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命人,短命鬼》 第一卷·《清温志》 第一章 生死不晓 现如今正值文清纪元,天下动荡不止。 四族划分八州之地——诡谲州、恶奉州、劣狱州为妖族、诡族共据;蛮荒一族坐镇东陵州与梧夷州两地;清温州、难易州、盛华州属人族领土。 无论何处,其皆不乏「蕴力」肆盛乱流。 清温州—— 常有老话说: 世有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出状元郎。尽是凡间买卖商,做千作假为银两。 上、下九流十八程,皆是入道人,最不染凡尘。 不免流外有旁门,走阴过阴请福、神,三十六面隔路门,御兽、赶尸、牵人傀。 六十行外有左道,整整七十余两条。活鲁班、跳五郎,出门仙、丹阳堂…… 凡是此等行当,最为牟利者,定属买命人一道。 自上一次「天道神罚」临世之后,清温州境内修士论道,皆要以同境相搏,如此乱景之下,左道的买命人更是层出不穷、尽显风头。 其中风头最盛者便是昔日「清温州四大家」的李氏之后——李尺。 「荒牧林」 正子时将至,昏黯的天幕笼罩一方大地,残缺不全的月光映照着脚下的路,光秃荒凉的林木都被披上了一层皇袍,呼啸而过的晚风吹得人心里发慌。 李尺闲坐在林中松木最为高耸的枝干上,左手悠哉地闲转竹笛,望着唯一可行的一条辟径,只等今夜鱼儿上钩…… “行炁鼎、神念清、煅体虎、连理枝、同气花、无根树、常世仙、定元圣、大道巅……”他一边拍腿一边细数,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修行路……想到自己这才行炁鼎「戊境」的修为,离着神念清之境都还要差上一步,感叹道,“路阻且长啊……” 虽是才这般难堪入眼的修为,却依旧被李尺仰仗着「天道神罚」的“庇佑”和自己那足以冠绝天下的旁门「御兽术」杀出了“量天尺”的名头。 李尺此次便是接了「张家主」张安的买命单,特在今时劫杀「清温州四大家」的陆家家主——陆凤! 晚风止、月光亮,一架马车快马加鞭地疾驰进林中,带有“陆”字的灯笼就挂在轿子上,两旁护行的人刻意压低着骏马奔走的步子,一前一后地挡住这架马车,两面白底黑体的“陆”字旗格外显眼。 “陆林、陆平。”李尺打眼就看出来了这两人正是曾合力灭掉左道「活鲁班」一脉的「陆家双子」 李尺轻飘飘地踩在枝干上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拿活人当锁阵玩儿的左道,死也是活该啊!”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李尺毕竟也属左道,同道中人被两个人轻而易举地灭了门,难免觉得有些挂不住脸面,他将竹笛一甩,吹孔送至唇下,随风拂过,音调悠扬婉转似挽歌,零碎利落如同刀剑斩布般,诡异得很。 惊悚的笛声频频传入陆林耳中,他瞬间就辨出这曲为「扰心咒」,正要回身告知与陆平,就见他被一群发了疯似的乌鸦撕咬着,已经落后了有近十丈。 清澈的月光下可见黝黑的鸟喙都点缀着骇人的鲜血在空中跃动,像是血滴在飞舞,那堵由乌鸦筑成的墙壁也瞬间溃散,两只狍鸮撕开了陆平身前的皮肉,二十四根肋骨全部裸露在外,体内早已镂空、没了脏腑。 陆林的心里一阵绞痛,纵使咬碎了好几颗臼齿都喊出了声,失了智一般地冲向陆平,陆凤发觉事有蹊跷,掀开轿子的门帘跳出来。 在地里藏着的六丈长巴蛇等候已久,陆林刚刚赶来,就见巴蛇顶飞了盖在身上的一层薄土,连带着那匹骏马和陆平的尸身一起吞进胃里。 巴蛇吞下这些仍旧觉得不够,身子猛地一蹿就要把陆凤也吃下去。 陆凤伸出食指在空中绘出一朵莲花,霎时间就升腾起青色的冥火,穿着巴蛇嘴下的长颈就印过了一道莲花印,巴蛇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倒地不起,化作了一团尘灰消散与风,只剩下两具还挂着肉沫的人骨架和四五根马骨头。 “陆家的扶火莲主燃阴邪之物,还真是名不虚传。”李尺从枝干上跳下,依旧轻飘飘的,连黄土都没扬起。 陆凤失望地瞥了眼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子,和小时候判若两人,骨子里哪还有那一点儿的浩然正气? 许是那场“天灾人祸”的变故吧…… 李氏几乎全部亡于边关之战,如今剩下的李家人也不多了,不修不剪的枝桠长歪了也是想当然的。 “谁让你干的?”陆凤没有表现出任何怒意,只是很平常的如长辈般询问道。 李尺如实相告,“张安。” “那来吧。” 话罢,陆凤当即绘出七道扶火莲成阵,欲要兵解李尺,李尺又是横笛唇下,一音荡气而出,触碰之际拜「天道神罚」所赐,七道扶火莲的势头弱了不少,陆凤也被从同气花「戊境」压制到了行炁鼎「戊境」 两式对撞,硝烟弥漫。 散去之时,李尺已经挡住了陆凤的退路,假笑道“陆家主,您还是如传闻中一样的不善武力。” “是吗?”陆凤两掌各缚一只扶火莲,左手佯攻一下便引得李尺进了套,他当即握住李尺所执作抵御的那根阴气腾然的竹笛,右掌狠狠地拍在李尺肩头,骇人的莲花血印灼落下不少的肌肤。 反观李尺,未有一丝担忧、恐惧,双鬓确实出了些痛汗,可是他却漏着两颗虎牙冷笑,右手攥住竹笛的末端就拔出来了一柄尖刺如锥、全长六拳的利剑,顺势贯穿了陆凤的咽喉。 “手下留情了吗……?”李尺闪过一丝念头,不过也就只是一丝,他用陆凤身上的白袍擦了擦剑身上的鲜血,将竹笛复位后又吹了几声。 音调仍旧零碎利落如刀剑斩布。 清澈的月光忽然不见分毫,李尺仰头望去,一副棕褐色的羽翼遮住弯月,一只头生双角、颈下有鳞的巨鸟落到他身旁扑腾了几下翅膀。 正是「九凶」之中的纂雕,因为这畜牲常年祸害清温州的子民,连李尺都看不下去,同叶桓合力把它给灭了。 算是李尺生平中鲜有的一桩善举。 他把陆凤的尸身扔到纂雕背上,自己也跳了上去,还有些闲工夫可以睡一觉…… 纂雕始终在空中扑腾着翅膀,让李尺一直睡到了次日午时,若不是日上三竿的光辉晒得脑袋疼,他还要接着睡下去的。 李尺抻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瞄了眼左肩上的那道莲花印,居然还有些漂亮,“陆家主,算是我欠你的吧……”他回身顾一眼陆凤的尸身,已经泛白。 纂雕似乎着急了,上下晃着脑袋,李尺安抚道“别急,别急。”他从袖口里摸出来一根竹简,往里面注入了一点儿蕴力就立马显出来两个红点,其中一个就是李尺的位置,另一个就应当是张家主的位置无疑了。 “嗐……”李尺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张家这通心简可比传鸽子方便多了,早知道当时和张安抬上一笔了呢……” 李尺后悔得不行,原本还以为是这东西传得过于神乎其神了,可是前天只是往陆凤身上打了个「踪印」就能一直漏着他的位置,实在出乎意料。 “早知道这么好用……就不应该浪费钱和陆家的那个老头买消息……”李尺又接连叹了好几口长气。 “算了!取我的火熤石去!”李尺跺了一脚后又盘坐在纂雕身上,看那「通心简」上的位置,应当是在「潼山」里。 “怎么在那儿……”李尺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潼山?潼山可是有「潼山关」铸建在边境的,而且「潼山关」还是「清温州五大关口」最为特殊的一关,在最中心同时抵御着妖、诡、蛮荒三族。 李尺拍了拍脑袋,困意还是不小,懒得再想,乘着纂雕便冲潼山飞去…… 自上而下地望去,潼山为一座特立独行的朝山,山性为火,锋利的山尖直窜云霄,遍布山身似绦带缠绕的洁云都被贯穿。 山脚下再行三十六里便是潼山关口,各路修士整齐行列、站阵关隘之前,双目皆是如炬地死盯「东陵州」之地众蛮荒一辈,最为显露精气神。 “顾头不顾尾啊……” 李尺满面神色郁郁寡欢,纂雕落脚在山巅尖头,天河美景撒金光、布白阶,隐隐显出几拱彩虹弯桥。 他又拿出「通心简」看了一眼,两个红点也就是豆粒之距而已,往下步了三步,刚好瞧见潼山龙腹处的洞窟。 “还挺会找地方。”李尺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没有细琢磨,顺着窟窿就跳进去,喊道“张家主!出来!” 洞内昏暗,伸手难见五指出,李尺摸索着往前探了几步,刚好有张石桌,边上围住八只石墩,尽在八方偏倚处,无一居正位,李尺坐下一只石墩,把陆凤的尸身放在了石桌上,有节有律的在桌案上敲打起手指…… “不愧量天尺的名头啊!”不远处的山石狭路传出此声,一个足有八尺的人影与话音接踵而至,手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前来赴约。 见张安已步至身前,李尺打趣道“兵贵神速嘛!好事计早不计晚。” 张安扬着嘴角,附和地笑了几声,把包袱放到石桌上让李尺清点,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其对面。 李尺解开粗麻布条缝制的包袱,一颗颗玉珠大小、熠熠生辉的橙赤色灵石填满了眼眶,他仔细清点过后,把包袱塞进怀里,脸上的神色瞬间怒了,直勾勾地蔑视着张安。 “张家主,咱们定下的是两千四百颗火熤石,你给了定价四百颗,还差我两千颗,这一堆才一千颗,整整差了一半,什么意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 当着他的面,张安不屑地翘起二郎腿,得意扬扬地说道“李尺,你也知道,像火熤石这类奇种灵石,清温州并不多有,少点儿就少点儿吧。” 李尺仰头瞄了眼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又低下头,冷厉道“张家主,你也活腻了,是吧?” “仗着天道神罚,你觉得自己没人能收拾了?”张安质问道。 石桌瞬间掀翻到张安脸前,被他一拳打了个稀碎,李尺捏住腰间的竹笛,眸中裸露杀意,张安满不在乎,道“量天尺,你御兽的手段确实可怕,同境,就算我是个武夫子也不敢保胜,所以嘛……” 张安拍了拍手掌,洞窟上又跳下来八个人,张安、李尺各退至一旁,八人站居八只石墩旁,脚下瞬间升起一道法阵,浓厚的蕴力遍布整条龙腹之内,霎时间竟天地难以佑卫此地。 “李尺,你脑子实在不太聪明。”张安一幅小人得志的表情,全盘托出,“就算你杀了陆凤,我也不是能稳入四家之内的,但是我若杀了你,美名其曰作给陆凤寻仇,清温州子民定当是要赞扬我为民除害的行径,到时候就真的稳入四家之内了。” 此番话引得李尺嗤笑,抽出竹剑就刺去,未成想竟是完全伤不到张安分毫,反被他一拳打得砸在了石壁上,鲜血大口涌出,李尺这才意识到那法阵的蹊跷。 “张家主,真够下本儿啊!囚天阵都搬出来了……”李尺擦着嘴角一直以新代旧的血丝、喘着粗气,说道“真是巴不得我死啊!” 李尺随手斩出一道剑气直逼阵中八人,张安心说不妙,以身作阵眼,最为娇脆柔折,人亡则阵灭,他急忙至阵中拧碎了这道剑气,如同拔草折枝般不堪一击。 见势不妙,李尺回身撒腿就跑,奈何张安早在二人初识时就给他埋下了踪印,紧追不舍! 一直逃命到龙腹最深处,三面石壁再无生路可走,张安俯身捡起李尺一路逃窜而遗落的几颗火熤石,在手里磨趣儿地掂当着,如猫戏鼠似的闲庭信步。 李尺自知此景危难,正要再奏一支御兽曲,张安将手里的一颗火熤石猛地掷向李尺,赫然贯穿他左肩那道扶火莲的花蕊,痛得发声嘶哑。 “可怜啊!”张安一顿一挫地挑衅道,“量!天!尺!” “老子死也不会落你手里!”李尺抓住那柄竹剑往心脏刺去,只感觉身子一颤,昏黯的洞中竟升腾起血色! 身后的石壁生出一面「秘境口」 李尺回头瞟了一眼,绝处逢生,笑道“张家主!天无绝人之路啊!”他转身就跳了进去! 只是这「秘境口」外泄的蕴力格外狂虐肆盛,简直可以绞碎寻常修士的骨肉,张安正愤,刚想着过去一探究竟,居然望而生畏,这「秘境口」竟破了「囚天阵法」的限制,将张安压制到了行炁鼎之境。 “这种凶煞秘境,就算你进去,又怎么活着出来?”张安大笑,扬长而去。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章 以命说教 仅仅是穿进秘境里,都快要被空间中压缩着的蕴力拧折了骨头,李尺又是被送到一处洞窟窿里,洞中的蕴力依旧肆盛,只不过这洞里的空气潮湿粘腻,流窜的风都格外寒冷。 李尺下意识裹紧了衣裳,坐在原地喘了好久,他瞥了眼被洞穿的左肩,已经结了一层很薄的痂,扣开后还是一个窟窿眼。 钻心的疼痛让他满额都是汗珠,甚至没有心思考虑这是哪一个秘境?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凶煞的蕴力? 李尺躺在阴湿的地面上,被石子硌得腰好不舒服,喘息的粗气越来越短促,双眸也接近垂帘…… 硬挨了同气花「丙境」修士的一拳,没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行周经脉的蕴力到现在都还紊乱不平。 “妈的……我可不能死在这里……最起码得杀了张安……找出来当年坑害李家的那根毒刺啊……”李尺双手撑地,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眼中的场景让他一时间惊诧不已。 陆凤的身形就站在他前面,伸手把李尺拉了起来,仍是一幅长辈的姿态,说道“小尺,再聊一聊吧?” 李尺全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揉了好几下眼睛,可无论他用了多大的力,陆凤就始终站在那里。 “不过最后的一缕残魂,想和你聊一聊。”陆凤背过身去,自顾自地说教道“小尺,你肯定会有一天为了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后悔,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你和你哥不一样,你比他少了很多东西,哪怕是在李家,小彦也是比你更受欢迎,你被忽略得太过严重,没有人管教,难免会长歪、会走错路。” 李尺满脸的不屑,看都不看陆凤一眼,自己如果真的是个能听进去大道理的人,怎么可能会入这左道? “陆凤,你不觉得你这种故作高深的姿态很让人反感吗?” 听着李尺的话,陆凤还是不生气,仍然那么温润自谦,他又转身走到了李尺身边,即使他连余光都不扫自己一眼,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小尺,很多人都做过错事、走过错路、入过错道,这并不可悲,哪怕不知悔改,也不可悲,真正可悲的是他们的心也跟着身子一起歪了。” 陆凤把手轻轻按在李尺的头上,捋了捋他后面翘起来的头发,接着说道“小尺,身子歪了不可怕,心别歪了。可以穷心,也可以穷身,唯独不可以穷志。你应该也在为李家当年的事情寻觅真相吧?” 他盯着李尺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李尺偷瞄了陆凤一眼,刚好对视到一起,陆凤还是一幅笑模样,根本没有怒意。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走下去,哪怕是再曲折,也要走下去,直到见到你想见的、做到你想做的、得到你想要的。” 李尺头上的那份重量慢慢变轻,陆凤的残魂也逐渐消散,他还是望着李尺…… “小尺,如果你成功了,到我坟前告诉我吧。” 话音落下,李尺一愣,猛地抬起头,陆凤的残魂仅剩上半身,那双腿已经化作灰尘飘荡。 “陆家主,你就不想……” 陆凤一口回绝,“不想。你本就应该有一个出色的前程,只不过步履蹒跚了许些,也未必是坏事,这最起码足以证明你走的是上坡路。”陆凤半开玩笑地说道,“小尺,就算有天道神罚,你也赢不了我的,即使你我是同境,你的底蕴比之我而言,仍旧是云壤之差。” 或许是怕李尺还有顾虑,陆凤又说道“小尺,其实我早就知道张安会叫你来,之所以只带着陆林和陆平,也是因为他们的心术不正,刚好让你拿着练手。” 看他还是不解,陆凤解释道“小尺,陆林和陆平就是例子,因为他们是我陆家人,所以我有资格、有义务,让他们赴死,我陆家绝不能祸害黎民百姓,就算是苗头都不能有。”他冲着李尺一笑,“你李家也是同理,你太过顽劣,纵使你再有天资,他李河清也不能对你网开一面,这叫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李尺低着头不再言语,像是在思考,“陆家……” 陆凤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小尺,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怎么称呼我的吗?” “陆伯伯……” 李尺说出这三个字,陆凤仅剩的最后一张面庞也同风消逝,李尺紧攥着自己左胸的皮肉,心悸动得好不舒服,上一次这样还是师父死的时候,那时候是自己第一次哭出来,哭得嗓子发哑、眼眶通红、眼中尽是血丝。 但那是自己的师父,对自己而言,不比他李河清差,说他才是自己的父亲也不为过,可是为什么陆凤也会让自己这样? 李尺想不通,只是觉得眼珠没那么干燥了,莫名地笑了一声,自己以前也总是故作高深地跟叶桓说自己的心境始终坦然如沙岸,现如今看来,偶尔也是会有海浪拍打的嘛…… 大抵是这番话真的让他有所改变,李尺把竹笛噎进了怀里,摸进去却找不到一颗火熤石,耳边在这时候响起了声音…… “小东西,如果你能出去,火熤石会还给你,如果你出不去,那就留在这里充作下一批后生的机缘。” 听着这句话,李尺心想,这是哪一位秘境主?怎么比自己还要霸道? 思虑良久,一道声音在洞中扩散开来,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听得人胆寒。 “我为「泗水洞天」的秘境主——溥,欢迎你们这七十四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死活的年轻后生。” 听闻「泗水洞天」一词,境中七十四人都被惊住,李尺不由得感慨道,“我还真是点子背到家了啊?是我太丧天良了吗?” 被张安这个畜牲摆了一道本就觉得憋屈,还挨了那狗杂种一拳,好不容易遇见个秘境才死里逃生,又发现自己做了件后悔的事,现在居然还要告诉自己身处的这方秘境就是自「古颐纪元」时便以凶险著称的「三大曝骨凶境」之一的「泗水洞天」秘境? 据说这「泗水洞天」为第一任「清水阁」阁主诏安八州天下三千「水患」所使的镇压之法,在当时更是大创出“河清海晏”的场景,然而却在「古颐纪元」时被一众心怀不轨之人合力化作一方凶险秘境,先后残害过不少芸芸众生。 第十任「清水阁」阁主以定元圣「甲境」的修为化道天地,方才让这「泗水洞天」稳在秘境之中而不再肆意残害黎明百姓。 此境之中有四方、四隅、一心,共计九方水洞天,九方水洞天也有九只「环水胆」,唯有持「环水胆」者才可离开。 李尺掐指一算,自己这方洞窟正是「东水洞」,位置算不得不好,倒也算不得好,他往边上环顾一周,没有半分的人气儿,不解道“不是说有七十多人吗?就我自己在东吗?” 众人的疑问不约而同,溥的声音再次响彻在洞窟之内——“现九方洞天已化作七十四方小天地,不会有人螳螂捕蝉之举,无需担忧。” 话音落下良久,洞里彻底没了声响,连肆盛的蕴力都荡然无存,那潮湿粘腻的冷风却更盛许多,透着衣衫打到肉上,寒气逼人。 李尺本就在幼时落下了惧寒的旧疾,先前的程度已经要受不住了,这次明显是奔着自己的命来的,他颤颤巍巍地靠在石壁上坐下,身上的冷汗打湿了白衬,甚至黑袍都有些潮腻,寒颤更是打起来没完。 “妈的……”李尺哆哆嗦嗦地揉搓着双手,却也只是暖了手心,身上依旧冷汗直流……“这是知道我有这毛病吗……” 再无之前那般倔强,李尺渐渐的不再动弹,双眸瞑闭得就只剩下一丝缝隙,苦笑道“陆伯伯……我要给你赔不是去了……” 李尺一步步手脚并用地挪到旁边还算宽敞的角落躺下,喘匀了短促不均的气,想着干脆死得舒服些。 那道扶火莲印却在此时腾然起「火蕴」,沿着花痕充斥进李尺体内,沾染的寒气全部被退散,身子瞬间就暖了过来,还不等他想着不可思议,就听陆伯伯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小尺,有时候,死要比活着更难,难很多。” “陆家的火蕴一如既往的正气浩然啊……”溥的声音单独回响在东水洞天之内。 “溥,留小尺一命,算你还我陆家昔日的恩情。”陆凤的残魂未现,只有声音传出,李尺刚直起身子,又一句话传出——“陆凤,陆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精算子啊?” 良久。 陆凤并未再回话,或许已彻底消散,溥又说道“行。这一次不杀他,但是也只有这一次,泗水洞天没这么好出去。” “他有他自己的路。” 溥全然不解的语调传出,当着李尺的面,直截了当地问道“陆凤,以命说教这个天性为恶的后辈,你当真不觉得不值吗?” 这句话如一柄利剑刺入李尺的心脏,又悸动得好不舒服,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头盯着那多莲花,欲言又止…… “只要他走下去,那就值得,我们终归是老了,未来属于他们,不是我们,如果我的命能给他开出一条道,那就值得,最值得。” 陆凤的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地回出,拔出了那柄在李尺心房中驻扎的利剑。 再无声音传荡,也无寒气凛冽,李尺靠在石壁上琢磨不明白,倘若真如刚才那般言谈,陆伯伯料到的何止是张安会派自己来啊? “不知道张安那个畜牲会怎么传……” 「瓦街」—— 如其名,整齐通畅的大路无半分的泥泞,耀眼的金光打在地面上每一只交盖的瓦片,已经泛红,各个门楼里的人都在街边交头接耳,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发生? 金乌缓缓坠下洁云,仅剩一丝黄昏的光亮也逐渐消逝…… “你是说李二少杀了陆家主?不可能吧?陆家主和李家主可是挚交啊!”「甘饮酒馆」的掌柜接过递报人手上的那纸「示令」,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 陆家主不幸遇难于量天尺之手,张家主得知后以命相搏,这才得以将其正果——「张氏」张禅,立。 那家「孙记包子铺」的掌柜也迎了过来,看着「示令」上的内容更加不可置信。 这李二少生性顽劣乃是大伙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小时候没少祸害乡里乡亲,挖田地、偷麦穗儿这类事干得最得心应手,所以这李氏七子中最不受他父亲待见的就是他,乡里乡亲的也是都烦他,平常遇见都不会招呼,也就唯独陆家主到访李家时会刻意地照顾他几眼。 假设真是如这纸上所说,这和恩将仇报哪还有两样?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的邻里全都议论起这个白眼狼。 直到一身着素净白衫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跨来才让议论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袍迎风飘动,遮住光亮如白云隐天蔽日。 “李大少爷……”「甘饮酒馆」的掌柜霎时间没了声响,李彦拿过那纸「示令」,看着这一字一句,清秀的面庞上凸起了青筋,左手死死地按住腰间别下的直刀,直刀上刻有「神令」二字。 正是当今文清帝手下三大亲卫之一的「神令营」标识。 “畜牲!”李彦怒骂,温润的态度全无,那张「示令」被攥成纸团扔在地上,转身便离开。 见其身影渐行渐远,议论声再次喋喋不休…… “李大少爷是去找二少寻仇吗?” “别瞎扯,李大少爷最疼的弟弟就是李二少,怎么可能因为个外人寻仇?” “陆家主毕竟是李大少爷的开蒙恩师啊!哪头重哪头轻还真不好说。” 李彦停在了「瓦街」的街尾,有一个窄巷子,里面就一家门面,过后就是一堵高墙,再无第二家。 他坐在了那面高墙下,身旁的一块青泥砖上刻着七个字——彦、尺、渡、虚、联、念、瘟,其中的渡、虚、联、瘟四个字已经被划了好几道痕。 “尺子,你真的会干这种事吗?你应该不会有事的吧……”李彦手中直刀的刀尖已经扎在了「尺」上。 第一卷·《清温志》 第三章 惊雨震鼓 「泗水洞天」 溥的声音再次传出,语调轻佻,带着几分寻衅的滋味,说道“看来你们这一批后生还是难堪啊……仅仅是心底这不值一提的恐惧都把你们逼成这样?” 沉寂良久,又说道“哦!还有一个靠着别人的脸面撑过去的!” 此话直指李尺,他满不在乎地捏了捏肩头,若以他人言谈而戒、惩己身,无异于持刀自负。 李尺问道“还剩下多少人?”话音回荡在「东水洞天」之内,撞到墙壁又弹进耳中,循环往复,吵得心烦。 “三十三人。” 听闻这般数量,也难怪他这么不屑了,仅仅是这第一重的磨难就让境中修士大打折扣,原七十四人竟是只剩下了三十三,若非是陆凤早有一手准备,李尺怕也要在劫难逃。 李尺闲转着手中竹笛,心想“三十三?也就是说其他地方都有四个人吗?冲我来的?” 刚刚结束思虑,李尺的面前就又出现一道「秘境口」,还有流水飞溅到袍上,李尺把竹笛噎回怀里,右手按上去试探,并无湿润的感觉,他把手掌送到眼前,正要端详一番,涌现的流水猛然化作汹涌的蕴力,如饿虎吞食一般把李尺吃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李尺只感觉脚下站得不稳,低头看了眼,竟是步在了一滩血色的汪洋之上,能清晰地看到一圈圈涟漪,似有鱼在游,惊起一滴滴血花。 环顾四周,这滩血海全然望不到头。 李尺蹲下身捧起一把血水,凝视着其中的倒影…… 一滴血花突然溅到李尺的眉心,他抖掉手上的血水,擦了擦眉心处,血水却接二连三地打到黑袍上。 发觉不对,李尺抬眼望时已是曾阴吞天的势头,血海上起了玄浑色的浓雾,玄浑色的苍穹裂出赤铜色的空缝,隐隐隆隆的怒吼微妙玄通,血雨之势大增,天色欲绯,惊雨震鼓。 足足有拇指大小的血珠子,全数打进血海之中,李尺的鞋子已经被浸湿了底,雨势仍旧不停,甚至势头更大,一袭黑袍都染成赤色,长发也未例外。 乍一看,血海之上,血雨腥风肆虐天地,红衣厉鬼涅槃而生。 李尺反复地拧干衣裳,不一会就又被打湿,身子骨一时暖不起来,冷颤又是打起来没完,一副桃花眸也将将垂闭…… 左肩处的那道莲花印再次升腾起正气浩然的火蕴,一朵红莲将李尺包进花蕊之中,血雨退避三尺,不敢对其染指半分,腥风、阴霾也都辗转他处,连脚下的血海都不再涌动,平静了不少。 令人反感的声音再次进入李尺耳中——“你和陆家的交情不浅啊?” 李尺还在打量着这朵红莲,出奇地发现这其中盖含的蕴力居然在往体内灌输,拜张安所赐的伤势恢复格外显著。 他敲了几下太阳穴,反问道“什么意思?” “陆家的业火莲都不认识?还真是不开眼,可别糟践了这个顶个的好东西。” 于李尺而言,「业火莲」这一物也只是有百闻,未曾有过一见,倒是听他李河清细致地介绍过两嘴,这世上最为称恶的只有两者,一为「业火」,另为「欲水」,皆是源自“人性本恶”。 此物乃是陆家的第一位当家人以「道果」炼化而出,昔日用以炤烧八州大地的两千余八百「火卐」,最为蔽邪祟、遮劣念、盖怒意。 李尺抽出怀中藏着的那根竹笛,其上腾然的阴气确实锐减,只是还有些太过顽固,已不惧这正气烈火。 他碾了碾竹笛的第二节处,笛身阴黑却有三字点朱砂——「益命吟」 一音同风吟,借寿天下灵。 “死真比活着难吗……”李尺喃喃自语,溥说的话全被当作了耳旁风一扇一过。 记得李河清在自己还小的时候找过一个精通算命的老瞎子上门卜卦,听说那老瞎子曾经就凭三面落叶便占出了武清帝只得在位七载零三日、六时、一刻。 当真可称算无遗策。 他在得出当日的卦相后便同李河清说过,李河清命中与子无缘,多是难想见,后面也的确应验了。 李渡、李虚、李联三人被仇家买命,至此都不知亡于谁手,李瘟在河中溺死,尽在一年之中。 就连他李河清都在不久后战死边关。 那老瞎子还说过——“二少爷可是短命骨啊……恐……难过而立之年……” 思绪万般皆苦,最难止,李尺攥着笛子打了几下脑袋才从劣念中缓出来,他望向业火莲外的天地凶象,已有几凿惊雷袭至面前,大多蕴力涌入其体内,红莲「法身」不固,多了几丝碎裂的痕。 李尺并不通晓炼化之法,只好是先将一众正气火蕴镇至膻中穴内,虽不得一劳永逸,也可堪堪度此磨难。 这业火莲就好似与其心意相通,所存无几的正气火蕴尽入李尺膻中穴,红莲「法身」当即破碎。 空气仍然寒厉凛冽,只是鼻子一嗅就能闻到。 没了业火莲的庇护,血雨腥风同阴霾怒雷一齐袭来,脚下安稳已久的赤海都开始躁动。 血雨之势头作不可挡,落下时同星陨无差,肆意地捶打海面,溅起的浪花作饕餮之形吞噬而来。 李尺右手背至身后,悄然以三指作诀,饕餮口中垂涎,血花飞溅其脸上,血盆大口吞来,只见他桃花眸微弯,嘴角一笑,三指正扣神庭穴,赤水饕餮触之即溃,再难聚形。 “这东西怎么这么不堪一击?莫不是还有蹊跷?”李尺捏着下巴心想道,如此脆弱之物怎会入泗水洞天之内?岂不是白白占据这秘境的磨难关?难道有埋着的绊子? 李尺刚放下手瞥了一眼,血海快要淹过了胫骨,明显是要淹死自己。 他心想着,“难不成刚刚灭掉的那只赤水饕餮并非是借这血海凝身,而是凭空化出之物吗?” 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李尺也打算试试,近乎将所有蕴力凝聚脚下涌泉穴,想着能否再上几步,不过沤珠槿艳。 李尺才抬起左腿来,将将稳住,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差点儿就沉进了血海里面。 “妈的……不太好了啊……”李尺深谙「既有饕餮生,便有混沌始」的道理,单单是一只饕餮就让这血海涨了近有两尺高,若是再生混沌之物,那这血海用不了多久方可把自己给淹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自那饕餮泯灭后,虽然有血雨打进,海面也没再上涨,李尺干脆盘坐下来,血海一直淹到了肚腹的关元穴。 气氛静得诡异,李尺左手撑着脑袋琢磨……“不对吧?既然这血海不受蕴力的约束,那淹死人岂不是轻而易举?那清水阁阁主化道的意义何在?治病不除根?” “不可能。”他用右手挂起四缕血水,串着若有若无的隐线一滴滴落下,像是断开的念珠。 眨眼间,腥风淡下许多,怒气冲冠的惊雷不再怒吼,哪怕玄浑色的天穹,也有了些许光亮,若非这滩血海实在骇人,真能算得上美景。 李尺望着湖中这个满是鲜血的年轻人,捋下了一撮打结的头发,一股血腥味还杂着另一种味道。 “遭殃了,我怎么忘了这茬啊……”李尺连连叹气,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儿想起来,泗水洞天是以文王卦为基,东列「震」宫、为三,境中又是西水东流,最先涨潮的就是这一方东水洞天。 李尺强颜欢笑,低语道“合着我就是个最倒霉的啊……丧天良的事儿真不能多做啊……”他站起来抻了抻筋,将就着用血水洗了把脸,腥臭难闻,反得其益,精神了许多。 血海之色似有变化,赤色不减,但也黯淡不少,海面上生出了成片青苔似的玩意儿,一幅浮翠流丹之景。 浑雾阴霾也随腥风没了势头,作杳霭流玉。 “妈的!” 李尺拔出右脚往水中一踏,溅起一人高的浪花,脚下借力,仰着身子后退了三丈远有余。 “呼……”李尺长呼出一口气,原本驻足之处的“青苔”汇聚到一起,不知何物出水,浪花直接拍在了李尺身旁,淡色的雾霾遮住“出水芙蓉”。 李尺死盯着雾后,只等一睹真容。 待到雾霾散去,一只状如犬狼、六足四翼、臃肿清洁的庞然巨物出现,其通体白毛长如塔楼高,搭进去海里面都沾了不少的血水,半白半赤、浑沌无始,浓厚的雾霭紧紧缠裹尾端双翅。 观其无头却吼似雷霆,惊雷之声再难闻,六翼环聚空中,一团极为凶恶的蕴力凝如绣球,白毛沾染的血水点缀四道红绣。 猛地炸开,血海之上喷云嘘雨,点点蕴力皆化作箭矢逼去。 李尺横笛再奏「荡荒吟」,诡异高鸣声响彻这方天地异景,近百支箭矢皆停驻空中,混沌都呆滞原地,血雨都不敢再下落。 “应该够了。”李尺心想道,吹出最后一音,拔剑出笛,只一斩作「十」字剑气,昏黑不正、阴气腾盛,箭矢尽数断两截,十字创痕印进混沌肥腻的肉里,黄色的脓液沥拉满身,膻骚腥臭之味隔三丈余都可嗅。 牵一发而动全身,脓液缓缓流逝片刻之后猛然涌出,混沌变得越来越小,直至真与犬狼无差,血海顷刻间过膝,李尺将剑身归笛后用绦带别住。 之前跟着师父交手过一只混沌,这东西的皮肉要硬过寻常铁皮甲胄,全不可能这般糯软,那「清浊元释」更不可能这么好应付。 李尺低头盯着淹至了大腿的血海,心想,“这些东西都只是为了涨潮用的吗?”他尝试抬了下腿,和陷进了泥沼似的,抬起多高,这血海便上涨多高,吞噬之兆,愈演愈烈。 刹那间,腥风再度怒啸,刚见亮的天穹又被乌云密布,血雨如灾荒大洗天地,血海上波涛汹涌肆起,赤浪翻滚,惊雷重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海面迅速上涨,一直淹到了李尺的颈下。 “妈的!”李尺看着刚刚掐指算出来的卦象,正近酉时,上潮的最高期,颈下的血水一直涨到唇下,眼看就要没了气口,仿佛置身一滩血泊深渊。 腥咸的血水一丝丝上涌,已过鼻孔之处。 虽说是早有预料,但是难免恐惧,李尺缓缓坠进海底,上游不了分毫,血水杀进眼里,浸湿的发丝缠着双目,几乎睁不开。 眉间、膻中、关元三宫通炁筑基之处皆溃散,蕴力随之流逝难存,李尺干脆盘坐下来,口鼻紧闭,不敢纳这血水入体。 他明眸指卜,再看卦象,退潮之时还有两个时辰之久,连起三卦,难见「艮」宫生门。 “小尺,你知道为什么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会卡在神念清这一关吗?”陆凤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李尺又心悸了一下。 李尺摇了摇头,嘴巴一张一闭似的嘟囔着“不知道。” “修得神念闻清风,最是屏神得清风。 人有丹田三宫乃是世人皆知,中宫掌炁,下宫修基,唯有上宫「泥丸」最不入凡尘,此宫所掌,为「神」 修士入此宫大修,方以天地精气为食,可以「神识」铸道,此道超凡脱俗,再无凡人相,大致三分成仙道。 入此道须掌「屏神法」,先天本炁入宫,炁行全身不再拘泥丹田之中,方不惧无气之地。 这也是为什么泗水洞天只容行炁鼎戊境修士的原因,过高者难得益处,过低者难渡此难。 谨记三要——明眸、屏神、通炁。”陆凤知无不言,仍旧悉数教与李尺。 明眸…… 李尺将那副桃花眸睁开,任血水杀进、发丝缠乱,仍就睁着。 屏神…… 人有三神最乱智,彭踞之杂念首当其冲,迷人眼、扰人思、断人绪。 以泥丸宫作体、屏神念作衣,火烧上宫丹田炁,斩乱思、定心神。 通炁…… 三宫掌炁断舍离,宫中炁断、杂念炁舍、乱欲炁离,三百六十余五穴,尽通炁。 屏神法成果,李尺从血海狱底站起身来,蕴力流经涌泉穴,一步步出了这潭血海。 第一卷·《清温志》 第四章 孙老爷子的劝诫 青天玄日推云远,靛水湖上金光闪。 刚才那方骇人的天地凶象已不见半点旧姿,血雨势停、风平浪静,呼啸的怒风也已静下心绪,凉得恰到好处的风丝轻抚过立足海上的血衣男子的面庞。 “屏神法吗……”李尺下意识望向遮住了日头的左手,金辉透过指缝映在脸上,似乎能看到流经少商穴和劳宫穴的蕴力,三寸灵台也有所悟。 “人当有所悟,悟失、悟得,独不悟己。” 扪心自问,陆伯伯今朝对自己的好,纵使九世轮回也难报了…… 他唉声叹气了不久,那道秘境口又显现在身前,只是没了飞溅的浪花,空有汹涌的蕴力澎湃。 李尺回过头再顾了最后一眼这条独属于自己的问心路,便跨进了秘境口,回到了那方东水洞天的真容中。 “想不到啊,最称凶绝的东水洞天竟然出来活人了?”溥的声音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似乎在他的认知里,哪怕有陆伯伯帮忙,自己也应当死在里面。 李尺听着他的语气,回笑了几声,在洞窟中渐行渐远的声音都无一例外地撞成碎末,笑声空冥,听得人心里发毛。 “你似乎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李尺肆无忌惮地直接躺在了地上,掂当起翘着的二郎腿,问道“还剩下多少人?” …… 良久,溥的声音再次传来,却并非是回应他的疑问。 “让我们恭喜第一位幸存者,李尺。” “第一位?”李尺辗转侧躺,心想“原来是才开始啊……” 洞窟中密闭无隙,昏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山气偶尔奏上一首小曲儿,倒是适合睡觉。 李尺又翻回身躺在地上蹬直了腿,抻了抻腰,就和在堂里住着时没差别,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打出了呼噜声…… 「李氏旧宅」 雅红的高墙上尽是岁月荏苒之证,门上的抓痕、刀刻、剑斫,层出不穷,院中立着七棵参天势头的枣树,红枣结得正多,有不少都落在了地上。 六丈楼阁两色掺杂,自隆中处由旧棕色转为崭新的洁黄,房檐下挂着六只「李」字红灯,露水划着灯笼落下檐阶。 屏门上封着春夏秋冬的四纸墨画,挂在门楣上的是一张牌匾,端端正正的点金三字——「静心阁」 李彦随手摘下几颗枣子揣进怀里,推开屏门,正映入眼帘的是一坛散着昏黄的高台,立着六座灵位牌,红烛燃、黄香烧,任它风吹也不飘。 自上为李河清与吴南思的牌位,下立另外四座,为李渡、李虚、李联、李瘟。 李彦拿起身旁的一支扫把,抄了抄台上零落的香土,跪在台前的坐垫上叩了三首,又给李河清的牌位前点了新香。 刚倒好了先人酒就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引得李彦回头打量了一眼,他见到眼前这个满是书生雅气的男子后,眉眼开朗了许多。 那男子似没注意到似的,也摘了几个枣子,怀里塞得满满登登,李彦喊道“李念!你又来偷东西!” 李念猛地回过头,耸了下腿,一张小白脸也笑了起来,挥手招呼道“大哥!”手里攥着的几个红枣掉了出来,他尬笑了几声,佯装不在意地捡起来又揣进怀里。 “过来给爹娘磕头。” “哦!来了!”李念紧了紧衣襟,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两只白袖抡得虎虎生风,缠在扎发上的抹额随风舞起,刚迈过台阶就跪下磕了三个头。 李彦看他怀里塞满的红枣挤得不好起身,过去扶了一把,逗道“有空把简?带回来给爹娘看看,别老是藏着掖着。” “嘿嘿……”李念陪了个笑脸,“一定,下次一定。”他给李虚和李瘟的牌位前各放了一把红枣,堆得宝塔似的,转头看着李彦问道,“大哥,咱娘为什么不爱吃枣子啊?” 李彦在他怀里拿过四颗红枣,给其他的四个牌位前都放了一颗,念叨着“咱家那么多枣树,应当是吃絮了吧?” “嗯……” 两人皆是在殿前望着七座灵位牌,都被过往勾得出了神…… 李彦突然打破了宁静,提议道“老地方歇会儿去吧?”李念点了点头,先出了门,李彦在后面插好了门闩。 秋日正肆意,凉风裹着暖气,虫鸣叫、雁高飞。 踏着瓦街路上的每一块瓦片,二人到了「甘饮酒馆」前停下,就着店外的一张木桌就坐了下来,杨木的料子已经发了灰白色。 “掌柜的,来一坛圣人诫。”李念招手冲掌柜的要了坛酒。 “小少爷来啦?!这就给您端过去!”掌柜的不知道在柜台里收拾什么,满额的汗珠,他用腰间的烂抹布抹了把脸,瞧到了来人是李大少爷和小少爷,“大少爷,您还是要桂花酿吗?” 李彦颔首示意,下意识看向了门头上挂着的那面旗,写着——「最高者——酒豪李二少——二十坛酒」 沿着李彦的目光,李念也注意到了这面旗,“还没有人比二哥能喝呢?”他说出口后愣了一下,脸色阴沉下去,问道“大哥,我听说二哥和陆先生……” “酒来喽!”掌柜的一手抱着一坛酒跑过来,二人各自接下自己要的那坛,“大少爷、小少爷,喝好啊!” 李念摆了摆手,说道“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五少爷也行……”他随手拿过桌子上的一只黄瓷碗,拔出酒塞子猛吸了一口,捧着酒坛喝了口才倒进碗里。 掌柜的意识到自己套近乎反而说错了话,赔了幅笑脸就先回柜台里坐下了。 “念,你刚才想问的是什么?”李彦没有那么讲究,对着坛口就喝了起来,不少的酒滴都从坛口流出,顺着下颚落到桌子上。 李念抓着黄瓷碗把「圣人诫」一饮而尽,问道“那是真的吗?” “你说的是哪一件?陆先生?还是尺子?还是他们两个?” “都有。” 整坛桃花酿被一股脑地倒进嘴里,如瀑水惊湖,李彦把坛子砸在桌子上,震得桌子腿都跳了下,说道“陆先生应当是真的遭遇不幸了,毕竟没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胡乱说话。 至于尺子……应该不会吧…… 而且我也不觉得是尺子做的,他应该不会这么不顾情面……” 这句话说出来,李彦自己都有些信不过,九年没再见过面,谁也不清楚他会变成什么样。 李念直言道“大哥……二哥可是为了七十两滇金杀了温长风啊……你还觉得他会顾及旧情吗?” “那也是你二哥!不是你能说道的!”李彦抡开了面前的空酒坛,怒声呵斥道。 李念同样愤愤难平,拍桌而起,嚷道“那你要我怎么做?!陆先生是我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我怎么抉择?!他李尺做的丧天良的事还少吗?!温长风待他那般友好!他口口声声说着温长风是他的把兄弟!不还是被他换了那七十两滇金?!” 听到李念提及温长风之事,李彦瞬间哑火了,他也再难反驳。 就在李尺十三岁入了左道买命人一行时,正巧赶上温氏没落,他第一个杀的就是走投无路而去投靠他的温长风,连父亲都没能料想到他会这么不讲情面,当日便在族谱上划了李尺的名字。 “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真的要我抉择,我一定不会站在一个没了「李」字的人那边,更何况陆先生待咱们都不薄。”李念的语气极为低沉,越是低沉,也就越是决绝。 李彦呼出一口冷气,杂着桃花香,却是更像寒冬苦梅,纵使自己也不再确信李尺的秉性,可自己终归是李家当今的家主,更是长兄,绝不能再让李家人奔走东西歧路。 “小念,在没有被证实真的是尺子做的这件事之前,先收收脾气,信他一次。” 李念苦笑着,眉眼快要拧到了一起,挤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哑着声音说道“大哥……就剩咱们三个了……为什么二哥还不回来啊……我们又不会怪他什么……他怎么就不肯回来啊……” 他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了胳膊里,身子一抖一抖的,哽咽着说道“大哥……我真的怕要和二哥结仇……如果他真杀了陆先生……我该怎么办啊……” 此话一如万箭穿心,扎得人心里发慌,当今的“量天尺”行事利字当头、视人命如草芥,本就在文清帝的「剿匪册」上有了一笔,最好的结果便是他真的死了,否则迟早有一日会让二人刀剑相见。 李彦轻拍着李念的后脊,安抚道“没事儿,就算是真的,也是我去和尺子解决,不会让你掺进来的。 放心…… 放心。 放心!” 李念抬起头,用白袖口擦着残在眼角的泪花,低吟道“大哥,如果他对你下手,那我一定会杀了他,任他御兽的手段,我也不惧。” “先别下定论。”李彦仍旧是用这句话安抚。 “人啊,这一辈子能得到最多的东西就是错误,或走错路、或杀错人、或做错事、或铸错志,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个阶段,唯有经历过这种足以让自己刻心痛骨的感觉才能明白是非、才能寻对路、才能杀恶人、才能行好事、才能立高志。” 「孙记包子铺」的老掌柜拄着拐慢悠悠地靠过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看样子已是过了古稀年岁,精神头却足得很,还有些年轻人独有的朝气在身上。 李念赶忙过去搀扶着老掌柜,问道“孙老爷子,您怎么出来了?” “自打我那天瞧见了示令上的内容,我就知道,你们啊,早晚是得炸了灶。”孙老爷子挣开李念的搀扶,搬了张椅子坐下,“小胡啊!来坛子圣人诫!” 李念拿过一只陶瓷碗摆到孙老爷子的面前,把自己那坛子没喝完的圣人诫先倒给了他,“老爷子,我这也是圣人诫,您先喝着。” “李念啊……”孙老爷子喝下一碗酒水,说道“你、李尺、李彦,你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是看不了任何人被欺负的家人,纵使路上崎岖坎坷,你们也总要站到同一边的,这是心气儿。 李彦,长兄如父,你又是家主,一家之主意味的是保护好你的家人,而不是做什么取舍。 李尺没有他应有的感情经历,不像你们一样,那孩子打小就是一种隔路子的性格,李河清又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注定李尺会和你们相背而驰,他是恶果没错,可是恶因呢? 世间万般功德,唯有教化之功最称圣,反之万般疾祸,肆养之育最当首。 人性本恶,无教化,怎可避歧路?” “老爷子,您的圣人诫。”酒馆掌柜递过来一坛圣人诫放在桌子上,瞄了眼三人的神情举止,立马退了回去。 孙老爷子接过新上来的圣人诫,把李念的还了回去,高山流水点碗底,说道“圣人诫,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 可他偏偏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那便是立志之艰,无论性恶、性善,还是无性,他们都不是生而得志的,只有光阴的履历才能让他们有所憧憬,有所憧憬才有向志之处。 倘若本就性恶之人,又不见光景,更没有向往的东西,你叫他如何行善积德? 十岁离了李家,十三岁入左道,而今弱冠之年杀人如麻,这种人并不少有。 吃过苦的只会出来两种人,一种人会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受苦而拼命;另一种人,他要天下人都吃一遍他吃过的苦。 最起码李尺没有做到这种地步,他还有些人的秉性,或许是能力不够,但是好歹还有教化之机。” 李彦听得直摇头叹息,说道“并非人人都可教化。” “嗐……”孙老爷子长叹了一大口气,又喝下一碗酒水,黄瓷碗随手在地上砸碎,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根刺,这根刺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容易就能拔出来,他自己不使劲,这根刺便会扎得越来越深。” 李彦似听到一丝转机,问道“那您说,怎么拔出来?”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五章 来者善否? 孙老爷子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讲道“我说了,他自己不使劲,这根刺只会扎得越来越深。”他咂摸着嘴里的酒香,又说道,“他得经历上一次足以让他痛心刻骨的事儿,得后悔,只有后悔了,才有新奔头儿,有了新奔头儿,他就知道哪条大路是阳间道了。” 孙老爷子提着晃荡的半坛子桃花酿、拄着拐,走回了「孙记包子铺」,喊道“小胡啊!李家的那俩小子买单!” “得嘞!” 李念刚想从怀里掏出钱袋,李彦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从袖口取出一锭纹银放在桌子上,“掌柜的,别找了,李念以后若是再来喝,就从这银子上划账吧。” 他笑着揉了揉李念的脑袋,打趣道“你那钱就留着给人家简?作聘吧!” “?儿还没答应呢……”李念不好意思地直挠头,从脖子到耳垂,全都通红,离着近都能感到炙烤。 打趣完李念,李彦瞅着包子铺里下功夫揉面的孙老爷子,感慨道“同为昔日的清温州四大家,孙老爷子的境遇比咱们……只差不好啊……”他又放下一锭纹银,跟掌柜的嘱咐,“掌柜的,老爷子今后花的酒钱从个上面划。” “走了。”李彦拍了几下李念,想着招呼他离开,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传出一道女声——“喂!你们两个是姓李的吗?” 二人闻声一齐转头看去,那女子格外貌美,似乎生着气的模样都美得很,胸前两座高峰比那张美人脸先到眼里,一袭莹青色的裙袍在空中漾起,如波浪。 她指着李彦二人,又问了一遍,“你们两个是李家人吗?” 俩人看得直是咽唾沫,摇着头说道“是……不……不是!”李彦才反应过来,反问道“你是谁?” “墨云汐!” “墨云汐?红榜上的那个大美人儿?”包子铺和陶瓷店之间隔着的巷子里又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眉眼尤为清秀的男子,乍一看,难辨雌雄,一袭红衣穿得比墨云汐还娇艳。 李彦摸到腰间直刀的刀柄,紧扣,将作拔刀之态势,警惕地问道“你又是谁?”他下意识把李念往身后拉了一步。 “在下是难易州来的戏子,最近赚了笔,特来周游此地,想看一看昔日痴情的李家主为了李家夫人,大费周折才修建的这条瓦街到底怎么样?”他环顾着四周浓郁的烟火气,用力地嗅了嗅,顺势踮着脚瞄了眼墨云汐,“真是美景啊!” 墨云汐白了他一眼,骂道“难易州的假男人!” “等等,先别打趣儿。”李念插了一句话,问道“我们问的是你是谁,不是问你做什么,也不是问你为什么来这里,还请阁下别想着蒙混过去。” “哈哈!”那男子笑了笑,把面前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表现得很为难,“我吗?嗯……”牵着三人的急性子溜了一会儿,全数告知,“在下,旁门——牵人傀、左道——皮肉溪,姓是十张嘴的叶,名是亘古枯木的桓。 我叫,叶桓。” 「泗水洞天」 李尺睡得正踏实,呼噜声在洞窟里震耳发聩,猛地惊醒! “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了几下后脑勺,心想,“怎么还感觉有点儿熟悉啊……”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李尺也没精气神再考虑,躺在地上翻来覆去,说什么都止不住肚子闹腾。 李尺打了个哈欠,面冲洞顶,说道“秘境主,有没有什么吃食啊?送点儿过来呗?” “啧~”溥咋了咋舌,音调寒厉、不屑,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和我混熟了?” 李尺没先搭理他,拔出那柄竹剑剜了块山石作枕头,躺好了才回道“大可不必这么胡思乱想,我只是觉得,作为三大曝骨凶境的泗水洞天,杀人劫运靠的若是饿死境中修士,实在丑陋至极,难登大雅之堂。 当然,倘若本就是靠这种蝇营狗苟之举,当我没说。” 这番话成功地让李尺反客为主,一时间噎得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思索片刻后,问道“只有些鱼,要吗?” “荣幸至极。” 话音落下,一道狭小得只有手掌大的秘境口出现在李尺面前,他还歪着头寻思怎么回事,十几条两拃长的草鱼从中跳出来,有两只拍在了李尺脸上,尾巴甩着不停,还很鲜活。 李尺捏着鱼尾提起来,草鱼拼了命地挣脱,一下就砸在了墙上摔死,看得他忍俊不禁。 “什么样的人照看出什么样的鱼啊……”他抓过来那只死透了的草鱼,用竹剑刮下鱼鳞,扯下一块生肉就放进嘴里嚼着…… 刚咽下去,李尺正要再扯下一片,身后忽然传出溥的声音,顺着耳朵直接扎了脑袋里,“小子,你的嘴很闲啊?”李尺猛然转身,还没等对视到一起,溥提起他的衣领就摔在了墙上,张安那一击相比之,简直小巫见大巫。 整个身子镶进了石壁里面,动弹不了分毫,像是筋骨尽断,李尺强把嘴里倒出来的鲜血咽回去,抬眉瞟了一眼,笑着问道“秘境主好像不能动手杀人吧?” “的确不能。”溥同样嗤笑出声,低沉的嗓音在洞窟里乱撞,说道“但是废了你,并不坏天道的规矩。” 李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左半边儿的身子从石壁里拔出来,接连喘了好几口气,“哈……我还真不信……哈……要不然……你拿我练练手?” 片刻……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溥感慨一句,左手拈指弹出一滴水珠直逼李尺,其身后的石壁被打得稀碎,一时间没站住脚,直接趴在了地上,“起不来就先歇会儿吧。” …… 李尺趴在地上近有一刻之长,双臂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来,扭着头瞧了眼身后,没成想自己十几剑都没斫碎石块的地方被他随手毁掉。 “李尺,我对你的经历颇感兴趣啊。”溥一闪而至李尺身前,速度快得令人发指,就此盘膝而坐地上,说道“就因为你父亲一句怀疑是你害死李瘟的话,你就能离家九年而一次不回,当真还是有些骨气。” 盯着李尺的神情举止,明显慌乱,更多的是不解,溥解释道“凡入此境中者,在我眼里便没得秘密,只是我寻常不爱八卦这些东西,可你实在是让人兴意盎然啊!” 李尺浑身打起冷颤,鬓角的汗珠流进嘴里,还是听到了那一句。 “只可惜你本就短命相,却还敢用一块先天道骨换这御兽的造诣,你命不久矣啊……”溥面色半喜半忧,极为扭拧,接着说道,“倘若陆凤知道自己用命教化的是一个将死之人,恐也要后悔。” 单单是听闻此话,全听不出他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惋惜? 李尺抓住溥的袖子,勉强地坐了起来,说道“生死也就不过是早晚的事儿而已,花开时生,花落时死,等到所有的片瓣都凋谢,只剩下不屈的桔梗还在地里扎根,到了那时候才能意识到,你做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 亦或者意义在哪里? 寻常人家都觉得我丧尽天良,于我而言,恰恰相反,我有我自己替天行道的法子。 也有我一定要刨根问底的事情。” 随着话至结尾,溥难免显露不解的神情,眼前的这个年轻后生根本就没有他应有的蓬勃朝气,不仅面色如此,本性依旧如此,全是死气沉沉。 而就是这死气沉沉的一言一行,却是全然没有表现出他的堕落。 或许这条路本就是为他所拓。 “小子,你难道觉得你自己做的这些勾当可称无愧本心吗?” 李尺并不惧这类说道,反倒有不少的兴致,云淡风轻地回道“天下人间三千业火,杀道业火最杀人。 自我入行起,我就知道一个道理。 持剑者终被剑所杀,善兵戈者终亡兵戈下。 陆伯伯说的话不无道理,我早晚要后悔自己做的这些事儿,但是在后悔前,我得让李彦身上的担子轻一点儿。 李家认不认我,我无所谓。” 既然在这泗水洞天之内藏不了过往履历,那也没必要接着演下去,也难得李尺能轻松些,索性便说与溥。 溥叹了口气,问道“行正事、历磨难、负骂名,你就愿意做个受人唾弃的恶人?上下九流你不入,偏做这旁门人?” “你活了这么久,应当知道的,有很多事儿,并不能靠好人的身份。”李尺一幅古稀之态、尽作老朽,道,“至于善恶嘛……你认为善恶是什么样的?” 此话一出,溥直接怔在了原地,恍惚间似看到了故友,喜笑颜开,问道“那你说说,善恶是什么?” “我也说不出个由头,所以才会问你。 如果硬要我说,善恶应当是特立独行的个体,于我好的为善,于我坏的为恶,就这么简单。 于旁人好的,在旁人眼中是好,反之就为恶。 关旁人好坏的行径与我无关,那就称不得善,更称不得恶。 大概是……无性。”李尺脱口而出,说得极其轻松,像是论过无数次,十年磨剑,只等今朝展,磷光锋芒。 “哈哈。”溥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所以你认为的是,善恶独己?”他站起身掸下了袍上的石土,又说道,“李尺,我有些希望你能够安全离开这泗水洞天了。” “何必?”李尺无所谓地摊开了手,调侃道“你直接把我放出去不就好了?” 溥仿着他的模样摊了摊手,道“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泗水洞天之所以可称凶境,就是因为它其中的秩序已经不归秘境主所掌控了。 就算是我想,也办不到,我在这里,无非就是吞修士气运而已,再者也就是管一管那些个不讲规矩的老东西。” “嗐!”李尺叹了一大口气,仰着身子躺下,打趣道“白和你盘道了,还以为能捞个人情、捞条命呢……”他又侧过身子,脸冲着溥,说道,“对了!你刚才说我认为善恶独己的,对吧?” “是这样的。”溥点了点头,问道“有什么不妥吗?或者哪里与你的真实想法出入了?” 李尺晃了晃脑袋,打着哈欠说道“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我更偏激点儿,我认为善恶这东西是莫须有的,从不绝对,只是相对而已。 就像阴阳一般,相对却又相转化,我今朝做的事可能丧尽天良、尽受咽骂,说不准儿过了多久,他们就会觉得我行事有理有据。” “小子,你一定得出去,我现在很想看一看你这昙花般转瞬即逝的人生,能靓丽到何等地步?”溥的语气不同往常的每一句,更像是在他身上压了宝一样。 李尺背过身去趴在地上,似乎在极力地克制发抖,不过仍然被溥看出来了差头,他把李尺拽过去,这才看到中宫丹田所贮之炁已经紊乱难堪。 “难怪第一关就差点儿要了你的命,我还想着看你的履历不像是这么不堪的人呢?原来那个张安的一拳下了这么狠的手啊?”溥悠闲地扯着闲话。 李尺撑着身子挪到了石壁上靠着,嘴里积涌的鲜血已经咽不回去,也没必要再硬撑。 “哇”的一声就全吐了出来,积蓄如洪流的鲜血喷在地上,快要汇成一潭鱼池。 溥漫不经心地走到他旁边,右手紧贴其关元穴,陡然用力一按,李尺再吐出满口的鲜血,只不过最后的几缕血丝隐隐有幽绿色。 “这不是左道跳五郎的门路吗……”溥望着他最后吐出的绿血,心想道,“这张家有门子啊,不是什么老实的武夫子。” 溥问道“好了没?” “咳咳。”李尺咳嗽了几声,又揉了揉肚子,点头应道,“好多了,谢了。 但是这不合规矩的吧?” “当然。”溥点了点头,“谁叫我从来都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呢?”他冷笑几声,又感慨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故友……” 李尺拧了拧脖子,调侃道“你还有朋友呢?” “你都能有两个朋友,我不能有一个?”溥说着,自己笑了笑,“每次看见你们这种履历的后生,我都能想起来他说的那句话,至今都记忆犹新啊……” “什么话?” 第一卷·《清温志》 第六章 李瘟之死 “秋江池上浪起花,残残念念把人杀。” 溥重复着自己那位故友说过的话,像是调侃,又像是缅怀,自觉无趣地摇了摇头。 “恭喜第二位幸存者,宋人凤。 确实是英雄出少年。” 语罢,溥的身形瞬间消失,还没等李尺问那句话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必要,毕竟并不是什么深奥的话。 一道秘境口再次出现在东水洞天之内,李尺侧过头望去,心想“不会也是这东窟窿里的吧……” 刚想着,就见一姑娘从秘境口出来,只是她身上的衣服还干净得很,似乎和自己的经历有所出入,她也注意到了李尺,两只手抓着裙裾,扭扭捏捏地介绍道, “你……您好……我是宋人凤……你……您是李尺吗?” 李尺看得发愣,站起身来,伸着头,皱眉瞪眼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是我没错……你叫宋人凤?你是姑娘家吧?” “啊?!啊!是……”宋人凤低着头,一边搓着裙裾一边细语道,“我爹说希望我做人中龙凤……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我也觉得不好听……” 看她腼腆的模样,又一口一个「您」字,李尺也不好说什么,摆了摆手,解释道“别误会,我就是好奇而已。你的名字很好听,令尊应当是下了苦功夫琢磨的。 你是哪里人?” “我老家是盛华州的……前两年搬到了这里……”李尺听着颔首示意,露了个笑脸给她。 虽说自己入左道买命人一直以来都是以“量天尺”自居,但是知道自己详细的人也不在少数,听她解释完,不难怪宋人凤没有惊讶了,才搬来两年,自然还不了解这些旧尘。 得知她对自己的威胁并不大,李尺松了口气,打探道“你刚才在秘境里经历的是什么?怎么看着像无事发生似的?莫不是这秘境主看你太漂亮,怜香惜玉,直接放你出来了?” “您说话真好听……”宋人凤提着袖口半遮面偷笑了好久……“我刚才经历的好可怕的,里面有血红的沙包大的雨点,还有呜呜乱吼的大暴风,还有血沥沥的大湖泊,还有不讲道理的丑饕餮和特别厉害的臭混沌……”她掰着手指头一一说道。 听她细细描述了一番,的确有些夸张的说法,但是也不难听出俩人的境遇完全相同。 李尺扽着下巴下面的脸皮,心想“这磨难都是固定的吗……”他下意识拍了一巴掌脑袋,才想起来正事儿,问道,“那你怎么没有沾上那些血滴子呢?”李尺还特意看了眼自己身上变成红衣的黑袍。 “嘻嘻……”宋人凤晃了晃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子,镯子上还绕着一层金石,单是看一眼都奢靡得很,她炫耀道,“我有这个!” 李尺挡住那些扑腾的草鱼,冲身后打了个响指,心想,“你们是水里的玩意儿,能看出来那镯子有什么门道吗?” 旁门御兽术有手段三绝,分别是通灵、诏魂、共生。 之所以李尺可称御兽手段冠绝天下,就是因为这三法,他无一纰漏,皆是运用得得心应手。 那纂雕与乌鸦便是与其「共生」之物,最为知晓他的心意,加上李尺又恰巧少了块先天道骨,并不可像寻常修士那般随心腾空,故而较为依赖这类飞禽,也正是如此,李尺对它们的培养有加,最为凶悍。 灭掉陆家双子的巴蛇则是出自其「诏魂」之法,虽说是没有本体那般凶悍,可也不差许多,加之其本就为残魂乱魄,不死不灭,而这手段又不限生死,凡见过便皆可诏魂,除了陆家主那种少有的极为正气之法,往往都无从下手。 现如今所使的手段则是「通灵」一法,可强行入万兽灵智,知其所以知,晓其所以晓。 那条草鱼的双鳃一张一合,告知与李尺—— 此物乃是清水阁的旧物——承水环,可避雨、退水、散雾、盖雷、灼雪、灭霭。 据说是出自人皇大禹之手,为治水患而作。 更是有,此物出,百水赋,的说法。 而这大禹更不是一般人,先后治水患隐忍整整十三年,一朝得道就兵谏了虞舜,报了杀父的血海深仇。 此般隐忍度日,真可称大丈夫也,不愧人皇名号,清水阁的堂上供的就是他,并且视其为开山老祖。 当时的清水阁阁主能诏安天下三千水患,除了那出神入化的镇压之法,与这承水环也有莫大的关系。 而且…… “停停停。”李尺断掉了「通灵」之法,倒不是信不过这只鱼能知道这么多,实在是它太能絮叨了,心想……“还是个好东西呢……” 他假笑着往前踏了两步,问道“宋姑娘,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宋人凤一幅天真的模样,从手上取下了承水环,刚要递给他,就见李尺脚下一奔,一掌就把她摁在了石壁里。 下意识用左手拔出了竹剑,悬在宋人凤眼前,寒芒格外刺眼,看得人不寒而栗,李尺抢过来戴上了承水环,右掌诏魂出一只甲虫。 只是无足,也无须,却有整整十二只眼睛,每两只都相对,只是余光扫上一眼都会目光混杂。 “宋姑娘,我不是什么好人,但还不至于要你的命,麻烦你把这艷虫吃了。”李尺把艷虫放到宋人凤的手里,劝道,“宋姑娘,我动手,可就没有情面了。” 她紧攥着艷虫,手还在哆嗦,问道“这个……吃了会怎么样……” 李尺知道她的顾虑,如实相告,“不会怎么样,会更改一下你的认知,让你打心里认为这镯子是我的。” 倒不知道该说他是坦然,还是混账了。 “嗯……”宋人凤佯装同意,一拳打在李尺胸前,幸得提剑挡下,依旧后退三跬,她把艷虫用力捏死,摆出一幅太极架势。 李尺叹了口气,轻语四字,“冥顽不灵……”他随手复位竹笛,扰心咒一曲出音,荡彻洞窟之中,纵使她堵住了耳朵都无济于事。 曲至半程,成群的乌鸦从石壁之中撞了出来,瞬间团围住宋人凤,不过却并未像对陆平那般撕咬,只是团团围住她的四周,寸步难行。 宋人凤掌拳之法尽出手,可无论如何都灭不掉这群乌鸦,明明被贯穿了鸟腹,还是能够在空中扑腾…… “宋姑娘,我够手下留情了,你还是吃了这艷虫吧,总好过死。”李尺右掌再诏魂艷虫,苦口婆心地劝道,“我不会动你生平的阅历,只会改一下你在洞窟里的认知,我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谅解。” 宋人凤自知不敌,只好答应下来,一只乌鸦飞过,衔着艷虫送到了她手里,李尺说道,“宋姑娘,你痛快点儿,日后我没准儿还能帮你一把。” “你……您可以发誓吗……我真的不会死吗……”宋人凤看着手中蠕动的艷虫,还有粘液渗出来。 李尺点了点头,信誓旦旦,道“我发誓,此次若对你有杀意,不得好死。” 听了他这番话,宋人凤一狠心,闭着眼把艷虫放进了嘴里,全然用不到咀嚼,这艷虫直接爬进了泥丸宫之内,竟是上脑一类的兽虫? 她突然失力地倒了下去,身后的几只乌鸦撑着她慢慢躺在地上,李尺晃了晃手上的承水环,隐隐可闻浪声波涛。 “还真是个好玩意儿。” “那当然。”溥又不知是何时到了这东水洞天之中,他盯着李尺,甚不解,直言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能在我这秘境之中御兽而来?” 李尺端详着手上的承水环……即使洞窟昏黑,仍可见玉石青碧、金纹黄亮,似有「水蕴」穿梭镯中,如游鱼渡江。 他语气轻佻,道“那不然?你真以为我这名头全都仰仗着天道神罚的恩赐?没有点儿真本事的话,我敢入这行当?” “手段一绝,可称兽首。” 溥又问道“那你在血海之中时,为何不用?” “在陆伯伯帮了我第一次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还会给我准备后手,我不想他费的心思成了无用功。”李尺解释道。 确实出奇了许些,也实在艺高人胆大,溥鼓了几下掌,故意扎心道“现在一口一个陆伯伯,当时何苦下杀手呢?” “哈哈。”李尺淡然轻笑两声,满不在乎,道“就算要后悔,也不是现在。也没什么值得后悔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这些也是为了以后能独善其身。扪心自问,这件事,我无错可诉,但也称不得问心无愧。” 溥呼出一口寒气,在洞窟里似乎可见白雾流窜,喃喃自语道“越来越像了……” 秋江池上浪起花,残残念念把人杀。 “那姑娘,没事儿吧?”他指了指宋人凤,问道。“我劝你还是收敛点儿,现在的名声就够臭了,再在这里树敌,任你同境之中的手段再通天,怕也难过此境。” 李尺取下承水环,随便噎进了怀里,毫无珍惜之举,像是揣了块石头,说道“正是如此,我才必须这么做,李尺的名字,在清温州说出来就已经是人人得而诛之了,虽然见过的人不在多数,也得提防啊……” 溥一知半解,没再细琢磨,身形又是瞬间消失不见。 “恭喜第三位幸存者,方休。” 闻声,李尺环顾四周,未见再有秘境口出现,松了口气,否则功亏一篑。 近半个时辰…… 宋人凤揉弄着睡意朦胧的双眼,呼了口气,冲李尺打招呼,道“叶桓……我刚才怎么了……” 李尺阴笑着应了一声,说道“你刚刚说太困了,让我守着,容你睡一会儿,你忘了吗?” “好像是诶……”宋人凤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说道“可能是被梦给魇到了吧?” “那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李尺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可以给你守着。” 宋人凤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嘻嘻!不用啦,越睡越困。”她凑过脸来看了眼李尺的那支竹笛,“益命吟……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是短命相嘛,我师父给我刻的,他说每吹一次就会延寿一次,作个好盼头。”李尺解释道。 宋人凤低头“嗯”了一声,劝道“你放心,那个也不准的!没准儿是他们看错了呢?” “借你吉言。” “恭喜第四位幸存者,余孽。” “余孽……”李尺声若蚊呐般喃喃自语,心想,“余氏的人吗?八成认识啊……点子还真是背到头了,可千万别来我这边儿啊……” 李尺在心里默默祷告,心脏快要提到了嗓子眼,每一声心跳都动若惊雷,直至话音落下许久都未见秘境口出现,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下。 宋人凤注意到了他鬓上的汗珠,被山风吹得逆流似河,「嘀嘀嗒嗒」地打落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奏出一曲宫调。 她从兜里拿出一块手帕送到李尺面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惧寒而已。”李尺随口搪塞道。 “惧寒?不会吧?我看你身子骨挺壮实的诶……”她把手帕放进李尺手里,嘱咐道,“你先擦一擦吧,头发都湿了。” 精白的手帕上刺着一只赤金凤,边缘点缀了几片绿叶绣,万物生,凤身环抱,栩栩如生,恍若活过来一般,可见刺绣之人没少下苦心思。 往脸上一送,还可淡闻到些许美人香,沁人心脾,似甘露。 李尺马马虎虎地擦了擦汗珠,又正了下歪掉的抹额,调侃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有这惧寒的旧疾啊?” “嗯!”宋人凤点了好几下头,神情尤为八卦,就差把「想知道」这三个字写在脸上。 “我十岁的时候,和我弟弟去河边儿上抓鱼,那河高只到脖子下面,我就带着他去了河心,想着多摸些鱼回家煲汤。 才捉满了一竹筐,那河就莫名其妙地上了一股寒潮,冻得腿发麻,河水直接淹过了头,我和我弟弟谁都出不去。 临了临了,他把我推了上去,自己没上来。 打那时候起,就落下了这毛病,所以不管五冬六夏,我都会披着内衬、搭内襟。” 第一卷·《清温志》 第七章 乱梦扰心神 李瘟在河里胡乱地扑腾着手脚,水花全都溅到了岸上,拔着脖子,喊道“二哥!你快上去!等你变厉害!记得给三哥他们报仇!” 「当当当」 李尺用力地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昔日的一幕幕却如何都挥散不去,浑身打起寒颤,冷汗越擦越多。 他抱着肩膀倚靠在洞窟窿里的一处角落,硌着身子的石壁就像棉被呼在身上,断断续续的喘气声撞在石壁上,又扎进耳朵里。 “你怎么了?”宋人凤走过来刚想查看,被李尺一把推开,直接推到了另一面石壁上,推开她的左手露着半截小臂,凡是流经而过的青筋,无一不凸起,像是将要破土的春笋。 宋人凤堪堪稳住了脚,想不通,无论如何观摩,这一下都像是他随意为之,并未有用力的意思。 李尺右手的五指死扣进石壁里,顺着指腹沥拉出好几条血迹,左手一拳接一拳地打在石壁上,先前十剑都没能斫碎的山石,被他活生生打出了一个足有人头大的凹坑。 “别过来。” 刚想着过来拉开他的宋人凤被喊停在原地,李尺的整个右手都扣进石壁,剩下个手腕露着,左臂回抻蓄力,血袖都被抖到肩头,整条胳膊的青筋都展露出来,如青蟒缚树。 这一击势大力沉,还没打在墙壁上,仅是迸出的拳罡,便撼退了山石三寸。 溥急忙现身,抓住他的左臂就摁到了地上,未有半分犹豫,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丹田「绛宫」,「血舍」顷刻间崩塌。 那只左手猛然抓住溥的胳膊,倒让他惊了一下,不过细打量一番,青筋已尽数褪下。 “心魔所在啊……” 溥留下一句话就离开,身影仍然是转瞬即逝、消失在原地,宋人凤就呆在另一边,安全看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哈……呼……哈……呼……”李尺频频传出粗气,气口匀平了不少,可不管怎么使劲,就是直不起身子来,他援求道“宋姑娘,扶我一把。” 看他在地上折腾了好半天,就像是四脚朝天的王八似的,宋人凤咬着嘴唇,生怕不小心笑出来,慢悠悠地走过去扶起来了李尺。 “血敕三星挂斜月……神陟叠山飞惊瀑……” 宋人凤刚好看见李尺左臂上用金錫纹下来的这两行字,只不过这金錫的料子澈得很,乍一看就和寻常肤肉同色,也幸亏李尺这胳膊非常人那般,更似白玉色,就撒么一眼都能看出来交错的青筋,蕴力的流窜也同样清晰可见,反倒是让这两行字更显眼了许多。 “什么啊?” 借着宋人凤的搀扶,李尺可算是站了起来,听着她嘟嘟囔囔的话,不解道。 宋人凤指了指他的胳膊,问道“叶桓,你这胳膊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呀?” “我师父刺下来的,我也不清楚。”他找了块较为干净的地方盘坐下来,嘱咐道,“宋姑娘,你帮我照看下,可以吗?我想歇一会儿。” 宋人凤拍着胸脯答应下来,“没问题,交给我吧!” “这世道……宋姑娘可落不得好啊……”李尺心想着倚在了石壁上,瞟了眼宋人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从来不把人命挂在心上,唯独这宋人凤,善良得过了头了。 这世道,哪有好人能长命啊? 昔日的李家、余家、孙家、温家,无一不为「清温百子」而战至家破人亡,再看看当今圣上,比之左道中人,皆是有过而无不及之处,对自家人束缚得条条令令,真到了和外族拼命的时候…… 那些个文武大官,敢赴往边关一战的,一手之数都未满。 他们说着瞧不起天下修士,那天下修士又何曾看得起过这众鼠胆之辈? 自那武清帝启朝掌权后,招安正道修士、大肆屠杀不尊者,更是有过“兵戈解华州”一战。 这所作所为,早就扯断了正道修士与正统皇臣最后的一点儿连襟,今朝也无非是因为共御外族罢了,只看最后的窗户纸会被谁先捅破。 倘若得一朝安息,定当兵戈相见。 “李彦啊李彦……到时候,咱俩该以什么身份见面呢? 仇人?兄弟?还是道不同者?还是压根见不到呢?” 李尺的嘴巴一张一闭,却未发出声,只是由着心里的念想对了对口型。 正封在山顶的石壁比晚夜的天幕还要让人难受,纵使天幕万般遮眸,也总是盖不过坚韧不拔的皎洁月光。可这石壁不同,寒冷、昏黑,又无光,恍若隔绝人间,实在是分不清这与深渊有什么差别? 就算是置身一方深渊,好歹还有头顶上的一块天幕散着光亮。 李尺缓缓入眠……或许是因为身边的宋姑娘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吧?睡得格外踏实,尤为难得地做起了梦…… 梦中是落日熔金,阳和启蛰。 是苍苍竹林山,见莽莽大雪落。 是云起泱泱处、心声朗朗复。 是风来慌又晃,旧人相又像。 是月落参横,天色将明。 是梦中的姑娘水佩风裳、般般入画。 是惨绿少年只一副眉目传情。 是引商刻羽曲安抚粥粥无能辈。 是瑰意琦行人醉死不舞之鹤世。 是九十春光,还年少,展芳华。 是否极泰来、昆山片玉。 是沤珠槿艳、黄粱一梦。 睡了只三刻的功夫,李尺也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个梦?见了多少个人?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还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他自言自语地直起了身子,恍惚了一下后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竟然又躺下了。 宋人凤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同时问道“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 “没什么……”李尺正要随口搪塞一句,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面前的男人,问道“你是?” “我叫顾慎,我听宋姑娘说了,你叫叶桓。”顾慎看着倒是一幅不近人情冷暖的死鱼脸,言谈举止却落落大方,他问道,“我刚刚看了那柄竹剑,你是个剑修吗?” 李尺就坡下驴,点头道“是的。” 宋人凤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按着他的肩头,像是碾蚂蚁似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没什么……”李尺本想继续搪塞下去,可身旁的顾慎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马虎的人,柳叶眉下的狐眼极其犀利,整张脸就差把心思缜密写出来了,他如实道出,“我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会坐着睡,躺着的时候睡不踏实。” 听他的解释,宋人凤立马低下了头,两只食指在胸前打架,似乎很忙的样子,不敢对视李尺,愧疚地低语道“对不起啊……我看你倚在那上面……感觉不会太舒服……所以就把你放躺下了……对不起……” “宋姑娘,你多虑了,我睡得挺舒服,而且久违地梦见了些老朋友,谢了。”李尺强挤出一个苦闷的笑脸,神智还是不太清醒,梦到的东西太多,像是把九年来落下的梦都做了一遍,消化不下去。 不难听出他是强颜欢笑地安慰自己,宋人凤还是垂着头点了点。 “恭喜第十位幸存者,程玉轩。” 李尺挠着下巴琢磨,心想“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出来这么多人了吗?看来都有本事啊。”他转过头去,恰巧与顾慎面面相觑,板着的脸又假笑了一下,没话找话道,“顾兄弟,你那个秘境中的磨难也是血海吗?” “血海?”顾慎满面的神情尽是不解,皱了下眉头,问道“什么血海?” 虽然很出乎意料,但是也能算作歪打正着,看他脸上的变化,并不像是撒谎了,李尺详细地诉说了一通自己那方秘境的情况,宋人凤还帮着点缀了好些话。 顾慎半信半疑地应下,说道“那我的情况和你们有所出入,你们那倘若可称作血海,我那便能叫尸山了。” “尸山?” 单是这两个字就足够让李尺感兴趣,假设这尸山中有些凶兽的尸骸,类似饕餮、混沌那般,自己的诏魂之法定可借此再上高楼,只可惜这场机缘并不归于自己。 “屏神法也算不错的……吧?”李尺在心里自我安慰许久,可如何都想不到这屏神法的大用处,只是些寻常的铸识、通炁之法而已,就算此时不成,日后也不成问题。 李尺似无病呻吟呼了口气,问道“顾兄弟,能详论一番吗?” “不成问题。”顾慎答应得出奇爽快,继而娓娓道来…… 一座枯骨山头,鲜血盖顶,利落的腥臭味如同视人口鼻为终点,一个劲地朝着里面扑腾。 光秃的老树鲜有几棵立在山上,尤为映眼,呼啸而过的山风将要卷折树干,挂在苍穹的血日也被吹得摇摇欲坠。 一声声的兽吼虫鸣从山里渗出来,低沉又刺耳,就像是在听罐子里的蝈蝈叫,不喜欢这玩意儿的,自然被吵得脑仁儿疼。 顾慎捂着耳朵往山里面走,刚步至山门,便见落叶乘风漫天,有的枯黄,有的鲜绿,却是都无一例外的沾染上了血渍,细看的话,真有几分骇人。 一团团的飞虫群追逐着落叶的步履,隐隐可见,成对的眼珠都贪婪地凝望着落叶。 顾慎抬起手捏住一片落叶,飞虫群当即扑过来,也就两息之刻,上面的血渍被舔得一滴不剩,叶芽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如果是为了饮血来的,为什么不先朝我奔呢?”顾慎晃了晃脑袋,想不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儿,干脆接着往山里面走。 他回头顾了眼,那山门是两座捍门砂峰,势高形圆,为金性山头。 只从堪舆一道而言,单单是凭这两座卫砂就可驱避天下大多的凶象,再如何不堪,也不应当有这么重的尸气所在其中。 “恐是乱葬岗前的牛头马面啊……”顾慎一语成谶。 才走了不过十几步,就见一顶接一顶的“白雪土丘”屹立眼前,乍一看还真没什么差别。 顾慎凑过去看了眼,这可不是什么白雪土丘,而是皑皑白骨堆积成的乱尸坟,一块块臂骨错得很严实,难免有不严丝合缝的地方也都被指骨塞住。 纵然他顾家的老本儿就是“翻斗子”,可也没见过这么多,哪怕是入道以来,也没有。 此行一趟倒成了开眼界了。 顾慎抠着一块头骨的天灵盖拿起来,好生观摩了一通,这人并无「先天道骨」在,十有八九是平民百姓。 顾慎把头骨放好,继续往山里走,一路上也没两样,都是“白雪土丘”林立,直至步入一纵锋竹林。 竹头全斜砍下了一半,似尖刺,锐而锋利。 “这……”顾慎看着面前的竹林,都被像是穿糖葫芦一样穿了好几具尸身在上面,翠绿的竹身似血绘箓。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所幸这几天没吃东西,吐的只有些酸水,他凑过身去想看一看这文箓是哪些笔画? 就见整纵锋竹林自己动了起来,分布在十一处邪门儿的位置,顾慎得以看清其上文箓—— 结尸借骨、敕鬼令邪,通冥路。 顾慎心头一惊,差点儿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句话是行内话,专门咒死这旁门的「摸骨人」 他连忙转身,为时已晚,「覆冥灭阴大阵」已成局。 地上密密麻麻地凸起来鼓包,真如雨后春笋降生,一具具死尸都从地底爬出,身子蜷缩成个球,皮肉拧得很不自然。 就像是没了骨头。 顾慎稳住心神,送出一大口凛气,自知化骨的手法已经没用,毕竟它们没有骨头。 他把袖口挽了上去,从衣兜里拿出双橛攥在手里各掌一柄,阴阳法眼大开,这一具具死尸,唯有死气、无生机。 一般来说,哪怕寻常百姓家下葬,死后就算是化作腐朽枯骨,也应当有先天本炁还附着其上,更何况这通体皮肉了,绝不会一丝生机都没有。 顾慎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次磨难,也是发自人心底的恐惧,明摆着是秘境主有意为之。 他根本没有半分惧怕的意思,反倒是迎了几步“肉球”们,左脚弓步转朴步,一橛瞬间掷出,直贯穿而过。 顾慎瞧准了艮字生门落脚,自言自语道“秘境主,你当真以为我怕这个?” 第一卷·《清温志》 第八章 身份被戳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顾慎便踩着艮字生门、乾字开门、坎字休门三吉路悉数斩除这些“肉球”。 只是被双橛戳开的那些创口都弥漫着恶臭,还有脓液流出,恶心得可不是一点半点,比斗里的“干柴”和“烈火”还腐臭。 顾慎掐住鼻子,再巡视了番十一处锋竹,仍旧挺拔,似还没有结束,汹涌的尸气从地底沿着竹身往上爬…… 瘫烂在地上的肉球,每一处疮痕都在纳化尸气,只片刻的功夫就又站了起来,血日下的腐尸都呲牙咧嘴,晃荡的胳膊像是在绣球上绑了锦穗儿。 他依旧站在坎宫里,抬头看了眼血日的位置,坤卦正上空。 顾慎把双橛全都钉进坤宫位,血日偏了几分兑字惊门处,他闲庭信步到中宫位,左掌拍在地上,肉眼可见的黝黑尸气往手中聚拢,映着点点血色的黄土都变得深暗。 整片阴潭全都汇入掌心之时,顾慎猛然拔起左手,足有蹴鞠大的阴气涌动,凌乱的本炁如同嘶吼。 他用力一攥便捏得粉碎,十一处锋竹支支倒塌,化入地底似从未出现过般。 “秘境主,我从来不怕这玩意儿,只是老爹死在这个阵里,我不太想回忆,仅此而已,下回麻烦多窥探些。” 顾慎彬彬有礼地说道一番,跨过了出现的秘境口…… 李尺听他说完就点了点头,原以为他是后面才出来的几个人,可这描述听下来,应当是在自己睡着后不久便安全离开的。 “倒是我小瞧了……”李尺心想道,轻笑了一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剑,缚在了绦带上的流苏下。 顾慎拍了下宋人凤的肩头,说道“宋姑娘,我和叶兄弟要说些男人的话题,可能会有点儿露骨,你可不可以先回避一下?” 一听他这么说,宋人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羞红了上来,捂着耳朵跑到了角落里,一边摇头一边喊道,“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宋姑娘还是很有趣的嘛……”顾慎又拍了拍李尺,说道“朋友,借一步说话,可好?” 这句话来得措不及防,李尺有些恍惚,木讷地嗯了嗯脑袋,“好的。” 宋人凤蹲在最东角,拨着零碎的石子,控制不住地想他们两个会聊些什么,摇了摇头,“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她摆好了石子,当作弹珠玩儿。 另外两人则去了最西角,的确是故意避开了宋人凤,顾慎率先开口,“朋友,你可能有所不知,就算是置身磨难关中,也依然是可以听到秘境主说的话的。” 言外之意已尽显,装疯卖傻也不管用了,李尺干脆摊牌,道“你想说什么?” “重新认识一下,我,顾慎,字文令,旁门摸骨人,左道出门仙。”他说着冲李尺作了一揖,狐眼同眉挑起,嘴角也冲上扬着。 李尺还以高揖作礼,道“清温州——量天尺,御兽师、买命人。”二人皆是一幅笑脸,笑得都有些诡异,各自都藏着心思,真像是面和心不和的样子。 “哈哈。”顾慎笑出声,喊道“你也喜欢大的啊?!一样!一样!” 这句话刚好传入宋人凤耳中,她下意识低头瞅了眼,嘟囔道“我是内在美……” 顾慎半遮着脸,贴到李尺耳边,“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改叫叶桓了,你这名字说出来就够你死八遍了,但是既然同为旁门左道,我就不会说出来的。”他拧正身子,又问道,“只是我不明白,宋姑娘不像是蠢模样,为什么会没发现?” “你干脆说我动手脚了,不好吗?还要这么兜圈子?”李尺嗤笑两声,解释道,“一点儿小把戏而已,并不足挂齿,我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害这姑娘的,我死了,或者我离开,她都会恢复过来,你不必这么担忧。”他提着手肘撞了下顾慎,邪魅一笑。 见他知道自己的心思,顾慎哼哼了几句,说道“说话留一线,留给别人,也是留给自己。 你不会害宋姑娘就好。” “你喜欢宋姑娘啊?!”李尺突然喊出声,顾慎一怔,宋人凤听得一清二楚,回过身瞥了他们一眼,李尺边冲她挤眉弄眼边用手指着顾慎。 宋人凤立马撇回头去,晃了好几晃,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我……?” “你大爷!”顾慎的左掌化成虎手之态,冲李尺的右臂摸去,即将触碰之际,一只乌鸦飞出来撞开了他的手。 被摸到羽翼的乌鸦,皮肉慢慢腐烂,骨头接二连三地从身子里掉出来,却是还飞在空中,恍若无事。 “扯平了。”李尺调侃道,“我看宋姑娘那也不太什么嘛……但是你说得是对的。” 乌鸦飞到李尺身后,凭空消失,顾慎揉了揉眼,惊讶道“共生之物吗?”李尺如料地点了点头。 草草地结束了私聊,二人往宋人凤那边靠去,顾慎竟一时腼腆地走在了后面,不知暗骂了多少句,李尺也好奇,“你和宋姑娘是第一次见吧?这就见色起意了?” “滚。” 李尺摊了下手,冲宋人凤招呼道“宋姑娘!我俩聊完了,你过来吧!那边儿的山气寒得很。” “哦!来啦!”宋人凤还是扭扭捏捏地走过去,站到了李尺旁边,低着头不敢看顾慎。 李尺伸了个懒腰,边走边说道“躺会儿去。”把顾慎和宋人凤晾在了一边。 朦朦胧胧,也听不清他们聊了些什么,又睡下了,许是这几天太忙,没时间休息,闭上眼睛就着了。 良久…… “恭喜最后一位幸存者,严穆。” 李尺刚好醒过来,正听到这句话,心想,“最后一个了吗……” 面前出现的一道秘境口走出来一个身上满是伤痕的男子,浑浑噩噩的就要摔在地上,李尺伸手搀扶住他,打趣道“朋友,你这八字可真够硬啊?” 严穆捂住胸腹的深洞,已经被贯穿,少了整整一块骨肉,血沥拉得满手都是,他用血手抹了一把痛汗,咬牙回道“一般。” “厉害。” 他搀扶着严穆到了顾慎旁边,除了宋人凤以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这位?” “我叫林苍霞,听顾慎说了,你是叶桓,初次见面,多多关照。”林苍霞作了个掌拳礼,精神头足得很,一衫白衣也是没染上一点儿的污秽。 李尺意味深长地瞄了眼顾慎,扬着嘴角,“幸会,林姑娘,幸会。” 一只手臂在这时推开了李尺,站到严穆面前,道“顾慎。”另外两人也跟着自报家门。 “宋人凤。” “林苍霞。” “我是严穆,幸识诸位。”他点着头答应,胸腹下的孔洞被挤得痛心刻骨,李尺在几人身后站着,瞟了眼严穆,叹出一口气。 溥的声音传入洞窟——“最后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歇息。”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李尺自己去了角落坐下,心想“也就是说……接下来是共同御敌?”他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一扔,砸在洞壁上落下,“空隆空隆”的声音很清脆。 李尺扣了下身后的洞壁,仍然是“空隆空隆”的声响,他挠着脸自言自语道“又上潮了吗?” 说不上来的心慌,总觉得下一次是苦战没错了。 他往洞窟顶子上撒么了几眼,倘若将纂雕御来的话,十有八九是扑腾不开的。 “这是哪来的鱼啊?”严穆喊道,李尺这才想起来,“狗叼来的。”他走过去拿走了一只,嘱咐道,“吃吧,我都吃过了,虽然腥,但是裹腹不成问题。” 林苍霞和宋人凤一同围了过去,李尺正要作「通灵」之法打探一下,刚想问,顾慎就坐了过来,歪头瞥了眼李尺又盯着这条草鱼的变化。 “你连通灵的法子都会?” “小点儿声。”李尺暗问,“你知道下一重磨难关是怎么一档子事儿吗?” 那条草鱼也是双鳃一张一合,道: 接下来是最后一重磨难关,根据所属的位置对付相应的「上古水患」,每只水患都有一颗「环水胆」,每颗「环水胆」便是每张门令,每张门令可保两人安全出境。 这九只「上古水患」也就意味着可以有18人安全离开。 九只「上古水患」分别占据一方洞天,东水洞天为“氻”,西水洞天为“湯”,南水洞天为“?”,北水洞天为“汸”,天心洞天为“?”,东南水洞为“沣”,西南水洞为“?”,西北水洞为“沭”,东北水洞为“沵”。 其中东水、西水、天心三方洞天的水患最为凶残。 李尺听着点了点头,又问“你知道水患的弱点在哪里吗?” “你若不精通阵术一道,唯有一力降十会。” 李尺捏住这只草鱼的脑袋一拧,直接拽出来了肝肠,他一边用竹剑刮鱼鳞一边跟顾慎轻声说道“朋友,我跟你交个实底儿,这秘境最多也只能活十八人,一方洞天就只能活两人。”他又往宋人凤那边看了一眼,撕下一块鱼肉递给顾慎,“你懂我意思吧?” “比我想的要好,我还以为只能出去九个人呢……”顾慎接过鱼片放进嘴里,咽下去才继续说道,“联个手吗?” 李尺依旧看向宋人凤,推脱道“算了,我怕你为了宋姑娘捅我一刀。” “你怎么这么坦然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说话要留一线,你这说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顾慎跟着调侃道。 话音刚落,“空隆”的一声闷响,洞壁全都被怒洪撞碎,水势滔天,五人全都被淹进水里。 顾慎抓住李尺直接扔了出去,稳踏在水面上,水滴都未点出,右臂尸气翻腾、蕴力相杂,怒凿而进水中,翻江倒海,硬生生撼出方圆十里的净土。 一只高约八丈、浑身沥水似麒麟祥瑞的庞然巨物从水面中走到二人眼前,双角还缠动着白皙惊雷,如渊口深邃的大嘴里凝聚出五发小山丘大小的水珠。 只是凝聚的势头都能够察觉到其中躁动的蕴力,其余三人只有林苍霞稳住了脚,五发水珠已经各自冲出。 顾慎右掌起指,以气为符、以血为箓,画出“气血经”三字,摁在水珠上,瞬间一泻千里,蕴力分崩离析,如一潭死水。 宋人凤还没站住脚,幸得顾慎赶来帮她抵下,李尺单手悠哉地用竹剑挡下,触碰到剑刃的「水蕴」都被阴气震退。 “刚才的气血经算是他的全力了吧?”李尺心想着,“顾文令,你有点儿能耐,但恐怕出不去了。” 一力降十会。 李尺想起那草鱼说道的话,双手共执剑柄,似霸王硬折缰,从中切割出一条缝,力道松了许多,得以缓和,他往林苍霞那边看了眼,心想“这姑娘家家的……怎么还是个糙夫子?” 林苍霞的头发凌起,袖口灌风如嘶吼,双掌按住整颗水珠,脚下步步逼近,近乎要将水珠推翻。 “嘭”的一声巨响,她双手扣住水珠,活生生拔起了水珠砸出去。 反观严穆,处境并不好,胸腹的伤口还沥拉着鲜血,有半个身子都被水珠吃了进去,脸上的狰狞清晰可见。 林苍霞见宋人凤已有顾慎帮衬,李尺也是不见颓势,便去助严穆一臂之力,刚撑手,就见那水珠化作一只恶犬,血盆大口张开,直接吞下了严穆。 又是“嘭”的一声炸开,严穆的身子被撕得粉碎,李尺摇了摇头,琢磨着,“那条鱼若是说对了,可就麻烦了,现在来看,压根就没人精通阵术一道,加上又死了一个,那宋人凤也是顶数不顶人的料子,再被她连累了顾慎的话……不容乐观啊……” “唉~”李尺一如既往地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话罢,双手同时用力,瞬间斩断了这颗水珠。 “喂!叶桓!过来帮一下啊!”林苍霞已经到了宋人凤二人身边,不过那颗水珠的势头很不对劲,似乎比之刚才大了许多? 没理会林苍霞的话,李尺依旧琢磨着……“刚才她去帮严穆,严穆瞬间泄力……现如今帮顾慎他们,还是没起作用……甚至…… 帮了倒忙?” 第一卷·《清温志》 第九章 异相初显 李尺双手捻剑而御,接连飞向已经化形胡狼的水珠下盘,让这胡狼没了不小的势头,甚至连连后退了几步。 “和我想的大差不差,这东西果然不能有人掺杂进去……”他阴笑着扬了扬嘴角,把剑唤回并复位作竹笛系下。 三人共抵饿狼,仅仅一双前足就让她们吃了苦头,那只毛爪刺下,林苍霞的左肩被瞬间刺过,抑制不住地一声咳血,她至此还未想通怎么一回事,喊道“叶桓!你过来帮忙啊!” 李尺盘膝而坐,打了个哈欠,劝道“事不关己,还请高高挂起啊。” 听闻此话,似乎也有弦外音,顾慎带着一知半解蓦然回首,正与李尺四目相对,一时恍惚,竟隐隐可见桃花眸眶中是一副碧眼方瞳。 稍纵即逝,顾慎定睛瞧稳了,还是一幅白眼黑瞳,并无奇人异相。 胡狼化首吞来,尖刺獠牙挂涎,顾慎持双橛卡住了胡狼的嘴巴,两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林苍霞纵身一拳打在其脸颊一侧,当即就烂出来了一个洞,还有流水外泄。 宋人凤被吓得怔住,真如李尺所料,她定会拖累了顾慎,他在心里盘算着,“我现在若是上去,宋人凤必定被撕碎,倒算是能给顾慎留些余力。” 李尺起身抖了抖土,持竹剑出笛身,一点零落正气聚于剑尖寒芒,自上而下,一阳化百阴、一正生百邪,骇人胆。 才迈一跬,李尺只觉浑身一颤,顾慎怒目似蛟,双手对接胡狼扑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尺。 “嗐……火气别这么大嘛……”李尺说道,横笛奏起扰心咒,曼妙抓耳,入三人耳中无恙,可细观胡狼,流水之躯已作离散不聚,兽形缓缓消逝。 此等御兽之法,凡有关联兽形、兽性者,皆可控。 最后一音荡气回肠,腔腹震音如同兽首之唤,胡狼退散作水珠原样,李尺秉剑刺出,仍旧是下三滥的架子,顾慎一手持橛而碾,一手绘箓,势头更盛那道气血经,李尺心想“原来是藏巧了啊……”他挑眉瞅了眼顾慎。 “躲开!” 一声呵斥,二人齐转头,宋人凤被林苍霞护在身后,两腿马步扎地似磐石坚,拧身拦手蓄拳,拳罡肆起、积水腾浪,穹幕隐隐打颤,颇有几分撼天之姿。 见顾慎二人已经各自跳至左右,林苍霞猛地冲向前去,恍若白驹过隙,满坛子的酒水在空中被砸碎,蒙下一层细雨。 李尺接住落下的几滴雨点,在手心抹开,竖了个大拇指给林苍霞,打趣道“林姑娘,你今后若是嫁了人,定是当家做主的气度。” “你刚刚那曲子是怎么回事?”李尺本想着借那句调侃蒙混过去,没成想她根本是不搭这个茬,而且看她的兴致不浅,搪塞过去也难。 正想该如何解释,就听到宋人凤嘟嘟囔囔地说道“谢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她还是揉搓着裙裾,不敢抬头看,自知做了累赘。 “无事。” 顾慎安抚道,又转头向李尺,仍是一对白眼黑瞳,心想,“莫不是我刚才眼花了?” “顾兄弟,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李尺尬笑着问道,“你是不是……” 这句话还没能说完,就听林苍霞又问了一句,“叶桓,你刚才那个曲子是怎么回事?是邪曲?扰心咒?” 又是尬笑几声,他搪塞道“我不知道啊!之前看过一本曲谱,就是那上面的,我也不清楚是什么。” “不清楚是什么?那你为什么敢吹?还那么悠闲?”林苍霞接连追问,压根没留给李尺编瞎话的时间。 他在原地语塞片刻,刚想好解释,那“氻”的一只鳞爪瞬间扑过来,李尺仰过身,脚下借力一蹬,其余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躲了过去。 顾慎将宋人凤推到李尺身旁,正要作抵让林苍霞也脱身,不料林苍霞依然稳扎马步,一拳通天,鳞爪上的浪花似万箭齐发而过两人周身。 “氻”好似生了惧怕之意,赶忙收回了鳞爪,林苍霞一瞬便踩到了李尺身边,快过顾慎近两丈。 “别想骗我,你那个曲子一定有蹊跷。”林苍霞当即就给了个下马威。 李尺苦笑得有几分僵硬,顾慎也赶到了三人旁处,“氻”又吐出数发水珠,几乎都在奔着林苍霞。 “合着你今天不死这里……我还安心不了了呢……”李尺心想,笑了下,抽剑就刺穿了两颗相连的水珠,直逼“氻”的鳞爪。 一声脆响,鳞爪上的两片鳞甲断裂,剑尖钝了许些,李尺抽剑拦腰转剑花,斩出一痕红血。 他见好就收,回了三人身旁,林苍霞一人抗住整整七颗水珠,脚下都入地四寸,分毫未退。 “氻”怒吼一声,几乎震碎耳蜗,汹涌的水蕴卷起地上的土石,奔着三人就来了。 李尺琢磨道“没看得起我啊……”他在地上盘坐下去,就打算作壁上观。 只见那“氻”杂着它吐出来的水珠,接连不断地扑咬向三人,林苍霞身前的七颗水珠一起炸开,带起的山风撼散了积蓄的洪水,“氻”乘风破浪而去,林苍霞如一颗碎石被掷出,在李尺身边疾驰飞过,整个身子都扎进了洪流之中。 李尺右掌撑地起身,蹲着喘了两口气才站起来,同顾慎各站一方,奔着它的前足袭去。 双橛似两支利剑飞袭,“氻”一摆头就把双橛撞开,不过这双橛却是出奇的完好无损,顾慎左掌附着一张符箓,本意明显,“氻”又吐出一颗水珠,左足冲着他就踏下。 一道邪冽剑气挥出,落下的左足断掉二指,顾慎抓准时机,一拳便打碎了水珠,左掌的符箓直接焊进了“氻”胸前皮肉之中,它连连后退,后足更是埋进了水里。 “成了。” 其身后洪流之中的游鱼尽数腾起,势头不差它许多,都是张着嘴扑到“氻”的身上咬住,一息的功夫就满目疮痍。 “氻”甩动着身子褪下死咬住的游鱼,面前鼓起一个巨大的土包,那只巴蛇立马冲出,没有半分缓滞,一张嘴就咬下其一足。 顾慎都不知他是何时诏魂而出的此物? “御兽术……”林苍霞浑身湿透,从洪流中出来,眼前的一幕全然不可思议,这两人几乎逼得这只水患进了死路。 又一剑斩出,连带着巴蛇都没放过,“氻”的身上被斫下一大块皮肉,“啪嗒”就摔在了地上,砸得地都晃荡起来。 顾慎又绘一道符箓,正要再予一击,通体淅沥的水蕴轰然炸出,踉跄地稳住身形在李尺一旁。 二人窃窃私语不休,还未商量好对策,林苍霞纵云登空越过两人,拳势浅浅显出三分真身法相,一道水蕴屏障硬生生被打裂了口。 “这姑娘指定嫁不出去……”顾慎看得双眼发直,下巴张得快要脱臼。 “氻”在地上翻了足有两圈才爬起来,血眸浓烈,脑袋砸在地上,双角缠倚的白雷凿下,被惊洪隔开的“角斗场”肆意地腾虐起惊雷,沿着沥拉的水滴爬向四人。 放眼望去都无立足之处,顾慎同样攀空起,唯剩宋人凤与李尺待在原地。 “咵……哇……咵……哇……” 粗犷嘶哑的叫声响彻天际,漫天的鸦群似乌云密布,李尺仍然是轻飘飘地踩在两只乌鸦的身上,闲暇地升至二人身旁。 林苍霞见此幕,心想“果然是御兽师……难怪剑招没有一点儿君子气……” “宋姑娘!”顾慎提醒道,“快躲开!那雷的势头不对!” 看宋人凤的神情举止,显然是慌了神,压根就不通晓这御风之法,“我……我不会……” 惊雷肆起,一贯全通,满地蔓延的怒雷都往宋人凤脚下爬去,顾慎想要帮忙已经来不及。 “真……可……惜……”李尺一顿一挫地幸灾乐祸道,从嘴里打了个鸟哨,一只庞然巨物出现,又是遮天蔽日。 纂雕从后面叼住宋人凤的衣领,甩到了背上,眨眼间,满地的惊雷腾动如白雾遮眼,炙热得脸上都落下冷汗。 “氻”跳起来撞向纂雕,被两只鸟足摁在颈上,烙出的血痕尤为映眼,重重地摔了下去,蟠屈似委蛇的惊雷瞬间逃窜。 “这御兽的手段……”林苍霞心想,“也是真够匪夷所思的……”她再显法身打出一拳,“氻”咳血不断。 李尺打量着……“打拳都能打出来法身……要不是我见过世面,得被吓一跳。”其身后的鸦群汇成一张「椅子」供他坐下,驮着宋人凤的纂雕被李尺支使到顾慎身后。 “这家伙想干什么……”顾慎看了眼宋人凤,并无大碍,又看了眼李尺,还是想不通。 顾慎把另一个食指也咬破,两根手指齐绘箓,字字走苍劲龙蛇,如真仙临凡灭恶蛟,一时间让“氻”只得尝尽苦头。 林苍霞也是步步逼近,接连的几拳似乎才是全力,轮番攻势下,“氻”被打得动弹不了一步。 “你们都这么藏巧,那我还出什么力?”李尺心想,身后乌鸦汇成的椅子变成一步步台阶,他仍然轻飘飘地踩过这些台阶,跳到纂雕的背上。 见林苍霞与顾慎二人还在想方设法地绞杀“氻”,他挡在宋人凤前面,一掌拍出了她体内的艷虫,已经长得有巴掌大了,不过仍旧是魂魄之物,只是一攥就粉毁。 “宋姑娘,许久不见。”他冷笑着坐在宋人凤对面,那张脸上的肉还在抽搐不停,应当是回忆起了李尺做的事。 “唉……”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这个样子嘛……我又没做啥坏事,我也是为了活命而已。” 宋人凤推开他站起身,脚下玄软的皮肉让她没站稳,若不是李尺拉住,恐要摔下去。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还把那个虫子取出来了?”宋人凤琢磨不明白眼前这人的想法,总感觉他做的事情虎头蛇尾…… “林姑娘!”顾慎在手掌心写下一道符箓,死按在这水患的神庭之上,竟是让它一时安静了许些。 一道拳罡打来,顾慎的袖口都被撕开了针线头,洪流也被开出一条大路,“氻”身上沥拉的水蕴似被狂风吼啸,斜雨淅沥。 “此拳,摒邪、除恶。” 林苍霞冲上前去,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其头顶,以六尺之躯撼八丈凶恶,“氻”四足仰翻在地,被打退了至少三十里,十里外的洪流都溅起盘山高的浪花。 这一幕让李尺开了眼界,心想“真不好惹啊……倒也不成问题。”他歪过头瞧了一眼宋人凤犹豫的神情,似乎是李尺提出的建议让她感兴趣,却又不想与虎谋皮。 溥的声音在此时传出,正打断了她的思绪,“余孽斩杀天心洞天水患,成功出境。” 四人同时惊讶,全然未注意到“氻”已经化作了人形,步至林苍霞身后,它抓住其长发作柄,似使长鞭打在地上,满口的鲜血瞬间喷涌,溅到了“氻”的腿上,已无力反抗。 “找死。”恶语低吟如聆无常索命,左手利爪刺下,幸是顾慎甩出一橛割断了林苍霞的长发,让她得以向旁边翻身。 又是一声——“北水洞天,两人全数亡命。” 李尺这才想起来,琢磨着“对了啊……现在连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原本就只剩下了三十三个,或许这一次都不到十八人,这秘境主是稳赚不赔的行当啊……”他又问道,“宋姑娘,考虑好了吗?” 宋人凤看向与“氻”搏命的二人…… 一言一语间,林苍霞与顾慎已经被逼入绝境,身上满是那副利爪作下的血痕,还在一个劲地剥离着蕴力,实在不容乐观。 林苍霞喊道“你们两个!下来帮忙啊!想都死在这里吗?!” 话音落下,一只利爪直刺其咽喉,顾慎两手同施「化骨法」都没能拦下,仍是被刺进了一丝。 二人四目相对,两只脚同时踹在“氻”的腹部,这才脱身。 它好似玩味一般,不慌不忙地逼近二人…… “宋姑娘,怎么样?我杀了林姑娘,你想办法害死顾慎,咱俩一起做伴出去。”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章 抉择的重要性 宋人凤没有答应,同时也没有拒绝,她跳下纂雕趁机偷袭了一拳,只是不起作用,反倒是被“氻”一脚给踹开,当即就吐出一口鲜血。 “傻姑娘啊……”李尺只觉其愚昧无知。 三人合势施攻,皆是被它轻松化解,许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它不慌不忙地化出两颗水珠挡下宋人凤与顾慎,直逼林苍霞而去。 “好机会。” 李尺手中诏魂出一只疣虫,立马窜到了她脚下,林苍霞大惊失色,踩上去的一瞬间就摔在地上,起身都来不及,索命的利爪已经刺过。 “躲开!”顾慎将长袍甩出,其内满是文箓相杂,尽数拍在“氻”的身上,他抓住那只利爪,合力一卸,硬生生折下了这只臂膀。 一口鲜血喷出,顾慎身上也显出文箓,从皮肉一直透进白骨之中。 又一掌推胸击腋,顾慎正想再卸下另一只臂膀,不料其断臂已生,被“氻”以牙还牙,利爪嵌入其肩骨掀开,一滩肥肉掉在地上,顾慎却是如同安然无恙一般。 再一拳打在它的脸上,没成想它直接张开嘴吞下了整只拳头,当即就从手腕处咬断。 “顾文令啊顾文令……你这不是添麻烦吗?” 见顾慎已近力竭、林苍霞也无力反抗,“氻”本想转身去解决完宋人凤再处理李尺,一步还没踩下,不知哪里突然飞过来一只乌鸦,黝黑的尖喙在其身上撕开一道创口,乌鸦借势钻进了其体内,看起来却并没有作用,“氻”依旧是安然无恙的状态。 顾慎看着断掉的胳膊,松了一口气,李尺从纂雕上跳下,双手持剑下刺,借着跳下的力道直接刺穿了林苍霞,没有半分的手下留情,结结实实地给她钉在了地上,胸腹的鲜血流成一片。 看得二人一怔,连“氻”都有一瞬的恍惚,不过也只是一瞬,为了活命而自相残杀的修士,也不是没有。 李尺抬眉瞥了眼它,又看向顾慎,随手挥出一剑,本是冲着顾慎去的剑气突然调转到“氻”的面前。 它以双臂横交作挡,却没想到这剑气逼身之时居然又似弯月缠裹,攀过肩头绕了整有一圈才斩下。 虽说“氻”还是轻松的便挡住了这道剑气,可是剑气消散之时,它却忽然跪倒在原地。 自知已经得手,李尺悠哉悠哉地把竹笛系回去,那只乌鸦也从“氻”的腹中窜出,细小的创口似脑袋大,羽翼都被打湿,滴落着血水。 这副桃花眸正盯着乌鸦撕开的地方,李尺脚下一奔,透过创口,生拽出来了一颗「环水胆」 “东水洞天成功俘除氻。” 李尺放在手心里掂当了几下,不过二两重,他看了看勉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的顾慎,又看了看一直都充当累赘的宋人凤。 “顾兄弟,你选吧,是现在跟我打一架,还是你杀了她?亦或者我帮你也行。”他又撇过头,指着宋人凤说道,“宋姑娘,我给过你抉择了,你自己不选的。” 他摊着手,愁眉苦脸,道“这个世道就这样,能力不够的时候,抉择对了路才能活下来,可是你太善良,活不下来啊……宋姑娘。” “李尺,你是让我选吧?”顾慎举了下手,身子晃荡不稳,宋人凤反倒把他拉了起来。 有时候实在是想不通这姑娘怎么想的,已经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了,还秉承着那点儿本性,何不趁其病要其命呢? 他笑着打趣道“当然,同道中人嘛。” 顾慎点了点头,说道“李尺,麻烦你带宋姑娘出去吧,如果可以的话,送一下她。” 此话一出,引得李尺嗤笑,宋人凤嘴巴微张,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那副眸子边上的泪花很亮眼。 “顾兄弟,你确定吗?” 纵使他顾慎的确有些侠肝义胆,可是这牵及本家性命的事儿,依旧这么取舍的话,实有不妥。 “当然。”顾慎答得云淡风轻,又问道,“李尺,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了,你这张脸皮是你自己的吗?” 这番话倒是让李尺被惊住,轻笑两声,“看出来了?”他使左手从发际下扯起脸皮的边缘,自言自语道“我掌三极之法,控无极之变,我面由我心,我心生我面。” 脸皮扯下后化作一团若有若无的气体,他吹走这张缥缈的脸皮,一幅阴柔貌美的面庞显露出来,比之一旁的宋人凤,甚至更妖艳。 碧眼方瞳雌雄相,乃是奇人异相中最为稀少的样貌,这般模样之人,十有八九成大道。 顾慎点了点头,回过头看了最后一眼宋人凤,手里攥着那柄铁橛捅过心脏。 空气一时间凝固,像是冻结的湖泊,宋人凤呆愣在原地,如履薄冰,除了能感叹自己运气好,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秘境口出现在已经荡为平地的东水洞天,李尺往怀里摸了一把,摸到了火熤石才肯迈过去。 宋人凤目似死物,垂头丧脑地也跟着迈了出去,两人同时被送到一处山崖,金乌正耀眼,天幕都被披上一层金纱。 吹过的秋风有几分寒凉气,倒是舒服许些,枯黄的野草踩下便是一首曲子。 “宋姑娘,你去哪?我送你。”李尺在前面带路,回头象征性地问了一嘴,他拿出一颗火熤石比着日头,燥烈的蕴力更盛。 刚放回去就摸到了那只承水环,他同样拿出来比着日头看了眼,像是赌石似的,有没有门道却不清楚,李尺把镯子随手扔给了宋人凤。 “还你吧。”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纵使好几个岔路口,俩人还是同路,李尺没话找话地说道“宋姑娘,其实我人还不错的,最起码把你带出来了,不是吗?你怎么不搭理人呢?” “你不杀我吗?”宋人凤语出惊人,李尺顿在原地,笑着摊了下手,“你要是花钱雇我的话……可以。 一贯钱杀一人,三十两屠一家,修士另当别论,杀蛮荒、妖、诡的杂碎不要钱。 咱俩也算萍水相逢,我就收你这只承水环吧?” 话音刚落,承水环就被送到面前,李尺尬笑着推脱掉,原地坐下来,把宋人凤也拉到了身边坐下。 “宋姑娘,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你一幅死相干嘛啊?你要是真放心不下顾兄弟,那你干脆好好修炼,日后找我报仇不就好了? 毕竟……你现在连阵术都布置不好。”李尺掏心掏肺地说道了一番,一针见血。 在东水洞天之时,宋人凤所踩的每一步都稳踏在六十四卦吉奇局中,无一纰漏,原以为是藏巧的阵修,没成想压根就不会。 “我去瓦街。”宋人凤说道。 “巧了!咱俩同路。” 金乌挂苍穹映路,树梢的影子阴凉,李尺下意识裹紧了衣襟,又问道“宋姑娘,你怎么进的这秘境?” 宋人凤两只手抓着承水环,好几滴泪花都打在了上面,语气平静,道“我们一家被追杀,我和阿爹他们跑散了,那些人抓到我想要……”她哽咽了一下,“刚好出来这个秘境口,我就没多想的进去了。” 这般经历,从当事人口中如此平淡地说出,李尺也有几分佩服,跟她道了个歉。 “宋姑娘,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李尺也不好再多做劝说,言多必失,难免在伤口上撒盐。 宋人凤木讷地点了点头,满面的沮丧还是没变,她数着走过的步子,自当消磨时间。 当真是自古逢秋悲寂寥。 如此结伴而行地步至山尾,又一缕日曦透过参天势头的枝干,李尺察觉到一股极为浓厚、熟悉的蕴力,一道剑气斩来,竖着就要把他切开。 地中的巴蛇再次扑出,挡下了这一击。 李尺四处撒么着,说什么都找不到人,正疑惑,就听身后传出来声音,“王八蛋,你是找我吗?” 他回过头,墨云汐笑得瘆人,右手秉剑架在他脖子上,她看了眼宋人凤,问道“这姑娘是?” “诶……”李尺语塞许久,挤出来四个字,“萍水相逢。” “问你了吗?”脖子上的青剑用力了一些,血痕渗出来,李尺小心翼翼地推开,凑到墨云汐耳边,声若蚊呐,“云汐,你给我留点儿面子,我答应别人了,把宋姑娘送回去,之后你再打我呗?” 一脚踹在李尺身上,墨云汐推开他跟宋人凤说道“姑娘,你好,我叫墨云汐。” “我叫宋人凤。”大抵是李尺说的那句话真起了作用,她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觉得自己的名字难以启齿。 墨云汐牵住她的手,“好名字啊!人中龙凤嘛!” “女魔头啊……”李尺小声抱怨,全无之前的阴狠、霸气,像是狗腿子一样站到墨云汐身后。 她回头警告道“滚远点儿!” “嗯……”李尺极不情愿地退了两步,又迎上去,“云汐,你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吧?我跟你说一下?” 看宋人凤的神色,显然是非常人的经历,指望她说出来,暂且不说难易与否,肯定会让她更不舒服是板上钉钉的。 一点寒芒先到,指着李尺的眉心,“说。” 李尺详细地说道了一番,句句属实,连算计林苍霞的事情都如实告知,一点儿私心都没藏……“差不多就这回事儿。” “真是个畜牲!”墨云汐白了他一眼,又安抚道“宋姑娘,你别太伤心了,顾兄弟愿意用他的命换你的命,那也是他的抉择,像这王八蛋说的一样,抉择对了才可以,你要是挂念着他,那就别让他抉择错了。” 听她说完,宋人凤抬起了头,两条泪痕似瀑布,眼眶发肿通红,墨云汐用手帕给她擦了下,把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后背,此时无声胜有声。 “怎么对我不这样啊……”李尺还是小声地嘟囔,一幅吃醋的模样却生怕她听见。 她又踢了李尺一脚,“你不是答应送人家回去吗?” “是啊。” “把纂雕叫来。” “哦。” 李尺依旧是在嘴里打了个鸟哨,鸦群霎时间漫天,树上残留的不少青叶都被惊落,纂雕扑腾着翅膀落在了地上。 墨云汐牵着宋人凤踩了上去,李尺刚迈一步就被她推了下去。 “干嘛啊!” “滚你那乌鸦上站着去。”她斜眼盯着李尺,直是打寒颤,也只好踩在乌鸦上跟着她们。 三人乘鸟御空,望着地上的车水马龙,皆如蚂蚁大小,墨云汐给她指着山头、门面一一说道,沮丧的面色一去不复返。 “看见那道彩虹了吗?那是琉璃虹桥哦!” 宋人凤回头凝视着墨云汐,问道“什么意思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啦!就是这虹桥的颜色多变,四方四隅的位置能看到八种虹桥色,都不一样。” 李尺撑着脸,嘟囔“之前我问,怎么不说啊……”他随手一挥,支使着纂雕围绕虹桥转了一圈。 “真的是诶!”宋人凤兴奋地拍了好几下墨云汐,拉着她跟自己一起看,心上的忧愁早就抛之九霄云外。 “走了。” 话音落下,纂雕、鸦群皆似利箭飞袭,带起的秋风呼啸不已,拂过山头、略过山尾,踏云走,乘风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落在了瓦街。 近晚时,几乎都在筹买着饭菜,人群中少有能穿过的缝隙,李尺换回了那一张旧面皮,省得给街上的左邻右舍添麻烦。 “至于吗?”墨云汐扽着他的脸问道。 李尺抓着她的手放下,淡然道“有备无患。”他又瞥了眼宋人凤,“宋姑娘,你去哪一家?” “孙记包子铺。” 一听这家门脸,李尺突然昂起了头,自己和这孙老头可是货真价实的忘年交,没成想宋姑娘竟然也和他有交情。 墨云汐也有些感兴趣,似乎上一次来也跟这家老板打了交道? 三人尽是没说些什么,并肩地往那张「孙记包子铺」的牌匾靠去…… “孙老头!出来接客了!”李尺隔着老远就喊道,孙老爷子听到招呼就走了出来,一打眼就看见了这三个年轻人。 宋人凤作揖道“舅爷爷。”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一章 胡松露 “小凤?!你没事就行啊!”孙老爷子惊后蓦然一喜,快走了两步搀过去宋人凤坐下,李尺也丝毫不见外地搬了张扁长的竹椅出来,说道“云汐,没座位了,你坐我旁边吧?”墨云汐也只好坐下,说到底是他家的地方,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站着的话,有些太不给面子了。 孙老爷子看李尺这么骗这丫头,没有直接戳穿,从柜台里拿了张椅子出来,冲他们两个笑了下。 墨云汐转过头盯着李尺,眼神快要杀人,不用她开口,李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反倒是被她拉着坐下,他试探地挤到了墨云汐身上,肩贴着肩。 “孙老头,我听宋姑娘说是家里被人追杀了,是我这个行当的人吗?” 孙老爷子拄着拐,慢悠悠地走到蒸笼旁边,捡了几个包子到竹篦里,“应该是吧,除了你这个行当的,哪还有人啊?”他把竹篦放到桌子上,说道“凑合口吧,不一定热了。” 看着竹篦里的包子,李尺转头又瞥了眼墨云汐,又瞄了眼孙老头,问道“有韭菜的吗?” “啪!” 一声落下,墨云汐的巴掌扇在李尺的后脑勺,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李尺揉着头,小心翼翼地拉过竹篦,拿了个包子吃着,刚好是韭菜肉的。 他拿着在墨云汐面前晃了下,被瞪了一眼才老实,低头只顾吃包子。 任谁也想不到,更不敢想,昔日那个把祸害乡里乡亲当作寻乐的李二少、今朝视人命如草芥的量天尺,被个女人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连点儿气愤的模样都不敢露。 吃得正香,墨云汐一把夺过去了肉包放在竹篦里,指着那家老酒馆子,命令道“去买两坛酒喝,你花钱。” 李尺点头应下来,把剩下的半个肉包塞进嘴里,大步流星地就跑过去买酒,没有一点儿落魄公子的举止,倒更像是个千金的随从。 「甘饮酒馆」前正排起五、六人的队,李尺回头求助了一眼,正对上那副情意盈漾的明眸,瞪得像两颗葫芦,只好是排在后面。 他看着那面写有「最高者——酒豪李二少——二十坛酒」的烂布旗,黑字都有些淡色。 李尺心想,这还是自己离开李家前喝出来的记录呢,现如今都过了九年了。 那时候兄弟七个因为偷喝酒可没少挨训,这面旗让他李河清看见后更是差点儿没给自己打死,李彦就因为帮着说了一句话都挨了三十下板子,俩人在火炕上烙了半个月才缓过来。 这十几天都是李瘟照顾俩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是这递碗水,就是那送碗饭,时不时还给他们去「静心阁」偷摘枣子。 “...” 李尺张着嘴,听不出来说了些什么,正对黄昏晚霞,风来得更凉,他把绦带系得更紧。 许是出了「泗水洞天」的原因,赤衣不知何时又变回了一袭黑袍,拖地的直裾恍若作黑鸦收紧双翼。 排在前的几人陆续提着酒坛子离开,或是找了位置坐下,眨眼间,面前就只剩一男一女。 两个人似乎是一家,不过大抵是还未过门,那女人腼腆得很,只有一根手指勾着男人的袖口,嘤嘤喃喃,“这个酒要一坛吧……名字怪怪的……”她指了下柜台里那坛红瓷罐,贴着的条幅是「抚心舍」 “好。”那男人答应下来,从老板手中接过这一坛酒,诙谐道,“老一辈的人常说,这酒是粮食精,女人喝了貌美比天仙,男人喝了蛮力似野牛。” 他拔开红瓷罐的塞子,送到女人面前,两人同时耸了下鼻子,又说道“其实还有另一个说法,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烟火最浓郁,唯有酒水清。” 那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面色娇羞,问道“什么意思啊?” “烟火熏心,自然不可全白瑕,这酒水不同,虽是各色的粮食酿,但它酿出来以后却是最清白的……”这男人骨子里似有一股书生气,卖了好会儿关子…… 说道“只不过说的并非是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艳花,而是那些满身泥泞都被晨露洗洁的歪垮旧树。” “嗯!”女人用手指在酒坛里蘸了下,点到他的鼻尖上,笑了下,依着心上人的肩头便一同回去了。 李尺看看结伴而行的这两人,又望了眼气势勃勃的墨云汐,眼里满是羡慕,他往柜台一步,招呼道,“老板,四坛胡松露。” 掌柜的怔了一下,看了李尺一眼,弯腰挨个把四坛酒搬出来,自言自语道“这个酒……喝的人不多啊……原本还有李二少爷捧场,现在可少了,客官,这酒水您真喝得惯吗?”他提醒道,“这酒水的滋味有些怪,还烈得很。” 可是转过念头一想,这客官看都没看就点名要这酒水,应当也是尝过的。 “放心,我喝得惯。”李尺自知怎么一回事。 这「胡松露」是用胡松的嫩树枝和枯黄叶酿造的,水还得是每个晨头的露水,要一年才能酿一茬,起味儿也得要一年的功夫,这一年里,那些个高粱稻米都变了味儿,露水也大多起酸,再加上这枝叶的甘苦味儿。 喜欢的人是真爱喝,不喜欢的人,就是闻一下都反胃。 李尺在袖口摸出来一只用黑线刺着鸟绣的荷包,他取出一两纹银放在台上,一手各抱着两坛酒,边往回走边嘱咐道“甭找了。” 等他回去的时候,桌边就剩下孙老头和墨云汐对坐着,两个人相谈甚欢,宋人凤似乎先行离开了,“完了……坐不到一起去了啊……”李尺心想着叹了口气。 “过来啊!愣什么呢?”墨云汐注意到了他,走过去帮他接下两坛酒,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轻声道,“我跟老爷子解释完你为什么会和宋姑娘一起来了,我把该瞒的事情都瞒下去了,言多必失,老爷子不问的话,你就别再提了。” 李尺傻笑了两声,跟在她后面走过去,目光一直落在墨云汐的侧颜,脚下的路都没仔细看。 “石子!” 话音刚传入李尺耳中,脚尖就硌在了石子上,一个踉跄摔出去,两坛子酒都被脱了手。 “没个正形啊。”孙老头五指扣住一坛酒的坛口,另一坛酒被他用拐杖接住,身子可是矫健,真不愧他还有些朝气。 李尺掸着土尘起身,拿过他拐杖上的「胡松露」继续抱在怀里,打趣道“我这道骨好用吧?” 缄默良久…… “还行。”孙老头搪塞了一句,带着两人继续往自家的门面走。 到了桌子旁,三人把酒坛放下,一人守着一坛,多出来的放在了边儿上,墨云汐主动坐到了李尺旁边,就见他迫不及待地拔下去塞子,用力地嗅了一大口。 他心想,“若是现在,恐怕不止二十坛了。” 虽然一直都在清温州里待着,瓦街也没少来,可每一次都懒得驻留,只是来看眼旧街四邻就走,这滋味儿实在是让自己想了好久了,他高举起一坛「胡松露」倒进嘴里,巴不得一口气就喝没了整坛子的酒水。 “孙老头,宋姑娘管你叫舅爷是怎么一回事?我咋没听你提过这一嘴呢?” “知道当今的文清帝靠什么立足的吗?”孙老头莫名地问了一句。 李尺倒是觉得莫名其妙,自己的亲大哥就是文清帝手下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靠他那三大御军亲卫呗……”他说道,“神令营、龟符营、堂风营。”他还是不解,“这和我问的有什么关系?” 孙老头挥了下手,示意他闭嘴,“人凤的父亲就是堂风营上一任军领,给文清帝做了不少事……” 话语戛然而止,也无须多说,既然为文清帝卖命,那自然是没少残害同道修士,哪怕是李彦,杀过的同道中人就算没一百也得有八十了。 宋父的年纪多少也得和李河清班儿高,卖命的日子少不了,退位被追杀,说到底也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那也祸不及家人吧……这宋姑娘心性纯良得很啊……”李尺都有些动容,又想起来了什么,问道,“这么说……那就不一定是我这行当的人干的了吧?” 孙老头晃了晃脑袋,喝下一碗酒水,哈了一口气,这「胡松露」当真是烈酒,他说道“肯定是你这行当的,就算是有仇的也不会自己动手,真有风险,没人愿意担,也就你们这丧天良的买命人敢。” “倒也是这么回事儿……”李尺八卦道,“我才想过来,宋姑娘她爹是你外甥啊?你和堂风营都有关系,怎么不拿出来说啊?” 墨云汐拽了几下他的袖子,用力地拧住了他的肉,斥责道“老爷子和你还认识呢!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你傻子吗?!” “哈哈!”孙老爷子笑了声,过去拿出几个包子,一边挑拣着一边说道,“小尺子啊,你还是个怕媳妇儿的主呢?” 墨云汐赶忙回绝道“老……老爷子……您误会了!我……我不是他媳妇儿!” “哎?!怎么不是呢?!是!就是!” 墨云汐掐着他的耳朵快要拽断,“你再胡说试试?!” “就是!就是!你忘了咱俩都有夫妻之实了吗?!”李尺红唇白牙的这么一碰,就是认准了把她说成自己媳妇,也不怕被打了。 “你居然还有脸提这事儿?!”墨云汐一脚踹过去,还是不解气,又在他身上跺了好几脚,李尺这王八蛋之前用艷虫骗自己,让自己认为俩人真有那档子事儿呢! 一想到这就气儿不打一处来,墨云汐又踢了他一脚,老爷子递过一篦子的肉包放下,拉开了这小两口,跟李尺说道“你要是能娶到这丫头,算是他李河清没白积德行善啊!” “和他有个屁关系。” 见李尺还是记着仇,孙老头也不好说什么,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现如今都九年了,他就硬是没给李河清上过一柱香,连声爹都没再叫过。 还真是轴,“你这轴劲儿和他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甭提他,晦气。”李尺抓过剩下的半坛子「胡松露」喝干净,随手就把空酒坛扔在了街上。 砸得稀巴烂,可比作这父子之情,纵然阴阳两隔,也是支离破碎、再难复原。 “对了,宋姑娘那只承水环是咋来的?” 这番话似乎问得不对头,孙老头又倒了一碗酒饮下,面色愁伤,道“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李尺清楚孙老头不会骗自己,也确定了当时的宋人凤究竟是多绝望,居然是打算用亲娘的遗物换她自己死得其所。 “她肯定是说她父亲希望她做人中龙凤才取得这个名字吧?”孙老头自顾自道,“其实就是她爹嫌弃她不是个儿子,她娘死了以后就更瞧不上她了,娶了不少的妻妾,儿子生的也不少,就没再把她当回事儿。 好在这丫头坚强得很,即便她父亲不肯教她本事,她也一直下苦功夫自学,还跟我学过一年半载,就是她这天赋太过一般,没学出来。 这回被追杀啊……估计也是她爹让她给那些个弟弟们分散走索命的人……苦啊……” 孙老头的年纪大了,心倒是不糊涂,这种事儿一打眼就看明白了。 “还娶妻纳妾了不少!?”李尺大惊。 孙老头笑道,“你以为谁都和他李河清一个样啊?大家大府的门户,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哦?”李尺转头看向墨云汐,无需多言,早溢于言表。 墨云汐又拽着他的肉拧一下,喝了口酒,道“看我干什么?我管你娶妻纳妾啊?滚!” “放心!我不贪心,有你一个就够啦!” 话音落下,又是“啪”的一声扇在了他的脑袋上,清脆轰隆,李尺呲牙咧嘴地捂了好一会儿,嘟囔道“给我打傻了咋办嘛……” “无事,反正你本来也不聪明。” 寻着这道声响,李尺往街边儿上看了一眼,嘴角扬起却有些瞳孔发愣,皱了下眉头。 “叶桓……?!”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二章 猜字谜 “李尺,好久不见。” 叶桓招了下手,丝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们旁边,揽过那坛没开封的「胡松露」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咂摸着嘴,抱怨道“真够难喝的。” 李尺把「胡松露」推走,问道“你怎么来了?” “甭提了!”叶桓一挥手,刚想解释就看见了墨云汐,“呦!大美人儿!”他来回打量着坐在一起的李尺和墨云汐……笑了下。 “云汐,你们认识?”李尺悄悄用手指在她后背上点了下。 墨云汐又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点了下头,又觉得不妥,“之前见过,不认识。” “你是进了哪个凶境了吗?之前我看你的蕴令碎了,所以才想着来看一下。”叶桓把问题拉了回来,李尺点了点头,也跟他详细地讲了一遍「泗水洞天」里的经历,不过他却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并不诧异李尺的行为。 叶桓刚想着把酒坛拉过去,被李尺把手拍开,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认识的云汐?” “怎么认识的?”叶桓忍俊不禁,道,“要不是我在,你这心上人得被你那俩兄弟把腿打折。” 此话一出,墨云汐羞臊红了脸,捧住酒坛挡着脸,佯装无事地喝了一口,李尺看她的举止倒真像是吃亏了似的,面色立马阴沉下去,“叶桓,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不知道了。”叶桓摊了下手,说道,“这大美人儿就一个劲儿地问你那俩兄弟是不是李家人,他俩刚承认,她就一剑劈了过去。 后来嘛……你懂的。” 李尺牵着她的袖头轻声问了一嘴,“云汐,你偷偷告诉我,到底吃没吃亏?” 被问得不耐烦,墨云汐推开了他,“放心吧!没有!” “没有?”叶桓强忍住笑意,“也对……没吃大亏。” 仨人絮叨了好半天,孙老爷子就一直听着不说话,直到他们聊完了才扣了几下桌子,质问道“李尺,你做这买命人,我不管了!你怎么还和这皮肉溪的小子有交情啊?!”他一巴掌在桌子上拍了个印儿出来,桌腿都跳起来。 一听又是对自己有意见,叶桓也只得以无奈地叹了口气,眉眼口鼻都要拧在一起,辩解道“老爷子,我知道你对我们这行当有意见,也正常,买卖活人皮肉的行当,的确比买命人更丧天良。 但是我俩的交情比入行要早,我们可是正经八百的一个头嗑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 “仨。”李尺提醒道。 “哈哈!对!忘了!忘了!” 两个人睽阔再逢,聊得是投缘得很,听得孙老爷子和墨云汐却是直发愣,全然没想到这俩人的交情会是这么深,也难怪会因为「蕴令」的破碎就千里迢迢而来。 李尺猛然转过头,凑到墨云汐耳边问道“云汐,你是不是也是因为我的蕴令碎了才来的?是不是特别担心我?是不是听我说过和我那俩兄弟现在水火不容,以为是他们干的才动手的?是不是?” 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羞臊的脸直接红上了额头,墨云汐按住他的脸推开,边喝着酒边否认道“不是,别自作多情。”她拿过一个包子就着。 “话说回来了,李尺,你对你那俩兄弟的了解不够详细啊!”叶桓突然开口,看他神色不解,不等李尺先问就解释道,“你那个坐着像大白鹅的哥哥固然厉害,不过相比你那个站着像白狗的弟弟,可差远了,我头一回见到一个读书的儒生身上有那么重的杀气。” 听叶桓这么说,李尺倒是没有太惊讶,李念本就是哥七个里面天赋最为傲人的,李河清最疼的就是他,起先就是冲着挑起李氏大梁而培养的,难免有些杀伐的锐气。 “大抵是想杀我想的吧?”李尺自觉幽默地打趣道,墨云汐拍了他一下,“别马虎,如果真是这样,你别不把他当回事儿,他身上的杀气比你身上的还重。” 这可是真把李尺愣住了,瞥了眼叶桓,就见他颔首示意。 “这小子干什么了……”李尺在心里琢磨着,可是如何想自己那文质彬彬的弟弟都不应该有这种杀气啊…… 许久…… 一声声“李尺”把他叫回过了神,孙老头本来是打算等人走了再问,可是看起来这丫头和这小子跟他都是很好的关系,也没必要了,他擤了口气,从衣兜里拽出来一纸示令,正是张禅立的那一篇。 问道“这是真的?还是……”孙老头没问出口,自知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李尺回道“是我,只是这示令有些造假的成分,如果只是问陆伯……”他下意识说出口,愣了一下,“如果只是问陆家主的话,是我做的,没错。” “畜牲!”孙老头愤然拍桌起身,骂道,“陆凤对你的好算是白费了!你真把自己当成个疯子了吗?!你还有一点儿的人性尚存吗?!” 他抄起酒坛子就砸过去,一根丝细难见的隐线飞过,瞬间把酒坛撞得溃碎,缓缓收回到叶桓的袖口。 “老爷子,我不管你和李尺是什么交情,可是当着我的面就要动手,恐失体面吧?” 话音落下,叶桓腰间挂着的那只做工精致的四方木盒一颤,从中窜出三具白肤似雪的尸体,眼白填满了眸眶却依旧能让孙老头觉得被凝视,正是「人傀」 “乾坤袖、六合箱,丧天良的好手法啊……”孙老爷子都忍不住地赞叹道。 李尺一只手按住桌子,一只手挡在叶桓面前,“孙老头也是为我好,不至于。” 看到李尺这一番作为,孙老头松了口气,这足以印证他自己的猜想——李尺仍有一丝转机,只等他自己后悔了以后使劲就行。 “对了,你这胳膊上这句话,想明白了吗?”叶桓问道。 李尺摇了摇头,挽起袖子,又露出「血敕三星挂斜月,神陟叠山飞惊瀑」这两行字,只知道大概是个字谜,可惜并没有猜出来。 叶桓又从袖口拿出一张整洁无褶的宣纸推到他面前。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三章 敝屣之躯,量天之志 李尺拿过那张宣纸,送到面前打眼一看,只有六个核桃大小的毛笔字——「血敕心,神陟气」 这一笔一画都稳重得很,势头很足,肯定是出自下过苦功夫的人,那便不可能是叶桓写下的了。 “血敕三星挂斜月……神陟叠山飞惊瀑……”他嘟囔着这句原话,看了眼纸上的「血敕心,神陟气」,心想“这回事儿啊……” 人有丹田三宫三关口。 脑后御风枕玉关,为上宫泥丸,作神舍;身中夹脊辘轳关,为中宫绛宫,作血舍;水火之际尾闾关,为下宫生宫,作精舍,集百精气而化生蕴力。 只看字面的意思,应当是中宫敕心与上宫陟气。 “那老家伙要是死得晚点儿就好了。”李尺心想着叹了一口长气,“嗐……” 墨云汐从他手里拿过这张宣纸,攥着李尺的胳膊校对了两眼,“这个叠山飞惊瀑很有心意啊!根本想不到诶……” “三星挂斜月,你不也没想到嘛……”李尺低声说道。 “显你了?!”墨云汐仍旧是得心应手的一巴掌扇在李尺的后脑勺上。 没顾及他们小两口的打情骂俏,叶桓把椅子往孙老爷子那边搬了一下,抬眉瞄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可是眼神中的敌意极为浓烈。 墨云汐攥着这张宣纸,后知后觉道“为什么会留这句话给你?你的心、气有疏漏吗?” 上宫与中宫的两关最为通穴,主掌人识,心和气更是重中之重,修士一旦在心境上有所损伤,破境便难过纵云登天九万里。 但是他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已经摸到神念清之境的门槛,如何看都不像是有这类创伤之人。 “呃……”李尺被问得手足无措,一只胳膊悬在桌子上左动一下、右转一下的,最后拿了个包子送到墨云汐面前,“你吃不吃?” 包子被她接过去咬了一口,善解人意道“你要是有难言之隐的话,就回绝掉就好了。”墨云汐低头又咬了一口茴香菜包,就此把这个问题放下了。 “他少了一块先天道骨。”许久闭口不言的孙老爷子语惊二人,倒也是让他有些疑惑,这两人看起来都与李尺的关系不差,却不知道他无「先天道骨」一事? 叶桓站起身,把椅子一脚给踹了出去,冷声道出四字,“在你身上。” “不愧是人傀师,看来你早就看出端倪来了啊?”孙老头赞叹一番后解释道,“这小子的丹田三关只有一关有元丹据守,便是下关口,中上两关为开阔地,意味着……” 叶桓打断了他的话,接下去说道“意味着一入境就是必死身,所以李尺用一块先天道骨换了你的上关元丹,上焦和下焦两头掐起了先天本炁,虽非万全之策,可也算是能止一时的心气平和。” “只不过他心魔之重超乎意料,仍须本血敕心。”似乎是见者有份,墨云汐也接下来说了一句。 看着这仨人当着自己的面就议论起来,他无奈地咋了咋舌,一个是自己的挚交、一个是自己的媳妇儿,一个算是自己的半个师父,“哪个也得罪不起啊……”他心想,苦笑一声。 墨云汐把手从他胸前的衣襟伸进去,在心脏处停了一会儿,沿着左臂的气血穴一直摸到腕关节中宁心安气的「大陵穴」上,衣服都被撑开了,幸亏是临近了晚时,街上没啥人。 “那个……要不回我家……咱再……” 李尺小心试探被她一口回绝,“闭嘴。你这是把有损的心气全逼迫到了这只左臂上吗?你自己应该做不到的吧?” 话罢,墨云汐给他把衣襟叠穿好,平遮得很,不再像是他自己穿的时候那么臃肿笨重,还用绦带系了个小孩子独有的花结。 “你这左臂的事情能说一下吗?” “也没什么。”李尺如实说道,“我师父临死前的那一年给我刺的,只说是或可救我一命。” 如此说来并不错,溥应当也是窥探到了这句话才在当时出手相救的,李尺心想着,“居然还欠你个人情……” 叶桓又开口道“你这个量天尺的字谜,我也猜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支金簪子。 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刻了个「尺」字,把两横一拉,又把那一竖划下去,便是个板正的「天」字,他指着这一竖,道“这就是量天尺。” 见叶桓连这个字都能猜出来,李尺更加确定他背后是有高人指点了。 叶桓之所以下功夫猜这几个字谜,自然不可能是只因为兄弟情义,也有私心所在,李尺诏魂出一只艷虫给他,瞬间便纳进了六合箱内。 “叶桓,我劝你有度,这个事儿,我也不是没干过……”他回头瞄了一眼墨云汐,“并不一定是好结果。” 单单是李尺这个眼神,墨云汐就猜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又一巴掌扇过去,跟着就是一脚,“你个王八蛋还真是好交好围啊!是不是也打算让这假男人用艷虫骗姑娘?!” “大美人儿,上回若不是我帮你,你可打不过李家那俩,你怎么还骂我啊?”叶桓不服气道。 一听这话,李尺立马驳了回去,和墨云汐齐口同声,“骂你怎么了?!”二人又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四目相对,都红上了脸。 “一家人,扯不过啊!”叶桓叹了口气,攀空而走,似乎已经迫不及待,留下最后一句话: “墨姑娘,我这兄弟是反逆了些性子,可也不是我这种随性洒脱的人。他认准的姑娘,一定是享福的,还请墨姑娘不要嫌弃他,更不要吊着他。我俩十岁时便相识了,我知道他有多苦,他的本性不恶。” 听叶桓说完,李尺窃窃私语,“就读了两年书而已,装什么书生气嘛……”他嫌弃地仰了下嘴角。 目睹叶桓拿着艷虫离开,孙老爷子才识趣地说道“天以气育人,人以炁逆天,唯有天道定人胜,唯有奇人量天程。 正谓作,敝屣之躯,量天之志。 李尺,我早就想问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名头的?”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四章 陈芝麻烂谷子 天色已晚。 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半溪明月,一枕清风。 “这个嘛……”李尺支支吾吾了好久也没说出来个由头,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年前—— 「静心阁」外枣树更高,春日曦晖打在果叶上面,反起刺眼的光,亭中敏静的青草被微风吹作一席绿毯。 有一个身上穿着反复缝缝补补了好多次的紫道袍的老瞎子,坐在树下的一把摇椅上拍着腿唤道“李家二少,出来一趟。” 李尺听到有人叫自己,匆忙地给堂上供好了香火,三步并两步地推开屏门跑出来,刮进去的一阵风差点儿就吹灭了红烛,他回头看了眼香火无事才又把屏门闭上。 门关好,李尺回过身就看见了这人。 一头黑发垂到地上,下巴的胡须浓白,也长到了胸前,还有面江湖骗子的八卦旗,上面两行字潦草得很,每笔每画都连在一起。 依稀可勉强辨出是「占天卜地度人事,生阴化阳黑白极」这么两行字。 “天地人……阴阳极……”李尺一打眼就注意到了这几个关键字,更加肯定这是个江湖骗子无疑了,他从袖口拿出来一小袋鼓鼓囊囊的碎银子,抓了一把给他。 李尺冲他挥了挥手,“快走吧。” “哈哈!谢了!谢了!”他接过那把碎银,把八卦旗扛在身上就离开了…… 次日一晓。 李尺刚睡醒,给堂上又点了一遍香火,推开屏门迎进了第一缕日光。 “二哥!”李瘟在门口招着手大喊道,“快过来!老爹给咱们请先生来啦!” 话音刚落,李瘟被李河清提着往院子里一撇,正摔了个狗啃泥,“李河清!又欺负我!我告娘亲去!你完了!” 李瘟起身拍了拍土,撅着嘴就要跑回去告状,李河清见状赶忙拦下,从怀里拿出两颗糖果给他,“爹爹这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吗?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许这么没气度。”他刮了下李瘟的小鼻尖。 “父亲,瘟刚才说的请先生是什么?” 李河清往门外指了下,李尺拔着脖子看了几眼,李彦领着一个身上穿着素净的年轻道士进了门,他的眼睛用抹额缠了几圈,一丝目光都没露出来,李联三人就跟在后面。 他招呼几人过去,李尺显然不情愿,李河清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最不听信鬼神之说,只好是摆出那幅家主的架子,勒令他过去算一卦。 “快去!这道士的名声好得很,不是你想的那种,据说之前还用三片叶子算出来了武清帝在位的时间,不信的话,就当是打趣。”听到这句话,李尺才反应过来,这道士并不年轻。 起先他给李彦几人算的时候还好,有说有笑,所历坎坷也都提点了一番,李瘟和李尺推辞了好久,最后还是李瘟先上去让他算一卦。 那道士捏着李瘟的小手掌,一只手卜指卦,另一只手揉揉搓搓的不知道画了些什么,虽然看不见那两颗眼珠,但是面色的阴沉清晰可见,李河清也有些茫然,问道“道长,您这是?” “没什么……”他随口搪塞了过去,“李家主,我给您也看一下吧?” “行。”李河清把手伸了过去,老道士摸清楚了掌心里的线纹,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手背上点了六合。 这六个血点随着老道士的指卦而变化,从六滴到九滴,再变回六滴,又变到四滴,最后只剩下三滴,而这三滴中还有两滴杂在一起。 说不出来是二?还是三? 他把除李尺外的所有孩子都赶出去,回身把门闩插上,道“李家主,您怕是与子无缘……”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李河清想不明白,自己这七个孩子都是男儿郎,怎么还偏偏是与子无缘呢? 想到这老道也就不过如此嘛…… 他大抵是猜到了李河清没信过自己,也不作何解释,自顾自地说道“二少爷可是短命骨啊……恐……难过而立之年……”他似乎瞥了眼李尺。 “李家主,信与不信都看您,贫道还是劳烦您也回吧。 我和二少爷要单独说些话。” 李尺正要骂他蹬鼻子上脸,李河清打了个手势给他,“道长,您自便。” 等到李河清离开,李尺也不愿意再搭理这个江湖骗子,还说什么自己是短命骨?怎么可能?自己可是有娘亲自请来的长命锁! 老道士一把抓住李尺的手,扯下了抹额,又把脸皮撕下来,露出昨天登门拜访的那江湖骗子的样貌,不过这次多了一对碧眼方瞳。 李尺第一次见和自己同样的眼睛,都没来得及考虑这是怎么一回事。 “二少爷,不记得我了?” 经他这么一说,李尺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面退了几步,瞳孔瞪得溜圆。 “我掌三极之法,控无极之变,我面由我心,我心生我面。”老道士晃了一下脑袋,又变成刚才那张脸皮。 恍惚间,二指点在了李尺的神庭穴上,“纵然身敝屣,也要志量天。”他丝毫不理会李尺的疑惑,推开门走出去,说道,“量天尺这个名字也不错,闲着还能打打字谜。” 自此日后,李尺就在算术这一门通了窍…… 他实在想不通应该怎么样说出来这件事才不至于听起来像是胡说八道,只好是试探性地讲了一遍。 孙老爷子额上的抬头纹挤到一起后又快速匀平,什么都没说,过去收拾起蒸笼、桌椅来…… “带这丫头回家歇歇脚去吧。” 有时候真觉得这孙老头脾气鬼怪,李尺也不好说什么,帮他收拾了一下桌子。 “云汐,去我家呗?” “不然呢?”墨云汐觉得他说的净是废话,可细想起来,他大抵也就只会对自己有这个羞臊样儿,“这个傻子是打算等我主动跟他开口说吗?”她叹了口气。 李尺偷瞄着墨云汐,悄悄地拉上了手,才拉上就出了满手心的汗。 “坏了……”他正要把手缩回去,墨云汐却牵得更紧了,“看什么?!带路啊!”李尺把头转过去,控制不住的想笑,咬得嘴唇都成了痕。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五章 一间屋子两亩田 喜悦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李尺抬头望着弯钩月,心想“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度了这而立的年关……”他盯着墨云汐的脸颊,说不出也放不下。 “李尺……你……”墨云汐突然开口,迟疑了一会儿……“你家在哪啊?!怎么还没到!” 纵然暮时昏黑,她脸上的胭脂还是可见。 “快了!快了!”李尺拉着她快跑几步出了瓦街。 就此闻晚风、听鸟声,步山林崎岖路,穿竹林落叶处,心上人牵心上人,四目欲对难展情。 爬过一整座荒山,其后是密如发丝的竹林矗立,倚着山脚下的土壁作了一间宽敞的茅草竹屋,一片片嫩竹交叉编织出来的屋室很精致,屋后是三两亩干净方圆的田地。 “你住在这里?”墨云汐一愣,不可置信道,“你不是有惧寒的旧疾吗?住在这里可以吗?” 听到云汐关心自己,李尺又是一阵暗喜,回答道“没事的。里面是火炕,特别冷的时候,我就会烧火。” “你还挺聪明。”墨云汐把手放到他后脑勺上,吓得李尺梗在了原地,眼珠乱转,没琢磨明白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 「咚」 一根手指在李尺的后脑上轻轻弹了一下,没有像之前那么用力。 看李尺还在原地愣着,她先走到了门前,门上还贴着两面门神,颜色都还很艳,应当是眼看秋末入冬,又临近了年关而特意贴的。 一柄长锁头把门和框锁在了一起,不过并不严丝合缝,还露着一块,秋风刚好从这里钻进去。 李尺还在怀里翻腾着钥匙,从一堆火熤石里摸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不会是掉了吧?” 刚想着明天去配一把钥匙好了,就见墨云汐把锁头在框上别住,一剑就给斩断了。 推开门,一股寒气在屋子里打转,墨云汐都把衣服裹紧了些许,这竹壁本就不密实,又靠着山壁,秋风和山气,还有地冷,全往里面渗,像是个冰窖。 她把门拉上,从李尺的衣襟中拿出来一枚火熤石,在剑刃上划出了点亮光,“你先别进去了,等我把火灶点着再进来。” 话罢,墨云汐举着这枚火熤石迈过门槛,黝黑的环境升起暖曦红光,两面「对叫门」隔出来三间屋室,厅堂的一口火灶直接连通到屋里的火炕。 她毫不珍视地把火熤石扔进灶口,随手捡起预备好的干燥枯木添进去,李尺在外面恰好能看到烟囱上的白雾,“这玩意儿还能点火啊……” “进来吧。” 听见墨云汐叫自己,他就直接跨进去了,正看到云汐被灶口的浓烟呛得咳嗽,但是屋子里真的好暖,比自己平常点火时要暖很多。 “你去看看炕上暖了吗?暖了的话……啊……我也睡了……啊……”墨云汐打了几个哈欠,支使他去屋里看一眼。 按耐不住躁动的心绪,李尺手忙脚乱地掀开门帘,差点儿就一个踉跄摔在炕上,心想“云汐……这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屋子里面传出来两三声痴笑,墨云汐拨开门帘,往屋子里扒了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李尺从床柜里搬出来两套被褥,颇具心机地重叠上了一块,“云……汐……炕上暖了……你……你也休息吧?” 墨云汐又添了一把柴进灶,拍了拍手上的土,撕下门帘上的一块布条把门框缠紧,省得晚上漏风。 刚走进屋子里,她就看出来了不对劲,两铺褥子都快要叠到一起去了。墨云汐白了李尺一眼,抱走一套被褥,冷声问道“那间屋子能住吗?” “能是能……不过那屋子里好多的凶兽骨头,味道不好闻。”李尺如实告知。 听他这么一说,墨云汐倒是更好奇了,“凶兽骨头?留着它干嘛?”她把被褥放回炕上,去那间屋子里看了眼。 一股腐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门后面堆了足有人高的骨头堆,每一块骨头都破破烂烂,用刻刀镌了好些个字,而且字的神韵很足,不比正儿八经的书生差。 另一面是一套桌椅,都是青竹榫卯而成,晶绿色似春临头,上面有几卷旧书。 墨云汐拿起一卷翻看,是些通俗易懂的简理,哪怕是寻常百姓也能说道个二三,只不过这上面被刻刀划了很多的痕。 “李尺,这怎么还都用刻刀划下去了?”墨云汐拿着那卷书走过来,刚巧看见他脱了衣襟,但是也是司空见惯的模样,又问了一遍,“挺好的书卷,为什么划这么多痕?” “我觉得他那些东西说的不合乎理,实在受不了的就划了。” 「君子善思,其行事必三思也」 只有这句话还能看出来个大概,墨云汐指着问道“这句话哪里不投你心思了?” “没有不投我心思啊!?我就是觉得这句话不对。” 脱了衣衫,纵然点了火灶也还是会觉冷意,李尺把被子披在身上,拿过她手里的那卷书,真有点儿书生模样。 他说道“君子善思倒还对头。但是后面这句就不对了,其行事必三思也,显然有岔子,正人君子行事应当秉心问性,三思而后行便不是由着自己的心性了,既不是由心者,那就撑死了算作谨慎的伪君子,或者我这种真小人。 只有类似于我这种的人,才会在乎思后行事,毕竟还是需要表现出别人想看到的德行,要不然就竹篮打水了。 至于君子嘛……慎独而不欺暗室。 因为他们本就如此,善思也无须思后再思。 相对,小人思后行事也是本就如此。 君子不需要人看,不必思后行事。 小人巴不得有人看,事事都先思后行。” 墨云汐捏着他的两边脸来回揉,斥责道“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个歪理啊?!” “怎么就歪理了?” “也不一定。我说错了,人心秤本就不是一个斤两。”墨云汐爬上炕铺好了被褥,虽然是同寝,但这炕中间少说也隔了有四个人宽,不过李尺知足得很。 不一会儿就传出来淡淡的打呼声,墨云汐悄悄给他往上面拉了下蹬掉的被子,心想,“一间屋子两亩田,其实也挺逍遥的嘛。” 她躺回去望着八字房梁,暗问自己,“要不要和他说啊……”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六章 有贼心没贼胆 “算了!不说!矜持点儿……”墨云汐用力弹了一下李尺的额头,立马侧过身去、裹紧被子,若无其事地睡下…… 被弹的额头都泛了红痛,也说不清楚李尺睡得是踏实?还是不踏实?他捂着脑门儿说梦话,道“云汐……别打了……疼……” 次日明晓秋风彻,雨露沿窗声声呵。 清晨俊冷的秋风打透门框的布条,拧着身子钻进屋子里来,昨日在灶坑生的火渐熄,寒气也渐起。 被糊了一层薄纱的竹窗滞留住拇指大的露水,屋室寒气更甚。 “啊嚏!” 李尺捏了捏鼻子,在被窝里面打了个哆嗦,他把被子拉得盖住下巴,垂落的长发也翻到眼前挡着一半的脸。 每逢秋冬季节都是快要了自己的命,睡不着也起不来,他紧紧攥住被子的一角,扯得布条都劈了。 李尺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缝隙,瞄到头上被冻裂的八字房梁,盘算着过两天应该是要重新修整了,双眸又垂帘下去。 半个辰头后…… 冷炕突然间暖起来,烧得都有些热,李尺打了个哈欠,揉着睡眼惺忪的眸眶,他下意识抓开被子起身,手感却不对劲,是很柔松的料子,并不是剌手的粗布条。 “什么东西?”李尺正纳闷儿,坐起身子拿到了眼前,是墨云汐穿的那袭莹青色裙袍,他看了眼墨云汐已经起床了,偷偷送到鼻子下深吸了一口气,呢喃不解道,“好香诶!?难不成是体香?!不懂……不懂……” 把裙袍叠好放到一旁,李尺抻了个懒腰,抓过那件黑袍披在身上,刚转过来准备下地穿鞋子。 “呃……云汐……早啊……” 他转过去就看见墨云汐,不知道她在自己身后待了多久了,满眼里尽是嫌弃,都不再正眼瞧他,只是斜视着鄙夷。 “我……我就闻闻……没干别的……” 墨云汐又翻了个白眼给他,吐槽道“什么癖好啊……”她掀开门帘走出去,嘱咐了一句,“你先把被褥收拾好了。” “哦……嗯!” 李尺耍小心思地把门帘搭到晾衣绳上,手下自顾自地叠着被褥,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外屋…… 墨云汐搬过墙角的桌子放下,从竹柜里拿出一只有些陈旧的佛钵,盛走了锅灶里炒熟的菜。 许是这间竹屋太矮的原因,锅灶和竹柜也都放得很低,她要弯着腰才能归置这些东西。 “你这里只有一副碗筷吗?”墨云汐关上竹柜,手里拿着仅有的碗筷,抬头正与李尺四目相对,她愣了下赶忙挡住胸口,骂道“死流氓!” 跑进屋内先给了李尺一脚,才把裙袍重新系好。 李尺尬笑两声,匆忙叠好被褥,跑出去在水缸舀了一瓢水把手冲干净,又不拘小节地抹了把脸。 望着木桌上满满一钵的肉菜,李尺问道“云汐,这是哪来的肉啊?”他随手捡起一枝树杈掰断作筷子,夹了一口放进嘴里,没顾冷热,给嘴里烫起了泡。 “算你识相。”墨云汐也用筷子夹了一口肉送进嘴里,软嫩又多汁,只放了些寻常调料都是美滋味儿,“我看你屋后的田地里圈养了几个小花虎,我就宰了一个做着吃了。” 话罢,李尺手里夹着肉的两根树杈掉在桌子上,肉滚到了地上,他叹了口气,回道“云汐,那是雷兽的小崽啊……我还打算养大了挑一个作本命兽呢……” 墨云汐倒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他的,毕竟自己也是好心,不叫他对自己感恩戴德就不错了,“你从哪里抓的雷兽啊?” “后面的林子里。”李尺指了下后山高坡的遍地竹林,难怪来的时候刻意避开了那条路舍近求远,许是还有凶兽在其中。 “那林子有什么巧奇的地方吗?”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李尺也刚好同她细讲了一番: 这座山名叫大荒山,是难得的天道气运贫瘠处,寻常正道修士都要避着这座山头走,故而凶兽横生。 那一只被自己作「本命兽」的「共生」纂雕就出自于此处。 后山上成片的竹林名叫奇绝林,是整座山头中的无天道气运处,其中的凶兽最为凶狠。 三百六十只作自己「本命兽」的「共生」黑鸦尽数出自此处。 自己特意用了三年的功夫剿清这片奇绝林,虽然偶尔也会有类似于雷兽这种,从后山跑来占地为王的凶兽,不过也终究是少数。 现如今,自己就是这片林子的主。 李尺骄傲地拍了拍胸脯,又说道“我现在给它改名叫忤逆林了,潇洒吧?” 墨云汐夹了一块肉塞进他嘴里,搪塞道“挺潇洒的……我记得你之前可没这么多的话的……” “啊?!我话多了?” “没有。”墨云汐放下筷子,两只胳膊拄在桌子上撑着脸,郑重其事道,“李尺,那个叶桓的话,咱们都听见了。我现在就想问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话说得太直接,李尺有一瞬间的大脑满片空白,下意识答出两个字,“喜欢。” 墨云汐点了下头,“好!我现在要听你亲口说一遍。” 李尺立马把思路捋顺,试探道“我说了的话……你会同意吗?” “不说拉倒。”墨云汐端走碗筷就要去刷。 “云汐,我喜欢你。” 李尺拉住她的手,揭下来旧面皮,打趣道“其实说出来这句话,对我来说不难的,反正在心里想了……说了也不是一两遍了。” “我考虑下吧!”墨云汐似故作矜持,却又作了个鬼脸给他,大发慈悲道“原本打算直接走了,你都这么有诚意啦,那我就照顾到你把伤养好吧!”她又弹了一下李尺的额头。 李尺看了下被张安重击一拳的地方,原本就怕她和叶桓能看出来,所以特意藏了起来,想来是昨晚睡觉的时候泄了本炁出来。 “我要是一直不好的话,你能一直照顾我不?” 听他像小孩子似的询问,墨云汐被逗笑出了声,顺着他答应道“能。” 墨云汐心里无比清楚,他只有可能跟自己这个样子。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七章 三只囊包 李尺走进屋里,从床柜下拿出一袋塞满东西的囊包递给墨云汐,说道“云汐,你拿着吧。”他又满面狡黠地轻声补了句,“就当是聘礼。” 囊包里都是火熤石,应当是他昨晚收拾好的。 “这点儿东西就想收买我?!”墨云汐用拳头钻了一下他的腰,“美得你!自己留着吧!”她把囊包塞还给了李尺。 这火熤石之所以可称天地灵石,就是因为它其中所含的「平清火蕴」极为繁厚,暂且不论它可以帮修士巩筑心境这一作用,就单单是凭靠它足以助李尺缓和惧寒旧疾的性子,与他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若是交与自己这种心境完好之人,无非就是让「三台正火」的势头大一些,全不异于暴殄天物。 “行吧……”李尺有些垂头丧脑,自知这东西没被瞧上,他把火熤石放回去,又从竹柜里拿出来另一个囊包,只是这个囊包很瘪,不过半袋子而已,一掂一晃都能听到脆响。 这个囊包里是不多不少的二十块崭新「冥铁」,寒光烁冽,物极而反,一股子阴气却是极正。 墨云汐望着满兜的「冥铁」大吃一惊,这东西于善兵戈一道的修士而言,简直就是天赐。 此物不仅可以重铸受损的兵戈,更是可以促使兵戈早日化生灵智,尤其是剑修、刀修者,可慕三两块就能在大道之上更进一步了,然一步登天者也不是没有。 对墨云汐来说,这倒真是宝贝,她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个……算送我的?还是什么?” 眼看着她瞅对眼了,李尺又一次试探道“算……聘礼?” …… 再一看,墨云汐的双眸之中已经怒意出眶,连忙改嘴道“算送的!算送的!”他未雨绸缪地挡住了脑袋。 墨云汐放下他挡着脑袋的手,不客气地拿过囊包,说道“算我这几天照顾你的报酬,行吧?”她又数出来了十块放在外面,“我就要一半,不坑你。” “都给你!”李尺把她拿出来的十块「冥铁」又塞回去,顺便系上了结,调侃道,“你不是说了嘛!我练的是小人剑,不是君子剑,用不到的。” 墨云汐面冲着他哼笑了一声,端着碗筷去门外刷了起来,嘱咐道“我等会儿要去山上练剑,你抽空去街上买些饭菜吧。你这屋子,老鼠来了都要掉眼泪的。” “有那么寒酸吗……”李尺嘟囔了一句。推门跑出来就吹了个鸟哨,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着急事? 纂雕应声而来,垂翼蔽苍,日上三竿的浓光都被挡住,像是黑天了似的,李尺跳上去挥了下手,“云汐,我可能要晚点儿才回来!” 看他突然这么着急忙慌的,墨云汐也就没再费工夫过问什么。 李尺踩在鸟背上驰骋天际,正午烈光炙得右半边脸刺痛,不过热一点儿也要好过冷冽。 飞过大荒山山头,人气儿浓郁了许多,瓦街上的邻舍都开了门面、摆好了摊,袂云汗雨,一走一过都要摩肩接踵,打眼望去又像是蚂蚁出洞觅食。 「甘饮酒馆」前的长龙首当其冲。 多望了几眼,李尺乘纂雕落在另一条长街处,街头的一块近丈高山石雕刻着「榆街」两字。 大致是因为街口的这六棵参天榆树得名。 李尺走进街头那间似狗洞大小的破败木屋,谨慎环顾了一番,确认四周无人后,他从里面拽出来一只仅有睡枕大小的囊包。 一根小拇指就能勾住,里面应当不是什么重物。 这条榆街远不比瓦街有烟火气,不少的店铺都关了门,偶尔流窜的猫狗无一不瘦得皮包骨头,看着可怜得很。 李尺沿着长街一直走过…… 「大荒山」 墨云汐在嘴里仿吹扰心咒,手上闲掂着那只装有二十块「冥铁」的囊包,今日难得的暖和,她解下紧缚的绦带、披着裙袍,这才凉快了些。 “还真是天道气运贫瘠。”墨云汐心想。 自打迈到山身上之后,她就能明显觉察到体内的蕴力渐渐紊乱、主动与山中的恶气作起了抗。 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墨云汐往「忤逆林」那边走了几步,可知李尺句句属实,此地当真是没有一丝的天道气运驻留。 而且它还在抽离着自己的蕴力。 墨云汐把囊包往天上一扔,右手持剑出鞘,仅一击,剑气如龙腾,怒卷竹林七十里有余,抽离蕴力的那股大道顷刻泯然消散。 归剑入鞘,她左手稳稳接住那只囊包,显露出「神念清」乙境的修为。 只这一刻,折朽的竹林又挨个复原,消散的大道也逐渐凝聚,不顺半分的天道承变。 墨云汐抱着双膀,低头缓思,却看不到脚尖踩下的三分山地,呢喃道“奇绝林、忤逆林。” 山中奇绝处,忤逆天地林。 “这家伙真下苦功夫读书了啊……怪不得说他一句顶上来八句呢……” 她将腰间剑往空中一撇,稳悬在天上,两步并踩剑身,御剑游空,直奔大荒山山巅…… 老腐树、浑枯水,于空中一览无遗,山鸣隐隐凄厉,频频撞剑。 墨云汐落脚盘坐山头,控剑竖斫秋风,剑道气运大临山涧,方圆百里再十里。 「本命剑相」如松矗立,两面剑刃处有几道浅显磕痕,人、兵本炁相连,蕴力震彻天地。 囊包之内飞出十一块「冥铁」按在剑身残缺处,本炁断而重粘、蕴力溃而再聚。 「本命剑相」重新成果天地,乌云密布不见光色,六凿天雷蓄势待发。 墨云汐持剑问道,「本命剑相」欲斩天雷。 三息过后,只见七条白龙团簇撕咬相缠,似蛟蟒翻江倒海,久久未展胜负…… 注意到这方天地异象,李尺抬手如遮光般遮住黑云,一眼便识出是怎么一回事,心想“云汐又破境了啊……” 眸中悲喜交加,墨云汐破境,自然喜;悲在自己又被她多落下一境。 天劫退去,眸中迷雾也随之消逝,李尺揉了几下太阳穴,仰头看向门楣上锈旧的牌匾——「李府」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八章 李氏相见 「大荒山」 天劫退散,又现晴空万里,惊雷凿下之处有一道浅显的开裂。 墨云汐手中握着长剑,已破「神念清」的丙境修为,她看着囊包里只剩下九块的冥铁,心想道“难怪没有之前那么小气了呢!原来是知道十块冥铁不够啊……” “笨蛋。” 她笑了下,专心致志地练起剑来…… 「李氏旧宅」 李尺的目光滞留在了门前的锁头,已经锈迹斑斑,仍旧是没有换。 此处是李河清大费周章才搭建而成,六十四奇局凶位林立,但凡是修士近三尺之内,便会被绞碎体内本炁,若敢在此地动手,唯有两败俱伤。 纵然是李尺这类旁门修士,也只得以避其锋芒。 他从怀里找出来一把铜匙,铜匙的下面是一个钱板,板眼旁是个「尺」字。 很久没来过了,一切都太过陌生,李尺开了两次才把锁头解下,院子里的枣树似乎矮了一些,应当也是临近晚年暮时,只叹沧桑。 静心阁比着以前,可谓一个天下、一个地下,满目焕新,屏门上的四幅旧画也都作了新份儿。 他望着那幅秋画——金乌半掩玄云之后,落下的秋雨斜打在只有片叶点缀的高树,秋风吹弯树干如弓、飙过茫茫野草,其中有不少已经泛黄,更有甚者盖上了一床落叶被。 “时过境迁啊……”他哑口无言地感叹了一句,推开屏门,率先入眼的那殿灵堂并没有变化,依旧是红烛黄香。 只不过昔日点火上香的人,不少都变成了吃香火的人,亦或者都算不得人。 双目若岸,起浪上潮,纵有千言万语想诉,也终究骨鲠在喉。李尺抽了三根黄香立到吴南思的灵位牌前,双膝跪在冷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声声都如擂鼓。 最到悲绝时,话难从口说。 待李尺直起身子来,额头上的鲜血浸湿了抹额,顺着印堂从鼻梁落下,滴在石板上的声音都尤为清晰。 他习惯性地拍了拍膝前的尘灰,可今时到底是不同往日,阁里全然没有土垢,哪怕是包子掉在地上都能捡起来直接吃。 “李彦这家主当的不错嘛……” 长兄如父,李尺自问,倘若是李念当上了家主,真的就能比过他吗? 未必。 “话说回来,这么久了,他也该谈上姑娘家了吧?” 李尺自言自语许久,给李渡、李虚、李联、李瘟四人的牌位奉好了香火,又从那只轻飘飘的囊包里拿出来三个槽子糕模样的四两重滇金,全摆在了李瘟的灵位前。 他怔在那里,终究是阴阳两隔,无言可语。 心猛地一悸,扑面而来的是一道极为熟悉、又相当陌生的先天本炁。 “都来了?”李尺细语呢喃,把囊包叠好塞进怀里,绕过灵堂,从后门离开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两股相杂的脚步声传进静心阁内,李彦面色凝重,同李念问道“今天是小瘟的忌辰了吧?” “嗯。”李念轻轻颔首示意,感慨颇多,道“光阴流逝还真若箭矢啊……小时候度着念着都觉得久。现在倒好,撒手离了弦,弹指间一年,又一年。” “是啊……” 李彦还是一幅丧脸,许是想到了什么惆怅伤心事,或人走茶凉,或物是人非,或此生难见,又或者想都不用想。 二人并肩走到庭前,李念突然拍了下李彦,“大哥,上次没有关门吗?”他指着大敞四开的屏门问道。 李彦也怔住了,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是会在「行令」时出岔子,都绝不会忘了给静心阁关门。 他甩下李念,往阁里快进了几步,一瞬间就觉察出那道似有似无的蕴力残留,又见堂上的灵位牌只有父亲前没有点香,更加确定了,忧喜参半地呼出一口气。 那三块槽子糕模样的滇金吸引了他的注意,拿起来端详了几眼,不悦地笑了一声,低语道“你还记得小瘟爱吃什么啊……” “小瘟?大哥,你说什么呢?”李念正慢悠悠地迈进阁中,就听见他自言自语,原本还以为是他忘记了锁门,可是一打眼堂上的香火,便足以证明这并不属实。 他还有些不信,凑到灵位牌前,也看到了那三块槽子糕模样的滇金,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李尺!你给我滚出来!” 李彦及时地拍了下李念的胳膊,瞪了他一眼,语调缓和地说道“尺子,你要是能听到,就见一面吧。都是李家人,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打算见面了吧?” 一口长叹气的惆怅音从后门窜进阁里,李尺露着那幅碧眼方瞳雌雄相,缓步走到二人面前,低头叹息反问,“我还哪姓李啊……姓哪个李啊?不是早就不让我姓李了吗?也能算李家人?那我太贱了吧?” “李尺,陆先生是不是你杀的?”李念靠着自身的儒气压住怒意,也仍是不愿唤他一声二哥。 “李尺吗……好啊……”李尺又叹了口气,大方承认下来,道“是我杀的。” 除了有几息恨意,李念并未惊讶,毕竟自己从始至终就没有相信过他。 不顾凶局封煞,一道儒气当即掸过,似剑斩,李尺转了下头,虽躲过,也依然断掉两缕发丝,他扯住摧枯而去的儒气甩出阁中。 “别在阁里动手。”李尺警告道,“你更打不过我。” 语罢,他往庭院走去,看都不看二人一眼,只盯着几乎掉秃了枣子的树…… 去捡了一些塞进怀里,准备带给云汐尝尝。 见他半分愧疚都没有,李念质问道“你还有脸拿李家的红枣吗!?” “怎么没有?这里面有一棵树是我的,还有一棵树是瘟的,我有不能拿的理由吗?” 李念攥起青筋的手臂被李彦按住,只能从嘴上找补,“可是这些树种是陆先生送给父亲的,是送给父亲的。因为他们是挚交。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理由拿?” 这句话的确把李尺给噎住了,但是他也没有要把枣子还回去的意思,盯着李念点了几下头。 第一卷·《清温志》 第十九章 步步为营 “那就烦请五少爷施舍一点儿给我。”李尺说完就朝门外走去…… 转身不顾之际,又一道儒气掸来,直冲李尺后脑,手段之炉火纯青,竟是全然不惧这凶局封煞,更是连发现都没有让李尺发现。 “尺子!”李彦提醒道,正要拔刀将其砍断,就见一记剑气自天边斩下这道儒气。 突然间动荡的蕴力让李尺回过头顾了一眼,猜想到是李念又动手了,叹气之余也有钦佩,如此局中,自己都不敢这般频繁动用先天本炁。 “他李河清的眼光倒还是真好……” “念叨什么呢?!他想要你命,你没发现吗?!”墨云汐一巴掌扇在他脑后,算是让他回过了神。 “云汐?!”李尺愣了下,轻声道,“我知道,正常。” 不只李尺发愣,其余二人也被震惊,原来这女子与他是旧相识,那么上次大打出手的原因也一目了然了。 李尺把枣子抓出来塞到她手里,笑着说道“云汐,你尝尝,这个枣子很好吃的。” 墨云汐接过了红枣,扔进一个到嘴里,手中仍攥着长剑,用胳膊肘撞了下他。 眼前的二人一同露出杀意,李彦都将刀出了鞘,李念更是一幅你死我活的架势。 许是还念及旧情,许是不想浪费时间,总之就是李尺连搭理他俩的想法都没有,拉着墨云汐往门外走,打趣道“云汐,你是不是担心我才来的?” “是,别闹了。”墨云汐回头注意着身后两人的动向,早就领教过这二人的本事,自然是丝毫也不敢懈怠。 反观李尺,半分谨慎的意思都没有,他一边往墨云汐怀里贴一边用竹剑给红枣削皮,精致得很。 “我还没买东西了,咱俩待会儿一起去呗?” 见身后两人迟迟都没有再要动手的意思,墨云汐归剑入鞘,答应了下来。 李念身上的书生文雅气溃散不见,威胁道“李尺,今日你出了这个门,此后我定会先杀她,再灭你。” 话音落下,李尺在原地一怔,身形瞬间消失不见,众人还疑惑着…… 只见李尺出现在二人中间,一脚踹开了李彦,紧跟着一拳把李念打得瘫倒在檐阶下,一大口鲜血染红了白襟。 李尺又一脚跺在李念的胸上,鲜血在嘴中狂涌不止,他一手扼喉、一手反持竹剑正对其左眼。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打得李念动弹不得,而这其中还没有蕴力与先天本炁传荡,仅是他凭着一身的武学和横练之体就做到。 现在他仅需一个念头便足以杀了李念,将那点寒芒缓缓对准李彦,冷喝道“李彦,别过来,我是个畜牲,真能下得去手。” 听闻此话,李彦明显着急,劝阻道“尺子,你先松开念!” “李尺!动手啊!”李念把嘴里的脓血吐到他脸上,死到临头也不肯服软,是有些骨气不假。 一口寒气吐出来,李尺持剑斩下李彦那袭白袍的直裾,擦了把脸,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一边把竹笛系回身上,一边说道“就当作割袍断义了吧。说不准儿本来就没有……” “李彦,你劝一下他,来找我可以,那是我罪有应得,和旁人无关。”他娴熟地牵起墨云汐的右手,道“我没什么底线,但是,云汐绝对算一个。” 说着,二人出了门,模样倒是霸气得很,手心里的汗却是都快要能养鱼了。墨云汐偷笑了他几声,从左边转到右边,反牵起他的右手,夸道“挺帅的。” 听见云汐夸自己,李尺巴不得原地跳起来,努力地克制着笑脸,先换回去了另一张常用的面皮。 “瞅你这个淫笑样儿吧!想笑就笑,憋着干什么?”墨云汐始终目视前方,算是让李尺抓准了功夫笑出来,她问道“为什么还要换回来这张脸?” 李尺解释道“文清帝早就撒下我的通缉令了,还是得保险起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目光往右下方一个劲儿地瞄,“你要是没这点儿显著的特征,我露着那张脸皮和你并肩走,小孩子见了绝对是要先唤我一声姐姐。” 不出所料,又是一巴掌扇在后脑勺,李尺假模假样地倒在她身上。 “我给你三息的时间起来。” “三……” “二……” 不等一数出来,李尺赶忙直起身子,又把怀里剩下的红枣都送到她手里,不停地眨么眼,成功免了一巴掌。 “真挺甜的。”墨云汐吃起来就没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吃得只剩下个底儿,看得李尺发怔,眼里全是她的模样。 笑了下,他又打趣道“云汐,你这东西不白吃,全长到该长肉的地方了。” 又一巴掌扇下去。 李尺闭着嘴不再敢说,绕过人烟稀少的榆街,往瓦街步去…… 街上还是人山人海,「孙记包子铺」前的桌子旁围满了人,蒸屉摞了足有三层都供不应求。 「甘饮酒馆」前的长龙队伍依旧。 「刘家陶瓷店」中都罕见的坐满了人。 李尺牵着墨云汐走到卖瓜果蔬菜的王大娘摊位前,“要这个吗?”李尺指着莴苣问道。 莴苣被墨云汐拿到眼前看了下,确认是新鲜的才同意。 王大娘愣了一下,问道“姑娘,您是姓墨吗?” 沉默片刻…… 墨云汐点了几下头,问道“大娘,您见过我?” “不是。”王大娘从摊后面拿出来一兜子菜果递交到二人手里,指了指那家屠夫的摊位,“刚才有个公子哥来嘱咐了一遍,说要是有两个详细的人来买菜,倘若其中恰巧有个姓墨的,就把这兜子给他们,还让我告诉你们去买些肉。” 话音落下,二人心绪同起,全然没想通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尺先反应过来,“知道了,大娘。” 接着又去了屠夫的摊位前,屠夫一打眼就看出来这两个人,拿出了三斤精瘦肉切给他们,不可置信道“还真是怪啊……” “怎么了?”李尺明知故问道。 与王大娘同样的描述,屠夫指了指街尾的那条胡同,正是有刻着李氏七子名讳的青泥砖的那个死胡同。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章 棋道 “云汐,你在这里等一下吧?我自己去。” 这一步接一步的算计实在是鬼怪,纵然是李尺也有些不放心,试图在这里把墨云汐和自己分开,毕竟如何看,都是来者不善。 “怕什么,我和你去。”墨云汐抓住李尺的手,接过三斤精瘦肉。 李尺叹了口气,同墨云汐一起走过去,哪怕是动手,仰仗着天道神罚,自己也不会吃亏,只是怕伤了云汐。 「啪嗒啪嗒」 二人的脚步声溅进那条巷子…… 里面传出一道声响,似疑惑的语调——“量天尺,这条胡同叫酒香巷,是吧?” “是。” 李尺拉着墨云汐走进了巷子里,唯有一个身披蓝袍之人矗立眼前,一把折扇摇得颇具神采。 “在下,棋道,仇勉。”他合上折扇冲二人鞠躬作揖,道“二位就不必介绍了,李尺、墨云汐。” 棋道自古至今整三万年的底蕴,依旧不过两千人成功入道,然这两千人中更是大多都属闲云野鹤之辈,最不叨扰天下喧嚣。 少有的三次露面皆是在四族奋战之时。 “仇勉?”李尺重复着他的名字,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来找我是有要事吗” 话音落下,仇勉持扇遮面,淡然笑道“你的名讳说出来就足以凌迟处死,我找你能有何要事?” 此话一出,李尺的眼光瞬间狠辣,把墨云汐挡在身后。 “别误会!在下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仇勉持扇一挥,蕴力笼罩整条巷子,与秘境有几分相像,几乎霸道一方天地。 墨云汐用手指在李尺的背上写了个「走」字,李尺也正有此意,仇勉却又及时地拦下二人,道“别着急走。” 十九年间,李尺还从未被人这般牵着鼻子走,鸦群漫起巷中,蕴力震彻而出,先前的旧伤都毫不顾忌地显露出来。 仇勉随手挥出一扇,棋道正气迫退鸦群,墨云汐抽剑出鞘,两方颇有水火不容之意。 “李尺,我可是满载诚意而来的,你就这般还我,实有欠缺的吧?” “诚意?”李尺往仇勉身前走去,眸中怒意愈发清晰。 仇勉往后退了几步,“阁下还是别过来了,你这满身的杀气,在下实在是怕啊!” “我看你并不怕啊?” 他长叹一口气,“不识趣,那就不逗你了。没劲。”仇勉从怀里取出两个锦囊扔给他,李尺接下来挨个拆开。 第一个锦囊中是「阵道符诀」,哪怕是不通阵术者,仅凭这一物也可布下法阵,观其纹路,似乎还是腾挪之阵。 “若是你哪天走投无路了,此物或可助你逃出生天。” 第二个锦囊中是「一品金丹」,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天丹盟」的三十位至强丹道者,无人可炼制。 论起稀有程度,甚至远超「阵道符诀」,这仇勉竟还与「天丹盟」有交情? 仇勉得意地扬了下嘴角,没有说出这物的作用,毕竟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千里迢迢来送我两个东西?咱们有什么旧交情?”李尺把这两物塞进怀里,也没有再客套上几句话。 见他收下,仇勉说道“我与你没什么交情,与叶桓,也没什么交情。 与文恭兄的交情倒是颇深,只不过也不是为他而来。” 凡是读书人,说话总是花花绕绕的兜圈子,李尺也懒得听,转身就要走,“劳请褪下这方天地蕴力。” “李尺,记住欠我个人情。”仇勉掸尘挥袖,褪下笼罩「酒香巷」的蕴力。 他走到一半滞在原地,“那我不想要了,毕竟人情这东西实在难还。” 仇勉不以为意,手中慢摇扇,此局无一疏漏,这枚一品金丹就是大饵。 有「天道神罚」在清温州境内,李尺或是用不到这「阵道符诀」,但是这「一品金丹」就难说了。 他所受之伤在入定「连理枝」大境之前,不可能自愈,若无这类顶级外物辅助,墨云汐还真得要照顾他一辈子,他肯定也舍不得墨云汐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见他如此风轻云淡之相,李尺也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只能是把这两只锦囊收下。 “好,算我欠你的。” “哈哈!一言为定!”仇勉仰天长笑,从二人旁边擦肩而过,一步都不再驻留。 墨云汐与李尺对视了一眼,这个仇勉的来头不小,本事更不小,毕竟这两物都不是什么贫贱之物。 她甩出长剑御空,把李尺也拉了上去,“你别再动用蕴力了,先休息吧。” 此话正中李尺下怀,他佯装害怕的样子在后面抱住了墨云汐。 二人同乘青剑腾空,睹落日美景,掠过大荒山龙,落脚那座竹屋简舍。 李尺趁墨云汐不备,偷偷解开她的绦带,把装有「阵道符诀」的锦囊给她塞了进去。 心虚的模样全不像是赠礼的人,倒像是小偷。 墨云汐当着他的面伸手摸了下那只锦囊,“你要是再敢说这玩意儿是聘礼,我打死你。” “不说……不说……不说……” 李尺取出那枚金丹端详许久,其蕴力灵气可比万颗火熤石,这莫大的人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吃了吧?”墨云汐说道,“这不是刚好能治你那个伤吗?” 他把金丹又塞回锦囊里,神色落寞,道“那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肯定啊!”墨云汐用手指推了下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教育道“咱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说了!又不是生离死别,难不成你不打算见我了?还能每次都让我来找你吗?!” 这一番话确实起了作用,但是李尺仍心有余悸,毕竟九年前的那一别,李家就只剩下了现在的三人。 黄昏坠下山头,暮色前的最后一缕日曦也消散不见,墨云汐呆呆地望着山巅,尽可能的不与李尺对视。 有情有意、更有志,临近分别日,自吐惆怅气。 李尺思虑再三,取出金丹咽下,体内的先天本炁瞬间贯通,一口幽绿的鲜血吐出来,散发着尸臭味。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左道「跳五郎」的手法。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一章 分别 左道「跳五郎」—— 与同为左道的「翻斗子」一行可谓世交,寻常盗墓只取钱财,「翻斗子」这道的人、财通吃。 金银珠宝对半分,人就卖给「跳五郎」的左道人。 「跳五郎」的人买下后就用以炼取尸气,于左道修士可煅体,于平常百姓可续命短日。 至于不要的皮肉,就贱卖给「皮肉溪」 此道虽说阴险,倒也算不得丧尽天良,具体如何全都取决于它们这一道的客户。 手段这般成熟,如此看来,这张安也属左道中人无疑了。 某处山谷盆地—— 星辰渐起,仇勉正趁着夜色赶路,他手中仍慢摇折扇,缓缓露出两面洒金字。 正面是「比天问巅」四字,反面是「结友兴道」四字,首尾两支扇柄合计四字,为「厚积薄发」 晚风肆意,疾驰而过,拂下此十二字,似从未出现过。 仇勉将折扇一合,随手丢给背着包裹的随从,夜幕之上众星拱辰,正如棋局双子遍布。 随从询问道“少家主,我们千里迢迢地从盛华州而来,就只是为了见这个人一面吗?而且您还把金丹和符诀都给了他。” “当然。”仇勉应道,“父亲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评价颇高啊……” 老家主心性极傲,又自持高态,往往都是不将世人放在眼里,就包括少家主对他而言都难堪入目,这人为何会得高评? 随从不解的神情被仇勉注意到,他呼出一口长气,许是晚风凛冽,断断续续的、不平稳,吐出八字。 “大道无边,有志齐天。” 此话出,随从更是震惊不已,仇勉又道出一句话,“只可惜父亲说他命不久矣啊……希望在他死之前,别忘了我。” 话罢,二人仍旧专心忙于赶路回乡,路逢乌月沉江,其光载影。 「大荒山」 墨云汐与李尺吃完了晚饭,那股沮丧的心神依然顽固。 她想再留些时日,他更想让她多驻留些时日,可是终究被那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打消了念头。 “我去刷吧。云汐,你先休息吧。这两天谢谢你了。”李尺把碗筷端了出去,屋中三两残烛光正映缸中人影,他舀出一瓢水,把人影打得稀碎。 墨云汐给灶口添了一把耐烧的老木头,回屋子里铺好了两床被褥,没有再隔开那么远,充其量也就是豆粒之距。 她把裙袍脱下放在一边,盖上被子就睡熟了…… 繁星灼眼,李尺对望了好久,岁星、荧惑、太白、辰星、镇星…… 无一不如明眸。 李尺将洗好的碗筷放进柜里又走出来,坐在门口继续望向头顶的渊河,直至晚雾弥天。又见贪狼星下滑落一颗明星,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掐指卜卦,眉眼骤喜骤平。 起身抖掉屁股上的土尘,转头顾了最后一眼繁星,推门回了屋子里,正想再和云汐说些话,却发现她已经睡熟了。 望着那幅美人睡脸,李尺似垂涎般盯了好久,给她把被子盖严实了些。 他蹑手蹑脚地取出那只装满火熤石的囊包,悄悄系在了墨云汐的白衬腰间,轻轻吹灭红烛,偷握住她的手,也睡下了…… 次日明晓时—— 李尺从睡梦中惊醒,墨云汐的手果然已经抽开,被子还暖,人却不在。 “好歹告诉我一声嘛……”他抱怨着抓过黑袍披上,撕裂的半条衣襟被缝补好了,被子上的裂缝也补上了一块布。 转过念头一想,不告诉自己也挺好的,省得到时候舍不得。 往日都伸不出手来,现在的屋子里居然很暖,李尺走到灶口看了眼,果然被点好了火,干柴还在里面焚烧,升腾的火光不差红头暖曦。 “唉……”他叹出一口气,拽下脖子上的长命锁,自言自语道“到最后还是没送出去嘛……” “谁说的?现在送也不晚。” 墨云汐推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只乌鸡,推门的手里则是一条新的白绦带和白冠帽。 意已显然,李尺立马露出一幅得意的笑脸,腼腆道“你知道我的生辰啊?!” 没搭理他,墨云汐走上前把他身上那条破旧的绦带解下,换上了这一只崭新白绦。 紧跟着从怀里拿出一条发带,又拿出一支银簪子,这支银簪成色极好,人影显得格外貌美。 “别乱动。” 她梳起李尺的长发盘下,又用发带缠住,扣上冠帽后用银簪横穿定住,还帮他扯平了黑袍的褶皱处。 最后取一滴乌鸡血点其眉心。 李尺抿着嘴唇,保住「弱冠礼」应有的威严,仔细的给她把那只长命锁系上,不怕挨打的占便宜道“云汐,这是我娘特意给我求的长命锁,送你啦!我娘好早就告诉过我,这东西得送她儿媳妇。” “行!”墨云汐答应得很爽快,“就这样吧……你这也只能凑合下了。我……也得走了……” 上扬的嘴角又快速落下,李尺的神情木讷,没答应也没拒绝,不知道说些什么。 注意到了他的心情不好,墨云汐拍了拍他的脸,打趣道“要是在清温州活不下去了,就去盛华州找我!就算不找我,也不许沾花惹草!听见没?!” “不让你知道不就行了?” 又一巴掌扇下去,李尺反倒是笑了。 “不许沾花惹草!” “嗯!”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踏上青剑,李尺也迈过门槛,欲一睹这程离别。 他喊道“再见!” 其实二人也就不过隔了两尺而已。 墨云汐跳下青剑,抓着他的衣襟拽到面前,亲在了李尺的脸上,又踏回青剑,再不犹豫地分别。 “记住我的话!呆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更不许沾花惹草!” “知道啦!” 纵使万般释怀,诀别时也终究不舍,李尺垂下了头,冠帽若非有银簪横穿,恐是要坠地。 李尺回屋子里去收拾东西,又猥琐地嗅了下她用的那套被褥,一只囊包从中掉了出来。 一眼便能看出来是那袋火熤石。 “怎么又没要啊……”他刚想把囊包塞回柜子里,又掉下来一张宣纸。 上面是墨云汐的笔迹: 这东西对你的用处很大,你自己留着用吧,心意我就收下了。 想我了记得找我。 王八蛋。(笑脸)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二章 溢于言表 这张宣纸的料子不怎么样,薄薄的一层,李尺把它很小心地平摊在炕席上,对折再对折,又用布条包好一层才放进柜子里,比对待什么都要宝贵。 他走出门伸了个懒腰。 也真是怪了,平常一个人的时候,怎么样都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才和云汐在一起待了两天,她一走就觉得心里好不舒服,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怎么刚走了就想啊……”李尺也纳闷儿,仿着墨云汐平时的动作扇了后脑勺一下,暗骂了自己几句怪不争气的。 他在嘴里打出鸟哨,纂雕一如往日地应声而来,它似乎察觉到了李尺的忧虑,不比昔时那么能扑腾,缓缓落下,一只翅膀为他遮住浓烈的光熤,脖颈处的鳞甲在他身上磨磨蹭蹭,真的像是在安慰李尺。 他捋了捋纂雕头顶上油亮的羽矢,抓掉几撮脱落的毛发,纂雕也把头凑到他脸上磨蹭。 一人一兽,心意相通,心上的阴霾的确驱散了不少。 李尺抓住纂雕的羽翼翻到背上坐着,准备去孙老头那里坐一会儿,他娴熟地换下脸皮,乘清风白云之处。 闲吹手中龙笛声,恰和山涧流水筝。 应虫鸣兽啸、川息山吼,作天地曲。 划青天、剿洁云,北去见街邻。 李尺又见到了那日的「琉璃虹桥」矗立云海,心想着果真是有那么奇特吗?他驾纂雕绕过整条虹桥,是如墨云汐所说,八面之色皆不同,一者盛一者。 他转头暗记住此处,决定下回一定要和墨云汐来过次二人世界。 纂雕俯身而冲,恍若城头开弓箭,李尺跳下鸟背,落脚在瓦街街尾,春时秀林已秃,全遮不住秋风呼。 李尺正好头顶的冠帽,把发髻上的银簪松了些许,神采飞扬,街上阔步似虎豹抓地,每一跬都尽显庄气。 这才有些富家公子哥的模样。 他挤过王大娘摊位前密集的人群,又蹭起来肩头处的褶皱,瞟了遍摊上新添的菜果,直接就瞧对眼了那一簸箕多熟栗子堆成的小山堆,唾沫满腔。 以前娘亲每次上街填补家货都会买一小包,再趁李河清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自己,闹得李渡和李虚在那段时间总说娘亲偏心,还是自己舍小取大地分给他俩一些才没被告状。 现在一想,自打离家那时候起,就没再吃过了。 “倒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李尺指着栗子堆招呼道,“大娘,来十四两板栗装起来。” 眼看还有两日入冬,这板栗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茬成果,价格自然也是不菲,寻常百姓基本是买都舍不得买,听李尺张口就是要这么多,王大娘把手里的莴苣塞给那家人,赶忙就凑过来。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明知故问,“您这是刚行完弱冠礼吧?”她边往纸袋里包栗子便盯着戥秤的衡量…… 毕竟这玩意儿实在贵,自己也亏不起。 “得嘞!高高的,您瞧好了!”王大娘说着把戥秤往他眼前送了送,十四两多半钱。 “大娘,我信得过你。” 听李尺说话这么客气,倒还真是难得,寻常老百姓都是认为无商不奸,客套话也都是为了讨价用的,可是这小男娃却不同,有点儿大家风范的意思。 王大娘笑了声,出奇的爽朗,三下五除二就把栗子用油纸包好,再拿麻绳缠紧了才放心交给他。 李尺接过这包栗子,也把纹银交与她,冲「孙记包子铺」走了两步,又往「甘饮酒馆」那边靠去…… 栗子包在空中一上一下,李尺像是丢沙包般丢着玩儿,每次都稳稳接住,麻绳还是如旧时那般牢紧,这么掂当都没有松开。 “胡松露一坛,圣人诫一坛。” 李尺再接住栗子包,小拇指勾着绳结,从怀里拿出银两放在了柜上。 “得嘞!”掌柜的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日要「胡松露」的客人,没再过问就把两坛酒搬到柜上。 拿过两坛酒,李尺双手各自扣着一坛酒的坛口,只好是用嘴叼着那包栗子。就算是这样,他仍旧两只胳膊甩得呼风,晃荡出来的酒水打湿裹着木塞的红盖布。 一身「弱冠礼」的行头反而更像是苦大力提扁担筐,滑稽得很。 步履蹒跚过两家铺子间的瓦路,他把「胡松露」和「圣人诫」全都放在桌子上,“刚当”一声响,砸得木腿跳,引得其余吃包子的人都转过头围观。 一身「弱冠礼」的行头暴露无疑,众人皆拱手报了声好,挨个还礼实在还不过来,李尺干脆行了个四方礼。 这就是自己为什么经常来瓦街的源头,旧街邻舍相处久了,不是一家人,但是也都熟悉得很,有些喜气不用说就会沾上。 哪怕他再没有人性,也总要有个寄宿处。 李尺走到蒸屉边上,随手拿起一个竹篦,不客气地捡了几个包子,和那两坛酒放在一起。 “孙老板,啥时候关门啊?” 他拽过桌子远端的一摞黄瓷碗,分别拿出两只倒上了「圣人诫」与「胡松露」,拆开包栗子的油纸,闲剥着果壳…… 孙老头没搭他的茬,专心致志地忙着归置杂具,走一桌食客就收拾一张桌椅,没再去和白面、调馅子。 看架势,是打算关门了。 他瞟了眼李尺身上的行头,佝偻着的腰板突然往前扎下去,笑出了声来,勒令道“闲着就帮我收拾下。” 李尺拽平衣服上的褶子,又用两根大拇指探进白绦内往外扽了一点儿,还指了下头上束发的冠帽,炫耀道“对不住,实在不太方便。” 看他有了家室,孙老头不免也跟着开心,毕竟再怎么说,李尺也姑且能算做他的半个徒弟。 更有「换骨置丹」之交,能有这般交情的,纵观古今都是寥寥无几。 街邻们也全看明白两个人的交情匪浅,陆续离开座位,拿着包子就走了,铜板不约而同地摆在竹篦里,只等孙老头自己去敛。 他把铜板全都敛进怀里,竹篦还没收拾就坐到了李尺对面。 “先说吧。”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三章 烫茶温酒 盛着「圣人诫」的黄瓷碗被孙老头拽到面前,俯身用鼻子嗅了一口,依旧浓烈。他像是江湖浪客那般,把黄瓷碗悬在空中一歪,随手泼在地上,被风吹成斜瀑,潇洒得很。 这番举止看得李尺一愣,扬眉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 许是以为「弱冠礼」还有什么自己没懂的节落,他也仿着孙老头的动作,把酒给洒在了地上,不过仍有些惋惜。 孙老头眯着眼打量了李尺一番,没想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莫不是他也戒酒了? 酒豪李二少戒酒了? 他若是戒酒了,怎么会买酒来呢? 这个古稀老人也没琢磨明白,不过他不把这当回事儿,上了年纪的人都想得更开一些。 孙老头顺手把其他桌子上的竹篦收拾起来,走到柜台前,往里面伸了好几下手,肚子硌在柜骼上,半个身子扎进去,才拿出来一盒用精致绣筒装起来的散茶叶。 看着都有些大手笔。 他拿着茶叶,走到蒸笼那边把暖壶拿了过去,在黄瓷碗里点了八九片散茶,高山流水一烫,香味儿沁人心脾,闻着是要比酒香。 李尺耸了松鼻子,回过味儿来,指着他那碗茶水问道“合着你这是把酒倒了,腾出来碗用啊?” “是啊。”孙老头点了下头,端着碗咂摸了一口茶滋味儿,又送到他面前,问道,“小子,你要来点儿吗?” “甭了。”李尺挥手拒绝,“喝不惯。” 见他不受,孙老头把黄瓷碗递回嘴边,吹了吹烫气,溜边儿喝着,说道“你小子六岁就偷酒喝,这都二十岁了,茶水有什么喝不惯的?” 李尺笑了下,边剥栗子边吃,回给了他一句“苦啊”。 他起身把孙老头晾在原地,去柜子里拿了个酒瓶出来,把黄瓷碗里的「胡松露」一饮而尽,倒了点儿热水,细水长流地把「胡松露」装进酒瓶里,放在热水碗中温着…… 入口一线喉,温心却烫胃,不过暖了许多。 孙老头又喝一口茶水,把嘴里的茶沫子吐出去,道“大晨头的,我刚和好面,就看见那丫头来街上买这又买那的,没想到是给你小子行弱冠啊…… 可不能辜负人家丫头。” “用不着你说,我可不敢干坏事儿,云汐真的动手打我,成疼了。” 说着这句话,李尺的嘴角都快要扬到了鼻子的边上,真不明白他是在卖惨?还是在炫耀? 他捏着酒瓶口在碗底碾转,热水时而冒出来一个泡,再被撞破,周始往复。 “孙老头,宋姑娘去哪了?上回我就想问你了。”李尺面色难解,说道,“她那点儿本事,就算有天道神罚,也活不久吧?而且模样生得也俊,就不怕她遭歹人不测吗?” “遇见你这个歹人都没事儿,还怕遇见其他歹人?”孙老头举着黄瓷碗,吹开水面上飘着的茶叶,喝了一口,实诚道“她也不愿意靠着别人活日子,生死看天命呗!是我外孙女儿,又不是我闺女。” 一听他谈及闺女这两个字,李尺嗤笑出声,顾了眼四处无人,往孙老头耳边贴了下,调侃道“你哪有闺女啊?我记得你不是老童子吗?” 此话羞臊得孙老头脸通红,佯装端严地咳嗽两声,指责道“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李河清。”李尺端着酒瓶喝了口,解释道“我小时候就听他和陆凤说过,好像是你相中的姑娘病夭了,是吧?” “唉……” 呼出长气,孙老头又烫了碗茶,枯镂老态显露出来,慨叹道“无缘者,终无缘,旧时牵情,往往恩中伏祸。” 李尺说道“那就再找一个呗?” “你小子真敢说啊!这是看那个丫头走了,就开始说话没边儿了?”孙老头笑着打趣。 李尺不以为然,恬不知耻地直言道“云汐在这,我一样敢说,不就是多挨顿打的事儿吗? 再说了,打是亲骂是爱。云汐打我是因为她离不开我。” 话音落下,孙老头大笑出声,能有个始终朝思暮想、挂念自己的人作侣,确实属世间罕得。 他抓过李尺面前堆的一把栗子果,扔了两颗到茶水里,看得李尺是好叹糟践了。 “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宋姑娘去哪了?”李尺才想起来正题,差点儿让他拐带到坑里去。 孙老头问道“你小子不能是为了寻摸着纳妾吧?” “这可不敢,要被打死的。”李尺赶忙辩解道,“受人所托,照顾她一下而已,况且她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受人所托?”孙老头询问到是怎么一回事? 李尺如实相告,昔日「泗水洞天」中,顾慎与自己窃窃私语时就说过“李尺,若是你取到了环水胆,还请把选择的机会给我”这句话。 起先以为他也是贪生怕死,实在没想到他会把活命的机会给宋人凤。 “哦!我还以为是你救了小凤呢?原来是这个叫顾慎的小子啊?!我就说你不像那种好人嘛……”孙老头醍醐灌顶,问道,“那也不对啊!这和你照顾她有什么关系?” 李尺坦然道“顾慎临死前用嘴嘟囔的,好像是「帮我照顾照顾宋姑娘」这么一句话来着?” 又说道“也是真的可惜了……他那化骨术真的是可称一绝,还想着日后能做个朋友了呢……”他又抓着酒瓶喝了一大口闷气酒。 “摸骨人吗?少见啊……”孙老头把渐凉的茶水饮尽,回柜子里拿了一只铜烟斗和银烟壶,在壶里取了些烟叶点着后,猛嘬了一口,呛得李尺咳嗽。 李尺劝道“抽这玩意儿死得快啊。” “死可比活着难多了。”孙老头又嘬了一口,毕竟难得有这么闲暇的日子,他问道,“有什么想知道的?直说吧。你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我看看你这身行头吧?” 李尺不好意思地陪了个笑脸,真被孙老头说对了,他问道“你知道张安的行程吗?” “问这个干什么?你想着……”孙老头猜了个大概。 “那畜牲摆我一道,我得弄死他。”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四章 送儒 “你也是真让人不省心啊!”孙老头斥责道,不过也有些不解,“话说明明有天道神罚在,你怎么还能让张安给打得那么狼狈呢?” 李尺摆了下手,抓过酒瓶喝了个底儿都不剩,落在桌子上,砸出「当」的一声响。 “那畜牲不知道从哪弄来个「囚天阵纹」提前布下,其实我打一开始就看出来不对劲儿了,但是我实在是没想到他真的敢这么干。” 说到这时,情绪恼怒,李尺直接把酒瓶扔到了瓦路上,砸得粉碎,出了好些瓷沫。 孙老头再确认道“所以你就打算报复他,是吧?” “当然。”李尺点头承认下来,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行程?” 自知劝不住这小子,孙老头告知道“酉时会途经「琼林路」回府。” 沉默片刻…… “那不是直通「紫禁大殿」的路吗?”李尺不解,盯着他的神情,欲要个刨根问底…… 这才得知: 今日丑时,文清帝便早早地发动「帝诏」唤韩、余、陈、孔、陆、张六家的当家做主之人赴往「紫禁大殿」共商“正道”与“正统”的并合之向。 欲要化昔日「兵戈解华州」的干戈为玉帛。 更要就清温州边关的五座心腹关口排兵布阵,异族已经安分太久,否极泰来,泰极否至,万不可疏忽。 下一次大战将及,如此「天道神罚」之势,实在福祸难辨。 要不然也不至于将「帝诏」发出,毕竟自“武清帝”首创帝王「武清纪元」后至今已有近二百年的时日,先后九帝也才有两次「帝诏」天下而已。 若再不齐心,恐是又要重蹈六年前「清温州变故」的覆辙。 当时的孙家、李家、余家、温家皆有筑仙、圣成境者,今日只有孔家有三仙、一圣。 仅以清温一州之力定然无力回天,文清帝应当还会再往难易州与盛华州各一趟。 这段时日,三大御军亲卫也定然与其寸步不离,哪怕李尺大打出手也无事,他们自然分得明白哪头重哪头轻。 李尺的两颗虎牙来回摩挲着,脸上的笑仪不同任何时候,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出来? 他辞别孙老头后穿瓦街、过山头,直奔「张家大府」而去。 说来也是怪,之前还不明白这张安是什么由头,为什么要在这深山之中开府邸?现在想明白了,怕是张家上上下下都与左道的「跳五郎」交好。 山中秀木全枯,纵使是韧草也无一不被卷折身姿,落下的脚步总如同打草惊蛇,附在鞋底的烂泥似腐肉尸油,确有凄厉之意。 李尺随手打了个响指,沙哑的嘶鸣声传彻山头,虫兽相制,惊起匿在地下的阴暗臭虫。 成群的黑鸦汇作一条云梯,留下两只乘住李尺,自上望下,「张家大府」足有殿宫规模,三面屋室共计六十七间。 李尺瞧准了东屋室的第二间,乘黑鸦绕过整一圈才落下,轻叩后堂门环。 “铛铛……” “铛铛……” “铛铛铛……” 叩声愈急愈促,一道女声从屋内传出,问道“谁啊?” “铛铛铛……” 李尺默不作声,扯下面皮后依旧叩门等待。 “来啦!来啦!” 榉木门刚被拉开,李尺一掌拍下去,两道身影同时窜进屋内,似青葱拔起甩出。 李尺回身插上门闩,抽了把椅子坐下,道“张兰,你父亲不讲诚信啊!”他坐着椅子往她面前挪了几步,“我可是看你面子才接下这单生意的,你父亲压价就算了,还要弄死我,怎么回事?” 那粉衣姑娘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找上了门,喜的也是他找上了门,张兰坐到床西角,低着头支支吾吾…… 也没说出来个原因。 随着那副碧眼方瞳越来越近,张兰打起了哆嗦,裙裾快被搓出洞眼来,她还是支支吾吾的,试图解释道…… “不是你说你需要火熤石……我才让爹爹找你的嘛……而且他都答应我了……我也不知道他会这样……” 李尺哈哈一笑,把椅子往后退了退,“紧张什么嘛!我来找你爹算账,又不是找你。”他从怀里拿出来几个栗子丢给张兰。 张兰试探道“那……你要怎么算账嘛……” “他差点儿害死我。当然是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啊!”李尺拍了拍她的肩头,还在抖…… 张兰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问道“能不能……我让爹爹多给你一些……你们不要打架……” 话音落下,缄默许久…… 李尺抽开梳妆镜下的柜匣,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根毛笔,在铜镜后写下「不死不休」四个字,递给她。 “为什么……” 有问无答,李尺话锋一转,道“小兰,我劝你还是早些求学去吧。你不是说你喜欢儒家大道吗?怎么不去?” “爹爹不让……说女孩子不学那东西……” 意料之内,李尺叹了口气,又劝道“小兰,你若是想去,我可以出钱,早些去吧。 你在张家待着,那就是与虎谋皮。” 张兰把头栽得更低,她知道李尺的意思,张安出了名的重男轻女,若是一直赖在张家里,日后肯定是当作联姻的工具。 “还有……”李尺有些不好意思,如实道出,“我也算是有婚约了,劝你找个好人吧。 你若是求学,我出钱,你若是有新欢,我帮你作聘。 至于张家,你最好离得远点儿,我不死,张家就宁静不了。” 这姑娘与李尺的交情颇深,起先没能遇见师父前,她都会给自己带些吃食。若不是遇见墨云汐,两个人或许真有结果,也算应了孙老头的话。 也幸亏张家待她一直都不好,否则李尺还真有些难为情。 …… “那我去学儒。” “多谢。”李尺抖了抖衣襟,道“走吧。” 二人从后堂门离开,李尺再唤来纂雕,他把张兰拉上鸟背,从怀里翻出一只带有「姜」字的蕴令给她。 嘱咐道,“纂雕会把你送到盛华州,到了那里就把蕴令捏碎,会有一个叫姜文恭的人去找你,实话跟他说就好了。” 李尺跳下鸟背,冲张兰挥了挥手。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五章 心性出常 目送张兰乘纂雕远赴盛华州后,李尺缓缓吐出一口寒气,眉头皱而又熨平,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能学有所成,她也应当学有所成。 “毕竟好人有好报嘛……” 笑仪有些狰狞,李尺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云汐不会和小兰能遇见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儿似的。可是细想下去,就算让云汐遇见这种事,她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咵……哇……咵……哇……」 漫天鸦群席卷而来,依旧自上而下地搭出整条云梯,他闲庭信步地踏到「张家大府」之上,横笛唇下,嘴角冷厉一撇。 “还挺会挑地方。” 语调戏谑,李尺鸣笛御兽,山林之中四伏的凶兽尽起,嘈杂的吼声如同惊雷翻滚,豺狼虎豹、蛇虫鼠兔,一同委居张家高墙外,更有甚者从院中破土。 张家眷属闻异象赶忙推门出来查看,见此番场景,下意识往空中一眺,李尺瞑眸奏曲,恍惚中,威严若泠伦赋乐黄帝庙。 翩翩公子哥的模样,实有气度不凡。 笛声多变,似龙吟、似虎啸、似凤鸣、似鹤唳,尽而荡彻山头,山脚下流水人家都淡淡有闻。 百兽冲进府院内撕咬张家众眷属,赤滴多溅锦玉墙,却未取一人身家性命,只是饮血解渴,三百六十只黑鸦也尽是停驻风席。 片刻…… 鸦群凛风略微胆颤,一记拳罡从地中迸出,携有三分尸气,瞬间将其贯散,直逼李尺命宫而去。 所踏黑鸦背脊的双脚由矗立而平躺,李尺枕寝清风浪,仍然轻飘飘的,像是一张纸片,却没有随风乱翩,继而再慢悠悠地直起来,像个不倒翁。 “量天尺,久仰名讳。” 南面榉木正门被一把推开,“【表情】”的一声嗑在门碰上面,一位相貌平平的男子迈过禾木槛,蓝衫灌风若河浪起,神头极为正气。 是个练家子不假。 李尺打眼就识出此人,正是为自己撰写「示令」的张家大少——张禅。 “张禅!我也仰慕久啊!” 语罢,李尺脚下的两只黑鸦散开,落在地上未扬起半丝尘灰,他不慌不忙地凑到张禅面前,二人的额头撞到一起。 “都传李二少的模样俊美,今日一睹盛颜,当真是不比女子差。”他面色平淡,问道“不过还是得劳请告知一下,究竟所为何事而来呢?” “过奖啦!”李尺同样不以为然,皆是云淡风轻,道“我所为何事,您不知道吗?您张家还差着我的账了吧?” 张禅听后微微颔首,打圆场道“实在抱歉,此事还要讨问父亲,烦请李二少包涵。”说着就给他作了个高揖礼。 “张家主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需要讨问他?” 话音落下,张禅低着的脑袋缓缓转头扬眉,斜瞄李尺,音话冰厉,道出四字,“这是何意?” 李尺把嘴贴到他的耳边,沙嗓一顿一挫,道“我、还活着,他、可不就,快……死了?” “哈哈。” 笑音一出,张禅脚下踏碎三分地,「罡气」在二人面前歪窜而腾绕,两周后,作剑刺李尺颈后风池穴。 两拳之阔,一只黑鸦赫然从李尺身子里飞出来,尖喙立马把「罡气」撕碎,轻飘飘地落到他的肩头,同挑衅般冲张禅哑叫了几声。 张家众眷属终于缓过神来,见张禅已至,又见百兽停歇,许是当作李尺怕了,全是一幅要杀了他的狗仗人势样,他缓缓举出欲作响指的手势到张禅面前。 笑脸实在让人胆瑟。 “别动!”张禅呵斥众人,双手抓捧住李尺的左手按到腿旁边,委曲求全道“李二少,好商量,都好商量,别害及家眷门属。” 李尺苦笑着脸,难为情,道“那就辛苦您先把自己的元丹交与我,待张家主回来再议他事。” “行。”张禅自取三关元丹交与李尺,道“不伤及我张家眷属方可。”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嘴角挂着的一条血痕他也不以为意,李尺也是钦佩,接过元丹后点头答应,又道“劳请您跟我走一趟吧?” “琼林路?” 李尺惋惜中夹杂着寻衅,道“聪明人,你要是不姓张就好了。” “人命天定,投胎这东西又不在我手里。” 李尺听着点了点头,带着张禅往山脚下步去……看他那番架势,根本没有惧怕之意,上一个这样不怕死的人还是顾慎,自己也实在好奇这种人到底是如何想的? “张禅,你明知道我和你张家主是不死不休,也肯定知道这天道神罚之下,我不会输。为什么不愿意和你那些兄弟一样跟着他形影不离?或是暂避锋芒?”李尺直问道。 他用以回驳之话却让李尺大吃一惊——“张家眷属与张家并无大干,若是他们丧命你手,那就愧对公正了。” 眼看距「琼林路」越来越近,李尺点了点头…… 怎么自己这种短命鬼巴不得能躲活些时日,他们这种正常人反而这么不惜命呢? 当真觉得命不值钱? 不过想不明白是一回事儿,佩服则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二人已至琼林路,白泥底子干净得很,骏马疾驰的秽土都被风吹净,两旁的磐石各自镌刻「琼」与「林」的丹砂二字。 李尺掐指卜卦,算出申时过半,还有半个辰头,张安就要路过此地,张家余外四子也大抵是都在,动起手来占不到大便宜,可是有张禅威胁他,应当是够了。 他转头瞥了眼,欲言又止,张禅解释道“并没有给你设圈套。我若不回,你今日的确取不了父亲的性命,可是初一能躲,十五难防,更何况家中眷属无辜。早些盘算清楚,总好过日夜寝食难安。” “这不是亏本的买卖吗?”李尺还是不解,也更加谨慎起来。 “张家的名声远超张家的存亡。” “值吗?” 张禅淡笑一声,道“我姓张,那便不是值不值的事了,这是我份内之责。就像你一样,大概也在琢磨当时清温州四大家落幕的根本所在吧?”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六章 歹心 听着张禅一语道出自己的心思,李尺显得有些不自在,跳到「琼」字磐石块上坐下,俯视着他,道“这么坦诚,那你可是真活不了了。” 张禅哼笑出声,满不在乎,只是淡然回出六个字,“人死才是常情。” 此话一出,李尺便清楚两个人不可能再有投缘的话茬了,他转过身去眺望「紫禁大殿」归时的路途,瞧不见丁点儿的人影。 张禅倚坐在另一块磐石旁,对望辰头坠落下琼林路,日光渐渐熄灭,有如蜡炬成灰。 “张公子,有没有爱听的曲儿?”李尺又转过去问道。 “清商曲。”张禅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六根手指在笛身上来回跃舞,李尺捋了一遍商调音,缓缓吹奏起曲乐,声色润而哀和,似百灵鸟凄鸣。 恍若泠伦吐血亡音,恍若越王焚琴煮鹤,恍若俞伯牙绝弦别乐,恍若韩湘子断笛江东。 心、曲同生一元物,不免其眸眶落泪凿笛,李尺锵锵毕乐,面作愁容,问道“怎么爱听这么丧志的曲子?” “有什么丧志不丧志的?不过是音柔而已。世道嘈杂,听听这种曲子静心,不也挺好的吗?” 李尺在手中闲转竹笛,羡慕道“我要是有你这心态就好了。” 二人对视到一起,缄默良久…… 张禅开口道“小兰……怎么了?” 他的语调很淡定,气口却紊乱不平,自打入院时就发觉了张兰的先天本炁已经消失,可是这两人终究还有些许交情,应当不会那般绝情。 李尺淡然回道“死了。” 那副瞳孔似地壳开裂般震颤了一下,又快速结束动荡,张禅哈出一口热气,尽可能的静心,道“也好……反正她在张家也落不得什么……” “你爹也真是怪了,一堆儿子里就这一个闺女,怎么还不疼呢?”李尺打趣道,“我记得李河清以前老是跟我娘抱怨没个闺女。” “哈哈。”张禅笑道,“你这不也是挺念着以前吗?” 李尺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没有。不过是偶尔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有时候还挺好的。” “倘若能回到以前,也挺好的,是吧?”张禅问道。 “没这么想过。” 他还是晃了晃脑袋,依旧不认同张禅的这番话,反驳道: “对于我这种数着手指头活日子的人来说,缅怀过去便是在毁掉以后,憧憬未来则是在磨灭曾经,走好当下的每一步就够了。 甚至连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都是个未知数,说不准儿明天就死了。 哪有那么多心思?” 晚风更凉,将近酉时,李尺唤来一只黑鸦,放飞到琼林路头,借「共生」之法同享双目。 可见张家一众五人皆驰马而归,一匹匹血汗宝马尽是毛发棕亮,踏土扬灰似大军压境,一股狂风如螺席卷而来。 张安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马鞍上,人似松柏巍然不动,只有马蹄带动身形。 李尺问道“张家主这是不知道我活着?还是怎么回事?” “有过猜测,还无结论。只是我先一步料想到了你可能还活着。”他忽然怔住,释然道“当时小兰听到你陨落的消息时,哭了好久。” 李尺点了点头,横笛奏曲,琼林路两旁霎时间四伏凶兽,惊动天幕晚云,他仍旧踩着鸦群汇成的云梯游空。 本命共生,以五脏六腑哺养,尽作御兽时,人比空壳无异,不过一张锦丽面皮,以鸦躯作重。 望着五只蝼蚁回穴,李尺面仪逐渐癫狂,上回的事儿不解决,睡觉都睡不安稳,从借着「天道神罚」入行以来,这可是头一次吃瘪。 张家五人渐行渐近,他们也注意到了静待着自己的李尺。 张衍挡下张安,用下巴指了指空中,道“父亲,让你说准了,他还真活着出来了。” 张安不屑一笑,勒马而下,罡气护体,肆盛琼林大路,寒暄道“量天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李尺抽剑斫碎罡气,听着他说的话慢摇了几下头,脸上的笑仪仍旧癫狂,他攥着张禅的三颗元丹在手中盘玩,一切都不言而喻。 “张家主,能看出来这元丹是谁的吗?” 张安瞬间顿在原地,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张禅的元丹,早就劝过他不要顾及那些眷属,到底还是没能劝住。 盯着张安木讷、惶恐的神情,李尺笑出了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手里紧攥着元丹,指向身后,道“张家主,他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你想要什么?” 李尺回过身,摊着手,慢悠悠地往回走,说道“原本我是打算要你的命的,但是我现在转变想法了。” “说来听听。”张安抓到一丝转机。 三颗元丹在空中反复丢掷,像是杂耍一般,李尺开出条件“一千二百颗火熤石,六只通心简。” 气氛凛冽许久,天色愈加黯淡,张安面露不悦,道“狮子大开口了吧?” 话音落下,李尺当即捏碎一颗元丹,张禅嘴里积涌的鲜血全数喷出,张家众人只见远处的人影跪倒在地上。 “张家主,您刚说什么?重复一遍,我没听清。” “好!”张安愤咬臼齿,吱吱作响,心口不一地顺承道“等一下,我得回去给你取。” 李尺摆了几下手,笑道“不必麻烦了,我帮您取。”他在嘴里打出鸟哨,纂雕滞空在张家五人的头顶,鹰眸犀利,欲要取人命。 “现在可以说了,要去哪里取?” “张家府邸西堂枯井,你这纂雕恐是不方便取吧?” “多虑了。”他随手诏魂出一只猿猴翻到纂雕背上坐着,仍旧面露笑仪,道“还劳烦您几位等一下。” 见纂雕载猿猴远去,张家众人又起歹心,张奂阔步前走,李尺还是不以为然,再诏魂出一只麒麟祥瑞。 正是东水洞天之中的水患“氻” 见此情景,张安赶忙按住张奂,他自然清楚眼前这个庞然巨物是何等存在。 “氻”立足两伙人中间,李尺一屁股坐回磐石块上。 良久…… 纂雕携猿猴而来,猿猴手中提着一个包裹,李尺将猿猴唤回掌心,打开包裹查看。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七章 又见惊喜 满兜子的火熤石熠熠生辉,六只长竹通心简规整地摆在上面,有如火海中仍然屹立的秀竹。 见一物不差,李尺的笑仪正常了许多,他把包裹系在纂雕的足腕上,手中仍盘玩着那两颗元丹。 继续蹬鼻子上脸,问道“张家主,您此行一趟除商议正道修士与正统权臣的立场外,还有没有其他事儿?” 不顾张安的拦阻,张奂阔步向前,骂道“你他娘别给脸不要啊!当真觉得控制住了张禅就能为所欲为了?!” “对啊。”李尺坦然承认下来,面色仍旧风轻云淡,讥讽道“要是你就没准儿了,但是张禅的确可以。” 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更使人悲痛。 此话一出,张奂有如受利剑穿心过,纵使自己万般努力也始终比不过张禅在父亲心中的地位,的确属实。 “你!” “张奂!” 一声怒喝,张奂被张安吼在原地,他如实告知“文清帝说大荒山前不久窜出来了一只凶煞的雷兽,希望有人可以诛灭。” 李尺并不在意此番话的真假,毕竟事不关己就应当高高挂起,只是用来过过嘴瘾也不错,可听着的确像是「忤逆林」中那只占地为王的雷兽。 “张家的名声远超张家的存亡。”李尺俯身到张禅耳边重复了这一句话,并告知他,“我记住了。” 李尺跳到纂雕背上远去,直至比肩白云时才把另外两颗元丹丢下,他回头看去,张安稳稳接住元丹还与了张禅,并未指责,还压下了张衍与张奂的不满。 确是有当家做主的风范。 愈发近年关,天黑得一天比一天快,而今这才酉时过三刻,已经是暮色昏黑,凛风也一日比一日的寒冷,屋子里不知又有多么的凄冽。 望向那半轮明月,杂念肆起,心里像是长了草似的,一对炯炯有神的碧眼方瞳变得模糊不清。 娘亲、李渡、李虚、李联、李瘟、温长风、师父、陆伯伯,这些人影一个接一个地映在天幕。 一只出了冷汗的白玉纤手在眼前揉擦,即便揉得眼珠痛,擦得眼眶疼,也依然褪不下去这些残影。 李尺躺在纂雕的背上,凝视着重叠的旧相,两只胳膊无力又随意地搭下去,一点点的晚露浸湿羽毛。 “秋江池上浪起花……残残念念把人杀……” 他若有所思地念叨起这句话来,口中呼出白雾,一只胳膊挡住了眼睛,昏昏欲睡…… 此寝无梦,愁虑渐愈渐歇,恍惚中似有人抚慰心神,是一貌美女子。 咵哇咵哇的叫声在李尺耳边哑叫不停,他猛然惊醒,纂雕已驻足竹屋简舍外,一只乌鸦用尖喙敲打他的额头。 “大道无边……有志齐天……”李尺重复着那女子说出来的八字,只觉是异常耳熟。 他用力敲打了几下太阳穴,还是记不起来怎么一回事,心想许是因为天黑了,脑子不清醒所致。 推开门框,李尺效仿着墨云汐那般用剑在火熤石上生火,探着光亮进去,他这才注意到,本不严丝合缝的门框早被一层布包得严严实实。 也不清楚他是如何想的,又用鼻子嗅了下,可惜没有那股香味。 事先没有准备好今日要烧的柴火,不过也无妨,偏屋里放的那些兽骨一样可用。 李尺撩开门帘,打眼就看见了桌椅旁堆的柴木堆,看着都够烧到过年了,他想了好几遍,依稀记得自己确是没有在偏屋放柴火的习惯。 “云汐收拾的吗?”他自言自语地抱起一把干柴,屋子里实在是寒气重,不把火点着是考虑不了这些的。 一把干柴堵住灶口,李尺随手把火熤石扔进去,灶坑里的火光直接点亮了整间屋舍,一会儿就暖起来了。 他在灶坑前抚着火光揉搓双手,哈出的白气已经看不到了。 人一静下来,就难免琢磨起近忧远虑。 大道无边,有志齐天。 李尺连着嘟囔了好几句,感觉结果就在嘴边,却想不起来,他又往灶口里扔了颗火熤石,就去了偏屋准备练字。 师父在世时就说过不止一次,肚子里的墨水决定着日后的路途是否宽阔,人的精神头无非两种,一个是武学内气,一个是文学雅气。 若得二者融会贯通,精气不让天地。 李尺坐在椅子上,拿起刻刀,正准备镌字,刚刚翻开第一卷书,就看见简竹上塑着几行精美的楷体: 少练多读,多在里面学道理,雅气自然就盛了。 单凭着照葫芦画瓢可不行。 锅里有饭菜,你应该还没看到了吧? 笨蛋。 以后记得劈些柴木预备着。 冻死你咋办? ——你的姑奶奶留。 “云汐的字和她一样好看诶……”李尺把简竹挨个拆下来,和那张宣纸似的,包了一层布条,宝贵地放进竹柜里,又顺手把被褥提前铺好。 他回外屋揭开了锅盖,里面用那只佛钵炖煮着一大碗肉汤,香味儿往鼻子里一个劲儿地钻, 李尺把肉汤端到桌子上,一如往常地嗅了一大口香味儿,紧接着三两口就把肉汤喝得溜干净。 把碗筷收拾好后,他便钻进了被子里,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练字、习武,连凑够的火熤石都没有着急炼化。 秋江池上浪起花,残残念念把人杀。 大道无边,有志齐天。 李尺总觉得这两句话有关系,只是绞尽脑汁都想不透,他瞑闭双目,一边敲着额头,一边张嘴嘟囔…… “大道无边……有志齐天……结友兴道……比天问巅…… 厚积薄发三万年……得道之日棋吞天……” 「盛华州」 仇家府邸「瀚阁」—— 仇勉端坐在一张棋盘之后,自下黑白双子博弈,妙手频出,步步为营,皆见杀伐之机,每次落子局中都是劫后余生。 他以「结友兴道」四字之面淡扇凉风,自言道“兽首,父亲的赌局,我仇勉接下来了。” 随从在炉子下面添了些火炭,让屋子里更暖了,他斗胆问道“少家主,这赌局并无意义啊……” “不。只要是量天尺,那便有意义。我相信我父亲的眼光。”他落下一枚白子,道“我猜,他会让张家生不如死。”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八章 惊世 今朝一晓日光烈,枯木老树驻鸟雀。 忤逆林中竹干急颤,“乒乓”的撞击声带动晨风狂浪,鸦群作舞奏乐,两只娇小雷兽放肆地乱蹿,叨得好些个抓痕出来,每一迹都入木三分。 灰尘渐起,掩竹三尺还有余,呼吸吐纳之机大盛其间。 此中一袭白袍,重神游步行拳,跺脚之势震地摇,撞拳之式动天晃,擤气荡传方圆三里,可见炁萦、可观蕴浮。 灌熄清气吹得竹桠上系着的长肢骨笛腔声直作…… 李尺毕式吹出胸腹浊气,淡形宛如蛟龙过关而上青天,他掸下袍裾几点垢尘,从怀中拿出一只玉扣流苏缚在骨笛尾端。 「云尺」丹砂二字深塑在笛头处。 见其终于停下,两只年幼雷兽立马就扑了过来,鳞额羊角在李尺小腿后面蹭起来没完。 那只巴蛇从地里钻出来,有意的把它们隔开到另一边。 李尺弯腰捡起在地上放置许久的囊包,条布底都让晨露给浸湿,还沥着潮滴,他把两千五百余颗火熤石倒出来秉空排列,囊包随手撇在一旁。 绛宫丹田口的三十六气血穴同经大小周天,齐开关破炁,身后若隐若现整具法身,百余颗火熤石失重落地,两千四百之数凝化一份炁、蕴驳杂之物。 似浪拍面,作缥缈之气全透进中焦体,寒气立即破散,法身证道而成就天地,嘴角稳缓流出一丝凛冽毒血。 李尺不以为然地舔舐回口中品味,「三台正火」大起怒势,忤逆林中若「火卐」再临,大荒山头起汹涌火蕴。 仰头望去一席人间大幕,刹那间不可勘光曦,阴云自八方而来,齐聚头顶渊穹,靛色惊雷凿碎玄布,缓形百丈作「天鼋」罚道。 清温州境内无一不是凶声赫赫处,瓦街和榆街的两路邻坊全都推门望去大荒山巅。 只见「天鼋」之形矗立,颈竖三丈长,蛇口分叉舌尖伸在空中来回浮动,两枚竖瞳怒视大荒山内,双翅遮天蔽日,抚九霄云外。 李尺躺坐枯草之上,左手半撑着面庞,右手闲转骨笛,好是闲情雅致,全无惧意,任其口中近百雷龙来伐,皆有骨甲之文浮于头额。 法身化出,非他本人之相,乃是一位白发垂膝的儒雅男子站阵在后,其眉眼同为碧眼方瞳,眸光奕奕,也持同支骨笛而吟。 惊扰天庭十八宫。 近百雷龙都自主地归顺在其足下,「天鼋」四脚颤晃不已,颈首也不例外,双翼都有几分垂下,好似受此曲乐影响? 法身将手中骨笛扔出,化生「器灵」踞「天鼋」之前,他双手落血掐诀,直将其逼出天道之后。 天幕一时崩碎而再难重聚,万余天道全数溃离,玄布化作血幕,嘶鸣久久不得消逝,传彻当今八州天下。 近整个辰头后,渊穹这才复色,「天道神罚」荡进东陵、梧夷二州,蛮荒一众避无可避。 秋水、潼山、镇荒、伏邪、荡魄五关口皆得大运所助,五屏炁阵共抵异族,退其百里再百里,边境将士尽是震惊、难定心神。 此曲可摒外患,亦可助同僚。 再观「器灵」仍旧悬空,如天河拱桥,足陟大道,纵使霄庭三千仙缘,也无一敢问之。 清温州韩家、余家、陈家、孔家、陆家、张家、胡家七家家主见此天地奇景,尽数出府而望。正归在清温州与盛华州接壤之处的文清帝一众也驻足而望。 「帝诏」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了。 儒家、道家、释家、兵家、法家五大亲祖也皆是步出自己的「本命阁」中,齐凝望此「器灵」在天之势…… 异口同声道“泠伦笛……” 大道之上无凡夫,自然是皆识得此物为何。 泠伦九度赋乐黄帝庙后吐血亡音,便是封魂化道在此笛身之中,昔日今朝轮回过百万,才得现世,这般惊世之举,必然是万众瞩目,必然也凶险万分。 乐调缓奏渐平,「器灵」退下天穹、退下山头、退入林中、退入其手,那法身持笛逐渐变与李尺同高矮,四目相对之,惊风起,声声打叶,二人就此撞了个满怀,法身瞬间就透进其体内。 「泠伦笛」当即摔落在地上,李尺怔住,似死物一般,先天本炁都察觉不出一分,蕴力也不再可觉,恍若一潭死水的宁静。 过三刻…… 林中白影慢抬左脚落地,俯身捡起泠伦笛,用手将骨身擦得洁净,自检道躯,仍是止步「行炁鼎」戊境修为。 李尺叹出一口浑气,主破泥丸丹田上关,神舍纰漏无疑。 他逐步明眸、屏神、通炁,纳化天地精气为食,重铸神识,通意念,竭道而生。 修得神念闻清风,最是屏神得清风。 一方渊黯天地猛然将这袭白衣笼罩,眸中无一物在,却总有各花各色映入脑海。 李尺瞑闭双目,手中生出那只泠伦笛,他随意将其撇进这方异象之中,碧眼方瞳洞观此方自在天地,足有大荒山之规模,可作蔽舍。 此境破碎,李尺回到忤逆林中,及肩黑发也变得花白,犹如旧时冬雪人,两只小雷兽还是被巴蛇隔开老远,在它身上翻腾好几下都没过去。 李尺再查道躯,已然步入「神念清」甲境。 倒是幸亏了陆伯伯早先教与自己这屏神之法,要不然就功亏一篑在对「神识空间」的铸造了。 难怪在当时会如此强调这一步之差。 李尺捋过白发一看,轻笑了几声,用墨云汐所赠的那支银簪盘扎在脑后,他唤过两只小雷兽到身前,如此之久都没被那只雷兽找上门来,山下的那只雷兽就是它俩的母亲无疑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李尺念叨着又叹了一口气,自半山腰休闲走下,直去瓦街…… 「仇家府邸」 仇勉一手掌炁,共舞三十六枚「本命绝子」在空,满面悠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尺,你背后还有什么势力足以保你的身家性命呢? 让我看看。” 三十六颗阴阳棋落子镇局,成一「避」字。 第一卷·《清温志》 第二十九章 刘渭 仇勉随手拿过檀木桌上的笔墨纸砚,握杆纵字,走龙蛇势头写下一句嘱托,字字都有如青龙盘云,缥缈反而有神,洞观古今,也不过寥寥几人可出这般文学雅气在心神止境。 「即日起,由你照看仇家所有事务,并告知其余来访同道,我已闭关,不再多与言之」 用砚台压实昏白宣纸的一角,毛笔也挂回笔架,仇勉从腰间锦囊拿出黑白各一枚棋子留下。 他绕过九架书阁,慢摇折扇退下…… 「瓦街」—— 李尺自山脚闲庭信步向瓦街头,仍以那面碧眼方瞳示人,只是不知今朝如何,昔日都要人满为患,现在的街上却是空无一人,半点的烟火气都没有。 望向「刘家陶瓷店」的牌匾,其中是一身高足有九尺的男人在烧瓷,烟气从门框里往外渗,呛得人鼻子痛。 嗅了几口燎烟,李尺遮住口鼻,躲着浓烟,从侧门绕进去,那男人扫了他一眼,冷笑出声,继续专心致志地烧瓷…… 先用石土拟好形,再把釉色调成客人讲下的模样,他拿着一支短扫帚清理窑内的残渣,并没有扫下来多少,只有些煤灰。 可知并未出过岔子。 把瓷器归置进窑里,他从桌子的抽匣拿出一颗火熤石扔进去,便不再顾这火候。 “想起来我了?还以为是我这门槛子太高,你懒得迈进来呢。” 李尺赔了幅随和的笑脸,解释道“哪敢啊,渭哥。前些日子不是有其他人在吗?我怕给你这添麻烦。” “越来越会编瞎话了啊。”刘渭毫不留情地戳穿,一分面子也没给他,又问道“怎么把这张脸露出来了?”他拿过一只板凳扔给李尺。 李尺接住这只冲着脑袋飞来的板凳,也没发怒,仍然笑了笑,放到屁股下坐着,说道“不想藏了,也大抵是藏不住了。” 缄默许久…… 刘渭转过半个身子去,盯着陶瓷经火炼,他斜视李尺,问道“终于想起来是谁的转世了?” “盛道纪元——乐祖,泠伦。”李尺不慌不忙地道出这八九不离十的人选。 语罢,刘渭点了几下头,道“你还不算是个傻子,应该也能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才破境的原因了吧?” 若是寻常修士入门,十年可跨神念清已是人中龙凤。但是短命骨相之人不同,时运多济、芳华一瞬,两年破境已是昏庸无能之人,而李尺却是废了五年的功夫,而这五年却又一日胜一日的锋芒毕露,绝不属无道之人。 先前便有过怀疑,今朝可定,的确是前生大机缘者转世而来。 况且,来头不小。 刘渭随手一挥便取出他存放在「神识空间」之中的泠伦笛,他在手里转着打量了一番,道“这就是泠伦笛?据说可控天下万兽生死,对你这门御兽师来说,还真是好东西。” 他又随手丢还到李尺的「神识空间」之中,似无约束般。说道“你说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吗?” “会啊!云汐就是!”李尺豁然开朗。 刘渭摸着下颚凌乱的胡茬,说道“你还没看出来那丫头是谁的转世吗?” 此话一出,李尺明显一怔,搬着板凳往刘渭旁边挪过去,谄媚着问道“谁啊?渭哥!说说呗?” “滚!”刘渭起身就是一脚给他踹出去,道“上回她和你那俩兄弟打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不过缘分还没到,缘分到了,你也能看出来,而且她的来头,比之你而言,也不小。”刘渭捏了捏脖子上的酸麻处,又补道“能让两个人缠缚在一起的欲望,也算是利益的一种。” 李尺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撑起身来,拍了拍白袍上的灰尘,刘渭立马瞪过来一眼,怒道“你再敢骂一句,试试?” “哪敢啊!”李尺一路小跑过去,面仪依旧谄媚,道“渭哥,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是那个仇勉,对吧?” 刘渭把他推开,取出来烧好的陶瓷,成色一个比一个美,边规整边说道“那小子比你强太多,心性压根就不是常人。”他面色当即阴沉下来,直言“表面上赠你这枚一品金丹是助你恢复伤势,实则是助你奠定大道之基业,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与他有莫大的关系。” 听着这番话,李尺也有些不敢相信,问道“他真有这本事?” 刘渭嗤笑一声,问道“你知道棋道之人至多可炼制多少枚本命绝子吗?” “问这个干吗?” 见李尺面色不解,刘渭自顾自地解释道“棋道中人至多可成就四十二枚本命绝子,那小子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三十五颗。然而过了四十颗,便可在此道中称作棋祖,这是他们的规矩。” 听着刘渭的话,李尺也后知后觉,那人第一次给的下马威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有这本事不假。 刘渭揭开一块布满旧垢的青石砖,从中提出来了一坛陈酿,就着新烧出来的瓷碗就倒好了酒。只是抬眉瞥了眼李尺,便让他懂事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不必忧虑,他若是敢对你有歹意,我亲自去一趟盛华州。”刘渭拍胸脯保证道,“莫说什么狗屁仇勉了,他爹仇虎在的时候,见我也要哆嗦。” “仇虎?” 李尺恍然间想起来,两年前提点自己的那位便是叫做仇虎,实在没想到会是亲父子。 眨眼间,刘渭就把那坛子陈酿喝得一滴不剩,他哈了口烈气,又说道“我劝你抓紧去把那只窜出来的雷兽处理了。” “为什么?” 刘渭边塑着新的瓷形边说道“没发现今天的瓦街很冷清吗?” “发现了。” “昨天那雷兽蹿下来伤了不少的街邻,挺多人都不敢出来了,李彦也因为这事儿从盛华州返回来了,但是他那点儿本事,还比不过你呢,十有八九是处理不了的。” 李尺点头答应下来,“我先去吧。”他顺手牵羊起一只新瓷碗放进怀里,又问道“渭哥,那只佛钵上的经文,你弄明白了吗?” “我给你问了问,是释家本经,不习禅是学不会的。” 早有所料,毕竟这佛钵起初就是自己娘亲听禅得来的。 “不过不急,你马上就能弄明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