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1、飞来横祸 大寒,二十四节气中最后一个,据说是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可不,从早上就开始下雪,飘飘洒洒越下越大,风势也不见轻,不时有门口公交站点等车的路人进来避风取暖。 天气不好,没几个正经顾客,两个收银员玩着手机游戏打发时间,收钱兼管事的燕子一抬头看到门口被人带进来的一坨坨雪,喊白露拆两个纸箱铺地上免得化一地水,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回音。 起身走过去,只见要找的人正站在两排货架间发呆呢,听到脚步声扭头,恍惚的说:“燕子姐,我眼皮一直跳。” “左眼右眼?” 白露指头在眼前晃了晃,分辨了一下说:“右边。” 燕子被她的左右不分搞得无语,漫不经心的说:“你倒霉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啊?真的?”白露一听眼睛瞪得老大。 燕子失笑,“逗你呢,还有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喜’呢,怎么说都行,谁信这个啊。”说完指了指门口方向,“把那边垫上点儿,省得等会儿进来个老头儿老太太给人摔坏了。” 白露怔怔的点头。 处理完门口白露又回来继续理货,这份工作并不轻松,本来有三个理货员,但另外两位一个是老板的侄女,一个是老板娘的外甥,不幸的是那两个人又谈起了恋爱,每天忙着花前月下,大部分活儿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但对她来说,能拥有一份稳定且不拖欠工钱的工作已属不易。而且比起人,她更喜欢和货品打交道,每当有顾客询问某件商品时她都能准确报出位置,让她颇有成就感。是以每天忙的像一只陀螺,她却乐在其中。 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 不时地掏出手机看一看,是的,她在等一个电话,一个很重要的电话。而这从一早就抽筋了似的跳啊跳的眼皮,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露一整天心神不宁,有人走过来都没发觉,直到一个巴掌不轻不重的落在肩头,吓得她尖叫出声。后面的人也跟着叫,粗噶的男音。她惊悚的回头,一个浓眉大眼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正冲她吐舌头。 老板娘外甥倒打一耙,“见鬼啦?吓我一跳。”然后指着她一侧眼睛问:“肿么个意思?” 白露抬手一摸,这才想起来,早上按照老法子在眼皮贴了一小块纸屑,居然忘了摘下来。 男孩抱着胳膊靠着货架,笑嘻嘻的问:“这两天累坏了吧?” “哥请你吃饭。过两天小静生日,咱去吃火锅怎么样?”小静就是老板的侄女,老板娘外甥姓熊,熊小平,大家都叫他大熊,大熊爱小静,说起来俩人倒是天造地设。 白露哦了一声,把刚到货的酸奶一瓶瓶往架子上摆。 大熊接过,慷慨道:“我来吧,今儿你早点下班。” “好。”白露拍打两下围裙,转身就走。 “喂。”大熊在身后叫她,一手举一瓶酸奶咋呼道:“连句客气话都不说啊?” 上了两节楼梯的白露想了想说:“这不也是你该做的么?” 大熊一晒,摆摆手哄苍蝇一样说:“走吧走吧。” 收银台的两个女孩子一起笑出声。 白露确实着急回去,手机只剩一格电了,万一因为没电而漏掉重要电话可就耽误大事了。这会儿雪倒是停了,只是沿海城市的晚风让人吃不消,凉嗖嗖的直往薄棉袄里钻。 下公交车时天已黑透。从站点到她跟人合租的房子要经过一条狭长的胡同。胡同口有个烤地瓜摊子,香飘四溢,白露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过去买了一个,捧在手心,滚烫的温度传进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胡同里仅有的两盏路灯又坏了,黑洞洞的,白露一心一意往家奔,没注意到身后一辆车子似有若无地跟着自己。 车子是黑色的,没开前灯,几乎与黑夜溶于一体,如潜伏的野兽般静静地移动着。待到行至胡同中间,倏然加速,白露这才听到引擎声,下意识的往路边让了让。车子超过她,猛地打个弯,挡住去路,前面大灯骤然亮起,晃得她忙抬手遮眼。 白露掀起眼皮,入目的是一片璀璨白光,她适应了几秒钟后,看出那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来,下面缀着一条条好看的串珠,映得这个异常宽敞的房间明亮得有欠真实。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蜷曲着侧躺在地板上,两手反剪绑在身后,脚腕处也是一圈圈绳索。眼前情景,再加上昏迷前的短暂记忆,拼凑成一个念头……白露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是——被绑架了? “醒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身体软绵绵的,鼻端似乎还有不明气体的余味萦绕着,白露吃力的回头,身后是一组沙发,上面坐着两个人,年轻的男人。 两人同时起身,朝她走过来,隔着衣服都能看到起伏的肌肉,散发着一种近似野兽的危险气息,白露心中惶恐,挣扎着坐起来。 那个皮肤白一些头发带着卷的男人弯下腰,用两根指头捏起她的下巴,带着几分轻佻地问:“说吧,东西在哪?” 白露心中一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反问:“什么东西?” 男人哼了声,“别装蒜了,你知道什么,”然后咬出两个字,“光盘。” 这样被人逼视着的感觉很糟糕,白露移开视线,“我没有什么光盘。” 男人眼睛一瞪,“嘿,嘴还挺硬,不说是吧?”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他扬起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菲薄的刀锋在灯下冷意森然,下一秒那刀尖就贴上白露的脸颊。 男人阴狠的笑着说:“我看你这脸蛋儿也不错,就是寡淡了点儿,要不我给你添点花样儿?在这儿?还是这儿?” 刀锋紧贴着肌肤游走,一不留神就惨遭破相,白露却浑然不觉,心里想的是五天前的一幕:许久未联系的老乡徐丽突然来找她,把她拉到没人地方塞给她一封信,一脸神秘的说,如果一周后还没接到她的电话,就把这个寄出去。那信封硬硬的,不难摸出里面是个圆形物体。 见她无动于衷,另外那个皮肤黝黑留着寸头的男人皱眉道:“别浪费时间了。”然后凶狠的冲白露低吼:“不肯说就跟你老乡一个下场。” 一听到这个,白露脱口问出:“她怎么了?” 男人刚要开口,卷毛咳了一声,收了刀换上温柔的语气诱哄道:“小妹妹,别犯傻,乖乖把光盘交出来,立马放了你,还能给你一大笔钱。” 他说着又像变戏法般多了厚厚一沓钱在手里,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看见没,只要交出来这些都是你的。”然后扬手指了指同伴,“不然,瞧这位大哥哥多凶,当心他扒了你衣服哦。” 见她听到这个字眼时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惧意,卷毛得意的继续,“他可几个月没碰女人了,内分泌严重失调,这会儿正暴躁着呢。”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底却倏地冷下来,见白露仍没有反应,他扯住她的毛衣领子,用力一拽,看到露出的锁骨和一片细白的肌肤时,不禁轻浮地揩了一把,“呦,手感不错啊。” 白露剧烈一抖,随即疯了一样地开始挣扎,大叫道:“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我什么督7耪獗摺□ 卷毛忙解释:“这丫头嘴巴太硬,我们就是给她点颜色看看……” “那就脱人衣服?”男人语气不无嘲讽,“我要是晚回来一会儿,是不是还打断你们好事儿了?” 俩人被他噎住,想要辩解一看他那脸色还是乖乖闭嘴。 男人大步流星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地上的女孩儿:衣裳半敞,肩膀一耸一耸的犹在抽噎,凌乱的刘海遮住半张脸,下半边湿漉漉一片,下巴尖上的水珠欲滴未滴,明显是眼泪鼻涕的混合物。 他皱眉,斥责手下:“对待女士怎么能这么粗鲁呢?” 也不等手下回b些什么,随即又想起徐丽临走前嘱托的话:一定要藏好了,跟谁都不能说。于是她本能地抿紧了嘴巴,大概是这一动作激怒了对方,她忽觉后脑勺一紧,整张脸被一股大力按进水里。 2、祸不单行 一切发生的毫无征兆。 以至于另外两人也愣住了,没想到老板直接来这么一手。白露没心理准备,狠狠的呛了几口水,想要挣扎,后背被男人用膝盖死死压住,她刚获得解放的四肢伏在地上毫无用武之地。 在她口鼻全都灌满水,已经无法呼吸就要呛死了的时候,哗啦,她被揪着头发拎出水面。 “还是不肯说?”平静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来自地狱。 白露只顾得剧烈的咳,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 噗!还没等她喘完,又被按下去。 如此反复了不知几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嘴巴里苦苦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呛得咳破了胆流出的胆汁。到了后来,白露只能看到两片薄唇一开一合,大脑像是被掐断了信号的机器般,不能接收也无法发出半点指令。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松开对她的钳制,冷冷的吩咐:“关起来。” 接下来是一场漫长而诡异的折磨。 白露被丢进一个狭小漆黑的房间,这房间不是一般的小,宽度还不及她的身高,也就是说,她只能蜷缩着,这不禁让她联想到传说中的“蹲小号”。 刚才呛了太多水,肺部像要炸开般,耳朵疼,头也疼。衣服前襟都湿了,冷意一阵阵袭来,她一连打了几个寒战。饥寒交迫,惊恐交加,最后干脆闭上眼,开始数数,就像小时候捉迷藏那样…… 白露在家中排行第二,上面一个姐姐,她妈怀她时找人算了一卦说是男孩,一家子满心欢喜等着抱大胖小子,结果呱呱落地的却是个女婴,妈妈当即就流了泪。 一年后,她又添了个妹妹。 家里终日愁云笼罩。连木讷寡言的父亲也偶尔会迁怒的骂,一堆丫头片子,加起来也不顶一个。 她四岁时,母亲再度怀孕,终于如愿以偿。 弟弟三岁那年开春,三妹偷偷带他去河边玩。弟弟不慎失足掉下河里,三妹吓得大哭,正好她找到这里,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弟弟是他们家最重要的人,弟弟不能死。然后她就不管不顾的跳了下去…… 白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了。唯一的印象就是,冷,真冷啊。还带着薄冰的河水浸到骨子里,人像是没了生命一样。 醒来时看到奶奶惊喜的脸,说她烧了三天三夜。 妈妈端着热面汤推门进来,里面放了她不喜欢的姜,奶奶说这个驱寒,于是她就听话地一气喝光,身体里终于有了热乎气儿。 妈妈坐在炕沿,捋顺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轻声说:“受苦了孩子,这回多亏了你。”父母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这对她来说已是最温暖的话。 她摇头,眼泪流了出来。 妈妈又问:“东西在哪?” 啊?她困惑的抬头。 妈妈脸上的慈爱迅速退去,严厉的问:“光盘,徐丽给你的光盘在哪?” 她嗫喏着:“光盘是什么?” “还装!”啪!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 她惊愕的看到母亲俨如换了一张脸,她从没见过的凶狠森然。 白露是被饿醒的。 醒来时天已大亮,这一回她是躺在床上,很大的一张床,床头雕着繁复的花纹,被子又轻又软。房间也很大,布置简约大方,浅色落地窗帘,米色描金暗纹的墙纸,还有一面墙的柜橱,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地毯…… 她木木的打量了一圈,之前的记忆也渐渐复苏,汗毛一根根竖起。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抬手时看到两只手腕包了纱布,她呆了呆,随即掀开被子,动作有点大,牵动到胸口涨涨的疼,四肢也酸痛。她顾不上这些,低头一看身上只剩秋衣秋裤,还好她的毛衣棉袄都放在床头一把小椅子上,还被细心的叠成一摞。 只是刚套了毛衣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稍加计较后掀开被子钻进去,闭上眼睛。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像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步步走近,白露的心跳也随之急促起来,那人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嗤笑道:“醒了就起来吧,还装。” 白露无奈的睁开眼睛,看到昨天那个卷毛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噩梦般的一幕幕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 卷毛没理会她的反应,朝门外挥挥手,“进来吧。” 一个中年女人端着餐盘走进来,白露腹中空空,鼻子异常灵敏,立即闻到大米粥的香味。 女人从角落搬出一只小巧的折叠木桌支在她面前,把餐盘放上去,毕恭毕敬道:“小姐请用早餐。” 白露呆呆的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倒是站在一边的卷毛不耐的催促:“愣什么呀,快吃吧,吃完还有事儿呢。” 她这才顺从的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送到嘴里。 心里却在琢磨,他们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好?难道,她昨晚都老实交代了?还是说,等吃饱了继续折磨? 她心里想着事儿,吃的有点快,一不小心就呛了一口,咳嗽时牵连着肺部剧烈的疼。卷毛皱眉,“你悠着点儿,噎死了可没人负责,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就甩甩手走了。 白露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那个,把她往水里按的男人是不是也在?一想到他她就条件反射的头皮发麻。可她也知道,该来的躲不过去。这样一想,索性吃个饱,至少别当个饿死鬼。 白露是抱着上刑场的心情下楼的,结果下去就看到卷毛和那个寸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悠哉悠哉的样子,见她下来就关了电视,拿了车钥匙示意她跟上。 到了外面,白露才看到这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别墅。门口还蹲着两只体型庞大的长毛大狗,一见她立即起身,嘴里发出嚯嚯的恐吓声,利齿在阳光下白的}人。 那个卷毛喝了一声,它们才摆着尾巴走开了。白露暗自庆幸,刚才没夺窗而逃是对的,这两个大家伙绝对能把她撕个稀巴烂。 门前停着一辆黑得锃亮的轿车,有点眼熟,应该就是昨天劫持她的那辆。 寸头坐进驾驶位置,卷毛开了后门推搡着她进去。车子启动,卷毛从口袋掏出一根黑布带子,说了句“得罪了啊。”就用带子把她眼睛蒙上了,熟稔而粗鲁的动作丝毫没有“得罪了”的理亏。 车子开了出去,白露靠着椅背老实的坐着。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什么也没问。那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大概两个来小时,车子减速,停下。 卷毛把她头上的带子解下来,白露适应了一下光线,往外一看,熟悉的周遭,她疑惑的辨认了一下,正是她昨天被掳来的胡同口。 身边的卷毛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声音凉凉的问:“会报警吗?” 白露错愕了一下,随即摇头。 卷毛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说完又用力吸吐了几次把半个烟头扔出车窗,用手指虚点了点她的脑门,威胁道:“那玩意儿,你要是非说没有,那就永远别拿出来,否则,就跟那个人一样……”他阴测测一笑,以手为枪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嘭。” 白露本能的往后一缩,却又忍不住的问:“她,你们,真的杀了她?“ 卷毛脸色一变,不耐道:“不该知道的别问。”说完从前座扯过一个东西扔到她怀里,白露低头一瞧,是自己的挎包。 “下车吧。”卷毛又审视了她几秒钟,然后下了赦令。 白露精神一震,伸手推开车门,拎着包跳出去。怕他们反悔,她步子迈的飞快,到后来干脆小跑了。 那辆车子并没立即开走,待她背影消失在转角,卷毛推开车门换坐到副驾位,掏出手机汇报:“老大,人送回去了。” “嗯,安排好了。” “放心吧,这回我俩可用了一百二十分心思。” 通话结束,寸头启动车子,卷毛掏出烟,给他一支,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不爽的骂了一句:“真他妈背,竟然碰上个傻子。” 昨晚折腾一宿,连催眠都用了,那丫头说了不少,没他妈一句有用的,亏得他们还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半天。 最后老大得出结论,那些招数都是对付正常人有用,可是,这次碰上的,他指了指脑袋,有问题。 所以说,他们也不能按常理出牌了。 白露一口气跑到三楼,抖着手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大白天的,室友们都不在,平时转不开身的地方此刻空荡荡。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眼前猛地黑,各种不适感全部涌出来,像要把她淹没,抬手一摸脑门,全是冷汗。 她强撑着走回自己床位,找出感冒胶囊就着杯子里的凉水吃了两粒,然后疲惫不堪的躺下去。药劲儿很快上来,没多久就沉入黑暗。 这一觉睡得很沉,中间醒了一次,是室友回来了,看到熟悉的脸孔她又安心的合上眼。朦胧之中似乎听到有人说,嗳谁动我东西了,又有人说,看看少什么没有……她好像想到什么,也想起来检查自己东西,可是身子像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嗓子着火似的又干又疼根本开不了口…… 最后她是被人叫醒的,和她处得不错的河南女孩说你高烧了,脸通红,还说胡话哩,她在女孩帮助下吃了两片退烧药又继续睡。 白露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这一回是手机响。她这会儿好了许多,怕吵到室友就把手机拿到被子里,看清楚是大姐打来的才接听。没想到大姐居然带着哭腔说:“小二,回来吧,爸住院了。” 白露惊讶,“爸病了?什么病啊?” 大姐哽咽,“要命的病。” 白露出门时,外面还灰蒙蒙一片,整个城市还是一副尚未苏醒的状态。她先坐早班车到超市,从楼上储物间角落取出一样东西带上,然后赶往火车站。 大熊随后赶到候车室,给她一个鼓鼓的信封,一万八,刚从提款机取的,他挠挠头说,钱不多,你先用着,不用急着还。白露感激得说不出话,大熊拍拍她肩膀,是朋友就啥也别说。 二十几个小时后,火车抵达长春,这里刚下过一场大雪,路边身穿橙黄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正挥动铁锹木锨撮雪,此起彼伏的响声几乎盖住汽车鸣笛。马路中间撒了盐,被车轮碾过化成脏兮兮的黑水。 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冻得人牙齿打颤,可这透心儿的冷仍是抵不过白露心底的焦灼。到了医大附属医院,找到十三层的病房,终于看到病床上闭目输液的父亲。一年不见,父亲像是变了个人,面色灰败,脸上瘦的只剩下突出的颧骨,白露的泪水立即涌了出来。 原来这一年来父亲越发消瘦乏力,时而胃痛,但都没当回事儿,随便买点止痛药应付过去,直到几天前咳了血,到县医院查出胃癌中期,转院到此治疗。各种费用下来,带来的一万来块几天就花完了,而手术和后续费用还需要将近二十万,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父亲的意思是回家等死,省下钱给儿子念书娶媳妇,母亲和大姐自然不肯,只好让大姐夫在家那边筹钱,但是并不顺利。因为临近期末考试,还没通知正在读大学的三妹和读高三的小弟。 白露在床边椅子坐下,听着母亲的介绍,喝光了大姐到的一杯温水,然后说:“不能回去。我这里有两万,先维持几天,再想办法。” 说是想办法,可白露心里明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医院就是一台大型烧钱机器。白露的两万杯水车薪,三天后就用光了。手术通知单开过了,病房催款单,各种单据都送来了。母女三人愁眉不展,又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半分。 正当白露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冲着对面的建行营业厅发呆,在脑子里幻想着自己蒙上脸冲进去打劫的画面时,一道身影挡住她的视线。紧接着一个询问却笃定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白露?” 她吃惊的抬头,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大衣,国字脸白皮肤,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他说:“我们老板约你见个面。” 白露心里一惊,想站起来,可是坐的太久腿有点僵,只好故作平静的问:“你们老板?我认识吗?” 男人呵呵笑了一下,“我们老板姓程,”顿了顿又道,“白小姐几天前见过的。” 白露的心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 3、做个交易 白露机械的迈着两条腿,跟在中年男人的身后,男人倒是很平易近人的样子,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穿这么少不冷么?这里可不比青城市啊,零下三十度有了吧?”说完自己就畏寒地缩了缩脖子。 男人带她走进距医院不远的一家装修考究的中式茶楼,一进包房门就看到那个卷毛,他冲她邪气地挑挑眉,“这么快又见面啦,没想到吧?”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 坐在靠窗的桌前,只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衫,挺括的衬衣领翻出来,看起来英气又儒雅,可她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屋子里温暖如春,比外面高了足有三四十度,也不知是温差太大还是看到那男人陡然紧张,白露猛地打了个喷嚏。 男人看在眼里,像是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对面,温和的说:“坐吧。” 白露走过去坐下。 房间里只有一桌四椅,另外两人就那么恭敬的立在一边,明明很突兀却又极其自然,沉默的样子仿佛跟空气融为一体。桌正中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还有一支细高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枝伶仃的像是桃花,咦,白露又看了一眼,果然是桃花,这个季节…… 窗子是仿古式的,用窗棂分成小格但糊上白色的窗纱后,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这让白露生出身处幽闭环境的不适感。桌子一米多宽,挡不住男人的气势,她不敢看他,但能感觉到男人看过来的视线。 她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也许是给她施加压力,这沉默的凝视的确让她心下忐忑,悄悄打量完能打量的一切,不经意的一侧脸,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像是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 感受到她的紧张,他恍然一笑,端起茶壶缓缓倒了一杯,像是熟人聊天一般问:“你父亲情况怎么样了?” 白露心里一痛,有些生硬的答:“就那样。” 男人将茶杯递到她面前,白露不觉一愣。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吹了两下呷了一口茶,说:“还不错,你尝尝,喝点热茶暖和一下。” 白露彻底被他搞糊涂了,不合时宜的想到一个词,钝刀杀猪。真想学人家豪爽的来一句,有话快说,有那啥快放。可做出来的却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太小,一不小心就喝了大半,还被烫了,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男人待她把茶水咽下去,放下杯子敛起神色,郑重道:“白小姐,我们做个交易吧。” 话音刚落,立在一边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将一张卡放在她面前,建行的标志 赫然在目。 “这里面有二十万,给你父亲做手术,身体不是小事,别耽误了。” 白露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卡上,仿佛能听到自己喉管里液体流过的细微声音,下一秒听到对方掷地有声的一句:“你知道我要什么。” 她的答案冲口而出:“不。” 意识到反应不对,她又急促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起身时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突兀的噪音,卷毛一看就要冲过来阻止,听到自家老板平静的说:“让她走。” 卷毛看向同伴,后者努努嘴,再看老板则是端着杯子悠闲的喝起茶来,一副有恃则无恐的姿态。 白露回医院路上走得脚步生风,她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要给自己一丝犹豫的机会。她越走越快,回到病房时,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里面吵吵嚷嚷,父亲病床前围了一群人,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正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着“到期”“腾地方”等字眼,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这架势是要往外赶人了。 母亲和大姐还在央求,说马上就筹到钱把费用补上,那男的嗤笑道:“那就等有钱了再来住呗,医院又不是收容所。” 一向温和的大姐也动了气:“你怎么说话呢?” 床上的父亲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咳嗽着说:“走走走,我就说回家,死了也比在这花钱打水漂强……” 一时间母亲大姐又去安抚他,男人的咳嗽,女人的劝阻,还有临床的议论声,交织成一张巨大又密实的网,朝白露兜头罩上来,勒得她几欲窒息,纷乱之中,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那张卡,二十万。 有了这二十万,父亲就可以立刻做手术。 没有这二十万…… 短暂僵持过后,母亲已经含着泪认命地收拾东西了,大姐在门外给姐夫打电话,先是争吵,然后嘤嘤抽泣,看来最后的指望也破灭了。 白露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矛盾过,视线也不由得投向角落里自己那只旅行袋,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而且可能事关人命……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那个一直在冷漠的监督他们搬走的男医生接起电话,嗯啊几声后,脸色变了变,生硬的说:“你们不用收拾了。” 啊?所有人都惊讶的看向他。 他摆摆手说:“有人把住院费交了。”随即一转,“不过,其他费用你们还得继续筹措,医院资源很紧张,你们也要体谅我们。”说完他就歪歪脑袋示意两个保安跟他一起离开。 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母亲和大姐又惊又喜,忙扶着父亲重新躺好,白露追出门外,“请问,是谁交的住院费?” 男医生没好气的转过头,“只知道是个姓程的大人物,直接跟院长打的招呼,你说你们既然认识那么有来头的人,早干什么了?真是浪费我时间。”说完气呼呼的走了。 猜想被证实,白露无力的靠在墙上。 这是什么意思?逼她就范吗? 正在她虚弱的靠着墙承受着内心的天人交战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吓得她猛的一抖,连经过的护士都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她掏出手机,陌生的号码,这一次她没给自己犹豫机会,立即接起。那边一道男音温和的问:“白小姐,您考虑好了吗?” 泪水在眼里打转,白露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说:“考虑好了。” 房间里茶香袅袅,卷毛和中年男人依然垂手而立。那个男人则是站在窗边打电话,背对着门方向,一手闲适地插在裤袋里,旁边桌上多了一部打开的手提电脑。 白露进门后没再往里走一步,卷毛上前冲她伸手要东西,她没理会,对他的吹胡子瞪眼视而不见。直到那人讲完电话转过身,眼神淡淡的看过来,她才走过去,把信封放在桌上,卷毛过去拿起,对着灯光仔细检验。 男人没看那个,而是问她:“看过里面么?” 白露垂着眼摇头。 他把卡递到她面前,语气平静道:“密码是你身份证后六位,另外五万是前几天对你有所冒犯的补偿。” 白露沉默着接过,紧紧的握着,硬质的棱角嵌入手掌心,却感觉不到一点疼。 卷毛将信封递给自己老板,同时向他点了点头。男人已经坐回座位,拿起信封看了一眼上面的收信人及地址,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白露听到,不禁抬头望过去。 看到他利落的撕开信封,把光盘送入光驱。她还看到他冷硬的侧脸,微微勾起的嘴角,那是嘲讽和自得的神态。他一边等待文件读出来,一边曲着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白露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脚前的一块地板,静静地等待。 过了五六分钟,男人大概是浏览完了里面的内容,起身走到她面前,还是那副平淡的口气:“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等你走出这扇门,之前见过的听过的一切……”他用指头敲敲她脑袋一侧,“都要统统从这里删除。” 白露点头,男人看不到她的眼睛,似乎觉得交流有障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头与自己对视,然后满意的继续,“千万别耍花样儿,别给自己和家人惹麻烦。” 家人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白露看着他幽深的眼,有瞬间的恍惚,随即也清晰的答:“我知道。”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梭巡一圈,像是辨认那里面有没有谎话的成分,然后松开手,“你可以走了。” 白露转身没有一丝迟疑的推门出去。 门一关上,卷毛就问:“老大,你真打算放了她?” 男人闲适的靠着椅背,手里端着茶杯,视线落在那枝桃花上,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自言自语道:“他们应该把这个换成腊梅。”说完抿了一口茶水,问道:“你觉得呢?” 卷毛一愣,他觉得?他觉得桃花梅花都是花根本没差别,下一秒就换成一脸冷漠:“我只知道,只有死人最可靠。” 男人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问:“杀人好玩么?” 呃,卷毛一滞,当然不。 男人低头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记住,我们是来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问题的。不然我整天跟你们身后救火,不用干正事了。” 淡淡的语气却让卷毛脸上浮现一层惭色,他随即语气郑重道:“我会继续盯着她,如果发现她敢打歪主意就……”他悄悄比了个决绝的手势。 男人却仿佛没听到,拿起茶壶又续了一杯,仿佛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白露揣着存有二十五万的□□,没有解决了难题的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沉重了。心中却空落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摘除了。 像是一个重要器官。 她抬手抚上胸口。 难受。 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到医院大门,她顿了一下却越过它,走进旁边两栋楼之间的胡同。这里没人经过,十几公分厚的雪层完好如初,晶莹剔透,她忽地顿住脚步,然后慢慢蹲下。这雪可真干净,干净得让她自惭形秽…… 她把十指按进雪里,丝毫不顾那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仿佛这样能洗去她手上的肮脏罪恶。许久,才感觉刺骨的寒,鼻子一酸,眼泪滴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两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白露七岁那年,有天傍晚跟小伙伴捉迷藏。玩至一半,隔壁传来《天龙八部》主题曲,几个孩子就都跑回家看电视了。她躲在邻居老屋的厨房里,没被人找到还挺得意。后来发觉不对劲,可她还是一动没动的守着,因为这是游戏规则。结果到了半夜父母出来找,找到靠着水缸睡着的她。同玩的几个小伙伴差点挨家长打,是她求的情,可是回到家自己却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还有一次,她已经上初中了,邻居婶子让她帮忙送东西到邻村的女儿家,她到了后发现那家锁着门。打听了邻居说是走亲戚晚上回来,于是她就拿着东西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清晨,把东西放到人家手里她才回家。 诸如此类事还有很多,白露被邻里评价为实诚孩子,当然也有人说她傻,并猜测是不是小时候落水烧坏了脑子。其实对她来说,这仅只是一种习惯。一步一个脚印,每做过的一件事,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头,堆砌出一条她人生的轨迹,过去如此,未来亦如此。不求被人称颂,但求无愧于心。 可是如今,她自己打破了。 卷毛有个很文艺的名字,童年。他觉得这名字实在恶心,所以只让别人叫他小童。他一边稳稳的将车子开上大路,一边留意着耳机里的动静。听着听着就纳闷起来,摘下耳机塞到副驾位老何的耳朵里,“你听听。” 老何嫌他胡闹正要发作,一听清里面内容就顿住了。 俩人面面相觑,小童大咧咧的说:“不会是她爹死了吧?” 老何不赞同的撇撇嘴。 后座闭目养神的程睁开眼,问:“怎么了?” 俩人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好,干脆把耳机拿下来,“要不您听听?” 程疑惑的接过无线耳机戴上,反应比他们俩平静多了,只是挑了挑眉,然后扭头看向车窗外,车子正经过医院后门,他突然叫住:“停车。” 小童诧异的急刹车,幸好地上有积雪一直没敢开太快,车子停靠路边。程视线锁定在某处,小童和老何随着望过去。 医院和旁边一栋建筑之间一条狭窄的胡同,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雪地里,仔细辨认一下是蓝色的,有点眼熟。 老何先反应过来,低声说:“是那女孩子,白露。” 小童也认出来,刚要开口,被老何嘘声制止。 程面无表情的听着,心里却有些微微的震撼。居然会有人哭得这么投入,哭得直打嗝,还不时地擤鼻涕,远远看过去,能看到她身子不停的颤动,好像随时会因力竭而扑倒在雪地上。 脑海里浮现出几天前她在他掌下静静流泪的画面,在那种情况下,她都不肯求饶,不怒骂,平静的让他觉得不正常,还以为她傻到没感觉,原来那只是没触到她的底线…… 听到前面卷毛嘀咕:“这小傻子咋了这是?”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因为背叛了自己。”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恍惚中好似看到一个瘦削少年,愤怒却又无力,在深夜的街头用力捶打着粗实的树干,用脚踢,用头撞……耳畔似乎有个嘶哑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要做一个坏人。 此去经年,如今他早已不再羸弱无助,却也被打磨得冷硬无情,视线从那一抹蓝色收回,他漠然道:“开车。” 4、情人节夜 交了手术费,一切按部就班进行。 对于钱的来源,白露解释说跟老板和同事借来的,因为她一向诚实,家人也未做他想,只当是遇到了好心人。 手术很成功,术后接受了一系列后续治疗,到小年那天父亲才出院。因为家里有病人,这个年夜过得很安静,好在一家人都平平安安聚在一起辞旧迎新。经历了此番,没人比他们更能体会到这才是人间最大幸福。 而这对于有的人家,只隔着两道墙的老邻居,却是再也企望不到的奢侈。当然他们并不知情,只念叨今年丽子怎么没回来,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说一声,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野了。来找白露打听,她唯有缄默,之前两人闹过嫌隙家人也略有耳闻,只当她们是真的不常联系。 但白露内心的负疚感却一日盛过一日,每天都备受煎熬寝食难安。 添乱的是,居然还有人来给她说媒,也是,在这个小地方,女孩子基本二十三岁之前就定下婆家了,所以父母对此也颇重视。只是介绍的男方是她小学时的同桌,那个经常欺负她逢考必打狼的家伙,看着他投过来的直勾勾的眼神,白露就觉得头疼,头疼下一代的智商问题。 于是见父亲身体日益稳定,过完“破五”白露就逃一般地离开家踏上回程的列车。回到那里,至少能为徐丽做点什么,比如清明烧点纸?在车厢里望着窗外萧条的冬景时她苦涩的想。 初六傍晚抵达青城市,出了火车站,看到满大街的玫瑰气球和一对对情侣脸上难掩的甜蜜,白露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商场外面巨大的背投电视上,钻石恒久远和巧克力情缘的广告交替放映,吸引着每个路过的女孩子仰头凝望,无一不是一脸的向往。 白露笑了笑,避开人群走向公交车站,这些跟她没一点关系,她只是为了谋生而闯入这个繁华世界,然后不小心撞上了这浮华背后丑陋罪恶的一面。所以一路上再看到两旁的火树银花和时不时升起的璀璨焰火,她再也没有初来时的惊艳欣喜,只觉得,这一切美好繁华,都是有代价的,有些甚至昂贵得带着血腥。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处。 程坐在车里,漫不经心的翻看一本财经杂志。这里面有一篇他的专访,经过那一页时,没理会那大篇幅的溢美之词,而是在戴着球帽墨镜手执球杆的照片上停留了数秒,这样看自己还真有点陌生。 直到余光瞥见酒店式公寓大门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来,他才收起杂志拉开车门出去。 女人身材高挑,拥着黑色貂绒大衣,步履间红色裙摆摇曳生姿,长卷发盘至脑后,一张脸明艳动人,一开口更是一把有质感的好嗓音:“等很久了吧?” “还好。”程简单作答,为她开了车门,在她上车时体贴的把手垫到车顶。自己坐回去时,从后座拿出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节日快乐!” 女人眼睛里闪过惊喜,接过时不忘打趣:“我还以为你这种大忙人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程边发动车子边不甚在意的说:“现在的商家哪容得你不知道,各种的宣传,恨不得耳提面命……” 女人脸上笑容微微一顿,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不过还是低头嗅了嗅,拨了拨密实的花瓣,略带欣喜道:“来自厄瓜多尔?” 程点头:“还是你识货。” 女人勾唇一笑,这可是西班牙王储婚礼专用玫瑰,意义非凡啊。 省商业协会主办的晚宴,地点在香格里拉酒店。因为是春节期间,布置得奢华里透着浓浓的喜气。 程一进门,就有人满脸堆笑的快步迎上前,嘴里寒暄着难得一见好久不见,一会儿功夫他就被围住,成了现场的聚焦点。在这个圈子里,程是有了名的低调,随着近些年根基逐渐深稳,公开场合越来越少露面。 今天他这中规中矩的黑西装白衬衣,在一众身材跟资金实力一样雄厚的中老年商人当中显得英姿勃发,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难得的儒雅,因此轻易的攫取了在场女性的目光。 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他至今未娶,有人说他丧偶多年,还有人说他身边群芳环绕……而无名指上那枚赫然在目的戒指,更为这个钻石级男人添加了神秘的光晕。 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止现代女性寻求真爱的步伐,让她们无法上前的是他身边那一抹窈窕的红。 而那抹窈窕的红,同样是招致异性目光无数。作为省台经济频道当家花旦,罗飒才识过人思维敏锐,在这种场合绝对是如鱼得水。有这样的女人伴在身边,很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更不容忽视的是她的高干子弟身份,年后她父亲罗长浩就要来青城任职,这使得她的身价又飙升数倍。 一个是女人眼里的肉,男人的眼中钉。一个是男人眼里的肉,女人的眼中刺。俩人果然如同周围人吹捧的那般,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总之俩字,绝配。 作为当事人之一,程倒是淡定得很,甚至还有短暂的走神,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到穿晚装皮草的罗飒,他莫名的想起那个蹲在雪地里的蓝色身影,在那个跟这里如同两个世界的冰天雪地……她当时一定很冷吧。 然后又想起一个问题,她多大了? 想想那张虽苍白却稚气未脱的脸,应该不超过二十,还是个孩子。 罗飒清醇的嗓音将他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又有人迎面走来,曾是她那档名人访谈节目的座上宾,她为他们互相引荐,又是一番寒暄客套,随后聊起当下热门话题。 话说程之所以成为今晚焦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启程集团刚投资了一个大项目,作为青城市金融中心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新一个地标性建筑的——世贸大厦。一切前期准备就位,只待三月份正式开工,因此这一晚上大大小小的企业主都纷纷凑过来各种讨好刺探,想要分得一杯羹。 程浸淫商场多年,对这些早已应付自如,既给人希望又不做任何实质性承诺。只是他心里并不如面上这般轻松,这个项目省里和市里都极为重视,前一任市委书记更是为此殚精竭虑累得提前卸了任,当然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他肩上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树大招风,有人对他殷切期待,也有人盼着他出丑。前阵子还闹出个光盘事件,幸而对方只是图钱,但提醒了他重视外忧的同时也要提防“内患”。 宴会结束后,程送罗飒回去,到了楼下她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他略一沉吟点头答应。 罗飒的闺房倒不是第一次来,一百多平的单身公寓,从玄关的花瓶到客厅的落地灯,每一件都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位。罗飒脱下大衣,习惯性的开了音响,哼着调子走进吧台,端回点心和沙拉,还有一瓶红酒。 茶几上摊着一本杂志,罗飒笑笑收起来,“特意为了你买的,就是这个稿子写的不怎么样,太虚。不过像你这种低调又狡猾的采访对象,一般人还真是探不到一点口风。”她晃了下酒杯说:“要是让我写的话还能好一点。” 程看了她一眼,“幸好不是你采访我。” 罗飒直视着他的眼睛,带了些认真道:“可是,我觉得我对你了解的还不够。” 程反问:“那你还想了解多少?” 乐曲的旋律从清新舒缓变得慵懒低婉,空气里多了些浓稠悱恻的味道。 罗飒头发已经披散开,比晚宴上多了几分妩媚,面色微醺,眼神迷离,比沙拉里的樱桃还鲜亮诱人的红唇越来越近。程没拒绝,四唇相接,厮磨,辗转,随即自然地深入,衔含吸吮。 都是成年男女,不难进入状态。 女人温软带着香气的身体,对任何男人来说似乎都没有拒绝的理由。程的手扶住她的细腰,自然地摩挲,继而攀升至她胸前丰软。 一切水到渠成,她抬手欲解他领带,他却按住她的手,短暂僵持后,他开口:“我今晚还有事。” 罗飒笑,吹气如兰,“拙劣的借口。” 程迅速恢复冷静,眼里一片清明,听她在自己耳边低语:“如果我不让你走呢?”他反问:“你会吗?” 罗飒是骄傲的女人,余光瞥到他的无名指,兴致顿时熄灭了一半。她靠回沙发,纤指揉着太阳穴,像是想到一件事,失笑道:“差点忘了,亲戚要来了。” 程接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几分钟后,程坐进车子,没马上发动,而是点了一根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刚才的拒绝实在是让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跟罗飒认识前后已有五年,若即若离,比朋友近一点,比情人远一点。外人眼里,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一对,也着实为彼此挡了许多难缠的追求者。 罗飒独特的职业使她区别于大多数女人,美丽却不空洞,但她也有着多数女人的共性,虚荣,矫情,以及高干子女特有的高傲和霸道,当然这算不了什么,他也不是完人。 他们谈得来,他欣赏她,也还算喜欢她。 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绝对有利无弊。 只是,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壶水,烧的再热距离沸腾却永远差那么一两度……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 一根烟吸到尽头,他掐灭。抬眼在后视镜里看到嘴边的红印,抽出纸巾擦去。又看到衬衫领子也染上一块,皱了下眉,启动车子。 程回到海边别墅。和大多数家底殷实的男人一样,他也是狡兔三窟,平时都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偶尔周末或是心情驱使才会回这边。 一进门,一只胖乎乎的白猫就跳下客厅沙发,喵喵叫着冲过来。他弯腰换鞋,肥猫大概是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又嫌弃地往后退,他笑笑,拍拍猫头:“乖,爸爸先去洗个澡。” 进了浴室,脱衣之前摘下手上的戒指,小心放在洗手台上一个小盒子里。 温热的水柱拍打在躯体上,水珠沿着壁垒分明的肌理滚落。他低头看看自己,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三十五岁的男人,年富力强,有欲望,有野心,也理应有着蒸腾不休的荷尔蒙。想起刚才在罗飒那里的情形,他不禁摇头,这算不算一种浪费? 冲完澡,他抹了点护肤用品戴上戒指出来。肥猫忠心耿耿的守在门口,他一把捞起它,吃惊道:“这么重,该减肥了你。” 肥猫不屑的哼哼,舒服的窝在他怀里。 本来打算看会儿电视,遥控器按了一圈,无一不是闹哄哄的各种晚会,千篇一律的主题——团圆,对于不能团圆的人来说杀伤力还真不小。 几十平米的客厅里,一人一猫,在窗外不时的鞭炮声中,显得异常的孤单而落寞。肥猫也很颓废,不然能放任自己暴饮暴食么,瞧,都出双下巴了。他用下巴顶了顶它热乎乎的后颈,自言自语:“露露,你是不是也想她了?嗯?” 程抱着肥猫露露来到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铺着黑白几何图案的地毯,一排低矮的书柜,一架三角钢琴。黑亮的琴身一尘不染。他走过去坐下,定了定神后掀开琴盖。 手指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没等大脑发出指令便娴熟的弹奏起来。 叮咚声从指尖行云流水般跳跃而出,耳熟能详的旋律,时常作为背景音乐,有一个浪漫的名字——爱的纪念。 白猫伏在他膝头,静静的听着。 程弹得很投入,进而陶醉其中,闭着眼睛,想象着那个人坐在台下,感动的捂住嘴巴,眼里一片晶莹……他不由嘴角含笑。 很少人知道他会弹钢琴,他对音乐本无兴致,小时候妈妈逼着学的,后来每次学新曲目的目的只有一个,谈给某人听。而在这架钢琴旁的那些时光,无一不是他半辈子也许还是整个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敲完最后一个音符,他停下来,失落感袭上心头。 腿上的猫已经睡着,呼噜噜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听得格外分明,窗外依旧是漆黑的苍穹,蓦地一亮,一朵烟花在窗角绽放,无声的璀璨。 5、狭路相逢 白露回到超市上班,同事们都知道了她家里的事,围上来嘘寒问暖,大熊还兑现了那顿火锅大餐。她很感动,不知不觉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居然收获了友情。其实这段时间,她是产生过离意的,源于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但她也深知,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安全所在。找工作也非易事,俗话说,做生不如做熟。 还有一个不能离开的原因,那就是她去年秋天报了一所成人教育学院的课程。当初为减轻家里负担,她读到高二就退学了,但求学的念头却一直没断过。她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至少也要上完这学期。 过了一年长了一岁,大熊也出息不少,每天按时上下班,把习惯了昼伏夜出的女友小静也拖来一起干活。可大熊很快发现,回了一趟家的白露跟从前不一样了,工作仍兢兢业业,但总是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还不时地出点小差错。 他想当然的认为她是在担忧父亲身体,每次都安慰几句,最后干脆和小静一起拉她出去找乐子,头两次去k歌,一共仨人,俩麦霸,虽然每次白露都是听的比唱的多,不过心情的确好了不少。 再然后就是蹦迪,泡吧。 白露对这类地方很抵触,但大熊说了,压抑了就得释放,不然要么憋死要么憋疯,鲁迅不都说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么。 但她对在轰鸣音乐中群魔乱舞实在燃不起兴趣,倒是看花式调酒表演挺新奇,抛酒瓶,点火,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她目不暇接暗暗称奇。 调酒师表演完,端起一杯颜色好看的酒,“这位小姐,这杯送给你。” 白露受宠若惊的接过,却不敢喝,大熊说:“没事儿喝吧,大不了背你回去。” 年轻的调酒师忙解释:“这个没什么度数,想醉都醉不了。” 旁边的小静往酒杯里丢了一颗小药丸,晃荡着杯子大喇喇地问大熊要不要,大熊摇头,小静仰头两下喝光,脱了外套下了舞池。 大熊陪着白露坐在吧台,跟调酒师闲聊天。 没多久舞池里就发生躁动。 音乐依然震耳欲聋,人群却散出一个豁口,两个女人扭作一团几乎是滚了出来。大熊随意看了一眼,立即站起来冲过去,其中一个是小静。 俩人不知道怎么打起来的,反正是战况激烈,这会儿小静被那女孩骑在身下,稍显劣势,但手里还死死地扯着对方的头发,当然她的也被对方抓住。一时间周围跳舞的男男女女全都停下围一圈看热闹。 大熊和白露好不容易把小静解救出来,那个齐刘海的女孩不干了,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他们,“好啊,你们以多欺少,等着。”说着就掏出电话,“老公,快来救我。” 旁边有熟悉情况的人说:“你们麻烦了,惹着道儿上的了。” 齐刘海儿也冲他们叫号,“有种等我老公来了单挑。” 大熊嘴上不服输,骂咧着来就来谁怕谁啊,心里想着息事宁人,拉着小静叫白露去拿东西。小静还意犹未尽的回头跟那女孩对骂,被大熊跟白露一左一右架出去,没想到三人刚出酒吧,还没等拦到车,就被一伙人挡住去路。 白露抬头一看,心里一惊。 领头的那个穿着破烂牛仔裤叼着烟卷的年轻男人,即便是门口灯光闪烁,她也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卷毛。 另外四五个,有光头有刀疤脸,一看就不是善茬儿,她赶紧低下头往大熊身侧隐了隐。身后有人冲上来,扑到对面卷毛怀里,回头指着大熊一脸愤慨地说:“老公,就是他们几个,欺负我。” 被唤作老公的正是小童,他低头一瞧,女友白皙的小脸上赫然三道血痕,还真是触目惊心。他啐了一口,“哥们,欺负女人,太没品了吧。” 大熊辩解道,“女人打架难免刮到碰到,我女朋友也是一脸伤。”说着把小静拖过来一瞧,还真没挂彩,操,要不要这么生猛啊…… 那边有人起哄,“哥们你马子不会打内伤了吧,要不脱了咱验验?” 大熊恼火,“少放屁,你们想怎么样?” 小童把烟头扔了,不阴不阳道:“不怎么样,你不说是你女朋友抓的吗,哪根手指头抓的,给我剁下来。” 白露听得心惊肉跳,因为她觉得他们真有可能做出来。 大熊挺身而出,“你们这样不也是欺负女人吗?有本事就冲我来。” “行啊,带种。”对方就等着这一句,一挥手,“给我上。” 这么一动手才发现,居然有人还带着家伙,一尺多长的铁棍子,没带棍子的,也随手能找到武器,有一个就是把牛仔裤装饰用的金属链子卸下来抡得虎虎生风。白露懵了,他们被包围,跑不掉,这一带本就远离闹市区,门口时而路过的行人都匆匆躲开,不敢多事。她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想伺机报警。 眨眼功夫,大熊寡不敌众被踢倒在地,棍子和拳脚悉数落在身上。小静这会儿也不亢奋了,白着脸发出火车进站一般的尖叫。 白露一看这样不行,大声喊:“别打了,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到。” 没想到对这些人并未起到威慑作用,愣了几秒,棍棒继续,她本想趁机过去扶大熊起来,混乱中有一记落在她背后,疼得她眼前一黑,扑倒在大熊身上。 大熊本来捂着头,见状惊慌大叫:“白露你没事吧?我□□姥姥,连女人都打你们还是不是人……”他怒吼着起来就要跟他们拼命。 小童正搂着女友观战呢,听到这个名字一愣,歪头一瞧,地上闭着眼的那位,可不就是那个小傻子。那几个举家伙的也愣了,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一个女的替男人挡什么啊。 就在这时,有警笛声远远传来,众人大惊,没想到丫的真报警了还,小童一摆手:“你们走吧。” 那几个还挺义气,“童哥,我们不能丢下你,大不了一起进局子。” 小童哼了一声,“让你们走就走,赶紧滚蛋,别他/妈在这耽误事儿。”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看着警灯忽闪忽闪靠近,忙提溜着家伙四散开去隐入夜色之中。原地只留下三女两男。 警车在旁边停下时,白露已经被大熊扶起来,睁开眼睛,目光还有些涣散。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另一个声音来自警车窗口探出的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脸。 白露焦距对准他,先是一愣,眼里闪过一抹光彩,小声说:“是你。”她说完就挣扎着要站起来,大熊赶紧扶她站好。 这边警车两侧前门同时打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来,声色俱厉的问:“怎么回事?” 小童揽着女友不慌不忙走过来,态度良好,“这不是苏警官和刘警官吗?事情是这样的,我女朋友刚才在里面玩,被这几个欺负了。”说罢又捏着女友的脸给他们看,“瞧瞧,好好一张脸,都破相了,这下手也忒狠了。” 姓苏的那个警官打量他一下,“启程的保安部长童年?” “正是在下。”小童笑着就要跟人握手。 苏警官没理会,看向他身边齐刘海脸上的抓痕,问:“谁弄的?” 齐刘海愤愤地指向小静。 苏警官皱了下眉,指着被扶着的白露问,“那你们打她干什么?” 另一个刘警官也附和道:“我们可都看见了,一伙人,欺负一个女的,这事儿可不地道啊。” 小童不以为然道,“二位警官,您看错了吧,这里就我们几个啊,我可没碰过那女的。” 扶着白露的大熊哼了一声。 苏警官视线在他们身上梭巡一圈,最后落到白露脸上,“先上医院,验伤。” 白露忙摆手:“不用,我没事。” 苏警官一愣,白露又说:“我刚才,是自己摔倒的。” 大熊不甘地低嚷:“小白你傻呀。” 苏警官走到白露近前,审视了她几秒钟,忽然伸手按上她后背,她啊呀叫出声。苏警官皱眉,“伤了骨头怎么办?还是脊椎位置当心残了,先上医院,现在这里都得听我的。” 他语气坚决,眼神异常凌厉。白露不再做声,低着头被大熊搀扶着上了警车,苏警官指挥同伴,“你去他们的车,破相了也得抓紧治。” 到了离得最近的一家综合医院,给白露拍了个片子,拿给医生看完说:“软组织受损,幸好偏了点,没伤到骨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苏警官依然蹙着眉头,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医生答:“金属钝器重击。” 苏警官眼风凌厉的扫过去,小童摊开双手,“您甭看我啊,我手里可什么都没有,不信你们搜搜。” 苏警官勾唇一笑,“紧张什么,我也没说是你,刚才你和你的几个朋友在一起是吧,今天是你原来的老大许彪的寿辰,你们刚从金碧辉煌出来。” 小童脸色一凛。 苏警官却不再看他,转向白露,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可以起诉他们。”见白露一脸懵懂,他解释道,“这是一起恶意伤人事件,你可以追究他们的赔偿和法律责任,证据方面我们警方会追查。” 没想到白露一口咬定,“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苏警官眯了下眼睛,“撞哪了?” 白露眼神闪烁了下,平静道出:“撞到旁边那个网吧的楼梯。” 所有人都愣了,回想酒吧旁边的确有一家设在二楼的网吧,而且是那种从外面走的铁架楼梯。 苏警官怒其不争的沉了脸,“你确定?” 白露点头。 “那他呢?”他抬手一指,指向一边的大熊。 刚才在外面灯光晦暗,这会儿不难看到他脸上也是青紫交加,嘴角尚有残余的血迹。这下几人都愣了,白露紧张地看过去,只见大熊咬了咬牙说:“我这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 苏警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一边的小童呵呵笑了,无辜至极的说:“您看,冤枉我了不是,咱可是守法公民啊,总不能因为一点历史问题就啥坏事都往咱头上扣吧。” 苏警官也笑了,配合道:“那你最好离那伙人远点儿,你现在也是大公司正式员工,就算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你们公司形象,为你们程总着想着想吧,启程可是咱省的明星企业,注意它的人多着呢。” 小童忙点头,一脸受教的表情:“您教导的是,我一定谨遵教诲,规矩言行,绝不给公司抹黑。” 临走之前,苏警官又特意看了一眼一直躲在后面的小静,小静这会儿已经消停了,脸上挂着受了惊后的凄惶之色,被他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眼风一扫她的脸更苍白了几分。 回去的出租车里,大熊在副驾位犹自不忿的骂咧,“妈的,欺人太甚,小白你真傻,被打成这样还替他们瞒着,真是便宜他们了……” 一直沉默的小静插了句,“你才傻,也不看看那是些什么人,青龙会的。”后面无需多说,每个城市都有几股地下势力,而所谓的青龙会就是青城市这几年最为兴盛当然也最猖獗的一个帮派,上面被打点好了平时睁只眼闭只眼,寻常百姓吃了亏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大熊一听就来气了,扭着脖子回头骂:“你他妈还有脸说,今天要不是你能这样吗,小白差点被你害死知道不?就知道嗑药嗑药,早晚嗑死你。” 小静想要反驳,一看他那猪头脸就心虚的忍住了。 白露忙打圆场,“今天这样就算不错了,倒是你,身上不少伤吧?要不再找个医院检查一下吧?” 大熊梗着脖子说:“我没事,我一大男人皮糙肉厚,那几下子跟挠痒痒似的。” “可是那棍子,”白露想说砸身上真挺疼的,“万一伤到骨头呢。” 大熊喉咙一堵,“别瞎操心了,你以为别人都你一样傻呢。” 6、故人重逢 站在公安局门口,白露心下忐忑,这种地方总是给人一种无声的威严,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几分警觉,更别提进进出出的男女警官们描仪一般的注目了。 就在那两扇门不知第几次被推开时,三个穿警服的男人说笑着走出来,各个英姿勃发,中间那个最为醒目,白露试探的叫了声,“苏警官?” 那人看过来,见是她,先是一怔,随即皱眉。 旁边那位低声打趣了句什么,他抬手捶人一拳,再看向她时依然冷若冰霜,走过来问:“怎么着,后悔了?” 白露一愣,明白过来,“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 他这不友好的语气让白露有些慌,鼓足勇气问:“您不记得我了?” 苏警官看着她不置可否,她心里渐渐失望,他终于开口,“两年前,滨海酒店ktv。” 白露立即欣慰,“您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就想起来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你跟当年可不太一样了。” 白露走了下神,回归正题一脸诚恳道:“那时多亏了您帮忙,不然……当时太乱了,都没来得及跟您道声谢。” 苏警官表情这才有所松动,“没什么,这是我们该做的。” 话虽如此,白露也深知,不是所有警察都是人民公仆。这个苏警官比她高一个头,带着警帽更显威严,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可她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出:“我能请您吃个饭吗?” 这两年她想象过很多次如何谢人家,她不了解这方面规矩,只知道老家那边还人情无非送东西或请客,她不知道他需要什么,知道也送不起,于是脱口说出请吃饭。 苏警官一挑眉,“现在?” “不,不,”白露连连摆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都可以。” 苏警官像是思索了一下,“那好吧,把手机号给我。等我哪天饿了找你。” 白露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有点受宠若惊,忙清晰的报出一串数字。 他存进手机,自言自语道,“白露,这名字不错,秋天生日?” “嗯。” “知道我的名字么?” 白露摇头。 “我叫苏辙。”他说完看了她一眼,“没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白露又摇头。 “苏轼知道吧?” “苏东坡?” “嗯,他还有个兄弟叫苏辙,南辕北辙的辙。” 白露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北宋三苏,上学时背过的。”随即不假思索地问:“那你有兄弟吗?是不是叫苏轼?” 苏辙有些无语,耸耸肩,“没有,我是独生子,我爸也不叫苏洵。” 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是等着他的那两个同事,投过来的眼神里八卦意味儿甚浓,苏辙走前又问了句:“那个,后背好些了么?” 白露一愣,忙答:“好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注意保养。”苏辙随口叮嘱。 白露笑了,由衷地说:“谢谢你。” 看到她在阳光下的笑颜,苏辙怔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抬腿朝同伴走去,几个人人高腿长很快走远,白露站在原地,依稀听到男人间肆无忌惮的笑声。 然而,自那日后,吃饭的事儿始终未见下文。白露以为苏辙忘了,还一度神经质地怀疑手机坏了,就在她认为对方真的把这事儿忘掉了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打过去的时候,苏辙的电话在某个中午打来了。 问她在哪,白露报出超市地址,十分钟后,他就打电话让她下去。 白露一出超市门,就看到一辆三菱吉普停在门口,车窗落下,苏辙在里面冲她挥手,然后给她开了副驾车门。 他今天穿的便衣,墨绿色的军装款风衣,里面黑色高领毛衫,虽然看起来粗犷不羁,但比他穿制服时显得和气些,头发短短地立着,有点毛躁,很精神。白露想到一个词,朝气蓬勃。 苏辙侧头毫不客气地问:“想请我去哪吃啊?” 白露老实答:“这里我不熟,您选吧。” “那带你去个好地方,系上安全带。”等她这边刚弄好,他一脚油门车子噌地一下就上了马路,吓了白露一跳,心说这是警察开车么,怎么比大熊那个飞车党还不靠谱。 苏辙反应过来,笑着道歉,“不好意思,我开快车惯了,不快点儿不行,坏人跑得快啊。” 看到他脸上轻松自在的笑,白露有些恍惚,他笑起来是那种一侧嘴角上扬,显着嘴巴有点歪的笑,有点痞气,跟他平时的严肃模样反差很大,可谁知道呢,也许这才是他平时的样子。 见白露似乎有些拘谨,苏辙好笑地问:“你是不是怕我啊?” 白露忙摇头。 苏辙自顾自地说,“当初有人说我长得太帅不适合当警察,所以为了让自己威严点儿我就整天板着脸,板着板着就习惯了。其实只要一脱了那身皮,我还是挺平易近人的。” 白露被他说笑了,随口问:“您今天没上班吗?” “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说着在后视镜里瞟她一眼,“喜欢看我穿警服?” 白露一呆,“啊,不是,就是随便问问。” 苏辙漫不经心的说:“我还以为你也喜欢制服诱惑呢。” 白露没听清,“什么货?” 一对上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苏辙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队里那些大咧咧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女同事,看她这懵懂的表情搞得他好像是在调戏一个中学生,真是罪过,忙掩盖道,“没什么。” 车子在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一个独门院落前,青色石墙有些陈旧,两扇漆黑的铁门半开着,门梁上挂着一个小木牌子,刻着几个黑字,周妈妈私房菜,平凡得有些简陋。白露不禁暗暗感动,这人开了这么远找了这么个地儿,是在给她省钱么。 看到白露脸上复杂的神色,苏辙神秘地笑笑,“别看地方挺低调,味道贼好。当然了,”他话锋一转,“价格也不错。” 白露一听,悄悄摸上斜跨着的包。 2000 推门进去,从屋里迎出来一个中等个头体格偏瘦的老头,头发花白,慈眉善目,苏辙热情的跟他打招呼。里面还算宽敞,窗明几净,此时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吃饭。 苏辙跟回了家一样熟稔,指了个靠窗位置招呼白露坐,拿起桌上简单的菜单,问白露有忌口的没,白露摇头,然后他就自作主张的点了几个菜,水煮鱼,夫妻肺片,还有两个素菜。 老人家去厨房帮忙,苏辙自己去找茶叶沏茶。没多久另外一桌客人吃完结账离开,只剩下他们俩,苏辙找了遥控器打开电视,挑了半天最后停在一个电视剧频道,白露一看屏幕上衣着时髦的俊男美女,好奇地问:“你喜欢看韩剧?” 苏辙眉毛一耸,“这是给你挑的,不是怕你等菜无聊嘛?我一大老爷们怎么可能看这东西。” 他一副被深深的冤枉了的表情让白露失笑,说了句:“谢谢啊。” “得,你这一声谢谢还真跟范伟一个味儿。” 这时有人接道,“姑娘是东北人?” 两人循声看去,原来是一个扎着围裙的老阿姨端着一盆菜出来了,老人家胖胖的很和蔼,笑呵呵地说:“水煮鱼来了。” 白露忙起身接过,还真是分量十足,一层密密麻麻的辣椒看着有点吓人。 苏辙夸张的吸了口气,拿勺往出撇辣椒,嘴里感慨着,“哎呦喂,这些天做梦都想着这一口呢。” 周妈妈笑着说:“小苏两个多月没来了,最近忙什么大案要案呢?” 苏辙脸色一垮,有些丧气地说:“别提了,整天处理各种零零碎碎的纠纷,大案要案的毛都捞不着一根。” 周妈妈一本正经道:“这话可不对,革命无小事。” 白露笑。 周妈妈在一旁看到她嘴边的小酒窝,惊讶道:“还有梨涡呢,是个美人坯子,小苏你这眼光总算进步了。” 苏辙立即夸张地苦脸,“周妈妈您别兜我底啊,说的我跟花心大萝卜似的,把姑娘都吓走了,以后打光棍您负责啊?” 周妈妈说:“没问题我负责,我有个孙女……” 苏辙咳嗽,“没记错的话,您那孙女还上小学呢吧?” “马上就上初中了,你再等几年不就行了?” 白露心里好笑,这一老一少都是爱开玩笑的主儿,一想到自己也被扯进来,脸上又有些发热。 很快四个菜就上齐了,很正宗的川菜。所以,也是真的辣。幸好有茶水,可以时不时喝一口解解辣。正好周妈妈厨房里活儿忙完了,也出来坐一边歇着,跟他们聊聊天。 听说白露是吉林人,周妈妈说不像,皮肤白白的薄薄的,像湖南四川的妹子。为此苏辙又大呼不平,争辩北方也是盛产美女的,尤其是青城这种海滨城市,满大街盘靓条顺的大妞儿,他们哥几个平时一大爱好就是靠马路边数美女。气氛就这么活跃起来,白露也不再拘谨。 周妈妈说:“小苏可是个老饕,嘴巴叼着呢。” 苏辙得意,“生平就这点爱好,不是跟你吹,这个城市每个有香味的犄角旮旯我都拜访过。” 白露喝着茶水,笑呵呵的说:“你鼻子真好使。” 他反应过来,“你变相骂我是狗吧?” 看到白露的嘴唇被辣的有点肿,红红的,脸颊也有红晕,眼里泛着水雾,竟比平素多了几分媚色。他有瞬间的愣怔,随即又了然,怪不得当初那个混蛋见了她会色心大起。 一顿饭工夫可以认识一个人。白露觉得今天还真是颠覆了之前对苏某人的认知。不过这人在结账时还挺仗义,像是完全忘了让她请客的事实直接掏钱包,但她还是抢着把钱给付了。 只是一上车,苏辙像是变了个人,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没马上发动车子,而是看着前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那天你为什么不肯告他们?” 白露如实回答:“当时就算讨回来,他们可能还会报复大熊,他和小静经常出入那种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认识那个人?” 白露愣,“谁?” “童年。” 白露一惊,这个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两只眼睛都是1.5,好歹也当了快四年的警察。”苏辙平静地说,见她面露戒备,他又解释道,“认识他也没什么,又不是犯法,只是提醒你一句,这个人不简单,他以前是混帮派的,什么事都做过,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混进大公司,说是保安部长,其实就是□□。” 白露没说话,心里想的是,岂止是打手。 苏辙也没在这问题上深究,他姿态慵懒地靠着椅背,一脸严肃的看着前方,转移到另一个话题:“说起来咱俩也算有些渊源,我记得三年前处理你那个案子时,你说是刚来青城,当时我也是个出校门没多久的菜鸟一只,年轻气盛,热血沸腾的,遇到那种事儿很气愤。” “前阵子你特意来谢我,其实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当警察的,保护老百姓,惩恶扬善,这不是最基本的么,可是现在这社会,从前最基本的都成了最稀奇的了,你什么都不做没人觉得不正常,你做了件该做的事却被人感恩戴德念念不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你当时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你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 白露心头一颤,又傻又蠢的十八岁情急之下的一句话,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竟然被他记着,心里像是突然注入一股暖流,热热的,说不出话来。 正当两人陷入同一段回忆却又心思各异时,苏辙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简短地应了几句,挂断后略带歉意的看向白露,“不好意思,又有任务了。” 白露忙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说着就伸手推车门。 苏辙一脸真诚道:“女孩子离家在外的不容易,遇上什么麻烦可以打我电话,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谢谢。”白露说完下车,关上车门前又加了句,“你是个好人。” 苏辙笑了下,打着方向盘倒车,上路。 白露看着早已汇入车流的吉普车,心里回味着刚才那个词,一个只见过三次,却帮过自己两次的人,把自己当作朋友,朋友,真是个温暖的词。 7、惊鸿一瞥 情人节过后程和罗飒就没再见过面,两人都忙,而且都是那种一忙起来就是六亲不认的工作狂人,他忙着世贸大厦开工的相关事宜,而罗飒则是随节目组飞往欧洲某国,参加一个经济论坛的报道工作。 直到两个月后,罗飒打来电话,约他一起健身。 网球这项运动极好,首先是球服最能凸显女性身材曲线,其次是运动起来姿态优雅,又不失矫健,恰如其分的彰显女性青春活力。罗飒对自己的球技和外表向来自信,可是今天状态却不太好,连连失误,有点力不从心的迹象。 程随口问,“今儿怎么发挥失常了?” 罗飒说最近有点累。 连日来的高强度直播让她体力透支,人在身体极端疲惫时,精神就会变得脆弱,尤其是女人,这种情况下都希望有个男人可以依赖一下,但她期待的那一个——她有时候觉得他不像个男人,而是像个圣人。 几场打下来,各有输赢,不过程放水的痕迹也着实明显,罗飒的自尊心让她有些郁闷,而更添堵的是,休息时遇到一个程生意上的朋友,打招呼时她看到那人身边依偎着的女孩子,顶多二十,小脸嫩得能掐出水。若是两年前,她对这种除了青春一无所有的女孩是不屑一顾的,当女人开始注重这个,说明真是有危机感了。 中午吃的日式料理,生鱼片芥末吃多了,回来路上,罗飒口渴,程给她拿车上备着的纯净水,罗飒却摇头,“不爱喝没味儿的。” 程笑,“这个健康。” 她说,“那我喝酸奶。” 这话说得带了些撒娇意味,美女做这个还是得心应手而且很见成效的。刚好前面有家超市,程把车停靠路边,下车去给她买。 罗飒坐在车里有些小得意。可是如果知道程这一去将会掀开怎样的篇章,她一定会后悔一万次都不止。 超市不大,入口处有两个收银台。 里面气氛很活跃,有个理货的小伙子正大声讲一个段子,逗得几个小姑娘叽叽咯咯的笑。 程在门口的饮料柜前看了看,都是些大众品牌,于是挑了瓶看起来过得去的酸奶,拿到离得最近的一侧收银台结账。那个收银员扎着马尾穿着暗红色印有超市logo的围裙,正低头整理抽屉,抬起头时脸上还带着笑,嘴角两个小巧的梨涡,在阳光下分外清晰。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愣住,女孩笑容顿失,本来就白的脸变得更白了。 程随即恢复平静,举起手里的瓶子晃了晃,“我要这个。” 女孩这才回过神,伸手接过,手微微发颤,用扫描仪刷完条形码后头也不抬地说,“十六块。” 他掏出皮夹,拿出一张五十的纸币递过去,她伸出细细白白的手指接过,找零钱时不太利索,硬币掉在地上,四枚硬币发出清脆的声响,听起来竟有些欢快的意味。 程静静地看着,等她捡起硬币起身时,他说了句:“不用找了。”然后拿着东西朝门外走去。 白露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看着他步履款款地走出超市,隔着玻璃门又看到他上了路边一辆黑色的很高大的车子,然后扬长而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没想过,他们竟然还会以这种方式相遇,看来这个城市还是不够大,不,简直是太小了。 “哟,真难得,咱们白露也发花痴了。”一声调笑在身后响起,白露回头,只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连大熊也不讲笑话了,看来刚才那一幕都落入他们眼中了,这不禁让她浑身不自在,好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又像是隐藏在暗处的秘密被曝露于众。 大家只当她害羞,不再逗她,不过还是忍不住感慨,小静说:“刚才那男的一进门我就注意了,真有型,比张东健还他/妈帅。” “你看他穿的衣服没,一看就特贵,有钱人。”另一个叫娟子的附和道。 大熊不屑,“那种男人,玩女人跟换衣服似的一天一个样儿,还是我这种经济适用男靠谱。” 小静切了一声,“你,经济吗?适用吗?也就马马虎虎符合‘男’这一条了。” 什么叫马马虎虎符合?大熊气得直翻眼白。 小静又说,“嗳等等,刚才那男的看白露的眼神儿可不太对啊。” 白露心里一惊,又听娟子问,“怎么不对啦?” 小静想了想说,“我也形容不好,先是眼前一亮,然后,然后就好像没什么了,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神秘地停顿一下,“小白,我觉得他好像看上你了。哎呀呀,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一见钟情,麻雀变凤凰啊,你们说他不会以后天天来咱们超市买东西吧?” 罗飒喝了几口酸奶,她对饮食向来挑剔,但毕竟是人家千金之躯亲自买来的,不能不领情。而且她知道程在这方面跟自己不同,他是那种对鱼翅和泡面都一视同仁的人。这人很多地方都不像是身家过亿的老总做派,她很欣赏,却永远学不来。 她拧上瓶盖,看着这个男人的侧脸,硬朗,深邃,有着岁月沉淀后的沉稳睿智,却不见一丝沧桑,周身散发着年轻男人特有的力量,又多了几分永远都看不透的神秘气质。她心中一阵哀嚎,自己真是陷进去了。脱口问:“你等会儿……” 还没等说完,程就接道:“两点半有个会。” “哦。” 一路无话,下车前罗飒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老了?” 程一愣,待车子停稳,他看了眼经过的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意有所指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是流星,有的是恒星。” 罗飒的心瞬间软下来,柔情四下蔓延。一个对岁月拐点产生恐慌的女人得到的最好礼物,莫过于异性对自己魅力的肯定。 直到走进上行的电梯,看着电梯壁映出的略显孤单的身影,罗飒才恍然明白,女人得到的最好礼物,不是肯定,而是一个承诺,能彻底打消她的不安让她从此有所依仗的承诺。 回公司路上,程开了收音机,电台正播放一首粤语歌,男歌手声音低回醇厚,饱含深情,是他熟悉的嗓音和旋律,属于他们共同喜欢的一个艺人,忽然想起,今天是四月一日,不禁一阵唏嘘。 已经不在了的人仍用富有生命热情的歌声在唱:“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等红灯的时候,程掏出皮夹,打开,夹层里有一张照片。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一双灵气的眼,巧笑倩兮,他的手指抚上女人脸颊,那里有一对小小的梨涡。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次见到那个人,像一颗潜藏许久的鱼雷被引爆,惊恐愤恨还有深深的负罪感都纷纷浮出水面。直到下班前去了趟邮局,分别给家里和在外读书的弟弟妹妹寄了钱,又依次打了电话,白露心情才稍踏实了些。 几天后又接到苏辙电话,说是回请她吃饭。 一听到他那清朗的声音和略带调侃的语气,她就有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生活是美好的。 苏辙这回带她去的是一家挺高档的饭店,问有没有包厢,本来客已满,但经理一听说是他来了就把预留贵宾包间让了出来,还亲自过来寒暄几句。苏辙坐下后,自嘲道,“这就是当公务人员的好处。” 他点了一大桌菜,又要了啤酒,然后说:“放心吧,不是公款,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白露看出他今天心情不错,话也多,当然他话一直挺多,但比平时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果然下一刻他就公布了一个好消息,“我要调到刑警队了,下周就过去,这回终于可以办大案子了。” 看着他摩拳擦掌的架势,白露由衷道贺:“恭喜你,终于梦想成真了。” “谢啦。”苏辙说着拿起酒杯,问她:“能喝不?” 白露想了想说:“给我来一点吧。” 苏辙给她倒了大半杯,泡沫立即冒出一大截,白露觉得对面人此时心情大概就是这种冒泡泡状态,她低头喝了口泡沫,也想感同身受一下这种莫大的喜悦。 苏辙今天情绪高涨,自己酣饮的同时还不忘发扬老饕精神,以行家的口气对每道菜点评一二。 “你懂好多。”白露不无崇拜地说。 “嗯,我家里就是做这个的。” “开饭店?” “是啊。”准确说是餐饮业,在省内连锁店已有数十家,不过他向来低调,从未跟人提及过。然后笑着说:“不瞒你说,就因为这,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是小胖墩儿呢。” 白露惊讶,“真的?看不出来啊。” “那是,自从决定当警察,我就开始减肥,每天跑步跳绳,哎呦,”提起辛酸往事,苏辙唏嘘不止,“那苦可是没少吃,后来一天天瘦下来,把我妈心疼坏了。” “你从小就立志当警察了?”白露好奇的问。 “是啊。” 说到这里苏辙收敛起笑容,回忆道:“那时候我爸妈白手起家,在小吃街租了个店面,因为生意不错,就招来同行嫉妒,找了一群混混天天来找茬闹事,逼我们关门。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了个警察,拆穿了那些人的伎俩,替我们撑腰,小店才经营下去,后来越做越大……” “还记得那些人来闹的时候我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哭,那个警察把我拎出来一看我那熊样儿就骂,是男人不,是男人就别掉这玩意儿。” 他说到这里嘴角又习惯性地扬了扬,带了些自嘲意味,“当时我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他一米八多的个子,穿着警服戴警帽,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对我来说就像天神一样,男孩子十来岁时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当时我就下了决心要做这样的人。” 白露听得聚精会神,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故事。 “后来就是考警校,期待着有一天进入警队,跟他并肩战斗,只是没想到……”苏辙面带憧憬地说到这,忽然顿住。 白露听得入神,不禁问道:“怎么了?” 苏辙眼里浮现出沉痛之色,有些艰难地说:“他,去世了。” “四年前,车祸。” 白露面露不忍,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有这样的结局呢。 “他们说是意外,可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苏辙握着酒杯的手指渐渐泛白,咬牙道,“总有一天,我会把真相查出来,把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 他眼里流露出从未见过的狠绝,看得白露心中一震,然后她莫名地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似乎也流露过这种神色,就是把她往水里按的时候,明明表情是平静的,可眼里却有种戾气,让她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苏辙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不无感慨地说:“发现和你在一起挺放松的,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白露,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白露茫然的摇头。 “是倾听。”他笑笑,“你看起来傻傻的,可是个好听众,这一点跟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白露被夸奖了,有点腼腆,又不自觉地想,你认识很多女孩子么。 接着又听苏辙说,“跟你说话感觉很安全,因为你会守口如瓶,什么秘密到你这里都是终点。” 她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苏辙得意的笑了,“因为我是警察啊,看人看多了就会懂点儿相面啊,读心术什么的。”他右手食指在眼前打圈晃了晃,故作神秘道,“比如,我现在就能看出,你有心事。” 白露被戳到最隐秘的心思,有些慌,强自镇定地迎上苏辙的视线,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的继续,“你不快乐,你很压抑。” 绷了一会儿他先笑出来,然后像个大哥哥似的说:“有什么烦恼不妨说说,看我能不能帮忙?”然后又得瑟起来,冲自己扬了扬大拇指,“咱现在身份不同了,啊?好歹也是个刑警。” 白露没笑,沉吟了片刻,平静地问:“如果一个人,犯了一件自己认为不可饶恕的错误,该怎么办?” 苏辙认真地想了想说:“要么想办法更正,要么彻底忘掉。”看白露蹙起眉头一副思索状,他顿了顿继续道:“每个人都会犯错,有些事不可挽回就得学会忘记,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也是一种救赎。” 白露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你犯过这种错误吗?” “当然,”苏辙一本正经道,“我小时候有一次跟人去河边玩,把蝌蚪捞到一个个小沙坑里,然后就回家吃饭,等回来一看都晒死了。”他说完一脸难过,沉痛道:“杀生啊,不可饶恕吧。” 白露嘴角抽了抽,又似乎明白了这是他在开解她,不禁感激的笑笑。 两人从包厢出来时,对面一间也正有人鱼贯而出。 白露本是无意地一瞥,可当目光扫过为首那个衣冠楚楚头发梳得锃亮的男人时,心跳蓦地一停,那个人,化成灰也许不认得,但是他那副皮囊还有那趾高气昂的神态,白露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男人也立即认出她,显然当年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也是不可磨灭的。再看她身边的苏辙,先是一愣,随即了然,目光又落到她脸上,那眼神像毒蛇吐着信子一样恨恨的滞留了几秒钟,然后被同伴的调侃唤回神。 走了几步远,还能听见他们在身后的调笑,“认识的?” “挺正啊,得手了吗?” “操,别提了。” 最后那句来自那个人,带着浓浓的恨意。 白露将紧握着的拳头松开,在衣服上蹭了两下,还是无法消除那种由内及外的不适感,像是不小心摸到了一条蛇,湿凉粘腻,恶心。 苏辙走了两步脚下一顿,“是那个人?” 无需多说,都心知肚明,她点头。 她的反应落在苏辙眼里,他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别怕,他不敢怎么样,有我在呢。” 白露心里一暖,忽而有种哽咽的冲动,重重点了头。 苏辙边走边回忆,“我记得这小子是外地的,对,山西的,煤二代来着,靠,垃圾。” 8、噩梦重现 回去路上,白露一直沉默。 一段刻意回避的历史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被翻腾出来。 白露辍学后就在镇上一家鞋厂做工补贴家用,赚的不多,聊胜于无。她家这个地方,离东北那几条著名河流都很远,土壤不够肥沃,人多地少,天灾却乐意光顾,虽世代务农,但人们对土地的眷恋越来越稀薄,很多心有不甘的年轻人都进城寻找机会。 她家后院的徐丽算是出去后混得较好的一个,当白露还在为冲刺中考而伏案苦读时,徐丽就跟邻村几个女孩去了千里之外的那个沿海城市,春节回来时旧貌换新颜,用大人们话说,出息了。 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去徐家求徐丽带自己出去,唯独白露没去过,可徐丽却唯独青睐了她,原因也简单,她有学历,高中生在她家那儿也算难得了,长相拿得出手,收拾收拾也算个美女,重要一点是,她性格好,不惹事不让人操心。 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妹妹弟弟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成绩一个赛一个,用乡亲们话说,都是大学苗子。白露自己上不成大学,可有着做姐姐的觉悟,于是跟父母商量一番,年一过完就收拾行囊跟徐丽南下了。 到了这个据说遍地机会钱很好赚的城市,才发现事实跟徐丽口中描述有些出入,工作地点是星级酒店,工作性质是服务员,这都没错,但徐丽工作的休闲中心是酒店外包出去的,所谓休闲,其实就是ktv和桑拿房。而徐丽一回到这片土地,气质就大变样儿,直到白露开始工作,看到走廊里来来往往身材惹火衣着清凉的女人时,才明白那种独特的气质叫做——风尘气。 白露有心反悔,但没能力反悔,只好先做一段时间赚点钱再作打算,徐丽对她还算照顾,介绍她到ktv做服务员,另外在经理那打点好了,给她指派任务时尽量避开那些难缠的客人。白露每天小心翼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倒还没吃过亏。 然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就在月底前一天,白露遭遇到一个喝大了的外地客人,开始是摸了下手,然后就拉住她往怀里带,她挣扎,男人动作不减,嘴里不屑的说,说个数吧,都是出来卖的,装什么清纯。 她越反抗,那人越来劲,人高马大的,轻而易举压住她,他的那些朋友各个财大气粗凶神恶煞状,几个陪侍女都不敢惹他们,对白露的求助装聋作哑。 男人被酒精和□□冲昏了头,在同伴的起哄下,打算将她就地正法,边啃着她的脖颈手边往她裙子里探去,她情急之下抓起一只酒瓶砸向他额头。 力道不小,当即见了血。 先是接二连三的尖叫,随即一道刺耳的声音贯穿房间。 她运气算好。 报警器响了,原来是公安突袭检查。 后来徐丽说,如果不是警察来了,而且还遇上个好警察,她那晚上轻则失身,重则没命。这种地方,钱和权就是一切,消失个把小姐不算个事儿。服务员在他们眼里跟小姐没差,都是贱命一条。 只是那男人酒醉得厉害,眼见自己流了血更是红了眼,抓着她的手腕说什么不放,警察到了,有人认识他,或者说认识他爹大名。 那几个同伴又作伪证,说是她勾引在先,这种场所本来就似是而非,没人会相信或者根本不在乎她的说辞。眼看就要被归到被抓现行的几个陪侍女那一伙,当时她恨不得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只有那个年轻警察耐心地问她经过,然后貌似随意的说了个消息,某省近日矿业整改,这个时候闹事无异于给自己老子裹乱,男人一听气焰顿时灭了一半,最后在经理等人调解下她只需赔偿医药费,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那份工作,白露坚决不干了,当然经理也不肯让她做了。徐丽提议她去自己工作的桑拿房,她一听就恼了。几天前她无意中听人提起,那些按摩小姐间竞争激烈,要拉帮结派协同作战才行,如果介绍新人进来生意好的话,上面还会给奖励。这也许才是徐丽带她出来的真正目的。 白露本来不想提,一时冲动就说了出来,徐丽气得白了脸,骂她不知好歹,还说这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到底真假已无需查证,两人吵了一架,白露当天就搬出合租的房子。 她性子里也有倔强的一面,不能两手空空回老家,于是自己去劳务市场找工作。找到一份餐馆服务员,做了两个月,没拿到一分工钱。老板有道上背景,混不吝的主儿,她气急之下又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还被房东催缴房租。没钱买药,没力气弄饭吃,就在她躺在床上以为自己要客死他乡时,徐丽出现了。 她以为是来说服她回去的,没想到徐丽掏出五百块放桌上,平静道:“你要是回去这个就作路费。”顿了顿,又掏出五百放旁边,“如果不回去,这些你拿着交房租,重新找个工作。” “你有骨气,宁可饿死也不回头找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想帮你,没想到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她叹口气,“说你也别不爱听,做人光有骨气不够,还要懂得取舍,有舍才有得,现在社会就这样,笑贫不笑娼……” 白露皱眉,咳嗽着接道:“这不是取舍,这是原则问题。” 徐丽嗤笑,“原则,原则能当饭吃?能给我那三十多岁还打光棍的哥当媳妇?还是能给你弟弟妹妹当学费?” 白露被她一连串反问噎住,徐丽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她说:“不过,我还是挺佩服你。但愿你能一直守着你的原则,在这里混出个样儿,也让我看看,咱们这样的人还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徐丽走后不久,就有外卖送上门,原来她在楼下小吃部定了三天的饭。 这件事让白露很受触动,若说之前她对徐丽的确是心存怨恨的,但是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呢,她说不清,只知道残酷的环境会侵蚀甚至扭曲一个人的本性,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会保留住的,因为每个被侵蚀被扭曲的人都在竭力的保护它。就事论事,这一次徐丽帮了她,或者说是救了她一命,这份恩情她一辈子不会忘。 打针吃药后,白露的病好了,又去了劳务市场,否极泰来,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 重温了一遍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白露发现自己心情并没太大起伏,这些磨难给她带来痛苦的同时,也让她成长了,如今的她已比三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坚强了很多。 车子停下来,原来是到家门口了。 昏黄的路灯光线落进车里,映得身边男人的眼睛如天上的星子般明亮,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见她有些失神的样子,苏辙宽慰道:“别担心,那个倒煤二代待不了几天,你这几天注意点,有事给我打电话,我24小时都开机。” 白露感激地道谢。 “还这么客气,”苏辙说着扬了扬手机,“进了屋给我响两声。” 白露走在车灯照射出的光束里,越走越轻快,油然升起一种被守护的感觉,这是她从未有过的,蹬蹬上楼进屋,跑到窗前,看到他的车子依然守在那,她拿出手机找到他号码,按下去的时候心跳忽地加速。 下面的人似是感应到她的注视,按了两声喇叭,然后才倒车离去。 直到两束尾灯消失在夜色里,白露才离开窗口,河南女孩正好端着洗脚水进来,笑呵呵地说:“心情这么好,谈恋爱了?” 白露脸一热,嘟囔一句:“才没有。”然后脱了外套拿起自己的毛巾去洗漱。 她这边是把那段龌龊往事放下了,却不知有人因今日这一见而恨得心痒痒,同时那未得到满足的欲念又蠢蠢欲动了。 汪有为是个典型的暴二代,正事儿一窍不通,吃喝嫖赌一样不落。这天傍晚,他泡在圆形按摩浴缸里,眯着眼睛抽着雪茄,抬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油光硕大的脑门。 那里有一道浅色的疤,二寸来长,缝了五针。一想起当时满脸鲜血的情形,心头火气就噌噌往上冒,然后发现,同时冒起来的还有下身的欲/望,这人都他妈犯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 想到这,他伸手摸到一旁的无绳电话,“怎么样了?嗯,动作利索点,别给我惹麻烦。” 第一家旋转餐厅落户青城,程被罗飒约来体验,正好他也有话对她说。坐在幽静的一角,看着罗飒举止优雅的翻着精美的菜单点餐,他心里掂量着待会儿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等餐的功夫,有人路过叫罗飒名字,罗飒起身介绍,“这是我同学,宋明亮,在市委秘书处。这位不用介绍你也知道,启程的程总。” 程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清瘦斯文,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却难掩世故的精明,而且似乎还有一丝敌意,想到刚才他叫的是“飒飒”,不禁心中明了。 “程总您好,久闻大名,今天得以见您真容,真是荣幸之至。”宋明亮迅速藏起那丝敌意,娴熟地热络起来,跟程握手寒暄。 “宋秘书才是年轻有为。”程简练地说。 主菜刚上好,程搁在手边的手机就开始震动,他看了一眼,是小童。按掉,又打过来,他皱了皱眉,跟罗飒打个招呼起身出去接电话。 来到僻静处,程不悦地问,“什么事?” 那边声音有些急,“老大,那个丫头出事了。” “哪个丫头?” “就是那个脑子有问题的,白露啊。” 程皱眉,“你说清楚点,她怎么了?” 那边有些迟疑,“她好像被人绑架了。” 程一愣,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绑架她?“能查到她的位置吗?” “能,现在在市府大路上,朝西走呢,唉,这丫头,真不省心……” 程眸色深沉,打断小童的抱怨,“你跟上,我马上就到。” “啊?老大你要亲自去,不用吧。” “少罗嗦。” 收起电话,程回到座位后对罗飒说:“我有事要先离开,等会儿让阿森送你回去。” 罗飒善解人意道:“不用,我今天开车过来的。” “真抱歉。”程诚恳道。 罗飒微微一笑,“跟我客气什么,今天就当你欠我的,改天一定要补回来。” 程离去后,看看对面几乎未动的美食和规规矩矩置于一旁的餐具,罗飒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 偏偏这时有个声音在身侧响起,“饭吃到一半就把女士一个人丢在这,这位程总还真是……啧啧。” 罗飒抬头,果然是宋明亮,正一脸揶揄的看向自己。 “你不是约了人么?”她也没好脸色给他。 宋明亮耸耸肩,“还在路上堵着呢。”说完在程先前的位置坐下,“飒飒,这种人有什么好呢,你们现在还没怎么样他就这么晾着你,要是以后……” “闭嘴。” “你知道我一直……” “我让你闭嘴。” 阿森开车,带着耳机听小童汇报对方路线。 程要过电话,问小童:“她最近都跟什么人接触过,说过些什么?” 小童支吾道,“没什么特别的人啊。” 他顿时恼火,“不是让你盯着她吗?又把我话当耳边风了是不是?” 那边理亏,小声辩解,“前阵子一直盯着了,也没什么事儿,这都过了几个月了……” “你有没有脑子,她知道咱们的事,要是被有心人套出话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程骂完把电话丢给前座的阿森,火大地扯了扯领带,听到阿森低声嘟囔一句,“当初就该做彻底一点。” 他一眼瞪过去,火药味十足道:“怎么彻底?你以为砍白菜呢,手起刀落就是一棵?不用管后果?开快点儿。” 阿森立即噤声,一脚油门连超几辆车。 9、英雄救美 房门从外面打开时,沙发上歪着的汪有为立即激动起身。只见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男子抬了一只大号袋子进来。 走到近前,解开袋口,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头发有点乱,嘴巴被胶带封着,一双大眼睛看到他后先是惊愕,随即怒目而视。 汪有为好不得意:“白露是吧,好久不见啊。” 他兴致勃勃的绕她走了一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没想到你会有这么一天吧?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上次给我开了瓢,回头我家老头儿就给我配了俩贴身保镖,这回办什么事儿都方便了。” 白露用力瞪她,像是要喷出火焰将他烧死,这小样儿真带劲儿,再看到她被绑着的手,汪有为啧啧两声,“看你这回怎么从我手里逃跑,你的警察哥哥也救不了你咯。”他说完抬手摸她的脸,唏嘘道:“几年不见,越来越勾人了。” 白露扭头躲过,他的脑袋凑过去,在她脖颈间贪婪的吸气。 她再躲,啪!他一巴掌扇过去。 这一掌力道十足,白露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汪有为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幸灾乐祸道:“你打我啊,这回你倒是拿东西砸我呀。”说完哈哈大笑。 笑够了回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杯酒,晃了晃,半蹲下来,“先喝一杯酝酿酝酿情绪?今天咱们可得过个难忘的夜晚。” 他说完撕开白露嘴上的胶带,她立即骂出来,“人渣。”随后被他捏住下巴,被迫张着嘴,微凉的液体立即灌进来,呛得她咳嗽不停,酒水流出来一半,流进衣领里。 她的狼狈取悦了汪有为,当看到那暗红色液体流过她细致白皙的肌肤时,他身体里那把□□腾地燃起来,一刻都不能再等,立即抱起她走向里间,两个保镖见状,安静地退出去把门关上。 汪有为把白露扔在大床上,只解开她的脚,脱了她的鞋子,把还斜挎在她身上的包拽下来扔到地上,接着就要扒她衣服,一边撕扯一边邪恶的问:“还是不是处儿了,嗯?早让那个警察尝过鲜了吧,妈的。” 白露拼命扭动挣扎,破口大骂:“死人渣,你别碰我。” 她那个恨啊,两年前逃过一劫,难道今天还是要被这个畜生得逞吗?不行,绝不。一旦下了决心,她就豁出去拼命反抗,挣扎过程又被打了几下,两手被胶带缠着越挣越紧,只能用自由的两腿使劲踢他,趁他靠近时张口就咬在他小臂上,像狼咬住牛羊脖子那般死死地不肯松口。 汪有为嚎叫着用力甩,最后一甩终于甩开,白露滚下床去,身体着地时发出一声惨叫,比刚才他那杀猪声还凄厉。他起身探头一瞧,被她灰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只想玩她,玩个半死,可这要是还没玩上就死了…… 他慌神地问:“你怎么了?” 刚要靠近查看,就听白露冷声呵斥:“别过来。” 这一声跟刚才不同,听起来悲怆大于愤怒,让他立即止步,转念一想,还是找人过来吧,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自己也好脱身,于是转身出去叫人,刚走出卧室,就听门口传来一声闷响。 白露只觉得左臂像被扯掉了一样,疼的她冒冷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脱臼了。她想起身,可是刚一动肩膀传来一阵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似乎要眩晕过去。迷糊中听见门外吵吵嚷嚷,似乎还夹杂着一声声闷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童冲进卧室,看到地上的白露吓了一大跳,直到看她睁开眼,才把提至咽喉的心咽回肚子里,问她:“你,还好吧?” 没想到她却一脸警惕,刚一碰到她就低吼:“别碰我。” 他气得想笑,又笑不出,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让我碰你我都不敢。”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掏了刀割断她手上的胶带,然后打横抱起走出去。 白露伤处被他碰到,疼得嘶嘶呵气,出去时发现客厅里安静得出奇,听到抱着自己的人不知冲谁说了句:“这交给你了,我先下去。” 然后她才瞥到那个畜生和他俩手下抱着脑袋跪在地上,有人用什么东西指着他们,东西不大,却让人无法忽视,黑洞洞的,尽管一直疼得冒汗白露还是感觉到脊背一寒。门关上的瞬间,她似乎听到里面发出一声惨叫。 程坐在车子里,低头看了眼手表,阿森也上去帮忙了,应该没问题。然后就见小童出来了,怀里横抱着一个人,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都能心不乱的他没来由地心跳一滞,伸手推开车门。 小童把怀里的人小心地放进来,只说了句:“有点儿惨烈。” 他也看到了,的确很惨,面色惨白,左臂无力到怪异地垂着,他问:“脱臼了?” “看情况是。” 程当即命令:“去医院。” 小童迟疑着问:“不等他们下来?” “他们能有什么事,开车。” 小童坐好,打了火刚转了个弯,又听身后喊:“停车。” 车子停下后,程看着身侧缩成一团微微发抖的人,抬手撩起她挡在眼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声音和缓道:“白露,你忍着点。” 说完扳过她的身体,一手垫在她左手肘处,另一手扶上她左肩,猛地往上一推,一声细微的关节咬合声,换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本能地将她疼到痉挛的身体揽到怀里,拍着她后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 感觉到她强抑着的呜咽,又说:“疼就哭出来。” 小童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有点傻眼,不禁又扭头确认了一下,只见那两个人抱作一团,女人细声的抽泣,男人低沉的安慰,糅合在一起,连空气里都飘着一种类似血液般粘稠又有些发甜的味道,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阿森办完事下来拉开车门就要往里进,看到后面情形也是一呆,疑惑地看向小童,小童耸肩表示自己也在状况之外。 不过为人下属最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俩人正准备悄悄消失,程抬头,“药箱呢?” 小童忙下车到后备箱取了药箱过来。 然后,自行消失。 而白露缓过神来就从某人怀里挣脱出来,身体依然虚弱无力,只得靠在椅背上轻轻喘息。 程怀中一空,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态,僵持了两秒钟才放下,同时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落在白露肿起来的半边脸上,还有那乌青的眼角,他不觉又蹙起眉头,伸手取过药箱,打开,找出棉签蘸了消毒药水,对她说:“过来。” 白露没反应,他扳过她的脸,见她还要躲闪,沉声道:“别动。”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白露没敢再动弹,须知这一位并不比刚才那个人渣良善。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的力道竟然十分精准,给她嘴角擦药时他微微偏头,离得近了些,她闻到淡淡的酒味儿,立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不多时就处理完毕,程不禁心里嘀咕,脸真小,还没他一只手掌大,下巴好像更尖了,比之前瘦了。不过这皮肤真是又细又薄,也显得这些淤青和破损更加触目惊心,让那个始作俑者更加不可饶恕。 他收起药箱,迟疑了下问:“还有别的伤吗?” 白露愣了愣,忙摇头。 见他直视着自己像是不信,忙说:“真没有。” 程这才松了一口气,拨个电话把小童他们叫回来,然后吩咐去医院。 白露看了他一眼,像是纳闷,这不是刚刚处理过了么。 他像是读出她心中所想,漫不经心的说:“那边专业些。”转瞬一想,那刚才自己费这二遍事算什么?随即又想到合理解释,“你这胳膊刚脱臼过,需要打点儿药消炎。” 车子上了大路,匀速行驶,小童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味儿,敢情是那会儿是自己转弯转猛了让小傻子颠簸了所以老板才会叫他停车,然后怕病人太痛苦于是自己动手……所以这回他开得格外的稳,当然,也有点慢。 车子里安静至极,只有轻微的引擎声。 白露这一晚经历了精神身体双倍摧残,疲惫至极,此时虽然尚未脱离危险,但紧绷的神经也在缓慢平稳的车速中有所放松,昏昏欲睡之时,忽听身旁男人问:“你怎么会惹上那伙人?” 她立即清醒,抬眼看到他直射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不容逃避。她想了想,简单讲了缘由。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有意略去苏辙那一部分。所以听起来有失严谨,但她也懒得理会,爱信不信吧。 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这……”那言外之意是,都有“经验”了,怎么还能被人绑呢。他说这话时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些怒其不争,还有对弱智人士的怜悯。 白露倒没看见,她心里也郁闷着呢,为什么被绑的总是自己。而且这话要是别人说还好,可是眼前这个人,第一次绑架的幕后主使……怎么听都像风凉话,有幸灾乐祸之嫌。她闷闷地说了句:“防不胜防。” 事实也是如此。 自从那天见了那个人,她一直保持警惕,可是过了一礼拜平安无事,自然松懈了些。今晚学校有课,不能不出门,于是就悲剧了。 到了医院,做个检查,开了药,在程的主张下,留院观察一晚。阿森把白露落在煤二代那里的包交给她,她给室友发了不用留门的短信。药水里有止痛镇定的成分,虽然房间里还有一位“虎视眈眈”,她也没能抵抗住浓浓睡意。 直到看着白露安稳入睡,程才起身,交代小童留了个手下在这守着,他上了车后才问:“怎么处理的?” “揍一顿,卸了两条胳膊。”阿森平静作答。 程哼了一声,“便宜他了。” 小童嬉笑着接过:“就是,起码得爆他个菊花。” 阿森斜了他一眼,“你去?” 小童立即摆手,做呕吐状,阿森问老板:“再派人去给他补一顿?” “不用,不过是量的差别。” 程略一沉吟开口道:“给他老子打个电话,把他宝贝儿子拴好了,再敢踏入青城半步,我让他们汪家从此断香火。” 小童换上一脸正色:“今天可没露您的名,最近还是悠着点好吧。” “无所谓。” 小童奇怪的瞄了眼后视镜,捕捉到某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戾气,不觉心中一凛,怎么觉得这事态发展有点不对头呢。 不行,回去得跟老何那只老狐狸请教请教。 10、惹事根苗 这件事虽然离奇,而解决的方式也很匪夷所思,但白露并没花太多心思去琢磨它,因为眼下还有一件更重大的事,那就是弟弟小天即将高考。而她的心情,跟所有高考家长一样,既期待又紧张,说寝食难安都不为过。 七月底,小天打来电话,声音里有些沮丧,“二姐,清华没戏了。”可还没等她出言安慰,他又兴冲冲的宣布:“我要去找你了。” “还挺幸运,上了海洋大学。” “我打算现在就过去,提前熟悉熟悉环境,顺便打个工赚点生活费。” 弟弟充满畅想的讲完,白露欣喜之余又有种莫名的担忧萦绕心头。 放下电话,她静默了许久,这半年发生的几件大事逐一浮现脑海,是的,这样一来,她就更不能离开了。 但愿,那些事都真正过去了。 眼前却忽地浮现一张脸孔,棱角分明,眼神深沉,鼻端仿佛又漂过淡淡酒味儿…… 白露回过神,原来自己站在酒水货架间,眼前一排排的五粮液汾酒老窖,她随便拿起一瓶,嗅了嗅,不是这个味道。 然后又不自觉地想起在他怀里的那短暂瞬间。当时真是疼疯了,这个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把她胳膊端回去,害得她狼狈不堪,无助之下随处抓救命稻草。 而那个画面,后来回想时都有欠真实。实在无法想象,她居然能和一个差点溺死自己的男人离得那么近,还抱在一起。可是,在某个瞬间,他的手臂和胸膛构筑起来的却像是一个世界,让她感觉到安全…… 白露忙摇头,制止自己想下去。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是不好的。都是各种的疼痛,狼狈,倒霉和灾难。 转瞬又想起另一张脸,朝气蓬勃的,耳边仿佛回响起他清朗的嗓音。像阳光,像碧蓝的海洋。 自从重逢他,这个城市似乎多了一分让她眷恋的理由。 想到这,白露再次打住,还是考虑点现实的吧。弟弟要来的话,首先要解决住处问题。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听说她要租房,大熊一拍胸脯说这事儿包他身上。隔日就开车把她全部家当载到新家,一个位置不错的小区的一居室。他说这是一哥们家里的闲置房,就当帮看房子,房租象征性给点就行了。 白露受宠若惊,好奇的跑去看小阳台的时候,大熊和小静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天上掉馅饼这事儿毕竟不容易碰上,可是知恩图报却是有的。 一周后,白露火车站接到了小天。 饭后,大熊又开车载着他们去看海。 大海对内陆人来说是个神秘而吸引人的存在,回去路上,小天大发感慨:“这儿真美,等我有能力了,一定要把爸妈还有大姐接过来。”然后他又无限憧憬地说,“要是能买一栋海边的小房子就更好了。” 刚才他们沿海滩漫步时,看到远处有一栋栋别致的洋房,漂亮的像画儿一样,小天感叹道,住在这里的人每天都能看到海,真幸福。 白露则想,只要能带爸妈过来玩几天就好,即使是做梦要量力而行。此时她根本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真的会住进那个别墅群里的一栋。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无限可能,好的,坏的,以及难以界定的。 世贸大厦这个项目,由程亲自主持。他在大学里主修建筑设计,之所以对这个工程势在必得,一方面是为了公司利益,同时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一个心愿,亲手在这个城市留下一样标志性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为此他推了无数会晤和应酬,常常和项目组成员就细节问题讨论到深夜,这天晚上回来稍早一些,一进公寓大门,就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低头一看,门口多了双黑色细带高跟鞋。他皱了下眉,换鞋进去,穿过客厅,拉开卧室门一瞧,眉头蹙得更紧。 床上玉体横陈,如瀑的青丝掩映着一张年轻的脸,身上穿着薄薄的黑色真丝睡裙,雪白娇躯若隐若现,散发着无法阻挡的青春气息。见到他,女孩愣了一下随即下床,赤足走过来,柔声细语毕恭毕敬道:“您回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谁带你来的?” 女孩像是被惊着了,战战兢兢的答:“是童哥。” 一猜就是他,程拿起手机打过去,“怎么回事?” 那边笑嘻嘻的说:“老大,小的们的一点心意,您就笑纳了吧。罗小姐您不肯碰怕惹麻烦,这个没事儿,而且绝对干净。” 他冷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改行当皮条客了?” “还不是为了您身体考虑吗,总这样不科学……” 程咬咬牙挂断电话,一回头对上女孩的眼睛,漆黑的瞳仁,眼尾上扬,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略一沉吟,抬步走向沙发,脱了外衣随手放在一旁然后坐下。 女孩像是得到了默许,跟着过去,温顺地跪在他脚下的地毯上,仰起头,眼里像是盈着两汪水,楚楚动人,带着似有若无的诱惑。 程松了松领带,波澜不兴的问:“都会什么?” 女孩双颊染了些红晕,轻声反问:“您想要什么?” 程没做声,只是看着她,意味不明。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紧绷得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让气势微弱的人抵挡不住。女孩暗暗吸了口气,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攀到他的皮带扣上,却没解开,而是贴着布料下滑。 她有一双好看的手,很适合弹钢琴,当然,也适合做诸如眼前的事。滑至某一处,轻轻罩住,然后力度轻柔地按摩,同时抬起头,刚才还懵懂紧张的眼睛里此时多了些媚气,波光流转,像猫一样。 程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了两张脸迅速地重合,神经末梢倏地一颤。然而那久违的感觉却稍纵即逝,再细看,还是猫一样的媚。他听见自己有些恍惚的声音问:“你叫什么?” 女孩樱唇轻启,“月月”。然后低头,用嘴唇代替手,吻上去。 小天是个行动派,隔日就出去找机会,凭着一张名牌大学通知书和游刃有余的试讲,当天就在一家补习班找到兼职家教的工作。 而他做了一个礼拜,领了第一份工资就去市区专卖店买了一条宝蓝色连衣裙回来,白露收到这份“昂贵”的礼物后,震惊感动之余,又埋怨他大手大脚,辛辛苦苦赚的钱就这么花了。小天不以为意道,反正教高三数理化挣得多,几节课就赚回来了,倒是二姐你这个年纪,该穿点好看的衣服。 这期间苏辙打来两次电话,听说她弟弟来了,说一定要请客,结果每次约好了时间都因为突发任务而临时取消。直到小天开学,军训结束后,苏辙的承诺才得以兑现。 一晃两三个月没见,苏辙变化挺大,晒黑了些,眼神更加凌厉,好像随便一扫就能从人群里搜索出哪个是坏人。 小天对他的职业极为好奇,问东问西,苏辙耐心解答,偶尔讲两个办案时闹的笑话,看他爽朗大笑时神采飞扬的样子,白露觉得其实他也没变,真好。 中间苏辙出去接了个电话,小天说:“姐,这个比大熊哥强多了,要是他能当我姐夫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白露忙看了眼门口方向,压低声音斥责道:“瞎说什么呢,大熊可是有女朋友的。” “那苏大哥有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不就得了,男未婚女未嫁,都有机会嘛。”小天一派理所当然。 “别说了,”白露眼神黯然,“根本不可能的事。” 小天知道她想什么,收起笑,“姐,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自己,喜欢你的人自然会看见你的好。” 白露没接话,心想书读多了的孩子就是理想化。 苏辙回来,见这姐弟俩神情怪异,好笑地问:“姐弟俩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小天说:“苏大哥,我能问个问题么,你有没……” 白露一听不对,赶紧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小天后面的话被哎呦代替,苏辙拿起筷子,问:“有什么?” 小天眼珠子一转,“你有没有杀过人?” 苏辙一愣,随即说:“目前为止还没有,以后会有吧,做刑警的这事儿肯定免不了。” 白露立即担忧的问:“那不是很危险?” 苏辙淡然一笑,“还好吧,这个职业就这个性质,我早在决定当警察那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小天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被她瞪回去,只好乖乖吃菜。 白露心中恍惚,把看过的警匪片的打斗场面在脑子里回放,又不自觉地把眼前这张淡然含笑的脸孔代入到枪林弹雨凶险莫测的场景里去……然后,就开始食不知味。 吃完饭苏辙先送小天回学校,然后送白露回出租房。小天开学后大熊说他哥们一时半会儿用不到这房子,就让她继续住着,就当给看房了,还说什么这边有风俗房子久不住人不好。至于钱,跟有钱人太计较了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白露觉得心里攒了很多话要说,可是一到两人独处的时候,那些话却像上下班高峰时段的交通一样,堵塞了。 一阵嘀嗒声打破了车厢里的静谧,原来是下雨了。看着前方来回摇摆的雨刷,白露心想这场雨再大一点,这条路再长一点就好了。 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何况眼下这条路并不长。 苏辙没有伞,从后座扯过一件制服地给她,“披上这个,别感冒了。” 白露身上穿着新买的连衣裙,这会儿裸着手臂还真有点凉。她推脱说不用,苏辙打趣,“这么漂亮的裙子可别浇坏了,我这衣服反正也脏了,不差几滴雨。” 白露拗不过他,只好乖乖穿上。 临别前,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要注意安全。” 苏辙说:“放心吧,我小时候有半仙儿说我命大着呢,凡事都能逢凶化吉,所以我妈才同意我当警察。” 他说完就歪着嘴巴笑,眼睛亮亮的,很是得意的样子。也不知真假,反正这话倒是让白露宽慰了不少。 那天之后苏辙又忙起来,白露打电话要还给他衣服,他人在外地,说先放你那吧,那边信号不好,说了两句就挂了。 白露把洗干净叠起来的警服装进纸袋里,想了想又取出来,抚平折叠的印痕,用衣架挂进衣柜里。旁边是她自己的衣服,夏天的t恤衬衫颜色杂了些,而这件长出一大截的警服就像屹立于花丛中的一棵苍松,跟它的主人一样,伟岸挺拔,精神抖擞。 想起请他吃饭那次他开玩笑的话,喜欢看我穿警服? 她心里悄悄地答,是的。 11、意味不明 今天的白露和以往大大不同,以往整个人都被旧巴巴的衣服包裹住,不大的脸也被参差不齐的刘海遮住一半,今天露出光洁的额头,居然还有个美人尖,一双大眼睛因凄惶而越发黑亮,灵动,两片薄唇也因涂了唇膏而亮泽诱人,微微翘起的嘴角又让她多了几分原本没有的娇气。 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将她的身材显露无疑,轻薄的珍珠色小开衫,依稀可见圆润肩头和白皙的藕臂,裸粉色的抹胸短裙,露出锁骨,又恰到好处的托出那对算不上丰满的圆润。初见时他还把她看做一个孩子,可是此时,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清纯而不青涩,性感又不显肉/欲。 程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评估完,抬起手腕看了一手表,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特意给你留了时间。” 满意的看到她眼里闪过惧意,他话锋一转:“先去办另一件事。” 说完就遥控开了门,抬手拥着她走出去。 白露不明所以,他办事为什么要拉上她?是和她有关的吗?然后又开始琢磨从他身边跑掉的可能性。程像是看出来,抓住她的手,不给她溜号的机会,他步子很大,白露穿着还不习惯的三寸高跟鞋,只能踉跄的跟上。 到了楼下,他的车就停在门口,小童下来拉车门,看到白露有瞬间的错愕,程把她推进去,自己随后坐进去。 车门一关,立即平稳地滑出去,汇入车流。 白露心里没底,不安地问:“去哪?” 程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解决生理需求。” 果然见她小脸儿一白。 不多时,车子便停下,程拉着她下车,小童开车离去,白露这才发现后面紧跟着另一辆,也是黑黢黢的车子。 抬头一看,又是一家酒店。 白露颠簸一路的小心脏又忽地提了上来。 还好上楼后进的一间有餐桌的包房,程坐下后开始不慌不忙的点菜,看一边的白露似是在发抖,他让服务员把空调温度调高些。点完菜,服务员送上果盘和茶水后就退了出去,程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第三方声音加入,让空旷得}人的房间活络一些。 只是好巧不巧的,电视上正播放普法栏目,讲的是一高中女生约见网友,被下药带到酒店,惨遭轮/奸,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白露看得心惊肉跳,不由联想到这时候本应呆在酒店房间的自己,又不由得偷偷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某人,却恰好对上他投过来的视线。她匆忙收回目光,同时又生出几分尴尬。 接下来是主持人和专家的讨论,不时提到“强/奸”“诱/奸”“轮/奸”等词汇,听得白露越发的窘迫,脸颊的温度也一寸寸的攀升,她多希望那个人换个台,可是遥控器就在他手边,而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直视着屏幕,仿佛看得津津有味……她不禁在心里小声骂,变态变态变态。 直到这档节目结束了好一会儿,白露才平复了内心的波动和脸上的温度,然后问出心中疑惑,“怎么是你?” 程看过来,声音低沉的问:“你希望是什么答案?” 白露心一跳,她也不知道。 他收回视线,语气平淡道:“刚才那家酒店,上个月刚被我们收购。” 白露一愣,那个酒店是他家的?随即似乎想通,这么说,从她三天前来“面试”,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她再次想到那个词,自取其辱。 同一时间,白小天在窄小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 这是一间地下室,唯一光源是头顶一只老式管灯,散发着阴测测的白光,伴随着嘶嘶的电流声。身侧斑驳的墙壁除了乱七八糟的涂鸦,还有几处暗红的像是血迹,最下面有用指甲划出一条条印痕,一共四条。 已经第四天了。 门被打开,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少年探进头来,看了眼门口地上的饭菜,啧啧两声:“还不吃,玩绝食啊。”说完看了床上一眼,像是确定上面的人还喘着气儿,随即缩回去,门咣当一声又从外面锁上。 小天叹气。 饿死算了,省得二姐还得想办法救自己,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他都不敢想下去。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终于体会到无力感,什么高材生天之骄子,在金钱和暴力下,统统狗屁。 门外一阵吵杂,门再次打开,这次是一声吆喝,“起来吧,大学生。” 不是黄毛的声音,小天诧异地扭头,是那个头头儿,刚来时见过一次,凶得很,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一头自来卷,嘴里叼着根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个头头儿冲他摆摆手,“你可以走了。” 小天腾地坐起来,穿上鞋子冲到门口,问:“你是谁?我姐呢?” 卷毛拿下烟,懒懒地开了口,“急什么,待会儿就见着了。”然后打量了他一下,“你要不洗把脸?胡子拉碴的也不怕吓着她。” 小天心急如焚,在楼上浴室简单冲了个澡,刷了牙,这个卷毛居然还给他准备了一套新衣服,还是个牌子货,他直接套上自己那套皱巴巴带着汗味的衣服就出来了。 下楼时正好看到卷毛从跟班手里接过一只皮包,拉开拉链,露出一叠叠票子,然后连包一起扔在茶几上,“十万都在这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啊。” 那个头头儿忙推过来,“童哥,寒碜小弟呢这是,哪能要您的钱呐。” 卷毛摆摆手,“给你就拿着,人不是还在医院躺着吗,要是哪天撑不住挂了,别忘给我个信儿,我送他一块上好的墓地。” 那几个赔笑道:“童哥您真会开玩笑,没您的命令,他哪敢死啊。” 卷毛也不多废话,起身,冲傻愣在门口的小天招招手,“走吧,小子。” 车子启动后,那些人还在后面点头哈腰的恭送。小天不忿地收回视线,问坐在一边的卷毛,“我姐在哪……” 卷毛吐了口烟,“你是海大的?” 小天嗯了声。 “认识唐蓓蓓么?” “不认识。” “我女朋友,也是你们学校的,大二,金融系。”卷毛说着吐了口烟,“学的不错,妈的可会花钱了。” 小天见这人说话不着四六的,也不问了,扭头看向车窗外。 小童笑了,“还挺倔,这点跟你姐挺像。” 小天一听提到自己姐姐,又回头看他,小童耸耸肩膀说:“放心吧,你姐好着呢,没少根头发也没掉块肉,咱们这就会他们去。” 心里补充一句,顶多少层膜。 包房里,菜已上齐,很兴师动众的一大桌。 白露也从难熬坐到麻木,那人老神在在地听着财经节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胡思乱想中听到开门声,抬头一眼就看到走在前面的小天,她惊喜交加,腾地站起,小天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眼圈一红,“姐——” 白露顾不上许多,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抱了一会儿又松开,抬手抚上他的脸,左右仔细检查,不放心的问:“他们没打你吧?” 小天红着眼睛摇头。 这时旁边小童咳嗽一声,打断他们,“哎我说,你们姐弟俩倒是团聚了,怎么也得谢谢这背后出力的人吧?” 白露这才回过神,冲他真诚的说:“谢谢你。” 小童笑了,冲她身后努努下巴,“谢错人了。” 白露转过身,一板一眼的说:“程先生,谢谢您。” 语气客气而疏离,而小天正视到这个气势不凡的男人后,眼里闪过一丝警觉。 程很有风度地说:“人没事就好,”然后朝餐桌方向指了指,“先吃饭吧,边吃边聊。” 小童拍拍小天肩膀,“过去坐吧,瞧咱老大对你多好,还特意给你摆宴压惊。” 那对姐弟闻言一怔,一个尴尬,一个暗暗皱眉。 程则是淡淡一笑,“说过多少遍了,别老大老大的。” 小童懊恼的一拍脑袋,“瞧我这嘴,咱又不是黑/社会,”随即对绷着脸的小天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老板,启程集团的总裁,程程先生。” 小天一愣,启程,青城市没人不知,他来到这里虽时间不长,但也多次听闻,这下不由得对这个人刮目相看,同时心里的阴霾也更浓了一层,不由得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二姐。 程已经起身,朝他伸手。 小天虽困惑,但也有些见识,知道这种场合更要表现的不卑不亢,大大方方的伸手握住,“我叫白小天。” “谢谢程先生出手相救,我一定会报答您。” 程脸上含笑,收回手像是解释地说道:“我跟你姐有些渊源,帮个小忙而已,不足挂齿。坐吧,别客气。” 说完伸手在白露背后扶了一下,白露后背一僵,心虚地没敢看弟弟,但能感觉到他投过来的视线。 白家姐弟心思各异,任凭一桌菜精致得像艺术品,也都没半点胃口。倒是小童极为热情,老道地拿起酒瓶,先给自家老板满上,然后给白露倒果汁,又倒了一杯酒给小天,“爷们成年了吧?那就得喝这个了。” 程问了小天几个问题,关于所学专业或校园生活的,听起来像半个内行,小天一五一十地作答,继续着不卑不亢的原则。 程自己没吃几口,倒是给白露夹了几次菜,还低声说这个补血,这个养颜,说这家大厨不错,打算挖过去……这语气这内容,让白露不知如何应对。 一顿饭吃得表面风平,暗里云涌。 中间倒是给了白家姐弟独处的时机,先是程出去接电话,随后小童也去了洗手间。只剩下两个人,隔了一个直径的距离。 小天只叫出一声:“姐……” 对上白露那双眼睛,虽然有些慌乱,但依然澄清如斯,盘踞在他心头那些龌龊的猜测却被卡住,死死的,再也吐不出来。是啊,怎么说,问你和那个男人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帮咱们?你们之间是不是进行了某种交易…… 与其说是问不出,倒不如说是不敢,他不敢听到真实答案,而且让姐姐说出来对她也是一种侮辱甚至是伤害吧?他发觉自己经历了这四天后,已性情大变,变得懦弱又虚伪。 这样想着,不禁在桌子紧紧握拳。 毕竟是亲姐弟,白露像是明白了弟弟的心思,起身过来坐到他身边,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柔声说:“小天,别担心我,我没事。” “我们都没事了。” 小天情绪决堤,脑袋靠在她肩头哽咽道:“姐,对不起。” 白露拍拍他的后背,又摸摸他的头发,安抚道:“一家人别说这种话。”说完自己眼里也泪光涌动。 这时候门推开一条缝,随即又合上。 小童悻悻地退出来,咕哝一句,“感动中国呢这是。”一抬头正对上老板若有所思的目光,耸耸肩,“还没完事呢。” 程没言语,转身面向窗外,抬起手吸了一口烟,轻轻吐出后低声问了句:“羡慕么?” 小童一愣,“羡慕谁?坑姐那个?” 程自语一般的说:“亲情的力量。” 小童撇嘴,“不见得人人如此,也就这种一根筋的……” 程笑了下,“倒也是。” 隔了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又很久没去疗养院了?让人安排下,明天过去一趟。” 说完这句,他掐灭烟头,负手专注于窗外景色,从这里望去,夕阳给全世界撒了一层金,这个黄昏,美轮美奂。 从饭店出来,天已擦黑。 先送小天回学校,在校门口分别时,小天那眼神,绝望的好像姐姐即将上刑场似的。这个是小童的观察,当然了,他自行脑补了一下,的确是个刑场,但愿能留个全尸。 当事人白露倒是很平静。或者是假装平静。 到了她住的小区,因为地势有落差,每隔不远就修了几层台阶,小童说:“开不进去了。” 白露忙说:“我在这下就行。” 程看了眼窗外夜色,说:“我陪你过去。” 白露搭在车门上的手一紧,一言未发地推门下车。 12、消除念想 路灯的光被雾气晕得朦胧昏黄,两个人并行,中间隔了大半米的距离。 高跟鞋叩击着青石台阶,节奏不太规则,程说:“以后不用穿这个。” 白露脚步一滞,没吭声。 进了楼道,上到二楼时感应灯坏了,一连坏了两层,程问:“平时都这样?” “不是。” “那是冲我来的?”他半开玩笑道。 白露心想,有可能。 开门进屋后,白露按了灯开关,也没找拖鞋,径直往里走。 程也没计较,穿着皮鞋直接进来,大大方方地环视四顾,狭小的空间,干净简洁,仔细看才能捕捉到些女性化细节。 “你一个人住?” 白露嗯了声,然后就见他踱着步子走向厨房,接着是阳台,还像模像样地推了推窗户,她不禁有点发傻。 房子实在太小,分分钟程就已转悠回来,见她还杵在客厅中央,指了指沙发,“坐。”说着自己也走过去坐下。 沙发本来很长,小天在时白露就睡在这儿,可眼下这个人坐在一侧,竟几乎没什么余地,此时白露还根本不知气场这一概念,她只是有些无奈地坐到另一头,尽量离他远一点。 程双腿交叠,手搭在沙发扶手,随意的敲两下。然后侧脸看她,问:“这房子租金不低吧?” “我不知道,朋友的朋友家里闲着的。”白露老实答道。 他挑眉,“这个位置,这种一居室起码一千往上。” 见白露明显惊讶,他笑笑,“什么样的交情能让你这么大个便宜?”紧接着问:“男的?” 白露点头。 他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白露小声争辩,“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他带了笑意反问:“我想的哪样?” 面前茶几的底层放着几本书,程长手一伸捡起一本,封皮上写着基础会计,他随手翻了翻里面,“你在学这个?” 白露嗯。听到他下句:“好像挺复杂,看得懂么?” 她气闷地不予回应。 沉默了一会儿,又听他问:“有水么?” 她一愣,看向他,对上他半笑不笑的表情:“你就这么待客的?” 白露忙起身,“我去烧。” 走了两步又回头,没有表情地说,“没有茶叶。” “不用。” 看样子还挺好伺候。 白露身上还穿着那条抹胸裙,别扭不说,很没安全感,坐着的时候一低头就会看到那道营造出来的沟壑,于是去衣柜里拿了件外套披上,又到门口换了双拖鞋才走去厨房。 程耐心地等着,视线随意四扫,落到衣柜处不禁皱了下眉。柜门没关好,夹住里面衣服,还是一角淡粉。他这人有点整洁癖,隔了会儿又看一眼,实在是扎眼,干脆起身走过去将柜门拉开一点,把衬衣袖子塞进去。 可他下一秒忽地用力拉开。 眼神死死地定住。 白露摸不透那人意图,不想面对他,于是抱着鸵鸟心态躲在厨房,盯着炉子上的水壶。从无声无息到里面发出水花声响,她心中叹息,拿出一只杯子在水龙头下冲洗。动作很机械,直到那边水壶盖啪啪地跳起,她才反应过来,洗那么干净干嘛,毒死他反倒省事了。 端着水回到客厅,见男人站在衣柜前,背影给人绷紧的僵硬感。 然后她看到一抹熟悉的颜色,心里一慌,放了水杯几步过去伸手就要关门,被他一把攫住手腕,疼得她几乎叫出来。 程回头,脸色吓人,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谁的?” 白露回道:“跟你没关系。” 他冷笑一下,一字一顿道:“我花钱不是为了买个装着别人衣服的柜子。” 白露听出他的意思,觉得他不可理喻,想要甩开他的手,未遂,反而被他一转手按到衣柜上,哐当一声,撞得她后背一麻。 接着听到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别说这是你弟的。” 白露被他这一晚上的惺惺作态和此时莫名的愤怒也搞得很崩溃,被后背上的疼痛一激,脾气也被撩了起来,提高嗓音道:“是谁的都跟你没关系。” “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 程笑,“我缺你那点钱?” 白露一滞,“那你想怎样?”说完就明白了,迟疑着也是不太想承认的问出口:“你想要我?” “可是你不想给?”程立即接道。 白露侧过脸。 程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如果今天出现在酒店房间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满脑肥肠又秃头的老家伙,你也让他睡? 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他继续:“如果那房间里等着你的不止一个男人……” 白露呼吸一停,想起电视里那一幕。 程冷漠道:“有胆子选择就要有胆承担。” 白露咬唇不语。 “后悔了?” 程看着她的脸,带着嘲讽意味语速缓慢地逼问:“卖身救弟很高尚是不是,为了个不值钱的老乡也连生死都不顾,你这么喜欢为别人牺牲,啊?你以为你是谁?圣母玛利亚?” 听他提起那件事,暂时被搁置的负疚感再次涌上心头,再加上此刻的愤懑和委屈,白露一时间难以承受。她不高尚,她不是愿意牺牲,她只是笨,她不知道面对这些情况,聪明人该如何抉择。她不是不知选择卖身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曾经最抵触的,她也害怕,可她不能多想,因为她更怕的是,带着断指的弟弟或者是失去学业从此人生无望的弟弟回到父母身边…… 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怕累不怕苦,与人为善,也不贪心,为什么就这么一点与生俱来的坚持也要一次次被摧毁,为什么想要有点坚持就这么难…… 顷刻间,白露泪已流满面,那人对她的桎梏不知何时已松开,她垂着眼,抬手开始脱外套,用没有生气的声音说:“好,我给,你要什么只管拿去。” 有胆选择就要有胆承担后果,他说得对,她同意。 程往后退了一步,环抱起双臂看着她扔了外套,又解开那件轻薄罩衫,轻飘飘落地时犹如一片淡色的云,从他心头拂过。昏黄的灯光打在她圆润的肩头,那是属于少女的光泽,有种油画般的质感。 下一刻,看到她低头寻找拉链,半天未果,他不禁心生好笑,淡然出声:“这种裙子不是用脱的,是留给男人撕的。” 看到她手抖了一下,他不慌不忙道:“让我猜猜,你忽然这么慷慨,是不是打算今晚一次性付清,然后就跟我互不相欠了?” 白露被戳中心事,抬头,僵硬地问:“那要几次?” 程不答反问:“你觉得你一晚上值十万吗?” 白露咬了下嘴唇。 “而且,往后只能一次不如一次值钱。”他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着刻薄且带有侮辱性的话,欣赏着她的反应,残忍地继续:“所以,要很多次。分期还款,外加利息。” 白露身体绷紧,已撑到了极限,可她本就不善与人周旋,在这个话题上更不知如何讨价还价,一时间无措的僵在那里。 程放下手,波澜不兴道:“今天我没打算碰你。” 见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彩。他话锋一转,“不过,为了让你彻底消除那点非分之想,我决定帮你一把。” 白露立即领悟,余光瞥向仍旧裂开一条缝隙的衣柜门。下一刻眼前一花,身体被打横抱起,她失声尖叫。 被放到床上后,白露本能的要起身,被男人有力的大手按住。 在这个暧昧危险的地方,近距离接触,异常敏感地嗅到男性独有的体息,还有不同于自己的热度,笼罩着,冲击着她。终是心有不甘,她使劲浑身力气反抗,趁他一时不察往床另一侧爬去,随即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她正想该如何破解,忽然眼睛瞪大,瞳孔紧缩。 下/身传来尖锐的痛。 而她的呼声却卡在喉咙处,如同瞬间失声。 她还是跪爬的狼狈姿势,却无法再动一下,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可他的动作却是残忍突兀的超出她的想象。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一处,无比敏感地感受到那入侵物一寸寸深入。 “不……”她的哀声祈求没能阻止一探到底。 几秒钟后,异物抽离,一只手举到她面前,她看到触目惊心的红。 刚刚还在沙发扶手上随意敲击的手指,此刻被血染红,异常狰狞。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有温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露的神经还停留在被那一抹鲜红的惊吓中,下一秒被他抱起翻了个身,那一处跟着一阵撕扯的疼。被他桎梏在怀抱里,终于对上他的脸,看到他的表情——没有表情。 “记住,是谁让你流的血。”程说完,手指按上她的胸口,鲜血染红裸色薄纱,一部分涂在撕扯间露出的雪白肌肤上,像是个鲜明的烙印,对应着心脏的位置。 程下楼时已天光大亮,小区上班上学的大人孩子们陆续往出走,路过一处花坛,各色的月季开得正娇艳,好似一张张年轻俏丽的脸,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车子停在原处,小童出来开车门,脸上带着殷勤的笑:“早啊,老大。” 程嗯了声,探身坐进去。 小童从后视镜里悄悄打量几下,嘿嘿一笑:“老大,这久旱逢甘露的感觉不错吧?” 程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衬衫衣摆,像是没听到这句意味明显的调侃,隔了会儿,他忽然出声:“她不善以最大恶意揣度人。” 小童一愣,听到下一句:“这件事做得不高明,换第二个人都能一眼看出。” 小童撇撇嘴,“管用就行呗,反正人也到手了,她知道了也没事儿。” 程不赞同的哼了声,“如果这个时候动了她,以她的个性恐怕一辈子都转不过弯来。” 一辈子!这词吓了小童一跳,手下一晃,车子差点擦到路边一个拎着早点的老头儿。 程皱眉,“开好你的车。” “不是吧,老大,你,昨晚没办事儿?”小童一脸的不可置信。 程挑眉,“我需要向你汇报细节?” “不,不是。”小童抓抓乱七八糟的头发,随即笑笑,“反正这办不办的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一晚上也足够沟通感情了,哈哈。” 程没接他的茬儿,看向窗外,自语一般点评道:“弱点太明显,容易被利用。” 本不想动,最后还是“动”了。 都是被那个意外给闹的。不过这一招对她的确管用。无疑又是个原则大事,虽然没像上次医院那样嚎啕痛哭,甚至连眼泪都没掉一滴,但那麻木不仁万念俱灰的样子更让人不放心,这也是他留宿的原因。 而前座的小童也在回忆一件事,两个月前的某一晚,他接了电话开车到老大公寓楼下,唐蓓蓓的同学泪汪汪,上车后支支吾吾说:“你们老板不会是不行吧?” 他一个巴掌甩她脸上,“你他妈再说一遍?” 女孩被打傻,他咬着牙愤愤道,“是你不够格。”说完掏了一叠钱扔给她,又指着她鼻子,“记住了,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杀你全家。” 隔日他把这事儿跟老何汇报,老何点点头,“那就对了。” 他还是想不通,“不可能啊,怎么就看上了?那个谁哪方面都比不过罗小姐一个脚趾头。” 老何瞥他一眼,“当然不如,但这种有这种的好处,成本低风险小。再说男女感情这事儿,谁说的清楚,有时候感觉对了,就哪哪都对了。” “对了,”程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查一下,她认识一个警察,看看是什么来头,认识多久了,到什么程度?” 小童立即应下来,转瞬一想,警察,几个月前在酒吧门口的一幕浮现眼前,不会是那个吧?如果是那次认识的到现在可有一段时间了,这事是他大条了。 “有问题?”程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 “没,我马上查。” 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个东西很久没用了吧?” “啊?有阵子没用了。”小童慌乱。 以为又要遭致一顿痛批,结果程只是平静至极地说:“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大意,男人不可以。” “我们更不可以。” 车厢里一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手机响,程看了一眼接起来,语气沉静道:“是我,罗书记到青城了?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13、另有玄机 国庆期间,恰逢苏奶奶八十大寿,苏辙回了趟老家。一到家就见前女友顾琳琳也在,倒也算情理之中,因为她跟奶奶一向投缘。只是在酒店贺寿时,老人家忽然问起他俩什么时候让她抱重孙子。苏辙解释他们早已分手,看向顾琳琳时却发现她低着头,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样儿。 事后他才明白,原来顾琳琳想要复合,并事先跟长辈们“串通”好,难怪那天后来大家一齐“炮轰”他,搞得他简直成了陈世美在世。 这不,人都在回青城市的路上了,他妈电话还锲而不舍地追来,问他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再三强调琳琳是个好女孩。 苏辙无力地解释,正因为她很好,他才不能耽误她。有些事能妥协,有些不能,比如,他的职业。 他跟顾琳琳是高中同学,前后桌,当时她经常一脸崇拜地听他大谈特谈他的理想。后来他顺利考入警校,她在另一个城市念大学,一直保持联络,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可是工作后,他越来越忙,而她,先是嫌他没时间陪她,然后嫌警察又苦又危险,最后干脆自作主张让她爸给他调换工作……那一次是他们有史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然后她提出分手,他说好。 苏辙闷闷地开着车,等车子停下时,看到单位巍峨屹立的办公楼。完全是习惯性动作,他笑笑,要不就跟工作结婚算了。 办公室闹哄哄,刚结束假期回来,也没什么大案子,大家都一副放羊状态,新毕业的小师妹热情的跟他打招呼,还提醒道:“苏哥,有你一个包裹。” 回到座位,果然见一个塑袋封的包裹摆在办公桌上。那几个家伙没事干都凑过来围观,小师妹还一脸神秘道:“会不会是炸弹?” 苏辙敲她脑袋一下,拿起邮包,寄件人地址是同城,他拆开一看,是一件警服,再看警号,自己的。 一同事见状起哄,“这是嫂子寄来的?千里送寒衣啊。” 苏辙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是谁寄的,但无法理解这行为的出发点是什么,不就是搁她那时间有点长没空拿回来吗,也不嫌浪费邮费?他拿起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没人接。他不禁有些担心,不理会同事们的八卦眼神,抓起车钥匙就出去了。 一路疾驰,到了白露工作的超市,苏辙一进门就问:“白露呢?”收银台的小姑娘两眼发光的看着他,呆了一呆才说:“刚出去。” 他转身出门,放眼望了一圈,在马路对面看到熟悉的身影。 白露正在打电话,背影看起来很单薄。 有两个半大男孩子边跑边打闹着经过,其中一个撞了她一下,她手里的手机嗖地飞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啪嗒落在马路中央。苏辙本还觉得好笑,可下一秒就乐不出来了,一辆面包车开过来,毫无悬念地碾压过去。 白露看到不远处四分五裂的手机,不禁叹气,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而那个肇事者好像也没影了,她无奈的走过去,却见一双长腿出现在视野里,先她一步弯腰捡起手机残骸。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熟人。 如果是平时见到他,她一定会心生雀跃,可是今时今日,她的反应是脸一白,本能的想转身走掉,可脚又像是粘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苏辙一脸遗憾的说:“看来你得换手机了。” 白露还是不能言语。 月余不见,他还是那个他,她却已经不是从前的白露。心里顿时黯然得难过,那一晚失去的不仅是一层膜,还有一个挣扎在贫瘠生活里的年轻女孩难得的一点奢侈梦想——对爱情的憧憬。 苏辙边走边拨拉手里的东西,忽然脚步一顿,用两指捏起一个极小的物件,给白露看。 白露茫然,“这是什么?” 苏辙一脸郑重说:“这个不是你手机里的零件。” 她还是不懂。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窃听装置。”苏辙一字一顿道。 “啊?”白露睁大眼睛,怎么会? 苏辙举着那个小玩意冲着阳光观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挺先进,这么小,应该是进口货。”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带了审视,“只是,为什么安你手机里?谁有机会安这个?” 这一新事物的出现立即冲淡了白露心中的哀怨,她反应着苏辙的问题,回想这一年来接触的人,又听苏辙说,“这个也不知装多久了,看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估计还有定位功能。” 那些离奇的事,如按了快进键一般一幕幕掠过,父亲病重缺钱,他们立即出现;她险些被人强/暴,他们及时赶到;她去卖/身,那个人是恩/客,他的手下救出弟弟……她脑子慢,遇到事情更是顾不上多想,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巧合能解释得通的。 她越想越觉得冷,脸白的像一张纸。 看到她脸色变化,本就单薄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苏辙担忧的问:“白露,你还好吧?想起什么了?” 白露被他叫醒,看向他时眼神闪烁了一下,忙说:“没,我在想,店里还有事没做完,我该回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伸手,“手机。” 苏辙看看掌心里的残骸,挑出sim卡,“这个估计还能用,放新手机里试试。”见白露手还伸着,他把那几块也给了她,但那个小小的装置,“这个我要拿回去,这种东西是违法的,既然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就有必要调查一下。” 他说这话时盯着白露,看她反应。 白露面无表情地将那几部分揣进口袋,无所谓道:“反正那个也不是我的。” 说完转身就走,苏辙一把拉住她胳膊,眼里布满担忧:“白露,你不对劲,我不在这些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然后又迟疑道,“还是说,在这之前,就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感觉到白露手臂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更是确认了最后这一判断。 “白露,我们是朋友,你遇到难事,可以跟我说。”他一脸真诚,皱紧的双眉更是显露了急切的担心。 白露喃喃的说,“可你还是个警察。” 他一怔,随即笑了,“那不是更好,我手里有别人没有的资源,别人做不来的我都能做到。” 白露失神的嘟囔一句:“不行,不能说。” 然后就甩开他的手,义无反顾地穿过马路,苏辙刚要追上去一辆卡车呼啸着驶来,他只好后退到路边,然后看着她纤瘦的身影闪了几下走进对面的超市。 苏辙随后也过了马路,却没再进去找她,而是回到车子里,把那个小玩意装进取证用的塑料袋,打量了一会儿就收了起来。 然后掏出烟点上,回想着白露刚才一反常态的言行,以及自认识她以来每次相处的过程,很难想象,这个简单到透明的女孩子,居然会碰上这种事,而让他意难平的是,她居然会拒绝他的帮助…… 抽完一根时,有人敲车窗,扭头一看,是她。 “是有件事。” 上车后,白露缓慢开口,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朋友对吗?” 苏辙点头。 然后听她说起离奇经历,一个老乡将一封信交给她代为保存,几天后她被离奇绑架,逼供,然后被放回去,随后父亲生病急需用钱,那些人赶到医院提出交易,她无奈答应。所以,白露说:“那个窃听器,可能是他们放进去的。” 苏辙认真听完,点头,“极有可能。那信里的东西你看过吗?” 她摇头。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白露再摇头。 “长相特征呢?” 白露迟疑了下,还是摇头。 苏辙看出问题,“你有顾虑?” 白露点头,“我不怕,可是他们会对我家人不利。” 苏辙叹了口气。 白露试探着问:“我想,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徐丽是不是真的不在了,你们有没有发现过符合她长相特征的……”那两个字她说不出来,“我想去看看她,或者把她的骨灰带回去。” 苏辙听完,“这个我会查,但这是谋杀,属于刑事犯罪,还有你打算怎么跟她的父母交代呢?女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在异乡被人害死,连个公道都讨不回来?” 他这几句正戳中白露的软肋,一时无语。 苏辙知道不能逼她太紧,拍拍她肩膀说:“别太有压力,有什么想说的可以随时找我,如果立案调查,首先会派人保护你和你家人安全,这都是有相应程序的。” 白露看了他一眼,带了几分感激还有怯意说:“谢谢你。”一如她刚开始见到他的模样,客气得让人心疼。 苏辙抬手摸摸她有些凌乱的鬓角,“又客气了不是?” 随即感觉到自己这举动有亲昵之嫌,晒然一笑不着痕迹的收了回来。 白露下班回去,走到小区的一半就听到一声喇叭响。 吓了她一跳,望过去,只见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停着一辆车,车灯蓦地亮起来,让她心中一惊。 然后看到小童从前门下来,冲她挥挥手,拉开后门,示意她进去。她踟蹰了一下认命地走过去,看到里面衣冠楚楚地端坐着的程,小童冲里面摆摆头,“别磨蹭了进去吧。”她这才弯腰坐进去。 程面带微笑,一副无害的表情。 但白露一看到他的人就条件反射地想起那根血淋淋的手指,身体某处也隐隐作痛,所以当他拉起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时,她猛地甩开,一脸惊惧地看向他。 程了然地笑笑,再次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不给她再次逃开的机会,平静开口:“今天就是顺路来看看你,给你送点东西。” 待她表情平复下来,他问:“怎么不开手机?” 一提这个,白露心里又是一震,想起手机里被安装的东西,对身边这个人多了几分恨意,但只是讷讷道:“被车压烂了。”怕他不信,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残骸,“修不好了。” 程看着她手心里可怜兮兮的东西,眼里闪过一丝好笑,像是好奇似的伸手拿过,端详了一下问:“就剩这个了?” “还有点碎的,捡不起来了。” 程降下车窗,随手丢了出去,然后说:“没关系,明天我让人送一部新的过来。” “不用。”白露脱口而出。 随即感到手上一紧,对上他略带警告的目光:“记住,从今以后,只要是我给你的,只能接受。” 话音一落,车厢里平添了几分紧张和沉闷。 接下来的时间里,白露的一只手一直被攥在程手里,像是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偶尔他的拇指还会擦过她的掌心,让她从脊背生出一阵阵战栗。这般折磨让时间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后,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松开她的手,和颜悦色道:“我还有事,让小童帮你把东西送上去。” 小童已从后备箱拎出两大包东西等在外面,直到白露推开车门逃一样下了车,程嘴角才漾起一抹轻笑。 14、另类凌迟 第二天一早,小童就送来新手机。 手机装在一只华丽的纸袋里,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什么档次,小童说卡已装好,你要想用原来的号也可以。 小童走后,白露还站在超市后面的角落里发呆,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适合她的身份,可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呢?那个人说过的话幽灵般在耳边响起,只要是我给你的,只能接受。 她叹了口气,在旁边地上捡了个黑色塑料袋,把纸袋连同里面的东西装进去,然后提着回到超市。即便是不能拒绝,可还是从心底抗拒,所以也没拆开看一眼直接锁进更衣柜。 下午白露在楼上干活的时候,娟子喊她名字说有人找。 下来一看,是苏辙。 跟他走出去,苏辙从车里取出一物,白露愣住,竟然也是手机盒子。 苏辙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就知道你还没换新的呢,正好我那有个闲置的,一直没用过。” 看着白露呆呆的目光,他发觉自己解释得过于刻意。事实上是他利用午休时间特意去了专卖店,挑型号价位时还颇斟酌了一下,高档一点的白露肯定不会收,太新的也不行,于是挑了个去年上市的款式简单看起来挺低调实际上功能齐全的一款。 见白露无动于衷,他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先凑合用吧。” 白露怕掉了忙接住,然后又回推给他,低着头说:“谢谢你了,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悖彼照弈油罚耙坏愣疾还螅膊恢兀娴摹! 见白露一脸的坚持,他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的失落,于是扯个谎说,“我还有案子要处理,先走了。”然后就跳上车开走了。 直到苏辙的吉普车消失在车流里再也看不见,白露才把盒子抱在胸口,用力往怀里压了压,像是要印到心里去,同时又从心底生出一丝苦涩,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已经不值得了。 苏辙送的手机是白色的诺基亚,简洁大方,说实话白露挺喜欢。呆呆欣赏了好一会儿,把那枚小小的芯片放进去,有了之前的教训,她还特意看了下电池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随即又自嘲,另一部躺在更衣柜里的手机倒极有可能。这个,至少用着安心。 然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小天,她知道那天的情况以小天的聪明和敏感肯定能猜出大概,也肯定会深深愧疚,她知道那种滋味,所以很不放心他。电话那边很安静,小天说是在图书馆自习,为参加一个竞赛做准备。姐弟恋简单聊了几句,都有意回避了某一话题。 挂了电话,白露想,不管怎样,只要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白露知道,如今简单平静的生活对她来说已是奢侈,只是没想到,巨变的步伐如此快,不给她一点喘息余地。 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接到小童的电话:“我说你们是几点下班啊,出来吧,我就在超市外面。” “还没忙完呢。” “那我进去找你了啊。” “别。”白露叹气,走下楼梯,跟燕子打招呼,她这两天状态都不佳,脸色也差,燕子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那辆车突兀地停在门口,黑森森的,总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事实也的确如此。白露走过去,隔着半降下的车窗问:“什么事?” 小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接你下班啊,上来吧。”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 “你以为我愿意给你差使啊,这是老大的意思,快点儿。” 她只好拉开后车门坐进去。 小童车子开得很快,像一只贼鱼在汪洋的车海里左突右钻,一点都不守交通规则,让白露的心跟着上下左右的忽悠乱跳,开着开着她发现不对,“这是去哪?” “海边别墅。” “去那干吗?” “你以后就住那了。” “不行。”白露这回可不干了,这人也太霸道太专横了,她坚决道:“我不去。” 小童事不关己地说:“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跟我说没用,要说跟老大说去。” “我跟他说。” 小童一愣,在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把电话递给她。 白露接过,“我不知道他的号。” “按1。” 白露拨过去,响了几声才接通,程低沉的嗓音传至耳中,似有不耐,“什么事?” 她激动得气息不匀,控诉道:“姓程的,你太过分了。” “白露?”他有些惊讶,随即平静道:“晚上回去再说,我这会儿忙着。” “我不去。” 那边稍微沉默,“你觉得这事儿有商量余地么?” 她一愣,咬牙道:“你别欺人太甚。” 那边轻笑一声,语气变凉,“这要感谢你自己,回去再跟你算账。”说完就挂断电话。 白露听着嘟嘟的忙音,胸口剧烈的起伏,却无处发泄,直到前方伸过一只手,她才机械的把手机还给人家。回过神后大叫:“停车,我要下车。” 车速不变,她干脆去开车门,却打不开,被小童及时按了中控锁。他皱眉,“你疯了?跳下去摔不死你。” 白露难得一现的激动被他一吼,像被针扎了的气球——噗的瘪了,无力的坐回去。 小童看她那失神的样子,似有不忍,“别闹了,早晚都这么回事儿。” “别看老大平时和和气气,其实脾气大得很,你还是别惹他。” 白露茫然地看过去,小童的表情在后视镜里有些不自在,“那个,上次的事,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啊。” 也没说清是哪一桩,白露心思不在这儿,也没去琢磨,她只是想着今晚,今晚如何度过? 因为是夜间,等车子停下时,白露也没注意这居然是小天向往过的地方。她浑浑噩噩的下了车,跟着小童走进别墅大门。 有人在门口恭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有点眼熟,称呼她白小姐,给她准备了换的拖鞋,还要去接她手里的包,她不习惯被人服侍本/能地躲闪开了。 女人不以为意,热情地引她上楼,打开一间房门,请她进去,还说浴缸里已经放了水,给她指了衣柜说里面有换穿的衣服,临出去前说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她。 白露茫然的站在房间中央,这个比她那个一室一厅合起来都要大的房间,尽管从窗帘到床单地毯都是暖色调,还是让她有点冷。然后想起来,刚才那女人就是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过后,给她送早饭的那一个。 那个晚上,她一直刻意回避,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打算像那个人当初要求的那样,彻底从大脑里清除。 可是,把她生生拉扯回来的却是他自己。 白露没去洗澡,她一直坐在沙发上,从战战兢兢到渐渐麻木,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小时,她平时习惯早睡早起,到后来就开始瞌睡。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碰自己肩膀一下,她立即醒来,看到那个人站在面前,略带责备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一见她身上的衣服,他眉头一蹙,“没洗澡?赶快去洗。” 见她还是不动弹,他笑笑:“要我帮忙?” 说着就伸手,还没碰到白露身上,她就被烫了一样跳起来,“不用,我自己去。” 白露洗完出来时,程已经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黑色的睡袍,头发湿漉漉,看来是刚刚在别的浴室洗过了,这个打扮的他跟平时很不一样,一派慵懒闲适,但吓人的气势却分毫不减,反而因为这特殊环境更让人忌惮。 下一秒白露愣住,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白色直板手机。 “刚才一直响。”他漫不经心地解释道,然后抬头看她,“那个警察送的?” “今天又见面了?”这一句基本是陈述语气。 白露不语。 他缓缓道:“一个一往情深,一个善解人意,我都要被感动了。”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好像忘了那天我说过的话。” 程自语般说完,手优雅地往后一扬,一道白影在空中划过,砰地一声,落在墙角。 白露眼光追过去,人也本能的要追过去,可身体刚迈了一步,就被人一把拦住。这人动作太快,简直是瞬移。 然后,她被丢到大床上,还被松软的床垫弹得跳了一下。 一碰到这东西,那一晚恐怖一幕忽地袭来,反抗的斗志再次燃起,白露大声吼出这一晚第一句话,“你凭什么管我?要见谁是我的人身自由。” 程居高临下望着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凭你是我的人。” “我不是。”白露用力否认。 程却是一笑,还带了几分温柔:“才几岁,记性就这么不好?让我帮你回忆回忆。” 他说着就俯下/身靠近过来,白露愤然反抗,嘴里也不闲着,连珠炮似的反驳:“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欠了你十万块钱没错,可我没卖给你一辈子,你也没权决定我的生活,我才不要呆在这儿……” 说话间程一只手搭在她脖颈,然后竖起一指贴上她的唇,“嘘。” “知道欠我钱就好,该还债了。” 见她还要张口,他脸色一冷,“别逼我对你动强。” 这一句威胁意味十足。 因为见识过他的阴狠和粗暴,白露毫不怀疑,只要他想,那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掐死她,她几乎还能想象出他做这个动作时的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所以,威胁立即奏效。 男人开始解她睡衣纽扣,动作一丝不苟,甚至可以说是绅士的。 白露很快就全身赤/裸。 她从未在异性面前大面积裸/露过,光是目光梭巡就足以让她无地自容,说不清是请求还是命令,低声说出两个字:“关灯。” 要求被无视,她只好抬手挡住脸。 本来就不丰/满的人,躺下时更显单薄,好在侧面线条够女性化,小腹因紧张而快速起伏几下,程的手放上去,起伏立即停止。在往上看,两侧肋骨清晰可见,胸前平平,真的很——平面。 他的手覆在一侧,五指慢慢收拢,掌间汇聚起一个小小的山包,他皱皱眉,低语一句,“是小了点儿。”然后又似无意地用大拇指刮擦几下浅/粉色尖端,身下人剧烈一抖,闷哼出声。 白露如遭凌迟,精神的凌迟比肉体更甚。 男人的掌心干燥,微热,那陌生的触感让她无法规则呼吸。然后又感觉到那只手贴着腰线向下滑去,经过腹/股/沟时她全身战栗,咬住下唇才阻止再次出声。 渐渐的,起初的羞耻感开始被恐惧感代替。 她悄悄张开手指,从缝隙往外看,他手里正握着她的左脚踝,把玩着,就像之前把玩那只手机,因为视线低垂,看不清眼神,但根据她以前被人轻薄的“经验”,她觉得此时他眼里,甚至心里都没有那种“欲/火”。 这一发现让她毛骨悚然。 她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手术台上,而那人是个外科医生,一手流连于她的全身,一手握着手术刀,随时可能落下,毫不留情的切入…… 白露醒来时,床上只剩自己。如果不是这全然陌生的环境,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刚做了一个离奇且惊悚的梦。 睡了一觉依然浑身酸软,四肢无力。昨晚她的神经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松紧带,结果那人细致摸完一遍,起身关了灯,然后说了两个字,睡觉。 言简意赅,名副其实。 可她这根松紧带却因为拉伸过度而一直无法复原,松松垮垮地瘫在那里,加上床褥不习惯,直到后半夜才疲惫睡去。 回忆完昨晚前前后后,白露起身下床,看向手机落地处,什么都没有,寻遍周围每个角落,也没找到。 她推开卧室门,脚下一绊,低头对上一双绿眼,一只肥嘟嘟的——这是猫还是猪?她不禁一愣,这里还有这玩意? 肥猫不怕她,伸出舌头舔她脚面,痒痒的,白露躲开了,转身去浴室洗漱。出来时见肥猫蹲在门口,仰头看着她,对视了几秒,它又大胆的蹭上来。 这只猫倒不讨厌,身上一根杂毛没有,干干净净的,让她想起老家冬天的雪。 白露蹲下来,抚摸它后背,它舒服地喵了一声,脑袋往她手上贴。 其实她挺喜欢小动物,小时候就捡回家过一只小黄猫,只是母亲嫌脏,隔天就送人了。还说人都吃不饱,哪有东西喂它,可她宁愿每顿少吃几口分给它。后来一想还是算了,也许她那一份已经是多余的了。 忆起往事,白露一时恍惚,肥猫已经得寸进尺地趴在她的拖鞋上了。 昨晚的那个中年女人上楼叫她吃饭,见状很是惊讶,“这猫挺喜欢你呢,平时除了程先生它谁都不理的。” 白露无语,她是应该感到荣幸吗? 15、所谓协议 吃过早饭,白露换了衣服要出门,周姐——就是那个负责这里日常生活的中年女人,面露难色道:“程先生交代,您身体不好留在家里休养。” 身体不好?这就是他昨检查一通得出的结论? 白露暗自鄙视,想到昨晚细节,脸上又红白交加了一会儿。终是寻了个机会溜到门口,一推门,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是那个寸头。 像是新剃的头,依稀可见青白头皮,再加上一张黑脸,往那一站就能起到门神的威慑效果。 白露心中一沉,自己这是被软禁了? “我能打电话吗?”她问。 门神面无表情,“你要打给谁?” “超市。” “那边不用去上班了,打过招呼了。” “那……” 还没等她说完,门神冷冰冰的打断,“别人不能打。” 白露急了:“可我要跟我家人保持联系。” “老板说了,这是惩罚。” “三天不能打电话。如果表现不好,无限延期。”阿森用他那一板一眼的南方口音背书一样说完,就抬手关上门。 眼前一暗,外面的世界就被一扇门隔绝了。 白露呆呆的站在那儿,似乎还不能接受这失去自由的现实。 周姐面带不忍的说:“其实在这也可以做很多事,看看电视,楼上还有书,窗外还能看到海景……” 白露回过神,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然后抬步走向楼梯。 那只猫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脚后,白露心不顺,抬脚虚踢它一下,它后退一步,然后又继续跟上,看起来可怜兮兮。 白露忽而不忍,这个小家伙,也许跟她一样,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吧,那个人可不像喜欢小动物的。她弯腰伸手去抱它,只是对它的体重没心理准备,差点脱手掉下去。 肥猫紧张的喵呜一声,爪子抓牢她的胳膊,白露被逗笑,把它往怀里托了托,低语道:“这么沉,你该减肥咯。” 苏辙这几天手里虽没大案子,但人也没闲着。 他先是调出近一年的人口失踪档案。没找到一个叫徐丽的陪侍女,看来也没有其他人报案。他又调出这期间发现的女尸资料,比对照片和法医鉴定等信息,没有一个符合白露描述的条件。这么说,即便徐丽真的遇害,她的尸体也还没被发现。 他从户籍系统上查出家庭住址,打电话过去,徐丽父亲接的,一听是警察打来的吓得够呛,问女儿是不是闯了祸,然后说她大半年没跟家里联系了,跟白露描述基本吻合。 根据白露提供的情况,苏辙又去了徐丽的工作地点,某酒店的休闲中心,可那里的主管和员工都说她一年半以前就辞职了,没人再见过她。 无正式工作的流动人口查起来本就不容易,像徐丽这种不太见光的身份更是难上加难。苏辙几经打探,找到徐丽最后租住的地方。 联系到房东,房东说她大半年前就搬走了,具体哪天不知道,走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俩人东西扔的乱七八糟。 苏辙一愣,俩人?房东说对,小两口儿。 但房东又说签合同时只见到徐丽自己,没见过她口中的老公。 苏辙觉得这是个重要线索,于是又找附近邻居了解情况。但是他们租住的是一片即将拆迁的平房区,住户都是外地打工人员,流动性极大,半年里就换了三两茬。 只有一个捡破烂的中年妇女看着徐丽照片说见过这人,等苏辙问起徐丽“老公”什么样,那女人口齿不清,一会儿说方脸,一会又说圆脸,一会儿戴眼镜一会儿没眼镜,苏辙不禁泄气,再看她那一脸恍惚和褴褛衣衫,八成是精神状况有点问题的。 这一晚,程回来的早些,白露正在客厅看电视。 肥猫倚在她身边,听到动静看过来,然后跳下沙发,肉颤颤的跑来迎接他。 周姐也从厨房殷切地迎出来,问他吃过晚饭没,要不要做点宵夜? 程摆摆手,“不用。” 他走到沙发处坐下,看向屏幕,一望无际的草原,一群狒狒走来走去,他不觉一笑,“喜欢这种节目?” 白露也不看他,只点了一下头。 程也不在意她的失礼,或者说已经习惯了她木木的样子,他松了松领带放松地靠着沙发背,然后发现身边人坐姿很有趣,脊背挺直,双腿合拢,两手搭在膝盖上,像小学生一样。他忽然对她的生长环境有些好奇。 周姐端上一壶新沏好的茶,给程倒上,然后就被他打发回去歇着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一猫,还有一群狒狒。 肥猫费力地往沙发上跳,屡屡失败,白露见状伸手捞起它,程不赞同道:“你该让它自己努力,没看都肥成什么样儿了。” 肥成什么样不也是你们喂的么,白露暗暗腹诽。 肥猫在两人之间拱来拱去,最后把大脑袋舒服地搁在白露腿上,程看着冲着自己的猫屁股,还有那根在眼前得瑟地摇来晃去的长尾巴,不觉有些吃味:“看不出你还挺有动物缘。” “嗯,比较招禽兽。” 白露说完,才感觉出这话有点含沙射影之嫌,用余光打量某人,在喝茶,还好,应该是没听出来吧。 程咽下茶水,压下一口气。就当她童言无忌好了。 谁知道这猫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思还是怎的,转了个身又把脑袋冲向他,还伸着爪子在他腿根处挠啊挠。 “露露别闹。” 程拉开它的爪子,这猫最近忽然活泼起来,也怪烦人的,一侧脸对上白露惊讶甚至堪称惊悚的眼神,他反应过来后一脸自然地解释:“它是梦露的露,就是那个好莱坞明星,知道她吧?” 白露点下头,可是,恕她眼拙,看不出眼前这个体态臃肿的家伙跟那个性/感女神有任何联系。 肥猫露露眯着眼舔舔爪子,估计早就忘了属于自己的风华绝代了。 程却因为这句话而陷入回忆。 当初这只猫被抱回来时的确比现在苗条多了,刚好电视上播放《七年之痒》,某人就突发奇想说,“就叫它梦露吧。”他嗤之以鼻,她却笑嘻嘻地托着猫让他看,“你瞧它,这眼神,这身材,多性/感。”他好笑又无语,他要是真能从一只猫身上看出性感来,估计该看心理医生了。 往事不可追忆,曾经的甜蜜都被经年累月酿成了苦酒。只是,这个随意起的名字,跟旁边坐着的这个人,如今细想一下,不知道是纯属巧合,还是冥冥中的一种注定。 白露可不知道身边人的隐秘心思,她专注地看电视,忽然眼色一变:一只公狒狒走到一只母狒狒身后,然后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狒地进行起生儿育女的活动……她嗖地一下按了遥控器关闭。 来这已有三天了,这人除了第一晚变态兮兮地“检查”她全身,后来还算规矩,只是偶尔把手搭在她腰间。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所以她生怕这一场景给他起到什么暗示作用。 再次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人歪着头,用两根指头揉按着太阳穴,好像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很好。 迟疑了一下,白露开口问:“那个手机呢?” 程看向她,明知故问:“哪个?” 白露咬了下唇,“诺基亚。” 程轻描淡写道:“扔了。” 白露一愣,那么重要的东西说扔就扔了?不禁追问:“扔哪儿了?” “去海里捞捞看,兴许能找到。” 白露一听沉不住气了,音量提高,“你怎么能这样?” 那个手机她只是一时脑热,用了一下,后来又被小童催的急,忘了收起来……那是苏辙的东西,即便不还给他,也会好好珍藏,他居然给扔了! 而且,对她的质问还置之不理。 她发觉跟这个人讲理没用,武力又不是对手,只好气呼呼的起身,眼不见为净。 程却叫住她,“等等,跟我来下书房。”说完起身,率先走上楼。 这个房间平时并不上锁,但是白露也没进过。 她不由打量了一下,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书架,直到屋顶,看上去大气恢弘。其他的布置就跟一般书房没什么两样了,一张深色大办公桌,一组真皮沙发,窗边有一株一米多高的盆栽,枝叶繁茂。 程指了指沙发方向,“坐吧。” 然后拿出一份文件给她,“把这个签了。” 白露一愣,“什么?” 他不说,用眼神示意她自己看。 白露打开,看了几行就有点绷不住了,从字面上看,像一份聘用合同,可是这分明是一份包/养协议,竟然可以把一种龌龊见不得光的关系如此堂而皇之的写出来,还明码标价…… 尤其是最后那个期限,三年。 她不淡定了。 程慵懒地靠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反应。 “能拒绝吗?”白露扭头问。 “不能。”他板着脸答完,又一时兴起,用逗她的语气说:“三年时间,不仅把债还了,还能赚一笔,很划算。” 白露皱眉,“我不能签。” 程眯起眼睛,“理由?” “这是卖身。” “可你已经卖了。”一句话把白露堵得哑口无言。 “该得的不要,是要没名没分的跟着我,还是想无私奉献?”他语气里带了些嘲讽,然后又正色道:“别跟我提公平,在我字典里这两个字根本不存在。这就是场交易,各取所需。你不签,也改变不了什么,该付出的一分不少,当然,该给你的也一分不少。” “那为什么还要签这个?”白露不解。 “因为我想让你签。” 程顿了一下,“这样你会记住自己的身份,免得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为此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他说完将笔放进她的手里,用力握紧。 白露还是下不了手。 虽然她已经接受眼前这种关系,但亲手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又是另一回事。赤/裸/裸的钱色交易,让她无法直面。还有那个三年。 三年…… 程也不催促,摩挲着她的手,像闲聊一样说:“对了,今天听小童说,他在海大看见你弟弟了。” 白露猛地抬头,惊恐地看他,嘴唇微抖,“你们别打他主意。” 他怕拍她手背,“紧张什么,小童不过是去看女朋友,顺便碰到你弟打个招呼罢了。”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说来也巧,那么大的校园,能碰上也算是缘分,你说呢?” 白露心知,这是变相的威胁。 咬了咬牙,心下一横,抬手在签名位置写下自己名字,只是有失流畅的线条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甘。 程从她手里接过笔,在上面熟稔地写出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看着这四个字,白露略微失神,就这么被绑在一起了。这个突兀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煞神一样的男人,即将和他一起度过三年,真是一件连想象一下都难以容忍的事。 她心里死灰一片,“我可以出去了么?” 程点头。 白露走到门口,听到他说,“对了,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你应该一直住在这儿。需要置备什么,尽管跟周姐提。” “也可以跟我说。” 白露手搭在把手上,嗯了一声,推门离去。 再看到那只肥猫,白露蹲下,盯着它,“你跟他是一伙的?” 肥猫喵呜一声,又想要黏上来,她躲开,加重语气宣布:“我讨厌你,更讨厌你的名字。” 书房里,程仍坐在沙发上,看了一眼那纸合同,然后从西裤口袋掏出一支手机。红色的三星最新款,这个颜色……他不禁鄙视了一下小童,什么品位,明显她更适合用白色。 里面安装的还是那张近期辗转于几个手机的小芯片。 掀开翻盖,五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程无声地念出那个名字。 苏辙。 苏辙。 16、绝对占有 白露心里有事, 躺下后辗转难免眠。 程回到卧室,把翻开盖的手机拿给她看, 一副慷慨语气说:“给人家回个电话吧,都找你好几次了。” 她看清手机屏, 立即紧张,伸手欲夺,程扬起手,不紧不慢地按了回拨,然后递给她。她哪里肯这个时候跟苏辙通话,慌忙地按死。 程挑眉,一把夺过去, 板起脸说, “只有一个机会,不珍惜的话就等一个月以后。”果然看到白露瞪大眼睛。 他再次按了回拨把手机递给她,白露这回没挂掉,嘟嘟响了两声, 被接通, 苏辙声音响起:“白露?” “是我。” 她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可是一把被程扣住手腕,她回头,见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就在这。 白露看得明白,心下一凛,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你这两天去哪了?总也联系不上你。”苏辙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急切,还有关心。 白露嗫嚅着, 看到程一副看你怎么说的表情,她狠了狠心,“我在一个朋友这里。”朋友两个字咬的格外僵硬。 那边略微一顿,“没事就好,我就是跟你说下徐丽的情况……” 听到那个名字,白露呼吸一紧。 身后一尺距离,那个人靠坐在床头,信手翻起一本杂志。她怕他听到,可她更想知道苏辙的调查结果,于是悄悄捂紧手机听筒。 苏辙介绍了他这两天的一系列调查和结果,白露认真听着,心跳跟着时快时慢,忽然间,心跳猛地停住。 不是电话里内容,而是身旁那个人,准确说是一只手,从她睡衣下摆探进来,绕过后背,抚上一侧胸部…… 她惊悚地侧脸看去,这人一副道貌岸然表情,对上她的视线,居然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白露傻住。 这不是传说中的飞眼儿么,他,他……他这样冷酷阴狠的人,做出这种动作,太奇怪。 也太吓人了。 苏辙语气凝重的说:“你还是不愿说出那些人到底是谁吗?这样的话你老乡是生是死,到底为何而死,就没办法水落石出了。” 白露大脑还在短路中。 那边听不到回应,连叫两声她名字,“你在听么?” 身边的始作俑者也冲她使眼色,示意她专注到电话上,白露徒劳地往旁边躲了躲,冲电话里应了一声,还没等那边继续,她又啊呀叫了一声——敏感部位毫无防备地被狠狠一捏。 她慌忙抬头捂住嘴,心下大乱。 那边觉察出不对,“你怎么了?没事吧?” 白露不能反应,身边人看着她,脸上要笑不笑,手里动作不停,变得缓慢而邪恶,折磨着那一粒可怜乳/尖。 她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难堪,让她和苏辙彻底了断。 这一认知让白露瞬间被悲伤淹没,喉咙堵了一下,缓了缓她才开口:“苏辙,我们改天再说好吗?” “你现在不方便?”那边大概已经猜到什么,这让白露的心狠狠揪紧。 “嗯。”这一声已经带了些哽咽。 “那好,改天再聊。” 啪嗒一声,合上手机盖。 白露吸了下鼻子,努力逼退即将涌出的泪水。 程的手还停留在原处,用他特有的可恨的“温柔”语气问:“怎么不聊了?我可给了你机会,过了这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白露不想接话,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伸手拉他的手,没拉动,反而连累的她乳/房酸痛。 “别动,”他低声斥责。 另一只手如影随形地伸进来,握住另一侧,嘴里念念有词,“这样才均匀。” 白露气结。 回手抓起自己的枕头,用两只手抓牢,转身就劈头盖脸地朝那人脸上砸,嘴里愤愤咒骂:“变态变态变态,混蛋王八蛋,禽/兽不如……” 程显然没料到小绵羊会突然暴躁,还对他用暴力,两只手还都被占用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通好砸。 只是这武器杀伤力实在弱了点儿。 他反应也够速度,收回手,抢过枕头扔一边去,豹子般掠起,翻身压住她,盯着白露竖眉立目的脸,阴测测地开口:“胆子不小啊?还动起手来了。” 白露刚才几乎倾尽全力,此时唯有大口大口地喘。 胸/脯随之起伏。 程视线被吸引了去。 经过一番撕扯,露出一小片前胸。白皙细腻,在灯光下竟有些晃眼。这丫头倒是一身好皮肤,程走了下神儿,在他印象中,村姑不都是经常下田劳作风吹日晒以至肤色偏暗么?她倒是一点土气没有,白得透落,像一枚扒了皮儿的煮鸡蛋。 他喉咙一紧,不自觉地滑动一下喉结。 手上动作更是超前于意识,已经拉开她的衣襟,那两处被他刚刚揉捏得发红,像是在宣告着它们的存在感,看起来也的确比初次见时更让人——有胃口。 被这般明晃晃的轻薄着,白露羞愤交加,伸手就是一通毫无章法的反击,打着打着忽然止住,狐疑地向下望去——有什么东西顶在她肚子上,热热的。 程方才为压制她骑在她身上,此刻也随着她的视线低下头,也怔住。 白露目光直直地盯在他睡袍衣摆下,隔着一层布料隆起的那处,足足有几秒钟,然后脸颊绯红,大叫一声:“你变/态。” “恶心。” 然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也有些走神的男人,翻过身手脚并用的往床边爬。 程心里骂了句,妈的。 百年不遇的动了一次凡心,还被骂恶心。 床实在大,白露刚够到床沿,就被人从后面抓住脚腕子,接着用力往后一拖,身体被抱住,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顿时一怔。 “想用这个姿势?跟狒狒一样?”那人在她耳后呼着热气问。 她此时脑袋懵懵的,早忘了什么猩猩狒狒,只知道这姿势勾起恐怖回忆,贴在背后的躯体宽厚,滚烫,体味比上次还浓重,她被巨大的惊恐定在原处。 僵持几秒后,程将她抱起,然后放平。 她还想反抗,被他扣住手腕,分别压在脑袋两侧,投降般的姿势。 两人都有些微喘,四目相对,又都有一瞬的愣怔,像是看到了不熟悉的彼此。 对峙片刻后,程改用一只手同时扣住她两腕,固定在头顶上方,然后才用一贯的平静语调说:“早晚都有这一天,你自己作的,怪不得别人。” 说完单手脱去她的睡衣,然后拉下睡裤,露出不算丰满但形状好看的髋骨,下一寸,是线条流畅莹白如玉的大腿…… 一旦决定开始,就不再给对方和自己一丝迟疑的机会。 程深吸了一口气,分开她的腿,扶着自己抵在腿间最柔软的一处。 感觉到相触的刹那她猛烈一抖,一热一凉,一硬一柔,对比实在鲜明,饶是经历过人事的他也不觉为这微妙的“接触”在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身下却是没有丝毫疑虑的挺进。 白露秀眉拧起,“疼。” “忍一忍。” 然后,贯穿。 身下的人发出一丝压抑的悲鸣。 白露眉头打成死结,比手指那次疼太多,不,根本不能比。 疼痛中还伴随着强烈的羞耻感,那个丑陋的东西嵌入自己身体里,滚烫,还不停膨胀,像是个活物般乱动,让她从胃里涌起一阵阵恶心。 下一秒又被痛感淹没。 进来时疼,出去时更疼,还不停地出来进去,他妈的!白露气疯,愤怒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又开始乱踢乱打。 程正沉浸在一种全新的神奇的体验中,仿佛踏入一片未被发掘,保存完好的新世界,心中涌起一阵悸动,亢奋,还有难以名状的轻松。 被女人一闹,他抓住她脚踝,皱眉警告:“越动越疼。” 白露哪里听得进去,野蛮的小兽一样继续乱踢乱抓。 “还有完没完?” 程不耐地一声暴喝,才吓住她,看着她咬牙切齿的表情,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也泛起红丝,他心中涌起一丝复杂情绪,随即抬手捏起她的小下巴,反问道:“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我问你,你跟那个警察都说什么了?” “忘了那个交易了?当时我怎么说的?既然你违约在先,我随时可以去你家人身上讨回来。” “还有一句真理你记着,知道越多,离死越近。” 这番话效果完美,身下人一动不动,身体也因放松而彻底敞开,他不再说话,畅快地大开大合,感觉到她还是不太在状态,他的手伸到衔接处,轻捻慢拢,直到那里渐渐湿滑。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脸上,程就敏感地感应到,立即醒来。 昨晚窗帘没拉,此时阳光已洒落半床。 虽然有所消耗,睡得也晚,但此时却毫无疲惫感,反而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不禁想起小童浑说的那句,久旱逢甘露。 甘露。 他坐在床边凝视片刻。 她蜷着身体,长发铺满枕头,些许晨光落在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这么看,还是挺显小。忽见她鼻头微皱,原来是一根发丝贴在脸上,他用一根指头小心挑起,送到她脑后去。 然后指尖滑至她嘴角,虚点一下,除了超市那次,还没再见她笑过。 哭到是见识了不少。 昨晚,事后她又开始哭。他用手给她擦眼泪,擦着擦着就摸到黏糊糊的不明物,他又气又好笑,还好意思骂别人恶心,幸好他只是用手。 穿戴整齐后,程出门前折回卧室,将窗帘拉严实,然后独自驾车去公司。路上他习惯性地叩击着方向盘,恢复到理智状态,思及昨夜,还是早了点,他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成年以后,自律成了他生命里最主要一部分,人要有所作为,必须克制自身弱点。男人身上弱点太多,对权势和金钱的渴望,还有女人,感情,各种虚虚实实。如果不加以克制,这些给你带来快感的东西,也会变成脱缰烈马,将你五马分尸……那样的例子,他见过太多。 多年以来,克制,几乎成了他另一种本能。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 只是,这样的例外不能太多。 电话震动,他瞥了一眼号码,自嘲地勾勾嘴角,又是一匹烈马。 17、暗流涌动 苏辙从小就天赋异禀, 天塌下来——只要不砸到他,他都能吃得香睡得好, 还是小胖墩儿的那些年他就有个绰号,苏小猪。 可他昨晚却遭遇了二十六年来第二次失眠。 第一次是几年前, 那个他视为偶像的老警察车祸身亡,他无法接受,很痛苦,像是被关进闷罐车里,纵然用尽全力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无力感。不过好在年轻, 人也单纯, 大半夜冲到操场上跑了几十圈,累得人仰马翻后终于得到暂时的释放。 这一次,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失眠。挂了白露的电话后,他怔了好一会儿, 最后关头似乎听到男人特有的呼吸声, 都是成年人,不难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不禁诧异,白露有男朋友了? 是那个被她“保护”过的吊儿郎当的男孩?还是别的男人?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对她了解并不多。 然后他又奇怪自己的反应,难以名状的,有点类似憋闷、犯烟瘾一样的感觉。于是深刻反省,他跟白露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他帮过她,因为欣赏她的品德, 他喜欢跟她聊天,因为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 他不愿再往深了想,干脆爬起来打网游,自从进了刑警队连睡觉时间都不足,根本碰不着这玩意,还真有点想念。喝着可乐叼着烟,时不时暴两句粗口,烦闷一扫而空。一直到凌晨三点战死沙场,他才打了个哈欠躺下,结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开车去单位路上,苏辙接到顾琳琳的电话。 她诚恳地道歉:“上次去你家胡闹,给你带来困扰,以后不会了。” 他微微诧异,顾琳琳自小娇生惯养脾气大,很少这么正经说话,于是预感到接下来有重大转折,果然,下句她说:“我要结婚了。” 苏辙一愣,这女人节奏也太快了点儿,可嘴里还是真诚回应:“恭喜。” “就在几天前,我都没想象过新郎除了你还能有谁……” “……” “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从没有不支持你的理想,我只是,”那边停顿了一好一会儿才继续:“我害怕失去你,你师父去世时我跟你过葬礼,看了你师母绝望的样子,我真怕,有一天那一幕会落到自己身上……对不起,我太懦弱。” 挂了电话,苏辙抬手用力搓了一把脸。 青春岁月里的恋情,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即便他再没心没肺,可那份真挚和美好他还是懂的。恍惚间想起师父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选择这条路之前,你要知道你会为此舍弃什么,你会有人前无限荣光,也会有无数无人知晓的黯然时刻。 快到单位时,顾琳琳再次拨过来,“对了,国庆在你家时,我接了你一个电话,是个女孩打来的,我当时还对你不死心,所以就,就说你在洗澡。” 苏辙大脑里快速地回忆一下,他那时的确是在洗澡,开了几个小时车一身臭汗,可是这句话听起来……“她留名字了吗?” “没有,只说是你朋友。” 苏辙交友甚广,可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仅凭一种直觉。电话拨出去,却被告知正在通话中。 白露接到杨闯电话,说是小天最近安静得有点不对劲,话少,上自习时常常对着窗外发呆,而且刚结束的竞赛成绩很不理想,势在必得的奖学金也泡汤了。白露很担心,晚上程回来,她说想去看弟弟,他倒爽快地同意了。 第二天白露见到小天,他瘦了,眼神里多了几分忧郁,这样的转变让她心疼。坐在球场边的石桌前,看到远处靠着车打电话的小童,再看她身上簇新的衣服,小天迟疑地问:“姐,你和那个人,现在住在一起?” 白露点头。 “对不起。”小天沉痛道。 “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她用自己都没底的话来安慰弟弟,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期限,三年。 “他对你好么?” 她点头。 “他有家室么?” 白露一愣,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应该有吧,她记得他戴了戒指,只是最近好像又没在他手上看到,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戴的呢。 小天叹气,“我上网查过这个人。也没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个人信息,还挺神秘的。” 球场上的喧哗显得姐弟俩这边更加沉默,坐了一会儿小天就带白露去食堂,特意要了份她爱吃的荷叶炒饭。隔壁一桌女生大声讨论娱乐八卦,叽叽喳喳,反衬得他们这一桌气氛过于低迷。 隔了会儿白露发现那几个女生频频偷瞄小天,她稀奇道:“她们在看你。” 小天脸上一红,“无聊,花痴。”看来经常遭此待遇。 白露笑起来,脸上抑郁之色退去,俩人就在一阵喧哗的背景音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边吃边聊,说到现在的日子,白露无意中说挺清闲的,也不用上班。 小天愣,“他不让你工作了?” “嗯。” “太过分了。” 白露笑笑,“这样就有时间看书了,以前想看可是总没时间。” “那他让你上夜校吗?” 白露一滞,这个,她还没敢提,“自己看也一样的。” 小天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等会儿去我们图书馆看看,里面书特全,什么都有。” 白露向往又担忧的问:“行吗?” 小天忍着心疼,不以为然道:“没问题,我给你借个图书证。” 傍晚时分,老城区一座独门院落内,夕阳洒入厅堂,一中一老两个男人正在一方棋盘上沉默较劲。 罗飒端着一盘水果过来,一看这局面就笑了,“合棋了?” 程坐直身体,“是罗书记承让了。” 罗长浩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他端起茶杯喝一口,然后赞叹道:“小程你这棋艺不错啊,我一晃几年没遇到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程恭敬回答,“让罗书记见笑了,我只是小时候跟家父学了一点。” “哦,你父亲身体可好?”罗长浩颇感兴趣地问。 程脸上浮现一层凝重,“家父已经去世多年。” 罗长浩嘘唏,“真遗憾。不然可以切磋切磋。” “听说罗书记是军旅出身,我父亲也在部队呆过,这棋艺也是跟战友们练出来的。” 罗长浩感慨地点点头,“部队好啊,当初我们也是白天训练,晚上凑一起下两盘,还有赌注呢,输了的给赢的打洗脚水。” 说得身边两人都笑出声,可是说话的人,大概是遥想当年而忽生感慨,眼里倏然添了几分落寞。 二十分钟后,程起身告辞。 罗飒出来送他,穿过长长的葡萄架,到了大门口时,她颇为得意道:“我就说我爸和你一定聊得来。” 程没立即回应,而是从口袋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熟稔地点燃,送到嘴边深吸了一口。 罗飒微微惊讶,“我以为你不吸烟。” “偶尔。”他简洁答道,又吸了两口,才接起她刚才那句话:“你明知道,我这是在利用你。” 罗飒表情一顿。 一个多月前,她收到一份贵重礼物,一套依山傍海的豪华别墅,最新开发的,数量有限,高价难求,那个慷慨的赠送人就是眼前这位。 她没有丝毫欣喜,因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也没立即找他理论,而是把文件直接寄回,这就表示,她不接受。 然后,一直到几天前父亲回来,她打电话请他来家里一叙。 收回思绪,罗飒淡笑着反问:“难道你不想见我爸吗?” “想。”程毫不犹豫的答。 “对啊,以我爸的脾气,一旦正式上任就很难有这种私下会面机会了。你是商人,一切从利益出发,再正常不过。” 程没接话,似乎默认这一说法。 “其实对我来说也一样,这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的机会。” 听到这句,他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又听到下句:“利用价值也是一种价值。”罗飒说完洒脱一笑。 程把手里还剩半截的香烟掐灭,丢进门口垃圾桶。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提。”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就走向停在大门外的车。 听着引擎声消失,罗飒才叹了口气,都说女人善变,没想到男人也一样,不对,他一直如此,远看坚定如磐石,可你一旦靠近,他又变成一阵风。这人太擅长自保,太擅长划清界限。 程离开罗宅,没回公司,而是去离别墅大老远的另一处海边。暮色降临后,海水呈黑色,偶尔泛起一层层白的浪花。他喜欢这个时候的海边,几乎没人,不用掩饰,可以尽情的做自己。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坐在一块礁石上,默默地抽烟,一支接一支。抽了一会儿起身回车里翻出一打文件,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看着火焰一点点吞没纸张,他不禁苦笑,他是个不孝子,别人都是买特制的纸钱来烧,可他却拿废弃的文件来敷衍了事。 程回到别墅时,看到白露蜷睡在沙发上,胸前扣着一本翻开的书,他抽出来看看,是本教英语日常对话的,书脊上还贴着条形码,扉页盖着图书馆印章,他摇头笑笑,放到一边,把她抱回卧室。 白露被他放到床上时就醒了,揉揉眼睛就要往被子里钻,程拉下她的手,难得好声好气:“爱看书是好事,人傻更要多读书。想看什么就去书店买,图书馆的书那么多人摸过多脏。” 白露对他的“不耻行为”还怀恨在心,闻言立即反驳:“不脏,都是学生看的。” 程好笑地反问:“学生就不脏了?经过无数人手,你知道他们看书前后都干什么了,指不定有什么怪病。” 白露心下腹诽,人心里有什么,就会看到什么,觉得别人有病的人自己才有病。她懒得跟他理论,打了个哈欠就翻身,程问:“洗澡了么?” “嗯。” “再去洗洗手。” 看着她不情不愿地下床,慢吞吞走去浴室的背影,程舒了一口气,说来也怪,回来看看她的人随便说说话,盘旋在心头一晚上的怨气立即消散大半。看来,每个人都自己的药,他的那一个,说不定就已经找到了。 深夜,罗飒来到父亲书房,问怎么样。 罗长浩先是对那个人的言行举止表示肯定,然后话锋一转,“这个人不简单,你有把握能驾驭得了他?” 罗飒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驾驭他?男人是用来仰望的,没本事的才被女人管着。” 罗长浩对此不太赞同,转而问:“你对他了解多少?” 罗飒列举了程的生平经历,罗长浩摇头,“这只是表面上的,他今年才三十五岁,没有任何根基背景,就取得这么大的成就……” “那是他性格决定的,他有胆识,有韬略,而且眼光独到。”罗飒力挺自己“仰望”的男人。 女儿离开后,罗长浩眉头拧紧,他没告诉她的是,纪/委刚接到一封匿名信,揭发启程集团有不法商业行为。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提前结束休假来的。 18、愿赌服输 白露做了个梦,梦里她只有五六岁光景,被一只体型比她还大的黑狗狂追,最终体力不支被扑倒,大狗张开嘴,白森森的利齿向她喉咙咬去,她吓得伸手捂眼……可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到来,取代的是一阵湿漉漉略显粗糙的触觉。 她诧异地望去,它——居然在舔她,下一秒那条异常宽大的舌头朝她脸上舔来,眼前刷地一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白露猛地睁眼,映入视野的是微光中的卧房,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原来是假的。下一刻又感觉到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吹在后颈,低头看,一只粗实的手臂横在腰间。 这种陌生的亲密让她非常不适应,于是悄悄地、轻轻地往外挣了挣,无奈那人掌控太牢,但她实在不舒服,又像虫子一样动了动。 然后,听到一声略带沙哑的警告:“老实点儿。” 程一睁眼就看到乌黑发丝间露出的莹白耳垂,视线不由凝住,再往下,是纤细脖颈,然后,余下风景被这保守的两件套长袖睡衣给牢牢遮住。他看了眼床头时钟,然后微微探身,在她的肩头狠狠一咬。 白露被吓了一跳,那人足足咬了好几秒钟才松口,她回头皱眉质问,“你干嘛咬我?” “饿了。”程轻描淡写道,然后若无其事的起身下床,走进浴室。 很快有水声传出。白露这才坐起,把睡衣领子往下拉了点,扭头看到左肩处一个清晰牙印,愤愤地骂:变态。 程走进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一个电话,等对方说完他淡然一笑,“看来是有人要针对我啊。” “尽管让他们查好了,不管是来查财务还是其他,我们都会全力配合……还是要谢谢您及时通知,给我个心理准备。” “对了,前阵子一个下属淘到一只罐子,说是前清官窑出的,也不知真假,要不您给鉴别一下?好,那我让人送去老地方。” 放下电话,程走到窗前,一百八十度的巨大落地窗,视野极其辽阔,这是当初他给自己设计的,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市区。 这个沿海城市二十年的变迁,几乎尽收眼底。 站在这里眺望,时常让他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而在他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有一片空地,已经打完地基,虽然看不到,但脑海里已能熟练勾画出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如果说这里是他的王国,那里就是他的一个战场。这一切,对任何一个稍微有点野心的男人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吧。曾经他就是其中一个。 收回思绪,他回到办公桌前,拨通秘书内线,“请何副总过来一下。” 晚上九点,程的车子驶出公司大门,看到一个身影在路灯下徘徊。高高瘦瘦,一副学生打扮,车灯打在他脸上,有点眼熟,程立即让司机停下。 那人走过来,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程已认出,是白露的弟弟。 他降下后车窗,“找我?” “是,我想跟您谈谈。” 明晃晃的路灯下,两个人身高几乎相奇。 小天深呼吸一下,郑重开口:“怎么样才能放了我姐?欠您的钱,我还,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还完为止,您可以算上利息。” 程不慌不忙接道:“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男孩子眼里闪过一丝痛楚,“您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我二姐她,根本不适合过这样的生活。” 程扯扯嘴角,“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呢?” “以一个弟弟的名义。”小天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不能眼看着自己姐姐受委屈。” 这个答案让程嘴角笑容一凝,他沉吟一下说:“好,那就给你一个机会。” “不用你还钱,只要跟我打个赌。如果你赢了,你姐立刻自由。如果你输了,我和她之间的事,跟你们没任何关系。” 小天眼睛一亮,“真的?赌什么?” 程道:“挑一个你擅长的项目。篮球怎么样?” “好。”小天一口应承,他可是系篮球队的,而且还是主力之一,不信打不败这个老男人。 白小天信心满满地回到学校,还找了有过患难交情的杨闯做见证人,但是他的自信在隔日见到那个踩着点迈进海大篮球馆的男人身上时,就像一阵风吹过湖面,产生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 换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程,配上干净利落的短发,年轻了十岁不止。他也只带了一个小童。上场前他脱下外套,余光捕捉到那个男孩的视线落在他肌肉结实的手臂上时,微微一滞。 杨闯发球,小天一个弹跳抢到球,赢得杨闯一声叫好。程面色不改,动作从容,即便是小天一连抢得几次球,连连投中,也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小天欣喜之余,又不得不暗自心惊,这人定力太好,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没多久,程就得了优势,几个三分球,漂亮得不可思议,迅速将比分追平,小天开始心浮气躁,接连几个失误,这才发现这个男人是愈战愈勇的体质,或者说他就是藏而不露,现在开始大反击。 上半场结束时,小天已经满头大汗,还是以悬殊分数落后。杨闯给他递水,“这人不简单啊,看这架势你还挺危险。” 小天灌了一大口,用力抹了下嘴巴,低声道:“我不能输。” 可是下半场,那个人像是服了兴/奋/剂,状态好得不像话。结束哨响,小天还是毫无悬念地输掉了。 程走到坐在地上的大男孩身旁,问:“愿赌服输?” 小天愤愤了许久,才站起身,“愿赌服输。” 程接过小童递过来的外套,顺便点拨:“求胜心切不是你的错,但会成为你的弱点。” 小天忽然抬头,问:“你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程挑眉,“知己知彼,赢的把握总会大一些。” 即将走出球场的一瞬间,身后飘来一句,“请您,”男孩说得有些艰难,“对她好点儿。” 程停下脚步,回头问:“这是你的请求?” “想要什么就去努力争取,求人是没用的。” 回去路上,小童说:“老大,我怎么觉得,您今晚这情形有点像姐夫跟小舅子在打交道啊。” 程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夜色中,语气平淡道:“从某种意义上,我这是帮你们处理后果。上次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毕竟是个孩子,搞不好会留下一辈子阴影。” “那万一,我说万一,您输了怎么办?” 程轻笑一声,“没这种可能。” 小童暗自吐舌,霸气。 “我从高中起每天三分之一时间都在球场度过,参加过联赛,大学也是靠这个拿的奖学金。”后座人难得解释一句。 自家老板对早年经历很少主动提及,小童不由想,看来得瑟之心,人皆有之啊,隔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您该不会是,从他身上看到……谁的影子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程回到别墅时还是那副运动扮相,一进卧室就捕捉到白露明显惊讶的目光,他看她一眼,“看什么,不认识了?” 白露没搭腔,低头继续看书。 他脱了外套随手挂起来,走进浴室前忽又回头:“你也过来,一起。” 白露忙答:“我洗过了。” “那就再洗一遍。” “……” 程脚步方向一转,“要我动手?” 事实是还真就要他动手,白露像是带吸盘的树蛙一样抓着床垫不撒手,最后还是被他拎起来扛进浴室。 把她往地上一放,程打开花洒,温水如注,落在两人身上,虽然还都带着衣服,可白露仍心慌不已,她紧靠着瓷砖墙壁,不死心地说:“我真的洗过了。” 程看着她受惊小动物般的眼神,也不说话,低头就咬上她的耳垂。 白露叫出声,随后又识相地闭嘴。他并没有真咬,而是含住。可这样更要命。 程把一早醒来就有的念头付之行动,痛快地用唇齿舌好一顿蹂躏后,才离开一点,用极低的声音说:“反正也要洗二遍。” 说完手开始动作,三两下剥光她的衣服。 白露心知躲不过,只好认命地闭上眼睛。 被定在瓷砖上进入时,不知是不是水流的关系,似乎没有第一次那么疼了,但不适感还是强烈存在的。酸楚着,胀满着,反复间有热水被带进来,还有那啪啪水声也让人难堪欲死。 最重要的是在她观念里,这种事只该发生在黑暗中,床上,被子下,其他一切场合都是不合时宜的,浴室更甚。 她根本不敢睁眼,因为感觉到那人已经脱了衣服,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的身体……恍恍惚惚间,听到那人问:“这几天呆在家里闷坏了吧?” 家?哦,是他的家。 “明天起,你可以出去,只要别去见我不想你见的人,别给我惹麻烦,我不限制你自由。” 领悟到这番话的含义,白露睁眼,一不小心对上那人赤/裸的胸膛,慌乱地别开视线,下一刻又惊讶出声:“你没带那个。” 程明知故问:“哪个?” 她不答,小脸通红,不知是害羞还是被水汽蒸的。 他狠狠地顶了一记,换来她一声惊呼后才低声道:“我有分寸。” 良久后,白露郁闷地腹诽,有分寸就是把脏东西弄到她腿上?还不止一次,死变态。 19、22 白露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享受着她的“自由”时光。 自由是个很虚的词,只有被禁锢过的灵魂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一大早,她没用司机接送,沿着海岸线一路步行到最近的公交站,坐在公交车里的硬塑料座椅上时她都觉得好亲切。 她先是去了之前打工的超市,数日不见,挺想燕子她们,甚至连那些货架上的大小商品都让她怀念。 她的情况虽未明说,但谁都不是傻子。越是富饶繁华的城市,这种麻雀变身金丝雀的事越是屡见不鲜。有人表示羡慕,有人表示祝贺。可她却羡慕她们,在这里用一分汗水换取一分工钱的日子最好过,踏实,不会被人戳脊梁骨。 遭遇失恋的大熊也在,听说也是刚回来上班,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眼里却没了以往那一层热络,更不会凑过来乱开玩笑。 白露幡然醒悟,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然后,她在大熊陪同下回到那个一居室。 站在住了几个月的房间里,白露心中五味杂陈,这里有最畅快的笑声,小天刚来那会儿,他们白天做海鲜解馋,晚上睡不着时隔着一道墙畅想未来;也有最痛苦的回忆,在那张大床上,她失去了守了二十二年的贞/操…… 白露打开衣柜,却一时茫然,似乎不确定这些东西以及自己的归宿到底在何方。 大熊在一旁说,“要不别搬了。” 见白露面露疑惑,他直言道:“那个人,你能跟他多久?万一有什么变化好歹还有个地方容身。” “可是……” “这房子是我家的。” 白露惊讶。 大熊笑笑,“反正也是空着,你东西就搁这儿。要是哪天受个委屈什么的,还能来这待会儿。” 白露心里一热,眼圈随即红了,大熊坦白道,“刚听说时我是真生气,可是想想,你这几年也不容易,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在我心里,你还是个好姑娘。” 白露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像是要把连日来的委屈悉数倾倒,大熊像个慈爱的兄长一般拍着她后背,低声道:“傻丫头。” 中午,白露请大熊吃饭,饭后大熊回去上班,她再次坐上公交车时,那种重获自由的小小雀跃已悄然溜走。她漫无目的,在一个很多人下车的站点,也跟了下去。于是就到了这里。 这个据说去年才建成的广场占地极广,四周有许多造型别致的雕像,中间还有音乐喷泉,她还没见过那样的喷泉呢。 然后她就找个空位坐下当个忠实的观众,看老人们跳舞,抖空竹,在地上练书法,还看小孩子追逐打闹,那么多人聚集在一块空地上,有动有静,却互不干扰,和谐得不可思议。 白露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从午后到黄昏,直到电话响起,是那个人。 “在哪呢?” 她想了想说出广场名字。 电话挂了不久,一道熟悉声音从身后响起,“在车上就看着像你。” 她回头,是程。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眼里带着笑意问:“不凉吗坐这儿?当心肚子疼。” 她摇头,“木头的不凉。” “笨,这是仿造的。”他弯下/身用手指敲了敲,果然石头特有的声音。 “坐一会儿就不凉了。”她狡辩。 程紧靠着她坐下,伸手拥住她,“这样才不凉。” 他嘴里带了很浓的酒气,还有烟味。她发现他今天大不一样,眼神有点迷离,态度,过于良好了些,都不像他了。 程低头亲了下她的耳垂,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像是盘问,又像是情人间的闲聊。 白露僵着身子一一作答,他像是没往心里听,眼望前方,揽着她的那只手在她脸颊上有意无意地一下下轻捏。白露别扭,又紧张,怕他这醉醺醺的再来点出格举动,躲开一点,问:“要回去吗?” “陪我坐会儿醒醒酒。” 男人规矩了些,手放在她肩头和她一起看向广场中央的人群 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学轮滑,戴着酷炫的小头盔,派头十足,勇猛流畅地滑过来,然后,啪叽摔倒。 白露发出一声低呼,小男孩爷爷奶奶冲过来扶起他,心疼地问:“疼了吧,别玩了回家吧。” “不疼。”小男孩倔强道。 程笑出声,白露也无声地笑了。 感觉到落在脸上的目光,她收起笑意,那人也随即收回视线。 “刚从酒店出来,喝的有点多,本来想回公司,正好看到你。”他像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好像只是酒后话多而已。 他说完拉起她的手,皱眉,“这么凉,这才几月份就冻成这样?” “天一凉就这样。” 他把她另一只手也抓过来,用两只大手包住,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温热干燥的像个小暖炉,白露感觉到一股类似电流般的东西从手指尖传至全身,怪异而迅速,下一刻又觉得那仿佛只是错觉。 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让白露极不自在,僵硬久了,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立即问,“冷了?” 她嗯了一声。 “回去吧。”程拉着她起身,大概是真喝多了,高大的身子踉跄一下,还是朝白露这边,她本能的伸手扶住他。 两人刚一转身,白露愣住。 隔着不到三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一脸惊诧地看过来。 是苏辙,穿着便衣的苏辙。 “真是你。”他说。 白露一瞬间发懵,她还没准备好如何以新的身份面对他,更没想到这么快就跟所谓金主一起出现他面前。不待她做出回应,身边的男人揽着她的手臂暗暗收紧,用很自然的语气问她,“这位是你朋友?” 也没等她开口,苏辙上前一步,“是启程集团的程总吧,我是市北区刑警支队的苏辙。” 程像是忽然想起来,“你就是帮过白露多次的苏警官吧,幸会幸会。” 两个男人大大方方的握手。 白露呆呆的看着,觉得这俩人,尤其是身边这位,入戏太快,根本不需要她了。 程热情道:“说起来我还得替她谢谢你呢。” “不用,白露已经谢过了。”苏辙看着白露淡淡的说。 “是吗?怎么谢的?”程低头好奇的问她。 白露闷声道,“请吃饭。” 程笑,责备里带着宠溺,“那怎么够呢,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然后又冲苏辙道:“找时间程某亲自设宴,苏警官一定要赏脸。” “程总客气了。”苏辙似乎有点装不下去了,“我能跟白露聊两句吗?” “好啊,”程爽快答应,然后拍拍白露肩膀,“我先去车里等你。”说完大步流星的离开,脚步丝毫没有虚浮之感。 白露不禁讶异,收回目光,对上苏辙直视过来的视线,带着几分探究,少了以往的温度。她心里不由抽疼一下。 “你现在跟他在一起?”苏辙率先发问。 她点头。 “为什么?” 白露思路一滞,听他问,“因为钱?”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 “你们认识多久了?” 白露回想了一下,忽然抬头,“你是在审问我?” 苏辙意识到自己确实带了些情绪,有点咄咄逼人,“抱歉,我只是,只是有点难以接受。” “我跟他认识快一年了,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怎么有机会遇上他?因为他来我打工的超市买过东西,他很有钱,而我,”白露扯开嘴角自嘲一笑,“一直很缺钱。” 她半垂着视线绞着手指说完,又补充道:“这种事不是挺多的吗,发生在我身上也不奇怪。” 白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把这一番没打过腹稿的话顺畅表达出来,可也到了她的极限,所以想尽早结束这一番对话,“我该走了,他还在等我。”说完也不抬头看一眼苏辙,转身就要走。 腿刚迈开一步,就听身后人说:“这几天我打你电话,你都没接,就是因为这个?上次你直接把警服寄给我,也是因为这个?” 她强压下眼里的酸意,点了下头,意识到背对着他看不到,于是出声解释:“现在身份不同以前,还是注意点好。” 苏辙一时语塞,他是真不了解女人这种生物的思维方式,先是顾琳琳忽然转性,闪婚,然后自认为很了解的白露又忽然成了被人包养的…… 他觉得心里堵得慌,特难受。 见白露已经迫不及待的离去,他忽然想起正事儿,提高些音量:“那徐丽呢?” 果然见她脚下一顿。 他走上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也不管她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真相几乎冲口而出。白露脑子再不灵光,也能看出眼下这两条线,只要她一个提示,就会像电焊时的火花一样,将那两条线连接起来……可是,白露看着马路对面的那辆车子,黑得发亮,在暗下来的天色里依然那么醒目,像是一只时刻警醒着准备随时发出致命一击的猛兽。 它的速度,和残忍,她是见识过的。 白露深吸一口气,语气漠然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她不过是个帮过我的老乡,可我要保护我的家人,我还要养家,要生存,想要活得好一点。” 说完再也不给人一丝挽留余地,抬步就走,也不管是红灯还是绿灯就横穿马路。 苏辙本能地想拉住她,可是手却停在半空中,他是以什么身份呢,他此时只是她的朋友,而非一个警察,没权力对她追根问底。 也正因为他只是个朋友,所以对她的选择,只能看着,看着她穿梭在一辆辆来往车子的缝隙里到达对面,走到那辆黑色奥迪前,看着那车门打开,她弯腰进去,车门关上。他却仿佛还能看到里面那个男人亲昵的揽过她,而她,顺从的依偎到那人怀里。 他闭上眼,这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刚才就见过的情形。他起初还以为看错了人,可是当她扶着那男人转身时,看清楚她的脸,他的心像是被利器戳了一下,当时没感觉,现在有点丝丝的疼。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他从一开始,从三年前帮她的那一刻,就把她跟自己划到同一类,都是为了某种东西执着到有些笨拙的家伙,而今,她忽然就放弃了。 可是,既然肯为了钱委身于人,当年又何必拼命挣扎又发出豪言壮语,害得他把那一幕深深刻入记忆里,时不时地就会想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苏辙立即回神,拿起接听,是头儿打来的,他现在是执行任务中。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来的书记是个实干派,上任第一次会议上就重点指出青城市的黑/势力问题,看这架势一场全面打/黑/行动即将拉开帷幕。而最近几天他们就在这一带盯着一个涉嫌毒/品交易的帮/派/分子。 他的大脑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对着电话汇报今天战果——暂时还没有实质性收获,头儿交代,继续盯着,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挂了电话,目光再次落到对面已经空空的路边,苏辙自嘲地想,也不是毫无“收获”。 奥迪车平稳前行,身边的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白露沉浸在由悲伤和罪恶感汇聚而成的汪洋里,对自己的无力和自私都感到空前的愤怒和厌弃,然后不禁侧过脸看向那个始作俑者。 还没等收回视线,那双眼睛就蓦地睁开。 再看那眼里,漆黑深邃,哪还有半点迷离。 程语气淡然地开口,“你这什么眼神儿,像是要吃了我一样。” 白露随即移开视线。 纵然心里愤恨得想要杀了他,想跟他同归于尽,可是她,她还是没有那样决绝的勇气。这一认知更让她恨得牙痒。 沉默了一会儿,又听他道:“刚才表现不错。我很满意。” 白露面朝车窗方向,闭了闭眼,身体石像般一动不动。 “把他忘了,还有那些事。” 程下达指令般说完就去捉白露的手,刚一碰到手背白露就猛地弹开,他再次去握,白露再次甩开。程挑了下眉,伸手去扳她肩膀,白露像是吃了秤砣一样,反抗到底,被扳过来一点又立即转回去,仍是把半个后背对着他。 程眯了下眼睛,两手一起落在她肩头,同时施力,白露被强行扭转过来,面无表情的脸却立即别开。 程伸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面向自己。 巴掌大的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霜,冷得不可思议,一双黑亮的眼睛却毫不忌惮地与他对视,长得翘起的睫毛却因情绪起伏而微微颤动,每一下都仿佛拂过他的心头。程一言不发,凝视片刻后,头部微微倾斜一个角度,向她压去。 直到两唇相接,感受到那不同于自己的温度和触觉,还有气息,白露才反应过来,他,他居然吻她……她本/能地反抗,可是他一手擒住她下巴,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她根本无处可躲。 疏忽间,又有温热湿滑的物体冲进嘴里,等她意识到那是一条舌头时,更是愤懑不已,想也没想地用力咬下去。然后,明明都闻到了血腥味,也不见那人躲闪,更听不到一丝闷哼,反而更凶猛的肆虐她的口腔。 终于等到那舌头撤退,嘴唇却狠狠一痛,他报复她。 这一暴力十足的虎食鲸吞式亲吻结束后,白露全身无力地酸软在那人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自己的微喘。大脑里已是一片空白,心里也空落落,仿佛灵魂都被吸走。 20、24 总裁办公室,老何坐在老板桌前的椅子里,认真汇报近日工作,末了叹声道:“可算是把这帮神给送走了。” 所谓的“神”即上面派来的调查组,一行五人,查了一礼拜,没发现异常。公司派专人配合他们工作,好吃好喝招待,送走时一人一份“合适”的小礼物。 “查出寄信人了吗?”程沉声问。 老何面露愧色,“还没查出来,这人贼的很,而且信现在在罗书记手里,公安局那位也只是看过一眼,没机会找更多线索。” 程沉默一会儿,缓缓道:“虽然没查出什么来,但是罗书记刚上任,就来这么一出,会给他不好的印象。这阵子有好几个项目需要政府审批,成与不成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恐怕这些才是那个躲在背后的人的真实目的。” 老何赞同地点头,随即又般开玩笑道:“说起这个,您要是跟罗小姐成了,哪还用担心什么印象不印象的,真有什么事老丈人也一定力挺。” 程看他一眼,略带自嘲道:“我奋斗了这么多年,如果这个时候还要靠女人,是不是惨了点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罗小姐人毕竟不错,而且你们认识了这么久,要不是……” 程打断他,“你也觉得我过分?” 老何一滞,饶是素来圆滑的他也打了个艮儿,因为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准确是有点儿傻,这么大块肥肉都到嘴边了还拱手让人,实在可惜。 那边程已神色收敛,意味深长道:“你学经济的知道有个术语叫止损点。有时候狠心反而是一种善良。” 就知道这种事儿上只要老板铁了心,谁劝也没用,老何遂转移话题:“白露在您那还好吧?” 程轻笑一声,“不好也不坏,不声不响地闹着别扭呢。” 老何一听这语气,顿时分出高下,附和道:“那个小姑娘是不错,这物欲横流的年代,女人拜金成风,像她这种原生态的还真不好找。” 原生态,程在心里重复一遍,不觉又是一笑。 老何却不由添了分忧心,多了句嘴道:“其实,把白露留在身边,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程目光如炬的看过来,“你怀疑是她?” 老何一脸严肃的说:“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是,只要沾过边儿,就不能排除可能,而且,”他略微一顿,“迟早是个隐患。” 老何离开后,程坐在椅子里默默回味刚才那番话。 看来老何出此计谋,应该还有这么个原因在里头。而他,这件事至始至终都没怀疑过她,从当初她说没看过那封信,他就相信了她。几乎忘了,信任对他来说,是最吝啬施与人的东西。 而事实证明,她的确没那么老实,尤其是跟那个警察沾上边的时候。 如果列举白露的优点,诚实可信排第一,那第二位就是随遇而安了。 就像几年前刚来这里,以及后来的几次动荡,她都能在最短时间内适应下来。 然而比起以前,这次无疑是最颠覆性的巨变,从精神到肉/体都经历了一番摧残。幸而她有个异于常人的漏勺一般的大脑,能在短时间内过滤掉那些让她痛苦纠结的情绪。然后她又花了几天时间想通一个道理,一个人品行再好,也不能阻止麻烦和厄运,她之所以沦落现在这个境地,是因为太弱。 她要保护的东西很多,可她的资源和资本又太少,上一次出卖良心,这一次出卖身体,以后呢?她必须让自己变得强一点。 白露打定主意就翻出书本,这种生活唯一的好处就是有大把的时间自由支配,她要尽快学得一技之长,不仅能维持生计,还要保证她有尊严的立身于这个复杂阴险的社会。 而隔日收到的一份礼物,更是为她圆梦行动添了左膀右臂。 “礼物”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与之配套的,还有电脑桌电脑椅,书柜,护眼灯等。白露怔怔地看着家具公司的人进进出出,把一间原本空置的房间快速的填满,周姐指挥着工人安窗帘,还招手问她,喜不喜欢这个颜色。 她不明所以,周姐笑道:“这是你的书房啊,程先生没跟你说么,看来他是想给你个惊喜。” 房间很快就布置好,收拾得纤尘不染。白露在电脑桌前坐下,是她喜欢的颜色,咬了一口的苹果图案,她知道是个有名的牌子。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机盖,按下电源按钮…… 晚上,那人迟迟未归,白露躺在床上直直的望着天花板。 她心中有小小的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那个人,她对人对事向来是一码归一码。可是,在这个人身上,似乎不太容易划分得清。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仍是又气又恨,还有几分恐惧。 但是,那个书房和电脑,她确实已经享用了大半天时间。一声不吭的话实在违背她知恩图报的原则。 就在白露换成侧卧且无意识地咬着手指时,程终于回来了。洗完澡上床,话也不说一句,脸上似有疲惫之色,伸手就关了灯。 白露这才回过神,忙躺平身体,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可是,她有种预感,照这样下去,她今晚会失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黑暗中那人呼吸均匀,马上就要入睡,白露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谢谢。” 程像是半睡半醒间,犹闭着眼问:“什么?” “书房和电脑。” “哦,喜欢么?” 白露想了想,嗯了一声。 “喜欢就行。” 他轻描淡写的结束对话,白露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想不太明白,而且说完谢谢,心头一松,睡意马上就席卷而来,她翻了个身背对那人,打了个哈欠安心地闭了眼。 同一时间,身后的人睁开眼,在黑暗中看着她的后脑勺,心想,投其所好这一招,不管对付敌人还是女人,果然都是最管用的。 从那以后,白露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周姐如果不叫吃饭,她根本就忘了还有这码事儿。周姐说,我儿子高考那会儿也没这么用功过。 聊起读大学的儿子,周姐就滔滔不绝,白露也忍不住提起自己弟弟妹妹,有了共同话题,俩人交流不限于平时那几句,偌大的别墅里多了些人情味,白露有时会帮周姐做点家务,比如喂个猫给猫个洗澡。 虽然她不待见这猫,可它却黏糊的紧,听周姐说以前它都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主人一面儿,也怪可怜的。她看书上网时它就蜷缩在她脚边地毯上睡觉,她遇到难题时心烦就拿脚蹂/躏它几下,它顶多委屈地喵喵几声仍是不离不弃。 白露醉心于知识的世界里,学累了就去海边走走。深秋的海多了几分辽远和沧桑,大多时候是平静的,仿佛在冷眼打量着这个世界,又似乎在暗暗酝酿着一场狂暴,她觉得它跟某个人有点像。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转眼入冬。 白露的衣柜里又添加了一批冬装,是程的秘书陪她去添置的。 那个秘书长得高挑又漂亮,像杂志上的模特一样,还一点架子没有。白露打心眼里不解,有这么个尤物在身边,程怎么会“看上”她?果真是大鱼大肉见惯了,偶尔也要来点儿清粥小菜么。 白露本以为这些华服的作用,不过是装点她的衣柜,毕竟她现在是标准宅女一枚,连去看小天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天傍晚,小童受命来接她,说是老大晚上有个饭局。见她还没领会到精神,他催促:“赶紧换衣服吧。” 等她穿得严严实实下了楼,小童又夸张的扶额,“我说,你能不能穿得稍微——贵气点儿?牛仔裤大棉袄,你当是逛菜市场呢,逛菜市场的大妈还知道拎一假lv呢。” 说完亲自上楼,跟周姐一起帮她挑了一套,待她换完出来,小童挑挑眉毛,“这还像点样,就算不能添彩,也别给老大丢人啊。” 到了酒店门口,正好程也刚到。 带她上去,包房里已经坐了七八个,立即起身相迎,热情寒暄,连带着她也受到几分重视,一听说话口音,还是半个老乡。 服务员开始一道道上菜,各种的海鲜和野味。据说那些野味还是这些人带来的,出自某山某岭,纯野生。 然后男人们开始聊天。 白露听出点苗头,是一家钢材供应商,由人牵线求合作。座上还有一个女孩,二十出头,姿容艳丽,打扮时髦,话多直爽,比她更有地域特色。原来是那个钢老板的侄女,他介绍了侄女毕业的院校和专业后,半开玩笑道:“这丫头一直崇拜程总,想目睹程总风采,非要跟来。” 程和蔼一笑,“没失望吧?” 女孩立即面露娇羞。 旁人适时打趣讨好,“程总一表人才,自古美女爱英雄,佳人爱才子。” 白露在心里撇嘴。 倒酒时,白露说不会喝,服务员推荐一种低度果酒,程说少喝点没关系,白露接过杯子小小啜饮一口,果香浓郁,很可口,一抬头对上那个女孩带着不屑的目光,她手里端着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酒,跟在座男士们一样。 酒过三巡,男人们越发豪爽起来,聊到这个时节北方正适合滑雪狩猎,钢老板诚邀程去体验北国风光,提及自己打猎经历,说有一次一发子弹射中两头狍子,众人讶异,他得意洋洋道,里面还一只,来了个心连心。 众人附和地笑,白露却觉得胃里刚吃下的东西开始翻腾,恶心劲儿往上涌,忙连喝了几口果酒压下去。 那个钢老板大概是怕冷落了白露,刚好服务员送上一道菜,叫龙眼野猪肉,他推荐道:“这个好,适合女士,养颜美容。” 这道菜看起来不错,猪肉做成卷,裹着碧绿的莲子,摆成花团锦簇状,上面浇了红色卤汁,颜色分明,鲜亮诱人。 程也看了一眼,说:“这个看着不错,你尝尝。”然后给她夹了一块放碗里。 白露却放下筷子,“我不吃。” 他表情一顿,眼里带着疑问,她一板一眼说:“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众人一愣。有人笑着解释:“这个嘛,偶尔打一两只不至于濒危。” 白露小声回:“都这么想的话,就不是一只两只了。” 那女孩嘴快的接道:“还挺环保呢,那你穿的皮草不是从动物身上扒下来的?这叫双重标准。”她叔叔脸色一变,咳嗽一声示意她闭嘴。 白露倒是一愣,她没想过这一层。 程却只是淡淡的接道,“那个是人造的。” 众人愣住,随即明了地笑,有人说:“程总幽默。” 白露也看他,他只是淡淡一笑,给她盛了一碗菌类蔬菜汤,放到她面前。她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我给你的东西,只能接受。刚才算不算是忤逆了他? 回去路上,车里空气不通畅,白露觉得那好喝的果酒像在她胃里一点点发酵,膨胀了的分子蠢蠢欲动地往外涌,让人也变得飘忽浮躁,隐隐的亢奋,有种想说话的欲望,于是问:“我刚才是不是让你没面子了?” 程看着前方,一脸平静道:“我的面子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抹掉的。” 她撇撇嘴,也对。然后低头看身上雪白的毛茸茸的外套,搓搓手感,揪揪毛,似是在辨认真假。 “别看了,真的。” “是什么的毛?” “雪狐。” 白露微怔,想起好像在电视里看过,那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 旁边的人漫不经心道:“既然有人卖,就有人买。” “不对。”白露争辩,“是因为有人买才有人卖,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程有点意外她的激动,挑眉看她。 白露却无法抑制那冲动,一吐为快:“你们都一样,都是涂炭生灵的刽子手。” 程眯了眯眼,阴沉道:“看这怨气深重的,憋了很久了吧?有种你脱了别穿。” 没想到她真的脱下来递过去,大义凛然道:“给你。” 程皱下眉,伸手越过她降下她这一侧车窗,“有本事你扔了。” 呼呼的凉风立即灌进来,白露没料到他这么直接,一时间捧着衣服呆在那儿。 程嗤笑一声,“怎么,舍不得了?”说完又自语一般:“坏事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做的,就你这脑子,这胆量……”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哇的一声。 程呆滞了足足三秒钟,大声命令:“停车。” 21、25 车子一停下,程就忍无可忍地推开车门,把还在干呕的人提溜下车,看她弓着腰费力的呕着,他挡了下鼻子,还是有味,低头一看,自己袖口也沾染了秽物,气得恨不得给她一脚。 司机递过来一瓶水,他摆摆手,司机直接拿给白露,他叫了声等等,夺过水,拧开瓶盖,拎起白露后领粗鲁地灌她喝下去,她漱完口居然还要咽下去,他一巴掌拍她后背:“吐出来。” 车子脏了,司机知道素来洁癖的老板是万万不会再坐进去的,打电话让人再开一辆过来,可是这大晚上的,等着也不是个事儿,他提议就近找个地方避避风。 程看看身边已经站起来的女人,没好气的说:“就在这冻着。” 司机没法,自己也不好回车里,只好站在一边陪着挨冻。 白露手里还抓着那件外套。身上只剩下薄薄的羊绒连身裙,她似乎想要穿上,估计也嫌脏,又放下。修身的裙子勾勒出曲线,脚蹬三寸高跟,长发披肩,怎么看都是一副女人味十足的扮相,可动作却一团孩子气。 程叹口气,对司机说:“不等了,打车回去。” 白露吹了会儿冷风,人已经清醒了些,知道自己犯了错,见那人忽然朝自己走来,心虚地往后挪了一步。 谁知他走到面前,竟脱下大衣,然后一言未发地披在她身上。 白露惊愕地抬头看他,对视几秒后,小声问:“你不冷吗?” 他替她把衣襟拢紧,只说了句:“我是男人。” 白露不明白男人跟怕冷有什么必然关系,不过他一身笔挺西装的样子,矗立在寒风中,还真挺男人。然后又意识到他站的位置好像是风吹来的方向,心里蓦地一暖。 出租车迟迟未见一辆,倒是有晶莹的小东西从天空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白露惊奇地叫了声:“下雪了。”然后还伸手接雪花,先辨认一下形状,再看着它们在手心一点点融化,这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一件事。 隔了会儿觉得旁边人过于沉默,她扭头看了一眼,对上他看白痴一样的目光,又听他波澜不兴道:“看了二十多年,还这么激动?”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不都一样?” 白露闭嘴,收回手。 终于拦到空车,刚上车坐好,身边男人打了个喷嚏。 白露“关心”地问,“你冻着了?” 程矢口否认,“没有。” 她要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他摆摆手,“穿着吧。” 那件染了呕吐物的外衣在狭小空间里,不和谐的味道再次明显起来,程皱眉,“你还真是一口酒都不能沾。” “我说了我不会喝。” 他看她,“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白露斜了他一眼,没敢顶撞。 隔了会儿小声说:“我能喝一点儿啤酒。” 说完她就想起了苏辙,她曾为庆祝他实现梦想而破过例,那天啤酒泡沫的味道在舌尖萦绕了许久,此时回想起来心头一阵苦涩。 很久不见,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破获了很多大案子? 程并不知她心里活动,只是见她眼神发怔,当是习惯性的犯傻,不过还是交代一句:“以后不管什么酒,一口都不要沾。” 这个小插曲,在俩人关系中并没掀起什么波澜。 只是白露以为经过这一次,程不会再带她出去,没想到几天后,他又让她收拾收拾跟他去个地方。 还提醒,化个淡妆。 画个眉毛涂个口红白露还是会的,可是,上次那个女秘书帮她买的一堆太高级,上面全是外文,她都分不清是往哪用的。看着梳妆台上没拆封的大小盒子,程终于有一丝无奈,这璞玉也有璞玉的缺点,欠缺的太多,现补都来不及。幸好时间还充裕,于是坐下和她一起研究这些新鲜玩意。 他一边看说明一边训导:“明儿找人来教教你,女人化妆不光是为了好看,是表示对别人的尊重,基本礼仪常识。”说完顿一顿,“而且,也能提高自信。” 白露嘴上嗯着,心里却不服气的想,你带我去就是对人最大不尊重。 “你不是天天学英语么,怎么连这个都不认得?” 听他略带促狭的语气,白露鼓着嘴不吭声,很快就见他挑出若干件在她面前一字排开,修长指头一个个点过去,“粉底,眉笔,眼线,睫毛,口红,腮红。” 白露不禁肃然起敬,全才啊。 等她对着镜子涂涂抹抹地弄完,程已经给她选完要搭配的衣服,然后打量她的脸,低头拿起一把大号刷子,在她两颊刷了两下。又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枚小发夹,把她长得快遮住眼睛的刘海别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然后点点头,“以后就这样。” 白露摸摸脑门,露这么多,不太习惯。 程扯下她的手,“以后不需要遮遮掩掩的,要让自己有存在感。” 一路无话,车子停下的地方,是一间画廊。 一看到那极具艺术感的店面设计,白露就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 程解释,“朋友开的,来捧个场。” 店员认得他,热情请进去,要去知会老板,他说不用打扰,我先看看。拉着白露的手随意走到一处,浏览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作品,跟她说:“挑个买回去。” “我不懂。”她忙推脱。 “不需要懂,捧场而已。” 白露头一次涉足这种地方,深深的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人不少,有男有女,都跟她身边这位一样,外有华服压阵,内有气质支撑,用一种欣赏鉴别的表情,时而点头,时而低声交谈。 “程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白露闻声回头,只见一个优雅端庄的女人面带微笑走过来,紫色旗袍,裹着翠绿披肩,颜色跳脱却又很好看,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并不出奇,但有种别致的韵味。 程给她们介绍,“这是这里的老板,莫漪,这是白露。” 女人很正式地伸手,“你好,欢迎。” 白露忙礼貌地回握,附赠一枚微笑。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了然一笑。 熟人见面,自然要聊两句,白露识趣地走开一点去看其他的画。 看着她的背影,莫漪低语:“难怪。” “难怪什么?”程故作不解。 女人笑笑,“对了,我给罗小姐也发了请帖,她答应过来。” 程没什么大反应,哦了一声。 这时又有人从门口进来,他说:“你去招呼客人吧,不用管我们。” 他过去找白露,见她仰着头,认真的看一幅画。 是一幅花卉图,看不出是什么花,乱蓬蓬的一丛,没什么章法,而且画工稍显幼稚,没有作者署名,只有一个标题——怒放。 程心想,是挺愤怒的,估计是心情不佳时的发泄之作。 见她表情专注的像个乖学生,他把脸贴近她耳边,低声问,“喜欢这个?“ 白露被他的突袭吓了一跳,发现是他后瞪了一眼,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嗔怪之态。程笑笑,忍了忍才没去捏她脸。 “这幅画还挺特别。” 又是一道清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两人同时回头。 白露暗自惊叹,今天见到的每个女人都这么有气质,而且这位无疑更出众,朱红复古过膝裙,搭配宝蓝羊绒大披肩,长卷发,知性,妩媚,干练,同时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且,看着有点眼熟。 罗飒的目光也落到她脸上,“这位是?” 程介绍,“罗飒,经济频道主持人,这是白露。” 简单至极,跟刚才介绍如出一辙。 白露想起来,某人经常看财经节目,其中就有她主持的栏目,她无意中也扫过两眼有点印象。 罗飒显然对她更感兴趣,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遍,“白小姐是学生?” “不是。” “那是工作了?在哪里高就啊?” “我没工作。” 坦白得让罗飒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 程问:“看好要哪个了吗?” 白露随手一指,“就这个吧。” 罗飒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工作人员却一脸为难,找来老板,莫老板脸上表情有点怪,跟程解释:“这个是替一个朋友展出的,非卖品。” 然后看向白露,“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单单挑上这一幅吗?” 白露说:“别的看不懂。” 有人低笑出声,白露又补充道:“这个有感情。” “哦,什么样的感情?” “对生命的热爱。” 白露看着画,认真道:“它应该是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受了很大打击,但还是顽强的生长着,很积极,很……”她措了下辞:“倔强。” 说完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都在盯着自己,尤其是那个罗主播,目光炯炯,还有身边那个男人也一副好整以暇状,她心里暗叫一声,真有存在感。 程半开玩笑道:“老朋友的面子也不卖么?” 莫老板无奈的笑笑,“好吧,有人肯识货,我那位朋友知道了也会开心的。”说完侧过身交代了手下工作人员几句。 白露问:“多少钱啊?” 工作人员报了个数,白露惊得眼睛老大,看向程的眼神里带点心虚和歉意,程笑笑没说话,莫老板在一边说:“虽然差不多是这次画展最贵的一幅,不过相信我,绝对物有所值。” 任务完成,程拉着白露的手说,“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两人刚走到车子前,身后响起一串急促高跟鞋声,“程。” 他扭头,追出来的果然是罗飒,她一脸寒霜,“我们谈谈。” 程按了下钥匙,让白露先回车上等他。 画廊隔壁的咖啡厅,罗飒开门见山,“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真正原因?” 程沉吟一下,点头。 “因为她年轻?” 罗飒似有不屑地问,见对方一脸沉静,她又不太置信地问:“你跟她是认真的?” 程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他这样不温不火、没有反应的反应让人心里没底又怒不可遏,罗飒激动地连珠炮般说:“我知道你有心结,我等着你慢慢打开它,就算你一辈子打不开,我也认了,可是,可是你忽然领着这么一个……”她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出现我面前,我不甘心,程,我不甘心。” 程这才开口:“我会尽量补偿你。” 罗飒忽地站起,“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我不想听,我不接受。我从来就不缺钱,更不缺你给的钱。我罗飒可以认输,但不能输给那样的女人。”她举着信封状手袋朝门口指了指,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不会放弃的。” 程脸上并无惊讶,像是料定她会如此,他揉了揉额角,平静道:“你怎样对我都行,别去针对她。” 罗飒一挑眉,“这么护着她?” 程笑一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从哪方面她都不是你对手,跟她计较有失你的身份。” 22、26 隔日上午,定期大扫除。 别墅说大不大,但上下两层也有十来个房间,白露见周姐忙得脚不沾地,主动帮忙,周姐跟她熟了,就没拒绝。 “钟点工家里有事,程先生不喜欢陌生人进出。” “程先生很注重卫生,找新人来一时半会儿都达不到他要求,他也不骂你,工钱照给,就是会亲自去重新弄一遍,比打在脸上还难受哩。” “这个房子他很看重的,你是除了他第一个住进来的人。” 随着近日与周姐交流增多,一些信息就纷纷冒了出来,白露撇撇嘴,说来说去都是那个人的变态嗜好。 楼下电话响,周姐下去接听。 白露忙完手里的活儿,抬眼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应该也需要打扫,平时她是不会在别人家乱走的,但今天,她没多想就推门进去。里面黑洞洞的,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光线进来,这才看清楚房间布置,空荡荡的,只有两个柜子,一只单人沙发,一只茶几。 茶几上有一只烟灰缸,里面堆满烟头。 她走过去,视线却被旁边的一只相框吸引,弯腰拿起,是一张合影。男人熟悉而陌生,熟悉,是因为这五官她日日面对,陌生,是因为这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且,年龄距离现在有点久远。 二十刚出头的样子,脸颊还有点圆润,眼里是那种清澈的黑。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时光。 他伸手揽着的女孩,五官精致,眉眼间带着一股灵气,微微笑着,嘴角一对梨涡。两人都是白衬衣,看起来像是学生制服,又像情侣衫,那么的和谐美好,让人联想到一个词,金童玉女。 白露的视线从俩人身上回到那女孩脸上,落到那一对小巧的梨涡上。 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再看那只烟灰缸,这种东西周姐应该每天都会清理,除非是还没来得及。 昨晚,她以为他没回来,原来是来了这里。看这烟头数量,应该是一整晚都坐在这…… “你在这干什么?”一道冷淡的质问陡然响起。 白露吓了一跳,手一抖,相框掉落,随即一声脆响。 她回头,看到这个时间不该出现的男人,正一脸阴郁地盯着她脚下地面。她第一反应是弯腰去捡,却听他说:“出去。” 可她一低头,分明看到那张合影后面还夹了一张,此时露出一角,年代久远的黑白照,也是合影,看不全人数,穿着军装……她手中动作因此而慢了半拍,那人已走至近前,声音变冷,“出去。” 她直起身,“对不起,我不是故……” “让你出去没听到?”他不耐地一推,她一个趔趄,腿撞在茶几上。 她从没见过如此盛怒的他,一时无措,把刚捡起的一块碎玻璃扔下,转身跑出房间。 小腿很疼,应该是撞青了。然后又感觉到手心疼,白露低头一看,血流蜿蜒,眼看要滴到地上去。她赶紧捂住了去卫生间,拧开冷水冲去血迹,确定没有碎玻璃后,随手扯了纸巾按住。 白露回到自己书房,听到那个人似乎在训斥周姐。 她来这里这么久,还从没听过他这般对周姐说话,唉,是被她拖累的。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脚步离去,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一切回归平静。 周姐敲门,进来后一脸歉意的说:“都怪我,不该让你帮我干活,那个房间……”她欲言又止,改口问:“程先生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 “那就好。” 周姐悻悻离开,白露又按了会儿手心,终于止了血,然后翻出一个创可贴贴上去。 当晚程没回这边。 这次是真的没回来,那个房间上了锁。 以前他也偶尔不在这里留宿,她知道这很正常,这里对他来说应该就是个别馆。他如果一直住在这边才是不正常。 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人,白露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表情很僵硬,看到那对梨涡,她叹息道,被你害惨了。 第二天,画廊的人把那幅油画送来,问挂哪里,白露说先放着吧,呆呆看了会儿,回房继续看书,却半天也看不完一页。最后拖起睡在沙发上的肥猫,“小胖子,我们去散步吧,顺便给你减减肥。”肥猫嗷呜一声哀嚎。 第三天,白露接到一个有些意外的电话,对方自称姓罗,约她见面。 “白露,高中肄业,三年前来青城打工,做过服务员,超市理货员……” “程,美国常春藤名校毕业,现任启程集团总裁,省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身价……” 坐在某茶室隔音效果良好的包间里,罗飒用她播音专业科班出身的标准语调抑扬顿挫地背出以上内容。对面的白露微微蹙起眉头,脊背渐渐挺直。 罗飒说完一笑,“别误会,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看清事实,你们的差距,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般的大,他不会娶你。” 白露立即回道:“我也不会嫁他。” “哦?”罗飒微微一愣,“你不喜欢他?” “当然不。” 罗飒神色一松,“这么说你只是为了钱?” 这种直白的语气让白露也动了气,她咬了下唇,反问道:“你是他老婆吗?” 见对方一愣,她继续:“不是?那你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那人生活了几个月,不知不觉中也学会几分犀利。 罗飒倒没被惹恼,淡淡道:“我怎么可能是,他老婆早就死了。” 这回轮到白露惊讶。 罗飒一扬眉,“你不知道?” 白露一脸茫然。 “他妻子八年前就去世了。他连这个都没跟你说过?果然……”罗飒省略后面的结论,果然只是个不足为道的情妇。 找到了缺口,她顺着说下去,“我看过他妻子的照片,她脸上,”她盯着白露的表情,一字一顿:“有一对梨涡。” 看到白露的视线下垂,看来她也已经知道了。 这样就好办了。 “我们已经认识前前后后已有五年,如果不是你半路插/进来,可能已经谈婚论嫁了。而他之所以留你在身边,不过是因为某种执念。我今天就直说了吧,他要你跟他多久?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你,离开他。” 走出茶室,罗飒大方地问:“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想逛逛。” 罗飒也不勉强,挎着手袋款款走向停车场。 看着她意气风发的背影,白露觉得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真的很骄傲,来之前以为自己会被泼咖啡,或者揪头发。 不过刚刚得知的内容还是让她很震惊,那么美的女人,居然已经不在了,她,她还把人家的照片给打碎了…… 白露一路胡乱想着,信步拐进一家大商场。 一楼是手表首饰,琳琅满目,从玻璃柜台里绽放着诱人的光芒。二楼鞋子,三楼服装……这些都是女人喜欢的东西,看到不少女顾客试穿着,揽镜自顾,脸上或渴望或满足,相比之下,白露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俗话说的好,牛牵到北京去还是牛。 不知不觉来到五楼,工艺品专柜,更没兴趣,她刚要转身去下行电梯,被某一排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白露晃荡了一下午加半个晚上,手机没电了,商场还没打烊,在街边小店吃了晚饭后打车回去。 看到门口那个人的鞋时她愣了一下,一抬头,果然见那人端坐在沙发上,闻声看过来,听不出情绪地问:“去哪了?电话也不开。” “逛街。”她坦然的答。 他看向她身后,似乎确认下有何成果,然后习惯性命令:“过来。” 白露依言过去,程抓过她的手,展开手心,换另一只,抚摸了一下,问:“疼吗?” 她一愣,反应过来,“不疼。” 她的皮肤愈合得快,只剩下一道痕迹,在爱情线上,像一个小小的分支。 他用拇指轻轻抚摸一会儿,忽然拉到嘴边,印上一吻。 那温热的触感像一束微小的闪电,迅速击中白露的后脚跟,她忍着抽回手的冲动,赶紧找了一句话说:“你怎么知道?” “玻璃上有血。” 白露一滞,然后小声说:“我不知道那个房间……” “嗯。”男人终于放开她的手。 “我买了这个。”白露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包装盒,拆开,然后放在茶几上,是一只造型简单的水晶相框。 程愣住,“你回来这么晚就是为了这个?” 她点头,“没买到一模一样的。” 然后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这个真贵。” 一个相框好几千,她刷卡的时候还颇心疼了一下。 程直直地看了那相框半晌儿,就在她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想要回房时,被他握住手腕,“陪我呆一会儿。” 白露刚一坐下,他就按了遥控开关,房间唰地暗下来。 她被他拥着一起靠向椅背,听到他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就是静默。 黑暗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静谧得仿佛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白露忽然想,此时此刻,他又把她当成了谁呢。 许久后,程开口,“前天,是她的忌日。” 白露心中一震,随即了然,难怪会抽那么多烟。在她印象里,这个人在烟酒方面还算节制,当然,别的方面也是。 “我们是上大学时认识的。” “那几年我因为经历了一些变故一直很消沉,刚到国外还不太适应,每天除了读书就是打球和打工,过得像个机器人,直到她的出现,才让我的人生变得鲜活起来。她很开朗,爱好广泛,你那天挑的那幅画,就是她送给莫漪的,说是以后有机会摆出来,看会不会有人要。”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莫漪是她大学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说这幅画就是她最后那段日子里画的,你说的没错,那的确是对生命的热爱。” 他语气和平时一样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般事实。最后一句,听得白露心里微微震撼。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也许正因为不懂,不是从鉴赏或剖析的角度出发,反而能更直接的看到本质。她所理解的人的本质,就是生存,生命,还有一种支撑着它的精神。 想起他说的“最后那段日子”,白露不禁问出来:“她是怎么……” “骨癌。” 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查出来时已经到了中期,医生说需要截肢,她犹豫了。那阵子我忙着扩展公司业务,成天不着家,没注意到她的变化。等发现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即便截肢也无力回天。” 说到“无力回天”四个字时,他的声音里终于能感觉到一丝情绪,是悲伤。 而随着他的沉默,空气也似乎密集起来。 白露惊讶的发现,这个人很少流露情绪,但他一旦流露,那情绪就会迅速散布到周围空气里,让身处其中的人仿佛只要呼吸了,就能感同身受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可转念一想,这一刻,身边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失去了挚爱的男人。她以为像他这种人根本没有感情,原来他也有。 原来他也有过失误,有过无法挽回,以及脆弱。 她觉得眼睛有点痒,可是不敢摸,怕这个动作惊扰到旁边的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程继续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看到那幅画时,我没有一点感应,连最基本的内容都没看出来,还不如你的直觉灵敏,你知道为什么吗?” 白露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愣了一下,重复道:“为什么?” 他抬手拨拉了一下头发,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挫败感,然后缓缓说:“因为,我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跟她隔太远了。” 他叹口气,“八年前如此,八年后还是这样。” 白露眨眨眼,“你心里装了什么?”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沉默一下,摸到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不懂,也不需要懂的东西。” 23、27 程一进门,就听到英文对白声。 等看到沙发上盘腿而坐的女人时,他眉心微蹙。 她刚洗完的头发还没梳理,乱糟糟像只鸟窝盘在头顶,手里捧着一袋零食,见他进门,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慌里慌张地伸直腿站起身,手一歪,薯片撒出一半。 程清楚地看到有两片贴着她睡衣前襟一路滚落,最后掉在地毯上。 再看那雪白地毯,除了一堆薯片,还有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其中一个还是鞋底朝上。 肥猫从沙发上抬起头,胖脸上沾着不知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咖啡色,跟前一只盘子,里面内容程没忍心看…… 他压下恶心,问:“周姐还没回来?” 白露点头。 电视上播放一部原声欧美电影,灰色调的画面,一排排铁栏,背后是一个个隔间,统一着装的男人们走来走去,背景是各种吵杂声……他微愣,随即想,小东西还有点深度。 他的视线从屏幕上收回,再次落到白露脸上,言简意赅道:“给你十分钟,给我收拾干净。” “十分钟好像,不够。”她扎着两手说,前襟纽扣居然还系错位了。 “半小时。”他指指那只还在低头舔盘子的傻猫,“把它也弄干净。” 程先回房洗了澡,然后去书房,路过客厅时又交代道:“电视声音调小点。” 正蹲在地上抖落地毯的女人闻言应了一声。 程在办公桌后坐下,开电脑,查看邮件,打开要看的文档,然后视线却飘向别处。 昨天周姐感冒,请了半天假,他回来后就发现客厅不复往日整洁,他没多想就动手收拾了。今天,简直是昨天的升级版。 经过那一晚的“深度”交谈,两人关系有所进展。她比以前温顺,话也多了些,但同时,身上潜藏着的毛病也渐渐凸显出来。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个问题,两个人诸多方面的差异,比如生活习惯,比如家庭背景、教育程度和社会经历。 正想着呢,门口传来嘟嘟声,白露端着热茶进来。此时她头发已梳好,身上也换了件干净居家服,比刚才顺眼多了。 她放下杯子,解释说:“还热着,等会儿再喝。”看他手指抵在太阳穴处,她又问:“很累吗?要不我给你揉一揉?”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许。 白露走到他身后,看了眼电脑,看到上面缀满图表的幻灯片,惊奇道:“好复杂的ppt,是你做的吗?” “下面人做的。” 她哦了一声,然后纤细的手指落在他两侧太阳穴,开始一下下揉捏推按,让程意外的是,她的动作颇有章法,力道恰到好处,他舒服地叹息一声,不经意地问:“手法不错,跟谁学的?” “桑拿房的师傅。” 他一愣,“你不是没在那做过么?” “嗯,”她支吾道,“有时她们那边有人请假,也会临时替个手。” 程没再说话。 隔了会儿他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我新买的香水,好闻吗?”她把手凑到他脸前。 他抬手挡开,“不好闻。去洗了。” “哦。”白露一转身,睡衣袖子刮到桌边的茶杯,杯子打翻,水洒到键盘上。她低呼一声,慌忙扯了纸巾就往键盘上按去,被程一把抓住手腕,“你别管了。” 同时抬头盯住她,白露诚惶诚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程看她足足几秒钟,又看眼显示器,摆摆手,“先出去吧。” 白露出了门,呼出一口气。 好险。 那人眼睛可真厉害,随便一扫,她的心就砰砰地跳。 接下来的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早餐,程见白露乐颠颠地端了一大盘东西上桌,他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煎饼卷大葱,你没吃过吗?” 她说着拿起两根比她手指还粗的葱,卷在一张煎饼里,动作豪迈得让程暗暗咂舌。 “我从小就爱吃这个,几天不吃就特想。”白露说着将卷好的煎饼递过来,热情地问:“你要不要尝尝?” 程看着那个圆滚滚的东西,毫不给面子地摇头。 白露不以为意,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然后点头,露出满足的表情,两只小梨涡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程收回视线,心说要是没这煎饼就完美了。刚吃了几口,又听对面传来吸溜声,他的手顿了顿,提醒道:“喝粥别出声。” 白露从善如流,没声音了,可没一会儿又开始吸鼻子,程抬头:“怎么了?” 只见她皱紧眉头,苦着脸说:“进鼻子里了。” 程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活该。”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她扯过纸巾,开始擤鼻子,很大的声音。 白露用力擤了几下,又打了个喷嚏,然后如释重负,“好了。” 程看着自己面前被殃及的早餐,脸上平静终于被打破,他放下碗筷,细致地擦了手。然后指着那一盘子煎饼,命令道:“把这些处理了,以后别让我看见它们。” 说完起身就走。 外面大门一关,白露立即端起旁边的水杯,灌了几大口,然后跑去卫生间,刷牙,辣死了。周姐买的什么破葱,她在家都没这么吃过。 刷完牙,白露照着镜子,用手背抹去嘴边泡沫。 看到被辣得发红的眼睛,活像两只兔子眼,她不禁笑出声,这一次的笑容一点都不生硬,很自然,很生动。 没错。一个计划已经悄悄启动。 那一晚黑暗中的对话,在她的一声哈欠中结束。早上醒来,那人又跟平时一样,前一夜的感伤丝毫不见。她隐隐明白一个道理,有些瞬间只发生在黑暗中,天一亮,魔法破除。每个人都回到各自的身份里,一如既往地扮演起各自的角色。 可几个月过去,她依然无法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尤其是再看了那张照片后,她反应虽迟钝,但有足够的时间去琢磨这件事的始终。最后理出的结论是,只因为她脸上一对梨涡,只因为这个几乎没什么意义的外貌特征…… 她不甘心。 而且,还有种莫名的愤怒。 罗飒说,让一个人喜欢或许很难,让他讨厌还是很容易的。 一旦心意已决,白露便把这件事放在首位。她怕自己太笨做不好,甚至还在小本子上列出每天的详细计划,这样既能避免太急躁露出马脚,每晚临睡前挨项打钩,给自己打气的同时,在心里也有个盼头。 今天计划是逛商场。 她在男装部一气呵成地挑了几件颜色“别致”的衬衣和领带,刷卡签单那一刻终于体会到了一种畅快感,只是一出门,便遇到熟人。 最不想见到,不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见到这个人的心情——矛盾得让人心里微微的疼。 苏辙身边还有个年轻女孩,利落的短发,红色短袄配牛仔裤,看起来很帅气。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飞快地扫过她手里提着的印有logo的袋子,又回到她脸上,然后说:“这么巧?” 白露舌头打结:“我,你……你也来买东西?” 苏辙点头,见她眼神飘向自己身边,他介绍道:“这是我队里同事,小叶。这是白露。” 女孩眼睛一亮,“你就是白露,我听说过你……” 苏辙咳嗽一声,女孩吐了吐舌头立即住嘴,这一小小的默契被白露难得敏感地捕捉到,心里不觉一暗,勉强一笑地说:“那你们逛,我先走了。” 苏辙目送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走远,然后沿着扶梯一点点下降,直至从视野中消失。听到身边小叶自言自语,“看起来不像啊。” 他这才缓过神,“不像什么?” “不像贪慕虚荣的女孩子。” 苏辙皱眉,“谁说她贪慕虚荣了?把你那八卦的劲头儿用到工作上,别忘了你是警察,不是小报记者。” 他莫名地烦躁,没好气地数落一通,小叶不太服气地撇撇嘴。 俩人没走几步,苏辙手机又响,他拿出来看一眼,走到一边接听,“喂,师母……什么?您找到什么了?”听清对方所说内容,他面色渐渐凝重。 挂掉电话,苏辙转身对小叶说,“我有急事要先走,你帮我挑一件得了。”然后从钱包里掏出卡递给她,“密码是我生日,反过来。” 小叶拿着卡睁大眼睛,“不是吧,给你妈挑生日礼物哎,我怎么知道阿姨穿多大码。” “我也不知道,”苏辙说着往楼梯走,“要不就改天再说。”说话间人已经踏上下行电梯。 小叶跺跺脚,哪有这样的人呐。后天就是阿姨生日了,这还得加急快递呢,她要是有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一定给气个半死,随即又被自己这一联想给逗笑。 一转身,看到橱窗里模特身上新上市的春装,黑色军装款的风衣,眼睛立即冒出红心,好帅,要是穿在那个家伙身上,一定更帅。 苏辙在电梯上连跑了几步,穿过一楼大厅,冲出旋转门,左右环顾一圈,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失望之余不禁又苦笑。 怎么可能还在,一定早就坐车走了。 即便追到了又能说什么呢,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看她打扮就知道过得不错,还给那人买衣服,真贴心…… 头顶阳光正好,可是却照不进他的心,他的心仿佛被乌云笼罩,投下一大片的阴影。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怔怔站了几分钟,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转身大步走向停车场。 而在几十米之外,在刚才他视线梭巡的盲点处,白露拎着时装袋站在路边,一脸的迷茫。 刚才不知道怎么出来的,直到走出商场大门,被阳光刺痛了眼睛时,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找回自己。低头看看手中战果,想起刚才苏辙落在上面的目光,心里不觉一疼,真讽刺。 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白露连日来的劲头大打折扣,即便成功离开那个人,她也回不到过去了。她从未幻想过时光倒退,但此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她忽然想,这辆车子如果能载着她回到一年前,哪怕是半年前,该有多好。 晚上程在衣帽间找明天的衣服,发现一排深色衬衣中突兀地多出几抹“色彩斑斓”时,不禁皱眉。 另一边摆弄自己衣服的白露适时解释:“这是我给你买的,你的衣服都是黑的,太素了。” 那就给他买大红色?还镶着一条条金线?土财主一样? 程暗暗磨牙,“你给自己买就行了,不用给我买。” “我自己已经买了好多。”白露说着,一手拿起一件冲他炫耀,“怎么样?好看不?” 很好。艳俗得难分高下。 程心中点评,面不改色地问:“都是外衣?” 白露点头,又听他说:“下次多买点内衣。” “最好有豹纹的,我喜欢。” 余光瞥见她咬了下嘴唇,把衣服挂回去默默走掉,程不禁轻笑出声。然后把那几件土财主式衬衣挑出来,刚要扔掉,转念又顺手送进一旁的柜子里。 卧室里,白露坐在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梳着头发,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某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某种信号。 她心里开始突突地跳。 终于磨磨蹭蹭爬上/床,立即被那人一伸手搂进怀里,亲亲脑门,亲亲鼻子,还夸张地吸了吸她头发上的味道。 见她身体僵硬,他笑,“都做过多少次了,还怕?” 不能不怕。虽然住在一起已有几个月,可床/事并未如她最初担心的那般频繁,这对她无疑是个福音,但不知是最初记忆太恐怖,还是身体本/能地排斥,每一次都让她如临大敌。 男人罩在她身体上方,一手撑床,低头亲吻她脖颈,另一只手往腿间探去,隔着布料轻轻揉捻。听着他渐渐加重的呼吸,白露咽了下唾液,忽然喊停,然后翻身从床头柜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几盒民生用品。 程挑眉,“你买的?” 她点头,拿出来摆在床上,嘴里解释着:“这个分大小号,不知道哪个号合适,都买了,要不,挨个试试?” 程脸都要黑了,挨个试试?当他是什么?他挑了一个最大码,抓起其他直接丢下床。 意识到他接下来的动作,白露忙用手挡住眼。 然后,听见奇怪声音,随即温热的躯体靠近过来,更热的部位贴上她的大腿根,薄薄的一层橡胶膜仍挡不住那危险的炽热,反而因为陌生的触感更让她心生恐惧。终于在最后关头,她再次叫出来,“等等。” 程不耐,“又怎么了?” “我要去下厕所。” 兵临城下,一触即发,程没好气道:“忍着。” “不行,忍不住了,”白露带了哭腔:“尿床上怎么办?” 一听那个字,程立即脑补出某种画面,顿时一阵恶寒,他翻身仰躺到一边,咬牙道:“快去。” 见她下床动作迟缓,他一脚踹她屁股上,“快点儿。” 妈的。小丫头还真能折腾人,三番五次的,都要把他弄出毛病来了。 白露故意在卫生间磨蹭半天,惶恐间,又脱线地想起尿频尿急的广告,真是哭笑不得。出来时,又惊讶地发现,那人居然不在床上。 卧室里空空如也。 她走出卧室,客厅也没有。他的书房漆黑一片。她好生奇怪,那个样子能跑去哪里?还,还戴着那个呢? 然后发现她的书房亮着灯。 白露推门进去,果见那人坐在她的书桌前,面沉似水,身上,呃,睡袍穿得还算整齐。忽见他举起一个小本子,沉声问:“这是什么?” 24、28 白露暗叫一声糟糕,第一反应是闪人,可脚下却没动,一个小小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能退缩,要挺住。于是她强自镇定答:“这是我的本子,你拿我东西干嘛?” 程靠着椅背,挑挑眉,“哦,我看这上面写的都是关于我的,没想到你对我这么上心。” 他说这话时表情里带了那么一点点得意,然后姿态慵懒地往后翻页,居然还读了出来:“day1-睡觉蹬被子,磨牙,day2-在客厅梳头……”他连翻了几页后忽然停住,一字一顿道:“day15煎饼卷葱……”念完抬眼看她,眼里尽是揶揄,“这些我就不明白了,能解释一下吗?” 白露脑袋飞速运转着想对策,硬着头皮道:“记录,记录而已。” “那后面打钩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说这些都是坏毛病,要改。” 程笑起来,语气忽而温柔:“为了我吗?” 白露咬唇,很不情愿地点下头。 程这才露出满意表情,懒洋洋地站起身,手里依然拿着那个本子,踱至白露面前,指着其中一页问:“那day-30画的小红旗又代表什么呢?” 他拖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语气仿佛真的困惑,又似已经洞悉一切,白露觉得头皮发麻,嗖地一下抢过本子,嘟囔道:“小红旗就是小红旗,随便画画都不行么。” 程伸开双臂环住她,姿势亲昵至极,语气宠溺道:“行,当然行,不过,就只是这样?” “嗯。” “那好,睡觉去。”程终于舍得放下小本子,一探身将白露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卧室方向走。 传说中的公主抱,对白露来说却极不自在,但她还是暗暗松了口气,还没等这口气喘匀,抱着她的人脚步一顿,冷不防地来了一句:“谁给你出的主意?” 白露呼吸一滞,随后装糊涂,“什么意思?” “看着我。”程沉声命令。 白露无奈抬起头,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当我是傻子么?” 刚才的温柔和笑意荡然无存。 白露心跳开始乱拍,又听他问:“是那个姓苏的?” 她没想到他会猜到那里去,却因此想起上午的相遇,而抱着她的男人感觉到她身体变僵,眉头一蹙,“真是他?” “不是。”白露回过神后忙否认。 “那是谁?” “没有人。”她一口咬定。 程冷笑:“还真当我是傻子。” 白露预感不妙,挣扎着要下地,程收紧手臂,发狠道:“这事儿你不说清楚,今天没完。” 他几步走到床边,自己坐下的同时,将怀里的人翻了个个儿后背朝上按到自己腿上,右手肘顶住她后背,以到达压制目的。 白露像一只被插在岸上的活鱼,挣扎数下尽是徒劳,她又气又惧,大声反驳道:“我没当你是傻子,是你一直当我是傻子,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 程哼一声,“你不傻,你也可以有想法,可那种歪门邪道的想法根本不是你自己能想出来的,我耐心有限,再不交代我可就动手了。”他腾出左手拿起床头柜上一本杂志,卷成筒状。“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似曾相识的问话让白露忽地一愣,紧接着就听啪地一声。臀部立即火辣辣地疼,她眉头拧紧,却硬是没吭声。 程扬眉,“不疼?” 接着又是一下,这回声音更响亮。 白露痛呼出声,仍倔强道:“没有人,就是没有人。” 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犟,程咬咬牙,“今天非得改改你这臭毛病。不然早晚吃大亏。” 打完第五下时,怀里的人仍不吭一声,程心想可真够能忍的,他自己都有点下不去手了,这样想着立即扔了杂志,然后扯下她的睡裤。柔/嫩白皙的肌肤被打得通红,乍看触目惊心,再看——那染了一层粉红的水嫩丰润又像是熟得刚刚好的蜜桃,他喉咙一阵发紧,一股热流从小腹窜起。 白露却趁他愣神功夫一咕噜爬起来,狼狈地提起裤子,回过头时满脸通红,抬脚就往他大腿上踹,嘴里愤愤:“变态。” 程眼里火焰跳跃,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乘机捉住她脚踝,用力一提,白露失去重心向后仰去,他顺势上前,两手撑着床,将她牢牢掌控在怀里。目光灼热地盯住她,喉结动了一下,低哑道:“成天变态变态的骂,不变态一下都对不起你。”说完一低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 白露疼得尖叫,伸手乱抓乱挠,被他轻易控制住,咬够了才松口,看着她纤细脖颈上明显的齿痕,程满意地勾起嘴角,然后说:“你刚才看的那部电影,人家可是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二十年,才越狱成功,你这还不到二十天就想从我这逃走?你是太高估自己了,还是低估我?” “今儿就给你上一课,什么叫循序渐进。” 他说完继续刚才动作,专挑她肉少的地方下嘴,胁肋,手臂内侧,肚子。是真的咬,一路向下,伸手再次褪去她的睡裤,手掌用力揉捏着臀/瓣,用一种要揉碎它的力度,修长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前方隐/秘处,最后沿着那条缝隙探入,恶意地开发,满意地听到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白露羞愤地咬牙承受时,听到男人贴着耳边问:“那个东西你买了多少?”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如实答:“一个号一盒。”然后就听到不怀好意的轻笑,有热气吹进耳洞里,“那可不够用。” 白露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这在她人生中极为罕见。下午在书房根本没法坐椅子,只好趴在地毯上,跟肥猫一个姿势。现在她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几乎布满牙印,看不见的地方更是——苦不堪言。 她在心里咒骂那人一小时之久,用她有限的词汇无限地循环,变态,疯子,禽兽,禽兽不如……最后仍是无奈地摊开书本,既然逃脱计划失败,还得乖乖学习。 在肥猫热切地干扰下,白露还没看上几页,就接到罗飒电话。 她步履蹒跚地走出别墅大门,果然见到一辆火红色的车子,跟她的主人一样醒目张扬。罗飒坐在里面,戴着墨镜,伸手推开副驾车门。 白露身上只穿了件毛衣外套,“我去换下衣服。” “上来吧,就几句话。”罗飒面色不耐道。 上了车,见罗飒发动,白露立即低头系安全带。听到身边人一声嗤笑,“还挺惜命。”白露没吭声,以前她也不习惯,每次那人都会提醒。 车子开上大路后,罗飒才叹了口气,“我跟他,彻底完了。” 昨晚半夜,她被电话吵醒,是白露的号,她接起,却是那人声音,“闹剧到此为止吧。”她傻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能这样对我。”那边稍作沉默:“罗飒,你不是说不够了解我吗,这就是我的真实面目。” 电话挂断,她一直睁眼到天亮。 罗飒从思绪里回到现实,扭头看向白露:“恭喜你,无期徒刑,这辈子都逃不开他了。” “我们签了合同的。”白露说。 罗飒看她像是看外星人,“你真天真,你觉得他会遵守吗?他这人我比你了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偏执狂,没猜错的话,你大概是他迄今为止碰过的第二个女人。” 白露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惊讶。 “即便你一无是处,可是长了个该死的梨涡,这个替身就当定了,以后哪怕他终生不娶,或者娶了别人,你都得继续你现在的身份。因为,”罗飒冷笑,“他对别的女人的身体没兴趣。你这个二/奶要当一辈子了。” 她充满恶意的痛快说完,就见白露的手扣紧安全带。 车速越来越快,不多时便驶出市区,等白露收回心神时,车子已上了一条沿海公路,宽阔的路面不见一辆过往车辆。 “也许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你死。”罗飒说完狠踩油门,车子像飞起来一般,白露紧张地抓住车顶扶手。身边女人一脸戾气,让人担心真的会做出来同归于尽的傻事。 在车子疾驰中,天色渐渐暗下来。 车速戛然而止时,已在一条蜿蜒向上的盘山公路上。罗飒如梦方醒般,大口喘气,然后看向白露:“你不怕吗?” “怕。”白露看向前方答。 “那为什么不叫?不尖叫?” 白露扭头看她,“为什么要尖叫?” 罗飒哭笑不得,扶着太阳穴,“我忽然好奇,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交流的。” 然后又像是有所悟,眼神怪异的看她,“还是说,只有身体交流?” 白露有些不自在的侧过脸,昨晚的情形浮现脑海,身体深处除了撕裂般的痛,似乎还残存着那难堪的触觉。 罗飒无力地靠向后背,内心被嫉妒和愤怒填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一寸寸扭曲。片刻后她冷声命令,“下车。” 这里是半山腰的一处平台,栏杆下面是陡峭的崖壁,再往下就是海,跟白露在别墅外见到的海是截然不同的面貌,黑色的水面泛着白浪,波涛汹涌,发出一声声怒吼。白露不禁后退了一步。 风很大,两个人头发被吹起,有种苍凉味道。 罗飒摘掉眼镜,她脸色很差,没化妆,眼底发青,嘴唇苍白。 “知道这是哪吗?”她问。 白露摇头。 “手机给我。” 白露没多想地给她,然后就见那一点红色在半空中一划而过,遥远的下面似乎响起噗的一声。 白露惊诧,罗飒冷笑。 “看过海边的日出吗?” “有人说这里最适合看日出,可那都是夏天,现在这季节,晚上能冻死人。”罗飒说完冲白露莞尔一笑,“祝你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白露追到车前:“你想干什么?” 罗飒猛地一转身,“嘘,别逼我亲手把你推下去。”她说完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在前方掉头,路过白露时罗飒探出车窗,“也别逼我撞死你。” 白露闻言后退。 车子嗖地从眼前滑过,下坡路开得快,不多就消失在山的背面。 海风呼啸,海浪奔腾。 白露转身走到栏杆前,罗飒这种举动,短暂的震惊后就没什么感觉了,谈不上愤怒或怨恨。因为她之前那番话给她冲击太大,一辈子,替身,情妇,二奶。 再往下看那海面,黑洞洞的,如一汪深潭,像是带着一种吸引力。 刹那间,很多事情都涌了出来,徐丽的死,苏辙的美好,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的冷漠,还有那个人,阴晴不定的个性,以及昨晚疯狂的索取,在他身边一辈子,她想都不敢想。 这样委曲求全下去,即便是活着,也不再是她的人生了。 程还在回别墅的路上时,就接到周姐电话,说白露下午接到一个电话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程眉心一跳,立即打给白露,关机。 第一反应就是这小东西又耍什么花招?下一秒又有种不好预感,立即让秘书查她的通话记录。 某会所包房,罗飒垂着头陷在沙发里,面前是横七竖八的酒瓶和完好的果盘。大屏幕上王菲犹自唱着,“别人说我应该放弃,应该睁开眼,我用我的心,去看去感觉,你并不是我,又怎么能了解,就算是执迷就让我执迷不悔……” 门被推开,有人进来。 那人走到近前蹲下,轻唤一声:“飒飒,”用心疼的语气责备道:“你怎么这么糟蹋自己?喝这么多酒,嗓子该坏了。” 罗飒懒懒地抬头,“是你啊。” “失望了?”宋明亮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关掉电视,幽幽道:“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响,宋明亮看到,悄悄按死。 罗飒并未察觉,靠着他的肩膀自语般说:“为什么每次我倒霉都会被你看到。” “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 电话又响,宋明亮干脆关机。 “送你回去吧。 “不,不回去,家里冷。” “那就在这呆着,我陪你。”他轻拍她的后背,捋顺她的长发,像对待一个公主,他小心翼翼地爱慕着的公主,却在为别人流泪,捧出一颗心被别人践踏,让他怎能不心生怨恨。 沉默中,门再次被推开。 一身黑衣的男人裹挟着一阵冷风走进来,脸色比夜色还沉。 宋明亮怀里快要睡着的女人似有感应,忽地抬头,睁大眼睛辨别了一下,“程?” 程几大步走近,面无表情地问:“她呢?你把白露弄哪去了?” 罗飒醉意熏染,含糊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明亮搞不清状况,忽见程拿起一瓶喝了一半的酒,他忙护住身旁女人,挺身而起:“你干什么?别太过分。” 程放下瓶子,“那就用你的方式把她弄醒。” 两个男人僵持间,罗飒恍惚地笑了下,“哦,知道了,你说那个小傻瓜啊,她被我丢到海里喂鱼了。” 程眼睛一眯,“再问你一遍,她在哪?” 罗飒打着酒嗝,无赖道:“你不是有本事吗,自己去找啊。” 程抿着嘴角,像是强忍下怒气,声音异常平静,“罗飒,我跟你说过别针对她,你今天这样做,不管她是否有事,我们以往的情分都一笔勾销。” 程走出包房后立即掏出手机,“小童,把你手下的人全都召集起来,白露被罗飒不知道送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沿着海岸线找。” 那边惊讶道:“罗大小姐发威了?我就说嘛……” “闭嘴吧你,赶紧出发。” “是。” 挂了电话,程已经来到停车场,环顾了几遍,才找到自己的车子。坐进去后,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白露不会有事,罗飒没那么大的胆子,顶多是大小姐蛮横劲儿上来找人撒气,不会真的动杀机。 然后又生气,白露这个傻丫头,什么人都信,让走就跟人家走,不知道反抗么。小孩子都比她有心眼,真让他操不完的心。等找到她,看他怎么教训她。 车子上了大路,程却一时茫然,不知何处去。 交通台正在播天气预报,夜里有暴风雪,提醒司机朋友注意安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暗暗收紧,青筋毕现。 一路上不时地接到小童的汇报,某某处搜过,没有,没有。他的答复只有三个字,继续找。 隆冬时节,晚上异常的冷,海风也硬,真会冻死人的。而且黑灯瞎火,荒郊野外,指不定遇上什么人。 唉,程叹气,只要她没事,他可以不罚她。 25、29 心里似有一团火,程降下车窗,湿咸的海风吹进来,刀子一样刮着脸的同时,也让人冷静下来。 然后,他想到一处。 那里有最美的风景,也有最陡峭的悬崖,每年都有游客失足跌落……依他对罗飒个性的了解,在极端情绪下很有可能选择那种地方。 风越来越大,成团的雪花从天而降,又被狂风吹得凌乱飘舞,渐渐干扰前方视野,也扰乱着人心。程面无表情,一次次地踩下油门,如同在跟这恶劣天气赛跑。时而迎面驶来一辆车,他又马上减速,看对方车里是否有熟悉的面孔。 雪花越来越密集,铺天盖地的袭来,视线所及之处,皆被白色覆盖,耳机里已经好半天没有小童的汇报,就在程也开始怀疑自己判断失误时,视野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 纤细的,飘忽的,缓缓移动,在清冷的路灯和漫天飞雪中似真似幻。 他猛地踩下刹车。 白露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知道不能停,一旦停下,酸软的小腿恐怕会立马罢工。而且这风实在大,毫不费力地穿透她的衣服,似乎还要穿透她单薄的小身板,如果停下来,不冻死也会被冻僵…… 走着走着,看到前方似有一辆黑色轿车,突兀地停在路中间,从山上下来这一路她几乎没遇见过往车辆,难免紧张,再一看,似乎有些眼熟。 程坐在车里,看着那道纤细人影从模糊变得清晰,看到他所熟悉的身形,她穿了一件长款的白色毛衣外套,帽子罩在头上,所以远远看时才会难以分辨。 再走近一点,看清帽子下的五官,他感觉到自己呼了一口气,原来刚才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那个白色小人走到车前,还歪着头往里看,看清他后明显肩膀一塌,脸上表情也松懈下来。 程这才推开副驾车门,见她还杵在那,命令道:“上车。” 看着白露慢腾腾有些笨拙的坐进来,脸颊微红,嘴唇有点发青,睫毛结了霜,程抬手碰了碰她的脸,冰凉,他想说的话经过喉咙莫名一堵后,出口的却是:“安全带。” 白露立即照做,只是手不利索,半天也扣不上。 程探身过去,帮她系好。然后给小童打电话,“都撤回来吧,找到了。” 那边问在哪找到的?没事吧? 他只答了一句:“还活着。” 白露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搓搓冻僵的脸颊。 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 一路疾驰,一路无语。 直到进了市区,遇到一个红灯,程寻到身旁人藏在袖子里的手,被她的温度惊了一下,用力握了握,然后侧过身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傻瓜。”他低声道。 白露惊愕了一瞬,很快就放松下来。只是,要被他勒死了,这人刚才不是还挺冷静挺淡定的么,怎么突然又煽情了,真是难以理解。 她费力的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又觉得这个怀抱的确很踏实。她被冻了一晚上的鼻子几乎失去嗅觉,此时慢慢苏醒,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以前最让她惧怕的,此时竟有几分亲切。 直到听到后面一声鸣笛,她扭头一看,提醒道:“绿灯了。” “不管它。” 那人声音里带着几分孩子般的顽劣。白露无语,自私的家伙。这人抱够了才放开,然后淡定的继续开车,只是,不知有意无意,右手抓着她的没放开,白露偷偷瞟了他一眼,撇了下嘴角。 车子开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区,驶进地下停车场,搭乘电梯上楼,用密码打开门时程才解释:“我在市内的公寓,今晚住这儿。” 进门后他率先往里走,白露换上这里仅有的男式拖鞋,不由微怔,鞋子太大,显得她的脚好小。 走进去时下意识的打量,这里只有一层,装潢布局很男性化,黑白灰色调,冷且硬,跟他人很像。还没看完一遍,程从一扇门走出来,袖子已高高挽起,对她说:“把衣服脱了。” 啊?白露一惊,现在?她都这样了。 真的不能再做了。 他等不耐烦,上来亲自动手,要说男人还真是脱衣服行家,三下五除二,白露身上就剩了个三/点/式内衣了。她本/能地环住胸前,他没再继续,而是打横抱起她,走进刚才那个房间。 原来是浴室,程直接将人放到盛满水的浴缸里。 “好凉。”白露缩着肩膀,往出躲。 被他一手按住,“这是温水,你身上跟冰块一样,用太热的不行。” 白露一摸膝盖,还真是,冰凉。可是这样几乎全/裸的坐在浴缸里,被一个衣服齐全的大男人注视着,连脚趾头都不自在的蜷起,她下意识的曲起腿,抱住膝盖。 程将她按得平躺回去,让水漫过全身,抬手把她落下来的碎发拢到脑后,又反复梳理几下,他此时眼里却不见一丝情欲,可这样的神情反而让白露更加不敢直视。 下一秒她又低呼一声,程问:“怎么了?” 白露有苦难言,昨晚性/事太激烈,那里应该是破了,浸了水后隐隐疼起来,她皱了皱眉,摇头说没事。心想,这倒是证明水真的是温的。 程半蹲在浴缸旁静静看着她,不时地伸手探一探她的体温,然后出去打了个电话,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套男式睡衣,又观察一会儿直到确认她恢复正常了才允许她出来。 内衣都泡湿了,白露只好咬咬牙真空上阵。睡衣裤超长,挽了又挽才不至于被绊倒。走出去前,忍不住照了照镜子,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又像打太极拳的个小老头。 程从餐厅探出身招呼她过去,白露一见餐桌上摆着的四菜一汤,不由惊讶, “你做的?” 程嘴角动了动,“我叫的,下面有餐厅。” 白露吃饭的时候,见他坐在一边,以为他会训自己一通,结果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还周到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不禁纳闷,这个人今晚好奇怪,非常奇怪,不会是攒着一起发作吧? 虽然换了张床,但折腾一晚极度疲倦,白露很快就在熟悉的气息包裹中睡着了。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抚摸她的额头,脸颊,把手伸到宽大的睡衣里抚摸,奇怪的是她并没像以往那样立即惊醒。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做了个梦,梦见家里失火了,她冲进去救了弟弟和妹妹,最后想起奶奶还在里屋炕上,又要往里冲,可是房梁塌下去,她大声叫奶奶,嗓子干涸的出不了声音。 然后,她被推醒,睁眼对上男人的脸,手贴在她额头,“你发烧了。” 程下床找来医药箱,给她量了体温,三十九度。 倒了水,让她吃了退烧药。 白露烧得迷迷糊糊的,见他拿着电话要找人来挂点滴,她出声道:“不是吃了药吗,睡一觉就好了,我小时候烧得比这个还厉害呢,也没事。”她埋在被子里只声半张脸,烧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可怜又好笑。 程脸上这才露出这一晚第一丝笑意,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就是那个时候烧傻的吧?” 白露皱眉,“别老说我傻,我不爱听。”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注定不寻常。 罗飒醒来时天已大亮,头还疼着,宿醉的滋味真不好受,可当她稍微一动就感觉到不对劲,警惕地回头,果然,身边躺着一个人,闭着眼,一脸满足状。 她懊恼地抓着头发,试图拼凑起零碎的记忆,然后咒骂自己一句,刚一起身,身后人开了口,“飒飒” 宋明亮揉着眼睛,坐起时露出赤裸的上身,他从后面抱住她,“我会对你负责……” 罗飒拉下他的手,“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我昨晚醉了,就当一/夜/情好了。” 说完大方下了床,找出一件睡袍穿上,去了浴室。 出来时宋明亮已经穿戴整齐,戴上了眼镜,恢复了平时理智斯文的模样。 罗飒也已收拾好情绪,“别想太多,我们不可能。” 她说完坐下化妆,宋明亮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提醒道:“那你跟那个人就有可能吗?别忘了,他昨晚为了一个外来妹要跟你断交。” 罗飒脸色一变,“宋明亮,信不信我告你迷奸?乘人之危,你个小人。就凭这一点程就比你强百倍。” “那是他对你没兴趣。” “你闭嘴。”罗飒把手里东西丢过去。 宋明亮没躲,东西贴着眼角擦过,掉在地上,是一支粉底刷,他皱眉,“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滚。”罗飒嘶吼,梳妆台上的东西接连不断地扔过来。 宋中了几招,终是无奈,转身离去。 下楼的时候,他抬手抚摸眼角擦伤,眼里闪过一丝怨毒。不管罗飒如何对他,他都不会生她的气,只会把这一切都记到那个人的账上。 姓程的,总有一天我会揭开你的真面目,让她看看,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 白露一觉醒来,竟看到周姐,伸手探向她额头,问她感觉如何。 她以为回到别墅,左右环顾,周姐笑,“是程先生一早打电话让我过来照顾你的,我得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退烧了。” 但是对于白露来说,今天才是最难受的,睡了一夜后,昨天的疲惫发酵似的加倍涌现出来,小腿酸痛,脚底也磨出了水泡。 晚上程回来,看见白露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下下地捶着小腿,他说这样不行,然后坐下把她的腿放到自己腿上,撸起她的裤腿,作势给她按摩。 白露受宠若惊,浑身僵硬,他拍拍她的小腿肚,“放松。” 原来他也是个中好手,沿着她的脚踝自下而上一寸寸地揉捏,力道稍重,却又让人觉得很舒服,只是…… 白露悄悄抓起一只靠垫抱在怀里,似乎这样能让她有点安全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眼下这情景有点诡异。看着他细致耐心的样子,她不禁展开思路,这么娴熟的动作,是不是在别人身上练习过? 然后,昨天罗飒的那番话再度响起,然后,有一丝莫名的不舒服掠过心头。她又想起数日前,程问她那幅油画还要不要挂她书房,她反问他要不要,他说如果你觉得有障碍就收起来,她不解,什么障碍?他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但那画她再也没看到过。 此时,似乎有一点点“障碍”感了,可是下一秒她就“啊”地一声浑身一抖。 程抬头,“怎么了?” 她不说话,他刚才碰到她膝盖窝了。 他很快猜出来,笑着问:“怕痒?”又问,“以前怎么没反应?” 白露脸色不自在,她怎么知道? 可程的手却又探向那个部位,这回是故意的,效果显著,她咯咯笑出来,两腿胡乱踢着,“别……”带了求饶的意味。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好笑,还有一闪而过的火花,停留在她膝盖窝处的掌心温度升高。 白露熟悉那意味着什么,立即停止乱动。 程也意识到,考虑到她的身体,赶紧收了手拽下她的裤腿,“回床上躺着吧,好不容易退了别再烧回去。” 白露如蒙特赦,赶紧扯了扯衣服起身离开。 没想到一语成谶,睡到半夜,白露体温又上来了,比之前烧得还重。程忙了一阵,请来医生护士,打针开药。 医生是熟识的老朋友,中西医贯通,给白露把了脉,然后说:“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体内寒气太重……”末了还加了一句:“这样的体质,不易受孕。” 程问:“能调理吗?” “等这次好了,再吃药调一调,好在年轻,应该调得过来。” 程点头,又说:“你看她还有什么缺的,一起都补了吧。” 白露平时轻易不生病,这一次却反反复复地缠绵几日。 白天周姐过来做饭陪伴,她的东西搬来不少,给这个冷硬的公寓里增添了些女性气息,但同时也变得不伦不类。 白露除了吃就是睡,过得晨昏颠倒。 一觉醒来,房间只开了一盏壁灯,那个男人靠着床头翻看文件,从她这角度刚好看到侧脸:鼻梁高挺,嘴角紧抿,神情专注,翻页时动作极轻,这个画面让白露觉得有些不真实,也因此而一时怔住。 听到她不通畅的吸气声,程才回头,手摸上她额头,问:“喝水吗?” 白露嗓子堵得慌,点头。 他放下手里东西,扶起她,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这是个造型独特的杯子,盖子是小熊脑袋,打开后里面有吸管。 白露喝完后,视线仍停留在放回去的杯子上。程注意到,解释说:“从下面超市买的,只有这个有吸管。” 白露表情怪异了一下,闷声道:“这个,是给小孩儿用的。” “哦?”程一笑,“那看来我买对了。” 可是喝完水的白露却觉得不对劲,水从喉咙流进去,转了个圈,似乎要从眼角流出来。心里蓦地一酸,眼里泛起盈光。 程见状一愣,“怎么了?” 白露摇头,眼泪滚落出来,经过脸颊时烫烫的。 很快被他干燥温热的手指抹去。 “到底怎么了?”他还在追问。 白露只是瘪着嘴不说话。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年纪又相差不大,成天打打闹闹,父母从来都是呼来喝去,即便是病了也是一杯水一颗药顶多一晚姜汤。长大后只身到外面闯荡,更是什么都要靠自己,偶尔还要受人欺负,体验到世态炎凉,所以格外珍惜每一分来自他人的温情,而半夜口渴时有人递上一杯温水是她从没有过的奢望。 不知道是不是人都这样,生病时极度脆弱,多愁善感。 泪水止不住的流,流失的比刚才摄入都多。 程似有所悟,用整个掌心覆上她的脸,戏谑道:“小泪包。” 面前的小人儿眼里含着水,睫毛挂着泪,像是受了莫大委屈,鼻头红红的,嘴唇也因为发烧而格外的红润,楚楚动人,也很——诱人。 气氛瞬间就变了味道。 程感到小腹一紧,嗓子也哑了几分,低语一句,“你就勾引我吧。”手早已先于大脑指令,伸进她的衣襟。 “我病着呢。”意识到他的意图,小人儿带着浓浓鼻音指控。 “我不嫌弃你。”他强词夺理,低头碰触她的嘴巴,舌头毫不迟疑地钻进去。 掌间动作轻柔,仿佛正在触摸一件珍宝。 27、32 几天后白露去学校报道,在某人的美女秘书的陪伴下,招生办负责人接待她们,讲了一通规章制度,语气客观而略带苛刻,但至少在白露听来没有特殊待遇之嫌,这让她心里舒服些。 末了她还被带去会议室,做了一套卷子作为摸底测试,两个小时后白露走出学校大门,看着冬日难得的大太阳,深深呼吸一口,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了一段新的航程。 稍后便是春节,白露心里有愧,给爸妈买了棉衣和补品让小天带回去,以学习忙为借口留在这边。 二十九那天,那人快天亮才回来,上床后抱她在怀里,狠狠地揉捏,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白露隐约感觉到他心情不佳。 次日两人飞去三亚。 她知道近些年越来越多人选择旅行过年,但大年三十还谈生意她觉得应该是件稀罕事。 一望无际的绿茵球场上,程正跟人打高尔夫,换了一套浅色休闲装,整个人也换了一种气质,完全是一介儒商的形象,虽然眼睛被墨镜挡住,但能感觉到昨夜的不良情绪已经不见踪影。 他的生意伙伴也带了个姑娘,和白露年龄相仿,两人在休息区的阳伞下坐着,都摆弄着手机,那女孩兴致勃勃地玩了一阵,扭头跟白露搭讪,问她玩什么游戏,白露抬起头,一板一眼答:“财经英语词汇。” 女孩露出见了恐龙一样的表情,然后就悻悻地坐了回去。 白露其实也不是差这几分钟,只是这一路见闻,以及那女孩的打扮举止,都让她警惕感丛生,她怕自己有一天会习惯这种浮华生活,甚至离不开它,她必须做点什么时刻提醒自己别忘了本分。 看累了时,她举目远眺,那人格外出众,步态优雅,每一个动作连她这个外行看着都觉得到位得很,她不由在心中叹息,他到底想把她带入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谈完生意,程叫她过去,看来谈得顺利,心情不错,居然还要教她打球。白露对这种不属于自己世界的高级运动心生抵触,但他说,什么东西都接触一些,喜欢就玩玩,不喜欢就当做一次尝试。 他给她讲了规则,从背后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挥杆,这个略显暧昧的姿势让她身体发僵,他说:“放松。”轻轻两字不由勾起不合时宜的联想。 晚上吃西餐,这又是白露人生第一次,好在足够谨慎细心并没出糗。 回到酒店,程将她按在落地窗前亲吻,背后是璀璨夜景,远方时不时升起一团团烟火,白露想起老家此时,应该在煮饺子,孩子们在外面放鞭炮,响声震天,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回家过年。 然后,她的衣服像鞭炮皮般,纷纷剥落,零点钟声敲响时,她被折磨得呻/吟尖叫。 结束后,程从后揽着她靠在宽大舒适的浴缸里,亲了下她的耳朵问:“不喜欢?” 白露不语。 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一寸寸移动,慢条斯理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舍生取义,瞧,我竟然找到了一个女圣人。”然后又笑,“或者该叫,活化石?” 白露对他不知是嘲讽还是调侃的话语依然没任何回应。 又听他继续道:“抗拒美食,抗拒华服,抗拒高/潮……”听到那两个字时她身体微微颤动,身体深处刚才那一波的余韵尚未褪尽。 程总结:“你的抗拒和你的坚持一样,只有形式,没有内涵。” 白露心中微动,随即干巴巴道:“你说这些,我不懂。” “慢慢就会懂了,我教你。”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似乎带着某种魅惑。与此同时,在水下,他的手指顺着水流进入她腿心。 她闷哼出声。 “别压抑。”他说,“想叫就叫。” 白露咬住下唇,死死抵御。 忽然他一口咬在她肩胛骨上,毫无防备的疼痛让她失声尖叫,他带着笑意说:“这样多好。” 为期三天的旅行,让白露几乎脱了一层皮,从身体到内心都经历了严峻挑战。每晚的恣意欢/爱自不必说,最后一天程带她转战香港,在中环的商场,先是收了几个包让直接送到酒店,随后在珠宝专柜前,让导购小姐把柜子里璀璨夺目的首饰一样样往她身上试戴。 白露暗暗皱眉,心想忍忍就过去了,可转念一想,不行,于是出声:“我不喜欢。” 程抱着手臂在一旁看戏一样,闻言扬眉:“那就换别的。” “我不喜欢,都不喜欢。”白露提高音量,“我不喜欢你带我来这,不喜欢你把我当圣诞树一样什么都往上面挂,更不喜欢你看耍猴一样看着我。” 导购小姐惊得张口结舌,忘了仪态,程面色如常,只是眼里闪过些许不明含义的笑。 出来时,他边走边情绪难辨地说:“你至少该给我留点面子。” 白露发完脾气心情舒爽不少,这会儿刚要心虚,一听这个立即反驳:“你都不考虑我的自尊心,我干嘛要给你留面子?” 程显然没料到她忽而“伶牙俐齿”起来,一时无言以对,瞪了她一眼便转过身走自己的。 白露在他身后小声嘟囔:“你不是说过,你的面子不是一两句话能抹掉的吗。” 程听到这句回头,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笑道:“你这脑袋,还真是得敲打敲打才能开窍。” 白露捂住头,不忿地瞪他,又见他抬手叫车:“去带你见识一下港式小吃。” 上车前她不忘谈条件:“不吃西餐。” 程对她无语,没好气道:“港式小吃,不是西式小吃。” 次日回到青城,一下飞机便感觉到冷,白露却觉得踏实,好像这脚下的土地才是真正的地球,她喜欢下雪的地方,虽然景色单调,略显萧条,但她觉得冬天就是该这个样子,冷,但也让人清醒。 几天不见,露露竟瘦了一小圈,当然还是改变不了它是只肥猫的事实。它对这二人大过年的扔下它独自去狂欢深感委屈,喵声哀怨,白露抱起它说:“小胖子,想姐姐没?” 一旁整理行李箱的程手中一顿,接了一句:“它叫我爸爸。” 白露奇怪地看他:“你是让我叫你叔叔吗?” 程咬咬牙,“找打。” 过完正月十五,学校就开始上课。白露这才算正式入学,虽然是去年秋季开始的班,她少学了一学期,但好在有些基础,而且适应能力彪悍,很快便进入了状态。这种单纯的学习生活让她安心,也很享受。 程明确提出要求,不许熬夜,不许掉肉,总之,不许影响他的x生活质量。白露无语,男人一旦不要脸,还真是无下限。 学校教学严谨,每个月都有考试。白露入学第一个月,就考了个全班最高分。这让之前对她身份颇有微词的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老师也表示对她寄予厚望。 她面上平静,心里却十分雀跃,这是这一年里,或者说自高中退学后最大的喜悦。下课立即给小天打电话,小天也替她高兴,对于她这半年的遭遇,他一直心存愧疚,如今这样,算是不幸中的一点补偿吧。 回到家,那人轻易识破她的伪装,“今天心情不错?” 白露语气平淡地说出成绩,那人笑,“还挺争气,要什么奖励?” 她想了想问,“可不可以不喝药了?”年后周姐就开始每天帮她熬中药,虽说对身体好,可是真的很难喝。 当即被拒绝,“你本来就气血不足,现在体力脑力消耗大,身体是革命本钱……” 白露没再坚持,因为这药虽苦但效果也明显,手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到冷天就冰冰凉。 全日制的学习生活对白露来说如同天堂,心无旁骛,穿牛仔裤平底鞋,扎马尾,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从内到外的轻松。 跟同学渐渐熟了,虽然她尽量不把时间浪费在交际上,但也会偶尔跟一两个聊得来的女同学在课后逛逛路边小店,给自己买点小发卡之类的东西。学校后面有一条小吃街。因为在高校集中地,生意格外好,白露跟同学去过两次后,也习惯了每天下课去那买点小吃打尖儿。 这一日结束一天课程,她跟一个女同学照常光顾小吃街,正在等章鱼小丸子时,骚乱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伙人拎着家伙过来,二话不说,对着摊位就乱砸一气。那些小贩也不是好惹的,立即抄起手边工具开始反击。 可怜了摊子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撒了一地,鸡蛋,面饼,烤串,被糟蹋得触目惊心。更无辜的白露这些行人顾客,大多是年轻学生,哪见过这场面,顿时尖叫声四起。那些人打红了眼,也不管谁是谁,很快就有行人被殃及,场面极度混乱。 白露和那个女同学愣了一瞬,就随着人群开始逃窜。但街道本就狭窄,摊位向来密集,这下前后都闹起来,躲都没处躲。 两人很快被冲散,有人乘乱暗偷明抢,听见有女生喊我的包我的手机,白露一手捧着装小丸子的纸盒,一手小心地捂住自己的包,没走几步就被人/流挤到一个炸串摊子旁,卡在那里。 摊主也加入混战,油锅还热着,很快就被波及到,油锅架子被推翻,热淋淋的油眼看就要泼到白露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低喝“小心。”一只手拉起她,有力地将她往旁边一带,油锅就在身后打翻在地,热油洒在地上发出滋啦啦恐怖声,立即有人惨叫。 白露心惊肉跳,一抬头,愣住,救他的人居然是苏辙。 他一言未发,揽着她的肩一路护着从人群中挤过去,躲到安全地方才停下脚步。 说安全也很勉强,这一带格局很乱,两栋平房之间狭窄的胡同里,堆着半人高的垃圾,两人只得了方圆半米的空隙站定。 两具身体间几乎没有空隙,呼吸交错可闻。 白露不由往旁边微微挪了下。 不远的身后,男人叫骂、女人尖叫仍不绝于耳。 “怎么会这样?”她的心仍突突跳着。 “帮派抢地盘,滋事挑衅,还有些同行间旧仇新怨的,趁机报复。”苏辙视线仍锁定在街面上,沉声解释。 “帮派?”白露惊讶,难以想象,一个高校附近的小吃街居然跟那些有关。 苏辙点头,“因为生意好,所以是他们争抢的一块肥肉,那些小商小贩,其实都不简单。” “你们不管吗?” “管不了。也不能管。”事实上这是他们乐见其成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会死人吗?” 苏辙收回视线,看着她说:“在那之前我们会收网。” 白露一愣,“那你们是不是也很危险?”那些人穷凶极恶的样子,简直是遇神杀神。 看到她担忧的表情,苏辙目光微闪,随即拍了拍腰侧,“我们有准备。” 白露看到他外套下面硬邦邦,隐约是枪的形状。 下一秒,就见苏辙忽然抬起手,伸向她,像是要碰触她的脸,白露心跳如雷。可他的手却落到她头上,隐约牵扯到她一缕发丝,然后收回手。 白露看清,他手里捏着一枚发夹,她的。 应该是刚才慌乱中差点刮掉的。 他似是想替她别上去,犹豫了下还是交到她手里,手指相碰,白露被烫到一般立即躲开。 苏辙似乎也有些尴尬,提起话题:“你在这边上学?” “嗯。”白露低头,不敢再看他。 “看样子他对你还不错。”他声音里似乎有一丝落寞,“我见过你几次,我们执行任务时,路过你们学校,看到你从里面走出来……” 白露心里泛起一层酸楚,沉默数秒后,又听他轻声问:“去年国庆节,你给我打过电话?” 她心里顿时一紧,本/能地想否认,转念却点头,然后说:“是个女人接的。” 苏辙嘴角凝起一抹苦笑,“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那天回老家给奶奶祝寿,刚到家去冲澡,手机不在身边。”事情过去这么久,似乎没有解释必要,但他还是想说,不想让她误会。 白露没作声。 他看着她的头顶的发璇儿,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又松开,然后问:“就是在那个时候你有需要,所以才跟……”他换了个词,“和那个人在一起的?” 不及她回答,他接着问道:“如果那时候我接了电话……” “不是。”白露断然否认。 “我,打电话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拿回衣服……”白露说着咬了下嘴唇,狠了狠心继续道:“因为他看见会不高兴。”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 但她能听到,能感觉到,苏辙的呼吸变了节奏。就在她眼前位置,只差毫厘之距的,他的胸口,在隐隐地剧烈起伏。 她心中苦涩地想,效果不错,不枉她暗自排练无数次。 28、30 本就狭小的空间,因这纠结的、隐忍着的情绪更显得局促。 两人咫尺距离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似乎一个稍重的呼吸就会捅破它。对于白露来说,这样的相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可每一秒也都极为煎熬。 然后,她悄悄探出头,想看看街上情形如何。 刚露出半个脑袋,手就被拉住,人被带了回来,她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回应,视野中出现一个熟悉面孔,一头卷毛,从街道另一头朝这边走来,她心一颤,呼吸不由屏住。 却见小童阴着脸,目不斜视地经过她的藏身之地,继续往前,从一个破烂摊子顺手抄起一根棍子,转身朝几个乱作一团的人一通猛砸,一阵嚎叫后,他从地上扶起一个伤势不轻的男人,然后搀着他,沿原路走回去,上了街道尽头的一辆车。紧接着有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那些打着的人开始四下逃窜。 而白露的手,还被苏辙握着,那热度传至心底,熨烫着心尖,她不敢回头看他,几乎是一个姿势僵在那里。 “我带你出去,还是小心点好。”苏辙低声说。 几秒钟后,那手终于松开,白露能感觉到那份有意的延迟。被他握住时她心生慌乱,可他当真放手,心头却又掠过几分失落。 街上狼藉一片,所有摊位无一幸免,地上有伤重者,或叫骂或□□,救护车、警车呜呜作响,顶灯忽闪忽闪,警车是从街道两头堵来的,闹事者几乎全部落网。连白露也看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 苏辙陪着白露走到大路上,给她拦了辆出租车。 车门关闭瞬间,她说:“你要小心。” 他的微笑,被挡在门外,车子驶出去后,白露回头看,他站在原地,脸上似有些恍惚,然后,渐渐变得模糊。 她回头坐好,心蓦地疼起来。 也许,并不是她完全一厢情愿,只是,时机不对。 闭上眼,任心头苦涩蔓延。 当晚,程回来时也提到这场暴乱,并未多做评价,只说最近都不太平,让白露小心些,别乱逛,并让小童接送她上学。 次日一早,去学校路上,小童说:“昨天我看见了,你跟那个警察。” 白露心里一惊,一抬眼对上他从后视镜里投来的目光,似有几分研判。 但他下一句却是:“我不会跟老大说。” 略一停顿,又道:“同样,你看到的,也不要跟他讲。” 白露立即想起昨天他扶起的那个一身血的人,随后听他缓缓说道:“那个人是我一个兄弟,以前一起混社会,后来我跟了老大,他没我幸运,在这条街上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昨天被人寻仇差点没命。” “我答应了老大不再跟那些人有瓜葛,但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如果你跟那个警察……” “我跟他没什么,”白露辩解,“他只是刚好路过救了我。” 小童邪邪地一笑,“没有最好,真要有的话,倒霉的是他。” 那表情,戏谑中带着一丝阴狠,让白露想到昨天他砸人时的狠劲儿,心中不由一凛。 隔了会儿她又忍不住问:“你们是黑/社/会吗?” 小童一愣,看向她,“谁们?你说老大?” 白露点头。 他嗤笑一声,却没多做解释。 教室里,老师在前面一丝不苟地讲解,白露如往常一般坐姿标准,手里握着笔在本子上抄抄写写,可实际上却是在溜号。 昨天那个短暂的接触,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 压在心底的某种情愫缓缓复苏。 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们曾离得那么近,她不自觉地用手里的笔衡量,用拇指和食指悄悄比划…… 这样的感觉很怪异,也很不应该,在她与另一个男人发生亲密关系后,甚至被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后,还对那个人抱有幻想,仿佛是对他,也是对她最初的迷恋的亵/渎。 白露一时沉迷于幻想,一时又自弃不已。 等回过神时,忽见笔记本上写了大半页的,全都是一个名字,她慌忙撕下,揉成团,揣进衣袋。 再悄悄环顾左右,大家都在专注听讲,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更没人知晓到她的隐秘心思。 课间,白露狠了狠心悄悄将那页纸撕碎,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看着雪花般的碎片从指间洒落,像是跟自己的初恋挥手告别。是的,初恋,原谅她擅自冠上这一定义,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奢侈的美好了。 最后一片纸屑落尽,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她跟他,注定南辕北辙。 同一时间,难得没出外勤的苏辙坐在办公室里,正对着电脑敲键盘,就昨天的拘/捕行动做一份报告。一场深入彻底的打/黑行动年后便正式开始,昨天的那一场是其中一个环节,由他负责现场部分,在最佳时机通知外围同事过来抓现行。 敲完最后一个字,他直接发给小师妹让她就措辞方面进行后期加工,然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写到这个,自然又想到昨天胡同那一幕,让人不免分神。 苏辙暗暗叹口气,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黑皮笔记本。 那天师母打来电话,说是收拾杂物时无意中发现的,看样子是工作笔记之类的,问他是否用得上。他翻了翻,立即激动起来,这个也许能破解师父的死因。 可是回去花了通宵看完一遍后,又有些沮丧,师傅做事过于严谨,笔迹又过于潦草,加上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所以在他看来这就是一本鬼画符,需要破译才能获取有用信息。 苏辙翻了几页又放回去锁好,然后靠在椅背上,抬手在眼前,阳光下,手指修长,虎口处有厚厚的茧,是常年摸/枪的结果。指尖似乎还有些许光滑柔顺的触感,不由又是一阵失神。 当初和顾琳琳还在热恋时,她就经常问,“你爱不爱我?” 他最腻歪这种没营养的对话,敷衍地说了几次,再也不肯多说一遍。 然后她就叹气,“你不爱我。” “你跟本不懂爱。” 他无语又好笑地反问,“你懂?你说什么是爱?” 她想了想,一脸深沉地说,“爱情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偶尔会心酸,难过,悲伤,愤怒,嫉妒,纠结……”他听得要晕了,她最后总结道,“就是让你体会到所有你不曾在别人身上有过的感觉,让你变得不是你自己。” 他当时一笑置之,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在想念一个人。 从昨天到现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想起她数次,无论闲忙,只要有一点空隙,那个念头就会像一只飞虫一样钻进脑子里。 再往前推移,从年前,不,从去年秋天见到她和那个人一起后,就时不时地想起她。担心她过得不好,怕那个人不把她当回事儿,那种身份据他所知,没有几个真正幸福的。 如今看到了,近距离打量,她人没瘦,穿着得体,还有学上,显然,那个人对她不错。她本人变化也很大,神态里多了些让男人注意、品位且回味的东西,说通俗点,是有女人味。他知道,这种味道不是凭空出来的。 然后,他就生出一种强烈的情绪,嫉妒,嫉妒那个男人。 过去几个月里,他曾试图说服自己,只要这是她的选择他就该支持,他们是朋友不是么?可事实证明,他对她,已经不止是朋友。 顾琳琳说得对,他不懂感情。 不懂,所以才会错过。 错过得那么轻易,轻易得让他不甘心。 一阵急促电话铃声将苏辙思绪打断,那边勤快的小叶已经接起,嗯嗯几声后,一脸凝重地走过来:“苏哥,海边发现一具尸体。” 苏辙一愣,然后皱眉:“先去跟队长汇报。” 小叶吐了下舌头,跑去队长办公室,很快就出来,兴冲冲道:“队长让你带我们去看看。” 苏辙一挑眉,“我们?报告改完了吗?” 小叶忙不迭地点头,眼里写满期待,还有几分不甘,就因为她是女生,就只能成天做些文员类的杂事,要知道她可是新来的几个人里最高分毕业的。 苏辙无奈,拿起外套说:“走吧,叫上小黄他们。” 小叶笑开花,豪爽地朝角落那几个招手:“阿黄,走,出任务去。” 发现尸体的地点是一个小海岛,是青城市下辖的一个县城,岛上一居民遛狗时,狗从海滩乱石丛里发现了发出异常腐臭的麻袋。 一行人开着两辆警车赶到时,当地民警已经在周围拉起警戒线,数名当地百姓正翘首围观。小叶下车后一马当先地跑过去,才看了一眼转身就开始干呕,和她一批来的小黄取笑不已,结果看清尸体后也吐了。 苏辙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围着已经腐烂得不成人样的尸骨走了几圈,做了初步判断,让随行同事拍照并做笔录后,下令:“带回去,做详细尸检。” 周末这天,白露去书店买参考书,站在一排财务类书籍中,挑书时看得太投入,以至于一转身竟撞到别人,忙道歉:“对不……” 最后一个字噎在喉咙里,因为她抬头后看到的是苏辙。 从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星期。 她自己在心里做了了断,好不容易将那份酸楚和绝望压制住,将和他有关的一切记忆都锁在记忆深处的小箱子里。可是这一见,那个箱子立即砰地一下,自动打开,各种情绪相继涌出来。 她张了张嘴,故作平静地问:“你也来买书?” 苏辙默默注视了她数秒钟,这时才竖起一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伸手拿过她放在书架上的包,白露不明所以,但对他百分百信任,并没做声。 只见苏辙从里面掏出她的手机,直接卸电池,仔细检查一番后,装回去,放入她包里,然后才开口,声音极低:“我是来找你。” 白露一愣,又听他更低的声音说:“我想,我查到徐丽的线索了。” 29、31 那是一具男尸。 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岁。 死亡时间大概在一年前左右,经过海水浸泡和腐烂,已经无法辨认外貌特征。通过电脑还原头像,核对失踪人口记录,再联系到家人提取dna比对,确认死者身份。 死者叫王军。外省人。曾在启程集团总部网络中心工作,因沉迷游戏和赌博被开除。苏辙找到他生前同事了解情况,据说他离职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在网吧当过网管,后来落魄到跟女友搬去住平房,那个地址听起来有点耳熟。 苏辙蓦地想起,另一个人也在那住过,灵光一闪,几个人名在脑子里串连成一条线。 他拿出徐丽照片让王军同事看,他女友是不是这个?那人立即点头,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漂亮见一次就记住了。 苏辙又带着王军照片去平房区,房子竟然被拆了,所幸在附近垃圾点找到那个收破烂的女人,女人看了一会儿用力点头,证实这就是徐丽的“老公”。 书店顶层楼梯间,几乎无人经过的角落,苏辙带白露到这里,站定后问:“你知不知道徐丽还有个男友?” 白露摇头,“不太清楚,我们之前一年多没联络了。” “他们两人应该是同一时间失踪的。” “啊?” “我们刚发现了她男友的尸体,”苏辙看着白露一字一顿道:“枪伤,在头部,尸体被抛入大海。” “她男友曾是启程集团的员工。” 还没等白露反应过来,他又追问道:“那个绑架你的人,是不是启程集团的?” 白露呼吸一停,苏辙继续,“你跟姓程的在一起,根本不是为了钱,而是受他胁迫对不对?” 白露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苏辙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见自己猜测被证实,激动地抓起她的手,带着歉意道:“白露,我误会你了,是不是?” “不是,”白露立即想到那个人的威胁,本/能地否认,目光躲闪着说:“我跟他,是因为他帮过我……” “哦?” “小天在校外跟人起了冲突打伤人,被勒索……” 苏辙闻言皱了皱眉,“去年国庆节?” 白露恍惚地点头。 “是你主动找的他?” 白露一滞,她没法在苏辙面前坦诚自己为了筹钱去卖/身,苏辙却接过:“是他们找的你?” 白露一时无言以对,苏辙自顾自地推测下去:“这也不奇怪,别忘了你手机里的窃听器,你的事情尽在他们掌握中。但是,”他话锋一转,“既然他们做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过,整件事可能都是他们布的一个局。” 这一推论让白露表情凝滞,显然,她从未这么想过。 包里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吓了她一跳,摸出一看,屏幕上显示一个“童”字。一定是在外面等她太久嫌烦了,她抬头看向苏辙。 他点头,“接吧。” 白露想了想,走到离苏辙几步距离才站住接听,那边声音好像还挺欢快,“喂,你猜我现在在哪?” 她一愣,听他自己答道:“我在海大,你弟就在我身边。” 白露反应过来,今天送她的是阿森。 那边声音忽而变得阴沉,“听说你现在跟那个警察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了?”接着便说:“你弟要跟你说话。” 随后就换成小天声音:“姐?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儿啊?” “姐?怎么不说话?” 白露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喉咙干涩道:“我在书店,想问问你,有没要买的书。” “哦,就这呀,没有要买的,我还以为多大事呢。” 电话又交到小童手里,她压低声音,“你别动他。” 那边又换回轻快语气,“这个可全都取决于你啊,小白同/志。” 挂了电话,白露借着放回手机的动作快速地平复心情和表情,然后转身跟苏辙说:“我还有事,该回去了。” “回那个人那里?”苏辙声音里带了些不明情绪。 “不然呢?”她看着他,一脸认真地问:“你们能马上把他抓起来吗?” 苏辙一滞,“要先上报,经审查后才能立案…… ” 白露心里一灰,“所以我只能回去。还有,如果你们能替徐丽讨回公道,那自然最好,但是我,”她略一顿,“我不能作证人。” 苏辙眉头微蹙,“你不相信我?” 她凄然一笑,轻声说:“我信你。只信你一个人。” 程晚上回来一进门,就见白露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也没开,肥猫又不在,她脊背挺得笔直,看向他的眼神冰冷,还带着几分陌生。 他心里有数,施施然走过去,不疾不徐地开口:“怎么着,又见到旧情人了感慨万千?” 白露起身,没接他的话,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小天跟人打架的事,是你设的局?” 程凝视她几秒钟,然后说:“是。” 白露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她居然还怀有一丝期待,期待他否认。 程看着她,略带讥诮地问:“那个警察帮你分析的?” 回答他的是短暂的沉默,随即一个巴掌毫无预兆地扇过来,声音很响,未等觉察出疼意,程便精准地攫住她的手腕,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疯了?” 转眼却是一怔,白露眼里已蓄满泪水。 “为什么?”她声音极轻地问,随即忽然拔高:“为什么?就是因为我长了个该死的梨涡?” 程心头一堵,还未开口,就见她眼里泪珠纷纷滚落,声嘶力竭地质问:“我弟他才多大,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吓到他?” “你知不知道,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下了多大决心才迈出那一步?” “你们怎么能这样?就因为你们有钱有势,就能随便决定别人的命运吗?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她喊到最后嗓子已经沙哑,眼里泪水丰沛的涌出,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仿佛落到程心头,她的右手腕还被他握着,他作势去抱她,被她猛地打在手背上,同时身体往后躲,一脸鄙夷道,“别碰我,卑鄙,恶心。” 程不由分说,猛地将她扣在怀里。 白露奋力挣扎,手脚并用,像是一只拼命挣脱的鸟儿,不惜毁掉自己一身羽毛。程自她身后抱着她,将她的手臂和腰身一并环住,沉声喝止:“白露,别这样。” 她不听,仍死命扭动,他又低声唤,“露露……” 白露猛地一颤,立即哑声反驳:“别叫我露露,我不是你的猫。” 她喘息几下后,声音更哑:“那只猫是她养的?”周姐说过那猫年纪不小了,她也亲眼看过它的体检档案,是十岁。 程没说话。 白露之前没往深处想,只是觉得巧合得邪乎,此时却忽觉一阵悲哀。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卷入这样的生活啊? 因为两只梨涡,因为跟一只猫同名? 这一认知像是一枚细小的针,戳在她心头,也戳破她饱满的情绪,泄了气的气球般倏地瘪下来,紧绷的身体也在瞬间放松,变软,但程仍是死死地抱着她没撒手。 两人就以这别扭的姿势紧贴着彼此杵在客厅里,片刻后,白露忽然问了句:“你杀了多少人?” 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蓦地一紧。 她闭了闭眼,“让我走。” “做梦。” “你不让我走,我就去揭发你。” “除非你不想要你家人的命了。” 身后人的声音很平静,但威慑力分毫不减,白露笑了下,自暴自弃道:“我们一家几条贱命,换你一条,也值了。” 程却像是忽然失去耐性,猛地抓着她肩膀扳过她身体,让她面向自己,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鸷,说话声音也异常阴冷:“你心里委屈,我让你发泄,但别蹬鼻子上脸,跟我谈条件,威胁我,你也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白露被他吼得怔住,只见他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没错,我不是好人。别忘了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说完也不给白露回旋余地,顺势扛起她就往浴室走,进去后将她上半身按进浴缸,伸手就开始放水。 一套动作下来,利索得不可思议,白露意识到他的意图,自然拼命反抗,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眼看水越来越多,她尽力侧着脸,抬起头,两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身体每一寸都绷紧力量,抵御着向下的压力和自身重力。 程拧了开关后,便用两只手压制她,紧紧盯着她的脸。 看到她凌乱的发丝沾了水,贴在脸侧。 一双大眼睛异常明亮,这会儿已没了泪,只有强烈的倔强和不甘,她两只手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尽管隔着不止一层布料。 两个人无声地叫着劲,只听见水流汩汩的背景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水面一寸寸涨高,眼看就没到她的脸,白/皙小巧的耳垂已浸入水里。 “怕了?”听到她变得急促的呼吸后,程不动声色地问。 白露不说话,不知是不屑回答,还是保存体力。 “知道害怕,总算有点进步。”程说完手上一松,她身体猛地反弹,离开浴缸,带出水来,自己也因爆发后陡然失力跌坐在地上,程也顺势坐在瓷砖上,丝毫不顾价值不菲的西裤会沾到水渍…… 两个人都开始喘息,只是白露喘得更剧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的手抚上她的脸。 这次她没躲,任他的掌心反复摩挲。 程伸手将她软软的身体揽到怀里,低头捧起她的脸,开始吻她。 先是轻轻地研磨她的唇瓣,然后舌头探入,用力吸吮,猛烈地扫荡…… 旁边浴缸无人理会,仍在往里注水,水声哗哗,掩盖了两人口中津液交融时的细微响声,也掩盖了随后的呻/吟和喘/息。 30、32 王军的案子很快就查出眉目,他被辞退后仍沉迷于赌/博,跟多家地下钱庄借过高/利/贷,到期还不上就拆东墙补西墙,最终惹怒了债主而被赏了一颗枪子儿。 说来凑巧,刚从高校小吃街骚/乱中抓获的一批混混里,就有送王军上西天的那个凶手,那人在地下钱庄做打手,在交代罪状时把这一件也连带出来。只是,因为民间非法金融团伙也是此番打/黑的重点目标,他的老板在此之前便闻得风声潜逃了。 案子顺利破获,苏辙却暗暗皱眉,他私下找到队长,提出异议,希望在启程集团这条线继续查下去。因为王军的同居女友在他出事同时失踪,而之前曾托付老乡保管一份与启程有关的光盘…… 队长听完,问:“证据呢?人证?物证?” 想到白露的顾忌,苏辙一时语塞。 队长语重心长道:“现在是打/黑关键时期,我们要集中火力,那种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别往手上沾了。”说完顿了一顿,“而且涉及到启程,更要慎重,现在连市长见了人家都得敬三分,上次那个匿名信调查事后领导还特意打电话安抚呢。” “匿名信?”苏辙从没听过。 队长摆摆手,“这个跟咱们没关系,事实证明是有人无中生有,恶意陷害。” “也许不是陷害呢?”苏辙不由嘟囔道。 队长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这启程集团是咱省的纳税大户吧,现在省里和市里最重视的项目在人家手里做着,去年还投建了海韵广场,平时慈善义举不断,在民间也有极佳口碑,前阵子还传他可能被罗书记招为乘龙快婿……”他说着笑笑,“总之,这是咱们省咱们市的一面招牌啊。” 见苏辙还是拧着眉头,似乎不太认同的样子,队长拍拍他的肩膀,“小苏啊,你进了咱们队后表现一直有目共睹,这一次咱们这边让你牵头,也是因为上面有意要提拔你,别在这个关键时刻给自己扯后腿。”最后略带隐晦道:“有些事,只有在特定位置上才能做。” 苏辙郁郁地回到座位,想起白露那一抹凄然的笑,还有那句,我只信你一个人。那种久违的无力感再次从胸膛涌起。 随即又想起师父。从警将近五年,参与破获大大小小的案子数十起,赢得赞誉无数,可是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事,却仍是无能为力。 不由一阵灰心。 然后他再次拉开抽屉,翻出那个承载着他最后希望的笔记本。 晚上十点多,程回来时,白露正在餐厅吃饭,进来个大活人连眼都不抬一下。他皱眉,“这么晚才吃?” 周姐站在一旁表情讪讪的,他顿时明了,是白露闹脾气。 自从那天爆发又被他镇压后,她就开始玩冷战,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既不尖锐,但时刻能让你感受到她的不爽,甚至愤怒。 桌上饭菜倒是很丰盛。 程在她对面坐下,冲周姐说:“给我来一碗。” 晚上开会讨论项目,跟下面人一起吃的盒饭,耽搁一会儿就凉了,他这两天胃不好,就没多吃。 白露低着头不看他,他也不在意,很快发现个有趣现象,她只夹一道菜,不见得是喜欢吃,而是离得最近,看来他的存在还是影响到她了。 他忽然兴起,拿起那盘菜,换到自己这边。 她举到半空中的筷子顿了下,然后又挑了个近的吃。 他再换,她干脆搁了筷子,起身就要走。 程这才开口,语气冷冰冰:“把饭吃完,我的粮食不是给人浪费的。” 白露站在那僵了几秒,坐下,然后就真的,一筷子菜都没夹,一口接一口地把碗里米饭吃的干干净净,然后站起走人。 周姐在旁边都看傻了,在她观念里,自己这位老板可是丝毫冒犯不得的存在,她以为程会发脾气,可他像是没看见一样,气定神闲地吃完自己的,然后起身,平静地吩咐:“可以收拾了。” 程回到卧室时,白露已经梳洗完上了床,才几分钟的功夫,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洗的。程冲完澡出来,就见她被子拉到耳朵上,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 冷战的另一个重要部分就是,不肯让他碰,当然他要是来强的她也没辙,可他不想。一个健康的成年男人,尤其是这种久旷之身,欲/望多些似乎无可厚非,可他也意识到自己对她已处于失控边缘,这对于向来强调自律的人来说,可不是好现象。 知道白露没那么快入睡,程靠着床头拿起一本书,一边翻到上次读的位置,一边说:“明天晚上陪我去参加一个晚宴。” 身边人恍若未闻,没有回应,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我让人把礼服送过来。” 白露见装聋作哑不管用,闷声道:“我不去。” “理由?” “看书。” 程轻笑,“只有没效率的人才会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或工作。” 然后收起笑意,“既然你这么忙,那我只好去跟学校说一声,因为比起你的学生身份,另一个更重要。” 他从不信有无欲无求的人,有些人看似无欲,不过是未经启迪开发,至于需求,做生意的更懂,需求是可以创造的。感觉到她后背一僵,他满意道:“明晚让司机过来接你。” 身边人未提出异议,悄无声息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可程看着手里的书,内容却一个字都未能进入大脑。 脑海中里浮现的是几天前,阿森用手机发给他的照片。两排书架间,她跟那个警察两两相望,欲语还休……他看到第一眼便怒火丛生,直到现在想起,还是气息不稳。他的女人心里竟然装着别的男人,实在是无法容忍。 更可恨的是,他们看起来居然很般配,相仿的年纪,相似的气质,都冒着年轻人特有的傻气。 那个警察望她的眼神,绝对是心里有她,这个他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他用了狠招儿,早早断了她的念想,现在人在谁的床上,还真不好说。 次日下午,名品店的人送来礼服,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化妆师,忙碌了两个来小时后,白露险些认不出镜子里的人。 身上是一件红色小礼服裙,前面小v,后面深v,露出大片雪白脊背和精致的肩胛骨,营造出性/感和骨感完美结合的效果。裙摆在膝盖以上,既凸显了腿部线条,又显得整个人年轻娇俏。与红裙呼应的是,热烈的红唇,她头一次化这种浓艳的妆,很不适应,但注视了几分钟后,不得不承认,这样别有一番味道。 人的成长和蜕变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一旦意识到时,连自己都会惊讶,此时镜子里的女人,眼里多了一抹奇异的光彩,跟去年冬天那个穿着白色皮草小外套、眼里除了简单还是简单的女孩儿,已有质的飞跃。 一路上,白露在车里细数自己数月来的改变,起初有些恐慌,渐渐就说服自己接受,所谓内外兼修,这不也是她一直渴望的“变强”的内容之一吗? 白露被司机送到程公司,她以前只听说启程总部很大,可亲眼见到那气派的建筑群时,还是被震惊了。 到了楼下司机打电话汇报,那边让她接,她刚放到耳边,熟悉的声音就问:“要不要上来看看?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白露迟疑了一下,说:“好。” 几分钟后,她被程的秘书引进大厦,一路见闻让她暗暗咂舌,大厅的气派和现代化自是不必说,连门口的保安都高大英俊,气度不凡。 搭乘贵宾专用电梯一路升至顶楼,秘书为她开了总裁办公室门便离去,白露进门后,一眼就看到老板台后的程,正在打电话,身上只着一件黑色衬衫,没领带,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右手握着一支笔。 原来他工作时是这个样子的。白露心中想。 下一秒她又后悔,不该上来的,她现在是能躲他就躲,怎么还跑上来增加接触时间呢。 程像是这才看到她,点了下头随手指了指房间,继续讲电话。 白露知道他是让她随便看看。 她对他这种级别人物的办公室应该是什么样也没概念,觉得这房间大是大,似乎少了些装饰,没有电视里常见的古董架子之类摆阔的东西,不过倒是有一面书柜,其中一半用来摆放各种奖杯,她撇撇嘴,俗气。 可还是走过去挨个看了一遍。 无非是各种荣誉表彰,她不由悄悄回头瞥了他一眼,怎么看都不像优秀青年,要是有评最变态奖项,一定非他莫属。 接着她又跑去落地窗前,视野好辽阔,她努力辨认着那些平日里看不全面的标志性建筑,再看下面街道如带,行人如蚁,心中隐隐兴奋。可当她听见身后的人声音低沉的地讲着她听不懂的内容,余光瞥见他似揉了揉太阳穴时,再看向下面,忽然体验到了一种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的描述——高处不胜寒。 白露默默转身,然后,她又发现一扇门。 一推便开,里面是一间休息室,一张大床,铺着雪白床单。她走过去,鬼使神差,竟然低头用两只1.5的眼睛梭巡了一遍…… “在找什么?”程声音在背后响起。 白露慌忙直起身,像是行窃中被发现的小贼般浑身不自在。 程看看表,“该走了。”走到衣柜前,边拉开柜门边说:“过来,帮我挑个领带。” 白露木木地走过去,看到跟别墅衣帽间差不多的内容,身边的人一副等待状,她只好伸手随便指了指,他又问:“还有呢?” 她一连指了七八条,程从剩余里选出一条,点头,“眼光不错。” 白露窘,什么意思嘛。 两人一起下楼,换乘了给访客用的观光电梯。白露闭眼感受下降的速度,听到旁边人问:“好玩吗?”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 他轻笑一声,她随即补充:“这不是玩的地方。” 程笑笑,“这就是我的游乐场。” 白露睁开眼,用余光打量一脸平静的男人,竟从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悲悯。她微愣间,电梯已到一层,出去时她抬手在眼前晃了晃,像是驱散蚊虫般将这怪异念头赶走。 在程的车子缓缓驶入郊外一栋依山傍海的豪宅大门,即今晚宴会的举办地时,一辆吉普车也行驶在城市的另一边的公路上,从郊外开往市区。 苏辙默默地开着车,回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幕幕。 他刚去的地方,是郊外的一座小渔村。 按照几经周折才得来的地址找到一户渔民的院落,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在院子里整理渔网,听见停车声回头,见到下车后的苏辙时,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语气不善地问找谁。 苏辙注意到男人左手只有两根指头,客气道:“我是市刑警队的,来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听说你十几年前在海关当搬运工人,怎么不做了?” 男人冲他扬了扬左手,意思是废了,做不了了。 苏辙故作微惊状,然后问:“介意告诉我你这手是怎么弄的吗?” 男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手中活计,“货箱碾的。” 苏辙顿了顿,忽然问:“你认识周国强吧?”果见男人手里动作一停,苏辙一字一顿道:“他是我师父。” 32、34 苏辙还是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天他去找的人就是师父的工作笔记里提到的,那人曾在海关当临时工,给师父当过线人,师父去世后他也忽然失踪,查了许久才得知,原来是改名换姓跑去当了渔民。 那人对他后来的询问一概不答,但能看出沉默的表情下隐藏着一丝挣扎,他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现在看来,那番话还是起了作用。 只是赴约之前,上面又突然派下紧急任务,他只好通知那人晚一天见面。 隔日去渔村,却听见那间院子里传出哭声,一进门见到许多人,表情肃然,地上一摞摞黄纸,苏辙的心不由揪紧。一打听才知,那个男人昨天出海捕鱼时,因醉酒而落水溺亡。 人群中间坐着一个披散头发的中年妇女,红着眼睛哭着骂,“死鬼,就知道喝大酒,终于把自己喝死了,让我们娘俩可咋活……” 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腰间缠着孝布,沉默不语,等母亲哭完一场,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爸已经戒酒了。” 苏辙听得分明,感觉到全身血液逆行,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张桌,亲朋邻里纷纷上前聊表心意,他把自己皮夹里的纸币全部拿出,放在桌上,连名字也没留转身离去。 直到车子开出老远,把小渔村远远甩在后面时,他才猛地刹住车,握紧拳头砸在方向盘上,喇叭急促地鸣响,在空旷的乡间道路上久久不散。 是他害的。 是他害死了那个人。 他只是想查出真相,只是想替师父讨回公道,将真正凶手绳之以法,却不想反而沦落成刽子手的同谋。 正当苏辙为累及无辜而在负疚和愤怒中挣扎时,白露也在为她的心事暗自纠结。由她发起的持续了半月的冷战,无疑被那一场荒唐情/事给打断。 若继续下去,自己都觉得可笑。 就此结束,又心有不甘。 从意乱情迷中清醒后,现实的问题还在原地,从不曾减少一分一毫。就像潮水和礁石的关系,无论涨潮时多澎湃,都不能掩盖暗礁的存在,无比危险的存在。 她鄙视自己的不坚定,也暗恨那人的狡诈和无耻。让这一场虽不堪但至少简单明确的钱/色交易变得越来越模糊。 然而三年之期未到,鱼大仙也不显灵,她还得继续这种生活,心情再纠结,日子还得照过,学业更是要一丝不苟的继续。 一晃一个月过去。 白露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还是知道社会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那条小吃街经过整顿,换了一批业主,很快又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无论日间还是午夜,警笛声时常响起,课间听同学们议论,谁谁又被抓起来了,有臭名昭著的帮派头目,也有名声显赫的政/府官/员。 程每天依然很忙,但忙得从容,她暗暗地想,他果然跟那些人没关系,不知不觉中竟松了口气。 转眼又到周末,程要去一趟贵州,顺便带了她的机票。对此他振振有词,“走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重要,等忙完这阵子带你出国转转,眼界宽了,人也能聪明点儿。” 他总是这样,给自己的霸道行为找一个合理借口,合理之余又不忘挖苦她一下。 临行前一晚,白露漫不经心地切换电视频道时,因看到一张熟悉面孔而停下,原来是打/黑专项斗争的阶段性表彰大会,表彰此次行动中的杰出集体和个人。 台上一排公安干警中,苏辙很醒目,他荣获的是一等功,由□□亲自颁发奖章。白露不觉也有些激动,由衷地替他高兴,可是镜头给他特写时,她发现,苏辙脸上表情很平静,平静得似乎有些过分。 他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她忍不住回忆起他发自肺腑地微笑和畅快大笑时的样子,那曾经温暖照耀了她的笑容,才不过一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程此番贵州之行是为私事,参加以他个人名义捐建的几所小学的落成仪式。因此随行人数寥寥,只带了个秘书,小童,还有白露。 学校所在地点自然是贫困山区,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车子行驶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一路颠簸。白露有些晕车,但沿途的奇山峻岭实在迷人,她仍捧着个塑料袋顽强地扒窗观望。 到了学校,当地县级乡级领导热情欢迎,一路陪同参观教室宿舍,程着重看了工程质量,因为之前也派人来监督施工,所以还算满意。他婉拒了系红领巾和讲话等虚套仪式,只是简单照了几张合影,并应校长请求提了一幅字,字迹遒劲有力,颇有气势。 白露从不知道他还会书法,不过这人总是出人意料,她早已习惯。但对他的低调,她还是暗暗惊讶,就连她也知道,这是个极好的宣传机会,而且据她了解,他可是个务实的纯粹的商人。 学校开课第一天,县里派来的老师还未全部到位,白露自告奋勇,给一年级一个班带了一节课。她向来有小孩和老人缘,很快跟孩子们打成一片,孩子们热情地叫她小白老师。 白露中途回办公室取教具,经过长廊时,看到程和小童在那抽烟,身边竟没有那群热情过度的领导作陪。 两人面向操场,那里有几个还没到学龄的孩子,正好奇地围观并试用各式各样的体育器材。小童感慨地说:“要是嫂子还在……你们的,说不定也这么大了。” 程没说话,但她清楚地听到他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落在她心头。 以至于她从办公室找来地球仪,拿回教室教孩子们认识国家时,心里还在恍惚,明明离了几米远,也许是她的幻觉而已。 还有,他很少抽烟的。 而抽完烟的程跟小童往回走时,路过一间低年级教室,视线被里面叽叽喳喳声引去,一群孩子围着白露七嘴八舌发问,看着她耐心讲解的样子,程嘴角不禁浮现一抹淡笑。 小童看到,随口道:“喜欢孩子就要个吧,虽然傻了点儿,本质还不错……” 程笑笑,“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淳朴闭塞的小山村因为有了新学校而欢欣沸腾,千里之外,繁荣发达的沿海城市也迎来它的一次新生。 盘踞这座城市十几年的几股黑/势力被肃清,其中最大最猖獗的青龙会涉嫌毒/品交易,头目许彪与境外供货商交易时被抓现行,大半同伙被一举拿下,落网的那部分已经被列入通缉名单在全国范围内悬赏缉拿。 昔日纸醉金迷的大型夜/总/会被勒令停业整顿,几个著名的红灯区多家挂羊头卖狗肉的洗头洗脚房已关门大吉,数十条曾被各帮/派瓜分盘剥多年的商业街没了高额保护费的压迫,呈现出一幅自在的健康的繁荣景象。 长久以来笼罩在这座新兴城市上空的一丝阴霾终于散去,海风阵阵吹过,每个人的心头都轻松了许多。 而最轻松最雀跃的,还要数在这次行动中付出最多的人们。 晚上,某家饭店包厢里,苏辙和他的队友们正举行庆功宴。 庆功宴还有一层含义,这次刑警队集体表现突出,据小道消息,队长即将被提拔,空下的位置毫无悬念,所以酒桌上已经有人喊苏队了。 小叶端着酒杯挨个敬酒,敬到苏辙这里时,她脸上已微醺,“谢谢师兄关照,我会继续努力。” 旁边小黄挑理:“谁都敬了,就差我一个。” 小叶平时最爱跟他斗嘴,立即捏起一块排骨,“阿黄,来旺一个,姐姐喂你肉骨头。” 众人爆笑。 一群大男人,几杯下肚,话就开始糙了,提起这次行动中各自表现,有人取笑小黄枪法差,“做男人一定要有准头儿,射错了地方可不成。” 其他人立即或豪放或隐晦地笑,小叶脸上挂不住,起身去外面吹风。 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背影清隽,指间红光微闪,青烟缭绕,不知为何,竟让人觉出几分淡淡的伤感来。 小叶走过去,在一旁安静坐下。 “他们又讲荤段子了?”苏辙对那伙人德行了如指掌。 小叶撇嘴,“一群糙人。” 苏辙宽慰,“谁让你选了这行,习惯就好了。” “你就跟他们不一样。” “谁说的?”他说完便想起那句“制服诱惑”,然后,又想起那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傻傻地问,什么货…… 短暂沉默后,小叶提醒,“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吧,这阵子叔叔阿姨一定担心坏了。” 苏辙点头,“晚上回去就打。” 想了想踩灭烟头,掏出手机,正要拨号,手机却先震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他起身接听,那边沉默了一瞬,一个像是处于变声期的男音问:“你是苏警官吗?” “对,我是苏辙,你是?” “你能为我爸爸报仇吗?” 苏辙一愣,随即想起那个裹着孝布的沉默少年,他只思考了半秒,便坚定道:“我会尽全力,为你父亲,也为我师父。” 然后就听少年声音压低:“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两个小时后,苏辙驱车在市内转了一大圈,回到自己住所,他步履急促地上楼,进门后关好门窗,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包裹。 深吸一口气,坐到桌前,按亮台灯,然后无比郑重地拆开它…… 少年在电话里说,那日苏辙去家中找他父亲时,他刚好放学回来,听到了后边内容。后来父亲时常沉默发呆,他便暗中留意观察,可毕竟还要上学,没成想父亲会遇害……但他亲眼见过父亲将东西藏在哪里,所以,犹豫几日后,他做出这个决定。 为了避免重蹈父亲覆辙,他趁放学后把东西藏到公园水池里,所以,刚刚苏辙就去开车故意绕了几圈,甩掉可能还在跟踪他的尾巴,最后去公园取出这个包裹。 层层防护之下,是一个装饼干的铁盒,锈迹斑斑,看得出已有不少年头。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单据,字迹略褪色,但仍能清楚看出每一栏的内容,货物名称,数量,提货人…… 还有几张照片,边角已泛黄,其中一张是发着阴冷青光的枪支器械,满满一箱。 最后是一封信,信纸白净,是新写的笔迹…… 苏辙静静地,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一遍,许久后仍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太震惊。 尽管之前做过这方面联想,但仍是被这些白纸黑字及实拍图像所呈现出来的事实深深震撼。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动了一下,抬手捂住嘴,但仍是未能阻止鼻腔里发出的一丝抽噎,同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为这一份证据,他师父失去一条命,那个心存正义的老实男人失去三根手指…… 如今,连命也没能保住。 此刻,这份证据辗转到他的手中,苏辙感觉到一团火从胸腔渐渐升起,越燃越旺,捏着信纸一角的手微微颤动,最后握成拳状,用力,直到指骨泛白。 33、35 天刚蒙蒙亮,苏辙就只身来到看守所,提审杀害王军的那个凶手。 那个混混睡得正香就被拎出号子,极度不满,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打着哈气发牢骚:“怎么又审,还没完了是不是?大清早的,连个觉都不让人睡好。” 苏辙坐在审讯桌后,静静地看着他,声音不重不轻地说:“你上次交代的不彻底。” 混混一撩眼皮,“老子做的可都说了。” 苏辙一笑,语气极轻:“是吗,是不是没做的也说了?” 那人一凛。 苏辙心中也一震,本是诈他,没想到这步棋居然走对了。 随后,在各种审讯技巧轮番轰炸下,混混终于交代,他收人二十万,买自己一条命,给人顶缸。 “是谁?”苏辙脸色凛然。 混混别过脸,脸上多了一抹苍凉,“我要说了,就不是一条命,而是全家四口。” “好,你不用说。”苏辙提笔在空白页刷刷写了两个字,起身走到他近前,“是不是这个人?” 混混看清纸上内容,眼神一直,随后目光躲闪,摇头否认。 苏辙笑笑,合上文件夹,结束审讯。 上午时分。 白露被眼前景象惊艳得不能言语。 两座苍翠青山之间,几十米高的巨幅水帘倾泻而下,流入潭底时惊起巨大浪花,朵朵浪花在阳光下绚烂而耀眼。 这就是世界第二大瀑布,黄果树大瀑布群。 那俯冲直下的水流同时也激荡着白露的心,那种悸动,无法描述,她的心跳,仿佛也跟那水声一样,轰隆得惊天动地。 当身边的人凑近她耳朵问:“喜欢这个惊喜吗?” 白露扭头看他,用力点头,大声答:“喜欢,喜欢死了。” 为了表达她的雀跃,还配合地跳了两下,马尾在脑后跳跃,发梢被阳光染成金色。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舒心,这般肆意,眉眼弯弯,嘴角翘起,两枚小梨涡更是添了几分调皮,程竟觉得这笑颜比头顶上的太阳还要晃眼。 忽而一阵山风吹来,水帘被轻轻掀起,水雾扑面而来,她低呼了一声,抬手挡脸,头发被打湿,她却笑得更畅快。 程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一听说还能走进水帘洞,从里往外观看瀑布,白露激动不已,他一面提醒着注意脚下路滑,一面随意地介绍瀑布形成原理。 白露入神地听着喀斯特和侵蚀裂,然后仰头看他,眼里有明显的崇拜:“你懂好多。” 程勾唇一笑。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进了溶洞,看到瀑布的另一面,白露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也许是被这天然而成的奇妙景致给震撼了,她注视了水帘许久,才叫了一声:“程。” 两个字在急促水声中并不分明,可身边人却耳尖地捕捉到,不由一愣,印象中这是她初次叫他名字,侧脸看他,对上她的目光,只见嘴唇微动。 那形状不难辨认,是谢谢你。 对白露来说,这一声谢情不自禁,也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他,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这样的景象,至少在还能像孩子般又跳又叫的二十几岁是没可能的。 程微失神,随即揽住她的肩,她身体柔顺地依偎过来,并没有以往那般一碰就躲,他不由感慨时间像个魔术师,然后用下巴抵着她的脑顶,用不高却足够两人听见的音量说:“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带你看尽全世界最美的风景。” 白露觉得这是认识他以来,听过最好的一句话,还没来得及细品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又听他低声说了一句,但还没入耳便被水声淹没。 她侧过脸大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程看着她生动至极的脸,笑靥如花,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像是晨间花瓣上的露水。他没再说话,却在心里补充,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午后两点,苏辙接到报警中心转来的消息,有人在市内一家小旅馆看到青龙会二号头目,这是被通缉名单中的一个重量级的要犯,这两天重点搜捕漏网之鱼,队友们都在外面,他通知大家,分头过去包抄旅馆,来个瓮中捉鳖。 苏辙拎着钥匙去开车,小叶追出来,“我也去。” 他头也不回地拒绝,“不行,今天太危险,他们手里有武器。” 小叶却一挺平胸,“我不怕,我要跟你并肩战斗。” 苏辙皱眉说了声:“胡闹。”但还是让她上了车。 在副驾位做好,小叶摸了摸腰间配枪,跃跃欲试道:“放心,我的枪法比小黄强多了。” 刚上路没多久,苏辙电话又响,那家旅馆老板说,那伙人要退房。苏辙眉头一挑,让小叶打电话通知队友,自己狠踩油门,一定不能让这些混蛋再次逃脱。 一路疾驰,终于抵达那家旅馆所在位置时,他有先见地直接开到旅馆后身,远远地,一眼就看到五六个人从后门出来,左右张望后陆续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 苏辙整日研究这些人的照片,稍微有点身份的脸都能一眼认出,立即断定这正是那一伙人。眼看那辆车开动,上了路。 他悄悄尾随。 开了一段,面包车里的人似乎有所察觉,忽然加速。这一带岔路口众多,一旦跟丢,万一对方弃车而逃,很难再找到,苏辙见既然已暴露,也跟着提速,小叶在一边打电话请求紧急支援。 两车一前一后,在复杂如蛛网的老城区大街小巷里左突右拐,一个开得疯狂,一个死咬不放。 身边小叶已得到确切答复,支援已在路上,几分钟便到。 两人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小叶发出一声惊呼,只见斜刺里冲来一辆货车,直直地朝他们的吉普撞来。 苏辙一见不妙,作势往右转弯,却发现右边路旁是一间幼儿园,一名女老师正领着一群小朋友在门口做游戏,在一处由不到半米高的栅栏围成的场地里。 无需权衡,苏辙一咬牙,猛踩油门,试图往前冲躲开。 然而,就在他为堪堪躲过那辆货车而松口气时,瞳孔却忽地缩紧,又一个十字路口,从左侧方向忽地驶来一辆比刚才那辆还要高出许多的货车,如一只潜伏已久的猛兽,算好时机来势汹汹地冲过来。 车速已到极限,刹车更来不及,苏辙心里一突,意识便被剧烈的撞击给震碎。 顷刻之间,撞击声,女人尖叫声,还有骨骼破裂声,齐齐地冲击着他的耳膜,接着喉咙一阵腥咸,还没感觉到疼痛,眼前蓦地一黑。 小叶从眩晕中醒来,睁开眼,被眼前景象惊呆。 车头嘶嘶地冒着烟,发出呛人味道,挡风玻璃上模糊一片,有网状裂痕,有黑色烟雾,还有星星点点的鲜红色的……血迹? 她的额头上,有血流从蜿蜒流下,她没察觉,扭头看旁边。 然后,呼吸停住。 苏辙靠在后座上,身侧车门已变形,狰狞的金属框架像是嵌在他身体上,同样变了形的方向盘顶在胸口。他脸色煞白,双目紧闭,血从嘴角汩汩流出。 小叶失声地叫:“苏哥……”泪水汹涌而出。 没人回应她。 世界死一般地安静,什么都听不到,她无比惶恐,低喃了一声:“救命……”伸手就推自己这一侧的车门,想要出去喊人求救。 可她这边情况只比另一侧好一丁点儿,车子撞在电线杆上,车门已经凹进来,挤着她的大腿,她还看到自己右手背血迹模糊,指骨生疼,应该是骨折了。 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倔强地用力推着车门,忽然感觉到左手腕被握住,她回头,只见苏辙眼皮掀起一半,视线没有焦距地冲着正前方,被血染红的嘴唇微微颤动。 小叶怔了一瞬,立即明白,把耳朵凑过去,努力地听清他说的话,泪水在脸上肆意蜿蜒。 才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就感到肩头一沉,她心跳一停,木然地,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就见苏辙歪着头,靠着她的肩,感到左手背微热,她低头,全是血。 他的。 从他嘴里流出来的。 再看他胸腹处,衣服被浸透,暗红一片。 小叶不敢去探他鼻息,也不敢动,怕一动就惊扰到他,怕他的血流的更快。她低低地叫,“苏哥,苏辙,你别睡,求你,我这就叫人……” 手机却在撞车时不知掉到哪里去。 她僵着身子费力地四处搜寻,正因时间一秒秒流逝而感到绝望时,一阵警笛声远远传来,小叶鼻子一抽,哇地一声哭出来。 坐汽车回贵阳途中,白露又有些不适,她睡了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脑袋歪在程肩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一种草木的清香,来自于他惯用的某个牌子的香皂。 她悄悄坐正身子,窗外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地,隔不远处便有一座奇异山峰,奇幻般的三日行即将结束,心中犹有不舍,在心头徘徊了两天的问题不由溜出嘴边,“你以前……” 程侧脸看她,眼神柔和。 这样的视线让她忽然没了继续的勇气,但既然已开口,就没法收回,“也经常带她出来吗?” 他立即明白那个她是谁,眼里划过一丝怅然,微微摇下头。 “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轻松,现在虽然也忙,但是为了生意,那时是为生存,根本没有这份闲情……” “那她就在家里等你?” “嗯。”程想了想,补充道:“她算是也有些精神寄托,她那时在舞蹈学校教芭蕾。” “她喜欢小孩子?” 程被问得一怔,随即点头,“应该是。” 白露没再发问。 程也沉默不语。 那时他们都还太年轻,刚刚结婚,至少他是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二十六七岁的男人,正是为了事业全力打拼的年纪,何况他比一般男人背负了更多的东西。“她”善解人意,从未提及孩子,但后来想想,她应该是渴望的,否则也不会放弃商科本行去教舞蹈。 而且,她在电视上看到贵州山区教育条件匮乏的报道后,还跟他说,那些孩子真可怜,要不咱们去建个学校吧。 他当时有些世故地答,给点钱倒没什么,只不过,这钱最后应该没几成能真正用到办学上。她似乎也意识到他赚钱不易,从此再未提起。 直到她去世已三年,他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一张失学儿童的照片,当即决定,完成她的心愿。 只是,程从思绪中抽回,这话没必要对身边的人讲,他带她来,单纯是让她多见些东西开开心。这种敏感的话题,她现在不懂,以后想起难免会多心。 但转念一想,她以前从不过问,如今忽然提起,是不是也表示她对他,开始在意?这个念头一旦闪过,便在心头掀起一层涟漪。像是被风吹起的瀑布,水雾飞溅,迷人眼,更迷人心神。 天公不作美,原定三天的短期旅行却因一场连日暴雨而延期,直到五天后才回到青城。白露落下不少课,跟同学借了笔记,每天用课余时间恶补。 几天下来,人竟瘦了一圈。 睡眠不足,精神不济,已被程警告过。 终于把落后的内容全部消化,赶上周末,白露狠狠地睡了个懒觉,起床后神清气爽,想起一连好些天没跟弟弟通话了。 电话接通,聊了彼此近况后,小天语气忽而低沉下来,“二姐,明天苏大哥的追悼会你去吗?” 白露没听清,“什么会?” 那边也很诧异,“你不知道?苏大哥被那些黑/社会的人报复,出了车祸,伤势太重,没能抢救过来……” 白露不知道自己后来说了什么,抑或是根本没说话,只知道电话里传出嘟嘟忙音,而她的大脑,也同样,发出一串串忙音。 泪水早已淌了满脸。 苏辙死了? 他被人撞死了? 怎么可能? 她不过是出门几天,临走前还在电视上看到他。 他刚被颁发奖章,虽然看起来不太开心,但是活生生的,站在那…… 许久后她才带着哭腔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 34、36 白露用冷水洗了几遍脸,眼睛还是红肿得明显,她穿戴整齐地下楼时,却见程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身上穿着闲适的居家服。 她一怔,以为他早就出门了。 “要出去?”他漫不经心地问。 她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过身看向他,声音干涩道:“苏辙死了。” 程抬眼看她,等待她下文。 白露有些艰难地问:“是不是你做的?” 他直视她眼睛,平静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调查你。” 他“哦”了一声,缓缓道:“你是在提醒我,这里面也有你的‘贡献’吗?” 白露一滞,立即化被动为主动,“你只要说是或不是。” 程垂眼,用精致的小勺子搅拌两下咖啡,语气听不出情绪:“教你这么久,你脑子开了窍,一有事就把矛头转向我?”他抬眼看她,嘴角晕开一抹苦笑,“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问。” 白露正提起一口气,准备着接受一个不能接受的答案,被他这一反问那口气滞在喉咙处,不上不下,她怔了怔,放弃追问,转身要走。 他在身后问:“你要去哪儿?” 她没作声,他替她答道:“今天是那个人的追悼会,你要去参加?” 白露一顿,“你怎么知道今天是他追悼会?” “看过晨报的都知道。” 白露心无他念,径直走到门口换鞋,然后开门,拧了几下都没反应,她回头,疑惑地问:“你锁了门?” 门有密码锁功能,她还从未用过。 那人不承认也未否认,白露不由动了气,“什么意思?” 程放下咖啡杯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用两根指头捏起她的下巴,慢条斯理道:“你说什么意思?我的女人,跑到别的男人追悼会上哭哭啼啼,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放?” “我不会哭的。”白露解释。 “你信吗?”他视线落在她红肿的眼皮上,淡淡道:“反正我是不信。” 见她不说话,眼里苦楚明显,隐有晶莹在闪动,他声音变冷,“你爱上他了?” 白露不语。 他眼里浮现一层阴霾,“这样的话,就更不能让你去了。” 白露吸了下鼻子,略带哽咽道:“我不哭,我保证不哭,求你让我去吧,我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她不说这话还好,那个求字一出口,眼前男人神色大变。捏着她下巴的手也多了几分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下颚骨,“求我?” 程冷笑,“认识你这么久,这是你第一次求我,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见他‘最后一面’……白露,是我对你太宽容,让你觉得我没了脾气?还是你觉得我宠你惯着你,就得对你言听计从?” 白露被他追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他放下手,仔细地打量她,她脸瘦了一圈,两颊苍白,眼睛红肿,跟几天前在瀑布前肆意欢笑的那张脸判若两人。他心里暗暗震动,语气却平静到冷酷:“这几天你都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哪都不准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 白露在他身后大声喊,“你不能这样。” 程闻言回头,眼里尽是冷漠:“三年之约未到,你就是我的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走上楼梯,一步步拾阶而上,最终从视野里消失。 白露心里悲伤一寸寸蔓延,除了悲伤,还有愤怒,以及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失望。她回过身用力砸向房门,砸得手疼,门却纹丝不动,那一声声的砰砰闷响,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力。 还不到十下便用尽她全部力气,腿一软,身体沿着门滑下去,瘫坐在地上,愣怔数秒后,捧住脸无声地啜泣。 明明还是夏天,却让人感觉到秋的凉意。 也许,今年的秋天要来的早一些。 程开会时接到周姐电话,担忧地说,还是不肯吃饭,怎么办?他波澜不兴道,“不吃就饿着。” 挂断电话,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感觉到有下属偷偷投来的视线,他一个冷眼扫过去,那人立即正襟危坐,他这才淡淡地说了声继续。 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把手里文件夹往桌上一丢,整个人都变得意兴阑珊。白露这一次做得绝,居然绝食,中药也不喝,据说连书都不看了,彻底颓废。 结束完必要的工作,程早早回来,一上楼就见周姐一脸忧心地守在主卧门口,脚边蹲着肥猫,也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状。 房门紧闭。 他从周姐手里接过钥匙开门进去,房间一片漆黑,他开了灯,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她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两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饿了三天,脸颊瘦得微微凹陷,嘴唇也有些干裂。 程站在床边看了她足足三分钟,才出声:“人在不吃不喝情况下,只能存活四天,我是不是该给你弟打电话,让他明天过来收尸?” 床上的人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没再有其他反应。 程深呼吸两下,俯下身将人打横抱起,心中不由一惊,她本来就不重,如今更是轻的惊人。 他抱她来到餐厅,放在椅子上,周姐已经把晚饭端上来,还温热着。 程在一旁坐下,把一碗参汤推到她面前。 白露无动于衷。 他端起参汤吹了吹,用勺子盛了,送到她嘴边,她扭过脸去。 他放下勺子,捏住她的脸,让她嘴巴自然张开,用勺子喂进去,喂了两三下后,干脆端起汤碗喂,白露被迫灌下去一大口,咳嗽得又流出一半。 程毫不在意,端着碗继续。 白露呛到,开始流泪,他给她捶背顺气,然后继续灌。 直到一碗汤见底,程体贴地用餐巾替她擦了嘴巴,同时问周姐:“药熬好了吗?”周姐迟疑地应了声。 “端来。”他说完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白露静静地坐在那,忽然开始打嗝,然后猛地起身,赤着脚冲向卫生间,一进去扒着马桶就开始吐,把刚喝的统统吐完不算,还顺带着呕出酸酸的胃液,似乎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掏空。 程站在门口,神色不明地看了会儿,然后接了水,扶起她漱口,又把人领到餐桌前,白露一闻到菜味儿就又想吐,可她实在虚弱得连说话力气都没有,只有摇头。 “不喜欢吃?”程难得地换了商量语气,“想吃什么告诉周姐。” 白露还是摇头,哑声说:“吃不下。” 她以前也闹过别扭,可从来没耽误过吃饭,那种小动物般的求生本/能一直是他所欣赏的。程心里一阵发堵,那个人,那个人在她心里就那么重要?还是说,她打算饿死自己,然后下黄泉去陪他? 这样想着他语气也差了起来:“那你是想打营养针?” 话音刚落,就见她身子往旁边一歪。 程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见她闭着眼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虚弱得不成样子,心中又惊又痛,大声喊:“白露,白露……” 白露很累,很累很累。 累得一睡不醒。梦里各种场景轮番上演,有老家的山山水水,还有熟悉的一张张脸,大人们七嘴八舌地吵架,夹杂着小孩子的啼哭,她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然后就嘀咕,据说梦到小孩子不吉利……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醒了。 睁开眼,看到程坐在床边,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她心里一软,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柔声问:“渴不渴?” 她合了一下眼,他立即领会地从床边拿过水杯,白露看到那个小熊脑袋,心中最柔软部分被轻轻碰触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躺回去。 沾上枕头的瞬间,之前发生的一切瞬间回笼。想起他之前的强硬和冷漠,心不由地一冷。 程抬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一下一下像是眷恋至极,然后轻声说了句:“以后不要这么任性了,都要当妈妈的人了。” 白露垂着眼皮,隔了会儿忽地睁开,“你说什么?”刚睡醒的嗓子还有点哑,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表情柔和得不可思议,声音轻且清晰:“我们有孩子了,已经六周。” 这声音落进白露耳朵里,却如同一声炸雷。 她张了下嘴,没发出一丝声音,手刚要动,被他按住,“别动,小心针头。” 白露这才注意到自己还在输液,经由床头高悬的那根细细的管子流入她身体里的,是营养液? 程解释:“你身体本来就虚,这几天没吃饭,营养不良,又加上妊娠反应才会昏倒……” 白露打断他:“你想让我生下来?” 他点头,“当然。” “为什么?” 他一愣,反问道:“难道你不想吗?” “不想。” 她答得异常干脆,握着她的手蓦地一紧,能感觉到他的怒气传到自己身上,可他又克制住,“别说这种话,它会听见。” 这么句带点唯心色彩的话,让白露觉得荒唐至极,她想冷笑,心里又发酸,然后用为数不多的力气一字一顿:“你看清楚,我是谁?” 男人瞬间就反应过来,换成一贯的平静到冷漠的表情,语气颇重:“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又不瞎。” 他很快又调节好情绪,声音和缓道:“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晚点儿再陪你。” 说完轻轻拍了下她插着吊针的手背,起身离开。 随后一个年轻的护士打扮的姑娘进门,先是查看了一下针头情况,再调了调药水的速度,然后极有专业精神地退到一边沙发上守着。 房间里安静下来。 白露心中一阵疲惫,为什么噩耗一个接着一个? 输液一天,吃了止吐药,喝了参汤和药粥,人有了力气,脸色也好了些。白露能下床活动后,立即回到书房,捡起冷落多时的书本。 到了第三天,程拉她出门,不知何意,她也不问。 车子驶进市内一处高档小区,上楼,他用钥匙开了门,白露随后进去,不禁一愣。 这是一间跃层公寓,所有家具都被白布覆盖。 “这是我们以前生活的地方。” 程在一旁解释,走到一处,唰地掀起白布,露出的是一面分有许多小格的收藏柜,上面摆满各种工艺品和有趣的小玩意。他接二连三地掀起白布,露出一件件家具,很快,一副极具居家气息的格局便呈现眼前。 很生活化,很有特色,跟别墅和他的公寓截然不同,但吸引了白露视线的却是墙上两幅放大的女人照片。 那个“她”长得的确很美,美得让同为女人的白露都不由暗暗吸气。从这个角度看,她是圆脸盘,眉目含情,配上微蓬松的长发,有几分九十年代女明星的韵味。 还有一幅是芭蕾舞造型的黑白照,姣好身材显露无疑,仰起头修长的脖颈优雅如天鹅…… 身边响起程的声音:“你可以自己看看,她跟你,你跟她,到底有多不同。” 35、37 程拉着白露的手,走过一个个房间,边走边介绍:“她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是独女,在国外长大,从小受各种艺术熏陶,什么都会一点,最擅长的是舞蹈……偏感性,有些完美主义倾向……” 走进卧室时,白露心中有些微微抵触,但进去后发现那里格外整洁,宁静而坦荡,程从床对面的沙发上拿起一只方形靠枕,低声说:“她对新鲜事物都感兴趣,有阵子特迷这个。” 白露看着那个十字绣枕面,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她悄悄用手摩挲了一下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以前室友们也绣这个,她却觉得浪费时间。如此看来,她们的确不同,但此时她想到的却是一个女人在漫长黑夜里,一针一线地打发着时间的画面…… 回到楼下客厅,程背对着白露站在落地窗前,用低缓的语气说:“她走后,我在这里住了三年,饱尝思念和自责的苦楚,后来意识到这样沉溺于过去不行,而且这也绝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我从没把你跟她做过比较,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什么替身之类的鬼话,不仅是对你不公平,也是对她的不尊重。”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目光坦诚地看向白露,“她会一直在我心里,但已是过去时,而你……”他略一停顿,“是现在。” 以及未来。 午后的阳光投过落地窗照进来,有些刺目,而让白露微微眩晕的是窗前站着的那个人的目光,明明平静至极,她却从中感受到阳光般的热烈,她几乎没听清他的内容,可又分明有种被那些字灼伤的错觉。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将视线移向旁边的沙发茶几,低声说:“我们还是,把这些重新盖上吧。” “好。” 回去路上,车厢里异常沉默。 一个是刚刚敞开了从未向外人展示过的世界,分享了本不想坦诚的内心独白;一个是刚刚闯入别人曾经的私密生活,像是分享了一个重要的秘密般,有隐隐的触动,更多的却是无措。 直到车子驶进海边别墅区,微咸的海风从半降的车窗吹进来,也吹散了笼罩在白露心头的迷雾,她冷静开口:“即便这样,也不表示我要给你生下这个孩子。” 平稳行驶中的车子猛地刹住,车轮与地面急促摩擦发出刺耳声。程手紧握着方向盘,仍然注视着前方,但能感觉到他在克制着情绪。 绷紧的沉默中,白露微凉的声音继续:“别忘了,我们之间有合同。” 程忽地轻笑,平静道:“好,三年后,你走,孩子留下。” 白露一听,眼里闪过怒意,扭头与他针锋相对道:“你让我卖了自己不够,还要卖掉自己的孩子?” 程看她一眼,重新上路,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答,“要么你们都留下,要么留一个,反正,这孩子我要定了。” 白露气结,她终于意识到这两天让她不忿的各种情绪里,一直没弄清的那一层是什么了,对,就是他自从她醒后陡然转变的态度——因为多了个孩子。 她愤愤道:“我不是给你传宗接代的工具。” 程差点被气笑,心说这个小古董脑袋还真让人头疼,嘴里懒懒地接道:“说到传宗接代……”他顿了下,“那你最好祈祷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儿,不然三年时间,再生一两个也够了。” 白露是喜欢小孩子的,她打记事起,身边就伴着小娃娃的啼哭和咿咿呀呀,她觉得亲眼见证一个小孩子一点点长大,是种很奇妙的体验。她也曾设想过,等自己有了孩子,一定会付出全部的爱,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可那都是在婚姻的前提下。 如今自己这情况,被人包/养还不够,再来个未婚生子,不说父母知道了会怎样,她自己这关都过不了。而且,这让她有种莫名恐慌,一步错步步错,她的人生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几乎完全偏离了她的掌握。 可她偶尔也会悄悄把手放在小腹上,那里依然平坦,想象不出居然已经有一个小生命了。六周多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呢?她还会忍不住推算到底是哪一次失误所致,应该就是在薛老爷子的寿宴上。 那日情形,每每回想,都会让她耳热,同时暗骂一声疯子。 当晚那人疯癫完毕,还把沾满恶心东西的手帕揣起来,也不洁癖了,说是不能留下证据,可还是留下了,还留在她的肚子里。当时她就担心,他再三保证医生说过,她体寒宫寒,不易受孕。 现在她不禁怀疑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骗子! 白露愤愤诅咒的那个人,此时就在一墙之隔。 自从得知她有孕,程身上也发生了诡异变化,每天在家逗留严重超时,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他自己书房办公,但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还是会影响到白露。 不多时,这人居然还得寸进尺,跑到她的地盘上来了。 虽然周姐以前就提过,说他偶尔回自己弄卫生,可当白露亲眼所见,还是十分震惊。 程穿着浅色的居家服,手里握着地板擦,动作有模有样,身后跟着个拖油瓶,擦到她脚下时,他头也不抬地命令:“让一让。” “把露露赶一边儿去,它踩来踩去我白擦了。” 白露抱起肥猫,被他赶得满屋子躲,又听他说,“它那么重,你抱它不嫌累?” 她不服气地把猫往上托了托。 他擦得十分敬业,每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偶尔还要蹲下,从地板上捡起一根她的头发…… 白露站在角落暗暗鄙夷,堂堂一个大总裁放着正经事不干,在家里擦地板捡头发,唯有变态能解释。 可明明是很违和的事,看他熟稔的动作,又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房间,他在那边忙碌,她在这边抱着只猫旁观,此情此景,若被外人看到不知如何理解。 忽然间,就见程动作一顿,从她桌上拿起一个东西,回头看她,一脸严肃地问:“哪来的?” 他手里捏着的是一支还剩大半的纸烟,皱眉,“从我书房拿的?” 白露咬唇不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胡闹。”他低斥。 “没有下次。”说完就把烟头丢进垃圾桶,低头继续拖地板。 白露以为他会发脾气,那她也可以顺势发泄一番,可是他居然不追究,脾气好的跟忽然转了性似的,真是让人郁闷…… 到了晚上,那人又把大手放在她的肚皮上。 这已经成为每天必做功课,按捺不住时也会往上摸去,揉几下呼吸渐渐平缓,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在抑制着某种欲/望。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对孩子的期待,还真是赤/裸裸。 思考了一天的白露终于开了口,“我可以生下他。” “然后让我走。” 他手一顿,气压迫人,“别想跟我讨价还价,三年没到你哪也别去。” “合同里没规定有孩子就要生。” 他笑,“也没规定不生。” “……” 他亲了她耳垂一下,缓声道:“别费脑筋了,学生斗不过老师的。还有你整天胡思乱想,对孩子不好。” 隔了会儿又低语一句:“对自己也不好。” 隔日下午,别墅里来了客人。 白露看着面前两人不禁愣住。 站在小天身边的俏生生的女孩子,是她的三妹白雪,三妹性格活泼外向,从小就擅长撒娇,立即冲上来抱住她,“二姐,好想你啊。” 然后左右看看,笑嘻嘻道:“一年多不见,你更漂亮了。” “你怎么来了?”白露还在状况之外。 “这不是马上就大四了么,过来找实习机会。” 小天在一旁解释道:“那个人今早打电话,说你心情不好,让我过来陪陪你,刚好三姐也在,童哥就把我们都接过来了。” 小雪也关切地问:“二姐你怎么啦?” 小天接道:“是不是因为苏大哥的事?” 小雪不解:“苏大哥是谁?” 白露眼神暗了暗,说:“就是有点小感冒,过来坐吧。” 那边周姐已经端来各种水果零食,又去厨房给他们榨果汁,小雪看到沙发上蜷着的肥猫,好奇地伸手逗弄:“这猫肉真多,叫什么名字?” 白露沉吟半秒,“叫胖子。” “这么洋气的猫,怎么取了个这么土的名儿。” 小雪笑着想要抱它,肥猫噌地跳下沙发,颤颤巍巍地走了。 姐弟三人开始聊天,小天明显有心事,白露也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小雪话最多,原来她三天前就来了,借住在小天同班女生的宿舍里,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去人才市场和投简历的事儿,白露很快也被她的蓬勃朝气所感染,脸色柔和起来。 小天则趁三姐不在身边,低声问:“是不是那个人欺负你了?” 白露摇头。 程最近回来得都很早,他一进门,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姐弟三人立即停下,小天眼里多了丝敬畏,小雪则是有一瞬间的愣怔。 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走到白露旁边坐下,手自然地揽在白露背后,问他们找工作和学校的情况,姐弟俩一一回答。 晚餐已经准备好。 入座后,周姐给众人倒红酒,到了白露这儿换了果汁,小雪说:“二姐现在还滴酒不沾吗?” 程闲闲地接道:“她不能喝,对孩子不好。” 其余三人闻声一震。 小雪最先反应过来,笑着说:“恭喜你们。” 程欣然接受。 饭后天色已晚,程让周姐去收拾两间客房,小天追到书房,一脸严肃地问:“您知道生孩子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程挑眉,“所以呢?” “您就不能对她仁慈点?”小天已是一脸愤然。 程揉了揉额角, “是不是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对她除了利用就是索取?”停顿一下,像是自语般说,“孩子不光是我的,也是她的。” 小天不忿,“那又怎样?难不成你还会娶她么?” 程闻言立即看过来,就在小天以为自己说错话触犯到他时,他却无声一笑,“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我没必要跟外人做什么承诺。” 小天一时语滞,但又不甘就此罢休。 程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道,“我很欣赏你们姐弟之间的彼此维护,真想保护家人,就先具备保护人的能力,而不是试图去唤醒别人的良知,因为通常情况下……”他略带嘲讽地低语:“一个伤害过你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伤害你。” 夜里,白露侧卧,始终给一个后背,被程扳过来,“好好躺着,对胎位不好。”他说完把手自然地搭在她腰间,问:“见到家人,心情好点了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白露真是恨透了他的伎俩,跟上次“营救”小天时一样,每次都在她最尴尬的时候把她的家人拉来围观。 他低低地笑,“你说对了。” “我的孩子,没那么见不得人。” 36、38 怀孕第五十天,程带白露去医院做检查。 白露躺在体检床上,腹部微凉,感觉着医生手里的探头贴着肌肤一寸寸移动,她也不由凝神静气。 医生看着床头的显示仪做解说:“……胚胎已具有人雏形,体节已全部分化,四肢分出。” 经过扩音的胎心一下一下急促地跳动,在小小的房间里有力地回荡着,医生面带笑容道:“这么早就能听到胎心可是很少见,这说明胎儿心脏发育得早,是个健康的宝宝。” 听到“健康”二字时,白露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之前的一切想法都是模糊而抽象的,这具体的数据和影音图像才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真的有个小生命,在她的子宫里孕育。心头也随之萌生出一丝陌生的感觉,悄悄地涌动着,柔软地盈满胸膛。 整个过程中,在一旁守候的程几乎没说一句话,视线在b超显示仪和她的肚皮间来回,但能感觉出他心里也极不平静。结束后他特意要了两张b超照片,往自己皮夹里放了一张,又亲自把另一张放进白露的皮夹夹层。 他这一番郑重得有些好笑的举动,让白露觉得自己身体里承载的不仅是一个胚胎,一条生命,还有他的希望。 次日,白露获得外出的权利。因为她现在不比从前,“情况特殊”,所以程给她配了专车和司机。司机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黑衣墨镜,沉默少言,应该叫做保镖更合适。 白露去的不是别处,而是位于市郊的公墓。 听她报出地址时司机并没什么反应,到了地方她让他在门口等,对方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墓地肃穆幽静,四周树木葱茏,一座座外型完全一样的青灰色石碑矗立着,每一方下面都沉睡着一个灵魂,她心中有种微微的震撼。 略微迷茫后,从左侧第一排开始,循着墓碑上的名字,一座座找去,既有种寻找时本/能地期待,又有种微妙的恐惧,仿佛只要看不到,就尚留一丝希望。 可是,天不遂人愿,没多久就看到那座簇新的墓碑。 那两个因新刻而棱角十足的魏体字,生生刺痛了白露的眼睛,心脏猛地揪成一团。上面有他的照片,眼里没笑意,微翘的嘴角带了点玩世不恭,也许是因为黑白照片的关系,少了一丝熟悉的阳光的味道,多了几分陌生的正式感。 然后,每一次相处的画面,纷纷闪入脑海。 那么鲜活的人,转瞬就变成了一捧灰,葬于这座石碑之下…… 她还是无法接受,有一瞬间,她想逃,可终究没动,因为即便是这样看他的机会,也得来不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终于来了。” 白露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年轻女孩,站在翠柏之间,一头短发,脸色苍白,眼泡浮肿,看起来有些眼熟。 “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叶,苏辙的同事。”女孩自报家门。 白露记得她,只是忽然看到她而一时发怔,“你,你找我?” 小叶平静道:“有人想跟你说几句话。” 白露心里倏地升起希望,“谁?” 小叶转身带路,白露跟过去,两人身影迅速掩没于树木丛中。 左拐右拐,不多时,前方一处空地,一个身穿黑色夹克衫的男人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头发花白。 白露的心狠狠一沉。 男人转过身,五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但一双眼里透着异常的锐利。 “这是我们陈副局长,我和苏师兄的上级。”小叶在一旁介绍。 男人冲白露伸出手,“白露同志,你好。” 这个称呼让白露微愣,机械地伸手回握。 小叶左右环顾一下说:“你们聊着,我过去看看。”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穿上转身离开,那外套颜色跟白露身上的一样。 见她面露疑惑,男人说:“今天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跟小苏有关。” 一听到这个白露立即屏住呼吸。 陈副局长脸上浮现出一层哀色,沉痛道:“小苏是个难得的刑侦人才,我们都对他寄予厚望,这,实在是令人扼腕……更让人愤怒的是,这并非一场单纯的报复,经过深入调查,我们在车祸现场附近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 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 白露怔怔地接过。 照片是交通监控录像中截取的,经过放大处理,并不十分清晰,画面上的男人坐在车里,头戴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嘴角和下巴,但白露却一眼认出,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阿森。 她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男人一脸凝重地点头。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暗杀。据我们分析,当天的报警电话很有可能就是旅店老板在这个人的授意下拨打的。时间算得刚刚好,等小苏他们赶到时,疑犯从旅馆出来,他们自然要跟上,然后就入了圈套……” 白露没有反应,身体里的血液却在一点点变凉。 陈副局长略带苍凉的声音继续:“八年前,本市发生过一桩命案,某王姓富商在自家别墅遇害,尸体被沉入泳池,太阳穴枪伤…… 那个案子很棘手,几乎没有线索可循,负责此案的同事不信邪,根据弹头上的痕迹判断出枪支型号,又花了几年时间追查枪支来源,最后查到海关,竟意外发现,有人暗中走私豪车成品油等高关税货品,而那批枪支正是由这家公司走私而来。只是,我的这位同事,刚查到一些证据后就惨遭灭口。” 白露听得胆战心惊,就听陈副局长叹息一声,一字一句道:“这位同事名叫周国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小苏的师父。” “五年后,小苏辗转得到这份证据,听说还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但不幸的是,他遭遇了和他师父同样的命运……” 陈副局长说完,一脸诚挚地看向白露:“你是小苏的朋友,希望你能协助我们,他们不能白白牺牲。” 白露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那一场艰辛对话,穿过柏树林时,小叶迎上来,眼圈微红,似乎又哭过,错身经过的时候,小叶忽然出声:“他临终前说的几个字,其中有你的名字。” 白露身子一晃,被小叶及时扶住,“你没事吧?” 白露摇头,眼里一片波光。 小叶脸色也软下来,“我虽然跟你不熟,但也听苏哥提起过,他说你是个重情义、明辨是非的人。那些人实在太强大,而且上面还有□□,我们也是不得已,才想到找你。” 不知是出离愤怒,还是大悲无声,白露一路表情如常,回到别墅后也没什么异常举动。当然,这只是表面,她的心里早就暗流汹涌,像被狂风掀起的海浪,一下下猛烈地拍打着海岸,只是,那愤怒的吼声只有自己听得到。 小雪上午参加了一个面试,回来后心情不错,大概是听周姐说她刚做了孕检,热情地跑来打听,还要看b超照片。 白露心不在焉地把皮夹递给她,她翻出来看,惊叹道:“原来生命的最初形态,就是一颗小豆子。” “这个孩子别的不说,长的肯定差不了。听了小天那家伙一说,我还以为是个中年发福的秃头大叔,结果见到真人时吓我一跳,以为哪个男明星走错门了呢……”小雪轻声一笑,“他对你挺好的啊,二姐,给咱爸治病的二十万也是他给的吧?” 白露本就兴致缺缺,听到那件事更是如鲠在喉,生硬道:“我在这里的情况,别跟爸妈说。” “哦,不过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啊。” 白露心中哀叹,瞒一时是一时吧。 小雪放下照片,劝慰道:“二姐,你也别太教条了,现在社会上这种现象多了去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白露惊诧地看妹妹一眼,“你觉得这还不严重?” 小雪摊摊手,“不然怎么办?孩子都有了,反正他也没老婆,你又不是第三者怕什么?”她说完眼珠一转,“二姐,你该不会是,还不想要这个孩子吧?” 白露被戳中心事,没作声。 小雪幽幽道:“我听人说,第一胎如果不要的话,对女人身体伤害很大。” 白露心中苦笑,身体的伤害,已经不在她顾及范围内了。 小雪沉默了会儿,低声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心里已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白露仍是不语,心中却微微刺痛。 “那建议你还是尽快做决定。” 小雪指指照片上的小豆子说:“现在它才这么大,准确说还不算个小孩子,也感觉不到疼。” 白露心中一滞,想到医生说的,胚胎已具有人雏形,四肢已分出…… 它已经有人的形状了。 还有心跳…… 小雪见她神色游离,便吐吐舌头:“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听从自己内心好了,毕竟是你的亲骨肉。” 程又赶在晚饭前回来,餐桌上的氛围在小雪的各种话题下还算活跃,他自然而然地问起小雪面试情况,她说还好,就是公司小了点,专业不太对口,不像启程这种大公司能学到东西。 程平静道:“你想来也没问题。” 小雪眼里立即放光,“真的吗姐夫?” 白露暗暗皱眉,小雪素来嘴甜,但是这个称呼实在太离谱,她几次提醒都没用,可她身边的男人却一副极为受用的样子。 “我跟人事部门打个招呼,具体的还要按流程走,由你们双向选择。” “好啊,不过不急,我还是先陪姐几天,等姐身体稳定了再去行吗?” 程点头。 饭后,白露来到小雪住的客房,她刚洗完澡,正对着镜子吹头发,白露自然地接过吹风机。 小雪在镜子里冲她笑,“想起咱们小时候了,每天都是你给我扎辫子。” 白露也笑了下,“你爱美嘛,嫌大姐梳的不好看。” “她就是糊弄嘛。”她埋怨完,又突发奇想地问:“二姐你说咱俩长得像吗?”白露也看向镜子里的两张脸,都很白净,瓜子脸,乌黑的长直发,轮廓还是很相似的。 “可惜我没有小酒窝。”小雪似是沮丧地在嘴边比划着。 白露手一顿,表情也僵硬了几分,然后想起正事,“对了,你想去启程工作?” 小雪点头,“这种大公司,没人不想。” “不要去。” “为什么?” “听我的,别去,找哪里都好,最好去别的城市。” 小雪敛起笑,“二姐,你嫌我在这打扰你们了吗?” “不是。”白露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是说,启程没你想的那么好。” “又不是我自己说它好,人家地位口碑在那呢,明星企业,我要是在这儿实习毕业想去哪儿都不成问题。” “你只是看到了表面……” “那你看到了本质?”小雪不以为然道,“二姐你不要总像是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好不好?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有资源就要充分利用……” 白露一愣,“资源?我是你的资源?” 小雪眼神一闪,随即抓住她的手臂讨好地摇,“好啦不说这个啦,等我工作定了就出去找房子,保证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白露心中郁郁地回到主卧时,房间里只剩一盏床头灯,柔和的光线里,程正靠在床头静静地看书。 可她却发现从门口到床之间仿佛布满荆棘,仿佛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不知该如何一步步走过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他同床共枕。 他忽然抬头看过来,眼底灼热。 不知何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已经多了某种内容,她不知那是什么,隐约觉得那是一种让她想逃的粘稠和沉重。 白露暗自深吸口气,向床走去。 躺下后,她习惯地侧卧,程随后关了灯,热乎乎的胸膛靠上来,手还是习惯地伸向她腹部。 她忽地出声:“别碰我。” 他动作一顿,疑惑道,“吃枪药了?” 白露在黑暗中闭眼,默默咬住下唇,阻止即将迸出的下句:嫌你的手脏。 这只不知沾了多少罪恶的手,她再也无法容忍它碰触自己…… 可那只手稍微停顿后,还是覆上她的肚皮,干燥温热中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熟悉的掌心纹路摩擦着她的肌肤。然后他略带倦意地批评道:“一惊一乍的,当心动了胎气。” 白露死死地咬着唇,按捺着跳起来或吼出来的冲动,双眼紧闭,也无法阻止泪水流出,源源不断地,溪流般没入鬓角发丝中,枕头里。 这静静地触感让她想起那日的瀑布,心中越发悲伤。 他怎么能,一边带她瞻仰自然奇观,一边暗中布置一场暗杀。 她在瀑布前又跳又笑,感受着巨大的幸福时,有人正被无辜地夺去生命,用最激烈最血腥的方式。 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37、39 这一晚,程作为本地明星企业家,陪同市领导应酬几位内地来参观学习的官员,为尽地主之仪,多喝了几杯,回来得也比平时晚了许多。 进门后,客厅静悄悄。 他口渴直奔厨房,厨房亮着灯,柔和光晕下,熟悉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着什么,他温柔地叫了声:“白露……” 转过身,却是她妹妹,不过身上睡衣好像是她的。 “姐夫你回来了?”小雪热情打招呼。 “你姐呢?” “睡了。”小雪笑笑,“孕妇嘛,多休息,姐夫你要喝水是吧,这有醒酒汤。”她说着端起一只保温壶,倒了一杯递给他。 程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喝了一口,不知用的什么材料,清香入口,温度适宜,“你做的?” “嗯。”小雪乖巧点头,“晚饭时听周姐说你有应酬不回来吃,一猜就得喝酒,就顺便做了这个。” “还不错。” “那我把这方法告诉二姐,以后让她给你做?” 程听到这个,眼神恍惚了一下,白露给他做醒酒汤,那可是天下奇观了,少给他点冷脸比什么都强。这还没入秋,她脸上就开始挂霜了,每天人前还装装样子,一到只剩俩人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跟他连多余一个标点符号都欠奉。 他当然知道她为何反常,司机当日就汇报了她的去处。那个人活着扰乱她的心,没了依然磐石般占据她的心,好在,他又无意中走对了一步棋,多了个筹码在手里。只是,这大半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和她之间那种步调不大一致又异常“合拍”的互动,如今一切节目暂停,他心中还是会隐隐的失落。 不,是非常失落。 想到这儿,一种夹杂着烦躁的疲惫感油然而生,程举杯两大口喝完,放在一边。起身时脚下绊到椅子腿,高大的身子猛地一晃。 小雪忙过来扶他,“小心。” “谢谢。” 近距离之下,她头发上的味道飘过来,是他熟悉的,还湿着的发梢落在他手背上,女孩子的手心贴着他手腕,很热,能感觉到微微发颤。 他皱眉同时,听到小雪一声低呼,“二姐?” 程回头,看见白露站在门口,一脸冰霜。 他拉掉小雪扶着他的手,朝门口走过来,柔声问:“怎么起来了?要喝水?” 白露这才如梦方醒,一言未发地从他身边走过,直奔角落里的饮水机。 小雪也回过神,捋了一下滑下一点的睡衣肩带,低声说:“我来吧。” “不用。”白露冷冷道,自己拿了杯子去接水。 程在门口停顿几秒,面色平静地走出去。 小雪尴尬地拢了拢头发,“那我也回去睡了。” 厨房里只剩下白露一个人,瞬间空旷许多,刚才真的是,很拥挤。 看到那张歪了的椅子,还有流理台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壶……她忽觉嗓子堵得慌,心里像是有一团火,连喝了几口凉水才熄灭。 然后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房。 床上没人,浴室哗哗水响。 过了不多时,那人出来,腰间裹着浴巾,半低着头,手里攥着毛巾随意地擦着头发。在她看来,这行为还有一个解释,迅速消除罪证…… 灯光下,男人腹肌块块分明,犹挂着水珠,闪着光泽,随着呼吸一下下鼓动……在白露眼中,这就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可恨可憎。 程一抬头,看到她杵在门口,问:“怎么还不睡?” 白露冷声质问:“你们刚才在厨房干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关心?” 白露冷着脸,“别打我妹妹主意。” 他笑出声,走到她面前,把擦头发的大毛巾自上往下一兜,套住她的脖子,“你逻辑错了吧?” 然后手一收,嘴巴凑过来,她皱着眉躲过,“别碰我。” 程似笑非笑,“你这么一再拒绝我,是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吗?” 她身体微微一僵。 他顺势搂住她,让她的身体贴近自己,凑近她耳朵说:“以后别把自己衣服借别人穿,还有洗发水什么的也别给别人用,虽然你男人坚贞不屈,可是如果喝的再多点儿,今晚月色再朦胧点儿……”他咬了下她耳朵,“你男人该被别人占便宜了。” 次日一早,程神清气爽地坐在餐桌前,沐浴着晨光斯斯文文地看报纸,吃早餐。 小雪下来时,脸上有点不自在,左顾右盼着问:“二姐还没起?” “嗯。太累了。” 昨夜某人□□无效,又用了无往而不胜的恶劣招数,白露到底是有所顾忌,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于是被他得逞,把近日欠下的零头一并讨了回来。 小雪似有所悟,脸微微发红,“昨晚,我二姐没误会吧?” 程抬头,“有什么可误会的么?” 她一晒,“没什么。” “对了,等会儿你跟我一起出去,带你去个地方。” 小雪心头一跳,似是听到喜乐奏响,脸又开始发热,低着头说了声好。 两人出门时,白露还没起床。 坐进车子里,听程跟司机报了个地址,像是小区名字,小雪心里一阵紧张,有些事想象是一回事,亲自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到了地方,果然是一个小区,看起来很高档,门口私家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 程将一串钥匙递给她,钥匙扣上有门牌号,“这是公司配给高层的宿舍,你先住着,门口有班车,公司那边,周一去人事部报道,上班之前需要添置什么,可以跟你姐说,她那有我的副卡。” 小雪眼色暗暗变了变,问:“姐夫,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眼神淡淡的,透着距离感,“白雪,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夫,就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让她开心点,忘了有些距离还是要注意。” 小雪沉默几秒,忽然问:“你就这么喜欢她?” 程一挑眉,不置可否。 “可惜,她喜欢的是那个姓苏的,她连你的孩子都不想要。” 小雪用极轻的声音充满快意地说完,又直视着他,认真地问:“程先生,你喜欢白露哪里呢?漂亮?还是单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这种一根筋的个性,恐怕一辈子也转不过弯来,所以,你没戏了。” 面前男人脸色明显不豫,车厢里空气瞬间变得窒闷,却又让人隐约发冷,但既然捅破了窗户纸,她也只好破釜沉舟,“你是不是觉得我比她有心计,见到有钱人就往上贴,不是的,我是真喜欢你,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了……” “下车。”程冷冷打断她。 小雪想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顿时一阵轻松,伸手推开车门,最后一刻,仍是不放弃地低语一句,“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 回答她的是两个字:“开车。”还是对司机说的。 车门刚关好,车子就嗖地从身旁擦过,掠起一阵疾风,小雪往后躲了一步,刚刚英勇无畏的表情倏地垮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抓住裙摆,久久才放开。 白露醒来时,已经十点多。恹恹地下楼去餐厅,周姐给她热好早点,喝粥时她轻轻嘶了口气,嘴唇被那个混蛋给咬破了。 正一口一口地晾着粥慢慢喝时,小雪回来了,站在门口也不说话,脸色古怪地看着她,白露抬眼,“你去哪了?” “吃完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她说完就拎着包咯噔咯噔走了。 周姐在一旁好笑,“姐妹俩闹矛盾了?昨儿不还一团和气的。” 白露想到昨晚,哼了一声,继续喝粥。 白露吃完出去,在游泳池边找到小雪,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连她走到身边都没注意。 “什么事?” 小雪扭过头,“你不是问我一早去哪了吗?告诉你,”她忽而诡异一笑,“你男人带我出去了。” 白露一愣,又听她似在回味地说:“啧啧,你男人体力可真好,折腾了一早上,我都招架不住了,原来你平时都过得这么‘性福’……” 话还没说完,就听啪的一声,伴随而来的是白露激动的声音,“你疯啦?” 小雪不敢置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捂住脸,“你才疯了,骗你的也信,白痴啊?” 白露收回手,怒气仍在,“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吗?他不是好人,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小雪气呼呼地反击,“白露我看透你了,你真虚伪,你口口声声不喜欢姓程的,可昨晚一看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你就甩脸子,还说什么让我不要去他公司工作,你分明是怕我跟他走太近,防着我。” 白露皱眉,“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都是一回事。你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不过是怕人戳你脊梁骨说你是卖的。”小雪咄咄逼人地说完这句,又阴阳怪气道:“都说你傻,你根本就是装傻。你如果真是为了报恩为了还债才跟的他,那好,我替你还啊,你既然能把学习机会让给我,那就再大方点,把这个男人也让我啊。” 白露被她那两句伤到,也气得够呛,脱口而出:“就算我让了,他也未必肯要你。” 一句话戳在小雪心窝子上,她恼羞成怒,却找不到更有力的回击,最后看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冷笑,“你不是不想给他生孩子吗?那你跳下去,扑腾几下孩子就没了,我还能给你背个黑锅。”说着就上来推她,“跳啊你。” 白露没防备她来这手,本/能地抱住一旁遮阳伞的支架,嘴里大声反驳,“我凭什么听你的?谁说我是给他生,孩子也是我的。” “终于承认了吧,当婊/子还想立牌坊,信不信我告诉爸妈。” “你,那也是你爹妈,不怕气死他们你就说。” 俩人越闹动静越大,终于惊动了厨房里的周姐,她大惊失色地跑出来拉开两人,“这是怎么了,好好说话不行吗?” 扶着白露在椅子上坐下,又一脸紧张地安抚她的肚子,碎碎念道:“可别动了胎气。这小祖宗要是有个闪失,咱仨都得陪葬。” 小雪默默瞪了两分钟,转身就走。 白露平息了情绪后,嘱咐道:“刚才的事,别跟他说。” 周姐面带为难,叹口气说:“那你可别再这么不小心了,真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担待不起。” “我知道,”白露摸了摸肚子,“我知道。” 心里说,我会保护它,不会让它受伤害。 回到房间,她从包里翻出那张b超照。对着阳光看了看,看不出名堂,发现拿倒了,不由笑出声。然后认真凝视,用手指在上面比划着,学着医生的口气自语:这里是一颗心脏。 她的孩子,才几周大,心脏就都发育了,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剥夺了它的生命呢。 也许凡事都是如此,只有当失去和即将失去时,才意识到它对自己有多重要。之前她一直耿耿于怀,不过是把它看作那个人的孩子,不想跟他瓜葛太多,如今想想,孩子在她肚子里,若论关系,也是跟她更近,它的每一分血肉,都是从她身上分离出来的啊。 困扰多日的难题,就这么做了决定。 白露已泪水连连,又忍不住把照片送到嘴边,轻轻亲了亲。 再看向窗外时,连阳光都比前一刻更灿烂,每一缕光线都充满了仁慈和能量,让那些阴暗角落里的丑陋和绝望都无处藏身。 她好开心,因为又有了希望,新生命就意味着希望。 就像那部电影里说的,希望是个好东西。 晚上程回来时,小雪已搬走,白露没挽留,但还是让周姐帮她叫了出租车。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像是被阳光涂了一层暖色,敏感如程,自然轻易捕捉到。 饭后,他拉着白露的手到露台上看星星。 他坐在竹椅里,抱她在自己腿上,感慨道:“还是只有两个人好。” 隔了会儿低声笑,抚上她的腹部,“不对,是三个。” 白露被他半强迫着搂在怀里,一看他那兴致勃勃的可恶样儿,就忍不住打击一下,“没准儿是个傻的。”说完又后悔,怎么能诅咒自己的孩子呢。 程毫不在意,“单纯点儿好,有福气。” 他的语气里洋溢着浓浓爱意,白露不由暗暗叹息,这个人,此时看起来是多么温柔而无害,真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坏事呢,不怕给自己的孩子积累孽债吗? 露台上摆着几盆花卉,静静盛开,花香淡淡,随着空气缓缓流动,沁人心脾。如此静谧,让人不忍打破。 过了一会儿,起了一点风,远处传来海浪轻轻翻滚的声音,那一下下,像是平静表面下内心情绪的涌动。 白露轻轻开口:“我前几天去了公墓。” 程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虽早知情,仍是心中一动。 接着就听她仿佛自语般,低声说:“我刚来青城时,十九岁生日还没过,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傻傻的跟人来打工,到了这以后,不喜欢这个工作,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在ktv,每天遇到各种客人,当时就觉得,喝醉了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因为你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来。我每一天都过得小心翼翼,怕出错,不敢抬头,大气都不敢出,晚上回去时都会庆幸,自己又安全了一天,可是,还是……” 说到这里她嗓子有些发哽,身体也开始微微震动,程料到她要说的内容,想要阻止,她却固执地继续:“……那个人把我压在沙发上,摸我,撕我衣服,手往我裙子里……” 她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再开口时带了颤音,“我当时怕得要死,可是一屋子的人,没一个肯帮我,我只有靠自己,我抓起酒瓶砸他……他立刻流了血,从脑门上往下流,流了一脸,我当时心里想,太好了,他死了的话我就安全了,可马上又想,他死了,我就要去偿命……” 白露重重地吸了下鼻子。 程已不忍再听下去,却深知她需要倾诉,只能用力地抱紧,给她以安慰。 “然后,警察来了,他们让那些小姐靠墙蹲一排,让我也过去,我不肯,我说我不是,可他们不信。他们说我不仅卖/淫,还故意伤人,那个人还说一定要让我坐几年牢……我当时好怕,怕死了,如果不是苏辙他,他挺身而出……” 白露几乎是哭着继续:“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在牢里,还是已经一头撞死在当场。”说到这里,她已泪流满面。 程用手指替她抹去眼泪,眉宇间既有浓浓的怜惜和感同身受般的痛楚,也有着一丝隐隐的悔意。 白露哽咽了几下,继续道:“他不仅救了我的命,他挽救了我的尊严。” 说完呜呜痛哭。 止也止不住,最后像个孩子一样直打嗝。 程抱着她,闭上眼,感受着她单薄的身体缩成一团在他怀里震动,每一下都牵动着他的心,引起一阵阵无法描述的疼。 哭了半晌,白露又抽噎着继续,“我,我既然已经跟了你,就不会再跟别的男人有任何关系,更不会给你戴绿帽子,可是,你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他,为什么啊?” 她强烈控诉,“他不一样,他不一样。” 她一遍遍重复,用拳头砸在他身上,“我恨你,恨死你了……” 程硬生生地受着,一声不吭。 白露心中悲伤已蔓延成汪洋,将自己淹没。那些无法出口的指责,只能化作咸咸苦苦的泪水,流进心里去。 她恨他,恨死他。 可是又何尝不恨自己? 当初为了减轻良心谴责,向苏辙透露了徐丽的事,又为了保护家人而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最后他接近真相时她还是不敢挺身而出,如果苏辙能早点知情,早点将那个人绳之以法,他就不会死。 现在无辜的人被害死,他这个凶手和她这间接凶手却在这里花前月下,还要生孩子……这太不公平。 不公平。 38、40 那晚到最后,白露哭得脑袋疼,眼睛更是肿得像金鱼,程用冰袋帮她敷了好久。等他去洗澡脱下衣服时,看到胸口多处隐隐青痕,抬手按了按,有微微痛意,不禁苦笑,虽然力道有限,架不住数量多,滴水石穿。 抬头看着镜中的人,熟悉的轮廓,眼里却多了一丝不太熟悉的东西。 多年以来,他早习惯了用理性去考虑决定任何事,似乎只有遇到她的时候,那些几乎退化了的情绪功能才渐渐复苏,才会感情用事。没想到修炼了多年的钢筋铁骨,竟被这一滴一滴的小露珠给打穿了。 回到卧室后,已经入睡的人还一下下地抽搭着,仿佛梦中仍不忘控诉她的委屈和他的罪状。他抚摸她的脸,亲吻下她的头发,然后躺下把她揽进怀里,也不在意她能否听见,自语般轻声说:“过几天带你去见个人。” 白露没想到,程带她去的地方会是疗养院。 疗养院坐落于城市另一端,也是沿海,风景好的没话说,关键是海边温润气候适合病人和老年人调养身体。看到门口牌子上的“启程”字样,她问:“这是你们公司投资建的?” “嗯。”程这一路上沉默的很,下了车更是一脸严肃,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她对这种手拉手的行为很无语,好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只要他一不留神,她就会走丢,或者被坏人拐跑。 疗养院内部设施齐全,整洁干净,一栋栋小楼之间是绿油油的草坪,草坪上穿插数条卵石小径,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漫步其中。路边随处可见花坛,以及一两株高大的缀满果实的柿子树。沿途遇到不少工作人员,都恭敬地跟程打招呼。 穿过一个个半封闭的区域,最终走进一个单独院落。 这里格外静谧,如同一个不被打扰的小天地。 一进门就看到一位老夫人,坐在花坛边一把椅子里,只留一个后背,半白的卷发,身上鲜艳的衣着跟花坛里的花儿争相斗艳。 旁边护士闻声抬头,轻声提醒:“快看谁来了?” 老人缓缓地回头,一张脸保养极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只是——她的视线掠过程,落到白露脸上,忽地裂开嘴笑了,是那种小孩子一样的笑,天真无邪,只是似乎——缺了些内容。 “阿尔茨海默氏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程低声解释。 白露心里一震。 他松了她的手,走上前,在老人膝前半蹲下,拉起她的手说:“妈,我来看您了。” 程母哦了一声,抬手指着他身后,缓缓开口:“那个姐姐,漂亮。” 程起身,回过头,眼里似有期待。 白露走过去,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稍正式地说了句:“你好。” 程母旁边支着一张小圆桌,摆着一大盘各色小点心,她随手拿起一块紫薯糕递过来,“给你吃。” 白露双手接过,笑着说:“谢谢。” 见老人眼中满是殷切期待,她送到嘴边,咬了口,松软可口,下咽到喉咙处却忽然发涩,她硬咽了下去,程对护士说:“麻烦拿瓶水。” 护士利落地进屋拿了水,程拧开瓶盖,白露已经吃完一整块,粉末呛进气管,噎得脸有点红,程母却拍起了手,“厉害。” 程把水送到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连灌几大口,他提醒:“慢点儿。” 拍拍她后背,见她终于疏通了一脸释然的样子,他无奈道,“傻,吃那么急干嘛?”用指头抹去她唇边的一点紫色粉末。 程母视线一直停留在白露脸上,好奇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程问:“喜欢这个‘姐姐’么?” 程母用力点头,“她有这个。”说着手指戳过来,有点没轻没重,但让白露脸僵住的却是意识到她指的位置。 又是梨涡,他们这一家人…… 程明了她的心思,低声解释:“我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单纯喜欢这个。” 这么一说又让人无端地心酸。 程母并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各异,一回身嗖地从花坛揪了一朵,讨好地递过来:“这个给你。” 白露接过,再次道谢。 程母见她好像挺开心的样子,也笑起来,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屋里领。 白露一进门,不由暗暗诧异,房间很大,布置得五彩斑斓,简直像是个儿童房。 护士笑着解释,“阿姨喜欢鲜艳的东西。” 白露不由回头,程并没跟进来,而是坐在母亲那把椅子上,看着花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母献宝一样把她拉到占据一面墙的收纳柜前,上面摆满各种小玩意,共同特点是色彩饱和度极高。白露配合地问:“这些都是你的?” 程母乐得点头。 白露轻轻地说:“你真幸福。”然后拿起一种毛茸茸的小黄鸭,“好可爱。” 程母立即问:“你要吗?” 白露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放回去。 伴在一旁的护士也笑着说:“你们还真挺投缘,阿姨从来不肯给别人东西的,以前还为了这个跟人打过架呢……” 老人家被人揭了短,立即回手打了她一下,白露一愣,护士却早习惯了这样,笑笑表示没什么。 角落里还有一只大书柜,里面一排排故事书,程母拿了一本让她念,白露从善如流,两人对坐在彩色软椅上,程母似懂非懂地听着,表情却无比专注。 读着读着,白露就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不知何时进屋的男人正坐在窗边沙发上,视线飘向别处,只见侧脸,嘴角微抿,眉头舒展,看不出情绪。 但她知道,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内心越是暗流汹涌。 一晃两个多小时过去,程晚上还有重要应酬,他也怕白露身体吃不消,拉起白露的手对母亲说:“妈,我们该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程母明显不愿意,脸色变了变,刚要开口,看了眼儿子嘴巴又抿上。 这个抿嘴的动作跟程很像。 然后就见她一低头,从手腕撸下一只玉镯子,不由分说地塞到白露手里。 白露不禁一愣,她知道这种东西意义非凡,而且考虑到老人的精神状况,更是不能要,可又不敢往回推怕摔坏了,用手小心拿着,求助地看向程。 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释然,“收着吧。” 白露还在迟疑,他拿起玉镯执起她右手,利索地套上手腕。 老人本来瘪着嘴闹情绪,这会儿忽然说,“亲亲。” 俩人皆是一惊。 “电视里都这样。” 白露无语,那个,是戴戒指好吧。 程却极其配合地托起她的手亲了下她手背。接着就听老人呵呵笑起来,还有鼓掌声,声音有点大,原来护士也笑眯眯地加入其中。 身边男人一脸坦然,白露脸颊微微发热。 临走前,程对母亲说,“妈,她叫白露,要记住了。” 然后又低低补充一句,“我叫程。” 老人似懂非懂地点头。 回去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氛。 许久后,程率先打破沉默:“就知道我妈会喜欢你。” 白露看向他,眼里带着疑问。 说实话,她今天有点受宠若惊。 他笑笑解释道:“除了所谓的个人魅力,你看,老人小孩还有小动物都喜欢你,”他顿一顿,“知道为什么吗?” 白露摇头,他答:“因为你没有攻击性,让他们有安全感。” 白露想了想,“你是说我没用么?” 程笑出声,脸上那种挂了一下午的掩饰性的平静也随之散去。 然后,好像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叹口气,一字一句道:“这里我来的并不多,不是没时间,不是不想,是不敢。”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陡然变轻。 “为什么?”白露不理解。 程抚着额头,“是我的问题。” 沉默几秒后,略带伤感地解释:“我一直无法接受她变成这个样子,虽然已经很多年了,可还是不能适应……明明是最亲密的家人,却无法交流,有好消息想母亲分享,可她听了一脸茫然。有烦恼想跟她倾诉,说完她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然后越过一脸茫然的你去找她认为好玩的东西。” 他说着苦笑一下,“让人感觉有点儿无力。” 白露脑补了一下,是有点可笑,可笑的心酸。 低头摸索着腕上的玉镯,绿盈盈,光滑温润,还带着老人家的体温。她想到一件事,“你妈妈好像有点怕你。” 程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然后低声说:“你也看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我,越来越不像她儿子了吧。” 说的含糊,白露却懂了。 程心中叹气,这是他最挫败的。 这些年来,他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即便他的掩饰功夫也逐日加强,但却骗不过某些人的眼睛,就像猫狗等小动物能够感觉出“不干净”的东西,他的变化,也无法瞒过母亲,即便是痴呆了的母亲。 所以,她才会喜欢白露这种透明的像水、干净的像白纸的人吧? 而他每当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内心深处就有一股戾气拼命往上窜,压都压不住。想做点什么破坏性的事情来释放纾解。第一次见到白露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才会狠绝地把她往水里按…… 有一瞬间他想解释,可这念头立即被压回去。 发生过的事就如泼出去的水。 覆水难收,解释也没必要。 而一旁的白露,似乎更能理解程母的恐惧。 如今已有了些为人母的心理,她也想让自己孩子简简单单,清清白白,不想让它像身边人这样变得坚硬,冷酷,狠戾,可他是父亲,她担心那些东西会遗传给孩子。 忽然有种好奇,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对,她看过照片,青涩少年,眼神纯净,那时候的他应该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吧。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又想起他曾说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 到底是些什么呢? 这个时刻让人感觉到矛盾的男人,身上有着无数的“意料之外”,本身就像是一道谜题,可她却不是个聪明的猜谜者。 过了许久,白露再次出声,声音平静而缓慢,“我奶奶活到八十多岁,最后那几个月,也是不认人的,脾气也变得很差,我在她身边时间最长,也挨骂最多,当时我很难过,觉得她不喜欢我了……” 程侧脸看向她。 “后来才想通,她只是病了。有的病让人身体变坏,有的让人脑子不清楚,但是该有的感情,心里还是有的,一分都不少。” 程猛地别过脸去,她看过去时,只看得见他的喉结微微滑动。 最后一丝高温天气也不见踪影后,天空似乎升高了数千米,变得更远,更清透,呈现出瓦蓝瓦蓝的纯色,稀疏地飘着几朵棉絮般的云,也是纯白得让人心动。 每当仰望天空时,白露才会感觉好一些。 最近她被折磨的有点“惨”。 肚子里的小东西个头还没多大,威力倒是不小,成天变着法儿地折腾。医生也叮嘱过,前三个月要格外谨慎,第一胎更要慎之又慎。 她没再去学校上课,每天挣扎着上几小时的网络课程,剩下的时间除了充足休息,就是趁着午后阳光好时坐在露台,膝头摊开一本书。 更多的时候,根本看不进去。 隔日又到了定期检查时间。 程很有觉悟,虽然事务繁多,但每次都会准时陪她去做检查,大概也是很享受那种为人父的感觉。 小东西又长了几厘米,轮廓清晰了些,新生命的奇妙就在于,每一分一毫的成长变化都给准父母以无尽的喜悦。得到医生那句“发育正常”后,俩人同时松了口气,然后又都本/能地去观察对方的反应。视线相撞时,白露都是慌忙闪开,程则是嘴角笑意蔓延。 出了医院,阳光格外的好,能看出白露对孩子上心的一个标志就是,她现在走路比以前慢了一点,每一步迈的都很均匀,还会低头看路。 走向停车场时程不由也放慢脚步,享受着跟她一起散散步的悠闲时光,看看手表,快到十一点。 “带你去吃大餐。”他捏捏她的脸,“可别它越长越大,你却越来越瘦。” 半路上程接到个电话,那边不知讲了什么,他稍作迟疑后只说了声好,收线后他看了眼车窗外,天高云淡,秋意盎然,每一寸光景都让人不忍独享。于是略带歉意道,“先去办点事儿,然后再去吃饭。” 白露自然没有异议。 车子沿着一条僻静的街道行驶,到了极深处,停在一扇大门前。 这是座古色古香的庭院,牌匾上三个行草体写着“静心斋”,黑底金字,毫不张扬。 进去后却是别有洞天,庭院宽敞,假山流水,垂柳依依,穿过甬道才进入主楼,看样子是间私人会所。仪态优雅的服务员迎上前,将两人引上二楼包间,送来茶水点心后,程让白露先掂一掂肚子,然后推门离去。 白露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吃东西,胃里又闹腾起来,只好起身去找洗手间。 这边她刚呕完,就听外面脚步响,有人进来,然后听到对话声:“表姐,刚才来那个老头儿,我在电视上看过,前阵子老出来讲话……” “嘘,忘了昨天经理的训话啦,来这儿就得知道这里的规矩,管住嘴巴。” 那个立即闭嘴,隔了会儿倒是这一个又忍不住小声嘀咕:“在这种地方工作,见了谁都不能大惊小怪,没本事没身份的,谁能来得起这地儿啊……” 等那二人出去许久,白露才按下冲水按钮。 往回走时心不在焉,竟找不到刚才那间,这里设计得很怪异,走廊曲曲折折,像迷宫一样。两侧包间门全都紧闭着,门牌上标着不同的名字,极尽风雅。 她忽然想,不知道那个人此时在哪一扇门背后。 39、41 室内茶香缭绕,桌上一盘棋已下至一半。 如果是围棋更应景,好在玉石制成的棋子晶莹剔透,也多了几分雅致,吃子时玉石相击声更是清脆动听。 不动声色吃掉对方一只车,程不经意地瞥了眼腕表,对方敏锐捕捉到,笑问:“赶时间?” 他略一沉吟如实答:“约了人吃饭。” “女人?” 程笑笑。 “听说你找了个小女朋友,宠得不得了,走哪都带着,现我可算是信了,本来还以为你能和……”他顿住,打哈哈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让您见笑了。” “嗳,这是人之常情嘛,一个男人本事再大,钱赚的再多,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 “您去省里赴任的时间定下了么?” “本来定元旦过后,我又争取了点儿时间,老陈前阵子损失了一员爱将,犯了老毛病,天天在家里养着,现在是半退休状态……年底案子多,总得有个熟悉情况的人顶着。” 程对对方工作上的情况似乎并无兴趣,谈起正题,“对了,美国那边,已经预约到顶级神经科专家,病历已经传过去,过几天就能会诊。费用方面,我已让人打进那边账户里。” “这事让你费心了。”对方叹口气,感慨道:“兰兰这些年大大小小手术无数,我这心也是跟着一次次提起又放下。” “这次如果成功,就一劳永逸了。” 白露在等待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碟点心,怀孕后跟肚子一起涨起来的还有饭量,吐得多,吃得更多。 房间里除了桌椅,还有一排博古架,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样古玩。她正拿着一只生肖玉石镇纸把玩时,程推门进来,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看清她手中物件便说:“喜欢么?喜欢就拿走。” 白露惊讶地问:“不要钱的吗?” “不要。” 她刚要揣进口袋,又听他说,“记账上。”她连忙又放回去,被程夺过,替她拿在手里率先走出门。 上车后,白露小声嘀咕:“这个地方位置这么偏,能赚到钱吗?” 程笑笑:“远离闹市,卖的就是个清净氛围,还有,这里的东西,卖一样就够吃几个月了。” 白露一呆,她刚才吃的那些…… 程笑着说:“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这个。”他说着从口袋掏出刚才那个小玩意,放进白露手里。 白露望着在阳光下更显剔透的玉石,“原来那里还卖古玩啊?这个是真的吗?那岂不是要很贵?” 程笑笑:“假的。” 次日,程一上午都留在家中。 白露自清早起吐了三回,早饭没吃几口就回床上躺着,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他充满歉意地陪了一会儿,回书房去办公。 正忙着看文件,忽听到窗外传来猫叫,先是似有若无,后来一声接一声,明显不正常。 紧接着周姐敲门进来,一脸焦急地说,露露不知怎么跑到屋顶上去了,下不来,吓得喵喵叫。 他起身出去,从二楼窗户往外看,一眼看到露露肥硕的身体,扒在三楼屋顶的斜坡上,雪白的一团在红色瓦片上格外分明。看样子是从阁楼窗口爬出去的,只是它平时一向懒得要死,难不成是为了抓老鼠? 瓦片光滑,露露的身体有下滑趋势。 形势紧迫,程让周姐从客房拆了床垫拿出去,以防它掉下去摔坏。 他自己则试着从阁楼下去救它。 程离开书房没多久,白露就闪身进来。 他不在的时候,这里已被她检阅过一遍,几只上锁的抽屉也趁着他睡熟时偷了钥匙,得益于她之前在超市理货的经验,不仅翻得仔细,还能把每一样东西都归原位,谨慎至极,不曾被发觉……除了这台电脑,试了两次密码都不对,不敢再乱猜。 这会儿,他出去匆忙电脑没处理,屏幕上正开着一张报表。 白露深吸一口气。 然后握住鼠标,灵活地操作。 …… 做这些的时候,白露感觉自己已不是自己,像是被什么人附了体一样,尽管身体虚弱无力,脑中却一片清明,清晰地发出每一道指令,有条不紊地进行。 窗外不时传来露露的叫声,还有楼下的周姐和屋顶的程偶尔一两句对话。 只是,那些声音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听起来遥远而飘渺。 文件太多,一列一列,密密麻麻。 来不及看内容,只能根据近日恶补的企业经营方面的常识,和对财经知识的了解,来判断哪些是她需要的。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 屏幕上的复制任务一点一点进展着。 胃里又涌动了几下。 白露抬手捂住嘴,手指冰冷,不由地闭了闭眼,深深地吸气。 除了那天与那位陈副局长达成的协议,她也很想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昨天的那家会所,从服务员对话可猜个大概,无非是官商勾结,做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虽然听不到谈话内容,但这个线索已经足够,具体侦查工作是那些专业人士的任务。 营救任务颇棘手,露露爬的位置不上不下,程小心地沿着屋脊一点点下移,时不时还被露露下滑的动作和尖叫吓一吓。 好在他心理素质过硬,平时也勤于锻炼身手够矫健,经过一番努力,他的手终于触及到露露的身体,他温和地发令:“露露,来,爬到爸爸手上来。” 露露已经吓得丢了三魂五魄,全身的毛根根竖起,狼狈十足,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探出爪子,费力地抓住他手臂,然后颤巍巍地一寸寸攀爬。 最后,伏在他肩头,死死地抱住。 程松了一口气,连说了两声“乖”。 然后深吸口气,沿原路返回。 仍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摔下去的就不只是一只猫了。 虽说摔不死人,可是骨折的话也够丢人。 露露吓坏了。尽管已脱离危险,还是不肯从程身上下来,四只爪子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拉都拉不开。 他好笑又心疼,“小混蛋,让你乱跑,知道怕了吧?” “以后要少吃多运动。” 温言软语地哄了好半天,肥猫身上的白毛渐渐倒伏,爪子也略有松动。 安抚完露露,程洗了手,换了身衣服,路过主卧时停下,轻轻推开门。 然后看到白露站在门口一米处,脸色煞白。 他眉头一蹙,“又吐了?” 白露抖着唇,不看他,摇头,然后又点头 他握住她右手,手指冰凉,不由心疼道,“让你受苦了。”然后又低声说:“就生这一个,以后我一定注意防护。” 白露手微微一抖,没说话。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撩动着他心头最柔软的部分,情不自禁地揽她入怀,柔声问,“饿了吧?让周姐给你做点吃的,想吃什么?” 他的声音越温柔,白露越觉得冷,止不住地全身战栗。 不由伸手环住他的腰,他的腰身精壮有韧度,仿佛蕴含着无限力量,让人感觉踏实。她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只有这样才能忽略自己胸口那狂乱的搏动。 程讶异于她的主动,但据他所知,孕妇在激素的作用下会变得情绪化,他收紧手臂,暗暗地想,单就这一方面的变化来说,他喜欢。 两人无声地相拥了一会儿,程问:“要不再躺会儿?等饭做好了叫你。” 白露在他胸前点头。 他打横抱起她,轻轻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又忍不住亲了她额头一下,才放心地离开。 直到房门关上,白露才呼出一口气。 就差一点点。 如果他刚才拉起的是她的左手,就会发现她紧握着的一枚粉色的u盘。 如果他再早回来半分钟,就会看见她慌张地从他书房跑出。 如果他直接回书房,电脑屏保都来不及出现…… 平静中过了几日。 这天下午,小天和小雪竟再次登门。 程也在家,正陪着白露一起看孕妇课程的录像。 肥猫窝在脚边地毯上呼呼大睡,话说自打白露怀孕,它也隔三差五地做检查,避免出现危害孕妇和胎儿的寄生虫或细菌。按照程的意思,干脆把它送走一段时间,可白露上网做了认真研究,觉得没必要这么不近人情。 两人身上都穿着宽松的居家服,不知有意无意,男人身上的灰色系和女人的粉色系看起来很搭调,明明年龄气质相差许多的两人,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和谐。 小雪一进门便被眼前情形刺痛眼睛,随即垂下视线。 程神色如常,招呼他们坐,周姐送上水果茶点。 白露也很热情,自上闹翻后,她们就没通过电话,但她依然通过小天得知了小雪的近况,知道她目前在启程旗下某楼盘售楼处工作。 提到来意时,小天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扭。 小雪开口道:“是我的主意,咱家出事了。” 白露心中一惊,紧张地问:“家里怎么了,爸妈生病了?” 小雪凉凉地接了句:“你多久没往家里打电话了?” 白露不由心虚,自从怀孕后她还真是不太敢跟父母联络,每次都简短几句草草了事,总觉得隔着电话线他们都能看到自己的日益隆起的肚子。 小天接过,“是这样,前阵子来了一伙人,说咱家房子占了他们的祖宅地,还拿出来一份地契文书之类的东西。爸说确实有这么一说,那家人解放前是咱们那的大地主,文/革期间被□□呆不下去了,刚好咱爷爷以前给他家做长工,拖欠了十来年的工钱,就用老宅子抵了……现在,那家人的后代在南方做生意发了财,突然回来要重建祖宅,供奉宗族牌位。” 程听到这里问,“他们怎么个要法儿?” “用钱买,只给不到一万块。”白雪说,“我们家前后好几亩地呢,那点钱买个旧房子都不够,再说凭什么让我们搬走。” 白露心中同意,他们家若说还有什么好东西,也就是这片宅基地了,当初有风水先生评价过这是块宝地,大门正对着一道山脉,呈卧龙形。后来家里连出两个大学生,也有人归功于此。 她问:“村里乡里都不管吗?” 小雪哼了一声,“那些人什么时候指望得上,一心忙着搂钱,谁有钱谁是大爷。” 小天也附和:“这家人要在乡里投资建一个工厂。这种财神爷,他们溜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老百姓得罪他们,爸妈找了几次他们只答应给咱补贴一点。” 白露皱眉,简直欺人太甚。可是在她老家,这似乎已是常情。越是贫困地区,越是弥漫各种不公和黑暗。 程安静地听完,只说了一句:“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小雪眼里难掩崇拜之色,小天脸色则有些复杂,视线瞥向自家二姐。 白露不语,本/能的排斥这种所谓的援手,可她也无法坐视自家被人欺负,甚至被拆了房子让年迈的父母流离失所。 程则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现在这种情况,别担心这些,这都是小事。” 让他们一家人一筹莫展的,在他这里只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白露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唯有沉默。 送走那对姐弟后,程问:“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白露抬起头,看着他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对付这种人,讲道理肯定没用。” “用钱吗?”白露盯着他的眼睛问。 程嗤笑,“用钱,只会把他们的胃口惯得更大。” 见她眼里流露出紧张神色,他安抚道:“就是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死了这条心。”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来,咱继续。” 白露坐下后,仍是心不在焉,他搂着她的肩安慰道:“别担心,我不会给你家人惹麻烦,更不会给自己惹麻烦,我让小童亲自过去一趟,他……”他顿一顿,笑笑说:“他比较擅长这个。” 可是听了这句,白露却想到另外两件事。 最初,她被绑架,被人拿着刀威胁…… 还有小天,被无辜设计,受了足足四天的惊吓…… 电视里医生耐心地讲解着各种注意事项,身旁那个人显然已投入进去,白露虽盯着屏幕,却久久也无法专注其中。不由暗暗叹气,他们之间,他们之间,终究是隔了太多东西。 40、42 将钥匙插/进锁孔时,白露有瞬间的犹豫,可下一秒就果断地深入,扭转。 咔嚓一声轻响,门锁打开。 推门进去,这里跟上次来时一样,入目的是一片安静祥和的白。 之前冒险从那人电脑里拷贝的资料,经过她的初步排查,所有账目和合同都是近几年的,据那些人说,近几年他的公司经营还算规范,而他的违法行为主要集中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 然后,她想到了这个公寓,他说过,他是五年前才搬离这里。 而且,这是对他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人在专注于一件事情时,往往会呈现出一种痴迷甚至偏执,而眼前这个任务,无论事件本身还是它的道德属性,更能激发人的冒险和探究欲,再加上一点孕妇独有的神经质,白露觉得自己现在俨如大侦探附体。 和上次一样,还是一眼看到墙上的照片,那个女人,她还不知道名字的温婉女人,仿佛正在静静地看着她。 白露心中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抬脚上楼。 …… 几个小时过去,白露额头已沁出一层汗。 绾在脑后的头发落下几缕,挡在眼前,也顾不上理会。 凭着对那个人一知半解的揣摩,以及她自己的直觉,她一上来就直奔书房,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然后,当她移走书架上三分之一的书时,在墙壁上发现一个暗格,推开后,里面有一个金属材质的箱子。 箱子漆黑,半尺宽高,一尺来长,跟她的鞋盒差不多大小。 这应该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白露捧出箱子放在地板上,下一秒又皱眉——因为看到了密码锁。 八位数的滑轮锁。 她输入他的生日,不对。 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 她叹气,跟他房里电脑一样,这两个都不对,可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了。如果把箱子直接上缴就不用烦恼了,可这个念头立即被否决。 最后,她咬咬唇,又输入一串数字—— 然后,竟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响。 白露来不及惊讶自己误打误撞的“成功”,就已被里面内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里面密密麻麻地码着一盒盒磁带,一张张光盘,数只牛皮纸信封,以及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她抱起箱子走到隔壁,这是一间影音室,有一套功能齐全的多媒体设备。 她从最右侧抽出一盒磁带,又见上面贴了一张小纸条,用黑笔写了一串数字和字母。数字是日期,字母,无从猜想。 她找到放磁带的位置,插/入,然后按下播放键。 磁头转动的沙沙声响起,不久后,传出一道男声…… 白露几乎一动未动,听完一整盒磁带,然后默默拔出,放回原位,随即拿起一张dvd放进对应位置。 画面上先后出现一男一女,说了没几句便开始脱衣服,然后……在床上酣战,白花花的肉/体交缠翻滚,不堪入目。 接下来的部分,换了不同场景,内容大同小异,男主角不变,当出现一男两女的荒唐戏码时,白露猛地捂住嘴,奔向卫生间。 吐了个淋漓尽致后,白露仍跪坐在地上,表情呆滞,仿佛仍然无法从那个世界走出来,那个充斥着各种阴暗肮脏和罪恶的世界。 那一段段对话录音里,有她熟悉的声音,也有两个都是陌生的,谈论着或隐晦或明目张胆的交易;那些偷拍的限/制/级画面中,那个一身肥肉的男主角戴上眼镜套上西装后,就摇身一变成兢兢业业的公仆…… 她不耻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蛀虫,吸血鬼。 而那个人,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同样让人不耻且愤怒。 熟悉的和弦声远远传来,这才猛地将白露拉回现实中。 她扶着马桶站起来,返回那间影音室。 是她的手机在响。 她忽地紧张起来,一定是那个人,他每天都会不定时打来电话,询问她在家的情况。今天他出差,几小时都在飞机上,她才以去美容院做按摩为借口,得以来此。 白露屏气凝神了几秒钟才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不由舒口气。 是小天打来的。 接通后,听小天汇报家里的事,来抢房子的那家人灰溜溜地走了,工厂也没戏了,但有人往村小学和乡中学各捐了一笔钱。白露不禁一出神,那是她读过书的学校。 小天不无担忧道:“姐,我觉得,他的能力是不是太大了点?这毕竟是跨省,听说那家人在市里也有后台,当初救我出来时,那个小童就带点儿道上做派,他们会不会是黑……” “不是。”白露接过,看着地板上的一箱东西,又低喃一遍,“他不是。” 小天沉默几秒,又迟疑着说:“咱妈还在电话里说,又有人给你提媒,男方家里做生意的,条件不错,人也本分厚道,妈想让你回去看看,我说你现在学习忙……” 挂掉电话,白露嘴角酿起一抹苦笑,那样的生活,她早就回不去了。 低头看向脚边黑黢黢的家伙,它代表着丑陋罪恶的过去,也意味着凶险莫测的未来。而她,已经踩进了一只脚。 拎着沉甸甸的包下楼时,白露走到那副温柔浅笑的照片前。 她看着“她”低喃出声:“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然后不觉轻笑,“一定不会这样对不对?” 那人无声地浅笑回视。 “可惜,我不是你。” 白露刚从美容院后门进去,跟已经按了好几回、还睡了一大觉的那个曾在街头骚乱中/共患难今天特意被她找来“掉包”的女同学碰了头,程电话就打了过来。 问她在做什么,白露揉着酸痛的肩膀说,“按摩,早上起来浑身发酸……” 他说:“好好按,等我回去,我给你按,让你体验体验我的技术……”说到最后似乎带了些别的味道。 隔着听筒,听到他似有如无的笑意,仿佛就在耳边,似乎还有温热的呼吸吹在颈上,白露刚接受了一场冰水般残酷洗礼的内心,早已结了一层霜,可此时脸上又不自觉地发热,整个通话过程中,对她来说如同一场冰火交加的折磨。 直到那边传来关车门的声响,以及别人的说话声,他才结束话题,问她:“还有别的事么?” 她说没有。 其实她还真有问题。她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只神秘箱子的密码,是她的生日?这究竟只是个巧合还是另有原因?为什么要让她如此“顺利”地知悉一切?为什么她要遇上他,还要被卷进来…… 她还想问,为什么他不是个好人?为什么明明十恶不赦冷酷又阴狠,却总是触动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为什么他那些用来作恶的手段反而会成为她家危难之时的救命草? 她的世界里,向来横平竖直,黑白分明,从来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她知道这样很蠢很过时,可至少活得坦然。但自从认识他,她被迫着一次次扭转原则,一次次模糊界限和底色。 如今,竟面临着全面的颠覆。 白露一觉醒来,发现本该今晚才到家的男人居然在身边睡得正酣,不禁暗暗惊讶,他什么时候摸上床的?她竟然没有一点印象,习惯真可怕。 下一秒,注意力就被他脸上的新生事物吸引了去,那是一层淡青色的胡茬儿,从他的硬朗的下巴上冒出,他素来注重仪容整洁,所以,她还是头一次见识这个——雄性十足的东西,是最近雄性荷尔蒙分泌得太旺盛了么? 嘀的一声响,打断白露的遐思,忙伸手摸到床头闹钟,他每天六点起,靠生物钟。她七点,靠闹钟。把闹铃关掉,然后轻手轻脚地起床。 白露洗漱完,又喝了一杯蜂蜜水后,就去阳台上舒展肢体,做些简单的动作,这些天她情绪起伏太大,饮食和休息也难免受到影响,她自己怎么样都行,千万不能影响到腹中宝宝。这可是她现在荒漠般的生活里,唯一的一片绿洲了。 正做到一半,就听客厅里电话响,她赶紧跑过去接,是疗养院打来的,护士说:“阿姨一大早起来就念叨酒窝姐姐……”还没说完,电话就被人抢走。 “姐姐,”那边怯怯地叫,“你能来陪我玩吗?” 孩子一样的老人,让人不由心头一软,白露当即点头答应。 回到楼上卧房,那人睡得无知无觉,她在床头留了张字条,然后去换衣服,打电话叫司机备车。 程母气色没有上次好,脸颊微微瘦了些。 护士解释,“最近降温,院里有流感,阿姨也感冒了,这两天才好。” 白露问,“他知道吗?” “程总来看过两次,阿姨还问起你,他说你现在不能感冒。” 程母在一旁慢幽幽道:“我已经好了,这里太闷,我要出去。” 得到护士允许后,老人家立即去柜子里翻衣服,拉白露做参谋,喜滋滋地收拾打扮。 白露让司机开到火车站附近的中山路,这里有众多老字号食府,一老一少坐在窗边位置,看着窗外上班族行色匆匆地经过,回过头慢条斯理地品尝桌上一盘盘精致的早点。 看着对面老人对付着牛肉灌汤包,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白露顿时明了为何程母对她一见如故,为何她对老人家无法拒绝,因为她们是相像的人。 想到此时应该还在酣睡的男人,以及前两天发现的那些东西,她不禁低叹,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变成这个样子,未必不是种幸福。 只是,这样他就更孤单了。 当一个男人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女性,失去世上最能让他变得柔软的两种感情……所以他才会在这条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吧。 见她思绪飘移,程母不禁问:“你在想什么?” 白露一愣,有一个瞬间觉得对面的人恢复正常,可再看去那双眼里分明只有懵懂,只有眼前的食物。 她笑笑:“我在想,待会儿咱们去哪里玩。” 程母一听大乐,两三下喝光碗里的粥,“我吃完了,走吧。” 来这座城市近四年,对那些好玩的地方白露也仅仅是“听说”过,如今,和这位特殊的同伴一起,被老人周身洋溢着的童趣的感染,她居然也兴起了玩心。 在一条汇聚了各地特色小吃和小玩意的街道,一老一少逛得兴致盎然,没多久白露手上就提了一袋子东西,程母手里捏着三个颜色鲜艳的面人儿,脸上绽开花一般的笑颜。 路过一家很有怀旧的味道的照相馆时,程母驻足观望。 看她一脸向往,白露问,“想照吗?” 店门上拴着铃铛,有人进来时会发出一声脆响。 里面布置得也很仿古,照相机居然是蒙着一块布的那种。墙边各种背景板,道具,还有她小时候照相骑的小木马。 师傅问怎么拍? 程母却说等哥哥一起,白露只好给程打电话。 老人见到什么都新鲜,东摸摸西瞧瞧,嘴里还喊着:“白露过来看这个。” 白露惊讶,“您记得我名字?” 老人点头。 不多时,窗外一阵刹车声,白露抬头,看见熟悉的车子停在外面,程下车,穿着黑色风衣,扣子没系,露着里面的白衬衣,比平时多了几分疏朗和落拓。再看脸上,睡了几个小时,就又精神头十足了。 白露问程母,“您知道他名字吗?” 程母看过去,面露困惑。 叮的一声,门被推开,眼看着那人朝他们走来,白露低声说,“他叫程。” “程。”老人重复。 程走近刚好听到,脚步一顿,眼里闪过惊喜,还有感动,许多复杂的情绪涌出来,又很快散去。 他两步走上前,伸开手臂拥抱住母亲,声音有些哽咽,“妈——” 老人被他勒得不舒服,不敢出声,求助地看向白露。 白露眼里已经闪了泪光,冲她点头,微笑。 老人这才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不太习惯地伸手环住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后背。 师傅在旁边感慨:“我还以为你们是母女,原来是婆媳,这年头儿这么孝顺的媳妇可不好找了。” 白露一怔,那边两人却像没听见般。 等程终于松开,师傅说:“可以开始了吗?” 他点头,小妹拉出一道画有椰林海滩的背景板,一张椅子,给程母坐,让他们两个站到身后,程那么大个大人物,被摄影师指挥着“左点,右点,表情自然点……” 白露暗自好笑,随即感到他投来的目光,沉沉的,落在脸上有点热。 师父已经钻到布下面,大声喊:“做好准备,一。” “二。”她的手被包裹住,心轻轻一颤。 “三。”镁光灯刷地一闪,照完了。 41、43 “三天后来取照片。”师傅说。 程母着急要看,小妹扬了扬手中拍立得,变戏法儿般递过来一张,程母大喜。照相师傅直摇头,顺便吐槽,“现在的人真是浮躁得很,两三天都等不得。” 小妹吐吐舌头,“你慢你的,我快我的,顾客满意才是最重要的嘛。” 那张彩照,被程母攥在手里,像宝贝一样,指着每个人念念有词,白露姐姐,程哥哥…… 白露也看了一眼,方才醒悟,这个,怎么看都像一张全家福……随后又忍不住偷瞥某人一眼,还挺上相。 出了照相馆,程看看时间,“一起吃午饭吧,我早饭还没吃呢。”然后问母亲,“妈您想吃什么?” 程母想了想,“饺子。” “那就去吃饺子。” 白露迟疑了下说,“要不我们自己做吧。” 在白露心中,饺子这东西,吃的就是个心意和气氛,外面的味道再好终究是少了些家的感觉。她没在“家”这个定义上多想,只是单纯觉得该让老人家吃一顿地道的饺子。 定好了三鲜馅儿,三人去超市买食材,老人家见到琳琅满目的商品好奇不已,兴致勃勃地流连于各种货架间,往购物车里抓了一堆堆色彩斑斓的东西。 终于回到别墅,已经十二点。 周姐有事一早就告了假,白露洗手进厨房,程陪母亲看了会儿电视,也溜进来要帮忙。 白露不屑,“你会什么,别越帮越忙。” 他笑笑,“别隔门缝看人。” 她有意为难,让他摘韭菜,结果他一句怨言没有,手脚麻利得很,等她这边和完面,韭菜已经洗完在控水。至于干净程度,有洁癖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她放心。 她切馅儿时不小心辣到眼睛,忍不住抬手去揉,越揉越辣,程自后面从她手里拿过刀,“我来吧。” 握刀姿势正确,动作娴熟,切得竟又细又匀。 白露看得惊讶不已。 等到开始包饺子,程再次上阵抄起擀面杖熟稔地擀面皮儿时,白露终于忍不住问:“还有你不会的吗?” 他笑了下:“当然有。” 白露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她七岁就学会包饺子,八/九岁时包的不比大人们差。可如今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为数不多的优点都被他无所不能的光芒所掩盖,唉。她只好努力地把每只饺子都包的像个工艺品,整整齐齐码成一排排。 当然速度也很重要。 不知不觉中,两人竟配合的默契十足。 程母在一旁揉面球,偷了虾仁喂露露,玩得不亦乐乎。 终于等到饺子热气腾腾端上桌,荤素搭配的四道家常菜也上齐,三人坐好,齐齐开动时,白露有种正在吃年夜饭的感觉。这才意识到,自己主张回来包饺子是因为去年除夕没吃到,潜意识里一直遗憾且想念着。 也终于明白,为何他大年三十跑去谈生意,以及他二十九那天失踪去了哪里…… 吃饭过程很温馨,直到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程母吃细嚼慢咽地吃了会儿,忽然放下筷子,用手抓起两只饺子就往衣兜里揣,俩人同时愣住,“妈……” “阿姨……” 就见程母手再次摸向盘子,嘴里嘀咕,“小悦最爱吃这个……” 接着就听吧嗒一声,程手中筷子掉落在桌上。 白露望去,见他视线低垂,两颊肌肉微微抖动。 程快速呼吸两下,恢复了神色,伸手握住母亲的手,“妈,别这样。” 程母不满地看他,对上他的视线后眼里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停下这怪异举动。 程亲自陪母亲去洗了手,回来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母亲夹菜,给白露倒饮料,老人忘性极佳,注意力很快就落到食物上。 到了傍晚,程要送母亲回疗养院,老人家明显不舍,白露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明明这里才是她的家。他解释道:“我妈身体还有其他问题,那边医疗设施齐全,还有护士陪夜,更方便些。”同时跟母亲承诺下周末再接她来包饺子。 老人临出门时忽然回头,抓起白露的手腕,然后皱眉。 白露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解释道:“那个太贵重,我怕弄坏,就收起来了。” 老人不语,抓着她的手不放,力道不小,指甲陷入皮肉里,场面一时微僵。 程袖手旁观,毫无解围的迹象。 白露想了想只好说:“我去拿,这就去。” 她上楼从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取出用绸布包裹的手镯,在程母面前戴上,老人这才面露微笑,顺从地跟儿子上了车。 晚上程回来,颇郑重地说:“今天谢谢你。”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气氛又恢复到略显疏离的微妙状态,白露低声说:“我不是为了你。” 他不以为然,“不管为了谁,她老人家开心,我就感激。” 第二天一早,程刚起床,放在床头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他立即回身拿起,看到屏幕上的号码不禁皱了下眉,边往出走边按了接听键,一手系着衬衣扣子,还没到门口,脚步猛地顿住。 这边白露已被刚才的震动声扰醒,迷瞪了一会儿睁开眼,一眼看到杵在门口的男人,身体呈现出明显的僵硬状,她感觉不对劲,就问:“怎么了?” 足有三秒钟,程才机械地转过身,看着她说:“我妈走了。” 白露没反应过来,走去哪了? 他重复一句,“我妈去世了。昨天夜里,脑梗。” 程身上衬衣扣子只系了上面两颗,腹肌隐约可见,他没有表情地说完那句话后,像是有瞬间的恍惚,然后朝床的方向走过来,缓缓地在床角坐下。 只见他脊背微弓,两手垂在身侧。 平日的气势荡然无存。 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塑。 白露许久才消化了这个噩耗,她掀起被子手脚并用地挪过来,无意中碰到男人的小臂,被他肌肉贲发的力道吓了一跳,低头看见他掌下的床单,已纠结成一团……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出声:“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又过了几秒,才听到他呼出一口气,低低地应了一声。 出门前,白露戴上手镯,想起老人昨日的执拗表情,眼里立即噙满泪水。 在那个五彩斑斓的房间里,白露看到了老人最后一面。 表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白露难过中又不免唏嘘,生命脆弱,人生无常。 看到床头透明饭盒里她昨天装的饺子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住嘴哽咽出声。而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冷静自若,只有足够熟悉他的人才能感觉到有一层沉默的悲伤笼罩着这具躯体。 接下来的后事,白露并没能参与,她只逗留了不到一小时便被程让人送回别墅。一直到晚上,他打来电话,说不回来,让她早点休息。 再次接到他的消息,是四天后。 许久不见的小童风风火火地问:“老大回去了吗?” 白露说没有。 “这两天打电话了吗?” “也没有。” “糟了。” 白露一愣,“怎么了?” 那边沉默一瞬,“老大,失踪了。” 原来程在母亲去世那日陪了一天后,第二天一早就安排火化,下午就在小童他们的陪同下,带着母亲骨灰去与父亲合葬。返程时他要求自己走,他们以为他需要一点时间独处,可是几个小时后再打电话就关机,一直没再开过,打给他的秘书说他这两日压根就没踏进公司半步。 他这人本来就难以捉摸,遇到这种情况又突然断了联系更让人担忧,小童懊恼道:“我担心老大他受不了打击,会想不开。” 白露心中一滞,想起那日被他死死揪紧的床单,口中却说:“不会,他不会的。” “你不知道,当年嫂子没了时,老大一冲动就跑去杀……”那边猛地打住,叹口气道:“这回可是亲妈啊。” 白露像是没听到那个字眼,只是低喃:“他不会做傻事,他那么强,那么理智的人……” 太阳一寸寸没入海平面时,白露口中那个强悍理智的男人正坐在车子里。 车窗完全降下,冷硬的海风呼啸灌进来,毫不留情地吹打在脸上,他却像没有感觉,身上风衣领子胡乱竖起,堪堪挡住些冷意。仪表台上一排空了的啤酒罐,每个都被捏得惨形惨状。 他发呆许久,伸手往口袋里摸烟,掏出的却是个空了的烟盒。 他拿起打火机,打着,看着火苗窜起,忽地关掉,再点燃,如此反复了数次后,像是厌倦了这个游戏,手探到窗外,猛地一掷,不远处的海面传来噗地一声轻响。 他收回手便开始发动车子,高级轿车的轮胎碾着海滩粗糙的沙粒和大小不一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刺耳之余,犹有一种残暴的自虐感。 终于拐上了沿海公路,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如箭矢般冲出去。每个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点疯狂的因子,所谓的节制,自持,只是把那份疯狂暂时压抑,压缩,像制作炸弹般,所有的精心静待,只为那最后一刻的爆发。 疾驰中,他按开电台,调到最大音量,铿锵有力的钢琴曲立即灌满车厢,阳刚中又带了几分悲怆。 血管里流淌着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汹涌的潮水。 此时此刻,再没什么能阻止他。 直到前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车头撞在路边半米高的石柱上,前方凹进去一块,左侧车灯震碎。 雄浑有力的钢琴曲依旧回响着。 车里的人伏在方向盘上,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程迷糊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警笛声。 夜已深沉,床头手机和客厅里的电话始终寂静无声,白露心头焦虑挥之不去,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迫自己去睡觉。直到天边泛起一道微白,她才实在扛不住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道霹雷声惊醒。 窗外昏黑,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 她恍惚地想,老天也难过了么? 摸出手机一瞧,一个提示都没有,时间显示二十一点,她竟睡了一整天。 外面雨声更显得室内安静之极。 犹有几分寂寞。 白露走出卧室,经过书房时顿生警觉,隔门倾听,的确有一点动静,透过门缝似有烟草味道飘出。 她心里一松,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烟味浓重,角落沙发处似有一个黑影,还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她一手捂鼻,另一只手挥了挥,让门大敞着,刚要摸到门边开关,就听那边出声:“别开灯。” 声音低哑,有点陌生。 白露站在门口,不知该进去还是退出的时候,听到他说,“过来。” 跟以往一样的命令式口吻,却少了命令的意味,更像是祈求。 她走过去,刚一靠近便被握住手腕,往前一带,腰身被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脸贴上她腹部,霸道中又似有几分依赖。 “我没有家了。”烟酒将他的嗓子浸得沙哑至极,听起来格外沧桑,还有一丝隐隐的绝望,“给我一个家吧。” 白露心中一震。 许久没等到她的答复,他仰头,轻声叫她名字,“白露……” 她终于开口:“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他忙掐灭,扑了扑腿上的烟灰,“好,不抽。” 又把脸贴在她腹部。 她看过他许多面目,初见时的冷漠残忍,再见时的斯文虚伪,还有各种云淡风轻,喜怒无常,却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脆弱,无助的像个孩子。 “这两天你去哪了?” 他不说话。 就在她已不指望得到答案时,他低声说:“没去哪,在车里呆了两天……” 还去了一趟交警队,被认出来后又差点被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白露想起奶奶生前常念叨的一句俗语,“七十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连她生平木讷拙于表达的父亲,在奶奶去世时都禁不住嚎啕大哭。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等悲恸,非语言能劝解的,只有时间才能抚平,淡化。 她抬手抚上他的头,发丝似乎比以往柔顺些,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轻轻梳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哭出来会好点儿。” 他摇头,“哭不出来。”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他把她的手指放到自己眼角,那里是干的,没有半点湿意。 然后,他把她的手移到自己嘴边,轻轻地亲吻她的手背。 吻完似乎又觉得不够。 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嘴巴追索到她的唇上。 他的吻带着酒气,烟味儿,还有十足的热切和霸道,但吓了白露一跳的是他的脸,乱糟糟的直扎人,她伸手一摸,他下巴上一片荆棘。 那陌生的触感,让她的手不由驻留了一瞬。 房间蓦地一亮,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紧接着响起一串炸雷,那惊心动魄的声音像是要将天空生生撕成两半。 白露受了惊吓,本/能地抱住男人健硕的腰。 然后,像是触动了某个关键的按钮。 又像是往晒久了的干柴垛上扔了一根燃着的火柴。 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声惊叫的同时,她已被压倒在沙发上。 伏在她身体上方的不是个男人,而是一头豹子,刚刚失牯的满腔悲恸无处宣泄的豹子。黑暗中,只见他一双眼,黑的发亮,似乎还带着一抹血红。 她是他利爪下的俘虏。 短暂的僵持后,他并没有用利齿咬向她的喉管,但他的手指却穿越层层布帛,沿着熟悉的路径,探进她的身体。 有些粗鲁,有点刺痛。 奇怪的是,短暂惊慌过后,她并没太多的排斥,而是双腿微微分开,让自己少一点痛楚,或者是让他少一点阻碍。似乎潜意识里她也需要发泄,别无他法,只能经由这种最原始的途径。 43、45 一场秋雨一场寒。 缠绵数日的连雨天似乎憋足了劲儿要让这座城市提前入冬。 宋明亮放下行李箱,上楼,敲响书房门,听到里面一声低沉回应后推门进去。 书房十分宽敞,是家里最阔气最奢华的一处。奢华的不是它的摆设,而且靠墙一排的博古架,那里收纳了他父亲毕生的藏品。 宋父站在窗前。年近六旬的老人,体格硬朗,没有一根白发,保养极佳的手背在身后,只是此时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淡淡的愁绪。 “回来了?” “是,刚下飞机,手术很成功,您可以放心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的姐姐宋明兰,先天性脊椎疾病,从小到大饱受病痛,这次经人引荐,接受了世界顶尖专家亲自操刀的矫正手术。 宋父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等到了下面见着你妈,我也有个交代了。” 宋明亮眉头一挑,“爸,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了,这次体检没问题吧?” “没事,只是到了时候阎王就收人,我们这一茬,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已经被收走大半了。” 宋明亮不知父亲为何忽然如此消极,视线扫向一旁的桌子时,看到一张黑白照,四个年轻男人,身上军装半旧,脸上笑容明朗。 “您又在看这个了?” “今天是你王叔的忌日。” 宋明亮撇撇嘴,“他那是死于非命,算不得数的。”他对这个财大气粗的叔叔印象并不佳,听说是什么钱都赚手段颇狠辣,横死在自家豪宅,至今都没查到凶手。 宋父叹气,“不管怎样,人是没了,我们这四个老战友,也就是剩下两个了,昨晚我还梦见我们在中/越边境的丛林里并肩战斗……” 那段战火弥漫的峥嵘岁月,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对那时年轻面容下淳朴的心灵的缅怀。他发完感慨,一回头,正好看见儿子脸上的踟蹰之色,不禁问:“还有什么事?” “爸,我想和飒飒结婚。” “哦?”宋父扬眉,“她同意了?” “暂时还没,我想请您出面,跟罗叔叔谈谈。” “飒飒可不是那种能听从长辈安排的孩子,你不是等了她这么多年,怎么沉不住气了?” 宋明亮眉头轻蹙,以前她是心里有别人,现在那个人跟她已不可能,可她还是不肯接纳他,人生苦短,他不想再做无意义的等待了。 知子莫若父,宋父略一沉吟道:“有空我会跟你罗叔叔提一提,不过这种事还得靠你自己努力。” “我知道。” 机会说来就来。 宋明亮的忠诚守候让他在第一时间得知罗飒生病。 急性盲肠炎,不算严重的病,但也足以在短期内剥夺病人的自理能力。 罗飒躺在病床上,看着男人忙前忙后,衬衫皱巴巴,脸上也带着憔悴,跟平日斯文整洁的形象判若两人,她忍不住问:“我对你那么差,你怎么从来都不记仇?” 宋明亮苦笑,“我这辈子永远都做不到的两件事,一个是记你的仇……” “另一个呢?”她问。 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不爱你。” 罗飒一时无言。 “好了,不说这个烦你了,你养好身体最重要,我回去给你炖点汤。” 他说完就往出走,清瘦的背影略显孤单,罗飒心底忽地一酸。 这个人,从十几岁就一直追随左右,长大后,她的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身边总是空着,有老同学甚至打趣他取向有问题。她习惯性地忽视他,可是当自己在另一个人那里被忽视后,她才意识到,这份情有多可贵。 她叫住他,“宋明亮,你愿意给我点时间吗?” 男人惊喜过望,点头道:“我有的就是时间,一辈子。” 宽敞的高干病房里摆满同事朋友送的礼品,次日程也派人来探望。看着硕大的花束和果篮,罗飒在短暂的悸动后,心里一寸寸变凉。 他竟连看都不愿来看她一眼。 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从来都是隔岸观火,从未入戏过。 然后,她竟庆幸在意识到这个前,就答应给宋明亮机会,这样还不算输得太狼狈。 罗飒不知道,她心存怨念的那个人,刚经历了丧母之痛,正在默默地舔舐伤口。 程母“三七”前一日,白露买了各色彩纸,按照从电脑查出的方法,折了一堆小玩意,彩色的沙发,床,电视机,花花绿绿摆在地板上,俨然一个房间的模型。 程看到,感动之余问:“这个能收到么?” “心诚则灵。”她拿起一张纸递给他,“你也做几个表表心意,我教你,不难的。” 程学她的样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略微笨拙地折了一朵花后,踟蹰道:“我妈下葬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白露却不以为意,“在十字路口也可以,只要方向对就行,烧纸时记得解释一下。” 看她深信不疑的样子,程心头掠过一层暖意,又拿起一张纸,随着她的动作专注地折叠。 一周后罗飒出院,宋明亮每天到她公寓给她做饭。 住院几天,她的胃被他养叼了,外面的东西还真吃不惯。谁能想到,这个养尊处优的官/二代,不仅是个宅男,还一手好厨艺,她是不是该给他加点分? 饭后他又自觉去洗碗,打扫房间,像个尽职的小媳妇,全部忙完后他收拾要走。外面正下着雨,罗飒从窗边收回视线说,“别走了。” 晚上自然睡到一张床上。 宋明亮规规矩矩躺好,轻快地叹息一声,仿佛这样就很满足,让人听了有点心酸。 到了后半夜,开始打雷,罗飒往他怀里依偎,他笑:“你还怕这个?” 她答:“小时候怕。”妈妈去世早,爸爸常年出差,家里只有她跟保姆,她怕打雷跟保姆睡,却被呼噜声吵得更睡不着。 这些年独立惯了,此时有人依靠,方才觉得自己终究是个女人,还是需要一个怀抱的,只是,当男人在滚滚雷声中小心翼翼地进入她身体时,她还是悄悄流了泪。 她情不自禁地想,那个人此时在干什么? 是不是正搂紧另一个女人,给她仗胆,给她安慰,也许,他们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又过了几日,终于放晴,深秋的暖阳格外喜人,逼退了得寸进尺的寒意,也驱散了人们心头的阴霾。 程终于舍得刮去跟随多日的胡子,告别颓废形象。 难得好天气,白露在小童陪同下出去逛街。 路过一家孕婴专营店时,她走进去,立即被挂了一整面墙的五颜六色的小鞋子吸引住,打量片刻后,她挑了一双粉色的拿在手里。 软软嫩嫩的,像个玩具。 忍不住把手指伸进鞋子里,在柜台上移动,想象着那一双肉呼呼的小脚踩进去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 不多时又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也过来看鞋子,随口赞叹:“这个不错。” 熟悉的声音让白露心头一跳。 她扭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卷发,脸颊有淡淡的蝴蝶斑,一双明亮的眼睛和这臃肿平庸的形象有点违和,四目相对后,女人眨了下眼。 白露收回视线。 女人看中了她手里的鞋子,仰头找了一圈后,惋惜道:“就剩一双了。” 白露心里有数,把手里的鞋子放下,“我不要了,给你吧。” 然后转身去看别的。 余光瞥见那个孕妇拿起鞋子仔细欣赏,手指从鞋子里捏出一样东西迅速地塞进口袋,然后拿着鞋去结账。 白露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玻璃门外,小童正靠着车打电话,眼睛看向别处。 店里除了还有几个顾客,各自看着手里东西无暇他顾。 她不知所谓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直到那个孕妇在“丈夫”的陪同下走出店门,她才暗暗舒了口气,再看这些林林总总的可爱小玩意,却完全没了兴致。可是为了不让外面等着的人起疑,只好打起精神挑了两双小鞋子去付款。 而工作了一天的程临正要回家时,却接到一个颇为意外的电话。 来自沉寂多时的白雪。 自那日接了程给的钥匙,小雪就住进那栋公寓,然后去公司报道,每天安安分分地去上班。 此时,她躺在浴缸里,一手拨着水面漂浮的玫瑰花瓣,一手握着手机半真半假道:“我想见你……你要是不来,明天这里就会多一具尸体。” 对方竟不吃这套,一言未发直接挂断。 她瞪了手机半晌,又编辑了一条短信:那我就打给我姐了,只是,她现在的情况,受了刺激可不好。然后关机。 半小时后,门铃响,小雪裹上浴巾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是他的司机,男人言简意赅地传达:“程总在楼下。” 她换好衣服下楼,看到他的车,走到近前隔着车窗看到他在里面打电话,面色温柔,她能猜到打给谁,她亲爱的二姐。 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后,那人脸上温柔褪尽,换上疏离表情,“什么事?” 小雪缓缓出声:“你利用了我。” 程不置可否,等她下文。 “以你的眼力,那么多天的时间,我的这点小心思恐怕早就被你洞悉了,可是你佯装不知,纵容我走到最后一步,无非是想刺激她。你们感情不稳定,就拿我当催化剂,如果我告诉她……” “你可以试试。”程波澜不惊地接道。 她笑,“你以为我不敢吗,就算我跟她闹得再僵,我们终究是亲姐妹,在她心里,你的分量,”她故意一顿,“未必比得上我。这种事儿就算没实质,也会在心里留个疙瘩,想想就膈应……” 程打断她:“她是你亲姐,你就这么算计她?” “谁说我算计她。” 程眼神一凛,“算计我?你胆子不小。” 小雪小声嘀咕,“我胆子大小,不过是根据你对她的心思来的。” 程听到这句,眼神暗暗变了变,随即平静地问:“你想要什么?” 小雪定了定神,清晰道:“我想出国留学。” 他无声地笑了下,“你完全可以通过你姐跟我提,如果她不同意,那我也只能尊重她的意见。至于你现在这做法,”他顿一下,“我是有这个能力,可我不是冤大头,而且……” 他目光冷冽地扫视过来,一字一顿道:“我最讨厌被人要挟。” 几分钟后,那人的车子已经不见踪影。白雪还杵在原地,一阵风吹过,后背冰凉,心中仍惊悸不已。 她知道自己不磊落,可从出生起就资源有限,哪样不是花尽心思争来的,小到菜里一块肉,大到父母的关注,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思维,只要得到想要的,方法并不重要。 此时方才感到后怕,自己这哪是投机取巧,分明是与虎谋皮,那一眼,抹杀了她之前所有的心动和邪念。上楼时她的心还突突地跳,白露到底是找了个什么男人啊,被这种人看上,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44、46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终于迈入冬季。 腹中宝宝将满五个月,白露已经很显怀了,开始穿孕妇专用的背带裤。呕吐等各种不良反应终于消失,吃的都能吸收,体重也噌噌上来。可是精神状态却大不如前,常常看着书就心思游离到不知何处去。 这天晚上她正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程将一只厚厚的档案袋递到她眼前。 她疑惑地抬头,“这是什么?” 他在她对面坐下,“前几天你妹妹来找过我,说是想留学,这里是她需要的东西,还有支票……” 白露愕然,随即皱眉,“她找过你?她怎么能这样?” 程点头,“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过,我希望这个决定由你来做。” 白露果断把档案袋推回给他,“不行。” 程挑挑眉,“你拒绝是因为不赞同她的做法,还是不支持她出国,”他顿一下,“还是单纯不想欠我人情?” 白露一愣,她没想那么多,想了想后正色道,“她这是在走捷径,这样纵容下去会很危险……想要出国读书可以自己争取机会,这算什么?” 程笑笑,“想听听我的意见吗?她是你的家人,真要有了‘危险’你能袖手旁观吗?一味纵容肯定不行,但与其让她去别处寻求捷径,不如在我们控制之内,适当时候给点教训让她醒悟,也算是尽到责任了。” 他说完将袋子推回来:“不用急着做决定,东西你先收着。” 然后伸手拉她起身,“先不说别人的事了,跟我过来一下。” 白露心事重重地跟他上楼,径直来到走廊尽头,他推门进去。 她一眼就看到那架黑得纤尘不染的钢琴,就见他从角落拖了把椅子过来,让她坐。然后自己坐在钢琴前,从容地掀开琴盖。 白露讶异,“你会弹钢琴?” 程好笑,“不然你以为这钢琴是留给露露弹的么?” 白露动动嘴角,她以为是那个“她”,记得他说过“她”多才多艺,她掩饰地说:“从没见你弹过。” 程点头,半真半假道:“我一般两年弹一次。”然后慷慨地问:“想听什么?” 白露再次讶异,“你什么都会弹吗?” 他笑,“当然不是,常见的应该没问题。” “那就来个摇篮曲吧。” 他一怔,“这个,我还真没弹过。要不你给我哼一遍?我借机会学学。” 白露倒没扭捏,清了下嗓子开始哼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呐……” 这歌是她小时听隔壁大嫂唱给孩子的。 夏日午后,伴着各种虫鸣,嫂子清亮温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哼唱,仿佛暑气都被吹散了一些。她很羡慕,羡慕摇篮里那个肉嘟嘟的小家伙,偷偷地想以后自己有宝宝了也要这样…… 这样一想,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天,耳边仿佛出现蛐蛐叫声。 白露唱完一遍,一抬头发现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怎么了?” 他一字一句道:“你一定是个好妈妈。” 白露垂下眼,耳根有些发热。 “你听听。”他手指落在琴键上开始弹奏。 开始时节奏有点慢,到了中间就找到了感觉,旋律渐渐流畅,他得意一笑,“不错吧?” 白露点头,心里却涌起一丝不知是何滋味的滋味。 他紧接着又来一遍,还低声唱起来:“月儿明,风儿静……” 她头一次听男人唱摇篮曲,可是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听起来却带了种别样的温柔。 唱到一半,程嘀咕:“忘词了。”正要向她求助,忽然一愣,“怎么哭了?” 白露都不知道自己流泪了,伸手一摸,果然湿漉漉,慌忙用手背抹去。 “过来。”他招手。 同样的两个字,此时听来只有温柔。 她没动。 程好脾气地起身,小心抱起她,再坐回琴凳,把她围在怀里,十指按上琴键,用不太专业的姿势开始弹奏,嘴里还在哼唱。 问她歌词,白露喉咙哽咽,不肯说。他就自己发挥,胡乱唱起来,唱完亲她额头一下,“改编的还行吧?” 这样的他让白露觉得陌生,却又有种从心底而生的熟悉感。仿佛,这就是她很小时希冀的那个人……她无法抑制胸口涌动着的情绪,把头抵在他肩头,放任眼泪肆意流淌。 程纳闷又好笑,低声说:“你这该不会是产前抑郁症吧,明天得带你去检查一下了。” 白露哭着哭着,就听旋律忽而变得轻快,节奏鲜明,居然是耳熟能详的两只老虎,叮叮咚咚甚是可爱,她不由回头去看他的手,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优雅而灵动,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怪不得他的手总是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立时一阵脸热,悄悄抬手捂住,怕被发现。 弹琴的人却专注至极,根本没看到她的小动作,两只老虎结束,又换了一支曲子。这一次旋律简单,却别有韵味,让人不由得倾心聆听,感受着每一个回转和停顿。 她悄悄打量他的脸,嘴角微微抿起,表情认真,却不失柔和,她发现,好久没看到凌厉之色出现在他脸上了,是因为已为人父的缘故么? “这个叫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似水年华,我最喜欢的。你喜欢吗?” 她点头。 下一秒她忽然“呀”地叫出声,程立即停下,“怎么了?” 白露低头,嘟囔道:“它好像踢了我一下。” 他也惊奇万分,把手放上去,又嫌隔着几层布碍事儿,解开背带扣子,把手伸进去贴在她肚皮上,两人屏息静气地感受了半天,里面终于又小小地动了一下,两个大人同时惊呼出声,程低声说:“一定是听到我弹钢琴了。” 白露的肚皮圆鼓鼓,热乎乎,怀孕后胸部也丰满许多,身上飘着似有若无的馨香,程在产生邪念之前帮她把衣服拉好,背带扣子系好。然后一脸郑重地说:“大上个月的八号是你生日,我没给你过……” 白露心中不由一动,他居然记得这个,忙说:“我从来不过的。” 程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没给你过,是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有不好的回忆,所以没办法替你庆祝。” 白露脑子里闪过一个信息,来不及细想便问出来:“那一天发生什么了?” 程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爸就是那天去世的。” 白露身体一僵。 沉默几秒后,她才小声说:“对不起。” 程拍拍她的手,“过去二十多年了,没什么不能提的,只不过,”他看着她略带歉意道:“以后你的生日都要晚几天过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小物件,“这个是今年的礼物。” 捏在他两指间的物件个头不大,璀璨的光芒却让人无法忽视,白露看清后又惊又骇,抬眼看向他。 程脸上表情柔和而郑重,看着手里的戒指缓声说:“听说男人给女人最好的礼物就是婚姻,而女人给男人最好的礼物……”他看向她,“是为他生下孩子。” 白露嘴唇微动,“我……” 他“嘘”声制止她的反驳,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真实的情况我们都心里有数,但有些事,初衷并不意味着一切,它只是个开始。” 他的视线扫过她的腹部,眼神更柔和了些,“它一天天长大,你们都需要一个名分。” 见白露脸色发白,眼里涌动着复杂情绪,他深深望进她眼里,轻声说:“三年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到时候如果你执意走,我不强留,但是在这之前,咱们像个样儿地过日子行么?” 他这样平静的眼神,诚挚且毫无勉强之意的言辞,让白露喉咙间的拒意无法出口,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程执起她右手,将钻戒套上她纤细的无名指。 白露眼光随之落在那里,发现大小刚刚好。钻石夺目,但是并不夸张,像一颗亮闪闪的星星。而她心中竟然几乎完全没有排斥的感觉。 愣神间,又见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这个样式简单很多,没有镶钻,她不禁纳闷,“怎么还有一个?” 程笑,“这个是我的。” 白露赧然,他将戒指送进她手心,“帮我戴上。” 她像中了魔咒一样,顺从而又笨手笨脚地把那枚大一号的圈圈套上他左手无名指,经过骨节时还用力往里推了下。 一大一小两只手并列,两枚指环交相辉映,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白露暗暗咬了下唇,他这个样子,根本就让她无法拒绝。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用力攥了攥,“就这么说定了。”然后把她的头按在胸口,低头吻了下她的发顶。 白露心里空空的,又好像被填满,满的不留一丝空隙。 不由想起最初见到他时,他手上那枚戒指,看来他的确是个尊重婚姻的人,这一认知,让她觉得心里舒服些。但随后又有一些念头纷纷划过脑海,她把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出声:“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以后,以后不要再做伤……”她斟酌了下用词,“伤害别人的事。” 抱着她的人微微一动,没有立即应声,她一颗心悬起,像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般没有着落,没有归属,她小声说:“对孩子不好。” 程应声,“我答应你。” 他的手指摸到她脸上,轻轻拭去泪水,“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老哭。”他顿一顿,“对孩子不好。” 白露心头一松,带着鼻音说:“你别惹我哭。” “好。” 其实戒指已经准备很久了,自从得知白露有孕,程就做了决定,他在这方面还算比较传统,更不希望自己孩子被扣个私生子的帽子。只是考虑到白露,她还整天畅想着离开他后的独立生活,怕操之过急她会反弹,如今终于哄着戴上,把人套牢,他心情骤然轻松。 然而他的好心情只维持了大半天。 次日上午,他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语气凝重道:“你身边是不是出了不可靠的人?老陈他们刚收到了一份东西,是关于你的……” 挂断电话,程沉默数秒,然后拿起车钥匙出门。 一路疾驰,来到旧居,进门,上楼直奔书房,书架上整齐依旧,他移开书打开暗格,手一碰到密码箱就觉出不对,拿出来打开—— 果然,空空如也。 密码是一个日期,是让他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必须时刻铭记的日子。 但同时,也是她的生日。 他以为是冥冥中的缘分,殊不知是个致命巧合。 霎时间他只觉一阵戾气上涌,胸口火焰蒸腾,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为了替那个警察报仇?” 一个小时后,程已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后面,以拳托腮,眼里看不出情绪。 对面老何一脸肃穆,问出这句便后了悔,老板没答话,但答案已明显。 这种情况还真是…… 他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忙匆匆掩去,转移话题:“老宋那边怎么说?” 程语气淡淡地接道:“指望不上他,下面的人做的小动作,东西他也没见着。”若是见着了,恐怕会血压飙升直接送医院。 “这次他们是下了大决心,非要把我搞垮不可。”他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自言自语道:“这下,倒是逼着我提前结束这盘棋了。” 老何沉吟几秒,“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做最坏的打算,最充足的准备。” 老何领命离去,程拿起手机打给阿森,“这几天你给她开车,盯紧了。” 那边问了句什么,他漠然道:“不用,随便她去哪都行。” 绑得住人,绑不住她的心,有什么用? 结束通话后,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走到摆满证书和奖杯的柜子前,看着这些记录了自己十几年努力的物件,视线逐一掠过,然后拿起一只奖杯,细致地摩挲片刻,回手猛地掼向地面。 假的,统统假的。 跟她一样,都是假的。 45、47 奖杯落地,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他又回手抄起几样东西,看也不看就往地上砸,仿佛砸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个活人,是一颗被践踏被嘲笑的心。 才扔了四五样,竟仿佛用了他七八成力气,他重重呼吸几下,用力扯了扯领带,然后扶着膝盖缓缓蹲下,近距离看着地板上的残肢碎片。 每一块都晶莹剔透。 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像她。 她也是这般。 质地透明,坚硬易碎,轻易就能摧毁。 …… 晚上,当指针渐渐逼近十二点时。 程在健身会所打完两个小时的壁球,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要躺地不起,他扔了球拍去冲澡,换衣服时看到手机上几通未接来电。 愣神功夫,手机在他手心里再次震动。 他接通,女人迟疑中略带乏意的声音近在耳边:“你今天不回来了?” “不回。” “哦。” “有事?” “没,就是问问。” 白露坐在餐厅,桌上饭菜已彻底冷掉,几乎未动。她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然后看着它直到屏幕暗下去。 她想跟他说,今天宝宝又踢了她十几下,看样子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家伙。 她想说,下午看书时还溜号孩子要取什么名字,然后就跑去翻字典,然后看到他的字,好巧…… 现在她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指间钻石在灯下绽放着寂寞的光。夹菜时手指有点抖,菜掉回盘子里,她用力握紧筷子重新夹起。 菜凉了,饭硬了,就在嘴里多咀嚼几下,停留一会儿再下咽。就像有些艰难,也要一口一口咀嚼,然后一个人慢慢地消化。 一连三天,程都没回别墅。 白露大多时间跟肥猫在一起,它有自己的房间,有一个奢华的猫窝,还有各种玩具,她看着它呼呼大睡,看它□□假老鼠,终于厌烦,怕闷坏了孩子,干脆出门去。 她先去书店,在法律书籍那一排翻了良久,某些内容早已熟稔于心。接着去逛商场,在婴儿用品专柜选了两样玩具交给阿森拎着,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沉默里还带着点戾气,引得售货员和顾客侧目,她却视而不见。 夕阳暖照,白露沿着街道缓缓步行。 不由想起陪程母游玩那次的光景,那张照片后来被程取回,装进相框,就摆在他们卧室的床头。自然又想到他,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这几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正胡思乱想,视野里闪过一个人影,白露本没在意,反应过来后心里一惊。 她对跟在身后的阿森说想喝奶茶。 奶茶店的小门脸在街道拐角,她路过时看到排了很长的队,年轻女孩逛街都喜欢这东西。她答应在这里等,阿森才放心过去,待他身影拐过转角,她立即抬腿,朝马路对面走去。 这是一间酒吧。 大概是时间尚早,人不多,灯光昏暗,音乐低转缠绵。 她一眼就看到吧台前跟酒保聊天的那个背影,一头栗色长发,此时脱了外套,身穿高领衫皮短裙,那女人最后说了句:“我上去眯一会儿,客人上来了call我。”然后就扭着腰肢往里走去。 白露抬脚跟上。 那人步态慵懒,走的不快,白露跟着她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拐上楼梯,走着走着那人脚步一顿,似有察觉。 白露叫了声,“徐丽?” 那人背影微僵一下,却未回头。 白露低低说了句,“我听出你声音了。” 半分钟后,两人坐在一间包厢里。 房门紧闭。 对面女人摸出一支烟,娴熟地点燃。 白露有些激动:“我还以为…… ” “以为我死了?”女人吸了口烟,喷云吐雾后苦笑着说:“不过我倒是真死了一回。”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等你电话。” 徐丽这才带了些歉意道,“刚开始我是怕连累你,没敢联系……”她叹口气,“没想到你还是被‘连累’了。” 她眼神在白露身上扫了一圈,“不过,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这一身贵妇状,刚才我差点没认出来。” 白露知道自己变化很大,怀孕后她自觉不适合马尾,只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额头露出来,颇显大气,脸上虽没上妆,但因保养得当而盈着健康的光泽,身上穿着a字版型白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不失设计感的孕妇款及膝裙,炭黑色羊毛裤袜紧裹小腿,脚上一双棕色羊皮平底靴。 贵妇不敢说,但养尊处优的气息显而易见。 再加上手上那枚——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交握于身前的双手,正有意无意地挡住无名指上的钻戒。 徐丽的视线尖锐地扫过来,问得直截:“几个月了?” 白露没作声。 徐丽脸上闪过似有所悟的神色,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还是说我的事儿吧。” “咱俩散伙不久后,我就处了个朋友,然后辞职,在地下商城给人卖衣服,后来发现怀孕,打算生下来,但他一直没个正式工作,所以钱就成了问题。他说以前给公司副总修电脑时,从硬盘上恢复了一些资料,好像很有‘价值’,于是头脑一热,就刻了盘去敲诈……” “那天晚上,说好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等他们来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我在外面转悠半天也没等到他电话,放心不下就回去,走到门前发现窗帘拉着,从窗帘缝往里一看……” 徐丽闭了下眼睛,“一地的血,真是见识到了什么是‘脑袋开花’,然后就看到那两个人的脸。我扭头就跑,他们听到动静出来追,大概是一个留着善后,只有一个跟上来,刚好对面工地有个两米多深的积水坑,我就跳了进去……那人在上面守了足足一个多小时,见没有动静才走人。” “我死里逃生,住的地方不敢回,就找了个以前的姐妹借了钱,连夜坐火车逃到南方去,半路上孩子流掉了……”说到这句她顿了一下,“到了广东那边,找个地方猫着,遇到个好心房东介绍我去服装厂做工。” 徐丽语调平平,仿佛只是复述一段《知音》上看来的离奇故事。白露却听得心惊胆战,听到孩子流掉那一句更是心中一震。 “这事儿是我俩自作自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惜了你,一定是那个混蛋把你卖了,妈的,死了还拉个垫背的。”徐丽说到这里才带了些愤愤。 白露坦诚道:“那封信,我没寄出去……” 徐丽摆摆手,“算了,他们树大根深,送出去也不一定有用,没准儿还得多一个被灭口的。” “那你这次回来是?” 徐丽拨了拨头发,这才露出一抹悲色,“虽然那混蛋又蠢又烂,毕竟他是真心想娶我的,听说他的尸体被找到了,我回来给他上个坟。” 一阵铃声突兀地响起,吓了两人一跳。徐丽看了眼手机,“我得开工了,在这儿替朋友卖酒水。”她起身整理了下短裙,开门前回过头,“你不会告诉他们我在这吧?” 白露一愣,“当然不会。”想了想又加一句:“但你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徐丽点头,“我这两天就走。” 白露走出酒吧时,天色已暗了许多,对面商铺霓虹招牌亮起,她忽然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离奇而漫长的梦。 愣怔了一会儿,赶紧穿过马路,回到刚才的地方。 过了会儿阿森远远地跑过来,手里拎着装奶茶的袋子。 白露解释道,“我刚才等得无聊,到旁边店里转了转。” 阿森并未计较,只说:“奶茶凉了。” “没关系。”她接过去,“回去吧,不早了。” 深夜,白露睡梦中感觉到一阵冷意。 她伸手拉了拉被子,可那冷意不减,反而越来越森然。她一个激灵醒来,看到床边一道黑影正俯向自己。 刚要惊呼,看到熟悉的面部轮廓后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就喉咙发紧。 一双大手不知何时罩住她脖颈,此时正一点一点收紧。 她心中大骇,刚发出个“程”字便失去声音,只能发出嚯嚯的喘息。 那人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质问:“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两手冰凉,力度却毫不含糊,她呼吸艰难,伸出手试图掰开他的桎梏,可那手指如钢铁铸成般,纹丝不动。 “为什么?”他还在追问,声音里终于出现一丝痛楚,平静的面孔似乎也出现了一道裂痕,手下却猛地一紧。 她泪水涌出来,几近窒息,心却忽地平静下来,一只手伸向他的脸,似乎想要去触摸、去抚平那道裂痕…… 黑暗中,乍现一抹微光。 微弱至极,却照亮了男人的眼。 握住她脖颈的手忽地松开,她意识已涣散,许久后才感觉到重新呼吸的自由,然后看到自己右手被那人握住,指间泛着点点星光。 他举着她的手刚送到嘴边,就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一只黑洞洞的枪管抵在他右侧太阳穴。 白露发出一声低呼。 然后看到程身后站着的人,身材高瘦,一张脸却血肉模糊,五官无法辨认,她不由抬手捂嘴。 可那人一开口,声音竟熟悉得让她心颤,“姓程的,你危害社会,伤及无辜,天理难容。”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程却置若罔闻,微微低头,亲吻上她的手指。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是扣动扳机的声音? 白露惊叫出声:“不,不要。” “程,苏辙,不……”白露含糊叫着,忽然睁开眼。 视野里一片漆黑。 她按亮床头灯,床边空空,什么都没有,空气里也没有一丁点熟悉的、或者奇怪的气息。 她呆了呆,反应过来这只是个梦。 可人仍惊悸不止,胸腔里却又异常的空洞,仿佛那颗心脏已不在那里。 她伸手从床头摸到手机,按下快捷键之前,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她心跳一滞,酸楚涌上心头。 然后将手机放回去。 虽然办公室没开灯,还是有华灯流彩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电脑开着,显示器发出幽蓝的光,让这偌大的空间透着一种华丽而诡异的气氛。 在这种光线下,桌后的人影被映得越发神秘。 程靠着椅背上,仰着头,闭着眼。 一动不动,如睡着般。 直到桌上手机发出嗡嗡震动声,他才睁眼,眼里没有睡意,只有淡淡红丝,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直接关机。 没有烟没有酒,没有任何麻痹人心智的东西,他此刻很清醒,清醒的令人发指。所以当数月来的相处一页页翻过,一遍遍咀嚼后,他得出结论: 她的动情,是真的。 她的心软,是真的。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泪,都是真的。 她的背叛,她的欺骗,也是真的。 不,她从没骗过,她始终都是这样,真诚的做自己,真实的坚持底线,看似顺从,从未真正妥协。 妥协的是他,变的是他,他放松提防,模糊界限,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沉陷。 他从十三岁就认识到人性的冷漠和残忍,从此不再轻信。他用层层盔甲将自己包裹,将血肉之躯练就得强悍坚硬,他学会尔虞我诈学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即便二十岁那年初尝爱情滋味,并深陷其中,潜意识里,他仍是有所保留的。八年后,随着那个人的逝去,他的心再次变冷,变硬,比以前更不近人情。 却不想,在自以为修炼到坚不可摧,再也没什么能伤到自己时,却在一个简单至极、毫无攻击力的女人面前,栽了个彻底。 问题在他。 这些年,财富,地位,名声,这些无数人追逐膜拜的东西,他却一边享受一边厌倦。如果没有新的成分注入,这些即将成为工地上的混凝土,一寸一存地凝固,最终困住自己。 自从有了她,有了他们,他的生活才活络起来,像大多数男人那样,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妻儿打拼,每天不厌其烦地敷衍应酬,不过是为了回去时远远看到的一盏灯,和夜深人静时身边温软的陪伴…… 是他贪心了。 他拿起桌上那张b超照片。 自身经历让他在某些观念上异于常人,他从没考虑过下一代的事,可他现在却时常想象着这世上有一个小男孩,继承了自己的相貌和才智,举手投足间都和自己神似。 或者一个小女孩,像她一样,乖乖巧巧,偶尔也会有点拧脾气。 最好是同时继承他们两人的特质,适当中和,脑子灵活一点,执念少一点,活得简单快乐些…… 想到这里,他放下照片,抬手遮住脸。 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是他贪心了吗? 他要的多吗? 不行。程霍地起身,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就往出走,他得去问问她,她到底怎么想的,她日日看书坚持不懈地学本事,一心谋划着自己的将来,他以为她顶多狠下心把孩子丢下自己走,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她分明是要带着孩子一起奔向新生活,唯独撇下他。 那他成了什么?他又是用心又是卖力,最后竟沦落成个免费精/子库? 程只觉得周身血液往头上涌来,一晚上的冷静思考顷刻被淹没,去他妈的冷静,他伤得起这心,也丢不起这人! 电梯一路下行,充斥在脑际的热血渐渐退去,程在光可鉴人的电梯壁上看到自己的脸,虽然略有憔悴,但眼里却闪着生动的光。 到了一层,穿过空旷的大厅往出走时,休息区的座椅上竟忽地站起一个人。 程不由驻足。 女人穿着黑色束腰长大衣,乌发披肩,面色微白,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就知道你还在这,电话也打不通,等了你将近半小时。” 程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46、48 重新回到办公室,秘书昨晚就被打发走了,程倒了一杯水给罗飒,然后坐到对面沙发上。 “他们几个小时前开的会,讨论要成立专案组,调查启程的问题……” 罗飒这几日回老宅陪父亲,昨晚无意中听到他在书房接电话,听到“启程”字眼时便留了心,等父亲睡着后她偷了钥匙去书房,从他抽屉里找到一份文件,上面列举了启程集团涉嫌走私,以及程本人涉嫌杀人和贿/赂政府官员等罪状。 她震惊无比,用半晚上的时间消化了这一事实,今天一早就联络自己在市委工作的朋友,因为工作性质和父亲的关系,她多年来也积累了不可小觑的人脉资源,对方告诉她今晚市委就要召开会议,专门讨论这个。她等了一晚,得到消息后,立即来找程。 程面色平静地听她说完,问:“吓到你了吧?” 罗飒仍抱有一线希望地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程点头。 嘴角凝起一抹嘲讽:“没错,坐在你面前的就是个走私贩,杀人犯……” “别这样说,”罗飒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不得已。” “不。”程靠向椅背,视线偏向一旁,低声道:“你不需要为我找借口,没有任何理由足以让人去犯罪,我有其他的选择。” 选择在悔恨和遗憾中苟且偷生,选择生不如死。 这是他曾经的想法,这样的选项是他绝不会选的,如今他竟有一丝怀疑,这样想着眼里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迷惘。 罗飒看得心里微痛,然后开口:“程,和我结婚吧。” 程看向她,眼中不无讶异。 “他们这次应该是掌握了充足的证据,声称要开展第二阶段的严打,连可能引起的经济损失都不顾,偏偏我爸还一副秉公办事的态度,只有把我跟你绑在一起,我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而且……” 她声音渐低,“对我有所亏欠,只要我求他,他就会手下留情,我还有两个舅舅在北京,必要时可以在上面活动,把这件事压下来……” 她的全盘托出,尤其是对自己至亲的算计,让程心中微微震撼。他认真地看着她,意味深长道:“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还要这么做?” 对面女人眼里深情涌动,已无需多言。 他叹口气,“罗飒,谢谢你的好意,我不……” “你先别急着拒绝。”罗飒打断他,有些艰难地继续:“我知道,你在意白露是不是?” 他刚才倒水时她就眼尖地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不是从前那枚,这个小小物件曾是她的眼中钉,因此对细微差别都格外敏感。 她自嘲地一笑,“到了现在,我已经不奢望那些了。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度过眼下难关。”她有些苦涩地补充,“不妨碍你跟白露继续。” 这大大超出她骄傲底线的言辞,让程喉结微动。 “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我对你割舍不下只是不甘心,不服输……”罗飒自嘲般笑了下,直到昨晚,看到那份文件时,她的手在发抖,然后浑身都开始发颤,彻夜无眠。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好好活着,她就心满意足了。 程却已站起来,平静道:“今天这一切,我早有心理准备,也能应对,这种勾心斗角的东西不适合你,我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说完率先往出走,没走几步罗飒就追上来从后面抱住他。 他身体微僵,只听她哽咽中带了委屈:“就是个虚名而已,你也不愿意吗,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 程眼里涌过一丝不忍,放缓声音说:“我不能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罗飒的脸贴在他后背上,带着鼻音说:“这世上从没有公平,感情的世界里更没有。”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程听来却如夜空中的一道闪电,撕开了浓稠的黑暗。 阴郁了数日的心情豁然开朗。 凌晨五点,徐丽收工。 她从老板那儿领了这几日的酒水提成,足够作路费,她心里算计着是直接回南方,还是先回一趟老家看一眼。 冬天夜长,这个时间除了市中心繁华地带灯火通明,其他地方都在黑暗中沉睡,寂静无声。 她暂住在姐妹那里,旧式小区路太窄,出租车只能提前下,她沿着胡同走至一半时,长期的隐匿生活练就出的敏锐直觉让她嗅出危险的气息。 她扭头,身后没人。 再走几步,猛地回头,差点叫出来,几米开外竟然站了个人。 悄无声息的,鬼魅一样。 但那张死也忘不掉的脸却让她瞳孔缩紧,扭头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迫停下,前面又出现一个人。 那人低笑一声,“贱人,让我们好找。” 徐丽第一念头是白露出卖了她,随即又否定。 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她逼来,她心跳如雷,瑟瑟发抖,将手探向挎包。 待那两人走到近前,胜券在握地、伸手欲将她擒下时—— “去死吧。”她猛地按下防狼喷雾,冲着两人就是一通乱喷,同时抬起膝盖撞向其中一人□□,然后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愤愤咒骂,没跑几步,就听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透肩胛骨,痛得她眼前发黑,但求生的欲/望大过一切,两条腿像拧了发条的机器般疯狂奔跑…… 直到经过一道狭窄墙缝时,手臂被一道大力捉住猛地扯了过去。 她刚要呼叫,就听一声低语:“别怕,我们是警察。” 程终于回到海边别墅,已经下午两点多。 送走罗飒后,又接了几个电话,随后又开始处理公务,直到这会儿才得以脱身。不过才离开几日,迈进家门时心里竟有种出远门归来时的安心。 有同样的想法的不只他一个,肥猫露露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以十米冲刺速度奔过来,在他脚前脚后热情地打着转。 却唯独不见那个人。 他环顾四周,最后在厨房看到她扎着围裙的背影,在切菜。 他走到门口时,她手中落刀的节奏明显一顿,却没转身。 程皱眉,“周姐呢?” “她有事。”白露闷闷地答。 “我看她是不想做事了。” 白露这才半回头,“别这么说,谁没个特殊情况。” 程不以为意,交代了一句:“带上我的份,我中午也没吃。”然后转身离去。 白露炒菜做饭还是很有效率的。 程冲了个热水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下来时,菜已上桌,她正在摆碗筷,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热气飘香,看着就有食欲。 她给他盛了饭,又盛了一小碗鲫鱼汤,然后在对面坐下,整个过程中头也不抬,更别提言语交流了。 程发现她眼睛好像有点红,问:“眼睛怎么了?” “辣椒辣的。” 他一瞧桌上,还真有一道青椒炒肉。 接下来两人专注吃饭,只听得碗筷相碰的声响。 白露吃完一碗,放下筷子,看着面前的空碗,语调平板地说:“上午罗小姐来过,跟我说了你的情况。” 程收回夹菜的动作,一言未发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幸好如此,否则非得被她下一句噎住。 白露下一句说的是——“你跟她结婚吧。” 她说完从去拔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大小过于合适,竟然用了挺大力气才拔下来,然后从桌面递到他这边。 程盯着戒指,眉头拧起,“她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罗飒只是给她分析了利弊,让她劝他,要以大局为重。 “她能帮你。” 程哼了声,“你这是发扬风格,还是……”他加重了语气,略带嘲讽,“求之不得?” 白露只淡淡回应,“我不想你有事。”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预料,她枯坐冥想了几个小时后发现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程沉吟片刻,听不出情绪地说:“好,我会考虑。”说着拿起戒指。 白露滞留在戒指上的视线被打断,眼里忽地一暗。 余光中瞥见他将戒指揣进裤子口袋,然后起身,离开座位。 碗里还剩小半米饭。 白露洗碗时还在后悔,该等他吃完再说的,自己真是让人扫兴。再看看浸泡在水中空空的右手,心想这下好了,干活时也用不着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出去时也不用担心掉下去丢掉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根本不适合自己。 她刷完了碗筷,又擦流理台,动作细致得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 看着纤尘不染的排油烟机,和崭新明亮的各式厨具,她轻轻呼了口气,她喜欢做饭,也刚刚喜欢上这个厨房,想到此她又低头拉开抽屉,把里面的的刀叉一样样摆放整齐…… 直到身后响起一道略带责怪的声音:“还没收拾完?磨蹭什么呢?” 她没回头,轻轻推上抽屉。 又听他说,“该散步了,走吧。” 程已经穿好外衣,白露被他催促上楼去换衣服,又被提醒今天气温有点低,要多穿点,然后俩人沉默着一道出门。 外面的确有些风。 白露忙紧了紧围巾,她不能感冒。 看到她棉衣袖口露出的细白手指,程皱眉,语气不佳,“怎么没带手套?” “忘了。” 她刚说完,手就被他握住,温热的掌心包裹住的仿佛不仅仅是她的手,还有她的心。 虽有风,却不足以掀起大浪,只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浪花翻涌的轻响。冬天的海面沉稳而辽远,有种历尽沧桑后的包容之美。 两人步调一致,不知不觉间沿着海岸线走出很远。 走着走着,白露放慢步伐,抬脚踢了几下地面。 鞋底卡了石子,咯着不舒服,她正要费力地弯腰去弄。 程出声阻止,然后蹲下,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脱下她的鞋子,又从口袋掏出手帕放在沙滩上,让她踩上去,他这一系列动作从容而霸道,她都来不及拒绝。 他专注地跟那一粒顽固的小石子作斗争,棉靴防滑底沟壑很深,石子棱角分明,其实可以有更好的方法,可他执意用手,像个笨拙的孩子,又像个实心眼儿的憨傻男人…… 她看着他浓密的短发,还有后颈处整齐的发际线,有点陌生,第一次这个角度看他……眼底忽感酸胀,赶紧在他起身之前用手抹了下。 他终于成功清除入侵者,拍了拍手,给她穿上之前用手握了一下她的脚,像是确认她有没有冻着。她的脚重新踏进棉靴里,鞋底软毛给予的柔暖之感直达心脏。 程却没立即站起来,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白露的手被他握着,疑惑地看向他,就听他声音低缓地一句一顿道:“从咱们初次见面,到现在,快两年了。” “在一起生活也满一年。” “我舍不得。” 他抬眼,“白露,我舍不得这样的日子。” 她听得心中微颤。 然后见他低头从口袋拿出那枚戒指,轻轻地重新为她戴上。 而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男戒,仿佛是当初她笨拙地戴上去的模样。他看着她,声音轻柔,却仿佛宣誓般一脸郑重地说:“我娶的女人,只能是我孩子的母亲。” 说完他亲吻她的手背。 她如被击中心脏,全身战栗,泪水瞬间冲破眼眶。 程这才站起,用手指替她抹去泪水。 白露双唇微抖,“程,我……” “你只需要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和缓的声音打断她,她似乎失去言语功能,只剩下泪腺在起作用,他用整个手掌包住她的脸,“你不说话,我当你愿意了。” 她的泪涌的更凶,洪水泛滥般冲刷着他的手,又一次次被他干燥的掌心吸收。 良久后,看到她泛着晶莹泪花的眼中似乎带了笑意。 他移开手,看到她嘴角漾起一对梨涡。 那么小,那么浅,却足以让他溺毙其中。 他低头吻上一侧小坑,用舌尖轻舐,然后唇舌轻移,覆上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厮磨。 女人身体微微颤动,然后抬起手臂,用力向上,环住他脖颈。 他得到鼓舞,双手揽住她不再纤细的腰身,舌头勇猛地探进她口中,勾住她怯生生迎上来的小舌,狠狠缠住,肆意侵扰。 两人都无比投入,唇舌间津液交织的声音仿佛比身旁海浪声还要响。 程心中渐渐安宁下来。 如果两人的世界里,注定没有公平,注定有一个要付出更多,为什么不能是他呢,他比她年长,比她经历得多,他从来无所畏惧,既然已付出那么多,何不继续下去。 爱是取,更是予。 他这一年来的快乐,不仅仅是从她那里得到了身体的温存和心灵的慰藉,更重要的是,他重新被赋予了一种角色,担起一种责任,被她需要,给她需要的,在这个互动过程中他感觉到真实,和充实,体会到了一个男人立于世的真正意义。 47、49 徐丽后背中枪,取出子弹后,在病床上养了三天。 这期间她的手机被没收,除了医生护士谁都接触不到,到了第四天晚上,救下她的那个自称警察却穿着便衣的男人带她暂时离开医院。 她被带到一处僻静的独门院落,那人将她引到房门口示意她进去。 房间里空荡荡,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前两把椅子,这情形有点像公安局里的审讯室,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支架式台灯。桌后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看那身形应该是个男人。 “坐吧。”那人开口,声音听起来挺年轻。 徐丽惴惴地走过去坐下。 台灯显然被特意调了角度,光线正好落在她身上,给人一种不适感,别说脸上表情,仿佛连心中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那人伸手推来一张照片,“认识这个人吗?” 徐丽望过去,一眼注意到他的手,修长好看,不由对它的主人产生一丝好奇,看清楚照片后却心中一酸,“认识,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他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那人语气平淡地问。 徐丽心头一跳,立即反问:“不是已经结案了么?” 对方不疾不徐道:“那只是个顶缸的,真正凶手另有其人。死者被害和你失踪是同一时间,你们又是同居关系,所以,你被列为嫌疑人之一。” “不是我。”她急声辩解。 “那他是怎么死的?你都知道些什么?或者……”他故意停顿一下,一字一顿,“你都看到了什么?” 男人声音冷冽,咄咄逼人,有限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大致轮廓和高挺的鼻梁,虽然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威严慑人,而整个人斜斜靠在椅子里略带慵懒的坐姿,又给人一种亦正亦邪之感。 徐丽心中忐忑,这两年的经历让她了解到人心险恶,到处都是似是而非,警察也有可能是假的,何况在这么个神秘古怪的地方。 那人没等到答话,也没再逼问,只说了一句:“先让你见一个人吧。” 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身材高瘦,头发有点长,戴黑框眼镜,脸色是那种常年不见光的苍白。 徐丽看了一眼,低声说:“我不认识他。” 眼镜男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开口道:“我认识王军。我跟他是大学室友,前年冬天,他寄了一张光盘给我……” 徐丽惊诧,侧过脸看他。 眼镜男面无表情地继续,“信里说这是第二个备份,双重保险。” 徐丽顿时明白,不由愤愤骂了句,“这个王八蛋。” 桌后的男人这才不慌不忙地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才交出来?” “我,”眼镜男声音里带了些惭愧,“那阵子我在家编程,很忙,没接到王军的电话,也没听说这边出什么大事儿,知道另一份也没起作用,所以就……” “就怕了?”阴影里那一声带了些不屑。 “我想观察一段再看看,后来有游戏商来找我,要签约还要改进,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忙,”他又小声补充一句,“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 “直到得知王军被害的确切消息,你才良心发现,寄了信?”男人不客气地一语点破。 眼镜男窘迫地点头。 “不过好在,你这回吸取了教训,把收件人改了。” 说到这个眼镜男顿时来了兴致,“我分析了一下,另外一封信没起作用,可能是压根没寄出去,也可能是寄了被人中途拦截,所以,我就研究了一下你们公安局的内部情况,找了个看起来可靠的人……” 等他絮絮叨叨说完,阴影里的男人看向徐丽,语气有所缓和,“这个案子现在由我负责,只要你们答应配合警方,从现在开始启动证人保护程序,二十四小时有专人陪同。” “现在,可以说出你知道的情况了吧。” 一个小时后,徐丽和眼镜男在便衣的陪同下离去。 阴影里的人仍坐在原处,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按下打火机,火光燃起时,他的脸也亮了一下,五官俊朗,眼神淡漠,眉宇间带了几分锐利。 然后,他就坐在那像是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心无旁骛地专注抽烟,房间寂静无声,只见一点红光忽明忽灭。 直到门外响起咯噔噔脚步声。 门再次被推开,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宵夜来了。” 女孩拎着两袋东西走进来,来到桌前拿出几只餐盒,依次打开,拆筷子,嘴里也不闲着:“今晚是水晶饺,还有海鲜粥,我特意跑了老远给你买的,还热着呢。”然后又抱怨,“这黑咕隆咚的你也受得了,不怕把眼睛累坏了。” 男人低声反驳:“这样反而看得更清楚。” 女孩“切”了声,把饭盒推至他面前。 他这才掐灭烟头,拿起筷子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只有适应了黑暗,才能体会在暗处的人的心理。” 每一次黑暗都会有新的黎明来替代。 白露一大早就出门去采购。 那日在海边拥吻良久后,程说:“再过两个月又要过年了,去年春节你陪我,没能回去,今年……”他看一眼她的肚子,“应该也回不成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想家吗?”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要不要回去看看?” 当晚程就让人定了回东北的机票,两张。 次日白露就开始准备带回去给家人的东西,无外乎是衣物,保健品,海产品,以及给小外甥的玩具。 程则是照常去公司,偶尔有应酬,看不出有何不妥,不像罗飒说的那般严峻。不过也说不准,他向来擅长掩饰,他不想表现出来的心思,她就是想破头也猜不出。但他说过一切有他,她就不再多想,只管照顾好自己和肚子。 一周后,白露在程的陪伴下,回到熟悉的这片土地。 又是冬天,但近日没下大雪,所以多了些生气。程在这边安排了司机,汽车开出市区,再沿着国道和乡间公路行驶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自家院门口,听到车声,父母和大姐出来迎接。 见到家人,白露眼眶立即泛湿。 回来前打了电话,说是要带个人,二老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见到女儿身边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男人时,还是难掩惊诧,再看女儿的变化,尤其是明显胖了几圈的腰身,两位朴实的老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还是大姐白云先反应过来,“快进屋,外面冷。” 房子里果然很暖和,去年冬白露就寄了钱让家里装了暖气。程不着痕迹地打量一圈,虽然简朴了些,但干净舒适,有她的风格,让他生出到几分亲切感。 大姐端来水果和瓜子花生。三岁的小外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悠,程摸摸他的头,掏出一只厚厚的红包给他,小孩子还挺“识货”,立即甜甜地叫了声“二姨夫”,听得白露脸上微红。 白母让白露往炕里坐,程动手帮她脱大衣,白母不由跟大女儿对视了一眼,似有欣慰。再看二女儿的身子,不禁问:“这是几个月了?” 白露脸还红着,程替她答:“五个半月。” 大姐在一旁打圆场询问几句,白母这才“热络”地招呼,“小程,你也往里坐。”程坐到白露旁边。 沉默半晌的白父这才开了腔,问起程的情况,他自然是殷切配合,并适时制造话题,让气氛渐渐融洽起来,白露不由暗生佩服,这个人,还真是八面玲珑,同时也为他的用心而倍觉欣慰。 说着话的功夫,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白母和大女儿开始张罗晚饭,正好大姐夫也赶来,这位是个健谈的,不愁冷场,白露便乘机溜进厨房。 母女俩正在嘀咕她的事儿,见了她又问起更多细节,白露简略作答。母亲纠结了一会儿说:“岁数差得多了点儿,不过,人品好就行。” 白露没吭声。 大姐说:“大一点儿的知道疼人。” 她点头,“他对我挺好的。” 晚饭很丰盛,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各种大盘大碗的东北特色菜。 只是大姐夫有点受打击,以前他是村里最帅的,以为这位有钱的妹夫肯定是个头发少肚子大的,没想到,比自己还高半头,尤其是那气质,望尘莫及呀,郁郁之下就拼命灌酒,程则表现得很谦卑,敬酒,聊天,侃时政,没多久便把这位“姐夫”给收服了。 老人们习惯早睡,饭后又聊了一会儿,大姐一家三口就回自家去。 白母在隔壁铺好了被褥,白露问程行吗,这可是非五星不住的主儿,他点头,“这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求之不得。” 关上房门,白露找出小时候的照片给程看,又被他抱在腿上一起点评,腻歪了一会儿,她口渴出去倒水。 厨房里,土暖气的水管咕嘟嘟地响着,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对着红堂堂的灶坑,“趁着火好,烤几个土豆,你小时候最爱吃。” 白露眼圈一热,“爸。”血液里的亲情与泪意一起,喷涌欲出。 她找来一张小凳,在一旁坐下,然后就听父亲苍老的声音说:“爸没本事,让你小小年纪就出去受苦,以为等成家就好了,没想到这一嫁又嫁到这么远……”老人叹口气,又问:“给我治病的钱是他出的吧?” 白露心中微动,只得点头。 然后又解释:“我们不是只有钱的关系。” “这个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不错。”白父略作迟疑,“就是有点担心。他跟咱不是一路人。”有些话他也难以表述,就是觉得这个姑爷好得过分,但木已成舟,只能交代女儿,“自己多留点心眼儿,别放弃学习,他的钱再多是他的,自己有本事才有底气。” 白露再次点头。向来木讷寡言的父亲能说出这么多,让她心中一时感动一时又有些酸楚。 土豆熟了,白父一个个挑出来,在地上摔几下,抖落掉烟灰,香味也散发出来,然后装进柳条编织的小筐里,“给他也尝尝。” 白露回屋时,程坐在书桌前,正在看她从前的作文本,最上面一页,标题是:我的理想。 白露不好意思地夺走,把小筐放在他面前,“给你吃这个。” 他眼里果然流露出“这是什么东东”的表情。 她在旁边坐下,拿起一个开始剥皮,“你是不是从来没吃过这个呀?” “只吃过烤地瓜。”见她被烫得在两手来回倒个儿,他拿过去,“我来吧。” 土豆烤的焦黄酥软,闻起来挺香,一抬眼对上白露期待的小眼神儿,程不禁脑补出姐弟四人围坐一圈,眼巴巴地等待大人分吃食的样子……心中立即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剥好土豆递给她,她却摇头,“你先吃。” 他笑,“一人一半。” 两人吃完“夜宵”,洗漱后熄灯上炕,程却对这土炕独有的“热情”难以消受,身上盖的新棉被厚实沉重,如置身于烤箱中,一会儿工夫他就翻了七八次身。 白露倒是适应良好,母亲给他们准备了两床被子,她就安静地侧躺着,看他烙饼一样来回翻面。 黑暗中,两人鼻息相闻。 程忍不住把手伸过来,摸索她的。 她的手软软的,手指细长,在他的大手里格外的乖巧,无名指上的钻石触感分明,他揉捏了会儿又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 白露手指动了动,然后沿着他睡衣前襟探进去。 摸到硬邦邦的肌肉,好奇之余,又带了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一点点向下,数着他的腹肌,滑至腹部时,感觉到手指下肌理猛地收紧,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一份克制的力量,她呆了呆便要抽回,却被他按住不放。 空气里多了暧昧的味道。 听出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她迟疑了一会儿,手渐渐向下游弋…… 白露第一次做这种大胆尝试,不得章法,却足以让男人呼吸紊乱,身体紧绷。 她以为只要稍加抚慰就能平息他的那个啥火,没想到却被她撩拨得越燃越旺,手中事物越发茁壮,生机勃勃,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能听到喉间压抑的低吟。她像是握个烙铁在手里,扔了也不是,继续更难,难为情。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滑进她睡衣,罩住胸前一侧,随着自己呼吸频率一下下揉捏。 这下,她的体温也被点燃了。 白露心中稍加计较,便起身,掀开他身上棉被…… 饶是沉着镇定如他,也差点被她这一举动吓得跳起来。 但下一秒就发出满足的闷哼。 黑暗中,他只看到她的长发落下,挡住脸,柔软发丝铺满他腹部,撩动着每一根神经,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唇,俏皮的舌尖,还有紧致的咽喉。 随着她一下下动作,他身体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像即将引爆的□□。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头发,低声叫着她的名字,“白露,露露……”配合地向上挺动,想要触及更多,想要抵达她的深处。 白露变得被动,口中侵略性十足的胀满让她无法承受,然而这濒临窒息的感觉却引起一种怪异的亢奋,立即冲淡了她心中难以名状的郁结,她觉得此时自己已不是自己,而是被一个疯狂的、放荡的灵魂主宰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仿佛无师自通。 让他快乐是她的使命,她因他的快乐而快乐。 终于结束时,两人已汗湿衣衫,在黑暗中剧烈喘息。 程伸手抚上她嘴角,抹去一点残余液体。 白露则像傻了一样,呆坐在那里不动。 直到他提醒她去漱口。 折腾了一通,身体里的躁动和疯狂随着汗水排出毛孔,继而蒸发,再躺回被子里时,热意依旧,身体和心灵却变得宁静平和。 程将白露揽进怀里,手掌覆上她的腹部轻轻摩挲。 睡意一寸寸覆上来,意识即将被淹没时,忽听她开口,声音极低:“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48、50 程一怔,睡意全无。 白露没再继续,呼吸轻浅,如睡着了一般,仿佛刚才那只是一句呓语。可他却不能不予以回应。 “这是最坏的打算。我只是习惯把所有可能都考虑在内。”他握住她的手,稍微紧了紧,“没给你选择机会,我们一家三口必须在一起。” 她平躺,他侧卧面向她,两人间只有两个拳头的空隙,刚才还热得难耐,此时竟生出些许凉意。 又过了一会儿,白露才侧过身,向程怀里依去。 第二天,白露早早起床跟着母亲在厨房里忙活,北方有腊月做油炸糕的习俗,喻意为“一年比一年高”。以前都是等孩子们回来齐了再做,今年情况特殊提前了。 程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一双大眼睛。 白露这才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她手里捧着碗,里面一只金灿灿圆鼓鼓的油炸糕,她拿筷子夹起示意他吃,程摇头,“没刷牙呢。” “这是第一锅第一个熟的,凉了就瘪了。”她表情执拗。 程接过筷子咬了一口。 咀嚼时视线粘在她脸上,白露被看得不自在,“看我干吗?” “你脸好像有点肿。” 她立即想到昨晚,脸刷地红了,起身就走。 程这才笑出来,索性把整个油炸糕都吃了,很黏,还有点淡淡的甜。 整个早饭过程中,白露都没给程一个正眼,他稍微多看她一会儿就能发现她耳根渐渐泛红。饭后,她倒是主动提出带他四处走走,参观一下她的家乡。 走出村落,就是连绵数百亩的耕地,覆盖着未融尽的雪,两人沿着地边界儿的小路朝东边的山走去。白露边走边回忆小时候的事,她还从没这般多话过,但那遥远而琐碎的内容却让程听得欣然微笑。走上山路时她脚步比平地还要轻快,程不得不紧盯着她脚下,生怕有个磕磕绊绊。 走到半山坡,白露驻足,程随她一起转身,村庄全貌尽收眼中,一排排或红或灰的瓦房,每一家房顶都青烟袅袅,简单至极的画面却洋溢着平凡而安逸的小幸福。程不由在心中感慨,这就是人间烟火吧。 身边人却“咦”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只松塔,嘀咕道:“这个做引柴最好了。” 看她孩子气地还要去捡,程忙自觉地代劳,直到两人大衣口袋被装满。 往回走时换了一条路线,经过一条结冰的小河,白露放慢脚步,望向河面。 程想起昨日饭桌上的听闻,问:“这是你小时候为了救你弟弟跳的那条河吗?” 她点头。 他抬手揽上她的肩,低喃道:“幸好。”幸好没事。 回到村子里时,正好看到有人推着扎满糖葫芦的车从一扇铁门出来,看样子是要去集市上卖。 程问:“想不想吃?”还没等白露答复,他就拉着她过去。 如今的糖葫芦也多了花样儿,除了山楂,还有橘子瓣山药猕猴桃,白露每样挑了一串,交给程拿着,她自己握着一串山楂的,问他要不要,他摇头。 她咬下一颗,立即皱眉,“还是那么酸。” 酸得她迸出泪花。 程好笑,“这么严重?” 白露点头,用手背抹了下眼睛,继续吃,走了几步又别过脸去,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出涌,真的好酸,可是这酸酸的味道也许再也吃不到了。 行程定的是三天。 对于程这种大忙人来说,抽离三天已属不易。 到了后两天不时有电话打来,这边信号不是很好,他有时要去院子里接听。白露就坐在窗前,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大姐在一旁打趣:“这么一会儿都舍不得?” 白露没听到,她刚看到他不经意侧过脸时,眉头紧蹙。 但愿,不是什么坏消息。 返程飞机上,白露手中摆弄着一件红彤彤的迷你小褂子,是母亲利用两晚上时间赶制的,老说法是小孩子出生后第一件衣服一定要红的,还要有几道缝,这样孩子会聪明,有好运。 程听着她絮絮地讲述那些老传统,好笑而又窝心。 等她抱着衣服睡着时,他脸上的柔色渐渐敛起。 昨天得到消息,市委常委又召开一次会议。 会上针对这一问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既然有重大犯罪行为,就要彻查,严惩;另一派考虑到启程集团在本市的经济作用,如果灵魂人物被定罪判刑,对这个企业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两派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最后在罗书记的极力主张下,立即成立专案组,由公安局的陈副局长牵头。 虽然目前阶段的调查属于秘密进行中,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青城市乃至省内的风云人物,甚至全国…… 想及此,程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 罗飒在家中书房对父亲动之以情,“爸,您就不能放他一马吗?您明明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罗长浩皱眉,“这是关乎城市建设百姓安定的大事,怎么能把你的个人感情掺和进来,真是不像话,再说,你们不是早就没关系了吗?” 罗飒闻言眼神一暗,恍若叹息道:“恐怕,我这辈子都跟他脱离不了关系了。”她一狠心,抬头迎向父亲的视线:“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罗长浩大骇,“你说什么?” 罗飒神色决绝,低头从包里翻出病历本递过来。 只见上面笔迹略潦草地写着,“血hgg呈阳性,妊娠期五周”等字样,罗长浩怒气勃发,抬手就是一巴掌,“胡闹。” 他怒喝一声后,又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能这么不自重?” 罗飒难以置信地捂住脸,然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胡闹,谁让我有娘生没娘养,从来就没人教育过我该怎么自重。” 一提到亡妻,罗长浩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和悔意。年轻时他一心扎在工作上,远赴外省任职,妻子一天天病重,等他接到病危通知风尘仆仆赶回时,妻子已闭上眼,旁边是吓傻了的还不到五岁的女儿…… 他一时浸在往事的悲恸中,忽听噗通一声,一回头,见女儿竟然跪在地上,眼里含泪。 罗飒声音发颤,“爸,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今天就算我求您,放过他吧。” 罗长浩叹气,“他犯了错误。” “可他也做过好事,他为这个城市做了多少贡献……” “这是两码事。” 罗飒苦笑,“两码事,这世上的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谁没犯过错,爸这辈子就一次错都没有过吗?您就能拍着胸脯对谁都问心无愧吗?” 一句话,如一记重锤砸在罗长浩心头。 砸碎了尘封的记忆,露出埋藏于心底的一桩往事。 他痛苦地闭上眼。 “我知道您把为官的清誉看得最重,这大半生兢兢业业,可是您为此都付出了什么,是您的家庭,如果您心里还有对我妈妈的亏欠,还有对我的,就这一次偿还了吧。” “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就算您不想要我这个女儿,跟我断绝关系,我也没一句怨言。” 罗长浩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他痛心疾首地一甩手,“你真是无可救药。” 罗飒跪在地上凄然一笑,不知不觉中沉溺,发觉时已病入膏肓,她的确是无药可救。 和父亲不欢而散后,罗飒又疲惫地去赶赴一个约会。 高级西餐厅安静的一角,用餐至一半时,宋明亮拿出一只小小的绒布盒子推到罗飒面前,眼神熠熠道:“飒飒,嫁给我。” 罗飒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还没准备好。” 宋明亮脸色温柔,“给你考虑时间,二十四小时,还是七十二小时?” “不,”罗飒斟酌着措辞,“现在不适合考虑这个。” “哦?那什么时候才适合考虑我们的事?” 罗飒心下一狠,抬眼正视他,“明亮,我们之间,还不到时候,如果你不愿继续等,那就这样吧。”说罢拿起包起身就走。 回到公寓,心力交瘁的她立即奔向浴室,不多时便在熏香缭绕中靠着浴缸打起瞌睡,醒来时手脚已泡得发皱泛白。 她穿上浴袍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床边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表情阴冷。 她蹙眉,“你怎么来了?” 宋明亮举起手中的病历和检验单,“这是什么?” 罗飒一愣,随即气恼,“你怎么随便翻我东西?” “我看你状态不好,不放心就来看看,刚才你电话一直响,我怕吵醒你。”他冷笑着说,然后抖了抖病历,“这是谁的?孩子是谁的?” 罗飒心中骤冷。 “你因为这个所以拒绝我的求婚?”宋明亮一挑眉,“还是因为那个人,听说他要被调查了,要被搞垮了,所以又心疼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鸷,“还是说,这个孩子根本就是他的?”他一张白脸已经发红,镜片后一双眼里闪着怒意,还有隐隐的耻辱感。 罗飒愣怔片刻,忽地冷笑,“没错,这孩子的确不是你的,至于是谁的,跟你没关系。” 宋明亮腾地起身,像要动手,随即又点点头,“我就知道,我特意选在这个时候求婚,就是想看看你心里还有没有他,果然……”他眼圈发红,“那之前的几个月算什么?罗飒,你他妈把我当什么?” 罗飒逼退即将涌出的泪意,声音冷清:“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走之前,别忘了把钥匙留下。” 刚跟女儿大吵一架的罗书记心里也不好受,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不由想起多年前一家三口欢乐融融的情形,可惜早就物是人非,而那温暖的一幕幕更因为太过短暂而珍贵得不敢轻易碰触。 他叹口气,打电话让司机备车,决定今晚加个班。 想想这些年的勤恳工作,除了尽职尽心,似乎也有逃避现实的因素在里头。 他心事重重地走到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 门却一推即开。 他狐疑地走进去,只见办公桌上台灯开启,桌后坐着一个人,那背影竟有些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看着那人转过身,手中拿着一张黑白照片时,罗长浩心头一紧。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然后就听那人慢条斯理道:“那次在您家里没见到,原来放在这里了。”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照片,照片上四个身穿军装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 那人面带微笑,“罗叔叔,好久不见。” 罗长浩声音微颤,“你是谁?” “我是俞悦。” 49、51 这是一个年代略久远的故事。 七十年代末,四个战友从部队转业。 他们本是同乡,又在战火中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便以兄弟相称。回到青城市后,兄弟几个都分配了工作,虽然是从基层做起,但连死神都不畏惧的年轻人,换了个战场自然不甘落后,很快就在各自的岗位干得风生水起。 适逢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浪潮,许多体制内的人纷纷下海,四弟王唯仁是个脑筋活泛的人,看到别人赚了大钱不由心动,也毅然辞去公职投身商海。他很快便挖到第一桶金,生意越做越大,但由于一次决策失误,让他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巨额债务。 当时的青城市正进行市区规划改造,市财政拨了一笔拆迁专款,其中一部分就存入大哥俞思远所在的支行,此时他已升至副行长。所以,走投无路的王唯仁便把目光投向这笔专款。他特意拉了另外两兄弟做说客,声称一定会在款项启动之前补上缺口,保管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这一提议却被素来正直的大哥严词拒绝。 几天后,俞思远接到王妻带着哭腔的电话。 他赶去时,看到四弟站在自家楼顶,一脸的绝望,楼下两个年幼孩子嘤嘤哭泣,八旬老母跪地哀求,俞思远终究不忍,决定铤而走险。 王唯仁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给他两三个月时间就能翻身,而这笔专款要在半年后才正式启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月后上面突然下达指令,拆迁工作提前进行。事情败露,难辞其咎的俞思远被公安机关带走…… “我父亲为了保全兄弟,没有交代实情,只是让人传口信给王唯仁让他尽快还钱,当时公安局的人念在我父亲战功在身,同意网开一面宽大处理。可是姓王的却人间蒸发。找宋存义,他以出差为由迟迟不现身,而那笔钱他也从中拿了三十万,给她先天残疾的女儿治病。 我和母亲接到消息,连夜从老家赶来,还没等见到父亲的面,就听到传言,说父亲与银行一个女临时工交往过密,而这个女人最近家中有老人病重,亟需巨额手术费。在看守所与父亲见面时,母亲问起这件事,两人发生争执。 父亲被兄弟陷害,被妻子误解,可这一切却百口莫辩。 一个月后,法院判决下来,父亲被判无期。他在转送监狱的前一夜,在看守所用一根皮带把自己吊在铁架床头。” 故事戛然而止。 讲故事的人面色冷冽,眼里却难掩悲痛。 罗长浩站在门口,身体像一根木桩一般,无法动一下。 程冷笑,“这件事,宋王二人谁是主谋谁是从犯,或者根本是他们合谋,对我来说都一样,而罗叔叔你虽未参与其中,未分得那笔钱,但这一切你都知情。” 罗长浩脸色煞白。 程眼里流露出一丝困惑,“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从十三岁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闭上眼想象一下父亲最后的那些日子是如何度过。他这一生,宅心仁厚,从不曾害过人,他有三个好兄弟,作为大哥,无论是谁有困难他都会出手帮助,哪怕为此违背做人原则,可是,当他身陷囹圄之际,当他需要时,他的好兄弟都去哪了?” 程抬眼看向罗长浩,声音极轻地问:“您又去哪了?” 罗长浩满面愧色,“我当时的确犹豫过,后来决定站出来,却没想到大哥会想不开……” “是啊,我也没想到,父亲会这般绝望。” 程低叹,“更想不通的是,按照规矩进看守所之前,嫌犯身上的一切危险品都会被没收,为何我父亲身上还能留着那根腰带?” 罗长浩听到此,瞳孔一缩,“你是说?” 程看向他,嘴角升起一抹冷笑,“你忘了,宋存义当时就在那个区的派出所,认识看守所的人,收买一两个,绝非难事。” 罗长浩震惊不已,这,这是间接杀人! 程嗤笑,“不止这些。我回国后专门找过父亲当年银行的同事,调查后得知,那个谣传根本是有人故意捏造。” 母亲年轻时脾气刚烈,对这种事异常敏感,而她的误解,成为压在父亲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他的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你们找过他的事,我妈立即写了检举信,寄到有关部门。就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又出了事。” 程眼神放空,仿佛回到过去。 “母亲的一个老同学听说我家里出事,带着孩子过来探望,那个小男孩,比我还小两岁,我清楚记得,他还让我教他下棋。 那天下午,母亲接到单位电话,让她去处理点急事。眼看天黑了她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出去接应。半路上看到她,原来是又折路去市场买了菜。我们一起回家,快到家时,就见家里火光冲天……“ 程忽地说不下去,抬手掩鼻,眼里水光泛起,许久后才继续:“我们冲进去救人,找到那对母子时,他们已经……”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对不久前还跟他说笑的母子面目全非的惨状,他当时被吓到,疯了一样去拉那个孩子,想把他唤醒,然后就听母亲发出一声尖叫,一根烧断了的房梁落下来,砸到他身上…… “母亲拼了命把我救出来,我在一家小诊所躺了半个月才醒,醒后见到她时几乎认不出,她瘦的脱了人形。我们回到乡下老家生活,没多久,母亲经人介绍,嫁给一个老头子,那人是个暴发户,赚了钱要移民美国。” 程暗暗舒了一口气。 那人是个十足的混蛋,自己花天酒地,对他们母子非打即骂,家底很快被败光,老东西也在一次酒醉中车祸重伤。当时他还在高三,接到电话赶去医院,亲手拔掉氧气管……他妈不用再忍气吞声,可是长期的磨难对她身心造成伤害,不到五十岁就患了老年痴呆。 “这就是当年发生的,你知道的和后来不知道的事。” 罗长浩面如死灰,抬起腿机械地挪到沙发前,无力地坐下去,像是花了好久才消化完这个事实,然后抬头,嗓音低哑地问:“所以,你回来是为了报仇?” “没错。” “当年那笔钱,王唯仁和宋存义分了,一个用作原始资金,在生意场辉煌腾达,一个用来疏通人脉,在官场平步青云,他们不仅活着,还活得那么好,我只要想一想,就恨得夜不能眠。” “王唯仁,我亲手做的。”程看着自己的手,自语般地说,“原来那种恶人的血也是红的,原来也怕死,像个窝囊废似的求饶。” “宋存义狡诈多疑,但他有他的弱点,他的女儿,而且,任何人都有贪念,我要做的就是开发他的贪念。而且,有了王唯仁在前,我发现,用一颗子弹结束他们的命,实在是太便宜。” 他说这话时,面色平静,平静里透着疯狂。 罗长浩心中震惊,同时也心疼,“傻孩子,你这样是玉石俱焚啊。” 程闻言轻笑,“都是石头罢了。” “我不仅报了仇,还用十年时间得到别人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代价,这个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或许从父亲去世时,他就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而妻子的离去,更是带走他生命中最后一抹暖意,万念俱灰中,他启动了这个计划。 只是没想到,白露的出现,让他对人生又有了贪恋。 一想到她,程不禁感觉到暖意,仿佛一只轻柔的手抚上他冷硬的胸口……然后就听罗长浩略带迟疑地问:“你跟飒飒接触,是为了针对我?” 程眼神一滞,“最初的确有过这个念头。” “可是,她是个好姑娘,我下不去手,而且,我不想把自己的感情也当作复仇的筹码。”这算是他唯一的一块净土,或许他潜意识里还抱有一丝期待,空白也意味着希望。而他八年如一日固执地戴着原来的婚戒,大概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坚守住最后的阵地。 罗长浩心中却内疚不已,女儿今日的泥足深陷,原来竟是自己做的孽。 也罢,冤有头,债有主。 他心中很快做了计较,明明对他来说异常艰难,却又奇怪地果决,“我会想办法,帮你躲过这一劫。” 程波澜不惊道:“我今天不是来求你帮忙,只是单纯想跟您‘叙叙旧’。”他说着扬起手中照片,“我还有些好奇,您把这张照片放在办公桌抽屉里,是何用意?” 罗长浩面色一凝,声音干涩道:“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要坚持正义,绝不姑息任何邪念和罪恶。” 程闻言轻笑,语气里不无嘲讽:“原来您这个好官是这么来的。”是以他父亲的生命,他一家的幸福为代价。 几分钟后,程走出市政府办公楼。 视线扫过对面一排路灯时,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看见他清瘦的身形,倔强的眼神,以及内心的愤懑和挣扎。 那时他刚出院,在小旅馆的镜子前揭开脸上纱布,当即崩溃,拿了刀就要去找那些人拼命,被母亲死死拦住。母亲拿着水果刀对准自己胸口,要他发誓绝不冲动。 她说,只要留得青山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用了二十年。 也许,是他的一生。 回别墅之前,程的车在海边停了一会儿。 他蹲在沙滩上,从口袋里拿出从罗长浩那里带回的那张黑白照片,又掏出打火机,用手掌小心当着风,点燃,看着它一角卷起,一寸寸化为灰烬,最后消失在风中。 他在心中默念,爸,妈,请安息。 程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白露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灯光下,她柔和的侧影看起来娴静美好,动人心魄。 她听到动静立即望过来,眼里流露出期盼实现后的满足。 他走了几步又停住,站在那里看着她起身,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眼里带着似有若无的急切。 他敞开双臂,接住她,抱紧,亲下她额头。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不着。” “我不在睡不着?” 她不说话,脑袋贴在他胸前,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低喃:“白露。” “嗯?”她的声音软软的,好像不是经由耳朵,而是直接传进他的心脏,再沿着血管传至大脑。 “白露。” “小白。” “我很想你。” 他今晚有种重新回到十三岁的感觉,然后像是跨越了三十年再回来。 很遥远的路途,所以,很想她。 他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大眼睛,那里永远黑白分明,像是一个永不被污染的世界,他低头,吻上她的唇角。 同一时间。 在夜色掩护下,一辆车停在一处院落的大门口,下来一位年逾五十头发斑白的男人,此人正是市公安局的陈副局长。 房间里,已有人恭候多时,“您来了?” “嗯,今天有点空,来看看你。” 陈副局长打量房间四周,“在这里关了几个月,也该让你出去透透气了。” “不急,您先看看这个。”年轻男人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递过来。 “经过深入调查,这个静心斋的幕后老板果然是程。这个地方名为私人会所,实际上是一个钱权交易的场所,除了面对面的交易,还有一种新形式:这里每一间包房都陈列有各式古董,其中混杂着某些官员的私藏品,当然大多为赝品,行/贿者用真品的价钱买走假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见不得光的交易……他们那里管理严密,我们设法争取了一个新来的服务员的‘配合’,才得以打开缺口,这个就是她这段时间整理出来的部分‘客人’名单。” 陈局低头,视线掠过一个个名字,其中不乏熟悉的,他不由皱眉,看到最后,猛地一愣,“他也?” 年轻男人点头,“据说,他家里的每一样收藏,都对应一个赝品,一个自己留着,一个拿去‘卖’掉。” 陈副局长怔了几秒钟,语气凝重道:“这的确是个意外发现。这个程果然神通广大,竟然将网络铺的这么大,这么深,竟把这么多人拉下水。” “准确说,是他们本来就在水中,他不过是顺势而为,让他们出现在同一张网里。”年轻男人接道。 陈副局长点头,“这已经不单单是启程和他个人的案子了,而是……” 他省下后面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同时望向窗外。 夜空如墨,明明是漆黑一片,却仿佛能看到团团乌云在快速地翻涌。 这个城市,又要变天了。 50、52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老城区某条胡同口熙熙攘攘,几家早餐店门口都热气腾腾,买早餐的队伍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头黄发略微显眼,他低着头在两个摊子前买了早点,提着袋子行色匆匆地拐进胡同,最后走进一户民宅。 “早点来了。”他推开门后喊了一声。 屋里拉着窗帘,空气里有残余烟味,地上横着几只啤酒瓶。沙发上躺着一个光头男人,里屋还睡着几个。 这伙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打/黑行动中漏网的几名嫌犯,当初警方在全城交通要道设卡盘查,严密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本以为躲躲风头再跑路,可是照片都被挂到网上全国通缉,悬赏广告也在当地新闻隔两天播一次,搞得这几张脸人尽皆知,只怕稍一冒头就会被认出。 黄毛把早餐往茶几上一放,拎了只小凳子坐下,拿起油条就开吃。 隔了会儿,屋里屋外的几个男人相继起床,骂骂咧咧地去洗脸上厕所,光头起床气了得,冲着黄毛背后就是一脚,“就他妈知道吃,吃完去死。” 这时,院门响起叩击声。 几人顿生警觉。 一个头头儿样的男人从浴室走出,冲黄毛吩咐,“去看看。” 黄毛跑出去,趴着门缝,见外面站着个年轻男人,戴着眼镜一派斯文。 男人显然知道被偷窥,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不是警察,我找你们老大谈笔生意。” 男人进来后,对屋里几人的戒备和敌意视而不见,从包里拿出一只鼓鼓的信封放在茶几上,随即引起一阵吸气声,显然这是雪中送炭。 “我来请你们帮我对付一个人。” 他低声报出一个名字。 对面沙发上的头头儿皱眉,“这个时候去招惹他,我们是找死么?” 男人摇头,“今时今日的他不过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几天了,何况他在明,你们在暗,事成之后,还有另一半酬劳,而且……”他打量一下房间,“你们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时日吧,不想早点离开吗?我能帮你们出城。” 在对方沉默的间隙里,他镜片后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然后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照片推过去。 傍晚时分,刚下班回到家的陈副局长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拨了一个电话,接通后,他语气凝重道:“今天省里来人了。” 来人是省委林书记的秘书,这位吴秘书先了解了一下世贸大厦的进度,提及启程集团的贡献时说:“这是咱们省的一面旗帜啊。”随即话锋一转,“听说,最近他们公司出了些问题? 这个问题自然要由公安局的人来回答,宋局长两手一摊,将问题抛给他,他只好做了大致介绍,并表示还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取证。 对方略一沉吟,“有问题一定要查,但你们看,眼下这情况,能不能先以大局为重?” 所谓“大局”就是,林书记来年有望进中/央/政/治/局,如果这时候出了纰漏无疑会影响到他的政绩,再往严重了想,程既然能把青城市近半数官员拉下水,染指到省里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想,便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会后他私下找到罗书记,义正言辞道:“现在正是调查的关键时期,这种事就得趁热打铁,拖一拖结局可就大不同了。”搞不好人都跑了查谁去? 罗书记却略作迟疑,然后一派官腔道:“这个案子牵扯太大,还是要慎重考虑。”听到这句,他心里就咯噔一下,本来还依仗这位一把手的的鼎力支持完成调查,没想到现在连最大的靠山也要倒戈了。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问:“现在怎么办?” “看来我要去趟北京,去找□□和最高检反映情况,如果我有个什么意外,这个案子……” “我会继续查下去。”那边果决接道。 陈副局长欣慰地点头。 同一时间,□□办公室里,罗长浩背着手来回地踱步,回想着白天的情形,想起老陈脸上那一瞬即逝的疑虑,多年的经验让他直觉到不安,心里一番挣扎后,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 程接到电话时,正和白露站在一个空房间里,讨论墙要刷成什么颜色。墙角摆着一张婴儿床,里面一堆玩具和婴儿衣物,都是她平时逛街顺手买的,不知不觉中积累了许多。 他收起电话,回头看向咬着手指思索的白露,低声说:“不用考虑了。” 白露愣了一下,小声问:“要走了?” “嗯。” 她愣怔的表情和微白的脸色让他心中不忍,伸手揽她入怀,想要表示歉意或给与安慰,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是白露先问出:“我们去哪?” “你想去哪?以前说过等闲下来带你出去走走。” “我想去东非,看看大草原,还有南美热带雨林,还想去马达加斯加……”她连珠炮般数落出一串地名,可他却感受到她内心的纠结和不安,而他的心也因此而被揪起。 “好啊,把想去的地方都走一遍。” 白露有一丝兴奋,“那不就是环球旅行?” 他亲吻她的头顶,“对,环球旅行。” 白露半夜醒来,身边空着,起身下床,看到书房门透出一丝光亮,她推门进去。 只见程站在窗前,桌上摊开一张巨幅图纸。 她走过去大略扫了一眼,是正在建设中的世贸大厦,他一直很上心的项目,可是却看不到它落成的那一天了,这应该包含在他的“所谓的梦想”里吧? “这个城市,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来,去看守所看望父亲。” “第二次,是几个月后,来收父亲的骨灰和遗物。” “第三次,时隔十年,带着满腔的愤恨,觉得每一寸土地上都带着罪恶,一草一木都面目可憎。” 程背对着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在这里生活了十几个年头,见证了它的每一步发展,也在这过程中添砖加瓦,习惯了这里的气候,生活节奏,喜欢上这里的海,沙滩,还有那些勤劳淳朴的普通人。” 白露听得心中泛酸,原来他也有着难以割舍。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不知不觉中有些想法就变了,我曾经回去过生活了十三年的老家,可是看着那些早已不是记忆中模样的街道,却没太大感觉……我知道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所以想在这片土地上留点什么,让它陪伴着我的家人。”他的全部的,长眠于这片地下的家人。 白露走过去,伸手从背后抱住男人的腰,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栗一下。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他问。 她摇头,“不是,这很正常。” 她从没有这一刻这般深切地意识到,他其实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有着所有人都会有的感情,让人动容,她却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临走前,白露还要去跟一个人道别。 这一次,她记得在花店买了一束百合。 照片上那人脸上朝气依旧,是她曾经最贪恋的一抹阳光,恍惚中仿佛回到最初见到他的那一刻……从第一次,到后来的每一次,他都是在她危难之时出现,给予无私的帮助。 可她呢,顷刻间,内心就被负罪感填满。 终究是选择了自私。 她再也不是那个他最初认识的,是非分明的白露了,自己如今这样,不配做他朋友,哪怕多逗留一会儿都只会玷污了他的阳光和笑容。 想到此她心中叹息,苏辙,我要走了。 这一回是真的再见,再也不见。 如果有来世,但愿你不要遇到我。 白露转过身,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沿着过道走至一半时,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手里也捧了一束花。 那人瞄了一下她的肚子,往旁边让了让路。 顾琳琳走到苏辙墓前,看到那束百合,回头望了眼来时方向,想起刚才瞥到那人攥着的手帕,还有泛红的眼角,不由叹气,原来她们是为同一个人伤怀。 再回头看向墓碑,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她泪如雨下。 顾琳琳在苏辙墓前缅怀了许久才起身离去。她自己开车过来的,沿途鲜有过往车辆,可是开了一段后,却见前方一辆车稍显突兀地停在路中间。她经过时,瞥见驾驶座位的司机低着头,姿势不太对。 她猛地踩了刹车。 车子停下,她小跑过来,透过车窗看到那人脸色苍白,胸口有血,她不由心惊。本/能地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一想到山上那位,竟莫名多了几分勇气。 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她掏出手机。 正要报警,视线被轮胎边的一物吸引了去。那是一块手帕,淡粉色,有点眼熟。她立即想到刚才遇到的那个孕妇。 后座车门没锁,她伸手拉开,里面一只女包,孤零零地放在座位上。 白露有生之年第三次被绑架。 他们的车子正开着,突然从路边的斜坡上冲下来一个人,好巧不巧地跟车子相撞,立即被撞得飞了起来。 司机大惊,下车去看,可是那跟本该不死也重伤的人却猛地跳起,当胸给了他一刀,就在俩人纠缠打斗时,又从半坡上下来两个人,把车里还没搞清状况的白露迷晕,掳走。 白露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黑洞洞的房间,应该是一间地下室,空气中充斥着发霉的味道,她手脚被缚,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她忽地紧张起来,比前两次都要紧张,因为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没一会儿,角落里的小门就被推开,进来两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白露立即认出,“是你?” 男人笑笑,“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又见面了,你弟弟还好吗?” 白露咬唇,“你们想怎么样?” 正是当初扣押小天跟她谈判的那个男人,此时有些落魄,胡子拉碴,但眼里的阴狠劲儿反而更胜。“知道你男人了不起,兄弟们也是为了吃饭,不得已接这么个活儿。” 可他身后的光头却面露猥琐,视线在白露身上扫了一圈,啧啧道:“大哥,这娘们长得真嫩,听说玩大肚子更爽。” “少他妈瞎想,这个人不能碰,”男人顿了顿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不能。” 光头眸光一闪,那就是说以后可以? 52、54 白露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蒸烤,尚存有一丝意识,可是疲惫得连眼皮都掀不开,感觉到有人在眼前走来走去,光线忽明忽暗。 听见一个女声说,“她烧得挺严重。” 另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她现在不能吃药,物理降温吧。” 有人放了毛巾在额头,然后又有湿的毛巾擦拭她的手心,感觉到一丝丝凉意,很舒服,接着袜子被脱下,那湿湿的触感又碰她的脚心,很痒,她的手动了动,想要抓住点什么,很快就被一只手握住,能感觉到指节修长,掌心宽厚,是男人的手。 她委屈不已,泪水沿着紧闭的眼角滑落,那只手替她擦去,手的温度比她正在发热的脸要凉一些,指腹游弋在她的面颊时的触感让人留恋。 她含糊地叫了声,“程……” 觉察到那手指略微一顿。 她又唤了一声,“程。” 还是没有应答。 手心和脚心的擦拭一次次反复,那种被蒸烤的感觉渐渐消散,睡意却一层层笼罩上来。她也不再计较他的答复,只是抓着那只手,渐渐入睡。 担惊受怕了几日,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香甜,白露被晨曦唤醒,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是个干净舒适的房间,看到在床边瞌睡的女孩,及耳的短发,似乎眼熟。 那女孩感觉到被注视,立即醒来。 一对上她的脸,白露惊讶,“是你?你们救了我?” 小叶点头,又问:“感觉好点没?” 白露嗯了一声,然后问:“今天几号?” “九号。” 白露心中一凛,坐起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小叶忙过来制止,“别动,你还没好呢。” “我好了,我得回去。” “我们会送你回去,不过不是现在。” “不用送,我自己……”白露穿鞋动作一滞,抬头问:“什么意思? ” 小叶动了动唇,似有为难,一个声音代替她回答,“意思是你现在不能走。” 白露循声望去,卧室门被打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门口。 晨光落在他周身,点亮他的面庞,脸色微白,竟生出几分不真实。 白露呆住。 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你?” 男人笑了下,声音如以往般如沐春风:“不认识我了吗?” “苏辙?真的是你?”白露惊讶变成惊喜。 “是我。”苏辙勾起一侧嘴角。 白露眼里溢出水光,“你还……” “我还活着,”苏辙说着抬步走过来,“我说过,算命先生说我命硬……”他还没说完,就见白露嘴巴一瘪,哭出来的同时,猛地伸开双臂抱住他,他一愣,两手却自发地环住她。 “我以为你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白露含糊不清地说,哭得像个小孩子,听得让人动容。 苏辙轻轻安抚她的后背,下巴蹭着她柔顺的发丝,心中一片柔软,欣慰而满足。可是欣慰满足过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不容忽视的,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他和她无法贴近,又直白地提醒着,他们如今的立场是对立的,这样一来,他柔软下来的心立即充满苦涩。 白露哭诉了一会儿才松开手,脸上泪水连连,苏辙本/能地抬手去为她擦拭,她竟微微躲了一下,他心中一震,白露却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一细微动作,用手背随意地抹去眼泪。然后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还去公墓看过你,那上面还有你照片。” 苏辙闻言目光一滞,“这个,说来话长。” 白露也不追问,低喃道:“没事就好。”然后想起什么,又擦了两下脸,“我要回去了。” “回去哪儿?” “回家……” 白露话音未落,就见苏辙目光盯着她的左手,她恍然醒悟,把手放下,往身后掩了掩。 苏辙暗暗舒了一口气,刚才为她降温时就看到她无名指上钻戒,握在手心里时,那并不分明的棱角摩擦着掌心,也硌疼了他的心脏。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迅速收拾好心思,正色道:“我刚才说过,你现在不能走。” 白露诧异,“为什么?” “我问你,如果现在让你回去,那明天,或者后天的这个时候,你和程还会在青城吗?” 白露心跳一停。 苏辙面无表情道:“调查还在进行中,只有这个办法能阻止他离开。” “可是我没犯法,你们没权利拘留我。”白露辩解道。 “我知道,这是非常手段。” 白露急道,“不是非常,是非法。” 苏辙无奈地笑一下,“没错,等这一切结束,你可以去告我。” 白露激动道:“你们这样,跟那些坏人有什么区别?” 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那些人之所以绑架她,只是为了牵制住程,让他没办法离开,所以她才不惜一切地要逃出来,却没想到…… “形式上没有区别。”苏辙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白露,我知道你现在跟那个人关系不一般。但他是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作为一名警察,我要将他缉拿归案,作为个人,我要为我师父,还有其他无辜被他杀害的人讨回公道,还有……” 他略一停顿,白露心里一痛,还有他自己。 “这样的手段的确不光明磊落,如果换做是以前的我,也是不屑的。可是经历了一些事让我明白,对付这样的人,光凭正当的程序和手段是不够的,目前的侦破情况,我也无妨跟你透露些……” 一边小叶看过来,眼里似有制止之意,苏辙冲她摆摆手。 “程这些年收买了大批官员,在这个时候,他们为了自身安危,也要为他撑起保护伞,拼了命保住他,这个案子进展到现在,遭到层层阻挠甚至威胁,我和我的领导,我的同事们,都把脑袋拎在手里……” 白露心中负疚不已,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你也没必要替他的行为道歉。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有我的立场,利用你我也很抱歉。” 白露抬头看他,轻声问:“你现在是警察?” 苏辙面色沉静,“对,此时此刻,我只是个警察,不是你的朋友。”最后几个字说得分外艰难。 然后就见白露眼里溢出泪水,静寂无声,却如洪流般冲击着他的心,他别过脸去,“我买了早饭,趁热吃吧。”说完毅然转过身,大步走出房门。 “师兄。”小叶看了白露一眼,抬脚追了过去。 苏辙推开防盗门,回头对小叶说,“好好照顾她,麻烦你了。” “师兄……”小叶眼里有同情,欲言又止。 “我没事,陈局打电话让我过去。”他顿了顿,“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这里,就交给你了。” 小叶回到卧室,见白露还怔怔地杵在原地,脸上泪痕斑斑。她不由唏嘘,这么个简单清白的女孩,竟会和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男人扯上关系,被卷入这么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漩涡…… 她过去拉白露的手,“先吃饭吧。” 餐桌上,小叶已经把早点摆好,除了牛奶鸡蛋,还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营养粥,来自不同店铺,一看就知道买的人这一大早跑了多远的路,她心里不觉有些发酸。 白露配合地坐下,接过小叶递来的筷子,却觉得咽喉被堵满,想说吃不下,可还是忍住了。 东西卖相极佳,能闻到香味儿,可她吃起来却味如嚼蜡,每一下咀嚼都跟完成任务般机械,草草吃了一点,就搁下筷子。 小叶见她吃的那么少,可也没法再劝,只好把东西收好万一等会儿她饿了再热一热。 白露简单洗漱后,就回到床上躺着。 没有睡意,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手放在腹部,没多久就感觉到里面动了两下,她不禁欣慰地扯了下嘴角。 这几天各种折腾,可肚子里的宝宝似乎没被影响到,每当安静下来时,它就会踢几下,好像是吃饱喝足的小家伙在伸胳膊踢腿做运动,又好像是特意告诉妈妈,它现在很好。 每当这时,她都会升起一种自豪感,她的孩子多坚强,同时还会涌起更强烈的责任感,她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它。 小叶忙完,走过来在床边椅子坐下。 看到白露脸上表情恬静,她这才轻声开口道:“本来师兄不让我说,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让你知道。” 白露看向她,就听她缓缓道:“车祸时我也在,他同时内伤外伤,流了好多血,送去抢救时医生说,如果再晚几分钟,就真的神仙都救不活了。” 白露暗暗吸了一口气。 “就这样他还在重症室观察了一周才脱离危险,换到普通病房时也是半昏迷地躺了好多天。那个计策是陈局在听说他脱离危险后决定的。陈局说为了这个案子,牺牲了太多人,不能再这样下去,要采取非常措施……所以,当初找你的事,苏哥是不知情的。他知道后强烈反对,但那时计划已经开始了。” 小叶顿了顿,“所以,你别怪他。” “我没怪他。”白露平静接道,“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那就好,这次为了保密,连他父母都不知道实情呢。”小叶叹了口气,“而且,这次车祸对他身体伤害很大,医生说,大概要三至五年才能完全康复……”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露身侧的手紧紧地抓住床单。 在一个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有多难? 这是程从未设想过,如今却让他挫败不已的事。 昨晚,躺在医院的保镖醒了,听他描述绑匪的外貌特征后,小童一拍大腿,知道是谁在捣鬼了,立即派人循着线索去找。半夜时终于在郊区找到那伙人的藏身处,但是白露已经不见了,看着她的马仔也没影儿了,据说那个一直觊觎她的混子也同时失踪。 在此之后的几个小时里,程没接到白露任何消息,可见,是又出事了。 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他甚至不敢往深了想她遭遇到了什么。 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出门前他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抬头看向镜子里的男人,除了眼里多了红丝,眉宇间依旧冷硬,他还是他,却又不是他。 心口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 半小时后,程来到某会所的一间包厢。 等待他的是一位须发花白老爷子,正是上次去贺寿的薛老。 这老爷子虽为生意人,但在黑白两道都很混得开,讲义气,会做人,所以无论商海沉浮社会如何动荡,他都能独善其身,至今屹立不倒。 “省里没动静,他们估计是直接报去北京了,我找人在那边运作一下……” “不用动作了。”程接过话头,“这一次已经牵扯够多的人,即便是最坏的结果,我也够本了。亏欠我的,任何一个我都不放过,但对我程有恩的人,我绝不会牵累。” 除了他初涉商场时得到薛老的赏识和在各界的引荐,他们之间也有过一些私下里的交易,他曾经捎带的几箱枪械,除了留着自用的,其余大部分都销给薛老,毕竟都不是单纯的生意人。所以,一旦深究起来,即便是常青树也有可能被卷进去。 “今天来找您,是有另外一事相求。” “你尽管提。” “是白露,如果,”程眼神有些游离,“我万一有什么意外,她无依无靠……” 薛老接过,“你放心,假如真有那一天,你的家眷,我定护得周全。” 两人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脾性,无需客套,这已经是得到了承诺,程感激地点点头,心中略松了一口气。 可老爷子终究是不忍,不禁又多了句嘴道:“其实你可以先走一步,等我找到了人,保管毫发无损地给你送出去。” 程淡然一笑,“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她们。” 市公安局会议室里,陈副局长正在主持召开案侦会议。 他是两天前回来的,同来的还有□□派来的调查组,与此同时,宋局长接到一份去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暂时放下手上工作。 陈副局长有些激动,脸上绽放红光,“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次行动组的组长。” 众人齐刷刷看向门口,然后就见一道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立即引起一阵吸气声。 看着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苏辙微微一笑,“见鬼了?” 大家这时才反应过来,立即沸腾,纷纷起身冲过去,有人拍肩,有人捶拳头,小黄最激动,“还真是活的苏队啊,我还给你烧过纸……” 还有人应和道:“这不是欺骗我们感情吗?我那眼泪啊哗哗地。” 苏辙咳嗽了一声,状似无意地揉了揉胸口,也跟昔日弟兄们象征性地捶打了一圈。 陈副局长也起身,笑呵呵地说:“是我的错,我骗了大家,不过这也是形势所迫啊。” 53、55 凌晨时分。 程靠在卧室床头打了个盹儿,几分钟的功夫就做了个梦。 梦里白露抱着一个粉嫩的小婴儿,逗着问,“爸爸呢?告诉妈妈爸爸在哪里。”小婴儿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望过来,他顿时心悸不已,心脏仿佛要跳出来,接着就见小家伙视线掠过他,把大拇指放进嘴巴里吮吸起来。白露则是亲了它脸颊一下,“我们去找爸爸好不好?”说完就抱着孩子转过身去。 程不由诧异,想说我在这儿,却发不出声音。 他一着急,就醒了。 醒后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反应过来,是枕边的手机在响。 他拿起接听,那边说完,他眉头一松,沉声道:“好,这就出发。” 床边有一只行李箱,是白露收拾了一半的,程拿起床头的小熊塞了进去,忽然视线一滞,扒拉开几件衣物,伸手从箱底拿出一物。 是一枚小小的松塔。 来自她的家乡。 程凝视了几秒,重新放回去,拉好皮箱拉链,提着下楼。 经过客厅时,他将一只厚厚的档案袋放在茶几上,走到门口时仍是忍不住回望一眼,两年来琐碎而温馨的画面一闪而过。 他长舒一口气,然后推开门。 这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小叶一早就接到队里传来的消息,这是最关键的二十四小时,成败在此一举。她这边任务还是相对容易的,因为白露没什么攻击性,一整天都安安静静,吃饭睡觉也都配合得很。眼看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小叶熬不住打起瞌睡。 没多久就听见一声尖叫。 她立时惊醒,看到床上空着,不由一慌,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是八楼,而且听声音好像是从浴室传来的。 小叶飞奔过去的同时,守在客厅里的另一位男同事也被惊醒,人已经站在浴室门口,似乎正在为难要不要撞门。 小叶敲门,“白露?白露你还好吧?” 里面传来一声呻/吟,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大惊,男同事当机立断,开始用力撞门。三五下后,浴室门被撞开。 两人冲进去,只见白露伏在地上,脸色发白,表情痛苦而压抑,手紧紧地捂着腹部,地上有水,看样子是摔倒了。 小叶慌了神,忙弯腰去扶她。 白露虚弱地开口,“疼,肚子好疼。” 小叶心下一横,“别怕,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然后冲还在发愣的男同事喊,“快过来帮忙。” 对方有些犹豫,“要不给苏哥打个电话……” 小叶没好气道,“她真有个好歹,他第一个不饶你。” 两人扶起白露,抱回卧室,小叶手忙脚乱地替她穿上棉袄鞋子,然后将她扶到男刑警的后背上,背着下楼上车。 车子启动前,男刑警还是想给苏辙拨个电话,被小叶阻止,她压低声音说:“他们现在可能已经行动了,别让他分心,救人要紧。” 话音未落,引擎声响起,车子开了出去。 那句低语如一根针扎进白露心头,她暗暗抓住身下的坐垫。 同一时间。 市公安局会议室,特别行动组的队员们已经武装到位,正随时待命。 □□调查组在市局的配合下,经过三天七十二小时的彻查得出结论,启程集团走/私贩/私和程指使他人杀人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案卷已移送市检察院,只等待审核批捕。 墙上挂钟的指针一下下摆动。 仿佛拨过每个人的心头。 队员们或坐或站,沉默中又带着隐隐兴奋,多日的努力,就等这一刻。 苏辙此时倒是异常平静,坐在角落里,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自己的配枪。 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众人循声望来,为了保证行动的周密性,所有人的手机在几小时前已关机上交,只有陈局和苏辙的手机出于联络需要还在手里。 苏辙从口袋摸出手机,接听,然后向陈局汇报:“目标十分钟前从海边别墅出发,驾车开往市区方向……”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急了,“他不会是要连夜出逃吧?” “我们要不现在就行动?” 陈局似有迟疑,最终还是摆摆手。 苏辙握枪的动作紧了紧。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大力推开,一名警员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逮捕证批下来了。” 大家立即打起精神,陈局如释重负,最后交代道:“大家好好干,我等着你们好消息。” 众人纷纷点头,苏辙呼出一口气,收起配枪,低沉下令:“出发。” 程与小童等人会合后,就换乘了他们的车,早就料到别墅周围会布置警力,果然,他出来没多远就感觉到后面有“尾巴”。 现在一共三辆同款黑色商务车。 遇到十字路口,三两车分别开往不同方向,小童车技一流,在凌晨空旷的马路上如鱼得水,左突右拐,没多久就甩掉后面的车辆。 副驾和后排的保镖发出低声赞叹,小童自得一笑。 坐在中间的程不动声色。 他在回味刚才的那个梦,这似乎蕴含着某种征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前面小童“操”了一声,随即响起低低的器械响,程不看也知道,这是后排保镖在组装狙击步枪。今晚的座驾也是防弹性能极佳的车型,一切都是按他的“做最坏打算”所准备的。 下一秒,警笛声自后方遥遥传至耳中。 程回头。 只见路的尽头处红灯忽闪,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他眉头一皱,“还有多远?” 小童语气急促:“在城东,最快也得半小时。” 这时就见斜刺里极速驶来一辆车,车身漆黑,正是另外两辆之一,经由另一条路线,来此与他们会合。 小童回头,“老大,你先走吧,我们去救嫂子。” 程眼睛微微眯起,“现在所有码头路口应该都已封锁。” “那就走方案二,先藏起来……”小童极力说服他。 程抬手制止,“去接白露。” 无论是留还是走,都要跟她一起。 这时候若见不到她,恐怕以后就更难了。 看着前面一般无二的两辆车分别开往不同方向,小黄问:“咱们追那辆?” 苏辙稍加辨别,果决道:“左边那辆。” 左边的明显技高一筹。 夜色如墨,城市寂静,道路两旁高楼林立,如一副静止的背景,来衬托这一场急速追击。 小童面色决然,一路轰油门,下坡时车子几乎飞起来。 但仍是甩不掉后面死死咬住的警车,而且听声音越来越响,越密集,程侧过脸看向窗外,夜色中似乎到处都是闪烁红灯。 他的视线忽然一顿,前方不远处,正是世贸大厦的施工地。 此时楼体已成型,只差由玻璃幕墙构成的外部墙体未添加上来,就在昨天项目会上,大家还就具体操作问题展开讨论,他还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提供了几点建议…… 如今想来,有些讽刺。 接着就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小童狠狠骂了一句什么,车子猛地停住。 道路前方异常明亮。 除了工地惨白的高架灯,还有数道探照灯,一束束笔直的光柱射向天空,映亮了半边苍穹。 而在这下面,一圈密集的警灯在闪烁,再细看,黑压压一片,那是全副武装的特警,似乎能看得清一只只乌黑的枪管,全都对准他们。 身后响起吸气声,以及车窗半降和举枪瞄准的动作声。 “妈的,跟他们拼了,等会儿他们就能赶过来,谁死谁手还不一定。”小童咬牙切齿道,伸手从怀里抽出□□。 程沉声问:“我们这些人里,无期以上的能有几个?”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只有小童回过头,一脸不甘,“老大……” 程摆手,“先别冲动。他们发动了武警、特警,现在这里至少集结了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警力。”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扩音后的警告,“程及其团伙,你们已经被包围,不要负隅顽抗……” 车厢里一片寂静。 从外面看,更是毫无反应,如一只蛰伏着准备随时发出攻击的猛兽。 扩音喇叭再次重复。 场面一时僵持。 直到外围传来一阵引擎轰鸣声,一辆黑色商务车咆哮着疯狂驶来,在封锁线处嘎吱一声刹住。 后车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被推搡出来,身后一人举枪抵在她太阳穴处。 形势急转直下,全场鸦雀无声。 阿森面无表情道:“让你们的人放下枪,退后,不然我打死她。” 苏辙显然也未料如此,挥手示意手下放枪,手持喇叭的警员立即喊道:“不要伤害人质,不要错上加错……” 那女人身上穿着清洁工人的黄马甲,此时吓得瑟瑟发抖,若不是阿森用力提着她的后领,几乎要跪倒在地。更让人意外的是,她被拖着走了几步,忽然开始剧烈地喘,呼吸困难得直翻白眼,看样子像是哮喘病发作。 苏辙眉头拧起,大声喊:“你们放了她,要是需要人质,让我来。”他说着将手中配枪丢在地上。 阿森冷笑,“你来?当我们是傻子么?” 苏辙直视他,“拜你所赐,我现在的攻击力未必比她强多少。” 他说完从同事手里夺过喇叭,“程,你不敢接受我的提议吗?我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现在为了自保不仅把外人扯进来,还是毫无抵抗力的妇孺。” 小童骂了一句“死警察”。 待阿森挟持人质走过来,程降下车窗,沉声命令:“换人。” 苏辙不顾手下劝阻,举起空空的手,一步步走过来。 小童推开车门,就在阿森要放人的当口,他喊了声“等等”。走过去后似笑非笑地打量苏辙,“小子,命挺硬是吧?”说话间冷不防地抬起膝盖,顶向苏辙胃部。 苏辙没防备,被撞了个正着,他猛地一躬身,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站直后,他一言未发,只是抬手抹去血迹,眼神平静似水,没有愤怒,更没有嘲弄。 小童微怔一下,对阿森点头,阿森将枪对准苏辙,放那女人离去,逼着他往车这边走。 然而就在这时,就听噗的一声微响。 正要绕过车头的小童后背一僵。 脸上是难以置信。 程在车里看得分明,不假思索地推开车门,冲上前去扶小童向后仰去的身体,可他还是先一步着地。 胸口晕开血迹,子弹自身后击中要害。 “小童。”程蹲下,悲戚中夹杂着愤怒,他扶起小童的头,急声道:“你坚持住。” 小童脸色煞白,看着自己老板一脸悲痛,他试图笑一下,嘴角却只徒劳地扯到一半,他咳嗽了几声,带出血沫子,然后才艰难地开口,“老大,我不后悔,跟,你,这样也好,好过坐大——” 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一歪,再也不动。 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程的手臂。 程的泪水瞬间迸出眼眶。 这个在九年前他人生中最失意的时候来到他身边、从此誓死追随的年轻人,这个向来无拘无束恶习累累、却为不给他抹黑而一再改正,甚至在他“提醒”下跟过去世界一刀两断的年轻人,他早已视为兄弟。 一时间,相识以来的画面如快镜头般一幕幕闪过。 二十不到的小童斜斜地站在他面前,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不坐牢,让我干什么都行,那里面真他妈不是人呆的。” 他亲手解决第一个仇人时,小童在一边好意道:“老大,这种事我来做就好,你别脏了自己的手。” …… 窝在车里等了他一夜的小童,一见面就贼兮兮地问:“老大,这久旱逢甘露的感觉还不错吧?” 一幅幅鲜活的画面,顷刻间闪现完毕。 程揽着小童的头的因悲恸而发颤的手也恢复了镇定,他放下小童,起身的瞬间,飞快地从小童腰间拔出他的手枪,站直身体的同时,枪口已经对准两米外的苏辙。 54、56 “这就是你们的诚意?”程声音低哑,一字一顿地质问。 苏辙同时被两把枪指着,脸上倒不见慌乱。尽管也意识到场面有失控迹象,此时他只能镇定地答:“这是意外。” 程闻言轻笑,“意外?你确定?” 说话间他视线飞速地巡视一圈,枪口偏移少许,手指微动,不远处立即传来一声惨叫。苏辙瞳孔紧缩,他不顾太阳穴处的威胁回头望去,就见人群中一名武警队员应声倒地。 所有放下的枪立即举起,齐刷刷瞄准程。 苏辙抬手制止,再看向程时一脸怒意:“你疯了?还嫌手上人命不够多?” 程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刚取了一条人命的不是他,他的枪口重新瞄准苏辙脑门,慢条斯理道:“为兄弟报仇,责无旁贷。把小童送车上去。” 最后一句是吩咐阿森。 阿森这才收枪,走到小童身边,蹲下将他的尸体打横抱起送进车厢内。 一时间,场地中央只剩下两个男人在对峙。而旁边的两辆车,和四周乌压压的警务人员,似乎都沦为陪衬他们的背景。 程手臂平稳有力地举着枪,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觉得刚才是意外么?你确定你身后那些人的想法都跟你一样?” 苏辙不语,嘴角紧紧抿起。 程微微一笑,嘲讽意味十足,“不过是一群各藏祸心的乌合之众。” 苏辙这才平静反驳:“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 程点头,“没错,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被我利用。”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今天看到你还活着,说实话我挺高兴。” 苏辙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样,她就不会记恨我。” 提起那个“她”,程的声音变得温和,而苏辙眼中也闪过一抹柔色,稍纵即逝,但还是被程捕捉到,他心中微微叹息,然后正色道:“现在,还是要烦劳苏警官送我们一程。” 程说完,往旁边让了半步,手上的枪却毫不含糊,从未偏离苏辙的要害。 后面车门已被保镖打开,苏辙抬脚从容地走过去。 然而,就他刚迈出第二步时,就听到一阵微不可闻却又无比熟悉的器械声响。 他顿觉不妙,猛地转身。 就见程眼神僵直,死死地盯着他,而他的拇指,正要勾动扳机—— 电光火石间,就是躲也避之不及。 苏辙却压根没想躲,而是将视线投向程身后,在一群背景板般的警员中,一眼就刀出位于斜后方、举着手枪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小黄。 “谁他妈让你开枪的?”愤怒的斥责先于意识出口。 再看程,在本/能地要击毙他的情况下,僵持了几秒后,勾动扳机的动作最终还是放弃。一缕鲜血从他耳后流下,没入衣领。 短短时间里变故横生,终于在这一刻抵达高/潮。 苏辙脑中轰然,胸腔却涌起强烈的愤怒,这次行动—— 还未容他多想,就听人群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程。” 苏辙猛地扭头望去。 此时天边已泛起一道青白微光。 黑压压的人群后,站着一抹白色温婉却并不纤细的身影。 四十分钟前,白露制造了在浴室摔倒的假象,骗过小叶和她的同事,得以离开那座公寓,他们打算带她去最近的一家妇婴医院。 车子一路疾驰,她在后座蜷着身体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吓人,这也吓坏了小叶,而她的脸色却是听到小叶那句“行动开始”所致。 也许真的存在所谓的心电感应。 途中白露忽觉一阵心悸,肚子里的孩子也开始闹腾,忽而一个重脚,竟让她疼得□□出声,旁边小叶慌神地问:“怎么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 白露本打算到了医院再设法逃走,可她发现自己等不了那么久了。因为右眼皮又开始突突地跳,这在两年前就被验证过的确是个坏兆头。借着小叶的询问,她哼了两声,低着头捂住肚子哀求:“停车。” 孕妇大过天。 男刑警立即踩刹车。 而白露暗暗将手搭上车门,还没等车子停稳就猛地推开,人也以超出孕妇的体能状态矫健地跳下车去。 小叶和同事吓傻了眼,反应过来立即下车去追。 白露不顾后面的喊叫劝阻,借着肾上腺素的威力拔腿狂奔,从路边两栋楼之间的空隙横穿过去,跑到另一条并行马路上。 正犹豫往左还是右拐的当口,就见一辆漆黑车子呼啸经过,开出去一段后又倒回来,车门打开,有人高声喊:“嫂子,快上车。” 白露一愣。 探出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接着后面响起脚步声,小叶他们追上来了,男刑警见此情形更是拔出枪,一脸的戒备。 来不及多想,白露抬脚冲向车门,里面的人伸手接应,在男刑警开枪之前,车子已经一溜烟地开走。 坐稳后,白露才发现里面七八个男人都是五大三粗状,只有一张脸略眼熟,给她当过半天的司机,而她也眼尖地看出他们或是拿出或是即将拿出的武器,她心头一跳,脱口问出:“他在哪?程呢?” “我们这就去跟老板会合。” 可是,当他们的车子开到工地,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人群中间的空地上,那个日夜思念的挺拔身影向后晃了晃,就在听到那一声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出口的呼唤时,他似乎要扭头望过来。 白露心中一急,又大声叫一遍:“程。” 然后眼见着他向后仰去,轰然倒地。 身后车子已经被持枪武警包围。 护着她下车的两个男人和车里其余几人同时举枪回应。 然而这一切与白露无关。 她眼里只有程倒下去的慢动作,那重重的闷响,敲击在她心头,震碎了她的耳膜,然后,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使出有生以来最蛮横的力道,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墙,有人伸手拦她,有硬邦邦的枪管撞到她的脸,她毫不理会,拼了命般为自己开出一条路。 终于来到近前,有人迎上来,白露看也不看,挥手打开,然后就见程的身体还在抽搐,她上前一步,噗通跪坐在地上。 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方向,似乎感应到她,却怎么也转动不了眼球。 后颈处,已被鲜血染红。 白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他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地唤出声:“程,我来了。”她抓住他痉挛般的手,紧紧握住,“我来了,程。” 他的视线终于与她对视,眼里似乎闪过一抹笑意,又或者那只是她的错觉。 白露视线立即模糊。 她抬手抹去泪水,再看程,竟然已合上双眼。 那手也停止抖动。 她张了张口,只有气流出入,好几秒后,才声如蚊龋骸安灰撸灰摺苯ソゴ丝耷唬扒竽悴灰撸,程,程……”最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他的脸上还温热,他的手还和她的交握,他怎么能走了呢。 他答应她的那些事,还没有做到。 他还没见到自己的孩子…… 他怎么能扔下她……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一片肃杀的寂静中,女人的哭声悲悲戚戚,竟比警笛还要有穿透力,撕破夜空,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刚刚赶到的小叶也在人群中悄悄抹起眼泪。 在一声声哭号中,自东方升起第一缕晨光。 仿佛只是一瞬间,就从黑暗过渡到了黎明。 白露太过悲恸,有人靠近也没察觉。直到那人伸手探向程鼻息,然后手指一顿,低喃一句,“他还有呼吸。” 她听不懂一般,茫然抬头。 满脸的泪水。 苏辙看得心头一颤,一字一句道:“他还活着。”然后也不等她反应,他站起身,扬声命令,“叫救护车。” 白露做了好多梦,梦境里各种光线交错,各种刺耳声响轮番轰炸她的耳朵,还有很多人在眼前晃动,一张张陌生的脸注视着自己……一幕幕混乱场景揉合在一起,让人在梦里都感觉到极度的疲惫,累得如此真实,周身每一块骨骼都酸痛不已。 终于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室青白,还有奇怪的味道萦绕鼻端,陌生的环境让她一时茫然发怔。 “你可算醒了。”旁边有人说话。 白露侧过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徐丽。 她不禁一愣,声音黯哑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没走?” 徐丽脸上闪过一抹歉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明明是做了该做的事,口中含糊地答:“没走成。” 白露却已收回视线,眼珠转动几下后,终于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心立即揪起,声音发颤地问:“他呢?程怎么样了?” “他还在手术室。” 白露这才呼了一口气,这对她来说就是个好消息。 第一次觉得手术室这个词那么好听。 然后向下看去,心跳骤然一停,身上盖着白被子,腹部平坦……她惊叫出声,抓住徐丽的手,带了哭腔,“我的孩子呢?” 徐丽一愣,手被她抓得生疼,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白露一脸惶恐,这时感觉到下/身撕裂般的痛,泪水汩汩流出…… 徐丽恍然明白,忙拍拍她的手背,“孩子没事,你刚才亲自把她生了下来,你怎么忘了?” 白露一头雾水,徐丽伸手在她湿漉漉的脸上擦了一把,柔声解释道:“可能是精神过度紧张了,刚才接生时你还配合医生用力来着,医生还夸你表现好呢。” “你没骗我?” “骗你干嘛,这事儿能骗得住吗?” “孩那子在哪?” “六个月的早产儿,在特殊护理室,装在保温箱里。” 白露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问:“男孩女孩?” “女孩。” “健康吗?”她再次紧张起来。 徐丽温柔的笑着说,“除了不足月有点弱,医生说没其他问题,个头小小的,可是哭声却响亮得很。” 白露也虚弱地笑起来,下一秒泪水就冲出眼眶,呜呜哭出声。 徐丽忙劝阻:“别哭啊,女人坐月子掉眼泪会落毛病的。” 白露闻言,哭声戛然而止,极力逼回即将涌出的泪水,抽噎数下后,才作保证一般喃喃道:“我不哭,不哭。” 听得徐丽一阵心酸,只能暗暗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和鼓励。 同一间医院的急诊手术室。 门口提示灯已经熄灭。 长达八个小时的开颅手术刚刚结束。 子弹已取出,护士收拾完手术器具离开,只剩下主刀医生和这间医院的院长,以及几名警务人员。 手术床上的人悄无声息,床头各种仪器滴滴轻响,脑电图呈现出一些杂散的波形…… “子弹卡在颅盖骨中,未进入颅腔,所以才能幸存,但还是损伤到神经系统,患者目前处于大脑去皮质状态……” 听完医生的解释,苏辙皱眉,“去皮质状态?” “就是植物人。” 苏辙沉默了一几秒问,“醒来的几率多大?” “植物人苏醒的概率还是相当小的,个别案例可以视为奇迹,时间上更说不准,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一二十年。” 苏辙看向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因为手术头发已被剃光,插满了管子,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可依然带着一种沉稳从容的气度。 也许,是这个人平时一贯强势的印象所致。 连这个样子都让人觉得他只是处于某种蛰伏状态。 苏辙自语般说:“这个是重犯,他还没接受审判。” 一旁的院长忙接过:“我们院方会尽最大努力救醒病人,配合警方的工作。” 苏辙点头致谢。 医院大楼天台,风声呼啸。 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打电话,“……真是命大,头部中弹居然没死,不过也是植物人了,一时半会儿没威胁……嗯,您放心。” 挂了电话,小黄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那个昔日声名显赫、从今天起更是要轰动全国的风云人物,竟差点被自己击毙。当时那场面,现在回想一下仍会心跳加速。 待他平复好情绪,转过身,却傻了眼。 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是苏队,他面无表情,眼里似乎又带着明显失望,低声道:“原来如此。” 小黄慌了几秒,急声辩解:“那人死有余辜,他差点害死你……” “他做过什么自然有法律制裁,轮不到你我动手。” 苏辙说完转身欲走,小黄见事情败露,声音里带了惶恐:“苏队,我是不得已的。” 苏辙头也不回地摆下手,“那些话,等着录口供时说吧。” 55、57 苏辙来到病房时,白露已经再次入睡,守在床边的徐丽起身相迎,低声介绍了几句这里的情况后以打电话为由退出房间。 苏辙在她刚才的位置坐下,解开领口纽扣,略微松了口气。 床上的人长发铺满枕头,乌黑油亮的发丝衬得脸色苍白,脸上有疲色,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有什么是她连梦里都深深挂牵的。饶是如此,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安宁而温暖的气息,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母性的光辉”吧。 他以前就说过,和她在一起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产生倾诉心事的欲/望。如今,有些东西郁结在心头,无法言说,可是和她静静处于一室,也能感到由内而外的舒展。 房间太过安静。 只有身边人轻轻的呼吸声,规律的,悠长的,渐渐冲散了他心头的思绪。自从那场车祸后他的睡眠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好状态,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戒备。近日来为了这次行动,几乎是连轴转,此时终于感觉到倦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全身。 他伸开长腿,揉了揉额角,不知不觉也靠着椅背打起盹儿。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苏辙猛地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掏手机,看清后又按掉,是陈局打来的。 他叹口气,回头望床上,对上白露的眼睛。 没有惊讶,没有怨尤,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他略带歉意道:“吵醒你了?” “他怎么样了?”白露声音极低,但还是泄露出一丝紧张。 苏辙立即明白,她没有惊讶没有怨尤,是因为满心满脑念的都是那个人。 他心中失落一闪而过,正色道,“白露,你要有心理准备……” 白露脸色立即凝重起来,声音发颤,“他……”像是不敢说出那个字。 “他还活着,只是,陷入深度昏迷。”看着她略迷茫的表情,苏辙解释道:“就是植物人。” 然后,就见白露表情像是被定格,保持着茫然与吃惊混杂的状态,许久后才“哦”了一声,松了一口气。 苏辙却蹙起眉头,郑重道:“现场出现这种纰漏,是我的失职,在这一点上,我要跟你道歉。” 白露对此没什么表示,只是问:“他现在人在哪?” “还在这家医院。正在办相关手续,不出意外的话,近期都是在这里。” 白露闻言再次松了一口气。 就是说,他和她在一起,他们一家三口,虽然在不同的楼层,不同的科室,但起码在一栋大楼里,还是在“一起”的。这样想着,不禁感觉到些许的欣慰,而这时候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欣慰,都足以给她撑下去的勇气。 苏辙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她并未因忽逢变故而崩溃,反而又轻易地燃起希望,他的心中也因她的坚强而涌起淡淡的感动。 沉默了一会儿,就听白露轻声说,“苏辙,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 “好,你说吧。” 一九八x年秋,那天正好是一个节气。 在东北某县城的一户农家,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就在她用一双视力尚有限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时,殊不知在同一天,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里,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迎来最残酷的命运…… 当她被父亲小心翼翼抱起时,他手捧父亲的骨灰盒步履沉重地走出殡仪馆; 当她跟小伙伴无忧无虑地玩闹时,他因为半边被大火烧坏的脸而不愿迈出家门; 当她一家人团团围坐吃着粗茶淡饭时,他奔忙于学业和打工之间,深夜陪伴他回家的只有长长的影子; 当她在初中课堂上为一道复杂的证明题苦恼时,他已经举起枪对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她想他在亲手杀人的时候,心里除了复仇的痛快,肯定还有别的感觉,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恶心,也许是后悔…… 苏辙听得暗暗心惊。 所有人只知道这是个海外求学归来的创业青年,却不曾想还有这般凄惨的遭遇。他不由联想到自己的十三岁,那时候,他在跑步跳绳一心减掉体重,家里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可是父母再忙都不会忽视对他的关爱。 “如果他能通过正常的途径为父亲伸冤,他不会选择这种极端手段。如果不是那么小的年纪就遭遇这些,他现在可能跟你一样,是个善良正直的人。” 白露说完,抬头看向苏辙,“跟你说这些,只是想为他对你师父,”她顿了顿,“还有你做过的事,替他说句对不起。” “如果是从前,我是没脸跟你说这些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死过……”她吸了一口气,声音里略带哽咽,“至少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一次了。” “你可不可以,哪怕稍微原谅他一点儿?” 她眼里的真诚和歉意都不容忽视,苏辙沉寂几秒,却答非所问道,“你已经这么爱他。” 苏辙离开后,白露仍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看到他流血时,她感觉那血是从自己心头流出来的,他的血越流越多,她的心脏一点点被抽空,直至萎缩。 刚刚走出医院大楼的苏辙掏出手机,回拨刚才那个号码。 陈局在那边语气沉重道,“是我考虑不周,低估了贪/腐集团的疯狂程度,还把你也推到危险境地,他们现在红了眼开始反扑,接下来的任务更加紧迫……” 收起电话后,苏辙仰头,青天白日之下,仿佛容不下一丝污垢,可这世间却无处不存在着罪恶,以及各种无能为力。 晚上,徐丽陪白露去特护病房看女儿。 隔着玻璃墙,徐丽指着靠近她们这一侧的保温箱,“就是这个。” 白露看过去,不由惊叹,“好小。” 透明箱体里的小家伙还没睁眼,看不出丑俊,小小一团像只猫。 “医生说要在这里呆两个月,等出来时能长大一些。”徐丽在一旁安慰。 白露手指隔着玻璃,描绘着女儿的小小轮廓,“好想抱抱她。” 刚巧护士过来喂奶,早产儿肺部还未发育完全,不能自主吸奶,护士喂完拔掉奶瓶时,小家伙居然不愿松口,好像是没吃够。护士离开后,她的小嘴咂巴了一会儿就再次入睡,睡相恬静而可爱。 白露眼里泛起湿意,热意盈满胸膛。她的女儿,在她身体里孕育了还不到两百天,就提早来到这个世界上,独当一面,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没有理由不坚强。他也是一样,因为孩子的顽强基因,一半来自他。 直到女儿睡着许久,白露才低喃出声,“徐丽姐,你能帮我买点猪蹄吗,我想让她早点喝上母乳。” “好,我明天就去买,买完我给你炖上送过来。”看着小小婴儿,徐丽不由联想到自己流掉的孩子,一时唏嘘,然后问:“有名字了么?” “他提过一次,是女孩就叫程遥,男孩叫程远。” 白露脸上漾满温柔,“就叫她遥遥吧。” 深夜十点多。 小叶独自打车来到市区深处的一处小院落。 苏辙果然呆在这个独自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此时正坐在门口石凳上抽着烟。 小叶走过去,提醒道:“天这么冷,坐外面当心着凉。” “凉点儿好,清醒。” 小叶劝不住,只好在一旁坐下,汇报下午的审讯结果,“小黄都交代了。那通电话是打给宋局的,说是宋以前帮过他们家。武警队里的那个,跟前任海关关长有远亲关系,应该是授命于他,故意激怒程,以便当场灭口。” 苏辙久久才开口,“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枪法准头儿不够,再差一毫,可能就直接毙命了。” 小叶侧脸看他,“小黄的事,你是不是很难过?” “从这个案子开始,就遭到各种阻挠,来自最上面的倒还扛得住,可是关键时刻,一向最信任的队友来了个釜底抽薪……”而且根本不顾及尚在敌人枪口下的他,苏辙叹口气,“说实话,有点寒心。” 小叶想了想说,“我爸常说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警察也是人。这个职业的性质决定了要面临各种诱惑和威胁,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考验的。”她顿了顿,“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个别的现象,而动摇了自己的信念。” 苏辙有些诧异,看向她半开玩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坚定的战士。” 小叶笑笑,心中说,我的坚定来自于你啊。 战斗还未结束。 或者说,另一场更激烈严峻的战斗刚刚开始。 这个冬天,青城市政坛暗流涌动。某些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狂躁不安,为了保命而张牙舞爪,丑态毕露。 三天后,宋存义在自家书房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声音凄惶,“……宋局,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 向来保养得当的一张脸不复以往红润,白得跟桌上摊开的信纸一般,那封信寥寥几行字,最后落款——俞悦。 宋明亮一进门,就看到父亲站在博古架前,手握一只青瓷花瓶用软布轻轻擦拭。“爸,您什么时候去北京啊?” 宋的手一顿,“恐怕去不成了。” 宋明亮不解,忽然又听父亲问道:“一年前揭发启程集团不法行为的匿名信,是你做的吧?” 宋明亮一愣,心知父亲可是个老公安,糊弄不得,点头承认。 “愚蠢。”宋存义语气不佳,“那么个捕风捉影的东西除了膈应人能有多大作用?被他查出来还会招致报复。” “不是没查出来么。” 宋存义眼睛一瞪,“你以为姓程的没本事查出来?”他说着把花瓶往地上一摔,吓得宋明亮往后躲了两步。 “那是你老子在背后罩着你。”他越说越气,“我以为你也就是为了儿女私情志口气,没想到最后,还来个大动作。” 宋存义发完火,粗喘几下,然后语重心长道:“如果我不在了,还指望你能撑起这个家,照顾你姐姐,可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 宋明亮没想到自己的小伎俩都被父亲知悉,听到最后一句,忽然间想到最近几日的各种谣传,不禁带了几分担忧:“爸,启程的事,难道……您也有份?” 宋存义脸上挂不住,气呼呼地转过身面向窗户,许久后才低声道:“你以为你出国留学、你姐姐三番五次的高昂手术费是谁出的?” 宋明亮心里咯噔一下,仍是心存侥幸道:“咱家不是还有个小工厂?” 多年前宋存义就通过工作便利,以亲戚名义承包了一间工艺品制造厂。听儿子提起这个他不由嗤笑,“那家工厂早就入不敷出,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空架子,这些年供养你们的都是程给我的干股分红。” 宋明亮脸色当即煞白。 而更深层次的恩怨,宋存义自是无颜对儿子坦白。 父子俩各怀心思,一时间书房里寂静得可怕。 直到十几分钟后,楼下响起门铃声,保姆去开门,有陌生声音传上来,“我们是检察院的……” 宋存义叹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经过白着脸傻愣站着的儿子,走出书房下楼去。 门口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脸严肃道:“宋局长,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一些问题。” 宋明亮追过来,红了眼圈,“爸……” 宋存义脚步一顿,沉声叮嘱道:“你姐还没康复,家里的事,就先不要让她分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雕花木门在眼前合上。 宋明亮站在客厅中央,面如死灰。 罗飒找上门时,宋明亮刚喝了酒,一副颓唐状蜷缩在沙发里。 面前女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他眯着眼瞧了半天才看清竟然是他的女神,忙喃喃起身,“飒飒,你来了。” 然后见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他疑惑地接过,辨认出“人工流产”字样…… “这是你的孩子。” 罗飒声音异常平静,“这半年来,我从没有过别的男人。” 看着男人惊愕中似有几分受伤的表情,她心中不无酸楚,守候多年,无怨无悔,一旦得到,越来越多的渴望奢求随之而来。 这就是人性,也是爱情的真实面目。 宋明亮的醉意被惊吓冲散,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这已经无需纠结了,反正孩子已经拿掉了。” 他忽地跪地抱住她的腿,痛心道:“飒飒,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是你做事不留余地。”罗飒压下心头苦涩,“你不信我也就罢了,程他根本没妨碍到你,你何必置他于死地?” “是他不放过我,他阴魂不散,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占据你的心,只要他不死,我就无法彻底得到你……”他歇斯底里地大吼。 罗飒震惊后摇头,声音冷清道:“宋明亮,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好,你执着,你体贴周到,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法爱上你吗?因为你太狭隘,我罗飒也没多好,但至少活得坦荡,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夺得自己想要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说完转身就走,房门再次关上。 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为自己终于清除障碍而欣喜,几个小时之后,父亲被带走,凶多吉少,他又被告知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毕生追求的爱人…… 顷刻间一无所有。 而这一切,竟是他一手促成。 宋明亮无力地陷在沙发里,抱头痛哭。 56、58 一晃半个月过去。 白露本可以出院回去休养,可孩子和程都在这里,即便见不到他一眼,她仍是固执地觉得住在一栋楼里就是“一家团聚”。 遥遥出生第二天,周姐就拎着保温饭盒来到病房。白露这才得知自她“失踪”后家里的情况,程中枪当日,别墅就被查封。周姐搬进程事先安排一套公寓里,照顾着露露,这里生活用品一应齐全,还有布置好的婴儿房。 白露听后震撼不已,这个人,真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周到得让人心疼。 白露住院期间接受过一次长达半日的传讯,鉴于她情况特殊,地点设在病房,对方的一系列问题她都是沉默以对,因为没有证据指向她与程的事有关联,而且他们尚未办理正式登记手续,所以最终结论是她与本案无关。 只是在问询过程中,那个一脸严肃的女警官的视线不时掠过她无名指的戒指,白露没有像以往般躲闪隐藏,两手始终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出门前,四十多岁的女警官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看你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怎么会跟那种人搅在一起?”语气间带了怒其不争。 白露抬眼与她对视,缓慢而清晰地开口:“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即便不出门,不看电视不看报纸,白露也知道,启程的事现在已经沸沸扬扬,由此引发的众多高官落马,更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话题,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在这里,程扮演的不是什么好角色。 她每天去看望女儿往返途中,都有护士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对此没什么反应,这次问话过后,她也只是隔着玻璃对女儿低喃,“不用理他们,他们不懂。” 他们什么都不懂。 所以,也无须解释。 当天下午,白露的病房又迎来三位特殊访客。 闻讯后风尘仆仆赶来的母亲和大姐,还有去车站接她们一道来的小天。 二十多个小时的行程,加上忧心忡忡,让母亲看起来比一个多月前苍老许多,对于别人的质疑非议,白露可以置之不理,可是面对自己家人,她还是心怀歉意,自责不已。 淳朴的个性让白母并没斥责怒骂,也没痛哭流涕,只说了一句,“跟妈回家,孩子带回去我跟你爸帮你养。” 白露扑通跪下,“妈,我对不起你们。” 她仰头时眼里含泪,“我不能走,他也是我的家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离开他。” 母亲终于带了怒气,还有不解,“他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舍不得他?” 白露摇头,“他没有害我。” 如果非要说,还是她害得他走不成。 而且,他们之间牵绊太多,身陷彼此,早就没法分得清谁害谁谁欠谁了。 最后,在小天和徐丽还有大姐的劝说下,白母才作罢,临走前还是去儿科看了眼外孙女,老太太眼圈泛红地感慨道:“这么小能活下来也是老天开眼。” 然后又让大姐从提包里取出一条簇新的小花被子,本打算用这个包裹孩子回老家,现在留下给外孙女用。 白露死死咬住下唇,才阻止自己哭出来。 满月当天,白露办理出院。 回到程为她安排的新住处,一个多月不见露露竟苗条许多,换了新环境,它也跟着面貌一新。 婴儿房里的小床和玩具都很眼熟,正是她当初挑选的那些。书房里的东西多数是她的,他的只有些重要文件。 住院期间,按规定她不得探视程,在苏辙的帮忙下,才匆匆看了他一眼。几分钟里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并在守卫武警的炯炯目光下,伸手抚向床上人的脸颊,确认他的温度后才得以安心。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只能靠记忆,靠这寥寥几件与他有关的东西来回味。 次日,白露给三妹打了个电话,小雪在一个月前就回学校写论文,白露开门见山,“你还想出国念书吗?” 那边没想到她还会提起这个,一时愣住,白露径自继续,“我过两天给你寄件东西,留学需要的。但是我有个条件,大姐自顾不暇,父母晚年生活就交给你和小天了。” 小雪关注点却在另一处,“你,你真打算跟他耗一辈子?他说不定哪天就……” 白露打断她,“我的选择不需要你认同,你要是想去,就尽快给我个答复。我知道你不想欠我情,把这当成个交易就行,我用一个机会,换自己一个安心。” “我真不明白,他什么都有时你心不甘情不愿,现在他这样了,你却死心塌地守着他……” 白露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什么叫一家人么?” 次日起,白露就开始为家人而奋斗。 奶水已经下来,还算充足,她每天早晨用吸奶器吸出满满一瓶,送到医院给女儿当一天口粮。然后又在周姐陪同下,搭乘专线汽车赶往本地香火最旺的一座寺庙——慈恩寺。 周姐说这里很灵,她儿子高中三年她每个初一十五都要来拜一拜,结果儿子超常发挥考了个一本。白露欣然相信,照着周姐有样学样,虔诚地点香叩拜捐功德。 接下来的数日都是如此度过,直到女儿出院。 小家伙已经发生质的变化,头发浓黑,皮肤白净娇嫩,眉眼跟她小时候一般无二,虽然身型还很袖珍,但已是婴儿组的小美女了。穿上姥姥做的小红褂子后,更是活灵活现,宛如年画上的小童子。 从自己身上掉的肉,硬是隔了两个月才能团聚,白露抱着女儿亲不够的亲。小家伙能吃能睡,不哭不闹,最喜欢被妈妈抱着挨个房间走,每当看到肥猫时,她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都会好奇地一路追随。 苏辙来过一次,送来一个“礼物”。他走后白露拿着小熊来到女儿床边,按了一下开关,小熊开始抖动跳舞,成功吸引了小家伙的视线。 在她那一段录音后,响起音乐声…… 是钢琴。 熟悉的前奏让白露瞬间泪如泉涌,很快又听到熟悉的醇厚嗓音,低低地唱起:“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比第一次唱时纯熟许多,白露捂着嘴转过身,只看得到单薄的肩膀一下下耸动。女儿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一直听到完。 这一场震惊全国的黑色漩涡,吞没了青城市大批官员的仕途甚至性命,公安税务海关等系统涉嫌人员共计近百人,省里那位林书记更上一层楼的美梦也因此破碎。 直到大半年后,新上任的官员经过磨合后才进入状态,而在这场风波中主持大局促进新旧班子融合的□□罗长浩则以身体为由主动卸任。 在一个不错的秋日,他独自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省内另一座城市。 打车来到郊区的一处公墓。 墓地面积不大,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打理的整洁干净,四周栽种的不是青松翠柏,而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干笔直枝叶繁茂,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罗长浩来到一座墓碑前。 这是合葬墓穴,碑上刻着“慈父俞思远、慈母程敏芝之墓”。 没有多余赘述,很符合墓中人简洁大气的性格。 忆起这位兄长生前的种种,罗长浩顷刻间便老泪纵横,哽咽道:“大哥大嫂,我来看你们了,我来晚了……” 回应他的只有阵阵秋风,和沙沙的树叶响动。 如果有来世,还要做兄弟。 那时,定不负你。 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在脚边,那一天,不远了。 小孩子的成长就是一场奇迹。 八个月的程遥小盆友已经白白胖胖,能爬会笑,一笑起来嘴边两只小梨涡,甚是讨喜。虽然活泼好动,但并不黏人,常常能自娱自乐地玩上半天。 白露现在的生活重心自然是女儿,但每个月还是会抽出两天去烧香拜佛。周姐对此大力支持,反复强调,心诚则灵。 这一天是农历初一,白露如往常般请了香,上香时默念,“誓断一切恶,誓修一切善,誓度一切众生……”这句口诀只听周姐说了一遍,她就牢记在心。 上完香,她跪在蒲团上,开始一丝不苟地叩拜。 白露在大殿里驻留许久,走出寺院大门时见到一辆高高大大的吉普车,车身漆黑簇新,她隐隐有种预感,待车门打开,下来的果然是多日不见的苏辙。 “你也来拜佛?”白露纳闷地问。 苏辙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听说你这每个月都要来这……” “听说?”白露眼里闪过一丝戒备。 苏辙无奈笑笑,“你知道的,工作需要。” 因为程本人昏迷不醒,犯罪集团的另一重要成员何守城案发前就潜逃境外,真正落网的都是一些小罗罗,所以警方一直对白露进行暗中监控。她已有察觉,外出时常常感觉到被人盯着,她怀疑连住处也被安了窃听器,不过,她一直本本分分,也没什么可怕的。 上车后,苏辙说:“今天找你是有个好消息。” 他顿了顿,“你申请的探视权批准了。” 白露眼里立即绽放光彩,“真的?” “谢谢你。” 苏辙凭借这次行动又立新功,得到晋升,时常会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利用职位便利帮她一些“小忙”。 “但是,”她的执着和期待让苏辙心生不忍,不得不出言提醒,“我跟医生沟通过,他们说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复苏的迹象……” 白露却不以为然,“对我来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舒了一口气,低喃道:“这就意味着有希望,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希望是个好东西。’” 苏辙侧脸看她,“肖申克的救赎?” “你也看过?” 苏辙笑笑,“对了,世贸大厦落成仪式就在这周六举行,你要去看吗?” 周日这一天。 白露带着女儿来到程所在病房。 门口有持枪警卫。遥遥对什么都好奇,伸着小手就要去摸人家的枪,白露赶紧挡住。小坏蛋,胆子不小,第一次来就这么不客气,当心剥夺你的探视权。 病房里,检测仪器滴滴作响。 看到病床上的人时,白露泪水瞬间滚落。见他面色平静,眉头舒展,她不由想,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了吧。 女儿肉嘟嘟的小手伸过来,为她抹去泪水。 时间只有半小时,得好好利用。白露抱着女儿走上前,温柔道:“遥遥,这就是爸爸。” 这可比照片上的爸爸生动多了,女儿一脸好奇,嘴里咿咿呀呀,身子往前似乎要跟爸爸亲近点。 白露抱她靠近,她立即摸向爸爸的大手。 看着一大一小两只手连在一处,白露心潮翻涌,轻声道:“你感觉到了吗?这就是你期待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然后就见小家伙低下头,她最近正在长牙,什么东西都想尝一尝,白露没立即阻止,眼看着她在爸爸食指上咬出四颗小小印记,留下口水,然后冲妈妈一脸贼笑,露出小梨涡…… 几天后,白露接到一个电话,来自许久不见的罗飒。 罗飒约她见个面,地点是世贸大厦一层新开的咖啡厅。 见面落座后,罗飒说:“这个地方是他一直想看到的。” 白露点头,“我去探视时给他带了照片。” 罗飒闻言神色微滞,然后释然地笑笑,“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 白露惊讶,“你要去哪? “出国,出国旅行,陪我爸一起。”她说着叹口气,“他这辈子一心扑在工作上,过得很枯燥,我希望在他在生命的最后时日能多看些风景。” 白露听出不对劲,就见罗飒红了眼圈低声说:“癌症,晚期。” 谈话最后,罗飒坦诚道:“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你一无是处,后来始终认为你太弱,配不上他,现在看,你比我强很多,这里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出门时她问:“送你回去?” 白露摇头,“我坐公交。” 罗飒也不客套,爽朗道,“咱们两个女人就别拥抱了,握个手吧。” 看着她戴上遮去半边脸的墨镜,开着那辆招摇的红色车子略带嚣张地离去,白露不由想起两年前的情形,心中感慨一番,这才朝公交车站走去。 直到上了车,走到最后一排找空位坐下,白露才缓缓展开一直握着的右手。 掌心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团。 展开后,上面写着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末尾一个汉字——何。 57、后传之苏辙篇 三年后。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苏辙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杂志,对面试衣间里传来女人嘀嘀咕咕的交谈声,及时不时的嬉笑。 没多久,门打开,眼前乍现一道白光。 苏辙抬眼,眼里闪过惊艳。 相当的惊——艳。 试想一个从未穿过、至少在你面前从未穿过裙子的女人,忽然穿了裙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裙子,而且效果还那么的出人意料……苏辙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恋爱故事?” “对啊。” 两分钟后,苏辙坐回沙发,旁边堂妹苏小萌大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催促道:“快说来听听嘛,反正婚礼上司仪也会让你讲的。” 苏辙扬眉,“那你就等着跟大家一起听呗。” “不行。”小萌伸手抓他胳膊,“我是你妹妹,就得比别人先知道。” 这个堂妹自小就是他忠实的小尾巴,现在国外读书,这次特意回来当伴娘。苏辙被她缠得没法,想了想说,“好吧,是这样,这不是看我都三十了吗,你大伯母怕我打光棍开始逼婚,我用雷达一扫,你也知道我们单位的情况,方圆几里地,就这么一个……” 话还没说完,啪,一个不明物砸过来。 苏辙本/能伸手接住,是一只布艺小熊,几米之外,扔东西的人一脸娇嗔,一手提着婚纱下摆…… 下一秒面带微笑,朝这边招手,“小萌过来,帮我看看挑哪个。” 苏小萌应了声,冲自己老哥做了个鄙视的表情,乐颠颠儿地跑过去帮忙。 苏辙看看手里穿着礼服打领结的小熊,憨傻又正经的样子,失笑出声,借着刚才堂妹的追问,倒是开始认真地回忆起来—— 最初,她在他眼中是同事,是朋友,是个围前围后的小师妹,但关系始终停留在那一层,直到那场车祸。 最后一次从漫长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守在床边的她,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惊愕,欣喜,热泪盈眶…… 从那以后,她每天一下班就过来,风雨无阻。他说这里有护工,她说那不一样。的确不一样。他当时情况特殊,除了医护人员能见到的熟人就只有陈局和她,身体上的无力和病房生活的憋闷让他对家人的思念日益蔓延,而她每天的陪伴则让他体验到了介于友情和亲情之间的温暖。 而真正发生质变,则是一年前。 队里接了一个比较棘手的案子,短短两月内,本市相继有三名年轻女性遇害。凶手作案手法残忍变态,根据尸检报告,三名受害者死因不同,共同点是,在死后数小时内均遭到性/侵。受害者身份都是普通白领,年龄二十到二十五之间,姿色中上,而且都是——短发。 这一系列案件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一时间全城都在讨论“变态杀人案”。 同时也惊动了省厅,严令尽快侦破。 可是查案线索本就有限,就在刑侦队制定了部署,开始在凶手可能出现的数间酒吧撒网布控后,凶手像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忽然销声匿迹。 省厅给的最后期限渐渐逼近,案件却没有一点突破,舆论压力也很大,苏辙和队友都倍感焦急。 然而就在最后期限的前一晚,正在局里开会的苏辙接到一条短信。 内容只有一个地址。发信人是小叶。 他心头一紧,联想了这两日小叶有些反常的举止,立即猜到什么。叫上两个同事,驱车赶往那个地址。 等他们找到短信中的小区,找到那间一楼住户撞开门冲进去后,在地下室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搏斗。 三人冲过去迅速将那个体格强悍一脸凶相的男人制服。 再看小叶,头发凌乱,嘴角还有淤青,身上吊带背心断了一根带子,苏辙立即脱了外套扔给她,回身冲地上男人腹部就是一脚,立即被另外两位同事拉住。 再看到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以及缠绕着的花花绿绿的电线时,苏辙已经无法言语了。小叶却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直开着的录音笔递过来…… 嫌犯被带回去彻夜审讯。 小叶验伤完毕,出来时一眼就看到等在走廊的苏辙,嘴里叼着烟,脸色极差。 她心虚地开口:“对不起。” 他扔了烟走过来,语气恶劣:“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我就是想尽快破案。” “尽快破案?”苏辙一听就恼了,“队里这么多人,完不成任务挨批受罚也轮不到你头上,你知不知道你这做法有多蠢?那是个变态,我们要是再晚到一会儿,你就被电死了……” “我当然知道。”小叶也提高嗓门,“我是看你每天着急心里难受,我不想看你那个样子,我心疼。” 苏辙被她震住。 “我想让你看见我。认识这么久,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小师妹,小跟班,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个警察看。”小叶声嘶力竭喊完,开始呜呜哭。 这一晚,对她来说绝对是胆战心惊,从警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单独执行任务,而且是私自行动,如果苏辙没及时收到短信,如果路上有耽搁,他说得对,她现在也感到后怕…… 苏辙见她嘤嘤地哭起来,也没了脾气,拍拍她肩膀,“别哭了,我不是不把你当警察,你是咱队里唯一的女孩子,不是怕你受伤吗……” 小叶委屈地反驳,“你从没把我当个女人看。” 苏辙一愣,随即揽住她的肩,“好了不哭了,以后把你当女人看行了吧。” 另一边的审讯室里,那个男人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因为相恋多年的女友劈腿,跟了一个富二代,等他发觉时人家已经双宿双飞出国定居了,这人心里憋着一口气,越想越不是滋味,生生把自己逼成变态,只要看到与女友身形背影相似者,就怨念丛生起杀机。审讯过程中,这个疯子竟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杀人的细节。 看完审讯视频,小叶脸上没一丝血色。 一边的苏辙不由握住她的手,她手指冰凉,他叹口气,暗暗握紧。 一切结束时,天也快亮了。 小叶脸上有伤,不敢回家。 苏辙带她回自己住处,给她收拾了客房,她冲了澡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日上三竿,走出卧室时,苏辙已在客厅恭候。 他示意她坐下,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口:“昨晚我想了很久,这件事我也有一定责任。作为你的直线领导,对你‘关注’不够,导致你心理失衡,急于表现证明自己。这次有惊无险,就这样。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记得和我商量,你说你不想看到我为案子着急,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 他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小叶猛地抬头看来。 就见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也会心疼。好在你没事,否则,就算不要这身警服,我也得亲手宰了那个杂种。” 苏辙说到最后不自觉地咬了牙,一抬眼,就见小叶眼里泪光盈动。 一时间两人都怔住,然后同时听到某种细微声响,那是类似于窗户纸被捅破的声音…… 还是苏辙先恢复正常,用和往常一样的调侃的语气说:“行了叶小女子,赶紧洗脸换衣服,带你出去吃饭。” 片刻后,小叶站在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又哭又笑的自己,像个傻子。 四年前,她从警校毕业,到市刑警队报道第一天,接待他们几个新人的是一个长得高高帅帅的年轻警察,就见他靠着桌子,手拿一份不知谁写的名单扫了一眼,慢悠悠地念道:“叶小女子?” 同来几人哄笑,她脸颊泛红,清晰纠正道,“是好。我叫叶小好。” 老爸本意是不贪多,小好即可,她也早就习惯了被各种误读,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拆开的仿佛不只是她名字里的一个字,还有她的心。 大家混熟后就有人把她名字反过来念,而他有时求她帮忙写个东西,也会说,“好小叶,帮个忙。” 明明知道只是那么一叫,她心里却甜蜜得不行。 一个月后,苏辙和叶小好的婚礼在酒店举行。 新郎自是不必说,本来条件就好,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礼服更是显得他英姿勃发,帅气逼人。然而让众人大吃一惊、眼前一亮的是旁边的新娘子。 为了这一天,小叶从三个月前就不再剪发,忍耐各种不适,终于能在这一天盘起来,为自己添了几分女人味儿。 两人牵手走过草坪上一道道鲜花拱门时,来自两旁的艳羡赞叹声不绝于耳。 顾琳琳站在观礼人群中,领着一个小男孩,虎头虎脑煞是喜人。 舞台后大屏幕上播放着苏辙小叶工作时的照片,小男孩兴奋地大叫,“我长大也要当警察,抓坏人。”说着眯着一只眼睛模仿起射击动作,“biubiu~” 大人们被逗笑,顾琳琳面上有些尴尬。 苏辙弯下腰,摸摸小家伙脑袋,叮嘱道:“当警察之前,小男子汉先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小男孩一脸崇拜,用力点头。 婚礼现场隆重热闹,亲友同事欢聚一堂。 只有一个人接了喜帖却没来,因为怕自己的身份对他们影响不好。 但一周前还是私下请二位准新人吃了顿饭。 在电话里听到饭店名字时,苏辙心中微动,这是他第一次请她吃饭的地方。 白露带着女儿来的,还不到四岁的程遥古灵精怪,说起话来像小大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枚公认的开心果。 席间小叶以带她买冰激凌为由,给二人留下独处空间。 最能制造气氛的两位一离开,诺大包间里忽然静下来。 和五年前坐在这里时相比,两人外表变化不大,但眼神和身上的气场已截然不同,告别了懵懂和肆意,各自身上多了一份责任。从前的留给从前,往前看往前走,这才是成年人该有的态度,只是—— “我听说,医院那边最近连发了两次病危通知?”苏辙眼里还是不自觉地多了一抹担忧。 白露点点头,“肝肾功能出了点问题。” 她面色和声音都极为平静,平静中又似有隐忍。 苏辙心中微痛,沉声道:“白露,不管怎样,你要坚强。” 对面人点头,“我会的,我还有遥遥。” 然后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马上就是你们喜的日子了。”白露起身拿起酒瓶,将他的酒杯斟满,“我敬你一杯。”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忙。” 苏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嘴角凝起一抹苦笑,“你不怪我就好了。” 婚礼第二天,苏辙和小叶飞往马尔代夫度蜜月,俩人工作几年里攒了一个来月的假,当然不敢奢求休这么久,能安心享受个几天的二人世界就好。 漫步在水清沙白的海滩上时,苏辙接到一个电话,来自国内,放下手机后他一脸凝重地看向大海。不远处玩水的小叶感觉到不对,拎着草帽跑过来问:“怎么了?” “他走了。” “今天凌晨两点,肾功能衰竭。” 苏辙望着远处的栈桥,脑海里回放着那一天最后,白露平静地说,“都是命里注定的。如果老天要带他走,我留不住。” “我们要不要回去?白露现在身边需要人。” 听了这句,苏辙不由认真看向小叶,她忙解释道:“我不会介意的,她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苏辙抬手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朋友,你是我老婆,现在是我们的新婚蜜月。” 两人手拉手往前走,小叶还有些纠结,苏辙宽慰道:“后事有相应程序有专人料理,白露身边是需要人,但未必我们就适合。” 身边海浪声声,一层雪白细碎的浪花涌上沙滩,留下水迹,随即被新的一波覆盖…… 有些感情注定属于过去,有些界限,一旦划分,就要遵循。 这才是对彼此、对所有人的尊重。 如今他能给她的,只有祝福。 58、后传之程白篇(上) “世界上最小的国家?” “梵蒂冈。” “最大的……” “俄罗斯。” “哈哈,就知道你会答这个。”副驾座位的小女孩柔顺的发丝在晨曦中泛起光泽,服帖的刘海下,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闪着狡黠光芒,小手闲适地敲着车窗,稚气的声音口齿清晰地继续:“我问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 白露早就习惯了女儿的顽劣做派,笑笑说:“蓝鲸。” “答对了,加十分。” 与同龄小女孩不同的是,程遥对公主王子之类的童话故事毫无兴趣,睡前读物是百科全书,头一晚看过的内容,第二天上学路上母女俩互相提问,既有乐趣又长知识。 十五分钟的车程,到达程遥现在就读的学校。五岁多的小妮子在国内连幼儿园都没进过,来到这边直接上了小学,白露起初也担心她适应不来,结果入学没几天程遥就告诉妈妈,因为我很cute and smart,大家都喜欢我。 白露的车刚停下,就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一个蓝眼睛黄头发,一个黄皮肤黑眼睛,据说是程遥的小男友一号和二号,常常为她争风吃醋,以至于她经常抱怨,男生好麻烦。这会儿俩人又为了“抢”她的书包差点打起来…… 白露无语,女儿如此受欢迎,她这当妈妈的是应该感到欣慰吧。 程遥回头跟妈妈摆摆手,然后在两个小正太一左一右的护驾下,昂着小脸走进大门。 女儿小小身影从视野中消失许久,白露才掉头离开。打开音响,westlife青春洋溢的歌声立即飘满车厢。 出门前长发在脑后随意一绾,两鬓落下几缕碎发,她抬手捋到耳后,藏蓝色风衣的袖子挽至手肘,小臂纤细却不失力道,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送完女儿,她要去拜访一位朋友。 朋友叫sarah,挺着六个月的肚子迎出院门。肚子里面是她第三个孩子,四岁的双胞胎男孩穿着睡衣在草地上追逐打闹。 白露手里提了只篮子,里面装着一早新烤出来的蛋糕,两只小淘气鼻子灵闻到味儿,撒着欢跑过来,一人抓起一块,送进嘴巴之前中英文结合:“谢谢lucy阿姨,i love you.” sarah夺过蛋糕,一手捏住一个儿子的耳朵,强行拎走去洗脸换衣服,白露也起身去帮忙。 sarah的华裔老公不仅人长的帅,还颇有些身家,白露在他的公司做兼职,处理些日常账目,今天就是送上个月的报表过来,顺便跟朋友聚聚。聊了一会儿,白露看看手表张罗走,sarah感慨:“当年弱弱的小白如今成了家里顶梁柱,里里外外一把手,而我这个总想跟男人争个高下的著名女主播竟会甘心呆在家做主妇。” 白露笑笑,“自己幸福就好了。” sarah由衷道,“是挺幸福的,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这么简单。” 没错,sara名罗飒。 这里是西欧某国,以田园风光著名。 有好听的风笛,有白露喜欢的乐队和歌手。 她现定居在某座沿海小镇,风景秀美,静谧祥和,人们淳朴,是个很容易爱上的地方。 白露出国前就考了驾照,基本不敢也没机会上路,来这里重新考证,每天闻着微咸的海风龟速往返于小镇公路上,既安全又能饱览沿途风景。 半小时后,前方绿色掩映中出现一栋洋房的斜顶。 她减慢车速。 翠绿的藤蔓植物从房前爬到屋顶,门前一圈木栅栏,一丛火红的玫瑰蔓延出来,一个身穿条纹衬衣深蓝牛仔裤的男人正手持工具修整花圃,似乎很投入,背影很好看。 她停了车,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猛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男人停下手中动作,声音里浸满温柔,“回来了?” “嗯。”白露脸颊贴着他的后背,感受着他背肌的力道和熟悉的体温,轻声问:“想我没?” “你说呢?” 她故意道:“我不知道。” 男人转过身,一支玫瑰递到她眼前,白露接过,花形饱满,花刺已被细心地剃掉,她深深嗅了一下,花香沁入心扉,不禁笑得心满意足。 “这是整个园子里开的最好的,我挑了好久。”男人看着她的笑颜低声解释。 “你还是第一次送我花。”白露用鼻尖顶着花瓣,小声指控。 男人愣,“我以前没送过?”他可就差给她摘星星捞月亮了。 她摇头,一脸委屈状。 他笑,“那以后每天送你一支好不好?” “好啊。”她说完再次依偎到他怀里,立即被他拥紧。 站在自家的庭院前,置身于满眼苍翠和绚烂红花间,初秋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这一切都让人安心而满足,白露舒服地闭上眼,低喃出声,“程。” “嗯?” “程。” “嗯。” 她轻笑,“这样喊完有人应的感觉真好。” 程无言,只有更用力地抱紧她。 “我想找一个人,他不只是图我给他洗衣做饭,也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我希望我们有共同话题,从心里喜欢着彼此,钱不多没关系,有困难一起解决。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但不是为了要男孩,只是为了让他们不孤单。我会努力做个好妻子,好妈妈,让我们的家成为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白露喃喃自语,“这就是我的理想。” 程心中微微震撼,他看过那篇作文,老师在后面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优。 “是你让我实现了它。”白露在他怀里闷声道,“程,谢谢你。” 他低头亲下她的发心,“这话该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让我能和你一起充实你的理想。 时间倒退回五年前。 慈恩寺。 佛像前香烛缭绕,白露跪在蒲团上虔诚祈祷,专注得忘了时间。 直到有个小和尚过来,说是主持有请。 她跟着小和尚走进禅房,没见到什么主持,里间倒是有一位身穿唐装的老者,背影高大硬朗,头发花白。他转过身,打量她一番,开口声如洪钟,“小姑娘,不认得我了?” 白露忙接过:“薛老先生,您好。” 薛老点头,“听说你每个月都来,你信这个?” 白露应是,又道:“您也是信的吧,我听说这里修葺的费用都是您资助的。” 薛老笑笑,“行善积德,应该的。”又问道:“孩子好吗?” 白露点头,想了想加了句,“其实我们的情况,您应该都清楚吧。” 她有一次在街上被人抢了包,还没等报警,就有人冲过去,几步追上,把小贼好一顿揍,她当时以为是监视她的便衣,看那身手不似一般人。可是后来听苏辙提起,说你身边应该还有一拨人,不知他是否有试探之意,她只说没注意,但已暗暗猜测到底是谁。 还有一次遥遥半夜发烧,她抱着孩子去医院,打不到车,周姐拨了个电话,五分钟不到,一辆出租车来到楼下…… 思及此,白露挑明,“这些都是您暗中相助吧?” 薛老没否认,“我答应过小程,照应你们母女,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白露垂着眼帘,略沉吟后答,“我的确是需要您帮忙。” “一个大忙。” 薛老只等她提出,几秒后才听到她的声音,极轻,却无比坚定,“我要救他出来。” 近几个月来,每个睡不着的夜晚,白露都会翻出程收藏的碟片,几十张看了个遍,看的最多的是《肖申克的救赎》。 这是一部解救心灵的影片。 主人公漫长的监狱生涯,看似枯燥甚至绝望的气氛中却有着一种平静的力量,给人以安抚和鼓舞。她注意到电影里另一句台词,“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她想起不久前去监狱探视阿森,程出事大半年后,涉案人员全部被定罪判刑,他的一众随从里阿森因为人命在身,判得最重,无期。这已经是重金聘请最好律师所争取的结果。 白露见到他时,他已剃了光头穿着条纹囚服,还是和以前一样木着脸,他问起老板的情况,却未作评价,说到小童时,他说这样也好。 白露不解,活着总比死了强,像他这种,只要表现良好,就有出头之日。 阿森摇摇头,“他们不一样,尤其是老板,自由和自尊对他来说,比命更重要。” 电影已经结束,白露在黑暗中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她就设法躲过警方的监控,拨打了罗飒给的那个号码,几经辗转,联系到了在国外安顿好的老何,他告诉她程在境外银行的账户情况。在听到那个天文数字时,白露没有震惊,她唯一想到的是,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一笔钱,应该足够换回他了。 下一步,就是如何实施。 白露知道,自己是没这个能力的,老何身在国外,具体事情上鞭长莫及,而且这个计划,绝不是简单做些安排就行的。 她想了两天,想起了一件事。 两年前,程带她给人贺寿,然后…… 事后她羞愤交加,问他万一有摄像头拍下来怎么办,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他当时笑笑说,敢这么做自然放心,这里绝对信得过。她回忆起那一天程与薛老说话喝酒的情形,似乎跟别人不一样,没有一贯的那种敷衍和客套,很真诚。 她把这个想法和人选说给老何听,老何略作考虑后表示可以一试。 白露要的却绝不是一试,要做就要做成。 自从那个夜晚萌生起这个想法,说是执念也好,魔障也罢,她每天都想着这个。以前支撑她的希望是抽象的,安慰作用大于实际,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她心中说,妈妈一定要让你和爸爸团聚,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然而她的坚决也不是别人能轻易理解的。 比如此时此刻,听到这一提议的薛老就扬了一下长寿眉,略作沉吟后开口道:“小程的情况我一直在关注,说实话并不太乐观,且不说带他出去这个过程中稍有闪失就可能致命,即便是成功出去,以后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挑战。如果他一直都是这个状态……” 老人目光落在白露身上,“有句老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小姑娘,你才二十出头,带个孩子已属不易。” 他没接着往下说,但余下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白露没有立即接话,她视线低垂,几秒后才幽幽地开口:“他本来可以走的,可他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选择留下,他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为了我赌上一条命……” 白露眼里裹着的泪水落下来,她迎向老人炯炯的目光,略带苦笑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辈子的时间?” “他说过,我们一家三口要在一起,他做到了。”她压下哽咽,缓缓道:“我答应过他,给他一个家,也一定要做到。他现在是昏迷着,也许以后一直都是这样子,可我知道他是有感觉的,在家的感觉,和在医院里绝对是不同的。” 被全副武装的警卫守在几平米的空间里,何来的自由。 最基本的活动都要由陌生的护工来完成,何谈自尊? “那些事,都只能由我来做,也应该我做,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说到最后,白露已泣不成声,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方浅灰色手帕。 她接过,擦去泪涕后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满腔的情意和不知用往何处的力气都集中到那一处,力道之大,让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薛老已经红了眼圈,抬手拍拍她肩膀,未发声喉咙便已颤动,只说了一句:“他没看错人。” 和白露的想法一样,薛老也是秉持着“既然做就要一举成功”。 这个成功,包括排除后患,否则,在境外颠沛流离,被各国政府通缉,终日惶恐不安,都不算自由,而是换了个被囚禁的方式。 然而,计划实施过程中还是遭遇诸多阻碍。 青城市经历了两次先后“洗礼”,如今已是海晏河清,接替罗长浩的新任书记是个实干派,打算趁热解决程的案子,上面也有意抓这个典型以儆效尤。而且薛老因为早年的一些边缘行为,也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打一场暗中较量的持久战。 好在这是个快节奏的时代,每隔几年从上至下都会有新的规划,新的重点,再加上出于财政支出的考虑,随着时间推移,有些人和事渐渐被“忽略”。 就在这时,白露接到罗飒传来的消息,此时罗飒已嫁到异国。罗长浩出国一年后便病发去世,而她的丈夫正是在此期间与她结识、并陪她度过最悲伤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罗飒告诉白露,她家当地有位早年移民过去的祖传老中医,曾经用中药和针灸结合的方法救醒了一个植物人,她把程的病情说给老先生听了,老先生表示不妨一试。 听到这个消息,白露也坐不住了。 程昏迷近四年,期间有几次脑电波有异常,但短暂波动后仍是沉寂不醒,这让她心里也没底,越在乎越怕失去,越在乎越想渴望更多…… 而此时,条件已成熟。 计划实施的前几日,白露最后一次去慈恩寺,香雾缭绕中,佛祖高高在上,看向她的目光里似有洞悉,也有悲悯。 是的,她即将、或者说已经在重复他做过的事。 利用人的弱点,利用制度的漏洞,来满足一己私欲。 她信因果。他做了错事,因而得到惩罚。 正如她曾对苏辙说的,都是命里注定,如果老天要带他走,她留不住。 可她没说的下句是,只要老天肯给他一线生机,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牢牢抓住。 她愿意相信,那是佛祖给他的慈悲。 接下来,就是所有人看到听到的。 医生宣布病危,两周后因急性肾功能衰竭而再次病危,家属签署了同意不抢救的书面协议。 至此,程这个人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其他的环节,都在程序中,也在事先部署的计划内。 一个月后,一具植物人被“走私”出国。 入某国境内后,在老何或者说是金钱的运作下,获得合法身份。 所以此时此地,站在白露面前,与她紧紧相拥的男人,准确说已经不是程,他只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她一切快乐和悲伤所系,她的信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