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江南》 一.迷神引·江南 莺啼序 时非我站在滴水檐下,艳丽的残阳侧射到他的脸上,一只眼闪着锃亮的光,另一只眼则黯得像一口枯井。西湖边上的雷锋晚照是极有名,也是极好看的,只是这里却看不见,这里是杭州城里,是江南第一大镖局四平镖局的后院。 从园子中的芭蕉林看过去,几处重楼高矗在晚霞中,翘翘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楼堞雉间摇曳,夕阳的余晖,将一层层海浪洋的云块映得殷红,大地、房屋、丛台像镀了一层赤金,飞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鸣躁着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情调。 这是江南的秋了。 从前面大厅中隐隐可以传来吆喝声、搬动东西和其它杂乱的声音,好像是很多人在忙着准备一个盛大的庆典。是的,绝对是一个盛大的庆典,时非我自得的一笑:这个盛典至少有一半应该是属于他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明天就是四平镖局三十年庆典的日子,虽然他只不过是四平镖局普通的一名镖师,投到镖局里还不到半年,可是他知道从明天过后,江南所有的镖局,甚至江南武林都会知道时非我这个名字。 因为就在这个月初五那天,四平镖局一支很重要的镖在商山坪遇到了绿林中的前辈高人“商山四皓”,护镖的顾镖头连刀也没来得及拔出,就被敌人重伤,瞿镖头与“商山四皓”中的一人对阵苦斗,无奈功夫差得太远,眼见不能支持得久,其它随行的七位镖师给四皓中另外二人接住斗在一团,也是招架不住。就在这时,平常貌不出众,性情孤僻的时非我忽然大发神威,抢入战团,一招之间,就伤了掠阵的一皓,跟着又伤了跟七位镖师相斗的另一皓。众镖师绝处逢生,精神大振,合力之下,那第三人也跟着受伤,商山四皓眼见不对,只好赶紧退走,那一支镖终于给平安保了下来。 四平镖局当年由武林中前辈英雄司空半湖所创,崛起江南,二十年前传到他儿子司空平手中,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剑南宫,刀司空”,司空平不仅家传刀法练得炉火纯青,江南武林罕逢对手,得送外号“一刀四平”,而且他为人精明果敢,这二十年来镖局招贤纳士,义气待人,生意蒸蒸日上,规模越做越大。总局设在杭州,但辽东漠北,川西岭南,也尽有四平镖局的分局,黑道上的朋友闻得“四平镖局”这几个字,没有不皱眉摇头,退避三舍的。哪知那“商山四皓”也不知为何,居然盯上了这支镖。想当年“商山四皓”纵横江南的时候连司空平也没有出道,江南武林中排的“半湖一计二剑三刀四皓五奇六侠”说的都是江南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四皓”就是“商山四皓”,这四人艺出同门,因练一样奇门功夫,竟然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后来行走江湖,合称“商山四皓。,当年是与司空半湖齐名的人物,退隐已近二十年,这时来劫四平镖局的镖,若不是时非我突显武功,只怕四平镖局威震江南二十年的招牌就算不砸在那里,也是要大大蒙羞一番。那顾镖头瞿镖头既蒙时非我救他一命,又保住镖不失,回来之后在总镖头程昆面前大大宣扬时非我功劳,三分武功夸成十分有余,程昆也是惊喜之下,不仅在众人面前着实赞扬一番,私下里更亲口对时非我言道:“若不是时兄弟来历有些含混,程某这就可以升你为副总镖头!待我同姚大哥商议商议,想来姚大哥以诚待人,以义结友,一定会重用时兄弟的。” 副总镖头! 这在四平镖局里几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除了局主与总镖头外,就应该数他了。据说济南分局的“玉面乾坤”苗岳出身泰山,一手泰山剑法已得其师泰山掌门杜青衫真传,投在四平镖局已有七八年,立下的功劳也不算小,一直觊觑这副总镖头之位,可是程总镖头居然却许了他。自是因为他这功立得虽不算大,却非常抢眼及时。若是在四平镖局三十庆典之际,让人劫了镖去,传到江湖中,这跟斗可就栽到家了。 一想到程昆那意味深长的微笑,时非我心中不由一热,收回眼光,转过头来。 他的确是一位貌不出众的中年汉子,年约三十五六,微黑的宽盘子脸上,左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和邪气,偶尔吐气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宽阔的额角皱着王字纹,却又使他看起来说不出的孩子气和抑郁。 为了这个庆典四平镖局已经准备了近一个月,该请的客人帖子早已经派专人送去了,保证客人能够及时赶到。整个江南武林中的重要人物、与四平镖局有关系的方方面面的贵宾、杭州城里的达官贵人、士绅富商,全在邀请之列。明天才是正日,今晚是四平镖局从各地赶来的各个分局的总镖头聚会,司空平和程昆当然都会参加,除了说说生意上的事之外,说不定就会在今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为四平镖局的副总镖头。一想到这里,时非我那粗眉大眼都特别焕发了,连脸颊的伤疤也扯得更加厉害。残阳已经在这时完全落到地平线下去了,暮色将起,晚风轻轻悠悠的,花间石径漫步一般,拂在身上就象情人的手在温柔地抚摸。那个令人愉快的时刻就要到了,时非我心情舒畅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正迈步向大厅走去,忽然听得一个娇怯的声音道:“时叔,你在这里。” 时非我转过身,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正俏生生地站在面前,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还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正是那种江南水乡典型的小家碧玉,身穿一件靛青布褂子,已洗得发白,裤脚处缀了补丁,只是修饰得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这却是局子里常见的一个女佣,也不知她名字,众人唤她浅浅,只听说她父亲以前也是四平镖局的镖师,一次走镖时死在强人刀下,司空平怜他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收容在局子里做些杂事,一众年轻镖师的衣衫俱由她缝洗,时非我孤身一人投到四平镖局,无家无室,平时自然也只好使唤她,向来却只算熟而已,也没有仔细打量过,哪知这猛一碰眼,竟是这般的好看。 时非我吸一口气,这女孩儿显然是因为今晚帮衬庆典,特意收拾一下,虽然还是粗布破衣,却猛然间变得说不出的光彩照人,想来平日里自己一则没留心在这”女色”二字上,所谋在他;二则今日与往日不同,心情舒爽,加下那花厅中灯光透来,正好照在那一张吹弹可破的脸上,朦朦胧胧的,便有了十分动人的颜色。时非我微一笑,道:“浅浅啊,不在前面帮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浅浅看着时非我的脸,那微笑还是平时的微笑,一张脸还是平时的一张脸,眼中却仿佛有些暧昧之色,女孩儿心中敏感着,或者本就存着那份关心,心中没来由的一紧,脸竟微微红了,便如白雪中渗入了淡淡的胭脂,低了头,道:“程大叔让我来叫你了。” 时非我“哦”了一声,脚却不移。 浅浅见他不声响,愣了半晌,着急起来,道:“司空大叔也来了,时叔你还不快去?” 时非我淡淡一笑,放肆的目光像这入夜的秋风在浅浅脸上扫着,道:“时叔?浅浅,咱就这么老了?你怎么不叫我哥呢!” 浅浅又是一愣,一低头急道:“时叔你不正经,我去忙了。”一扭身便要跑开。 时非我忙唤:“浅浅!” 浅浅立住身,却不转身只别过头来看他:“时叔你还有么事呢?” 时非我眉头一皱,目光闪动:“没事,我想起昨日才换的外袍,忘记叫小三子给你带过去了。” 浅浅道:“那时叔明日叫小三哥带过来便是,只不过这几日忙着,时叔急着要穿?” 时非我点点头,微有些急的样子:“是啊!司空局主说要升我做副总镖头,明日大典我还要穿它招呼客人,都怪自己这几天忙昏了头,把这件事都忘了,也没制新衣,我就这么一件衣服体面些。” 浅浅眼睛一亮:“时叔你要升职了?啊,这样吧,你把它给我,我今晚给你洗出来,熨好了给你,一定不会误了你明天的事。” 时非我道:“好,只是我房门锁上了。这下程大哥又急着催我去……” 浅浅的一双杏眼睁大了:“那……” 时非我凝思一下,道:“这样吧,等我跟程大哥他们议完了事,我叫小三子来叫你,你到时来我房里取吧。” 浅浅点点头:“好吧,我等小三哥来叫我。我去了。”轻轻盈盈地一转身,轻轻盈盈地去了。 目送她的背景消失在月门后,时非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奇特的淡笑。 剑器近 灯光辉煌的聚义大厅整齐有序地排满了椅子,比平时多上几倍。明天庆典时身份贵重的客人都要坐在这里观礼,谁有座位谁没有,半分马虎不得,尤其是武林中人,讲的就是个面子和尊敬,一个照顾不周,那是比砍他一刀刺他一剑还要结仇的事。时非我按捺着兴头整容息气,迎着灯光走进大厅的时候,就像是走进了他生命中的辉煌时刻。 大厅正中摆着两把椅子,那不用说是司空平和程昆的,两边十几张椅子上分坐着从各地赶来的各个分局的总镖头,时非我在门口略略一站,装作一时还不适应这满厅的灯光——若是在平时,就算只这江南分局议事,他也只有挨边找个偏僻位子坐下,可这时他心里知道自己身份已不同了,果然便在这一迟疑间,总镖头程昆已招呼道:“时兄弟,这里来坐。”指着紧挨着他的一张椅子含笑对他示意。 一厅人众转头仔细打量这位新近冒出来的主儿,心中各有所想,一个个却俱是表情木然。时非我施施然地走过去,冲司空平与程昆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下。 司空平长脸窄额,面色苍白清癯,一双眼窝往下凹陷,那是睡得少,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一双瞳仁幽黑得深不见底,一见便知是心机很深,多谋善断之人。程昆身材比司空平略胖略高,宽脸浓眉,略带紫铜色的面庞一点也不出众,跟江湖中成千上万的寻常武夫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笑起来的时候却显得说不出的爽朗可亲。此刻见人已到齐,程昆冲司空平示意,司空平站起身,这满厅镖头就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气儿也不再出,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司空平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道:“明日便是四平镖局三十大庆的吉日,二十年前我从师傅手中接过镖局,仗着各位弟兄的帮衬,江湖朋友给面子,二十年来总算没有栽过什么大的跟头,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时非我看着满厅披刀挂剑的汉子,一个个端然静坐,屏息静气认真听话,连咳痰也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意思。这些人走出厅去,无一不是独挡一面的能人豪杰,可是在这里却像私塾里的童生一样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间不由想到这“权势”二字,难怪古往今来,天下多少英雄人物争逐。此时此景,看着这些纵横江湖的汉子坐在自己面前安安静静地听自己说话,司空平心中难道不是意气扬扬?一时间不知怎的又想到怡和班七龄童演那出《群英会》,那周瑜带醉拔剑而歌:“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这几句歌词这时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只觉得心中热血汹涌,却又突然有些醉熏熏的感觉,正在胡思乱想得没有章法之时,忽听得司空平声音微微拔高:“……焉可忘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咱四平镖局风光了这么久,焉知眼红之人,不服气之人不是当面奉迎,背后咬牙?前不久‘商山四皓’冲咱们动手,若不是仗着时镖头努力,四平镖局这跟头可就摔得大了,各位只怕也没有闲心能够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了。” 满厅的目光立刻都盯在了时非我脸上。这情景早在时非我预料中,这时也不算意外,站起身冲众人抱拳答谢,微微一笑,神情还是装作拘谨,顾盼之间却神情洋洋,一张黑黝黝的脸忽然间也显得光彩照人,转过头再低着头对着司空平道:“那是司空局主洪威,众位兄弟死力,并非兄弟一人之功。” 司空平将时非我勃勃昂扬之色看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摆手,示意他坐下,正要说话,忽听得一人高声道:“时兄弟请了。” 这一声来得忽然,满厅的人立刻转眼看着这说话之人,却正是那济南分局的总镖头玉面乾坤苗岳。只见他这么一站,长身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若不是唇上那绺浓密得漆染一样的髭须,还有眉棱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凭谁看也只是个二十五六的俊秀书生,当真不愧“玉面”这二字外号。 时非我暗衬:到底来了。抱拳道:“苗兄有何见教?” 苗岳淡淡一笑,脸上一丝讥诮之色若有若无:“闻听得时兄大展身手,连‘商山四皓’那样的前辈高手,在时兄剑下也败退而走,想来时兄剑法定是高明非常了!时兄投在四平镖局时浅,恕小弟孤闻,竟不知时兄是哪位高人名门弟子?还望告知。” 时非我见他明里相询,暗里敲打自己来历不明这点,心中不敢大意,斟酌道:“家传的几手野路子剑法,上不得台盘,也入不得方家之眼,苗兄泰山剑法威著武林,一向是小弟敬仰的。” 苗岳一哂:“那好,兄弟一生所爱无他,唯好研习剑法,在下便以泰山剑法,请教时兄的野路子剑法几招。” 话未说完,人已越众而出,站在厅中,“当啷”一声,长剑已然出鞘,双手抱剑向时非我一揖,道:”时兄,请。” 这满厅之人俱是武林中成名的好汉,与人动手过招那也是寻常之际,只是平时各自独挡一面,俱是磨炼得沉稳之极,更何况保镖行当,也不全仗武功,俗话说“走镖有三硬”,这“三硬”指“手硬”、“嘴硬”、“身硬”。“手硬”那自是指功夫高明,能拼不怕死。但单凭手硬还远远不够,黑道上功夫高明的人比比俱是,更加上江湖诡谲技俩防不胜防,不结交方方面面的江湖朋友,天大的能耐也要栽跟头,这就是要“嘴硬”。江湖有言道:言语到家,万事没啦。江湖中的朋友大多爱个面子,讲个礼数,镖未到,嘴上功夫先到,这镖就好走了。有这两硬,小镖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镖,成千上万的黄白货招人眼红,手上嘴上功夫都靠不住,还要自家镖局底子硬扎,后台厚实,那才是“身硬”。这些分局总镖头待人接物活络圆滑起来,那是比几十年老店的伙计都要胜上三分,却不想这苗岳却在这时这么直接冒然挑衅,大多愕然,只有三五略知其中缘由之人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时非我冷冷一笑,暗中掂量:这苗岳显然也是听得了什么风声,知道自己要抢了他位子,所以这般冒然挑斗,想当着这满镖局的头面人物出自己的丑了。自己若是败在他剑下,这出丑还在其次,只怕这“副总镖头”四个字也要蛋打鸡飞。他却不说话,只拿眼看着程昆与司空平。 程昆嘴刚要动,司空平已道:”好,苗兄弟好气概!咱们习武之人,又是刀头上舔血讨吃,就是要有这种功夫上求精进的志气——还有顾镖头瞿镖头将时兄弟的功夫赞上了天,这么多兄弟都未见过,咱若是就这么奖了时兄弟,只怕有人不服,就请时兄弟与苗兄弟过上几招,给大伙见识一下。还有,两位手下容情,点到为止,不得误伤了自家兄弟!” 司空平这话一说,满厅人众俱是一振,苗岳的功夫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时非我忽然冒出来,闻说也是不弱,眼见二虎相争,必有一场好戏可看。 时非我一扫眼司空平那阴阴沉沉的面容,心中一个咯噔,不知这江湖中有名的狠辣精明主儿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不能犹豫,朗声道:“但凭司空局主吩咐。”拔剑下场,走到苗岳身前五尺之地停下,道:“苗兄,请。” 苗岳长剑轻轻一挑,斜斜指向时非我肩头,道一声:“有僭了!”,半途中微微一晃,一把剑晃出七八个剑尖来,指向时非我七八处要穴,正是泰山剑法中一招“沓与云齐”,虚虚实实,暗合山峦云雾隐隐现现,遮掩难辨,藏着杀招。 时非我识得厉害,不敢招架,退后两步,略避其锋,身子微蹲,还了一招,刺向苗岳下盘,苗岳却不架不挡,只管上前又是一剑直刺,罩住时非我胸前脸上。时非我一招尚未使足,只得收剑再闪,苗岳快剑如风,一招尚未使完,一剑又已刺来,时非我闪避不迭,哪里还有反击之力! 满厅之人俱是武功高明之辈,眼见得苗岳快剑如风倒也罢了,更难得出招刺剑,一招一式俱是清清楚楚,进退趋避举止从容,显见更有余力。果然苗岳见这一轮快攻奈何不了对手,手下一紧,出剑竟又快了几分,众人刚才还看得清他的剑招,这时却只见得他的剑影,如花雨,如闪电,一蓬接着一蓬,一亮接着一亮,围在时非我身边,众人俱已各自叹服了。哪知苗岳一快之后,还有更快,到得后来,只怕使得风发了,连人影也瞧不清了,只见一团光影围着两团人影缠在一起,这情形恍如沿那五里关、回心石、千尺幢登华山的景象。一路行来悬崖峭壁已是令人心惊胆寒,那老君犁沟更是险要,一边是陡峭的石壁,一边是深邃莫测的幽壑;才战战兢兢牵挽着铁索过了,等到那三面临空上凸下凹三面临空的鹞子翻身,心中已是叹服到了极处,华山这险如此,实可冠绝天下了;好不容易上到北峰,抬头一见苍龙岭仿佛一条细线伸入天际,令人万念俱灰;强打精神再上时,那擦耳崖、上天梯又已令人惊颤了一回;等到晃悠悠寒抖抖地上了苍龙岭,还有金锁关,“过了金锁关,又是一重天”,再过天门,上到东峰,这时方可微吐一口气,却还有南峰那华山最险的长空栈道等着。这二人斗剑也是如此,愈斗愈快,愈斗愈险,快上加快,险上更险,斗到极处,苗岳一柄长剑便若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地压向时非我,总不见完,而这巨浪不绝,那时非我显然也抵敌得住。众人目眩神迷,不知道场中局势到底谁优谁劣,谁胜谁负,满厅中静寂空廖,只听得剑气纵横,簌簌破空之风,四周排窗都在瑟瑟抖动,凭空给厅中增添了几分惊悸恐怖气氛,正痴迷间,忽然一声脆响,两条人影霍地分开,跟着“铮”地一声,地下掉下两截断剑。 时非我已大声赞道:”苗兄好剑法!” 苗岳脸上青白变幻,恨恨道:”你也没有输!” 原来适才二人斗剑,几招过后,时非我已是成竹在胸,满脑子翻来过去只是盘算:胜?还是不胜?若是敷衍着让他一招,只怕给众人真的轻看了,说不定连司空平也瞧不起他了。可是要胜却也并非易事,泰山剑法果然气势恢宏,威凌雄奇,若是用家传剑法胜了他,又怕给瞧出来历,一时间委实难断,只得在最后关头取法其中,接着苗岳刺来的一剑用力一绞,内力到处,两柄长剑一齐断成两截。 众人眼见如此,微噫一口气,回过神来:平手! 司空平阴沉着脸淡淡一笑,道:“好,两位请回。时兄弟的剑法大家也见识了,那么咱要奖他的功,升他的职也是应该的了。” 时非我道:“微末之功,不足持齿。” 司空平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继续铿铿而道:“这一次仰仗时兄弟了,是你的功劳,那也不必客气!四平镖局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信义二字,开这个局子,讲的也是个奖罚分明,时兄弟为镖局立了功,局子里就一定不能亏待了他。我跟程兄弟商议过了……” 时非我眼角微微一跳,一颗心已提了起来,觉得呼吸仿佛已是紧得压人,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脸上露出一点异常,耳听得司空平继续说了下去: “……将时兄弟先升着镖头,虽然暂时还没有现成的分局总镖头位子,月俸与在座诸位一般无二,四平镖局素来行事磊落,恩怨分明,在座诸位若是……” 时非我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忽然天旋地转,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又仿佛黑暗中一脚踏空,四周空荡荡地竟连一个搭手的地方也没有,直沉沉地往下落,那司空平下面的话却再也听不得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告诫自己:撑住了,千万不要露出什么来!咬着牙慢慢放匀了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神思慢慢回来了,眼前的人影也慢慢清楚,眼见众人纷纷起身前来向自己道贺,他强撑着挤出笑容,一一回揖作谢,黑红脸膛变得庄重起来,竟也没有丝毫异常之处,只是那众人的笑容,在他眼中看来,都成了讥诮之色。 点绛唇 江南的秋夜爽朗得一丝云也没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寥空阔,疏星远而隐约,清亮得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悬中天,一圈淡紫色的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下来,树木、女墙、半隐在柳树中的亭角、檐下的铁马都模模糊糊地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静静地浸在媚妩得柔纱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好风如水,淡淡飘飘地若有若无,清寒幽馨的花香阵阵袭来,这本是一个清爽宜人的秋夜啊。 只是,这秋夜却已不属于时非我了。 略略浅饮了几杯,托辞身体微有不便,向司空平和程昆及一干分局总镖头告个罪,时非我便溜出了天香酒楼,心中一股子邪火无处发泄,欲待寻个去处酣歌纵醉一番。这杭州城里竟无一人可推杯换盏,意兴落落地漫步而行,竟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镖局。摇摇头苦笑,秋夜清爽,他此刻的心情却如盛夏酷暑之时躁热难静。反正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寻欢作乐,强醉也无味,莫若回去黑甜一睡? 进了屋掩上门,连灯也懒得点,呆坐在黑暗中发愣,沉默了好半天,竟觉得闷得憋人,推开窗户,只见远外一点昏黄的灯光逶迤而来,穿林绕石,跟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已进了院子,月光下见是浅浅。 时非我不作声,浅浅来到门外,看着黑沉沉的房间迟疑起来:“噫,老黄叔不是说看见回来了吗?” 时非我走过去,猛地一下拉开门,浅浅已惊得跳着后退一步,待看清了人,捂着胸喘息道:“时,时叔,你好吓人的。” 时非我点上灯,也不说话。 浅浅走进来,看着时非我的表情,小心地道:“时叔,你的脸吓人着呢!病了?哦,是酒喝得多了,我就知道时叔今天高兴,肯定会喝醉,刚才给你熬了酸梅汤放着醒酒呢。我去给你端过来好不?时叔。” 时非我忽然恶狠狠地低吼道:“时叔,时叔,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叫我时叔了!” 浅浅大大地吃了一惊:“时……那叫什么?” 时非我看着浅浅惊恐的表情,惊醒过来,温温地一笑,道:“哦,你叫我时大哥吧。刚才时大哥想事去了,没回神来,吓着你没有?” 浅浅吐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时,时大哥,我来拿你要洗的衣呢。” 时非我摇头苦笑:“算了,那衣服也不用洗了。” 浅浅看着时非我神情古古怪怪的,心下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慌,道:“这时节蚊子还要折腾着呢,时大哥记着把熄香燃起,你睡,我去了。” “妹子别走。”时非我见浅浅转身欲去,一伸手便欲去拉,正在这时浅浅闻声回过身来,那只手一下子碰到浅浅耸起的胸前,触电般的缩回。 浅浅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又羞又臊又有点怕,却又有些麻酥酥的舒软,垂下了头,嘤嘤道:“时大哥……时……哥……”声音低若蚊鸣,几不可闻。 时非我也是一怔,见浅浅这般娇态,灯下看来更是分外诱人,心中忍不住一荡,一股莫名的热力直透心胸,忽然一伸手抓住浅浅手一带,已将浅浅揽入怀中,双手一合,紧紧抱个满怀。浅浅哪里防得有这一变,心头突突乱跳,浑身都软瘫了,满心里一片空白,木头一样倚在时非我怀中,已不知云里雾里,身在何处。时非我低头便往浅浅脸上吻去,浅浅本能地一偏转去,糯米细牙咬着下唇,鬃边已渗出绒绒细汗,怯怯的声气:“时……哥,你不老成……” 时非我一股邪劲发作,恶声恶气道:“时哥就是不老成!”腾出一只手摸向浅浅前胸。便在这时,浅浅一惊,仿佛忽然从恶梦中惊醒一般,忽然用力一挣,推开时非我,一扬手,“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已丢在了时非我脸上。 两人霍地退开几步,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仿佛都像不认识似的。浅浅喘着粗气,道:“时哥,你欺负人!我告司空大叔程大叔去!” 时非我斗然一惊,脸上冷汗已出,恶狠狠地盯着浅浅满眼都是怨恨与刻毒:“你!你要去告我?你!”一副就要扑过去的样子。 浅浅也是一惊,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时大哥,是你先……” 时非我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变了几变,忽然一转身扑到窗边,望着远处,低声嘶吼道:“你去吧,你最好马上就去!你最好马上就叫你的司空大叔程大叔来杀了我!你们都是骗我害我看不起我!你们杀了我最好!” 这个中年汉子忽然像个孩子似地双手捧脸,低声饮泣起来,背部激烈地颤抖着,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栗。 浅浅反而呆住了! 她实在没有想到时非我会突然变得这样,她忍不住慢慢走了过去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当她走到他身后的时候,看着他抖得厉害、肌肉结实的厚背,闻着他身上那股因刚才情绪剧变的汗味,不知怎的,就忽然将脸贴到了那背上。 时非我反手一抱,将浅浅抱着,跟着转过身来,将浅浅抱在怀中,双臂合紧,仿佛就像抱住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恨不得嵌进自己身体内一样。浅浅已忍不住低呼一声:“疼。” 时非我双臂略松,一低头已吻在浅浅脸上,一只手在身后放下窗子,抱起浅浅走到床前,一起滚了上去。 …… “灯光菩萨啊。” “咱老子不怕,这是天地间第一正道大事,见不得光?” …… 窗外巷深夜暗,云遮残月,正是钟漏将歇辰光。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打更声“邦邦邦----托!”枯燥单调里带着几分凄凉地响…… 鹤冲天 第二日时非我已是想好托病不出,哪知竟也没有人前来探问,虽然不用想也知道众人忙着招呼来宾庆典,心中却到底郁愤难平,索性连床都不下,睁着眼躺着养神。他所住小院距大厅并不远,听着隐隐传来欢声笑语,想着自己本该光光鲜鲜地人前人后招摇,现在却这么死人样地躺在这里,又是一阵无名之气,脑中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混沌一片,仿佛天地空气,周遭一切都和自己全融成了一团模糊,神思恍惚地如同行尸,既不想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浅浅三更后悄悄去了,午后三刻一众来宾俱已请到天香楼去赴宴时抽空又溜来看他,话没说上几句,已给时非我扯到床边。虽待抗拒,到底抗不过年少慕艾,又正是情浓之时,又是一番缠绵。浅浅去后,时非我就着浅浅带来的酒饭粗粗略饱,蒙头便睡,一觉醒来之时又是傍晚,这时,想着的竟是浅浅了。寻思这十多年江湖闯荡,几多蹉跎,莫非老天的意思真是让自己罢手?退一步海阔天空,带着浅浅和她母亲寻一处陌生地方过日子未尝不是一种活法,或者就在这四平镖局里老老实实安分做个普通镖头也行,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些经过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忘记年少时受过的欺凌和自己发过的誓,许下的豪言呢! 正寻思着不得解,房门“啪”的一声轻响,一条人影已细步摸了进来,人未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已嗅进鼻孔,是浅浅。 时非我矍然一惊:浅浅居然已进了门来,自己才觉察得到,听得一句俗话说:狐狸只有在发情的时候才容易中猎人的陷阱。以前三五丈之内有个风吹草动,休想瞒得过自己眼耳,真是散漫了。耳听得浅浅在桌上摸索着想要点灯,他一把拉了过来偎在床边,也不说话。浅浅也就温温柔柔地依着他,这般无言地相偎了不知多久,忽听得月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已向小院走来。时非我坐起身,暗叫一声不好,将浅浅不由分说拉上床来,轻声道:“你别作声!”牵过被子牢牢盖住,下床来披好衣衫,放下蚊帐,刚刚燃起灯,那一行人已在房门外停下,一人唤道:“时兄弟。”竟是程昆的声音。 时非我开门一看,竟是司空平与程昆带着几名镖师,程昆冲时非我一笑,挥手让随行镖师退出小院,自己与司空平进了门。 时非我露出尴尬之色,嚅嗫道:“司空局主,程大哥,我,身体有些不大舒服……” 司空平阴阴地扫他一眼,冷冷道:“只怕是心里不舒服吧?” 时非我一愕。司空平冷冷接着道:“时兄弟你不是年轻人,却也这般受不得磨练!不错,程总镖头有意让你出任这副总镖头一位,可是你倒是跟我换一换,处我这位子替我想想,你这般连升三级,放着这十几位分局的兄弟心中可服?苗岳你自己也领教了,心中跟苗岳存着一般想法的自然还有不少,你想当这副总镖头,咱心中是万分赞成,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金石之音,如重拳封顶,轰得时非我哑口无言,望着幽幽灯火一时无声,细细品味话中之意却如品一枚橄榄,愈品愈觉其中意味深长。 司空平两道细长的眉毛压得低低的,口气异常严肃:“咱说话算数,有功必赏,你若是觉得上次还未赏足,依你的武艺才干,在四平镖局几百名兄弟中那是拔尖的人才,只要你努力做事,这副总镖头一位迟早是你的。” 时非我思量着,眼中已灼灼生光,他也是天分极高之人,这时心中雪亮,司空平既然如此说,那自然是已有下文,心中那股浊气已荡然一空,朗声道:“司空局主,可是已有了什么差遣?” 司空平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错,你若能护得这支镖顺顺利利,咱二话不说,立升你为副总镖头!” 这句话亲口从司空平口中说出,比不得程昆承许,时非我此时精神已是大振,浑忘了刚才还担心浅浅给二人撞破,欲言却又止,暗自掂量一下,沉声道:“这支镖走哪路。” 司空平屏住了气,冷冰冰的眼光在时非我的热脸上刷子一样涂过,开口说话时却有些阴森之意:“川西,打箭炉。” 时非我这时反倒定下了心,那打箭炉深入藏区,荒凉不说,那里民风强悍,便不是强人啸聚也向来是路路竖着硬墙,向来是走镖大忌。深吸一口气道:“保什么货物?” 司空平道:“不是保去,是从那里接一支镖,你听说过神龙门吗?” 时非我自然听说过。 神龙门公认是江南第一大门派,那列名“半湖一计二剑三刀四皓五奇六侠”中的一计便是指神龙门下第一智囊“鬼计多端”黑老鬼,反倒是神龙门主倒没有列名其中。因为神龙门不仅威镇江南,就是在天下武林中也是举足轻重的门派,神龙门主向来号称“天下英豪我第一,行踪常在云霄外”,从当年龙五首创神龙门起,神龙门主便一脉单传,每一代神龙门主虽非亲生子系,却无一不改姓为龙,从龙五到去年才死去的龙八,几十年这“天下第一英豪”几个字始终是武林中人公认了的。 时非我道:“龙八虽然已死,却好象已传下了龙九,神龙门的事武林中人不知道的只怕很少。” 司空平道:“那神龙令呢?” 时非我自然也知道。 “天下英雄敬神龙”,据说那神龙令是当年龙五在华山之巅独败天下十大武学高手,众人心悦诚服,便用天山雪鹰子本来准备用来炼剑的一块千年寒铁请名匠所铸,上面刻的就是这几个字。龙五在时,与那十位绝代高手约定,神龙令从此便为神龙门掌门信物,神龙令至,有求必应,数十年过去了,那些参与此事的前辈高手名宿虽去,这神龙门神龙令却一代代传了下来。 时非我双眉一挑:“难道这支镖就是神龙令?难道神龙门的神龙令竟然失落在那里?神龙门威震天下,门中的楚临风、齐横刀、独孤残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更何况还有算无遗策的黑老鬼,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接回来,却让我们来做这件事?” 司空平奇特地一笑:“江湖中的事,本就是谁也说不清为什么的。神龙门不愿自己出面来做这件事,必然有它的苦衷,咱们开局子的,生意上门,也没有往外推的理,更何况神龙门与四平镖局都是江南武林中数得上的字号,交情也向来不错,黑老鬼亲自来请我接这支镖,我就不能拒绝。现在只剩下问问时兄弟,这支镖你愿不愿去?” 时非我两道浓眉扭了起来,沉吟道:“能得司空局主看重,是姓时的光采,只怕武艺低微,才干不足担此重任,更何况局子里比我拔尖的兄弟多的是,程大哥何不让他们去?更何况这支镖干系如此重大,司空局主程大哥难道不亲自出马?” 司空平道:“正是因为干系重大,所以才要分外小心谨慎。咱们若是郑重其事的分派人手,只怕反而显得张扬,引人注目。时兄弟你在江湖中名气不大,武艺却是局子里一等一的好手,你去正好。明着里是接几车药材回来,暗镖却在这神龙令。我跟程大哥虽然不便出面,也会暗中安排人手接应你,想来应无差错,只看时兄弟意下如何?”一双鹫鹰般的眼睛紧紧盯在时非我脸上。 时非我嘴抿紧了,眯缝着眼一个劲地沉吟,过了好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道:“让我想想,明儿回司空局主的话。” 司空平与程昆对视一眼:“好。你今晚仔细斟酌斟酌。”靴声橐橐,二人已转出小院,渐渐远去。 待到人声息了,浅浅从被中钻出来,理了理乱发,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时非我脸上,小小心心地开口问道:“司空大叔看重你呢!时大哥。” 时非我古古怪怪地一笑,道:“那浅浅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浅浅的眉头好看地皱起,嗫嚅着好半晌才道:“打箭炉听说要进到川西好远好远的,担着凶险,我心里不指望你去,也没指望着时大哥你做什么副总镖头的——不过我也知道时大哥你心里热着呢,是做大事的人,就,就象那戏文里唱的‘龙游浅滩遭虾困’似的,你还是去吧。”浅浅娓娓断断地说了这一段话,低下了头,眼睫雨帘似地垂下。 时非我定定地看着浅浅,忽然一把拉起她的手,道:“我们出去走走,闷!” 也不由浅浅分说,拿紧了浅浅的手便走。 月上柳梢,局子里的人忙了几天,这时客人大多送走,都已趁早歇了,两个人便在门房老黄诧异莫名的注视中大摇大摆在步出镖局。 浅浅由着时非我一阵急奔,娇喘道:“时大哥,去哪儿呢?” 时非我道:“忽然想喝点酒,找个地方你陪着我。” 浅浅道:“豆腐桥边’只一味’的糖醋鱼有名的,也歇得晚,你喜欢吃甜的,便去那里?” 时非我奇道:“你怎知我喜欢吃甜的?” 浅浅道:“我早留心着呢。” 时非我更奇:“你何时留心起我来着?” 浅浅脸一红,别过了脸嘤咛道:“不告诉你呢。” 时非我哈哈一笑,眼见浅浅气喘,放慢了脚步沉吟道:“咱们今天不去‘只一味’,咱要捡一个好地方我们两人好好喝上一杯。今天便算做咱们的好日子!”说到这里眼里已放出光来:“对!今天实在应该好好喝一杯!咱们去天香楼,哦,不,只怕局子里的客人还未走尽,咱们去醉仙楼!” 浅浅看着他,也不由上了兴致:“好呢,只怕我量浅呢。醉仙楼怕关门了?” 时非我道:“早着呢!醉仙楼生意向来跟天香楼一样,数一数二的。”又是哈哈一笑:“更何况咱有钱,还怕他关门?” 两人赶到醉仙楼的时候,居然真的还是灯光辉煌,上到二楼,大厅中居然还有一桌刚刚摆好的酒席,围着几个人却不动箸,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时非我识得席中几人俱是杭州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这些人却不识得他。两人在楼边坐下,时非我丢了一块碎银给那伙计,吩咐安排几样精致的下酒菜来。 浅浅笑道:“费钱呢。” 时非我道:“局子里奖了我一百两银子,一两都还没花,何况今天日子不同,费钱那是费定了。” 浅浅抿起了嘴:”钱再多,过日子也不是这样乱费钱的呢。” 时非我心中一荡,伸手去刮她鼻子:“过日子,老实说,什么时候留心起我来着,想跟我过日子的?” 浅浅轻轻娇笑着避过他的手,娇笑道:“才没有想跟你过日子呢!你还记得你有一次跟城里苏举人在西湖边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唱歌呢。天上一个月儿,湖中一个月儿,你二人就那样对着天上是一杯,对着水中也是一杯,互相对着又是一杯,那天是清明过后的十五,我跟裳儿、倩姐姐她们也在西湖划船儿玩,看见你们两个疯子的,后来,不知道怎的,你居然就到了局子里来了。” 时非我悠然一叹,悠悠道:“原来如此,那么,也就是缘分吧。” 那个春夜他来到这个城市,举目无亲,一个人,一壶酒,在西湖边上自斟自饮,思着自己以前的日子,空有一身功夫,却不容于家人亲友,流落江湖,为侠不能,为盗也不能,天地悠悠,怆然欲泪,适逢着杭州名士苏友白,也是月夜游湖,投着他这份情怀,虽然初识,却陪着他纵酒放歌,把臂长堤。那一晚的情怀可待追忆,只是当时却已惘然,哪知却打动了一双不经意的眼睛,那便也是天意,也许便是老天要在他最失意的时候,给他一点安慰,一点补偿了。又想着苏友白,这个最是飘逸的大才子,同居一城,半年来竟无缘再会,几次拜会都是出门了,想着那张清癯的脸,心中一阵莫名的温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怕真有些那种意味了,思着,念着,再看着眼前浅浅的娇靥,一时不由痴了。 浅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时非我也懒得言语,两人便这么脉脉相对,天心的皓月,楼外呢喃的秋风,远处的点点灯火,身外的尘嚣俗躁,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天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默默地品味道这一份情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一阵缓慢而有规律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两人转过头来,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儒生已立在楼梯口。 只见这儒生年不过四十,却因为保养得好,显得年轻非常,长身玉立,宽长脸,细眉毛,丹凤目,一副女相,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点漆一样的眸子轻轻一扫,这楼上每个人都仿佛觉得已是给招呼到了。那一桌人已纷纷站起,忙不迭地热络招呼道:“花庄主,您可终于来了!”、“满庭兄,害我们好等啊!”、“花兄,这罚酒三杯,你是逃不掉的人。”、“花兄,久仰,久仰!” 那中年儒生花满庭冲众人一抱拳,再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朗声道:“害各位久等了,实在抱歉得很!” 他虽然在说抱歉,脸上却半点也没有抱歉的样子,神情从容沉静,说话不疾不徐,举止大方,俯仰之间说不出的尊贵和光彩照人,连浅浅也好象感觉到了,带着羡慕的口气在时非我耳边小声说道:“这人是司空大叔中午亲自陪着的。” 她转回目光看时非我时,却发现时非我的脸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他刚才就选择了背对着那一桌人的位子,这时两眼定定地盯着楼外的夜,死人一样的脸像香灰一样的白,整个人吊线木偶般定得生硬,身遭的一切——那花满庭在解释着来迟的原因,今晚已是应酬第三席了;浅浅惊吓的关注,她实在为这个男人动心,也实在为他担忧着,她却永远都不会懂得他的心;楼外秋风在簌簌地吹着,这样的夜里总会有很多惊人的传奇发生着——这一刻都离他很远,他的思想灵魂仿佛忽然给抽空似地变得虚无,好半日,他古怪地一笑,算是回过神来,开口说话却是这么的一句: “浅浅,那支镖,我走了!” 二.踏莎行·蜀中 风波恶 半个月后,时非我已经走在川西北荒凉阴霾的旷野上。 庆典第二日他便与瞿镖头带着几个镖师经汉中,过剑门,由栈道至成都府汇合了成都镖局的赵镖头和罗镖头,换了身矮腿短、善走山道的川马入藏区,一行近十人翻二郎山,蹉跎劳顿,苦困不堪地赶到打箭炉,跟候在那里的人接上了头。那神龙令封在一只小盒中,用一把特制的锁牢牢地锁着,时非我小心地收在怀里,带着预先准备好的几车药材,也不休停,即便踏上了归程。 这时在江南,虽然已是深秋,只怕还是有些草青柳绿,这里却是一片凄厉肃杀的冬景了!从玉门关外瀚海般的大沙漠穿行而过的白毛风乘高而下,任意地肆虐着这川西北高原上的一切,绛红色的云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没有阳光的时候便有些冻雨漫漫霭霭洒落下来,太阳出来时,却又晒得人头疼皮焦眯缝起眼,初走这道的人,没有不脱掉几层皮的。一众镖师脸上涂着油膏,头上戴着毡帽,这几日脸也日晒风吹得黑红干裂,若再半袒着上身横披藏袍,只怕跟当地藏人模样差不了多少。时非我大步地走在镖队最前面,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浆里,稀粥样浑淌流,旁边一条皮条河因为是枯水季节,细线似地时续时断,风吹得刀割似的疼,几个镖头镖师都早下了马缩着头走着,这样脚也暖一些。 道虽然难走,却好在太平,这样的天,这样的道,连人烟也寥寥的,何况四平镖局更与这川西北的地头蛇“小藏王”王海川结盟,司空平又特意递信请求照护,想来这一支暗镖应该是没有什么事的。回程因为带着货,便避过二郎山,由新都桥走塔公,八美,翻越略为平缓的巴郎山,几天紧走。这日一早就从日隆镇出发翻山,山脚下是一派晴爽阳光,山顶也是阳光,却是雪压得苍苍茫茫的,映得阳光刺痛人眼,四野一片雪白,呼吸不畅,犹似胸口压着大石,由向导引着闷头紧走,眼见得过了这座山便算出了藏区,到成都府也不过五六天脚程了,一众人心下也鼓上了劲,盼着早日到了地头好轻松轻松。 午后翻过巴郎山口,眼前豁然一空,站在垭口上前看后看,天高眼宽,心中畅然。下山的路轻快迅疾得多,下到半山时便远远见有两骑逶迤而来,那赵镖头眼力甚佳,定眼一瞧之下,已欢声道:“是刘镖头!”奔到近了一见,果然是成都分局的刘镖头带着一名镖师前来接应。那刘镖头是川人常见的矮瘦身材,也是川人惯常的精明能干,这时见了镖队,也跳下马来笑道:“时镖头,可把您们给等到了。李大哥还在前面镇上等呢。”那成都分局也不过十来位镖头,除了走镖在外的,已有罗镖头、赵镖头跟着时非我入藏区,这时又派了这刘镖头与李镖头前来接应,想来为这一支镖已是倾了全力,当下一行人加紧攒行,申牌时分便到了卧龙镇上的安平客栈。 那李镖头与一位面色阴阴的年轻人早已等在那里,众人见过礼后,时非我才知道那年轻人便是“小藏王”王海川一名手下,他奉命暗中护着将四平镖局这一行人送到此,过了卧龙镇便不算王海川地盘了。那年轻人微笑道:“司空局主有托,幸不辱使命。此后路程,各位保重。”冲众人一抱拳,招呼伙计御车,瞿镖头赶紧在马搭子中封了二十两银子送上,那年轻人也不推辞,带着一干伙计施施然而去。 那李镖头看着年轻人的背景,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以后几天,就只有靠咱们自己了。” 这一行人中,赵镖头与罗镖头虽然身在成都分局,竟也是第一次走这条道,更不用说从江南带来的那几位镖师,此次委派听命时非我来走这支镖,这一路崎路险道下来,俱是困苦不堪,嘴上虽没有说什么,那满心的不高兴却着着实实地写在脸上,时非我看在眼里,暗叹除了瞿镖头欠着自己人情,那是没有二话,其余的人只怕都将这支镖看做是专为自己一人请功的了——苗岳与他大厅中一战四平镖局上下谁人不知?谁人又不知是为什么?这一路走来,渐渐有些同途不同心的味道,时非我原来准备在这卧龙镇上好好与众人喝上几杯,交心而谈,这卧龙镇虽是名镇,却不过是七八户人家聚在这巴朗山脚,安平客栈也不过是三间木屋而已,新鲜肉菜是没有的,正巧那刘镖头他们马搭子里还有一副猪下水,这十多日不沾猪肉,吃腻了咸腥的酥油茶,想得紧,正要吩咐晚餐,却听得李镖头说话,不觉一楞,道:“李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李镖头打了个哈哈,道:“也没什么打紧的,反正时兄弟英雄了得,不过几个毛贼罢了。”时非我双眉一挑:“有人要打咱们主意?”李镖头道:“我在这里等你,前面放马滩却有几位好朋友也在等你。”时非我冷哼一声:“果然来了,是些什么人物?”李镖头略一迟疑,望着众人,缓缓道:“赵大侉子,唐十三。”时非我面色一紧,却不说话,李镖头又道:“据说还有任公子也来了。” 时非我脸色立刻变了,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失声道:“任公子?会稽任公子?专钓大鱼任公子?”李镖头点头,大厅中忽然一阵沉默,穿堂风从店中穿过,众人只觉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冰冷。 时非我忽然哈哈一笑,道:“连任公子也闻着腥味了,咱们只怕真算得上是条大鱼!咱们这几个人只怕连一股人也招呼不下来,居然一来就是三股。”李镖头道:“来的倒怕还不止三股,只不过别的人听得这三人在这里,有的自己退开了。又仗着王海川的面子,要等着咱们出了卧龙镇才动手。”时非我道:“原来如此。哈哈,只怕也是这些人不愿到藏区去受累,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等着咱们给他巴巴地送来不是正好。” 他的面色不知怎的又忽然变得平静下来,语气也轻松起来。他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一支镖能够平平安安的一直走到头,有人来劫镖那是预料中的事,赵大侉子是川中一霸,本是山西人,却在川中泸州府把持着盐业买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手面豪阔,结交官府,手下能人众多,不知为何来到这卧龙镇苦寒之地谋这神龙令。那唐十三却是威震江湖的四川唐门的嫡系弟子,唐门的事这些年一小半都由他出面解决,身份只怕比江湖中普通的帮派门主还要高一些。唐门的暗器那是不用说的,光是他那一手剑法,据说已不在“江湖五少”任何一人之下。只不过这两个虽然难以对付,却还是比不上那任公子。江湖中这三十年来,名气最大的侠盗,只怕就要数这“专钓大鱼”的任公子了,他也在江南“半湖一计二剑三刀四皓五奇六侠”中列名“五奇”,很少在江湖中露面,不是极珍极贵的货物绝对引不起他的兴趣,可是他一旦出手,就绝对不会失风,想不到连这种前辈异人也来到了这里。 四平镖局的招牌二十年来响得惊人,这般大张旗鼓地在道上等着劫镖的,这些年来只怕还是第一次,若是在中原江南,那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自可约齐人手与对方斗斗。但这里是川西边外,镖行中的行话是“生道儿”,人生地不熟,小藏王王海川送到这里已是交割清楚,不能指望他再帮上一程,那也不合江湖规矩,敌人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才这般明目张胆地守在前路。时非我看着众人神情畏缩,落落一笑,道:“瞿大哥,把我马上那装银子的搭链取来。” 入藏一路,除了打箭炉外俱没有钱庄,银票是没有用的,近千两现银都鼓鼓地裹在包里,时非我从瞿镖头手中接过来,解开散在桌子上,那偏西的阳光照进来,满厅里一片亮晃晃的银光。众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时非我龇牙无声一笑,朗声道:“人道蜀途天堑,难于上青天,各位兄弟跟着我时非我入川受苦,兄弟我心中感激那是不用说的,这几百两银子是司空局主许了给大家这一趟的赏钱,本准备……” 正在那里奋奋而言,忽见一位眉清目秀的僮子进了门来,也不招呼询问,径直向时非我而来。时非我一晃眼便已略略一惊:“啊,是你……” 那童子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道:“啊,难得时镖头还记得我。我家主人有封书信要送给时镖头。”从怀中掏出递上。 时非我满脸狐疑地看着这小僮,伸手接过拆开,掏出信纸展读起来,那大厅中众人也好奇地看着他二人,眼见时非我脸色青白变换不定,渐渐变得阴郁起来,看完后慢慢地仔细叠好收入怀中,沉思了好半晌才缓缓道:“你这就回去回复你家主人,就说我都知道了,等会便去拜访。”那僮子弯腰道:“好。”转身而去。 时非我目送那小僮离去,再转眼看着这大厅众人,这桌上雪亮的银子,一窝粉皮单边儿荧荧地泛着青气,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之色,淡淡道:“这些银子本是司空局主许了你们的,你们就这分了吧。瞿大哥,你们且不要认为兄弟是想借这点小钱让你们替我姓时的拼命,这种事有人做,可做这事的人不姓时。你们分了它。”轻轻低转了头一挥手,慢慢走到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下,显得说不出的落寞与萧索。 那一干镖头镖师云里雾里,早已是不知所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看着低头深思的时非我,面面相觑,那瞿镖头强笑道:“要分银子,那也不急着这一时,等咱们回了江南再分不迟。”走过去将那满桌的银子包好,重新放回搭链中,招呼伙计道:“站着干看什么?没见着客人是走了远路的吗?开饭开饭。”那一直呆愣着的伙计这时也才回过神来,答应着忙乎去了。 瞿镖头走到时非我身边坐下,安慰道:“赵大侉子这三人虽然不是好对付的,可是他们总不能不卖咱们四平镖局几分面子吧!那任公子也是江南武林中人,就算有什么打算,总有个商量的余地,时兄弟你也不必这样……” 时非我抬起头,拿眼横着瞿镖头,阴森森地竟带上了些寒意,直盯得瞿镖头心中发毛,颤声道:“时兄弟,你……” 时非我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眼中刀芒收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与不屑,桌上重重一掌:“赵大侉子唐十九,专钓大鱼任公子!好家伙,这些人倒还不在我姓时的眼中!天意从来高难问,何况我辈孤且直!”他忽然仰天长叹,颤音中透着渗人的凄凉无助,一屋子人看着他,又呆愣起来。 时非我道:“拿酒来!他奶奶的,有凉菜也来几个,瞿镖头,你陪我喝几杯。”倏忽之间,他的脸色又变得轻松从容,平和淡定了。 这一干子人哪里知道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个心思,悲喜换了几个反复,心中已下了决定!他们虽然不明白,却还听得懂他最后那几句话,酒,立刻就送了上来,凉菜也有。时非我也不说话,他满腹愁肠郁结,这时放开了索性用酒去浇,只不住与瞿镖头一递一杯,默然而饮。 惨白的日头在高天上远远地挂着,这里还是藏区那样纯净的天空,这酒也还是藏区粗淡的青稞酒,可是这样的天空只怕是最后一次看到了,这样的酒也只怕是最后一次喝了,时非我慨然一声叹,略觉已有七八分酒意,站起身,悠叹道:“自己作孽自己活……”也不理众人惊诧莫名的眼光,摇摇晃晃的闯出客栈,一路悠叹着去了。 醉垂鞭 秋高山瘦,水落石出,放马滩本是大雪山流出的溪河在那里折向偏流,那么略略一团,便成了一弯浅滩,这时水枯了,一滩全是拳头小,小猪大的石,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就象是皇城顶的琉璃,又象是雪山上砍下来的雪块雪球,两岸山势险峻、林森茂密,狼踞虎蹲的黑色巨石遍布峭壁之间,中间只有沿溪一条羊肠小道从中岔开,一头连着巴朗山,一头却是由此分出几条道来通向川中,这过滩便算出了藏族山区,渐渐进入四川盆地的川西平原,这滩头上却立着一个茶窠,为往来商旅供着茶水及简单的干粮,这时候早已坐满了挂刀佩剑的江湖汉子,因为那送信的小僮报了回来,这时非我马上便来访。 这几起人有的是今天才赶到的,有的却是前几天就堵在了这里,各自心中明亮都是冲这四平镖局的时非我而来,既然所图差不了多少,互相间便不免带上了敌意,那些不济事的角色是早就给吓转去了,剩下的都是狠角。若不是听得那时非我居然伤了江南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不敢轻举妄动,只怕互相间早已动上了手。这时在茶窠中各据一桌眺着那卧龙镇方向,果然那小僮回来不到一个时辰,那蜿蜒的山道上,已有一人仗剑踏歌而来。 “…… 得失……不过……两分意 去留……只随……一寸缘 青山作画……千秋墨 绿水为弦……万古琴 名……缰何须做嗔念 长声不必……天假年 龙吟一曲……沧海去 乘云傲啸……九重天 ……” 人未到,歌已刺进众人耳中,各人心中一紧,却是各自镇定不动,看着那人洒洒然大步走下滩来,立在茶窠中。 时非我眼中扫着众人,阴森的脸色中透着诡异,忽然从怀中掏出那装有神龙令的盒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哈哈一笑,道:“各位请了,哈哈,江湖上有言:筵无空席,友无空访。既然都是冲着姓时的来,这东西便在此处,该谁取去那就要看各位的本事了!谁来说个章程?” “好!爽气!俺老赵就喜欢时兄弟这种人!”茶窠东首站起一人,矮胖的身材,苗里苗气的山西口音,想来就是那赵大侉子。 时非我冷冷一笑:“赵大当家可是有家有业的人,也来做这种没本钱的买卖?” 赵大侉子哈哈一笑,道:“犯法的事俺老赵是绝不干的,四平镖局的面子俺老赵也绝不敢不给,哈哈,咱是来看热闹的!”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茶窠中众人不约在心里骂一声:老狐狸。他若不是为这神龙令而来,何苦巴巴地不远千里从川中赶到这川西北来!他虽然大言看热闹而来,就算自己不亲自动手,这茶窠中几起人中必有一起是他的伴当。 时非我不理他,轻轻淡淡地一笑:“可惜,这一场热闹只看哪里过瘾!赵大当家不是冲这东西来的,那么谁又是冲这东西来的?” 赵大侉子身边一桌站起两人。 这两人一袭轻衫,便在这样的天气也仿佛不觉得冷,身佩长剑狭长,这一起身,“当啷”一声,剑已拔在手中,手法身法俱是轻灵之极,更难得二人也不招呼,竟是不约而同的,起身拔剑宛若一致,茶窠中众人忍不住齐喝了一声采。 那人喝道:“我们也不是冲这东西来的。” 另一人道:“我们是冲你来的。” 先那人道:“拔你的剑!” 时非我奇道:“你们是冲我来?四平镖局什么时候惹上了武当派,要让二位师兄来找姓时的麻烦!” 他早就一眼认出这两位便是名震武林的武当弟子,这两位虽然很少在江湖行走,时非我却知道先说话那位是一泉,另一位是一松,因为武当的事他都关心。在江湖后进一辈少年中,武当掌门弟子一石虽然没有列名“江湖五少”,他的剑法却并不在那“江湖五少”之下,一松一泉与一石合称“武当三英”,俱是武当掌门上清门下弟子,也是武当弟子中的翘楚,尤其是这二人从小练习两仪剑法,年浸日久,互相间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默契,进退间甚至不用招呼,也知道互相照应。 一泉道:“我们也不是找四平镖局的麻烦,我们是找你的麻烦。” 一松道:“四平镖局的司空局主武当派一向是敬重的,只是阁下与武当派有一笔旧帐,所以要找阁下算算。” 这二人年纪虽轻,礼数却丝毫不缺,说话极有分寸。时非我凝视着二人,忽然叹了口气,悠悠叹道:“世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你们知道我是谁?” 一泉道:“长安城中,一剑破七星,阁下当年何等狂妄,怎么今日藏头缩尾当起镖师来,连名字也改了?” 一松道:“只怕不是怕了咱们武当,而是怕了这’公道’二字吧!天网恢恢,终究还是让咱们找上了你。” 那赵大侉子忽然插口道:“啊!原来你竟是余惊澜!哈哈哈,当年七星圣手玉清子败在你手下,武当自然要找回这个场子,有趣,有趣,原来你竟是当年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天才少年余惊澜,怪不得连商山四皓也要伤在你剑下。” 一泉冷冷道:“他若是光明正大地与玉清师叔单打独斗,胜了那是他的光荣。” 一松道:“可是你竟用江湖下三流的毒药下在玉清师叔酒中,决斗之时玉清师叔一点内力也使不出来,折在你剑下,你道是也不是?” 时非我缓缓摇了摇头:“当时情形,自然是你们不知,可是就算我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一定不信的。也罢,江湖之中,哪里用得着这般絮絮叨叨地争论,向来是刀剑拳脚下说理!” 他那个“理”字还没说完,身子已忽然抢进,出手如电,并指如刀,切向一泉脖子。一泉只觉眼前一晃,掌刀已至,哪里料得到敌人轻功如此高明!心中一凉,已来不及招架,内力急运,只好拼着受了这一刀了。哪知时非我掌刀竟不切下,忽然变掌为抓,拿住一泉胸口“膻中穴”,往左一拉。便在此时一松的长剑递到,忽见一泉挡在面前,大骇之下急忙回剑,刚才救人心急,这时救人心更急,急进急收之下,内力岔处,胸口便如一柄铁锤猛然砸中,眼前一阵金花。定神间,已发觉他的胸口要穴也如一泉一般给时非我拿住,只听时非我朗笑一声:“凭二位这样的功夫,想找回当年的场子,只怕还不够吧,回去代我向上清道长问好。”胸口一松,时非我已放开两人,退后几步,微笑着看向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一跺脚,忽然一起冲出茶窠,一阵风似地奔过滩去,不多时已转过山坳,隐没不见。 时非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虽然看似轻轻松松一招之间就制住了武当两名高徒,可那只不过是取巧而已,全仗着偷袭成功。那一泉一松到底江湖经验不足,竟然受制,只不过他以一人对两人,以空手对两把长剑,茶窠中众人倒也不好说甚。若是一泉一松联剑再上,只怕时非我也接不下来,那是拿定了他们自高名门弟子身份,绝不会像江湖中无赖一样死缠烂打,一招失手,必然转身便走。 几声零落的掌声忽然响起,东首一桌忽然站起一人喝彩道:“好!好!只手夺双剑,一掌破两仪,果然是不惭当年的天才少年,好!好!” 时非我转眼看去,只见这人高大魁梧,虬须满面,相貌木讷平凡,一身肌肉疙瘩却令人望而生畏,微微一笑道:“侥幸碰巧,承两位武当高足承让,哪里当得兄台这样夸奖!” 那人气昂昂地走出来,在时非我身前五尺一站,抱拳道:“在下倒是自不量力,要向时镖头讨教几招。” 时非我道:“你是冲这神龙令来,还是冲我这人而来?” 那人嘿嘿一笑道:“在下王大虎,便是此去七十里卧虎山上大寨主。在下是江湖一无名小辈,与时镖头近日无冤,往日无仇,只是冲着这神龙令乃是“天下英雄我第一”的神龙门之物,奇货可居,想来劫劫四平镖局这支镖。” 时非我仰天打了个哈哈:“什么样的绿林小寨也动上了四平镖局的主意,这江湖忒也笑话。”他话虽这样说,心下却知道这人看见自己一招就退了武当双杰,还居然坦然挑斗,那自是有所依恃,那什么“卧虎山寨王大虎”多半也是随口报的假名。 那人不动声色,面色木沉沉地淡淡道:“在下自然也知道有些自不量力,只是富贵险中求,江湖名利,刀口之食,那也说不得了。” 时非我蓦然仰天大笑:“富贵险中求!好!说得好!”看着惨白的天,心中蓦然一股莫名的感伤:是的,富贵险中求,他这十来年便是这五个字困累,为名为利,施尽浑身解数,费了无数心思,可是到头来呢?都是一场空!副总镖头,嘿嘿,为了四平镖局这副总镖头,自己机关算尽,也是一场画饼,这放马滩上,这一场相斗那只不过是聊以发泄,闷极放纵,为自己孤愤的惨怒而图穷一匕。胜也罢,败也罢,结果都一样,希望是没有的,只不过,在彻底失落之前总得让人悲鸣狂嘶一下吧!这人生,忒也太苛刻了!双掌一错,厉声道:“放马来吧!” 那人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一愣,左拳略一晃,上右步,右手直扣时非我左上臂,时非我身子一侧,避过这一招,赞一句:“好一式‘望眉钻’,原来王大虎老兄竟是通臂名家。”他心中虽然郁结难平,这时骤遇强敌,精神却是一振,见对方一出手,似攻上臂,实在面部,竟是通背拳四大名手“扳手、搂手、扶手、列手”中扳手绝招,不敢轻敌,施出家传绝学应对。 他浪迹江湖十数年,化名无数,很少展示家传功夫,因为那是他心中大恨,不愿人知。这时心中郁愤难平,已无顾忌,只想好好大战一场,一抒心意,家传擒拿功夫“花语小解”施展开来,只见两人缠绕进退,来来去去不过三五尺距离,那人的扳手招数使出,“当头炮”、“迎门踩”、“翻手靠”、“托肚拿”,晃左攻右,明上暗下,虚实难分,时非我“扑蝶式”、“捧心式”、“挥扇式”、“画眉式”,曼妙若美女舞蹈,极轻极慢间却接下那人极猛极快的通背名手,酣斗中那人蓦然一声大喝:“原来你竟是江南花家子弟,拳上功夫奈你不何,咱们兵刃上分个高下!”身子倒纵而回,在他那桌取了一把三尺朴刀,挥舞而上。 时非我也拔出长剑,见这人的通背朴刀使得风发,依然是极快极猛的路子,心中好胜心起,将花家的“落花剑法”使出,却又是以快打快,那人快,他更快,一招未尽,第二招已至,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疾响,便如密雨联珠一般,几十声恍若一声,却又每一声都清晰可辨,众人正睁大了眼紧盯着两道急晃的身影时,“铮”地一声闷响,两道人影蓦然凝住,两人已分出了高下,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惊呼:“剑下留情!”茶窠中一人已急跃而出。 那场中却是时非我胜了。刚才二人快刀快剑,连交几十下,时非我内力运到,那人不敌,朴刀略给荡得一荡,时非我长剑已抵在他咽喉之上,这时听得有人惊呼,快意地一笑:“留什么情!本来就没有情可留,姓时的可不是嗜杀之辈。你既是通背扳手一支,是薛一奎还是薛一全?”那人脸色青白变幻,咬着牙道:“薛一全。”时非我长剑收回,道:“你去吧。你虽有谋我之心,我却无伤你之意。”薛一全狠狠地盯着他,恨声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姓薛的永生不敢忘了时镖头恩情。”时非我叹了口气:“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世间蝇利,触角相争,何必这么看不开一时得失呢?唉,你此时才能看开,那以前呢?你以前何尝又不是斤斤计较!”他忽然在那里自艾自怨起来,显得说不出的意兴萧索。 便在这时,刚才惊呼剑下留人那人奔到时非我面前,倒头便拜,更声道:“大哥!大哥!你是我萧大哥!你是我萧大哥的身法和剑法,你是我萧大哥!” 时非我却不理他,在那里神思恍惚,过了好半晌才轻轻道:“不错,我便是你萧大哥。”那人抬起头望着时非我,眼中露出狂喜:“小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到大哥,小弟万万没有想到今生还能够见到大哥,萧大哥,你可把我想死了!”时非我笑了,笑得轻轻松松便有种伤感的味道了:“九头蛟,大哥我也常常想着当年与弟兄们纵横七海的快乐日子啊。”那九头蛟咧开了大嘴直是傻笑,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赵大侉子走过来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原来时镖头不仅是余惊澜,还是江南花家的子弟,更是几年前统领南海七岛二十三股海盗的萧谈笑,哈哈,‘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谈笑动九十城’,萧兄纵横七海,南海十四国九十城的子女玉帛,金银财宝任取任拿,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却为何来做这什捞子的镖头,实在令人不解。” 九头蛟道:“是啊,大哥,当年你为何悄悄地就走了,害得一众兄弟一下子就没了个主心骨!就算那神龙门的龙八与天水盟要来合力围剿咱们,咱们打不过还躲不起吗?敞着边的海上随便找个岛子就可以待个三五月,他哪里去找咱们!” 时非我慢慢摇了摇头,却不答,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九头蛟一愣,转过头看着赵大侉子。赵大侉子呵呵一笑:“既然你们以前是好兄弟,俺老赵也不好意思张着嘴说瞎话了。四平镖局的镖,冲着司空平的面子,俺老赵是不动的,可是俺老赵实在是想看看这“天下英雄我第一”的神龙门的神龙令是个什么东西,那也不用客气,就花了银子请了这位九头蛟兄弟,这位薛兄弟,还有那里坐着的几位兄弟,想来跟时镖头斗上一斗。哈哈,不过现在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这场架便不打也成。”他双手向时非我一拱,慢慢走回茶窠坐下,端起茶碗浅浅一啜,没事人一般。 九头蛟道:“大哥当年一别之后,可把咱们兄弟想死了,你这一走,众兄弟群龙无首,神龙门与天水盟逼得厉害,众兄弟只好各寻活路,轰轰隆隆的一个‘七海帮’顷刻间就烟消云散,生生可惜的!大哥,你这几年哪去了?” 时非我淡然一叹:“别后之情咱们等会再说,先看我把这里的事应付了。”九头蛟道:“哦,还有唐门的人,我来替大哥打头阵!”时非我自得地一笑,傲然道:“你什么时候看见大哥与人对阵时要人帮了!退在一旁。”九头蛟直愣愣地看着时非我:“好!”却不退下,走到一旁站在那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时非我冲着茶窠中一扬头:“还有谁要下场指教?” 破阵子 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慢慢起身走出,清逸得飘然出尘,令人一见油然而生好感,对着时非我一揖道:“指教是不敢的。请了。不知该称呼您是时镖头,还是余剑客,亦或是花公子?萧帮主?”时非我淡淡一笑:“那要看十九少是来劫镖啊,还是与在下算过去的旧帐。” 唐十九道:“那么我应该称呼时镖头和萧帮主了。” 时非我道:“不错,当年唐十三姑的帐是应该算的,这支镖也是要劫的。” 唐十九道:“难得时镖头萧帮主是爽快明白之人,剑法拳脚都是一等一的功夫,江湖上有言道:剑南宫,刀司空,司徒药王玉如风,满天花雨镇江南,纵横中原掌慕容。时镖头萧帮主既然又是花家子弟,那么唐十九自不量力,便领教一下花家威镇江南的’满天花雨’暗器手法。” 那茶窠中众人此时早已哄动! 这干人初来时多半为这神龙令而来,四平镖局名头虽大,这支镖却并非司空平亲自来走,来的人多十有八九都认为是手到擒来,顾忌的倒是一同来的几起人手,这时见这押镖的时非我一身数变,余惊澜、萧谈笑皆是当年名动江湖的角色,这时更有花家弟子的身份,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意。武林中的世家都有独步武林的绝技,南宫家的剑法,司空家的刀法,司徒家用药,玉家是轻功,慕容家的掌法冠绝中原,以暗器闻名的,自是以花家的“满天花雨”为第一,可是川中唐门向来也是以暗器毒药闻名江湖。这唐十九此时与时非我较量暗器,那已不是两人输赢,而是关系两家声名盛誉了。眼见得唐十九小心翼翼地戴上麋皮手套,那自是要用唐门名震江湖的喂毒暗器了,那时非我却还是散散淡淡地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样子。 唐十九双手微扬,道一声:“小心了。”两点寒星已闪电般射向时非我。 时非我身子滴溜溜一转,已避过,唐十九身子低伏,又是两点寒星射出,去势更快,时非我腾身而起,已掠上茶窠,又是两点寒星直追时非我身影,时非我身影却已在茶窠之后。唐十九冷哼一声,掠上茶窠,时非我身影却已在茶窠前,眼见时非我围着茶窠疾走如飞,适才他与那薛一全缠斗时身法已是快不可辨,此时游走开来,更是比适才快上何止几倍,众人只看见一团浮影绕着茶窠晕旋,绕得头昏,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唐十九站在茶窠上,本以为居高临下,势若破竹,这时却只有呆愣的份,手中虽有唐门名满天下的暗器,却不知道该射向哪里!忽然间一声惨叫,唐十九已从茶窠顶上掉了下来! 众人定眼看时,只见唐十九两只手腕鲜血渗出,显然已给时非我伤了。 时非我凝住身形,冷冷道:“我那‘仙人刺’是没有毒的,你不用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唐十九的脸色惨白得象月光下的窗户纸一样,他似乎有些恍惚,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恨声道:“这便是‘满天花雨’?” 时非我淡淡道:“对付你倒还用不着‘满天花雨’。那只不过是花家最普通的‘仙人指路’,不过我那轻功身法倒是。花家的‘满天花雨’并不仅仅是暗器手法啊。” 唐十九眼中闪过怨毒仇恨之光,切齿道:“受教了!唐十九既然败在你手下,这支镖是不想了。这劫镖本也只是唐十九自己的主意,我六叔派我们本冲萧帮主而来。镖虽然不劫了,这仇可还要报!”他一挥手,茶窠中已跃出七八个人,挥刀舞剑地将时非我围在当中,有的虽然空着双手,却戴着唐门的招牌麋皮手套。 时非我身子一颤,这几人沉沉静静地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俱是一派高手风范,心中一寒,黑黝的脸上微微透出红了,目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一脸笑容在阳光下看去十分阴森和狰狞。他取剑在手,朗笑道:“这是唐门的阵法吗?倒看得起在下了!那就再让你见识见识花家的‘满天花雨’的剑法!”长剑在胸前挽了个剑花,高声吟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离乱,我歌且舞,有谁为我起曲为伴?” 那茶窠中一人叹道:“只可惜我那兄弟李笠翁不在此处!说不得,只怕小老儿来献丑了,只恐音粗律不正,难入方家之耳。” 时非我道:“大雅久不作,正音吾不爱,粗音乱律正合吾剑意,难得任公子捧场,谢过了!” 那茶窠中的任公子便取过身边丈来长的鱼竿横在身前,一手持只木筷,一手持只茶盖,轻轻地在鱼竿上敲击起来。 那鱼竿尖细尾粗,也不知什么金属所铸,任公子内力灌手,筷盖击下,竟有金铁之音,击近尾则闷重,击临尖则清越,任公子一筷一盖在那鱼竿上轻轻敲击,倾耳凝听,重者为宫,为商,轻者为角,为征,中者为羽,慢慢听在众人耳中竟有婉转合谐之音韵了。那任公子道:“何曲为好?” 时非我道:“剑意郁愤怒抒,心中块磊谁平?借君一曲《破阵子》,舞破江南秋意深。” 任公子道一声“好!”筷盖相间,几声音起,竟便是一曲激越高扬的《破阵子》。 曲音一起,时非我已然出招,身随剑走,踏歌而舞,那围着他的唐门中人也立即发动,刀光剑网,笼罩住他,更有时不时的点点寒光,暗中偷袭。众人刚在那里替时非我惊着、呆着、吓着,时非我的剑光却在这时亮了起来,抖出点点剑尖,便若寒雪中绽出的点点春梅,那刀光剑网的寒冬便渐渐消融了;又如顽石中击闪出的星星之火,那刀光剑网的密压便慢慢松动了;再如黑暗中钻透出的点点之灯,那刀光剑网的遮盖便给撕破了。众人眼见得唐门的刀光剑网便如恶海怒涛,巨浪滔天,时非我的点点剑光却若那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浪起时,给遮住了,可是却总又翻出跃上浪尖,耳听得时非我时断时续的高歌:“……指点江山因豪气,一生自负是书香……”那任公子赞一声:“好,好一个‘指点江山因豪气,一生自负是书香’!好词!”时非我歌道:“……一山清风谁管,半江明月潮生……任公子为我这招取个名字如何?”任公子道:“这一招自然就叫‘月共潮生’!”时非我道:“剑随意到,月共潮生,任公子真不愧是我知已!无酒何妨心欲醉,有情却怕梦幽生。苍寒醉时襟!……这一招又叫如何?”眼见刀光剑网,耳听得两人悠然论歌,众人已是痴了,呆了,纵横江湖,哪里见到过这等奇人奇事! 蓦然间听得时非我声音一紧:“萧萧易水,任公子为我起变征之音。”任公子答一声:“好。”那竿音便紧了,一筷一盖竟有急雨打棚、铁骑踏阵的纷乱乍来,众人只觉得呼吸一紧,便若陷身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左右俱是重围,四冲不出,又惊又急,又压又吓,哪里还透得过气来。那激音越音闷音重音再紧再压,恍若千万旗帜齐展齐舞,千万甲士齐挤齐压,千万铁马齐冲齐撞,千万长枪齐刺齐砸,正迷乱间绷得欲断欲溃,蓦然间只听得一声清清朗朗的长笑:“痛快!痛快!”那场中剑光若闪电划过,满天剑光艳若花雨,“当啷”、“当啷”声中,场中已掉下几件兵刃,时非我随手挥出,长剑化为一道惊虹飞过,插在那茶窠顶上,不住抖动,嗡嗡作响,凛然生威。那几位唐门中人手腕都已是鲜血淋淋,便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给时非我每人刺了一剑。 任公子双手扬起,定了木了一般,一筷一盖凝在半空,那袅袅之音却还满萦在茶窠之中。 任公子慨然而起,慨然而叹:“自那夜与兄台放歌纵酒,半年来从未曾这般尽兴,虽然无酒,小老儿却已醉了。” 时非我一哂:“任公子当真不愧不解人也。” 任公子肃容道:“时兄弟自是雅人,便若谪仙之清,误坠污浊江湖,只叹此间尽是俗物,江南也是庸才,也只好小老儿来强作这知音解意之人了。” 时非我一叹:“大盗却是名士,劫匪强作解人,任公子却是苏友白,唉,时非我也只好滥充雅人了。” 任公子道:“大雅久不作,凤歌笑孔丘。时兄弟亦歌亦狂,任情率性,自是真名士真风流真雅人,想当初你我相见,月夜西湖,时兄弟一壶酒一方醉,别样情趣别样人,便令小老儿一见倾心……” 时非我截口道:“为何?” 任公子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地朗声道:“那西湖苏堤,千百年来赏过之人不知多少,可谁有你我二人当时情趣?又谁有你我二人当时心情?时兄弟岂不闻昔人云:……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时非我抚掌道:“善哉斯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当时任兄见我纵情放醉,即占一联曰:过板桥,上东坡,寄爱山水虽乐意,少游便回。隐约劝谏,不知任兄还记得否?” 任公子道:“自然记得。时兄弟张口便对:隐兰谷,卧西涯,纵情江湖自在心,易安不归。虽不甚工,却高洁飘逸,令人闻之心折,那便是你我倾盖莫逆的初见。” 时非我凝注着他,脸上神情古古怪怪地,忽然吸一口气,仿佛便在这一转念间下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心:“那么我便是要相信你这一次了?” 任公子面色淡淡的:“只怕你是应该相信我的了。何况这以后我还要相信你呢。” 这两句话奇奇怪怪,众人听在耳中,如蒙鼓里。时非我脸却蓦然一寒:“最好交情相见初!那你还是我那倾盖莫逆的知已、江南名士苏友白呢?还是等在这里为这神龙令的专钓大鱼任公子?” 任公子一声长叹:“人生自是有情痴。任公子就是苏友白,苏友白却是任公子,这实在是令小老儿也无可奈何的事啊。” 时非我道:“那你到底是谁?” 任公子反问:“你呢?你又是谁?余惊澜?萧谈笑还是时镖头?” 时非我道:“现在只怕还应该是蝇利营营的时镖头!” 任公子叹气:“那么我也只好是专钓大鱼的任公子了!” 时非我眼一横桌上那藏着神龙令的盒子,冷冷道:“东西在那里,你不妨尽管取去。” 任公子道:“那也只好得罪时镖头了。小老儿不得已与你动手,那是万分的不情不愿,想你我虽是仅仅两次相见,却情同知已……” 时非我忽然打断了他:“任兄真的这样看我?” 任公子正色道:“小老儿行事虽然荒诞怪僻,却是从不说违心之话。” 时非我忽然怪笑一声,尖声道:“好!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你既如此看得起我,我就交定了你这位朋友!想那楚霸王有割头送友之举,我今日便将这盒子送与你!” 任公子仿佛一下子愣住。他没有想到刚才还在为这个盒子拼死血斗,这时却轻轻易易地送了,那茶窠里外所有的人也都愣住,他们都瞪大了眼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三个头六只手的妖怪。这并不是一般的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那是“天下英雄我第一”的神龙门的神龙令,而且还是他自己所保的镖,他是镖头,可是这个镖头却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将他所保的镖送给了一个前来劫镖的人。 时非我笑了,他仿佛很得意,又仿佛很伤心,他就那样大笑着忽然转身冲出了茶窠,丢下这一群呆愣了的江湖汉子,一路狂笑着去了。 归国遥 “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叹着这古久流传的民谣,看着滟预堆上刻着的三个大字“对我来”,这船就竟直对着那礁石冲了过去。 滟预堆历来是川江行舟的最险,江船过此,必要对着礁石上那“对我来”三字而行,则随水旁流,恰巧可以避石;若避石而行,则被漩涡卷入,触石而船碎,端的惊险万分,那船老大是老走这长江水道之人,举重若轻,从容淡定地掌着舵,倏忽之间已从那大石擦身而过。眼见得夹江两岸的赤甲、白盐二山高插云宵,北岸白帝城依稀可辨,过了这里,便算过了长江三峡第一峡,接着便是那第二峡巫峡了。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虽然没有凄清的猿鸣,但看着这满目峭峰绝壁,迎着清寒的江风,时非我眼中已有伤感之意。 放马滩一战,谁也想不到时非我居然堂皇将那神龙令送与任公子,跟着的镖师报回卧龙镇平安客栈时,几个镖头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看着没事人般踱步而回的时非我,众人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们眼中看来,时非我只怕跟疯子也差不了多少。只有瞿镖头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幸好那任公子也是江南武林中人,回去约齐人手找上会稽也行。” 一行人默然回到成都府,那成都府的总镖头也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得了情报,尴尴尬尬地接着大家相对苦笑,这事他也没法处置,只有让这干人回到江南总局再说,让司空平来发落时非我。第二日便买舟东下,由万里桥边至渝江府,顺长江,经三峡出川,这一日刚过了瞿塘峡进入巫峡。众镖头自是不敢过来与时非我说话,时非我也懒得理这干人,一个人独立在甲板上,赏看这雄奇美景。向前望去,漫漫长江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渺渺茫茫浩浩荡荡的不见边际,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泛着水泡儿打着漩涡向东滑落而去,带着湿意的江风寒凉醒人,两旁是一壁千仞的绝峰峭岭,万里倚天长剑一般并立着,刺破青天。站在这船上,只觉得天地之伟大,造物之雄奇,人生之匆忽,一己之渺小。忽然想起儿时读过的几句话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二字,谁又轻放得下?谁又不是用心经纶?想自己这十余年闯荡江湖,还不是图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只不过世路蹉跎,命运多蹇,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这四平镖局已是他最后一个寄身所在,本想凭着一身本领,慢慢爬上去,可是这副总镖头之梦终究又是一枕黄粱。面对这又一次失败,也许他真的倒可以死了这条心,真的可以退出江湖,与浅浅隐去哪里。浅浅,想到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孩子,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股暖意,也许这次失败未尝不是一种福份。 退出江湖,是的,他是应该退出江湖了。 江湖中他算计人,人算计他,尔虞我诈,那种生活他已经厌了,他累了,也许在卧龙镇平安客栈中接到任公子送来那封信时,他就已经决心退出江湖了。 只不过,就算已经决定退出江湖了,他还要先做一些事,有些人好象还欠着他,他并不是圣贤,忽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彻大悟,一心向善了。别人曾经如何对待过他,他也要回报的,就算现在退出江湖,也应该恩怨两清吧? 甲板上还有几人,在这样的旅途中,除了几个赌钱的镖师窝在船舱里,其他人都在外面透气。时非我穿过舱房来到后面甲板,那里有两人坐在船舷边,见到时非我,一齐站了起来。 这两人是在成都搭便船的,想来是熟人,一位中年人,一位少年人,时非我冲两人微微一笑,点点头。 那两人同船几日,也识得一众镖师,这时一齐道:“时镖头。” 时非我微笑道:“闻得司空局主膝下有两位公子,大的拜在少林门下,小的给北五省绿林盟主姚东照收为徒弟,这位司空兄弟肌肉结实,年纪轻轻的一双手却老茧丛生,想来是少林外家功夫练得不错了,应该是司空大公子司空玄吧?” 那两人立刻变了脸色,那年轻人司空玄嗫嚅道:“时镖头……” 时非我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几日司空兄弟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放松,想来那神龙令竟是在你身上了?” 那两个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那中年人忽然高声叫起来:“瞿镖头,瞿镖头!” 时非我脸色一寒,沉声道:“你父亲这支镖许了我副总镖头一位,四平镖局上下谁人不知?可是他竟这样耍弄于人,让我去保一支假镖,做你的挡箭牌。嘿嘿,大丈夫在世上挣功名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功夫,司空局主让我来走这支镖,在下本是将这一身功夫卖给他了,哪知他竟这般轻看于我。嘿嘿,大丈夫可以让人爱,让人恨,却不可以让人骗,让人怜!” 司空玄吞吞吐吐道:“我父亲,反正这支镖……谁走还不都是一样。” 时非我冷冷一笑:“当然不同!你父亲如何对我,那也怨不得我这样待他。任公子号称出手从不空回,神龙门与他有梁子,他看上了这神龙令,自然要将这一支镖先查个清楚,恰巧他竟又是在下偶然识得的朋友,卧龙镇接到他的信,在下那就早打定了翻脸的主意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把那假神龙令送给他?” 司空玄摇头。 时非我又是一声冷笑:“因为任公子的规矩是出手例不空回,我倒不好让他破例。可是他志在这神龙令,可是为何又会拿了一假神龙令便走?” 司空玄又是只有摇头。 时非我狞笑着,声音又冷又硬:“因为任公子知道我也跟神龙门有梁子。因为我跟他说我要亲自来劫这支镖,所以他就走了。” 他这句话说完,欺身而近,“花语小解”中的“解衣式”使出,轻轻巧巧地探手在司空玄怀中取出一物,从从容容地放在自己怀中。那司空玄出其不意,他练的少林刚猛功夫,“罗汉神拳”倒是已有九分火候,可是遇上这缠身小巧的短打,一招之间竟已为时非我所趁,便在这时,那一干镖头已奔了过来,瞿镖头当先大叫:“时兄弟,不可鲁莽!” 时非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青凛凛的眸子里竟无半点欢欣之意,轻轻淡淡地道一声:“少陪。”纵身跃入苍苍江水之中,几点细碎的水花,掩住了一切。 三.解连环·花错 九张机 夜深。杭州。 江南的秋夜寒意袭人,丝丝冷风从窗棂缝钻进来,凛冽清寒,这女孩儿坐在灯下,将针头在发梢上一擦,叹了口气,对着针脚又慢慢地补起针来。 这件天青色的背心穿在他身上,想来定会跟司空大叔那样斯斯文文的,当了副总镖头了,那不应该跟局子里那些只知道挥拳抡刀的镖师一样了,结交的也会是这城里有头有面、说话慢吞悠然的人,何况他本来就喜欢吟些诗词歌曲,本不粗人。 可是,也许这件背心他是永远不能穿上了。 瞿镖头他们已经回来了,局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做的那些惊骇人的事,又说他是什么余惊澜、萧谈笑,有的还说他竟是花家的人,叫花错的,他本是去护那支镖的,却怎的最后反是他劫了镖走了。局子里已经派人去照会花家,要花家交人,想来这次局子里是不会轻易饶恕他了。怪不得这些天与司空大叔照面时,看着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怨恶之色。女孩悠悠叹了口气,这些江湖中的纷纭变幻哪是她所能了解,她唯一清楚的是那个男人曾经跟她有过那么颠狂的一夜,有过那么隐秘而甜密的回忆。 她小心思里哪里会在意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她心里想的只是这么天寒着,他穿的衣可足?他所有的衣都已经浆洗好了。她心里只记得他走时对她说过:“等我回来,娶你。” 娶你,一想到这两个字女孩儿的脸上就有了晕红,仿佛在人前给人看着,低下了头。她才不会管他是谁呢,余惊澜也好,萧谈笑也好,还是什么花错,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眼神邪邪微笑淡淡的时大哥。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在她心中,他永远是最好的。 窗外秋夜的风冷着吧,呜咽着一阵起一阵伏的,将窗纸鼓得胀起又凹下,幽幽的烛光便是一晃,风门上隔年贴的“佛”字儿掉了角儿,在丝丝凉风中簌簌抖动,平添了秋夜的凄寒,可是那一阵隐约的清歌,便在这凄寒的夜,凄寒的风中传来: “……烛剪西窗,想当时是那般切切迷乱情意,鸳鸯枕前发尽千般誓愿,痛煞人也,这一个情字如何了得!梅开东阁,自负我四书读尽五诗阅透,弓刀箭马遍考子弟,指看山河,这一个豪字如何展得!樽飞北海,纵横天下刀光剑影,江湖少年江湖老矣,把一杯酒,这一个悲字如何浇灭!月满西楼,到而今秋深江南美景萧瑟,无可奈何花落去,想着她了,这一个去字如何,如何……” 袅袅飘来,清越缥缈,这女孩儿心里却是蓦地一惊一喜:是他!这针放了,手中背心丢下,脚步已奔到门边,略一停,略一迟疑,那手已不听使唤地开了门,脚已不听使唤地奔出。过了院子,出了大门,狭长的浆洗胡同还未奔到一半,那皎皎月下,已有一人踏歌而来,便在倏忽之间,这女孩儿已在时非我怀中。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 时非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同口一阵脚步声慢慢走来,一个人淡淡道:”我也知道他会到这里来的。” 浅浅从时非我怀中抬起头,就看见他的脸色奇怪:“你?” 时非我淡淡道:“有人来了。” 浅浅看他背上看过去,就看见一位轻爽飘逸、气宇轩昂的中年儒生踏月而来,枫叶套花月白底背心,银灰色的袍子在月光下闪着光,束着绛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极整齐地撇在两旁,说不出的人才出众,光采照人,竟是她见过的那花满庭。 花满庭道:“打拢二位,实在万不得已。二少爷,得罪了。” 时非我转过身看着来人,淡淡道:“花庄主只怕说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变成二少爷了?在你眼中,我只怕连一个最普通的佣人也不如的。” 花满庭道:“我没错,你才错了。你的确是二少爷,我却并非花庄主。花庄主现在还是花玉人,他是我父亲,也是你父亲。” 时非我道:“反正迟早他会把花家交给你的。谁叫你母亲是名门闺秀,元配正房,你又是花家长子,这花庄主不落在你身上,还能落在谁身上?” 花满庭奇怪地笑笑,停了一停,道:“好久不见,咱们哥俩好好说说话不好吗?用不着这样一见面就撞牛吧。” 时非我略一沉呤,对浅浅道:“你先回去,我跟他说几句。” 浅浅深深地凝注他,凝注得那样认真,好像他马上又要离开她似的,过了很久才低低道:“我等你。”一低头,细细地脚步远去了。 少年游 花满庭看着浅浅的背影,淡淡道:“这女孩儿倒也不错,只是出身低贱,玩玩倒是可以,要想进门那是要给咱们花家惹羞了,就像当年父亲一样。哦,不过二少爷以前在花家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使唤丫头,二少爷的母亲也是使唤丫头出身,二少爷倒是不忘本的人。” 时非我道:“花庄主说得对,使唤丫头哪里能够跟翰林家的大家闺秀相比,因为一个是天上的仙女,一个丑胜无盐,我好象听得父亲说过,当年父亲死活不认这门亲事,是爷爷跪下求才答应去迎亲的,因为这翰林家几代为官,搜刮地皮厉害,积下了不少钱,这嫁妆丰厚着呢。” 这两人都用能够说出的最恶毒的话语来刺伤对方,可他们的面容却带着平静的微笑,真的就像兄弟俩在说家常一样。 花满庭道:“有钱不是坏事吧?我好象听说二少爷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曾经为了一点点小钱吃软饭,偷盗抢劫都做过的吧?” 时非我无言以驳:“我的事花庄主倒还知道得不少。” 花满庭愉快地笑笑:“一点点吧。你母亲死后,那丫头又给我送给吴秀才做妾,二少爷就离家出走,你恨我,恨花家,居然连姓也改了。余惊澜,哈哈,我懂二少爷是想凭一身本事到江湖中去扬名立万,做给花家看看。这想法不错,换了我,恐怕也会如此,二少爷也几乎成功了。三个月间挑斗胜了华山崆峒终南三派四名高手,声名鹊起,最后在长安约战武当玉清子,一剑破七星,端的是威风得紧。”他忽然叹了口气,“只不过后来却给武当派查出原来在决斗前夕,居然有人给玉清子下了药,决斗之时玉清子才发现一点内力也使不出,这下二少爷有口难辩,武当顾惜面子,也不容分说,二少爷心高气傲,一说僵动上手,伤了武当好几人,这下给武当及武林中的名门正派追杀得无处可逃,只得改名换姓,跑到海上去当了海盗头子。 时非我道:“只可惜这强盗也没当长久。” 花满庭抚掌道:“是啊,二少爷用武力,耍心机,好不容易收服南海七岛的海盗组成七海帮,啸聚海上,南海十四国九十城的金银财宝,子女玉帛,就像是二少爷家中之物,任拿任取,恍若南面为王一般,那是何等的威风快活,只可惜,偏偏遇上龙八。” 时非我淡淡道:“龙八他是侠,我是盗,他来灭我理所当然,我闻得他前来,一则不是他对手,二则他是江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也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武功来历,只好再一次当缩头乌龟,倒叫花庄主笑话了。” 花满庭道:“你那时倒还知道顾着花家声誉,那放马滩一战为什么亮出花家招牌?” 时非我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因为我已决定退出江湖,临走之时,想给花庄主交些朋友,以报答花庄主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怀。” 花满庭摇摇头,叹气道:“原来如此。你一直恨我从小欺凌于你,所以这时把你以前做的坏事,结的仇怨全都引到花家来,甚至还带走了神龙令,你以为花家这一代的主人是我,想让他们来对付我。哈哈,这想法自然是不错的。而且,你的确应该恨我,因为,不仅你在花家的时候我是你的敌人,就算你出了花家在江湖上去闯荡的时候,我也做了很多害你的事。”他仿佛很高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时非我道:“说来听听。” 花满庭恶作剧地眨眨眼,道:“当年在长安请玉清子喝酒的是我,在他酒中下药的也是我,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你对手。你跟武当派的梁子直始至终都是我一手导成的。后来你当了七海帮帮主,哈哈,又是我去找龙八,言道花家有这样一位步入邪道的子弟,请他代为出手,就连你投到四平镖局,商山四皓那一场戏,悄悄向司空平揭破了你的阴谋,也是我。” 时非我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原来我一直想不通,司空平为何出尔反尔,出卖我不说,连亲口许给我的话也反悔,原来如此。” 花满庭道:“当年父亲给你取名叫花错,原来就是说你一生都在做错事,哈哈哈,你想在四平镖局尽快爬上去,商山四皓昔年欠着你的情,所以配合你来演一场假劫镖的戏,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在暗中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趁着四平镖局庆典告知司空平。你想那司空平何等厉害角色,你既然想糊弄他,他也便要糊弄你,派你入川保这神龙令,却一边在江湖中放出风声,让人来劫杀你,自然是要让你栽个大跟斗,摔得灰头土脸的,那许了的副总镖头也自然告吹。那真的神龙令却由他儿子暗中保回。” 时非我道:“只怕花庄主还唯恐来对付我的人不够,还将我的身份泄露给武当和唐门?” 花满庭道:“正是!只可惜放马滩一战,不仅二少爷居然看破了司空平的安排,武当和唐门那些废物居然还是奈何不了你,看来咱们花家的功夫你是真正练到了家的,也怪不得父亲一向都喜欢你。”他忽然低低叹了口气。 “我哪里看得破司空平的心思,只不过恰巧碰到任公子给我点醒而已。” “是啊,想不到江湖中的大盗任公子居然是杭州城里的名士苏友白,这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啊。就像谁也想不到二少爷居然有余惊澜、萧谈笑、时非我这三个名字一样,一身化而为三,三名皆动江湖,我们的二少爷花错真不愧是人中之杰啊!” 时非我淡淡道:“只可惜这人中之杰到底还是斗不过花庄主,处处受制,每受挫败,终究是一事无成。” 花满庭打了个哈哈:“那也不是大哥我高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是这道理的。”他微笑地看着时非我,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从容。 时非我也盯着这个害他、恨他的人,他的兄弟,这个令人闯荡江湖一事无成的人,不知怎的,心中却没有恨,只是觉得累,沉默了好久,才淡淡道:“谢谢花庄主将这些告诉我,解了我藏在心中很久的疑团。花庄主还有什么指教?若是没有什么的话,我想回去陪浅浅了。” 花满庭呵呵笑道:“二少爷什么时候这样儿女情长了!你以为你得罪了武当与唐门,拿走了神龙令,还有你是花家子弟的消息传出后,当年七海帮的冤主还有不知多少会找上门,你就这样想一走了之?” 时非我道:“我是想一走了之。花庄主,我累了,厌倦了,我决心从此退出江湖,再也不会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了。神龙令你拿去吧。”他从怀中将那放着神龙令的盒子拿出来。 花满庭嘴一扁,啧啧有声:“这些小小挫折会息了二少爷的英雄之心?打死我也不信的!” 时非我吸了口气,瞪着他:“我以我母亲的名字发誓,花庄主,我从此退出江湖。你走吧,我虽然这次给你,给花家带来不少麻烦,可是你以前也做过不少对不起我的事,咱们恩怨两清如何?何况你即是花家的庄主,这些麻烦你就有责任自己去应付。我真的退出江湖,只希望花庄主从此不要再来打扰我,”他停了一停,“我怕浅浅吓着。” 花满庭却不接他的盒子,怪笑一声:“这盒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花家的麻烦是你惹来,还是你自己来解决吧。” 时非我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来?” 花满庭眼中露出一丝怨恨与刻毒,切齿道:“你说得对,谁做花庄主,这麻烦就应该谁来应付,父亲已经召集各房长辈商定要让你回去接掌这庄主,我来就是找你回去的。哈哈哈,这下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名扬江湖了!花错花二少爷,你以为你最后想报复我,给我惹下这么多难缠的对头,想不到这下全变成了自己的活罪了。花错,我说了你一生都是在做错,每一次错误都要你自己要承受,这本就是命运,你逃不了的!” 时非我身子一颤,却又定住,“这样的啊?怎么会是这样啊!”这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样在他脑中翻滚,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木然不知痛痒,脸上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却又仿佛红得艳。怔了很久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笑得太过,眼泪也出来了,“想不到这花家居然会让我这样一个侧出的浪荡子来做主,那真是老天有眼啊!哈哈哈。” 等到他的笑声平息了,情绪也平静下来,花满庭才缓缓道:“老二,你终于赢了,是的,我一直都在算计你,因为我看你从小读书习武都比我高明,觉得这花家迟早都要交到你手里,你迟早都是我的对手,所以花家十几房几十位子弟中,我唯一对你不好,从小就想压着你。可是,最终还是你胜了,父亲喜欢你母亲胜过我母亲,喜欢你也胜过喜欢我,你也的确比我强,父亲把花家交给你也完全是应该的,从今以后,你也不是什么时非我,也不是什么余惊澜、萧谈笑,你是花错,花错花庄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仿佛有些苍老而混浊,忽然对时非我深深一躬。 时非我静静地凝注着他,凝注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轻轻道:“大哥,对不起,我说了我要退出江湖了。如果十年前,我会欣喜若狂,甚至就算是一个月前,我也会趋之若骛、当仁不让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不需要了,我只想从此以后安安静静地过那种普通人的平静生活,我走了。替我把这些话转给父亲。”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也许,有一天,我会带着他的孙子回去看他的。”他把那盒子往呆怔的花满庭手中一放,转身慢慢向胡同深处走去,走得虽然很慢,却仿佛很坚定,很稳。 花满庭就那样呆楞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直到他走到浅浅家门口,抬脚便要迈进大门,才高声叫道:“等一等!” 时非我的脚停在了半空,花满庭已一阵风似地冲了过来,冲到时非我面前大声道:“你不能这样走!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你还算不算是花家的子弟?你的雄心呢?你的英雄豪气呢?花家的二少难道会因为一点点挫折,一个低三下四的女人就什么都不要了?你想想,你若不回去,这么大的一堆烂污谁来收拾?就算你恨我,可是父亲呢?他这些年连拳也不练了,你让他去应付那些强仇大敌?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你到底跟我回不回去,你到底是回不回去?”他说到最后已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大声嘶喊起来,仿佛提到他们的父亲,忽然间令他真情发现,双眼瞪着时非我,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时非我也看着他,两兄弟就这样对视着站在门前。 月下笛 在这扇羞怯等待的门后,有一个女孩儿已经痴立多时了。 她听见了这兄弟二人的所有对话,心中也早已反反复复地转了无数的念头,他到底是该不该回去呢? 他一生渴求名利,渴求尊重,渴求出人头地,却屡遭挫败,错过了多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成为武林中倍受尊敬的花家的庄主,这一次自然不应该再错过了,可是她呢?她如果跟他回去——就算他还会要她,她会不会又象他母亲当年一样,她以后的儿子会不会就象现在的他? 那么他不回去吧,那是她希冀的,她也从没想要他去做什么副总镖头的,她只想他们二人安稳平静,相亲相爱的过这一生,不要像她父母那样悲离,可是,她内心深处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儿,是绝不会永远甘于那种平凡的生活的,他的生活永远应该是铁血弓刀,叱咤风云,他的生活永远属于江湖,属于那种风云际会的生涯的,他就算以后跟她相守,他心里也一定是不快活的。那样,她也会不快活的。 可是他就真能够这样弃她而去?他并不是无情的人,他以前浪荡江湖也许是,可是浅浅已经让他心中一些东西渐渐复苏,他已体味到除了名利外还有一种平淡的幸福,若是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当那花家的庄主,可是现在,他已经决定退出江湖了,难道又要再一次回到他已厌倦的争斗算计中去? 可是,他心底的英雄壮志又真的消融了吗?还是暂时淡了?他又真的可以断然放弃以前的一切?他这一生到底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花错,他这一生已经选错了几次,这一次不想再错了,可是也许他这次选择,无论什么都还是错。 她已经听到他走到了门口,那一只进门的脚已经抬起,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落下呢?难道,他心中也是委实难断吗? 这女孩儿手中折了一枝柳枝儿,轻轻地咬着嘴唇一片一片地掐着:第一片,这只脚踏进来。第二片,这只脚收回去。第三片,踏进来。第四片,收回去。第五片,踏进来,第六片…… 这柳枝儿的叶,总是会尽的,也许,这柳枝儿叶折尽的时候,她就知道结果了。长街寂静,明月如霜,清风吹着这深秋的江南,这个凄寒的夜啊,他这一脚,到底是踏不踏进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