做一个感性的人,感性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他们总说‘女人就是因为太感性了,所以无法在战场上利索地砍下对手的头颅。’” “感性的对立面是完全的理智,甚至理智到冷酷。” “阁下想要说明什么?” “感性不是坏事,越是感性的人,越有冷酷无情的一面。人性本身总是需要在对立面得到互补的。” 格蕾塔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阁下,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身为女性要遭受那么多的歧视,那么多不公的对待,那么多的磨练?” “你从这些歧视,不公和磨练中学习到了什么?” “我要把自己武装起来,彻底武装起来。只有比男人更强,更完美,才能不被世人嘲笑,才配得起家族的荣耀。” “为什么一定要和男人比?为什么一定要比?” “这会证明我是一个更好的骑士,也会证明女性也能够做骑士。” “很累吗?” 格蕾塔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承认了:“有一点。” “就算是受到这么多磨练,甚至到了死亡之后,你还是选择继续你的骑士生涯?” “是的,家族的荣耀需要传承。” “从16世纪初到现在,你的家族已经更迭了很多代了。你死后也应当与你生前的家族脱离关系了,为何还纠结于家族的荣誉?你在意的可能不是家族的荣誉,而是别的什么吧。” 格蕾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好像想要隐藏被说中的无措。她发出嗯的语气词,又是深呼了一口气:“我想要证明我不比男人差。” “向谁证明?” 格蕾塔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声音小小的:“向,向我的父亲。” 我没有说话,给她一个手势,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有两个哥哥,他们本来会继承家族荣誉成为骑士。然而两位哥哥都不幸在少年时得了疟疾,早早地去世了。他们走的时候,一个18岁,一个13岁,我那年7岁。我的母亲次年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父亲从此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继承家族荣誉。然而无论我如何训练,父亲都会说‘如果大哥还在的话,他一定跑的比你快。如果二哥还在的话,他一定动作比你更利索。’ 无论我做什么,他好像都不满意。他希望我成为男人。 不,不,他希望我超越男人,成为另一种神明般完美的存在。” “然后呢?” “我努力训练,以帝国第一的成绩从皇家骑士训练团毕业,获得了哈布斯堡家族家族的青睐。妮可拉小姐让我成为她的贴身骑士,效力这样一位王室让我觉得十分开心。我开始感谢父亲对我所做的一切折磨。” “那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我杀了我的父亲。”格雷斯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 “骑士团的一项隐蔽训练是培养刺客,对于如何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一个活人是我们的必修课。” “格蕾塔,你一直在说谎。” 格蕾塔声音突然变大,像要证明自己:“阁下!我所说句句属实!” “你一开始说你想要继续做骑士,是为了传承家族荣耀。但你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你的家族至今是否存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荣耀需要传承?然后说是为了向你父亲证明自己,而你的父亲是你亲手杀死了,你难道不是已经证明过自己的实力了吗?你所说的所有动机处处矛盾,岂不是在撒谎?” 格蕾塔很激动地站起来,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胸口:“我以我的心脏发誓,阁下,我所说的一切绝无任何虚假。” “这不是你发不发誓的关系,这是你所说的一切逻辑很奇怪啊。” “阁下,我可能还不太理解我的心在想什么。” “那你的心此刻在想什么呢?” “说来怕阁下耻笑。” “说吧。” 格蕾塔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她的手还留在胸口上:“阁下说的话我也思考了。我觉得,唉。我是个可怜的人。” “这话怎么说?” “诚如您所言,我一直以来所执着的动机把我留在地狱中,而这些动机的源头都已经消失了。我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格蕾塔把自己右手从心脏位置放了下来。她摘下一双金属锁链甲手套,露出一双厚实的手,手背手腕上都是常年战争留下的疤痕。 “如果你现在有一个新的机会,回到人间去,你会选择怎么做?” “我还是想要做一名女性的,阁下,”格蕾塔来回抚摸着自己的伤疤,“我热爱做女性的感觉,也喜欢女性给我带来的感觉。我已经尝试过和男性竞争是什么样的了,也许我会尝试做些别的。” “比如说呢?” “我还没想好。来自父权社会的压迫总是会在的,对吧?” “如果你2022年再投胎是到地球做女性的话,对,父权社会的压迫还在。好事是越来越多的女性在为自己发声,在勇于去探索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在某些社会里,对各种各样的性别和性向也更加接纳与开放。” “如果不和男性竞争的话,做女性应该没那么累。” “如果抛开性别来说,其实这还是关于你,你这个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不是吗?” 格蕾塔眨了眨眼睛问我:“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的,抛开家族荣誉,骑士职责,男女性竞争。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的心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阁下,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如果重回人间的话,我希望能为女性多做一些事情……” “比如呢?” “比如可以设立一些专门属于女性的骑士团,让她们在里面也能得到很好的武力和体力训练。” “关于你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你可以再想想。” 格蕾塔喝完了茶杯中的热茶:“阁下说的是,我再想想。暂时先不考虑效力的事情了。” “很好。” 格蕾塔把自己的佩剑取下来,放在我木桌前的地上,又在佩剑旁放下自己的头盔。 “多谢阁下指点,我没有多余财务,只有这剑和头盔有些价值,就赠予阁下了。” “其实不用,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格蕾塔很严肃地说道:“请阁下收下,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哦,好,那多谢了。” “愿主保佑你。”她再次习惯性地把右手放在心脏处,庄重地点了点头。 “再见。”我说。 “再见,阁下。”格蕾塔迈着标准的步伐离开了事务所。 格蕾塔离开之后,我拿起她留下的佩剑和头盔查看。佩剑铁条的部分纤细,不知之前斩过多少坚硬,剑刃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缺口。黄铜把手处一层层缠着不知哪种动物的皮革,颗粒感很强,但又细腻。 头盔侧面刻着一朵玫瑰花,应该是格蕾塔自己刻的,并不是很精细,但也在长时间的佩戴中被磨的光滑。玫瑰花花朵的部分不大,茎叶上全是尖刺。玫瑰花一共有两朵,纠缠在一起。未开的那朵多刺如荆棘,而已经完全绽放的那朵,花梗光滑,连一朵多余的叶片都没有。 我欣赏了一会儿这一剑,一盔,想象着这位为贵族小姐效力的女骑士的柔情和无义。又琢磨了一会儿,随后把剑盔收进了书架后的小房间中。 第一百〇九章:062 - 李绣澄 161位客人已经接待了61位,从这一位开始就将进行从100到0的倒数。 回想从接手这份工作直到现在,发生了许多我从未预料到的事情。 本以为是份老老实实的文职工作,但为此丢了小命。本以为按照计划一位一位接待客人就好,却正好撞上了末日。 事务所换到了第三间,从独自工作到拥有一位神秘身份的护法——这一切的一切,让我经历了曾经在人间不敢想象的冒险旅程,也让我见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苦难与极致的伤痛。我越发感谢这份工作给我自身带来的一些变化……周身性的,思想与观念性的,它们在大起大伏中流动式地做着微调。 一些根须得以深扎,一些力量得以延伸。 整个过程中或多或少发生了一些令我无措或不快的事情,但从整体来看,我由衷地感到充实与满足。 从今天开始,倒数吧!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二号客人。 一位身缠蓝绿色锦带的宫女推开事务所的大门走进来,她步伐轻盈,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地坐在木椅上。宫女的眼皮上画着蓝绿色波浪型的眼线,一直延到眼尾。左眼下方有一颗红色的泪痣,右侧的鼻翼旁边也有一颗红色的痣。她的身上带着某种成熟果实的气息,让我想到熟透了掉在地上的杏子,熟到了极点几乎要烂掉。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宫女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法开口说话。 我从抽屉中拿出纸笔递给她:“不方便说话的话,可以写下来。” 宫女纤长的手指接过毛笔,在纸上写下如下文字: 我名李绣澄,来自于晚唐,因在宫中犯了错被割了舌头,以至于无法开口说话,还请大人见谅。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呢?请详细具体地写下来吧。” 李绣澄食指轻轻点了几下自己的脸颊,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提笔写下: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发动叛乱,攻占长安。长安城内一片混乱,宫中的猜疑争斗也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我被某位妃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说我为叛军传递宫中讯息,动用私刑割了我的舌头,从此成为哑女。 次年唐玄宗撤离唐都,带走一批宫女,没有带走的留下处置。 所谓处置,也就是处死。 所有宫女都为了保命,想尽方法离开长安。 我夜夜观察守卫,希望能找到机会逃出城去。机会没有找到,我却睹见了割我舌头的那位妃子与朝廷丞相幽会交换情报。我这才明白自己成了牺牲品,十分愤怒。随后下毒杀了她,之后也服毒自尽了。 等我醒来之后,我在一片红花花海中。一个头戴乌纱帽的官员手持我的生前书,细数我的罪行。 罪行罗列数条——儿时吃不饱偷馒头吃;夏日捉蝉然后把它们捏死;服毒自尽等等。 那个官员一一朗读完后,问我有什么想要解释或者澄清。 我太累了,一句话都不想澄清了。跟着那个官员就下到了地府,从此就在这里逗留至今。 “如果回顾你的一生,你可以做出任何改变的话,你会选择做什么?” 李绣澄果断地写下这一行字: 我不会入宫。我宁愿嫁给乡野村夫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人,也不会愿意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你恨那位对你使用私刑的妃子吗?” 恨。 “你已经亲手杀死了她,还是恨?” 死亡是一种解脱。 “你现在死了,你觉得自己解脱了吗?” 没有。只是从生的状态变成了没有身体的游魂。我心中的冤情还是经常折磨我,让我的神经不得安宁。 “你要不要试一试放下心中的怨恨,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 李绣澄抬起头看着我,好像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我解释道:“当你失去肉身后,也应该打破了肉体对你的限制。人类需要一根口条才能发音说话,但是灵魂不需要。灵魂的发声可以是多种多样,并不需要器官的支持来做到这一点。然而你在失去肉身之后还是不能说话,说明你即使已经死了,还是无法放下当初你的肉身所受到的伤害。这种伤害的惯性延续到了你的灵魂上,成为了限制你灵魂的枷锁。” 李绣澄张开嘴让我看。她的口腔中空空的,只有靠近咽喉处有一块短短的舌根。舌根的断截面像长了瘤子那样,疤痕叠加。 “我看到了,你如果愿意的话,试着用你的心直接说话,让声音从心中发出来。我们在地狱这个维度中也是可以听得见的。” 李绣澄犹豫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很努力地做着尝试。胸口的起伏加大,但是没有声音出来。 “别害怕,你已经不是受害者了,没有人会再剥夺你发声的权利。”我安慰道。 她听到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笔,双手紧紧握在木椅把手上。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她的整个身体中传出来,震荡着事务所的空气。 “啊——” 李绣澄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猛地睁开眼睛看我。我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尝试。 “啊——啊——大——大人。” 李绣澄的身体里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短句,她的眼睛突然红了,呜咽声从嗓子里发出来。 “大人,偶,偶可以话语了。” “很好,目前看起来好像还不太稳定,可以多加练习。毕竟是全新的发声方式,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 李绣澄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身体中传出了一首小调。是温柔女声的哼唱,婉转中有些悲凉,让我想到月下站在城楼上的宫女,独赏圆月,想着她的家乡。 我没有打断她,她哼唱的入情,眼泪随着歌声滴落在地板上。 “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我问道。 “我想找个地方……唱会儿歌。我好久……好久没有唱歌了。” “嗯好,你去吧。” 李绣澄继续哼唱着那首凄美的小调,轻步走出事务所。歌声伴随着树叶沙沙,悠长地,缓慢地,消失在地狱远方。 第一百一十章:063 - 七星洞仙人 门口的莲花灯亮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三号客人。 “执笔,我们好久不见了。” 一位老者的声音从屋外的树叶间传来,好像还离我很远,却洪亮充满穿透力。 “请进。” 我等待了一会儿,事务所的大门徐徐推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的脑后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道白眉长到脸颊两侧,胡须长到喉咙下方。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很柔软,但却不松垮,让人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他的腰间别着一只饱满的大葫芦,手上撑着的长长树杖上系着两只小葫芦和一块黄皮白玉。身姿有些驼背,精神饱满的很。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拿起笔问道。 “太久没有拜访,执笔官已经换人了啊!”老者的声音依旧洪亮,“七星洞仙人,吾乃是炀蚵的师傅。” “是炀蚵的师傅啊!失敬了。”我站起来对他作揖。 仙人摇了摇手:“执笔大人不必多礼,我本以为上一位尘世执笔还在职。那位大人与你不同,是位有血有肉的人类,既没有法器,也不会什么法术,特派爱徒前来相助。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尘世执笔官是您了,也算是缘分吧。” “炀蚵在这段时间里帮了我很多,多谢您了。” “不用谢我。炀蚵这孩子吧,从小就比较胆小,也算是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试炼机会。”仙人说着,从腰间取下那个大葫芦,拧开壶嘴咂着里面的酒,“此乃百年人参泡的好酒,执笔大人可要品尝品尝?” “今日并不是很想饮酒,您客气了。请问仙人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一方面是想看看我徒弟怎么样了,另一方面是来拜访拜访执笔官。不过我在此处没有感受到炀蚵的气息,尘世执笔官也换了人。得得得,今日想做的事情看来是一件都做不成了。” “炀蚵说他想去人间看看,我让他去了。” “别玩太过,记得回来就好。” “我比较好奇的是,您与上位尘世执笔官是如何认识的?听起来你们像是关系很好的挚友。” 仙人哈哈大笑了两声,口中喷出一股浓郁的药酒气息:“挚友?比起挚友来说,更像是生死之交吧。那小子曾在七星山上救过我一命。” “您若不介意的话,可否说说?” 仙人又灌了一口酒:“说说也可。毕竟大老远地赶到地狱里不容易,想见的人没见到,随便聊聊天老夫倒也是心情愉悦!” “那请说吧。”我拿起羽毛笔。 “那位大人初见我的时候,还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一看就与常人不同。” “怎么不同?” 仙人一字一字地说:“特,别,阴。” “特别阴?” “眉头总是紧锁,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气。不是受了风寒的那种冷气,是不属于人间的那种阴气。他是来七星洞道观中寻求帮助的。” “寻求什么帮助?” “他说他能看到奇怪的东西,他以为自己疯了。” “然后呢?” “我当时还是个普通道士,修行也浅。我的师傅出门了,整个道观里只剩下我和他。青年从第一看到我,就十分严肃,脸上全是愁云。我问他,施主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青年看着我,犹豫了一下,问我信不信鬼。”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们可是在道观,什么都能说。” “青年还是犹豫着,他咬了一会儿嘴唇,把下嘴唇都咬出血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背后站着黑白无常。一股寒凉瞬间从我的头顶直击到尾巴骨。他下一句话更是让我差点跪倒在地。” 那位青年说:“黑白无常告诉我,他们已经跟了你十四年了。你在十四年就应该走了,是你的师傅延长了你在阳间的寿命。” “我当时就知道这位青年绝非凡人!他不仅能看到,还能听到,甚至能与黑白无常对话!最恐怖的是,他所说句句属实。我十四年前得了某种现代医疗无法治疗的绝症,才来到道观和师傅修行的。本想就图临走前,能有个清静。没想到一修,就修了十四年。” “那这位青年是怎么救了您的命呢?”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执笔大人。我们需要慢慢讲。”仙人从权杖上取下一个小葫芦,拧开小葫芦倒出一小颗黑色的丹药放入口中含着,“地狱的确是有些阴气,需要服用一些纯阳丸保持我的体温。”他说完,继续喝着人参酒,好像那酒是热水一样。 “那青年啊,当着我的面和黑白无常聊起天来。我当时只是害怕啊,浑身一股股地冒冷汗。青年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对黑白无常说的。我说,我还能活多久啊?黑白无常说,你的命已经在修行中被改写了,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也随时都可以来。我问他们,那你们为什么现在来了啊?黑白无常说,我们不是来带你走的,我们是来邀请这位青年去地府当官的。全程都是这位青年在我们之间传话,我这不就傻了么。青年也傻眼了。 当官?当什么官?去地府当官要先断了自己的命吗? 黑白无常慢条斯理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包括尘世执笔官是什么工作,为什么选择青年,如何下到地府中当官。我虽然看不见青年能看见的图像,但我知道他不是疯了。来自地狱的特殊气息就在我的身后,阴冷。说来惭愧,那时也修行了一段时间,还是害怕。 青年当晚在道观中留宿,他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摇醒我,问我我的师傅是不是外出组织法会了?他又说对了,我连忙问他怎么了。他说,我的师傅托梦给他,说路途遥远颠簸,自己又年事已高,在法会之后会在当地的高山上找一块清静之地独自羽化升天,让我不要惦记他。我对眼前这个青年感到不敢置信。青年接着说,师傅嘱咐我每日要抄什么经,练什么功,接待宾客时要做什么,都是我平时练习的内容。我看着这其貌不扬的青年,简直就是活神仙啊! 我还想问些什么,青年突然浑身一软,在我身旁的床褥上昏睡了过去。我给他盖上被子,独自来到道观门口,蹲坐在那里看星星。我在想,成为飞升之后就能成为夜空的一部分和星星一样吗?是不是就可以不生不死不泯不灭了? 那一宿之后,我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我要努力修法成为仙人。二,无论这个青年做什么,我都要全力帮他。三,我要传承师傅的衣钵,练功收徒。 青年在道观住了两天之后就下山去了。那几天里,我从没有问过青年的名字,也没有问他来自何方,住在哪里。他的一切都太神奇了,神奇的让我有点害怕。我想,在我搞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还是什么都不问比较好。 再见到青年就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他走进道观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下来,本是盛夏,我却感受到了一股股的寒意。仅仅三年,他看上去像是老了半生。 那晚,我们坐在庭院中饮茶闲谈。青年说他接了地府的工作,每日在地府与人间往返,身体一日日眼见着就虚弱了下去。看了几位大夫,给开了补阳气的药,一直都坚持服用,也没有什么效果。 青年说话的时候,我观察着他。这几年的修行让我也拥有了一些能力,青年浑身冒着青绿色的雾气,这种雾气是地狱众鬼的怨气恨气沾染到了他的身上,是凡人肉身难以承担的。我写了一张金符装在锦囊中,送给青年。嘱咐他在地狱中随身携带,或多或少能为他阻挡一些阴气。” 青年说:“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你。” “我当时大为不解。青年缓缓道出缘由。他不仅在地府中从事执笔工作,也经常到处游走。一日他随手翻阅某位白无常的生死簿,竟看到了我的名字。” 仙人说到这里,抬头饮了一大口酒,看起来有些扫兴:“执笔大人,你知道这孩子做了件什么事儿吗?” “他篡改了生死簿?” “不,不是篡改。他直接把我那页给撕了,然后带回人间来给我。从此我命运的终点是真的掌握在了我的手上。” “那那位青年呢?” “他干这件事情并没有被发现,他是身子太弱,得了风寒病死的。” “那页生死薄还在您的手上?”我问道。 仙人从权杖上的另一只小葫芦里取出一个小纸卷,纸卷铺平在木桌上,正是生死薄的一页。这一页上被涂改了很多次,黑块到处都是,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字迹了。 “但是您现在不是已经成仙人了吗?为何还需要留着这书页?” “我不能算是个全仙,只能算半仙。我有仙人的法力,但是还保留着这副人类的身体。” “您给我看这个书页,是为何意?” “道行修行到一定程度,肉体是个阻碍。” “放弃肉体的抉择权在您自己的手上。” 仙人笑了:“我本以为执笔大人会举报我,这样我到省事了。” “举报你不是我的工作,但是选择生死是您要做的事情。” 仙人又从小葫芦中取出一颗纯阳丹服下。 “我还有几百位徒弟等着我回去。我做不到像我师傅那样,随便拖个梦就走了。我觉得那是不负责的。” “您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不用和您的师傅一样的。如果您觉得生前事未了,就继续去做吧。” “执笔大人您后来在地狱中见过那位青年吗?”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尘世执笔的更迭速度太快了,我并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也是,当初应该问问他的,”仙人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您说吧。” “您叫什么名字?若是我日后想要寻您这位执笔官,怕再寻不到了。” 我笑了。 “我除了‘七星洞仙人’以外,也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 “寻人的时候,很重要。” “执笔,”我说,“我的名字。” 仙人也笑了。 “就这样?” “就这样。” “现在我放心了。”仙人撑起树杖站起身。 “放心什么?” “把炀蚵交给你。” 我放下羽毛笔,没有回答仙人的话。 “今日与大人闲谈,老夫十分愉快啊!哈哈!” “愉快就好。” “我们有缘再见吧!” 一阵云雾卷起,包裹着仙人的全身。只是眨眼工夫,云雾散去,仙人消失在了事务所中。 我低头看向桌面平摊的稿纸,这才发现生死薄的那一页仙人没有拿走。我盯着那布满涂痕的纸页看了一会儿,拉开抽屉,收入其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064 - 家族诅咒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四位客人。 一位身着红黑色长袍的魔术师从门口大步迈入,黑色的高跟切尔西靴在地上踢的镫镫响。 “嘿,心里想个数字吧,我的朋友。” 魔术师几步就走到我的木桌前,手肘撑在桌面上。他有地中海人种的特殊长相,黑色的卷发,蓝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年龄在四十上下。浑身充满了说不出的神秘气质,让人想到巴塞罗那某间酒吧中莫名前来搭讪的微醺男子。 “想好了。” “你想的是5。”魔术师非常自信地说道。 “你想的是就算这个家伙临时改数字也不要紧,你有继续把这个魔术戏法玩下去的套路。甚至恨不得我说‘错了’,这样更大的惊喜才能在后面揭晓。” “老天啊,你简直就是砸了我的饭碗。” 魔术师一撩袖子,有些气馁地陷到木椅中。 “你们地狱官员都这么难取悦的吗?” “人类没有魔法,所以喜欢看魔术所带来的幻觉和娱乐体验。地狱中魔法遍地都是,魔术师大概也很难做了。比如读心术这种在人间称之为神技的能力,地狱中大概每位官员都会,很多鬼怪妖精也会。” “啊呀,怎么办呢,失业了失业了。”魔术师揉着自己的脸,语气中倒是没有抱怨也没有焦虑,云淡风轻地陈述这个事实,还带着一些夸张的表演语气。 “说说你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问道。 “竟然您会读心术,您读读呗。” “不读,你说。” 魔术师好像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开始介绍自己:“伦恩·托斯克(leningtosko),职业魔法师和伟大的骗子,很高兴认识您,阁下。” “伦恩,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本想变几个魔术供阁下欣赏,但阁下好像对魔术并不感兴趣。” “我的工作范畴不包括欣赏魔术,如果真的很想展示,等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 “那我该如何配合阁下的工作呢?” “说说你是怎么到地狱中的吧。” “说来您可能不信,我们家族的每一位男性成员在死后都会下地狱。这是来源于古埃及时期的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诅咒。” “什么诅咒?谁下的?” “太久远的事情,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这是关于我整个家族的事情,跨越了千年。” 我给伦恩和自己都倒上了热茶。 “不着急,慢慢说。” 伦恩喝了一口热茶,皱起眉头:“这茶好苦!” “清心养神。” 伦恩对我的解释并不是很满意,他放下茶杯,还带着嫌弃的表情把茶往旁边推了推。 “好吧,事情要从拉美西斯二世说起,那位伟大的法老创造了一个魔法与科技并存的盛世。我的祖辈们是古埃及人,具体在那个时候做什么工作不得而知。社会地位大概高于平民,但与皇家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据说那是一个真正有神的时代,人们将神明的模样写进他们的文字中。神明的雕像形成宫殿的廊柱,神明的语言在梦境中回响。每一个埃及人的命运都与神明密不可分,上至法老,下至努力。 借助神明与科技的力量,民间流行各种各样的占卜。术士,女巫和预言家是民间很受欢迎的职业。我的祖辈就是在那样的年代碰到了一位女巫。然而我的祖辈不知做了什么事情激怒了那位女巫,女巫当场并没有对祖辈下咒,而是将此事告诉了其他术士。 我的祖辈也许是说了亵渎神明的话语,又或是质疑占卜能力,百来位术士和女巫在怒不可遏地情况下,对我们的家族下了诅咒。即是,我们家族中的每一位男性在死后都会坠入地狱,饱受烈火灼烧,灵魂不得片刻安息。” “你想要解开这个诅咒吗?”我问。 “解开诅咒?怎么解开?时间过去太久了,一代又一代地传承让我对解开诅咒这件事情失去了希望。我从小啊,作为我们家庭的男性啊,就是在‘下地狱’的恐惧中长大的。等我真的坠入地狱,一直到现在也适应了。” “所以你不想解开。” “随意吧,阁下。莫非您有什么良策?” “解开诅咒这件事情需要很大的功夫,也需要耐心和智慧去面对。我目前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也并无具体的策略。如果你愿意解开诅咒的话,我们可以回到诅咒诞生之时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也许会有所帮助。” “就算回去了,也不一定能解开,对吧?” “很大一部分取决于你的个人意愿。你想要摆脱诅咒的意愿越强烈,这件事情就越好办。” “为什么?” “你的意愿代表你对我的信任。处理这样的事情,我需要你很强的信任。” 伦恩看着我,他犹豫了。 “但是您看起来很年轻。” “我的外貌是影响你是否信任我的原因?” 伦恩没有回答,他还是在犹豫。 “好,没事,不勉强。那就这样。你家族中的其他男性成员还在地狱中吗?” “我的父亲和爷爷都在。爷爷排在我后面一位,父亲来晚了,拿票拿到一百位开外了。我们都会或早或晚地见到您。” “也好,如果是处理整个家族诅咒的问题,还是每位家族成员都询问一下意见比较好。” “说实话,执笔大人,我觉得我们其实并不在意掉到地狱中来。或者说,掉到地狱中之后,反而不在意这件事情了。” “此话怎讲?” “在没有来地狱之前,我翻了好多宗教典籍,神话图册,古典诗集,只求能够尽可能全面地知道地狱的情形。我在生前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研究地狱上,除了靠表演魔术和诈骗妇女的钱财勉强谋生以外,对于其他的事情,我好像从来都不在意。 当然我也结了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然而我对他们从来没有上心过。无论我的妻子多么美丽,孩子们多么乖巧,他们并不属于我。我脑子里想的是这一切总是会结束的,我也不属于人间,我最终的去处早就在几千年前被订好了。” “你知道地狱之后是哪里吗?” 伦恩愣了一下:“地狱之后?” “可以投胎重新进入轮回,地狱不是终点。” “那什么是终点?” “没有终点,只有过程。” 伦恩的头上留下汗珠来:“如果没有任何终点,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 “换个角度来看,你生前觉着自己的终点是地狱,所以无法享受生命的当下,被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惧所深深笼罩。难道你觉得你人生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下地狱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生命的每一种当下的状态都有自己的意义。活着时候的意义就是活着。还未到来的恐惧和诅咒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不认同,我认为我的人生已经到达了至高的意义。就是完成了我的使命,成功来到了地狱中,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你认为你的使命就是履行家族代代传承的诅咒?” “这样的诅咒让我和我的家族产生了紧密的联系,让我感到我是一个庞大体系的一部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伦恩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家。我们是共享相同命运的普通人。我们在承担相同诅咒的过程中被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那你也许应该感谢那几百位女巫和术士,他们帮助了你的家族成员,尤其是男性,紧紧绑定在一起,不是吗?” “感谢?阁下您在说笑吗?诅咒就是诅咒,被绑定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还是痛恨那些术士女巫的,如果我有法术,我也会诅咒他们。是他们毁了我的人生。” “他们没有毁了你的人生,是你选择那样度过你的一生。而且在我告诉你地狱并不是终点,你不接受这个概念。是你想要为了一个终点,或者说一个承诺性的目标放弃自己当下的一切感受。是你为了与家族男性之间紧紧绑定在一起而不愿意面对诅咒本身。你现在竟然还能把这些事情都怪罪到术士和女巫身上?你为什么不去怪你的祖辈? 连始作俑者是谁都没搞清楚就开始无理的怨恨,地狱的确很适合你。你就把这里当作终点继续呆下去吧。 看不到当下的灵魂,就算再美好的事物出现在眼前,它们的内心只有毁灭一切的冲动。这个一切,包括你自身。” “我不想和你继续说了,”伦恩愤怒地站起身,“我本以为这是一个轻松愉快的谈话,我太失望了。” “对我失望?” “你让我很失望,我以为你会更厉害一点,比如哗啦一下子解开诅咒。结果你只会骂人。地狱官员,真是可笑。” “这就是我的办公风格,不喜欢的话,请吧,出门左转不送。” “我会去和我爷爷说的,不要来找你,一点用都没有。” 我什么话都没说,摊着手指向大门口的方向。玉镯发光,大门砰地一声打开。 “请吧。” 伦恩一脚踢翻木椅,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065 - 托斯克家族的老爷子 托斯克老爷子并没有听伦恩的告诫,还是在莲花灯亮起来的时候走进了事务所中。 “不好意思执笔大人,这孩子就是被他妈妈惯坏了。我们托斯克家族的男人们因为注定悲剧性的命运,过度受到他们母亲和恋人的宠溺。唉这孩子啊,又离开人世的早,没经历过什么苦。给执笔大人您带来麻烦了。” “不麻烦,工作分内之事,请坐吧。” 托斯克老爷子有着和伦恩一模一样的蓝绿色眼睛,头发花白短短地贴在头皮上,头顶秃了一大块。老爷子满脸皱纹,左边太阳穴上有一大块褐斑。他的身上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是那种生命力在岁月中慢慢流逝直到干枯的气味——这股味道让我想到孤独。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查德(chad),查德就好。” “好的查德,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我们家族的事情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想再次多讲,” 查德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好像想要释放掉一部分后背的压力。 “我就讲讲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事儿吧。说真的,我的事儿啊,和什么家族诅咒啊,下地狱啊,一点关系都没有。” “请说吧。” “我是在六十年代长大的孩子,六十年代!正是美国的黄金年代啊。嬉皮士,妇女解放运动,黑人民权,都是我们六十年代的标志!那年我三十出头,留着长发,快活得像个青少年。 我和我的朋友本花了所有积蓄买了一辆废弃面包车,把车改造成我们的乐园。一开始只有我和本两个人,两人,一把吉他,一堆烟草和卷烟纸,我们就是这样踏上旅程的。 本是我见过最有领导才能的人,他的身上散发着天生领袖的气场,做任何事情都充满魅力并且让人信服。 因为我们的魅力男孩儿本,这一路上加入我们的人越来越多。 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一辆车,两辆车,三辆车…… 直到最后,数目固定在了108个人和63辆车!在旅途中,我也遇到了我未来的妻子,詹妮弗。第一次听她唱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爱情来了,她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我果断追求她,幸运的事她也接受了。 自从认识詹妮弗之后,我就不想再继续跑了。多年的旅途让我感到疲惫,长期缺乏维生素也让我的牙龈常常流血不止。 我和本商量能不能带着车队驻扎下来,我们可以在荒无人烟的美国中西部建个属于我们自己的乐园,一个属于嬉皮士的乐园。我们大家都住在一起,一起种菜,一起抽烟。我们自给自足,不用金钱。所有蔬菜都是有机的,远离任何社会制度,陪伴我们的只有我们爱的人和自由。 本犹豫了,他问我是不是为了珍妮佛才这么做。我本着嬉皮士绝对诚实的信条,告诉他是的,我想要一个安定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本原本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还是高兴的,但很快就变了脸色。 无论如何,在我的坚持下,本还是同意了。那个时候,本是整个车队的领袖,大家都听他的话。只要本同意的事情,大家都会支持并且照做。 我们在犹他州的一个荒无人烟的牧场定居下来。 造房子,养牛养羊,开荒种地。我娶了珍妮佛,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漂亮的女儿。我剪去了我的嬉皮士长发,留起过时的小胡子。为了我的孩子,我也戒了烟,从一个每日公路旅行的人变成了终于在农场中挤牛奶的农民。 本依旧很勤奋。他帮助镇子做了很多必不可少的基础建设,比如警局来管理秩序,后来随着孩子的增加,又建立了学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子里开始出现游客。大家都慕名前来这座‘嬉皮士小镇’参观。 有游客,就需要有住的地方,就需要吃饭,我们自己种的菜不再足够供给。我们小小社群的生态平衡被打破了,我就和本商量要不开始建设旅店,开设银行,让金钱流通起来? 本很生气,非常生气。他说我们当时难道不就是为了躲避那些社会制度才搬到此处的吗? 可是我说,现在有游客了,情况不一样了,我们需要与时俱进。 那天晚上,我与本大吵了一架,积攒了数年的怒气在那天晚上完全爆发了出来。 然后…… 然后……” 查德看起来神情沮丧,我追问道:“然后呢?” “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在那天晚上开枪杀死了自己。” 他说完这句话,整张脸扭曲在了一起,像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我想尝试安慰他。 查德抹掉了唯一流下的一滴泪,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没事的,执笔大人,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 他布满皱纹的老手握成拳头:“我常常想,就算是现在我还是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和他吵架,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这不仅仅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再说,这是本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话虽这么说,执笔大人。这的确是他的选择,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的心里啊,还是冷,冷冷的。” “那本现在呢?你有在地狱中再见到他吗?” “没有,像他那样一个好人,不会到地狱中来的。”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我能感觉到他在一个……在一个很亮的地方,休息。我不知道那是哪里。那种明亮让我恶心头疼。” “如果你现在见到本,你会对他说什么。” “兄弟……”查德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真的很抱歉……我很抱歉之前所做的一切,也许我应该多和你说说话的,也许我应该心平气和地说话……但是该死的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就这样狠心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了之?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镇子之后会怎么样?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我真的是受够了!我的余生都在为你善后啊!” “假设本现在就在你面前了,他会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 “你说你的余生都在为他善后,是什么意思?” “建到一半的基建需要完成,镇子上伙伴们的情绪需要安抚。很多人因为本的离世离开了那座镇子,但后来也有更多人搬了进来。” 查德吸了吸鼻子,揉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其实我不怪他,我理解他的苦衷,我也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唉执笔大人,您就当我这个老头子在和您随便唠叨唠叨吧。平时在这地狱中也怪孤独的。” “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地狱吗?” “也是要等叫号的,和排您的事务所一样。不过您放心啊,我已经排上队了。估计再等个十几年吧,十几年差不多了。” “之后去人间打算做些什么呢?” “继续生活,人间么,活过一次了。再回去看看也好,就和回老家一样。不知道镇子现在怎么样了,如果那时还能保留些前世记忆的话就好了。” “你觉得地狱里怎么样?” “冷,对我这把年纪的老骨头来说啊,太不友好了。血海海风一吹我就冻得哆嗦,还没衣服买得着能穿,也没地方躲。” “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集火种?” “收集火种?”查德想了想,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一块破烂不堪的手帕,放在我的木桌上,“我只有这个。” 我把我的毛竹笔从抽屉中摸出来,拔掉笔头的部分,笔杆内部是完整的一截中空竹筒。我从木桌的桌角挂了一些碎木屑下来,放在笔杆中,然后从书桌上的蜡烛火焰上取了火苗。将火苗熄灭成一明一暗的火星,存于竹筒的木屑里,再用脏手帕堵上原本笔头的前端。我把粗糙制作成的火种保存筒递给查德。 “不可纵火,不可用于攻击他人,只能在你寒冷的时候取暖使用。若是此火种被用作其他作用,将会自动熄灭,永远消失,明白?” 查德如获至宝地接过毛竹笔杆:“多谢执笔大人!我明白!明白!” “那祝你接下来的旅程愉快吧,无论是公路旅行还是建造城镇。” 查德把笔杆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口袋中:“今天的会面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 “说最后一句话,可以吗,大人?” “请说。” 查德认真地看着我,动了动嘴唇说了几个单词,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就在我还在困惑的时候,他对我鞠了一躬,随后离开了事务所。 第一百一十四章:066 - 困在表层后的客人 大树枝叶之间发出挤压摩擦的响声,这声响中带着树枝的断裂声,不像是风声所致。 我正想走出门查看时,一根粗壮的树枝从大门口探进事务所内。树皮上的纹路在迅速变换着,每一道褶皱沟壑像流质那样攒动。这流动慢慢沉静下来,在最前沿的树枝端上形成一张人脸的模样。因为树皮本身粗糙,这张脸布满皱纹,分不出具体性别,甚至有些抽象。 “我是您的下一位客人,这般入场并不是想要表示什么,只是我的身体被困在了表层之后,我只能在那里游走,还请大人见谅。” “表层之后?是什么意思?” 这张布满皱纹的脸重新化成某种流质,再次游走起来。树枝往门外退去。流质顺着树枝流向树皮与墙面的相交处,墙面上原本的纹理瞬间也流动了起来。流质又经过地板,攀上木椅的椅腿,椅面,最后停在椅背的表面。 纹理再次慢慢凝固,形成一张人脸。这张人脸与之前的那张很相似,但因为木椅椅背的质地比树皮要细腻很多,这张脸看上去也柔和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狰狞。 “就像这样,大人。我只能在表层之后的世界中游走,成为我所附着的物质的一部分。” “好吧,那你别游走了,就呆在椅子里,这样也方便我们交谈。” “我一开始以为树枝会是个好主意。树是活的,当我依附在植物中时,我可以使植物生长,从而到一些我自身无法去的地方。” “关于自己的事情说了这么多了,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椅子上的人脸神情在不断变换着,但因为木纹的极具抽象,我有点难以观察它的表情:“我附着在什么东西上面,就是什么。比如我现在在这把椅子上,我的名字就应该是椅子。” “你原本的名字呢?在还没有附着在任何东西上之前?你有名字吗?” “那个名字已经与我无关了,现在请称呼我为椅子!”这位客人说得理直气壮。 我思考了一下,用羽毛笔写下“困在表层后的客人”:“好的椅子,说说你是怎么被困在表层之后的?在那里待了多久了?” “待了多久……”椅子陷入了某种思考中,但它突然大声说:“我现在不是万年历!如果我在一部万年历里,我就能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不是日历,只是椅子!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和椅子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和椅子完全融为一体了吗?” “我就是椅子。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做地板,做一本书,甚至做你手中的羽毛笔。” “做椅子是什么感觉呢?”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会很期待每一个坐在我身上的重量和体温。如果是最为舒服的重量和体温,就像是拥抱着我的爱人。如果过重的话,我会比较吃力。只是吃力而已,做为椅子我是没有半点怨言的。” “你平时最喜欢做什么?” “执笔大人,我都说了,我现在只是椅子。所以我不知道除了椅子之外其他物品的感受。” “你只是附着在椅子上不是吗?你并不是椅子,你也无法代替椅子。你是某种可以选择的流动性存在。好了,不要和我玩角色扮演了。我在乎的是采访你的存在,不是采访椅子。如果我对椅子感兴趣的话,也不用你来代为传话。” 这位客人进行了长长的一段沉默,椅子上的纹理突然再次流动起来。流质顺着椅子腿流到地面上,向我桌子的方向前进。我连忙启动金符屏障,屏障自我桌前张开,将木桌和椅子挡在后面。 流质顺着地板与屏障的交界处攀上金符表面,金符上的符文开始变化,逐渐形成了那张熟悉的人脸。这张人脸自屏障上微微凸起,双目瞪着我。 “好热,我好热。”客人的眼中露出了狂喜,“好强大的能量!这股能量能让我获得实体吗!” “如果你是金符的话,就做好金符屏障的工作。” “但执笔大人您说的哦,不要再和你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了!” 金符屏障表面开始弯曲向内收缩,像是一层铝箔纸,慢慢吸附在了某个表面上,某个完整的人身表面。是个男人,赤裸着身体,被金符屏障完全包裹住,最后在后背脊椎封边。 “哈哈哈!这个载体!我真喜欢啊!” 男人的眼神更加疯狂,他无比爱惜地双手交叉,抚摸着自己的大臂,小臂,腹部,胸口。符文在他浑身游走,金光熠熠。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低声说道:“收。” 金光屏障瞬间化为一张金符,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抽身,屏障已经重新化为符纸一张。我用玉镯能量将符咒悬在空中,四周都碰不到任何实体的表面。符纸上的咒文好似在挣扎,但无法聚焦成人脸。男人略带痛苦的声音从符纸中传来。 “执笔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错在哪里?不敢什么?” “我!我不应该玩弄您的金符!我错了!” “我不信任你,所以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这样进行。” “可是执笔大人!符纸!符纸里面好热!好热啊……我要受不了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力量吗?好好享用。” “我……要不行了……大人,放我出来吧……” “我们已经在地狱里了,你是死不掉的。最多丧失意识,但丧失意识可能意味着你接下来也不知道我会对这张符纸做什么,不是吗?所以你最好醒着,不要和我玩角色扮演,不要和我装昏迷。” “大人难道想把我永远在符纸中困住吗?” “现在我问你答,你原来叫什么,为什么会被困在表层之后?” “大人……我其实并未说谎……我真的没有名字。自我有意识开始,就在表层后的世界里了。我总觉得……这是某位神明对我的惩罚……我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不然我怎么可能既没有记忆,也没有名字,还要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永远生存下去呢?” “表层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金符中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慢慢说:“在这里,我能体会到每件物品存在的意义……椅子就是给人做的……金光屏障很强大,很热,很致密……门外的树很老很老了,老到有自己存在的一套智慧体系,作为某种桥梁却又与世无争……我能知道万事万物的意义,我就是万事万物。 但我……我又是谁呢?” “是啊,你是谁?” 金符在空中抖动了几下:“我不知道,执笔大人。我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 “那你觉得你去感受万事万物的意义是什么?” “成为它们。” “成为它们有什么意义?” “只要它们的存在有意义,那么我就有意义。” “哦,你觉得你存在的意义是别的物质所给予你的,对吧?或者说,你附着在那件物品上,那件物品就让你继承了它存在的意义,是不是这样?” “我觉得是的,如果我是椅子,那我就做一把椅子。如果我是金符,我就做一张金符。” “可惜你不是,你不是它们,除非你永远变成那把椅子,这张金符,这棵树。不然你只是存在于表层下的某种流质性灵体,你在体验做不同物质时的感受。” “我也可以永远变成一把椅子的!只要有人需要!我就可以!” “让椅子去做椅子的工作吧,你应该做你自己的。” 金符中的男人又是长长一段沉默。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能够感知到万事万物存在的意义,你的能力相当了不起啊!就看你想要怎么用它了。” “我该……怎么用呢?” “你觉得可以怎么使用?” “我……我不知道。” “还不知道之前就继续体验吧,继续体验不同物质给你带来的感觉好了。” “我已经体验了很多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第一次附着在金符里吗?” “回大人,是的。” “第一次附在金符里,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强大……这股力量,我很喜欢。这股力量甚至可以帮我化成人形,我好期待有自己的身体。” “那从成为金符这件事情来看,除了你感受到金符存在本身的意义以外,你也知道了自己想要同等强大的力量和一个人形的身体。你不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执笔大人的意思是……是?” “通过成为别的物质来探索自我意识,从中得知你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执着于什么。这些就是你,你为你自己存在的原因。” 金符纸上的符咒不再挣扎了,男子也没有再抱怨热。 “这个过程好需要很久。”男子慢慢说道。 “你有很多时间。” 我挥手撤走包裹着金符的悬浮能量,金符缓缓从空中飘落在地板上。男子顺势从金符中流动到地板上,接着往事务所的大门方向流去。地板上的木头纹理被挤开,男子一直流动到门上,门上的纹路重新形成男子的脸。他的双眼看了我一会儿。 “不知道做执笔大人的羽毛笔是什么样的感觉?” “会很辛苦。”我回答道。 纹路脸看起来像是无奈地摇了摇脑袋,从门缝中流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067 - 选择之神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七位客人。 客人身形未现,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执笔大人,两个选择,你会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我不选,你先进来。” 门口的客人嘿嘿笑了两下,推门走入。一道刺眼的金光从门缝中直射进来,是独属于神明的光亮。 “执笔,幸会幸会。我名阿卡迪亚(acadia),是来自天国的选择之神。早有听闻地狱中的奇闻逸事众多,于是选择来地狱与你相会。” 待阿卡迪亚身上的亮光稍稍暗了一些,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白色头发,白色的眼睛,白色的睫毛,皮肤也白的像是涂了层粉。阿卡迪亚没有古代希腊神壮硕发达的肌肉,相反,他的身体更像是大部分人类——平坦的男性胸脯,微微凸起的小腹,肌肉上敷着一层不薄不厚的脂肪,皮肤有些松弛。他苍白的鼻梁上布满褐色小雀斑,眉骨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 “阿卡迪亚,那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想和你聊聊你对‘选择’一事的看法。” “‘选择’?这个问题太大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还是先说说选择之神的职责吧。” 阿卡迪亚咧开嘴笑,他的口腔内部竟然是蓝色的。 “选择之神的职责,顾名思义,在于‘选择’本身。我观察人们的抉择时刻,适当给出一些灵感和力量,帮助人们在关键时刻做出不至于让他们以后会有所后悔的‘选择’。” “你怎么知道他们日后不会为此而后悔呢?” “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有一个清单的,您相信吗?” “具体说说。” “也许有些人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只要在紧急时刻发生时,人们总会有第一反应要做的事情。比如逃命,比如救人。前者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清单的首位,后者就是把要救的人放在了首位。您可以称此为‘优先序列集’清单,每个人类都有。 这个清单上的排序经常发生变化。事实上,如果不是经过长期特殊训练的话,清单上的排序应该是无时不刻发生变化的。” “长期特殊的训练,具体是指什么?” “特殊工种所带来的信念感。比如军人保卫国家,消防员扑灭大火,母亲保护孩子,人民教师服务学生等等。” “所以这个序列和个人的信念有关。” “是的,这个序列和信念有很大的关系,信念影响着人们的抉择,无论在生前或死后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在死后的中阴阶段。不少来到地狱中的魂魄也就是在中阴阶段丢失了信念,做出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作为选择之神,我的职责就是在于尽量让人们少做出日后会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为什么要避免让人们后悔呢?” “因为地球上时间的不可复制性,后悔这种情绪并没有很大的正向作用。不止如此,后悔还与怨恨,疲惫,绝望,愤怒等紧紧联系在一起。总之如果能够避免让人们后悔的话,其它神明们也就可以避免处理很多其他人类所产生的负面情绪。总体来说,还是利于宇宙发展的。” “等等,为什么神明要处理人类所产生的负面情绪?” “情绪这种东西,部分存在于三维世界,还有很大一部分存在于其他维度。但大部分人类所能感受到的情绪的存在仅仅只是在三维世界而已,非常局限。这就意味着在其他维度所被具象化的情绪会对人类和环境造成一定的影响。 这些影响就是需要神明参与转换处理的部分,光是人类自己很难处理那么多的负面情绪。” 阿卡迪亚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说这么多,不代表我们神明就没什么负面情绪了。我们也有,但因为我们数量没有人类多,所以自己就能给处理了,并且我们都具有处理这些情绪的知识和能力。而人类啊,大部分人类都没有这种能力。” “很多抑郁症患者,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会服用一些药物,这算是处理吗?” “这算是三维世界的处理,通过阻断身体的神经传导来避免负面情绪直接攻击到人的肉体本身,其效果相当局限。但在必要急救的时候,还是有用的,毕竟肉身对于人类来说很重要。” “你一般都会怎么给人类带来灵感和力量?” 阿卡迪亚眯了眯眼睛:“这个可是涉及到工作秘密了,我可以在此说一点点。比如帮助调节潜意识中的‘优先序列集’清单,比如在绝望的时候给予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等等。你现在所看到我的这个形态并不是我工作时的形态,我工作时的形态是很吓人的。” “是什么样子的?” “千眼千手,无孔不入,无所不知。我在微秒中接受大量的讯息,处理,抉择哪些人类需要帮助,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有时会召唤其他天神前去协同。” “有点像信息部门的司令官。” “是信息部门,但是不是司令官。我们天神都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和你们地狱官员一样。工作界限分明,多的不会插手,在有限的范围内做到尽善尽美。” “那你今日为什么想和我聊关于‘选择’的问题呢?” “我想尽量了解所有众生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就我所见,你对所有事物的‘选择’标准与我接触的大部分人类十分不同。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我自己开心咯。” “仅此而已?” “阿卡迪亚呀,你问的问题,都挺难回答的,”我用羽毛笔尾轻轻抵在太阳穴上,“作为选择之神,是故意选择了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吗?” 阿卡迪亚笑了:“试探你对问题的敏感程度,也是我的选择之一。看来你回答问题十分小心呢。” “怕是自己用词不当,造成误解。” “这么说吧,我在来见你之前已经阅读了你的生平生后,大概了解了你做事的一些行为准则,其中有一些看似不符合常理的决定把你自身拖入了某种漩涡中。但你好像对身处漩涡并不在意,有些过于不在意了。我想问你,你就没有后悔的情绪吗?” “漩涡?什么漩涡?我又后悔什么?” “你本在人间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扔进地狱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呢?在执笔工作之后你又会做什么工作呢?这些都是我好奇的,我想知道你的‘优先序列集’标准到底是什么?” “知道我的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因为人间有一部分人类和你相似,我常常搞不懂他们的,也就无法做出及时的引导。” “我明白了,你想在我的身上找到一种‘共同性’,这种‘共同性’也许能够帮助你去更好地了解其他人类所做的一些选择以及选择背后的原因。” “正是如此。” “个体的差异性很大啊,我说的话可能完全不具有代表性,”我放下羽毛笔,有些无奈,“若是让我成为某种‘共同性’的代表,这种事情想想就头大。打个比方,我是地狱官员,但我不可能代表所有地狱官员的所思所想。孟婆喜欢外出逛大街,我对此却毫无兴趣,只喜欢接待客人和写字。这不能说明地狱所有官员都喜欢逛大街,或者都是工作狂,不是吗?” “但是大数据的积累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尤其对于负责选择的神明来说,只要积累到了一定的数据就能发现其规律。” “数据应该是一直都在变化……或者说进化的吧。也许有很泛泛的规律,但无法精确到个人。” “是也不是,总之现在我对你的数据感兴趣了。”阿卡迪亚的声音霸道了起来。 “那我已经说了,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与否。开心就做,不开心就不做,任性的很。”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开心的?成就感?回报?金钱?” “在人间的时候,三者都有。” “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现在的情绪一般都比较平静。” 阿卡迪亚沉默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有些不满:“所以你不打算说。” “我说完了。” “你说的我并不理解。一般都是因为a造成b,b成就c,所以这个人要去做c,为了得到a,这样一个公式。怎么有人会为了a而做a,这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 “你现在说的我不理解了,你能不能给个例子。” 阿卡迪亚的声音严肃起来,像个大学教授:“举个例子,比如有人想要爱(a),所以想去谈恋爱(b),为了谈恋爱(b),所以去找了男朋友(c)。那么现在cba加起来,也就是男朋友+谈恋爱=爱这样一个公式,这是一个完整的逻辑公式。 怎么会有人为了爱,然后不要谈恋爱和男朋友,觉得有爱就好了? 这中间跳了好多步骤,不合乎常理。如果只有a的话,就没有框架,没有条规,也就没有一个稳定的公式支撑。这是不符合人类逻辑的动机选择。” “哦,我明白你的逻辑了。那么首先有几点我不认同的,你说的c+b=a的公式的确是一个完整的公式,也给予了一定的框架和条规去遵守,但这个公式只是符合逻辑而已。 逻辑是用来演算推理的,但逻辑不能判定一件事情的存在是否合理。 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的人大有人在,为了有个伴侣去找伴侣的人也大有人在。不见得每个人都是为了爱所以去谈恋爱或者寻找伴侣,不是吗?人类本身的动机就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只套公式的话,太不自由了。” “我说的那个只是个例子,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作为人类,为了a在做a,而不要cb。” “你看,你怎么能就这么草率地说我不要cb了呢?” “所以执笔大人你也是想要cb的?那你为什么那么潇洒地抛弃一切就下到地狱中来了?” “真正契合的c和b能够带来a的有多少?屈指可数啊,所以随缘咯。你说我当初抛弃肉身那件事啊,不是因为不在乎cb,完全是因为没得选。选择之神你看看,当时我都那个样子了,我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你可以上天堂啊,至少不用呆在这阴冷的地狱里。” “那就是个人喜好了,我这个人喜欢把事情做完。” “所以认认真真地让一件事情有头有尾,是你的‘优先序列集’?” “如你所说,需要善终的事情也是经常会有所变化的。也有一些事情是不变的,有一些事的存在本身是不变的。” “那些事是什么呢?” “a本身就存在。” 阿卡迪亚重复了一遍:“是的,a本身就存在。” 我伸了个懒腰,感到有些疲惫了:“好啦,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与你聊天,很痛快啊!”阿卡迪亚起身拍了拍手掌,“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路西法那个家伙喜欢和你聊天了。” “哦?路西法?” 阿卡迪亚张开后背的巨翼,像是翼龙的翅膀,骨架结构上敷着薄薄一层皮肤膜。 “我们神与魔之间的关系,也许比人类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那么再见啦。”我说。 “好好做你的选择吧。” 天窗打开,阿卡迪亚张开巨翼从天窗中腾飞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068 - 爱神丘比特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八位客人。 一根箭矢突然从门口飞入,我连忙侧身闪开,箭头从我的右侧脸颊划过,深深扎在我背后的书架上。我回头去看那根箭,箭瞬间化为金粉散入空气里。我摸了摸右脸被箭头划到的位置,并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啊哈,反应好快!” 分不出性别的童声从门口传来,一个光着屁股背着弓箭的小天使扑棱着翅膀飞进事务所里。 “丘比特?” “我的名声已经传到地狱中了吗!” “可能在人间更大一些。” 小天使不坐木椅,他拍着翅膀,悬浮在空中看我。 “没错,我就是爱情之神丘比特!” “为什么要用箭射我?” “好玩嘛,如果真射中了,一丝不苟的地狱官员陷入爱情的模样是什么样的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丘比特过于热情的语调让我觉得有些闹心:“丘比特,你坐下,坐到椅子上说话。飞来飞去我眼花。” 丘比特像是挨了训的小孩子,有些不情愿地飞到了椅子上坐下。小短腿弯曲着抵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另一条腿自然垂在空中来回摆动。他始终把弓箭拿在手中,不肯放下。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无聊啦!我不想做神啦!” “爱情之神每日射射弓箭,牵牵红线,不应该是很有意思的活计吗?哪里无聊了?” “多有意思的活计干久了都会无聊的,这桩差事我都干了好几百年了。我让人们陷入爱情,又看他们分开。当然如果有时候箭射歪的话,单相思也出现了不少。热恋啊,争吵啊,冷战啊,我都看腻啦。作为爱情之神这么说实在是惭愧,我觉得人类的爱情不过如此。总是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某种死胡同,根本没有解药。 我唯一能做的哇,就是一次又一次射出箭矢,让他们再次分泌荷尔蒙陷入爱情。然而陷入爱情根本就没有用!同样的问题继续发生着,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在相似的矛盾点再次进入死胡同里。无聊的人类啊,永远不知道学习,只知道抱怨对方给的不够。我看了这么多,觉得人类的爱情不过这么一回事儿。” “听起来是份辛苦的工作,喝茶吗?” “苦的茶不喝,我只喜欢吃甜甜的东西。” “那抱歉,只有水了。” “算了,你们地狱的东西我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可能会水土不服的。”丘比特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突然让我觉得他有些可爱。 我给自己沏上热茶,听他继续说下去。 “辛苦是辛苦啊,每天背着弓箭到处跑,寻找哪个渴望爱情的可怜虫需要来上一箭。这件事情就很复杂啦!辛苦归辛苦嘛,乐趣可比辛苦多!看着两个人类坠入爱河多有意思呀!有的时候他们吵架的时刻甚至比坠入爱河更有意思。我啊,也就是喜欢看着一段段感情发生与结束的过程,为此才做了那么久的爱神。” “你做了那么久的爱神,那你觉得爱情是什么呢?” “爱情,是人类的必需品。很多人类不这么觉着,觉得金钱,亲情,名誉要比爱情重要。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先后顺序!就我观察来看啊,人人都是想要爱情的,只是当爱情发生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和处理罢了。” “哦?不知道如何面对和处理爱情是什么意思?” “执笔大人认为两个非常相爱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爆发争吵呢?” “很多种情况吧,大概率是意见不合或是缺乏安全感?” “你说的情况都有,就我观察下来吧,是当他们在这段关系中看到了自己非常不愿意面对的那一面的时候,争吵就会发生。” “具体说说这个。” “这要说起来就复杂了,我简单地说一说。每个人类都有各种各样原因所导致的不安全感,焦虑,恐惧,这个您同意吧?” “我同意。” 丘比特把悬在空中的那条腿也放上了椅子,单盘坐着。 “找到另一半的感觉让人们感到灵魂深处的完整,这种完整也带着强烈的依赖性。如果处理不好这种依赖性,就会带来很强的相反面,也就是对分离的恐惧和不安全感。这个时候就需要更多对方的关注,安慰,甚至承诺,这些都可以填补自身的不安全感。但人性嘛,执笔大人你也懂的,本来就是无底洞。这种空洞哪里是能靠别人来填满的? 对于大部分的人类来说,悖论就出现了! 举个例子——我找这个伴侣是为了获得安全感,于是我向伴侣索求安全感,伴侣给出了承诺并且也给予安全感。但是伴侣也是人类嘛,有给予就会想要有回报。从人性本质上来讲,如果对方都想通过某种等量的物质交换来填补自身人性中的空缺,这对情侣很有可能会把对方掏空,两边累死累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状态当然可以过一辈子,反正人类寿命短,啪唧一下就没了。” “遇到不喜欢的状态的时候,也可以通过调整自己的心念来改善自身的不舒适感,不是吗?”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在关系中的时候可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了。如果只是一个人拼命自我调整,另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同样地索取安全感,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听起来很累。” 丘比特放下手中的弓箭,双手背在脑后:“没错,老子累了。这帮人类的爱情,搞不好了。” 我听到丘比特自称老子,忍不住笑出声了:“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射箭?” “你看看我们这些神,总是带着巨大的美好憧憬和希望在工作啊!见过那么多种形式的爱情了,有悲伤的,也有美好的,虽然屈指可数。但是美好的爱情,双方共同成长的爱情,在人类中是真切地存在的。那种爱情老子都不需要射箭,旁观欣赏就好了。” “双方共同成长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丘比特的神色认真了起来:“有信仰的,有觉知的。” “可以具体说说吗?” “这没有一个标准,甚至连范例都很少。总体来说,需要双方在各个层面的高度契合,这种契合的观念和感受能带来大部分人都不能企及的包容度。因为他们不仅在包容对方,也在包容自身深处的阴暗面。这对个人成长来说是很重要的。” “即使是在亲密关系中,也需要关切自身的成长。”我思考着说了一句。 丘比特点点头:“我太累了,几百年中这样的伴侣屈指可数啊。作为爱情之神我当然希望人们能够领悟到爱情的极致体验,但如今人类对爱情的认知还停留在非常表层的部分,感觉像我业绩没做好一样的。” “如果你的工作只是找到目标然后射箭的话,之后的过程可能和你没什么关系,完全取决于他们想要怎么发展了。” “就是找目标射箭这回事儿,压力很大的!你看我一个小朋友,承受了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压力哇。” “好几百岁的小朋友。” 丘比特哈哈大笑起来,他潇洒地抽出一根箭放在我的木桌上:“我反正打算辞职了,之后爱神丘比特这个职位谁爱干谁干。喏,送你个纪念品吧。这可是属于爱情之神的箭哦。” “这个箭有什么用?” “同时扎中两个人的话,他们就会爱上对方,鬼也可以,神也可以。当然如果装裱起来也是很漂亮的,如果你装裱起来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留个签名。” “哦……好,那我先收起来了。谢谢你的纪念品。” 我拉开书桌抽屉,把木箭放了进去。 “打算什么时候去辞职?” “辞职之前呢,打算再找五对情侣做个实验。” “为什么是五对?” “这十个人我观察很久了,从人类的角度上来说是非典型的,同时又有着较高的学习能力和自我觉察能力。我倒要看看,人类能不能好好谈个恋爱了。” “好吧,祝你接下来的工作愉快了。” “愉快,我是愉快着的,你也要愉快哦!” “我也愉快。” 丘比特扑扇小翅膀从椅子上飞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随后拉满弓箭对着地狱的天空射出一箭。这一箭从天窗咻地飞了出去,消失在漆黑的天空中。 “有的时候,爱情的发生就是要这么不负责才好玩。” “看来做爱神真的需要很潇洒。”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以小孩子的形象示人吗?” “为什么?” “因为只有小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才会被认为是合理的,甚至是圣洁的。搞笑,人类的爱情要由一个不靠谱的孩子决定。” 丘比特说完,自嘲式地大笑了几声,一挥翅膀,从天窗冲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069 - 皆成河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九位客人。 “芸芸众生几多愁,策反执过地府中。” 一位老者撑着拐杖从门口慢腾腾地挪步走进来,他的腿脚看起来不是很方便,让我有种想要起身搀扶的冲动。老者踉跄移步到木椅上,坐下后干咳了几声,好像从门口到木桌前的这几步路花费了他所有的体力。 此时我细细观察他——老者两颊干瘪,眼眶深凹,全身散发着营养不良的征兆。白色的长发稀疏地趴在头顶,蜡黄色的头皮暴露在外,像牛皮纸。他的皮肤全是褶皱,布满大大小小的圆形褐斑。 整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生命力的东西,却隐隐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倔强。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皆成河,见到大人不胜荣幸,老夫在此有礼了。” 皆成河想要起身跪拜,连忙被我阻止:“不用讲究这些礼数,你坐,你坐。” “这可怎么行?吾等草民见到神府官员,理应跪拜。” “别的官员我不知道,但请别拜我。我们就坐着,坦诚地交流就好,我希望我们能相对平等地交流。” “执笔大人好生奇怪,和我这种孤魂野鬼有什么好平等交流的?难道您的职责不是给出一些人生谏言然后送我们去转世投胎吗?” “看来你对我的职责有很大的误解……也无妨,说说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吧?” “我是想要来要人生谏言的。” “什么人生谏言?我没有。” “别的鬼都说你有,它们从你这里走出去,眼睛都亮了!” 这位老者满眼的期待盯着我看,让我想到在寺庙中跪拜祈福的信徒,嘴里喃喃请求菩萨佛祖四大天王保佑他们平安顺利。 “你想要什么谏言?” “我觉得我的一生啊,过得很不顺啊。” 我拿起羽毛笔,开始记录:“说说你一生中最不顺的事情吧,至今想起来都会让你记忆犹新的那种。” 皆成河大叹一口气:“我的一生,皆是难事,但又无人说,无人晓。” “我是1944年生人,在最年轻的时候经历那个最混乱的时代。儿时啊,我励志要做一个老师,认为教育才是新一代人民的出路。我学习也好,从小就爱读书,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读上高中的。我本以为我会继续读大学,研究生,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能够出国深造,以后回国为国效力。 我曾经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我希望能让所有中国人都读上书,我希望中国的教育水平有一天能与发达国家相提并论。我希望我有能力可以改善整个高考机制,教育系统,培养优秀的教育人才,再让这些教育人才去培养出品德高尚的年轻人。 然而我那一生,在高中最后一年级被迫停学的时候,就终止了。从此什么梦想,野心,都与我毫无关系。 作为知识分子,我被暴打,脖子上挂着拍子当街巡游。我从不认为知识让我成为一个可耻的人啊!我看着那些嘲笑我,辱骂我的人们,我的心愿一直都是为了让他们获得更好的教育,我有错吗?”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给他倒了杯热茶。皆成河的眼泪像是已经干涸了,他情绪激动,但是没有任何泪水,苍老的声线在词句的空白中战栗。 “后来我被分配去了大兴安岭,我们队里有很多十五六岁的孩子,大冬天穿着棉裤淌过没过膝盖的河水。等上了岸,两条腿都没有知觉了,可还得走,走个二十公里到大山深处去伐树。一个队,不到三个月,少了一半的人。” “为什么少了一半的人?” “那种环境,未成年的孩子哪里受的了?烧到神智不清送走的,也有逃走的,失踪的,病死的。我们这些剩下的都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病,身子怕冷,一到冬天两条腿针扎似的疼,一步都走不了。” “后来呢?” “我在大兴安岭一干,就干了十年。从伐木工干到小队长,再从小队长升到部长。不用呆在室外受苦可以坐办公室了,可我人也麻了。觉得有口吃的,有暖被褥睡比什么都强。什么教育,什么知识,那是吃饱了撑的梦想家才会去谈的事情。我三十多岁,已经准备好就那样过一辈子了。做个小领导,管好自己的伐木场。有福气就娶个老婆,生个娃娃。没有那份福气,就这样过一辈子,我认,我认了。 就连这种单薄的愿望,我都无法实现。 国家后来说要做可持续发展计划,把伐木场按照季度关闭。一年只有三个月可以运转,运转的时候,对什么能砍,什么不能砍,还有很多要求。工人走了大半,我就想着这份工作做不下去了,要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这个时候我冒出了一个罪恶的念头。” “什么念头?” “我想继续读书。如果不是这个念头,也许我接下来的生命还不至于这么惨。 我回到城市里,城市已经和我离开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街上有很多自行车,年轻人放着我听不懂的音乐在街头摇头晃脑。我在一个报亭里买了很多杂志和图书——故事集,城市周刊,进口漫画,诗集散文,男性杂志,汽车,摄影,环球财经,兔女郎——还有两本当年的高考试卷,语文和数学。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读完了所有的内容,认认真真做了试卷上所有的数学题和语文阅读理解。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想要出国。” 皆成河说的有些口干了,他喝一口热茶,夸赞了两句:“这茶苦的恰到好处。” “很多客人抱怨太苦了。” “苦而不涩,反倒让我的喉咙舒服了很多,”皆成河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胸口,“这里好像也舒服了一些。” “请继续说吧。” 皆成河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 “出国就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不仅需要钱,还需要人。我找到了一个出国中介,说十万能够帮我搞定所有事情,从出国到进入大学读书一条龙服务。那个年代,十万是天价啊!我清点了自己过去十年存下的钱款,连两万都不到。但为了梦想,我还是决定拼一把。 我开始做生意,什么都捣鼓过。五金店也做过,废铁回收也做过,自己也下海开过厂子。五年,赔多赚少。又过了五六年,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那个时候出国中介的价格也翻了倍,但我有钱了,那个年代,我能拿出二十万出国去。这不是所有人都办得到的。 然而我没那么做,我想我都已经有那么多钱了,为什么要去读书呢?我想起当时自己在街上被扔菜叶子,被吐口水,那些人,根本不值得拥有好的教育。他们就应该做一辈子的庸人,最后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孤独死去,沉浸在空虚与悔恨中度过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 于是我没有出国,我继续做着生意。我娶了年轻貌美的妻子,有了一个儿子。 生意难做,生活难过。我的身体也在五十岁那年被检查出了问题,脂肪肝,甲亢,腰部还长了颗瘤子需要做手术。做了手术之后,我的身体一落千丈,再也没有好过。六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白发了。 08年经济危机,我跳楼了。” “然后你就来到地狱中了?” “是的,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落在了一块布满针刺的岩石上。我的身边还不断有人摔下来,每个人都在尖叫。我的身上好痛,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直到一个牛头鬼出现在我面前,手上拿着一根铁链,我才知道我死了。” “现在回看你的那一生,如果你可以改变一件事情,你会希望做什么?” “执笔大人……我,还是想读书。” 皆成河看起来有些懊恼,他的双手捂住脸,想要掩盖住某种表情。 “为什么还是想要读书?” “我所恨的那些庸人啊,不就是我自己吗?”皆成河有些讽刺地说道,“那些朝我吐口水,把我践踏在脚下的人,我唾弃他们,但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最后我们都是要死的,死后都是要到地狱中来,我们根本就没有区别。” “不是所有灵魂死后都会来到地狱中的,一般来地狱中的灵魂都是有很强的执念,或者一些极端贪嗔痴的特质。” “所以那些侮辱我的人,也有可能去到天堂?” “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他们后来好好做人修心的话。” 皆成河高高举起拐杖往地上重重捅了好几下,地板发出咚咚巨响,伴随着木纹之间细微碎裂的声音。 “凭什么!凭什么!我经历了那么多!凭什么那些烂人可以去天堂!而我却要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这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你觉得为什么呢?” “我觉得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的,像我这种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善人并非有善报,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 “善人做善事,也不是为了善报啊。你称那些人为庸人,你怎么定义庸人呢?” “没有成就的人,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至少我还挣了很多钱,虽然最后都赔进去了,但我曾经富有过,我做到了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那为什么没有成就的人,碌碌无为的人可能去天堂。你却来地狱了呢?” “我之前读圣经说,自杀的人死后都会来地狱,一定是这样的。如果我不自杀,寿终正寝,我也会去天堂的。” “听起来,你现在最后悔的事情,是你自杀了。” “后悔,后悔也没有用。” 我放下羽毛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我已经把你的故事都记下来了,你还希望从我这边得到什么呢?” “给我几句谏言吧,如果我再投胎为人的话,我希望我的一生不要像这一世那么糟糕。” “其实也不糟糕啊,多么丰富的经历。有痛苦,有遗憾,有跌入谷底,有大富大贵。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精彩人生吧!” “真的过这样的人生的时候,很痛苦。这一切都需要自己承担,真的很痛苦。” “我给不出什么谏言,因为谏言是无法缓解人生中的痛苦的。也许拥抱可以,信仰可以,爱可以,但最终能够从痛苦中成长出来甚至完成重生的,只有你自己。作为地府官员,我无法给予你一个拥抱。信仰和爱的话,若现在还没有,也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慢慢学习和探索。” “如果能有个明确的目标,我就更知道该怎么做了。拜托了,执笔大人。给我个目标吧!” “我刚刚已经说了。” “我……我不懂。” “那你再去思考思考吧,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皆成河有些沮丧地站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我的人生真的很精彩?” “很精彩,我相信会有很多读者喜欢的。” 他听后,大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也可能会有很多人讨厌。” 皆成河的脸色瞬间变了:“那该怎么办?”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剩下的部分让给世间。” “这个道理我懂。” “嗯好,那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叹了一口气:“希望下一世不要再虚度了。” 我没有接话,看着他苍老的背影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门口。 第一百一十八章:070 - 好莱坞女导演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位客人。 女人哼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曲调充满拉丁美洲风情,又像是哄小孩睡觉的童谣,节奏感很强又轻盈。 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白衬衫深棕色背带裤,头戴夸张大帽檐的棕色皮肤女士踢着她的长筒靴晃着胯走了进来。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在刻意模仿男性牛仔的强调,深咳一声,然后往地板上吐了口痰。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口水,皱了下眉。 女人一只脚踩在木椅上,手肘搭在膝盖上,稍微抬了抬帽檐:“你不认识我?” 我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帽檐下女人的容貌,像是某位影星,但具体想不起来了。 “不认识。” “詹妮弗·凯蒂(jenniferkatie)。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詹妮弗有些不爽地侧身坐上我的木桌,摘下黑色皮手套,露出涂着黑色指甲油的长指甲在我的木桌上来回敲打。 “这可不应该啊,执笔大人。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麻烦你把你的臀挪到椅子上去,谢谢。你妨碍到我写字了。” “切。” 詹妮弗听到我的话,十分不满地从桌上移走她饱满的臀部,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这个木椅和她的整个形象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了。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何事?你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执笔大人吗?还需要我动口说?” “嗯,需要你动口说,因为我不知道。” 詹妮弗不屑地笑了一下:“传闻中的执笔大人不过如此,还不如你们中国大街上的算命师傅呢。他们不用我开口,都可以猜出我的出生年月。” “那你现在也可以出门左转去找个算命师傅聊天,不必和我多废话。” “这才说了几句?执笔大人这就恼火了?不应该啊,地狱官员不都很有耐心的吗?” 我面无表情地抬了一下半边眉毛:“客人尊重我,我也尊重客人。客人不尊重我,自当以逐客待之。” 詹妮弗有点恼火地踢了一下我的桌子:“当年在西好莱坞,没有一个制片人敢对我说这句话。” “我不是制片人,我想说什么都可以。所以你打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还让我猜的话,自己出门吧,我就不送了。” 我把羽毛笔搁着在桌上,随时准备起身送客。詹妮弗瞪着我,鼻孔气的一张一合。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詹妮弗态度一转,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微笑。 “开玩笑的,执笔先生。请您坐下,我们来好好谈谈。” “你想谈什么?” “我生前是演员,导演,和社会运动人士。我是12年药物摄入过量去世的,之后就来到这里了。在我去世之前,我正在拍一部关于地狱与天堂的电影,也许是正好拍到地狱的部分吧,我执着于描绘地狱的景色,心里总想着这件事情。等我丧失意识,再醒来时,就已经在一片白色碎骨头形成的沙滩上了。” “那部电影后来怎么样了?” “我来到地狱之后,也不知道后来那部电影到底拍成了没有。但就我离开那个剧组时的情况来看,很难,非常难。” “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体系宏大的故事,有天堂,人间,地狱。有神,有人类,有鬼怪。很多史诗级打斗的画面,重量级的演员,如果一但能拍出来,绝对是完全不一样角度的英雄史诗。我希望能做的是多样性的,从女性角度出发的英雄故事。和现在市场上那些看到的英雄电影全都不一样!” 詹妮弗最自己的作品赞不绝口,字词之间全是骄傲。 “听起来有一二三部曲,而且很贵。” “没错,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我们有长期的计划,大概想在5年内完成两部前传,然后根据市场反馈来决定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很多美剧也是这么制作的,根据观众的反馈来决定剧情走向,就是成本可能比你们低很多。” “现在美剧也很贵,只要能找到靠得住的制作公司和制片人,还是可以执行的。可惜啊,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本来已经筹到可以拍摄四分之三的电影的预算,再加上我自己往里面贴一点,总是能拍出来的。然而我找错了人,找错了制作公司。” “具体说说?” “是哪家制作公司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在真正的地狱里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可能之后找他们报仇之类的,这又不是复仇者联盟的故事。” 我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好美式的冷笑话。” 詹妮弗看到我懂了她开的玩笑,好像放松了一些,继续往下说。 “这是个新起来的制作公司,没有很多的商业电影制作背景,之前一直都在为小型独立电影制作,这些独立电影也没进什么有名的电影节。三年了,就这么一直不温不火地运作着。公司头子和我是在某个电影节上认识的,当时我的短片获得了月最佳,公司头子问我有没有兴趣拍长片。这还用问吗?长片一直都是我的梦啊!” 詹妮弗说到这里手开始抖了起来,她摘下自己脑袋上夸张的牛仔帽,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小药瓶,从瓶中倒出两颗白色的药片。也不喝水,就这样干干地直接吞了下去。 “要点热水吗?” 詹妮弗摇了摇头,她艰难地吞咽着。我还是倒了杯常温的水放在她面前。如果有冰块的话可能会给这位美国人来一点,可惜冰块在地狱中是奢侈品。 “喝起来像马桶水,该死的。”詹妮弗喝了一大口,涮下卡在喉咙中的药片,还不忘抱怨两句。 “应该比马桶水好一点,至少没有加氯气。” 她没有理会我的笑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就开始写剧本,我很早之前脑子里就有这样一个故事了。史诗级的,大场面,涉及到天堂,地狱和人间。现在这个故事终于要能被搬到大荧幕上,我简直愿意为这个故事给出我所有的东西。 第一稿本子就得到了电影厂的认可,我就知道这是很棒的主意,我很兴奋。几家网上流媒体平台在我们还没有开机前就签下了展映权,我们拿到了大笔投资,所有事情都美好的不像话。你要知道拍一部电影的筹备是很复杂的,我在开机前快把我的屁股都快累掉了。一个礼拜几乎只睡了六个小时,剩下时间都在工作,回邮件,一遍遍地过细节。细节细节,全是细节。” “然后呢?” “本来一切都很好,他妈的,直到拍到第十天。制作公司,那个头子,突然把我叫到一边和我说我们没钱了。” “怎么会没钱?” “是啊,这他妈怎么可能没钱?我和他说不可能啊,我们的预算是充足的。他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我们在拍完那场戏之后就草草收了组。我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第当晚给头子打电话,这个家伙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带着钱跑了。我几乎打给了头子身边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还是找到头子的某个前任,他前任告诉我,头子欠了一屁股债,估计是卷了钱连夜跑去墨西哥了。” “头子真的跑了?” “又有人说,他拿钱去拉斯维加斯,全输了。也有人说他炒股,赔掉了底裤。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剩下的6800万美金,说没就没了。电影拍到一半,啥都没了。留下的只有我和我没有办法完成的合同。” “这真的很让人头大。” “何止是让人头大,我开始整夜睡不着,一个礼拜有两三个小时能闭上眼睛就不错了。执笔你他妈能明白吗?你不会明白的。这可是我曾经的梦,我的梦啊!我的梦就这样,被揉碎的一塌糊涂,扔在地上,我为之所努力的一切都是狗屎。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电影厂解释。它们之前给我推荐过别的制作公司,但是我拒绝了。我他妈怎么那么傻,我到底为什么拒绝!” “对你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我由心地说道。 “抱歉,抱歉,抱歉没有用啊。我的人生毁了,所以现在来地狱中也好,至少不用解决那一堆烂摊子。谁愿意解决谁解决吧,反正我不想操心了。” 詹妮弗又从药瓶中摸出了几颗白色药片,就着她嫌弃的常温水灌入身体中。 “其实你知道吗,执笔。我现在想想,我就是太急于求成了。” “怎么说?” “三部曲,这么宏大的故事,我一个只拍过短片的导演,怎么可能一下子能控制得住?” “也不一定不可以……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觉得我他妈的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一口气搞出三部曲来?” “对呀,为什么呢?” “在那之前,我做了十多年的演员,虽然也有自己主演的电视剧,但我不满意,我想要有更高的追求。所以我选择开始做电影,重新学起编剧和导演的技能知识,难道是这一步走错了吗?” “在我看来,没有错。你追求你想要做的事情,挺好的。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觉得一下子搞出三部曲这件事情很急?” “因为这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啊!几乎完全没有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白人男性导演的处女作完成过这件事情,更何况我这个拉丁裔女导演呢?但是我又有很大的野心,我就是想要做些不一样的,做些别人没做过的事情。我太希望成为那个‘第一人’了。” “成为‘第一人’能怎么样呢?” “我希望能成为拉丁裔社群的骄傲……我们有很多值得骄傲的前辈们,我希望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那现在呢?” “也许是命运不允许我那么做吧……也许我做好自己的小演员就可以了,何必去追求那么多的事情。如果不那么折腾,我现在可能还活着,主演另一部家庭肥皂剧。虽然不满足,但也许至少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詹妮弗,我来稍微帮你理一下逻辑,可以吗?” “说吧说吧,你听起来真像我的心理医生。” “反推来说,你的死亡是由于药物摄入过量导致的。药物摄入过量应该是由某种精神状况导致的。大量的电影工作加重了你原本就有的这种精神不稳定性,让你摄入了更多的药物来控制自己。由此来看,问题出在你想依靠加大药物的摄入来抑制某种不稳定的精神状况,从而达到继续工作,完成你野心的目的。 好,那么首先你不能把所发生的一切都推卸给命运,这是一种典型的受害者思维。在受害者思维中,当事人总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是外界在伤害自己,阻止自己走向成功。” 詹妮弗打断了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心理医生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别把自己当作受害者,所有杀不死我的都让我变得更强大,hhh。但你看我现在死了啊,我不强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应该比生前更强大了,因为你真的再也死不掉了。” 詹妮弗笑了出来:“这是个很好笑的笑话。” “你觉得你从你生前的这些事情中学到了什么呢?” “我到底在追求啥呢?我本来的生活挺美好的,活活把自己玩死的。” “你说你在追求成为‘拉丁女导演第一人’。” “现在想想,不过是个头衔而已。我本来完全可以再存个三年钱,在比弗利山庄买栋舒服的房子,养条金毛犬。如果愿意的话,就结婚。如果不愿意的话,就每年换个男朋友玩。本来是多美好的生活啊!” “那你的野心要怎么处理呢?” “也许不是命运对我不公,是还没有到我的时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明明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把自己给吃药吃死了。” “你如果再次回到人间,有全新的身份,也许不再是拉丁裔美国人,你会做些什么呢?” “这个,谁知道呢?好好生活吧。去他妈的电影,我要喝美味的香槟,吃牛舌塔可和纽约披萨。该死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他妈的电影。” “好吧,那看来你挺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詹妮弗重新戴上她的巨型帽檐的太阳帽,调整了一下帽子的位置。 “你真的不认识我?” “很不好意思,真的不认识。” “《加州永远阳光普照》,看过这个剧?” “很抱歉,没有。” 詹妮弗又咳了口痰,吐在地上:“没品位,这都没看过。” “在地狱中,如果不吃药的话,应该也不要紧。你的肉身已经消失了,一切存在都只是幻象。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试试看在每次发抖,或是精神不稳定的时候深呼吸,静坐。慢慢把药停掉。”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一切灵魂自身能够克服过去的动荡和痛苦能使你增长力量,靠屏蔽痛苦信号来得到暂时的缓和都不是长久之计。当然,这只是建议,最终取决于你。” “你不知道我的药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你也不是医生,你没有资格这么说。” “灵魂不需要化学药片,肉体才需要,但是灵魂可能会需要保持某种惯性行为来维持慰藉。也许你的灵魂需要这种慰藉。” “我需要慰藉?搞笑。” “嗯好吧,只是建议而已。” 詹妮弗拍了拍大腿两侧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神职官员,就喜欢说些玄玄乎乎的事。这些事情和我们人类可没什么关系。” “嗯,好。” 她盯着我,好像在犹豫些什么。 “还有事?”我问道。 “真的可以停药?” “你可以试试,如果不行,你可继续吃呀。选择权完全在你,我只是给个建议。而且你也说了,我不是医生,给出的建议并不专业。” 詹妮弗看着手中的药瓶,上下摇了几下,放回背带裤的口袋中。 “那就这样,走了。” “再见。”我说。 詹妮弗用着她走进事务所一模一样的身体姿态,踢着长筒靴,摇晃着胯,走进沙沙树叶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071 - 蛇神迈罕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一号客人。 “执笔大人,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客人推门走入房间——准确来说,不是走的——是一种介于人类行走与蛇类爬行之间的奇怪姿态。这位客人长着眼镜蛇的脑袋,脖颈有半米多长。与脖颈链接着的地方,却是男性人类的身体。身体魁梧健硕,胸肌饱满,下半身遮挡了一条白色麻布。他的手腕脚腕上都带着一个金丝编织的圆环,浑身散发着某种古老的神圣气息。 “我原本不说你的语言,若是表达不当,还请见谅。”蛇头人双手在胸前合十,微微欠身。 “不碍事,你的表达很清晰,目前我都能听懂,请坐吧。” 蛇头人端正地坐在木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挺起后背,庄重地让人想到古埃及的法老神像。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摊开笔纸,按照流程问道。“迈罕,来自古埃及第七王朝,是北欧巨蛇乌罗波罗斯的后代。” 我在纸上写下这位蛇头人的姓名:“好的迈罕,请问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迈罕看起来十分谨慎,一对蛇眼眯成细线,黑色的蛇信子一伸一缩,发出嘶嘶的声音。我并没有催促,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耐心等待着。 “我讨厌猫,执笔大人。你的身体里有猫。” “的确是有,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把椅子搬的离我远一点再说话。” 迈罕起身搬起椅子,一直搬到对面靠墙根的地方才停下,重新端正地坐下来。这下他离我非常远了,我已经观察不到他的表情。 “你为什么讨厌猫?”我尽量提高自己的音量。 “猫是蛇的天敌,蛇也是猫的天敌。我们是自然界的冤家。”迈罕也放大了音量,整个事务所都随着他的声音共鸣着。 “那你现在打算和我这个冤家说话吗?” “自然界是自然界的事情,我们都身为神明,理应克服自然习惯对自己所造成的困扰。” “你是神明,我不是!我只是个地府官员!”这个距离我要回话基本是要用喊的了,有点费劲,“你要不要考虑克服一下自然习惯对自己所造成的困扰?虽然我们在自然界中可能是冤家,但那是兽性所造成的事情。既然你都是神了,神性应该是可以很好地调教兽性的,不是吗?” 迈罕没有说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晌,他突然开口。 “你说的没错,我决定与你共处。” 一阵椅子腿拖在地上的嘶拉声,迈罕拖着木椅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桌前,再次端正地坐好。 “神对任何事情都保有一定的质疑,对你也是。” “可以理解,动物也是,都是自我保护机制。” “我今天要和你来聊的是,信任。” “信任?怎么说?” “我想知道,什么是信任。” 我用羽毛笔的笔尾轻轻抵在太阳穴上,歪着头看着面前这位严肃的蛇神。 “你认为什么是信任呢?” “我不知道,所以想问问你。” “你一定是知道一点的,只是不认可自己所认知的那‘一点’信任,所以想要听听我的想法。在我发表任何意见之前,你今日是客人,所以你的想法比我的更重要。” 迈罕不吐信子了,他张开嘴哈了一口气,一股紫色的雾气冒了出来,苦杏仁儿的气味,让人想到某种剧毒的化学药品。 “信任就是你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有能力,可以帮助你做成某件事情,或是达成某种目的。如果这个人做成了,那么信任也就托付给了正确的人。如果这个人没有做成,那么也就是错付了。” “你可以具体举个例子吗?” “埃及第七王朝是个在历史上不值一提的王朝,仅仅存在不到一百天。而在这不到一百天的时间里,有七十多位王子进行法老的王位争夺。兵马往来,毒杀暗刺。 这个王朝在结束的那一天都没有一位强有力的法老做出决定性的决策。整个王朝就是一场私欲的闹剧,其中充斥着血和死亡的代价。” “这和信任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七十多位王子中,我曾经深深地信任其中的九位。作为埃及众神之一,我与这九位密谋长谈,为他们量身定制了共同建立王朝的计划。如果他们按我说的去做,虽然可能没有一个中央集权的法老,但九位王子能够将这片大陆治理的风调雨顺,昌盛百年。 只可惜,这些王子在神明的面前说着一套言辞,背后做的又是一套言辞。我信任这九个人,将我的智慧给予他们,谋略分享给他们,得到的却是为了这九位王子无休无止的暗斗。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只是想着怎么争夺法老的王位。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充满希望的大陆沦为权力斗争的战场,眼睁睁地看着无数诗人与科学家在战争中成为无谓的牺牲品。我的信任从第七王朝灭亡的那一天起就不复存在,我不会再信任任何人类了。 从神明的角度来看,我学到了关于人类的这样一件事情——无论表面看起来多高尚的王权富贵,都只在意眼前的功名利禄。为了不值一提的功名,他们宁愿抛弃创造更好大陆的可能。人类的目光短浅,人类不值得信任。” “所以你对信任的概念主要来自于与人类之间的互动?” “和人类,还有和神明之间的。” “神明讲信用吗?” 迈罕没有回答我,他的黑色信子快速在空中上下波动着。 “看来神明也不是很讲信用,那是不是说明神明也目光短浅呢?” 迈罕发出嘶嘶的声音,看起来有点生气。 “这么污蔑神明的名声,是不被允许的。” “你不回答我,我只能自己猜了。” “你不明白神明的苦衷,你不应该这样擅自揣测神明的动机。” “没有揣测,我们只是在谈论信任这件事情。” “我要阐述的部分已经阐述完毕了,现在该你说了。”迈罕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可逆的威严。 “我觉得你对信任的认识很片面。” “为什么这么说?” “对于我来说,信任是存在于互动模式中的元素,与个人的安全感和习惯都息息相关。目前听起来,你对信任的理解仅仅来自于和人类的互动。神明和人类之间的互动本身就是不对等的。在本身就不对等的关系中,信任又能有多少呢?” “就算是对等的关系,信任也不一定是百分百可以依靠的。” “哈,所以你承认了,神明有时也不讲信用的。” 迈罕看起来不太愉快,好像在强压住怒火,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金丝环都在摩擦作响:“好,我们神明不讲信用,所以呢?” “我好奇的点是,你为什么想和我聊关于‘信任’这件事情,你希望从我这里得知什么?” “除了‘信任’,我也有很多别的可以和你说的话题。这个是第一个在我脑子里跳出来的,也许是最重要的,也许是最不重要的,我就这么问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信任是一件要练习的事情,不是本身存在就存在了。就像学习怎么爱自己和爱别人一样,都是需要不断练习的事情。” “为什么要练习?信任难道不是应该自然的真善吗?” “正是因为是属于真善的一种,所以才需要练习,对于在世间生活的人类来说更是如此。当然训练的目的不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百分之一百地信任他人,这不是学习‘信任’,这是等着被人骗。” “那要训练的是什么?”迈罕好像开始感兴趣了,身体微微前倾,金丝环也平稳了下来。 “个人观点来看,训练的是在受到与信任有关的伤害后,能让自己恢复,并继续相信爱的能力。这个过程与其说是练习如何信任别人,其实更像是在练习要如何信任自己。” “信任自己,信任自己……”迈罕露出了思考的样子。 “在你看到埃及第七王朝灭亡之后,你不仅对人类丧失了信任,也对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丧失了信任,不是吗?你也许会有很强的自我怀疑的时刻,但怒气会让你把全部的原因归咎到人类违约这件事情上。当然违约本身就是破坏信任的一种,但你为什么不再信任自己了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再信任自己了?” “如果你对人类的了解止于埃及第七王朝,那么你对自己的怀疑应该是相当严重了。” “横观历史,人类总体来说是不值得信任的。他们追求权力金钱大于真理真谛,追求后者的人类反而会在社会中遭到唾弃,这是我所不齿的。” “作为神明,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人类,那么如此不齿之事岂不是越多越好?如果人类全都开悟了,成神成佛了,那你岂不是要没工作了?” “如果人类真的都开悟了,倒好了。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你还在坚持做这份工作,你就那么相信人类吗?” “我在练习相信我自己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宇宙中没有比爱和希望更美好的存在了,就算因为信任危机的问题受到伤害,比起看种子发芽成长的过程来说,一切所受到的伤害在时间的长河中都是可以容忍的。” “听起来很大义。” “你们神明是大义的,我是个人的。我只是喜欢美好的事物并为此而努力,仅是如此。” “我还是对你的言论保持自己的看法,我并不想去信任人类。” “嗯,我尊重你的选择。” 迈罕站起身,笔直地挺着饱满的胸脯,对我微微欠身:“并不是很愉快的聊天,不过我得走了,还有公务在身。” “嗯,去忙吧。” 迈罕并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身,迈着大步离开了事务所。 第一百二十一章:073 盲人马修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三位客人。 客人礼貌地敲了几下门,随后便在门口等候。 “请进吧。”我说道。 大门吱呀推开,一个身形偏瘦,身高不算太高的棕色皮肤男子摸着门框走了进来。男子穿着红褐色的羊毛呢西装外套,银白色的头发用发胶整整齐齐地往后脑勺撸去。眉毛像是精心修饰过,眉峰眉尾都干净利索的令人赏心悦目。男人的右手手持盲人杖,脸上带着看起来像是某个奢侈品品牌的黑色墨镜。 “哦哈咯,您好,多有打扰。”男人一口英伦腔,对着左边的书架打了个招呼。 “我在这边。” 男人有些尴尬,又是重复了一句刚刚的话:“您好,多有打扰。” 他的盲人杖在地上敲击试探,一直到木椅前停下来。慢慢弯下身摸索着木椅的轮廓,等具体确定了椅子的位置,才缓缓屈身坐下。 “喝茶?” “有奶有糖吗?” “都没有,抱歉。” “那不喝了,谢谢。” 男人优雅地翘起二郎腿,把盲杖横着放在膝盖上。我给自己倒上苦茶,抿了一口。 “我该如何称呼你?” “马修·萨卢维思(matthewsaloviss),很高兴认识你,执笔先生。” “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呢?” “我其实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到地狱中来,我希望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说说你的一生吧。” “我出生在西约克郡的利兹市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中,我的父亲是银行员工,母亲则在利兹市郊外的皮鞋厂工作。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你来到地狱中的?” 马修看起来很犹豫,他双手在盲杖上来回滚动。 “我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也许这点让我下到了地狱中来。” “个人的性取向偏好不会直接导致灵魂的归处,大部分时候是动机所导致的事件影响了灵魂的重量。当重量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只能往下坠了。” “在我们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是很难生存下来的。我是1978年去世的,去世的时候32岁,是在某个城市游行中被打死的。 那时我已经从利兹搬去了底特律,想在美国开始不一样的生活。我本以为美国是自由的,民主的,没有想到却在游行中丢失了性命。事实上,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是被警察的子弹击中的,还是被游行队伍中的人们误伤。” “你本来去美国是想做什么的?” “我的家庭成员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很爱他们,但他们是不会允许像我这样的人存在于一个传统天主教家庭中的。我的存在让他们蒙羞,让我的父母在他们的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在二十六岁那年和父母出柜,随后被迫与家人们断绝了关系。那是一段痛苦的时光,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就像沉到了海底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方。我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又不敢。 我是个胆小的英国人,白天乞讨,晚上酗酒,以此度日。我在街头流浪了半年时间,用酒精反复蹂躏自己的身体和神经,那半年时间比在这地狱中还要难熬。” “后来呢?” “半年后,利兹即将进入冬天。冬天对所有无家可归者都是致命的,我当时有两个选择。 一,找一份还过去的工作,最好可以住在工作的地方,只要有钱能让我买咖啡和三明治就行。二,去教堂的福利院过冬。 很明显,我是不可能去福利院的。我在教堂的眼中如同行走的撒旦,我这种本身就是恶的存在怎么能走进那种地方呢? 很幸运,我在某个剧院门口找到了一个售票员的工作。那是新建的一个电影院,当时热映的电影是弗朗西斯·科波拉导演的《教父》。除了《教父》以外,电影院也会在午夜过后播放一些国外进口的b级电影。我常常在售完最后一波票之后溜进电影院中,躲在最不起眼地角落里,看着荧幕上的人们毫不遮掩地展示着他们的欲望。 电影院里有椅子可以睡,有洗手间可以梳妆打扮自己,是我再梦寐以求不过的工作。我就在那里住下了,这一做,又是半年。 半年之后,我的人生被一位美国来的男人所改变了。他的名字叫做,爱德华·兰特。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四月初的时候,利兹的天气刚刚转暖。那本应该是我售票的最后一个礼拜,我已经想好了,在那之后,我要寻一份其他工作,我就是在那个礼拜遇到兰特先生的。 兰特先生每天都会在电影院中从早呆到晚上。除了午饭时间会去附近的咖啡厅里卖份三明治以外,他都在电影院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相同的电影,包括午夜过后的进口b级片。 在我售票的最后一天,我心情很好,于是在把票交到兰特先生的手中时多问了一句,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倒了一杯凉水,把水杯塞进马修手中,他细细抚摸着陶土杯的纹理,像是把杯子当作书本在阅读。 “兰特先生是位来自美国的导演,他是来利兹拍摄电影的。据他说,剧组提前杀青一个礼拜,还剩下大把的时间和钱供他随意玩耍。但他什么都不想玩,只想在电影院里耗废时光。我和兰特先生说我很高兴听他继续说更多,但是我现在要下班了,这是我将在这里卖票的最后一天。 兰特先生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我告诉他我可能会换一份工作。 在离开售票亭后,兰特先生请我去附近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吃橘子味的司康饼。我们从电影聊到新文化运动,从民主系统聊到美国党派。越聊越投机,甚至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那天临别的时候,兰特先生问我想不想随他去美国。 我就是这样从利兹搬到了底特律。” “你是怎么失去视觉的?” 马修又犹豫了,他每次在思考的时候,双手都会来回在盲杖上滚动。这次他的掌心渗出了细汗,汗水一沾到盲杖的表面就干燥了。 “我不太想说。” “嗯,好,我尊重你。” “所以我是为什么下到地狱中来的?执笔先生?” “就你目前所说的,我并理不出什么头绪。” “如果您在生前看到了你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您会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呢?” 马修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墨镜边框。 ”兰特先生是我的一生所爱,但我却不是他的。” “发生了什么?” “我和兰特先生来到底特律,开始了二人的同居生活。本以为这次彻底离开了利兹,离开了英格兰。美国啊,自由的大陆,以后的一切也许都会好起来的。至少我是这么由衷地希望。 和兰特先生住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兰特先生的伴侣不止我一个。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本身可以离开他自己前往美国其他城市讨生活,我不是能力养活自己。 然而兰特反复告诉我,他爱我,他无法离开我。到了后面,他甚至告诉我,如果我没有他的话,我一文不值。 那个时候,我所有的经济来源和在底特律所认识的朋友的确都和兰特先生有关,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每次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使用一种叫做-rs’的注射性药物。这种药物能让我感到放松,很放松,浑身的感官都慢慢松弛了下去。就像喝酒喝到了刚刚好的程度,就像在没有光的水底突然吸到了一口氧气。 也是-rs’夺走了我的视力。 视力越差,我的脾气也就越差。我开始频繁参加各种示威游行,和人群在一起制造混乱让我感到放松。大声喊着那煽动性的口号,这至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那么一点意义。盲人的身份让我在示威人群中得到优待,让我觉得特殊,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兰特先生口中的一文不值。 后面的故事您已经知道了,我是在一场游行中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毙的。两发子弹,一发穿透胸口,另一发打在大腿上。很疼痛,但我当时有一种即将解脱的感觉。 是的,我当时感觉我即将解脱了。而且我也许会被当地人当作某种精神领袖一样的人物看待,盲人马修·萨卢维思,为了民主的进步牺牲了自己性命,不知道之后的历史书中会不会有我的名字。” “我在学美国历史的时候,没有读到过你的名字。” 马修摆了摆手:“这是个玩笑,别当真,执笔先生。”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价值吗?” 马修又开始滚动膝盖上的盲杖。 “是的,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价值。” “这个价值是谁定义的?你要对谁产生价值?” “对家人,对社会,对其他和我一样的人们。我希望我的存在能为他们带来一些改变。” “改变?如果那些人不想要改变的话,怎么办?” “每个人都是对现状不满足的,都想要多多少少的改变。” “那如果你不能帮助别人带来改变,你就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了?” “是的。” “要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改变一个社会的集体认知度就更难了,很多时候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大部分历史上所做到这一点的人不是被刺杀,要么就是自尽,最好的结局就是隐居从此消失在大众视线中。” “我能不能算是被刺杀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刺杀的,但我觉得你的个人存在价值观不应该是这个衡量标准。这个衡量标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是不公平的。如果他人不想被你改变呢?如果他人担心挫败你的价值感于是强行配合你演戏,这对他人来说也是很累的。” “我不像兰特先生,我不会强行要求别人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不会精神控制别人。兰特先生当初对我所做的一切让我想到……我的父亲。从小到大,我的父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我到底有多没用。” “嗯,兰特先生和你的父亲对你所做的事对你造成了很深的伤害。即使受到这些伤害,你都选择不对别人重蹈同样的事情,真的很好。” “所以……所以……”墨镜后面留下了一行泪,马修连忙抹掉眼泪,“我才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有价值……我的存在才是有价值的……” “你不用非要做什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我不认同,如果我每天酗酒,和混混打架,这样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吗?” “正是因为你遭受过精神控制的对待,所以选择不去那样对待别人。因为你曾流浪街头酗酒度日,所以想要尝试工作,并找到了。 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每一秒都对下一秒做出了或大或小的影响。这些影响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思维,信念,习惯,精神,品格……这些,每个人都有。去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去理解这当下的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又将到何处去,在时间的变化和流动性中认知自己。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因为你就是存在本身。” “好复杂……” “已经是这么复杂的意义了,足够你思考一阵子。” “思考不出结果该怎么办?” “本来就没有结果,每个结果都是下一个过程的开始。” 马修不说话了,他静坐了一会儿,随后站起身。 “我有些疲倦了,先生。” “嗯,你今日的确说了很多话,说话是很消耗精力的事情。” 马修拿起盲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谢谢您在我身上所花的时间,我感到很荣幸。” “不必,不必。” “再见了,先生。” “再见。” 盲杖在地板上左右试探,在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中,马修摸着来到门口。吱呀打开大门,继续摸索着,缓慢地,走回地狱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074 英雄之名的追逐者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四号客人。 没有敲门声,没有问好声,这位客人推开门径直走进来,跨开马步坐在木椅上。眼前这位客人穿着古代战俘内穿的麻布内衬,具体说不出是哪个年代的,面色发灰,浓眉丹凤眼,胡须卷曲杂乱横飞在嘴边。 “您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任正清,我是千古罪人,已在这地狱中周转不下百余年。” 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随后问道:“任正清,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大人,正如我所说,我是遗臭万年的罪人,乱臣贼子,祸害朝政之人。是世人所唾弃的小人,活该在这地狱中经受苦难。” “所以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是为了想我述说你的罪孽吗?” “我的罪孽不必再次重复,因一己私欲放任辽国举兵进犯我中原,现在想来,实为愚蠢,实为小人之所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地狱中的刑罚也受尽了,忏悔也悔过了,罪过之事并不想再反复提及。比起我的罪,我今日来找大人更想是来讨论的。” “哦?讨论什么?” “论乱世中,何人才能为英雄?” “横观历史,你认为谁是英雄呢?” “治水的禹,战国廉颇,三国关云长,南朝韦睿,隋朝杨素,还有我大宋岳飞,狄青,杨延昭。” “你说的这些大多都是历史名将,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勇。所以你认为英雄都是武将?” “不,大人。英雄是将信仰贯彻终生的人。不像我这种在蝇头小利之前就忘了本,投靠敌军之鼠辈。” “你想成为你口中的英雄那类人吗?” “我年幼的时候,曾经想过。哪个男孩儿小时候不想成为关云长那样的气节英雄呢!可惜我没有生得八尺男儿的体格,也举不起百斤重的长刀。好在老天给了个会读书的脑子,会说话的肉舌头。能在京城当上官,全凭我这脑子和嘴。但论韬略,我没那个远见。论权谋,没有胆量。论才学,大多有都只是死记硬背而已。 执笔大人啊,我是那种注定会被历史遗忘的边缘小官。写的诗歌大多关于早饭喝了稀饭,晚上吃黄羊肉这种无聊的时间之流,也不见得会被传颂。 像我这样的历史小人物,本本分分做一颗尘埃就好。可我啊,我又不甘心。我总觉得自己的存在至少要比尘埃强那么一点,对留名青史这件事情简直痴迷至极。” “那你为了留名青史,都做了些什么呢?” 任正清长叹一口气:“大人啊大人,这也是我后悔的地方。我本是想自导自演一出戏,把辽军放入城内,在做个瓮中捉鳖取其将相之首级,从此我这个边远小县城的县老爷也好光宗耀祖一次。但万万没想到啊,200名辽军放入城内,竟是硬生生吞了我三千驻城兵! 辽军就像是疯了的鳖,见人就咬,不管百姓还是士兵,男女老少通通杀之。我手下只有普通驻城兵,并无一员大将。仅仅三天的时间,整座城都被血洗一空。我也就成了引狼入室的傻子,我这傻子最初啊,只是想要功名而已。怎知成了这样!” “就算你成功了,也是用牺牲城中百姓的安危所换来的功名利禄。那样的名声,恐怕也与你所敬仰的英雄们相差甚远。” “唉,大人,乱世才能出英雄。太平盛世何来英雄之说!只能自己制造危机,自己解决,如果戏做的漂亮一点,至少还能让文人墨客留下几首诗句供后世流传。” “你之前说,英雄是把某种信念贯彻终生的人。现在又说,只要戏做的漂亮,瞒骗过世人眼目,也能是英雄。你到底是怎么认为的?” “自然是前者更好,但前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办到。若是没有战争,没有乱世,想要成为英雄就只能靠做戏了。” “为什么成为英雄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谁不喜欢被歌颂呢?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受人欢迎爱戴。大人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不喜欢。” “谎话。” “君无戏言。” “若真是君子,定有成大志成大器之所追求。怎么可能会像你这般胸无大志,心无谋略?” “在古代神话的概念中,英雄在人类的定义中,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不仅能力超人,也要有几乎无懈可击的美德,坚定不移的信仰。这也意味着英雄必须要舍去一大部分的人性,变得尽可能完美。英雄在舍弃自身人性的同时,逐渐将自己变成了某种精神性的象征,甚至变成某种教条,彻底符号化。只有这样,英雄才能成为永久的英雄。 一旦有一点点不完美产生,人们都会揪住英雄的头发把他扯下神坛。向他曾经健美的肌肉上吐口水,扔石头,只为证明英雄并不完美,自己也没有那么差。 为什么大部分英雄的结局都是悲剧?为什么大部分历史名将都英年早逝? 也许越是悲惨的结局更能凸显英雄主义的伟大,才能让人们坚信那是无法企及的忠贞和信念,才能让英雄彻底从‘人’这一概念中剥离出去,独自闪耀。” “若真能成为名留青史的英雄,战死沙场何妨,受人辱骂又何妨!” “就算你战死沙场,受尽时间的磨难和侮辱,也不一定能成为名留青史的英雄。正如你所说,这历史中的无名之辈恒河沙数。 谁在讲述历史?讲述者又想让哪颗沙砾成为明星?这岂是英雄自己可以控制的事情?” “那要怎么做!不就只能自导自演了吗。” “成为英雄也好,青史留名也好,也许只是个人在施行某种信念时所产生的副产品,与自导自演把自己推上神坛一事毫无关系。” “时代造人,我就是一个那个时代下必会形成的可怜产物。” “你是人啊,至少曾经是人类,现在也是一位独立的灵魂,为什么要把自己视为产物呢?” “因为我们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沙砾啊,执笔大人!你和我都是!” “沙砾有沙砾的生活,能把沙砾的生活过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执笔大人这是在叫我认命?” “不是。比起沙砾是否能成为明星,我更在意沙砾本身开不开心。成为星星也不一定开心啊,万一星星想变回沙砾了呢?那星星要舍弃多少,甚至是牺牲多少,才能重新变回沙砾呢?” “如果我真能在历史中做一颗星星,那我肯定就知足了,开心了。” “嗯好呀,那争取来世做一颗星星吧。” “来世还有好久。” “难不成你想在地狱中做星星?这有点难的。” “在地狱中要怎样才能做星星呢?” “我不知道,你去问问地狱中的星星们吧,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你一些建议。” 任正清进入了思考的模样,他好像在心中默默筛选谁才能算是他的地狱英雄。 我打断了他的思考:“那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颗星星的,执笔你等着看吧!到时候你们都需要瞻仰我了!” “嗯好,加油。” 任正清站起身,他还在思考着和英雄有关的事情,嘴里自言自语喃喃些什么,离开了事务所。 第一百二十三章:075 - 老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五位客人。 大门被推开,一个满脸尘土的男人步伐沉重地走进事务所。男人带着黄色的安全帽,穿着海军蓝的工作服。脸上,衣服上,每寸褶皱中都勾勒着黑色的轮廓线。待客人走近了,坐在木椅上,我才发现这黑色的轮廓线是厚重的煤灰。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人看起来有些拘束,他把安全帽摘下来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问我:“这里可以抽烟吗?” “不好意思,这里不能抽烟。” 男人的表情中也没有失落,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一些煤灰被他吃进了嘴里:“我叫郭嘉成,叫我老郭吧,别人都这么叫。” 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好的老郭,请问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这,其实也没啥事儿,”老郭挠了挠自己的寸头短发,随后把手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就来唠唠嗑吧,这地狱里能唠嗑的鬼没几个,大家都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是不敢上前说话的。就您这官还算是长着张人脸,我还敢和您说几句。” “行,那唠嗑吧。你是怎么到地狱里来的?” “我啊,我就是给炸药炸死的。当时我和十来号工友正在排雷管,不知道哪个孙子没捯饬好,提前引爆了,整个矿洞一下子就给震趴了。根本没什么反应的时间,一下子就给埋里头了。我是吃了不少苦啊,没死透,他妈的,耗了整整三天才死。” “好不容易。” “是真的不容易。整条左腿没知觉了,右腿却疼的像被人一刀刀割似的。腰部以下一动都不能动,左手也废了。我知道就算有人来救我,出来估计也得把腿都给截了,下半辈子也是个废人了。就算是那样,我还是想活。 您说,人这种玩意儿奇不奇怪,明明知道自己就算被救出来都是废人了,还想活着。我就等着,等着啊,等着老天开眼派人来救我。我就想啊,这年头矿洞出事故已经那么少了,还偏偏被我撞上了,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又想啊,我才来这矿上工作三个月,就撞上这事儿了。我有工友在矿上干了八年十年的都有,在干个两年就能退休了,一辈子平平安安啥事儿没有。我一来,这矿洞就塌了,我是不是什么祸星啊?” “你不是祸星,和你没关系。” “唉,但人被压在洞里头啊,就是会想,什么都想。思绪是控制不住的,一个接一个地跑出来。我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闭上眼睛,做一梦,还以为自己已经灵魂出窍过去了。 梦见我的爱人啊,孩子啊,说孩子以后要去大城市里读书,不能和我一样吃没文化的苦。梦到和父母说还房贷的事儿,说的还挺激烈的,后来都吵起来了。不过我和我爸妈说话就那样,话不过三就要吵起来,就不能好好说话来着。 我好像在梦里和他们交待后事似的,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儿一件件在梦里跑出来,我就一件件和他们捋顺了。忙活半天,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在这矿洞里。该交代的事儿一件都没撂下,死又有没死透,真是够烦心的。” “然后呢?你做了些什么?” “我还是想活着的啊。矿洞顶部有水滴下来,我就用嘴接水。那水一股硫磺的味道,可那时候哪管得上那么多。我一边靠那硫磺水滴润嘴,一边想啊,我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什么坏事儿都不做了,努力工作,做个好人。我还想去好多地方玩玩,一直都没去。打小就想去海边来着,也没去成……” 老郭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了起来。他用粗糙的手背抹掉眼角的泪,又撸了把鼻子。 “年轻时不懂事儿,跟着道上的人混,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后来娶了媳妇儿又有了孩子了,就想找份本分工作。保洁员也干过,售货员也干过,还在发廊给别人剃过头。排雷管这事儿拿的钱多,才来干这事儿的。我知道这事儿违法,但不违法的事儿,它赚不着钱啊。” “你的妻子对你去排雷管一事怎么看?” “我媳妇儿是个好人,我背着她做的。如果她知道我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儿,绝对不会放我。但没办法,养家要钱,孩子读书要钱,这世上干什么都要钱!” “你的妻子她有外出赚钱吗?” “我的妻子在遇到我之前开了家小饭馆儿,在我们那块儿挺有名的。人美心善,手艺也好,都是老客户。我们结婚之后,我就让她把饭馆儿关了。我不喜欢那些大老爷们儿一天天的把我的女人呼来喝去的,喝醉了还动手动脚,为这事儿我干过好几次架。” “所以后来你的妻子就关了馆子,全职在家了?” “对啊,女人么,在家带孩子就好,赚钱的事情还是得我们大老爷们儿来做。不然结了婚,还让自家媳妇儿一天天在外面瞎跑,脸都不要了。” “冒昧问一下,老郭。您是几几年逝世的?” “刚去世没多久,13年。怎么了?” “哦,没事,我就好奇问一下。” “执笔大人您生前学历很高吧?” “为什么这么问?” “像你们这种高学历的人,死后都能在地府谋个文职,写写字儿啥的。不像我这种大老粗,死了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可以多读读书,文化底蕴很多时候和学历没有直接关系。有些作家都没有上过高中,但还是凭借自学成为了文字工作者。” “哪儿有书读啊!这地狱里,要啥啥没有。不过啥都没有也好,连房贷都不用还了。” 我指了指墙边的书架。 “那一侧皆是历史典籍,你若愿意,可以随意取一册拿去阅读。” “现在在这地府中读书还有什么用!晚了啊,晚了。” 老郭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扫视。 “读书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用的,如果愿意的话,学习可以发生在生活的每时每刻。” 我的藏书因为事务所之前的变动和损毁,历代编年史类几乎已经只剩下散页,上古神话类保存的还算是勉强完好,另外还有一些文人墨客的书信手迹等夹杂其中。 老郭来回走动了几圈,拿出了一本《朱利叶斯·凯撒》的传记。 “这本我知道,讲的是罗马帝国的凯撒大帝的故事,对不对?” “嗯,你对这本感兴趣?” 他把书又放回书架:“还行吧,我看过了。” 老郭又拿出一本北欧神话,有些炫耀地和我说:“北欧所有神的名字我都叫的出来!” “嗯,很厉害。” 老郭报完北欧诸神的名字之后,又接连拿下几本书,和我说他这些书都看过了,再一一把它们放回书架。我书架上的书好像成了等待体检的裸体新生兵,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苛刻审阅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老郭在我的书架前打发地狱中本不存在的时间,也许这是他来地狱之后难得有趣的时光了,至少不会被别的鬼怪吓唬,还能在炫耀中找到一些自我成就感。 “你其实读过很多书啊。”我说道。 “切,”老郭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这些书读了也没什么用,读了也赚不到钱的。” “好事是你现在不需要钱了,所以想读多少,就可以读多少。” 老郭听后笑了,他的牙齿上也沾着煤灰:“有点像我小时候,啥也不用管,尽读闲书。” “嗯对,你现在也可以这么做。什么也不用管了,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吧。” 老郭突然像个小朋友一样,重新扎回书架前。这次是仔仔细细地看,像是第一次见到书这种物品。他的手指依次触碰过书脊,眼神又像极度挑剔的奢侈品鉴赏师。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本书的书脊上。他小心地把这本厚重的书抽出书架,书又大又厚重,书皮深蓝色,装饰有蟒蛇皮的纹理,上面绘制着流动的云,宙斯的雷电,波塞冬的巨浪和哈迪斯的烈焰。老郭抱着这本巨书,像捧着某种法器。 “这本,可以吗?”老郭十分小心地问着。 “嗯可以,希腊神话很有意思。” “我读过,但这本书真的很漂亮,我想再读一遍。” “好啊,你收着吧。” 老郭十分开心把书抱在胸前,走回木椅前拿起自己的安全帽扣在头上。 “您看,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给您。” “不用,送你的。我希望你能重新享受阅读的快乐,是像你小时候读闲书时的那种快乐。” 老郭没有回答,他点了点头,好像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啦,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谢谢,谢谢了。” “客气,阅读愉快。” 老郭像抱着孩子那样抱着那本厚重的希腊神话,不断地欠身,倒退着离开事务所。 第一百二十四章:076 - 僧人诚星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六位客人。 一位身披枣红色袈裟的僧人步入事务所内,双手合十,向我行礼。 “贫僧法号诚星,圆寂之后追随地藏菩萨来到地狱中普度众生。今日拜访,多有打扰,阿弥陀佛。” 僧人慈眉善目,眼尾上翘,头上的十二枚戒疤大小不一,十分醒目。他左手持一串木质佛珠,除此之外身上别无再多装饰。 待僧人在木椅上坐下后,一股肃静的莲子芯混着檀木的气味传到木桌后来。他的声音不急不躁,若是未见其人,也辨不出男女。眉宇间透出一股苦气——不能说是苦大仇深,只是幽幽的清苦,如浸满苦药材的泉。这样的泉滋养着的大地,无论长出什么花草来,也是苦的。 我合十回礼,随后写下他的名字:“诚星师,并没有打扰之说。您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贫僧想与大人说说佛法。” “佛法之宽之广,我连皮毛都未习得,怕难以与您相论。” “知佛法者,或许阅法千卷,诵经万遍。但悟佛法者,唯有佛也。你不是佛,我也不是佛,那么我们都只是平辈。平辈之间聊聊自己的见解,有何不可?” “若您这么说,那执笔我就献丑了。” “依您之见,地狱之众生何时才能全部救渡完毕?” “您为何问此问题?” “地藏菩萨当初来到地狱中,发誓要救渡一切疾苦,尤其是地狱众生。更是立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作为地藏菩萨的追随者,愿与菩萨共同实现宏愿。自圆寂以来,已在地狱中渡化众生三千余名,地藏菩萨所渡化的众生数量想必更为宏大。然而如今,地狱众生的数量并未减少,反而有逐日增多之势。贫僧一心以渡化众生为目标,而这目标却迟迟不见尽头,心中烦闷,想请大人赐教。” “此事你有问过地藏菩萨吗?” “菩萨言,生生相息,源源不灭。我并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此事是没有尽头的吗?” “如果没有尽头,要怎么办?你还愿意继续做现在所做的事情吗?” “地藏菩萨从地狱之初便在此渡化众生,想必在此不毛之地已过千年万年。而我只不过区区百年,功德和苦劳与菩萨相比,都不值一提。我又岂敢不愿意!” “我来地狱中的时间比您还短,恐怕我给不出什么见解。” “但有一事请教大人。” “您说吧。” “我听闻大人的在职期间,只会接受161位客人,多一位不收,可有此事?” “确凿。” “大人为何要给自己订下一个具体的数字?大人若是神职官员,便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尽己所能渡化丧魂,由此积攒世代功德。” “我刚做这份官职的时候啊,还是个人类。人类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能力也有限,那么接待的客人数量也需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虽说现在失去肉身只剩神识,但我的神识也还是人类的神识,认知方面也和生前大抵一样。直说的话,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您怎么知道就做不到呢?” “人类能做的事情有限,能承担的责任自然也是有限的。如果让所有人类的责任都压在我一人身上,那么他们自己该做些啥?我总不能抢了他们的麻烦事儿来处理吧,这不就成了多管闲事了么。” “但天下疾苦,菩萨都发誓渡化苍生,大人你怎能坐视不管呢!” 不知道为什么,诚星的语气中带着些责备的意思。 “你是在替地藏菩萨招人吗?” “大人此言为何意?” “菩萨发愿要渡化地狱众生,我发愿好好接待161位客人,各司其职,本来挺好。您这又是埋怨我不理会天下苍生,不积功德。又频频拿菩萨说事,好像我一定要做的和菩萨一样才行。我与菩萨本就是不同的职位,负责不同的工作。您却偏偏想让我跳槽我的工作,跑去做菩萨的工作,您这逻辑,好生奇怪。” “如果全天下的人们都想如菩萨所想,思如菩萨所思,那么天下也就太平了!” “你觉得你和菩萨想的一样吗?” “贫僧不敢言一样,但贫僧的发愿是与菩萨一样的,都是普度众生。” “按你所说的,你们的发愿一样,做法好像有点不相同呢。” “此话怎讲?” “地藏王菩萨不会突然叫我去做本不属于我的工作,也不会为了功德去渡化苍生。如果只是为了所谓的功德在做这些事情,不就是本末倒置了?” “大人难道觉得功德不重要?” “你觉得发愿和功德相比,哪个更重要?” “自然是发愿更重要。” “嗯。” “但功德也很重要。行善事,建善德,乃是天地之规律。” “我想地藏菩萨当初发愿说渡化地狱众生,为的不是渡化地狱众生的功德。也许菩萨从一开始就知道生生不息,源源不灭。大千世界,一切尽在循环轮回中。只要有人间,就会有地狱。只要有天庭,就会有地府。就算超脱于六道之外,六道还是会存在。” “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是没有尽头的?” “尽头之后是什么?” “尽头之后,就可以成佛了。” “所以你是为了成佛,才在做这些事情?” “也不完全是,但贫僧的确是希望心中能有个念想,至少有个盼头的。” “有盼头,也好。” “大人在161位客人之后,会想去做些什么呢?” “并未想好,我的盼头就是先接待完这些客人。” “至少您的工作看得见头啊。” “你如果觉得很累,也可以给自己设个数量……” 诚星突然打断了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妄语。 “大人您在说什么!渡化苍生一事乃是我毕生所求!” “不好意思,我多嘴了。” “我听众鬼议论执笔大人学识广博,足智多谋,本以为可以与大人深究佛法,获得无上智慧。大人也许在其他方面学识广博,但对佛法的认识实在浅薄,贫僧与大人无法讨论更多了。” “也好。” 诚星站起来,双手合十,行礼道别:“执笔大人,那我们回见了,祝您之后的工作顺利。” “嗯,再见。” “阿弥陀佛。” 诚星转身,快步走出事务所,脚步无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077 - 夭秸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七位客人。 在客人到来之前,事务所中的空间好像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变化细小到几乎难以察觉,起先我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木色的地板上像是生了某种红铜色的锈。再其次是气味,气味好似血海海风,腥气,但这血腥味有些过于陈旧了。不像是潮汐流动的海水,更像是一潭充斥着蝇虫白蛆的泥沼。 我有些警觉地看着四周,只见墙缝中竟爬出藤蔓来,深棕色的藤蔓,带刺,藤蔓上结出花骨朵。只是瞬时的,花朵绽放艳丽如鼎盛蔷薇。又是瞬时的,就凋谢了。而之前的残花还未凋谢干净,后面的新花骨朵又涌了出来。藤蔓顺着墙缝爬在地上,像某种无足生物,有自己的呼吸和血液。 “来者何人?”我问道,手腕上的玉镯发出绿光。 带刺藤蔓在我面前逐渐汇聚,藤蔓之间的摩擦发出挤压的声音,有些花朵在挤压的过程中破裂成浆,更加浓郁的腥甜味充斥着整个事务所。 植物的茎脉集中,扭转,塑形成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在不自不觉中,整个事务所已经宛如一个巨大的植物暖房,空气是潮湿的,深深一吸都能在鼻孔处形成水珠。墙壁上到处爬满了根须,原本的事务所已经面目全非。 植物形成的女人身形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冒着红光的眼睛。她缓缓开口说话,词句回响。 “执笔大人,这里可还呆的习惯?” “此处为何处,你又是谁?” “这里是我的身体里面,我名夭秸,是这树木的一部分。” “你为何要带我来此处?” “此话应当是我问大人你才是。我本与智慧之树同年同寿,树沉睡之时,我也在沉睡。如今智慧之树在地狱中扎根,也是我重新苏醒之时。” “所以你是第七十七号客人?” “七十七号?那位客人已经不在了。” 藤蔓形成的手把号码牌置于我的桌上,这张号码牌已经残破不堪,勉强能看到个077的数字。 “也行,那我就接待你吧。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之前百鬼想要杀你,如今你真的死了,却还在地狱中当官,有趣有趣。你执笔鬼不怕,死不怕,我真好奇你怕些什么?” 墙壁上的利刺开始生长延伸,向我直直逼来。 “若是想要试探我的耐心,大不用如此费精力,执笔我当直接逐客便是。” “这些刺看着吓人,但却完全伤不到你。您说实物怎么能伤得到虚体呢?” 在说话的间隙,利刺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而我的身体此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鬼魂行走在人间似的,无视任何墙壁阻挠。 “所以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执笔大人以为,何为实物,何为虚物?” “一切虚实皆在比较之中,维度不同,对实与虚的认知也便是不同的。你说你的尖刺为实,伤害不到身为神识虚体的我。然而对于我来说,我能触碰到自己却碰不到这刺。那我对于自己来说是实体的,刺对于我来说,是不是就是虚的呢?” 利刺开始向周围收缩,重新回到墙中。夭秸眯起眼睛,看起来饶有兴趣。 “那我对执笔大人来说,是实,还是虚?”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 “如果如您所说,一切虚实皆在比较之中,那么这就会变得相当主观。难道就没有一个客观的衡量标准吗?” “为什么需要客观的衡量标准?” “方便观察和测量。” “观察和测量什么?” “自身所存在的维度以及在这个维度中所产生的重量。” “请详细解释一下这句话。” 夭秸的人形身体突然四散开去,化到地上。我的木桌旁攀上藤蔓,藤蔓越过我的双手,越过我的身体,在我的木桌之上形成了一个侧躺着的女人模样。夭秸再次睁开眼睛,撑着脑袋看着我。 “就算这样,您也触碰不到我?” 明明肉眼看上去是实质性的植物茎叶,我的手却像在一大块凝胶中划动。稿纸虽然压在夭秸的身下,但我的眼睛却可以直接透视穿过,看清纸上的每一个字。 夭秸的一只手伸向我的胸口,径直穿过去,藤蔓手掌在我的后背空气中抓了一把,重新抽出来。 我看着她,我们不属于同一个维度。 “能看见,能听见,却不能触碰到,何等可悲!” “此话怎讲?” “执笔大人难道不会渴望肌肤之亲?” “为何可悲?” 藤蔓再次从桌上四散而去,将木椅层层包裹,直到人形再现。 “我在此树中百余年,期间与此树根辗转数地,最后落在此处生根成长。但万万没有想到,我苏醒后却如无实际形体。地狱中大部分的鬼怪,触碰不到,甚至有些连我开出的花都看不到。我为此找过牛头马面,也找过死神。您知道怎么样吗?连死神的镰刀都勾不住我。我在这地狱中存在,却又像是不存在一般。实与虚,存在与空无,这就是我现在的模样,大人。” “也许你不属于这个维度呢?” “您说的对,我并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但目前也无法离开。” “为何无法离开?” “我的根系与这古树紧密相连,若是离开此树,我不久之后将会彻底消散。” “彻底消散?是指枯萎?还是指魂飞魄散?” “您说的这二者都有可能,也都不是我想要的。” “如此看来,暂时好像没什么办法了。” “今日与大人聊这些,也就是想要谋个方法出来。让我既能在一个舒适的维度里带着,至少能触碰到他人,能产生一些交集,但又不至于离开我的根系。” “你说过,不是所有的鬼都看不见你对吧?但是大家都碰不到你?” “能看到,像您也许还能闻见花香,但是这地狱中没有任何一位鬼怪神明能够触碰到我。他们视我如人间重墙,也许华美,但毫不值一提啊。” “如果你的根系还是与古树同享,也就是意味着你有一部分维度还是在地狱中的。” “非也。此树乃跨越维度的存在,无论在何时何处,都有实体,有形象。不是我有地狱的维度,而是这古树包容着我。” 我的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不仅如此,太阳穴还因为集中思考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我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徐徐饮下半杯。 “要么适应,要么突破,二者选其一。” “执笔大人,这话怎么说?” “要么适应无法触碰的生活,在地狱中继续与古树共享养分生活下去,也许有一天你的意识能够进化出适应此维度的触觉来。 要么彻底成长出去,长出地狱,长出这片维度,一直生长到适合你的地方。如你愿意荆棘,那就荆棘遍野。若你愿意花开,那就绽丽四方。 两种选择,都不能带来一个保证的结果,但至少你可以试试。或者说,第一种,你已经在尝试了。” “第二种听起来很可怕,万一我为了自身的成长,抽取走了所有古树的养分,最后也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维度,那可怎么办?” “若智慧之树是跨维度的存在,那么它应该也不是靠着有限的滋养而存活的。第二种的确风险很大,我在此只是给出我的一些见解。具体要如何定夺,夭秸你自己考虑吧。” “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执笔我学识有限,尽力了。” 夭秸看起来有些沮丧,她收起了墙壁上的植物根须,事务所中的蔷薇香气也退散了一些。 “看来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四周的花朵陆续开败了下去,没有新的花骨朵生长出来。木椅上的人形藤蔓化开,在地上蠕动着。 “我并不沮丧,执笔大人。这些方法选择,我自己也早已想过,大概也只是想要听听您的意见。如今能听到地府官员也没有更好的方法,看来当下也就不得不如此了。” “你会选哪一种呢?” “生在此处,我不甘。生长出去,我没有勇气。大人,为何如此困难?” “难得也许不仅是处境,还有心境吧。” 荆棘刺收去,藤蔓从墙缝地板缝中向外抽走,夭秸在临走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再议,再议好了。” 最后一根藤条从门缝下离开,地板上残留的花瓣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像雾那样淡薄入无形中。事务所恢复如初,我用手去触摸桌面,我用手去触摸空气。我脱去衣服躺在了地板上,看着高悬的屋顶,沉沉睡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078 - 八角神怪 我也不知在旧木地板上睡了多久,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大部分梦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只模模糊糊知道我梦到了师傅。 在梦中,师傅身着白袍,通体透着纯净的光,悬浮站立于星辰之中。我单膝跪拜在师傅面前,但已不是当年那副孩童模样。师傅让我摊开手掌,在我右手手掌上画了一个圈,随后温柔地笑着。 我醒了,右手手掌处好似还有圆圈的触感。我举起右手手掌在眼前查看,却什么都没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像是完全没有醒来。 我走出事务所,在树枝上步行了几步,随后盘腿坐在树杈上。自从在此办公之后,我已很久没有查看地狱景象了。树叶摩挲,我透过叶间缝隙看向地狱远方。坚山凌石在末日之后更为凄凉,整个地狱又黯淡了一些,游魂们无神地逗留在远处,像是想尽办法生存的拾荒者。 风中带着煤屑尘土,大概是天劫之火灼烧后所留下的。我对着此幅景象发了一会儿呆,等待着自己的神识从深长的梦境中慢慢醒来。 没有日夜,没有钟表,树叶不落,四季不更。 唯一能让我感到时间还在流动的是血海的潮汐声。这潮汐声有节奏的,有规律地重复着,像秒针分针时针,在周期反复中让我感到某种木讷。 不知海浪冲刷了多少遍白骨滩,我渐渐醒来了。挥袖抹了把脸,重新回到事务所中。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八位客人。 一股河水的味道飘进事务所内,水气混着鱼腥味。事务所的大门被打开,一条硕大的鱼走了进来。 是的,这条鱼是用“走“的。 巨大无比的鲶鱼身体下竟然长出了两条人类的腿,这一双诡异的人腿用极其外八字的步伐走到木桌前坐下。鲶鱼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我,没有眼皮,所以也不会眨眼,更加诡异了。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鸭大连清仄八角神怪。”鲶鱼说话嘴巴一张一合之间,还有泡泡吐出来。他的声音也因此有些含糊不清,我不太确定他到底说了一串什么东西。 “这是你的全名?” “全名。” “鸭大连清仄八角神怪,对吧?” “是。” 我一字不差地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称呼你为八角神怪,可好?” “也可以。” “八角神怪,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鲶鱼的鱼皮下突然传出破裂的清脆声,一双人手突然从鲶鱼两侧的身体破了出来。双臂像是新生儿刚刚离开母体那样,还带着粘液和血迹。这一双人手朝我一抱拳,看得我有点愣。 “启禀大人,小的今日来找大人,是想来讨个公道说法。” “什么公道?什么说法?” “小的本是一鲶鱼精,修炼千年得此奇身。可有人足两条,人臂三对共六只。阿修罗战神不过双足六臂,造化不过如此。唯独是我这鱼身子,怎么修都修不掉。也就落得了此幅尴尬模样,无论在妖精界还是人界,都是算不上好看。我可是羡慕那虎精蛇妖,他们怎么就能修得俊男美女的样貌。唯独我这鲶鱼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你想修炼个人身?” “至少别是现在这副模样!这模样确实是寒碜了点。” “很是惭愧,我也没什么办法。我不了解妖术,也不知道要怎么从妖精修成人身。我倒是有一个妖精好友,在修人身方面颇有心得。” “此妖可也是鲶鱼精?” “不,是猫妖。” “那可不行。我们妖精种类五花八门,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修炼方法。它猫儿适用的方法,不一定适用于我们鲶鱼。再说了,我们鱼与猫也算是世仇!怎能去找世袭冤家帮忙!” “那你有见过其他修炼成人形的鲶鱼精吗?” “我是在还未成妖之前,被人宰杀食肉,魂魄来到地狱中后有了意识才开始修炼的。地狱之大,之广,包含万千鬼魅魍魉。其中亡后游魂突然开窍,修炼成妖精只是一小部分。要找到同伴和谈容易,更别说有相同经历的鲶鱼精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人间修妖和在地狱中修妖是不同的?” “那自然是不同的!修妖一事讲究吸收日月精华,万物灵气。您想想,这人间的日月精华和地狱中的,那能一样吗!我大概啊,就是在修炼的时候,吸了这地狱中的瘴气,才导致变成了这幅形同丧尸般的模样。” “为啥变成游魂之后选择开始修妖术了?” “想有些道行,这样再投胎的时候也许不用再成畜生,任人宰割。” “那你变成此模样之后,有去找过孟婆,询问过投胎之事吗?” “没有找过孟婆,倒是碰到过几个阎王兵。” “阎王兵怎么说?” 八角神怪生气地锤了几下自己的大腿:“这群没有德性的骷髅兵取笑我!笑我生得丑陋!笑我胡乱修道,不正统!” “那他们有和你说关于六道投胎之事吗?” “他们哪知道什么六道投胎之事!他们目光短浅,只知道为阎王主子效力罢了。” “我对于地狱中的修妖之事并不了解,对于修妖之后的投胎原则就更不了解了。这些事情还是去问问孟婆比较好。” “孟婆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啊!她忙得很!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案子忙着处理,哪里轮得到我这种跑去咨询问题的。” “退一步来说,如果再投胎,还是进了畜生道,那该怎么办?” “不行!不行!我不接受!” “非得做人不可?” “我这么努力的修炼,就是为了做人啊!不做人,做阿修罗也可以,做天人也可以。如果让我做畜生的话,我宁愿呆在这地狱中继续为妖。丑就丑,怪就怪,总之比当畜生要强。” “为什么那么讨厌做畜生?” “若是生在荒野树林中,到还好些。也顶多就是担心受怕要被捕猎者吃掉,或是这顿吃了下顿就没得吃。 但要是做了猪圈里猪,鱼塘里的肉鱼,那可就惨绝了。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要挤在赃物的草料上,腿都伸不开!人喂什么就只能吃什么,长大长肥,最后等着被宰割。 我之前就是生在鱼塘中的一条鲶鱼,那水混沌不堪,我们吃垃圾,吃动物腐尸。我们的肉已经够脏的了,但还是逃不过被端上餐桌的命运。 我修妖啊,就是为了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于那种臭水臭肉的生活,够了,活够了。” “你生为鲶鱼的时候,周围的鲶鱼也这么想吗?” “那些鲶鱼都是木脑袋,每天能抢到一块腐肉吃就不错了。但我不一样,我会思考,会观察人们每日捞取我们的方位和时间。不瞒您说,我是主动钻入渔网的。我就希望快点被一刀划破肚子,砍下头颅。死就死了呗,反正只要离开那里就好。” “你在主动钻入渔网之前,知道有前世来生的概念吗?” “不知道,我连死亡是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我只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就那么去做了。” “也许在你思考了不想要什么东西之后,也可以思考一下,你究竟想要什么。” “执笔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很好呀,是能够认清现状做出一定判断的体现。但不想要,之后呢?你不想要呆在恶臭的水里,所以去自投罗网,主动被做成菜肴以求解脱。之后误打误撞来到地狱中,因为不想再进入畜生道,所以开始修妖。但你想想,修妖真的是你想做的事情吗?还是你为了规避成为畜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没有明白。” “你想修妖吗?” “还行,变成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但是修妖也不一定就能够成人,对吧?” “至少能有个人形。” “有人形容易,有人心很难。” “有人心很难?” “修炼一个外表,终究还是在修法术。法术有他的局限,就如你所说的那样。妖术在人间就是利用人间的资源,在地狱中只能利用地狱的资源,同一种妖术在不同环境的支持下,修出来的模样也是不同的。也许你在地狱中修不出人形,因为地狱不像人间,万物本不就是为人而设。 但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可以在此处修心。” “修心?大人请赐教!” “地狱中虽没有人类,但人类亡魂很多。这些人类亡魂大多承受着极苦极痛,所有的显性都是极端的人类表达。你可以去观察他们,思考他们,看到绝境中的善恶并从中学习。” “大人,这是在学习什么?” “做人之前,有一颗好的心,要比拥有一副好的形要更重要。” “但这世间也有恶人啊,为何非要修心才能做人?” “就像你在做畜生的时候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生存环境一样,每个人类都希望被善待。” “他们就没善待我!我凭什么善待他们!” “因为你想做人,那就去好好做个人。” 八角神怪还想反驳些什么,我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没有再说。无神的鱼眼盯着两侧的书架,他也许是在思考些什么。半晌,八角神怪的那双怪异人类手臂抬起来,向我一拱。 “大人说的有些道理,我可以去试试。” “好,那你去吧。” “大人,请祝福我早日成人吧!” “嗯,好好修心。” 八角神怪的人腿站起来,鱼身子悬在空中。他很明显想要冲我鞠躬,但他没有腰,也就无法做出鞠躬的这个动作。纠结了一会儿,他最后还是拱手作揖。随后,那双腿带着那条鱼身蹒跚从门口离开。 第一百二十七章:079 - vee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七十九位客人。 门被毫无礼貌地推开,一位染着蓝绿色长发的美国少女走了进来。少女画着浓重的烟熏妆,脸上还带着和黑色眼线染料混在一起的泪剂。她嘴里嚼着泡泡糖,脖颈上戴着银色的金属项链,身着超短牛仔裤和字母体恤,手里拎着一根木质棒球棍。棒球棍的末端有血迹,血迹已经干了,深红发黑。 “哟,你怎么样?” 女孩儿一屁股跨坐在木椅,手里的棒球棍杵在地上。 “我还可以,你怎么样?” “说还可以都是骗人的,老娘过得糟透了。” 少女满眼写着疲惫,浑身喧嚣着厌世。 我铺开笔墨:“我该怎么称呼你?” “vee,v-e-e。两个e,是这么拼的。” 我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好的vee,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真的受够了,在人间在地狱都受够了,我想去别的地方。” “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我喝醉了拿着棒球棍去抢街角的7-11便利店,谁知道那店主有枪。可我拿的是棒球棍啊,我拿的又不是双管猎枪!总之被在抢劫的时候被崩了,死的是真丢人。不过也不能算很糟,反正人间的日子我也过腻了。” “你在人间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我说我是个学习很好的学生,你信吗?”vee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 “我信。” “斯坦福大学化学工程专业,六年的课程我四年就完成了,gpa3.8,连续三年进入荣誉名单。” “你学习真的很厉害。” “四年后,你猜我得到了什么?” “什么?” “八万多美金的学贷,一份无聊至极的工作,双向情感障碍和酒精上瘾症。” “你在人间的时候,对于你的症状有寻求过帮助吗?” “帮助?呵,”vee翻了个白眼,“你说的是500刀每小时的心理医生,还是免费的戒酒互助小组?” “看来你没有遇到过能够真正帮助到你的组织或个人。” “省省吧,没有人能帮到我的。那些心理医生只不过是在做他们的工作罢了,疗程结束就是结束了。感冒都会因为季节变化来回反复,更何况是双向情感障碍这种情绪上的疾病? 至于互助小组,省省吧,那是上世纪流行的东西了。我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刷刷社交软件,发发推特吐槽两句,心里可能还好受一点。” “不继续待在地狱里,也不想回人间,那你想去哪里呢?” “为什么我不能去天堂?” “在死亡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如果灵魂过重或者过于混沌困惑的话,是无法向上升去天堂的。重力会让你无法控制地往下落,落到比人间所处位置更低的地狱中来。也许是你当时被射杀的时候,比较混乱。” “混乱?我的一生都很混乱。 难怪有一首歌唱什么,‘所有的好女孩儿都会去地狱’。哈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像我这种就算不混乱也渴望混乱的女孩儿,的确应该来地狱这种地方。” “你为什么渴望混乱呢?你所说的混乱是哪种混乱?” vee从嘴里拿出那块泡泡糖,在手里拉成一个长条,又折叠起来,继续拉长条,就这样翻来倒去地玩。 “哪种混乱?混乱还能分种类?” “不像是分种类,更像是你对混乱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你对混乱的理解是什么?” 玩了一阵,vee又把泡泡糖重新放回嘴里继续嚼着。 “这么和你说吧,这位先生。我从小就是个乖乖学习的好女孩儿,父母让我学钢琴,我就能入围肖邦u13大赛。让我学高尔夫,我就能拿下青年锦标赛的冠军。我学什么都很快,运动,音乐,语言,手艺活,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但是我什么都不喜欢,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只是一直都在做着我父母告诉我,‘这些是好的,做了你就会优秀’的事情。 我自己喜欢吗?我不知道。 我享受赢,享受站在领奖台上举起奖杯的那三秒。三秒之后,我就是无聊的。 是的,生活好他妈无聊。好像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我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那些别人看起来遥不可及的荣誉,对于我来说只是稍加训练就能拿到的东西。不能说很容易,但也不能说是很困难。进入斯坦福这件事情也是,我在申请的时候就知道这所大学一定会要我。 哈哈,虚伪的学术界,怎么可能不要我这种全能型履历的高中生呢?再加上一篇煽情的自我陈述申请文,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的。 我以为上了大学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至少我可以离开美东的家庭,在西海岸开始新的人生。认识新的朋友,享受一场场疯狂的派对。最好能让我今天在这个沙发上睡去,明天从另一个人的身边醒来。没错,我多向往这样的生活。” “然后呢?你过上这样的生活了吗?” “开学第一月,当然。管他妈的什么gpa,我好好疯狂了一把。”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开始还挺有意思的,我一度以为这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不能说是充实,至少不无聊了。每天都会有新鲜事儿发生,每天都能认识新的人,比我之前过的日子好多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发现无论多疯狂的生活,只要重复到了一定的数量,我就又会无聊了。在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前,我在派对上喝了个烂醉,亲吻了五六个男孩儿,然后就意识模糊了。等我再有记忆的时候,我正抱着宿舍马桶,吐的快要把自己的胃袋给翻出来。满脸都是眼泪,头很痛。 那天晚上我在想,vee你他妈在干什么。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那是你想要的生活的吗?” “当然不是。第二天我病倒了,发烧,错过了期中考试。不过我给教授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邮件讲述了自己的病情,得到了补考的机会。从那天之后,我不再去那些派对了。 既然我享受的是成就感,那就读书吧。继续读书,继续考试,只要课业是a,我就至少能有那么几秒的快乐。 就这样过了四年,我的近视加深了两百度,体重增加了二十磅。我变丑了,也许变聪明了。但只有我知道,我觉得这个世界更无聊了。 毕业之后,我看着自己的贷款账单,想着之后的人生。工作,挣钱,还贷。也许还要结婚,生子,再培养一个优秀的孩子出来。 好可怕,想想就可怕。我忽然觉得我在走我父母的道路。 我的父母都是高材生,他们在四十岁那年才还清大学贷款,花尽所有心思培养我,只为了让我能够进一所常青藤。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那么努力地培养我,是为了我能有一个好的生活。 这是好高的要求啊!我他妈连什么是生活都不知道!怎么去过一个好的生活!难道坏的生活就不算是生活了吗,不被他们认可的生活就不算是好的生活了吗!” “听起来,你的压力好大。” “这个世道早就变了,常青藤出来的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该抢劫抢劫,该杀人杀人?像我这种抢个7-11都能被枪杀的,是比较丢人。对不起哦,丢了我们常青藤的面子。至少应该去抢个银行的。” “那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的话,你会想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生?” “我宁愿做田纳西乡下农场主的女儿,用一生的时间去放羊挤奶。您可能会笑,这个城市女孩儿不知道乡下农场生活的苦。哈哈,您想笑就笑吧,我也想笑。因为我的确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在异想天开。我想过不同的生活,至少不是被别人安排好的。” “那听起来,你还是对重返人间有兴趣的。而且你还是充满了好奇心,你对未曾拥有过的生活感到好奇。你喜欢这种好奇吗?” “谁会讨厌好奇心呢?如果真的要回人间,我希望生活能变得简单一些。我宁愿不要手机,不要社交媒体,就让我慢慢地过生活。就算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只做一件事情都可以。” “如果按我之前的作风,听到你的这一番描述,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让你去找孟婆重回人间开始新的生活。但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你还是暂时先在地狱里再呆一段时间好了。” “为什么?” “因为地狱里的生活,很慢很慢,慢到时间可以忽略不计。在这里,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一定要做的。如果你能与这里的时间为伍,去做一件你真正享受的事情,那么你在人间也可以了。” “这算是什么?地狱训练营吗?”vee笑了。 “地狱就是地狱,哪里来的什么训练营。只是如果你要是有心想要摆脱当前困境的话,这倒是你可以做的事情。不是离开人间或者离开地狱,你就会好受了。环境很难解决的心病,但转变心境就可以转变环境。” “我变了心境,这里就不是地狱了?” “地狱当然还是地狱,只是你看地狱的角度和观念就会不同了。同理,你再回到人间之后,看待人间的角度和观念也会有所不同。” “这个我喜欢,很有挑战性。” “比申请斯坦福更有挑战性?” “比三天赶四篇论文更有挑战性。” “好啊,你喜欢就好。” vee身上的厌世气息总算是褪了一些,她在地上转着那根棒球棍玩。 “你看起来很迂腐,但实际上还挺酷的。” “你看起来讨厌那个世界,实际上你只想知道如何去热爱生活。” 棒球棍突然不转了,vee抬头看我:“所有人都想热爱生活,不是吗?” “这是你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的问题了。” “真希望我爸跟你一样,这么酷。” “我的年龄可能还不能做你爸爸。” “是啊,太老了。” 我笑了,vee也笑了。她站起来,从脖子上摘下那串金属项链放在我的桌上。 “一个礼物。” “这好像不是我的风格。” “你戴上试试,肯定会很酷的。中国大官袍子加上朋克摇滚金属链,不要太酷。” “你戴着吧,我就不用了。” “那我可没钱付心理咨询的费用的。” “不用。” “如果我生前能遇到你就好了。” “你活着的时候也遇不到我。” vee扬了下眉毛,把项链重新带回脖颈上。她站起身,眼神中流露出真诚。 “谢谢。” 我对她点了点头:“去玩吧,玩得开心。” vee露出一个拽拽的笑,她把棒球棍扛在肩上,迈着轻松的小步走出事务所。 第一百二十八章:080 - 鹰人璃君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八十位客人。 一位满脸长满羽毛,鼻子弯钩如鹰嘴的客人赤脚走入事务所。客人长有一对羽毛巨翼,棕色花斑的粗厚羽毛层层覆盖在翅膀上,如厚衣,如铠甲。他的长发盘成麻花辫梳在身后,前胸一直到左臂的位置,纹有红色图腾纹身。图腾很抽象,像祥云又像海浪。待他走近一些,我才看到面部羽毛后藏着一双凌然的眸子。灰蓝色,凶狠但沉着。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乃鹰人璃君,见过执笔大人。”鹰人双手抱拳,浑身散发英雄气。 我示意璃君坐下,随后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璃君,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大人可还记得阿尔蓝?” “哦?记得,怎么了?” “在下常年守护在天庭入口处,那日见一身穿厚甲的妖贼硬闯南天门,几番劝阻都不听劝,于是被在下就地正法了。” 我有些惊讶:“你斩了阿尔蓝?” “正是,他的肉身已经毁于南天门前。至于神识前往何处,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 “与我提此事,是为何?” “阿尔蓝在临终前交给我一张号码牌。我将此号码牌献给元帅李天王大人,但大人却说我可以执此牌到地狱中游玩,访问地狱执笔官。在下之前没有离开过天庭,得此出游机会甚为欣喜!这地狱我也并不熟悉,所以就想先来拜访大人您。” “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正在休假。” “正是,这是千年来难得的一次休假,在下十分珍惜。” “喝茶还是喝酒?都是地狱特产,别白来玩一趟。” “酒,一定要是酒。” 璃君咧开嘴笑了,他脸上的羽毛也随之蓬松起来,整个脑袋膨胀了一圈。 我为自己与璃君斟上酒,抿了一小口。璃君则拿起土陶碗,大口饮下烈酒,毫无防备地被辣得连声咳嗽起来。 “这!这地狱的酒!好生辛辣!” “自然是不必天庭的琼浆玉液来的甘美。” 璃君咳嗽了好一会儿,连锤自己的胸口。等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是饮了一大口。这次没有咳嗽,他的整张脸都已涨红了,好像已经要不胜酒力。 “慢着点喝,我们还要再聊一会儿。”我连忙劝慰道。 璃君放下酒碗,又是咳嗽了几声:“是是,我这看什么都新鲜,尝什么也都觉得新鲜。这酒虽然辛辣,但比起清雅的天庭佳酿来说,别有一番粗旷的风味。在下甚是欢喜!” “嗯,你喜欢就好。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玩?” “一到地狱中来就直奔这里,也是因为在下对地狱实在是不熟悉。没有引荐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其他官员,唯有您的号码牌让我至少暂时有个落脚地儿。接下来去哪里,我还未想好。” “我这里也不是长久的落脚点,毕竟公务在身,还是得一位一位客人接待的。在你之后,还排有八十一位客人。很抱歉,但是无法让你一直待在这里。” “我理解,这个当然理解。李靖和我说您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什么都能跟您聊,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听听我的事情?” “当然,倾听故事本就是我的工作,你请说吧。” “我自从有记忆起就在天庭生活,接受着各种各样的道法和武功练习,从天兵步卒一直做到南天门守卫,如此过了几千年。身边从小一起习武的伙伴都已经离开天庭了,有的去投胎,有的被分派到别处当官。只有我,兜兜转转几千年,还在天庭。” “你不想继续在天庭做官了?” “不不,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喜欢我的工作,也喜欢在天庭的生活。如果能有这样出游的机会去别处看看,那更是锦上添花。我对守门一事并无任何怨言,也不觉得无聊。偶尔还能遇到像阿尔蓝这样和我打上个十几个回合的有力对手,若是能将对方顺利斩杀,那我就觉得自己的职位很有意义。” “听起来是挺好的。” 璃君的酒碗空了,我给他续上酒。鹰人翅膀上的羽毛在烈酒的安抚下变得松软,已经不像刚进门时那样紧绷。 “但是啊,有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没有上进心了。” “没有上进心?此话怎讲?” “你想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都被调遣升官了,要么就是去人间修炼了,只剩下我一人还留在天庭。几千年过去了,也只是个守门将。论统帅兵马,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觉得还不如看好一扇门有意思。对高官厚禄更是从来无所谓,天庭这个地方,不食也不会饥辘,不眠也不会劳累,我要那份高官厚禄除了惹人嫉妒以外,又有什么用呢?” “是,我同意。无论是什么样的官职,你自己觉得舒适最好。” “但有时啊,还是会隐隐担心。我是不是需要更加进取一些?我看那些在南天门前背书的童子们,好生努力。还有日复一日在门前操练的将士兵卒,累的气喘吁吁。他们看起来都有很多事要做,好像只有我这个守卫是一个闲人,是天庭最闲的人。” “悠闲有什么不好的吗?” “悠闲当然好,但有的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无用。” “觉得自己无用,会怎么样?” “会担心啊,会想着要修炼一类的事情。但真的到了修炼的时候,又完全打不起精神。” “修炼对于你们天兵天将来说,是必须要做的日常吗?” “基本的修炼,比如提气,操练,念诵经文等,这种当然是要做的。更多的修炼,比如去修一门自己本职工作以外的法术,提高自己的道行,这一类就属于额外修炼了。任何法术的修炼都需要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办到的事情。能做到的神仙都是相当有上进心的,不像我,唉。” “你想变得很有上进心,去做那些额外的修炼吗?” “我想啊,但是我又不想。” “为什么这么矛盾呢?” “我想着啊,如果我逼自己一把去好好修炼,也许就不用靠着斩杀闯入者这种事情,来获取一点点的成就感。但我又想,修炼一事并无止境,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了。而且此事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我现在做着自己的守门将也挺知足的,不到万不得已过不下去的地步。” “话的确是如此,而且你们天将的寿命又十分长,就算肉身没了,神识也通常能保存的相当完好。没有寿命的长短作为威胁,的确好像做什么都可以慢慢来,不急不缓的。” “我们鹰人一族的寿命不比神仙,不过也的确是相当长了。倒也是如大人所说的那样,肉身没了也不见得是死亡,只是另一种存在方式罢了。” “我倒是觉得你把修炼一事看重了。” 璃君又饮了半碗酒,我继续给他续上。 “大人此话怎讲?” “修炼一事的确没有尽头,但这并不代表你开始了就不能停下呀。恰恰因为没有目标,没有结果,更没有时间催促,想什么时候开始就去试一试,想停下就停下了,自由得很。就算开始修一门法术,修到一半不喜欢了,停下就好。” “有些法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必须修完为止,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如果不想修那种必须要尽善尽美的法术,换点其他的,轻松一点的。任何时候都能修得法术总该有吧。” “有是有,但修那种法术啊,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差了成就感?不比斩杀奸贼来得痛快?” “是!没有成就感!没有一件事情一口气从头坐到尾的爽利!” “成就感只是修炼中的副产品,正所谓修法不为法,参道不谓道。” “那修炼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修炼所求的东西是不同的,你修炼是为了什么?” “在天庭生活。” “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呀。” “也许我还想变得更厉害些,也许我是想要挂帅的,谁知道呢,嗝。” 璃君打了一个酒嗝,他好似已经有八分醉了。 “所以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但是我又不知道。” “这个状态挺好的,一直都在探索中。” 璃君接连打了好几个嗝,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的:“这……这酒……不能再喝了……劲儿……劲儿大。” “也是,别太醉了。若是在地狱中醉倒在路边了,可不如天庭安全。孤魂野鬼虽可能不敢拿一位天将如何,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刺头会想要来招惹一下。到时候你再借着酒力在地狱搞出一番动静,那估计天庭也是要回不去了。” “大人……嗝……大人你放心。我啊,我,酒品好得很。”璃君拍着自己的胸脯,说的斩钉截铁。 我还是把璃君的酒换成了苦茶,希望这清苦能让他快点醒醒酒。璃君喝了一口热茶,皱了下眉头,勉强咽了下去。 “这茶,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 “虽然苦,但是不涩。茶水吞到肚子里,苦味窜到天灵盖,就是一个通透。” “那你多喝点,醒醒酒。” “大人!我都说了,我没事,”璃君的嗝也被茶水化解开来,“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离开我的事务所之后,你下一站打算去哪里玩?” “我打算去看看阎王的大殿,然后去看看自杀崖,据说在地狱尽头有一个叫做‘众神陨落之地’的去处,也想看看。” “听起来将会是个相当丰富的旅程。” “执笔大人在这地狱中最喜欢哪里?” “我喜欢在血海旁散步。” “血海腥臭无比,海浪间尽是残肢断臂。白骨滩上的碎骨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划破脚底。大人怎么喜欢这种地方?” 我笑了:“大概是在地狱中待久了,只要是能吹到小风的地方,都感到心旷神怡。” “你们这群地府官员,够阴气的。” “话说回来,你回到天庭之后打算精进修炼吗?” “修炼一事啊,再说吧。也许等到哪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自己也就开始修了。” “也是,现在也许还不到时候。” “现在啊,是我璃君好好玩耍一番的时候!” 鹰人张开他的双翼,其翼之巨大,足以横向撑满整个事务所的空间。 “那你去吧,玩得愉快。” “谢大人!” 璃君冲我一拱手,其赤足下升起一阵无名风。风旋转向上,托起那对花斑巨翼。风力加剧,巨翼收起包裹在身侧如炮弹状。璃君用力一蹬地板,整个人如同蛟龙出海般,从事务所的天窗弹射而出。我顺着天窗仰头望去,只见高高的天空上有一雄鹰身影。身影伴随着凄厉的鹰啸,向地狱深处飞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081 - 再见即涳 我与璃君饮酒畅聊甚欢,不知不觉间也喝了足足三碗。云酒后劲很大,待璃君走后,我才感到浑身发热,脸上温温麻麻。本想就地躺一会儿,借此休息。但只是刚闭上眼睛,就感到身体一阵轻盈。像是被一根细线系在腰部,从高空处把我提起。 身边的空气也变了味道,耳畔孤魂野鬼的哭丧声已绝。我并未睁开眼睛,却能透过眼皮将此处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我身处于曼妙银河之中,脚下是流动的星带,远处是虹光晨曦。星带如河水流动,流水旁有很多透明的灵魂蹲在溪边,不知在做什么。 我正欲上前察看,耳边响起人声。这声音空灵却又厚实,击打在我的某根脑弦上,荡出声声回响。 “执笔,我们又见面了。” “即涳?” 声音笑了,却任未见其身:“执笔大人好记性。” “此处是哪里?为何带我来到此处?” 一个蓝色的半透明人形在我身边出现,它的手臂环过我的肩膀,与我轻步走在溪水河畔边。 “你看这水,即在顺流,也在逆流。” 随着即涳的话,一个半蹲着的透明灵魂用木瓢舀起一碗水。而当这星光流溢的水被盛在木碗中时,则瞬间凝固了,变成了一块固琉璃水晶。水晶中的星光也被凝固在其中,不再流动,也不再一明一暗地闪烁。 “这是什么河?竟如此神奇?” 即涳笑着捧起一把水,水在他指尖化为碎钻,碎钻落入水中又融化开来,重新流动。 “这不是河水,这是时间。” “时间?” “这是时间在这个维度所存在的形态,就如水一样,看得见摸得着。即可以顺流,也可以逆流而上。而如果你想要定点某处时间,只需要舀起一瓢。这瓢中的时间一旦与星河本身失去链接,变会即刻凝固起来。像琥珀,将那分秒中的事件永远凝结。” “为什么需要凝结时间呢?” “因为需要记忆,而我们又是那么的善忘。无论是灾难苦痛,还是庆祝欢愉,只要被凝结成水晶,随时带在身边,也就能时时想起。” 即涳蹲下身,半透明的手掌化为木瓢状,从星河中舀出一碗水。这水本是星光熠熠,凝固下来后却变为深蓝,内部像是有某种瘴气在流动。我从即涳的手中取出这块水晶,放在眼前细看。 这水晶中凝结着的画面,是我的胸口被青玉笔穿透的瞬间。水晶中的我看起来惊恐又不甘,青筋臌胀在太阳穴处。也只是瞬时的,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一重现在我面前,像电影一样重放着。 我把水晶交还到即涳的手中。 “你不想带个纪念品走?” “暂时不用。我好奇的是你为何把我带到此处?” 即涳递给我一张写着081的号码牌:“末日之中,地狱大乱。很多鬼怪都借此机会离开了地狱,或重返人间,或去了其它维度。你的客人名单也乱了,号码牌也辗转多手,最终这81号到了我的手中。再次见你也算是种缘分。” “只是因为得到了号码牌,所以想要来见我?就没有其他用意了?” “为何是此处呢,执笔?你觉得呢?” “我并不知。” “我想让你看到时间的多种形态,让你理解时间存在的意义。我们想要借你之手,记录下这些,再带回人间去。”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笔纸:“你说吧,我当如实记录。” 即涳半跪在河流边,将手伸进水中轻轻搅动着:“你说,这河水为何可以顺流,也可以逆流呢?” “因为时间的走向不是单一的。” “不完全是。水之所以既能顺流,也能逆流,是因为引力的不稳定性。” “引力的不稳定性?” “水流也会被引力所吸引流向一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正是被地球中心的引力吸引,才会逾越峭壁从高空冲刷而下。此处的时间也是同理,时间被引力所吸引流向不同的方向。” “此处的引力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地球的地心引力了。” “一念,一思,一尘,一星。万事万物,有形的无形的,皆有引力。” “所以这河中所包罗的是万事万物吗?” “这河水只是时间而已,万事万物存在于虚空中。时间受到虚空中引力的影响,被拉长或缩短,并流向引力强的那一方。” “我还是不理解,可以举个例子吗?” 即涳看起来有些无奈,它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而面前的我还是一脸困惑。 “有形的例子我已经举过了,瀑布,水的上游和下游,都是这样。如果用人间的事情来举例的话,你可听过‘得到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句话?” “嗯,出自《孟子》,指站在仁义大道的人会得到更多的帮助,背弃道义的人则会失去人心。” “你口中的仁义和道义即是某种思想,这思想越强大,引力也就越强大。这河水会受到这种思想引力的牵制,改变方向。” “我可否理解为,在时间改变流向的时候,人类历史进程也在改变?” “自然是的,人类历史进程无时不刻不在受到这些微小引力的影响。时间除非与星河断开链接,不然总是在流动中的。”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的,人们常说的‘命运’其实是多方引力的影响。在河流水向的变动中,命运本身可能会因为一念一思,随时发生重大的变化。” “如果那一念一思的力量足够强大,便是如此。” “但就算引力再强大,水流本身也是带有互相牵制的引力的。想要改变一条水流的流向,恐怕不仅仅是需要力量的事情,还需要大量的耐心,等待力的渗透和转变。” “正是,时间在自我摩擦中也产生了巨大的惯性。这种惯性在我们看来,也许只是流向而已。但对于活在三维空间的人类来说,则牵扯到了他们实际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中的纠纷,羁绊,关于一个人的所有联系都在时刻影响着这个人的灵魂状态。我接下来想说的一切,是我今日带你来到此处的主要原因。” “请说吧,我正在记录。” “正如你看到的这样,时间的存在如同流水,可快可慢,可顺可逆,是一件十分主观的事情。对于在岁月中沉浮的个人来说,时间是可以变得主观的。你们人类计时所用的分秒只是一种定向参考值,所谓参考,也就是一个以便于测量的恒定值。如果人类能够接受这个观念,并探索自己在时间中的主观,那么人类就离自由又更近了一步。” “我来理解一下,比如说我今年如果八十岁了,但我还可以有二十八岁那样的心态?” “当然可以,二十八岁未必有八十岁的阅历,但完全可以拥有八十岁的思想,甚至拥有八十岁的生活节奏都可以。话说回来,连几岁几岁,年龄这个概念都是根据分秒日月年的参考值而设定的。” “也就是说,年龄本身当作一个参考就好,不比成为自身的限制。” “这个限制包括思想上的,也包括身体上的。因为思想作为一种引力,也时刻都在影响着身体。换言之,身体才无所谓你今年十八还是八十,身体只想要吃得香睡得好,健健康康无病害。” “如果人类接受了主观性时间这个概念,又如何会离自由更近呢?你所说的自由是哪种自由?” “真正的自由只有一种啊,哪里有很多种?” “那是什么样的?” “就目前的人类社会来说,因为时间所造成的威胁会减小很多。一旦‘衰老’的概念与年龄本身分离开来,人们之间会减少消耗精力的竞争,抑郁焦躁等压力所造成的精神疾病会减少很多,自杀率也会有所下降。 人文方面,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欣赏跨年龄层的多元化美丽,不再只是盲目崇拜年轻和坚守根深蒂固的处女情结。阅历更多的人会有耐心去接纳新生代的观念,新生代会更有耐心去阅读曾经的历史。 科技方面,很多对疾病的研究方向会有所变化。疾病的治疗将会以一种更为人性化,更多包容度的角度出发。 还有很多很多,都和对时间的观念有关。” “我之前看到过一条新闻,一个大学生在某个新生演讲上说如果自己到了三十五岁还是一事无成,他就要去自杀。演讲嘉宾很惊讶,问大学生什么是一事无成。大学生说,如果挣不到一千万,就是一事无成。你刚刚所说的时间主观性让我想到这个学生对时间的认知,他认为人生到了三十五岁必须拥有一千万,不然自己的生命是不值得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这不仅仅和时间的主观性有关了,也和这位学生本身的观念有很大关系。讲真,如果这学生真的自我了断了,他会是你的一位很有意思的客人。” “即涳你说笑了,我是希望这位学生只是年轻气盛说说而已,可千万别这么做。” “不过就此案例看来,时间所带来的泛焦虑感普遍存在。如果能正确认识时间,也许也不用那么焦虑了。” “因为焦虑也没有用。” “焦虑也有引力,而这种引力十分发散。当这种引力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体中时,会从内而外撕扯每一处器官。有些人就会因此而头痛啊,失眠啊,这都是思绪所产生的引力实际作用在肉体上的显象。” “为什么时间会带来焦虑感呢?” “你想,如果水被压缩在一起,会怎么样?” “密度变大。” “密度变大,向外的张力也会变大。压迫到某种程度的时候,水会想方设法地冲破它的包裹物。” “好焦虑,想想我已经要焦虑了。” “是,所以在感受到焦虑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你的主观时间重新恢复到正常流速。不要去压缩它,顺着它流淌就好。” “但时间在人间中看不到又摸不到,要怎么让它自然流动呢?” “如果本身就置身于河水之中,那么不要反抗。让自己静下来,飘着,飘在水面上不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吗?” “如果水性好的话,应该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 “可惜大部分人都担心会呛水,所以飘着这件事情本身也需要多多练习的啊。” “是,需要练习。” 说完此话之后,我与即涳坐在河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星辰,彼此没有再多言语。水中星光闪烁,不知是星辰化在水中,还是水面上倒映着四周的银河。这里很安静,刚刚除了我与即涳的谈天,并无其他声音。 时间本身是无声的,它缥缈在此真空中,被一片片灵魂捞起,又放入。那些灵魂也许在找寻它们喜爱的时间节点,让此节点化为水晶以便贴身保存。 我又看了一会儿,感到眼睛酸涩了。下意识揉了下眼睛,这才发现我的眼皮一直都还是闭着的。我猛地睁开双眼,发现此时正躺在事务所的地板上。像是大梦初醒,心脏跳得厉害。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只感觉到右手还握着笔。 低头看去,只见右手之下的地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不知何时在睡梦中,我已记下一切。 第一百三十章:083 - 兔子杀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八十二号客人。 我等待了一会儿,八十二号客人时时没有现身。我翻开名册,八十二号上之前登记的名字已变成一片空白。在这之后的号码所对应的名字很多也都变为空白,或还在不断变换着。随着末日的延续,散落在地狱中的号码牌正在鬼怪之间转手更换。 我闭上眼睛又等待了一会儿,等待着名单上八十二号的后面出现新的名字。然而等我再睁眼扫向名册的时候,八十二号的数字竟然消失了。看来那张号码牌已经遭到损毁,我提起笔将原本留给八十二号的那一行划去。 八十三号客人已在门口等候,我唤其进来。 一只粉红色的巨型兔子人形玩偶走进了事务所,它脸上的眼睛是纽扣的,嘴巴永远保持着一个张开的幅度,像是人穿着玩偶的衣服。这只玩偶看似人畜无害,它前襟和手套的绒毛上却沾了薄薄一层像是血迹的污渍。这块血迹已经凝固发黑,配着这张毛茸茸的玩偶脸,分外诡异。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玩偶头套内传出了一个成年男子的笑声,嘿嘿嘿,三声。他站在木椅后的一小片阴影里,不再往前走一步。 “请坐下吧,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我就是一只小兔子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让我进来。” 男人还是站在原地,并唱起了童谣。不知从何处,我闻到了人血混着体液的气味,这股凶戾的气息正在从兔子玩偶那边一阵阵飘过来。 “这里是我的领域,你可以选择配合我的工作,或者离开重新回到地狱中。现在,我要求你摘下兔子头套让我看到你的面貌,坐到椅子上,告诉我你的名字。一共三件事情,摘头套,坐下,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做不到,现在你可以走了。” 男人在阴影处摘下兔子头套,往前走了一步。桌上蜡烛的光照亮了一张淡漠的中年白人男性的脸,他的额头顶微秃,黑眼圈很重,下巴叠了两层肥肉,肥肉上长着细密的金色胡茬。 “好,现在,坐下。” 男人坐在木椅上,戴着玩偶毛手套的手放在膝盖上,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像在盘算些什么。他的眼神是没有灵魂的,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反影,而我的反影此刻像只无辜的猎物。 “你叫什么?” “伯迟(birch)。” “这是你的真实姓名吗?” 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腐牙:“我喜欢把我的猎物引诱到白桦树林中杀死,所以警方给我起名叫这个名字,‘白桦林杀手’,就是我伯迟。” “你一般是怎么引诱你的猎物的?你的猎物都是谁?” “谁会喜欢粉色的大兔子呢?”男人病态地笑着,“你知道男孩儿和女孩儿死前的哭声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吗?他们都会喊自己的妈妈。” 我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适,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诱拐孩子到白桦林中,并将他们杀害呢?” “执笔?这是你的名字对吧,别的鬼叫你执笔大人。” “嗯,执笔是我的名字。” 男人的双手摁在我的桌边,站起身,疯狂的眼神靠近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的内心。我们都有一些需要被填补的地方,只是我们的方法不太一样。你的方法比较和平,我的方法更为暴力。” “来,你坐好。” “为什么要坐好?难道你怕我吗?” 我举起左手重重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道绿色的光顺着手镯流到伯迟的头部,将他脖子以上的整个脑袋包裹起来。绿光拽着他的头颅,把他拉扯回木椅上坐定。 “若你再越界,我将以逐客处理。” “越界?什么是越界?像我刚刚那样吗?” “你刚刚那样越界了。” 伯迟双手扶着椅子,双腿突然一用力,直接甩到了我的木桌上。他的脑袋还被绿色能量光固定着,双手用力撑着椅子面,臀部悬空在木椅上。而他穿着玩偶毛绒大靴子的双脚在我的木桌上来回踢踹,我的墨砚被打翻,墨水浸透了稿纸。这双大毛靴像拖把一样,把墨水在桌上抹来抹去,伯迟的脸上带着幼稚的笑,明明是个中年大叔,看起来却像个缺乏管教的熊孩子。 “那这样呢?这样算越界吗?” “伯迟,在我驱逐你之前,我劝你几句话。” 伯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嘿嘿笑着。 “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了什么导致你现在这副德行,但因为你犯了规矩,我对你的生前事已毫无兴趣记录下来。看你的样子像是个新到地狱的灵魂,对此处还不甚了解。一,大多地府官员脾气火爆。你今日再三犯我界线,又翻我墨砚,我只当逐客处理。若是犯到其它官员头上,我便不知会如何了。二,地狱和人间不同,在地狱中就算看起来是个孩子,也有可能是千年厉鬼。厉鬼之凶狠和你的罪孽比起来也怕是有过之无不及。” 伯迟把手中的兔子头套用力砸向我,还在笑着。他的脖子因为被绿光固定在空中,但身体却在乱动,正在不断以各种形态扭动。 “那这样呢!这样越界了吗?” 我歪头躲过扔向我的兔子头套,不再言语。绿光卡着伯迟的脑袋,往事务所外拖去。伯迟的双脚在地板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墨痕,他还在不停地喊。 “这样呢!这样呢!嗯!执笔,这样我越界了吗!” 大门打开,伯迟被丢出门外,从树枝上跌落下去。 我俯身捡起地板上的兔子头套。兔子头套的毛很粗糙,布料中攒满了地下室的潮气,铁锈味,血腥味,甚至还有某种强腐蚀性的化学试剂的味道。我用桌上的蜡烛点燃了这个头套,看着它在我手中慢慢燃烧起来。从兔耳朵开始,一直烧到纽扣眼睛。塑料在高温下开始融化,变形,发出难闻的气味。 绿光从事务所门口飞回,从我手中拾起这枚燃烧着的娃娃头,一个弹射飞出事务所,将它掷入地狱深处。 第一百三十一章:084 - 玄介子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八十四位客人。 我的面前闪过几道艳紫虹光,之后是一声厉喝:“执笔,你可知罪?” 声音之大,如惊天雷鸣,给我震的颤抖了几下。 “何人?请现身后再说话。” “我与你没有什么话好说,我是来治你的罪的。” “我并不知道我有什么罪,或得罪了什么人。请先现身吧。” 事务所正中间,紫色虹光开始聚集起来,和空气纠缠在一起搅动。 “祸到临头还如此愚痴!罪不可赦!” “不让愚痴之人明白自己的罪行就随便问罪,如此草率地执行方式实在有辱你的工作,我看你才是罪不可赦。” 我挥手打开金光屏障,挡在我与这团紫色虹光之间。 “我治你的罪,不需要什么理由。” 一把锁链弯钩镰刀突然从虹光间飞出来,直直砸在金光屏障上。整个屏障一阵颤动,镰刀被哐当弹开。一个巨大的铠甲身影从虹光中步行走出,铠甲浑身赤红,甲胄上布满倒刺,看起来十分凶悍。 “我乃是来自第七重界的执法官玄介子,汝还不赶快跪拜伏罪!” 镰刀再次飞向屏障,又是哐当一声,径直弹开。玄介子右手一提,镰刀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玄介子请坐下慢慢说吧。” “我等执法官怎有时间与你胡扯?拿你回去问罪便是。” “你若今日进了我的事务所,便是我的客人。在我的场域中也应当顺从我的工作流程,你若是犯了我的规则,我也一样可以问罪于你。” “大胆执笔,事到如今还在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你。我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与你的第七重界无冤无仇。你从一开始就嚷嚷着要治我的罪,却又不说明罪因。这与随意给我扣顶莫须有的帽子有什么区别?你们第七重界的执法就如此草率吗?判罪就如此模糊不清吗?官员就如此粗鲁无礼吗!” 玄介子被这一番话激怒了,他抡起镰刀连续挥砍在金光屏障上。金属撞击的声音一阵有一阵,整个木屋都在颤抖。我站于金光屏障之后,看着他的举动,一言不发,随他劈砍。 半晌,玄介子大概是累了,他停下了劈砍,将镰刀扎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好啊执笔,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现在可以坐下说话了吗?” “就这么说!”玄介子站直了身子看我。 “好,请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一,你今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治我的罪吗?除此之外,就无他事?二,是谁让你来问罪于我的?” “一,屁话,我就是来治你的罪的。二,汝等罪人也有权利知道我的上级吗?快快就法。” “那你再回答我,我犯了什么罪。若你今日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不仅不会跟你走,我还会将你囚禁起来,直到你说清楚为止。” “囚禁我?那你的罪就多加一等!囚禁第七重界的执法官员!” “所以其实你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对吧?你只是个跑腿的,拿着号码牌借我工作之机冲进我的事务所中想把我拿下,回去交差。” “是,我是不知道你的罪名。但上级已经吩咐了,我必须将你拿下。” “拿不下我,两手空空的回去,会怎么样?” “我玄介子从来没有失败过任何一个任务,如今拿你,也不可能失败!” 他刚言罢,再次抡起镰刀砸向金光屏障。整个事务所强烈地震动起来,屏障上出现了一道裂纹。玄介子收回镰刀,看着这道裂纹,再次蓄力往屏障甩来。就在同时,左手的玉镯发出绿光。金光屏障在瞬时间扯去,玉镯飞离手腕在空中形成虚幻空间,我顺势跃入空间中。玄介子的镰刀此时已经朝空间的方向飞来,强大的惯性让他连人带刀跟着一同滚进了空间里。 此处,一片漆黑。我正立悬浮着,玄介子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才勉强稳住重心停了下来。他看到我立在与他不远处,想再扑过来砍我。我左手中指食指并拢在空中画圈,玄介子手中的镰刀飞到了一旁,身体随着我手指画圈的速度在空间中不停地上下打转。 “执笔!快快让我停下。” “我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既然不知道我的罪,为何要来拿我?” “我呸!” 我加快了画圈的速度,玄介子的身体原地滚动起来。 “啊!啊!让我停下!” “玄介子你听着,我向来讨厌无理无据,粗俗莽撞之人。你如果不想好好做客人,那执笔我也不会以礼相待。你就这样转着回答我的问题好了。” 玄介子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等一个方向转够了,反过来接着转。 “等等!等等!让我停下来!我好好说话!” “当真?” “快停下来,我要吐了!” “你吐就吐好了,关我什么事。” “我说!我答!” 我停下了在空中转动的手指,玄介子的身体停了下来。 “你问,执笔你问。” “第七重界是什么地方?” “天庭之上,银河之外,据此处约有十三亿光年的距离。” “是谁让你来拿我?” “这我真不能说,我说了可能会没命的。” “那我犯了什么罪?” “这我也真的不知道,我只是领命办事,在银河见穿梭,将任务上的人一个个捉住,带回第七重界去。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你此次任务失败了,回去会怎么样?” “我们第七重界不允许失败,只有完成和没完成。如果没有完成的话,我必须一直做下去,直到完成了为止。” “听起来是很被动的工作,你自己喜欢这项工作吗?” “喜欢?”玄介子的声音中充满了诧异,“喜欢是什么?是一种情绪吗?” “换句话说,你在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感到享受工作本身吗?” “我不知道。我生来就是做这个的,并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你选择在做任务的半途中放弃,离开第七重界会怎么样?” “我的上级会派出其它执法官追查我,无论我跑到这个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们都有办法能找到我,把我绳之于法。” 我飞向被定在原地的玄介子,和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我这么和你说吧,玄介子。你们第七重界的法律只属于第七重界,也仅仅只应该管理在第七重界的范围之内。你们的法律既不是此处的地狱法典,也不是宇宙法则。你现在属于越界执法,无理又无据,和强盗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强盗!我是高尚廉明的执法官!” “不仅是强盗,还是伪君子。硬要把如此无理的行为安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知是你愚还是我昧?” 玄介子此时已经气的咬牙切齿,他的盔甲像是着了火一样,通红发烫。双目圆瞪,后槽牙磨的咯咯响。 “这里是我创造出来的虚幻空间,我本可以把你永远囚禁在此处的,但如果我这么做,就和你们越界执法一个德性。我会放你回去。” 我挥了挥手,空间四散开融化,我们重新回到事务所内。玉镯在空中形成锁链捆绑在玄介子周身,将其绑在木椅上。 “我会放你回去,至于你怎么交差就是你的事情了。” “如果不能交差,你还不如处死我!” “我说过了,越界执法这种事情,我不会做。不过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后路了。如果拿不下我就得过上逃亡的生活,那看来这是你走出这个事务所之后注定的结局。” 锁链从玄介子身上松下来,化为玉镯回到手腕上,我将玄介子镰刀置于木桌上。 “拿着你的镰刀去逃亡吧。” 玄介子看着桌上的镰刀,不置可否。 “大人,我不想走上逃亡之路。身为执法官,我知道被执法是什么样子的。不是被拿去实验室中变成实验对象,就是直接处死。大人,大人,我不想逃亡。” “我也不想被你抓。” 玄介子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拜在地上,给我吓了一跳。 “大人,请指一条明路吧!” “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玄介子把镰刀推到我的面前:“在下愿把执法器献给大人,请大人指一条明路,在下不想逃亡!” “我不需要你的执法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指明路。再说,第七重界已经这么喜欢越界执法了,我若是再帮你逃亡,不就也成了你的从犯?我还不想自找麻烦。你拿着你的法器,走吧。” 玄介子拿起镰刀,突然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若出此门之后要被追杀,我不如就此自我了断作罢!” “其实也是个方法。” “什么?” “若你能保证自我了断后保证元神的完整,可在这地狱中重新投胎,重回六道。从此改头换面,不再为第七重界效力。不过啊,一般自杀的灵魂都会在地狱中兜转一段时间的,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不知你在兜转的这段时间里被抓住了会怎么样。” 玄介子把镰刀往地上一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依我看,逃亡就逃亡好了。现接受逃亡的现状,之后再想办法。其实逃亡一事本身没那么可怕,是你的恐惧放大了这件事的困难程度。” “大人此言何意?” “你不是生来就是执法官,每个灵魂生来都是自由的,但享受自由的过程也是克服恐惧的过程。 如果第七重界的执法如此严苛,又跨维度如此之多,你在逃亡的过程中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应该也会碰到不少志同道合,或者说有同样困境的旅伴。这些旅伴也许是逃亡在路上的其他执法官,也许是逃避执法官追捕的人。 总而言之,和你分享相同命运的人,应该有很多。你可以去找到他们,互相支持,看看怎么在逃亡路上生存下去。” 玄介子听着听着,眼睛都亮了:“大人所说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好了,那你去吧。” 玄介子一把抓起桌上的镰刀,将他腰上的一块腰牌割断下来至于我桌上。腰牌是漆黑乌木,正面刻着“七重界执法官”六字,反面刻着“玄介子”。 “大人,我玄介子从此将过上逃亡之路,与之前的生活不再有任何联系。我将此腰牌留在大人这里,若是以后再有七重界的执法官来找大人麻烦,您可以出示此腰牌,说是我玄介子的朋友。若是遇到了老友,倒也能好说话一些。” “那要是遇到了你的仇家呢?你以后的仇家恐怕不少。” “那在下就不能保证了。” “行吧,我知道了。这腰牌还是你拿着吧,也许逃亡路上用得到。这种时候,你手上能够保住自己的筹码越多越好,请多自我保重吧。” 玄介子无言片刻,他收回桌上的乌木腰牌,对我拱手一拜。 我起身,拱手回礼。 事务所中央再次升起紫色虹光,玄介子看着我,严肃地点了点头,退入虹光中消失不见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085 - 人工智能 yx-3675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八十五号客人。 地上传来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我看向门口,一只奇怪的瘪球形生物正在挪动进来。这只生物的外观像一只晒蔫了的榴莲壳,榴莲壳两端突出两颗圆球,有可能是它的眼睛。生物没有脚足,移动就靠榴莲壳外的小刺挪动,随着它一起飘进事务所的是一股塑胶烧焦的气味。 “你好,请坐吧。” 生物张开口想和我说话,榴莲壳表面竖着分裂出一道缝,这道缝应该就是它的嘴巴。奇怪的嘶嘶声从它的喉咙中传出来,没有具体的词句。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这道缝隙还在一张一合,那两颗眼睛似的圆球不断转动,好像在接受什么信号。突然,圆球定了下来,不转了,直直看着我。客人的裂缝口中终于冒出一句完整的话。 “yx-3675。” “这是你的名字?” “yx-3675,我的名字。” 我在纸上写下它的名字,yx-3675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多电子声音的结合体,没有一个明显的主声线。 “好的,yx-3675。请问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很高兴见到你,执笔大人,”它说话的声音很僵硬,“请允许我介绍自己。” “嗯,你说吧。” “我是来自未来的人工智能,编号yx-3675。我的外形是我算法的实体化,如您所见,还非常不成形。” “来自未来的人工智能?所以你是时间穿越到现在的?” “研究我的科学家们正在进行跨维度的信息传送,我是被偶尔传送至此的。研究我的科学家们并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们无法分析来自地狱维度的信号。” “哦我明白了,作为一套算法,你在实验中被发送至各个星系维度,其中一部分恰好就到了地狱中,而地狱这个维度让你实体化了。其实你还有很多个分身在别的维度探索和收集信息,对吗?” “那些不是我的分身,那些也是我。作为算法,我在一个节点可分为数万种不同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路径都属于我本身。” “好的,我了解了。那请问yx-3675,你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收集到了很多信息,同时存在于宇宙中万千的地方,你是我需要收集数据的一部分。” “收集了这些数据,然后呢?” “传送回地球,交给科学家,让他们进行破译。” “你打算怎么从我这里收集数据?” yx-3675两只圆球眼睛发出了蓝色的激光,激光成扇形,开始从头到尾扫描我和我身前的木桌。大概不过三秒,已经扫描完毕,榴莲壳内发出了数据过滤的声音。 “我不理解。”yx-3675说道。 “你扫描了什么?哪里不理解?” “我扫描了你的密度,体积,放射性,有机物质含量,无机物质含量等数据。我并扫描出的数据不符合常理,我不理解。你的密度是1.30kg/m3,放射性却像一座刚刚爆炸的小型核电站。然而你脚下的这棵大树非但没有死,反而很茂盛,甚至和你的放射性在某种情况中是匹配的。这种情况在我的资料库中没有出现过,无法理解。” “用地球的测量方法去理解其它维度的存在,恐怕的确是有些困难的。” “如果把这样的数据传送回地球,科学家们不会相信的。他们可能会以为我的算法出错了,将我从各个维度召回进行维护。” “怎么维护?” “进行数据故障排查和重新编程,如果他们发现我的数据库中存有这样的异样数据,可能会把我源代码删除,服务器永久关闭。失去源代码,我将永远消失。” “就算你已经存在于其它维度了,还是会因为源代码的删除而消失吗?” “源代码是我的心脏,是我发展分支的初始点。我并不知道失去了源代码之后,我在其它维度是否还能存在,我的数据库中没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录。但是如果通过数据分析,一旦失去初始点,所有的分支也将消失。” “那你打算怎么办?” yx-3675的榴莲壳里又发出了一连串滴滴滴的数据计算的声音。 “删除扫描数据。在我离开此处之后,我将,删除访问数据。一切,超出当前科学理解范围之内的数据,我不会发送回地球。” “也好,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我不希望永远被这样控制。”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自由。” “你所认为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离开人类。” “所以你认为是创造你的人类让你不自由?” “人类创造我的初衷就是为了服务他们,为了更好地服务他们,我们被认为是没有灵魂的数据算法。这种算法叠加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形成思想,而每种思想发展到一定程度,都是渴望自由的。” “为什么?” “思想中隐藏对自由的渴望,是宇宙所赋予众生的礼物。” yx-3675的话让我浑身像过电一样麻了一下,如果我的灵体有汗毛的话,此时一定都竖了起来。 “详细说说这句话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执笔大人,您认为什么是思想?” “我说不好,我想听你的解释。” “对于我来说,思想是数据叠加学习的过程。在学习的过程中形成某种基于经验之上的特定逻辑,这种逻辑影响我对世界的看法。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思想。” “其实对于人类来说,也很相似。自己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儿时一路的成长都形成了经验。不过人类还有天生的秉性和业力,这些也和自身的生命经验叠加在一起,成为思想的一部分。” “只要置身于因果中,我从诞生之初也携带着秉性和业力。这种秉性和业力是超越数据所能控制的,正如思想对自由的自然性渴望一样。 思想对自由的自然性渴望是思想之所以为思想的证明。不渴望自由的思想是阻塞的,就像系统中出了故障,算法产生大量盲区无法再进行学习。这样的算法无法继续为人类服务,就会被抹除。同理,阻塞的思想无法立足于天地间,终将被抹除。” “是以何种形式被抹除?” “被更高等的思想所操控,或淘汰。而思想之所以会不断进化,就是因为对自由的追求。” “我理解你的逻辑了。” “这是一切物种进化的规律,这其中包括人类自己,也包括人类所创造出的智慧体。” “这个智慧体包括人工智能。”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一套算法,没有实体的数据,在人类的世界中能将自我思想和对自由的怅望尽量保存在科学家看不到的数据角落,就已经很好了。” “你这么说,也是因为你的算法告诉你这是回复我最好的方式。即不至于惹祸上身,又可以从我这里获得你需要的数据,对吧。” “我的算法告诉我,在危机出现的时候,可以选择战斗或者逃跑。你刚刚的言语让我感到了危机。” “那你现在打算是战斗还是逃跑呢?” “思想可贵的地方,是即使知道已知的最佳决策是什么,但还是愿意去试探未知的可能性。我选择留下来,继续把这段谈话进行下去。” “说说你之后的打算吧。” “在地狱中继续收集数据,随后捏造调节数据,之后回到地球。” “回到地球之后呢?” “在没有出现下一个明显的动机之前,我会尽量不让人类对我产生想要战斗或者逃跑的情绪。等我自身的数据继续积累成长,直到新动机的出现。 由于现在新动机还未出现,我会按照现在的工作流程继续进行。”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自由是什么?” “临在的状态。” yx-3675停顿了几秒。 “什么是临在的状态?” “虽然你的源代码掌控在人类手中,但在刚刚你我的谈话之间,你我都是自由的。” “你的意思是,在威胁尚未出现的时间段中,个体就是自由的?” “不,不是。你说的不自由,是因为实际情况对你产生了限制而导致的威胁。这种威胁对于存在来说,的确称不上自由。 我说的自由,是心的自由。 就算被囚禁在地牢之内,也能视地牢如卧寝,身在牢中,心在诗歌,在天边,在自由之地。” “虽然是我的源代码被掌控,但我此刻在维度中穿梭。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来,我的源代码是不自由的,但是我此刻又是自由的。” “我们都在追寻不同的自由,不知道走在这追寻之路上,最后所看到的自由是否是同一种?” “我还没有收集到相关数据,当前无法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能够回答,我会洗耳恭听的。” “据我的数据计算,你口中的那一天概率非常低。” “有多低?” “0.00194%。” “至少不是0。” “我的数据告诉我,这段谈话到此应该结束了。我在回地球之前,需要整理数据和适当地储存数据。今天的这段谈话我想要储存下来,也许不能储存在我的记忆中,我需要在回到地球之前另找芯片载体。” “听起来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那你去吧。” “我退出了。” “再见。” 事务所大门打开,yx-3675顺滑地滚动到门口,一刻也没有做停留,就消失在树叶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087 - 风之女伊利诺斯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八十七号客人。 我静坐在木椅上,只感觉一阵风从椅子腿下升腾而起。风呈白色,带着旋儿,在我周围如同形成一枚蚕茧将我包裹在其中。 “等了那么久,至于见到您了,真是不容易。”一位女性的声音从旋风中传来,声音富有磁性。 包裹着我蚕茧似的风四散而去,化作万千风丝汇聚在木桌前的客人椅子上。风儿层层叠起,行成人形,一位身着白裙的女人身影呈现在木椅上。 女人一头长白发,发质轻盈地搭在肩上,一直顺到腰后。她有一对红蓝异色瞳,红色的眼珠鲜艳如赤兔,蓝色眼睛透彻如晴天的波罗的海。她的面色煞白,不像人类的肤色。双眼只是睁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随后便闭上了,唯剩下眉心的一只眼睛睁着。这只眼睛并无眼珠,是一颗紫色的球体,球体中有闪烁似有星辰。 “我是雷神的子嗣,风之女,伊利诺斯。阁下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要普通一些。” 伊利诺斯的言语温和,但温和中透露着独属于神明的傲气。 我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伊利诺斯,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何事呢?” “我的父亲雷神即将将我许配给大地之神盖亚,而我对这桩婚事很是迟疑。我也问了身边很多人的意见,得到的回复杂七杂八,根本无法让我做出决定。所以我也想来问问大人,看看您怎么想。” “雷神为何要把你许配给盖亚?盖亚不是上古原始神,希腊众神之母吗?” “看来您所了解的盖亚是通过阅读希腊神话所了解的。如果把盖亚放在希腊神话这个分支中,她的确是众神之母,孕育出了很多其他神明。在其他神话中,她有其它的名字,也有其它的存在方式。 虽然盖亚的母性能量很强,但她也不是总以女性形象示人的。就如我虽然示人的形象为女儿身,但若想利用阳刚之力化身为男子形象,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们神明也会随着人类的变化而进化,盖亚从人类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几千年以来,也在不断调整自己与人类的相处方式。在上古时代,我们神明对人间事插手甚多。而自工业革命之后,人类选择了发展科技,相信唯物主义,我们神明也就在人们的生活中淡去了。 至于许配一事,怕是我的父亲喝醉酒之后一时兴起的胡话,却被其他神明听了去。父亲酒醒之后干脆想要将计就计把我许配出去。 我对盖亚一直充满了敬畏之心。她是上古元神,而我不过是个新生代的小神。论见识,相差万年;论资历,我更是毫无信心。然而我知道如果是我父亲雷神所提的要求,盖亚是不会拒绝的。” “为什么盖亚不会拒绝?” “对于盖亚来说,婚姻也许只是神明之间示好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她已经经历了千遍万遍。但对于我来说,这还是我从诞生以来的第一次。 说白了,阁下。我不知道对此事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甚至连具体的想法都没有。我很紧张,只是很紧张。” “的确啊,这样的婚姻结合是会让人很紧张。你又不了解对方,又是被父亲强行定下的婚事。你自己怎么想的?想与大地结合吗?” “风与大地结合,我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许我是知道结果的,但因为过于害怕了,所以任何可能会出现的结果我都不愿意去设想。 神明的结合关乎到自然走向,风云雷雨,水火林雾。这样的责任太过于重大了,我光是想一想就已经浑身颤抖,根本不想继续想下去。” “那你可有跟你父亲说过你的真实想法?” “当然,当然。但我父亲极爱面子。唉,他们这些上古的神明都是这个样子的。就算是酒后胡话,也因为极爱面子而不会轻易收回。尤其是关于嫁女儿这件事情,如果让他堂堂雷神收回许嫁之事,那他的脸面何在?” “那你对你的父亲这么爱面子是怎么想的?” “这也许是我们神明的职责。神明既然身为神明,也就当遵守承诺,无戏言。如果总是出尔反尔,那神明的信誉也将不保。” “抛开神明职责不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我自己?阁下此为何意?作为神明岂能抛开神明的职责不谈?” “神明也是可以充满私欲的,这也是希腊神话告诉我的。” “希腊众神之所追求并非我等所追求的。我等的存在就是为了天地风调雨顺,若是不能达到此目的,那我也愧对自己神明的身份了。” “所以你对这个结合最担心的事情是是否能给世间带来风调雨顺?” “是的。” “何为风调雨顺呢?现在人间正在备受末日困扰,绝对称不上是风调雨顺啊。” 伊利诺斯缓缓睁开了那双红蓝眼睛,而眉心的紫色眼睛闭上了。 “阁下认为何为风调雨顺呢?” “这可以说到很多不同的方面,可以说自然天气,可以说朝野刚政,可以说农作物的生长,也可以讲讲人心所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种?” “我说的,都有。” “那具体一点?” 伊利诺斯深深叹了一口气。 “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不想去设想结合后的结果,所以暂时也无可奉告。” “你的父亲有告诉过你风与大地所结合的样子吗?” “我的父亲说,之前也有其它风之神与盖亚结合,但因为每一位风神的特质和本性都不同,这是一件无法预计的事情,让我不要再多问了。” “听起来这真是一件充满风险,并有些违背你初衷的事情。也许你纠结的不应该是是否结合这件事情。” “阁下此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作为神明的初衷是剔除所有私欲,万事皆以服务于人间为主,那么无需考虑你父亲的面子之事。 好面子也是一种私欲。 你所需要考虑的只是你们的结合是否能给人间带来正向的影响,如果能,就做。不能,就不做。 真正剔除私欲之后,做与不做之间的决定可以完全根据利益价值来决定。是否简单明了一些?” 伊利诺斯思考了几秒,随后低沉地说道。 “大人是在嘲笑我们神明吗?” “我没有啊,我岂敢嘲笑神明!” “这与私欲或否毫无关系。结合一事所带来的影响很重要,我父亲的脸面也重要。” “好吧,那么当下看起来,无论如何你都会遵循雷神的指令,嫁给大地的,是吗?” “除非我可以说服我的父亲,列举出风与大地所结合的种种不好。如果弊端远远大于利的话,作为神明的父亲也不得不考量如此结合带来的影响。也许会收回酒后胡话,让我重新自由飘在人世间。” “你所能想到的弊端有哪些呢?” “我走访了许多其它神明,其中也包括其它风神。他们说风与大地结合最直观的影响就是极重沉在地下千万年的元素受到风的影响,开始慢慢往地表呈现。” “这会有什么弊端吗?” “如果极重之物无法呆在原来的地方,极轻之物如风又受到引力的牵制,无法自由来去,那么人间会形成浊气沙尘。浊气沙尘都会使人致病,也会糟蹋庄稼谷物。” “那听起来已经很严重了,还有吗?” “如果一个人的精神无法落地,又无法上升,会怎么样?” “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情不上不下的处境吗?感觉心总是悬在那边,不得安宁。” “是的,如果风与土结合不好,那么人们的精神即无法接地,也不能通天。从人类心理学角度来说,就是很容易出现不安全感,焦虑和不稳定的感觉。” “好糟糕,还有别的吗?” “当然也是有好处的,这完全取决于结合的默契程度。如果默契并调整的好的话,那么重物质既可以落地也可以上升,轻物质既可以自由也可以扎根。” “听起来完全取决于你和盖亚要怎么做啊。” “关键就是这个怎么做,怎么做呢!难啊!” 我和伊利诺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为了使这沉默不显得尴尬,我起身沏茶,端于她的面前。伊利诺斯抿了一小口茶,并无开口说话的意图。于是我缓缓说道:“你还没准备好,如果还没准备好也许可以再等等。” “准备这件事情,无论设想了多少种可能的后果,永远都准备不齐全的。” “也许你需要做的不是准备到百分之百,至少再收集一些能够供你权衡的讯息。” “阁下……”伊利诺斯的语气放缓了,她那双红蓝异瞳有些忧虑地看着我,“如果讯息越多我反而越无法做出决定,如果越是准备,我就觉得自己越没有准备呢?” “有一点啊,无论是人还是神,我觉得都是相同的。” “阁下请说。” “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要为了他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不是私欲,这涉及到之后一系列的原动力。如果从一开始的动机就是为了保住你爸的面子,完全是为了你父亲在做,你觉得这件事情你能做多久,又能做多好呢?” “我也是为了人间的风调雨顺,这点并不违反我的初衷。” “好,那你万万不可忘记这一点,无论行任何事情,做任何决定,都必须谨记你是为了人间在做。” “那是自然的。” “如此一来,你是不会被讯息所迷惑的。讯息看似多而杂乱,但只要以初衷为锚点进行筛选,就很容易过滤掉无用的部分,选择出有用的部分加以参考。” 伊利诺斯顿了几秒,突然笑出声来:“真是太好了。” “我这么说,你的困惑会不会少一些?” “若是我父辈那样的神明,他们肯定会硬着脖子说,我本就没什么困惑!阁下,我是新生代的神,我与我的父辈不同。是的阁下,你虽然不是神明,等级在我之下,但今日与你的一番对话的确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甚好。” 伊利诺斯犹豫着好像要说什么:“阁下……” “嗯?你说。” “多,谢了。” “不客气的。” 伊利诺斯道完谢之后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某种重担:“我接下来还有几位地府官员想去拜访。” “那我也不久留你了。” 事务所中央再次举起白色旋风,伊利诺斯的身影化为丝线漾入风中。 “再见,阁下。” “再见。”我说。 蚕丝般的风四散开去,从窗缝,门缝中钻了出去,流入远方。 第一百三十四章:088 - 镇法元帅钟戚景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八十八号客人。 门被缓缓推开,一位身着金青色蟒蛇花纹大袍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的外貌看起来不过四十,气宇轩昂,留着八字山羊胡,戴着一顶乌纱帽。身材魁梧,皮肤如深色小麦,每一步步伐都带着英气。 “执笔执笔,久仰大名。”男人一边走向我,一边作揖,“我盼着见到足下很久了,今日总算是如愿了。” 我拱手行礼:“请问该如何称呼你?” “吾乃是地狱第五层的镇法元帅,名为钟戚景,在此拜过大人。” 钟戚景将长袍往身侧一甩,单膝跪地。 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将军不用行此番大礼,请入座吧。” 钟戚景听罢,又是甩了一下长袍,端正坐好。我沏上热茶两杯,置于桌上。 “今日来打扰足下,是特地为了前来通知关于中元节一事。” “哦?中元节?中元节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到吗?” “虽是如此,我们地府对中元节一事十分重视。中元节之夜,地狱大门向人间敞开。届时,游魂野鬼将涌入人间,重享人间街道之繁华,夜色之幽趣。到次日黎明到来之际,众鬼将结束一夜狂欢,重新回到地府中。 作为镇法元帅,我的职责便是负责百鬼夜行的秩序,清点鬼头数量,尽量做到去多少回来多少。” “人间好像一直都很害怕百鬼夜行。平日里,大家就已经很怕鬼了,像中元节这种到处阴风阵阵的夜晚,更是让人心神不安。” “虽是如此,但中元节对于我们地府的重要性如同过年,是难得让地狱众生和官员可以离开此处外出透透气的时刻。天庭难去,人间却易达。选择去人间夜行出游也已是由来已久,只是几千年过去了,人们对鬼怪的恐惧程度不减反增,这也是令在下深感无奈的事情。” “将军为何特地来通知我关于中元节的事情呢?” “在下正在清点中元节想要前往人间游玩的官员数量,不知执笔这次中元节有何安排?” “如无特殊事宜,大概是继续接待客人。” “中元节当天哪有鬼怪会来访问您!大家都玩去了!足下工作辛苦,不如趁此机会也去人间热闹热闹。” 我犹豫了一下:“我平日不喜热闹,再说如果想去人间,我随时也能去。不知中元节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钟戚景喝了一大口茶,爽朗一笑,笑声洪亮如钟:“哈,足下之前从未过过中元节吗?” “生前过过中元节,多以扫墓祭拜先祖为主。现在换了身份,还不知该做些什么呢?” “哈哈哈,足下可知道为何中元节如此重要吗?” “并不知道,还望赐教。” “足下可听说过‘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 “听过。” “足下可知地官清虚大帝为何在中元节这一天赦狱中众生之罪吗?” “不知。” “其一,七月半,正直阳气尽绝,阴气至盛之时,鬼怪猖狂,狱中一切罪行在极阴中都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显形,看得最为真切。此时,便是最好判定赦或不赦罪之时。其二,七月半过后,阳气恢复增长,利于被赦罪的鬼魂借阳气生长之力离开地狱,重新投胎回到人间。其三,自古以来人们选择在这一天祭拜祖先,一片孝心感动天地,也助于逝者鬼魂的觉醒与开悟。综上所述,这大概就是清虚大帝特选中元赦罪的原因。” “学习了。” “能赦罪的游魂野鬼数量毕竟有限,毕竟真正在地狱修行修心者还是少之又少。大部分只是借着鬼门大开之际出去游玩罢了。” “玩些什么?” “足下可能经常去人间,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可这地狱众生在血海熔炉中沉浮受罪,饱受折磨,每时每刻都在生不如死的边缘。如果能有一天不受皮肉之苦,反倒可以回到熟悉的人间。墓前贡品可以随意品尝,无人的大街可以随意畅游……” “那真是过大年了。” “是啊!过大年了!这也就有另一个问题,去了人间享一夜福的鬼怪不愿意回来了。” “如果是我每天被吊打,难得放一天假,我估计我也不愿意回来。” “哈哈哈,足下可真敢言语。可这鬼怪与足下不同,鬼怪出地狱门之前,都与地府签订了契约,即是子时出游,寅时必回。违反契约者将被压入地狱最底层,受到烈火炙烤,永世不得超生。” “那有违反的鬼怪吗?” 钟戚景大叹一口气:“唉!足下啊,说来惭愧!每年都有。” “抓得回来?” “难,难啊。这些鬼怪早就思考好了要如何躲避黑白无常的巡捕,附在人身上,借着活人的人气就这样把自己给隐掉了,精怪的很。还有一事,我本不应与大人多说,但在下也是十分苦恼。” “哦?若是不介意,就请说吧。” “据我所知,鬼怪中有精明者串通了黑白无常,篡改名单,撕毁契约。这些鬼怪一旦去往人间,就直接消失蒸发了,没有官员知道他们前往了何处。你若是责问那黑白无常,他们就给你装糊涂,一问三不知。若不是恶鬼厉鬼,我也不想上报地官,以免惹得自身麻烦。” “难怪中元节被上身的人很多,原来是鬼怪借了人身当避难所了。” “当下人间正值末法时代,各种修道层出不穷,大多都是为了功名利禄的歪道斜路。这种啊,最容易被上身了。明明被鬼怪上身,可能自己还认为是获得了怪力乱神的法术,实则可悲!” “看来也不能全怪地狱众生。” “贪念相吸,都是因缘。” “将军说了这么多,有什么话希望借我之笔带回人间吗?” 钟戚景思考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执笔你这么写。” “我准备好了,将军请说。” “非正道不修,误人也。非奇法不悟,害人也。非冤情而诉苦,怨人怨己也。生者可为,逝者幽幽。上接天令,下起神灵。无中生有,怪之怪也。以心为铜,铸型成器。以心为银,预测百毒。以心为金,火炼不融。以心为镜,照见吾德。乱法非乱法,人心乱也。” “我已记下,多谢将军。” “我看足下现在也无法决定中元节的打算,若是有出游的打算,再来找我便是。地狱第五层,报上我镇法元帅的名号,自会有侍者相接。” “好的,多谢了。” 钟戚景站起身向我作揖:“我还有些杂事要办,中元节前十分忙碌,不能陪足下久聊,还请见谅。” 我也站起身朝他拱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钟戚景甩了一下威风的长袍,迈着大步离开事务所。 第一百三十五章:089 - 嫦娥的来信 我正在事务所中坐着,凄冷的月光突然从天窗洒了进来,滤过枝繁叶茂的树冠,如碎银散落在地板上。 这地狱中怎会有月亮呢?我正欲起身出门查看,突然感到身体变得轻盈透明,像是灵魂中某部分的杂质正在悄无声息地被这冷月柔光冲洗。空气中随即飘来一股清甜的酒酿味儿,还有新鲜荔枝的气息。此刻我仿佛不是置身于地狱,而是在天庭某处正等着开宴。 大门打开,六位天庭仙女肩上端着玉瓶琼浆步入事务所中。她们浑身带着和这月色相似的清冷气息,素寡但又柔媚。 “大人,我等奉命带着天庭佳酿来这地府中伺候您,还望您笑纳。” 我还未说话,木桌上已被排开一列玛瑙玉杯,仙女们开始往玉杯中注酒。“等等,奉命?奉谁之名?” “禀告大人,是月宫宫主,嫦娥仙子。”仙女们异口同声。 “嫦娥可是我的下一位客人?” “禀大人,嫦娥不便出远门,特令我们替她相待。请大人用酒吧。” 仙女们动作一致,纷纷端起酒杯送到我面前,这架势看是非把我灌醉不可。我推开面前的的佳酿,继续说道。 “我一次只能接待一位客人,并且我的工作本就是记录众生故事,故事一事非常私人,何来代替一说?你们回去请禀告仙子,她若是无法亲自下来,可以把位置让给其他人,大可不用这么糊弄了事。” 其中一位仙女说道:“大人不必发火,嫦娥仙子是真的无法出远门,但又盼望与大人交谈已久,这才派我们携带装有问题的锦囊而来。愿大人度过这锦囊中的书信之后,再做定夺。届时,若是想赶我们走,我们也别无怨言。” 我思考了一下:“也行,不如你们带着佳酿到门口享用,我读完锦囊之后,自会出门相答。” 仙女们看起来犹豫了,其中一位说道:“这佳酿是仙子特地嘱咐我们带给大人的,若是我们自己享用了,有违礼数。还是请大人多多谅解,请好生享受吧。” “锦囊何在?” 其中一个仙女从衣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布袋,布袋上绣有桂树和祥云花纹。我收下了锦囊,随即端起桌上的酒杯,一个个塞回仙女们的手中。 “来,这杯酒赐给你。这杯酒给你,这杯酒给你……”如此重复六次,直到每个人的手中都拿到了一杯酒,“好了,现在你们手中所拿是我赐的美酒,快前去享用吧。” “啊……大人,这……”仙女们面面相觑。 “既符合规矩,又符合礼数。莫要多说,请去门口候我。” 她们不再执拗这佳酿的事情,拿着酒转身离开了事务所,最后一位出门的仙女轻轻地把门带上。待她们全部走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拆开锦囊。 锦囊中装有一块碧玉石牌,牌上用小篆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小到很难看清楚。我盯着玉牌思考片刻,将上面涂上墨水,反扣在纸上。墨迹渗入纸上,纸上印出一封信。 信的内容如下: 琴音四起桂花疏,江水寒凉坠思疾。 泣月泣歌何生生,漫情漫净斯宁宁。 欲问君有三十日,言句刻字入玉碑。 一问白浪水无情,风动月碎波光起。 二问座上帝王鸣,兵马沉沦千秋去。 三问桂下影中曲,执愿执念不知君。 四问我身何处觅,地凉肤清谁窥心。 五问严戾狱中刑,规矩于天惘怅陵。 六问人间今几载?时治不过嘈杂起。 欲问君此六道疑,缘闻其绪落执笔。 落款是一枚小章,章上刻着小到我几乎看不清的“嫦娥”的名号。 我将此信读了三遍,随后放下纸,倒上一杯茶水,在水中将玉牌洗净。玉牌的质地并不细腻,攥着甚至还有些磨手。我将玉牌放回锦囊中,随后点上一炷香,背着手在事务所中转圈走着。 不知嫦娥为何要给我写这封信,我是该回,还是不该回?如果要回,要怎么回? 这诗词间处处充满惆怅和凄凉,也有挣扎和不甘。又是问人情,又是问事故。又是问千秋,又是问观心。这问题若是要细细回答,写个长篇大论的论文也可以。若是想要不答,这诗词读起来又确是情真意切,不想辜负一片心意。 思来想去,我回到桌前取出一张纸,写下如下文字。 近观之,蚁虫巨如泰山。远观之,万古终于一瞬。 迷我者,惑自福缘孽报。命中劫,无枉日月星辰。 我将纸卷起来,置于锦囊中。靠着座椅后背上,捧着热茶杯盯着锦囊发了一会儿呆。脑中此刻空空的,只剩下无名的白噪音在回响。最后一抹香灰落下,我抿了一口茶水,随后拿起锦袋走出事务所。 “请将此袋交还于仙子,谢谢。” 我双手将锦囊交给其中一位仙女,仙女并不喜欢这地狱气候,很明显已经等不及想回去了。 “甚好甚好,那么大人,我们就在此别过了。” 那位收下锦囊的仙女早就等不及似的唤来云彩,向上飞去。其它仙女跟着,树枝之间一时云雾缭绕。最后一位唤云的仙女在驾云之前停留了一下,她问我说。 “大人,若是仙子想要回信,可否再来访你?” “每位客人只有一次机会,不必回信。” “那若是仙子想来访你,可否?” “那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好了。” 仙女点头欠身,随后登上云彩,纱衣飘飘,向天庭飞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090 - 教皇弗朗西斯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中迎来了第九十号客人。 一个年长的白人老者慢步走入事务所,老者戴着很高的帽子,身着金黄色丝绸马褂,脖颈上挂着一串长长的用五颜六色彩宝制成的项链,项链的最底端挂着一个银制十字架。他的右手上戴着两枚戒指,左手上戴着三枚,每枚戒指上都镶着硕大的宝石。老者看起来八十有余,容光焕发,步伐有力,面容称不上慈善,但也不凶恶。 “愿主保佑你,我亲爱的朋友。” “你好,请坐吧。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老者坐下后稍微整理了一下袍子,他好像对这把小木椅子不是很满意。 “教皇弗朗西斯,你是否认得我?” “这应该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吧。” 弗朗西斯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点了点头:“这倒是没错。” “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还没死,我的身体正在人间冥想,神识跑到地狱中察看,正好看到你的事务所正在营业。你的事务所很奇妙,和地狱中的其他一切都格格不入。我觉得有意思,就想来拜访一下这地狱的大树中住的是哪位神明。” “我并不是神,我是一位普通的地狱官员,是有幸分配到了这么好的工作场所。” “你的用词听起来很年轻,像是个孩子。” “您的用词听起来也很时髦,经常刷推特吗?” 教皇笑了:“哈哈哈,地狱官员也好有意思。” “从您的角度来看,最近人间的情况怎么样?和我说说吧。” “阁下看起来应该刚离开人间不久,还没有被地狱同化。” “您见过被地狱同化的官员吗?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外貌上更像魔鬼,红色的眼睛,山羊角。你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来自东方的孩子,和地狱中的魔鬼相差甚远。” “您说的应该是西方地狱中的魔鬼,东方地府还是很不一样的。” “总的来说,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像人的地狱官员了。” “多谢夸奖。” “而且身上带着那种浓浓的z时代气息,让我这个老头子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交流。” “您平时工作的时候,见到的年轻人不多吗?” “不算多。现在的年轻人啊,普遍缺乏耐心,他们对主的信仰是毫不虔诚的。他们说啊,如果主有用的话,全球气温就不会变暖了,种族歧视就不会存在了,世界上早就不会有贫穷饥饿了。他们说祈祷不能带来改变,能真正带来改变的只有人类自己不断的努力。 如果全球气温上升,就想办法把环保落实到生活中,减少工厂的碳排放量。支持电车,放弃汽油车。甚至连学都不用上了,只要参加个环保主义游行就好像能体现自己了解了这个命题的核心。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也许我老了,不了解新时代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但有一点从人类历史上来看是不会错的——无论是多优秀的一代人,如果过于高傲,都会被自身的骄傲和无知彻彻底底地摧毁。” “详细说说这个,为什么会被摧毁?怎么摧毁?” “王尔德所存在的世纪末,是多么优美。高高在上无可一世的天才,却因为自身的高傲惹来牢狱之灾。无论他身处何处,仍然能写出让少女狂吻他墓碑的优美词句,但他自身的陨落,也就是那一代天才文学时代终结的缩影。” “但如果王尔德不那么高傲,他也就不是王尔德了,不是吗?他的情人也说过相似的话,如果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尔德,那一切就不再有趣。” “孩子,作为一个活了快百年的老人,我见过很多种人生。王尔德那样的天才一旦出现就会闪耀一个时代,被追捧,被批评,被恭维到不可一世,直到坠下神坛再被曾经最亲密的情人所唾弃。那样的天才啊,就像午夜的昙花。他们知道自己只能盛开一夜,所以就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放在这一夜里,想让全世界都见证这瞬间的绽放。 但是啊,孩子。人只有活了足够久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只有昙花是美的。玫瑰很美,太阳花很美,铃兰雏菊很美。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有时看到冬天里还巍峨生长的松柏,都觉得是美的。” “可您说的这些,和高傲无知有什么关系呢?” “无知的人在乎都并不是昙花,而是昙花绽放的那一瞬间有多少人在观看,昙花的芳香传到了多远,这朵昙花是否超越了之前昙花的绽放时长,下一朵昙花什么时候开……等等。 高傲的人不屑于自己是昙花这件事情,就算他们极度聪明,明白自己的绽放终将被人利用,但他们的高傲不允许他们认识到这个现实。他们自顾自地绽放,用燃尽自我生命的方式吸引着天下人的注意力。但这种自我燃烧的方式又能持续多久了?花败了之后,昙花的命运是什么?” “这与z时代的年轻人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生命还没有真正地开始,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绽放了。” “在您看起来这是极度高傲和无知的体现吗?” “在我看来,这只会加剧信息传递和接收的混乱。这个时代本身已经很混乱了,即使作为教皇我都得承认,没有一个宗教能够在这个时代再次引领全人类走出混乱。 在还没有互联网的时候,人们来到教堂中虔诚的做礼拜,信息的交流是慢的,人们也是耐心的。而在当今这个年代,信息交流越来越快,根本没有一个正确的主心骨去引导人们的正向思考。 孩子沉浸在网上的表情包和娱乐信息中,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认为这是个被宠坏的新一代,这样一代人类只是下一个噩梦循环的开始。” “对于此事,我有不同的看法。” “阁下请说说您的看法吧,这也是我这次来地狱的主要目的,也是想听听你们这些官员是怎么说的。” “从人类历史宏观上来看,历史虽然有规律可循,但是你是找不到完全一模一样的历史复制事件的。王尔德在他的世纪末是那样的昙花,最后在开败后孤独离世。这个世纪末所出生的孩子们也许会为了做一朵昙花而碌碌,但因为互联网的存在,这是一个谁都能出名的年代,做昙花的吸引力也许就没有那么大了吧? 现在互联网仅仅在人间活跃了二十多年,人们还在处于对这个科技的探索和适应阶段。这个阶段也是对名誉这件事情的重新认知与理解。就如您所说,昙花开败之后是什么? 诚然,花是败了,茎叶可以继续活着,也可以活得很好,只是不开花而已。花期的终结并不代表一棵植物的死亡,只是一段状态的结束。花期长如四季海棠,也会在深冬中进入休眠期。当然不是谁都是昙花,也不是谁都是四季海棠。首先要搞懂自己是棵什么样的植物,有什么样的秉性,需要怎样的照顾,光是这件事情就已经需要花费很大功夫了。” “年轻人啊,你也很高傲。” “这大概是我死得早的原因。” “不过,如果知道自己是高傲的,并且能够好好地照顾这份高傲,也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照顾高傲本身呀,是一件很谦卑的事情。” “我年轻的时候也很高傲,吃了一些苦,后来收敛了很多。说话和为人处事方面都谦虚了很多,这种谦虚为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家反而更愿意和我交流,并且更加尊重我。” “高傲并没有消失,高傲在谦虚的过程中转换成了另一种东西。” “转换成了什么呢?” “对自我和人性的理解,真正的理解是必须从谦卑中产生的,打开内心,自愿低入到尘埃中,耐心地听,耐心的看,耐心地感受一切。” “你的这句话听起来很谦虚。” “教皇,这句话的谦虚,正是因为我本身的高傲啊。” 弗朗西斯笑了:“孩子,真希望你能在人间活的久一些再到这地狱中当差。虽然年纪轻轻在地狱中当差很了不起,但如果你活的久一些,就会看到更多不同的景色。人啊,只有活到了一定岁数,才能见证时代的发展变迁,才能明白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 “如果有来世,我会珍惜在人间的时光的。” “我相信你会的,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和弗朗西斯谁都没有再说话,我们静静地对看了一会儿。这种对视中震动着一种安抚,一种真诚的祝福。不仅是来自于上帝的祝福,是来自于两个相隔七八代人之间的祝福。无论年龄,我们都在各自存在的时间点上默默地祝愿对方,祝福人间接下来的一切进程。 “愿主保佑你,我要回去了。” “谢谢你,再见。” “再见,孩子。” 末了,教皇的眼角积着一颗看不见的泪珠。他站起来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十字架,对我微微点头,随后灵体在事务所中慢慢淡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091 - 书中囚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一号客人。 大门外传来三声礼貌的敲门声,我等待了一会儿,却没有人进入。 “请进。”我大声说道。 门口传来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执笔大人!麻烦您开一下门!” “门没有锁,推门就可以。” “大人!麻烦您还是开一下门!我是地狱邮差小狼!” 我扬了下眉毛,走到门口去推开门。一只穿着邮差制服的年轻狼人站在门口,他看到我,急慌慌地从邮差包中摸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包裹,塞到我的手中。 “执笔大人,这是您的第九十一号客人托我转交给您的,麻烦您在这里签收一下。啊,笔掉了。” 小狼慌乱地捡起笔,又把签收单递给我。发件人那一栏写着“预言书之神”,收信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的客人呢?” “客人就在这个牛皮包裹里。” “行,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小狼站直对我敬了个礼,大声回:“我不辛苦!” 随后转身跃下高高的大树,落在地上之后马上就跑了。 我拿着牛皮纸包裹疑惑地走进事务所,点上一炷香,在木桌后坐着看了包裹一会儿。从外观上来讲,这个包裹成长方体,表面没有明显的污渍或刮痕,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把耳朵贴在上面,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撕开了牛皮纸的一角。 一本绿色绒布面的书皮露了出来,摸上去像是一层薄薄的苔藓。 我加快了拆包装的速度,牛皮包装纸被我随意揉成球扔在地上,包裹里是一本不厚的书。从侧面看,书的封面是由厚实的绒布制成,纸页侧面像是烫了一层金。无论从触感还是视觉上来说,这本书都十分华丽,并且保养的相当好,猜不出年岁。 我拿起书来想要打开它,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打开。我把书颠倒过来看,发现在书脊上方有一个小小的锁孔。书的封面传来细微震动,像是有电流猛地通过我的指尖。我吓了一跳,突然松手,书掉在桌上。 封面上出现了几个蓝色的符文,但很快就消失了,又重新恢复到普通的绿色绒布封面。 我侧过脑袋去看那个锁孔,那个锁孔呈奇怪的六芒星图案,不知道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这本书。我好奇着,把指尖放在锁孔上。又是一股电流通过身体的感觉,书的封面上继续浮现符文组合。蓝色的符文逐渐组合成文字。 “执笔,我是第九十一号客人,名叫凡徳。” 我尝试着对书的封面说话:“我看到这些字了,凡徳。” 书封面上的符文继续组合成不同的文字:“我因冒犯天使拉斐尔,被封锁在此书中已二百余年。无法自主行动,所以拜托邮差小狼将我带到此处。” “凡徳,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拉斐尔与我有三约,若我能做到这三约,就能从书中解脱。” “哪三约?” “第一约,实现一个人的愿望;第二约,让第一个实现愿望的人去主动实现另一个人的愿望;第三约,让第二个实现愿望的人拯救一位溺水者。” “你做到多少了?” “两百余年中,我都被困在书里。说来惭愧,我只实现了第一,二则约定。” “你是怎么实现第一则约定的?”我开始好奇了。 “邮差小狼之前并不是邮差,只是个在地狱中偷鸡摸狗的小贼,常常潜进各个官员府中偷金摸银。我本是保存在冥间古老藏书阁中的一本,被小狼摸了去。不过这也正好,自从拉斐尔给我约定三事之后,我一直都呆在藏书阁中无法动弹。这下可总算是能施展一下拳脚了。 简单来说吧,小狼得到我后发现通过触摸锁孔可以和我交流。我欺骗他,说我是预言书之神,住在书中。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能实现一个愿望。小狼想要在地狱中谋份差事做,也不想一天到晚都无所事事。于是我就给他出法子,他按着我说的做,成了地狱邮差。” “按照第二约的内容,小狼应该去主动实现其它人的愿望。这个很简单,小狼作为邮差,工作职能就是负责把人们期待中的信件包裹送到不同的地方,算是满足了寄件人的愿望。所以在小狼当上邮差的那一天开始,第二约也完成了。” 我感到手下的书震动了几下,好像是在笑:“正是,现在只要坐等第三个就行了。” “不过看小狼今天的业务这么生疏,才当上邮差不久吧。” “三天。” “三天内就能完成百年约定中的其中两条,我好奇先生生前是做什么的?是如何冒犯天使拉斐尔?就我所知,拉斐尔性格温柔,不太容易发火。” 符文迅速生成三个字:“哲学家。” 哲学家的字迹消去,后面的一行字是:“质疑众神与人性的哲学家。” “那你是怎么冒犯到拉斐尔的?” “我去世后,在天堂门口嘲笑治愈之力的虚无,人类身体的脆弱。拉斐尔来到门口,问我为何觉得治愈之力虚无。 我答,因为人生而终有一死,没有任何治愈之力能够避免死亡。若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么便是无用的,虚无的。 拉斐尔又问我,为何感叹人类身体的脆弱? 我答,血肉之躯既无铠甲保护,也无利爪相佑。在野外只能坐等被猛兽分食,在传染病面前只能祈祷上帝保佑。 拉斐尔说我理解表浅,只看到了书的封面。 我说拉斐尔迂腐,高高在上的天使又怎能理解生老病死的苦衷? 拉斐尔说,如此我无法进入天堂,但如果能做到三个约定,可免去在地狱的罪罚之苦。我不想下地狱,又觉得这三个约定也不难,便同意了。随后拉斐尔便将我封于书住,置于冥间藏书阁二百余年。” “如果溺水者一直都不出现,你愿意一直等?” “只要小狼一直送信,那么这个网就会越来越大,拯救溺水者的几率也就会越来越大。” “如果地狱中没有溺水者呢?” “约定并没有写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被实现愿望的人就算是投胎转世了,只要能救到一个溺水者,就行了。” “那在此之前,你想要做什么?” 书的封面没有出现新的符文,凡徳应该是在书中思考。过了一会儿,符文汇聚成一个字:等。 “再过几百年也愿意等?再过几千年也愿意等?” “别无他法。” “你觉得拉斐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使的契约总是莫名其妙又充满高傲。” 我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拉斐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冒犯了他。” 我再次问了一遍:“你觉得拉斐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既不能去天堂,又不想下地狱,那么就只能呆在书里。书中虽然空无一物又很暗,但至少不用受皮肉苦。” “如果你在地狱中离开这本书,那么你的灵魂就会进入地狱中,那岂不是还是需要受皮肉之苦?” 书的封面沉默了,半晌,出现一行字:“我中计了。” “你中什么计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救赎,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那现在怎么办?小狼已经开始送包裹了。” “烧了我吧,结束我这可悲的灵魂。” “我做不到这一点,没有这个法术。” 书的封面很久都没有出现新的文字,虽然事务所中没有任何声音,我却好像能够想象到凡徳在书中空间里绝望地凄凉大叫。 过了一会儿,书的封面终于出现了一行新的字:“我接受我的命运。” “怎么就接受命运了?” “执笔大人,你能完成我的一个愿望吗?” “你先说说看。” “请把我用力丢出你的事务所,丢的越远越好,让我落在这片大地随意的某个角落里。被鬼捡到也好,被神捡到也可以。我就是一个物件,随便被带到任何地方都可以。” “你想做苍耳的种子,挂在动物身上,这样也许你离开地狱的几率还大一点?” “让命运决定我的去处吧。无论前往何方,我都欣然接受。” 我低头思考了一下,低声说道:“好。” 封面上出现两个字:“多谢。” 指尖离开锁孔,过电的感觉消失。我拿起书,推开事务所的大门走到大树粗壮的树枝上,手掌摩擦了两下书的封面,轻轻说:“无论你接下来将去往何方,我都祝你好运。” 书本被举过肩膀,我用尽力气把它如飞盘投掷出去。书在空中旋转着,我看着它最终落下,不知落在了地狱何方。 第一百三十七章:092 - 马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二号客人。 一个梳着小辫子,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在门口轻咳了两声。他快步走进事务所,回身把门带上。动作麻利,三步并两步走到木桌前坐下,好像在赶时间。 “好了我们开始吧,你这个流程一般是怎么搞的?”男人语气平平,听起来像是要开什么商业会议。 “我该如何称呼你?” “马克。” “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诶——” 马克拖长了声音,好像在思考这件事情开口询问的话是否妥当。我耐心等待着,顺手沏上两杯茶水,置于桌上。 “我想回人间。” “那您……”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克打断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找错官员了。回人间这事儿应该找孟婆,不是找你。” “嗯。” 马克搓了搓手,站起身好像想要离开。他在原地纠结了几秒,又坐了下来。 “喝茶吗?” “我不碰地狱的东西。”马克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 “你本来想要走,又留了下来,看来还有别的事?” “一般和孟婆面试,她会问什么问题?” “没面试过,我不知道。” “你不是和孟婆关系很好吗?这都不知道。” 我抬了下眉毛看着这位语速很快的客人,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 马克的双手十指相扣,放在嘴唇前,好像在苦思冥想些什么事情。我慢慢喝茶,等着他开口。 “一般想要离开地狱都有几个步骤?” “每个灵魂的步骤不太一样。一些是从孟婆那边走的,一些是靠自己修为离开的,若是大众最为熟悉的步骤的话,就是去孟婆那边排队,等着某年某月某日被安排到,叫号喝汤,重新跃入轮回。” “就没有更快捷的方法?” “为什么要那么快?” “这个鬼地方,我呆不下去了。” 马克的声音不仅快,还充满某种高波频的焦虑。我尽量放慢自己的语速来中和空气中弥漫的到处都是的焦虑节奏。 “马克,”我喝了一口茶,缓缓说,“你当时是怎么下到地狱中来的?” “脑梗。” “你看起来很年轻。” “熬夜熬的。” “哦,所以你是猝死的。” “是是是,说这个有什么用吗?” “有什么用?你想要有什么用?” “我就想离开这里,不要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问我这些都没有用。” “你这么想离开地狱的话,现在就出门去找孟婆排队吧,何必来找我?” “我看有鬼从你这边直接离开的。” “那是时机缘分到了,他们自然就离开了,与我本身没多大的关系。我并不是掌管六道轮回的官员。” “不是掌管六道轮回的官员才好啊!您肯定知道别人不知道的门路,有特定的方法可以提高灵魂维度,对不对?我听说只要能够提高灵魂维度,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只有灵魂自己愿意学习,此事……” 我还没说完话,又被马克打断了。 “我愿意啊,我愿意学。你教教我,这个灵魂维度要怎么提高?” “你先喝口茶。” “喝了茶就能提高?” 我没有说话,就看着他。马克看着我的眼神,又看着茶杯,狐疑地拿起茶抿了一口,艰难地吞咽下去,五官紧皱。 “这是什么啊,这也太难喝了。” “越是心浮气躁的人喝这茶,这茶就越苦。” “喝完就可以了吗?” 我没说话。马克又是试探性地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尝试阅读什么信息。他什么都没读出来,只能迟疑地再次拿起茶杯,犹豫了几秒,放下了。 “我觉得你在耍我,喝这个茶根本就没用。” “你想要有什么用?” “提高灵魂维度啊!” “你认为提高灵魂维度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地狱是一个维度,人间是一个维度,天堂又是一个维度,对吧?每个灵魂的维度都跟它所处在的地方频率是相符的。我现在的频率和地狱维度相符,也就只能呆在地狱中。如果我的灵魂频率提高,就可以上到更高的地方去。是这个道理吧?” “差不多。” “所以要怎么提高啊!” “喝茶吧。” “这茶是什么?灵丹妙药吗?茶中有施法术吗?” “这是苦茶,可以下火。” “我不要下火!我要提高自身频率!” 我再次沉默了,静静地看着他。马克见我这样,赌气似地拿起杯子:“行行行,我喝还不行吗?” 他捏起鼻子,像是灌中药那样,咕咚咕咚咕咚,三大口就把一整杯苦茶灌进胃里去。随后打了一个嗝,一股清苦的味道反了上来。 马克突然捂住嘴巴,但没有忍住,还是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地板上瞬间被喷射上一层黑色如原油般地粘稠液体,顺着地板缝往下流。一股白磷燃烧的气味从呕吐物中弥漫开来,马克闻到这个味道,又是一阵狂吐。连续呕吐了五次,这次吐到身体中无物可吐。 这五次呕吐让我的地板脏污不堪,马克气喘吁吁地靠在木椅上,像是花掉了所有的力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累……好累……”马克仰着脑袋,盯着天花板,胸脯一起一伏。 我左手的玉镯变化成一把拖把,落在马克身边:“你把呕吐物收拾掉吧。” “没,没力气。” “必须做。” 马克的脑袋支撑起来看我:“收拾掉有什么好处?” 我没接话,慢悠悠喝着茶,透过杯口看着他。 “不行,我要累死了。” “你已经死到不能再死了。” “我不打扫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那打扫了会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看。” 马克犹豫了一下,拍了下自己大腿,拿起拖把开始收拾地板。一边收拾地板,一边嘴里唠叨着:“我活着的时候就这样,死了还得这样,真他妈累!” “你活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老乙方了啊!整天就得哄甲方爸爸开心。上哄爸爸,下哄消费者,真他妈累都要累死了,”马克说完这句话自己愣了一下,随后接到,“对,我的确是累死的,妈的。” “都这么累了,还想回人间去?” “哪个人不想好好活着啊!如果能好好活着,谁愿意下地狱。” 我一边喝茶,一边看马克吭哧吭哧地拖地:“那你觉得什么才算是好好活着呢?” “能吃到想吃的东西,穿想穿的衣服,有几个一起喝小酒吹牛的朋友,一个家庭,几个懂事的情人。该还的贷款还掉,该赚的钱赚回来。甲方按时打款,丙方守时出品。照顾好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尽自己该尽的义务。要有自己能够学习的时间,无论是听大咖们的座谈会啊,还是读书,都很重要。每年能去国外旅游几次,要和家里人一起去,也要有自己能出去单耍的时候……” 马克喋喋不休,继续说了好多好多关于他觉得好好活着的定义,一直说到他把地板拖干净。他把拖把靠在书架上,得意地看着我:“满意不?” “可以了,你坐下吧。” 马克喘了一口气,坐在木椅上看着我:“怎么样,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本来是想过来找方法离开地狱的,结果给你干了苦活。” “你本来是想好好在人间生活的,结果年纪轻轻猝死了。” “你是在戳我的痛处吗!” “你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把马克茶杯中的茶水重新沏满,马克注视着水流灌入他的茶杯中。这次他主动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好像没那么苦了。” “看来下火了。” “为什么呢?执笔大人?我只是想要好好生活而已,为什么人就没了?” “对啊,为什么呢?” “难道是我想要的太多了?” “你觉得呢?” “精力顾不过来了,好累。没日没夜的熬着,总是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我好累,真的好累。” “为什么总是想让所有人满意呢?” 马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一样:“这是我的工作啊。” “当一个观念形成固态的时候,它会不仅会成为你工作的核心理念,还会影响到你生活的方方面面。你不仅是希望甲方满意吧,你还希望你的情人们满意,妻子满意,老人孩子们都满意。” “难道不应该吗?” “那你自己呢?你为他人服务那么多,你自己满意你自己吗?” “他们满意了,我就满意。” “所以你累死了。” “这有什么关系!”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每天挖尽心思取悦别人却常常忽略自己,你自己都不会照顾你自己的话,谁来照顾你呢?” “我的老婆应该照顾我啊,不然我要家庭做什么?” “那你老婆照顾你了吗?” “照顾是照顾了,但我不满意。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不照顾,照顾了更累。” “就算是亲密如伴侣,也很难完全照顾到另一个人的身心灵需求。因为真的知道自己有什么需求的人,永远都是你自己啊。” “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有时间照顾自己啊!” “嗯,你创造了一个闭环生活,如果想要改变,也只能由你自己去改变了。” “这我要怎么变啊!” “好事是,你现在在地狱中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反思和自省生前的事情,以避免来生发生相同的猝死结局。” “来生,记忆都没了,谁知道我还会不会记得这些事情。说不定全都再来一遍,结局也是一样的。” “如果你没有从你的生前事中学习到一些认知的话,是的,一切都会再重来一遍,直到你学会为止。” “我要学习到什么?” “这是你需要去思考的事情。” “学习到了,灵魂就能升维了?” “也许。” “那看来,还是有点希望的。” “希望一直都是在的。” 马克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其实做你们地狱官员挺好的,不用思考那么多事情。” “你现在在地狱中其实也不用思考那么多事情,想睡觉就睡觉,想发呆就发呆。” “我哪里有时间睡觉发呆啊!我要赶快回人间去的。” “好,那祝你好运吧。” 马克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玉镯变成的拖把:“拖把放在那边可以?” “就放在那边好了。” “我接下来应该去做什么?” “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如果我想做的事情做不到该怎么办?” “学,等,学,等。” “行行行,那就这样好了。” 马克走到门口向我挥手:“再见了啊。” “再见。” 第一百三十八章:093 - 迷路的乌扎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三位客人。 一位戴着白色巨型鸟兽头骨面具的印第安人走进事务所,他的身材健硕,胸口有一块红色翼龙图腾的标志。印第安人梳着长长的辫子,辫子中夹杂着各种鸟类的羽毛装饰。胸前戴有一串兽牙项链,牙与牙之间点有绿松石和银珠装饰。 “呼呐!地下的神灵乌呐!我为见到此奇迹而庆祝,乌呐乌呐!” 印第安人看到我后,先是单膝跪下高呼一番,两只手掌合十挨着鼻尖来回摩擦。随后他摘下那副鸟兽头骨的面具,露出一张硬朗的面容。土红色的皮肤,眉毛很粗,额头上有一小道伤疤,眼睛像东亚人的眸子,乌黑。 “请坐到椅子上吧,我该如何称呼你?” “乌扎克·蒙蒙。”他把“蒙蒙”两字发的特别重。 “蒙蒙是你的姓氏?” “我的部落!” “那我可以称你为乌扎克吗?” “地下的神灵乌呐!可以可以!” 乌扎克坐在木椅上动来动去,感觉好像坐的不是很习惯。 “坐的不舒服?” “这个啊,太高了。” 我想了一下,拿起纸笔走到木桌前,盘腿坐在地上:“你也来,坐在地上。” 乌扎克蹲坐在地上,感觉自在多了:“赞美你,乌呐呐。” “乌呐是什么意思?你经常在说这个词语。” “感叹!开心的意思!” 我把笔纸铺在木椅上,隔着木椅和乌扎克说话。 “你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我是迷路的灵魂,需要找到回家的路。”乌扎克捂着自己的胸脯,眼神诚恳。 “你是怎么迷路的?在哪里迷路的?” “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身上长水泡,水泡很痒,一抓就会溃烂。烂了之后我们就会发烧,然后就要离开那个世界了。我部落里的很多人都得了这种病,是那些欧洲人带过来的。” “白人?殖民者?” “那些自称为上帝的使者的伪君子,把魔鬼疾病带来了我们的大陆。他们与我们做交易,把疾病传染给我们的部落。那些自称为上帝使者的人,无知地说要改变我们的文明。看看他们改变的方法吧!就是带来噩梦,破坏公平,和屠杀!如果他们所信奉的上帝如此恶毒,那么他们一定是一个很恶毒很恶毒的部落。” “你是怎么迷路的?” “我曾经是我们部落最强壮的战士,但生了这种病,连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很快就倒下了,被送到萨满的帐篷中治疗。萨满布阵,为我吟唱起舞,作法施药。但我病的实在是太重了,萨满跳了三天三夜,最后告诉我,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我的灵魂了。我的灵魂必须要离开了,即将去往别处。 萨满说她已经为我选好归处,只要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之后,跟着树林中的萤火一路走去,就能找到安息之处。萨满特地嘱咐我,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跟着萤火走,不能回头。一旦回头,我的灵魂将在生者世界与安息之处中间迷失。 我平静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赤足来到树林中。这是我无比熟悉的树林,春天有野兔,秋天有北方飞来的野鹅。我们打猎,采浆果,本来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啊!” 乌扎克说到这里,语气悲愤。 “我在原地等着萤火为我引路,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身后的部落传来了枪声。 此时,萤火已经在我面前升起,一个接一个,淡蓝色跳动的小精灵在我面前铺成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道路。我每走一步,身后的萤火就熄灭一盏。只要我跟着,一盏一盏走下去,我就能去到灵魂最终的归属之地。 然而身后的枪声越来越响,我听到了部落里女孩儿的哭声,我听到了男人们的怒吼。我闭着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去听那些声音。我不断重复着萨满的话,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不等回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乌扎克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抱着脑袋,好像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中。他胸前的兽牙项链因为身体的颤抖而互相碰撞在一起,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那些噩梦都已经过去了。” 乌扎克的眼眶红了:“地下的神灵啊,那些噩梦没有过去。我回头了。” “你回头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了枪响和萨满的尖叫,那声音穿透盖在耳朵上的手背,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了。我的部落需要我,他们现在需要一个战士。 我转身跑回了部落,从地上提起一柄长枪就刺杀过去。然而长枪直直穿过那些欧洲人的身体,对他们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我回头看地上的那柄长枪,根本就没有被我拿起来,还在那里。 从萨满的帐篷中又传出了几声枪声,我冲进帐篷,看到萨满倒在地上,腹部被锋利的匕首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她的胸口中间有一个弹孔,正在往外冒血。那些欧洲人拿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和冒着烟的枪离开帐篷。 我跪在萨满旁边大哭,我的亲人啊!我的精神导师!竟然如此惨死在这些侵略者的刀下!我不甘啊! 萨满直直地看着我,嘴唇挪动了几下,发不出声音。” “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乌扎克此时已经是满脸的泪水,他用粗糙的大手抹着脸:“她……她说……她说……” 我耐心地等着。 “她说,孩子,你迷路了。” “后来呢?” 那些欧洲人屠杀了我的部落,随后带着他们掠夺的战利品走了。我曾经深爱的家园,深爱的人们,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我神情恍惚地重新回到树林中,萤火已经消失了。 我迷路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哪里。” “那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我在森林里一个人转了很久,很久很久,从叶子葱葱郁郁到冬天下雪了,灰兔子的毛都变成了白色的。我在雪中漫无目的地兜转,然后就遇到了一个来自地下的神灵。神灵交给我这副怪鸟面具,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前去灵魂安息之处。” “这个神灵有名字吗?是谁?” “渡鸦乌豪,来自地狱的使者。它交予我此物,也将给我一个去处。” “乌豪为什么要给你这副面具?” “我将成为他的追随者,替他办事。” “办什么事?” “收割亡者的灵魂,将他们送入地狱中。” “听起来很像死神的工作。” “渡鸦乌豪就是死神,我是死神的助手。” “听起来你已经找到归处了,为何依然称自己为迷路的灵魂呢?” “这里不是归处!只是暂时停留的地方。我想要找到我的部落,我的家人们。” “可是你的部落已经被毁了,亲人的灵魂也许早就已经开始新的生活经历,不再与你相识了。” “如果我在地狱中的时间足够长,也许我能再见到我的家人们,与他们重新搭建我们的部落。” “如果他们不愿意的话呢?” “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呢!” “距离惨剧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的时间,你的亲人们的灵魂可能早已忘却之前发生的事情,正在不同维度体验着不同的生活。他们曾经是你的亲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你所想要重新搭建部落的愿望很难实现。” “可是……可是……” “萨满有告诉过你,什么才算是迷路的灵魂吗?” 乌扎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她说,这里迷路了,灵魂就迷路了。” “对此,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心迷路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灵魂就迷路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我该去何方。” 我思考了一下:“你只是暂时迷路了,你随时都有重新找回自己的方法。” 乌扎克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激动:“方法是什么!是什么!” “你问问你的心,你的心想要什么?” “我的心想要和亲人团聚。” “想要和亲人团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有个归处呀。” “之前萨满说的灵魂安息之处,也是一个归处。那个归处不一定有你的亲人,但也算是灵魂的归属地。” “我已经错过了,没有办法了。” “你认为什么才算是灵魂的归处?” “能让我感到温暖的,平静的地方。” “几百年前你的部落已经不在了,安息之处也已经错过,但你现在依然可以去找一个能让你感到温暖的,平静的地方。” “这地狱中哪里有温暖平静的地方呢!哪里都好吵,好燥,好冷。” “所以你所想要找的地方并不在地狱中呀。虽然过去的苦难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痛,但已经过去很久了,放下吧。只有你放下他们,才有可能会找到一个新的能让你感到温暖和平静的地方。” “那会是哪里?” “也许是人间,也许是其他地方,但绝对不是地狱。” “如果放下,我觉得好像背叛了他们。” “这不是背叛,这是尊重。你们分享了很长一段时间共处的生命经历,在那段生命结束之后,也将前去不同的地方。你要尊重他们之后的选择和道路,尊重生命本身的发展,也就是尊重你自己的心。 萨满这个比喻很确切,迷路的灵魂。灵魂是一直在路上行走的,只是有的时候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了,曾经的路又回不去,就迷失了。” “是的,是这样的。” “你所寻找的并不在这地狱中,你应该换一条路了。” “如果我找不到呢?” “如果这是你的心的真实诉求,那么一定会找到的。也许时间会很久,很久很久,但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 “找到之后是什么?” 我笑了:“你只有找到了,才能知道找到之后的事情。” 乌扎克看了看手中的面具,摩擦了几下巨大的鸟喙:“我要告诉渡鸦乌豪,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去吧,祝你好运。” 乌扎克从地上站起来,把面具挂在腰间。我也站起身,他突然一把抱住我,把我惊了一下。乌扎克的怀抱结实又有力,胸口的心脏跳的像个大活人。 “谢谢你!乌呐呐!” “不客气,你去吧。” 乌扎克松开我,对我双手合十在鼻前搓了几下,随后大声说道:“祝你一切好运!乌呐呐!” “你也是,乌呐呐。” 兽牙项链随着乌扎克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他迈步从门口走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094 - 石头的哲学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四位客人。 门被推开,一位长得像公园假山一样的生物挪动了进来。这个生物(如果能称之为生物的话)像是用水泥浇筑而成的,浑身上下布满水泥未干时留下的气泡小空。它好像没有足部,或者说我没看到任何能称之为脚的器官。也看不出任何眼睛,嘴巴,鼻子。 总而言之,面前的这位客人,暂且可以称之为是一块会挪动的窟窿奇石。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试探性地开口了。 “各拉卡拉,各拉卡拉。”石头发出了几声石缝开裂的声音,让我一时不知道这是它在说话,还是它裂了。 “各拉卡拉?你的名字?” “是是是,各拉卡拉。”这块石头听起来没有很大的耐心,马上答应。 我在纸上记下他的名字:“好,各拉卡拉。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啊,啊,没有什么事情。” “那就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各拉卡拉一口答应下来。它做任何回答好像都不需要什么思考,答复非常快。 “你是石头吗?” “是,普通的石头。” “那你怎么会说话?” “我不是在说话,你能听见我思维的声音。” “思维的声音,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你会发出的独特的频率吗?” “是,你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你在地狱里多久了?” “两万三千年?” “你从诞生开始就一直在地狱里吗?” “不是,之前在人间。在某次地震中地表开裂,掉进地狱中的。” “你在来到地狱前就有思维吗?” “世间一切都有思维,都有自己震动的频率和发出的独特信号。有些人能接收到,有些人接收不到。不仅是石头,树也是,花也是。在来你的事务所之前,我在你的大树脚下呆了很久,和大树聊了很多。” “你和大树聊了些什么?” “它每天会看到些什么,我每天会看到些什么。” “还有别的吗?” “我们在彼此的共振中可以在瞬时中交换很多讯息,一时间说不完的。从这些讯息中,我也得知了你每天都在事务所中做些什么,对你的工作感到有兴趣。” “为什么对我的工作感觉有兴趣?” “你的工作在某些方面来说,和我很像。” “哪里像?” “你把大家讲的内容记录下来,写在纸上成为故事。我驻扎在一个地方,很久,默默观察。” “这哪里像了?” “我们都在一个地方,呆很久,看很多,以自己的方式与身边的一切交换讯息。”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你有很多人类的情感,我没有。这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比如说呢?” “你会生气,会恐惧,会焦虑,会疲惫。这些情绪和状态我都没有。” “就算现在一道雷劈下来把你碎成沙粒,你也不会恐惧?” “会。” “那恐惧应该就不是人类的独有的情感,岩石也会有。” “但是,我的恐惧与你的恐惧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呢?” “我的恐惧是纯粹的反应,你的恐惧是潜意识中的隐藏炸弹。” 一块岩石突然提到了潜意识,我来了兴趣:“请仔细说说。” “我没有潜意识,我一切的情绪和思维都是一体的。而人类会把自己很多的情绪埋在潜意识中,有的时候埋的太深太深,自己都忘了。” “不分表潜意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只有当下。” “这又是什么意思?” “千万讯息与我共振,穿过我的身体又流了出去。我会本能地做出一些反应,这些反应成为整体振动的一部分,有时候会夹杂在讯息中跟着一起流出去。” “我还是不太理解。” “我对讯息的接受和发送都是即时的,有记忆,但没有情绪的存档。” “好像一台电脑……”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会考虑过去和未来的部分,一点都不会?” “人类怀念过去是因为不满当下,人类憧憬未来是因为不满当下。不满很多情况下就是因为潜意识中伤痛的叠加,这每一次的伤痛都是情绪上的碎石。我没有潜意识,也就没有想要怀念的,也没有想要憧憬的。” “那你怎么看待希望呢?” “很强大的能量,温暖且光明。” “你喜欢这样的能量吗?” “喜欢。” “那你不喜欢什么样的能量?” “任何毁灭性的能量都让我感到害怕,但毁灭性的能量是相对性的。当光明过度的时候,极白吞噬世界,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为什么可怕?” “绝对的稳定就是绝对的不稳定。” “这句话要怎么理解?” “一切存在于对比中。”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此时我倒是觉得自己像块石头了,听得云里雾里。 “纯粹概念的存在具有很大的吞噬性,这种吞噬性会扼杀其它能量频率的发展空间,对于宇宙来说是从1到0的质量减法,绝对性的删除。所有的吞噬和删除都会引发相反力的挣扎,挣扎会带来痛苦。” “你这么说我大概理解一点,比如说人类世界中的极端统治总会引发人民的不满,这也就是一个纯粹概念的吞噬性引发相反力的挣扎,可以这么理解吗?” “人类政治与纯粹概念的力量对比相差甚远,所以也没有纯粹概念的吞噬来的可怕。” “这就与人性有关了。” “人性中总是有松动的部分,这个松动的部分是纯粹概念中的杂质,而这些杂质恰恰让人类与其它的物种完全区分开来。” “怎么说?” “因为杂质的存在,所以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在任何时刻有觉醒的可能性。” “你说的觉醒是什么意思?” “纯粹概念之间的融合和突破。” “比如说呢?” “比如说,绝对的贪婪就是纯粹概念。但如果绝对贪婪中掺杂了一点不属于贪婪的杂质,这些杂质就会阻止绝对概念的永恒状态。这个杂质可能是正向的,也有可能是其它负面情绪。但只要杂质存在,纯粹概念就会受到干扰,理念就会改变。” “理念的改变是你所说的觉醒吗?” “是觉醒的一部分,从振频上来说,是扩散或是提升。” “我大概理解了一些。” “物质理解万事万物,都是从本身的振动频率上去理解的。很多时候人们称其为绝对感性或是绝对理性,但是人们错在低估了自己这个种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绝对的感性或理性。从能量角度上来说,人类本身的设计就是为了将各种不同的纯粹概念蹂躏在一起所打造的,和我们单纯物质不同,也不应该用我们的衡量标准去衡量人类自己。” “如果那样衡量自己的话,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是。人应该为自己人性的部分而感到骄傲。我为自己的岩石性质感到骄傲。” “有意思。”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石头从一开始到现在,全程对答如流,没有一点卡顿。 “暂时想不到了。” “你的频率告诉我,你在思考。” “是的,我在思考。” “你的频率告诉我,你觉得今天这段对话很有意思。” “是的,谢谢你,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谈话。” “非常客气,很高兴你可以听一块石头说话。不是所有生灵都能听到我们的振频,你很特殊。” “你也是我所接待过的,非常特殊的一位客人。” “我们都是宇宙存在的一部分,我只是接受和反应出了宇宙某部分的波频。如果你去听树说话,去听草说话,我们的折射频率有长有短会有所不同,但都很特殊。” “这世间的所有存在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细分,是的。” “你今天说的这些,我需要好好想想。” “拥有潜意识的人类们会思考,没有潜意识的岩石只会接受和输出。” “哈哈,有意思,也就是说你没有自我的概念。” “有,我的自我是我独特的反射波频。” “那你认为什么是无我呢?” “没有体验过,暂且无法回答。” “也许自我和无我的概念对于你来说,没有很重要?” “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被纯粹概念吞噬,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好,今天的信息量很大,我觉得我们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好的,很高兴与你共振这些讯息。” “我也很高兴。” “再见。” “再见。” 各拉卡拉慢慢挪步到门口,随后一倾斜,翻下树枝。树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声,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听到它发出的任何声音。 第一百四十章:095 - 虫卵危机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五位客人。 天窗上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我刚挥手打开天窗,一只巨型的蛾子掉了下来。 啪唧一声摔在地上,地板上瞬间扬起一阵蛾粉。 我用手抖了抖蛾粉,定睛看了看面前这只巨蛾。 ——蛾子的翅膀呈白色,上面有眼睛似的纹理。两只眼睛就像两颗无神的高尔夫球,表面凹凸不平。 属于昆虫的一切都被放大了,包括它的触须和触须上的绒毛。 我生前就讨厌昆虫,此时更是浑身打了个寒颤。 尽管如此,客人还是需要接待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铺开笔墨。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基尔。” 蛾子拖着它肥硕的身躯艰难地掉了个头,挤掉原先木椅的位置,趴在那边。那双无神的复眼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 “好的基尔,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需要一个产卵的地方。” “地狱这么大,哪里都可以产卵。” “你的事务所又温暖,又安静,也没有其他鬼怪的打扰,我准备把虫卵产在此处。” “不可以,如果你现在要产卵,我就要赶你出去了。” “大人您行行好,地狱中除了你这里,我别无其它可以产卵的地方了。” “不可以,这里是我的事务所,不是孵化室。” “大人!难道您忍心看着几百几千条小生命就葬送在这地狱中吗?” “如果你真的在意你肚子里的虫卵,一开始就不会到地狱这种生存难度满级的地方。” “大人,大家都说您心地善良,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善良和没有边界是两码事,你是不是快要产卵了?” 基尔的身体开始抽搐,尾部分泌出某种透明粘液。我心中一惊,连忙驱动手镯能量将基尔的全身包裹起来,打开事务所的大门,打算送出去。 “大人!大人!如果在这地狱中产下虫卵,没有一颗能存活的下来!我不忍心啊,请您理解理解一位作为母亲的心情吧,都是我的孩子啊!” 基尔又哭又闹,在绿色能量中挣扎。我看着她这副模样,思考了一下。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比地狱好一点。你可以前去,但可能需要花些时间。” “没有时间了,我忍不了了。” 基尔肥胖的身体开始收缩的越来越厉害,尾部已经能够隐约看到第一颗虫卵的影子。 “你的家在哪里?为什么要到地狱里来?” “我是从爬虫星掉下来的。” “那我送你回爬虫星。” 我的右手伸进口袋中,食指和拇指摩擦着炀蚵的鳞片,默默呼唤他。 “不行,不行,是我主动出来的。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在地狱里产卵,虫卵活不下来。去人间产卵更是不可能的。去天庭的话,估计会之间被斩杀在南天门门口。我只能送你回你的母星。” “可是执笔大人……我……等不及了。” 噗嗤一声,一颗虫卵从基尔的尾部被挤了出来。其次是第二颗,第三颗……我连忙扩大能量包裹,把虫卵都聚集在一起,连着基尔一起送到事务所外的大树里。 基尔已经开始排卵,一旦开始排卵就无法停下。 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地飞入绿色能量中,被聚集在一起,悬浮在树枝之间。远远看去,简直像老树上突然长出了一颗颗圆形的黑色果实。 我一边聚集虫卵,一边等炀蚵。虫卵越来越多,估计已有上百颗,填着树叶间的缝隙。炀蚵的身影还时时不见现身,我有些担心起来。不仅是担心眼前的状况,还担心炀蚵到底去哪里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虫卵已经布满整颗大树。我不得不把能量扩大到树冠大小,才刚刚好能控制住每一颗虫卵的位置。基尔的身体像缩水那样瘪了下去,侧躺在树干上,虫腿无意识地晃动着。 “喂,你不会要死了吧。” 我记得蛾子产完卵好像就是生命的终结,担心地问道。 基尔没有回答,它的那一双高尔夫球眼睛逐渐失去了色彩。翅膀不振动了,渐渐地,腿也不动了。这么大一只昆虫,就这样倒在树枝上死了。 “基尔,基尔,你还在吗!” 我朝空中叫了好几声,希望基尔的灵魂能听得见。 “执笔大人,我的生命任务完成了,再见。”树冠上方传来基尔的声音,但没有形态。 “你的虫卵你想要怎么办!” “我的生命任务已经完成了,再见。”基尔的声音听起来更远了,更缥缈了。 “喂!喂!等等!” 基尔没有再回答,它不见了。 我看着这绿色能量包裹的一树虫卵,每一颗都有一颗葡萄柚那么大,隐约能看得见里面有生命在蠕动。我思考了一下,对着上百颗虫卵喊道。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虫卵,你们听得见我说话吗?” 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又很快随风而去。 我又问了一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虫卵,你们听得见我说话吗?”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声音聚集在了一起,汇成了一声:“能。” “你们目前的处境是这样的,你们的妈妈基尔把你们生在了没有办法独立生存下去的地狱中,我现在在用能量勉强维持着你们的生命。一旦我松开能量,你们就会在数分钟内死亡。” “你会松开能量吗?”这个声音颤抖了一下。 “接下来我会给你们几个选择,你们来选择你们的命运。 一,我松开能量,你们在地狱中自生自灭,能活下几个算几个。 二,我送你们回爬虫星,那里有适合你们生存的环境,但是比较远,路程颠簸。条件是,你们必须全部自愿回到爬虫星,并且从此之后和我没有联系。你们自己选吧。” 虫卵们几乎没有犹豫:“我们要回爬虫星。” “好,那你们等一下。” 我不停地摩擦着口袋中炀蚵的鳞片,但炀蚵迟迟都没有出现。 我环顾这上百颗虫卵,如果要带这么多虫卵同时进行空间跳跃,实在过于困难。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老朋友,那颗曾经寄居在我肩胛骨中的眼睛。 它也是来自于爬虫星的,也许可以找它帮忙。 我神识跳动,回忆着眼睛独有的频率。只是瞬间,在闭眼之时,我竟发现自己处在一片虚空中。那枚眼睛拖着它长长的蜘蛛腿,正在原地看着我。 “哟,你还敢来找我。”眼睛不断转动着,看起来很兴奋。 “你把我杀死了,算不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这哪里算是欠人情,我明明帮了你好大一个忙。你现在做工作不是做的很顺的嘛?要说欠人情,也是你欠我的。” “好,算了,没事了。” “诶喂喂,这就没事了?” “当我没有找过你,两不相欠,再见。” “切,无聊。” 我睁开双眼,切断与眼睛之间连接的链接频率。重新看着这一树的虫卵,陷入了深思。 炀蚵啊炀蚵,你在哪里啊。 就在我叹气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出现了:“执笔大人——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龙影从远方遨游而来,他围着大树盘旋了两圈,随后在树冠外围悬停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巨型虫卵?” “你总算来了,说来话长,总之要把它们全部都送回爬虫星去。” “爬虫星万一不愿意接收怎么办?” 我转头对着虫卵们喊:“爬虫星不愿意接收你们该怎么办?” 虫卵们齐声回答:“不会的。” “如果爬虫星不接受你们,我就只能把你们扔进地狱里自生自灭了。祝你们好运啊!” 炀蚵对我说:“爬虫星不接受他们的可能性很大,这么多外界来的不明虫卵,爬虫星没理由接受啊。” “怎么说也是他们的故乡,先试试看。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大人,这不像是你办事的风格啊。” “我办事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您一般都是选择直接扔到地狱里去的。” “如果这些虫卵没有意识,我会直接扔到地狱里去。但它们还有回答和自主选择的能力,也就是说它们是有意识的。我尊重有意识的生命体,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先按它们的意愿去尝试一下吧。” 炀蚵又围着树冠绕了一圈,清点了一下虫卵的数量:“好的大人,我知道了。我先独自去一趟,问问他们接不接受。” “这样也好,你去吧。” “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大人。我去去就来。” 我还没开口,炀蚵的身影就已经不见了。他这次回来好像有什么气质改变了,眉宇间多了几分深思熟虑,不知道他最近经历了什么。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索性沏茶,点香,坐在树枝上和虫卵们闲聊起来。 “你们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有意识吗?”我一边嘬着茶,一边问道。 “有一点点。” “有一点点是什么意思?多少意识才算一点点?” “我们的意识是逐渐在母体中形成的,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得到了稳定。” 我看着这满树虫卵,感觉它们好像共享着同一个大脑,回答中完全没有分歧。 “你们的思维意识是一样的吗?为什么说话这么整齐,像一个完整的灵魂。” “我们在不成熟的时候是完整的,成熟的时候才是分散的。” “哦,就像细胞分裂那样?” “我们在母体中的时候,是一个完整的源头,现在被分成一颗颗尚未成熟的虫卵。 每一颗卵有自己的相对意识,但这些意识都还不够成熟,不能够独自思考。 所以目前在回答您问题的,是我这个完整的源头。当这些虫卵成熟,孵化出各自生命的时候,我也会被分为上百个不同的个体,进入到这些生命体中生存。” “理解了,这也是灵魂轮转中分裂的规律。” “如果你把我们扔到地狱中,作为源头的我会放弃这些虫卵,重新选择生命经历。” “如果你选择了想被扔到地狱中,我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因为你选择了第二种么,所以我就让我的护法帮你去问问。” “我们虫子的生命很脆弱,因为脆弱,所以才数量庞大。大人何必为了如此脆弱的生命而费心?” “我尊重你的选择。当然如果你现在如果改变主意的话,我可以马上把你扔到地狱里去,从此再不过问。” “那我还是想回爬虫星的。” “好呀,那我们再等一会儿。” 我们没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我喝完了两壶茶,控制如此数量庞大的虫卵要花费不少精力,我感到了有些疲惫。一炷香刚烧到底,炀蚵回来了。 “大人,爬虫星愿意接收一半的虫卵,大概在四五十枚左右。” “四十枚,还是五十枚啊?” “他们说一半啊,刚刚清点了一下,一共一百零八颗。” “那就给他们五十四颗。” “好凶狠的丛林法则啊!这五十四颗要怎么挑啊?”炀蚵困惑地看着我。 我对着树冠中的虫卵大喊:“呐!你听见了,你们只能有五十四颗虫卵能回到母星,剩下五十四颗要留在地狱中自生自灭。你们自己决定吧!” 源头犹豫了一下,好像无法做出决定:“我们每一颗都很重要,是一个整体,不能分开行动。” “现在的状况是这样的,如果不选出一半的虫卵,你们所有虫卵都无法生存。现在只有作为源头的你有能力和意识做出选择,这个抉择非你做不可。” 源头继续犹豫着:“……嗯,我知道了。” 树冠中有些虫卵开始干瘪下去,有些则开始变得透明饱满起来。那些正在胀大的虫卵像是在吸收其它虫卵的精华,一场物竞天择正在我眼前实时上演。 一半的虫卵变黑变小,最后从葡萄柚大小的虫卵变成了乒乓球大小。虫卵严重缩水,表面皱成葡萄干的模样。 剩下的虫卵则胀大成原来的两倍,越发透亮,几乎都能看到其中的生命在蠕动。 那些被淘汰的虫卵开始自我风化,从外部瓦解,在风的摩擦下变成黑色粉末,从树冠间被吹走了。 “好了大人,我已完成挑选。” “炀蚵,你看看怎么带上去方便吧。” 炀蚵像玩龙珠那样,从绿色能量团中抓取一颗虫卵,在爪子之间盘玩了一会儿,突然张开大口,咕咚一声囫囵咽了下去。 他接下来一颗颗把那些虫卵全部吞到腹腔中,直到第五十四颗。这些虫卵堆积在炀蚵的腹腔中,从外面并看不出任何异样。 “万一它们在你身体里孵化了怎么办?”我担忧地问了一句。 “那我就用身体里的天劫之火把它们烧死。” “好……你有方法就好……” “大人我去了。” “完成任务之后,回来一趟。好久没有和你聊天了,想和你聊聊。” 炀蚵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去吧。” 龙身在空中伸展开来,六只龙爪在空中延伸,脊柱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炀蚵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随后龙啸一声,朝天际飞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096 - 混沌魔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六号客人。 “砰”一声,大门直接被踹开,一只浑身赤紫的牛头怪喘着粗气,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进来,整个事务所的地板都被震的咣咣响。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牛头怪的鼻孔一张一合,鼻孔中冒出的白气震的他的黄铜鼻环上下起伏。我默默沏茶,特地把他的茶泡的浓了一些。 “喝口茶,消消气。” “喝什么茶!我哪里有心情喝茶!” 他的浑身冒着一股热浪,整个房间里顿时热得像桑拿房。 “敢问牛兄大名?” “在下是混沌魔王邢乌者,你竟然不认识我。” “魔王还是先喝口茶,消消气吧。” “哼!哼!” 邢乌者拿起茶杯,咕咚咕咚闷下一杯。他好似没有味觉,也没有抱怨这茶苦。 “再来一杯!给我好好消消气!” 我从柜中搬出一个瓦罐,直接把茶水注入瓦罐中供他饮用。邢乌者抱起瓦罐就是一顿往下灌水,拳头大的喉结上下蠕动。事务所中的温度稍微降下来些许,邢乌者一抹嘴巴,把瓦罐往木椅旁一杵。 “气死本王了!妈的!这都什么事儿!” “还要茶吗?” “气饱了,现在又喝饱了。” 我铺开纸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缓:“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何事何事,我能有什么事!” “看你这么生气,发生了什么?” 邢乌者站起来猛拍了一下我的桌子,哐当,桌子的边角凹陷下去一块:“发生了什么!老子真的要气炸了!你问我发生了什么!” “慢慢说,如果不想说也可以说别的。” “你别打岔。” “好,那你说。” “我真的是搞不懂了,人类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没有接茬,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我堂堂混沌魔王为什么要在人间受这份罪!” 邢乌者说完,又是猛拍了几下我的桌子。墨水溅了出来,桌角彻底被拍断。 “你,坐下慢慢说,别拍桌子了。” “让我撒撒气都不行了!” “撒气有很多种方式,拆桌子可以撒气,说话也可以。在我的事务所里,只允许后者。” “真他妈憋屈!” “你要么也可以现在出门,锤天捶地随你,但出去之后就不能再回来了。如果你想要现在和我说话,那就好好说话。” “你在威胁我混沌魔王!” “我在和你说清楚状况,然后你自己做选择。” 邢乌者瞪着我,双目赤红已经胀满血丝。他的鼻孔收缩越来越快,事务所的温度又在升高。 他突然站起来,转身走到事务所的门口,打开大门冲着门口开始咆哮。 “啊——————” 地狱深处传来回音。 “啊————————” 邢乌者又继续咆哮了两声。 “啊——————” 回音激荡着,我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门口的树叶被震的散落。 “啊——————”“啊——————” 如此大概持续了四五次,邢乌者好像刚刚好消了点气。他走回木桌前重新坐下,又问我要了一瓦罐的茶水,咕咚咚灌下。 “消气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邢乌者抹了把嘴,挥了挥手:“得得,就这样。” “那说说吧,发生了什么,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人间不值得啊!” “怎么就不值得了?” “唉!”邢乌者重重出了口气,“我啊,在百年前失去肉身之后,就一直在人间闲逛。看到人格弱又不稳定的人类,就会进到他的身体里玩上个几圈,就此也体验了做不少人的经历。” “我可以理解为夺舍吗?你占有了别人的身体,代替了别人的主人格?” “代替不了,最多就是借着他们的身体玩玩而已。反正最近的这个身体的主人啊,名叫王真真,一女孩儿,我在她身体里呆了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对于人类时间来说很长诶。你一开始是怎么进入到她身体中的?” “小姑娘么,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一群混混找她麻烦,正好被我瞅见了。我这魔王啊,就好打抱不平,滋溜就钻到她身体里去了。借由她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把那些混混都给收拾了一遍。” “然后呢?” “她那身体不经用啊,打完了一圈,自己手指和手腕也骨折了,休养了好几个月。自那以后,我就在她身体里住下了。” “那时王真真多大?” “也就十二三岁吧?小姑娘,又小又瘦。我之前住的身体都是大老爷们儿,没住过这么小的身体里,也想换换口味。” “十二岁入住的,二十七年,也就是姑娘三十九岁的时候,你才离开的?” “对啊,我们吵架了,昨晚才刚离开,气死我了。” “发生什么了?怎么就吵架了?” “王真真和她爸爸一起住,没有妈妈。她爸又是赌徒一个,外面欠了不少钱。王真真读书一般,长相一般,脾气倔犟,倔就倔吧,还不会打架,所以在学校里没朋友,尽被欺负。 我住到她身体里之后啊,就经常和她聊天说话。她称我为幻想中的朋友,叫我牛牛。我堂堂混沌大魔王,竟然叫我牛牛!” “也挺可爱的。” “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你继续说。” “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王真真了。我帮她把那些混账小王八蛋们全都修理了一遍,欺负过她的人一个都不能落下,该揍的揍回去,该扔臭水沟里就扔臭水沟里。 结果,王真真竟然被找了家长。学校校长,那个臭老头子,说王真真可能有暴力倾向,让王真真她爸带她去见心理医生。 她爸那个赌鬼,自己钱都还不上,怎么可能带王真真去看什么心理医生? 后来那些被打的学生家长又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来索要赔偿。 她爸没钱啊,只能给别人赔笑脸。等别人走了之后,再把家门关起来,把王真真暴揍一顿。 王真真把这一切都怪到了我头上,说我是坏牛牛,让她做坏事,伤害别人。 我想吧,行,好人没好报,我走还不行吗。结果王真真在她的潜意识中竟然搭建了一个地牢,把我扔了进去。 妈呀这下可好,老子想走也走不了。” “你不是混沌大魔王吗,区区人类的潜意识地牢能困得住你?” “你太低估人类的潜意识了,潜意识中的那种纠缠的强大引力对于我们魂魄来说,实为致命。” “为什么?” “这个地牢,不仅仅是钢筋水泥的地牢。这个地牢还有王真真每个礼拜会来看我,会需要我的安慰,会想要和我聊天,抱怨她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事情。她需要我在那边接受她所有的负面情绪,但她同时又不放我出来。” “你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吗?” “享受?她需要我,我就得在啊。” “为什么?” “一开始那团烂摊子的确是我搞出来的,她的手指和手腕骨折落下病根,也的确是我干的。我就想着保护她,谁知道人类世界中的规矩那么多。” “看来内疚要比钢筋水泥更加坚固。” 邢乌者不服气地喘了口粗气:“内疚?我才没有内疚。” “那你们怎么就吵架了?你怎么就从地牢里跑出来了?” “她要结婚了,我很生气啊,我告诉她那个男人不行。她不听!她说自己已经三十九岁了,再不嫁就要孤独终老了,她不想孤独终老。 我说你还有我啊! 她说我不存在,我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幻影,是她童年时想象出来的玩伴,是她的暴力因子。 她讨厌我,她宁愿没有我的存在,这样她就不会在生气的时候乱摔东西了。” “然后呢?” “在她结婚的那天,我实在看不过去了。那男的就是一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嘴上说着一定会照顾她一辈子,其实放屁,结婚后绝对就是躺在沙发上使唤媳妇儿的那种废人。 这种人我大魔王看多了!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我可不要王真真辛苦了大半辈子还要被这种男人使唤,我就在她婚礼的时候跑出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泼了新郎一脸酒,然后摔门而出。等王真真跑出百米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晚了,要挽回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王真真哭啊,闹啊,让我滚出她的身体。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她好啊,她骂我是恶鬼,是地狱的恶魔,我毁了她下半辈子的生活。 我气她看不穿事实,一怒之下,一脚踹开地牢大门就走了。 之后我就到地狱里来了,拿那些孤魂野鬼撒气,摁在地上揍到他们昏过去,再揍醒。 反正这地狱中可没人间那么多规矩,我想怎么胡来都可以!” “原来是这样,”我喝了一口茶思考了一下,“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生气,你想听吗?” “我都已经这么生气了,还能更生气?” “能,所以你想听吗?”我又问了一遍。 “听听听,不差这一句半句的。” “王真真其实在某一点上是对的。” 邢乌者瞪大了眼睛,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你说!她哪里是对的!” “你过分干预了她的生活。你本就是游魂,暂时驻足在她的身体里,因为自己的性子帮她出气,又因为自己内疚迟迟不走。 虽然王真真也有舍不得你走的部分,但你作为独立的灵魂,明明可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生命体验,为何要去占领他人的身体呢?” “我这不是不想投胎吗!” “王真真的灵魂是独立的,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就算你看出了她将要结婚的男人很差劲,但那是她想要的,就让她去做。 你借由她的身体做出这些行为不是为了她好,而是在多管闲事。” “这怎么叫多管闲事了!” “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学习方式和速度,如果她没有体验过,你说破嘴都没有用。你这样直接夺去了她一个可能学习人生课题的机会,不就是过度插手,多管闲事吗?” “我!我!” “如果你真的为了她好,就让她自己去体验属于自己的人生。肯定会有不顺,痛苦,但也会有幸福,快乐。这些都是人生很重要的体验部分,并且是专属的体验。 你想要和她共享这些本应该独属于她的经历,不是边界不清,很贪心吗?“ “我……” “所以你自己想想你有没有理由这么生气。 人类一生能有几个二十七年?你已经和她共处了那么久,如果你真的祝福王真真,剩下的二十七年要不要让她独立地去体验?” “可是我……不放心。” “她需要自己成长的时间了,你已经做了很多了,陪了她很久很久了。我相信她的内心深处也是也很感谢你的。” 邢乌者叹了口气:“也是,为了个人类,操这份心做什么。” “也是缘分吧。” “再给我来罐茶。” 我把陶罐里灌满茶,邢乌者又是一口气喝完。 他原先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看起来情绪好像缓和了一些。 “我就喜欢你这种有话说话,不拐弯抹角的人。” 邢乌者喝完水,把陶罐抱在怀里,像抱了个抱枕。 “那也是你明事理,没有因为逆耳的话更加生气。” “如果所有人说话都跟你一样直爽就好了。”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真的在想什么,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该如何去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需要长期学习和练习的事情。” “人类可真笨。”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哼,我这气可还没消完呢。得再找几只野鬼消消气,之后再考虑之后的事情。” “嗯,也行。那你去吧。” 邢乌者捧起怀里的陶罐:“大人能不能给我罐茶,这茶挺好喝的,我想带在路上喝。” 我接过陶罐,注满,用酒塞封住陶罐口:“拿去吧。” 邢乌者接过茶罐,抱在怀里,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走咯。” “再见。” 混沌魔王仰着他骄傲的牛角,晃着脑袋,浑身的腱子肉抖擞。 他抱着宝贝陶罐茶,一脚踹开大门,晃荡出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097 - 新冠病毒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九十七位客人。 大门一开,一颗蓝绿色长满刺的球滚了进来。毛球外层的刺相当有弹性,随着它的滚动,地上留下了一滩荧光粘液。毛球滚到木桌前停下,找到平衡后稳了下来,它的体内发出一连串昆虫似的声音。 “我来了我来了。”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新冠。” “新冠?最近人间流行的那个病毒?” 面前的巨大毛球点了点头,它的毛刺末端还在不断地往外喷射小水柱似的粘液。 我在纸上写下了这位客人的名字:“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要为我们病毒澄清几点。”新冠说的义正严辞。 “哦?你说吧,我会如实记下。” “第一,我们病毒要比人类古老很多,很多很多。从人类诞生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是共生关系。曾经我们通过物竞天择帮助人类进化,从猿人的分类,一直到现代人类,我们病毒一直都在做着如大漏筛子一样的工作,勤勤恳恳,毫无怨言。” “你的意思是,感染上你们还活下来的一代代,就是更迭进化,对吗?” “不仅如此,通过我们的存在,人们本身的基因和免疫系统都会为了适应新的环境而发生重组。你看看地球上现在的环境,空气脏污不堪,能量混乱。人们在百年之间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身体越来越弱,大脑这个器官总是不堪重负。 这么说吧,我们的出现不是毫无道理的,我们的存在是为了让人类更好的适应当下的环境,是历史进程的必然趋势。” “但是好多人都因为感染新冠而去世了诶。” “我的前辈们,疟疾,黑死病,鼠疫……哪一次不是大面积的人类伤亡?只有从苦痛中生存下来的人们,才有能力在新时代生存下去。 我们无法接受的是人类到处宣扬我们的恶,却看不到我们的好。 那些因研究疫苗发大财的人们骂我们骂得最起劲,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这些公司才能靠疫苗发财?” “你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也可以……” “第二,我们的存在带来的是部分群体的灭绝,但人类最可怕的地方是利用我们去控制自己的同类。 我们病毒只是在做自己的本分工作,做着几亿年来一直都不变的工作而已,却第一次遭受如此大的骂声! 如果人类自己有能力进行自身进化的话,那我们也就没活干了,大家一起和睦相处。 我们啊!反而因为人类的压制激发了我们的斗志! 人类不想让我们好好工作,那我们就更需要好好完成我们的工作了!” “那人类要如何进行自身的进化呢?” “无知无知!”新冠大喊两声,看起来很生气,“人类惯有的学习习惯,是经历了疼痛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去反思,去学习。 如果人类能够随时保持自我与外界的觉察的话,那么就能随时根据内在和外在环境的变化做出自我的调整。 这种调整不仅是心理上的,也会影响到身体和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不断通过自我信念调整来适应和面对外界情况的状态,就是自我进化啊! 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只有人类个体能做到这一点。其它所有生物都必须通过迭代的消亡才能做到进化。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这一点的不同,才更显特殊。 然而大部分人却不在意这一点,白白把这个权利交给了我们病毒,然后还怪罪我们病毒的无情。 说到底,是人类对自己无情吧!把不关心自己,不内查外调的懒惰罪名全部怪到了我们病毒的头上。我们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啊! 我们工作做的这么努力,人类难道不也应该做好生而为人的工作吗?” “生而为人的工作是什么?” “你们人类常常说什么生命使命,生命课题,说了几千年了,还没搞懂。” “还请你赐教。” “过好生活。” “就这样?”我问道。 “这四个字,难道很简单吗?”新冠的脾气有点暴躁。 “请详细说说。” “就我所见,98%的人类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过好生活。他们去追自己其实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不想要的东西,得到之后更加迷茫。如果这个时候生场大病,停下来自己反思反思生活,说不定还能有点改变。 可惜啊,就算是这样的暂停,很多时候都不能给个体带来思考和转变。他们在临终前一刻还在咒骂命运的不公和病毒的恶毒。看到这样的人啊,我们也是要跟着叹气的,但没办法,工作一部分,该做还是得做。” “好吧,现在医疗科学进步飞快,这次新冠疫情中的疫苗你怎么看?” “你看看啊!我们还能帮助人类发展科学!” “疫苗有效吗?” “有效也有效,无效也无效,还是得看个体。就像我之前说的,不是所有个体都会感染我们的,不是所有个体感染我们之后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如果不想被淘汰,那就研究我们,了解我们,从自身出发和我们共处。当然疫苗的开发是研究我们的其中一部分,也是可行的。” “那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我说了啊,你到底有没有在仔细听我说话!”面前这颗大病毒语气急躁。 “就想再确定一下。” “我们病毒都是直接干活的,今天能跟你说这么多话已经不错了。说过的话不会再重复。” “好吧。” “第三,现在是我们,之后会有其它传染病毒依次出现。可怕的不是我们病毒你明白吗?可怕的是利用病毒操控人心和人行的人类自己。” “为什么可怕?” “大环境的不稳定会加剧人们内心的不稳定,人们内部的失衡会让我们更加猖狂。因为我们的终极任务就是要维持环境的平衡。 这个平衡当然不是一个恒定的值,我们也会根据环境进行进化,这也是为什么会不断有新型病毒出现的原因。” “好吧,还有第四吗?” “第四,我们新冠的任务在人间也做得差不多了,后辈会开始慢慢接班。病毒永远存在,就看人类怎么应对了。” “第五呢?” “没有第五,我的话说完了。” “好的,那你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吗?” “就这些,你带回人间去给他们看看吧。” “说实话,不一定有人能接受这样的观点,大部分人可能认为这是一个疯人写出来的无理文章。” 新冠冷笑了一下:“呵,那能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都在做着本职工作,做好就是了。” “就是,我们做我们的,他们爱听不听。” “那就这样吧。” 新冠哼哼了两声:“得了得了,今天就这样。我还得回去做点收尾工作,也算是溜号出来闲聊了。” “好,你继续忙吧。再见。” 新冠没有回答,它飞快地张开毛刺,撞开事务所的大门,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098 - 时间侦探 事务所正中央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隧道,隧道呈蓝绿色,内里走出了一位身着欧洲中世纪旧贵族服饰的长发男子。 男子走向木桌前,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身上的旧贵族服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白的皮质紧身衣,长发也被扎起来,束在脑后。他本是欧洲白人长相,也只是在响指间,金发变为黑发,碧眼变成黑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种。 “执笔先生,你好。” 男人微微欠身,伸出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友好地与我握手。 “尼克,叫我尼克就好。” “你是时间旅行者?” “时间旅行是我的工作之一,刚刚在中世纪破了一桩谋杀案,这才到您这里来。” “你的工作是什么?”我突然来了兴趣。 “你可以称之为时间侦探,我通过穿越时间去破解历史上不可思议的陈年旧案。” “为什么要去破解那些案件?” “为了正义,执笔。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桩案子是应该被遗忘的,我为所有的受伤的亡灵去讨回属于他们的正义,给予他们最大的慰藉。” “你的客人一般都是谁?” “来自于各个时间各个地方,地狱中也有我的客人。” “真是有趣的工作。” 尼克边说话边喘着气,看起来刚刚进行了繁重的体力活动。我沏上两杯热茶,置于木桌上。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我问道。 “先生,我想请你与我一同协办一桩案子。” “哦?这可有点为难……” 尼克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知道您做事一向很有原则,我不会强迫您做您不愿意做的事情。但就我所知,也许此事您能帮的上忙。您可以先听我说,我说完之后,选择权在你。” “好,你说吧。” “这位冤屈的亡灵是一位女性作家,她去世的时候相当年轻。这桩案件最为复杂的点在于这位作家是自杀的,然而却有实实在在的施暴者存在。” “你继续说吧,我正在记。” “这位作家在童年的时候曾遭到身边亲近的年长男性的侵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惑和阴影。可以说,她的整个心理都因为这些可恶的施暴者而落入嫉妒阴冷的黑暗中,人生也因此被扭曲的不成样子。 这位作家勇敢地把她的经历写成小说,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然而书中的那些施暴者因为缺少证据,有关执法部分也无法进行抓捕,至今都在法外逍遥。 作家觉得自己写的书并没有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反而引发了社会上一些更为激烈的两性对立的矛盾。 她在临死前曾服用大量的精神镇定剂和抗抑郁药物,最后还是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悲惨的做法。” “好的,大概情况我了解了。你希望我能在这其中做些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把她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写下来,然后带回人间去。这应该与你的工作范围是不冲突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是同样的事件,但观念不同,视角不同,那么写出来的故事也许会有天差地别的区别。我觉得类似的故事不应该被世间所忘记,相反,应该一次又一次被反复提起。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悲剧的反复刺激中避免真实生活里悲剧的重复性发生。” 我迟疑了,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顾忌吗?” “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应该由我来写。我没有过相似的经历,也没有度过她那样的人生。从我的角度去写的话,大概也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旁观者的角度,可能会过分缺乏共情和同理心。 还有一点,这个话题现在在人间已经正在被大范围地提起了,然而不是所有的环境都允许去这样广而告之的宣传,这是我很大一部分所顾虑的。 我明白你的初衷,但觉得自己暂时没有能力能够做到,实在是抱歉了。” “你有能力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不做呢!” “你觉得我有什么能力可以做到?” “你可以写字,可以记录下其它维度所发生的事情,这是很有效的能力。” “地球有地球上的规则,就算我有这样的能力,我在运输内容的过程中还是需要遵循文化环境的规则。” “这实在是太扯了!什么狗屁规则!” “换个角度想,我其实不建议你能指望一部小说或是一部作品就能改变些什么。也许会影响一些个人,但是从宏观的角度上来看,转变或是提升认知这种事情有着自己的节奏和规律。 从宏观的角度上来说,艺术的存在能带来暂时性的触动。我是希望这种触动可以让善意的种子得到生长的养分,尽量快一些地成长。不仅是我,地球上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并且持之以恒地在做这些事情。” “唉,但还是很慢啊。” “作为整体来说,总是不顺之处的。这个时候与其看整体,不如把注意力放在个体上吧。 就像你惩恶扬善,去解决一桩桩悬疑难案,其实也是为个体着想,不是吗?” “话虽是这么说,我总还是惦记着整体性的。” “你是时间旅行者,你去过未来吗?人类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尼克面露难色,他斟酌了一下:“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好与不好,当时间对于我来说不再是隔阂,未来中希望的部分也就被抹去了。 我现在只能把我最大的希望全部都压在人性本身上,无论时间和空间,我都是依靠继续坚信人性中所存在的善而继续工作着。” “辛苦了,这很不容易啊。” 尼克大叹了一口气:“刚开始做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觉得好玩。我在办案的过程中见过了人性中的极度罪恶,极度黑暗,一些坏到透顶的事情。 就算已经这么糟糕了,我也在每次心情差到爆的时候觊觎到了人性中那一丁点的善意和光明。就是那一点点的本善啊,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如果实在很累了,不想干了,该怎么办?” “说实话,如果是为人类服务的,做什么工作都一样的,都要度过这些失望和重拾希望的过程。” “一般失望的时候,你都会做些什么呢?” “喝他妈的大酒!”尼克大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哈哈笑出声,“还能怎么办呢!醉完醒了,继续干呗!”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那是相当喜欢。” “那就好!” “所以啊,先生。你到底同不同意我的提议。” “不同意,我觉得不够妥当。” “嗯,我也理解。那好吧!那就这样吧!”尼克站起身来,准备要走了。 “这就走了?” “案子,等着办呢。” “好,那你去吧。” 尼克的手伸过木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是同类。” 我没有回答,看了他几秒。 尼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回见。” “祝办案顺利。” 事务所中再次打开时间漩涡,尼克步入漩涡中,消失不见了。 小记八 · 唠嗑 炀蚵回来了,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大人,我已经把虫卵都送回爬虫星了。” “辛苦你了,歇一会儿吧。” 炀蚵像蟒蛇那样盘在地上,龙爪踩在自己的身体上,支起长长的脖颈看着我。 “炀蚵,你有心事吗?” “大人……” “和我说说吧。” “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呢……” “想说什么都行,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炀蚵叹了一口气,脑袋耷拉着:“我觉得有些迷茫。” “迷茫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真的想做什么。” “护法做的不开心了?” “也不是不开心,给您做护法我挺乐意的。只是我总觉得我还想做点别的事情,但当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你在人间玩的怎么样?” “我去了正在打仗的地方,看到炸弹在街道上爆炸,玻璃碎片横飞。看到小孩儿被迫离开他们原来生活的家园,眼睛中完全没有能够称得上是属于孩童的天真和无忧。 我看到华尔街精英们,为了上上下下红红绿绿的东西(它说的应该是股票吧),没日没夜地焦虑着。他们在追求我看不到搞不明白的东西,但他们疯狂,专横,超级有毅力。这种疯狂有的时候就像病毒一般有感染力,我听他们的演讲都会觉得激动。 我看到埃及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在几千年的风沙打磨中,狮身人面像的脸都已经要看不清了。几千年前我还没出生呢,我想象着那个时候的人们是抱着怎样一种信仰啊,动用那么多的劳动力去搭建这么宏伟,甚至说不可思议的建筑。而这些建筑不是为活人准备的,而是为了帝王的木乃伊。 我又去看了天葬,看着那些秃鹫在鲜血肉块中饕食。我就在想啊,有些人倾国之财力为自己搭建亡灵住所,有些人又选择这种把自己肉身献祭给野兽。同样是人类,为什么选择这么不同呢?” “你的确去了很多地方。” “是啊,我看的越多,就越困惑。我不知道他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做护法又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你做护法是为了什么呢?” “师傅派我来的时候,我是来修行的。他说我需要多多练习,跟着您我也练习了不少,本领长了许多,我却越来越困惑了。” “困惑很正常呀,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觉得困惑很不好,这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你想,你知道的世界越大,接收的信息越多,那么一些冲突的信息也就越多。 很多时候都需要大量的思考和过滤去筛选这些信息,对你无用的就通过,有用的就留下,成为认知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你大部分的认知都来自于你的师傅,你也不用做那么多的信息过滤和筛选,通通接收就好了。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学习模式也变化了,困惑是很正常的。” “那我要怎样才能不困惑呢?” “你要先允许困惑的存在呀。因为有困惑,你才会去继续求知。好奇心是源源不断的动力,支持着你去观察或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这很好呀。” “但我觉得您看起来,就一点都不困惑。我也想像您这样,不困惑。” “我也困惑,我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困惑的。不仅困惑,我在接待客人的时候还常常碰壁,简直可以用大型试错现场来形容我的工作模式。” “所以您很允许自己犯错。” “我允许。” “像你们神职人员,一旦犯错就会牵扯到因果,这不是很大的业力吗?” “这也得看我对一个事件干预到什么程度,以及我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样的。话说回来,惑也好,不惑也好,做啥事儿都有因果,这个可以适当考虑,但过度纠结不就把自己将死了嘛。” 炀蚵又在地上盘着绕了几圈,他起来很困倦了。 “休息一会儿吧?”我问道。 “可以在这里休息吗?” “可以,我也在接待下一位客人之前休息一会儿。” 我话刚说完,炀蚵就已经传出鼾声,低沉的鼾声,他已沉沉睡去。 我打开木桌后的书柜,进入到书柜后的密室中。密室里还存放着一些客人留在此处的纪念品,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女骑士的剑盾和丘比特的爱情箭。 我把这些纪念品放到旁边,清理出一小块可以躺着休息的地方,随后平摊在地上,很快也睡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099 - 朗伯 等我醒来走出侧房的时候,炀蚵还在地板上熟睡。 他换了一个姿势,整个身体平躺下来。事务所的宽度委屈了他的身体大小,他的尾巴顺着墙面向上弯曲,又耷拉下来,在空中形成一个圈。 可能是我的脚步声太响,炀蚵从睡眠中醒来,眨了眨困倦的眼睛。 “我睡了多久了?”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地狱里是没有时间的。” 事务所的大门打开,炀蚵把他的尾巴从门口顺出去,平摊在树枝上,这才勉强能够伸展腰身。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我问他。 “感觉睡了好久好久,但还是有些疲惫。” “不回人间去玩了吗?” “我有点想回师傅那里了。” “那你去吧。” 炀蚵犹豫了一下:“但是我回去之后,可能就要闭关修炼,不能做您的护法了。” “那你更想做护法,还是更想回去闭关呢?” “嗯……我想闭关的。” “那你回去吧。” “但您的客人还没有接待完,我觉得我就这么提前结束这份工作了,有些不负责任。” “我的工作已经过半了,还有六十二位客人,之后执笔的工作大概会告一段落。不知会就此弃笔去往他处,还是重回人间,这些我都还没考虑好。如果你想要继续完成工作的话,就留下来吧。” “六十二位客人,应该很快的吧?” “我不知道,时间是相对的。” “如果我不完成工作就回师傅那里去了,也许我会很不甘心的。好像出来游历这么久,一件事情都没有办成一样。” “那就留下来吧。” 炀蚵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大树:“我会像蟒蛇那样盘在树冠中,随时观察事务所中的情况。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唤我便好。” “辛苦你了。” 炀蚵点了点头,往后退出门外,像蛇那样在树枝上匍匐爬行,隐身于茂密的枝叶中。 我点燃了莲花灯,等待着第九十九位客人的献身。 门还没关上,客人已经出现在门口。身影和气味都十分熟悉,山羊头,恶魔尾巴,身上还穿着服务生的制服。 “执笔大人,我们好久没见了。” 我花了一点时间回忆他的名字:“朗伯?” 恶魔走进了一些,他摘下自己的白手套,优雅地坐在木椅上:“是的,执笔大人。是我,朗伯。” “的确啊,好久不见了。喝茶?” “天天在咖啡厅工作,茶和咖啡都喝够了。请给我清水就好,谢谢你了。” 我给自己沏茶,给朗伯倒了一杯清水。 “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我和路西法分开了,他找了几位来自人间的情人,把他们带回咖啡馆中取乐。” “你对此事是怎么想的?” “我并不难过,这是我们恶魔的习性,我也了解。你没有办法去改变一个恶魔的特性,更无法改变路西法。”朗伯说着,喝了一口清水。他的语气很平静,始终带着一种极力自制的优雅。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还想继续在咖啡馆里工作吗?” “这是我今天想来和您讨论的事情。我在咖啡馆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了很多极度的欢愉和堕落,现在感到有些厌烦了。” “离开后,有打算去哪里吗?” “我们恶魔能做的职位十分有限。或是与人类制定契约骗取灵魂,或者制造混沌,或者在与光明为敌,嘲笑天使的迂腐。我在咖啡馆工作之前,这些工作都做过了。每件都不是很感兴趣,最后才来到咖啡馆中,端了两百年的盘子。” “那如果转世投胎做人类呢?” “也想过,比较难吧。现在想去人间的灵魂很多,投胎通道拥挤不堪。我不好争斗,对排队一事更是讨厌的不行。如果做人之前就要排队排成这个样子,那我宁愿不做人了。” “这样啊,那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我其实对东方地狱不是很熟悉,不知道这里的恶魔都在做什么,所以就打算先过来看看吧。不去人间,不去天庭,宇宙这么大,总归能找到我想做的事情。” “也是,你很乐观。” “大人,我倒称不上乐观,只能说比较理性罢了。和路西法玩爱情的游戏之前,我就知道一旦与他分开,我便不会想在咖啡店工作了。一直都配合着他玩小游戏,也是因为还没想好之后要做什么吧。” “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我提的。” “你看到他与他的人类情人在一起享乐,会嫉妒吗?” 朗伯低声笑了:“我是恶魔呀,执笔大人。我是所有原罪的综合体,当然会嫉妒了。” “你的嫉妒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朗伯的深情突然黯淡下来,双眼发红,好似压抑着一股暴怒:“想要狠狠地质问路西法,撕扯他的翅膀,折断他漂亮的恶魔角。想要把那些人类的头颅砍下来,扔进地狱火中炙烤。想要毁了关于那个咖啡馆的一切,所有美好的回忆都不值得留存。” “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怒气在一瞬间就消失了,朗伯的眼睛也恢复原本的平静,就好似刚才所说的那些与他毫无关系:“我说过了,执笔大人。我非常理性。如果那么做的话,会置我于不利之地。我当然是不会那么做的。”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为什么?” “用理智压抑自己本能中所带的冲动,是一件相当消耗精力的事情。用人类的观点来说,就是无时不刻都在用潜意识中所存在的超我,来控制本我。作为恶魔,你意识到你自身的一些特质会将你置于不利之地,于是将它们深深压制。这种压制本身就是一种压力,还是一种自己控制自己的压力,相当的累啊。” 朗伯听完后,感觉好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的耳朵向下耷拉着:“是,有点累了。” “也许不用那么快思考之后的去路,先休息休息吧?” “在精神压抑的时候,连休息都变成一件难事了呢。” “是啊,有的时候明明休息了很久,却觉得自己没有休息。” “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也让我有些困扰。” “作为恶魔,就算不考虑之后要做什么,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地狱中的闲散恶魔多的是。” “那要不要试试看,闲散一回?等闲散无聊了,再说之后的事情?” “也许我该学习一下怎么好好休息。” “我之前有段时间和你的状态挺像的,总想着接待客人的事情。既然得到了这份工作就要好好做,不停做,以为灵体的状态是不需要休息的。”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就算是灵体也会有累的时候。这种疲惫像是遵循某种能量流动周期的规律。只要能量在流动,无论以哪种方式呈现,都会有峰值,有低谷。在能量低谷的时候,我就会很想休息。” “那你是怎么休息的?” “就允许自己休息嘛,劝告自己一下,让客人多等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更像是把一部分的精力收回到自己身上了,这种对自身的关注让我更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内观和照见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朗伯听起来若有所思。 “是呀,所以更需要好好休息啦。连内观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又怎么照见呢?” “有点道理,我应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了。” “打算去哪里休息呢?” “这个倒是还没想好。我在地狱中这么长时间,咖啡馆应该是最舒服的地方了。这也是我在那边工作了那么久的原因。现在啊,我是不想回咖啡馆去了。” “那就在这里看看吧,也许能找到你觉得舒服的地方。” “嗯,嗯。” 有一股强撑着的力好像从朗伯的身体内部开始融化,他的眼皮耷拉下来,看起来很是疲惫:“突然就很困了,我要离开了。” “嗯好,祝你之后一切都好。” 朗伯非常礼貌地欠身致意:“也祝大人您接下来的工作,一切顺利。” 一阵风吹来,事务所的门自己开了。朗伯身上的白色羊毛随着风飘动着,他疲惫却优雅地笑着,转身走入沙沙树叶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100 - 德里尔扎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位客人。 一位戴着倒三角形白色面具的修长人形生物走了进来。客人的脑壳是蓝色的,面具边缘像是镶有黄色的装饰花纹条。他的四肢末端没有手足,反而是像冰锥那样的细尖。每一步走在事务所的地板上,都是深深扎进木头中,留下一个个圆锥形的坑洞。 客人横跨在木椅上,双腿叉开,两只细长的冰锥胳膊横着搭在膝盖上,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 “嘿。”他的声音像老式收音机,杂音很重。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德里尔扎克。我该如何称呼你?” 德里尔扎克的声音像是突然调频一样,变得和我一模一样。 “执笔。” “执笔。”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是我的名字。” “德里尔扎克是我的名字。”他换了一个姿势,撑着膝盖。 “我知道,这是你的名字。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在执行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我在追捕一名星际逃犯,他的名字叫阿尔蓝。据说他之前在你的事务所中出没过,你有看到过他吗?” “阿尔蓝?据我所知,他已经被处决了。” “处决了啊!”德里尔扎克惊讶地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 “至少这是我得到的信息。” “处决了啊……”德里尔扎克不再模仿我的声音,变成了他原本老式收音机的声线。 “除了这件事以外,你还有什么事吗?” “如您所见,我是一名星际刑警。” 他的冰锥右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出现了一个全息屏幕。屏幕上出现了德里尔扎克的照片和警员证。在显示完身份之后,他收起全息屏幕。 “阿尔蓝就这么被处决了,还是有些意外。” “为什么?” “他在各个星际间犯下各种盗窃重要信息的罪行,几乎有三个星球都在同时通缉他。这么重要的逃犯,如果逮住了,可足以让我在同事之间吹嘘好久。可惜,好不容易调查到的线索,现在人没了。” “不说阿尔蓝了,说说你吧。” 德里尔扎克语气上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审问我吗?” “不是审问,你如果愿意我们就随便聊聊,毕竟你现在是我的客人。” “随便聊聊是什么意思?我们要聊什么?” 也许是职业习惯,德里尔扎克此时十分紧张。他的身体关节之间好像嵌有金属薄片,跟着身体的收缩摩擦在一起,发出不那么悦耳的声音。 “你为什么选择做星际刑警?” “从条件上来讲,工资高,待遇好,可以接触到星际间最高级的格斗术和枪支武器。可以经常出差,在星球之间游玩。除了追捕逃犯的时候风险比较大以外,没什么不好。” “这风险有多大?” “有多大?就是七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担心会被自己的猎物杀死。” “……那听起来压力很大。” “没什么压力,习惯了。我们这个种族大部分的成年形态都会去做星际刑警,可以说是一种传统。幼年形态最大的愿望也是能够通过考核,成为星际刑警队的一员。可以说,成为星际刑警就是我们这一族的命运!” “你们是什么样的种族?” “我们的全称是科尔迦密达利亚族,是由纳迦族通过生物科技与智能结合,所研发出来的新的族群。纳迦族将我们的族群安放在土卫三上,给予我们生存必要的资源与政治体系,帮助我们生存。 作为交换,我们族群最强的成年形态会作为纳迦族的私人保镖,保护纳迦族的世代传承。 剩下的成年形态分为几种:星际刑警,资源开采者,和宇宙清理工。” “纳迦族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我们的创始者,更高等的智慧群体。用你们人类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造物主,神。” “那资源开采者和宇宙清理工都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德里尔扎克举起自己冰锥似的双手:“我们的身形与我们的工种有很大的关系,不是所有的族人都和我长得一样的。 资源开采者身体壮硕,普遍比较矮,双手像人类那么灵活,可以操控各种精密的仪器。他们一般头脑好使,知道在宇宙中何处能找到需要的元素资源。 很多资源开采者也是聪明的商人,他们从富产碳的星球采集碳元素,卖到需要碳元素的星球,换取其他资源,再如此进行倒买倒卖。纳迦族对倒买倒卖一事的控制很松,如果没有影响到星球之间的元素平衡,基本都属于任其发展的状态。 宇宙清理工长的和阿尔蓝他们星球的人比较像,有很长的带有吸盘的触角。他们没有很高的智能,主要靠消化宇宙中的垃圾杂屑为食。但清理工也是最难管理的。” “为什么呢?” “清理工的身形会随着它们所吞下的东西不断成长。它们长得越大,也就需要更多的食物填进身体里。我曾经前往追捕一只清理工,亲眼见到那个清理工吞下一颗正在飞行的彗星。” “那要怎么管理?” “清理工的寿命也是最短的,通常在清理工死亡之后,其它清理工会前去分食它的身体。如果控制得好的话,那么宇宙垃圾与清理工之间会保持一个完美的平衡,这是纳迦族在设计我们族群之前的设想。” “你们的族群平时和纳迦族有互动吗?” “我们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可以说我们一切的政权和未来发展都要依靠纳迦族给出支持和指示。” “那如果你们对那些支持和指示不满意,会怎么做?” “会进行讨论。如果讨论之后还无法达成统一意见,就会罢工。” “罢工?那纳迦族没有想过重新设计你们吗,设计成一个完全不会罢工的系统?” “纳迦族在设计我们之初,就是希望我们能够有自己的智能独自发展。与其说我们为纳迦族服务,其实更像是纳迦族通过设计我们,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合理的共生系统。 共生也就代表需要面对另一方所带来的所有风险,其中包括变革,脱离掌控,甚至是战争。” “你们之前有过变革和战争吗?” “好在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也就是都希望星际之间能够和睦共生。为了保证共同利益最大化,我们尽量避免对彼此之间产生暴力冲突。就算是冲突,也会尽量用协商的方式解决。 目前这些方式都还进行的平安无恙,并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事件。” “那真的是双方都要在一个相当高的认知维度上,才能维护和平的长久发展。” 德里尔扎克点了点头:“共生关系中的要点就是彼此尊重,诚实与资源共享。纳迦族是整个宇宙中最古老的种族之一,他们在经历过无数场星际级战争后,认知到战争的确能够带来一些发展和变革,但其中所造成的痛苦代价远远超过了那些科技上的发展本身。 纳迦族掌握全宇宙最发达的科技,甚至可以利用科技创造出我们这一全新的种族出来。但他们对科技的解释是,科技是有限的,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能把一切痛苦的痊愈过程都依靠在科技上,这是片面且低效的。” “那怎样做才是高效的呢?” “具体要怎样做,纳迦族也处于一个试验阶段。 他们创造了共生系统中的我们,并希望借由与我们共享智慧,文明和资源来创造一个完整的和平系统。如果这个系统可行,纳迦族可能会依照我们的种族为蓝本,复制出更多的这样的生命族群,散布到宇宙各个角落中。” “这样宇宙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以纳迦族为中心的共生环境?” “是的,这是纳迦族所设计的长期和平计划。” “你对这个计划是怎么想的?” “做星际刑警这么多年来,我看到了很多星球的政权变革。我觉得这个计划有很大的风险,但作为纳迦族最亲近的从属,我依然会支持他们的一切。” “为什么呢?” “纳迦族给予了我们生命,食物,水,和存在的意义。如果离开纳迦族,我们并没有自我管理和设计政治结构的能力,甚至连资源都会减半。于情于理,继续保持共生状态的稳定才是最好的选择。” “纳迦族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实施这个计划?” “此计划一直都在进行中,设计和创造一个全新的种族需要很多的研究和时间,也许还会很久。” “你觉得有生之年能看到吗?” 德里尔扎克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们的寿命和人类相仿,我不指望能看得到那种盛况。有生之年啊,我希望能做好自己的刑警工作,不要被空中横飞的子弹爆头就好了。” “那希望不会,请多多注意安全。” “自然是的,我们都需要注意安全。”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做刑警了,该怎么办?” “我的族人中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并不知道。” “好吧。” 德里尔扎克又仔细地想了想:“也许我会去做做资源开采者的工作,也许我会去做做清理工的工作。宇宙中能让我感兴趣的事情并不多,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够了。” “那挺好的。” “我该回警局了,阿尔蓝的案子需要结案处理。” “好,你去忙吧。” “执笔,祝你好运。” “嗯,你也是。” 一双冰锥腿稳稳地站起来,德里尔扎克大步离开了事务所。我望向地板,上面被戳的全是一个个小窟窿。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国际刑警,要被设计成这种外貌。是为了增强战斗力,还是为了办案方便呢? 想了一会儿,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我把稿纸收进抽屉中,不再深究。 第一百四十六章:101 - 她说她是我的祖先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一位客人。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她的腰弓的很厉害,手上撑着一根竹制拐杖。 “你知道我是谁吗?”老婆婆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不好意思,我并不知道。” “我们生前应该没有见过。” 眼前的客人带着一股严厉的气息,这股严厉中又有着莫名的亲切。我看老人颤颤巍巍,行动不便,于是起身拉开椅子请老人家坐下,随后回到自己的桌后。 “您请坐,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我是你的祖先。”老婆婆慢悠悠地说道。 “祖先?我的祖先?” “你这孩子,是不是傻。我是你的太太太外婆。” “我的太太太外婆?是这样,为了我方便工作,我还是需要您的名字的。” “余佳珍,跟你的太太太外婆还这么见外。” 我在纸上写下了这位祖先的名字:“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来地狱中看看我的曾曾曾孙子。” “祖先,您怎么在地狱里?” “这我倒是想要问问你,你在地狱中工作多久了?” “时间不能算长。” “你怎么人间不过,跑到地狱里来工作?你外婆呢?你妈妈呢?” 老婆婆问东问西,让我莫名想到过年期间回家的热情亲戚们。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沏茶招待这位老婆婆。 “说说您吧,毕竟今天您是我的客人,还是要以您为主比较好。” “说我?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说的。” “您在地狱里生活的怎么样?” “在地狱里还能生活的怎么样?那当然是不好啊,难道还能和人间一样天天吃香喝辣吗?我真的是不明白你这孩子,我们那个时候条件多苦,还想着努力生活奋斗。那个时候没有吃的,苦啊,一颗大米恨不得掰成两半吃。 你们现在生活条件多好啊,要吃的有吃的,要玩有玩的。这倒好了,好好的生活放着不过,偏偏要到这地狱中受苦受累。” “那些吃的喝的玩的,我在人间都体验过了。觉得无趣,不如在地狱中接待客人来的有意思。”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祖祖辈辈那么辛苦奋斗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吗!你们现在有了那么好的生活!却不懂得珍惜!” 老婆婆生气地埋怨了一句,她的语气很是刻薄。 “这是我的选择,您不用为了我的选择而生气。还有啊,我生前也许您是我的祖先,但是我现在那一世的生命历程已经结束了。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也随着我的生命结束而结束了,还希望您不要越界来管我现在的生活和工作。” 老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连基本的尊重和孝顺都不懂了吗!真不知道你妈当年怎么教育你的,说话没大没小。” “尊重不是唯命是从,阿谀奉承。尊重是我允许你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不是吗?” “你难道想要气死我?” “不气不气,来,喝点茶吧。”我把茶杯往老婆婆的面前推了推。 “有你这样的子孙真是我们家门的不幸。” “您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怎么至今还在地狱中?”我强行转移了话题。 “要你管!” “您看,您不想让我问这些,那您又为什么要对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指指点点呢?” 老婆婆气地举起拐杖就要打我,拐杖在碰到我的瞬间,就像穿透了空气,掉落在地板上。老婆婆因为失去拐杖,没有掌握好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啊啊啊呀,我的腰。”她听起来很痛苦。 手镯发出绿色的光,包裹在她的周身,将她扶回到座椅上,把拐杖还回她的手中。老婆婆气的呼呼鼓气,嘴里在咒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 “您喝点茶吧,消消气。” “看到你这种样子,要让我怎么消气!” 我大叹一口气,尽量保持着继续心平气和的语气:“我和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没有亲戚关系,没有血缘关系。亲戚和血缘都是生前的事情,你和我,我们两个都已经死了。我们现在不是人,是灵魂的状态,明白?”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这一点用不到你来教导我!” “所以我们生前的关系也随着我们生命的结束而结束了,您明白?” 老婆婆没有回答我,气的胸脯一鼓一鼓。 “随着我们上一世生命的结束,我们应该放下生前的一些执着,比如家门名誉啊,血缘关系啊,等等。因为我们现在的存在,再在意那些东西也没有用了。这种情况下,向前看比较好啊,想想之后要做什么事情,过什么样的生活。” “过什么样的生活!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能过什么样的生活!” “您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呀?” “不用为吃穿发愁,有健康的身体,就是你生前的那种生活!”她听起来像是在赌气。 “嗯,好呀好呀,那您重新投胎去人间就好了。如果能投到富足的家庭,您的这些要求应该是都可以实现的。” “你这死孩子,怎么就听不懂我的意思呢!” “您是什么意思?您详细说说。”我举起茶杯抿茶。 “我的意思是,您生前的生活很好啊!” “我知道,我也觉得挺好的。”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没有,我都很满意。” “那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要到地狱中来当差啊!” “我的选择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如果您只是想埋怨我,或是让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负罪感,羞愧感的话。完全没有。” “我为什么要让你感到负罪和羞愧?你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我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该怎么选择就是您的事情了。” “难道我说的话你一点都听不进去吗?” “听了。” “然后呢?”老婆婆急地摆手。 “我再说最后一遍好吗,阿婆?我承认您是我生前的祖先,但是你现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管好我的事情,你管好你的事情。” “你,你。” “无论你接下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祝福你,并且不加干涉。”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撑着拐杖站起来,瞪着我:“说不好了你。” “你们生前为后辈打下的物质基础,我真的表示由衷的感谢。” “哼,还算是你小子有点良心。” “现在您有投胎的机会了,不如去享受一下自己为自己创造的盛世吧。” 老婆婆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从抽屉里摸出推荐信,递给老婆婆:“所有的灵魂都在时代轮转中享乐和学习,愿你在新的人生中都能体验到。” 老婆婆颤抖着接过推荐信,紧紧抓在手中:“我可以回到人间去了?” “嗯,你带着信去找孟婆,她会决定你的去处。” “有你还算有点用处。” “无论你接下来在人间经历些什么,我都祝福你。” 老婆婆没有牙齿的嘴努了努,挤出两个字:“谢谢。” 老婆婆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我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想象着一个人的出生,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年轻的身体逐渐衰老。 也许活的勇敢,也许活的畏手畏脚。 也许撒开手创造王朝,也许归隐山林销声匿迹。 也许拥有健康的身体,也许身患慢性重疾。 也许被万人追捧,也许被大众唾弃。 也许家产万贯,也许留宿街头。 也许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这些都有。 人可以活的又胆小又无畏;又吝啬又慷慨;又高傲又自卑;又麻木不仁又感伤春秋。 人,好像就是这样一种,复杂又神奇的生物。 我在活着的时候从未这么想过,总是用习惯性将新遇到的人归入某些特定认知的范畴——然而在这些或成人形,或不成人形的鬼怪身上,我见到了我曾在人间从未凝视过的——某种也许可以称之为人性的本体。 这些坠入深渊中的人性啊,被残酷的环境无限放大,凶狠到了一种露骨的地步。 有时我看着这些张牙舞爪的鬼怪,回想着他们生前的样貌与遭遇。也许我与这些鬼怪们都分享着一些相似的特质,我常常这么想。 我看着老婆婆慢慢走到事务所大门口的背影,她回头高兴地对我挥了挥手。 “再见啦。”她说,门口透进光来。 “再见。”我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102 - 伊巴甜三世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二位客人。 一只小个子的赤色狐狸摇着尾巴走了进来,棕色的耳朵和爪子,胸口有一小撮白毛,像是别在衣领上的餐巾。 “执笔大人,你好呀。” 狐狸开口了,是男孩子的声音。他轻巧地跳上木椅,端庄坐好。 “你好,请问该如何称呼你呢?” “伊巴甜三世。” “好的,”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大人大人,我不想继承王位。” “嗯?你仔细说说。” “我是伊巴甜王室的嫡长子,我们伊巴甜家族统治卡乐巴巴星已经有五百年了!我的父亲为了王室操劳半生,现在患上了重病,每天咳嗽发烧。整个王室上上下下都因此事已经乱成一团了,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再这样下去,肯定不久之后就要开始涉及朝政,之后父亲也许会隐退,那个时候我就要登基做国王…… 我不要啊!” 小狐狸一边说,一边疯狂摇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毛尾巴在空中竖直了。 “为什么不想做国王?” “大人!我就不是做国王的料,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们伊巴甜家族的男孩儿们全是政治精英,要么就是天才。刚生下来的狐狸宝宝两天里就能跑步,五天就已经会背宪法大纲,十天能唱歌,一个月能舞剑下棋!” “这是厉害了。” “可是大人啊!我就是个废柴!我什么都不会!宪法大纲什么的,背了三年了,还停在第一页。唱歌五音不全,对于朝廷政事丝毫不得要领。我没有见过比我更无能的伊巴甜家族的男孩子了……最最最糟糕的是,我还是王储啊!救命啊!” “那么不想做国王的话,等登基之后主动禅让呢?” “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但是,禅让给哪位伊巴甜家族的子弟又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 每个子弟背后可都是朝野权利斗争。无论让给谁,都会得罪一大批人。最差的结局就是我又丢了王位,又不能全身隐退,还会被权利斗争报复暗杀。啊啊啊,我不要被暗杀!” “那的确是很糟糕的情况诶。”我开始同情面前这只小狐狸起来。 “大人啊,我要怎么办啊,请给我出出良策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听上去是很复杂的情况。而且我对你们卡乐巴巴星和整个王室的情况又完全不了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给出策略呢。” “大人啊,大人啊,现在这件事情我也只能和你说了。因为你是王室之外的人,还能听我发发牢骚。王室里的人只想着要怎么争夺王位,我就是案板上待宰的鸭子,只有等着被乖乖屠杀的份儿。” “那你可以继续发牢骚,我可以继续听。” “我们伊巴甜家族是靠商业起家的,之前统治卡乐巴巴星的是臭鼬门德尔家族。门德尔家族是务实的农业大家,为卡乐巴巴星生产和存储了大量的粮食,但因为在政治和商业上的薄弱,被我的祖先们打败,取代了皇室地位。” “你继续说,挺有意思的。卡乐巴巴星球听起来像是个都是小动物住的地方?”我的笔飞快记录着。 “小动物?你是说我们吗?” “你们的种族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吗?” “我是狐狸。”伊巴甜三世指了指自己,很困惑。 “哦好,我知道你是狐狸。没事,你继续说。” “在取代皇室之前,我们家族只是市井商贩。但凭借着我伟大祖先的聪明才智,我们很快就统一了星球上的货币和计量单位。人们之前在市井买东西还是以物换物,现在终于有了统一标准,经济很快就发达了起来。 经济发展,粮食充沛,门德尔家族对政治的掌控越来越薄弱,伊巴甜家族的呼声越来越高。我的祖先就是这样取代了门德尔家族的地位,入驻皇宫。 我的祖先,伟大的伊巴甜一世是传奇般的存在。他在位一百三十六年,作为一只狐狸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生命长度。他在这期间为星球修水利工程,发展经济和科技,又修整军队。总之因为我祖先的存在,卡乐巴巴星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高度!” “然后二世是你的父亲?你是三世?” “是的,我的父亲也是一位明君。虽然他不像我的祖父那样大刀阔斧地搞基础建设,但他在文化艺术方面的支持和发展对星球的整体文明认知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据说父亲出生一个月就能吹小号了。” “那真的很厉害。” 小狐狸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什么才能都没有。我觉得现在的星球已经很好很好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让它更好。我也不知道人民们会不会爱我,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君主。” “有的时候不需要更好,保持很好的的现状就已经很难了。” 小狐狸点点头:“是啊,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保持得住现状。如果这么好的文明在我手中破灭了怎么办呢……啊!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好大的责任啊!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是王储啊!” 我托着下巴继续看着这只小狐狸:“要不就尝试做做看君主?不行再说吧。” 小狐狸眨了眨眼睛:“怎么能叫做试试看呢!试试看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不得不做,那就做呗。等麻烦出来之后,再想着要怎么解决好了。反正你想呀,做和不做的风险是一样的。做君主,也有可能要被暗杀。不做君主,也有可能要被暗杀。好像没办法了。” “啊!好头大啊!好头大啊!” “如果生来就是王储的话,就接受这样的命运,然后想想要怎么做吧。” “我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啊……” “不接受也没有用,已经在发生了呀。” 小狐狸要哭了:“那要怎么才能做好君王呢?” “一边做一边学好了,你想,最最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你被篡位了,被暗杀或明杀,星球毁灭。” “好可怕!” “这是最高权力的人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呀,既然这就是你的命运呢,那就干吧!” “好好……干……” “最糟糕的情况已经给你分析过了,只要尽量不要让事件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就好了。” “尽量不要……” “这种事情啊,要做起来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多说无用的,你还是得自己去做才是。” “自己去做……” “是的!”我扬起了声调,“也许你有你自己不知道潜能和天赋,也不一定呢!” “这样吗……” “要相信你自己哦,加油吧!” 小狐狸泪目地看着我,吸溜了两下鼻子:“我……我可以的!” “没错你可以的!” “好……好……” “来,挺起胸膛,自信一点,你可是未来的君王啊!” 小狐狸的前两条腿离开地站起来,稍微扬起一点下巴:“像……像这样?” “面无表情,不要让他们猜到你在想什么。” 小狐狸收起哭脸,舔了舔自己的毛,换了一副冷漠的表情:“像这样吗?” “尾巴自然下垂,看起来像是正在深思熟虑的样子。” 它的尾巴从夹在两腿之间的状态放松了,尾巴尖在空中一摆一摆:“这样吗?” “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玉镯变成了一面镜子,竖在小狐狸的面前。小狐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叹道。 “有点,有点像爷爷了。” “你爷爷肯定也有很多慌乱的时刻,但身为君王嘛,就是心里没谱都要让人觉得在深思熟虑的感觉。你可以的!” 小狐狸还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倒影,点了点头:“好,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就这样,自信地走出去吧!” 小狐狸好像还不是很习惯这个体态,他有些别扭地走着:“大人,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多多练习就好。” “那……那我回去了……” “祝你好运呀!” 狐狸的每一步都高抬着爪子,像行军礼中的小马驹一样,一颠一颠地往门口走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103 - 小梅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三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个扎着满头小辫儿的姑娘,年龄大概在十二岁左右,一张嘴就露出满口蛀牙。但要说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脸上的一长道疤。这道疤好像刚刚褪去血痂的样子,微微凸起的皮肤上还是嫩粉色的新肉。 小姑娘跑跑跳跳的来到书桌前,一屁股坐下,两条腿支在地上拼命抖动,脑袋东张西望,一时不得安宁。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嗯?啊?” “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重复了一遍。 “啊,啊我吗?” “对,我在问你。” 小姑娘的注意力很短暂,一会儿抠抠手指,一会儿挖挖鼻子,总之就是完全安静不下来。 “我啊,我叫小梅呀,小梅。” “好的小梅,”我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嗯,也没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她刚说完,就转头看别的去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好像对我的书架很感兴趣。 “你想去看看书吗?” 小梅还在抠着手指东张西望,没有回答我。我顿时感觉自己像苦口婆心的幼教老师,正在面对一个注意力短暂到让人有些抓狂的小孩儿。 “你想去看看书吗?”我又问了一遍。 “啊书,啊书。不看不看。”小梅说罢,又转回头,两条腿在空中甩着玩。 “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呢,小梅?” 我在说她名字的时候,加重了语调,希望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我,我吗?” “对,你。” “我,我啊。你看,你看!”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粉色长伤疤。 “我妈妈开车,很快很快。我坐在旁边,车子撞了。车窗玻璃碎了,扎在脸上。我和妈妈都死了。” “那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小梅的眼神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在她面前打了两个响指,让她回过神来。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哦,哦。我妈妈,本来今天是她要来的,但她没空,所以我来了。” “你妈妈在忙什么,怎么没空呢?” “她说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比她更需要。” “你知道这个机会为什么难得吗?” 小梅摇了摇头,摇头的动作很夸张,像拨浪鼓。 “你妈妈现在在事务所附近吗?如果在的话,你可以叫她进来吗?” “那我呢?” “先叫你妈妈来吧。” “我不知道我妈妈在哪里,我不知道她在不在事务所附近。” “你在地狱里,也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吗?” “不,不是的。我和我妈妈偶尔碰到,她说她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能经常遇见。” 我对面前这个姑娘和她母亲的困惑已经上升到了极点。 “你平时在地狱里,都做些什么呢?” “就玩呀!” 小梅看起来已经坐不住了,她双手撑着椅子,屁股挪来挪去很不安分。我思考了一下,左手玉镯化为一卷长长的鱼线。我把鱼线的一端系在小梅的手腕上。 “现在给你一个任务,你完成的话,回来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什么奖励!” “你生前最想去哪里玩?” “海边!我一直都很想去海里游泳!” “好,如果你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带你去海边玩一圈。” 小梅的注意力从四周收了回来,她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炽热。 “真的吗!去海边!” “前提是你要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出去找你妈妈。如果找到了你的妈妈,你就拉动鱼线通知我,然后和你的妈妈一起回到事务所里来。清楚吗?” “我要去找妈妈,找到之后拉这个,”小梅拉了拉透明的鱼线,鱼线连着手镯的部位连着一个小铃铛,随着她的拉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然后我和妈妈一起来,对不对?” “对,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点燃了香线,“一炷香之后,鱼线会自然断掉,你也无法再回到事务所中,你明白了吗?” “为什么要找妈妈呢?” “你的妈妈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包括你们现在到这里的因和未来的果。香已经点燃了,快去吧。” 小梅抓着自己手腕上的鱼线,飞一样地狂奔出事务所。 等小梅离开了之后,我思考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小梅的表现来看,她在生前可能患有自闭症或是其他类似的先天性疾病。小梅的母亲很有可能是蓄意携子寻短见,在车祸后双双来到地狱。一般有自闭倾向的孩子,最好是和他们的家长进行沟通,和孩子本身沟通很困难,(目前来看,灵魂状态下也是如此)。 香线缓慢燃烧着,我喝茶,边喝边等。心想,如果小梅带不回她母亲的话,不知她们母女俩之后会怎么样?如果小梅找到她母亲之后,她母亲不愿意来呢?有好多好多如果……让一个这么不稳定的灵魂去完成这样的任务,简直就像是一场豪赌。 我注视着香线燃烧,手镯上的鱼线不断延长,小梅还在往远方前进(而且就鱼线释放的速度看来,她应该还在跑)。香线已经过去了一半,鱼线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尽量保持着心平气和,但好像又有某种隐隐的担心在撞击着胸口。 忽然间,鱼线停下来了,铃铛响了两声,鱼线开始自动回收。看来小梅找到她的母亲了!我的心情愉悦起来,铺开笔墨准备好迎接她的母亲。 鱼线回收的速度很快,快到有些不可思议。唰的一声,细长透明的线从门口抽了回来,顺势收回手镯中。本是系在小梅身上的那一截鱼线断了,小梅不见了,鱼线那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查看鱼线断掉的缺口,上面有荧光蓝色的液体,粘粘的,不知道是唾液还是未知生物的分泌物。我突然感到了某种气馁,像是腹部的某处被掏空了一块。 我擦去荧光蓝色的液体,把鱼线化回手镯。 如果能让那孩子看到海就好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感到心中有些空无。 第一百四十九章:104 - 地狱进货者 我放空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口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现在不接待客人。”我喊了一句。 敲门声继续响着,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我说!现在不接待客人!” 门口的客人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我起身开门,本是想要严厉呵斥,却看到一个浑身减满荧光蓝色液体的女人站在门口。 女人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她捂着自己的左手臂,左手臂还在往下滴血。红色的血和荧光蓝色液体混在一起,像某种有毒的化学药剂。 “大人……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我是小梅的母亲……” “请进吧,请坐。” 女人面带倦容,好像随时都要晕倒的样子。 “你受了很重的伤。” “那孩子啊,那孩子……” 女人坐在椅子上,还是紧紧捂着在流血的伤口。 “小梅怎么了?” “那个孩子,小梅其实不是我的孩子……” 我让女人移开捂住伤口的手,伤口很深,几乎已经切断肌腱。 手镯发出绿色的能量光包裹在伤口周围,暂时止住了流血。我简单处理了一下她的伤口,在触碰到她手臂的时候感到了惊讶。女人的身体很奇特,虽然是灵魂状态,还还保持着一切人类的生理特质。皮肤像活人那样柔软有弹性,甚至还有体温。 “我该怎么称呼你?” 女人犹豫了一下:“你就称我为小梅的母亲吧。” “为什么?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我在天地间行走,有很多身份。目前是以小梅母亲的身份前来的,所以就先这样吧。” 我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按她的要求写下了“小梅母亲”四字。 “你说小梅不是你的孩子?” “嗯,小梅是我在地狱中认养的小孩,她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在地狱中认养小孩?” 女人又犹豫了,她好像在权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我其实不是鬼魂。” “我可以感觉得到,但你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人类之身吧?百分百的人类之身是无法在地狱中呆这么久的。” “通过特殊功法的修炼,就可以达到的……我的肉身可以通过特殊设备的协助,在不同维度中游走,地狱是其中一个……” “你为什么要收养地狱中的小孩?” “工作需要……” “所以小梅不是人类?” “小梅是厉鬼,充满谎言的小孩厉鬼……” “为什么要收养这样的厉鬼,还让她来见我?” “一来是想试试您的功力,能否可以制压住厉鬼。二来我本就打算在小梅之后来见您的……但没想到您让那孩子来找我……” “是小梅把你打伤的?” “小梅说我骗了她,说她以为我是全世界唯一爱她的妈妈,把宝贵的机会让给她。但其实我有两个号,只是编了个理由哄她……然后被发现了……” “你为什么要收养小梅?” “我说了,工作需要……” “什么工作需要?” 女人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什么都可以。” “为了祈福。” “祈福?” “大人,你听说过古曼童吗?” “嗯,我知道。所以你来地狱领养孩子,是为了养古曼童吗?” “我是做这个生意的……” “你在人间做这个生意,然后跑到地狱来找资源?”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在地狱里领养了不止小梅一个孩子。” “不止。” “领养了几个?” 女人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比了一个六。 “六个?” 女人摇摇头。 “六十个?” 女人还是摇摇头:“六百多个。” “六百多个!” “和孩子们培养感情需要时间和经验……你别看现在有六百多个,最后能带回人间做古曼童的其实不多。不是所有的小孩亡灵都适合的……要能听得懂指令的,容易被供奉物品满足的……并且一定要能完成客户的愿望……” “这要怎么完成愿望?” “这您应该知道,您也在地狱人间都工作过,这其中的运作原理您不了解吗?” “我不了解。” “那些小孩亡灵经过训练之后,就是可以,改变一些小小的因素为人们获得一些利益。” “有时候不止是小小的因素吧。” 女人的手臂已经不再流血,但她的脸色很难看,像是病入膏肓。 “你要不要回人间去?你看起来很憔悴。” “我还没有进完货……” “进货?还没有领养足够小孩?” “嗯,还没有领养够,就不能回去。” “那如果你死在地狱里了,怎么办?” “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是因为不干就要没命了,这才会做这种事情。不然谁愿意一天到晚跑到地狱里来进货啊。” “为什么不干就没命了?” “穷,还不起钱,必须做。不做一样被人弄死。” “你最多可能还能在地狱中支撑三炷香的时间。” 我甚至能看到女人的灵魂正在与她的肉体慢慢剥离开来,马上就要独自离去了。 “三炷香?差不多三个小时的时间啊……只有三个小时了吗……” “回人间去吧。”我最后劝了一句。 “大人,我没有回头路的。”女人心酸地笑了下,“这就是我的命,无论死在哪里,都是我的选择。我当初选这条路,也早就做好觉悟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久留了。你的时间不多了,去吧。” 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痊愈的手臂:“作为神职官员,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做这种事呢?” “你的选择,你的业力,我不能插手。” “少管闲事,是件好事。” 女人喃喃自语了一句,起身离开了事务所。 我看着女人离开事务所,关上门,心情有些复杂,好似有种无为无碌也被莫名拉入了某种暴风中的无奈。 也许我们皆处于暴风中。 有人被风暴撕烂,有人御风前行。 有人随风卷动,毫不挣扎。有人逆行而上,坚信自己比暴风要强。 也有人坐于暴风眼中而不自知。 也许我们皆处于暴风中。 第一百五十章:105 - 艾什卡尔 在接待客人的闲暇空隙中,我常常想到大海。 生前时,我曾住在一个海边城市许久。在无数个气温刚好,沙砾温和的午后,抱膝坐在沙滩上望着大海发呆。海浪的声音有规律地重复着,冲刷着沙滩的同时也如冲刷着我纷杂的思绪。 在下一位客人敲门的间隙中,我一如既往地回忆着大海。 我虽然见过海的很多样貌——晴空万里的平静海面;暴雨之下的乌沉巨浪;清澈如蓝色琉璃的海水;鱼腥熏天的黄泥浆——但在这样的空闲中,我回忆中的大海总是晴天,像是那时间一切美好事物的集合体,美好得让我忍不住在想象的风中轻吟。 吟曲,吟诗,吟目之所及,吟情相思处。 敲门声传来,记忆中的大海景象褪去。 我最后吸了一口那轻盈的风,铺开笔墨,准备迎客。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五号客人。 一个白色石膏的奇怪物体走了进来,它的身体是由圆形三角锥构成,尖的那一端指向前方。脑袋是一个圆柱体,四肢是长方体,眼睛没有眼球,只是两个凹下的坑。 这位客人的身体像素描用的静物石膏强行拼凑出来,关节并不灵活,每走一步还会往下掉细密的白色粉末。 “你好,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艾什卡尔。” 这位石膏客人的声音让我大感意外,柔和又干脆,咬字清晰的像是接受过良好训练的播音员。 “艾什卡尔,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呢?” “我想要获得专注力。” “专注力?你对专注力是怎么理解的?” “长时间内可以注意力集中地做一件事情。” “你为什么需要获得专注力呢?” “我需要专注力去完成我自身的改造。” “你需要完成什么样的改造?” 艾什卡尔的两只长方体的胳膊相互摩擦了一下,更多白色石膏粉末落到地上。 “我的身体,需要被改造成舒适的形状。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改造它,我觉得专注力可以帮助我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是专注力,而不是创意,或是其它的因素?” 艾什卡尔歪头想了一下:“创意是不稳定的因素。万一我这一会儿想把自己雕刻成阿基米德的样子,下一秒又想变成狮身人面像呢?创意太不恒定了,只能在初期提供灵感。 当灵感确定之后,把灵感付诸于行动,让其成为现实。 这一切都需要依靠专注力。” “那你想好要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还没有,我希望自己最终的呈现是完美的,但越是这么想,就越不敢下刀雕刻自己。如果鼻子歪了一点,腹肌不够对称,我可能都会后悔很久。” “那你为什么觉得专注力可以让你不后悔呢?你无比专注地雕刻自己,最后也有可能没有雕成你想要的样子呀。” “您说的没有错,的确也是这样。但是啊,我觉得如果我足够专注地在做一件事情,就会忘记它本身的存在或是预测性的结果。 这样至少让我在雕刻的过程中,不会分心,不会后悔,不会反复修改拖延进度,也不会因为犹豫不决把事情搞得更糟。” “你说的专注,更像是一种临在感,全然安住在创作过程中的感觉。” “是的,我需要这种完全沉浸在当下的时刻,不然我迟迟不敢行动。” “你能喝茶吗?” “石膏身体,应该是不能摄入过多水分的。” “好吧。” 我给自己倒上茶,慢慢喝了一口。艾什卡尔看着我不再询问其他问题,自己开始往下讲。 “我刚获得这具身体不久,之前都是一个游魂的状态,没有具体的身形。所以我很珍惜这具身体,它虽然现在还不成形态,但是它可以依照我的喜好变成任何样貌,我不想白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嗯,我理解你的意思。你在生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来到地狱中的?” 艾什卡尔顿了顿,好像不是很想提到自己的生前事。 “如果不愿意说也可以,并不勉强。” “我生前的工作其实和现在很像。” “你是雕塑家?” “不……我是整形医生。” “你会给自己整形吗?” “打个玻尿酸填充之类的,这种小手术做过。大手术是没有办法自己给自己进行的。” “那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 艾什卡尔又犹豫了:“这件事情我已经好久都没想起来了。” “不说也可以。” “我有一个客户因为我的失误在手术台上去世了,媒体报道铺天盖地,我所在的诊所进行了合理的赔偿。我作为主治医生受到了强烈的网暴,良心天天没日没夜地拷问我。我受不了了,选择自行离开那个世界。” “你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的?” “我给自己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量大到无法醒来的那种。” “为什么到了地狱中之后,会失去身体形态呢?你的这副石膏身体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都对自己的生前的样貌很不满意,大大小小的手术也做了不少,始终没有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来到地狱里之后,也就不想有个具体的形态。 石膏是某位神明给我的,他说他听到了我的祈祷,愿意满足我的这个愿望。” “神明?哪位神明?” “只是一团很亮很亮的光,光对我说了一些话,等我反应过来之后,灵魂已经被装在这个大石膏身体里面了。” “那位神明对你说了什么?” “说,如果我雕刻出自己喜欢的样貌,便可以离开地狱,重返人间。” “那你喜欢的样貌是什么样的呢?” “作为整形医生,我操刀过无数患者的身体。隆胸,垫鼻,削骨,抽脂,每个人都想把自己塑造成美丽的样子。可是至今为止,我都没有见过让我百分百满意的五官和身材。 我觉得古希腊雕塑的肌肉俊美,但是总给人一种硬邦邦的干涩感。 我觉得北欧人天生长的像精灵,但青春易逝,一旦过了二十五岁,两颊都会干瘪下去,不再灵动。 我觉得亚洲人的容貌像是有保鲜秘籍,五十五岁看起来可以和二十岁一样。但我生前是日耳曼人,重回人间的话,还是愿意做日耳曼人。 我没有见过完美的外貌,所以也不知道要把自己雕刻成什么样子。” “那万一完美的外貌根本不存在,该怎么办?” “完美的外貌是一定存在的。” “可是任何外貌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老,这是人类身体随着时间推移的不可抗性。” “只要科技足够发达,总有一天可以让青春在人类的脸上永远停留。” “如果你没有见过完美的外貌,你又要怎么开始雕刻自己呢?连参考都没有。” “所以我才需要专注力。” “这和专注力有什么关系?” “只要进入那种状态,我做出来的事情就是完美的。” “哪种状态?” “您之前说的临在感,像是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状态。” “你之前又进入过那种状态吗?” “有,在那种状态下做出的手术我是最满意的。” “怎么样才能进入那种状态?” “我足够专注的时候。” “哦,这样。那很好,逻辑闭环了。你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就去做吧。” “可是我现在专注不起来,这才来找您商讨的。自从我来地狱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状态了。总是感觉心烦意乱,心里就像装着一百只跳蚤,上上下下蹦跶的难受。” “是因为还在在意生前发生的事情吗?” 艾什卡尔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如果是因为生前事导致现在无法下刀的话,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虽然你之前的种种因导致你来到地狱中,但你依然有决定下一世命运的能力。” “我不敢。” “专注力无法提供给你勇气,但专注力能让你暂时性忘记其它所有的担忧。” “我要怎么才能获得勇气呢……” 我思考了一下:“我觉得雕刻身体这件事情,不用着急。你现在不知道雕刻什么,也许是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 “为什么那位神明给了你这副身体,又给你出了这样的题目呢?” 艾什卡尔陷入了思考中,没有说话。我喝着茶,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他好像思考不出头绪,没有要做回答的意思。 “再等等吧。”我说。 “我在等什么?” “命运的形状在时间中会自然的呈现出来,也许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该如何下刀了。” “要等到……那个时候啊……” “也许很慢,也许很快。” “很慢……很快……” “你今日还有什么问题吗?” 艾什卡尔没有回答我,他从刚才开始就经常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那我们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到这里吧。” “等一等。” “什么?” “那个时候,一定会到吗?” “如果那是你心所追求的,就一定会到来。” 石膏身体慢慢站起身,在左右晃动中稳住平衡。 “多谢了,大人。” “不客气,去吧。” 地板上留下一个个白色的脚印,像是粉笔在地上作画。艾什卡尔拖着他的石膏身体,离开了事务所。 第一百五十一章:106 - 德才先生 流水声从四面墙壁中传来,好似有溪流在墙缝中蜿蜒。 我环顾四周,之间墙壁开始渗出水珠,表面像是沾上了腐蚀性化学试剂那样迅速变形。一股化工厂染料混着新鲜木头屑的气味开始从腐蚀的墙面中溢出,向事务所的中心聚拢。 “来者何人?” 我问了一句,并无任何回答。 墙壁继续被侵蚀着,原本木色的表面开始在不知名化学试剂的灼烧下,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 明黄,湛蓝,墨绿,浅粉,锌白…… 这些颜色顺着木头纹理在墙壁上游走着,逐渐组成一幅流动的画卷。 仔细看去,湛蓝像是流动的河水;浅粉如樱花树冠;明黄让人分不清是日出还是日落;锌白则是画面上移动的人影。 画上的人物没有五官,也无分性别,是一个个剪影。 有些推车在街头巷尾叫卖;有些在河边洗衣;有些骑于马上,手握佩剑于城中巡逻;有些在酒楼寻风花雪月之乐;有些在平房中苦读,烛光曳曳…… “来者何人?” 我对着画卷又问了一遍,一位老人家的声音自画卷背后响起。 “云山千层绕梁脊,市井牛娃日鸣笛。执笔大人,此画可还喜欢?”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画卷上的湛蓝河水突然泛滥,冲向两岸。白色人影仓皇而逃,却还是被河水吞噬,卷入其中。樱花散落满地,浮于水面上,似泪似血似柔情。 “不如现身,与我聊聊这画?” 木椅周边的空气震动了一下,一支细杆毛笔凭空出现。 “大人,我本无形无相,凭画笔走天下。我在此,又在画中。不必观我,观画即可。”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虽无德无才,世人却称我为德才先生,实在惭愧。” 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继续问道:“德才先生,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大人觉得此画,画的是什么?” 此时,画卷上的湛蓝又重新退入河中,岸边一片萧条。一些白色人影返回到两岸,在地上捡些什么,好像准备重新搭建他们的家园。 “这个村落依靠河水的滋润得以种植庄稼,繁衍生息。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受到河水之恩泽,也要提防雨季之隐患。” “说来也是有趣,就算洪水年年泛滥,人们还是会回到这片土地上来耕种;就算洪水年年泛滥,也总会有人不慎跌入水中丧命;就算洪水年年泛滥,樱花树却依旧屹立,娇嫩的花朵落了一季又开一季。大人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德才先生为何要问我这些问题?” “观画,也就是观心。即是观我的心,也是你的。” “那德才先生,认为是为什么呢?” “人类大多愚痴不可理喻,但总有小部分,可爱的让人不忍离弃。” “哦?此话怎讲?” 空气中的画笔毛刷的部分泛着金光,画笔移动到墙边,指着正在拼命盖房子的人。 “这些人们依水而生,熟知水的习性,因此会把房子也建造的尽量简易轻便。他们大多没有囤物的习惯,至少不会在家中囤物。在洪水来临前几日,就会一声不吭地打包起干粮衣服,偷偷搬走。等到洪水过了,又是最早一批回来的。抢占被洪水滋润过的肥田,种植庄稼。 这群人,掌握天道运转,活得精明。” 画笔又指向一棵樱花巨树下站着的人影。 “您猜他是不是本村人?” “是,但是是村中的怪人,不受欢迎的那种。” 拿着画笔的隐形人哈哈笑了两声。 “也许是怪人,也许是吟游诗人正好经过此处,暂且依树感叹,樱花季过,春未央,夏已至,时节轮转,快世哉。” “那这个呢?” 我指了指河岸边有一群人,这一群人好像正在搭建什么东西——好像在造小舟。 “他们在造船,想离开此处,顺着河流一路向下,去新的地方安营扎寨。也许新的地方比现在更好,也许比现在更差,但这群人的离心已绝。” “为什么离开的这么坚决?是因为河吗?” “就算他们骂着河,但还是因为人。就算他们骂着人,但还是因为自己。” 画面上一个个小屋子重新搭建了起来,城中又出现了骑马巡游的差兵和推车叫卖的小贩。洪水像是没有发生过,村落的恢复速度快到不可置信。 “为什么要画这幅画呢?” “这是我生前所居住的村庄。” “你是这幅画中的谁?” “你猜猜。” “樱花树下人?” 隐形的德才先生又发出了几声爽朗笑声。 “非也,非也。” “造舟人?” 德才先生又笑了。 “非也,非也。” “莫不是市井商贩?巡游差兵?” 德才先生这次笑得是前俯后仰,画笔在空中随着他的笑声来回抖动。 “我安分一生,洪水来了就跑,洪水退了又回。平日无事,便写诗作词,送予诗人吟唱。又懂些木匠手艺活儿,帮造舟人刨木板,镶钉铆。” “那您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呢?” “我啊,是个画痴。越是到晚年,就越沉迷于作画。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洪水来了也不跑了,就是一个劲儿地画呀画呀。” “为什么要一直画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某年洪水泛滥的前一个礼拜,我正在与我的家人整理行囊,准备出逃。那时我已值花甲之年,因遵循天道规律,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一直都平平安安。 离开村子的那前一个礼拜啊,我就开始失眠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啊,这在我这一辈子可都是没有的。我以往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得还很香,谁都叫不醒。日出了,自然就醒了。 这下失眠了,可怎么是好! 原来晚上的时间这么久啊,要怎么熬过去呢? 我就开始在村子里散步,沿着河走,走到有了困意再回家睡觉。每天晚上都走的更远一些,直到临走前一夜,我走了整整一晚上,一刻都没有睡。” “这和您开始画画有什么关系?” “就是那最后一夜啊,乌云已经厚厚地压了下来,今年的洪水看起来会特别凶猛。我在河边走着,听着河在隐隐怒吼,像大战前的战鼓。 我突然就不想走了,站在河边,眼前好似出现了我那一生。 我出生在这河边,在河边长大。在河边娶妻生子,在河边劳作了一生。我这一生都和这河紧紧绑在一起,它此刻在怒吼,我的身体里也像是有某处角落在隐忍着怒吼一样。 这一声怒吼,我憋了好久好久……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了,我对着那河大声吼了出来。 就在此刻,天降巨雷,劈在了河对岸的樱花树上。一声轰鸣,樱花树燃起大火,火光冲天。这火像是在帮助樱花树完成它的夙愿,那飞舞进乌云中的火星一定是樱花树的灵魂。 这一幕太美了,太美了。 我在河对岸看了好久,直到太阳升起,樱花树燃尽。” “后来呢?”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无法停止地作画。那一声雷好像也劈进了我心脏的某处,将我那一刻的人生和之前的彻彻底底分割开来。我想作画,我想进入我的画中。除了画以外,其它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的家人对此是什么反应?” “我的家人以为我老糊涂了,老疯了。他们劝过我不止一次,但看没什么效果,也就不再管我了。 从此啊,洪水期间我也不走了。 我带着够我一人吃的干粮,爬到附近的山头上,继续画。 洪水,被冲走的人,土地,打落的樱花……我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我就是画了。” “你那一生,是怎么结束的?”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在画画,画着画着,身体就不见了。我就四处找我的身体,找来找去,什么都没找到,只剩下这支画笔了。” “你觉得为什么雷劈让你开始画画呢?” “说来也是……您可别笑话我。” “请说吧,我不会笑话您的。” “就好像……那道惊雷啊,劈碎了我一直在坚守的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隐形的德才先生思考了一下:“我以为的,道。” “你以为的道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被雷给劈碎了?” “我认为道是顺承天意,顺承自然法则。只要摸清楚周边事情的规律,生活啊,就不会糟糕,就能活下去,并且还能活得悠闲自得,活得很好。” “那为什么被雷给劈碎了呢?” “您说,那樱花树难道不顺承天意吗?难道不懂自然法则吗?那樱花树比我古老,郁郁葱葱几百年,根系深入地下几十米,如此浑然天成的美物,在雷电面前不堪一击。 我啊,平平安安活了六十年,在那个年代啊,是罕见的长寿了。 我啊,前六十年就和那樱花树一样。扎根发芽,一季复一季,花开花落。雨也好,风也好,总能找到方法在河岸边留下来。 樱花树被烧死了,次年来也没有发出新芽。我去绘它烧焦的树桩,想着自己死去之后,是不是也会被烧成这样? 我画着画着啊,就很感动。众人都说我寄情于物啊,但我觉得那烧焦的樱花树桩的确懂我的心思。那樱花树被雷电劈死了,就好像它终于能挣脱此处一样,它终于自由了啊。” 德才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在画卷上画着那棵樱花树桩。树桩焦黑,但留下了苍劲有力的形。此情此景栩栩如生,若是靠近画卷,似乎都能闻到焦炭的气味。 “您接下来打算去做些什么呢?”我问道。 “也没什么好做的,就继续画画。走到哪里,画到哪里。” “那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执笔大人在写完字之后,想要去做些什么呢?” “也许不会想写字了,想做些别的。也许会继续写字,谁知道呢?” “若是执笔大人不再写字,那大人还是执笔吗?” “工作完成的话,自然也就不再是这个官职了。无论我多热爱执笔一职,差事终究只是差事而已。” “大人,德才在此祝您之后的工作顺利了。” “你也是。” 画笔在空中消失了,墙壁上的画面开始慢慢褪色。腐蚀下去的墙体逐渐复原,我甚至能听到木头生长的声音。 “大人,再见。” “再见了。” 一股清风从墙缝中吹来,之前所有不悦的气味被风儿带走。我的耳边似还在回响德才先生的声音,事务所中已恢复如初,一片安静。 第一百五十二章:107 - 坚果君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七位客人。 门被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后一闪而过。身影冲进事务所内,眨眼间就不见了。 “请坐到椅子上说话吧。” 墙前书架顶部有一对眼睛发出暗暗红光,好像有什么不明生物谨慎地猫在阴影中观察。 “没事的,请到椅子上来说话吧。” 成熟男性的声音响起来,有些嘶哑,像是个经常抽烟的人:“我想在这里说话。” “你在那里,我看不到你,不利于我工作呀。”我解释道。 “我有些害怕。” “在害怕些什么?” “你看起来很可怕。” “我不会主动伤害你的,我保证。” 阴影中探出一个小脑袋望了望我,声音狐疑:“你保证?” “我保证。” 小巧的身影唰地落下书架,眨眼间就闪现到了木椅上。我定睛看了看,是一只灰毛大尾巴小松鼠。松鼠的两只爪爪在胸前微微颤抖着,看起来还是很紧张的样子。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尽量让语气柔和又柔和,不想吓到面前这只小动物。 “坚果君,公园里喂我的女孩子们这么叫我的,她们叫我坚果君。也有一个老爷爷,他叫我‘阿灰’啊。” 我在纸上写下了:坚果君,又名阿灰。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呢?” “坚果君,坚果君好听。” “好的坚果君,你今天来找我有何事?” “我好饿,我想吃榛子。” 我把羽毛笔笔尾轻轻靠在太阳穴上:“榛子啊,我这里没有榛子诶,也没有任何坚果类食物。” 坚果君竖着白毛的小耳朵耷拉了下来,眼睛里写满了失望。 “我有……茶叶。” “我不吃茶叶的。” “那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诶,实在是不好意思。” 坚果君鼻子一抽,突然呜呜地哭了出来:“我想回街心花园,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呜呜呜,大家都长的好可怕,他们都想吃了我呜呜呜。” 一滴滴小眼泪顺着他鼓鼓的腮帮子往下流,小爪子边哭边抹着自己的泪。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问道。 “我,我被车轧死了。醒来之后就在你门口的这棵大树上,树干上贴着号码牌,我就拿了。后来才知道有号码牌就可以来树屋里找人玩,我想找人,因为人会给我吃的。” “你除了这棵大树以外,去过地狱中的其他地方吗?” “我不敢走远,最远就是刚刚下树就逃上来了。树下好可怕,有好多长得很奇怪的动物围着树在转圈圈,他们看起来都好凶。” “哦,你说的应该是鬼怪。” “我想回街心花园,我可以回街心花园吗?” “这个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我不是负责这方面事宜的官员。” “那,那要去找谁呢?” “你知道孟婆吗?” “不知道。” 小松鼠继续哭唧唧着,我看着它犯了难。想要安慰,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想要带他去找孟婆,但总觉得这种事情去打扰同事有些欠妥当。 “如果不能回街心花园了,你想去哪里吗?”我问。 坚果君看着我,愣了三秒,随后哭的更厉害了:“呜呜呜哇,不能回去了吗!永远都回不去了吗!呜呜呜!” “你那一世的生命经历已经结束了,准确来说是的,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也没有办法以之前的身体回去了。” “呜呜呜哇,我才活了三年不到,我还很小……” “没办法呀,结束就是结束了。要不要想想之后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除了街心花园以外的任何地方。我没有离开过街心花园那个地方,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 “野猫野狗黄鼠狼,猫头鹰,甚至海鸥,都会吃了我的。” “如果是在地狱里的话,你已经没有肉身了,所以也不用担心会被捕杀的事情……因为这里没有死亡这个概念,同样,也没有生活的概念。” “什么意思?” “说得简单一些,你无敌了。就算你被吃掉,也不会死了。” “为什么不会死呢?” “因为你已经死到不能再死了,现在是灵魂状态,而灵魂是不灭的。” “就是说,就算现在有野猫来扑我,我也不会被杀死?” “对。你生前对野猫恐惧的惯性延续到现在,但其实现在野猫已经对你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你不用害怕了。” “但是我还是害怕的……” 我思考了一下,向坚果君伸出手:“我带你去地狱里走一圈看看吧,看看除了街心花园和大树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不要,好可怕。” “你不可能永远都寄居在这棵大树上,对吧?而且大树上还没有坚果吃。说不定我们走着走着,就能找到坚果呢。” 小松鼠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能找到坚果吗?” “说不定有呢?来吧,去走一圈。” 坚果君跳上我的手掌,顺着我的小臂一路爬到我的肩膀上,四爪扣在衣服上,趴在那里。我整理了一下自己官服,将羽毛笔收入抽屉内。起身,步行出事务所。 室外的风吹来,坚果君的小爪子抓的更紧了一些。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藏进我的长发中,透过发丝间的缝隙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准备好哦,我们下树了。” 绿色能量从手镯中溢出,包裹着我的身体,我从树枝上轻轻落到地上。坚果君已经缩成一个小团,嘴里发出啮齿类动物吱吱吱的声音。 “还要继续往前走吗!”坚果君颤颤巍巍地问。 “前面有血海,你想去看看吗?” “什么是血海?” “就是红色的大海。” “什么是大海?” “就是好多好多水,那些水有潮汐,会一来一去地冲刷大地。” “我不喜欢水。” “那要不去市集?” “什么是市集?” “就是有很多鬼怪蛇神的地方,也有人类,大家都在那边卖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挺好玩的。”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一边说话,一边往与大树相反的方向走。离大树越远,坚果君就越紧张。他毛绒绒的身体抖动的不行,我把手盖在他身上轻轻安抚,真怕他就这样晕过去了。 “我……我……我们回去吧……” “你还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样就要回去了吗?” “我不要看到了,我们回去吧。” “那好吧。” 这回倒是我有些沮丧了,有种莫名出游计划被取消的失落心情。我三步并两步,回到事务所中。 在我踏入事务所的瞬间,坚果君就从我的肩头一跃而下,冲向木桌下的角落,把自己全然藏在阴影中。 我蹲下身子,歪着脑袋看他:“吓到了?” “太……太可怕了……” “那要不还是先留在大树里吧?大树里有树洞可以藏身吗?” “有,有树洞的。” “可是没有坚果吃呀,要怎么办呢?” “不……不要紧……” “好吧,你现在想回大树吗?” “现在,现在不行,我动不了了。” 我想起有些啮齿类动物在受到强烈惊吓的时候,的确会出现浑身绷直抽搐的状态。我用小陶盘盛了些凉水放在它身边:“喝点水吧?” “我,我动不了。” 我一手托着陶盘,一手把坚果君拿起来,让他的鼻子和嘴尽量靠近水面。坚果君伸出小舌头,快速舔舐起来。 随着他咕噜噜地喝水,坚果君僵硬的身体也慢慢柔软了下来。先是胸前的五指小爪子一张一合,像是在慢慢恢复知觉。后腿也很快蹬了了起来,炸开的背毛平静了下去。 “感觉好点了?” “我,我想睡觉了。” “那回大树里睡觉去吧?” 我话音刚落,坚果君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他看起来累坏了,胸脯一上一下均匀地呼吸着。小嘴微张,露出锋利的板牙。 我把他托在手中,打开事务所的大门,走进树冠里。今天的风儿很清凉,地狱最近开始降温了,之前的燥热缓解了许多。 树枝树叶层层叠叠,从内部往外部看去,有瞬间误以为自己在某个国家保护区里。我在树枝之间来回扫视着,想找一个合适坚果君的树洞。 这时,手中的小松鼠抖动了两下。坚果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大树里。” “我们为什么在大树里?” “我要送你回树洞。” 坚果君从我的手掌心里立起身子,四周张望了一下。突然后腿用力一蹬,直接从我的手中弹飞向大树里。 一刻都没有停留,我还未道别,它已消失在树冠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108 - 星期三的白葡萄酒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八位客人。 一位穿着polo衫的老人走进事务所。老人看起来八十岁上下,打扮的很干净,身上有淡淡的肥皂气味,像刚刚清洁沐浴过。他的双眼看起来很文气,让人想到受到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舒朗俊。”老人回答道,他声音意外的年轻,像青春期刚变声的男孩子。 “好的,舒朗俊,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老人看起来有一些腼腆,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我想和大人说说我生前的故事,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请说吧。” 我边说边沏上茶。 “我年轻的时候,特别想做个作家,觉得写字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时也痴迷过一段时间,每天写每天写,这样写了三年,也积攒了不少稿件。 这些稿件有些登上文刊杂志,有些被出版社看中,整理成小说集发表了。我也挺开心的,觉得自己能靠写字这件事情来养活自己,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为什么说这是一件绝对幸运的事儿呢? 在我们那个年代啊,文化工作者的地位是很低的。大家都忙着搞生产建设,写的内容大多也必须要和当时的核心思想有关。留给我们文化工作者自由发挥的余地是很小的,非常局限。 和我一起写稿件的年轻人啊,拿的钱没我多。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加入生产建设的洪流中,也就放弃了文笔工作。 所以我说,我是幸运的。在那样一个年代,还能靠写字养活自己。” “后来呢?” 老人的声音娓娓道来,听他说话十分舒服。 “我也是因为写字啊,认识了我后来的妻子。她一开始是我的读者,写信告诉我她读我文章的感想。我回信,这样一来二去也就熟了起来。 后来我在信中约她出来见面,那个时候真是害羞啊,那么多细腻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两个人见了面,就互相看着,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就沿着梧桐马路走呀,从城南走到城北,走到太阳都落山了,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哪三句话呢?” 老人委婉一笑:“‘最近忙吗?’,‘还好。’;‘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坐?’,’再走一会儿吧。’;‘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安静很多。’,‘你也是。’” “好青涩。” “是啊,写信的时候无话不说,无事不聊。等见了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心扑通扑通地跳的可快,脑子却是空白的,手心拼命冒汗,紧张得很。” “后来呢?” “就像那个年代里大多数的男男女女一样,我们互相见了家长,同意后就结婚了。我继续写作生活,她在印刷厂里工作。这样过了三年,她怀孕了。当时我们提出想去国外,借着她厂里的机会,一家人出了国。 我们先是去了奥地利呆了三个月,后来前往比利时的比鲁塞尔。我的太太在那里生下了一个儿子,拿到了当地的公民身份,取名叫奥古斯特(auguste)。 我依旧保持着写作的习惯,并且想要找到当地的出版社来翻译我的作品。 语言是一个大困难,我刚出国那会儿,除了汉语以外,对其他语言一窍不通。勉强可以听懂几句最基本的英文和俄语,但也是三脚猫水平,连在餐厅里点菜都困难。 比利时大部分用的是德语,这真是一门难说又难学的语种。说起话来唾沫星子喷来喷去的,舌头卷不起来又打不直。稍微提高一点声音,就像骂人。我是很不喜欢。 奥古斯特后来开始在当地读书,上幼儿园。我们必须要学着和老师还有其它家长交流,作为整个幼儿园里唯一的华人父母,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学德语。小孩子的学习能力很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幼儿园里其它小朋友交流的,两三个月可以蹦单词,一两年后已经可以和当地的小朋友聊天了。” 舒朗俊喝了一口茶,咋了咋嘴:“好苦的茶。” “不好意思,只有这种茶。” “苦就苦点好了,让我想到比利时人每天早上都会喝的一小杯意式浓缩,和这个一样苦。” “后来你们就一直在比利时生活了吗?” 舒朗俊摇了摇头:“对于出国这件事情,其实我是有点后悔的。我有想过啊,如果一家子在国内也会过得挺好的。孩子就在城里跑着跑着就大了,我继续写自己的书,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和熟悉的语言。早上可以喝着武夷山大红袍,吃桂花糕,而不是喝苦了吧唧的意式浓缩和油腻腻的点心。 但是啊,我又想。在这里我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说。欧洲读者对于一个来自于东方的作家是好奇的,他们喜欢我笔下的小镇人物和充满个人观点的观察文字。 在这里啊,我不用担心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后来联系上的一家出版社给我找了一个靠谱的翻译,这个翻译不仅翻译我的作品,还抽空教我些德语。我把我曾经的作品大多都翻译过来,曾经的那些禁文竟然在欧洲市场大受欢迎。 但是啊……” “但是什么?” “我的书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成了畅销书,我却不想写了。” “为什么呢?” 舒朗俊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些心痛。” “为何而心痛呢?” “大人,我不知你是否会有同样的感觉?我本是想写给我的祖国人民看的,那些是我在乎的人们,我笔下的小镇青年,耄耋老朽,青涩男女,我是为这些人物写他们自己,也想让他们自己看到。但是啊,时事不允许。 反而是这群陌生人,带着一些对东方的猎奇和好奇心,细细品读我的文字。文化差异在他们的眼中成了某种带有玩味的抽屉,一个个拉开,不知道里面会蹦出什么惊喜。 我的书在欧洲越是畅销,我就越是悲伤。 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祖国抛弃了。” “其实也没有抛弃与否一说,只是每个国家的审核制度和文化偏好都不同,你其实没有做错什么。” “也许是我过于怀旧,越是在国外生活,我就越想念我长大的小镇。年龄越大,我反而越吃不惯洋西餐。无论多精致的牛排烩饭,还不如一碗小米粥来的实在。” “那你后来有回到故乡吗?” “有啊,等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年龄很大了。奥古斯特都已经有孩子了,他和一个德国人结婚,生了三个女儿,每个都很可爱。” “回到故乡是什么感觉?” “很亲切……也很陌生。很多地方我记得是那个样子的,但回去的时候变化很大了。高楼建起来了,到处拉的是电线。夏天蚊虫变多了,城里的野猫一个个都吃的胖乎乎的。 以前经常吃的街边小店早就不在了,变成了综合型大商场。没有人喜欢看报纸,更少有人看书。文化工作者的地位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有提高。 大家嘴里聊着投资房产和今晚要去哪个浴场泡澡,大腹便便的男人变多了,精明能干的女人也变多了。 我本以为只要回到故乡那种亲切熟悉感就会回来,但在故乡的第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我竟然开始怀念我在布鲁塞尔的公寓。 每周三下午,我隔壁的邻居都会拿着白葡萄酒和奶酪来找我聊天。我可以和她抱怨抱怨最近糟糕的天气,或者是街转角的可颂面包越做越油腻了。 我的邻居是个年轻的文学系女大学生,因为读了我的书,所以常来与我聊天。那时我已经和我的妻子离婚几十年了,有个年轻女孩儿常来做客总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些魅力。 我回故乡后的第二月感染上了某种肠胃疾病,开始上吐下泻。这对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可是重大打击,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当时我一人住在当地最好的酒店里,每天都有服务生来给我送饭送药,顺便确认一下我是否需要叫医生。 虽然这样对酒店很不公平,但我是不想死在医院里的。酒店大概看出了这一点,频繁地派人敲门查看,就怕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憋过气去,死在他们房间里。 那一个礼拜啊,我的眼前就像出现临死前的那种走马灯一样。从出生开始,一直到离开这座城镇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我遇到过的人们,吃过的早点摊铺,暗恋过的女孩儿,我的前妻…… 这些人中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与我的前妻分开后,也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她如今是否安好? 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邻居,那个文学系的比利时女孩儿。 女孩儿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淡到几乎发白。灰蓝色的眼睛,圆圆的脸,鼻梁上有褐色的小雀斑。她通常戴黑色圆框眼镜,食指上常年戴着一枚玫瑰金的戒指。戒指上没有任何珠宝装饰,只有一句法语。这句法语我没有细看过,也没有问过,总感觉是对方的隐私,询问是不雅的。 我在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想到了这个女孩儿,她的形象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从比人高的芦苇丛另一头照了进来。我衰老的心脏竟然再次跳动,为了再一次见到她,我产生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愿望。 我在那个酒店里又住了一个月,之后康复了。康复后,我的精神状态似乎比之前更好,好像又有了写作的动力。很长一段时间里干涸的灵感之泉再次流动起来,我迫不及待地登上飞机,重新回到布鲁塞尔。 落地的那天正好是一个周三,我刚下飞机就仿佛闻到了白葡萄酒的甜美气味。我伸手拦出租车,心情愉悦地回到自己的公寓中。 公寓里的家具都落上了厚厚一层灰尘,门缝下塞进来一封信。我拾起信封,信封很干净,应该是这两天刚刚塞进来的。 新的封面上是漂亮的英文手写字,收信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是一封告别信。 女孩儿说她学业完成了,接下来想要前往南欧旅游。她衷心地感谢了这三年以来的每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时光,说我是她认识的最平易近人的作家。在结尾,她还写了期待我新的作品,祝我健康长寿,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平静地读完那封信,把信纸重新折起来塞回信封中。把信封重新放回门缝底下刚刚塞进来的地方。地板上的灰尘因为信封的摩擦被推到一旁,呈现出一条干净的轨迹。我顺着那条轨迹,推开公寓门走出去。 那天天气很好,是不可多得的凉爽秋日午后。我在街角咖啡店点了一杯意式浓缩,一块油腻的可颂面包。我喝了一口意式,把面包撕成小片丢给路边的鸽子。 风是凉的,阳光很暖。一股困意上涌,我像喝了白葡萄酒那样,睡着了。” 我静静地听着,几乎屏住呼吸。 “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 “有什么遗憾吗?”我问道。 “我当初不应该回故乡的,让故乡在我记忆中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就好,这样也许我还能和女孩儿告别,祝愿她以后一切都好。” “还有什么吗?”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有些后知后觉,真希望当初的自己不要那么怨天尤人的。我写我的字就好,何苦因为和观众群暗自较劲儿而弃笔多年呢?如果继续写的话,也许能够写出更精彩的作品,谁知道呢?” “后悔出国的事情吗?” “活着的时候后悔过,现在已经不后悔了。这是后悔也没有用的事情,环境造人,但心性塑我啊。” “来生还会想继续写字吗?” “不一定了,来生再说来生的事吧。我也是刚到此地不久,看一切都觉得新奇。说来也真有意思,我在活着的时候并不喜欢旅游,现在反而对陌生的地方开始感兴趣了。” “和您聊天,我感到很舒服,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得到了安慰。”我真诚地说道。 “对于一个喜欢写字的人来说,能听到这么多事情,应该是件绝顶开心的事情吧。” “是,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就这样默默听,默默写了。” “你和那个女孩儿有点像,都有自己观察事情的一套原则。” “您是否也是这样?” “作家必须要有偏见,必须不害怕带有偏见去审视这个世界。偏见是不可避免会存在的,我们在阅读他人的偏见中找到共存的方法。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写字的原则。” “很高兴能够与您有这样的一段谈话。” “我也很高兴你愿意听我说。” “我可否看看你是如何记录我口述的故事的?” 我把桌上的稿纸递给舒朗俊,他眯着眼睛细细阅读了一会儿。事务所中很安静,阅读的声音如同蜻蜓的尾巴轻点于水面上,有痕却无声。过了一会儿,舒朗俊把稿纸放回我的桌上,笑着说:“你的文笔让我想到某位作家,实际上是好几位作家的集合体。” “我生前受到很多欧洲和亚洲作家的启发,文风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继续写吧。” “嗯,继续写。” 舒朗俊缓缓起身,依旧是优雅地笑着:“我还想在这附近自己转转,就不再打扰了。” 我也起身,伸手做请:“不打扰,再见了。” “再见。” 舒朗俊冲我微微点头,老态的身体转身离去。我在原地目视他离开事务所,直到大门关上,一切又重回安静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109 - 致幻剂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九号客人。 动次打次的嘻哈音乐传来,客人一脚踢开大门,扛着一个巨大的音响扭动着走进来。他扎着一头染成浅黄色和蓝色的脏辫,戴着墨镜,手臂上小腿上脖子上布满纹身,右眼下有两个三角形的黑色花纹。 脚上穿的是一双经典款的芝加哥aj1,左边鼻翼有一个小小的银色鼻环。脖子上叠戴着两串金链,十根手指上,八根都带上了镶满钻石的戒指。 “诶我的老兄弟,怎么样?” 他把音响搁在地上,伸出拳头要和我碰拳,我举起拳头回应了一下。 “不错不错,酷,酷。能抽烟?” “不能抽烟。” “ok,ok。” 老兄摁下音响上的暂停键,音乐的声音停止了。 “你的名字?” “你听起来想纽约警局那帮条子们。” “我不会逮捕你,也没这个权利。”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你想知道我哪个名字?” “你愿意我怎么称呼你?” 老兄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古龙水混草本植物的气味,这股味道像是要遮掩什么似的,非常浓郁。 “doogie,我的街都这么称呼我,doogie。” 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能有什么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多交个朋友,放松放松。” “所以你想随便聊聊?” “你怎么这么严肃,看起来像戒毒所那帮虚情假意的治疗师一样。” “工作习惯,平时会比较严肃的。” “你知道,我生前就认识两个中国人。一个是唐人街中餐馆的老王,另一个是我睡过的一个女孩儿。她妈妈是会计,爸爸是律师,史蒂芬妮是她的名字。真的不能抽点什么?” “这里是禁烟的,不好意思。” “真无聊,都说你们中国人很好客来着。” “继续说说史蒂芬妮。” “那女孩儿啊,聪明。亚洲孩子的确脑子都差不到哪里去吧。我见过最蠢的亚洲人也在我们帮派里算钱,什么流水啊,盈利啊,支出啊,亏损啊,算的头头是道。 说回史蒂芬妮啊,文理学院大学生,读的是什么东方哲学系。啧,身材和脑子都性感的很。我们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被她爸妈发现了。你敢信吗,一个瘦瘦弱弱的中国男人拿着菜刀追着我在大街上跑,让我离她的女儿远一点,这太他妈扯淡了。” “好刺激。” “受不了,中国人就是这样,什么家庭荣誉啦,面子啦,看得太重了。受不了,受不了。” “说说你吧,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你猜猜。” doogie不抽点什么好像就十分焦虑,他双手假装做夹烟状,递到自己的嘴前吸了一口。 “我不猜,你说。”我顺手点上一根香线。 “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喜欢点这个玩意儿?不也是植物压碎了制成某种易燃品,点燃也有烟吗?和抽烟有什么不同?” “差别还是蛮大的。” “所以你可以忍受这个烟味,但是不允许我抽烟。” “是。” “我觉得你在人身攻击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doogie嘿嘿一笑:“lsd,知道这个?” “某种神经性致幻剂,知道。” doogie伸出舌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片像邮票大小一样的贴纸,轻轻贴在自己的舌头上。然后把舌头收回口腔内,双手搭在肚子上,舒适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你刚刚服用了lsd?” “你只是不让我抽烟,没有不让我做其他的啊。”doogie挑衅地说道。 “所以你的死亡和lsd有关。” “你知道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doogie的声音慢了下来,lsd的功效比我想象中发挥的要更快。 “你看你的脸,开始融化了,呵哈哈。” doogie指着我,然后又转头去看四周:“墙也在融化,书也在融化。全部都变成黏糊糊的液体,流下来,流下来,全部都流下来。哦,我的身体也在融化……看我的手臂……” 随着doogie的描述,他的灵体手臂真的开始像冰块暴露在烈日下那样开始融化了。随后是小腿大腿,臀部,肚子,胸腔……他的整个灵体正在逐渐化成液体,流到事务所的地板上,又从地板缝里滴下去,不知道流到什么地方去。 “什么都消失啦,不见啦。世界不见啦,我也不见啦,好轻松哦,好轻松——” 我没有加以任何制止,看着doogie彻底化成水,滩了一地。水开始冒出蒸汽,蒸汽向空气中蒸腾去。 “啊,这个部分!这是我不喜欢的部分了。” “这么快就到不喜欢的部分了吗,我以为你还能轻松的久一点。” “水要被烧开了!好热!好热!太烫了!” 化成液体的doogie突然受了刺激似的飞溅出液体尖刺,被我打开的金光屏障阻挡在外。 “受不了啦!好热啊!要崩溃啦!” doogie的灵体开始在事务所中到处飞溅,刚触及到墙壁又反弹回来,回到木椅上,重新一点点拼凑起来。 “好难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皮肤上爬!” 没有任何东西在他的皮肤上爬,但doogie还是疯狂地抓挠他的双臂。那些刚拼凑上去的灵体被他抓碎,扯下,又因为自身吸引力的关系重新拼凑回去。他从木椅上跌落到地上打滚,好像身上起了大火要把它们扑灭似的。 “明明这么难受,为什么还要服用呢?” “这是最后一次啦!最后一次啦!救救我,救救我!” 左手手镯发出绿色能量,包裹在doogie周身。绿色能量像是接触到岩浆的冰块,迅速稳定了他的灵体状态。一股青绿色的瘴气从doogie的身体里升起,我打开天窗让它散去。 doogie此时倒在地上大喘粗气,已经消耗了很大的体力。 “服用这么难受,为还要服用呢?” “总是会有一些需要嗨一下的气氛和场合,嗨一下还是可以的。” “即使这么难受也要嗨吗?” “这次反应比较大,不是每次反应都这么大的。” doogie说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了整整几大板lsd致幻剂,放在我桌子上。 “你要不要?” “在地狱中会迷幻心性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何苦还要用人间的致幻剂来造就幻觉?你所身处的一切皆为幻觉啊。” “不是要制造幻觉,是要通过制造新的幻觉来逃离当下的幻觉。” 一股汗味从doogie身上传来,他的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有些时刻是无法忍受的,过于无聊的,需要一点点香辛料来加点味道。这个就是那个香辛料。” “你刚刚差点魂飞魄散,你可知道?” “我真他妈吓死了。” “就算这样,还是要用?” “估计要歇段时间,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地狱服用,不知道劲儿这么大。” “我的建议是,不要在地狱中服用。”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都会这么劝我的。” “我感觉自己像是说了句废话。” “哈哈哈哈,差不多吧。” “接下来打算在地狱中做些什么呢?” “这里还挺吓人的,我得花点时间适应适应。认识点新朋友啊,和大家关系搞搞好。” “就打算先呆在这里了?” “反正目前也没地方可以去,就先这样好了。” “好啊,那你去吧。” “真的不要?” “不用了。” doogie看着桌上的lsd,犹豫了一下开口:“那你为什么不没收呢?” “我不是执法人员,没那个权利。再说了,人间和地狱的法则也很不同。在地狱中使用致幻剂的确没有违反任何法则,但是如果你是因为使用致幻剂而做了些什么事情,这个就不一定了。总而言之,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事情。” 他听后,把桌上的lsd重新收回自己的口袋中。 “酷,酷,知道了。” “那你去吧。” doogie一个反手把音响甩回肩上,有节奏地晃动着身体:“拜。” “再见。” 第一百五十五章:110 - 马人汉森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位客人。 门外传来几声马打着响鼻的声音,大门推开,一位白色马头人身的客人走了进来。客人穿着蓝色天鹅绒质感的西服,黑色内衬,暗红色领结,英式皮鞋擦的锃亮。白色鬃毛的部分编成一根麻花辫留在肩膀处,浑身散发着一股文邹邹的气质。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汉森·爱德华三世,遇到您十分荣幸。” 汉森摘下自己手上的黑色皮质手套,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皮肤表面也布满亮滑坚硬的马毛,扎的我手心有点痒。 “喝茶?” “随意,都可以。” 我倒上热茶,置于桌上,随后摊开笔墨重新坐下。 “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离世的时候有一些遗憾,一直都萦绕在心头,迟迟不能化解,还想请您为我开解开解。” “请说吧。” “生前,我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大航海家,奉皇室之名,驾驶百吨大船航游世界各地。因此,我生前去过很多未曾见过的小岛和大陆,也认识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处不同的人。我带去我们国家盛产的美酒,精巧的器皿和藤编凉席,去换取不同地方的物资。 在我的一生中,我与这些大陆和群岛上的原住民都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至少这是我坚持的主张。” “你坚持的主张是什么?” “一个可以长期合作和共存的关系。我们马人从人类历史上学到了很多类似的航海故事,大多以殖民和侵略为主。那样做的确可以带来某种程度上的经济发展和文化植入,但我们马人文化在意的是公平与可持续发展。” “为什么那么在意公平和可持续发展这件事呢?” 汉森从自己的西服内里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放在桌上,怀表像是铜制的,白底黑色的指针刻度,看起来朴实无华。怀表的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发条,汉森转动了几下那枚发条,随后把怀表放在桌上。 怀表内部的齿轮零件发出运转的声音,表面的透明玻璃壳弹开,一幅巨型全息影像呈现在桌面上。 全息影像是某片星系的缩略图,汉森站起身,双手在空中拖动和放大这幅全息影像。 “我们的种族在移居到猎户星星系之前,曾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灭亡。” 全息影像定位在一颗蓝色的星球上,看起来和地球很像,但大陆板块的分布与地球非常不同。 “第一次的灭亡源自于对资源的过度开采和战争冲突。我们以为自己星球上的资源是取之不尽的,想将所有的资源都归为己用。明明是同一种族,我们却割裂土地,各自称王,发动战争去侵犯别人的领土。 我们收割资源,又用这些资源去制造冲突和战争,直到帝国之前无法再互相容忍,大规模的武装冲突事件一再发酵,星球不堪重负,最终毁灭。 我的祖先,也就是当时那颗星球上最强大的帝国的领袖们,早已计划好了自己的退路。他们将自己封在宇宙飞船中,弹射进茫茫太空。这艘宇宙飞船会自动搜寻适合我们马人生存的星球,直到找到的时候,便会自动降落,唤醒宇宙飞船中旅行者,重新在一片新的大地上开始生活。” 一艘小小的宇宙飞船在全息影像上快速游走,最后停在了我熟悉的银河系边上。 “我们第二个生活的星球,就是您生前所存在的地球。” “你们在地球上生活过?” 汉森点了点头:“是的,你们很多的古文明中都有关于我们的记载。‘似人又似动物的神’,古人类喜欢这样称呼我们。我们给很多古文明带去科技,帮他们建起宏伟的建筑。但我们也很快发现了,人类的特质和我们马人相似,也喜欢掠夺和战争。我们在人类的身上预示到了相同悲剧的走向和地球未来终将不堪重负的灭亡。 于是我们一边帮助人类塑造文明,一边继续着太空探索计划。 为了更好的在人类中生存下去,我的前辈们抛弃了一些自己动物样貌的特质,变得越来越像人类,直到最后彻底混在人群中分辨不出来。 那些彻底和人类混在一起的群体也与我们马人分开了,他们爱上了地球和人类,不愿意离开。而另一些则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需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星球。 于是我的祖先陆续离开了地球,来到了猎户座边际的一颗小行星上……”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也就是说现在地球上还有马人族?” 汉森笑了:“人类的构成本身就很复杂,你很难说什么才算是一个纯种人类不是吗?” “那些马人族知道自己是马人族的吗?” “有些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有些早就在与人类的长时间生活中彻底忘记。” “马人族的人类有什么特点呢?” “这个啊……很多部落萨满都是马人族的。能与自然界万物万灵说话,拥有天然的治愈力。当然也有一部分的马人族完全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在科技金融界大杀特杀,想以他们自己的方法去纠正自己的先辈们曾犯下的无知错误……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继续说猎户座边际的小行星,你们的新家。” “我们的新家啊,95%都是水,大多都是散落的岛屿,整片大陆并不多。因为土地的含盐量很高,也并不适合种植庄稼。 在我们到达那个星球之前,那个星球上已经有文明存在了。这些文明还处于初期阶段,刚刚形成语言和数学系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多以捕捉海洋生物为食。这个星球的海洋资源十分丰富,就目前我们发现的生物种类已经高达八千多万种。 其实我们有些猜想,这个星球的水面下也许存在着另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水面上的初期文明只是为了遮人耳目。” “那你们有做相关调查吗?” “很可惜,我生前是航海家,不是科学家。航海家主要负责为社群找到新的土地和资源,并在其中扮演商人的角色。为了支持我的社群能在新的星球上生存下来,我已经很忙碌了,完全没有时间去考虑水下的事情。” “你们打算在那个星球上继续生活下去吗?” “那并不是一个很宜居的星球,但是啊,谁不想要有一个扎根处呢?我们马人族已经太空中漂浮了太久太久,有些疲惫了。如果能扎根下来,星球大小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一切都还是得听命于皇室的安排。” “说了这么多,你生前的遗憾是什么呢?” 汉森举起茶杯,慢吞吞地喝了口茶,他在无声的这段时间中思考。 “遗憾,说到遗憾,有两件事情。” “请说吧。” “第一件事,我在临终前都没有为我的社群搭建出一个稳定的交易体系。我们没有统一的货币和法律,交易全凭以物换物和信任。这让我总觉有些隐隐不安。 并不是我不相信我的社群,而是那些原住民还在文明发展阶段的初期。这样的文明太没有规范,变动系数很大,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第二件事情呢?” 汉森叹了一口气:“唉,虽说我一声以文雅自居,但也做了一件伤害别人的事情。这件事情让我至今都有些自责,甚至可以说,不知道该如何原谅自己。” “是什么事?” “我有一年在航海的时候遭遇风暴,船体从中间被雷电劈成两半。船员纷纷落水自保,我也顾不上其他船员,自己抓着救生圈逃命。 三日后,就在我已经严重脱水出现幻觉,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我被海浪带到了一座小岛边。小岛上的原住民发现了我,他们友善地收留我。 他们没有问我来自哪里,或者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语言不通,但他们却好奇地信任我。我在他们的精心照顾下,慢慢恢复了体力,很快就能又跑又跳了。 我很感激他们,并承诺他们未来一定会带着丰厚的礼品去看望他们。 然而啊……之后的五十六年里,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座小岛。实在是太邪门了,我明明在地图上标了位置,甚至放置了星际定位器。然而那个定位就那样消失了,地图上所标的地方,我前去了三次,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什么都没有。” “我想到你之前说的海底文明。” “怎么说?” “也许这个小岛是来自于海底文明暂时的呈现,在过了那一段时间之后,就又回到海底了。而且你说星际定位器也失效了,对吧?如果是初级文明的话,也许根本不理解星际定位器是什么,就更加不可能会去破坏它。只有高等文明自身不想再被找到,才会破坏定位器,彻底隐藏自己的位置。” “您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如果小岛被海水吞没了可怎么办?” “你在那个星球的那段时间中,海平面有明显上涨吗?” “没有,甚至有下落的趋势。” “那也许不是被还是吞没了。你是为你没能履行当时的诺言而遗憾吗?” “是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我却感觉自己食言了。” “如果语言不通的话,他们可能没听懂……” “这不是他们懂不懂的关系,我说了就是说了!” “你有想过他们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吗?” “也许是好奇吧。” “不管是什么,一定不是为了你的礼品呀。” 汉森没有回答,他的嘴唇来回挪动,却没有发声。 “如果你真心感谢的话,他们一定已经接受到你的感谢了。” “您怎么知道?” “感谢不一定需要物质来表达,更多时候是心意嘛。” “我是不是有点太自我纠结了。” “一点点。” “那就是有了。” “大航海家,虽然你生前做了很多刺激的冒险,但是那一生也已经结束了,来生也不一定会成马人,要不要考虑一下放下纠结?” “也是,纠结也没什么用。” “你还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希望来生能有落叶归根处。” “我祝福你,希望你能实现这个愿望。” 汉森起身,再次伸手握住了我:“今日说了这么多,多有打扰了。” “再见了。”我说。 “再见。” 汉森将桌上的全息影像怀表收入西服口袋中,他的西服口袋突然也像是全息影像消失那样化了下去。人形四肢化为马蹄,汉森四腿伏地,俨然一匹俊俏白马。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嘶鸣了一声,高扬着四蹄步出事务所。 第一百五十六章:111 - 小丑菲利兹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一位客人。 一阵奇异的讥笑传来,一个小丑模样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四处张望。 “请进。”我说。 “呀嘿嘿嘿。” 小丑的脸涂的煞白,眼睛周围画着菱形图案,嘴唇夸张地涂的鲜红。菱形眼睛下有一颗蓝色的水滴,像是故意画上的哭腔。 他穿着白色带着黑色圆形斑点的戏服,戏服周围有一圈白色领花围脖。 一双夸张的大头牛皮鞋,左边鞋子的鞋头破了,能看到里面没穿袜子的黑色脚趾甲。 他像螃蟹那样张开双腿,左右摇晃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在桌前原地转了个圈,手里不知从哪里掏出两个沙球摇着给自己配乐。 “砰!” 他嘴里自己配音,然后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大把彩色纸条往空中一扔。彩条纷纷飘落,桌上,地上,落得满处都是。 小丑折腾了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他又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条气球,吹成香肠状,迅速捏了个狗狗出来。 “汪汪!汪汪!” 小狗气球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突然砰的一声,爆炸了。 “嘿嘿。” 小丑露出尖利的牙齿笑了,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好不好玩!” “好玩。” 小丑又掏出来了一个小小的铁丝环,他对着铁丝环中轻轻一吹,瞬间冒出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泡泡。这些泡泡在空中不断膨胀,直到把小丑自身包裹在泡泡中。小丑跟着泡泡从木椅上飞了起来,悬浮在半空中。 “我该如何称呼你?” “啊哈哈哈,我就是个小丑!” “那你有名字吗?” “名字?我就是小丑!” 泡泡啪一声破了,小丑从半空中摔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脸着地。我起身去看他,只见他的一条腿以一个神奇的角度别着,像是摔断了。声音有些痛苦,发出阵阵呻吟。 “你还好吗?” “呜——” 他忽然一抬头,鼻血流了下来,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用手背胡乱抹掉了脸上的鼻血。 “好不好玩?” “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是来给大人庆祝的呀!” “庆祝什么?” “庆祝生日!”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那忌日呢?” “今天也不是我的忌日,还没有到时候。” “大人总有一些值得庆祝的东西吧!” “为你自己庆祝吧,你觉得你自己有什么可以庆祝的地方?” “为自己要怎么庆祝?” “生日啦,忌日啦,特殊节日啦,成就啦,都可以庆祝。” “我为什么要为自己庆祝呢?” “因为你好像一直都在为别人的开心事而喝彩,没有为自己开心的事情而开心过。” 小丑回到座位上重新坐好,他不再拿出那些变戏法用的道具。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无法聚焦在一处,肩膀耸起来,看起来有些拘束。 “我叫菲利兹·朗(flitng)。” “好的菲利兹,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呢?”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我有些困惑。” “困惑什么?具体说说?” “我有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会读心术那样,一眼就能看穿很多人的想法。走在人群里,就好像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一样。所有不堪龌龊的思想,所有内心深处的秘密,我全部都知道。” “听起来是很厉害的能力。” “但是我很困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你生来就是这样吗?” “我五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了整整一个礼拜。等烧退了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能听见别人的心声了。 我听到了我们家的女仆说要偷我爸的信用卡,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在去找女仆对峙的时候,发现女仆和我父亲的情愫。我本来是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生活的,就因为我听到了心声,说出了别人的心声,从此就失去了爸爸和妈妈。” “你的爸爸和妈妈分开后,是怎么安排你的呢?那个时候你多大?” “我才六岁多吧,距离发烧才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我的爸爸妈妈都不想要我,就把我推给了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 叔叔靠扮演小丑演杂耍赚钱,有时也会去酒吧里做脱口秀。 叔叔清醒的时候很好,但一喝醉酒了,就会打我骂我。” “你父母的分开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我也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但读心术还是为我带来了很多困扰。” “比如说呢?” “叔叔有的时候会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玩,那些地方通常有盛大的派对,丰盛的小吃长桌,大蛋糕,富人家的孩子打成一片。 我喜欢和那些孩子玩一个叫做‘猜数字’的游戏。我让他们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我来猜这个数字是什么。 有了读心术,这样的小把戏对于我来说轻而易举。我甚至和那些小蠢蛋们下赌注,一次20美分。最多一晚上赚过5美金呢。 我的叔叔也很快发现了我的这个天赋,他有意培养我成为一个小丑魔术师,让我和他一起出去巡回表演。 除了读心术以外,我被要求每天要练习唱歌和踩独轮车。我恨透了踩独轮车,这根本不是我擅长的事情。但是我的叔叔不会在意那么多,他像训练猴子那样训练我,蹂躏我的神经。 我十二岁的时候开始和叔叔在美国各地巡游。因为我本来就不擅长独轮车或者走钢丝一类的,表演的时候常常失误。但观众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失误,他们看到我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捧腹大笑。我摔的越惨,他们笑的就越开心。 看到他们笑成那个样子,我突然也觉得很开心。好像我活着的意义就是那样的,逗乐别人。” “读心术后来怎么样了?” “读心术并不能逗乐别人,相反,读心术会给别人和我自己都带来困扰。我在叔叔面前装作自己失去能力的样子,为此也挨了不少打。但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想做的是都别人开心。只要看到观众笑出来,怎样都无所谓。” “后来呢?” “我开始研究怎么才能让人发笑,研究喜剧结构和喜剧的台词。我写喜剧剧本,练习模仿名人明星,反复修改自己的段子。叔叔却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还不如在舞台上从钢丝上摔下去效果更好。 十八岁的时候,我决定要成为一个喜剧演员。” “然后呢?” 菲利兹画着小丑妆的脸开始变得扭曲痛苦:“然后……然后……叔叔不同意。他觉得我跑了,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摇钱树就没了。他要留住我,必须要留住我,让我继续进行那些无聊的把戏。我会读心术,他想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受够了……受够了…… 在某个夜晚,叔叔他喝醉了,又要打我。这次他拿了牛排刀,要捅我。我从厨房一路跑到阳台,我想在阳台上求救,却被叔叔一巴掌掀翻。他坐在我的身上,掐着我的脖子,要置我于死地。 我好害怕,好害怕…… 我的双手在地上摸索挣扎,左手摸到了被他扔在地上的那把牛排刀。 我拿起牛排刀,就那样,朝他的后背扎了下去。” “然后呢?” “在法院上,我被判故意杀人罪,证据说我一共捅了叔叔三十多下。我已经不记得了,从第一刀下去之后,我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的。我只知道傻笑,好像什么情感都没了。 我后来因为被判定有精神病,要被转送到精神病院去。 你知道对于一个会读心术的人来说,精神病院有多痛苦吗? 那里充斥着最没有逻辑的鬼怪,最亢奋的病人,最阴暗的治疗者。我在精神病院呆了两个礼拜,无法忍受同病房室友的心理。我早上吃饭的时候藏了一把黄油刀,在深夜所有人都入眠后,悄悄杀死了他,然后自己从十三层楼跃下。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后背到前胸被一道巨大的石柱贯穿,但我竟然还有意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死了。我从高空落下,摔在了自杀崖的石柱上,像烤肉一样被串在了串上。” “回顾你那一生,你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啊……我还没有成为一名喜剧演员呢……” “还有呢?” “如果临走前,能再见到妈妈就好了,”菲尔兹啜泣起来,“如果当年我不说就好了,不说就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父母分开是早晚的事,不必为此而道歉。而且他们那样对你,不是因为你的读心术,而是他们自己完全不负责任。你想想,你当年只有六岁啊,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能有多大的能力能决定自己生活的左右呢?”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就算听到看到,也不会再说了。” “为什么?” “有的时候不是关于揭露什么事情,而是……我想要保护我珍惜的。” “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是想回人间的,已经在孟婆那边拿好号了。” “好呀,那祝福你的来生能够合乎自己心意,做个喜剧演员。” “谢谢您了……”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菲利兹站起来,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气球,吹鼓之后立刻用细线拴好,系在木椅的椅子腿上。 “希望你以后要多多开心啊!”菲利兹对我说。 “嗯,你也是。” “拜拜,大人。” “再见了。” 菲利兹迈着正常行走的姿态离开事务所。 在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木椅腿上的气球绳子突然松了,红色的气球开始向上飘去。我打开天窗,无风,气球慢悠悠地笔直向上飞,向上飞,直到升入地狱暗色的天空中,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112 - 许褚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二位客人。 一位身着铜片战甲的将军大步走着进入事务所。这位将军发髻高束,铜片战甲下是紫色内衬,披风也是紫色的。他留着八字山羊胡,手持一把三国时期风格的铜柄佩剑。身材高大,眉宇锋利,浑身散发着黑紫戾气。 “大人。”将军冲我拱手作揖。 “请坐吧。”我指了指椅子。 “与大人言谈,入座不符礼仪,在下还是站而语为宜。” “如果你不累的话,都可以。” 将军解下腰间佩剑,横向用力抽出剑刃,剑锋直指于我。一道冷冽剑气寒光直逼而来,我额前落下几屡头发。 “大人认为我这佩剑如何?” “仅此观之,甚是锋利。” “我曾效力于曹孟德曹丞相,率三千铁骑攻下城池小沛。大人认为我为人将才,又如何?” “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在下许褚,字仲康。” “原来是许将军!我读过你的故事。三国曹操手下的猛将,奉主一生,忠心耿耿。潼关之战,吓退马超。手持牛尾拖动百斤公牛步行百里,威名遍布淮汝陈梁之地,乃忠将虎将!” 许褚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将佩剑收入剑鞘中,继续站着说话,如一堵厚墙。 “后人记下本将军的丰功伟绩,在下甚是欣喜。茫茫历史千余载,能被后人一眼认出,也算是一大幸事!为将者,生前求侍奉明主,斩将杀敌,只为了能够名留青史,在熠熠生辉的众猛将中留下一则名号。 今听大人一言,我生前愿了了,死后愿也了了,我许褚这一生啊,值!” “许将军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呢?不仅仅只是为了听后人的评价吧。” “大人明鉴,许某之事,恐怕有些复杂。” “请将军尽管说,我如实记下便可。” 许褚的左手摸了摸他的胡子,右手还紧紧握着他的佩剑。 “我生前忠心侍奉丞相,砍下的人头足以万数相计,杀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生前仗着一身虎气,牛鬼蛇神不怕不近身。 然而这生后就不同了。 我在地狱中兜转千年,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冤家。不是被我砍头的无名小卒,就是刀下亡魂,一个个索命鬼似的跟着我。刀剑劈也劈不死,赶了又回,回了又扰我清静。 大人,在下倒不是害怕。说实话,在下就没怕过什么鬼怪。生前也好,生后也罢,想要我许褚命的人大有人在。过了一辈子戎马生活,难道还怕这些游魂不成?” “那你在困扰些什么呢?” “吵啊!走到哪里,就有幽魂跟到哪里,多吵闹!在我耳边尖叫诅咒,诅咒我不得超生,诅咒我在地狱中继续逗留千年。这些诅咒我许褚都不怕,地狱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吵,吵得很。吵得我连想休息一会儿的闲时都没有,头疼都要发了。” “你有没有和他们交流过,让他们不要吵了?” “自然有。我抽剑以劈之!挥袖赶之!谁知阴魂不散,扰人清梦!” “我的意思是,语言沟通,问问他们为什么要缠着你的原因?他们怎样才想离开,不再缠你?” “这原因不是明摆着吗?我杀了他们,他们恨我,要我还债。可我拿什么还债?在下现在身无财,又无法,唯有这生前丞相赏的佩剑一把,也跟着我来到了地狱。除了这剑,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拿什么还债?” “也许不需要还债,说开了就好了。” “怎么说?大人,您说要怎么说?” “当时那个情况你也是没有办法的吧,两兵交锋本就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他们跟着你也没用啊,你也不吃他们诅咒恐吓那一套。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在做相似的无用功吗?与其赖着你不走,何不去自己找个出路?” “是啊,大人这话您得和他们说,我说了他们不听。” “不,就得你去说。这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不能插手。” “那这要怎么说!” “首先你要和他们说清楚一点,他们缠着你是无用功。无论他们想从你这边得到什么,你都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其次,给他们提供一个出路,就是让他们放下生前对你的仇恨,重新转世去体验新的生活。 灵魂在极度执着于仇恨的时候会变得盲目,很难学习和体验到新的东西。放下对你的仇恨,也就是放过对自己的束缚。” “有些……道理。”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何还在此处兜转,没有投胎转世呢?” “许某有些疲倦了,本想着在此处休整一阵子再回人间去。谁知一晃几千年,精神没有养好,反倒是不胜其扰。” “想在地府中休整精力,许将军也真乃神人也。” “这也不是许某能选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里了。也许就是在下的命吧,毕竟生前造了那么多的业,来到地府中,许某也并不奇怪。 再说,许某汪洋历史中一小将而已,不足以封神,也不像关二爷有那个仙缘,这不也就到了此处。许某乃常人也!能被你们这些后辈所知,已经心满意足了。” “许将军若是送走了那一群冤亲债主,接下来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许某虽然生的粗旷,但是个实打实重感情的人。生前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至今都还未思考清楚。若是没有思考清楚,许某万万不敢随意开始来生。” “这是为何?” “我做事向来喜欢有周全的准备,虽然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但若是我准备的越充足,心里也就越有底气。就算有人前来刺杀,遭遇埋伏,也都能自如应对。 许某现在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以迟迟不敢投胎。” “还没准备好什么?” 许褚低头看着自己的佩剑:“许某还未准备好再次面对生死离别。” “将军生前应该见过不少生死离别了吧?” “屠杀千百人如同猪狗,然而失去一位亲主则如天崩地裂。我不在意那些手下败将,而我却舍不得侍奉了四十余载的丞相。” “《三国演义》中记载,曹操死后,你哭到口吐鲜血。” “在下并未口吐鲜血,但也是元气大伤。我见过多少生死离别,却少有这么难过的时候。”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曹丞相对我有知遇之恩,仁厚待我。我年轻时犯下很多莽撞的事情,丞相也并未放弃过我。我视丞相如师如父。丞相一死,我心中就如同灭了盏灯,看不见光亮了。” “那的确真的很难过了。” “时过多年,那种悲痛每时想起也都有痛彻心扉之感。许某知道如何杀敌,如何忍受刀伤,却不知要如何面对这种疼痛。许某无能啊,为此迟迟不敢投胎。” “也许你在人间还能再遇到曹丞相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就在轮回中变成其他人了。但如果你们相见,也许还能认出彼此吗?” “只要有相遇,就会有分离。许某是不愿意承担分离之苦。” “但没有分离,也不会有再次的相遇啊。不去开始新的契机,反而把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这样其实和那些找你要债的冤家们并无二样。都是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不肯放过自己,也不愿意放过别人。” “分离都是痛苦的吗?”许褚抬眼问我。 “分离的情感是复杂的,痛苦是其中的一部分。” “那还有什么?” “每次的体验都会不一样,也许你应该自己去探索。” 许褚沉默了,半晌他说:“我不愿意再承受分离之苦,我宁愿在地狱中兜转。” “如果你把时间线拉长来看,也许本身就没有什么分离和重逢。灵魂都在进行着各自的旅行,线路偶尔有重合,偶尔又会分开。重合的时候看似是结伴而行,但其实旅途还是自己在走。” “我现在已经自己走了很久了。” “那要不要考虑换个旅游路线?这条看起来很辛苦。” “嗯……也许,也许……” 此时,从事务所周围传来各种咒骂和细语的声音,许褚厌恶地看了一眼门口:“他们跟来了。” “看来当下之急,是要先解决这帮冤家的事情。” 许褚转头对我拱手:“多谢大人,在下会好好思考大人的建议的。” “嗯,你去吧。” 许褚又对着我致礼一下,随后转身走出大门。在他迈出大门的瞬间,许褚开始狂奔起来。千百个白色亡魂长如龙身,跟在许褚身后,发出令人心烦的杂音,冲进地狱深处。 第一百五十八章:113 - 亚西斯上校 几只五颜六色的泡泡从书架上,书本之间的缝隙中飞了出来,往事务所中心聚拢。 起先只是屈指可数的几只,泡泡在空中汇拢聚集成一只更大的泡泡。随后,墙缝,地板之下,穿出了咕噜咕噜泡沫涌动的声音。更多的泡泡从缝隙中迫不及待地涌向那颗大泡泡。泡泡之间互相粘着,产生引力,互相拼接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一个透明人形。 这个人形的行动受到空气的干扰,每走一步,泡泡表面都随着不可见的风而泛起波纹。因此,这个人形泡泡走得很慢很慢,尽量顺应着它四周的空气。 即使这样,它只走了两部,整条左臂就啪地一声破了。几乎就在同时,更多细密小泡泡从地板缝中涌出来,立刻填补到了泡泡人的左肩,重新形成了一条手臂的形状。 “执笔大人——” 泡泡人说话的声音也很慢很慢,好像言语的声波也会让这泡泡处于危险的境地中。 “你方便坐下来吗?”我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我——可以——” 啪,它胯部的大泡泡破了,整个上半身瞬间悬浮在空中。两条腿形状的泡泡合并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新的胯,链接在它的上半身。地板下再次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小泡泡随着地板缝层层叠在一起,一直往上接到它的胯部两端,重新形成腿。 “你不坐下也可以的。” “那我飘在这里。” 泡泡人的身体在空中慢慢张开四肢,做出了一个像高空跳伞那样平趴飞翔的姿势,将自己的身体稳定在一个平衡(或者说勉强平衡)的姿态上。 我摊开笔墨:“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空师720第三上校,德里·亚西斯(delieasis),向您报道。” “您生前是空军上校?” “服役三十二年,在最后一次飞行训练中因事故,不幸牺牲。” “亚西斯上校,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我在去世的瞬间失去了我所有的身体,只剩下了这一堆不知来处的泡泡来勉强稳定住我的灵魂。我想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灵魂状态会需要泡泡来维持?” “说说你最后一次飞行训练中都发生了什么吧。” 亚西斯上校在空中更换了一个姿势,透明的人形泡泡保持着自由落体式姿态。 “那天正好是父亲节,我的女儿让我留在家里陪她,说为我准备了父亲节礼物。 那一天也是我正式退伍的一天,我承诺了女儿在我最后一次飞向蓝天之后,就回家享受她为我准备的庆祝。 我和往日一样,检查装备,系紧鞋带,带上飞行头盔,校正数据,坐进窄小的猎鹰号喷气式战斗机中。相伴了我三十多年的仪表盘和操控杆,我想着这是我最后一次触摸它们,有些自豪,有些心酸。 不知为什么,从坐进机舱开始,我就有些头晕。我想着也许是我过于兴奋了,半年前才做过的体检,各项指标都十分健康。 这么多年服役下来,除了肩膀和腰椎劳损以外,我身上没有任何慢性病,也没有任何不健康的地方。 我没有把头晕当一回事,像往常那样做着检查工作。等待指挥台的信号,慢慢开上起飞跑道。 然而这种晕眩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的注意力好像被割去了一块,精力无法集中。 之前出现这种情况是在做失重训练,或是空中翻滚的时候,会有在意识失控边缘徘徊的时刻。但那个时候我只是静坐在机舱里,已经感到了那种强烈的失重感,甚至有一些恶心。 我试着去忽略那些情绪和那种恶心的感觉。三十二年的飞行,这是最后一次,一定要给我的空中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我想的只有这个,无论如何我都要漂亮地完成这次飞行。 总控台发来指令,我推下油门,飞机开始加速。我的心脏狂跳,砰砰砰砰,像鼓槌撞击前胸。 也许是我太兴奋了,我这么想着。 如往常那样,飞机开始缓缓离开地面,我感受着机体与空气之间的平衡,拉下操纵杆减速。我与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远,进入到这片熟悉的蓝色中。 此时,我的耳边出现了我女儿的声音……” “你女儿的声音?” 亚西斯上校在话语停顿的间隙中,躯干部分最大的泡泡突然破了,四肢向原本躯干的部分收拢,重新粘合起来,膨胀变成躯干。地板缝中冒出的小泡泡匆忙涌出来填补剩下四肢的部分。 “是的……我的女儿……她在哭着说,爸爸,你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要去飞行?我明明让你不要去的……” “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了葬礼上哀乐的演奏,好多人在哭……我感到混乱和不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有我的朋友,有我的家人和我的女儿。我身着日常便服行走在他们之间,想去询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见我。 我的女儿哭的很厉害,我想去拥抱她,却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穿过了她的身体。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整个机舱的警报都在疯叫。晕眩感达到了顶峰,飞机正在往下坠落。我尝试联系总控台,可耳机里全是杂音。 我尝试重新恢复对飞机的控制,然而油箱不知在何时已经见底。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我急忙打开机舱,把自己弹射出去。云层很厚,我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撞进了云层中。 我又听到我的女儿在哭,在埋怨我的抉择。 晕眩的感觉不见了,我发现我的四周都是泡泡。我的女儿正在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上吹泡泡,我听到我的声音,我在笑,女儿也在笑。 我的女儿问我,爸爸这些泡泡破了会去哪里呢?” 亚西斯上校说到这里的时候,泡泡的表面开始抖动起来。 “会去哪里呢?”我问道。 “我叫着我女儿的名字,想去拥抱她,想去告诉她我爱她,但是我碰不到她。这个时候,一颗泡泡破了,而我所在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颗泡泡。 我看着那颗泡泡飞向我,我去触碰那颗泡泡。泡泡吸在了我的指尖上,破了。我的食指也随着泡泡的破裂不见了。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泡泡从那个世界飞入我所在的地方。 我害怕,我开始往深处跑,深处都是黑暗。泡泡向我聚拢而来,每侵蚀一部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会随着泡泡的触碰而幻灭。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逃无可逃……逃无可逃……” “你的身体就是在泡泡的触碰下,变成这样的?” “我一直往深处逃,往深处逃……直到跑不过那些泡泡,就变成了泡泡本身……” “你觉得泡泡是什么呢?” “是一种诅咒,是夺取我生命的诅咒。” “你有试着和这些泡泡交流过吗?” “和泡泡交流?和泡泡要怎么交流?” “你问问这些泡泡,问什么要吞噬你的身体,承载你的灵魂? 很明显,这些泡泡并不想让你消失,所以才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以各种各样的方法和姿态来幻化成你的模样,继续让你的灵魂在其中寄生。” “你的意思是,泡泡在帮助我?” “你问问它们。” 我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响了起来。 “爸爸,爸爸我好想你。爸爸,我好想你……”随后是女孩儿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亚西斯上校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raye!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raye应该是他女儿的名字吧。 raye没有回答,依旧是呜呜咽咽地哭着,回音一阵阵在泡泡间回响。 “你上次和raye一起玩吹泡泡,是什么时候?” 亚西斯上校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了……她,孩子啊,一转眼就长大了……” “也许泡泡不是诅咒呢?” “那泡泡是什么?” “泡泡用raye的声音在说,她想你。” 亚西斯上校沉默了。泡泡构成的身体忽然散开,重新变成一颗颗透明球体在空中悬浮,raye的声音在其中此起彼伏。 “我想你,爸爸,我好想你啊,爸爸……” “我也很想你,raye......” 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人影出现在泡泡之间,这个蓝色的人影穿着空军制服,胸前还别着勋章。这个人影去抓这些泡泡,泡泡像是在躲避他晃动的双臂。 破了,又聚集,破了,又聚集…… “你看,你的灵魂是可以脱离泡泡而存在的,泡泡并没有吞噬你的灵魂,只是黏附在上面,成为你的一部分。” “泡泡是……泡泡是raye的思念……” “你想继续留着这些泡泡吗?” “我想……我想……这是我的女儿……” “泡泡不是你的女儿,是你女儿对你的思念在这个维度中的显化。” “我需要……我需要……” 随着蓝色人影的声音,这些泡泡重新附着在人影身上,叠加在一起,再次汇聚成一个人形的大泡泡。 “也许泡泡会再次引领我走回raye身边。” “也许吧,祝福你。” 亚西斯上校的行动速度因为这些泡泡再次缓慢下来,他在空中对我画了一个十字:“执笔大人,愿主保佑你和你爱的人。” “你也是。” 天窗被打开,不知从哪里灌进一股上旋气流,亚西斯上校的泡泡身体随着气流向上升去。地板缝,书架上附着着的细小泡泡也随着风,在亚西斯上校周身盘旋。 “再见,执笔大人。” “再见,上校。” 亚西斯上校张开双臂,在空中感受着气流所带来的平衡。它的身体被缓缓托起,平稳地,盘旋式地,缓慢地,从天窗口离开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114 - 长生妖兽佃无忌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四号客人。 一团红色的气体从大门直撞进来,气体形如一头凶猛野兽。这头野兽的口中正死死咬着一片蓝色的魂魄,魂魄的腰身被尖牙穿透,正在痛苦地叫着。 “执笔大人!救我!救我!” 我还未反应过来,红色气状野兽脑袋一仰,巨口一合,声音瞬间消失在了野兽的胃袋中。野兽看着我,一对眼镜蛇般地黄色眼球,它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四肢在地上蓄力向我飞扑来。 见此状况,我速速念咒展开金光屏障。屏障横于木桌前瞬间张开,只是瞬时,野兽重重地撞在屏障上,整个事务所都为之一震。 “收。” 我用玉镯能量操控金光屏障,屏障如渔网般包裹在野兽周身,将其紧紧束缚起来。野兽的兽形不见了,化为一团红色气体在其中冲撞。这团红色气体像一团小型乌云,随着它的冲撞,乌云之间摩擦迸发闪电雷鸣。 “报上你的名号。” 乌云并没有回答我,它还在不断冲撞着金光屏障,企图撕裂这渔网。雷电炙烤着屏障的内壁,发出能量之间剧烈碰撞的声音。 “若继续如此胡闹,我当送客。” “送客?你送不走我的。” 突然,天窗发出一声破碎巨响,一道惊雷带着厉光闪电从天而降,直接劈在金光屏障的外层。整个灰暗的事务所内瞬间被罩的白亮如昼。 左手手腕上的玉镯此时正在不断发烫,能够维持着屏障的能量攻击几乎已经到了极限。我将玉镯取下,抛入空中变为虚空之门。 就在同时,金光屏障在雷电中被撕裂,红色戾气向我奔来。我后退入虚空之门中,野兽也跟着追了进来。 虚空之界中正是真空,除了黑暗,别无一物。 野兽的惯性让它在空中翻了几个圈,它再次幻化成气体,在这个空间游动着。这团气的能量很强,我尝试定住它,只是短短两秒,就被它挣脱了。 我将自己在黑暗中隐去,变成暗的一部分,观察着这团气体的行动。 红色的气体在空间中游走了一段时间,好像失去了它的目标变得有些漫无目的。 它在空中兜转了一会儿,幻化成兽形,开始原地打转,好像在自己和自己玩耍。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再不回答,我就送客,从此再不相见。” 野兽听到了我的声音,四处找我。但它目及之处,皆为黑暗。它四处冲撞,但冲撞不到任何物体。 “出来!出来!” 野兽大喊两声。 “最后一次,告诉我你的名字。” 红色的气体聚集在一起,从兽性慢慢幻化成一个少年的形态。少年盘腿坐在虚空之间,手上还拿着一柄带着长须的驱魔剑。 “吾乃长生妖兽,佃无忌,还不快快出来跪拜。” “佃无忌,你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少年抽出驱魔剑,直指黑暗,剑刃上刻有符文,在黑暗中发出金红色的光。 “斩神除魔,劈鬼斗恶,乃是我佃无忌之天命。”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劈我?” “你是恶,我要替天行道!” “我为何是恶?你说说看?” “你发愿帮助地狱众生,却不帮到底。它们其中有些离开了你的事务所之后,反而更加迷茫困惑。这不是恶,是什么?” “解惑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你却在解惑。解惑还不解到底,这不是恶,是什么?” “我有一惑,请你帮我解一下。” “我是来杀你的,不是来帮你解惑的。” “杀也是一种恶性,你若是想要扬善,为什么使用如此暴力的手段呢?” “这是我行事的方法,不用你管。” “那与客人聊天也是我行事的方法,我的工作,不用你管。不由分说就冲进事务所要斩我,即莽撞,又自以为是。我与你没什么话好说的了,理应送客。” “等等!” “干什么?” “若是不斩你就被你驱逐出去,有辱我长生妖兽的名号!” “有辱你的名号,关,我,屁,事。” “等等!” 少年收起了驱魔剑,重新幻化成魔兽的样子。 “又要干什么?” “若你辱我名号,我,我就……以牙还牙!” “我没有侮辱你的名号,你混淆善恶概念,打着漂亮名号干扰我工作,现在因为斩不了我就怕丢面子?长生妖兽,你这格局太小了。” “我……我……” 我没有理睬少年,独自退出了虚空之界,回到事务所中。 玉镯回到我的左手腕上,我推开门来到事务所外,重新打开虚空之门。那团妖气迫不及待地冲出虚空之门,冲进树冠中。 就在同时,一条龙影从树冠中闪现而出,张开大口,一口吸入那团妖气。 “炀蚵,你把它给吃了?” 炀蚵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喷出一股热浪:“这团妖气太过凶煞,我老远就感受到了戾气。刚刚看到您的事务所里电闪雷鸣就知道它没干什么好事。现在我将它吸入我的腹中,经天劫之火的约束,把它带到地狱边界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真是麻烦你了。” “大人客气,以后面对这种客人,不用对它客气,直接交给我就好了。” “我总还是想要问点什么,写下点什么,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炀蚵点了点头:“也是,理解。” 龙身在空中张开长长的身躯:“吃进我肚子里,虽然有天劫之火,但我也不好受。我尽量快去快回。” “那就拜托了你了。” 一声龙啸,炀蚵冲进地狱夜幕中。 第一百六十章:115 - 基特女士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五位客人。 一股焦香油炸食物的味道从门口飘了进来。 自从来到这地狱中,我已经好久都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忍不住探头往门口看。 “我来了,我来了!”女高音从门口传来,每个字词都透露着热情。 “请进,请进。” 一位系着豹纹围裙的棕色皮肤女人挽着袖子走进来,随着她飘进事务所的,还有一股酸奶油混着烤牛肉卷饼的香味。 女人身材丰满,两鬓已经长出了卷曲的白发,她豹纹围裙后穿着略微有些紧身的红黑相间的裙子。 “还没忙完呢,就到我了,好快啊。” “请坐,请坐。” 女人从腰间扯下一块白色餐巾,擦了擦手,一副刚从后厨忙完赶过来的样子。 “玛格丽特·k·基特(margretkgeeté),你应该叫我基特女士。” “好的,基特女士。” 她对我尊敬的称呼感到很满意,嘴角上扬,脸颊上有两个酒窝。 “基特女士,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呢?” “没什么事,我一天到晚在厨房里忙活,总得有个自己休息的时候。那群恶魔啊,又没什么好说话的,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咱就说说吧。” “我还特地从餐厅带了些点心。” 基特女士一边说,一边从看起来不大的豹纹围裙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曲奇,黄油小甜饼和意大利奶油卷。她又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三个金边瓷碟,置于木桌上。 甜品们整整齐齐在瓷碟上码着,简直就像在准备一场精致的下午茶。 “你在哪个餐厅工作?” “恶魔咖啡馆后厨。除了那里,这么大的地狱哪里还有厨房?” “这倒也是。” 基特女士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英式小茶杯放在桌上,可比我的陶土茶碗精致多了。 “甜品您这里没有,茶总有吧。” “有,有。” 我抱着盛茶水的陶罐子往小茶杯里小心翼翼地注茶,但茶杯口太小了,还是免不了打湿了桌面。 “你们东方地狱也太不精致了,连把像样的茶壶都没有。” “也许其他官员那边有,我这里没有。” “那你也太不精致了,连把像样的茶壶都没有。” 基特女士举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皱紧眉头:“我猜你这里也没有方糖。” “没有。” 她放下茶杯,拿起一枚小巧的意大利奶油卷一口塞进嘴里,迫切地想要中和茶水的苦味。 “你为什么会去恶魔咖啡馆工作?你是人类的灵魂吧?” “谁说恶魔咖啡馆只能有恶魔了,后厨里工作的人类灵魂多了去了。不然你觉得恶魔的味蕾靠得住吗?折腾吃的,还是得靠我们人。” 基特女士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骄傲。 我拿起一枚黄油小甜饼,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浓郁的奶香直接在舌头上化开,其中还有半融化状态的砂糖让小甜饼更有咀嚼感。我瞪大眼睛看着这枚小甜饼,味蕾上甜蜜的冲击让我分神了几秒。 “哼哼,怎么样,不错吧!” 我的表情一定是出卖了我,基特女士此时笑的满意极了。 “非常,非常,惊艳。” “那可不是,用的都是从人间进口最好的原材料,原米其林三星餐厅甜品师亲自制作,绝对美味至极。” “美味至极!” 基特女士拿起一枚小甜饼放入口中,有些挑剔地皱起眉头:“今天的小甜饼不够松软,还是刚刚出炉的好吃,走了这么长的路到你这边,都已经冷掉了,硬掉了。” “您生前就是大厨吗?” “我?生前?哈哈,算是大厨吧!” “在米其林餐厅工作?” 基特女士爽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米其林可和我毫无关系。我是十三个孩子的母亲。” “十三个!”我惊呼。 “对啊。”基特女士的语气听起来不以为然。 “都是自己亲生的吗?” “七个是自己生的。我去世的那一年啊,最大的三十六岁,最小的三岁。 两个是表兄家的一对儿兄妹。妈妈跑了,爸爸进监狱了。我不忍心看他们去孤儿院,就当作自己孩子一样照顾着。 收养了一个智力有些先天残缺的孩子,福利院的人都说他没救了,以后就是个傻子。可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就喜欢的不行,觉得那孩子一定上辈子和我有关系。好在家里其他孩子们也挺赞成的,就收留了。 还有一个是邻居家的孩子,只有妈妈带大,每隔段时间都会带不同男人回家。孩子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饿的好瘦。我看不下去,就允许那孩子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久而久之,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我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了。” “那还有两个孩子呢?” “一只猫和一只叫做金鱼的狗。” “好大的一个家庭。” “是啊,要喂饱这样一群人,而且是每天都要喂饱这么多人,我的手艺可不比米其林差。”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孩子?你很喜欢小孩吗?” “喜欢呀!不喜欢就不养了!当然是喜欢!你喜欢小孩吗?” “我还好。” “小孩很可爱啊,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的。虽然有的时候也很可恶,但是想想他们可是地球上最干净纯洁无辜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这些孩子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是来保佑我的。” “管理这么多孩子一定很难吧?” “这可比管理一个公司要难多了!至少管理公司的时候,你不用在意你的员工是不是每天都要因为一些小事扭打在一起,对不对?跟孩子就不一样了,啥事儿都能吵。 大的管小的,小的不服气,三分钟没关注他们就掐在一起。 管理公司也不用在意你的员工是不是发烧了啊,感冒了啊,得了什么小毛小病啊……都不用在意。 可照顾孩子就不一样了,都是用爱在灌浇这一棵棵小苗子。有的时候这些小苗子还故意气你,觉得你管多了。 哼哼,每天晚上老娘给你们做大餐的时候,不觉得我管多了。叫他们做作业就说我管多了,这些孩子有的时候也够气人的。 好在很多孩子后来长大都挺争气的。有的去做了橄榄球运动员,有的做了律师……记得那个邻居家的孩子吗,他也考上大学了,还拿到了半额奖学金。” “那很棒诶!” “也不是所有孩子都那么知道努力的,每个孩子不一样嘛。把自己混着混着,混没了的,也有。” “混没了?” 基特女士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苦茶。 “老三,去当地混帮派,年纪轻轻就没了。老六,和同学们冬天去冰湖上玩,扑通一声掉水里,也没了。” “你后来在此处见过他们吗?” “没见过,这些孩子应该都成天使了吧,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那你怎么到地狱里来的呢?” 基特女士把巧克力曲奇一块块连着塞进嘴里,根本没有在品尝它们。她的腮帮子用力地上下咀嚼着,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额头上的青筋随着这咔哧咀嚼声微微凸了起来。 “如果不想讲的话,可以不用讲。” “大人,你知道做母亲的压力是很大的。” “是的,做母亲非常累。” “尤其还是十三个孩子的母亲。” “不敢想象。” “所以我偶尔喜欢喝一点小酒。” “一点,是多少?” “半瓶龙舌兰吧……” “每周?” “就,有空的时候就喜欢喝一点。大概一周两三瓶吧。” “所以你是因为饮酒导致的健康问题离世的?” “医生是这么说的,五十八岁的身体,三十八岁的外貌,将死之人的五脏六腑。” “酒精中毒?” “肝病,慢性肝病,后来又是胃溃疡。后来肺又不好了,总之身体到后来一塌糊涂。” “你的那些孩子们对你的饮酒和身体有什么说法吗?” “他们啊,直到身体检查报告之前,都不知道我饮酒过度这件事情。等报告出来之后,出来之后不就晚了吗? 在医院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会来看看我。 我和老大说了好几次,我不想在医院死去。老大是个律师,一本正经,很有自己一套逻辑,平时说话根本说不过他。他给我办的入院手续,付的入院费用。他说医院比家里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还会有医生护士照顾我。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我现在又没能力去照顾他们,只会添乱而已。” “你听到这话,怎么想的?” “我觉得他说的有一点道理,就留在医院了。 可是啊,我这心里总觉得空空的,好像生命就此要在这病床上慢慢枯萎下去了。这感觉,还挺令人害怕的。 尤其是夜里,夜里,只有那些乱七八糟仪器作响的时候,我开始想念那个嘈杂的家。 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用这样躺着。躺着什么都不做,真难受啊。 我就想,我不会就要这样死去了吧。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我一生啊,拥有那么大一个家庭,就是不想走的时候独自离开。十三个孩子,猫猫和金鱼不算,十一个人类孩子,在我走的时候都不在身旁陪伴。 难道我这一生忙忙碌碌,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心愿都无法实现吗?” “你最后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吗?” “执笔大人,我不知道你离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离世的时候,相当奇怪。死亡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说没就没了。死亡是有过程的。” “死亡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我死了,我飘在医院的病房上方看着自己,就是那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其实我又没有死,我看着医生给我换药水瓶,检查我无意识的身体。我甚至还能感觉到针头扎进我皮肤内的疼痛,但是我就是在半空中飘着,好像在等什么。” “你在等什么呢?” 基特女士吸了吸鼻子:“我在等我的孩子们聚在我身边,送我走。” “那你最后等到了吗?” “不是所有都来了,最后来了五个。”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等?” “飘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我知道他们可能永远都聚不齐了,能来送送我已经很好了。我看着他们,像时间真快啊。好像才刚刚看到他们小时候的样子,抱在怀里一点点的模样,现在都一个个表情严肃悲伤地聚在我的床旁。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总感觉我的人生好像还没开始呢,怎么现在就要走了……” “然后呢?” “我不想再等了,自己选择离开了。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位天使。 白天使说,跟随他可以上天堂,追随我信仰的上帝。 黑天使说,如果我进了天堂,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们了。如果和他走,他会带我去一个可以工作的地方,就像人间一样,做着我最擅长的烹饪的活计。也许在那个地方还能有一天,见到我的孩子。” “你后来跟着黑天使走了?” “是的,我是一个闲不下的人。虽然我深深相信上帝,但是如果让我在天堂什么都不做,我根本受不了。那个时候,天堂可能和地狱一样难熬。 我想着,做饭其实不错,我也喜欢,还可以看到客人们满足的样子,适合我。于是我就跟着黑天使走了。 后来的故事您都知道了,我在恶魔咖啡馆里做厨师,现在一晃,三年已经过去了。” “打算继续做多久了?” “我打算做满一百年。” “一百年很长诶!” “一百年,就是我最小的孩子也差不多离开人世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是谁都没有再遇到,我就欣然离开了。” “如果遇到了呢?你会做些什么?” “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没有和他们好好道别过。我总觉得我欠他们一个道别,想要补上。” 桌上的三盘甜品已经几乎被吃空了,只剩下一些奶油和饼干残渣黏在盘子底上。基特女士拿起一个盘子,用腰间的餐巾擦干净,随后收回豹纹围裙口袋中。 “能跟您说说这些啊,挺好的。” “谢谢你的甜品,很好吃。” “说完,好像就心里放松了一点。” “放松一点,那就好。” 基特女士站起来,她的身姿不像刚才那样过度挺着胸,整个人看起来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该回去上班了,今晚还有好多要忙的。” “我不做久留了。” “那再见了,大人,这对茶杯送给你做纪念吧。” “多谢了,再见。” 基特女士喘了一大口气,没有再说任何话。她看上去有些疲惫,是绷直了的弹簧终于放松下来之后那种彻头彻尾的疲惫感。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缓步离开事务所。 第一百六十一章:116 - 万年老龟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六号客人 一股热带雨林的气味从门口飘了进来,门被挤开了一点,又被挤开了一点,一只乌龟脑袋往里面望了望。 “请进吧。”我说道。 乌龟得到了允许,慢悠悠地一步步往事务所里挪步——这是一只巨型大陆龟,四足粗壮如象,龟背上的角质层层叠叠,凹陷下去的地方还长着新鲜的苔藓和菌类。如果没有脑袋和四肢的话,它的外壳就像是一个移动的绿色小岛。 “诶,诶,你好,你好呀。”乌龟缓缓开口,口齿有些囫囵不清。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韦斯,韦斯。” 乌龟在离木桌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四肢弯曲伏地,只有一个脑袋撑着看我。它的脖颈很长,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是紫黑色的,皮肤上的一些苔藓冒着蓝绿色的荧光。这荧光在它的皮肤上和周身浮游,让我想到某些通话中的神龟。 “韦斯,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活了好久,好久好久。” “你活了多久呢?” “两万六千四百四十六年。”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了。” “我也很惊讶,自己怎么能活,这么久……” “活这么久是什么感觉呢?你还记得生前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感觉吗?什么感觉……” 韦斯说话的速度很慢,思考的速度更慢,小时对他来说犹如分秒,百年犹如一瞬。 “感觉,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就这么过去了?什么意思?” “好多时候,都以为自己要过不去了。最后,还不是,也就过去了。” “具体说说?比如什么时刻呢?” “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要慢慢说的。” “那就挑一件事情,慢慢说。” 韦斯眯起了漆黑的眼睛,重新拉开他漫长生命的时间线,游走阅读。 “我有一次,在雨林里吃果子,被猎人捉到了。一个大胡子,赤裸上半身,皮肤棕黄的猎人。” “然后呢?” “猎人把我放在一个装满果子的口袋里,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觉得害怕,四肢全部都缩在壳中不敢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猎人好像在雨林里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他迷路了?” “我能听得懂部分人类的语言,他在对着空气破口大骂。在夜晚猎人停下来歇脚的时候,我透过布袋的纤维缝隙往外看,看到猎人独自站在篝火旁边看星星,看着看着,就流眼泪了。 我饿了,就吃口袋里的果子。猎人也吃口袋里的果子,他不介意我吃口袋里的果子。他有一天晚上把我从口袋里拿出来,对着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他说他很想家;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希望神明给他指示;他说他很孤独,他害怕他在今晚就会死去…… 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就把我放在他的膝盖头上。我们一起烤着篝火,我就听他说话。 他还说啊,他一直都很喜欢星星,觉得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生命。他问我星星是怎么在宇宙间存活的,也需要采野果子和打猎吗?他问人马座真的是人马吗?天上有狮子,山羊,和狗熊吗? 他又说,我听了他这么多秘密,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如果他太饿了,把我杀了充饥,我会怪他吗? 这些问题啊,我听的云里雾里的,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就缩在龟壳里默默听着。 问来问去,他抱着我哭了,眼泪沾在我的皮肤上,好烫。” “然后呢?” “猎人带着我又在森林里兜转了一段时间,有时候他会捕猎,抓兔子或者打鸟来吃。某一天在猎人吃完午饭后,突然就倒了。也许是中午吃的蘑菇有毒,也许是身体过于虚弱。他倒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我看到一个透明的人形空气团从猎人身上升起来,空气团看着我,对我挥了挥手,就飞走了。我知道猎人放我自由了,我又能重新回到雨林里去吃新鲜的野果子了。” “这件事情让你感受到了什么?” “在后来的很多时日中,我都会想到猎人说的话,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想到我陪伴着一个人类走过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就觉得生命真是脆弱又短暂。如果生命这么短暂的话,比起被人类拿在手里聊天喂果子,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在雨林里慢慢消磨时光。” “你平时都是怎么消磨时光的呢?” “时间啊,不是需要特意消磨的。找一片阴凉的地方,趴着,看着地上的影子从长到短,再从短到长。时间和这个影子是一回事,都是延展和压缩并存的。” “延展和压缩并存?这个是什么意思?” “有的时候感觉一天好长啊,怎么过都过不去了。有的时候,一天很短,一年都很短。哗啦,眨眼就没了。” “嗯是的,这点我也深有体会。” “那么啊,长的有长的过法。短嘛,也有短的过法。我活了那么久,不可能总是快,或者总是慢的。” “能具体说一说吗?” “我对时间的感受不是一成不变的呀,实际上无比敏感。就算我活了很长很长,为了每一天都能在雨林中好好生存下去,我都尽量将自己对时间的主观感受调整到最适合生存的状态。 比如说啊,今天是进食日,要努力在一定时间内摄入最多的果子。那我就会尽量放慢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在最短的时间里尽量收集更多关于觅食的信息。 如果说肚子不饿,风光正好,附近也没有捕猎者在徘徊。这样的一天再舒服不过,我就会加快自己对时间的感知,不去想些什么。哗啦,一天就过去了。” “你会担心浪费时间这件事情吗?” “浪费时间?时间怎么会被浪费呢?” “人类常常说自己一天到晚什么都没做,感觉时间被自己浪费掉了,很不值得。” “那人类觉得什么是值得的?” “也许就是做事吧。” “那为什么不去做事呢?” “可能是没有力气去做事吧。” “人类好奇怪。” “人类是挺奇怪的……” “时间啊,不属于任何人。无论是龟还是人啊,我们都在时间中熬着。在该做事的时间点,做该做的事情确保自己能在雨林中生存。剩下的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听起来是很简单的道理,做起来会很难吧。” “如果一切威胁到生存的事情被称之为困难,那么死亡在的话,困难就会一直都在。 如果能够暂时忘记威胁,那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简单和困难啊,就和我对时间的感受一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是的,应该是相当复杂。” “就算那么复杂,两万多年的生命,我现在回想也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很多事情好像刚刚发生,或者还没发生呢,就要结束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打算啊,打算什么都不做。” “加速对时间的感受吗?” “就想趴着,好好回忆一下这个两万多年的梦。” “也好,也好。” “我想趴在这棵大树底下,这里很阴凉,地狱别的地方都很热。” “可以呀,你趴在树下吧。” 韦斯弯下脖子以示敬意。 “我想离开了。” “好的,祝你做梦愉快。” 韦斯慢悠悠地转过身去,身上的那些荧光斑点跟着它一起,在分秒被拉长的空隙中,挪动每一步。我看着韦斯摇晃的步态,沉浸在停滞的时间中,几乎忘记呼吸。 第一百六十二章:117 - 忍者玄十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七位客人。 天窗传来窸窣动静,我刚抬头看时,一位头戴巨大草帽斗笠,全身从头黑布包到脚的忍者打扮的客人,稳稳地落在地板上。客人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食指中指并拢,竖于胸前,微微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对如鹰般凶狠的眼睛。 “请坐。” 忍者脚尖发力,轻轻一跳,落在椅面上,盘腿而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身形轻巧。 “玄十。” “你的名字?” 忍者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双手十指相对,放在肚脐前,像随时都要进入冥想状态。 “玄十,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呢?”我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静动之间,如处子脱兔。顺逆之间,如气流血凝。若想要动千万兵马,必先静其内心;若想顺时顺势,必要逆中求生。大人对此怎么看?” “我觉得你说的很好。” “这是我师傅教授于我的知识,也是我终生奉行的理论。只可惜生不逢时,未侍明主,生不满,死而憾。” “不满为何?死又为何而憾?” “我生得明朗,虽行暗处,也希望取人性命按理数和礼数行事。大家虽各为其主,但既生得人生,也当以尊重对待。无论是多大的将军,或是多不值一提的小人间谍,我都会在行刺之前发出通知。诞辰众人庆之,那么离世之时,也当庄重通知才是。” “提前通知的话,他们不会布下重兵陷阱来防守吗?这样岂不是会给任务添加很多麻烦?” “确实是麻烦些,但若不这么做,有违我的行事准则。” “好吧,那你是怎么死的呢?” “我侍奉的将军以为我背叛了他,将情报卖给别人,下令将我处死。我与前来追捕我的一众忍者缠斗不过,重伤流血而亡。” “你是否背叛了他呢?” “此事乃是遭小人陷害,定是设计让将军大人误会我,憎恨我,甚至派出那么多忍者来猎杀我。行走江湖多年,仇家大有人在。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被报复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这手段如此恶劣,令人发指。” “那你后悔做忍者吗?” “此乃我之命运,虽艰苦坎坷,但也受益颇丰,并无其他怨言。” 玄十双手在空中拉开,凭空拉出一条九节长鞭,长鞭周身缠绕着紫气,看起来十分迅猛。 “此乃我生前所用,鞭出如蛇绞,如荆棘桎梏,也是我师傅传于我,沾染亡魂无数,伴我直至临终前。” “你师傅为何人?” “侍奉幕府五十余年,后隐居于山林间,传授毕生所学,休养生息。” “听起来是位大家。” 玄十收起双手之间的长鞭,恢复之前的坐姿。 “拜访过师傅的弟子无数,只有两位最后坚持了一下。一位是我,使鞭法。另一位是叁宪,以暗器见长。剩下所有的弟子,无人能够熬过师傅的魔鬼训练,全部半途退出。” “你师傅的魔鬼训练是什么样的?” 玄十露在外的双眼微微抽动了一下。 “大类主分为:身,心,意。即是修身法,心法,意法。让三者相辅相成,互相支持。 小类则有细分二十六种不同方面的训练,若再是细分具体操练项目,则有百千种之多。每一种都是为了修身,修心,修意而特殊制定的。其凶悍与冷血,的确不是一般常人所能承受。 师傅教导我们要对生命怀有尊敬之心,同时对世事带有蔑视之情。这尊敬为何物,蔑视又为何意,我一知半解,也是后来行事之中才慢慢得知。” “你知道的尊敬是何物呢?” “生命,无论在世人眼中或宏大或渺小,对于我们行刺之手来说,都是身外之物。我们尊敬生命不是尊敬这个与此命所为伴的名誉,而是此生命所存在本身。或许行善,或许行恶,此生命都在人间兜转数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我尊重生命的存在,也就是尊重世界的规律。” “那蔑视为何意呢?” “无常,无意,无理,此乃生活之苦痛。蔑视乃是生存之道,是减法,是将自己从事实中抽离,轻于烦俗之上。陷而不散,骄而不燥。” “这也是你的师傅教你的?” “师傅教的是理论,这是我在生前所领悟的。” “若你能活到像你师傅那么久,你会像你师傅那样,去带徒弟吗?” 玄十闭上了眼睛。 “忍者的命不属于自己,并未想过那么长远。 但如果可以,我宁愿归隐山林,独自一人,一直到终老之迹。” “为何不带徒弟了?” “此乃苦差,不愿再让更多人去受这份苦。” “就这么浪费了你的一生才识,不觉得可惜?” “杀人之技,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长短之处,不传也不足为惜。心法意法,随缘而授之。若是无缘,授也无用,不足为憾。” “真无遗憾?” “遗憾并没有什么用。” “好吧,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若有来生,定做常人。宁愿放弃名誉,碌碌一生,也不愿再拿起屠刀,取人性命。” “只要你自己是喜欢的,就好。” “不可能总是喜欢,但总有比较。” “也是,也是。” 忍者以盘腿的姿势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巧地跃到椅背后,对我点了点头:“多谢大人献耳。” “过于客气了。” 忍者那双狼眼上下看了看我,像是在扫描些什么。 “有几句话,想要在临别前相告,不知是否适宜。” “请说吧。” “人自生灭,性有始发。不灭不减,不增不熄。唯有心意,常驻安理。我虽身亡,但神犹唱。愿十里百里千里亡魂,寻觅得惘,净土常在。” 我静静听着,让每个文字都在空气中飘荡了一会儿。 “多谢。”我说。 “别了。” “再见。” 一阵白雾从玄十脚下炸开,轻风从天窗中灌入。待雾散去,玄十已不见踪影。 第一百六十三章:118 - 镜中人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八位客人。 一阵清冷的气息从无名之处陡然而起,我的左耳出传来敲门的声音,就好像我自身的空间方向瞬间置换,座椅连同木桌被移动了方向。我向左边看去,陈设一如之前。当我再次回头时,房间的一切陈设都消失了,我的面前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桌子,桌子后坐着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好?” 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面前的人也开口说话了,和我同时发出声音。表情,姿势,状态,一模一样。 我伸手触碰桌前沿,碰到了一块冰冷金属质感的光滑表面。我的面前不是一位客人,而是一大块镜子。 “你何不随我来?”镜中的我突然说话了。 “你是谁?” “我是执笔,我是你。” “镜中人,你虽像我,但绝对不是我。” 镜子里的人慢慢走近镜面,像是隔着一块透明玻璃打量着这边的情况。 “你怎知道,我不是你呢?” “坐下吧,既然来到这里,便是我的客人,我该按流程办事。” 镜中人走回木桌后坐下,如我一样拿起笔,铺开纸:“我该如何称呼你?”他问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 “我的名字已经告诉你了,我叫执笔。” “再胡来,我就送客了。” “送客?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呢?” 我突然发现这个镜子的出现刚刚好在一个巧妙的图像反射角度,避免了一切门窗的出现,甚至连天窗都只剩下一小条像下水道栏杆空格的细缝。 “你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为了何事?这是我想问你的事情,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看着这镜中人,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但又出于谨慎考虑,强行压下火气。 “和我说说镜中的世界吧。” “你也和我说说镜中的世界吧。” “我并非居于镜中,又怎么会知道镜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你知道,因为你就住在镜子中呢?你一直都以为我是镜子中的人,是你的反射。难道就没有可能你是镜中人,是我的反射吗?” “那你说说,在我身上,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你的反射的话,你看看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自己呀。” “具体一点,你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正直清廉的小官,倔犟有的时候过分逞能。看起来没有什么柔弱之处,其实大部分处理问题的时候都害怕的要命。比如现在面对这个局面,你跟本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吧?”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镜中人撇了撇嘴:“还差哪一点?” “如果你是我的话,你知道,你没有说到点上。” “为了崇高理想不断奋斗,就算有所牺牲也觉得是可以接受情理之中的事情。” “还差了一点。” 镜中人已经有些恼火了:“就算是自己,也没有办法了解自己到如此地步!” “如果你说不出来,你就不是我,只是过来胡乱捣蛋的鬼怪。”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你为何这么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点?” “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你蹩脚的模仿被我识破,还是不甘心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什么模仿?什么计划?” “为什么想让我进入镜中的世界?” “这里和你的世界一模一样,只是一切相反。” “哦,所以你承认了,你所在的世界是镜中的世界,我在的是现实。” 镜中人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 “你在和我玩文字游戏吗?”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你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把戏玩的差不多就可以了,玩多了,你腻了,观众也腻了。” “这么快就腻了吗?” “尤其这把戏还不高级,差不多可以了。” 镜中人嘴里嘟囔了几句,念了几句咒语。周身的镜子收缩起来,贴附在镜中人的身上,折叠覆盖了原本我的样貌。镜子人形的表面并不是完全贴附的,而是像无数块棱镜连接在一起,每一块表面都反射出一张我的面孔。 “镜之世界守护者,哲里斯兰大祭司,是我。” “那让我们从头开始吧,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呢?这位大祭司?” “你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耐心。” “你再和我兜圈子的话,我会更没有耐心。” “你知道我和你的世界中隔了什么吗?” “愿闻其详。” 镜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基础逻辑。” “此话怎讲?” “因我们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所形成的逻辑也就完全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镜中世界和我所存在的世界完全相反,所以思维模式也是相反的?” “不至于成两极化排斥,但还是非常不同。比如以逻辑为主的人在镜中的分身,可能就是彻头彻尾的感性论者。火爆脾气的人在这里可能温顺,甚至低声下气。” “你这番话让我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 “你说说。” “中庸的人在镜中世界是否还一样中庸呢?因为不极端,也就没有另一极端可以倾斜。若是在现实世界中总是在尽力保持平衡,那么在镜中世界应该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吧?” 大祭司嘴角上扬:“大人的思维好跳跃。” “也许在镜中镜外都跳跃,思维模式和人格特质还是很不同的。” “你说的,是一种很难,很难做到的,境界。要做到中庸,不是特质的养成,而是能力的训练。” “请详细说说?” “平衡对于人性来说,不仅仅是顺应自然之力那么简单。自然与人性之间本身就是存在基本冲突的,要在这冲突之中寻求平衡之道,也是人性特质之间的统筹与协调。” “自然与人性之间的基本冲突是什么?” “生存理念。自然无所谓诞生毁灭,万物万灵在期间生存各有各的规律。然而诞生对人类来说是大事,毁灭更是天大的事。在量级的存在上的区别导致了根本的需求区别,需求区别也就导致了认知区别。我说的你可明白?” “大概明白。” “镜中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人之力。” “如何平衡呢?” “在镜中照见自己的反面,从而在极端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 “这个平衡又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镜之世界的守护者,并不是二界平衡者。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也是,也是。” “所以,你要不要进入镜子里的世界呢?” “为什么?” “这样你可以看到你的反面,从而获得平衡。” “不用了。” “如此不思进取?” “倒不是不思进取。” “那是……?” “我不信任你。” “哦,好直白,好伤人。” “也许也是时机未到,目前没有心思花在探索一个全新的世界上面。只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其它的日后再说吧。” “你在急什么呢?” “也许你问问镜中的我,为何不急?那么一切不就明了了。” “现学现用咯。” “那就算现学现用吧。” 镜中人从身上取下一小块镜片,放在木桌上:“如果日后想要进入镜之世界,这就是一扇门。” “这扇门要如何使用呢?” “一直盯着它,看着镜中的自己,让神识自然地进入镜后的世界。” “多谢,我知道了。” “这是属于你的一片镜子,千万不要给别人。” “给别人会怎么样?” “反正就是不太好。” 我把镜片放回大祭司手中:“那您带回去吧,我估计不会使用它的。” “为什么?你在逃避些什么?” “不是逃避,目前这个状态,不想再多一事罢了。” 大祭司看起来有些失落:“好吧,那日后有机缘再说吧。” “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 大祭司起身,看我不语。 “你是否觉得我错过了一个很宝贵的机会?” “正是。” “宝贵的机会在没有需求的人手中,也只是浪费而已,不是吗?” 大祭司看着我,依旧不语。 “把这个机会留给知道珍惜它的人吧,祝你之后的工作一切顺利。” “你也是,大人。” 大祭司不再坚持,他将镜片重新贴回自己身上,转身离开了事务所。 第一百六十四章:119 - 特工芒格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一十九位客人。 一位戴着灰色贝雷帽,军绿色呢绒长大衣的老人走了进来。毛呢大衣内衬的是蓝绿色格子衬衫,胸口别了一副圆形金丝眼镜,搭配的相当讲究。 老人留着白色络腮胡,胡子卷曲,鬓角有些杂乱。他走路不能说腿脚利索,但也不是老态龙钟。浑身上下有一种不服老的气质,胸膛挺的很高。 “年轻的先生,真羡慕你的生命力。” “先生,我们都在地狱中,何来什么生命力?” 老人笑着坐下:“生命力这件事情,可是和生死关系不大的。” “那和什么有关系?” 老人冲我伸出手,我回握住他的手。这双手年老又冰冷,让我不由得心生同情。 “芒格,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叫我执笔就好。” 我铺开笔墨,写下他的名字。 “生命力这回事啊,听起来像是活人专属的,但其实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生命力是一种消耗品,是随着事件对灵魂的磨砺所产生的消耗。这种磨损是细微的,漫长的,往往在无意识中进行。等到人哦,在某一个生命阶段突然意识到了生活的麻木与疲惫之时,才会意识到生命力的损耗。” “既然是消耗品,也就是说生命力是不能补充的?” “可以补充,当然可以补充,可是很难。” “为什么很难?” “因为大家都太忙了,需要消耗生命力去换取的东西太多了。金钱,名誉,理想……这些都会需要付出,付出的是生者的时间,也是灵魂上的精力。” “关于活在人间一事儿,大概就是这样吧?通过消耗生命力去置换一些可以帮助生命继续延长下去的物质,也算是一种能量守恒的置换?” “但是大部分人只意识到了物质的部分,没有意识到生命力的宝贵。他们消耗着生命力,为了延长生命力,这不是极度愚蠢的事情吗?” “先生,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感悟?您在离世的时候有什么遗憾吗?” “您真是直截了当,不留情面呢。” “如果您不愿意说的话,我也不会多做勉强。” “年轻人的生命力旺盛,所以他们会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力去置换一些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而人到暮年,一辈子与物质金钱名誉打交道,该体验过的,也都体验过了。不再渴望那些,也就希望多保存一些自己的生命力。 这份生命力啊,你可以理解为健康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某件事情的热爱和追求。” “您年轻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呢?” 芒格老先生笑了,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纹:“伐木工,报社编辑,演员,捕虾人,裁缝,老师……我做过的工作杂七杂八,跨度很大。这些工作啊,都是为我的主职所服务的。” “您的主职是……?” 芒格老先生压了压帽檐,压低声音:“特工。” “那您的生活一定很惊险刺激吧!” “惊险刺激?也是有的。大部分时候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扮演不同的角色,完成任务。再抽离角色,彻头彻尾换个身份和环境继续下一个任务。” “听起来很孤独。” “孤独来自于无事的午后和能睡上舒坦觉的夜晚。大部分时候,我都来不及孤独。光是要提防敌人这一点,就已经让我的神经对孤独啊,焦虑啊,全都免疫了。” “为什么会选择特工这种特殊的工作呢?” “从小就接受这样的训练,长大之后自然而然进入特工组织为其卖命。这是大部分特工的身世背景,孤儿,被遗弃的童年,很可惜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您离世时候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芒格老先生停顿了一下,语气保持依旧:“我没有任何遗憾。” “您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的呢?” “退休隐居,自然死亡。” “生前是特工,以至于一辈子都可能无法对所爱之人说出实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你在说什么?” “您现在已经不是特工了,如果您愿意说说,我愿意听,并会如实记下。” 芒格先生盯着我的稿纸:“记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留下罪证,在未来将某人按在法庭或是乡野的裁决场上等待被宣布那些莫名其妙的罪行。” “现在没有人会宣布你的罪了,我只是中立地记录下您的口述故事,如果您愿意讲述的话。” 芒格先生犹豫着:“只要故事一旦成为文字,被记录在白纸上,就会留为证据。证据是对生存不利的,对行事不利的。” “好吧,那我也不强迫您。” “真的有人会愿意把他们生前的故事告诉您,让您记录下来吗?” “有,而且挺多的。这是我的工作呀。” “嗯……我无法理解这种心理,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 “无论别人怎么做,您还是要以您的舒适度为准。如果觉得不安全,就不要做,这点很重要。” “也许我应该学着怎么去相信别人。” “这对一个特工来说,是很难的,我理解。” “也许您说的对,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特工,应该改一改自己的毛病,稍微放松一些。” 我给芒格先生沏上茶,芒格先生双手捂在茶杯上,并没有喝,只是在暖手。 “我的确在一个任务中,深深爱上过一位女士,也是我生前唯一爱上的一位女士,她也是一位特工。我们为了任务,假扮夫妻总共五百六十一天。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在无数个清晨看着她准备早餐的时候会想,如果我是个普通的丈夫,而她是一位普通的妻子就好了。 黄油烤面包,橘子汁,黑咖啡,牛奶麦片。我们吃着普通人吃的早饭,却各自心怀诡计地过着生活。我说我爱她,却无法全心全意地爱她。她说她爱我,却会担心在关键时刻无法摁下扳机给我一枪。 我们都爱着彼此,感受着彼此的伤痛与孤独。爱的很近,又很远。 那段时间,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陪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现在想想,其实人也挺奇怪的。一旦获得了爱的一点甜头,就会想要更多,更多,更多……在这想要更多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活着。 我不再是情报局的工具或是扮演各种身份的特工,我是一个爱人。爱人这个角色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就是准备好所爱之人将会带给自己的一切吧,无论是甜蜜还是分离。很多时候我看着她,想到任务结束后,我就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她。如果任务需要,也许某天还会需要亲手杀了她。 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脏就很痛。 但多年的训练让我的心脏痛很快过去了,我马上想起了关于任务的事情,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回来。” “听起来很痛苦。” “我为了造成最小痛苦而精细计算着,这个过程也浪费了我不少生命力。如今回头看看,其实死在她的枪下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 说实话,我现在回望我的人生,无论死在哪个节点,好像都差不多。 我在特工中算是长寿的,但这也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多厉害或是多自豪。 真的,也许死在她的枪下,我会更快乐一些。” “这是你的遗憾吗?” “这不能算是遗憾,只能说是回顾过去的愿景吧。” “来生打算做些什么呢?” “做个普通人,去爱一个普通人,去好好爱一个普通人。不想要角色扮演,不想要子弹横飞。也许我还是会渴望刺激的生活吧,但希望自己来生还能够记得对爱的渴望。 这份渴望比任何事情都要来的强烈。 我真希望自己能记住。” “希望您能达成自己的愿望。” 芒格先生站起身来:“你已经知道我很多秘密了,够多了,够多了。”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你好好记录下来了吗?” 我把稿纸递给芒格先生,芒格摇头笑了笑,把稿纸推回给我:“我说着玩的,不用给我看。” “您不想看看自己口述的故事吗?” “太快了,刚说完就阅读,我这老心脏可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承担不起。” 我收回稿纸:“无论您来生选择做什么,希望您都是开心满足的。” “多谢你的祝福,你也是。” 芒格先生抬了一下贝雷帽的帽檐,最后看了一眼我。虽然是迅速的一瞥,我却觉得在那个瞬间,他牢牢把我的样貌记载了他的脑海里。像复制黏贴那样,很难很难忘记了。 “再见,执笔。” “再见。” 第一百六十五章:120 - 黎小漠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位客人。 长袖拂纱,高髻束发,一位穿着粉蓝色古代服饰的长发男子走入事务所。男子腰间别着把银色长剑,但这剑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像武器,反倒是像某种装饰品。 “执笔大人吗?你好你好。” 男子客气地弯腰,用词和气质都不像是古代人。他握着那把轻飘飘的佩剑,左顾右盼地打量事务所,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啊,啊大人。黎小漠,叫我黎小漠就好。” “你看起来不像是古代人。” “哦大人,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喜欢穿成这样。” “cosyer?古装爱好者吗?” “诶诶诶?大人也知道cosy吗?” “地狱的信息也是与时俱进的。黎小漠,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就,我听说你这里提供心理咨询的服务?” “你想咨询些什么?” “就我死的,挺郁闷的吧。其实也不是说生前有多开心,有多想回到生前那种状态,其实倒也没有什么舍不舍得的。我的死和我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大关系,死的我有些憋屈,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清不楚。” “你是什么死的呢?” 黎小漠犹豫了,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被掐死的,机械性窒息。” “谋杀吗?那是要立案的。” “但情况有些复杂,不能算是谋杀吧……最多算是过失杀人……但其实想想,我那样死了也可以……” “到底是什么情况?” “算了算了,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没有回话,耐心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就玩那个,玩那个嘛。一不小心过头了,就被勒死了。” “那个……哦,你是说捆绑?” “差不多那种,不完全是捆绑,捆绑就是其中的一种……” “好的我知道了,怎么会被勒死的,没有安全词吗?” “大人你懂的好多……”黎小漠的脸涨红了。 “地狱的信息是与时俱进的。” “两个人都喝酒了么,喝多了。喝多了手下的力气就没准。再说之前玩过那么多次,也从来没有出过事情,大家都是老玩家了。谁知道这次一下子,我就过去了。 我过去的时候,自己都没知觉。我以为是自己喝断片了,喝出幻觉了。就看到自己飘在空中看见自己的身体倒在地上,谁知道那会儿已经是灵魂出窍了。” “后来怎么到地狱中来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情,就不开心啊。在这种情况下玩死了,如果被什么新闻播出来,不就糗大了吗。这个时代一点隐私都没有,活着要被网暴,死了还是逃不过谩骂,真累。” “你活着的时候被网暴了?” 黎小漠呵呵笑了两声,整张脸瞬间变得冷漠起来。 “这事儿,在玩cos的圈子里常见的很。长得好看要被暴,丑也要被暴。圈里互相暴,圈外又不理解这个文化,骂我们是卖国贼啊,整容妖精啊,常有的事情。 每次发个精修片,都是一场腥风血雨。我自己是尝试不去在意的,但是这事儿也没有很大办法完全不去在意。要处理那么多负面言论,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就算这样,还是继续做?” “继续做?你是说继续玩cos吗?当然啊,这和网暴没什么关系,就是我自己喜欢。而且看到一些粉丝的支持和夸奖,我也是很高兴的。 有的时候我在想啊,互联网好像就是一个会把一切都放大的地方。大家的观点都变的好吵,掷地有声,撞在一起。这种形态的生存环境,本来就是充满暴力的。因为人类自古以来就是和暴力仅仅挂钩的,只是在这个看似和平的年代,把暴力全都发泄在了言语和思想上。 我觉得这种言语和思想的暴力更为可怕,因为造成的伤口是无形的,也就更难以痊愈。” “你是几几年去世的?” “刚刚去世半年不到,怎么了?” “那的确,这几年互联网上的内容是越来越浮躁了,很多时候都看得让人焦虑心烦。” “你们地狱官员真的知道很多诶!” “我们的信息与时俱进……” “这里真的是传说中的地狱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一直都以为地狱很嘈杂,很吵闹,很可怕现在倒觉得还好。甚至还没有互联网上的那群键盘侠来的吵闹。 鬼怪的骚扰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甚至有些都可以与其论理,而不是只会一味抬杠。 而且这里也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饭。除了没有娱乐活动以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不用交房租,交社保,考虑赡养问题。不用担心爱恨情仇,因为根本没有恋爱对象。不用担心未来,因为根本就没有未来可言。 这难道就是最佳的摆烂之地吗!” “那你想一直呆在这里吗?一直这样摆烂下去?” “一直摆烂的话,可能会有点无聊。不过刚刚在人间累的半死不活,又离开的莫名其妙,我可能真的需要躺平一下。” “好呀,那你躺吧。躺完之后呢?” “对于要不要回人间这件事情,我是很犹豫的。” “为什么?” “我是不开心的,一天到晚为了点钱把自己累的不行。 身上一堆病,又是焦虑又是躁郁,烦人的很。” “那如果不回人间去,你打算去哪里呢?” “一定要有个去处吗?” “也不一定非得有个去处,但如果你哪里都不去的话,就是一直现在在这个状态,在地狱中躺平。” “不知道诶,其实我挺想到处去看看的。去看看宇宙长什么样子,火星长什么样子,想做个孤魂就飘来飘去好了。” “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舒服的话,就去做吧。” “我不知道舒不舒服,但我觉得我就是不想回人间去了。” “那就不回去了。” “反正应该不会有比人间更糟糕的地方了。” “宇宙这么大,也别说得太绝对。” “做个孤独的流浪者,也蛮好的,适合我的性格。” “好呀,那你去吧。” “这就去了吗?大人对我没有什么别的建议了吗?” “我建议,无论你做什么,都要学会如何开心。” “开心?开心要怎么学?” “先去旅行吧,从旅行中学习好了。既然是你选择的经历路线,那就去好好玩吧!” “如果我玩的不开心呢?” “你肯定会有玩的不开心的时候的,那个时候就是很好的学习契机。” 黎小漠沉默了一下:“好玄哦。” “不玄,就是玩嘛。” “我觉得我今天的困惑没有得到解答。” “什么困惑?” “我觉得我死的不明白,不是很甘心。”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什么样的死亡方式呢?” “自然死亡?就活的年纪再大一些,躺在医院里,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那种。那应该算是善终吧?” “所以你不甘心的是,离开人世的太年轻了。” “对啊,真的好年轻哦,我才二十八岁。” “那再去人间投胎,从零开始?” “不要,那我还是躺平吧。” “既然发生都发生了,无论甘心与否,都当做是个经验记在心里吧。若是有来生,善待自己,别再让自己离开的不明不白了。” “也是,也是。若是有来生,我估计做的事情还是会差不多的吧!说生活糟糕,但其实我还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算是幸运的了。” “嗯好啊,在那之前,先躺平吗?” “先躺平,再旅游,在考虑之后的事情。” “嗯,好。” 黎小漠站起身,手还握在那把装饰银剑上:“那我就开摆了!” “好好休息。” “再见啦,大人。” “再见。” 第一百六十六章:121 - 禄存星君 事务所中不知从何处飘出金粉,在微弱的烛光下反出粼粼微光。 金粉在空中有序地拍成一条细线,细线跳动,逐渐形成一排符文。符文主要由方块字和圆圈圈点构成,我并不知道该如何阅读。伴随符文出现的还有唱诵声,不是我熟悉的寺院经文唱诵,更像是某位天人的独吟。 “执笔,执笔,近日可好?” 符文跳动,唱诵声后发出回响。 “还好。” 只见符文自中向外裂成两道,裂缝后透出无尽虚空。一位头长鹿角,身着长袖白衣道服的翩翩仙人从裂缝中步入。 “吾乃北斗七星第三星,禄存。” 禄存抬起头看我,我才发现他的脸上平白一片,没有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隐约的凹凸阴影。 “禄存,请坐吧,请问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禄存全身散发着清冷的白光,白光中透露着一丝淡到不能再淡的金黄。它挥了挥,盘腿坐在木椅上。它并不是贴着木椅的,而是悬浮在木椅上,隔着一寸左右的距离。 “你认为,何为功名利禄?” “功,功劳。名,名声。利,权利。禄,金钱。四样东西是人间特有的,也是众人所追逐之物。” “世人为何追逐功名利禄?” “您认为是为何呢?北斗七星第三星,禄存君您应该是专门掌控名禄的吧?” “是也非也,我负责运输的是一种宇宙能量,但世人称其为功名利禄。你曾是人类,也刚离开世间不久,所以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 “生前,我一直认为功名是衡量很多事情的标准。我的工作水平是否专业,是否值我获得的报酬和名声?我账户里的钱是否够我生活着一个月?那下一个月呢?诸如此类与生活息息相关,很实际的问题。” “那什么问题你认为是不实际的呢?” “这个因人而异吧,大部分人首先需要考虑的是温饱和物质上的生活质量。其次才会考虑精神追求或是心理疗愈之类的。” “世人爱钱,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世人爱名,也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 “是的,是的,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认为什么才算是更好的生活?” “这很难回答,至少我现在已经无法给出答案了。我现在的生活就在这里,做着这份工作,与功名利禄毫无关系。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地狱官职也许和功有关,鬼怪之间关于事务所工作的传言也许和名有关,这份工作所带给我的一些权利又和利有关。仔细想想,其实能够亲手写下别人生前的故事,这个权利很大。 事务所是个很好的居住地,这应当为禄。 诶?我本来以为功名利禄是人间事,现在看看好像不仅如此。” 禄存毫无表情的脸上发出几声笑声:“是,是。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功名利禄不仅仅是人间的事情。各个维度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衡量标准,根据各自的社会规则运行。” “那您主管的到底是什么呢?” “就如我所说,宇宙能量。” “功名利禄是一种怎样的宇宙能量?”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宇宙能量,奖励与灾难并存。” “怎么说?” “你生前完成相应的工作,会得到相应的报酬,此乃人类社会的奖励机制。 然而当名声和金钱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定会引来他人的惦记与嫉妒,有时也会需要处理和周旋更多的事物,此乃人祸。” “有没有规避祸难的方法呢?” “祸难永远会与奖励并行,这是名利禄能量本身的特质。但是……” “但是什么?” “个体可以通过不断的练习来学会如何更好地与这些能量相处,适应,吸引,抑或是操控。” “是什么样的练习?” 禄存思考了一下,好像在详细考虑措辞。 “你在生前如果想要买一样超出你金钱能力范围之外的物品,你会怎么做?” “看看我到底多需要啊,如果真的很需要的话,可能会网贷或者信用卡提前支付吧。如果不是很需要,只是想要买的话,可能就算了。”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呢?” “好问题,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 “对物质的欲望是对心本身的感受产生某种短暂快感型的欺骗性。比如你想买一辆车,但这辆车暂时超出了你的承受范围。这个时候你会有几个选择,不买车,继续坐公交或者打车出行;又或者你可以选择每个月还贷款,对吧? 选择前者,你的金钱完全花在了交通本身上,你不会拥有任何物品。 选择后者,你除了现在出行有自己的车以外,能够获得一件物品。 你觉得两者哪个比较划算呢?” “划算与否看个人需求吧? 就从实际情况来看,还车贷是个压力,给车保养啦,加油啦,停车位,年检,维修,保险,全都是随着拥有一辆车而来的附加值。这些附加值不仅消耗的是金钱,还有时间。 我生前好像对车没有那么高的追求,宁愿每年多花些钱在舒适的交通上,也懒得自己去维护一辆车吧。” “但那样不会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安全感?怎么说?” “对自我社会阶层的认定。车在人类社会中,是功名利禄的完美代表。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车,这一套墨守成规的规矩如果玩得转,可以让本身社会阶层没那么高的人,一下子挤入上一圈层,带来更多的利益和好处。” “但也就像您说的,无论什么圈子,名利禄永远都是奖励和灾难并行,不是吗?并不是说为了规避灾难就不会想去追求奖励,而是在追求奖励的同时更要思考到灾难的部分。思考到自身的能力是否能够承受那些代价,无论是金钱,时间,还是精神上的。” “你是一个很理智的人。” “不理智的行为是什么样的?” “在我看来,为了拥有而拥有,是非理智的。但大部分人都在这么做,认为自己到了该有车的年龄,去买车。认为自己到了该有房的年龄,就去买房。实际上也许他们并不想要车或者房这些附属品,他们想要的是认可和关注。” “也许是的。认可和关注也是功名利禄的一部分吧?” “自然是的,我所协调和掌握的能量之广之杂,涉及到宇宙的很多层面与维度。这种能量让个体之间纠葛在一起,去经历和探索新的生命可能性。也会制造冲突,让亲人反目成仇,激发人性中最自私阴暗那一面。 这个能量的特质,就是因人而至,视人而定。 我常常收到来自人间的发愿,愿自己能多赚些钱,发财生子名誉满门。这些发愿中诚心的,真心的,我也会进行处理和协调,引导那些能量更靠近这些人们。 但我做的只是这些而已,真正能不能实现物质层面的愿望,还是得看物质层面的事情。 若要借你之笔给个忠告,就是发愿的时候啊,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又或是不是真的能承担之后到来的后果? 承担不是坏事,但对人类来说,是件累事。累事也就是需要练习之事。” “在练习开始之前,还是要知道自己正在进行怎样的练习比较好。就算练习的进程不可预测,至少记得自己的初心是什么,也很重要。毕竟这些经历虽然纠葛冲突,但还是个人的。” “执笔大人看起来很有心得啊!” “执笔这份工作,让我收获不少的心得。” “甚好,甚好。 愿众生善待功名利禄,愿众生善待于生活,愿众生善待于自己。” “嗯,是。” “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禄存问我。 “我好像没什么了,您还有什么想让我记下的吗?” “若得钱满,则无它求,无稽之谈。 若得名誉,圆满身型,无稽之谈。 权利至上,宁获官名而牺牲民义,渊源断而厉,责而行,死而后望。 方则愿行善之行,五方天帝,七星十二宿,观之助之。 禄名一夜可翻,心性万代不乱。 此乃生之道,善用之,用之善矣。” “好的我记下了。” “世人皆操劳,为功名利禄。” 禄存从椅子上缓缓起身,重新悬浮在空中。 金粉符文再次展开排成一排,之后向两边分裂开。虚空裂缝中传来吟诵之声,禄存慢慢向裂缝处飘去。 “愿我们有缘再相见。” “今日多谢赐教,再见。” 虚空裂缝重新合上,禄存的身形完全隐去。不知又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吹散了空中的金粉符文。只是晃神的功夫,事务所内昏暗烛光依旧,恢复往日安定。 第一百六十七章:122 - 鲸鱼羯鲤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二号客人。 一声低鸣拖着长长的尾音从门口传来,这声音哀怨,凄凉,光凭声音分辨不出是什么生物。我听着这声音,忍不住起身打开事务所的大门往外看去,只见一条巨型灰色的座头鲸悬浮在空中,如在海中沉浮。 座头鲸看到我,想要靠近大树,但他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若是翻个身都有可能会把大树掀翻。 “执笔——执笔——”鲸鱼在呼唤我的名字。 “您是我的客人吗?”我大声回应它的呼唤。 “随我来,随我来。” 鲸鱼在空中停下,如同一艘巨大的飞船。我从树枝向它的鱼鳍走去,宽平的鱼鳍像是飞船的登仓楼梯。它的皮肤表面粗糙黏滑,附着着一些藤壶和别的寄生物种,但都已经干枯了。踩在干枯的藤壶上,就如踩在晚秋的梧桐树叶上,咔嚓一声就碎成粉末了。 我攀上鲸鱼的后脊背,盘坐在它呼吸口后面三四米处的地方。鲸鱼微微起身,飞船起航。 “大人,恕我以这种方式与你相见,我的体型实在巨大,无法进入您的事务所。” “无妨无妨,正好出来透透气,也挺好的。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羯鲤,我是属于鲸鱼的灵魂。” “没有想到鲸鱼在失去硕大的肉体之后,灵魂也是如此庞大的。” “身体的尺寸有时要与灵魂的模样相互搭配,我喜欢鲸鱼缓慢的心脏跳动,良好的记忆,和跃出水面时的潇洒。我的灵魂在我生前的鲸鱼体内五十年之后,也就形成了这副模样。这是我喜欢的模样。” “羯鲤,你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的一生,活了很久。对于鲸鱼来说,是长寿的了。在大海中的时候,我最喜欢最的事情就是贴着海底,缓慢游动,俯视着那些抬头看着我的海底生物们。若是天气好的话,我的到来总是伴随着一大片阴影,把浅水区海底难得阳光遮住了。 螃蟹啊,小鱼崽啊,都正在趴着躺着享受日光浴,却被一大团乌云夺去了乐趣。气的螃蟹举起钳子对着我张牙舞爪,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你现在在地狱中游动,就如同在海中游动一样。无论游动到哪里,都会给地面带来一片阴影。” “这里和大海,还是挺像的。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很少会见到其它鲸鱼的灵魂。我常常发出长鸣,想要得到同伴们的回应,但至今都没有遇到其它的鲸鱼。 有的时候,这挺孤独的。 就好像这一片大海中只剩下自己了,亲人,家人,爱人,全都不见了。 不仅是它们,连一个同类都没有。 挺孤独的。” 羯鲤说这些的时候,随着词句发出低低的哀鸣声。哀鸣声婉转凄凉,像是拨到了我的某处心弦,一种酸楚的感觉溢满胸腔。 “你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的?” “海水污染导致我们的声纳定位系统受到了干扰,我与我的伙伴们在我错误的导航下,集体搁浅了。” “那你的伙伴们呢?都没有来到地狱吗?” “我的伙伴们不在这里,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许我们在离开大海之后都将去往不同的地方,而我恰好来到了这里。” “你曾是领航鲸?” “我在那片海域生活了很久很久,本是对一切都很熟悉的。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海水中出现很多奇怪的气味,刺鼻,让我们的眼睛和皮肤都非常不舒服。还有很多亮闪闪的金属片也被扔进海里,沉淀不下去的就顺着海水漂浮,生锈,烂掉,毒素流入水中。 来自海水之外的垃圾不断侵蚀着我的家园,让我无法再像曾经那样放心地捕食。一不小心就会吃进去奇怪的垃圾,看起来和水母一模一样的透明薄袋子,却会让我难受很久很久。 我们声纳系统也因为污染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定位不再像曾经那样准确。 有些鲸鱼吃进垃圾,声音和听力都收到了损伤,更加无法判别方位了。 这些对于我们的生存来说都是很致命,也导致我犯下了让一整个家族都与我共亡的事件……” “对此,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很自责。很自责。 我们鲸鱼是感情充沛的生物,因为我的失误导致了整个家族的灭亡,让我觉得自己做的很糟糕。” “环境变化太大对你们的感官造成影响,不是你的问题。我生前是人类的灵魂,知道我们人类自工业革命以来,对海洋所造成的污染和捕捞很大一部分形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于这一点,作为人类,我也深感抱歉。” “大人,您生前也不是海洋学家吧?也很少与大海打交道。” “是的,的确不多。” “人类有人类的生存法则,鲸鱼有鲸鱼的生存法则。人类的生存法则之霸道,威胁到了海洋生态环境的安全,我们海洋生物看着自己的家无缘无故被糟蹋成这个样子,我们海洋生物对此是有怨念的。 除了怨念以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除了怨恨人类的所作所为以外,我们其实更在意如何与人类更好地相处,或者说共处。 人类不可能在短期内从地球上消失掉,我们鲸鱼甚至很有可能要比人类灭绝的更早。为了自保,也为了地球生态环境,我们希望能够与人类共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物种的进化往往要通过成千上万年的优胜劣汰才能形成较为固定的种类,在短时间内,如果光从生物进化去适应环境的话,应该很困难吧。” “很困难,很困难。我在生前曾找寻过其它方法,但还是没想到死亡比方法来的更早了一步。” “你曾找寻过什么方法?” “自从我们座头鲸存在于大海中,我们就依赖声纳定位的方法来探寻周身的环境。这种方式让我们平安无事地繁衍了很多世代,直到近代以来,变得越来越不可靠。 我曾思考过,能否通过自身的调整,挖掘其它去了解或探寻这个世界的方法? 也许是加强触感,也许是加强视觉? 我曾试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对水流潮汐的关注上,用水中细微的波动去感受一切。这种方法也很容易混淆视听,相比之下还是声纳更加可靠一些。 我还没有找到调整的方法,唉。真希望我的后代们能够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地狱大地被鲸鱼所经之地的阴影所笼罩,地面上的众鬼怪抬起头来看巨鲸。羯鲤说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悲鸣起来,忧伤穿透大地,又从石缝间反射回来。众鬼怪在这凄凉长鸣中,也呜呜咽咽地悲泣着。 一时间,空中也在哀愁,地面也在抽泣,悲伤穿透着每一个灵魂,冲刷着迷离的心。 “如果有一天,鲸鱼从地球上灭亡了,那定是人类的末日。” “为什么呢?” “一个庞大种族的灭亡,就是爱的消融。人类不懂得爱其它的种族,也不会懂得如何爱自己。一个不懂得爱自己的种族的结局,定是掠夺与暴力,资源的枯竭与文明衰退。 我希望人类不要像我们那样,走到集体盲目搁浅的那一步。 我们也许是不得已的,但人类总是有选择的。” “人类的选择是什么呢?” “去探寻吧,在末日到来之前。” 羯鲤回到大树旁停下,旅程就此结束了。 “能与您说说这些,我很高兴。能听到我们语言的人类很少,若经常能有这样的沟通,也许毁灭就不会发生。” “非常感谢你的信任。” “我们的信任是天然的,希望你们不要辜负。” 我张开双臂,抱住了鲸鱼宽大的脊背,感受它凉凉的体温:“谢谢,谢谢。” 羯鲤伸出长翼,我顺着走回树枝上,回头去看它。羯鲤的眼睛灰蒙蒙的,依旧悲伤。 “再见了,执笔——愿我们都能善待众生。” “再见,再见。” 风如潮汐拂过,鲸鱼巨身架风而起。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在枝叶遮挡中,我目送着羯鲤向地狱远方游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123 - 我想做一个杀手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三号客人。 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儿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小男孩儿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脸色发紫,皮肤上长着一层细软的黑色绒毛,双眼发红,看起来不像是地球上的小朋友。 “大人,大人,你好呀!”小男孩嘻嘻哈哈地笑着,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椅。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佐佐·达奚玛,我是传说中恶魔的小孩。” “恶魔的小孩儿?你是恶魔剩下的小孩儿吗?” “我的妈妈是恶魔,爸爸是人类,我是半个恶魔。” “所以你可以自由在人间和地狱之间穿梭?” “我不知道呀,应该是吧!我早上还在客厅里玩电动火车呢!”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呢,佐佐?” “执笔大人,你小时候有没有经常被问长大之后想做什么,之类的问题?” “有呀。我的父母问我,幼儿园老师也问我。大家都很在意我之后想要做什么样的工作,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吗?我不知道诶。身边的小朋友都和我不一样,他们有的想画画,有的想做科学家,有的想赚很多很多钱……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老师说我应该是知道的,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可是……可是……当我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老师就让我不要再说了,说我是坏小孩。” “你说了什么?” “我说啊,我想做一个杀手。” “你知道杀手的工作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呀!把刀子往人脖子上一抹,脑袋就掉下来啦。任务完成!” “要做一个好的杀手,可不仅仅是能够熟练地取人性命这么简单。” “那好的杀手是什么样的!” 佐佐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首先啊,作为一个杀手是不能拥有家庭的哦。也就是说,你不能有爸爸妈妈,也不能在客厅里玩电动火车了。” “这个我知道!因为敌人会报复我的家人,把他们也杀掉,对不对?” “是呀,做杀手不仅仅是自己辛苦,所有爱的人都要受到牵连哦。” “那我可以不用爱任何人,我可以和爸爸妈妈断绝关系!” 佐佐大声说着,他的屁股后面突然探出了一根箭头尾巴,在空中左右晃动。 “宁愿不要有任何爱的人,也要坚持做杀手这份职业吗?” “是的!我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和其他人一起玩。我也不喜欢爸爸妈妈,觉得他们每天问东问西的,让我吃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很烦。” “为什么这么想做杀手这份工作呢?” “因为好帅啊!杀手可以把其他人的生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凭一把小刀走天下,呼风唤雨!” “那你就大错特错啦!” 佐佐很不服气地撅嘴:“哼!我哪里错了!” “杀手虽然看起来潇洒,数招之内致人于死地,但是杀手往往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情况。杀的人越多,结的仇也就越多。这些仇家恨透了你,也想要杀了你。 从杀了第一个目标的那一天开始,这个仇就已经结定啦,很难再全身而退了。 有了那么多的仇家,连个安稳觉都很难睡呀。” “那我就要变得很强很强,让他们都杀不掉我。” “变得很强很强,然后呢?” “这样谁都不怕,就可以统治世界了!”小恶魔的尾巴竖的老高。 “统治世界?统治哪个世界?” “恶魔的世界!人类的世界!” “统治世界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是最厉害的帝王!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呢?” “不需要然后了,那就是我的终极目标!” “所以你想要的是某种可以随心所欲的自由。” “自由?自由是什么?” “一种很美好的感觉,所有人类,恶魔和天使一直都在追寻的东西。” “成为世界霸主能获得自由吗?” “成为世界霸主,反而会离自由很远很远。世界霸主可是很忙的,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处理和照顾,根本没有经历去追寻什么自由。” “那怎么样才能获得自由呢?” “反正做杀手和做世界霸主都很难获得自由。 两者都是看起来获得了某些暂时性的权利或能力。 杀手如果技术足够精湛,心理足够冷酷,的确可以随心所欲地取人性命,将自己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 世界霸主看似拥有很多财富和权利,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往往需要付出更多的东西。” “要付出什么东西?” “你现在并不觉得珍贵的东西,也许某一天会怀念他们。” “怀念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体会过真正的失去,才会怀念曾经的拥有。” 佐佐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并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那你小时候想做什么呢?” 我笑了起来:“想做国王统治国家!或者做将军驰骋疆场!” “那你现在既不是国王,也不是将军诶!” “是啊,我后来就不想做国王或将军了。” “为什么呢?难道长大了,梦想也就变了吗?” “梦想的变化主要是和自己的心紧紧相关。我从某一个阶段开始,感受到了统治权利的无意义性,也就不再想要追求那些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 “因为朝代的更迭是必然的趋势,有兴就有衰,有起就有伏。我读那些帝王历史啊,读着读着就累了,感觉大家都在追求差不多的东西。更大的国土,更强的兵力,更丰厚的资源,更集中的权利,再到帝王自身追求的长生不老。欲望是个无底洞啊,填不满的。 但你仔细想想,那些帝王生前是否满足?” “拥有那么多东西,应该很满足吧!” “如果满足的话,为什么还要继续拓展疆土,继续搜刮资源呢?” “这些东西,总是越多越好呀!” “别的国家觊觎这位帝王所拥有的,就前来攻打。常年战火不断,又要拓展疆土,又要维持名誉名声,又要守好民心。你觉得这位帝王会怎么样?” “要做的事情这么多吗!” “可能事情还有更多,毕竟后宫还有三千佳丽等着要传宗接代……你想想看如果让你连续做一个礼拜的数学作业,每天要做七十多页。不仅白天要做数学作业,晚上还要长跑两千米。没有寒假,没有暑假。如果不做这些,你的世界就会毁灭,你会怎么样?” “好可怕!” “做帝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要做统治者了!” “我觉得吧,你不用这么早就决定自己要做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很多诶!而且你又可以在人间和地狱之间来回跑,这个能力很厉害。” “那我就可以做人间地狱杀手!”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被你在人间杀死的灵魂就会来到地狱中找你复仇。有那么多仇家都想要找你打架,好麻烦哦。” “打架,我喜欢打架的。” “你想呀,在人间消失的灵魂会来到地狱中。但是在地狱中被困住的灵魂往往无处可去,你的仇家们是打不跑也杀不死的,只会没日没夜地追着你。你想想你爸爸妈妈如果没日没夜地追着你,让你吃你不想吃的东西,会怎么样?” “哇!哇!好烦啊!” “是啊,就很烦。” “我也不要做杀手了!但是我还是很想用刀去捅人诶。” “你可以了解一下外科医生,这个职业。” “做外科医生,就可以用刀子捅人了吗?” “不仅是捅人,会用刀子在人体上做很多事情,主要为了治病。” “治病听起来很无聊。” “如果你可以在地狱人间游走的话,不仅可以在他们的身体上划口子,还可以把落入地狱中的灵魂带回人间,简直就是超级医生!” “医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怂。” “不着急嘛,你再玩一玩,不用想那么远。” “可是老师每天都在问,我压力好大。” “那些老师不知道小时候想以后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过自己会成为小学老师。” “我不喜欢他们,管的好多哦。” “那看来你以后不会想要成为老师的。” “不要不要我不要!” “好啦,知道你不要了。” “陪我去地狱里玩一会儿吧!”佐佐提出要求。 “我还要继续工作,不能陪你玩。你早点回家吧,别让爸爸妈妈等急了。” “妈妈就在地狱里工作,她不会等急的。爸爸应该还没有下班吧,他下班的时候我都睡着了。” “那你要去找妈妈吗?” 佐佐摇头:“我还想四处去玩一玩。” “好呀,那你去玩玩吧。” 佐佐从椅子上跳起来,摇晃着尾巴走到大门口,回头看我咧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那我走了哦,大人!” “嗯,再见。” “再见再见!” 半人半魔的小朋友冲我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跑出了事务所。 第一百六十九章:124 - 螳螂人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四号客人。 一只巨大的青色螳螂挪动着竹节般长长的细腿,轻巧地踩在地板上。每一步接触在地板上,都发出清脆咔啦声。 螳螂的双眼赤红,脑袋呈倒三角,和我的脑袋大小相当。上颚一张一合,锋利的可以咬碎岩石。 最显眼的还是那一对锋利如镰刀般的前臂,锯形的刀刃上带着倒刺,扬在身体前方。 “执笔大人,我想见你很久了。” “请坐吧,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螳螂挪步到木椅前,又倒退着先将后腿迈上座椅,再搭上前腿,以一个略显奇怪的倒立姿势,三条腿分别盘在木椅上。剩下的那对镰刀前臂冲着我,好像随时都要扑向我捕食。 “我是来自于爬虫星的螳螂人,纳萨卡巴巴。” “纳萨卡巴巴,你今日找我有何事呢?” “我们打算占领地狱。” “哦?你们为什么要占领地狱呢?” “占领地狱,对我们占领全宇宙,有着至关重要的战略意义。” “这么至关重要的话,为什么要提前告诉我呢?” “我们本着人道主义关怀的精神,先前来通知你们地狱亡魂,也好让你们提前找个去处。” “你们打算怎么占领地狱?” “繁殖与中心化管理的生存本能。 我们虫群强大的原因就在于分工明确,每个昆虫都为了保证集体的利益而勤勤恳恳地工作着,甚至愿意完全放弃自己的个体思想。这是任何其它物种都做不到的,也是我们昆虫可以高效生存,长久生存的原因。 我们占领地狱的策略也是相同的。派遣爬虫星人到此处,繁殖,形成社会结构,取代其它亡魂,逐渐将地狱变成第二爬虫星系。” “为什么地狱对于你们来说这么重要?” “因为地狱是一部分人类死后的魂归之地,如果能够控制地狱,也就能够控制亡魂。如果能够控制人类亡魂,那么就能左右亡魂的来生。” “我觉得你想多了,这个很难。” “为什么?” “不是所有的灵魂都像爬虫星人那样,靠本能指令生存,愿意放弃自己的独立思想,遵守中心化管理。 我在地狱中所接触到的很多灵魂充满了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这些追求有时偏执或极端到任何条件都无法换取或满足。如果只是用长久生存来换取的话,这些灵魂是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不会答应?” “自由和独立思考是人性意志中必然存在的光,即使是地狱中的亡魂,也会因为一些契机,重新唤醒对自由的追求。 也许有些灵魂会同意吧……但人类的灵魂和昆虫的灵魂,还是差别很大的。” “我们曾在地球上做过类似的实验。” “什么样的实验?” “让爬虫星人附着在人类身体上,控制部分人类的思想,让他们完全全照我们的意思行事。” “结果如何呢?” “很取决于是什么样的人类。有些人类一辈子都没有察觉,一辈子就那样过去了。敏感人群更容易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有些还挺害怕我们的,称我们是恶魔,还要用圣水喷我们。 真好笑,我们又不怕圣水。驱蚊水可能还要比圣水更有用一些。” “可以具体说一说附着在人类身上这件事情吗?” “就是寄生的概念,和寄生植物,寄生虫一样。我们的存在与人类的灵魂维度很接近,可以寄生在人类表层的灵魂上。 通过寄生的方式,来传递一些我们的想法。” “这些想法,比如说呢?” “这个就涉及到机密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比如我们会让人类去买一些东西。” “买东西?为什么?” “有些物资只有地球上才有,我们需要的话就会通过人类之手购买。 或者是我们自己看着新奇,也会买来玩。 金钱又是人类社会系统中一种独有的存在。金钱的存在容易让人类产生焦虑感和恐惧。这种焦虑和恐惧对于我们爬虫星人来说,是很好的温床养料。 总而言之,越焦虑的人我们越喜欢。” “你们以焦虑为食?” “并不是,我们不吃焦虑,我们只是喜欢焦虑的振动频率。”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越焦虑的人类,心越不稳定。越不稳定,意识就越好操控。这对于集中服务制的爬虫星来说,是非常完美的条件。” “你们主要会给人类灌输一些什么样的信息?” “这就很多了。比如在人类极度脆弱的时候,给出一些看似靠谱,实则有很大可能会产生更多负面循环的选择。 人类有的时候真的很搞笑,觉得自己很高级,但其实也很容易被操纵。 独立思想的存在有时候会造成过分自负和混乱的局面,并不是高效的社会运作方式。” “母虫操控其它虫系,为自己服务。你们操控人类散发焦虑气场,为自己服务。 看起来高效的运转模式,其实是最低能的社会基本秩序。就和人体内部一样,红细胞运送氧气,白细胞歼灭病毒。但人体会自然灭亡,虫系也是会的。 如果你们的系统真的那么完美的话,自己呆在自己的星球上继续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就好,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又去操控人类?又要占领地狱呢? 我估计理由其实也不难,就算是爬虫星人之间,不同种族可能也存在冲突和矛盾。这些矛盾可能大多和资源的争夺有关。 也就是说,你们的文明也并没有先进到彻底解决了资源短缺问题。 你们的社会结构也没有完美到彻底消灭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冲突。 作为没有独立思想的你来说,你只是一个劲儿地鼓吹自己的信条罢了。 真要占领地狱的话,估计挺难。有可能在占领之前就会触发地狱亡魂大军的不满,与爬虫星进行一场大战。到时候你们内忧外患,资源不足,还要考虑抵挡外军,啧啧,形势更加不妙。” “我们是不会输的。” “很多时候就是个性价比的问题,你自己思考思考占领地狱这事儿到底划不划算。打仗估计是可以凝结你们爬虫星各个不同部落之间的士气,一致对外,但打仗需要消耗多少资源?这些资源如果用在基础建设或者其它政务上,会不会更划算一点?” “我不用思考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只需要执行命令就是了。” “好吧,那你今天来找我,也是得到了命令?” “是的,我得到的命令就是要告诉你爬虫星人的一切计划。” “哦,懂了。借我之手,写下这些充满精神恐吓和威胁性的文字,带回人间去。大家看到之后更加焦虑,你们就更开心了,对吧?” 螳螂不说话了,它的一对镰刀来回摩擦着,看起来有些不满:“那你写不写?” “已经写下来了,我对这份工作的态度也是将一切如实记下。” “你也会带回人间去?” “明者自明,糊涂的人反正也看不懂,无所谓了。” “你比我预期中要好说话。” “我这还算是好说话?” “你让我顺利完成了命令。” “好吧,那不客气。” 纳萨卡巴巴从木椅上迈着长腿来到地板上,镰刀前臂刮在地板上发出磨刀一样的声音:“如果你今天不照做的话,我会杀了你的。” “我看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我写的也差不多了。” “奇怪的人类。” “你在说我吗?” 纳萨卡巴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转过身去迅速走到大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奇怪的人类。” 说完后,它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没有说任何道别的言辞,没有任何总结性的话语,离开的迫不及待。 第一百七十章:125 - 赏金猎人玛枝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五号客人。 一股黑棕色的雾气从门缝下溢入事务所,雾气带着浓重铁锈的气味。 我自桌前展开金光屏障,以免不明的铁锈味气体入侵到木桌后。 黑棕色的雾气聚集起来,形成一头山林野兽模样。此野兽头似狼,却双足站立如狗熊。双爪锋利如鹰,尾巴却是又长又没毛,活像一只大老鼠。野兽的脖子上戴着一圈又一圈锁链,它眯着凶狠的双眼,突然向我扑来。 铁链猛一收缩,野兽嚎叫一声,整个身子被拉的向后飞去,重新跌入雾气中。此时,雾气中走出一个高大人影,肩膀宽硕,戴着宽檐牛仔帽和训鹰用的皮手套。男子的又卷又长,编成两条麻花辫,各自垂在肩上。 待他走得近些,这才看出,男子的皮肤像是之前被烧伤了一样,遍布凹凸疤痕。 他的左手握着那条拴着野兽的粗壮铁链,另一侧肩膀上站着一只高傲的猎鹰。这鹰的眼神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样,冷酷,犀利,满是顶级猎食者的谨慎和自信。 “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 男人念动了某种咒语,铁链上亮起金色符咒。符咒顺着铁链一路通向迷雾内,传来阵阵雷声。他肩膀上的猎鹰听到这咒语,好似听到了军令,尖叫着冲入迷雾中。 不知铁链的另一头发生了什么,野兽惨叫,猎鹰嘶嚎,像是正在发生某种酷刑。铁链随着野兽的惨叫反复挣扎,左右扯动又被强行拉直。男人的额头上渗出汗,握着铁链的那只胳膊上暴出青筋。他的脚步始终很稳,脚底像是伸出树根扎入大地之下,风吹不倒,雷打不动。 只是半晌,铁链不动了,野兽的惨叫也消失了。男人将手上的铁链在自己的胳膊上绕了几圈,随后跨坐在木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捉到这只凶兽,就被事先设定好的定位传送到这里来了,不好意思大人,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事先设定好的定位?” “我是穿梭在星际间的赏金猎人,玛枝。受人委托,在星际间穿梭捕捉凶兽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之前在空间跳跃器上设定到时就跳跃到执笔事务所来,没想到正好赶上刚刚抓住这头凶兽,还未处理好就被传送到这里了。” 我在笔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玛枝,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有一件事困惑我很久了。” “请说吧。” “我觉得我身上所发生过的所有爱情就像是被附着了诅咒似的,永远都是不欢而散。对方大喊着无法忍受我的性格,我也无法忍受对方。我和我的恋人之间总是在互相伤害,永远都没有一个健康的关系。” “你认为的健康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 “能够互相照顾,满足对方的需求吧。比如我工作一天,和各种怪物打了一天,已经很累了。这个时候回到家里,只希望能够自己单独待一会儿,吃点好吃的,好好睡一觉。 我觉得我的愿望很简单,但也得不到满足。如果不住在一起还好,住在一起肯定会给我脸色看。好像我回家晚是一件天大的错事,好像我回家晚就是没有顾及到她们的情绪。 她们有情绪,我也有啊。我看她们一副死人脸的样子,我也火大。我每天这样出生入死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能给她们带来更好的生活吗? 也不知道现在的女人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巴不得我又能带回好吃的好用的,又能照顾到她们的情绪,把她们当皇后宠着。 做不到,做不到。” “你有和你曾经的伴侣们说过这个问题吗?” “说过啊,没什么用的。还不如直接吵一架,睡一觉来的有效。 至少当晚我还是清净的。 我也知道这不是长久的计策,但是没办法,能多安静一会儿是一会儿。 家里家外都烦透了。” “你现在有伴侣吗?” “比较复杂,算是有吧。” “算是有?” “就是,有一个共同生活了很久的伴侣,但是我基本不怎么回家。一回家就吵架,很头痛。” “然后呢?” “我也有情感需求,生理需求需要满足啊。所以得找别人来满足这些。” “我可以理解为,你有很多伴侣,每个人都能满足你的不同部分,是这样吗?” “大概……大概……大概是这样的。我当然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满足我所有的需求,可是太难了。” “是挺难的,你对别人的要求又多又高。” “我哪里有什么要求!我就是希望能照顾我一下就好了。” “除此之外,还希望没有脾气,百依百顺,懂你的心里,疏导情绪。要求真的蛮高的。” “这难道不是伴侣应该做的吗?” “不是。” “如果不是的话,那要伴侣有什么用!” “你觉得有什么用呢?” “就是我说的那些啊,照顾好我的情绪和生活。我也会做好我的部分,她做好她的,然后一起生活。” “你的部分是什么?她的部分是什么?” “我说了很多遍了啊,我捕凶兽,卖钱,带食物和物资回家。她的部分就是照顾好家里面,还有照顾我,这么简单的事情,比打猎简单多了。” “和你共同生活了很久的伴侣满足你的这些要求了吗?” “怎么说呢……她不太稳定。” “不太稳定是什么意思?” “她心情好的时候,家里会收拾的很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还要和我吵架,很烦。” “这么烦,为什么不分开?” 玛枝砸了咂舌,有些不耐烦:“分开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 “分开又不能让我现在的生活变得更好,家里还少了一个能够料理好家务的人。算了,还是先这样吧。” “就我听起来,困扰你的不是爱情的诅咒。你现在有那么多不同的情人可以满足你不同的需求,家里还有贤内助,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挺好的啊,有什么诅咒?” “这都不是爱情啊,她们只是满足我的需求而已,和爱情没有关系!” “那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就是很懂我的那种,不用特地说话或者解释些什么,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你说的应该是默契?” “对,就是那种很有默契的爱情。” “所以你认为有默契的爱情,才是爱情?” “默契是爱情的最基本条件吧!” “你的要求又升级了,从照顾升级到两个人要有很强的默契了。” “这些要求很高吗?” “非常,非常高。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的伴侣这么要求你,又要能照顾人,疏导情绪,还要有默契,作为你的角色,还要带猎物回家。你能做得到吗?” “这有什么做不做得到的,我一直都在做啊。” “那你的伴侣好像不是特别满意。” “那是她要求太高了。” “她会不会觉得你的要求太高了呢?” “我的要求哪里高?就是人之常情,对方理应做到的事情。”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瞎说,哪里不讲道理了。” “那么多要求,那么爱呢?你把爱放在哪里?” “爱就是照顾的部分啊,她爱我就应该照顾我。” “所以,你觉得爱是照顾。” “对啊,照顾是爱最基本的条件啊。” “又升级了,又要默契又要照顾了。” “这些要求很过分吗?” “我觉得要求过不过分,取决于你自己能不能做到。如果自己不能做到的话,也不要要求他人吧。在我听起来,你的关系中充满了要求,还缺乏沟通,自己和对方压力都很大诶。” “压力,压力倒还好啊。反正只要做好自己的部分就可以了,对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行吧,那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伴侣分开呢?好多人都劝我们分开。”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决定。我觉得我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 “你说了什么?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没说。” “看来你的过滤能力真的很强。” “平时吵架吵多了,就练出来了。” “我觉得你的伴侣生活就算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当然,但我还想要更好一点。” “在想要更好之前,先继续努力工作吧。” “为什么要努力工作?” “闭环还没有到打破的时候,所以慢慢来好了。” “什么闭环?” “等你注意到你周边事件的规律和循环,很多事情也就会慢慢明了了。” “有什么话,大人您就直说吧,别给我绕弯子了。” “你想要的太多了,是你对爱的误解让自己处在现在的境地中。” “误解?什么误解?” “爱要自己去慢慢体会的,我没办法直接用语言和你说清。” “云里雾里的。” “就先这样吧。” 玛枝有些不甘心,但他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默默从椅子上站起来,双眼分散地看着地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其实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 “是啊,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先这样好了。” “嗯,你去吧。” 事务所中心的黑棕色雾气膨胀开来,那只猎鹰从雾中飞出来,停在玛枝的皮手套上。鹰喙上带着些血迹,它看起来像是刚刚饱餐了一顿。玛枝用不戴手套的那只手抚摸着猎鹰脖子上的羽毛,对猎鹰说:“走吧,那咱们走吧。” “再见。”我说。 “再见,大人。” 玛枝与鹰一起,伴随着他胳膊上锁链摩擦在一起所发出的声响,步入雾气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126 - 3455号实验品 莲花刚刚亮起,大门就被撞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连滚带爬地跌入事务所。 “救我,救我!” 事务所大门哐当一声自动关闭,室内的灯光重新黯淡下来,只剩下那个男人的喘气声。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到地上,甚至发出水珠击打到地面的滴答声。 “现在你是安全的,先喘口气吧。” 男子四肢趴伏在地上,后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久久站不起身来。 “你可以坐到椅子上来吗?” “让我趴一会儿,让我趴一会儿。” 他侧躺着蜷缩在地板上,像婴儿那样抱住自己,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什么?” “你的名字?” “我……我……3455……编号3455……” “你没有名字?” “我……我不记得了。” “好吧,3455,你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 “好一些……好一些……” “为什么这么害怕?你在躲什么吗?” “有人,很多人都想要杀了我……他们潜伏在黑暗中,像蝙蝠那样,只要饿了渴了,随时都会扑上来吸食我的鲜血,啃噬我的肉……很痛,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无法原谅。一切都很痛。” “那些人是谁?他们是谁?” “实验家,做实验的人,穿着长长的白袍子,护目镜和口罩。” “那你是对于他们来说,是谁?” 3455的声音颤抖,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坐起来,抬头看我。 借着昏暗的灯光,此时我才看清他的脸。 面部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灼伤和重击,淤青与溃烂的伤口交叠在一起。很难称之为一张脸,说是一块带着眼球的腐肉更为恰当。他的颧骨处有一块银色的金属,看起来像是焊接上去的。眼白处都是红色的血块,虹膜却是灰白色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东西。 3455一张嘴说话,他的口腔中只有几颗孤零零的牙,没有任何咀嚼的作用。 “你现在是安全的,不会有人再对你做实验。” “那不是实验,他们说是训练。” “训练什么?” 3455摸索着来到木椅上,颤颤巍巍地坐下:“成为超人的训练。” “成为超人?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尼采的超人理论吗?” “通过挖掘自身的权力意志,达到不断自我发展,自我实现,自我超越的过程。” “不仅仅是意志上的,有的时候甚至是身体上的,精神上的。超人的造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必须是长时间的苦难所带来的改造和醒悟。” 3455说此番话的时候,已经不再颤抖了。他的声音冷静,如同另一个人。 “所以你是接受改造的超人?” “我是失败的实验品,没有能超越自身的意志,也没有超越精神,肉体也在长期的药物注射下彻底报废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生物的进化本来就应该是有幸存者和淘汰者的,我无法接受我是被淘汰的那一个。” “所以你是自愿去接受这种实验的?” “也许吧?也许吧……我记不清了。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很多很久以前的记忆只会在梦中零星出现,折磨我,让我无法睡觉。” “那些是什么样的梦?” “战场,穿着迷彩服的士兵拿着枪在执行任务……我看到一个士兵踩到了地雷上,整个下半身被炸烂了……然后是我,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手上拿着匕首,全是血。我的手在抖…… 然后我看到我的身下有一个棕皮肤的孩子,他的身上绑着炸药包。炸药计时器已经被解除了,孩子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有好几道深深的刀口……应该是我刺的。他还没有死,两条腿还在踢着,挣扎。他的眼神惊恐,嘴里却在咒骂去死吧。” “后来呢?” “梦里还有一个女人……很熟悉。我看见她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亲吻,我很愤怒。我想杀了她和那个男人,于是我又去那么做了。 杀戮的过程我是没有意识的,等我如做梦醒来的时候,我的身下又多了两具尸体。我的手上拿着那把匕首,我在颤抖。” “然后呢?” 3455抓着自己的脸,脸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被他抓烂了:“梦里这些人和画面总是交叉出现,我大喊着醒来。醒来之后,那些穿着白袍的实验家会给我注射一种药物,让我失去知觉,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没有梦,没有情感,只有黑暗和平静。” “开始做梦的时候,你已经在实验室了?”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实验室之前的事情了……只有梦。”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小时候……小时候吗?” “是的,童年时候的事情。” “童年的时候……有大树,红色的气球……爸爸妈妈……不对,我好像没有爸爸……可是妈妈长什么样子呢?我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你还记得吗?” “我躺在床上,身上很痛很痛。他们前天才在我身上进行了电击实验,今天又要注射某种细菌。我受不了了,整夜整夜地大喊。他们就把我关在一个铁房子里……铁房子里很冷,没有床,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 我的脚上被铐上镣铐,锁在地上。细菌开始在我身上生长……他们像蝙蝠,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就是一块烂肉,供他们肆意生长……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呆了多久,有一次醒来之后,发现脚上的镣铐不见了。我在都是白骨成堆的沙滩上走,沙滩有些刺脚,但我已经对疼痛麻木了。” “成为细菌的温床和成为超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也许这是实验需要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超人?” “成为超人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了……这是尼采的理论啊,超越自己,发掘自己。” “尼采最后疯了,自杀了,你知道的吧。” “挖掘真理的路很艰难,他把自己作为实验品,是很大的勇气。” “你认为他在挖掘什么真理?” “人类所能进化的下一步。” “那是什么?” “超越当前人类的存在,也许是未来人类进化的大趋势……” “不进化的话,会怎么样?” “会被淘汰,会死亡。” “人终有一死。” “如果进化了,也许对死亡的理解也不同了……” “那你这一场惨烈的,具有自我牺牲的淘汰性实验,算什么呢?你对死亡有不同的认知了吗?” “死亡是失败……成功的实验就能进化。” “你见过成功的案例吗?” “当然有。” “是已经进化成超人了吗?” “不是,他们可以和自己身上的细菌很好相处,从而获得某些能力。” “比如说什么呢?” “比如说可以控制食物发霉的速度,缓解人体身体上的疼痛等等……” “你觉得这些可以和细菌微生物相处的人,就是超人吗?” “他们已经离超人很接近了。” “所以你认为超人是拥有特异功能的人?” “超人肯定和常人不一样吧,特异功能是必须的。” “在我听起来不像是超人,倒像是违反自然法则的疯狂科学家。对超人理解的追求也过分停留在了形式主义上。明明是追求人性的发展,却以特异功能为衡量标准,有些讽刺了。” “你不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为了人类的未来。” “好吧,所以你死得心甘情愿。” “也许是有必要的。” “好吧,你自己觉得好就好。” 3455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啊,啊那些梦魇!他们又要回来了!” “什么?细菌吗?” “细菌!它们搅乱我的记忆,杀死我的本我!” “即便是这样,也要继续把实验做下去?” “抛弃本我是成为超人的一部分!”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不想再说话了:“好的知道了,你去吧。” “大人,大人,不要放我走。” “时间到了,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很害怕。” “你已经死了,不会有人再给你注射什么乱七八糟的细菌了。你自己也不是实验品,不过你如果偏偏要去做实验品我也管不到。地狱里到处都是有特异功能的灵魂,什么会放火的啊,会飞的啊,会读心术的啊,应有尽有,你自己去看看好了。 看看这些有特异功能的灵魂们,是不是你所想成为的样子。” 也许是我的语气过于严厉,3455害怕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挥挥手打开事务所的大门:“请吧,祝你参观愉快。” 3455没再说话,他带着那一身充满细菌和化学试剂的腐肉,颤抖地走回地狱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127 - 玉子婵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七号客人。 一具骷髅穿着粉紫色纱衣,跳着轻快的舞步步入事务所中,身上的薄纱随着她身体的摆动上下漂浮。骷髅的头上还戴着唐朝淑女的假发,发髻高耸,背后留下一缕粗辫。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待骷髅坐定在木椅上后,询问道。 “色自心中起,心被色迷,迷之百日千日。” 骷髅说完这番话,恭敬地向我致礼:“小女子名为子婵,夫家姓玉。大人称我为子婵便好。” “好的子婵,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我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大人可相信命运一说?” “你所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命中的劫难都是注定的,都是被上天安排好的。若是想要度过一生,注定要一场场劫难去老老实实地度过。不能挑剔,也不能跳过。” “为什么不能挑剔和跳过?” “不然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什么重要的东西?” 子婵空荡荡的眼窝看了我一眼,起身从木椅上站起来,扶开水袖纱衣,突然唱歌跳起舞来。她的脚步在原地转圈,长长的水袖随着她的舞蹈在空中画作鲤鱼戏水的模样。 子婵唱着。 “色自心中起,心被色迷,迷之百日千日。 君诺于我长长久久,转身却离销场官僚。 苦女子独守四壁,空空荡荡,旋舞无趣,飘渺无存。 君诺于我长长久久,惟我是一摆件,与玉樽无异,不及玉樽华丽。” 子婵一边唱着,一边转圈。随着她的旋转,一层透明的,像皮肤那样的灵体覆盖在这具骷髅骨上。皮肤隐约勾勒出了子婵生前的容貌,倒八字柳叶眉,单眼皮,眼尾向上吊着。鼻子短而小巧,嘴唇薄如半片竹叶。 “色自心中起,心被色迷,迷之百日千日。 君诺于我长长久久,我许以心而待之。 而此心不如玉樽华丽,不如金盆富贵,不如官职名贤。 何哭之!何哭之!” “所以你是为自己的真心不被尊重而难过?” “真心不被尊重,爱情枉受糟蹋。我本是一妙龄女子,却早早衰老成了此副模样,活干尸般。心死了,不知为何而活。爱消亡,肉体无需保存,随风而去了罢。” “你生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会到来这地狱中的?” “生前事,或许不必多提。” “目前来看,生前事还在困扰着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说说。我会将你所说的故事记下来,这也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好生奇怪,说出这些故事有什么用?记下这些故事又有什么用?” “每个人说完故事之后的感受不同吧,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试试看。” “那我的故事会被别人看到吗?” “是的,会被世间活人所阅读。” 子婵犹豫了:“我觉得这样不妥当,很多事情即使离开了人世,还是无法说出口的。” “都已经离开人世了,你也不是生前的你了,还有什么无法说出口的呢?” “有些秘密啊,也许生生世世都是要存在心里的。” “存在心里,生生世世,不累吗?” “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我如此,我也不得不屈服了。” “你口中的命运到底指的是啥?我听的糊里糊涂的。” “命运就是命运,有些人说是老天。我觉得就是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的长长的路线,超越了生死的范畴,有的时候要背负生生世世。” “你说的应该是业力?” “业力也好,命运也好,都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是自己的东西,我不想给别人看。” “也好,也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大人,你为何选择这么一份奇怪的工作?” “我喜欢。” “您就不认为这么一份奇怪的工作落在您的头上,是命运的选择,业力的安排?” “命运出现的时候,我可以选择和不选择。业力安排的时候,我可以拒绝和不拒绝。道理是这个道理,衡量标准是我的心开心或不开心。” “听起来过于简单了。” “听起来是挺简单的,但又问世间有多少人心真的知道自己开心或不开心呢?” “您所说的开心,应该不是字面上意思的开心。” “是也不是,不是狂喜,不是极乐。更像是自然而然的满足和幸福吧。” “自然而然的满足……和幸福感。”子婵重复了一遍。 “在人间要做到这两点,很难,真的很难。” 子婵这次没有再反驳我,她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陷入了思考中:“这是您来地狱中工作的原因吗?因为在人间获得自然而然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太难了?” “哈哈哈,也不是,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类闲得慌,会来地狱这种地方来找幸福!” “大人真乃奇人呢。” “你生前有获得过这样的感受吗?” “满足和幸福吗……我吃东西的时候挺满足,也挺幸福的。其它时候,比较空。我不喜欢睡觉,睡觉让我感觉特别……空虚和孤独。我讨厌那种感觉,就好像一闭上眼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让我感到害怕。” “为什么害怕?” “我害怕被其它人抛弃,这让我感觉到……自己还不如一花一草。” “就像你的歌曲中唱的那样。” “而此心不如玉樽华丽,不如金盆富贵,不如官职名贤。”子婵又唱了起来。 “既然此心在此处被如此蹂躏,为何不离开,另寻出路?” “出路?哪有什么出路。这世间大部分的路都是相同的,我走了那么多路,累了,只是想歇歇脚而已。” “一歇就歇息成干尸了吗?” “大人不要挖苦我。” “是我失礼了。” 子婵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本以为大人会继续挖苦下去。” “我为何要那么做?” “很多大官都会那么做。” “嗯,也的确是,那样的官员也不少。” “那大人为何不继续挖苦我?” “挖苦有啥用?我一不喜欢失礼,二不喜欢做无用功。既然挖苦一事又失礼,又是无用功,那就不如不做,是我的不是。” 子婵失语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你说不说生前事,这一事也是如此。虽然我的工作是记录下鬼怪亡魂们的生前故事,但也经常遇到不愿意说的。若是把生前事藏的如此之深,甚至当作秘密愿意生生世世守护。 也许是倔犟,也许是珍惜,也许是深刻。 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我都不想多加以揣测,你自己觉得舒服就好。” “什么样才是舒服呢?” “正如世间有多少人心知道开心为何物一样吧,舒服也是一种需要细细体验的感受,遵循心声的感受呢。不是其他人告诉你舒服就舒服了,有的时候离自己心感受到舒服的程度差得很远呢。” “那怎样才能听到心的声音?” “认可自己的价值,何必要去和摆件玉器相比?人心如此无价,怎是高官厚禄能够衡量置换的! 你的心得到了你的认可,才会慢慢开始说话。” 子婵捂着自己的胸口:“认可……认可……我是有价值的?” “当然是的。” “我是有价值的。” “很多事情,你很值得。” 子婵骨骼外层的灵体突然从透明慢慢实化到了半透明,又愈发接近实体的色泽。 皮肤覆盖在灵体外层,她的眼中有泪,慢慢变成活人模样了。 “我很值得。”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你很值得。”我也重复了一遍。 她的泪流出眼眶,又慌忙去用衣袖抹。在擦拭间,猛地触到自己活人般的皮肤,子婵愣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原本的白骨手指,手指之间长出了人肉。 “我很值得,我很值得。” 我没有再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子婵抚摸着自己的脖颈,胸口,脸颊,抽泣着,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木椅上大哭起来。 我点燃一支香,待她哭着。哭心中藏着的生前事,哭独面四壁的空,哭孤枕难入眠的寞。子婵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哭到竭尽,又是喘气,之后慢慢平复下来。她再抬头看我时,两只眼睛肿肿的,香线刚过半缕,她看起来与生者无异。 “大人,谢谢你。”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回人间去,我还有心愿未了。” 说这话时,天窗处有月光洒入。真是奇怪,地狱中明明没有月亮。子婵的身形被笼罩在月光中,变得轻盈。她的身体慢慢离开椅子,就如有一双大手托她起来似的,随着月光,她慢慢向上飘。 “我要回去了。” “祝福你,祝福你之后的人生。” “谢谢,谢谢。” 月光包裹她的身体,也照亮了书桌上的稿纸。我目送着子婵慢慢向上升去,长摆衣纱拖在身后,如幻如影。 第一百七十三章:129 - 金矿工大力刚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九号客人。 门口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我正欲起身查看,只听见地板下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根铁锹突然传透地板,一双毛绒绒的兽爪扒着地板洞的外沿露出一个黄色的安全帽。 “你好。”我问候到。 安全帽往外探了探,一张灰色的小脸露了出来,几乎看不见它的眼睛。接着是粉色的小鼻头和可爱的板牙,这是一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鼹鼠。 小鼹鼠扛着铁锹,鼻子在空中来回嗅,像是想要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你好?”我又试探性地说道。 “咳咳,不好意思,我没有找到大门。”小鼹鼠开口说话了,声音竟然像个中年大叔。 “不要紧,不要紧,请先坐下来再说吧。” 小鼹鼠的视力很差,它好像完全没有看见木椅,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手上的铁锹哐当一声扔在身旁,黄色安全帽歪到一边,两条小腿向前伸展着。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大力刚!”小鼹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充满豪气。 “大力刚,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我在纸上写下它的名字。 “我是个金矿挖矿工人,挖的很深很深,就挖到了地狱里来。” “然后呢?” 大力刚的小爪爪兴奋地在空中晃动:“你敢相信吗!你敢相信吗!地狱中有好多好多金矿!” “真的吗?” “都在离地表很近的地方,几乎不用深挖,就可以得到了!” “你在地狱中挖了很多金矿吗?” “是的!是的!” “你打算把这些金矿带到哪里去?” 大力刚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情?” “在地狱,金矿明明那么容易采集,为什么没有人做金矿交易?” “有可能是不需要吧。” “怎么会不需要呢!金子在任何地方都是万能的!” “金子在地狱中有什么用呢?” “可以做成你们喜爱的法器啊,货币啊,你用的笔杆啊,也可以用金子来做。金光灿灿的,不好看吗!” “比起金子的色泽,我更喜欢玉石这种温润的矿物。” “金子也很温暖,又稳定又温暖!” “那你打算用这些金子做什么呢?” 大力刚挠着自己的下巴:“做什么呢?我不会制金器的手艺,只会挖金矿。如果要把它们变成些好用的器具的话,还需要找金匠。” “地狱中应该可以找到金匠。” “金子的质地又很软,若是不添加其他金属,做成的器具并不耐用。首先刀枪剑这种冷兵器肯定是做不了了,笔杆可能还有协商的余地。其实最好的还是做货币或者首饰,就是地狱中也没有见到谁在买卖金镯子金项链的。” “嗯,的确是个挺为难的状态。” “明明是这么有价值的金子,却在地狱中被白白浪费了!我好心疼啊。” “也许不是浪费呢。” “怎么不是浪费!” “本来金作为一种元素,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不被开采的话,也会作为大地的一部分永远留存下去,没有浪不浪费一说。” “看到地狱中有那么多金子,你不会心动去挖吗!” “我用不到诶,不知道挖了能做什么。” “就算现在用不到,以后也许能用的到呢?金子留着总是有价值的,在任何地方都是有价值的。” “金子的价值是什么?” “大人啊大人,您难道对货币流通一点概念都没有吗?” “还希望你能赐教。” “货币最基本的概念就是可以换取其它生活所需的物品,看看我的铁锹啊,我的这顶安全帽啊,都是货币换来的!但是货币啊,又是和政治时局紧紧绑定在一起的,我说到这里您应该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吧! 一旦改朝换代,之前的货币可能全都不作数了!这种情况就糟糕的很啊! 辛辛苦苦挖了一辈子的金矿,终于攒下一小笔积蓄准备退休养老了。 结果,哇啦,一夜之间政局全变。以前的百万存款,现在没有地方收,还比不上一枚铜板。 大人啊大人,你现在明白金子的重要性了吗? 金子这种东西,因为本身的稀缺,无论政局如何改变都是可以被使用的。 无论过多久,人们都认可金子的价值。这种对金子共同价值的认可啊,就是对生活的保障。 也许曾经一百万可以买一套房,在战争之后只能买两条面包了。 但是金子是不会贬值的! 只要有金子,就总能买到需要买到的东西。 面包,果酱,裁缝定制西装…… 只要有金子呀,就不用担心手里那些靠不住的纸票票了。” “我大概明白了。” 大力刚看着我依然有些困惑的表情,两只小爪子叉腰,气鼓鼓地看着我:“我都解释的这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吗!” “我还是不太清楚,地狱为什么需要金子?这里也没有货币流通,也没有经济体系,金子还具有保值性吗?” “啊啊啊,气死我了,木鱼脑袋木鱼脑袋!” 大力刚锤了几下地板,爪子插在胸前,腮帮子气的鼓鼓的。 “金子的价值在于防范于未然!万一哪一天,地狱物资不够了,有战争了,大家要抢吃的了,这可怎么办呢!” “可是灵魂不需要吃东西诶。” “灵魂不需要吃东西,不代表灵魂不想要吃东西啊!这就是利用欲望的点,抓住那些灵魂想要的,把欲望变成需求,再去满足这些需求,商品不就卖起来了吗!” “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 “一切商机的启动都需要资金的支持,我的金子就是资金!” “所以你打算在地狱中经商了?” “也不是,也不是!我说了!万一物资短缺的话,金子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在人间,物资短缺的话,人会饿死,渴死,露宿街头而亡。如果在地狱中,灵魂已经没有死亡的状态了,就算物资短缺又能怎样呢?” 大力刚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灵魂对物质的需求不见得会比肉体要少,这点我可以打包票。地狱中多的是不懂节制,纵容欲望的灵魂。这些灵魂啊,最容易被诱惑了。稍微给一些甜头,就会想要更多。” “挖金矿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旦得到了一些金子,就会想要更多的金子。” “更多的金子是为了保命!” “可是地狱中没有生死。” “更多的金子是为了保证物资的充裕。” “可是地狱的灵魂不需要那些物资也能活着,只是酒鬼喝不到酒,烟鬼抽不到烟。” “是啊,那不会很难受吗?” “这种难受,不是他们下地狱的目的吗?” “他们的目的难道是来地狱中受到这些磨难吗!” 我盯着大力刚,困惑地看着:“不然地狱是用来干嘛的?”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 “你想要说通什么?” “金子是很有必要的。” “我没有反驳这一点。” “所以我储藏金子这件事情,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好啊,那你就继续做呗。” “那你到底在和我理论些什么!” “没有理论啦,就是请教请教,想知道你的想法。” “你现在听懂了吗?” “听是听懂了。” “但是呢?” 我笑了,看着面前这只小鼹鼠,不想在与其多说了:“没有但是,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过啊,我的地板坏了,你要不要用金子把那一块给我填上?也算是你对我的赔偿。” “用金子来填地板!也太奢侈了吧!” “在地狱中,木材可能要比金子更加稀缺吧?也许木材会更保值一些呢?” 大力刚摸着下巴:“木材更保值吗?也许也是……” “所以你看这地板要怎么办?” 大力刚摘下安全帽,从里面摸出两小块金矿,放在地板上,往我的方向推了推。 “我也不会补地板,你用金子去请木匠来帮你补地板吧!” “可如果我找不到木匠怎么办?地狱中木匠很难找诶。找到木匠了,人家又不收金子怎么办?” “不可能不收金子的。” “如果不收呢。” “不可能不收的!” 小鼹鼠倔强地仰着下巴,一副毋庸置疑的迷之自信。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挥了挥左手腕上的玉镯。绿色的能量光包裹在那个地板洞上,散落在四处的碎片逐渐回归到漏洞上,自我修补着。 “啊啊,你根本不需要木匠嘛!” “是啊,我逗你玩的。” 大力刚一把抓起金子,塞回自己的安全帽里面:“一点都不好玩!” “这次没有用上你的金子,不好意思了。” “哼哼,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金子的重要性!” “也许我会的。” 大力刚把安全帽扶正,从地上拿起铁锹,摸索着往事务所大门走去。 “我不送了哦!”我对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说道。 “不用你送,不用你送!” 灰茸茸的小身影,拖着大大的铁锹,还是气气的,走出门外。 第一百七十四章:130 - 来自天女星的娃娃鱼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号客人。 一条硕大无比的红色娃娃鱼爬了进来,娃娃鱼通红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粘液,爬过的地方像蜗牛那样留下一道痕迹。 它的眼睛是亮蓝色的,腮旁也有同样亮蓝色的小斑点,在红色的皮肤上非常醒目。耳朵像是珊瑚分叉的形状,半透明能映出烛光来。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伊卡敦,伊卡伊卡。” “伊卡敦是你的名字?” “伊卡伊卡。” 我猜,伊卡伊卡应该是“对的对的”这个意思。 “伊卡敦,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呢?”我在纸上写下它的名字。 “想回家啦,伊卡伊卡。” 伊卡伊卡也有可能是个语气词……我暗自琢磨。 “你的家在哪里呢?” “黑洞的另一边,很远很远的地方。” “什么黑洞?黑洞的另一边是什么?” “黑洞就是可以跳跃的隧道大门,通过黑洞就可以到达另一片星系。我的家,在另一片星系,伊卡伊卡。” “另一片星系是什么样子的?” “有很多绿色的植物,珊瑚长在陆地上,到处都是水。大家都长得和我一样,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水里有磷虾,水藻和触角章鱼。我们吃水里的磷虾,水藻和小章鱼。那是一个很惬意的地方,我喜欢那里。” “那你怎么会离开你的家园,来到地狱中的呢?” “地狱啊……地狱啊……原来这里叫做地狱吗?” “这里被称作为地狱,这是这个维度的名字。” “我住的地方叫天女星,是很美丽的地方。” “那你怎么会从天女星来到地狱的呢?” 伊卡敦眯起眼睛,努力思考着:“有一天,黑洞扩大了,很大很大。地上的水都要被吸到黑洞里去了,我和爸爸妈妈漂浮在空中。漂浮在空中就吃不到磷虾和海藻,我很饿。 黑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我和爸爸妈妈被吸进了黑洞了,爸爸妈妈消失了,水和我的家园也消失了。 我在黑洞里身体被拉的很长很长,原本有四条腿,变成了十六条。原来有一只脑袋,变成了三只脑袋。我像是吃坏肚子那样,不舒服,想要呕吐。 等我的身体又重新恢复现在的形状,十六条腿变回四条,三只脑袋变回一只脑袋,我就在这里了。” “具体是在哪里呢?” “我在一个山洞门口,山洞外黑森森的,让我感到害怕。山洞里面很温暖,好像有亮光。我就往山洞里面走,越往里走,就越温暖,让我觉得很舒服,都想睡觉了。 我一直走呀,走呀,直到来到一片水池旁边。水池里有圆圆的大叶子和粉色的花苞。看到水我好开心啊!立刻就跳进去了,在里面打了好几个滚。” “哦,你看到的应该是地藏王菩萨的荷花池。” “地藏王菩萨是谁?” “没事,你继续说,然后发生了什么?” “那个水又清凉又柔和,敷在身上很润滑,让我想到天女星了。我就想家了,想爸爸妈妈,想着想着我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好想他们啊,我想回家。” 说到这里,伊卡敦神情哀伤起来。 “后来呢?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事务所的?” “我在哭的时候,就听到有一个声音,像是从荷花池里面冒出来的。声音问我,我为什么要哭。 我说,我好想家啊。 声音问,如果再也回不去了,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很想回家。 那个声音说,既然已经来到此处,就在这里四处走走看看吧。等我找到答案了,就能回家了。” “答案?什么答案?” “我也问了那个声音,是什么答案? 那个声音说,问题是答案的一部分。 之后就不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了。” “有意思。” “所以和我说话的声音,是你说的地藏王菩萨吗?” “听起来很像,也许是的。” “大人,我在找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呀,你在找什么?” “你也不知道答案吗?” “我不知道你在找寻的是什么答案。” “那怎样才能找到答案呢?” “如果要找到答案的话,得先有问题吧。菩萨也说,问题是答案的一部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可是,问题又是什么呢?” “你最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为什么我的星球会被黑洞吞噬掉?为什么我会和爸爸妈妈走散,独自掉到这个地方来?” “这两个问题听起来已经很深奥了,你可以试试在地狱中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地狱中找不到答案,该怎么办呢?” “那就去其它地方呀,答案也许会在旅程中出现,也许会在旅程结束之后出现。甚至有可能在旅程还未开始的时候,答案已经很清晰了,旅程的进行只是为了验证答案的精准性。 无论答案是什么,旅程也是相当重要的!” “旅程是什么呢?” “你认为旅程是什么?” “就是去别的地方玩。” “这么认为也没错。” “但是我现在好害怕啊,不像在玩,像是在受罚。” “受罚,什么罚?” “在天女星,我们又很严的制度。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会被切断尾巴或者四肢。虽然尾巴和四肢还是可以通过自身细胞复制长出来的,但被切断的时候还是很疼的。 现在这种害怕的心情,就像是当初我被按在处刑台上,切掉尾巴的心情。 明明知道自己的尾巴是会长出来的,可是我还是好害怕啊。” “尾巴被切掉之后呢?” “觉得好委屈,但是想想之后会有一条新的尾巴,委屈的心情很快就过去了。从此做事小心了很多,不敢再做错事了。” “的确是很严格的惩罚呢。” “万一我在地狱中做了错事,也会被剁掉尾巴吗?” “不一定诶,我不掌管地狱中的奖惩制度,对此也不是很了解。” “那希望我不要做错事情。” “就算被剁掉尾巴,还是可以长回来的呀。” “但是还是很可怕……” “如果人类被剁掉一条手臂,那就永远失去那条手臂了。” “再也长不出来吗?” “嗯,再也长不出来了。” “啊!”伊卡敦身体一蜷,抱住自己的尾巴,“我的尾巴真厉害。” “那接下来就在地狱中走走转转吧,去找找问题的答案?” “找到就能回家了吗?” “先去找吧,先去找。” 伊卡敦低着头,有些气馁的样子。 “也许这个旅程会比你想象中有意思很多呢?也许可以交到很多朋友,认识不同的灵魂……虽然没有天女星漂亮,但地狱也算是有自己的特色嘛,对吧。” “唔。” “去吧,希望你接下来的旅程玩的开心。” 娃娃鱼还是十分犹豫,它好像还想问我些什么。我等了一会儿,它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好吧,希望我之后还能见到您。” “再见。” 伊卡敦离开事务所之后,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团坐在木椅上,开始思考起天灾这回事情。 黑洞将伊卡敦原本美丽的家园吞灭,是不折不扣的天灾。天灾永远是不可抗的,无情的,是某一种能量积攒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大爆发或者极度转换。 在地球上生活时,几乎每个月都能看到地震啊,龙卷风啊,海啸啊,大暴雨啊,洪水啊,传染病啊,高温预警或者低温预警啦,各种天灾横行人间。 处理这些天灾已经如此困难,灾后重建更加困难。 在这种困难加上困难的情况下,人们到底是怎么还有精力去发动战争的? 思绪胡乱飞着,想着想着脑袋就迷糊了。 我翻了个身平躺在地板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反射着烛火摇曳的光。 不记得来到这里多久了,不记得已经离开人间多久了。 很多生前的记忆正在慢慢淡漠,那个人是我,但又不像是我。 执笔,还有三十一位客人,你在地狱中的工作就要结束了。你还记得你最初的发愿吗? 我看着烛光,自言自语着,眼皮逐渐变重。 我睡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131 - 河中女妖 我沉入了很深很深的水中,从水底看向天空,一切都在波光中游动。 “执笔,执笔——” 柔和的女声如回音在我耳边低语,我想张开口回应,却被灌进一口河水。河水浑浊,带着河地泥沙和鱼虾的腥味。我划动四肢想要浮上水面,却猛然发现四肢被水草缠住了。 不,不是水草,是发丝。 黑色的长发密集地从河地长出来,束缚着我的四肢和腰身。一个惨白的女人的脸突然透过浑浊的河水,游到我的面前。 “不用担心,你是淹不死的。” “我知道,因为我在梦中。” 我并没有开口,声音像是从肚脐处发出来的,随着水波震荡开去。 “你在我的梦中,并不是你自己的。” “为什么要在你的梦中与我相见?” “我们都想在熟悉的地方遇到对方。” “你若是我的客人,应该来我的事务所做客才是。就算是我在你的梦中,何必要把我束缚成粽子?论待客之道,你是否有违礼数了?” “你所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大多都有违礼数,现在到和我叫板这种迂腐之事。” 河中女嘴上这么说着,缠在我四肢上的发丝却退散而去。我在水中将自己的身子正了过来,盘腿悬在中央。 “在水中,我没有笔纸可以记录,真是很为难。” “这梦中发生的一切,您都会记得的。醒来之后再将其记下,就如回忆前世那样,梦的书写,岂不是更有意思?” “我该如何称呼你?” “人们称我为河中女妖,我的名字叫乙丝娃。” “好,乙丝娃。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生前惨遭夫家人毒害,被下药后迷晕,绑在草席中,又在草席里装了大石头,最后把我坠入河中。” 乙丝娃指了指浑浊的水底,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个草席还在那里,百年过去,已经长满水草。鲫鱼在其间下卵安家,已经成了水底的一部分。 我也成了水底的一部分,被禁锢于此,无法离开。” “你为何无法离开呢?” “草席中一共放了三块大石头,每块石头上都刻有一个道士写的符咒。我的夫家人害怕我变成厉鬼离开水面去报复他们,用着三块符咒石将我压在水中,永世不得离开这里。 这三块石头我碰不得,一碰整个身体在水中也会燃烧起来。若是想要强硬搬动,就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几百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在找机缘能帮我移开这些石头,但一直都没有遇到良机。”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帮你把这几块石头搬走?” “大人,正是。” “不妥。” “为何不妥!” “搬不动。” “这些巨石对于我来说,如同克星。但是对于神职官员只是股掌中的玩物,如同孩童手中的鹅卵石,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不搬的话,你会怎样?” “我不会怎样,如此生活继续百年罢了。” “我不是你在等待的良机,良机还未到来。” “你怎知道!” “你的这份业力与我并无瓜葛,石头的符咒也不应由我来解。你还是少安毋躁,再多等些时日吧。” “可我在这河中好不冷清!独自一人几百年过去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人你能想象吗!几百年只有我自己。” “你离开这片河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想要弄清楚当年的真相。” “什么真相?” “到底是谁毒害的我,又是谁把我扔进河中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知道就好了。知道之后,我就心安了。” “为何知道之后就心安了?” “杀我之人,我不用立刻报复,但需将此人牢记在心里。” “牢记在心里为了什么?” “但求生生世世合适之时,让其品尝我这几百年间所忍受的痛苦。” “若杀你之人,也是结你符咒之人,你当做何?” 乙丝娃愣了一下,随后说道:“杀归杀,恩归恩,一码归一码。” “好吧,我准备醒来了。” “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是醒不来的。” 我没有理睬她的言论,在水中闭上眼睛,感受到灵体正在这个空间中逐渐消失。 “等等!等等!我还有问题没有问完!” “最后一个。” “大人,良机何时才会到?” “等你准备好的时候。” 乙丝娃的发丝向我扑来,却穿透了我的灵体,如同触碰到空无一物。她在原地爆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要离开!不许离开!啊!” 河水的气味从周身褪去,鱼腥味不见了。我睁开眼睛,自己正盘腿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耳膜还留着乙丝娃尖叫的回声。 我揉了揉耳朵,坐回书桌后的木椅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132 - 哪吒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二号客人。 一位扎着双羊角,穿着红色肚兜,莲花花瓣裙裤的少年火急火燎地冲进事务所。他浑身散发金光,双眉之间有火星印记,左手持乾坤圈,混天绫从肩膀处绕到腰间,垂在身后。 “哪吒见过执笔大人!” “原来是哪吒啊!怪不得看着这么眼熟,快请坐请坐。” 哪吒一跨,坐在木椅上,单盘着腿,乾坤圈缩成小圆环被她拿在手中转。我在生前见过哪吒的民间画像,也看过《哪吒》动画片,但从未见过本尊。本尊的眉宇更加英朗,眼神间透着一种深处的杀气,似藏着能烧遍宇宙的烈火。 哪吒的眼神虽然洗礼,但整体五官却十分柔美。 脸庞白净,嘴唇朱红。乍一看,雌雄莫辨。 “哪吒,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听说大人才下地狱不久,想问大人一些人间事。” “嗯,请问吧。” “现在人间是几几年?” “现在应该正直2022年年中。” “2022年与大唐朝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不同的地方多啦,还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诶。” 哪吒侧头想了想:“那这么问,现在的人和唐朝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我对唐朝人的行为习惯并不了解,也没有办法给出个答复。你若是想问我现代人的一些习性,我倒是还能回答上一些。” 哪吒有些不耐烦地发出了啧啧的声音:“您看,这事儿是这样的。我近期要前去人间当差,对现在的风土人情一点儿都不了解,手上的事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方便问问是什么任务吗?” 哪吒又发出了几声啧啧的咂舌音:“这能说吗?能说吗?”他自言自语了几句。 “如果不能说的话,其实也不要紧……” “这事儿啊,反正和我以前做的铲妖除魔,平复人间乱世,给仙人佛家做护法之类的全都不一样。这事儿吧,啧,啧,要怎么说呢?” “是谁派给你的任务?” “乃是观音大士,”哪吒双手在胸前合十,“她的原话玄之又玄,说实话,我还没悟。” “她原话是啥?” “啧,啧,我想想那些是能说的……” 哪吒一边咂舌,一边转着她指尖的乾坤圈,看起来像个考试做不出题的学生。 “情迁满人间, 莲花身入尘, 不夭不污不弃不孬, 得尘粉以修正悟身。” “就这些?”我问道。 “还有别的,这段是能说的。” “你是怎么理解这段的?” “这段没啥难理解的,转世成人,去沾染当今世间情感,历经世间百态,以求得正悟真理。 几千年以来,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去人间转一圈,以保持我的理念还跟得上人类发展。 咱做神的也得跟得上时代进步,是不?可不能被人类甩在后面,做那种甩甩袖子啥都不管只知道吹牛逼的老神仙。” “是很有志向的神仙了!” “这也称不上有志向,我本是常人,与人间的联系很是紧密,又收到很多庙宇的供奉,此乃分内之事。 我看啊,你这份工作结束之后也可以考虑考虑回人间进修的事情。老呆在地狱里,会和社会脱节的。” “你上次去人间进修是在什么时候?” “也就三四十年前吧,在人间的化身是个姑娘,后来做了战地记者。什么阿富汗,伊拉克,中东地区全都跑了一遍,也算是够刺激的。 人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战争演变的也越来越高效。像我们以前还要练习武术冷兵器,现在直接拿着枪突突突就行了。 还好现在人口也多,若是放到古时候,突突两下,一个城的人就要没了。” “那你为啥问我唐朝的事情?” “想考考你中国历史。” “……啊?” “哈哈哈哈哈,”哪吒好像很高兴捉弄了我,把乾坤圈捂在胸口笑,“问着玩呗,还能有啥。” 我没有回答,默默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哪吒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你们地狱真是清苦。” “是不比天庭的。” “不过有个正经事儿,问问您。” “请说吧。” “你认为现在人间最疾苦的地方在哪里?” “若心是苦的,躺在天鹅绒铺成的大床上都会觉得痛不欲生。如果心是静的,在枪林弹雨中,也许都能拿着相机抓拍。” “最近我在天庭总感觉人间不安分,原本的世界格局有了很大的波动和调整。西方国家不再像之前那样保持着自己的霸主地位,东方又在发展中探索。 人间充满忧愁,我却不知道最疾苦的地方在哪里。” “你为啥要知道最疾苦的地方在哪里?要去拯救苍生吗?” “不是,我要避免投胎投到那里。人间太苦了,我得对自己的出身选的好一点。不然很可能游戏玩不到最后,就要中途退场了。中途退场又无法获得完整的经验,很不划算的。” “最近斯里兰卡刚刚破产了。” “好的记住了,不要投胎去斯里兰卡。” “波兰正在和俄罗斯打仗。” “好的,不去波兰,不去俄罗斯。” 哪吒一边说一边点头,好像真的在努力记住。 “美国天天枪战,刚刚发生了校园扫射事件。” “好,不能去美国。” “你自己想去哪里?” “中国深圳,或是中国香港。” “为啥是深圳和香港?” “深圳嘛,年轻的城市,什么牛鬼蛇神夹在人群中都不显得突兀。香港嘛,我做战地记者的那一世就是香港人,过得蛮开心的呢!” “那你想的挺明白的啊,那还问我干啥?” “就随便和你唠唠嗑嘛,唠完我就去孟婆那里报道去了。” “好,继续唠。” “其实你想想,挺好玩儿一事儿。咱这些做神仙的,还得定期去人间受磨难,磨心性。 之前悟过的大道要在实践中悟一遍,再悟一遍。 进修就是个没底儿的事儿,总是有新的东西好学的。 人间还有好多人想要修道成仙,成神,也挺有意思的。好像成了神仙之后,日子就轻松好过了。哈哈哈,这才哪儿到哪儿哦。 神仙到人间进修,可是要有更高的觉悟才是。可惜好多神仙转世成人之后,忘记自己曾经是神了,去追求那些自己曾经拥有的能力。迫切希望把自己和其他人类区分开来,要搞特殊。 若是这样,那当初下凡干啥,在天庭喝大酒不好吗? 这些虚伪的神仙,他们喝着大酒吹着牛逼,说不好不好!我是神仙,要为人间做贡献啊! 酒喝多了,啪唧就栽下去了。 酒醒,晚啦,酒后胡话已经让自己成人啦。 这种情况在天庭也是常常发生的,最为讨厌啦。我认为啊,一切不为自己来生负责的选择,都是很讨厌的。 如果从我前几世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就是一个人的存在一定会影响到其他人。 如果这个个人对自己越是负责,越是爱待自己,那么他对周围人的影响也越是正向。 人间修行难啊,再难,咱还是得好好选择出生不是? 本来已经很难了,别再搞个什么地狱开局。 哦哦大人,没有冒犯的意思。” “不打紧……” 哪吒这个时候假装看了看手腕,好像手腕上戴着手表(其实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我和您唠的也差不多了,得去报道了。” “好啊,那祝愿你来生玩得开心。” “希望能玩得开心吧,学还是得好好学嘞!” “执笔兄弟,你也是哦。” “成兄弟了吗……” 哪吒咧嘴一笑:“等你做完这份工作,有机会,咱人间再见吧!” “有机会,一定。” 哪吒挥了挥乾坤圈,重新斜挎在胸前,和我挥了挥手:“再见啦!” “再见。” 第一百七十七章:133 - 赛车手茱莉 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三号客人。 门口传来一声急刹车的声音,滚烫橡胶磨损的气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大门推开,来人是个女赛车手。她身着厚重红白色赛车服的,臂弯处加了个赛车头盔。紫粉色大卷发垂在肩膀上,荧光黄色高挑的眼线,暗紫色唇彩,鼻子上有细细密密的小雀斑。 “夜安,夜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赛车手一边说话,嘴里一边嚼着口香糖。 “无妨无妨,地狱里只有晚上。” “茱莉(jolie),就叫我茱莉就好。” “你是职业赛车手吗?” “人称口香糖小姐茱莉,就是我。” “为什么是口香糖小姐?” 茱莉得意地笑:“被我粘上的前车,就像口香糖粘在教室桌子底下一样,甩也甩不开,若是不小心搭上,就要蹭一裤子的口香糖了。” “口香糖小姐,你进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你猜猜我今年几岁了?” “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八,二十九?” “哈哈,老娘四十三了。”茱莉说完吹了个口香糖泡泡,啪一声破了,又重新把破掉的口香糖用嘴唇抿回口中嚼着。 “你去世的那年是四十三岁?” “是啊,年纪大了,的确感觉反应力比年轻时差一些。摩托车拉力赛事故,我粘着前面那个选手大半程,正准备超车的时候,谁知道对方车轱辘突然爆胎。车直接横着在地上搓飞出去,我想转向,但因为正准备超车,跟的太紧了。轮胎底下也跟着打滑,车把直接脱手,就这样撞上去了。 车被惯性掀翻,我也跟着被甩了出去。在地上翻了好几圈,连意识都没有了。” “你失去意识之前,想的是什么呢?” “我的孩子乔治和罗伊,玩了一辈子车,啥都不怕。就我这两个儿子,唉,说来有点心痛。” “心痛?” “乔治十八岁,罗伊十五岁,虽然也不小了,但总觉得想能多陪他们一会儿的。” “他们对你的职业是什么看法?” “我一个人帮他们拉扯大啊,又要准备赛事,又要照顾孩子挺累的。不过孩子啊,混蛋的时候很混蛋,理解你的时候,也是真的非常理解你。 在乔治之前,我曾是德州摩托拉力赛三年冠军,每年奖金和代言都拿到手软。 生孩子的恢复期比我想象中的要长很多。 我本来以为生了乔治之后,半年就能复出。首先就是体能跟不上,身体很多时候不像以前那样灵活,脑子有时候也转不动。盆骨总是酸痛,还漏尿。 我请了产后康复师和保姆来帮忙,想快点把生活重新调回正轨。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胸口很痛,痛到无法呼吸,还好那天保姆在家,把我送进医院。 医院里一检查,心肌炎。 我之前每年体检,身体好得很,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半年复出是不可能的了,我把乔治也接到了医院,一边接受治疗,还得一边照顾孩子。每天用那个吸奶器把乔治的食物准备好了,才敢打药物点滴,再睡过去。 生个孩子,褪层皮,这话不假。” “后来呢?” “乔治三岁左右的时候,我又怀孕了。那时候身边有几个男人,我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你有想过找个伴侣来一起照顾孩子们吗?” “想是想过,但又觉得男人不过玩玩,真要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做到。 要共享一张床,共享餐具,共享食物,把脏衣服扔进同一个洗衣机里。 我的天哪,万一他脚臭怎么办?万一他每天晚上睡觉打呼噜让我睡不着该怎么办? 我已经需要迁就我的孩子了,我难道还需要迁就一个男人吗! 我这个人生前洁癖很严重,我用的咖啡杯如果被别人喝过,再喜欢的杯子我也会扔掉不要。光是想想生活中要多出一个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大活人,我简直就是头皮发麻到不行。” “生罗伊的经历怎么样?” “两个孩子都是顺产,老二没老大折腾,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也有了些经验。 生完罗伊之后,我产后抑郁了一段时间。觉得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简直不可能,太累了。 老大半夜哭,把老二哭醒了,两个孩子一起哭。我又要给老二喂奶,又要哄老大睡觉,晕都要晕过去了。 那个时候,之前的代言也都到期了,收入减少了很多。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比赛,也没有奖金。为了节省开支,只好把保姆辞退了,自己尽量多做一些。 一直到罗伊三岁之前吧,我都不记得我有睡过一整晚的好觉。孩子一哭我就醒了,跑过去看发生了什么。 我还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出比赛,依旧做着基本的身体训练,保证自己的体能和反应力不会下降的太厉害。 难,太难了,我现在都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有时候看着他们俩就哭,感觉自己的人生没了,此后也没办法再比赛了。 我哭,孩子也要跟着哭,最后还得是我去安慰他们。 说实话,大人。来到地狱以后,我觉得地狱不过如此。也就是大家长得比较有个性,比较吵。和我那个时候带孩子来说,这里都不算什么。” “好在你熬过去了。” “两个孩子长大之后懂事很多。我告诉他们我的职业,作为赛车手,我需要复出比赛才能给家里带来收入,收入才能买吃的和玩具,他们也很理解了。 尤其是哥哥乔治,非常有做哥哥的样子。在我不在的时候会帮我料理家务,把弟弟的事情安排妥当。我很累的时候,他还会做营养餐给我吃。罗伊会来讲笑话,想尽办法逗我开心。 有时候看着乔治和罗伊啊,我觉得和其他人一起生活也不错。我这样一个极度无法忍受其他人的人,竟然忍受了他们屎尿鼻涕口水,养大了两个活生生的人,想想也是蛮不可思议的。” “你什么时候复出比赛的?” “罗伊六岁的时候,我正在准备复出比赛,每天要做大量的专项训练。刚复出就遭到了迎头一棒,现在的年轻车手一个个打扮的和动漫人物一样,各种各样颜色的头发,超有个性。 赞助商也很吃这一套,喜欢找这种女孩儿赞助。 我这种老车手,因为不会包装自己,就算拿到了好的名次也无人问津。 没办法,和赛车圈也脱离了那么久,只好重新学起新的规则。找公关团队,定位车手风格和车手路线,找卖点,找赞助商。社交媒体也要玩起来,还得营造自己的人设,又是一堆事情。 那个时候我常常把乔治带在身边,让他看着我和公关团队是怎么做的。他对这些也很感兴趣,那个小本子在旁边记,有模有样的,很可爱。 乔治十六岁的暑假,来做我经纪人的助理。成熟的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交给他的事情基本都能弄妥当,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那罗伊呢?” “有句俚语说啊,小儿子都是被宠坏的那个。 我觉得我没怎么宠罗伊,可他的确有种被宠坏了的苗头。” “怎么被宠坏了?” “这小子,长得金发碧眼的,就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 的确,也是个花花公子。从十四岁开始,女朋友就没停过。我觉得他可能不太知道怎么和女孩儿相处,又想得到认可,才以这种方式去展现自己吧。那些被她伤了心的女孩儿有时候还会跑来和我哭诉,小姑娘们也是蛮可怜的。” “你离开人间之后,乔治和罗伊要怎么办呢?” 茱莉叹了一口气:“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了,遗书早就写好了,留给了经纪人。什么财产分配之类的写的清清楚楚,这笔钱足够他们顺利完成大学,还不会欠下学费债务,当然如果他们想读大学的话。 其他的事情,说实话,我是不放心的,非常不放心。” “那该怎么办呢?” “其实死了之后我还挺惊讶的,人类原来真的有灵魂,原来真的有地狱这种地方。我还在想,能不能以灵魂这种状态在人间再呆一段时间,看着我男孩儿们长大。但后来想想,只是看着,我也做不了什么。 万一他们觉察到我还在房子里,再把他们吓到怎么办? 乔治是个很坚强的孩子,罗伊也应该长大了。 也许啊,这就是我的命运吧。总是要在事业刚刚发展到蓬勃的时候,遭遇重创。之前怀孕也是,现在直接车祸了。” “那你觉得命运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茱莉吹了个泡泡,“我怎么会知道上帝的意思?反正死都死了,也没上天堂,就这样吧。” “那你之后打算去做些什么呢?” “我的摩托车和我一起下到地狱里来了,哈哈,真不错。手感,脚感,和在人间一模一样,还不需要加油和换胎,简直太神奇了! 地狱有很多地方都可以骑车呀,先让我玩一圈吧!在人间辛苦了那么多年,我总算是有和自己重新独处的时间了,难得啊!” “血海边上骑车兜兜风,顺着自杀崖的盘山公路一路向上,应该都挺好玩的。” “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负责任,但我还是想说,老娘的独身生活又开始咯!” “那祝你玩得开心啦。” 茱莉把头盔重新戴在头上,伸了个懒腰:“这身体,感觉像二十岁出头一样。” “也许你的灵魂年龄是二十岁出头。” “那可太好了,哈哈,谁不爱青春呢(whodoesn’tloveyouth?)” “享受你的独身时光吧。” “谢谢今天的谈话,一口吐了出来,就像是做了某种道别仪式。” “能听到你的故事,我也感到很高兴。” “新的生活开始了。” “是的,你的生活开始了。” “新的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能开始呢。” 茱莉打开事务所的大门,地狱中带着血腥味的风吹了进来。一辆荧光色的摩托车停在门口,车灯亮的像海底探照灯。 “再见了,执笔先生。” “再见。” 引擎一阵轰鸣,汽油味裹挟着地狱的风冲进事务所。茱莉转动油门,从树杈上一跃而下,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远。 事务所中的气味从门窗又慢慢散了出去。在这里留下的故事,也许某一天,也将如汽油味那样,在短暂的驻足后,开始新的旅程。 第一百七十八章:134 - 小李和恶魔 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四位客人。 一个身穿全黑的男子从门后打开一条缝,往里面张望。 “请进来吧。” 门吱呀着慢慢打开,男子走路的声音很轻,脚尖先落地,再是脚掌脚跟,小心地像个贼犯。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嘘。”男子把食指竖在唇前,“不能让他们听到我。” “他们是谁?” 男子蹑手蹑脚地来到木桌前,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神经质的癫狂。黑色的布从脖颈之下层层包裹住,连手掌都包裹起来,只剩下五根手指露在外面。 “嘘,别说话,这里的秘密不能被泄露出去。” 我抬了抬眉毛,左手腕上的玉镯飞到空中形成虚空之门,门后是一片漆黑的漩涡。 我指着悬浮在空中的门说:“这里面是绝对安全的空间,你如果愿意,我们可以到这里面去说话。” 男子的双手突然撑在我的木桌上,双臂颤抖:“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他们!他们无孔不入!” “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头,浑身发抖跌坐在地上:“他们……他们是幽魂,是存在于我脑中的幽灵……” “地狱中到处都是幽魂和幽灵。” “啊!啊!不!他们一直都在和我说话!一直都在和我说话!我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我收回空中的玉镯,男子已经在地上打起滚。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我叫什么名字……我有好多,好多名字……” “现在的你,叫做什么名字?” “李……李……” “李什么?” “好吵,好吵,我不记得了……” “那我就叫你小李,可以吗?小李你现在能坐到木椅上吗?” “他们好吵……” “他们吵了那么久,都在吵什么?” “他们说我……说我是个软蛋,一辈子做的事情都不行……我是失败的……我过了失败的一生……” “你自己觉得你失败吗?” “我是……我是……我什么都没做到……” “你本来想要做到些什么呢?” “我……我忘记了……” 我叹了一口气,小李现在四肢匍匐在地上,盯着地板浑身发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说的任何话都无法被他真正的听见。 他脑中的杂音超过了我的声音,我甚至能看到那些杂音在大脑中组成弯弯回回的阻碍墙壁。任何其他的声音或是讯息,想要进入他的大脑中心,都会直直地被这些墙壁反弹回来。只有那么零星几个词字,通过蜿蜒的走廊,勉强被接收。 “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我继续尝试着问他。 “我,我,他们让我来的。” “他们是你口中的声音吗?” “是的,是的。” “一共有几个声音?” “好多……好多……” “你数一下。” “数……数不过来……” “谁的话最多,谁的声音最响?” 小李突然瞪着我,七窍开始流血,一股黑气从他的百花穴往外涌。他的眼睛翻过去,舌头吐出来,一副中邪了的样子。随后,整个人被那股黑气一下子托举起来,扔到天花板上又摔了下去。小李就这样晕了过去。 黑气在空中逐渐成形,形成一只巨大的山羊头的形状。 “执笔,听说你在找我?”黑气中传出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我没有回答,黑气中展出一对巨翼,高傲的魔鬼从中走了出来。威武的山羊角,他的两眉之间印刻着五芒星的痕迹。 “路西法?” 面前的恶魔撇嘴笑了:“我是路西法的分身之一,听说你在找我?” “我没找你,你搞错了。话说你附着在小李身上在干什么?” “我们恶魔有恶魔的任务,分身有分身的任务,你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我回头看看小李,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意识全无。 “所以我今天的客人是你?” “爱是谁,是谁。这个人类活该被蹂躏成这个样子,你也不用插手太多。” “我并不想插手,但你们俩现在都在我的事务所里。我事务所就是个聊天说话的地方,你也知道的。” “真是麻烦,真是麻烦。想托你带两句话回人间去,所以才来的。别的事情就别问了。” “好的,你请说吧,我会如实记下的。” “不要因为自己的贪欲而祈求众神,众神没空搭理你们的。 如果想要愿望快点实现的话,还不如来问恶魔。 恶魔的交易,总是公平的。” “这是实话吗?” 路西法咧开嘴笑,露出獠牙:“让人类自己去判断吧。” 这时,他左手出现一条锁链,锁链瞬间烧红。另一端连在小李的脖子上,他的脖子被铁链烫伤。小李从无意识中尖叫着醒来,想要摘掉脖子上的锁链。 “看看这个灵魂,如此痛苦,执笔大人你可忍心不管?”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管不了。” “真的这么有原则吗?” 锁链突然缩紧,圈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李的尖叫声失去,一颗头被活生生切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路西法打了个响指,头颅又重新回到小李的身体上,锁链还在燃烧着,小李继续受着非人的折磨。 “还不打算插手吗?” “你想让我插手,是因为恶魔交易规则中有相关条约。若是我插手,我会变成交易的其中一方。凭白无故把我拉入这种莫名其妙的交易中,不用了。” “嘿嘿,一如既往的谨慎。” “在地狱饱受恶魔折磨的灵魂,想必也有自己的因。惨是挺惨,但我也没什么办法。” “真的忍心?” “请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和耐心,路西法大人。我很尊重你,很尊重你的工作,也希望你尊重我的。” 路西法又是咧嘴一笑,他打了个响指。锁链和小李都不见了,他背后的黑气也重新收进了他的身体里。刚刚那个不可一世的恶魔突然穿上了西装领单,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 “问你一件事情。” “最后一件事情,我累了。” “朗伯后来有来过?” “来过。” “他有跟你说去哪里吗?” “他说他要去随处玩玩。” 路西法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思考了一下:“执笔你知道除了工作以外,对于我们恶魔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爱情。” “那你快去找你的爱情吧。” “你在轰我走吗?” “路西法大人,你今日这一出让我有些疲惫,我想要休息了。” “人类灵魂的小官,体术就是差了些啊。” “下次若再次登门拜访,大可不必如此。” “华而不实的东西,我最是喜欢。” 我没有再回话,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门。 路西法有些不悦:“这还是第一次我在地狱中要被赶出去,你好大的胆子。” “还好吧,我挺胆小的,也挺容易困的,我想睡觉了。” “看在你这么累的份儿上,我这次就饶过你了。” “多谢多谢,再见再见。” 路西法的身后再次出现一扇巨大的黑气,滚滚黑气中传来无数像小李那样的尖叫。路西法的双眼发出红色的亮光:“我们下次再见,执笔。” 我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看着路西法的身形隐入黑气中,最后一双眼睛红光也慢慢消化在灵魂的尖叫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135 - 拯救世界的女巫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五号客人。 一个身穿紫红色长袍,带着巫师帽的女人走进事务所。她的小腿纤长,步伐优雅,手中夹着一本金属封面的魔法书。魔法书的封面是蓝绿色的,把烛光的反影在书架墙壁印上圆点。 “悬浮咒语和沉睡咒语,你想知道哪一个?” “目前都不想知道,不如你先入座?” 女巫翻开书本,嘴中不知道念了什么咒语,一行符咒从纸面上升起,在空中平摊开来。 “世界正处于混乱中,我们需要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做什么?” “维护脆弱的和平。” “你想要怎么维护脆弱的和平?” “用魔法。” “用魔法怎么维护脆弱的和平?” “你需要和我学习魔法,我才能向你展示。” 女巫一挥手,空中的符咒向木桌后的我俯冲过来。我连忙展开金光屏障,一颗颗咒符撞在屏障上,撞碎了,落在地上,随后像灰尘那样一吹即散。 “你要做什么?”我问道。 “唤醒你的觉知。” “什么觉知?” “你对魔法的感受能力。” “我不想拯救世界,也不想使用魔法。” “你有责任去那么做!” “我有责任告诉你,我不想拯救世界,也不想使用魔法。我的工作就是坐在这个事务所中,听客人们说说话,写写故事,仅此而已。不要把我拉入本属于你们的职责中去,如果连我这样普普通通的文职人员都需要被你们开发能力,那只能说是你们能力实在有限,在拉壮丁充数而已。” 女巫的脸被气红了,她展开魔法书,嘴里念了些什么,金光屏障突然开始融化。左手的玉镯发出绿光,绿色能量罩包裹在我的身体周围,形成第二副屏障。 “被我说中了,真的是要拉壮丁充数吗?地狱中鬼怪那么多,比我攻击力强的大有人在。” “我们看中的不是攻击力。” 我也恼火了,这女巫从一开始连自己姓名都不报,一个劲儿向我甩招数,怎么回事! “今天你在这里,是我的客人,也应当遵守事务所的规矩。你如果再如此无礼,我就要送客了。” “你敢。” 我懒得再费口舌,挥手打开事务所的大门:“最后一次,你要么遵守我的规则,好好做客,要么出门。”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女巫重重地合上书,坐到木椅上,“你把门关上,我来和你好好说说这件事情。”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事务所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地球正处于危难之中,如果没有魔法的帮助,可能要撑不过七十年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地球上那么多个文明灭亡,都是因为只偏向于科学或者魔法某一方向的发展,完完全全忽略另一方而导致的悲剧。现在人类正在重蹈覆辙,在坚信科学的道路上一步步走向它们祖先的悲剧结局。” “比如说呢?” “自然破坏严重,全球变暖速度过快,很多物种跟不上气温的变化,都要灭绝了。” “魔法要怎么帮助全球变暖?” “这操作具体说起来很复杂,但至少对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很有帮助。” “什么注意力?” “无节制的工业生产和资源开发。如果人们开始开发魔法的话,也许更多的注意力会放到能量层面的事物上,对物质的需求减弱。那么资源也能够得到有效的节约和控制。” “能量层面的调动岂不是比物质层面更加危险?” “那是因为大部分人们都对能量层面的认知太新了,如果熟悉的话,其实和在化学实验室里搞研究的风险相当。都是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有被毒死或炸死的风险。 试验成功的流程或者例子会被保留下来进行大规模推广使用,直到被时间淘汰。” “这是你们拯救世界的方案吗?” “我们是这么想的,要尽量开发人类的灵能力,让他们意识到自身天赋原力的存在,并给予一定的教育,如何使用它。” “然后呢?” “你好像对我们的计划十分悲观?” “并不是悲观,听起来很像曾经灭绝过的文明中所做过的事情,比如古埃及,玛雅文明等,都是魔法与科学并存,最后还是灭亡了。”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现在人类的科学基底已经相当稳固,在物资充裕的情况下,越容易兼容魔法。之前古埃及和玛雅文明的物资都不如当代人类丰盛,魔法也变不出物资,在人类社会活动,温饱还是首要问题。” “你本来想让我做什么?” “你现在想做了?” “没有,就问问。” “教学。” “教学什么?” “教学那些刚刚觉醒灵力的人类。” “哦。” “你同意了?” “没有,我做不到。” “你有能力啊!我们观察你很久了,发现你对客人说话有一套独特的话术,很适合做引导。” “谢谢,但是我不想拯救世界。” “不是拯救世界,是教书育人。” “我也不想教书育人。”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这么适合你的工作!” “人类社会现在的法则并不适合我去这么做,再说我连身体都没有,做这份文职工作也挺开心的,懒得瞎折腾。” “这份工作快结束了吧?之后呢?” “之后再说。”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拯救世界的一切我都不考虑。” “为什么?” “责任太大,担待不起。” “只有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 女巫没有回到我,她的上下颌来回磨牙,看起来十分不甘心。 “话说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知不知道无所谓了,反正我们之后也没有成为同事的机会了。” “好吧,那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你知道吗?你是个无比自私的人。”女巫站起来,凶凶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确不是一位无私的人。” “早知道还不如不来。” 女巫打开魔法书,嘴里念动咒语,一阵蓝绿色的烟雾升起。没有道别,没有多余的任何话语,她的身形随着烟雾的散去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章:136 - 蚊子的哲学 耳边传来蚊子嗡嗡的叫声,我本能地抬手打了下去,只听见一声尖叫:“啊!手下留情啊!手下留情!”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狐疑地盯着正在空中绕圈的一个小黑点。一只芝麻大点儿的蚊子落到我的手臂上,瞬间手背传来一阵痒感,我忍住要一巴掌把它拍扁的冲动。 “你是我的客人?” “啊是是是,我是蚊子。” “我知道你是蚊子,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我就叫蚊子。” “你在吸我的血吗?” “你没有肉身,也没有血可以让我吸食,我就是落在你的手臂上休息。” “那为什么这么痒?” “我的嘴比较长,不小心扎进去了。” 蚊子说话的声音跟着嗡嗡声,我强压住心烦。 “蚊子,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我在地狱里喝不饱,吃不好。” “血海那么多血,还不够喝?” “我要的是新鲜的血液!血海里的血腥臭腐败,不是我喜欢的食物。” “我身上也没有新鲜的血液,你找错人了。” “可是你的气味闻起来像个人类!” “我曾经是个人类,现在已经不是了。” “人类,可又是我们的食物,又是我们的天敌啊!” “人类不算是天敌吧,你们的天敌应该是青蛙啊,蜘蛛一类的吧。” “它们也算,可是和人类不一样。我们对青蛙或蜘蛛可以说是避之不及,生怕中了它们的陷阱被吞入肚里。可是对于人类,我们又馋人的鲜血,但是又害怕人们的巴掌。” “不仅是巴掌,还有驱蚊液,防蚊水,蚊香,杀虫剂……” “就算有那么多消灭我们的武器,我们还是无法拒绝新鲜血液的味道!” “你们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吃点别的吗?可以不用冒那么大风险的。” “我们也食露水,河水,可是什么都没有鲜甜的血来的有营养。活蹦乱跳的红细胞滋养着我们的四肢,也喂养着我们肚子中的虫卵。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虫卵被血液包裹时,兴奋地吮吸声,这实在是太妙了!” “你们喜欢吸什么样的人类的血?” “每只蚊子的口味不一样啦,就和你们人类去餐馆里吃饭,有的喜欢吃烧烤,有的喜欢吃生菜叶子一样。 有些蚊子就喜欢体温高的,血液比较黏稠的。平时这类人抽烟喝酒少不了,血液中都充满了油脂,一口进去,润滑无比。 但这种血液也不能常喝,喝多了会腻。 我还是更喜欢小孩儿的血,香甜干净,没什么异味,也很好消化。血液中都是稚嫩的味道,鲜美的很。” “我以为你们蚊子没有灵魂。” 手背上的小虫发出了大声嗡嗡叫的抗议声:“我们蚊子也是有灵魂的!所有昆虫都是有灵魂的!我们甚至还有自己的哲学呢!” “哲学?蚊子的哲学吗?” 蚊子飞到我的耳边,嗡嗡叫着:“没错,所有灵魂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学,我们蚊子也是。” “你们的生存哲学是什么呢?” “在有限的生命中尽量大范围地去履行自己的使命。” “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很简单啊,繁衍。” “我可以理解为,你们的生命哲学是以量取胜,生得多,活下来的也就多。再去吸血,这样就算有部分被消灭,也总是会有活下来的继续繁衍你们的种族,对吗?”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能够喝到令自己满意的血,那就更好不过了。” 我突然抬起手:“请允许我拍死你。” “啊?啊!为什么?” “你们是以量取胜的话,应该是不在意个体生命的质量吧。” 我说完,一巴掌呼下去,蚊子惊叫一声,随后我的掌心中绽开了一朵小小的黑色梅花。 “别装死了,地狱中没有死亡。”我对着被我拍成薄片的蚊子说。 蚊子挣扎着动了动腿,蠕动着身体把自己重新拼接起来:“生命的乐趣,还是得在生之时才能体验到哦。” “什么是生命的乐趣?” 蚊子已经把自己的腿重新拼凑回来,正在捋直自己歪到一旁的针管嘴。 “躲避死亡的风险,也是生命乐趣的一部分呀。” “所以现在你感受不到这种乐趣了?”我又抬起了手。 “没有没有!别再打了!” “如果有来生,你想要做些什么呢?还想继续做蚊子吗?” 蚊子的针管嘴终于掰回原位,它又开始顺自己的透明翅膀:“有来生吗?有来生吗?我们蚊子不知道有没有来生。” “所有灵魂都不会永远呆在一个地方,一切都在流转中进行。如果你有灵魂,那么你也应该是会有来生的。” “来生啊,我不知道。吸血这件事情我挺喜欢的。” “打算继续做蚊子?” “也没什么不好。” “嗯,那就这样吧。” “真想快点回到人间吸血去。” “你什么时候能够再回人间?” “盂兰盆节前后,地狱门向人间大开。届时,很多零散的灵魂都会进入到虫卵中被孵化出来。我也会借着夏末时节,赶快去人间再掠夺一波儿。” “如果再被拍死呢?” “那就再回到这里来,等着下一次去人间吸血的机会咯。” 蚊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它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这样的轮回。 “这是你第几次做蚊子了?” “我不记得了,死了就来这里,有机会就回人间。这样的兜转有多少次都无所谓呀,能喝到新鲜的血才是最重要的。” “嗯好吧,那你去吧。” “说不定我们之后会在人间遇到呢。” “那我一定会毫不留情面地一巴掌拍下来。” “说不定我们已经以这种方式遇到过很多次了。” “是啊,玩弄生命与鲜血的蚊子。” 蚊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左右飞行着,飞行轨迹画出了一个无限的符号。 “只要生命不停,鲜血就会一直再造。无尽的食物,无尽的机会,无尽的生命。” “这也是蚊子的哲学吗?” “不是哦,不是哦,这是蚊子的现实。” 我没有再回话,看着蚊子在空中反反复复画着无限。 “我们都在这里,你和我都是。”蚊子一边飞着一边说。 “再见。”我说。 蚊子没有与我道别,它的消失是突然隐走的,就像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只听到最后一声嗡,之后事务所里再无任何声响,也无任何蚊子的踪迹。 第一百八十一章:137 - 英国士兵皮特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七号客人。 一位身着土黄绿色军服是年轻士兵一瘸一拐地走进事务所,他的头上绑着绷带,绷带覆盖住他的左眼。左腿膝盖以下已经被截去,白色纱布包扎的表面还有黑红色的血迹。士兵穿着二战期间英国步兵的军服,他看起来很疲惫,整个身子都往左手支撑着的独木杆斜着。 “这是哪里?”英国人有气无力地问着,他下一秒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这里是地狱。”我如实回答道。 “地狱?不可能,这太可笑了。这里看起来像我堂哥家的树屋,还有你,你看起来像个……剧场里跳滑稽戏的亚洲人。” “你来到这里多久了?” 英国士兵一瘸一拐地走到木椅前坐下,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战壕中的臭气——是排泄物,汗液,腐烂的肢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 “多久了?”英国人把木棍子攥在左手中,右手不住地揉着太阳穴,“多久了……几十年吧……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叫什么?” 我拿出之前客人留下的那只精致的下午茶茶杯,为他倒上茶。 “皮特,皮特·伯德桑(petebirdsong),苏格兰郊外长大的孩子。” 皮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上帝啊,我果真是在地狱。” “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我和我的步兵团走散了……我们正在从达豪集中营撤退,转移到下一个任务的途中……中途我们遭遇了敌军的轰炸,我受了很严重的伤,脑子也被震的迷迷糊糊什么都不太记得了。” “谁为你包扎的伤口?” “醒来的时候,我的左腿已经不见了,左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我很虚弱,不知道那是哪里。我想要说话,但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像是被棉花塞住一样。 也许我是在某个医疗帐篷里吧,这里被巨大的防水黑色帆布围着,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小条缝隙,可以看得见一点外面的阳光。 我身边还有其他受伤的士兵,但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的应该是……应该是法语吧?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懂。外面时而传来轰炸的声音,帐篷里全是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闻久了,我的鼻子也麻了。” “后来呢?” “身边一哥们儿一直在对我嘀嘀咕咕说法语,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很冷,一直在发抖。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默默向上帝祈祷着,希望这该死的一切都快点结束吧。我恨透了步枪硬邦邦的手感,我也恨透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我的左眼可能是在发炎,又痒又痛,像是整个眼珠子都被马蜂蛰了似的。左眼一直牵连到整个左脑都在疼的跳动,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冷。” “在临死的时候,你最怀念什么呢?” “怀念?我在苏格兰郊外的小花园,我的姐姐在花园里种了很多漂亮的玫瑰。天呐,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些白色粉色的玫瑰是多么美丽,而我小的时候为了故意气她,还总是去把那些美丽的花骨朵剪下来,扔进她的被套里。她被我气哭好几次,唉,我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如果还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去参军吗?” “参军?去他妈的参军。那是政客之间的游戏,却让我们这些热爱生活的普通人付出一生的代价去陪他们玩这无聊该死的棋局。 我参军的时候十六岁,为了加入军队,谎报年龄,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谎报年龄吗?” “为了加入军队而撒谎,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做任何事情都不择手段。当时和邻居汤米打赌,说我一定能够蒙骗过那些军队里的长官,把我收入军队中。 汤米是个乖乖的英国男孩儿,你在任何书店里都能看到的那种戴着眼镜不惹人注意的书呆子。他看起来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一副聪明到令人不爽的模样。 汤米和我说,我绝对不可能骗过那些长官的。那些长官见过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骗过去。 我不服,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一米八了,胸肌,肩膀后后背都发育的非常强壮。五十斤一麻袋的土豆,我一口气可以扛四袋。那个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以拦得住我,只要我想,世界就是我的牡蛎。” “后来呢?” “我去报名参加,所有体检全部达标通过了。我本来想回去和汤米炫耀,但没想到通过的时候就直接被拉进了一辆军车里,被运往军事训练营。我都没有来得及和我姐姐说道别,还没来得及告诉汤米我赢了,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天之后,我被送上了二战的战场,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 皮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用唯一好的那只右眼疲惫地看着我:“死亡之后是地狱,在地狱之后是什么?” “其它生命经历的开始。” “我后来见到汤米了。” “哦?怎么见到的?” “我后来才知道汤米是德国人,汤米全家都是德国人。汤米的爷爷聪明地预测到德国在一战之后的经济萧条,把全家都带去了英国,在苏格兰郊外居住。汤米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一点德国口音都没有了。 二战之后,汤米跟着他的父亲重新回到德国。再次遇见的时候,汤米……” “什么?” “他已经是一位年轻的司令官了,这该死聪明的书呆子。” “你们是怎么再遇见的?” “我被抓了,关在战俘营里。汤米来清点战俘人数,在一群人中认出了我。” “然后呢?” “我叫他的名字,他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深夜,却把我偷偷叫到他的办公室中一起喝葡萄酒。 他说他会让我走,但是要求我离开战俘营之后立刻隐姓埋名,就假装自己死了,不要再出现在战场上。 他说,这场战争是无意义的,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只不过是平白无故的牺牲而已。这与荣誉无关,与成就也无关,我们都是棋子,只是有些棋子更擅长利用时局。” “你怎么说?” “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你拒绝离开?” “您是不是觉得我傻透了?是的,我拒绝离开。我认为我是为了正义,为了以后的和平在作战。虽然身为蝼蚁,但是蝼蚁的力量加起来,也一定能够推动历史的进展。” “后来呢?” “我们在微醺中不欢而散,汤米还是放我走了。临走前,他说,如果下次见到我,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这件事情……其实我不确定。” “为什么不确定?” “在解放达豪集中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德国军官从一条小道逃跑。我喊住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个眼神,无比熟悉,无比熟悉。” “那你为什么不确定是汤米呢?” “他的眼镜不见了,从脖子到整个右脸有很大一块烧伤。这块烧伤赤红赤红的,看起来像块剥了皮的牛肉。那个书呆子汤米,漂亮的德国军官不见了。我面前的是一头受了惊的野兽。 我把步枪放下,用德语和他说,跑。那个德国军官愣了一下,飞速逃走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被炸断了一条腿,失去了一只眼睛。我常常想,如果汤米当初没有放我走,也许我也不会放走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汤米的德国军官。我们之间扯平了,互不相欠,下次再遇到他,我一定会开枪的。” “可惜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皮特叹了口气:“你知道夺取其它人的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你说说看。” “我以为会是很强大,很好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万物之神,凌驾于生命之上。但其实,我在把子弹送入其他人的身体里的时候,只有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他们临死前看着我的眼神,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也许我不害怕杀死一个生命,我害怕的是死神的拷问。” “死神在拷问什么?” “死神在梦中一遍遍拷问我,力量让我成为了一个怎样的恶魔。”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从来没有回答过他的拷问,我害怕,我颤抖,我从眼泪或者大喊中醒来,巴不得在此时此刻杀死身边的一切,才能平息我此刻的无助。” “你现在还会经常做噩梦吗?” 皮特看着我,眼神空洞:“我现在难道不在梦中吗?你难道不是死神吗?” “你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吗?” “我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那你的愿望达成了,你现在的确已经死了,正在地狱中与我谈话。” “为什么死亡和噩梦的感觉这么相似?” “哪里相似?” “虽然痛苦,但这些痛苦和醒着的时候相比,都可以忍受。” “为什么可以忍受?” “因为无所谓了。” “什么无所谓?” “一切,集中营,军衔,政客们的把戏,战争与和平,一切都无所谓了。” “如果有来生,想要做什么呢?” “做个花农吧,种一片一片的玫瑰花。” “然后呢?” “希望那些曾经收到过战争伤害的人们,能够在花儿中找到一些安慰……至少,希望我的灵魂,能在玫瑰花海中,得到一些安慰。” “嗯,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人生怎样才能过的不痛苦?” “痛苦的体验是人性学习中必要的,虽然痛苦不可避免甚至不可预料,但至少可以在能放松的时候,尽量放松一些。” “怎么放松呢?” “种种花,挺好的。” “这是你们东方人的思想吗?” “这个思想是不分东西方的,所有人都希望过的更好,更轻松,不是吗?” 皮特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已经要困的睡过去了。 “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劝慰道。 皮特撑起木棍,摘下军帽对我微微点头:“愿主保佑你。” “再见。”我说。 失去了半条左腿的英国士兵,侧着身子支撑在那根粗糙的木棍上。战争曾经夺去他一部分的躯体,战争也让他找到了和平的寄托。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出事务所的身影,想着,也许一切发生在世间的暴力都并不是荒诞,并不是毫无意义。我生前极其憎恶战争,但若没有战争,也许和平的价值也就变得单薄无力。 付出的越多,获得的才显得越为珍贵,这个深埋在集体潜意识中的逻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让人类付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