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有碍》 ☆、第一章 八月正午,炽烈的日光将整个朔京都蒸腾得没有一丝人气,只有知了还在不嫌热地叫嚷个没完。 锦亲王府内,一群仆役婢女正在满头大汗地在院子到处找人,每个人都是面带惊恐,连脸上的汗都不敢擦一下。 王府总管安顺一边大吼着多加人手去找,一边满心惶恐地祈祷这位小祖宗不要再出什么差错,肥胖的身子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的,便是他向来喜洁,可眼下的情况却也没有半分心思去关注这些。 不多时,就见远远跑过来一个仆役,大喊着:“安总管!王爷找到了!王爷找到了!” 安顺的一颗心这才落到了实处,见那仆役只是站在,又忍不住骂道:“小兔崽子,傻愣着干啥,还不前头带路!” 那仆役急忙点头哈腰,领着他往水阁方向走去。 等到安顺到了水阁,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仆役婢女,扇扇子的,递水果的,另一边,也是远远地跑过来一群人,打头的一人也是胖乎乎的,安顺一见她,脸孔就不由得抽了抽。 围在外头的仆役早有眼见力地让开了一条道,安顺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跑了进去,就看到水阁的窗户被大大打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靠坐在窗台上,一张初现俊美的脸庞上满是漫不经心。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这身子刚好,可不能这么吹风了,万一是病了,陛下和娘娘又得为您担忧了。”安顺一来就大惊失色。 那少年正是当今圣上与皇后的幼子,十二岁的锦亲王萧瑀,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安顺,眸中闪过一丝流光,淡淡道:“怎么?本王做什么,难道还要你来教?” 安顺吓得赶忙跪下:“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周围的仆役婢女也被这一出给吓得够呛,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萧瑀睨了一旁的婢女:“扇子怎么不摇了?” 那婢女一抖,也吓得跪倒在地。 萧瑀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朝房间走去。 安顺擦了擦额角的汗,也赶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还没走两步,就看到前头萧瑀又被挡住。 胖乎乎的有着一张圆白面庞的张奶娘,一见到萧瑀,就开始哭天喊地:“殿下,这大热的天,您怎么也不在房里好好休养着,这在外头要再出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 萧瑀眉间一拢,不耐烦道:“在我自己王府里,能出什么事,滚开!” 张奶娘的哭喊声顿时噎在嗓子眼里,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瑀:“殿下……您这是让我……滚?” 萧瑀勾起一抹冷笑:“怎么?我说得不够清楚?”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带着人离开了。 张奶娘傻傻地站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萧瑀虽然乖张高傲,但对于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奶娘,向来是尊敬有加的,今次怎么会对她这样不客气。 张奶娘一向仗势欺人又贪婪小气,但因为萧瑀撑腰,连总管安顺都要退避三舍,其余人对她更是敢怒不敢言,但说到底,他们都不过是这王府的奴才,谁又比谁高贵几分,如今王爷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对她不再容忍,她的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萧瑀懒得管这满府的人怎么想,自顾自地回了房间,安顺恭顺地站在他身前,这位主子自从先前重病醒来,脾气就变得深沉莫测许多,他以往虽然脾气跋扈,但安顺好歹还能摸准脉络,如今却越发谨慎了。 萧瑀看了眼恭恭敬敬的安顺,淡淡道:“我如今年纪大了,已经不需要奶娘了,打发奶娘一些东西,送她回乡吧!” 安顺心头震惊,他与张奶娘向来不对付,他虽然是府里管家,但张奶娘仗着奶过王爷,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谁想到这心腹大敌就被王爷这轻轻巧巧一句话给除了去,安顺心中窃喜之余,也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想到这儿,安顺躬了躬身:“老奴这就去办,只是殿下,张奶娘毕竟奶过您几年,这准备东西要用何等呢?” 萧瑀挑眉看着他,仿若不经心道:“这样的小事你也不知道处理?你这总管是要做到头了吗?还是说,你这是在刺探本王?” 最后一句话仿佛带着凛冽的风声,安顺心中打算被看穿,顿时骇得双膝一软,连连磕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萧瑀轻笑一声:“出去吧,这些琐事别再来烦我。” “是是是。” 等到伺候的人都离开了,萧瑀才表情复杂地看着明显缩水了的手掌,他也不曾想过自己的人生竟然还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本是天之骄子,上辈子却因为妄图争夺皇位,失败后被流放漠北古宁郡,在那里苟延残喘了十一年后,才潦倒致死,没想到一睁开眼竟然回到了小时候。 萧瑀撑着额头,历经一世,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往事恍如云烟,让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正在这时,安顺隔着门问道:“皇后娘娘着人送了补药,殿下是否要进一些?” 萧瑀一愣,问道:“母后……母后现在怎么样……”声音竟然是渐渐低落下去。 门外的安顺愣了愣,谨慎地回答:“近日听闻娘娘身体康健,就是担心殿下的病情。” 萧瑀这才回过神来,他偏头轻笑了一声,终于有了重生的实感。 安顺侧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半晌没人说话,他正准备让人将端着的补药送回厨房温着,却突然听到房门被猛然打开。 萧瑀一脚踏了出来:“请旨进宫,去椒房殿。” ☆、第二章 张奶娘被赶走的事情,不出半天就传进了皇宫,姜皇后一边任由宫女替她染指甲,一边问道:“可知是什么原因?” 跪在下首的宫女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原因,王爷只是突然吩咐安总管,如今府里众人还是茫然呢。” 姜皇后笑了笑:“我儿这次倒是难得果决。” 那宫女犹豫了一下,又道:“张奶娘一直不肯离府,嚷着要见王爷,说是安总管害她……” “不过一个奴才。”姜皇后漫不经心道,“既然瑀儿不要她了,便让她老实点回乡呆着,不然……” 宫女叩首道:“是,婢子明白了。” 等到那宫女离开,姜皇后才笑着问旁边的女官:“陶媪,这件事您怎么看?” 陶氏也露出笑容:“想来是锦王突然长大了,懂得明辨是非,这才将身边的小人给赶走了。” 姜皇后叹了口气:“我的两个儿子,老大身子孱弱,老二冲动偏执,没一个是省心的主,都是生来讨债的。” “这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聪慧睿智,锦王殿下亦是良才美质,娘娘这样的福气才是让人羡慕呢。” 姜皇后本来还在忧心,听到陶氏这样一说,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些年多亏陶媪开导我,不然我只怕又要自怨自艾了。” 陶氏微微一笑:“妾微末之身,若能逗乐娘娘,也算是妾的功德了。”她话语虽卑微,但态度不卑不亢,自然大度。 姜皇后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又道:“瑀儿如今也大了,是时候要替他订下亲事了,陶媪陪我来看看。” 姜皇后选出了四五个小姑娘,正打算什么时候开一场赏花宴,好好见见这些女孩子,忽然听得人报来“锦亲王求见。” 她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我这儿子,莫不是听得我要替他选妻子,这才巴巴地跑来吧!” 陶氏轻笑:“如此,只怕是殿下心中有了心仪的姑娘呢!” 姜皇后掩唇一笑,远远地就见到一个挺拔修长的少年走来,对她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姜皇后拉过他的手,嗔怪道:“什么时候与母后也这样见怪起来?” 萧瑀垂着眼:“这些礼仪我总归是要遵守的,不然您只怕又要责怪教礼仪的师傅。” “瞧瞧,瞧瞧,我的瑀儿真是长大了。”姜皇后笑着对陶氏说道。 “好了,这礼仪也行了,抬起头来叫母后看看,你先前生病,如今可好全了?” 萧瑀这才抬起头,他本就是大病初愈,面色苍白两颊削弱,再加上如今眉目沉静,先前身上那种张扬的气质几乎尽去,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得。 姜皇后怔了怔,才将他搂进怀中,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府里没有尽心照料你吗?我让人给你送的补药有没有好好吃,莫不是被那些刁奴给吞了……”姜皇后本欲发怒,却突然被怀中的一点濡湿给震得消了音。 陶氏见姜皇后脸色不对,立刻带着人告退离开。 按照大周朝祖命,皇子六岁入学就要离开皇宫去外面开府,萧瑀性子历来跳脱,不喜皇宫拘束,姜皇后与这幼子便只能一旬见一次,母子感情并不是十分深厚,但她也知道,萧瑀自尊心极强,自从懂事以来就不曾哭泣,如今竟然在她怀中哭得宛如幼儿,这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吗? 姜皇后摸着幼子的脊背,心中怒意勃发,口中却温柔道:“娘亲在这里呢,瑀儿有委屈同娘亲说,娘亲必然替你讨回公道。” 萧瑀呼吸着母亲熟悉的香气,心中酸涩仿佛也随着眼泪要流尽一般,他上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尤其是生他养他的母后,满满的愧疚和悔恨简直要把他淹没。 他想到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他的母后,这个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却苍老得宛如老妪,如今再见到母后,他才发现自己上辈子竟然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我没有受委屈,我只是想……想娘亲了。”萧瑀说的断断续续的,一边在心中鄙视自己在这装嫩,一边又无比怀念这种温暖。 姜皇后被他这话给弄得哭笑不得,心中却更加柔软,儿子这么大了难得撒娇一回,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又搂紧了萧瑀:“好好好,娘亲知道了,乖孩子,不要哭了……” 话还没落音,就听见一声洪亮的笑声:“怎么?小七多大了,还在娘亲跟前撒娇呢!” 萧瑀浑身一僵,姜皇后已经恶狠狠地飞过去一个眼刀,这才万分不舍地让幼子离开怀抱。 萧瑀低着头,冲来人行了礼:“儿臣见过父皇。” 周帝长腿一迈,过来狠狠地揉了揉萧瑀的脑袋:“朕的小七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得?” 萧瑀木着脸答道:“父皇听错了,儿臣是在彩衣娱亲呢!” 周帝大笑道:“臭小子,你这是欺君之罪啊!” 萧瑀别开脸,懒得理他,拒不承认自己哭了,历史血的教训告诉他,一旦被他父皇知道这件事,很快整个皇宫和朝堂就都会知道了。 周帝看逗弄不到小儿子,也颇感无趣道:“你先前提议要去六部学习的事情,朕与众大臣商议过了,觉得可行,不止是你,老二几个朕也打算让他们去试试看,不过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朕给你个特权,你想去哪个部?” 姜皇后听到这个却大吃一惊:“瑀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瑀此刻眉角也是一抽,他想起来了,上辈子他受了二皇子和四皇子的怂恿,一时冲动就去找了父皇,而这,正是后来的祸事之源,这辈子他倒也没想着再去夺嫡,伤了父皇母后的心,只是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父皇君无戏言,他也只能想着要如何补救了。 思及此,萧瑀启唇道:“儿臣想去工部。” “恩……恩?”周帝吃惊道,“去工部?你想清楚了?” 萧瑀点点头:“儿臣想清楚了。” 周帝有些不解,他分明是知道这个儿子有些野心的,也不打算阻止,哪想得到他竟然给出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周帝这念头只在脑中倏忽而过,面上却毫无变化:“准。” 萧瑀又道:“儿臣还有一事容禀。” “准。” “六部是国家基石,儿臣没有半点经验,此番下去也是学习为主,只是我年轻气盛,难免会指手画脚,外行指导内行,诸位大人或许会看在父皇的面上容忍儿臣,但毕竟不美,也辜负了父皇一番苦心,因此儿臣希望父皇下一道圣旨,授以儿臣以最低等的员外郎,如此,也算是给六部官员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周帝原本还只是笑呵呵地听着,听到最后才面色凝重道:“你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 萧瑀点点头:“是。” “你可知道,朕这道圣旨一旦发出去,你便是我大周的一名官员了,便是你吃不了苦头想要后悔,朕也是不许的。” “儿臣不会后悔。” 听着幼子这斩钉截铁的话,周帝露出一点笑意:“先别将大话说得这样早,你能这样想,说实话朕很吃惊但又很欣慰,这说明你是真的想要为朕分忧,朕便答应你,若是有一天你做出了什么成就,该升迁的时候,朕绝对会秉公办理。” 萧瑀吃惊地抬起头,大周为了防止兄弟阋墙,曾有祖训:一旦确定太子,所有的王爷都不能有实职。周帝此举当真是对这个幼子宠爱非凡了,连皇后都惊慌道:“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周帝反问。 皇后呐呐道:“这……毕竟是祖训。” 周帝叹道:“祖训虽说让我皇族一脉免于兄弟阋墙,却也着实毁掉不少英才,我儿既真心想上进,朕为何不给他机会呢,为君当有容人之量,朕深以为然。” 皇后心中仍有隐忧,但提出这件事的是自己宠爱的小儿子,她也只能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来:“你这皮小子,竟惹得你父皇为你担了这么重的干系,可要好好做事,不要让你父皇失望。” “是,儿臣一定谨慎勤奋,不让父皇母后操心。” 周帝听到他用了“谨慎勤奋”二字,心中更加满意,也就难得关心一下自家儿子的家务事:“我听说你把你的奶娘送回乡下了?——你年纪大了,本就该如此,堂堂男儿怎能如同小女儿一般腻在奶娘身边。” 这便是替自家儿子撑腰了,萧瑀也就知道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了,看来他府中钉子还不少,否则他只是将一个奶娘送回乡下,如何会惹得他父皇都来过问。 萧瑀决心要好好清理自家府中了,却突然听到他母后笑道:“瑀儿这是年纪大了呢,说起来他也十二岁了,该考虑他亲事的问题了。” 萧瑀身子一僵,一个名字含在嘴边险些就要吐出去,却在最后关头稳住了自己,他低头道:“儿子现在只想好好做事,其余的都不想考虑。” 说完,他没有等姜皇后反应过来,便自顾自地告退,离开了椒房殿。 ☆、第三章 离开了椒房殿,萧瑀也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御花园。刚刚姜皇后的一席话,让他想起了他的王妃沈晏。 沈晏闺名叫做元娘,是御史大夫沈灵均唯一的女儿。十六岁嫁给他,二十六岁时在古宁郡逝世,她做了十年的锦王妃,却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 想他风光时宠妾灭妻,堂堂锦王正妃被小妾当面难堪,可他落魄时姬妾四散,只有王妃陪他流放,最后劳累致死。 其实他上辈子夺嫡失败被流放,心中确实是不怨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早就有了觉悟,所以并不后悔,却唯有沈晏之死,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上辈子死前萧瑀发过誓,若有来世,定然要好好补偿沈晏,宠她护她,让她无忧无虑地过一生。重活一世,是上天给的机会,他再没有别的念头,只想早一些见到沈晏,早一些……拥她入怀。 萧瑀心中正在思索沈灵均如今是在哪里就职,不知不觉就走到御花园中央之时。待他发觉想要离开时,却忽然看到不远处走来的几个人,身子顿时就僵住了。萧瑀几乎是反射性装作没看见转身就跑,却忽然听见对方不急不缓的声音。 “七弟。” 萧瑀暗暗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躬身行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萧珏挑了挑眉,他身后的属官们却是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锦亲王的傲慢历来是闻名朝堂的,他上次如此恭敬地向太子行礼,只怕还是三岁时候的事情了。 萧珏轻咳了一声:“七弟不必多礼。” 萧瑀站起身来,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珏,这是他的亲兄长,当朝太子殿下,亦是上辈子他的对手,置他于死地之人。陡然见面,萧瑀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萧珏自然不知道萧瑀如此曲折的心路,然而他向来敏锐,虽然萧瑀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但他依旧捕捉到了那一丝惧怕和仇恨,这让他不由得问道:“七弟为何这样看我?” 萧瑀有些无奈,如今的萧珏不过刚刚弱冠,眉目温和还带着些单薄,尚看不出日后杀伐果断的铁血帝王形象,但这可怕的洞察力却已经初现端倪。 “我只是……许久未见皇兄了。”他含糊地回答,“皇兄有事先忙,我走了。” 萧珏笑道:“我的事早就忙完了,既然遇到了七弟,你不妨随我去东宫坐坐。”见萧瑀不太情愿,他又说道,“你不是想进六部?” 萧瑀一凛,本想撂摊子走人,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回来:“听皇兄的。” 属官们自然很有眼力见地纷纷告辞走人,偌大的御花园很快便只剩下兄弟二人与站得远远的宫人们。 于是萧珏很自然地拉过弟弟的手就朝东宫走去,一边好笑地看着他全身僵硬又不敢挣脱,一边说道:“你身子刚好,怎么不在府中好好休息?” “我……来见见母后。” “你昏睡了这么长时间,母后很是担忧,如今你好了,是该来见见她,让她安心。”萧珏说着便咳了一声。 萧瑀也干巴巴地开口道:“皇兄……也要保重身子。” “我这身子历来如此,无妨。”萧珏将人引入东宫,就看见太子妃领着两个女官站在宫门口,见他们二人一同出现,太子妃柏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萧瑀趁机将手抽了出来,有些不自在地背在身后。 萧珏恍若未见,与柏氏说道:“我与七弟去书房,你一会吩咐人送上茶水点心。” 柏氏点点头:“妾身晓得,只是七弟向来不爱喝茶,我这着人炮制了些茉莉花茶,七弟要试试吗?” 萧瑀点点头:“麻烦皇嫂了。” 这下柏氏那点惊讶藏都藏不住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七弟,走吧。” 萧珏径自朝书房走去,萧瑀有些气闷,却也还是跟上了他的步子。 待到两人走远,柏氏才将忧虑摆在脸上:“锦王今日怎么了?” 女官执笔嗤笑道:“许是又惹了事,让太子殿下收拾残局呢!” “执笔!” 执笔这才吐了吐舌头,另一名女官研墨遇事成熟一些,便捡了好听的道:“难保不是懂事了呢!” “希望如此吧!”柏氏叹了口气。 萧瑀跟着萧珏走到书房,书房装饰得极为简洁大气,书房的一侧还挂着舆图,萧瑀这才想起来,年初时萧珏已经参与军事,他手下的属官也不仅仅只是文官了。 萧瑀坐在萧珏的对面,脸绷得紧紧的,萧珏本想先和自家兄弟话话家常,见他一脸严肃,也有些好笑:“你如此紧张作甚?都是自家兄弟,我又不能吃了你。” 萧瑀动了动身子,但表情依旧很严肃。 萧珏只能遗憾地跳过闲话家常,直接点题:“父皇同我说了你想入六部,我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锻炼锻炼你的性子,也好让你早些懂得人情世故。” “唔。” “既然如此,我便与你分析一下六部形势,户部……” “皇兄,我选了去工部。” 萧珏愣住,反问:“为何?” 萧瑀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次,萧珏愣的时间有些久,最后轻声叹息,“七弟倒是真的长大了。” 萧瑀抿紧了唇。 萧珏便又说道:“你既已懂事,我便再多说几句——小心二弟和四弟。”见萧瑀要说话,他抬起手掌制止他,“我知道你们关系素来好,可此二人却并非良友,萧玘脑子聪明却不用到正道上,好耍些小手段,萧玧面善心狠又好色荒淫,我实在不想你被他们二人给带坏了。” “……”经历了上辈子的萧瑀不得不承认,萧珏说的一点也没错。 大约见他难得孺子可教,萧珏又多说了些朝堂之事和人情世故,两人竟然是难得的和睦相处。 待到研墨领人送上茶点,萧瑀竟然主动替萧珏倒了杯茶,见研墨带着震惊退了下去,萧瑀也难得对自家皇兄有了一丝愧疚。 萧瑀喝了一口花茶,上辈子他与萧珏关系极差,也就不曾喝过太子妃誉满朔京的花茶,一口下去果然香溢满口,又吃了个点心,却突然听见萧珏问道:“听说你将你府上的奶娘给送回乡下了?” “噗——”萧瑀嘴里的点心差点喷出来,他这府上到底是有多少探子啊喂! 萧珏无辜地抚了抚袖子:“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那奶娘可不大安分。” 萧瑀怔住。 “若是让她在外头乱说话,你这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萧瑀小声嘟囔:“我这名声本就不大好听。” 萧珏装作没听见,接着说道:“我已经派人去警告她了,既然不想回乡下,我就给她安排更好的去处。”最后几个字他放轻了声音,已然是带了杀意。 萧瑀愣愣地看着萧珏,萧珏大约担心他对奶娘仍有情分,便解释道:“七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有些事不可妇人之仁。” 萧瑀便垂下头去:“皇兄做主吧!” 他上辈子怎么会觉得萧珏只是个没什么用的病秧子呢?他的一举一动对方都知晓,自己谋反在他眼中恐怕也不过是一场闹剧吧! 萧瑀迷迷糊糊的在东宫用了茶点,又迷迷糊糊地被留下来用了午饭,才迷迷糊糊地踏上回家的道路。 等他一离开,便有探子进入了太子的书房。 萧珏正坐在案后看书,头都没有抬:“说吧!” “锦王从醒来后并未去其他地方,只是发落了张奶娘,接着便进了宫,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那他醒来以前呢?” “听说每日都是王府总管安顺负责府内事务,服侍锦王的也是惯常贴身伺候的,甚至因为锦王病重,那张奶娘都收敛了许多,王府上下并没有任何异常。” 萧珏这才蹙眉放下了手中的书:“你将他醒来后的一举一动都详细说来,一个字都不要漏。” “是。”那探子说道,“那日锦王醒来时,恰好是婢女为他擦拭身体的时候,据说他猛然坐起身来,一把就将那婢女给推到了一边,安顺赶来后当那婢女服侍不周到打了三十板子给逐了出去,属下救下了她,事后,据她回忆,锦王推开她后,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直到安顺等人赶来才如梦初醒。” 萧珏静静地听着,又思索了一刻,才说道:“接着说。” “之后几日,锦王一反往常地变得极其安静,脾气也收敛了不少,倒是对府中管束仍旧很松散,属下也怀疑过是否有人易容掉包,但锦王的行为动作和一些小习惯却没有变,因此断定应当是锦王本人。” 萧珏摇摇头:“这的确是七弟本人,不知他昏迷后发生了什么,竟仿佛多活了一遭,变得懂事不少……”他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那探子又等了一会,才听到萧珏接着说:“他似是变了许多,想来对自己府上也不会如过去那般不经心,你让探子都收敛些,必要时可以表露身份。” “是。” “此次他意外落水的原因还未查出来吗?” “没有,锦王似乎也对此讳莫如深,属下也无法打探出来。” “罢了,他既然好了,也不必再刻意去打探。”萧珏顿了顿,“但他此次心性大变,必有不同寻常的原因,你让探子都注意点。” “是。” “他若要出去见什么人,或有不同寻常的举动,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告给我。” “是。” “还有。”萧珏垂下眼眸,“如往常一般,万事以锦王的安危为先。” ☆、第四章 萧瑀一大清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今日就是他进入工部的日子,锦王殿下暗暗给自己打了气。 安顺服侍着他吃了早餐,惊讶地发现向来挑食的锦王殿下竟然喝了两大碗粥,先前因为吃药的缘故,每日清汤寡水他自然看不出区别,但一旦解了禁,他立刻就被自家殿下奔放的食量给吓到了。 萧瑀冷哼一声,表示任谁被狠狠地饿过之后就自然会治好挑食这么贵族的毛病。 但安顺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王府管家,很快就安然的接受了,问道:“殿下,中午想吃些什么?” 萧瑀重重地放下筷子:“红烧肉!一定要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 “中饭送到工部来,我就不回来了。” “……是……是。” 吃饱喝足的萧瑀一脚踏进工部,就被这空荡荡的环境给怔住了,他一把拉住一个经过的员外郎:“人呢?” 那员外郎一手的资料差点被弄掉,本还想骂人,看到他的脸才将那个妈字给吞了下去,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回答:“回……回殿下,工部各位大人基本都有各自的任务,是不来坐班的。” 萧瑀皱起眉头,环视了一遍四周:“岑尚书呢?也不在?” “不在。” 眼看着萧瑀就要发火,员外郎一拍脑袋:“下官想起来了,岑尚书说过让您一来就去东城门外找他。” “城外?” “工部的作坊就在东城郊外的小碧村。” 萧瑀半信半疑地又重新骑着马穿越了大半个朔京,一出城就看到了十分明显的标志,隔着很远就看到一座小村庄上袅袅升起的……黑烟。 到了村庄门口,萧瑀就被两个守门的士兵给拦住了,他忍着怒气将自己的报道信件交给一名士兵,又等了好半天,才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身子从那简陋的门中挤出来。 “见过锦王殿下。”岑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他擦了擦满头的汗,不好意思道,“下官失礼了,望殿下恕罪。” 萧瑀的眼角抽了抽,勉强说道:“岑大人辛苦了。”他指了指里头,“这是在做什么呢?” 岑宥笑着道:“是在研究新的冶炼技术,想要做出古书上的百炼刀。” 萧瑀点了点头,百炼刀之名在后来赤水一战时可是大出风头,只是想不到工部官员竟然如此事必躬亲,莫名让他觉得有些敬佩了。 岑宥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殿下也知道,这新技术的研究本就极其耗费人力物力,偏偏户部尚书那个老匹夫还向皇上告状,说工部耗费物资巨大,生生地砍了我们的经费,实在可恨!”岑宥说完,小心地看了眼萧瑀。 萧瑀不得不附和了一句:“的确可恨!” “还是殿下有眼光,这才选择来工部。”岑宥的脸色迅速从义愤填膺变得谄媚,“想来殿下以后定然会在陛下面前替工部美言了,这个经费……” “……” 因为萧瑀的到来,岑宥中断了手头的事务,不仅亲自出来迎接,还十分狗腿地询问:“殿下想要与哪位侍郎共事啊?” 萧瑀便装作不经意道:“我听说你们部里有一位叫做刘衡的大人,学识渊博行事也甚是公正?” 岑宥的那张老脸有一瞬间的扭曲,但很快就笑呵呵道:“刘大人的确鞠躬尽瘁在部里的人缘也非常好,与殿下共事也是他的荣幸,下官现在就叫他回来。” “不必了,我的身份也不过是一个员外郎,哪能麻烦上官来见我,应当是我去见他才对。” “殿下此举下官佩服。”岑宥敬佩地点点头,“刘大人此刻正在城西的皇庄和户部司农所的同僚在研究改良农具。” “农具?!” “马上就是秋收,刘大人最近是忙得脚不沾地,向我要了好几次人了,殿下真是急人所急,下官佩服。” 话都被赶到这个份上了,萧瑀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从随从手里拿过马鞭:“城西是吧?” “辛苦殿下了。” 萧瑀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的皇庄,而与此同时,送饭的王府侍从护着一碗红烧肉正从工部朝着城东赶来。 浑然不知的萧瑀迅速赶到了城西,往年春耕时,帝后都要亲耕农桑,萧瑀也跟着来了几回,对皇庄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一次却着实被颠覆了。 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地里,萧瑀看了看前头那个吼的脸红脖子粗的白发老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问旁边的人:“这就是刘衡刘侍郎?” 那人爽快地给了个回答:“是啊,刘大人性子急躁不拘小节,但为人却是极好的。” 萧瑀简直就想捂头回去了,偏偏就在此刻刘衡回过头:“那个谁!你就是岑老头给我添得人吧!这年纪也太小了,多大了,叫什么名啊?” 萧瑀只能憋屈地回过头:“……萧瑀。” 刘老头“哦”了一声,张口就道:“小萧啊……” 话还没说完,底下“呼啦啦”立刻跪下一片。 刘衡摸着头一脸不解:“都跪我干什么呢?” 底下有人差点就要扑上来捂着他的嘴了,这可是锦亲王萧瑀,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这老头是要作死啊! 萧瑀压着火气,咬牙切齿道:“恕尔等无罪。” 刘老头还在迷糊,就听见萧瑀说:“刘侍郎,你记好了,萧乃国姓,本王乃锦亲王萧瑀……” 话还没说完,刘老头腿一软,“吧唧”一下栽进了泥里。 好不容易到了午饭时分,萧瑀坐在饭桌旁,用筷子捡着零星的几点肉星,刘衡已经捧着碗大吃起来了。 萧瑀放下筷子:“刘大人,你们工部日常就是吃这些东西吗?” 刘衡咬着一块萝卜“嘎吱嘎吱”地嚼着,听他这样说,张口就回答道:“是啊,工部经费紧张,哪里有余钱请厨子,这都是请附近的百姓做的,哪里有什么油水。” 又是经费……堂堂六部之一什么时候竟然穷到这种地步了!萧瑀只觉得自己真是大开眼界,回去一定要找机会查查工部的经费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勉强吃了几口,萧瑀才试探性地问道:“刘大人性子洒脱,想来知交不少?” 刘衡嘿嘿一笑:“不是下官自夸,下官人缘的确不错,但若说至交好友,这天下唯有一人。” “哦?”萧瑀眼睛一亮。 “他叫做沈灵均,殿下恐怕没听过他的名字,不过他这人并非池中物,想来日后会叫您大吃一惊的!” “沈大人的名声我怎么会不知道!”萧瑀当即就念了一首诗,信心满满地看向刘衡,对方一脸茫然,接到萧瑀的眼神才一个激灵。 “好诗!殿下真是文采风流!” “……”萧瑀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沈大人的作品。” 说好的至交!说好的唯有一人呢! 这气氛尴尬地两人都没说话。 萧瑀默默地有些后悔,其实当初他选工部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据他所知,沈灵均刚正不阿处事公正,和各方势力都无牵扯,唯一交好的,便是工部侍郎刘衡。 萧瑀本想借着刘衡这条线慢慢与沈灵均搭上话,当然终极目的是要早早见到沈晏,但目前看来,这决定似乎有些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延陵郡,绣床上的沈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伺候的婢女枣儿喜极而泣:“小姐总算是醒了,婢子这就去请老爷过来。” “等……等一等。”沈晏捂着额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这是哪儿?” “这是小姐闺房啊,因为小姐突然落水,老爷吓得不行,当晚就将您从姑太太府中接回来了。”枣儿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沈晏喘息了几声,又想笑又想哭:“我这是……回来了……回家了?” 枣儿吓得连忙替她拍着后背顺气:“是啊,小姐这是回家了,小姐别吓婢子啊!” 沈晏猛然抓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这是哪一年?” “是……是雍平十五年。” 沈晏浑身一松,靠在了枣儿身上,喃喃道:“我……没有死……回到……过去了……” 枣儿被她的胡言乱语吓得快哭了,正当不知所措之时,闺房的门被人猛然推开。 沈灵均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元娘你醒了!” 沈晏怔怔地看着父亲的样子,仿佛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一般,而算起来,她前世也确实很久未见过父亲了,记忆中的父亲似乎要比现在苍老一些,眉目间也充满了忧虑。 沈灵均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替她把了脉,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好了。”见她眼珠不转地盯着自己,又有些心疼,“本想叫你去姑姑家散心,谁想到竟然遭了这么大的罪……唉……” 沈晏顿时就掉下泪来,她上辈子吃了那么多苦都能忍住不哭,但再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数不尽的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只想在父亲的怀中痛哭一场。 沈灵均不知所措地搂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他的女儿向来冷静大气从不如一般小姑娘那样娇气,谁知这一哭起来竟然好似要将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一般。 待到沈晏哭累了睡过去,沈灵均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被子里,正准备离开,忽然袖子被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沈晏皱着眉头,小手攥着他的袖子,在梦里都是一脸不安。 沈灵均心疼不已,示意枣儿离开,便坐在床边的绣凳上陪着她,大约是有父亲的气息在一旁,沈晏渐渐松开了眉头,沈灵均放下心正准备离去,却突然听到沈晏的呢喃,给愣住了。 “爹爹……我好累……爹爹……我好悔……” ☆、第五章 萧瑀回去后才见到那碗姗姗来迟的红烧肉,猛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坑了,想来自己名声不好,工部不想接收这个麻烦又不好明着得罪他,只能用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表达不满,让他好知难而退。 想来上辈子他也经历过这种事情,他当时选择去了兵部,去的第一天就和里头的校尉打了一架,兵部的人那叫一个脸热心黑,打得不重却让他颜面尽失,偏偏他性子倔强不肯服输,硬生生地在兵部扎下根来,反而赢得了那些大老粗的另眼相待。 工部众人的法子太过曲折,反倒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问题。 “一群老鳖精。”萧瑀暗暗发狠,他都能在兵部留下来,还攻克不了区区一个工部吗?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 第二天,萧瑀准时出现在工部,让工部众人大吃一惊。他们都以为经过昨天的事,这位娇生惯养的王爷一定不会再来了,再不济也是和皇帝告状换个地方待着。 岑宥小心地迎上去:“殿下到的真早,不知可否用过早膳?” 萧瑀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向岑宥拱了拱手:“多谢岑大人关心,本王经过昨日之事深深体会到了工部众人的不易,所以……”他拍了拍手掌,身后鱼贯而入一列王府奴婢,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个食盒。 岑宥心中顿时有过不好的预感。果然,接着萧瑀便说道:“从今往后,本王的吃食由王府单独料理,不会占用工部一丝一毫的经费。” 他说着,婢女们纷纷将手中的食盒打开,蝴蝶暇卷、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糖醋荷藕、罗汉大虾、串炸鲜贝、葱爆牛柳、蚝油仔鸡、 鲜蘑菜心、菊花佛手酥、花盏龙眼、沙舟踏翠、香油膳糊肉丁,一道道菜品被整齐地摆在了桌上。 岑宥预感成真,也明白萧瑀必然是知道昨天他们故意整他的事了,顿时脸色一白:“殿下恕罪,但这……这……” 萧瑀本也不是为了和工部众人撕破脸皮的,见岑宥服软,他下马威的目的达到,便见好就收,指着那些菜道:“我初来乍到,本想做东请大家吃饭,然同僚们事务繁忙,想来也是没时间赴宴,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望诸位见谅。” “王爷客气了。”众人皆受宠若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萧瑀笑着看向岑宥:“岑大人,您当为首座,您不入席诸位同僚可都不敢坐呢!请吧!” 岑宥暗暗地叹了口气,本以为锦亲王不过是个脾气大的小屁孩,谁知道皇家出来的一个都不可小觑。先前一打一消已是将众人弄得又敬又畏,只要稍稍示好,已经足够用来收拢人心,但他又点名了自己的位置,表明不想争权的态度。岑宥本就欠了萧瑀的情,于情于理也没法拒绝,再加上萧瑀表明态度示好明显,他若还端着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当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 想通了的岑宥哈哈一笑:“下官闻着这香味都吞口水了,便托王爷的福美餐一顿,王爷请上座。” 萧瑀不再客气,与岑宥同时入座。 自此,萧瑀安心地在工部留了下来,本以为自此风平浪静,哪里想得到,苦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工部下辖部门众多,工部又历来是清水衙门,人员少不说还有不少尸位素餐的,真正做事的寥寥无几,所以那一日也并非是岑宥出现在工部作坊也并非是瞒骗萧瑀的,工部还真就缺人到尚书也要做事。 萧瑀揣着私心跟在刘衡身后,刘老头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后来也就习惯了,有一次喊人做事对方半点没反应,反倒是萧瑀默默地替他做了,刘老头顿时就惊喜了,胆子越来越大,从此,堂堂王爷地位一落千丈,直接落魄成了跑腿小厮。 有了刘老头开先例,萧瑀一下成了工部最炙手可热的人,几乎每天都会被安排一堆差事,对方还都是些白胡子老头,让他生气都生不出来,如此大半个月过去以后,他已然将工部各个部门都摸熟了,每日回府虽然累得话都不想说,却从未有过如此充实的日子。 而堂堂王爷都如此勤奋踏实,一些官员也就不好意思看着王爷在忙自己却闲着,一时之间,整个工部的效率直线提高,原本捉襟见肘的人力一下子就变得宽裕起来。 周帝有一次想起这事情,担心儿子犯众怒,招来岑宥一问,得到的竟然是好评,让他顿时龙心大慰,顺手就批了工部两倍的经费。 岑宥喜不自胜,回了工部就将萧瑀一顿大夸,顺口又感慨了一下,工部有很多事都需要外派官员,但由于经费不充足,外派历来都是苦差事,如今总算是有了底气。萧瑀听了不由得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宣室殿中,周帝皱着眉头,一口否决了萧瑀的想法:“不行。” 萧瑀立刻解释道:“儿臣并非贪玩,只是听刘侍郎说,延陵郡历来是产粮之地,这农具究竟如何,终归还是要用的人才知道,秋收在即,儿臣也是为了实地考察。” “等你去了秋收都结束了,你当朕不懂农事?”周帝瞪他一眼。 萧瑀狡辩道:“儿臣想着,正因为如此,所以新农具的使用才不会影响收成,而且刚刚经历秋收,百姓们才更能体会到新农具的好处啊!”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老实交代,去延陵郡到底要做什么?” 萧瑀叹了口气:“父皇,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闻之有感……” “好啊,等你读了万卷书朕再允你去行万里路。” “……” 正当萧瑀黔驴技穷之时,外头小太监禀报道:“太子求见。” 周帝被他气得头疼,听得这话便道:“让太子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子萧珏慢慢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萧瑀,才给皇帝行礼请安。 “儿臣见父皇似有怒气,不知所为何事?” 周帝气呼呼地说道:“还不是这不孝子!” “七弟,你怎么又惹父皇生气了?” 这个“又”字用得极其精妙,萧瑀历来闯祸留下的烂摊子都是萧珏料理,先前周帝还难得夸奖了萧瑀,这才几日不见,竟是又故态复萌。 萧瑀小声道:“我想去延陵郡。” 萧珏奇道:“你去延陵郡做什么?” 萧瑀顿时语塞,那些忽悠人的话已经被父皇拆穿,他尚且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若无其事地说一次,只能含含糊糊道:“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那为何是延陵郡?” “……”萧瑀又一次语塞,不由得没好气道,“那臣弟该去哪,还请皇兄示下。” 周帝“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你还如此同你兄长说话!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有心认错又拉不下脸来,倒是萧珏替他向皇帝认错:“七弟年纪小,心直口快,这也是他的率真之处,父皇请息怒。” 周帝无奈地吐了口气,没好气地盯着萧瑀:“到底要去做什么,还不老实交代!” 萧瑀仍旧不肯说实话:“我真的就只是想出去看看,选了延陵郡,不过是因为离家近。” “要是真觉得离家近,怎么不老实待在朔京,乱跑什么!” 萧瑀正想反驳,却突然被萧珏接过了话头:“父皇,儿臣认为,七弟既然想要到外头去看看,倒也不妨让他出去走走,让护卫跟着他,总好过他任性一个人跑出去。” 周帝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你还敢一个人跑出去!!” 萧瑀满脸无辜地看着他,不敢承认自己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 周帝看了看两兄弟,最后只能妥协:“随他去!”又嘱咐萧珏,“朕就将这混小子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说完,闹心地挥挥手让他两人下去。 兄弟二人行礼告退,来到殿外,已经快到八月底了,天也渐渐地凉起来,萧瑀笑嘻嘻地冲着萧珏拱了拱手:“麻烦皇兄了。” 萧珏看着自家不省心的弟弟,无奈地摇摇头道:“延陵郡虽说与朔京相隔不远,但沿路总有不可预知的风险,我遣一队护卫跟着你,最迟十月底一定要回来。” 萧瑀不情愿道:“十月也太早了,我还想……” “没得商量。”萧珏一句话就打断了他的妄想,“十一月初九是母后的千秋,在此之前你必须给我赶回朔京,若是没做到,你便去太庙抄三个月的经书吧!” “皇兄你太狠了!” “那你要答应吗?” 萧瑀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答应就是。” 萧珏又道:“我不管你去延陵郡做什么,但你得记得你的身份,在外行事不可招摇,却也不可怯事堕了皇族身份。”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不问,但也望你切记,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定要平安归来。” 萧瑀抿紧了唇,最后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铠甲的汉子上前一步,拱手朝他二人行礼,声音浑厚宛如打雷:“属下杭进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锦王殿下。” 萧珏便对萧瑀说道:“这是东宫缇卫首领千户杭进,此次出行,就由杭千户与你同行。” 杭进表情没有半点波动:“属下领命。” 萧瑀睁大了眼睛:“这怎么行!缇卫是太子亲随,怎么能和我一起出去。” 萧珏笑道:“缇卫中只有杭千户与你一起,其余兵士从我的私兵里调。” “可是……” “杭千户武功高强又经验丰富,是我的左膀右臂,由他跟着你我才放心。”萧珏又道,“七弟也长大了,温室里只养娇弱的花,是养不出苍天大树的,不管你是不是贪玩,但我都希望此次出门能让你长些见识。” ☆、第六章 几日之后,在朔京去往延陵郡的路上,一队护卫护着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驶来,正是萧瑀一行人。 马车内,萧瑀趴在窗上,十分不满地看着一旁骑马的杭进:“杭千户,本王的骑射功夫历来是第一,你让我待在马车里,是看不起我吗!” 杭进拱了拱手:“公子,我们此刻是微服出游,您应当称呼我为杭管事。” 萧瑀噎了一下:“好吧,杭管事,本……本公子想要骑马!” 杭进示意了一下左右,顿时就有二人领命,快马朝前头去查探信息。过了好一会,直到萧瑀都等得不耐烦了,杭进才点点头:“公子请上马。” 萧瑀兴冲冲地爬出马车,然后脸色刷的落了下来,忍着怒气对杭进说道:“……这匹母马是怎么回事!” 杭进从容不迫地回答:“按照公子的身高,这匹马最为合适,当然,如果公子不介意的话,与属下同乘也是无妨。” 萧瑀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不骑了,回马车!”说完,一摔帘子就钻进了马车。如果不是皇兄的威胁在前,他又打不过杭进,才不会这样轻易妥协。 见他进了马车,杭进才十分淡定地吩咐下去:“来人将马牵走,继续赶路。” 延陵郡虽与朔京相连,但气候地貌却与朔京截然不同,萧瑀等人一进入延陵地界,顿时就被眼前大片大片的稻田给吸引了,与朔京凛冽的风不同,延陵的风都要和软一些,丘陵柔和地起伏,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还有金色稻花翻滚出的波浪。 萧瑀趴在窗子上,看着沿途的景致险些入了迷,忽然听到杭进毫无感情的声音传来:“公子,前头是千鸟县,我们在此休整一日,补充干粮草料,不知您是否想去城中逛逛?” 坐马车这几日萧瑀闲得发慌,听到这个消息,也顾不得说话的人就是历来扫兴的杭进,兴奋地坐起来:“当然要去!”然而下了马车,他又狐疑道,“你会这样好心?” 杭进又道:“千鸟县在延陵郡中算是比较繁华也比较有特色的,游玩过了千鸟县,想来公子也就知道其他郡县的模样。” “所以?” “所以,接下来赶路的时候,我们恐怕不会在城中过夜了。” “杭进!!” 杭进拱了拱手:“千鸟县离郡府便是连夜行路也尚有三日行程,公子若不想在郡府只待一天就打道回府,恐怕只能如此。” 萧瑀磨了磨牙:“先前离开朔京的时候我问过你行程,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属下算的是骑马的路程。” 萧瑀慢慢眯起眼睛:“杭进,你是故意的?” 杭进立刻跪下来:“属下不敢。” “你拿行程糊弄我,又百般阻挠我骑马,无非是不想我有充裕的时间留在宛城,你也能少些麻烦。”萧瑀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冷,“杭进杭千户,你做的这样明目张胆,是把本王当傻子了?还是你觉得有皇兄做靠山所以有恃无恐,又或者,你是觉得本王和善可欺?” 哪怕被萧瑀挑明了心思,杭进依然不曾有半点惊慌:“属下不曾有过不敬的心思,请锦王明察。” “本王不管你心思如何,但若本王无法及时到达宛城,虽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大概也别想再做皇兄的左膀右臂了。”萧瑀冷笑道,“出发之前皇兄说了什么本王不想再重复,但一个自作主张到如此地步的护卫,呵……” 杭进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倒不是因为萧瑀的威胁,而是他忽然想起,之前有传言太子将会组建新军,新军统领就在亲卫中选,他有如此怀疑并非毫无根据,毕竟太子三卫之中比他合适的人选多了去了,为何偏偏是他,又联想近几个月来太子殿下交代了许多事情给他去做…… 萧瑀被杭进的脸色给吓了一跳,他当然没有想得那么深,但当杭进突然朝他行了大礼,陈恳地道歉后,他恍然想起,上辈子大约也是这个时候,皇兄提拔了杭进为镇北军统领,那么此行,莫非对杭进也是考验? 抓住了这个把柄,萧瑀十分得意,迫不及待地就释放这一整路的憋气,阴阳怪气道:“这大礼本公子可不敢受,谁知道今晚是不是就要夜宿山头,或者行程又要加那么十来天,杭管家你说是不是啊?” 杭进憋屈地不行,可风水轮流转,前几天他还看不上傲慢又不学无术的锦王,哪想得到今日两人立场翻转,他却被锦王给拿捏了。 萧瑀也就逞逞口舌之快,发泄完立刻神清气爽:“杭管家,重新安排路线吧!我希望我们能够早日到达宛城。”早日两字被他特地加重了口音。 杭进憋红了脸:“属下遵命。” “启程吧!”萧瑀拍了拍他的坐骑,“好马!”说着轻巧地一跃就上了马,马鞭一挥马儿疾驰而去。 杭进被其余护卫看得恼羞成怒:“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追!”等到人都跑了,他才从灰尘中一边咳嗽一边牵出萧瑀先前嫌弃的小母马,脸色难看地也追了上去。 等到杭进好不容易进了千鸟县,顺着标记找到萧瑀一行人时,他们已经在酒楼点好了酒席。 萧瑀独自一人占着一桌,见到杭进的狼狈样,顿时大笑出声。见杭进的脸已经黑如墨了,这才收敛一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凳子:“杭管事,过来坐吧!” “这不合礼数。” “出门在外的,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萧瑀招了招手,“快些过来吃,我已经让人去买马了,吃过饭就出发。” 杭进惊异地看了萧瑀一眼,脸色也渐渐地恢复正常,拱手道:“多谢公子。”他也不再扭捏,直接走过来就坐下了。 萧瑀见杭进已经被安抚下来,这才招手叫小二过来。 “客官,请问您有什么事?” 萧瑀指着楼下台子上拉琴的卖艺人,问道:“可否让他们上来唱支曲儿?” 那小二便道:“那是自然,您等着,小的给您去叫他们上来。” 没多久,那卖艺人便带着他的小孙女上了楼,恭敬道:“客人想听什么?” 萧瑀笑道:“唱个你们拿手的吧!” 那老人便告罪坐了下来,拉动手中的二胡,那小姑娘不过□□岁的模样,水灵灵的十分可爱,笑起来还有一个甜甜的酒窝,然而她一开口,四周那些吃饭喝酒的声音便都停了下来,先前在楼下离得远,倒不知这小姑娘声音这样好听,宛如黄莺一般清脆宛转,一曲思乡小调竟然还勾起了这些武夫们的眼泪。 一曲终了,萧瑀带头鼓了鼓掌,从钱袋中拿出一锭银子递给那老头,那老人慌得忙忙摇手:“使不得使不得,一首曲子而已,五个铜板足矣。” 萧瑀直接将银子放在老人手里,笑道:“值不值得是客人说了算的,我觉得这曲子值这个价。”又看了一眼旁边睁大了双眼的小姑娘,“拿了这钱给你家孙女买身新衣裳,再买些吃食。” 老人老泪纵横,颤抖着身子朝萧瑀连连作揖:“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又拉旁边的小姑娘要给萧瑀行礼。 小姑娘也不怕生,甜甜地笑道:“大哥哥,多谢你啦!” 萧瑀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我叫灵儿,百灵鸟的灵儿。” 萧瑀愣住了,好半晌才勉强笑道:“这个名字……很好。” “大哥哥,下次你来这儿,灵儿学个新曲子再唱给你听啊~” “好……好啊。” 那老人带着小姑娘离开后,萧瑀还未回过神来。杭进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公子,这小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萧瑀陡然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问题。” 杭进见他不想说,便道:“兄弟们都吃好了,马也喂饱了,公子若是不想再休息,我们便启程了。” “好……走吧。” 后面的旅程,萧瑀变得十分沉默,一路上只听见马蹄声,而他的思绪就在这马蹄声中飘回了前世。 他想起沈晏与他的长女,小名也是叫灵儿,因为母亲不受宠,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乖巧。他的孩子有很多,嫡出却唯有这一个,然而这样的身份只能让她在庶子女中被欺负,所幸沈晏将她教得很好,既没有变得恶毒偏激也没有软弱可欺。 他记得有一回,一个庶女将墨泼在了灵儿的裙子上,小姑娘当场没有发作,然而下午礼仪课她穿着这身裙子被师父责骂仪容不整时,却从容不迫地解释道:“我只是衣裙被墨水所污,然而姐姐将墨水泼在我的身上那一刻,她的心也已经被墨水染黑了,衣裙上的墨渍可以洗去,心上的墨又当如何洗呢?” 后来全家被贬为庶人流放古宁郡时,他的子女个个恨不得与他划清关系,在萧珏发话不罪及家人后,更是恨不得乞讨都要留在京中。而灵儿,在沈晏将她送到外公家后,却偷偷跑出来躲在他们的箱笼中,直到出城后确定不会被送回去才跑出来。 古宁郡日子清苦,灵儿从小娇生惯养,但却从未叫过一声苦,还时常说笑话逗他们开心。 可这样机灵又可爱的小姑娘,却在后来死的那样凄惨。灵儿死后,沈晏大病一场,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了。 重生后,萧瑀一直避免去想上辈子那些痛苦的往事,但见到那个名叫灵儿的小姑娘后,这些记忆就仿佛突然失去了束缚,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让他的心忽然有些不安定——所有的一切,真的会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发展吗? ☆、第七章 就在萧瑀一行人刚刚进入宛城没多久,便有人神通广大地送上一封请帖。 “重阳诗会?”杭进忍不住重复一遍。 萧瑀翻了翻请帖:“说是延陵郡的名士皆会出席,倒是文雅。” 杭进却紧皱眉头:“他们怎知殿下会来宛城,这请帖只怕是有诈。” 萧瑀却笑道:“你以为这诗会是为我办的?”他指着请帖上白描的菊花,揶揄道,“太子太傅俞文修前不久告老还乡,沿途会经过宛城,我们不过恰逢其会,被捎带上的而已。” “就是如此,可殿下才刚刚进入宛城,他们消息怎会这样灵通?”杭进仍旧想不通。 萧瑀挑了挑眉,没有说话。杭进猜得没错,若不是有人放出消息,他绝不会被人发现行踪,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个机灵人在下头捧着,这消息放出去也就跟瞎子抛媚眼似的了。 而这个机灵人叫做宣泽,正是宛城的县令,虽然他现在还不太出名,但两年之后他就会调入京城并火速得到太子萧珏的重用,并渐渐发挥出他真正的才能。永远能无比准确地揣摩到上位者的心思,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装傻的时候装傻,宣泽这个名字毁誉参半,但不得不说他正是以此几乎达到了他不可能的成功。 萧瑀听过岳父评价宣泽,只说了两个字——“妙人。”如今与这人隔空打了一场交道,才发觉沈灵均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 萧瑀弹了一下那封请帖,嘴角轻轻地勾起。 重阳节当日,萧瑀果然带着杭进早早去菊园赴会。他也没招摇,跟普通人一样默默地找了个位子坐着,除了因为年纪尚小得了几个奇怪的眼神,倒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毕竟,这场宴会真正的重头戏可是俞文修。 而就在他进去之后不久,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菊园门口,沈灵均下了马车,又将一个小书童给接了下来,可仔细一看,那小书童粉面桃腮,一笑起来唇边就有一个小酒窝,却正是换了男装随父亲赴会的沈晏。 沈晏这些年虽然因守孝闲赋在家,可他本身就是当世大文豪,诗词一出哪次不是洛阳纸贵,待遇当然不是萧瑀这样没表露身份的人可比了。几乎是沈灵均刚踏出马车,迎客的门童就高呼:“沈灵均沈先生到了!” 沈灵均带着沈晏还未走到门口,就见此次的诗会的主人家,宛城县令宣泽已经迎过来了:“沈老弟来了,快往里头请。” 沈灵均拱了拱手:“宣大人。” 宣泽也没有特意纠正他过分生疏的称呼,反倒看向他身边的小书童:“这是令嫒吧!果真是灵动可爱,你若是在诗会中呆烦了,伯伯便让你颖姐姐带你去里头姑娘家待的地方去。” 沈晏扬起笑脸:“多谢宣伯伯,但是不必麻烦颖姐姐了,元娘会乖乖跟在爹爹身边的。” 沈灵均又朝宣泽拱了拱手,就带着沈晏进去了。 宣泽招过旁边的小厮,小声问:“锦王来了吗?” 那小厮点了点头:“来了,刚进去不久。” 宣泽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一会看他在哪里,然后引着沈灵均往他身边去坐。” 小厮得令而去,宣泽眉头微微一蹙,但很快又挂上笑容迎接下一批客人去了。 萧瑀一进来就选了个显眼的位置,过了一会,果然就看见一个小厮引着沈灵均朝他这个方向走来。萧瑀正准备摩拳擦掌给未来岳父留下一个好印象,却突然被他身边那个小书童给吸引了全部目光。 沈晏并没有注意到萧瑀,她的全副注意都在那个引路的小厮身上,这小厮嘴巴又快又灵活,一路介绍各式的菊花品种还穿插着故事背景,让她听得十分认真。 待到小厮说道:“两位若想赏花,这个位子是最好不过的了。” 沈晏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跟着沈灵均落座。察觉一旁投过来的灼热目光,疑惑地侧过头去,却在看到那人之时觉得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倒流回去。 沈灵均自然也发现了这个肆无忌惮地看着女儿的小子,不悦地用身子拦住沈晏,质问萧瑀:“这位公子,何故如此看着某家书童?” 萧瑀这才回过神来,见沈灵均已经满面冰霜,只能连忙解释道:“小子仰慕沈先生文采已久,没想到竟然能在此见到心中实在欢喜,又见先生家中书童也如此灵秀,这才一时失态。” 他身后的杭进简直就要捂额了,他都看出来那书童是女孩子了,锦王这样色眯眯地看着人家,居然还扯出这样拙劣的谎言,真是连做下属的都看不下去了。 好在萧瑀年纪不大,又天生一张讨人喜欢的好面孔,沈灵均竟也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并不像是宛城人。” 岳父发问,萧瑀只能打起全部精神谨慎作答,务必要留下好印象,他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本想凭着在诗会上和沈灵均打好交情,再进一步登堂入室,看有没有机会与沈晏偶遇,哪想得到不过区区一个诗会,就已经省略掉前头两个步骤了。 萧瑀怕给沈灵均留下坏印象,接下来便不敢再看沈晏,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沈晏一直低着的头和在身侧紧紧攥住的拳头。 宴会开始后,众人纷纷提笔作诗,更有声音清亮的小童将评选出的佳作一一念出,引得众人叫好,一时之间气氛正酣。 萧瑀表面上看着是在与众人一同叫好,可心中却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好不容易见着沈晏偷偷离席,他也趁着沈灵均没有注意,找了个空挡猫着腰退了下去。 沈晏的步子很快,但也赶不上后头几乎是在跑的萧瑀,萧瑀好不容易追上沈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走得这么快?” 沈晏受了惊一般地倒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萧瑀。 萧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事想找你。” 沈晏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防备地看着他。 萧瑀上前一步就见她后退一步,只能无奈地站住,自我介绍一下缓和气氛:“我叫做萧瑀,你呢?” 沈晏眉头微皱,没有回答他。 萧瑀便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一般,故意道:“沈先生能带你来诗会,想来你很得他欢心,在下崇拜沈先生日久,只想得到他一两张手稿,不知你可否帮我这个忙?”接下来不管是沈晏答应或是不答应他都有话接,只要聊下去了还怕两人没有交集吗?萧瑀信誓旦旦地想着。 谁想,沈晏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春思十首》中‘难与故友别’中的故友是谁,《夜宿兰溪》是于何年所写,《三月过龙吟渡》是歌颂哪位英雄,《山中采茶》说的是哪座山?” 萧瑀:“……” “什么都不知道装什么拥趸,让开!” “等……等一下。”萧瑀只能徒劳地拦住沈晏,抓狂道,“这种东西谁会关注,你这根本就是刁难吧!” 沈晏淡定地承认:“是刁难,那你还不让开?” “……”她这样坦然,萧瑀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些无奈,到底是记忆中的沈晏出了差错,还是这才是沈晏从未表露的本性? 沈晏似乎不想再跟他扯皮,直接问道:“你心机叵测地跟着我,究竟是要做什么?” 萧瑀无奈地叹口气,他很想说我的目标是你,但怕这样说了,沈晏对他印象更差,只能将刘衡给出卖了。 沈晏冷笑道:“你不要哄骗我,工部的官员怎么可能是你这样的小孩子,谎话也不说得高明些。” 萧瑀彻底哑口无言了,见沈晏仍旧是一副戒备很重的样子,不由得无奈地叹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揭露身份的时候,听见沈晏不情不愿道:“好吧,勉强算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爹爹的手稿哪里是这样容易得的……”说着,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惊慌地捂住嘴,然后瞪了一眼萧瑀便跑走了。 萧瑀呆呆地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那一瞪,上辈子的沈晏大多是隐忍坚强或者是温婉贤惠,哪会有这样娇嗔的样子,倒是新鲜的体验。 傻笑的萧瑀没有注意到,沈晏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就脸色突变,在与萧瑀的交锋中,沈晏虽然表面全程不动声色,但内心却如惊涛骇浪,她对萧瑀知之甚深,萧瑀少年时脾气暴躁且性子高傲,怎会被她顶撞这么多次都不生气,更别提他居然还说自己和刘衡是好友这么天方夜谭的故事。 沈晏的脑海中划过一条让她惊惧的猜测,让她几乎不敢细想,但在心底却不由得接受了这个猜测,在最后一次试探萧瑀后,她几乎能够确定了这个结果。 萧瑀,也是重生的。 对于沈晏来说,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八章 既然此路不通,萧瑀只能按照原计划曲线救国,回到诗会上使出浑身解数,与沈灵均相谈甚欢,他倒是没胆子再去看沈晏了,但却总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待到诗会结束,沈灵均带着沈晏先一步离去。萧瑀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才慢慢朝着内堂走去。那里,宣泽已经备好了茶,恭候大驾。 萧瑀深知历史,宣泽此人在太子未登基的时候是妥妥的□□,在太子登基以后就是妥妥的孤臣,如非必要,他真的不想和这个人沾上关系,但若想要接近沈灵均,倒真是却他不可。 他一进门,宣泽就大礼相迎:“微臣见过锦王殿下。” 萧瑀“嗯”了一声,“宣大人请起吧。” 宣泽替他倒了茶,恭敬地问道:“殿下在诗会可还尽兴?” 萧瑀装模做样地称赞了一番,又话头一转:“可是,本王仍有遗憾。” 宣泽眉角一动:“不知殿下有何遗憾?” “此次诗会俊杰颇多,本王却不能一一与之相交,实在是太遗憾了。” 宣泽慢慢地笑起来:“这有何难,宛城俊杰才有十斗,而一人独占八斗,殿下认识了这一人,足以弥补遗憾。”说着,也不等萧瑀询问,便主动提出,“此人便是前御史大夫沈灵均,下官便厚颜做这个搭线之人,介绍您与之相交,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瑀内心再一次感慨,难怪这宣泽后来会得到皇兄宠信,这实在是太贴心了,当下欣然应道:“那就多谢宣大人了。” 约定了上门拜访的日子,萧瑀便早早做起了准备,不仅是精心挑选上门拜访的礼物,更是再一次熟读沈灵均的全部作品,努力堪比考状元。 因为有了宣泽居中介绍,又加上萧瑀有意讨好,倒也是宾主尽欢。气氛正热络,萧瑀趁机提出:“正是秋高气爽,在房中待着有什么乐趣,早听闻先生出自名门沈家,那园子必然布置得格外雅致,不知小子可否有幸参观?” 这话一出,沈灵均的笑容就顿了一下,但还是用微妙的语气同意了。 待到三人真正进了花园,看着光秃秃的树干还有一地的落叶,还有现场一时冷语的尴尬,萧瑀恨不得回到过去甩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就忘了,这父女俩都不喜欢打理园子,前世沈晏院子里的花草永远是他后院中长得最自然奔放的。 萧瑀有些不知所措,就见沈灵均哈哈大笑:“这宅子只在下和小女二人居住,园子便有些疏于打理,让两位见笑了。” 宣泽便立刻道:“沈先生这是谦虚了,哪里是疏于打理,分明是有孝在身无心打理,颇有古先贤遗风,下官佩服。” 萧瑀憋了半天:“的确……古朴雅致。” 三人在光秃秃的花园走了一圈,萧瑀本想着或许能巧遇来散步或玩耍的沈晏,再不济也能看一下她闺房的模样,可理想是红烧肉,现实却是咯牙的排骨,不仅一无所获,还因为非常不符实际的夸赞让沈灵均赏了他几个无语的白眼。 接下来的几天,萧瑀风雨无阻,每日都去沈灵均府上报道,用尽一切办法巧遇沈晏,却仍旧没能如愿,直到快要离开之时,才偶然听到几个仆从说,沈晏早几日就去了姑姑家。 萧瑀回忆了一下沈晏的姑姑沈灵素,这个因为善妒而闻名大周的女子,和她那个同样画风清奇的山长丈夫慕行远。浑身抖了一抖,最后只能望山兴叹,满心遗憾的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他的记忆中,年后沈灵均就会脱孝回京,沈晏自然也会跟着回去,而在京城他的地盘,他总是能找到机会和沈晏见面的。 抱着美好愿望回京的萧瑀并不知道,现实很快就会给他重重一击。 回程的路途极其无聊,很快他们就再次经过千鸟县,萧瑀猛然想起他和那个叫做灵儿的小姑娘的约定,便嚷嚷着停车,带着人朝着酒楼走去。 正是饭点,但接待的小二正好是上次那个,见到他们竟还有印象,招呼着他们朝二楼去。 萧瑀瞟了一眼台子上打着板的说书人,不由得问道:“那祖孙俩没有再来了吗?” 那小二就叹了一口气:“这您可就不知道了,他们俩啊,此刻大概已经到了阎王殿上了。” 萧瑀脸色一变,厉声道:“胡说什么!”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可不是小的骗您,就在三天前,有人在郊外看见那老头的尸体,听说是山贼干的,他孙女儿多半被山贼带上了山,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什么山贼这样凶残,县尉竟不管的吗?”萧瑀忍着怒气质问道。 小二摇摇头:“县尉倒是想管,但就他手下那三两个衙役,哪里打得过武装精良的山贼啊,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那山贼啊,据说是河盗来的,这几年整治漕运,被逼上了岸,河盗那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无恶不作,哪里是普通山贼可比的啊!” 萧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小二见了也有些怕:“各位……客官,还要点菜吗?” 萧瑀怒气冲冲道:“还吃什么!”见杭进等人也是义愤填膺的样子,便道,“杭管家,些许日子没干正事,手可生了?” 杭进懂他的意思,双眼迸射出杀气,回答道:“公子只管放心!” 萧瑀眯了眯眼,将一锭银子放进瑟瑟发抖的小二怀里:“去准备些干粮和马草,剩下的就都归你了。” 小二本被这四溢的杀气给吓得够呛,哪里想得到还有天降好事,顿时精神抖擞:“公子放心,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妥的。” 萧瑀勾了勾嘴角,又拿出一锭银子:“这个买你闭嘴,连梦话都不许说。” 小二立刻抿紧嘴,含含糊糊道:“您放心,小的就是把嘴缝了也绝不说出来。” 萧瑀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半个时辰后,萧瑀一行人便骑着马朝城外去了。 那山寨是一年前建的,但介于山贼们的穷凶极恶,并没什么人去招惹他们,所以小二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方位。 按照军中惯例,杭进立刻派出两人作为斥候前去查探情况,而他们则在原地等候。 因为这样的噩耗,众人之间的气氛都有些沉重。萧瑀拿着一块干粮出神,杭进见了也有些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劝导。好在斥候回来得够快,不仅打探到了山寨的具体方位,还带来前方商队被杀的讯息。 一行人很快到了事发现场,只见一地残肢断臂,惨不忍睹。便是杭进这种见惯死人的也气得破口大骂山贼丧天良。 萧瑀让人将尸体捡到一边,待回来的时候再行安葬,没多时就听见惊呼:“还有人活着!” 活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被一对老夫妇紧紧地护在身下,虽然满面血迹呼吸微弱,却幸运地留下了一条命。 萧瑀原本就带了随行医官,当即就给他医治,好在他只是腰腹中了一刀,并没有伤到要害,萧瑀便让医官将他带到城里休养,剩下的人则接着向山寨的方向行去。 见到了这样的人间惨状,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哪想到正要出发,那少年却醒了,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大约是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脸色先是变得惨白然后便愤怒地红了眼。 从他的讲述中,萧瑀才知道,这伙山贼极其卑劣,先是用迷药迷倒了众人,这迷药只是让人不能行动,却并不会丧失神智,他们逼迫众人交出值钱的东西,然后再进行屠杀,少年若不是被父母拼死保护,只怕也是这数具亡魂中的一个。 少年知道是萧瑀等人救了他,不顾那医官的劝阻,向萧瑀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恩公要是去剿匪,请带上我,我要手刃那群畜生!” 萧瑀坐在马上,冷漠地看着他:“不自量力。”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这样嘲讽,少年涨红了脸,却仍旧不放弃:“我力气很大!” 萧瑀没理他:“受了伤就老实去养伤,我们自然会给你报仇。” 那少年急得直接就将旁边的医官给举了起来,见萧瑀仍旧不为所动,干脆走上前去,将一护卫连人带马直接扛了起来。 在场众人:“……” 他涨红着脸:“恩公若不说同意我就不把人放下来。” 直到萧瑀同意,他才将吓得够呛的一人一马给放下来。 先是重伤未愈,又干了这样高难度的活,少年的伤口果不其然又挣开了。 萧瑀皱紧了眉头,他是想尽快上山或许还能救下灵儿,但这少年却出乎意料地倔强,让他一时之间骑虎难下。 那少年见他皱眉,连忙道:“你答应了我的。” 萧瑀啧了一声,指着他的伤口对医官道:“给你半个时辰。” 医官有些为难地看着萧瑀,这伤口定然是要缝合的,没有麻沸散,连军中硬汉都生生痛昏过去,何况一个少年。 然而真正缝合的时候,那少年却叫人刮目相看,虽说痛得满脸冷汗,但却没有喊一声,等到缝合完毕给他上药时,那医官才惊恐地发现,他竟然将一块石头生生地捏成了粉末。 杭进早就注意到这个少年了,问道:“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闻言,直直地盯着萧瑀,萧瑀不耐烦地回头:“看什么,休息好了就出发。” 少年却丝毫不以为杵,大声道:“恩公,我叫做殷羽,我的这条命以后就是恩公的了。” ☆、第九章 虽然带着殷羽这个伤员,但实际上萧瑀等人的速度并不慢,杭进本想让萧瑀先躲在安全的地方,毕竟他们不过二十多号人,面对多一倍还占据地利的敌人,实在无法有效地保障萧瑀的安全。 萧瑀功夫的确不差,奈何年纪实在没有说服力,最后只能憋屈地和殷羽两人一起躲在了一旁的树林里,等着杭进等人的信号。 一直等到入夜,才听见山寨的门口传来几声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后便是几声鸟叫。 萧瑀立刻站起来,和殷羽朝山寨走去。 这山寨背靠悬崖,整个寨子只有一个进出口,用巨大的石门挡着,大约是因为占了险地,又或者觉得官府没有能力剿灭他们,这山贼并没有多大的警惕心,前面只有几个守门的,后面的悬崖更是连个巡逻的人都没有。 杭进带人察看了一下,转身就带人直接从悬崖翻了上来。这都是京中一等一的高手,而这悬崖虽然高却并不算险峻,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困难,待到入了夜,悄无声息地就摸进房子里,卸了膀子给绑起来,遇到反抗的直接抹了脖子,不过一个时辰,连外头守门的都给解决掉了。 萧瑀站在寨子下头也学了两声鸟叫,很快,一根绳子就落了下来,萧瑀抓着绳子爬上去,又一起把殷羽给拉了上来。 等到他们进入大厅,那里早已是灯火通明,山贼们被绑在堂下,一个个哭爹喊娘。不多时,杭进押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走了进来。 那光头脸上有一道疤直接从右脸跨到了左脸,更显得他一脸凶相,虽然已成了阶下囚,嘴里却还是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杭进脸一沉,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萧瑀忙问道:“可有救人?” 杭进回答:“在一间厢房里找到几个女子,但是……”他叹了口气。 萧瑀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示意杭进接好光头的下巴,问道:“三日前,你是不是见过一对祖孙,你杀了爷爷,却把孙女抢走了,那女孩现在在哪里?” 那光头“呸”地吐掉口里的血沫,吊儿郎当道:“老子每天杀那么多人,哪里还记得……唔!” 萧瑀收回拳头,冷冷道:“你还是记得的好。” 光头舔了舔受伤的嘴角,眼里却突然暴起凶光,直接朝着萧瑀扑过来,杭进猝不及防,只能怒吼道:“小心!” 然而光头还未近身,就被萧瑀身旁的殷羽一脚踢得倒退出去,直接撞在墙上,当场就把墙给撞出了个大洞。 现场顿时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殷羽捂着又裂开的伤口,发出愤怒的喘息声。 杭进上前一摸光头的脖颈,向着萧瑀摇了摇头。 这一脚就能踢死人的本事,想来若不是那山贼用了迷药,恐怕不等他们过来,就被殷羽一个人给干掉了。 殷羽却仍不解气,冲上去一脚一脚狠狠地踢着光头的尸体,一边踢一边咬着牙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爹爹和娘亲!” 一声声的骨头断裂声刺激着下头的所有山贼,原本哭爹喊娘的全部闭了嘴,生怕被这个煞神给发现。 萧瑀虽皱了眉头,却没有阻止殷羽,而是将目光看向下头的山贼:“你们的头儿不记得,你们谁记得?” 他的目光阴冷,声音还带着杀气,下头的山贼一个个吓得和鹌鹑一样,许久才有一人颤颤悠悠地举起手:“我……我知道。” 萧瑀便派了两个护卫押着他过去。 这时,其余护卫已经带着那些被关押的女子走了过来,都是衣衫不整心如死灰的模样,其中一个女子走上前来盈盈下拜:“多谢恩公救我们。” 萧瑀见她举止得体,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正想问她家住哪里,却见那被救出来的几个女子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纷纷触柱而亡。 看着脚下多出来的几具尸首,萧瑀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没多久,从后堂传来那山贼呼痛的声音,萧瑀连忙走了几步,就看到两个护卫皆是怒气滔天,一人揪着那山贼的领子往前拖,一人的手里抱着一具小小的身体。 萧瑀顿时觉得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了心上。 他仿佛想起那个躺在床上宛如破败的布娃娃的小小身影,想起他疯了一般地冲上去打那群害死他女儿的纨绔,却被人一脚踩在地上,眼前的尘土中,是灵儿的一只小小绣鞋,想起沈晏抱着女儿心如死灰,宛若看陌生人一般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恨极了他的皇兄,却更恨自己。 可是现在他重生了啊,他没想过谋反,没想过他愚蠢的野心,为何还是救不了他的灵儿!为何他就是阻止不了这人间惨剧!为何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变得了无生气! 萧瑀木然地走近,有些颤抖地想要碰一碰小姑娘的手,他记得她的手那样冷,他想要碰一碰她的脸,可那脸上满是伤痕。他的灵儿乖巧可爱,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她怎么会是这样的模样。他想要抱抱他的女儿,就像她每次惹娘亲生气了,就会躲到他的怀里来,让他举高高,一边拍着手叫着娘亲打不到,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灵儿,他的灵儿不是那具冰冷的尸体。 萧瑀捂着头,脑海中一会是灵儿笑着喊大哥哥的模样,一会是灵儿叫爹爹时甜甜的声音,这两个身影交错着在他的脑海中旋转着,却渐渐地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萧瑀头痛欲裂,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前世被赐流放的萧瑀,还是今生重来一切的萧瑀。 正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杭进的声音:“她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 这声音让他从过去的幻象中解脱了出来,萧瑀呆呆地看着杭进:“没……死?” 杭进的脸色却没有好转,他脱下外衣遮住小姑娘全身青紫的瘀痕,然后一脚踹翻了那个山贼,“畜生!” 此时四处搜索的护卫也很快回来,杭进便道:“将人绑住,晚些时候送到县衙去。” 殷羽不服气地看着他,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死在法场和死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进只能无奈同他说道:“这些人纵然罪恶滔天,但自有法律惩戒他们,我们若是行使私权,又与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殷羽又急又气,却也无能为力。 然而就在所有山贼以为暂时逃过一劫的时候,萧瑀默不作声地抽出杭进的佩剑,直接刺进那个山贼的胸口,然后冷冷的看着杭进:“本王说都杀了!” “可是……” “杭进,你要抗命吗?” 杭进皱着眉头,想要说些什么,殷羽已经直接上前,一脚结果了一个。 杭进:“……” 殷羽见他们都没动静,不由得回过头:“你们怎么不动手?不杀了还留着过年吗?” 杭进无奈地叹口气,向着四周的护卫队点点头。 一声声刀刺入身体和山贼们的惨叫响起,曾经为祸整个千鸟县的山寨在火光中渐渐化为飞灰。 此时,在千鸟县的一家客栈中,医官将灵儿的手放回被子里,转过身就被面前沉着脸的锦王给吓了一跳。 “灵儿怎么样?”萧瑀问。 医官叹了口气:“她这三日来未进水米,又……”那个词他没有说出口,只能骂一声畜生,才接着道,“她现在身子极其虚弱,但好在已经缓过来,接下来只要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些畜生给她下了哑药,虽然属下已尽力医治,但还是太晚了,日后恐怕无法再说话了。” 说完这句话,医官便觉得萧瑀身上散发着冷气,咽了一口口水:“属下出去煎药了。”便赶紧逃了出去。 等到房间安静下来,萧瑀才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仍在昏迷的灵儿。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甜甜的笑和酒窝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紧皱着的眉头。 萧瑀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湿湿的,伸手摸到满脸的泪水,他却浑然不觉。 自重生以来,他所想到的都是好的方面,却从未想过坏的结局,灵儿出事与其说让他自责,倒不如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他很怕这只是一场梦幻泡影,他很怕自己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仍旧是冰冷的房间和旁边妻子女儿冰冷的牌位。 萧瑀看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养尊处优,除了练箭留下的几个茧子,其他的手指没有半分瑕疵,这不是前世那双做粗活而变得苍老粗糙的手,他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萧瑀了,他能改变一切的悲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确信,他并非是在做梦而已。 就在此刻,灵儿的眼睫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萧瑀才猛然回过神来,紧张地注视着慢慢清醒的灵儿。 灵儿张开眼时还有些茫然,还未等萧瑀说话,她就脸色大变,慌忙躲在了墙角,将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一边发着抖一边呜呜呜地叫着。 萧瑀的手僵在原处,又是心疼又是愤怒,许久才柔声开口:“灵儿,你还记得我吗?” 灵儿捂着耳朵拼命地摇着头。 萧瑀也不靠近她,仍旧轻声道:“那些伤害你的人都死了,灵儿不用害怕了,爹……哥哥带你回家。” 大约是那个“家”字触动了灵儿,她顿了顿,才从胳膊中小心地抬起头,但那双眼睛里仍旧盛满了惧怕。 萧瑀伸出一只手,却并不朝她靠近,只是说道:“灵儿日后就做我的妹子吧!哥哥养着你一生一世,让你一世平安喜乐。” 萧瑀陈恳地看着灵儿的眼睛,看到那里头的惧怕渐渐褪去,许久许久,一只冰冷的手慢慢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这一抹冰凉,是他两世的救赎。 ☆、第十章 回到朔京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姜皇后的千秋。然而宴会上的锦王满面尘土,人也变得沉默了很多,倒是让不少人侧目。 宴后,萧瑀来到椒房殿,向着周帝和姜皇后深深下拜:“不孝子迟归,望父皇母后恕罪。” 姜皇后心疼儿子,赶紧让左右将他扶起来。 周帝却问道:“这次出门你可有什么收获。” 萧瑀便将这一路上的见闻说了出来,对于沈灵均的消息避重就轻,但仍被周帝听出了一丝端倪,而姜皇后则在他说起那群山贼的时候气得不轻,又心疼儿子这一路受的苦,连声道:“如此祸害,怎配活在世上!” 周帝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管一旁义愤填膺的妻子,直接问萧瑀:“那你想如何做呢?” 萧瑀还沉浸在愤怒中,闻言便道:“儿臣恨不得领兵荡平这些贼窝,好让百姓得享清平!” “领兵?”周帝摇了摇头,“小七,朕明白你的心情,但朝政不是儿戏,你当初的话可还记得?” 萧瑀不甘地咬了咬唇:“儿臣……记得。” “你可后悔选了工部?” 萧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不曾后悔。” 周帝满意地点点头:“朕还是那句话,你若只是想当个太平王爷,只要不过分朕都由着你,但你若想进入朝政,你便是朕的臣子,君臣之间,没有父子。”说完了严厉的话,他又和蔼地看着自己的幼子,“但是这次,朕愿意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你可以再选一次。” 萧瑀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想起上辈子,他的父皇也是这样和蔼地看着他,哪怕他的选择让他失望,可他依旧对他说“小七,朕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可惜,直到他驾崩,萧瑀也没有用上那次机会。 萧瑀闭了闭眼睛,沙哑着嗓子道:“父皇,小七不后悔。” 和椒房殿一样,东宫此刻也正在说着同样的事,萧珏捏着茶杯的手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几乎是恨声道:“这些河盗真是死有余辜!” 但很快他和周帝一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七弟的做法也着实欠妥。”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问道,“夜鸢,你觉得杭进真的能够当此大任吗?” 厚重的帷幔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能让殿下全心信任又有此能力的,除了杭进还有谁?” “赭卫首领楚臣沣呢?” 夜鸢沉默良久,才道:“他不如杭进。” “我本来也觉得杭进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却有些迟疑。” “杭进行事的确有些莽撞冒失,对于一个统帅来说是缺点,可也还没严重到致命。” “其实我还有一个人选。”萧珏说,“你觉得锦王如何?” 这一次夜鸢沉默地更久:“殿下,不可。” “为何不可?” “锦王或许是将才,但不是政客。” 听了夜鸢的话,萧珏也沉默了,他对夜鸢道:“你不觉得锦王自从上次落水后就心性大变?” “可他依旧是锦王。”夜鸢顿了顿,“哪怕大梦三十年,有些东西不会变。” 萧珏苦笑着摇摇头:“夜鸢,若你不是墨卫首领,这个位子原本应该是你的。” “若属下不是墨卫首领,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夜鸢!” “殿下恕罪。” 萧珏按了按额头:“我知道你不忿我让你去七弟府上,然而整个朔京,再没有哪里比锦王府更安全了。” 这一次夜鸢却再也没有回答。 萧珏抬眼看了看帷幔后消失的影子,叹息一声,随即又低头看着奏章上被红笔圈出来的那个名字。 “沈灵均……” 雍平十五年很快就过去了,年后沈灵均脱孝回京,本以为自己复职应当不会这样快,谁知回京第二天便收到吏部关于他复职的函。 沈灵均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函,他绝不相信他守孝这三年,朔京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就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还是在吏部的同年给了他一个线索。 “太子?” 沈晏也是一惊,她倒是怀疑过萧瑀,却没想到竟然会有太子的手笔。 沈灵均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太子为何会记得他这个从未打过交道的官员,但他生性洒脱,想不通就不想了,倒是沈晏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回到房中,沈晏挥退了侍女,站在书桌旁半晌,才提笔写下:雍平十六年初,父复职,任御史大夫。 写完后,她有些怔怔地看着这一行字。在她的记忆里,雍平十六年父亲回到朔京后,足足等了半年之久才复职,而且从回京直到她嫁给萧瑀这一段时间之内,父亲都没有和太子打过任何交道,这让她实在想不明白,太子为何会插手一个御史大夫的任职。 沈晏也猜测太子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是重生的,但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但不管怎么样,沈灵均这个名字已经引起了太子的注意,这都不是好消息。 沈晏眉间深深的忧虑,她从书架底下拿出一个箱子,然后打开锁,从里头拿出一叠写了字的纸,最上面那一张写的就是——雍平十五年重阳,锦王瑀至宛城。 这里头都是她重生以后,发生了和记忆里不同的事情,她一件件纪录下来的,因为时间久远,有些记忆已经不甚清晰,但这两件事她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沈晏将这里头的纸张都拿出来,一张一张仔细地看过,然后扔进炭盆里,火光映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渐渐地变成了坚定。 萧瑀不知道,因为这一趟本不该有的外出生生毁掉了杭进的晋升之路,他也不知道,就在刚刚,沈晏也做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因为现在的他还满心沉浸在,媳妇和他如今在同一个朔京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多的美梦中,然而很快,晴天霹雳就下来了。 “什么?!”萧瑀不可置信大喊。 岑宥仍然笑得一脸憨厚:“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萧瑀看着那身绿色的官服,脸色都变了,他指了指自己:“本王之前一直穿着便服啊!” “那是因为您尚未正式入职。”岑宥指了指一旁托盘里的工部腰牌和官帽,“年后才正式履职,这都是匠人们连夜赶制出来的。” 萧瑀觉得自己脸都要绿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父皇面前为何要逞强呢,现在说后悔了还来得及吗? “各位王爷皆已进入各部,并非只有殿下一人。”岑宥贴心地送上一个好消息。 萧瑀想到下次与各位兄长见面,大家都是一身绿,虽然心塞但也意外有种莫名的喜感。 他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官服:“本王想换个颜色。” “此乃礼部所定,无法更改。” 萧瑀叹了口气,只能无奈接受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坑到了一票兄弟的,要出丑大家一起,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接着,岑宥又道:“而且根据安排,殿下可能马上就要与在下共事了。” “什么?!” “臣觉得您似乎对于兵器一类更有兴趣,向陛下陈述以后,陛下也同意了。”岑宥笑呵呵道,“望日后臣与殿下能合作愉快。” 等到岑宥离开以后,萧瑀才面有菜色地消化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正在这时,安顺进来说道:“殿下,门外有一位姓沈的御史大夫前来拜访。” 萧瑀顿时精神了:“快快快请!” 安顺忙道:“老奴已经让这位大人在会客厅稍坐片刻。”一边擦了擦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在那位大人面前摆王府管家的谱。 萧瑀迅速地换了衣服来到会客厅,一进门就向沈灵均行晚辈礼:“先生来了朔京,本该是小子前往拜访,怎叫先生亲自上门,实在惭愧。” 沈灵均倒还好,一旁的安顺又有点晕,赶紧扶住了柱子。 沈灵均也回了一礼:“殿下言重了,在下也没想到当时在宛城的小友竟然是锦亲王,多有得罪。” 两人寒暄完,萧瑀便道:“不知先生上门可有要事?” 沈灵均少见地犹豫了一下。 “什么事先生但说无妨。” “不知殿下可读完了《论语》?” “?”萧瑀愣了一下,但还是老实回答:“已经学完了《孝经》,四书还未开始学习。” 沈灵均皱起眉头,喃喃道:“这,有点慢啊……” “……”萧瑀略有羞愧,这已经不是有点慢,而是太慢了。 “不知殿下可有每日习字的帖子,能给在下一观吗?” 这次不等萧瑀示意,安顺已经朝着书房跑去,不一会就抱了一叠纸过来,萧瑀忐忑地看着沈灵均皱着眉头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这是我很久以前写的……” 沈灵均叹了口气:“虽然违背君子承诺,但在下真的有些后悔了。” 萧瑀的心中顿时有过不好的预感:“先生何出此言?” 沈灵均讶异道:“太子殿下请臣做殿下的老师,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我……”萧瑀刚想说话,就听见安顺又跑了进来,附在萧瑀耳边说道,“禀殿下,太子殿下传话,他为您请了御史大夫沈灵均为老师,望您好好学习,不要再把老师……气走了……” 萧瑀和沈灵均面面相觑,皆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第十一章 第二日清晨,因为要行拜师礼,萧瑀很早就来到了沈府。比起宛城那座荒地一般的园子,朔京的沈府至少在花匠的照料下,还是勉强能见人的。 其实,萧瑀的内心还是有一点兴奋的,因为拜师以后他就会到沈府来学习。虽然因为工部的事情,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但至少比他绞尽脑汁地去接近沈晏,有了一个更名正言顺的理由。 沈灵均尚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满意地看着萧瑀恭敬地三拜九叩,然后喝了他递过来的茶水,这弟子就算收下了。虽然一开始他是有些后悔的,但萧瑀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他也就只能自我安慰自己,锦王好歹是有救的。 上课第一天,温故而知新,沈灵均按住乱跳的额角,听着萧瑀磕磕巴巴地背完了一篇孝经,他觉得自己还是太高估锦王了。 萧瑀内心也很痛苦,上辈子他自进了兵部就再也没碰过书本,重生回来他满脑子想的没一件是跟读书有关的,偏偏现在拜在岳父门下,如果不好好学习,是不是就娶不到老婆了? 沈灵均又提议让萧瑀写一篇大字,萧瑀心中更是惶恐。背书还能临时抱一下佛脚,写字要怎么办,他现在的字比先前沈灵均看到的还要丑啊!总觉得沈灵均看完会吐血的啊! 好在他身边带了一个殷羽,作为书童,殷羽的年纪有些大了,但他总是能够在适宜的时候发挥作用。 “咕噜噜……” 萧瑀尴尬地看着沈灵均:“先生,您看,我们不如先用饭吧!” 吃过饭,沈灵均要回去午睡,萧瑀则借着消食的机会,暗搓搓地逛进了沈府的后花园。 萧瑀拜沈灵均为师的事,沈晏并非不知道,对于萧瑀一直竭力接近她家,她也有所猜测,不过她又怎么会让萧瑀这样轻易得逞? 因此闲逛了一圈的萧瑀果不其然地没有见到沈晏,一问才知道,沈晏去了京郊的皇觉寺替母亲祈福。于是萧瑀耐着性子等了七天,又听到消息,沈晏带着侍女住到了庄子上去。七天后,沈晏又去舅舅家了,又过了七天再问,沈晏已经跑到远方表姨家去了。 如此等了一个月,萧瑀令人堪忧的天资把沈灵均都给整淡定了。虽然每旬日才上五天课,但锦王殿下态度端正,虽然字丑但好歹没让人代笔,读书磕磕巴巴但能听懂里头的意思了。沈灵均觉得,一个王爷又不需要考状元,差不多也就得了,于是他大方地放了锦王一天假。 被放假的萧瑀却有点懵,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不是去工部就是去沈府的日子了,突然放假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 安顺给他出了个主意:去街上走走。 萧瑀于是带着殷羽大摇大摆地就出门了。 逛着逛着,萧瑀就看到一家首饰店,顿时就站住了步子。他这一生送过不少女人礼物,但除了例行赏赐,送给沈晏的就只有一根簪子。后来流放,沈晏没有拿任何首饰,随行的唯有这一根簪子。 萧瑀思绪万千地走进了这家首饰店,一进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喊出声来:“你不是在你表姨家吗?!” 沈晏的身子一僵,慢慢地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他:“是你?” 萧瑀冷哼一声:“我还真信了你去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亲戚家了!” 沈晏已经回过神来,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反驳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萧瑀被她的话噎住,只能耍无赖道:“既然跟我无关,那你干嘛躲着我?” 沈晏冷笑:“谁躲着你,自作多情。”说着,将手里的耳环递给老板,“包起来吧!” 那老板指着一旁的翠玉簪子说道:“小姐戴这个也很好看,不如一起包起来吧!” 沈晏的脸色瞬间变难看,硬着声音道:“不用了,只要耳环。” 拿着东西出门后,沈晏冷冷地对身后的人说道:“不要再跟着我了!” 萧瑀已经回过味来了,几步向前走到沈晏身边:“其实你早就认出来我是谁了吧!” “你是谁?” “我是……喂,我都猜出来了你还装什么?” “有病。” 锦王向来脾气不好,虽然这些日子一直忍耐,但总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沈晏态度还这么差。于是,萧瑀一个箭步就拦在了她前面。 “沈晏,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啊!” 沈晏理都没理他,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萧瑀气得牙痒痒,半天才回过味来,直接嚷道:“沈晏,你是不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啊?” 沈晏停住了步子,冷冷地偏过头:“闭嘴,滚!” 萧瑀当然不会听话地滚了,但是沈晏已经上了马车,远远地把他甩在了身后。 萧瑀气呼呼地想着,反正你最后总会喜欢我的!等着四年后你嫁给我,看我怎么…… 刚想要放几句狠话,心却没办法硬起来,只能哼了几声。想起刚刚沈晏在那家首饰店似乎还看中了几件东西,他又走回去,对老板道:“刚刚那位姑娘还看中了什么,都给爷包起来。” 老板忙不迭地递上了那支碧玉簪,萧瑀那一肚子的气瞬间就消下去了。他想着虽然沈晏不如上辈子温柔贤惠,但没关系,不是还有四年时间才嫁给他嘛。 萧瑀还是非常乐观的,但是这个美梦第二天在他去沈家时就醒了。 指着两个粗糙的馒头和一叠干巴巴的咸菜,萧瑀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先生,这难道就是今日的饭食?” 沈灵均:“这个……最近家用紧张嘛……” 背书的时候萧瑀又卡壳了,正抓耳挠腮的时候,沈灵均从身后拿出一条竹鞭,萧瑀脸色都变了:“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沈灵均:“严师出高徒啊……”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萧瑀颤巍巍地指着两百张大字:“先生,您是不是写错了……” 沈灵均:“没写错,熟能生巧,多写才能进步……” 萧瑀捧着一颗颤抖的心回去了,他错了,他真的不应该小瞧女人的报复心。 虽然一直坚信沈晏会爱上自己,但是经过几天的交锋,心力憔悴的萧瑀已经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开始怀疑上辈子的沈晏与这辈子的沈晏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再次来沈府,沈晏终于没躲着他了,萧瑀看到她坐在亭子里弹琴,便径自走了过去。 沈晏自然是知道他过来了,可依然拨弄着手中的琴弦,发出难听的噪音。萧瑀皱着眉头却没有打断,他分明记得上辈子的沈晏极善音律,尤其擅长竹笛,甚至在流放时,她还用树叶给灵儿吹小曲来听。 沈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优雅地侧了侧头:“殿下怎么过来了?” 萧瑀问她:“你为何不吹竹笛?” “小女子不善乐器,连琴都弹不好,何况其他。”沈晏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很讨厌我?”萧瑀突兀地问道。 沈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殿下何出此言?” “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敌意重重,各种刁难我。”萧瑀历数着她的罪证,“你不想见我,所以每次我一来你就找各种理由离开家,难吃的饭食、竹鞭、写大字,都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么锦王殿下,您接近家父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沈晏也灼灼地看着他,“出了名的不爱读书的锦王殿下,为何会景仰家父的才学,又为何在重阳诗会上对家父如此热络?小女子也想问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萧瑀顿时卡住了。 “殿下不打算给个答案吗?”沈晏冷笑着站起身,“那小女子便告退了。” 然而沈晏才刚走出凉亭,身后突然传来萧瑀闷闷的声音:“元娘,你还是你吗?” 沈晏心中狂跳,然后听见萧瑀接着说道:“如此尖锐,如此冷漠,不惮以最险恶去猜测人心,这才是真实的你吗?” 听到他不是猜出自己重生,沈晏定了定神:“殿下又何曾认识我呢?” 萧瑀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孩子。” 沈晏转过身来,眉目之间带着讥诮:“温柔贤惠?哪样的温柔贤惠?” “自然是你前……”萧瑀为难地形容着,“就是脾气很好,能与夫君同生死共患难的那种。” 沈晏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这样的女子……殿下觉得是温柔贤惠?” 萧瑀直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点点头。 沈晏却低低地笑起来:“同生死、共患难,换来的却只是……温柔贤惠……这样一个评价吗?” 萧瑀有些无措道:“这样形容女子难道不对吗?” 沈晏已经收敛了笑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萧瑀道:“那殿下可要失望了,这样愚蠢的女子太少了,至少我不是。” 萧瑀觉得有些心慌,连忙反驳道:“这怎么叫愚蠢!” “殿下不觉得蠢,但是我觉得这行为蠢透了,我是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萧瑀失望地看着沈晏冷漠的表情,慢慢地退了一步:“你不是元娘!元娘不是你这样的!” “随殿下说吧。”沈晏转过身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虽然不知道殿下是从哪里知道小女子的闺名,但是小女子清清白白,实在不想被这莫须有的事情坏了名节,日后,还请殿下不要再叫我元娘了,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完,沈晏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剩下萧瑀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第十二章 萧瑀从沈府回去以后就一直很沉默,后来竟连晚饭也不出门吃,就叫安顺着急了,赶紧把吃得正香的殷羽拖了出来。 “说说,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在沈府受了委屈了?” 殷羽啃着一个鸡腿,口齿不清道:“没……没有啊!哦,下午恩公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来就不太高兴……”他咽下了口中的鸡肉,用力地想了想,“哦,我中午看见恩公和一个女孩子在亭子里说了一会话。” 安顺眉头跳了一下,又无奈地看了一眼萧瑀紧闭的房门,正发愁要怎么劝主子吃饭呢,就看见一个瘦弱的小身影提着食盒从旁边走了过来。 安顺赶紧跳起来去拿她手里的食盒:“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能让你自己做这些事呢!”又瞪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婢女,“你们是皮痒了欠收拾是吗!怎么能让郡主亲自做这些事情呢!” 灵儿抿着唇,固执地将食盒护在怀中,大眼睛忧虑地看着那紧闭的房门。 婢女急忙跪下解释道:“郡主听说王爷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这才亲自去厨房拿了食盒来,想要送来给王爷呢!” 安顺的眉头挑了挑,又看了一眼在门口踟蹰的灵儿。要他说,这个小姑娘却是个有福的,原本不过是一个被殿下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女,却偏偏得了殿下看重,不仅收为义妹,还在皇后娘娘替她讨了郡主的封号。如此,小孤女摇身一变成了正经主子了,好在性子安分,又是个哑巴,服侍的人看在殿下的面上也不敢懈怠,倒叫安顺差点忘记了她的存在。 就在安顺犹豫着是否让灵儿上去试试,殷羽已经凑到了灵儿面前:“恩公已经把几拨送饭的都给打出来了,你这小身子骨的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灵儿不安地退后了几步,那件事最终还是影响到了她,除了萧瑀,她不习惯跟任何人接近。 殷羽摸了摸脑袋,恍然大悟:“哎呀,我忘了你不会说话了。”他想了想,“我替你去叫门吧!如果恩公要打就让他打我好了,你就躲在我后面。” 然后,不等安顺反对,殷羽已经大步走到门前,用力地拍了几下:“恩公,灵儿给你送饭来吃了!” 安顺眼角一抽一抽地听着殷羽敲门,思量着大概明日就要找人来换门了,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萧瑀扶着门框,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院子的人:“都吵什么!” 殷羽虽然混不吝,但终究还是有点怵萧瑀板着脸的样子的,只能朝一旁让了让,把身后的灵儿让出来。 萧瑀一看到灵儿,脸色就缓和下来:“灵儿,你怎么会在这?” 灵儿吃力地将手中的食盒朝他的方向举了举。 萧瑀愣了一下,然后接过灵儿手中的食盒:“知道了,哥哥会吃的。” 灵儿却固执地摇摇头,将食盒抱在怀里,表示自己要看着他吃。 萧瑀揉了揉额角,还未等他发火,安顺就机灵地表示退下,顺手拖走了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殷羽,那跪了一地的婢女也十分有眼色地跟着跑了,整个院子就只剩下大眼瞪小眼的萧瑀和灵儿。 灵儿将食盒里的食物一样一样摆了出来,这才坐在萧瑀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萧瑀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去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灵儿便笑了起来,露出甜甜的酒窝。 萧瑀看着她的酒窝,忽然就有些出神,想起沈晏的一举一动,没头没脑地说道:“灵儿,你说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灵儿瞪大眼睛,萧瑀露出一个苦笑:“我该珍惜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便是现在来补救,又有什么用,她们都死了,现在活着的,都不是她们了。” 萧瑀觉得要是现在有壶酒就好了,大醉一场忘掉这些事情,不去想前世也不去想今生。 灵儿看着他,忽然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沙哑的:“不……” 萧瑀夹菜的手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灵儿,你……可以说话了……” 灵儿抿了抿嘴,在萧瑀鼓励的眼神下,又吐出一个字:“哥……” 萧瑀觉得眼眶有点热,他不否认,当初去救灵儿是因为移情作用,弥补上辈子没能救下女儿的遗憾,所以他其实是有些愧对灵儿的。 但是,如果他没有救下灵儿,这个小姑娘或许就会死在那个肮脏的山寨里,他以为他的重生是毫无意义的,他的补偿是毫无意义的,但对于灵儿来说,他的重生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 萧瑀一直以来的心结终于松动了,前世沉重的枷锁让他活得难以喘息,他克制自己的脾气,他做出和前世完全不同的选择,结果却是越来越茫然。 他一厢情愿地要补偿沈晏,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时候的沈晏并不需要他的补偿,他的过于急切只会将沈晏推得越来越远,既如此,何不顺其自然就好。 想通了的萧瑀不再纠结,他笑着拍了拍灵儿的头:“谢谢灵儿。” 灵儿虽然一头雾水,但见到萧瑀表情轻松下来,也开心地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一天之后,萧瑀并没有再刻意去接近沈晏,而是专心接受沈灵均的教导,沈灵均为人洒脱又是各方均有涉猎的名士,萧瑀跟着他确实受益良多。 就在此时,发生了两件大事,几乎震惊朝野。 第一件,太子终于选出了镇北军的统领,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是杭进,而是赭卫统领楚臣沣。 第二件就是滇西的凤池公主造反了。 萧瑀听到这两件事以后,猛地喷出一口茶。 楚臣沣当上镇北军统领,让朝野议论纷纷,因为相比杭进稳重担当,楚臣沣此人完全就是相反的例子,比起成为一军统帅,他更像是一个轻佻的贵公子。而萧瑀更吃惊的是,上辈子他皇兄明明选的是杭进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了?! 至于凤池公主造反,这个萧瑀倒是没有其他人那么吃惊,在他的记忆里,这根本就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战役,除了此战中出了一个战神霍将离,让已经沉寂了二十年的东平侯府重新崛起,再无其他可以赘言的地方。 不过对于朝野上众人讨论的重点,自然是造反的事情比较严重。 凤池公主是滇王的长女,比起滇王的庸碌无为来说,凤池公主要野心勃勃地多,滇西女子地位低下,她却凭借自身架空了父亲,掌握了整个滇西的政权。这样一位公主要造反,的确是值得朝野震惊一下子的。 这些事情本来跟萧瑀是没什么关系的,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莫名其妙招待了楚臣沣之后,隔天,他又收到了霍将离的拜帖。 萧瑀将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霍将离的字宛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然而整个拜帖极其简洁,除了说明他于何时前来拜访,拜访原因竟然半个字都没写。 其实楚臣沣上门,萧瑀除了有点心虚,多少是有点明白缘由的,毕竟杭进是跟他出了一趟门才失去了这个职位,想来楚臣沣是以为此事是他从中作梗,此次上门半是试探半是感谢,让萧瑀无奈之下又有些暴躁。 但是霍将离的来意,萧瑀就真是半点都摸不着头脑了。霍将离这个人极其高冷,他前世跟这人算不上深交,但总也是自己一方阵营的人,但到最后才知道他居然从始至终都是萧珏的人。 萧瑀想了想,觉得先前楚臣沣才上门拜访,自己要是拒绝霍将离可能会不大好,虽然没想跟他扯上关系,但也不想这么无缘无故得罪他,便将帖子给了安顺,让他去安排。 待到第二日,霍将离轻车简行上门,就看到整个王府的仆人都噤若寒蝉,萧瑀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 霍将离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 萧瑀将他引入花厅,说道:“家仆胡乱揣测本王的意思,恐是怠慢了霍将军。” 霍将离恰好瞥见一旁被几个家仆赶着离开的乐伎,心中一转,但面上仍是清冷地说道:“是霍某贸然来访,打扰王爷了。” 萧瑀性子直,霍将离生来寡言,两人都不太擅长社交的套路,因此在霍将离说完这句话之后,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 直到开宴,霍将离才借酒说道:“霍某此次拜访殿下,是为了百炼刀而来。” 萧瑀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似笑非笑道:“这话将军应当和岑尚书说才是。” 霍将离的眼睛一直看着萧瑀,见他推脱也没恼:“此次出征滇西,岑尚书的确已备好了一批百炼刀,只是霍某听说,百炼刀经过殿下之手改良后,各方面都更胜一筹,但是否能用上改良的百炼刀,则完全取决于殿下。” 萧瑀这才正视霍将离:“霍将军好灵通的耳目。”他的确是改良了百炼刀,虽然岑宥用新的冶炼之法锻造了百炼刀,然而也只有真正在战场上拼杀过,才知道百炼刀还需要改变些什么,他的改良也是基于此。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并未上报父皇真正投入生产,在他看来,现在的百炼刀已经足以应付滇西之战了,毕竟后来赤水一役,霍将离可是大胜。 霍将离陈恳地说道:“军备之利极为重要,霍某还望殿下相助。” 萧瑀眯了眯眼,问道:“可是不管是百炼刀还是改良后的百炼刀,冶炼之法都是一样的,差距只是微乎其微,如何值得将军在大战之前还亲自上门?” 霍将离沉默了一下:“是霍某鲁莽了,望殿下恕罪。” 之后,霍将离果然不再提改良百炼刀之事,两人尴尬地吃完这顿饭,霍将离就起身告辞。 看着霍将离毫不迟疑地离开,萧瑀有些无语地说道:“所以他到底上门干嘛来了?” ☆、第十三章 霍将离拜访锦王府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所有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地方,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太子萧珏冷冷地看着帷幔后跪着的人影:“夜鸢,你可知错?” “属下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萧珏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你错在太急躁,以及,你错估了锦王。” 见夜鸢没有说话,萧珏揉了揉眉心,有些疲累道:“此次滇西之战,博望候、淮南侯和长安侯争相出战,最后为何是将离胜出?你当真以为是他们三人退让了?不过是有人想要静观其变罢了,你别忘了,从始至终宁国公府可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传出来过。” “……” 萧珏又接着说道:“宁国公纵然老迈,也依旧不可小觑。否则朝廷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能收回兵权,你如今又为何只能藏在暗处。这不仅仅是你我和宁国公之间的斗争,更是王权与兵权的博弈。——此次你借将离之手推出锦王,便已落了下乘,以宁国公的精明,只怕还会怀疑将离,得不偿失。” “属下……知错了。” “我知道你聪明,可你不该把人当做是纯然的棋子,人有七情六欲,绝不会完全按照你的安排去做。”见夜鸢愧悔,萧珏也不忍再说太重,顿了顿道,“如今锦王已然表明态度,你便不该再咄咄相逼。” 夜鸢却道:“可是闵王与怀王几位王爷在各部也有些时日了,不过是上蹿下跳地惹人笑话,不管是身份还是能力,他们根本不够格引起宁国公的注意,若是宁国公不入局,殿下又要如何行事!” “这事我自有主张。” “但是殿下……”夜鸢有一些急切,“属下原本以为殿下最终舍杭进取楚臣沣,便是为了将杭进留给锦王。” 萧珏冷冷道:“所以你才这样做?!”见夜鸢没有说话,萧珏又加重了语气,“为何会选楚臣沣我自有用意,与锦王毫无关系。此事就此罢手,你不许再自作主张。” 夜鸢仍然没有说话,萧珏脸色一变:“你还做了什么?” 夜鸢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殿下曾说过不会逼锦王,可这若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呢?”他的声音有些提高,“殿下!锦王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便是您一心想要护着他,可您又怎么知道锦王最终的选择!” 萧珏眯起眼睛:“住口!” 他站起来朝着帷幔走去,边走边说道,“那是我的亲弟弟,他不想趟这趟浑水,我自然要护他一世周全。” “所以殿下才想让他进入镇北军,彻底将他纳入羽翼下保护?”夜鸢突然说道,“殿下就对自家兄弟如此信任吗?就不怕他做错决定?” 萧珏停在了帷幔前,垂着眼睛看着那之后的人影,声音冷淡而带着一丝杀意,“他并未做错任何决定,但是夜鸢,你逾矩了。” “……属下知错。”夜鸢虽然不甘心,但知道自己已经犯了萧珏的忌讳,只能咬牙认下错来。 “你自己去领罚,还有,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属下……绑了沈晏。” 萧珏眉头一跳,声音宛如带了冰渣子:“人呢?” 夜鸢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羞愧:“属下是误导了滇西的探子……人恐怕已经……去往滇西了……” 萧珏久久没有说话,夜鸢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现在却终于心头忐忑起来,这时,萧珏失望地说道:“夜鸢,你的心已经被仇恨扭曲了,墨卫首领一职你暂时不合适,让朱鹮先替你吧,等你想清楚了再回来。” “殿下!” 萧珏叹了口气:“保护锦王的人选我会另派,你先下去吧!” 等到帷幔后的人影消失,萧珏才按了按额头,许久才低声道:“还不到时候啊……” 与夜鸢的策划相同,在大军刚刚出发没多久,萧瑀就红着眼睛跪在了宣室殿中,恳请周帝让他跟随大军去滇西。 周帝揉着额角,几乎是忍着怒气说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脾气!” “儿臣不是在闹脾气,儿臣只是……” “朕不想听你的借口!” “儿臣求父皇了。” “萧瑀!朕早就说过,朝政不是儿戏,你既在工部就老老实实待在工部,如此任性妄为是打量着朕不敢罚你是吗!” 萧瑀紧紧地握着拳头,只一个劲的求周帝让他去滇西,头都磕肿了。 毕竟是最宠爱的幼子,周帝也不能真的狠下心肠,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好好,朕听说你在改良百炼刀一事上有些功绩,便让你跟着后军去押送粮草好了。” “父皇,儿臣想去前线!” “你!”周帝气得直接将一叠奏章扔到萧瑀头上,“臭小子,你是要气死朕啊!” “父皇……” 周帝摆了摆手:“这事你去跟太子说!朕现在看到你就烦!” “父皇!” “还不滚!” 此路不通的萧瑀只能又跑到东宫,偏偏萧珏去处理政事了,他只能急得在花厅里走来走去。等到萧珏回来的时候,地板都快被萧瑀磨穿了。 萧珏眉头轻皱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七弟,你这么急匆匆的是有什么要事吗?” 萧瑀急忙将他拉到书桌前,恳求道:“皇兄,你让我跟着上前线吧!” 萧珏蹙起眉头:“胡闹!” 在萧珏面前,萧瑀自然没办法撒娇耍赖,只能发狠道:“你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偷偷去!” 萧珏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前线?” 萧瑀顿了顿:“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是一定要去前线的!你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去!” “你这是在逼我给你关禁闭?” “……” 萧珏看着火已经撩得差不多了,又不动声色地泼了一桶油:“我听说你的老师家里似乎出了事?” 萧瑀心头一跳,连忙道:“没……没什么事。” “到现在你还要瞒着我?”萧珏注视着他。 萧瑀只能无奈地交代道:“是沈先生的独女,叫做……沈晏,前日就不见了踪影,线索指向滇西,但我出城去追时已经晚了。” 萧珏皱起眉:“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值得被抓走的?” “许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或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吧!”萧瑀急躁地解释,又哀求萧珏,“皇兄你就让我去吧!” “你倒是对这个沈晏很关心。” 萧瑀心里一阵慌乱,只能胡乱答道:“先生就这一个女儿,我也是怕先生想不开……” “倒是难得见你这样尊师重道。”萧珏无奈道,“我会传信给霍将军,请他帮你找一找这个小姑娘,至于你,去了也是添乱,就老老实实待在朔京,听到没?” 萧瑀又急又气:“霍将离怎么会尽心帮我找沈晏!”他猛然想到什么,急切道,“皇兄,大军出发之前霍将离来过我府上,他想要改良的百炼刀,刚好工部已经做出来了一批,我可以送去给他!” 萧珏却语气严厉道:“你当大军打仗是过家家,物资是如此随意使用的吗?” “那你要怎样才许我去前线!”萧瑀也气冲冲的。 萧珏似乎也被他气到了,久久没有说话,就在萧瑀打定主意要自己偷偷跑过去的时候,萧珏说话了:“原本要派监军随行,但礼部一时抽调不出人手,你有亲王爵也算是勉强够格,你便以监军身份去滇西吧!” 萧瑀愣了愣,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轻易达到目的,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皇兄是说……我可以去前线了?” 萧珏无奈地摇摇头:“你如今年纪变大,胆子也变大了,与其让你找机会偷溜,不如派人护着你去。”他似乎想了想,才说道,“杭进与你一道去了延陵郡,便让他再陪你去趟滇西吧!” 说到杭进,萧瑀是真的有些莫名的心虚,小声道:“又是杭千户啊,要不换个人吧!” “你还跟我讨价还价了?” “不不不,皇兄你决定就好了,我什么都不说。” 萧珏一脸头疼的表情:“这与延陵郡不同,你带五百人一起出发,凡事都要听霍将军的话,不许指手画脚,你若是不听话,我即刻让杭进把你捆回来。” 萧瑀心不在焉地应着,萧珏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一定要平安归来。” 萧瑀从东宫回来就急匆匆地收拾东西,他从前是领过兵的,自然知道要带些什么东西,指挥着婢女一件件地收拾。 安顺在一旁急得只抹汗:“殿下这好端端的,怎么……怎么就要去滇西了呢?” 萧瑀翻了个白眼:“你与其在这里着急,还不如去给爷收拾东西,哦,圣旨应该快到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萧瑀话刚落音,就传来太监尖利的传旨声。安顺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主子要跑到滇西去了,赶紧带着人去准备香案等物事。 太监总管黄安宣读了“着锦亲王领监军一职,即刻赶往滇西”的旨意后,又笑眯眯地对着萧瑀道,“殿下,陛下这儿还有一道口谕呢!” 萧瑀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未等他站起身来,黄安就立刻严肃表情,厉喝道:“臭小子!还敢威胁朕了!等你回来去太庙抄三个月经书。” 萧瑀有些头疼,抄经书这种事情一定是皇兄的主意。 黄安念完旨意,又变成了笑眯眯的样子:“杭千户已经领了五百人在城外等殿下,既然殿下急着要出发,咱家也就不啰嗦,免得误了您的行程。” 萧瑀便谢了黄安,等到人一走,便招过安顺:“你去一趟沈府,与沈先生说……” 圣旨一发,安顺就知道事情再无转圜,只能含着泪应下来,等萧瑀一走就去沈府。 萧瑀正想派人去催行李,就看到殷羽背着两个巨大的包走到萧瑀面前,笑嘻嘻道:“恩公要出门得带个小厮给您背包啊!” 灵儿大概是刚听了消息,小跑着过来,见萧瑀已经要出门了,一急更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比划着“平安”二字。 萧瑀原本急躁不安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他又嘱咐了安顺一遍:“定要将此事告知沈先生。” 便带着殷羽骑上马,“驾”的一声,朝着城外而去。 后世曾有人分析,锦亲王萧瑀参与滇西一战的动机,可是几乎没有一条踩在点子上,反倒是一些天马行空的言情小说,竟然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只可惜众人皆是一笑而过,根本无人当真。 就如此刻朝堂上对萧瑀横插一杠子的事议论纷纷,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萧瑀离开朔京的当夜,沈府传来沈晏病重回乡休养的消息。 命运拐了一个大弯,仍旧踏上了原本的路。 ☆、第十四章 沈晏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脑子也是迷迷糊糊的,只是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下颠簸,似乎在马车上。这种认知让沈晏迷糊的脑子里清醒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了晕倒以前发生的事情。 她本是和枣儿去买布匹和绣线,却在出布庄时被人从后头捂住嘴,后面就再也没有印象了。沈晏小心地呼吸着,打量着四周,马车的四壁贴着青色的布幔,还堆放着一些日常家什,她躺在其中,身上盖着一床碎花被子。 沈晏动了动手指,却觉得四肢无力。如果她真的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这会儿可能已经吓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她此刻只是慌乱了一会就镇定下来,努力听着耳边的声音。其实外头并不安静,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来往的人声,极有可能是穿过某个城镇,或是在繁华的官道上。 就在沈晏想着脱身的办法时,眼前一亮,马车的帘子被打开,一个容貌艳丽的红衣女子钻了进来,见她睁着眼睛也不惊慌,反而笑道:“哟!这是醒了?” 沈晏装着害怕的模样问道:“你是谁?” 女子指了指自己,毫不在意道:“你叫我眉姑吧!”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眉姑挑起她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戏文里的坏人总是说太多才会没命,我可没那么傻。” 沈晏咬了咬唇,又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眉姑笑了笑没回答,直接坐在她的对面。 这时,外头又有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掀开帘子,见沈晏醒了便是眉头一皱:“眉姑,你怎么任由她醒着?”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要往沈晏嘴里塞。 沈晏闭紧了嘴唇,死死不肯张口,那男人正想用强,却被一只手给拦住了。 眉姑笑吟吟地看着他:“老二,我有说要给她喂药吗?” 桑老二冷哼道:“若是她乱喊乱叫,惹来了怀疑,该怎么办?” 眉姑便侧了头,看着沈晏道:“小姑娘,你会乖乖的吗?” 沈晏也知道此刻形势比人强,若是不听话只怕会直接被他们弄昏迷,只能赶紧朝眉姑点点头。 眉姑唇角一扬:“这才是好姑娘。”又对桑老二道,“行了,你出去吧!” 桑老二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眉姑嘴角那抹笑意却觉得后背发寒,嘟囔了几句,才退了出去。 等到那男人离开,沈晏心头一松,顿时觉得背后一阵一阵的冷汗。 眉姑探手过来在她的脖颈上摸了摸,才“啧”了一声:“真是娇贵的很,就这么一吓就出了一身汗了。”她撑着膝盖,似乎是打商量着对沈晏说道,“这样吧,你若是一直都很听话,我就不给你下药,晚上呢还让你洗个澡,但是你要是惹怒了我,我就要喂你吃小虫子了,到时候你不仅会死,还会死得很难看哦~” 沈晏佯装吓得发抖的样子,心中却已经开始猜测眉姑等人的来历了。刚刚那矮个子男人出去时嘟囔的几句话并不是官话,她自幼博闻强记,因着父亲的影响,对各地文化都有涉猎,那男人说的话极有可能是滇西土话,想起前辈子滇西与大周开战就是大约这个时候,她心底略略有了些计较。 就在眉姑他们带着沈晏逃往滇西之时,萧瑀也带着人马朝着滇西疾驰而来。 因为连日赶路,所以众人的形容都十分狼狈,但是没有一人喊了半句累,皆是因为队伍最前头的锦亲王在这半个多月的路程里也没有说过半句苦,反倒是因为担忧沈晏,他眉目间十分严肃,除了殷羽偶然插科打诨,队伍中的气氛竟然极为凝重。 五百骑兵都是装备齐全且带着双马,一路不停地追着霍将离的大军,杭进拿出地图看了一眼,才道:“最多一天就能赶上大军。” 萧瑀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说道:“那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日再接着赶路。” 杭进应下来,自从延陵郡回来后他变得沉默了许多,接过萧瑀的命令就发布下去,众人趁着天黑前终于进了城,却并没有去驿馆,而是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因为人多,杭进去和老板交涉要包下整个客栈,萧瑀则沉默地坐在一旁。 正在此时,二楼的楼梯口,一个穿着红衣容貌艳丽的女子大着嗓门道:“小二,我叫了一个时辰的洗澡水了,怎么还未给我送来?”然后一抬眼就看见满大厅的人,惊讶道,“哟!今儿常老板生意不错啊!” 客栈老板笑眯眯地拱了拱手:“托了眉姑的福。” 眉姑笑了笑,见小二已经招呼人提水上来了,便挥了挥手道:“得嘞,就不打扰您做生意了!” 常老板又拱了拱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又笑着对杭进说道:“您这人多,小店一家恐怕住不下,不过相隔一条街小人的兄弟也开了一家客栈,您看?” 杭进摇摇头:“房间不够就不要安排了,我是见着您这地方大,院子里也能住人。” “哎,哎。”常老板虽然有些讶异,但还是马上应了下来,赶忙让伙计领人去放马匹和行李。 杭进拿了房间的牌子,正准备和萧瑀一同上楼,却见萧瑀突然问常老板道:“那个眉姑,是什么人?” 常老板看见问话的是个少年,杭进等人又隐隐以他为尊,便不敢小瞧,当即回答道:“这眉姑啊,是个跑商的寡妇,听说当年丈夫死后被夫家赶了出来,后来便跟着娘家兄弟一同出来跑商,这些年在边境倒也闯出了些名头,人虽然泼辣却是有本事的。” 萧瑀又问:“可知她家是何处的?” 常老板摇摇头:“这小人便不清楚了,她常年往来各处,倒是轻易不说家中事。” 杭进大约猜到萧瑀的意思,便也跟着插了句嘴:“这女子也能跑商?” 常老板便笑笑:“良家女子哪个会做这些,但人活着总得有口饭吃,眉姑虽说是个女子,行事倒也光明磊落,极是爽快。” 杭进又装着闲聊一般与常老板扯了几句,才跟着萧瑀回到房间。 一进门,杭进便问道:“殿下是怀疑那个女人?” 萧瑀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听闻凤池公主手下有几个女子极其厉害,只是到底没有亲眼见过,不敢确定。” “殿下怀疑那眉姑是凤池公主手下?” 萧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她行事看似张扬,却极有章法,这样的女子,就算丈夫死了,又怎么会沦落到被夫家赶出家门呢?” 听到萧瑀这样说,杭进也恍然醒悟:“这女子果真可疑!”他站起来走动了几步,才对萧瑀说道:“若这女子真是凤池公主手下,只怕就是滇西派在朔京的探子。属下带人即刻去她房中一探,晚了只怕生变。” 萧瑀也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等到他们二人带着人毫无征兆地闯进眉姑房中时,看见的却只是蒸腾水雾中一个光洁白皙的裸-背,以及女子娇软吟哦的声音。 眉姑似是感觉到有人,扭过头倒竖柳眉,厉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给老娘滚出去!” 几人这才看清楚,她怀中竟然还怀抱着一个女子,只是黑发遮住了面容,软软地伏在她的胸口,还不时发出娇-喘声,这一幕活色生香让几人面红耳赤,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眉姑见他们还傻站在原地,一边拉了衣服过来遮住她怀里的女子,一边嘴里已经色彩纷呈地骂开了。 萧瑀几人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道着歉就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眉姑才松了一口气。看着怀中已经晕倒的沈晏,眉头皱了皱,她从水里站起身来,将湿淋淋的外衣穿上,又胡乱给沈晏套了几件衣服,然后拿被单一裹,就抱着她直接翻下了二楼。 客栈后头是一条安静的巷道,巷道的口子上停着一辆马车,桑老二等人就靠在马车上小憩,听到动静立刻爬起来。 “是我。”眉姑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沈晏钻进车里,“闲话休提,快点走,我们恐怕被人盯上了。” 桑老二眉头一跳,抱怨道:“谁让你竟还想着带着这女人去住客栈的!” 眉姑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道:“桑老二,你若废话再这么多,我可就让你再也不能说话了,反正赶车又不需要舌头。” 桑老二赶紧闭了嘴,在夜色中一扬鞭,马蹄声得得得地朝着城外而去。 正在房中休息的萧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中一阵失落,仿佛与什么重要的东西擦肩而过。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碧玉簪,自从那日从首饰店中出来以后,他就随身带着了这根碧玉簪,想着有朝一日要亲手送给沈晏,只是此刻物是人非,却不知沈晏又身在何方? ☆、第十五章 萧瑀一晚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心神不宁,结果一大清早杭进就闯进来,气急败坏道:“殿下,我们被骗了!” 萧瑀跟着杭进来到眉姑的房间,房子里一片混乱,那个大浴桶还摆在正中央,地上的水却早已经干了。 杭进恨声道:“那眉姑只怕等我们一离开就跑了,果真狡猾透顶。” 萧瑀却满脑子回想着她怀中抱着的女孩,眼光四处逡巡,然后目光凝在一处,那是一只小小的玉质耳环,与沈晏那日在首饰店买的那对一模一样。 萧瑀将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想到昨日那眉姑抱在怀里的只怕就是沈晏,脸顿时就黑了,又想到沈晏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脸色更是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她们不会跑太远的,即刻去追!” 而此刻,眉姑也正和桑老二等人说话:“虽说我当时用腹语暂时骗过了他们,但这事情只怕瞒不住多久,我们把马车扔了,然后兵分三路,我带着人往南面走,从那边绕回去。” 桑老二有些担忧:“你一个人怎么带着她走,万一……” “我会先去剑盂县,那里有人接应,至于你们,可以把方向绕开一点。”眉姑想了想,又道,“多的话我不多说,诸位保重。” “是。”两人当即调转马头,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桑老二又看了一眼眉姑,才驾马离开。 等到人全走了,眉姑才对着躺在地上的沈晏挑了挑眉:“既然醒了,就出发吧!” 沈晏默不作声地爬起来,眉姑几乎是轻轻一提就将她提上了马车,搂在自己胸前:“小姑娘,我最后再说一次,一定要乖乖的哦~” 说完,也不等沈晏的回答,就已经扬鞭驾马,朝着南面而去。 等到萧瑀等人追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废弃的马车和杂乱无章的马蹄印。 杭进带人四处查探了一下,才回来摇摇头道:“这些马蹄印表示对方至少有四个人,分了四路而去,其他没有什么发现。” 萧瑀紧皱眉头,拿不定主意。 杭进却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蹲在树下拨弄着那里的草丛,严肃道:“这儿之前躺过人,只怕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萧瑀就一个箭步冲过来,看着他将草丛拨开,露出一个玉质耳环,耳环的方向正是南面。 眉姑带着沈晏来到接头的地方,然而早已人去楼空,眉姑紧皱眉头,却也也不敢久留。 她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男装,直接就当着沈晏的面换上,又将头发散下来梳成男人的发髻,再拿着一些东西在脸上涂涂抹抹,不过一刻钟,一个面容普通的瘦削男人形象就出来了。 换好了装,眉姑便直接带着沈晏准备出城。 因为凤池造反,最近城门盘查变得严格许多,眉姑牵着马打量着四周,沈晏被她喂了药,软着身子趴在马上。 站在她们前面的是两个书生,说的正是凤池公主造反一事。 其中一人道:“区区一个女子,竟然妄想称帝,还不知死活地与我大周开战,只怕我们的军队还未到赤水边上,那凤池公主就吓得要投降了。” “兄台说的是,女人嘛,就应该乖乖地在家相夫教子,居然想和男人争天下,真是不自量力!” “听说滇西女子都不被当人看的,女人都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就这样还出了个凤池公主,可见滇西男人有多孬种。” “哈哈哈,可不是,听说这凤池公主长得很漂亮,莫不是床上功夫也很厉害,这才……哈哈哈!” “哎,我听说啊,滇王原来也很是宠爱这个女儿呢,会不会……哎哟!” 那书生捂着屁-股,恼羞成怒地看向身后:“谁打我!” 眉姑慢条斯理地收回踹出去的那只脚,双手环胸,轻蔑地看着他说道:“我这好好地站着,听着前头两位仁兄嘴里喷粪,实在是忍不下去。” 那书生脸色通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怒:“我说的是凤池公主,跟你有何关系!你替她辩白,莫不是要叛去滇西?” “我可不管你说的是谁,只是君子读圣人之言,背后却做长舌妇的勾当,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只是踢了你一脚算是轻的。” “你!” 眉姑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台,在下多嘴再劝你一句,圣人说,世上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是在教导你,千万不要和女子、小人为敌,你懂了吗?” 那书生被他拍两下,脸都痛扭曲了,只能连忙求饶:“知、知道了,大侠饶命。” 眉姑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就在他们发生争执的时候,恰好巡城官过来,指了指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眉姑拱着手,带着笑谦卑地说道:“回大人,我与这两位兄台聊天呢,不慎声音大了点。” 巡城官皱起眉头:“排队就排队,聊什么天。” “是是是,谨遵大人吩咐。” 巡城官见她态度好,多说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沈晏趁着眉姑一时疏忽,用指甲狠狠地在马脖子上刮了一道,马儿受惊扬蹄,沈晏直接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直接滚到了巡城官的脚下。 巡城官被吓了一跳,就见面前的女孩吃力地抬起头,挤出一句话:“我是御史大夫沈灵均之女沈晏,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眉姑一把揪住领子,狠狠地刮了一个巴掌,这一掌力气之大直接将沈晏给扇得头都偏了过去,耳朵里更是一阵轰鸣声。 巡城官狐疑地眯起眼睛:“你这是做什么,为何不让她把话说完。” 眉姑没想到沈晏这一路上都安分守己,却在这关头给她来了这一下,只是心里慌乱,她面上还是表现得十分镇定:“启禀大人,这是小人的婆娘,她脑子不大清楚,前几日还说自己是当今陛下的女儿,您看我这不是怕她说了这些话让您震怒嘛。” “我看她倒并不像你说的脑子有问题。”巡城官并没有相信她的话。 先前那两个书生也凑了过来落井下石:“大人,学生可以作证,这女子刚刚分明说了自己是御史大夫沈灵均的女儿,若是疯子,怎么会连御史大夫叫什么都知道呢?” 眉姑心里恨得不行,早知道就不手下留情了,直接卸了那人一条臂膀,然后装作十分无奈的样子:“她倒的确是从朔京来的,不过哪里是什么小姐,不过是个得了病的丫鬟,脑子也不太清楚,小人见她长得不错价格又便宜,这才买下来的。”说着,她一撸沈晏的袖子,果然那下面的手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围观的人群都吓得倒退了一步,巡城官也捂着鼻子,斥责道:“行了行了,还不快放下来。” 眉姑这才将那袖子放下来,脸上仍旧是卑微地笑着:“她这病啊时好时坏的,这一犯病就乱说话,小人给各位赔礼了。”说着,又像想到了什么一般,从身上拿出一张卖身契,要递给巡城官。 巡城官虽然仍有疑惑,但见他朝自己走来,不由自主就退了两步,又低头看到躺在地上痛得满脸冷汗脸色惨白的沈晏,色厉内荏道:“行了行了,不用看了。没问题就赶紧出城吧!” 眉姑千恩万谢地送了巡城官离开,这才将沈晏扶起来,用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小丫头,姐姐可是早就告诉你了,要乖乖的,你现在这样可怪不得姐姐了。” 将沈晏又扶上了马,只是这一次,她的周围都没有人敢站着,守城的士兵大概也知道了这一处发生的事情,只是草草地看了下,便放了她离开了。 一直走到城外,眉姑神色一凛,身子一拧,直接将马背上的沈晏拉了下来,挡在自己面前。 “哪条道上的朋友,出来吧!” 四周草丛窸窸窣窣,萧瑀等人站了出来,看到眉姑放在沈晏脖子上的匕首,和脸上带着掌印已经半昏迷的沈晏,萧瑀的双眼顿时迸出怒火:“放开她!” 眉姑挑了挑眉:“你让我放就放?你是不是觉着我傻?” 萧瑀忍着暴怒,沉声道:“你把人放下,我放你离开。” 眉姑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信?” “那你要如何?” “我要走,这小姑娘也得跟我走。” “做梦!”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老娘走的是刀口舔血的路子,生死本就不放在心上,黄泉路上带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不亏。”眉姑说着,眼中一道狠色闪过,沈晏白皙的脖子已经被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道。 “住手!” 眉姑似笑非笑着:“看来阁下是想通了。” 萧瑀还真不敢拿沈晏的命来作赌,只能死死地握着拳头,屈辱地忍了下来:“我放你走,你……不要伤害她。” “殿下!”杭进忍不住出声道。 眉姑勾了勾唇角:“哟~看来还是位王爷!” “闭嘴!”萧瑀厉喝一声,又对眉姑一字一顿道:“我放你走,但若是元娘少了一根头发,不管此次滇西之战结果如何,我都会踏平整个滇西,让你所有的族人给你陪葬!” 眉姑心头一凛,萧瑀眼里的那股狠意让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都心头发寒,这让她不敢再放任何狠话,直接裹挟着沈晏朝赤水疾驰而去。 ☆、第十六章 赤水横贯了整个滇西,可以说是滇西的母亲河,大周与滇西的决战就在此展开,那一役可谓惨烈,双方军队的血将整个赤水都染红了,但此刻,赤水之上还是十分平静的。 眉姑到了赤水边,看到果然有一条小船停在码头上,船头一个渔翁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脸上罩着一个草帽。 眉姑下了马,几步上了船,将沈晏一把摔在船舱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才对船头坐着的人说了一句滇西话,对方也回了一句。眉姑心头一松,挥了挥手:“开船吧!” 那人点了点头,竹篙一撑,船却没有立刻离开岸边,反而在水中打了个转。眉姑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一头撞到了船壁上。待到她意识到不对时,却见那竹篙竟直直地向自己撞了过来,她一边矮身一躲,一边伸手想要将沈晏捞回手里,没想到那竹篙竟然也灵活地落下来,一股大力撞在了她的胸口,直接将她撞出了船舱,一口血喷在了船舷上。 还未等眉姑爬起来,竟然见着岸上萧瑀已经骑马追来,双手拉满弓箭,目标正是她。 眉姑心中暗恨,知道自己是中了他的计,不敢再迟疑,一个鱼跃跳进水中,但随后一支箭扎入了水中,水底下一声闷哼,一缕血线漂上了水面。 等到萧瑀等人赶到岸边时,殷羽已经抱着昏迷的沈晏跳上了岸,萧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从殷羽手中接过沈晏,紧紧地搂在怀里,直到此刻,飘飘荡荡的心才真正落到实处。 杭进尴尬地喊了几声,都见萧瑀没有反应,这才轻咳一声:“来几个水性好的,去水底下找找那个女人,她受了伤应该游不了多远。” 几人领命而去,殷羽指着自己:“其实我水性也不错的。” 杭进挥了挥手,他也屁颠屁颠地跟着那几人下了水。 杭进又蹲下身,对萧瑀道:“殿下,这位……姑娘受了伤,您看我们还是先回城里,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吧!” 萧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和杭进一起将沈晏送回马车上。 沈晏醒来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她按着床板想要坐起来,却觉得浑身酸疼,几乎使不上力气。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环住她,帮她坐了起来:“大夫刚刚替你解了迷药,身子这会有些不适很正常。” 沈晏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萧瑀?”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萧瑀看着她:“我本该说我是监军所以在这儿,但实话是,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 来的这一路上萧瑀想的很清楚了,什么借着沈灵均去接近沈晏,什么等着她到十四岁被赐婚给他,说到底不过是他对沈晏于心有愧不敢正视她而已,他想要沈晏嫁给他,就应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才是他萧瑀的性格。 沈晏却被萧瑀的话给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想要推开萧瑀,却因为手上无力,竟然直接倒进了他的怀里。 萧瑀感觉到怀中软软的一团,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原本想讲的话都给忘记了。 沈晏爬起来,气急败坏道:“快点放开我!” 萧瑀“哦”了一声,十分坦然地张开双臂,可惜沈晏完全高估了她的身体,没了萧瑀双臂的支撑,她完全就是朝着床板栽了下去,就在她即将摔到之时,萧瑀又及时伸手将她捞了回来。 沈晏又急又气:“萧瑀!” 萧瑀却觉得格外新奇,沈晏暴躁的样子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狗,虽然很凶但没什么攻击力,可爱得让人想把她抱进怀里。这样的沈晏他从未见过,与前辈子相比要有趣得多。 沈晏被气得头一阵一阵发晕,萧瑀见状也不敢再逗弄她,老老实实将人靠在枕头上,将她晕倒后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眉姑拿她来威胁萧瑀的时候,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萧瑀说完,有些犹豫道:“你身上的迷药解了,脖子上和脸上的伤也上药了,但是……” 沈晏心一提。 萧瑀握着她的手,将袖子拉开,上面密密麻麻的水泡把沈晏吓了一跳,她颤抖着问:“我……我这是怎么了?” “这是滇西的痋术,大约每三日会发作一次,我找了懂痋术的巫医替你诊治,虽然能够缓解发作时的疼痛,但除了施术之人无人可解。”萧瑀顿了顿,“如果要彻底治好,恐怕只有等我们抓到眉姑以后了。” 沈晏初时被自己手臂的样子给吓到,但听萧瑀解释之后,反倒释然了,她问萧瑀:“也就是说,我现在不能回朔京了?” “是的。” 沈晏点了点头,却没有和萧瑀预想的一般露出沮丧的神情,反而十分平静:“我想给爹爹写封信,让他不要担心。” 萧瑀沉默了一下:“你现在身体不适,不如让我替你写吧!” 沈晏本想拒绝,但实在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点点头:“好吧!” 萧瑀出门去拿纸笔,正好遇到准备敲门的杭进,看到杭进朝他摇摇头,萧瑀脸色一变:“出去说。” 杭进先前领人在赤水沿线搜索眉姑的踪迹,但是不管生死,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杭进说:“滇西人自小生活在赤水边,加上殿下没有射中她的要害,这才侥幸被她逃了。” 萧瑀心情沉重:“她若是逃回滇西,不知道还要费多大功夫才能把她抓回来了。” “殿下不如先去龙丘城与霍将军汇合,若是我们胜了,自然能够让凤池公主把那眉姑给交出来。再者,龙丘是郡府,那儿或许会有名医能够医治沈小姐呢。” 听到杭进的意见,萧瑀这才稍稍放宽心,说道:“好,等元娘身体好一些我们就出发去龙丘。” 杭进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或许是属下多心了,总觉得这一趟太巧了,不管是和眉姑住在同一间客栈,还是后来这样顺利地追到她,都有些顺利地不可思议。” 萧瑀皱起眉头:“你怀疑有内奸?” 杭进笑笑:“这只是属下的一点感觉,但试想,哪个内奸会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或许只是多心了吧!” 萧瑀也没多想,吩咐杭进去通知其他人准备离开,就拿了纸笔回房了。 萧瑀回到房间时,刚好看到沈晏慌乱地将袖子放下来,他体贴地装作没有看到,在桌子上铺好纸,问道:“写什么?” 沈晏想了想:“父亲大人尊前,女晏敬禀……”怕父亲担心,她并未说自己中了痋术,只是说偶感风寒,可能要迟些日子才能回来,正说着,就看到萧瑀停了笔,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瑀不大好意思地回答:“有个字不会写……” 沈晏这才想起来,萧瑀上辈子不爱读书,哪怕重生回来努力,恐怕也未见得多少成效,便道:“那是个生僻字,我换个字眼吧!” 萧瑀却格外固执:“你告诉我写。”说着就拿了毛笔塞在沈晏手里,然后握住她的手,看到这一幕,两人都有一瞬间怔愣。 那是他们来古宁郡的第二年,萧瑀有一日竟想着让沈晏教他写字,沈晏百般无奈,只能让他拿了树枝在地上比划,偏偏这人是个榆木脑袋,教了几遍也不会。沈晏只能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可萧瑀身材高大,手掌也比沈晏大了一倍,沈晏握不住他的手,负气不肯再教。 萧瑀便凑过去,将树枝往沈晏手里一塞,然后自己握住她的手,笑着道:“你看,这不就行了?” 沈晏手一抖,一滴墨水就落在了纸上,她装作不经意地抽出手,说道:“纸弄脏了,换一张吧!” 萧瑀勉强地笑了一下:“恩……我去换张纸。” 他没有再提让沈晏教他写那个字,沈晏也就装作不知道。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萧瑀明显神思不属。 好不容易写完信,萧瑀却迟迟没有出去,他问沈晏:“元娘,做错了事的人可以得到原谅吗?” 沈晏没有说话。 萧瑀的神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却还是尽力装出自然的样子:“算了,我干嘛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沈晏很想告诉他,有的错和原谅不原谅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的“恩”了一声,就看着萧瑀失落地离开房间。 萧瑀离开后,房间安静下来。 沈晏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秋日的午后,古宁郡的秋日干燥而温和,就像是萧瑀的掌心。 他将沈晏抱在怀中,嘴唇挨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元娘,你教我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候的沈晏时什么心境呢?她其实已经不记得了,是感动还是心酸?或许有一点点伤感。 伤感她前半辈子真心错付,换来他的不屑一顾,伤感她真正放下了这段感情时,却得到了他这样的承诺。 果真是造化弄人。 ☆、第十七章 三天后,萧瑀等人来到龙丘城,城中意外地没有战时的紧张气氛,反而很是热闹。若不是知道先前霍将离已经率军与滇西军队有过几次小的交锋,现在还在城外打扫战场,还以为现在是太平时候呢。 萧瑀来到郡守府安顿好一切,杭进被打发去找大夫,他则坐在沈晏对面,严肃地看着她,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元娘,你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抓吗?” 沈晏也很困惑:“我也不知道,我是和枣儿去布庄的时候被抓的,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什么眉姑,也不认识任何滇西人。” “他们……有没有透露些什么?” 沈晏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道:“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好想听见有个男人对眉姑说,就这么一个小娘们,怎么可能对战局造成影响?” “对战局造成影响?”萧瑀也困惑了,“你认识霍将离?” 沈晏摇摇头。 “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吧……”萧瑀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觉得太不靠谱,很快打消掉这个念头。 沈晏又想到一个原因:“我祖父当年是工部尚书,他曾经掌管制船厂,滇西靠水而生,会不会是为了这个?” 萧瑀也想起来,当年沈晏的祖父沈昌言的确做成过一条福船,当时在整个大周都造成了轰动,可惜后来出海失败,再加上这些年海患,沈昌言致仕后,制船厂也跟着衰落了。沈灵均是沈昌言的独子,走的却是和沈昌言完全不同的路,凤池公主怀疑沈昌言把图纸交给了沈晏,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是这样,你现在恐怕也不□□全。”萧瑀一本正经地恐吓沈晏。 沈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若是我在龙丘城都会被人给抓走,我看这仗也就没必要打了。” “好,我会替你把这话告诉霍将军的。” “萧瑀!” “好吧,不逗你了。”萧瑀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正事来,“你在这儿还要住一段时间,独自一人总是不方便的,不如暂时采买几个奴婢回来吧!” “你堂堂监军还要自己去采买奴婢?”沈晏狐疑道。 萧瑀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现在还算太平,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沈晏顿时有了一点兴趣:“我这一路过来都躺在马车里,还没好好看过龙丘城呢!” “我听当地人说,现在正是观音市,是整个龙丘城最热闹的时候。” “观音市?” “说是整个西面最大的集市,要持续很多天。”萧瑀笑了笑,“要去看看吗?” “当然要去!”沈晏很兴奋,她自幼就对这些与中原风貌大不相同的边境地区很有兴趣,若非是女子,她定会和父亲一样踏遍大周的万里河山,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又怎么肯放弃。 萧瑀本想打趣几句,但见她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一扫近日的病容,就不忍心了,说道:“你去换男装,我去院子里等你。” “恩!” 等到沈晏换了装束走出房门的时候,就见萧瑀也换了外出的衣服,一袭紫衣,长身玉立。紫色是个极其挑人的颜色,萧瑀长相俊秀,偏偏生来就带着一股舍我其谁的霸道,不仅没有被这颜色压住,反而更显贵气优雅。 殊不知,萧瑀见到沈晏以后,却一直忍不住想笑,沈晏身量娇小,又长着一张娃娃脸,换了男装后更加显小,简直就像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身高一直是沈晏心里的痛,所以她一看到萧瑀忍笑的表情就怒了:“笑什么!” 萧瑀赶紧抿紧唇,摇摇手:“没什么,挺……挺好看的。”这句话他倒是真心实意的,穿着天青色的沈晏清爽水灵,虽然年纪小但气质沉静,竟有种雌雄莫辩的美感。 沈晏咳了一声,就看到他牵着的马,讶异道:“骑马去?” “当然啊,难不成你要走路?” “可是只有一匹马!” “不然呢?”萧瑀理所当然道,又瞄了一眼沈晏的身高,“就算多一匹,你也不能骑啊!” 沈晏觉得,历经两世,她真的头一次觉得萧瑀这张嘴这么欠。 萧瑀已经轻巧地跃上马了,伸出手给沈晏:“上来吧!” 沈晏神色不定地看着他的手掌,最终还是想看热闹的心情战胜了那一丝别扭,她将手掌搭在了萧瑀的手上。 萧瑀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拉,就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前面。 沈晏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萧瑀用力地握了握,还得寸进尺地环住她的腰。 沈晏满面通红,低声喝道:“萧瑀!” 萧瑀十分无辜地说道:“坐稳了,我怕你摔着。”说罢,另一只手抖了抖缰绳,扬声道,“走咯!” 沈晏猝不及防,直接摔进了萧瑀的怀里。 萧瑀抓住时机,连忙说道:“你看你看,分明就是你自己没坐稳啊!” 沈晏又气又急,只能全力去支撑平衡,因此完全没有看到身后某人的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 观音市不止是龙丘城最大的集会,也几乎是整个滇西最大的集会,它根本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萧瑀抓着沈晏的手,一本正经道:“一会我拉着你,免得我们走散了。” 沈晏一颗心已经飞到集会里头去了,胡乱地点了点头就要往里面冲,萧瑀急忙拉住她,颇为无奈地撑着额头:“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哎呀,你好烦啊!”沈晏瞪了他一眼,“快点进去了啦!” 萧瑀无语,明明昨日还病怏怏躺在床上,她到底是哪里来的精神! 所以,整个集会上的人就看到了一出很有趣的场景,个子娇小的少年在前头横冲直撞,但身后一直跟着一个絮絮叨叨的紫衣少年,只是不管两人怎样争执,他们的手一直都紧紧握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沈晏毕竟身体还未好,虽然凭着意志力逛了大半个时辰,但脸上也已经显露疲态了。 萧瑀一见,便说道:“我们去酒楼里坐坐。” 沈晏点点头,萧瑀见她眉头皱起便知道她又不舒服了,不着痕迹地轻轻揽住她,便朝着街边的酒楼走去。 正在此时,萧瑀余光瞟见一个穿着孝衣的年轻姑娘朝着他们直接冲了过来。 见沈晏毫无所觉,萧瑀用力地一拉将她搂了过来,避过了这飞来横祸。 那姑娘却径直跪了下来,哀求道:“两位公子救救我吧!” 萧瑀皱起眉头:“不救!” 那姑娘一愣,大约知道他不好说话,又去求他怀里的沈晏:“公子救救我吧!我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公子。” 沈晏还未反应过来,呆呆道:“他不肯救啊!” 那姑娘本来见到他们衣着华贵,以为是哪家不经世事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自己这么一哭一求定然就心软了,哪里想得到他们这么不按套路出牌,一时也愣住了。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带着一队人马也赶了过来:“在那!就是那个小婊-子!” 那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对那姑娘骂道:“小婊-子!你怎么不跑了!” 那姑娘大约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不再装可怜,叉着腰骂回来:“还不是看你这乌龟王八爬的太慢了,可怜可怜你,还不谢谢你老子!”这姑娘长得秀气文静,偏偏骂人一股子市井无赖的味道。 男人脸都气绿了,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还不给我把她抓起来!” 那姑娘一见情况不对,立刻一溜烟地躲到萧瑀和沈晏身后,偏偏嘴里还不依不饶:“啧啧啧!说不过就要动武力,你这嘴是没长对地方吧!我看你放的屁比说的话还要多呢!” “臭婊-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对一还不定谁收拾谁!老王八仗着人多放狠话,哎哟,人家真的好怕怕。” “你你你!” “来啊来啊,不来就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噗嗤”一声笑宛如水滴溅入了油锅,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沈晏连忙捂住嘴,不自觉地往萧瑀身边靠了靠。 那男人正想骂人,却在见到他们两人的装束时愣了愣,龙丘城是边境,在这里能穿得起这样华贵的衣料的,绝不是普通人,他当即便忍了怒火,谨慎地问道:“两位可与这个小……咳咳,这人有什么关系吗?” 萧瑀立即回答:“没关系!” 那男人和那姑娘的脸色同时一变。 “来人,去绑了她!” “等等等等!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那姑娘在萧瑀身后上蹿下跳,正巧沈晏的袖子掉下一小截,露出手腕上的水泡,她当即惊呼一声。 “哎,三花虫?这位小公子中了痋术?” ☆、第十八章 那姑娘脱口而出“痋术”,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静了下来,连那要绑她的男人也迟疑了。在滇西,痋术这种邪术可以说是人人闻之色变,能够认出痋术的除了巫医就只有施术者了,而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相与的。 萧瑀却没管那么多,他连忙问道:“你认得这种痋术?” “那是自然。” “你能解吗?” 发觉萧瑀变得凝重起来,那姑娘转了转眼珠,拿腔作势地直起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区区三花虫算的了什么,小菜一碟。” 萧瑀盯着她看了半晌,发现她虽然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却并没有心虚的表现,不由得多信了一分,转而对那男人道:“你要绑她,为什么?” 那男人就知道,对方这是要管这件事了,但这事羞于启口,他只能涨红了脸道:“这是我们的私事,公子不要多管闲事。” 萧瑀看向那姑娘,见她居然理直气壮地回答:“呸!老子卖身葬父,说好了只是为奴婢,这乌龟王八竟然对老子不轨!” 沈晏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尴尬地小声道:“大庭广众之下,姐姐悠着点。” 那姑娘愣了愣,“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萧瑀无奈地环视一下四周,示意了一下暗处的护卫,这才开口道:“你们多少钱买了她,我再买了就是了。” 那男人气不过,但周围的指指点点让他也有些难堪,便狮子大开口:“一百两!” “喂!骗人也要讲究点好吧!你花了一百两吗!” “……”萧瑀懒得和他们争执,“就这样,五十两。” 那男人还想再喊价,身边却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五十两银票,拿好了。” 等这出闹剧落幕,萧瑀带着沈晏朝酒楼里走,那姑娘也恬不知耻地跟了上来。 萧瑀忍无可忍,正准备叫人将她弄走,却看到她已经走到沈晏身边,十分自然地挤开他,揽住沈晏的肩膀:“刚刚多谢妹妹了啊!” 沈晏疑惑道:“你怎么看得出我是女子?” 那姑娘拉着她走上二楼,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一开始是没猜出来的,后来我想啊,长得这样好看还贴心细致,怎么可能是臭男人,定然是小娘子啊。” “当时……是我鲁莽了。” “哪有!被这样漂亮的小娘子青睐,根本就是我的福气啊!” 萧瑀:“……” 觉得有点后悔了怎么办! 正巧小二走过来:“客官,您想点些什么?” 萧瑀咬牙切齿:“肉!全部都点肉!” 当然啦,因为沈晏的身体,萧瑀也不可能真的全部都点肉,但当他看着对面的女人吃得满口流油,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戴着孝不应该茹素吗?” 对方愣了愣,摸了摸头上的白色绒花,一把摘了下来:“戴什么孝啊!我爹都死了十来年了,骗骗那王八,混口饭吃。” “……” “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鸡腿,双手抱拳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忘了自我介绍了,在下端木泠,幸会幸会。” 萧瑀装作没看到,沈晏笑了笑:“我叫沈晏,闺名元娘。” 端木泠拍了拍巴掌:“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沈晏笑眯眯地看着她:“我第一次见到姐姐这样的人,觉得意外地投缘呢!” 端木泠一拍桌子站起来:“我也是啊!第一眼看到妹妹就觉得我们一定能成为闺中密友。” 萧瑀忍无可忍:“你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回去解术。” 端木泠“啧”了一声,双手在身上擦了擦,然后站起来:“走吧!” 看眼沈晏也跟着她站起来,萧瑀无比心塞,端起了茶慢悠悠地说道:“元娘你不是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吗?把这女人调-教几天再送给你使唤。” “那恐怕不太方便。”端木泠老实地回答。 沈晏也不满地瞪了一眼萧瑀。 萧瑀更加气不顺,语气也变得不好起来:“你不是要卖身为奴吗!怎么不方便了!” “那什么……”端木泠心虚地看了看天,“忘记说了,老子是男人。” 萧瑀的茶杯掉在地上,沈晏也由于吃惊坐了回去,两人难得对视一眼。 好像忽然明白先前那个男人为何要对他杀之而后快了…… 回到郡守府后,沈晏好似没有发生过什么,与她相反,萧瑀一身的阴云密布,连几个护卫都远远地避着他。 刚进入郡守府,就有霍将离的亲兵过来禀报,霍将离已经回来有一阵了,正在书房等他。 萧瑀自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由得有些头疼,按理说他这个监军不过是担个名头,霍将离真的有事也不会和他商量,他也没想着去参合,可当他真正到了这儿,不管霍将离信不信,他也是绝无可能袖手旁观了。 一推开门,萧瑀就闻到一股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这味道于他来说太过熟悉,几乎是一瞬间,他全身的肌肉不自觉地一紧,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强迫自己放松,才慢慢走到了霍将离的对面。 霍将离已经梳洗过了,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背上,只是眉梢眼角依旧残留着利刃出鞘的锋利。 萧瑀端坐在他的对面,主动开口道:“霍将军辛苦了!” 霍将离“恩”了一声。 萧瑀不以为杵,他知道霍将离这个人向来冷漠寡言,况且自己来这儿摆明就是要分军功的,他态度好才有鬼了。 出乎萧瑀意料的,霍将离虽然态度不太好,但对他询问战况也并没有隐瞒。 “……如今本将已经对滇西兵力的分布有了大概的了解,大战一触即发,近日里整个九原郡都会开始全面戒严。” 萧瑀道:“但凡需要本王出力,将军尽管吩咐。” 霍将离看了他一眼,却突然道:“殿下上过战场吗?” 萧瑀差点就脱口而出“当然”,幸而及时反应过来:“……不曾。” 霍将离点点头,道:“殿下明日起可以跟着本将一同去战场。” 萧瑀震惊地直接站起来。 “殿下不愿意?” 萧瑀盯着他,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霍将军为人实在是太过大方了一些。” 霍将离没有多做解释,他也站起身来:“今日就请殿下早日休息,养好精神。” 萧瑀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出门离去。 萧瑀出门后,霍将离又坐回椅子上,他的面前摆着的是要往上报的奏折,已经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了。 许久,他突然开口道:“夜鸢,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安静的书房内,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你同情锦王?” “不,我只是担心,锦王真的会甘心成为一枚棋子吗?” 夜鸢愣住了,这也正是他一直无法诉诸于口的隐忧,在好友面前,他第一次露出他的不安:“我也别无他法,鱼儿太狡猾,没有足够的诱饵,是不会上钩的。” 霍将离沉默了一会:“我并非指责你。” “我知道。” 霍将离又说道:“我听说你放走了那个给沈家小姐下痋术的女人。” 夜鸢无奈地叹息一声:“若非如此,恐怕锦王会消极怠工。” “你真的觉得这个锦王是个将才?” 夜鸢缓缓道:“锦王和太子殿下不同,他自幼身体康健,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武学才华,宁国公早就属意于他,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和自己的亲哥哥关系这样冷淡,反而去亲近异母的兄弟?” 霍将离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宫廷秘闻,一时之间竟然怔住了,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夜鸢没有再说下去,和萧瑀一样,霍将离是个名将,也非政客,有些东西,他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 霍将离盯着桌案上的奏折,却莫名地有些烦躁:“这就是意味着,我不仅要打一场早就知道结局是和谈的战役,而且还要不动声色地将军功分给别人?” 夜鸢说道:“如果锦王真的有才能,你也不妨让他试一试。” “若是没有,难道我在战场上还得要保护这位王爷的安全?” “恐怕是的,不然若是凤池公主抓住了他,这戏就难以收场了。” 霍将离难得露出气愤的表情:“这恐怕是我这一辈子打过最窝囊的一仗,简直就是儿戏!” “便是儿戏,也是需要尽力的,若是胜了这一役,我们拿到的筹码更多,与那凤池公主和谈才不会陷入被动。” 霍将离撑着额头,几乎是有些叹息的意味:“所以殿下才让我来,而非是楚臣沣或者杭进?” “楚臣沣已经被摆上了明面,此战是我们与宁国公的一次试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派他来,至于杭进……”夜鸢也沉默了,他也摸不清萧珏的意思,只能模棱两可道,“杭进或许另有安排。” 霍将离皱了皱眉:“我现在才真是有些同情锦王,他原本不会趟入这趟浑水的,是我们将他拖下了水。” 夜鸢轻笑了一声:“殿下也是因此极为震怒,只是……一场好戏,终究是需要名角来唱的。” ☆、第十九章 夜色微凉,明亮的月光洒满大地,风儿拂过叶子,刷刷作响。 萧瑀慢慢地走到沈晏的门前,正准备敲门,就看到沈晏推开了门,两人相视一愣。 萧瑀退开身子:“你要出门吗?” 沈晏摇摇头,从他身侧走到庭院里,轻轻地出了口气:“我只是想出来看看月色。” 萧瑀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她一起看天。 沈晏见萧瑀没有说话,不由得回过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萧瑀犹豫了一下,“我想来看看你。” 沈晏奇道:“我们不是上午才见过?” 萧瑀没有回答,在他从霍将离的书房离开之后,他有一瞬间的怔忪,不可错辨的,在霍将离说让他跟着上战场的那一瞬间,他心底涌上来的那股渴望。 哪怕他已经决定今生不再上战场,只是做他的富贵亲王,与沈晏安安稳稳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但他依旧渴望战场,渴望那种血气翻涌的感觉,渴望酣畅淋漓的战斗,他属于男人的那个部分告诉他的追求,不管他用理智怎样去压抑,也依旧挥之不去脑海中已经悄悄燃烧起的火苗。 这种时候,他想来见见沈晏,他想要以此来提醒自己,放弃掉那些不切实际的追求,安心维持现状。 沈晏错认了他的沉默,勉强笑了笑:“你坐一会,我去倒水。” 萧瑀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沈晏没有说话,她突然意识到那手臂上传来的软弱的意味,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留了下来。 萧瑀和沈晏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便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吗?” 沈晏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道:“还好,下午发作了一回,后来小金鱼给我吃了药,睡过去以后就没那么疼了。” 萧瑀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声音十分低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沈晏咬着唇,脸上浮现出一抹红色,但很快又被苍白盖过去,她不自在地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萧瑀欲言又止,语气却渐渐坚定起来:“我让杭千户给你去找巫医了,如果他没有找到,我也一定会抓到眉姑的,你别担心。”最后一句话他语气放轻,竟透着一股脉脉的温柔。 沈晏没有看他,她现在心绪复杂,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转移开话题:“你下午似乎去见霍将军了,有什么事吗?” 说到这个,萧瑀的表情变了变,他踌躇着问沈晏:“有一件事情,你明知是错,但心之所向,应当如何?” 沈晏身子一抖,脸上的血色褪尽,先前的旖旎心思一下子消失了干净。 她脑中想到的是,上辈子萧瑀逼宫失败,整个锦王府被□□起来。她每日听到都是萧瑀的妾室们哭泣咒骂,她表面镇定,实则心弦绷得紧紧的,唯恐第二天新帝的斧子就会落下来,到后来新帝判了萧瑀流徙,她的心神突然就松了下来,不管后来的日子多苦,也没有当初她在锦王府那样难捱。 沈晏几乎是尖利地反问:“明知是错为何还要去做?难道你得到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萧瑀愣了愣,没想到沈晏反应竟然这么大,他有些结结巴巴地招认了:“是霍将军让我明日跟着他去战场……” 沈晏在发泄出来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失态,好在萧瑀并没有多想,她惊魂未定地撑着石桌,背上竖起的寒毛如针扎一般,好不容易才慢慢消退下去。 萧瑀意识到沈晏的不适,立刻紧张地走过来扶住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发作了?” 沈晏虚弱地摇摇头,却又疑惑地问道:“霍将军为何会让你去战场?” 萧瑀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霍将离并不是一个怕事的人,前辈子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中立的,因为赤水一役得到宁国公的重视,后来才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他没有任何理由让他人来分他的战功,这是他后来的立身之本,除非…… 沈晏看到萧瑀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难看,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瑀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 沈晏便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她没有再问下去,反而站起身:“你若是想坐一会,我就去倒些茶来。” 萧瑀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身子撑得住吗?” 沈晏无奈:“不过是倒茶,我又不是一个瓷娃娃,你没有必要这样小心翼翼。” 萧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他眼中的沈晏一直是一个温婉却坚强的女人但这辈子短暂接触后,他却渐渐推翻掉这些印象。 原来沈晏并不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她会毒舌会炸毛会娇嗔,还有着有奇怪的欣赏水平(端木泠)。她也不再是那个不管他多么颓废也依然坚强地顶在前头的女人,她会受伤会虚弱会逞强,哪怕她依旧坚强,可在他的心中有的却只有心疼和怜惜。 沈晏的模样在他的心中变得更加鲜活,这都是他上辈子没有发现过的风情,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回报她上辈子不离不弃,却发现自己仿佛越陷越深了。 沈晏端了茶过来,她是知道萧瑀不爱喝茶的,所以只是倒了一壶白水,又捡了几块点心。只是在踏出房门的时候,她又顿住了脚步,重新回去泡了一壶酽酽的浓茶,然后才端着这些回到了院子。 萧瑀喝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沈晏只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将点心递给他:“太晚了,厨房没法做夜宵,你吃些点心吧!” 萧瑀吃了一口,发现是自己喜欢的甜口,才放心地吃下去,却是不敢再碰那茶了。 沈晏心底偷笑,两人之间的气氛竟然就这样慢慢地和缓了过来。 萧瑀不再说上战场的话题,而是说一些在工部的趣事,他在工部待了大半年了,虽说后来跟着岑宥专攻兵器,之前却是在各个部门都转了一圈的。 萧瑀并不擅长讲故事,但沈晏却着实是个好听众。她上辈子没有和萧瑀这样轻松地聊过天,听萧瑀说他在工部被老头们欺负的事情实在是非常新鲜,她简直能够想象萧瑀一边忍着怒气一边又要努力工作的样子。 萧瑀说得兴起,觉得口有些干,便拿起茶杯,沈晏顺手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萧瑀则像是算的刚刚好一般,在沈晏将将倒满一杯水的时候,就拿开了杯子,两人这一套犹如行云流水,配合地默契十足。 萧瑀的手僵在原地,沈晏则不安地握住了拳头,但面上还是装作非常轻松的样子:“你与爹爹不愧是师徒,我与他倒茶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萧瑀心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怀疑,竟这样莫名被沈晏给说服了,他神思不属地将被子凑近嘴唇,喝了一大口以后,又喷了出来。 沈晏这才仿佛意识到一般,大惊失色道:“原来你不爱喝茶啊!” 萧瑀呐呐地点点头,这才算是打消了心中疑虑。 沈晏怕他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便主动提起话题:“你别看爹爹向来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但其实他私下里常常夸你有恒心有毅力呢!” 萧瑀被沈晏突如其来的好态度弄得受宠若惊,竟晕晕乎乎的就让脑中那一丝能触摸到真相的怀疑给扔到了九霄云外,顺着沈晏的话说了下去。 “先生真的夸过我?” “额……对啊!”沈晏也不算说谎,沈灵均被萧瑀彻底弄得没脾气以后,曾经破罐子破摔地说了一句“总归这字还有些风骨,没有本人那样纨绔。” 萧瑀有些高兴,但随即又惶恐起来:“我最近疏于读书,回去以后先生若要考我,那该如何是好?” 沈晏被他紧张兮兮的态度给感染,竟也认真地替他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读书是没办法了,但你可以习字啊!爹爹常说,读书看得是天资,但习字却完全靠勤奋,你若是怕他骂你,把字练好比什么都强。” 萧瑀更加沮丧:“我上次替你写信回去,想来先生一定能够看出我最近完全没有习字,回去定然要挨骂了。” 沈晏想起萧瑀那一笔让她都不忍直视的字,顿时也无话可说。 萧瑀便对沈晏说:“不如等元娘你有空的时候,教我练字吧!” 沈晏冷哼一声:“你想得美!” “不如你给我写字帖,我就照着你的字临摹好了。” 沈晏练得不是一般女子的簪花小楷,她从识字伊始,描红本就是沈灵均亲自写的,只是虽然承自父亲,她的字体却又不如父亲的飘逸洒脱,反而棱角分明透着铮铮之意。 对于萧瑀的个性来说,沈灵均的字体的确很难为他所喜,沈晏想了想,便道:“也好,我有空就替你写。” 萧瑀喜不自胜,心中宛如喝了蜜一般甜,哪怕喝了一口大浓茶竟然也没有觉察出苦味。 两人又说了一会,直到沈晏露出困倦的神色,萧瑀才自觉告辞离开。 等到一出院子,萧瑀脸上的笑容就落了下来,虽然和沈晏说笑,但他心中隐忧却没有消失。 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如果霍将离从一开始就是太子一方的人马呢?如果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兄长引蛇出洞的一招计谋呢?如果……他上辈子的一切都是被人计算好的呢? 月光依旧明亮,但在他眼中这一切忽然变得惨白,夜风依旧轻软微凉,却忽而凉到了他的心里。 ☆、第二十章 龙丘城虽然是九原郡的郡府,但它更是大周面对滇西的门户,站在龙丘的城墙上,甚至能看到赤水蜿蜒流过的痕迹。 萧瑀就站在龙丘城上,听霍将离分析战情。滇西的军队在十里之外扎营,这几次小的交锋都是滇西一方派出小股的军队前来骚扰叫骂。 两方都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大战开始了。 萧瑀虽然挂名监军,但按照大周的律法,他与霍将离对于军队都有领导权。只是早些年宁国公掌兵权后,监军一职几乎被架空,渐渐地竟然形同虚设,军队成了将领的一言堂。 然而萧瑀不仅仅只是一个监军,他还是皇后嫡子,堂堂亲王,只是被人担心的与霍将离争权的一幕并未发生,他们二人反倒相处愉快,甚至对于战局还时有讨论,让人大跌眼镜。 就在萧瑀离开郡守府后,端木泠剔着牙,晃晃荡荡就来了沈晏的院子前,然后被两个婢女给挡在了门外。 “我是来给小姐治病的!”端木泠背着双手,大大咧咧道。 这两个婢女早就知道他是男扮女装,一人赏了他一对大白眼,就是不让开。 端木泠只能一边在门口蹦蹦跳跳,一边喊道:“元娘,元娘!我来给你治病啦!”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晏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疑惑道:“你们为何拦住他?” 婢女早被嘱咐,不能说出这是萧瑀的交代,只能支支吾吾说了一堆端木泠的坏话,把他气得够呛。 “得多亏老子不骂女人,不然你……你们……”他指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自己偃旗息鼓。 沈晏只是一看就知道婢女为何会这样说,多半是萧瑀的鬼主意,只能无奈地挥退她们,让端木泠进来。 端木泠一进来,也没有急着给沈晏看诊,反而开始给她告状,而多半告的都是萧瑀。 沈晏哭笑不得:“你便是同我说了,我也没法子啊!” 端木泠哼了一声:“算了,老子不跟他计较!” 沈晏见他终于换回了男装,眉目清秀,不说话倒也真当得起翩翩佳公子,只是她总也无法把他当做男人看待,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我现在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端木泠苦恼地捂着额头:“别说你了,我自己有时候都搞不清自己是男还是女。” “这又是为何?”沈晏惊讶道。 端木泠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才凑到她身边道:“我偷偷给你说,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沈晏点了点头。 “我是滇西人!”端木泠等着沈晏发出惊讶的声音,却见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由得有些丧气,“怎么?你一点都不吃惊吗?不担心我是奸细之类的?” “端木这个姓氏原本就是滇西贵族大姓,有什么可惊讶的吗?”沈晏反问,随即又道,“况且,你若真是奸细,萧瑀不会把你留下来的。” “你倒是很相信他。”端木泠小声嘀咕了一句。 沈晏面色微变,端木泠察言观色,连忙摇摇手道,“算了,不提这个,我接着说。” “诚如你所见,端木是滇西贵族的姓氏,可我,不过是一个人人喊打的私生子罢了,我的母亲被我的亲生父亲抛弃后,带着我改嫁了三次,在此之间我一直是女装示人。” 他看到沈晏不可置信的表情,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你不相信么?——没错,在滇西,女子地位低贱,她们被父兄随意买卖,可是一个不被生父承认的私生子呢?连被买卖的价值都没有,至少,我的继父是绝不会愿意给别的男人养儿子的,所以当我的母亲想要改嫁,她便告诫我,绝不要露出自己男孩的身份。” 沈晏默然。 端木泠又接着说道:“我的第一个继父是个酒鬼,他每日打骂我和母亲,不过他死得早,第二个继父是当地的一个小吏,他的脾气远远好过先前那一个,他甚至让我习字学医,不过……”他的面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趁着我母亲熟睡的时候偷偷来到我的房间,可惜解开了我的衣服才发现我是男孩,我当时就觉得完了,我才十一岁,没有庇护很快就会死在一个没人关注的小巷子里,死后可能还会被乞丐吃掉……” 端木泠冷笑一声:“不过我真是想太多了,那个禽兽根本没有在乎我是男是女,我命硬,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死,甚至还挨到大周攻打滇西,那个禽兽死在战争里,我和母亲被当成战利品进入了军营,在那里,她嫁了第三次,而我终于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 他摊了摊手:“所以说,为了活命,我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呵呵,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脏……”他的话顿在了沈晏将手放在他头顶的那一刻。 沈晏身高要矮上很多,只能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朝他温暖地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投缘呢,自小我就希望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这下好啦,我又有哥哥又有姐姐了。” 端木泠慌乱地咳了一声,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你……你要想清楚了,我是个……是个逃奴……” 沈晏狡黠地眨了眨眼:“可是我们都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啦!” 端木泠垂下头,掩饰住眼底那一丝湿润,嘴上却嘟嘟囔囔:“要是被那个臭小子知道了,他肯定会嚷嚷出去的。” 沈晏也忧虑地皱起眉头:“那倒是,你没有户籍在身总是很麻烦的,得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直接就栽了下去,倒在地上。 回程的路上,萧瑀的脑子里还在回想霍将离给他分析的战况。他上辈子虽然战功累累,但几乎都是在漠北,对于滇西这么一个小地方,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通过霍将离的讲述,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滇人擅长陷阱和使毒,更别提还有人人谈之色变的痋术,滇西地处山区,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也因此滇人有着极其凶残的性子。从前大周与滇西的几次战役,送回的战报总是极其惨烈,直到后来宁国公率军在滇西大胜了几场,打怕了他们,这才换来边境十几年的太平。 萧瑀不由得叹口气,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却没想到内里竟然也如此不容易。他看了看四周依旧毫无战时紧迫感的人们,这些年的太平让他们完全感受不到滇人的凶残,他们对于大周,或者说对于宁国公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大概没有人会觉得滇人会像很多年前那样攻入龙丘城,如蝗虫过境一般掳走珠宝、粮食和女人。 快到郡守府了,萧瑀甩了甩头将这些胡思乱想都甩出去,想着一会要见到沈晏,他沉重的心绪才终于稍稍放轻松了一点。 然而,当他走到沈晏的院子门口时,竟然看到了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沈晏倒在地上,而端木泠半跪在她的身边,用一把小刀朝着她的手腕划去。 萧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拳就将端木泠打倒在地,小刀也被摔得很远,端木泠被那一拳直接打晕了头,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站起来。 萧瑀有心再去给他几下,但看着因为疼痛而满脸冷汗不住呻-吟的沈晏,他只能忍下自己暴虐的欲-望,小心地将沈晏扶起来。 在此之前他见过沈晏发作,怕她受不住疼痛会咬舌,萧瑀焦急之下,只能将手指塞进沈晏的口中,然后脸色一青,低头看一下,沈晏已经将他的手指给咬出血来了。 恰巧此时,负责煎药的婢女小金鱼端着药碗走进来,顿时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萧瑀暂时没心情去找她的麻烦,只能示意她赶紧将药端过来。 小金鱼战战兢兢地端着药碗过来,却在经过端木泠身侧的时候,被他拖住脚,顿时吓得一抖,药碗跌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萧瑀见到眼前这一切,顿时恨不得生吃了端木泠,但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收拾他,于是萧瑀只能咬牙切齿地对小金鱼道:“赶紧再去煎一碗药来。”又低头看了看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沈晏,心疼不已。 端木泠撑着地,慢慢地站起身来,手背擦掉鼻子下面的血迹,他喘着粗气道:“不行,不能喝药……” “你是活腻了吗!”萧瑀目中的煞气越来越重。 端木泠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你若是想看她死,尽管让她喝药好了!” “你胡说什么!” 端木泠指着那一地残渣道:“这药的确能够暂时缓解疼痛,可治标不治本,痋术之所以会让人疼痛不已,是因为它使用的是幼虫,幼虫没有得到养分在闹腾,你喂她喝了药,虫子吃饱了自然暂时不会乱动,只是时间越久虫子自然也就越长越大,毒性也会越来越强,等到虫子完全长成,你说它会如何?” 萧瑀呆呆地看着端木泠的嘴唇冷酷地一张一合:“……那虫子就会从人的心口上钻出来,这个人……就没命了。” ☆、第二十一章 就在萧瑀和端木泠僵持的时候,门口却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哈哈哈,说得很对嘛!”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院子门口,杭进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他的旁边,殷羽正龇牙咧嘴地背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见到这两人都看了过来,老头以和外表完全不符合的灵敏从殷羽背上跳了下来,一边捋着胡子一边走过来:“将人抱回房间,让厨房赶紧烧热水,越多越好。” 等把沈晏给安置好,萧瑀才知道这老头的身份,他是九原郡有名的神医,人称阎不收。 阎不收这个人医术好,但脾气很怪异,也因为如此,虽然杭进早就找到了他却迟迟没能将他带来,直到同去的殷羽忍无可忍,直接一把将他背起,这才将人带了来。 杭进与殷羽都是风尘仆仆,所以将事情交代清楚后,便纷纷去休息了。阎不收倒是精神奕奕的样子,用银针暂时止住了沈晏的疼痛,便十分感兴趣地拉着端木泠说话。 “小子,你先前说的那些是有人告诉你的,还是你猜的?” 端木泠老实地回答:“我见过中了痋术的人,除非施术人解术,否则从未有人能活下来。” 萧瑀对他怒目而视,端木泠也有些心虚:“我当时为了逃命,所以才这样说,但……但我是真心想救她的!” 萧瑀的拳头紧了紧,却还是忍着没有挥到他脸上,阎不收则十分好奇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救她?” “我曾经见过中了痋术的人,那虫子是顺着他的血脉一直爬到心脏,我见元娘中痋术的时间并不长,虫子定然还附着在她的血脉之上,只要找准位置,定然可以将那虫子给挑出来。” “小子,你可知道,那虫子不过头发丝粗细,你要如何找它的位置?” 端木泠犹豫了一下:“那虫子虽然小,但也是一条生命,它的脉动与人不同,只要细心感受,是能够感受到的。” 阎不收惊喜道:“你能够感受到?” 端木泠点了点头。 阎不收哈哈大笑:“天才!天才啊!我阎不收这一身医术本以为无人可传,想不到竟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啊!”他一把拉住端木泠的手臂,“小子,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端木泠一时懵了。 萧瑀忍耐了半天,最终还是因为担心沈晏的情况,不得不开口道:“人命关天,救了人你们再讨论拜师收徒行吗!” 阎不收这才一拍脑袋:“对哦!先救人,先救人!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大概因为后继有人,所以他心情愉快之下一时也没计较萧瑀的态度。 几个护卫抬着一大桶热水进了房间,阎不收又指使萧瑀将沈晏放进那桶热水里。 萧瑀一时迟疑:“这是为何?” 阎不收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指着端木泠道:“你来!” 端木泠毫不迟疑地朝着床边走去,却被萧瑀满面怒容地拦住:“滚开!”然后只能不甘不愿地看着萧瑀将沈晏抱进了浴桶里。 滇西气温要比朔京高很多,所以这边的人也穿得比较轻薄,沈晏一下水,衣服便都湿淋淋地贴在了身上。虽然还未长成,但少女窈窕的曲线已经初现,一滴汗珠顺着她白皙的脖子往下,落入若隐若现的锁骨中。 萧瑀的目光一下就幽深起来,但看了看身后的一老一少,只能忍住自己的绮念,拉过一旁的大浴巾,将沈晏的身体给盖住。 阎不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问端木泠道:“你可知为何要将她放进热水里?” 端木泠谨慎地回答道:“因为三花虫喜热,但温度过高又会使其懒惰不动,这是为了一会更好地找准它的位置。” 阎不收满意地点点头。 等到热水将沈晏的脸都熏得红通通的,阎不收才走过来,将她的袖子拉开,雪白的手臂上被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泡搞得触目惊心。 阎不收视而不见,闭着眼睛诊了脉后,才示意端木泠上前,让他去找那只三花虫的位置。 萧瑀在一旁气得双目喷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用目光凌迟端木泠。 这种程度根本没办法对端木泠造成什么影响,他理都没有理,径自走到浴桶旁边,食指和中指搭在沈晏的手腕上,然后一寸一寸地按上去,最终,在沈晏的手肘上方三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阎不收点点头,抽出一旁的银针,迅速地在那个位置周边扎了下去,七根银针宛如一个囚牢一般,锁住了那一小块位置。 端木泠及时地递过去小刀,阎不收便顺着血脉的位置划开,鲜血瞬时流了出来。 萧瑀僵坐在一旁。 他并不是怕血,在战场上拼杀那么多次,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他身上任何一个伤疤都远远比沈晏这一个伤口来得严重,可再严重的伤他也依旧能够笑对,却在看到沈晏流血的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好在阎不收不负他的名头,下手又快又准,几乎是小刀刚刚划开皮肤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银针便已探入伤口,轻轻一抖一勾,一条丝线一般的东西便落在了端木泠手上捧着的瓷盘中。 阎不收收了针,又给沈晏止了血,这才轻舒一口气,示意他们让婢女进来给沈晏换衣服。 端木泠端着瓷盘率先走出去。三人围着那白色瓷盘中还在蠕动的虫子,那虫子虽然细长,但身上却有着黄褐白三种颜色。 萧瑀露出厌恶的表情:“这就是那所谓的三花虫?” 阎不收点了点头,用银针拨弄了一下那虫子,却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声音:“这虫子……” 见其余两人不解地看着他,阎不收放下银针:“这虫子虽然是三花虫,却并非幼虫而是成虫。”他叹了口气,“这小姑娘也的确是倔强,这么疼居然也忍了下来。” 听了他解释的萧瑀顿时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就把眉姑找出来大卸八块。 阎不收道:“虽然虫子取了出来,但人也是元气大伤,必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再炖些补品好好补一补。” 萧瑀记了下来,准备晚些就让人去准备。 端木泠却突然跪了下来,对阎不收道:“望先生收我为徒。” 阎不收倒没有特别吃惊,他点了点头:“我的确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但我依旧想要知道原因。” 端木泠握住拳头:“我本是想救元娘,可我本事不够险些害了她,我想要好好学医术,万一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情,我能够救她于危难之中。” 萧瑀脸都黑了:“元娘以后都会好好的,你少乌鸦嘴了!” 端木泠却冷笑道:“痋术虽然在滇西极为有名,但真正会使用的人却极少,元娘远在朔京与滇西毫无瓜葛,怎么会被人绑到滇西还下了如此狠毒的痋术,想来想去,若非你的缘故,她怎么会受了这么大的苦?” 萧瑀的心一下沉入谷底,他问过沈晏被绑的细节,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值得她被人大老远地从朔京被绑来,可若是如端木泠所说,沈晏竟然是因为自己才遭受无妄之灾,那……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手指不由得握成了拳头。 端木泠哪管他现在心底在想什么,执着地看着阎不收。 阎不收点点头:“倒也坦诚,没有扯那些家国大义人命关天,你既是为了她要拜我为师,那便等她身子好了我们再离开吧!” 端木泠顿时喜不自胜,连忙纳头下拜:“多谢师父!” 萧瑀又是郁闷又是生气,只是关乎沈晏的身体,他只能憋着气道:“那元娘的身体就麻烦二位了。” “我拿元娘当妹妹,她的身体我自然会好好替她调理,就不用你费心了。”端木泠故意气他。 萧瑀是真想再给他脸上来一拳,可为了沈晏,却又硬生生把这口气给咽了,心里想着等沈晏的身体好了,定然要让这个死人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两人互不相让地守在沈晏的门前,阎不收没兴趣看两个小年轻争风吃醋,甩甩手便离开了。 沈晏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萧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去,只剩下端木泠在门外打着哈欠等。当婢女出来说沈晏已经清醒,他才猛然跳起来,朝房里跑去。 沈晏靠在床头,被锦被拥簇着更显得苍白羸弱,她看到端木泠的时候眼光闪了闪,随后便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阿泠,辛苦你了。” 端木泠敏锐地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低落,不由得解释道:“萧瑀那家伙昨天守了你一夜,今早才出门的。” 沈晏在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咬住了嘴唇,勉强笑道:“我哪有问他了?” 端木泠翘起二郎腿,装出一副过来人的老成样子:“哎,你嘴上没说,可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啊!”他又八卦兮兮地凑过去,“虽然那家伙各方面都挺讨厌的,但我觉得他对你倒也算过得去,现在看来,你对他也不是全无好感嘛,小姑娘不要害羞,跟哥哥我说说,你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他本以为沈晏会露出害羞恼怒的神情,没想到她的脸色却一下变得惨白,眸中竟然透露出深深的抗拒来。 ☆、第二十二章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沈晏突然问道。 端木冷愣住,然后摇了摇头。 “我从前也是不信的。”沈晏说,“我爹爹自幼教导我,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所以哪怕这个决定是错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走完。” 她见端木泠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莞尔一笑:“所以我羡慕阿泠的处世态度,永远随心而行,错了就改,不像我这样顽固。” 端木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是市井的生存之道,没有底线没有节-操,可没什么好羡慕的。” 沈晏叹了口气,自从重生以来她的心头一直沉甸甸的。午夜梦回时想到上辈子发生的种种,总是汗透衣背,尤其在察觉到了萧瑀也是重生,并且对她还抱有不一样的情愫时,这种沉重几乎要化为恐惧。 上辈子的一切她并不后悔,只是当重头再来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胆怯了,这份胆怯让她对于萧瑀的示好和接近十分抗拒。因为先知带来的担忧就像是压在她胸口的大石,可是她没有办法和任何人分担这份压力。 端木泠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出口,她初见到这个人就很亲切,无关男女。哪怕他有悲惨的过去,但就像他说的,没有底线没有节-操,却活得轻松自在。 她看着端木泠道:“阿泠,我这样的性子啊,最怕选错了路。有些东西是美味的□□,我已经选错一次了,万幸没有死成,却是再也不敢重蹈覆辙了。” ----- 大约是因为心疼沈晏遭的罪,又或者是真的开始怀疑眉姑绑架沈晏的动机,萧瑀终于摆脱了先前混日子的想法,开始在战场上全力以赴。 霍将离似乎对于他的改变无动无衷,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己方的战绩忽然变得好看了许多,报上去的战报上也有了锦亲王萧瑀的名字。 萧瑀在这一次次的追击中,也渐渐地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直到他在一次战役中竟然意外地抓到了几个俘虏,而这几个俘虏中竟然还有一个熟人。 郡守府的地牢内,一个女人被锁链高高的吊起,遍体鳞伤血迹斑斑,脑袋半垂着,仿佛已经昏了过去。 萧瑀示意人将她泼醒,对方咳嗽了一声,缓缓地抬起头,散乱的长发中露出了半张面孔——竟然就是眉姑。 火把映射在她的面孔上,那张原本风情万种的脸因为伤痕变得极其可怖,带着血色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颚落了下来,砸在石板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水滴声。 萧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姑,本王敬佩你骨头硬,但硬也要有个限度,你也不过是凤池公主手下的一枚棋子,你再忠心又有什么用呢?你说了实话,本王至少会给你一个痛快,让你有个全尸。” 眉姑的嘴角艰难地勾起一个弧度,断断续续道:“锦王殿下不就是……咳咳……想知道我为何……咳咳……要绑了你的小情人……” 萧瑀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眉姑却大笑道:“哈哈……殿下,你说……咳咳……一个小姑娘我绑她作甚,自然是因为……咳咳……殿下您啊……” 萧瑀再也顾不得其他,猛然上钱揪住眉姑的领子,恶狠狠道:“你们怎么会知道……不对,我那时候甚至没有要出征的意思。” 眉姑的脸因为窒息变得扭曲,她却仍然挣扎地说道:“殿下……您说我是棋子……您又何尝不是呢……” 萧瑀被这信息震得松了手,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杭进在一旁喝道:“你少胡说八道。” 眉姑剧烈地咳嗽着,却是一边咳一边大笑,但渐渐地,她的笑声竟然慢慢衰落了下去。 杭进意识到不对,赶紧上去捏开她的嘴,眉姑却早已咬破了牙齿里藏着的毒囊,嘴角留下一缕黑血,却是已经没有生息。 杭进懊恼地收回手,见萧瑀脸色不对,连忙道:“殿下不要听她瞎说,她牙齿里早就有毒囊,却偏偏要等了这几日说出这些扰乱人心的话,才自尽身亡,可见心思之狠毒。殿下可不要上了她的当!” 萧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挥了挥手道:“其他的俘虏可有招供?” 杭进虽然担忧,但还是照实回答道:“这些俘虏已有部分招供,只是……” 萧瑀没有理会杭进的欲言又止,直接道:“将供词拿过来。” 杭进从袖口中抽出几份供词,又道:“这些都只是一些普通士兵,供词并没有什么有用的地方。” 萧瑀迅速地看过那几份供词,眉头却深深地蹙起,如杭进所说,这些供词都十分普通,并没有什么用处。 萧瑀又问道:“当时还有几人是同眉姑一起被抓的,他们可有招供?” 杭进摇摇头:“并未。” 萧瑀还想问什么,突然一个狱卒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殿下!殿下!那几个犯人都死了!” 萧瑀和杭进赶到关押的地方,已经有仵作验过了尸体,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几个人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死亡,而且死相可怖,全身却都找不到任何一个伤口。 因为无可奈何,杭进只能去请阎不收来看看,阎不收围着这几具尸体转了几圈,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收了手:“这几人都是被蛊虫控制,因为母虫已经死亡,所以他们也就跟着死了。” “蛊?!” 蛊术来自于苗疆,但自从一百年前苗人被大周灭亡后,这一门邪术便已经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除了一些文献中还有记载,现实中蛊术早已失传。 再见到蛊术,众人都是震惊的,但绝没有一个人有萧瑀内心那么波澜起伏。 在萧瑀的记忆中,上辈子蛊术也并没有完全失传,甚至后来还在朔京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他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这么早就再次见到这种邪术。 杭进说道:“看来苗人并没有完全灭绝,他们投靠了滇西。” “不,应该说他们投靠了凤池公主。”萧瑀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去翻了一遍那些供词,却是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殿下?” 萧瑀合上那些供词:“走,再去审一遍。” 在审问了几个俘虏之后,萧瑀终于验证了心中所想,他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霍将离的书房门,带着怒气径自走了进去。 霍将离正在写近期的战报,知道他进来也不曾抬头。 萧瑀一掌拍在他的桌面上,桌面上的东西都跟着震了震,几滴墨水落在了纸面上。 霍将离这才停住笔,抬起头道:“锦王殿下有事吗?” 萧瑀怒极反笑:“看来霍将军还被蒙在鼓里了?” “本将不明白,还望殿下明示。” 萧瑀将一叠供词仍在他的桌上,冷冷道:“那就请霍将军好好看看。” 霍将离瞟了一眼,眉头慢慢皱起:“殿下这是何意?” 萧瑀见霍将离还在跟他装傻,冷笑一声:“霍将军不认字吗?我先前还奇怪,为何滇西军队每次都只派出小股军队袭扰,却又如此不堪一击,而你则每次都只是将人打退就不再追击,原来竟是一开始就知道要和谈?” 霍将离目中透出惊奇,他没有过于遮掩自己的意图,但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萧瑀竟然就发现了。 萧瑀见霍将离不说话,便又投下一个惊雷:“霍将军……是我皇兄的人吧!” 霍将离面露惊骇,猛然站起身,厉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瑀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从容地在他对面坐下,摊了摊手掌:“霍将军解释一下吧!” 若是他只是问追击或者是和谈的问题,霍将离都有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偏偏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顿时让他无可招架。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也不会傻得去问萧瑀,只能沉默下来。 萧瑀也不着急,霍将离先前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哪怕他现在再反驳,也是无济于事,他必然会跟自己交代的。 霍将离无奈地叹口气:“殿下要让我解释什么?” “就解释一下,凤池公主为何要演这一场戏,而你们,又答应了她什么条件?”这也是萧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如果这真是凤池公主与皇兄共演的一场戏,目的就在于同宁国公抢夺兵权,那么凤池的目的为何? 霍将离已经暴露了身份,也就没什么必要再隐瞒了,他爽快地回答道:“凤池公主之所以选择开战,是因为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她很清楚,就目前来说,朝廷并不想与之开战,这场战役打到最后定然能够如她所愿进行和谈,而此时,她掌握着主动的筹码远远比俯首称臣要来得多得多。” 听完他的解释,萧瑀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更加迷糊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后来赤水一役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可是实打实的战绩,做不得半点假的。 霍将离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又接着说道:“宁国公也是知道这个原因,才同意让我这个立场中立之人出战,但是殿下……”他眸中露出一丝战意的狂热,“您觉得太子殿下真的是这样一个容易被人要挟的人吗?” ☆、第二十三章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呈到了太子萧珏的桌案上,一溜摆开的三封信,分别是杭进的紧急书信、霍将离的军报以及夜鸢的密信。 萧珏难得皱起了眉头,萧瑀的敏锐让他半忧半喜,竟一时之间怔住了。 新任太傅薛龄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咳嗽了一声:“殿下。” 萧珏回过神来,神色恢复如常,他将三封信收起来,又指了指椅子:“太傅请坐。” 薛龄当做没有看到他的举动,谢恩坐下后就开口道:“殿下考虑的如何?” 萧珏摇摇头:“通商,甚至要金银布匹粮食,这些都不算什么,可她竟然要我朝承认她国候的身份,这却是万万不可的。” 薛龄也叹了口气:“这凤池公主的要求的确有些过分,但她选的时机太好,我们别无他法。”他极为忧虑地看着萧珏,“一旦战事拖沓,宁国公便有借口插手了。” 萧珏却问道:“一个小小的滇西我们尚且如此畏手畏脚,日后与之正面相抗又该如何?” 薛龄没有回答,他自然也是知道,一旦同意凤池公主的要求,必然带来无穷后患。他见萧珏泰然自若,顿时明白了什么,自嘲一笑:“老臣是老了,所以畏首畏尾,殿下说的是,若一个小小的滇西都征服不了,又何谈与宁国公相抗。” “太傅自谦了,您只是持重罢了。”萧珏缓言安慰了他一句,心中却仍旧有些失望,比起前任太傅俞文修,薛龄的确是稳重,可为人却是太过于保守和谨慎了。 说到俞文修,萧珏又想到他在信中推荐的人,本想拿来和薛龄讨论,可看到薛龄紧紧抿起的嘴角,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说起了朝政。 ----- 霍将离是在十四天后接到了快马加急的密旨,周帝让他放手一搏,不用顾忌与凤池公主和谈一事。 霍将离松了口气。 随信而来的,还有皇后和太子写给锦王的家书,萧瑀此刻正在校场,霍将离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给他送过去。 在霍将离给萧瑀送信的时候,夜鸢也从随行而来的墨卫口中知道了一件事,眉姑的反间计不能说没有效果,至少萧珏已经在警告他要掩盖身份不能被萧瑀发现,想来萧瑀应该多少是受到了一点影响的。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清楚,又接着问道:“近来京中可有要事发生?” 那墨卫支支吾吾了几声,却不肯回答。 夜鸢顿时明白过来,他已经不再是墨卫首领,如今他们的首领是朱鹮,自然也就没有对他报告的义务。只是他虽然明白,心中亦是黯然。 那墨卫是夜鸢一手培养出来的,见到从前的上司这幅形容,也有些不好受,只是墨卫规矩严密,既然夜鸢已经不再是墨卫首领,那么有很多事情他也就不能透露给对方了。 “抱歉……首领。” 夜鸢摆了摆手:“是我的错,你回去吧!” 等到墨卫离开,夜鸢才叹了口气,慢慢地朝着校场走去。 霍将离在校场找到萧瑀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士兵比武。他是亲王之身,又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士兵们自然对他多有想让,且他习武走的本就是硬功夫的路子,如今虽然年纪未长成,倒也看得出手下的底子,一来一往倒也并不落下风。 围观的士兵们纷纷叫好,还有人在大声给萧瑀加油,场面极为热闹。 霍将离看到眼前的场景,脚步就顿了顿,并没有急着上前,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 这些日子就他所见,萧瑀虽然脾气比较暴躁,但为人极为豪爽,且重情义,这让他在军营中非常受欢迎。先前他带队出击时,自愿随他去的人还很少,如今却是争先恐后地要进入锦王的队伍中。 萧瑀喜欢身先士卒,但却从不一味地将自己放入危险的境地,并且还很善于采纳他人的意见,一旦决定又十分果断,对于成为一个主帅来说,他已经具备了足够的优点,或许还有缺点,但他所拥有的这些已经让他足够亮眼,并且足够让人死心塌地地追随。 就在霍将离在默默观察的时候,萧瑀一个翻身,手中的□□一抖,却是刚刚好压在了对战之人的肩膀上,□□被去了头,但那枪尖的位置却正好对着那人的脖颈。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对面那人一拱手:“在下输了!” 萧瑀得意地收回□□,又伸手将他拉起来,那人身材高大,站在萧瑀身边几乎高了他两个头,虽然输了,但脸上表情也很平静。 一旁观战的殷羽顿时手痒痒,凑上去嚷嚷道:“该我了该我了!!” 萧瑀脸色一黑,殷羽的怪力简直就是噩梦,他连忙摆摆手:“我要去休息一下,你找别的对手吧!” 殷羽将目光扫视一圈,触到他目光的士兵无不后退一步,生怕与他对战,他们这一退,就露出了后面站着的霍将离。 “霍将军?” 萧瑀从霍将离手上拿过家书,看了看署名,十分自然地忽视掉兄长的那一封,先打开了皇后的信。 皇后的信自然是担忧和思念为主,萧瑀看得心中惭愧,纵观重生以后这一年来,他也的确是少与母亲交流,便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以后要常常进宫陪伴母亲。 萧瑀看完皇后的信,一抬头,发现霍将离竟然还在,不禁疑惑地问道:“霍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霍将离沉默了一会,才说道:“随行的还有太子殿下派来接沈小姐的人,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 萧瑀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地打开萧珏的信件。 信件一开始便写明了父皇母后极其思念他,身为兄长,萧珏让他保重身体。然后便是夸奖他有领军的天赋,希望他能够不要浪费自己这份天赋,但也不要骄傲自满,凡事多与霍将离交流,并和杭进等人一同协助霍将离。 信件的最后,萧珏只寥寥几句,大意是沈晏毕竟是个女子,长久离家在外终归对名声有碍,他派人来将她接回家中,也算是全了沈灵均对爱女的思念。 萧瑀看完信件,久久没有回答,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将沈晏送回去,也知道沈晏一直留在这里不好。可他就是有私心,想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每日只是去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萧珏所说的的确十分有道理,只是他心底总有一点不乐意。 霍将离看了看萧瑀那不断变幻的脸色,十分淡定道:“殿下如果抉择不下,不如将此事告诉沈小姐,让她自己做决定。” 告诉沈晏,萧瑀想不都不用想,沈晏肯定是选择回去的,只是他总是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沈晏也是有一点点不舍得她呢? 就在萧瑀想着是不是借口沈晏身体尚未恢复,再多拖几天时间的时候,沈晏缩回了放在引枕上的手。 阎不收拈着胡须道:“小丫头,你这身子也算是大好了,老夫总算没砸了自己的招牌。” 沈晏心情轻松,也回了一句俏皮话:“您这招牌啊可是铁的,哪里能砸了?” 阎不收哈哈大笑,余光瞥了一眼自家徒弟,状似无意道:“小丫头身子好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萧瑀正好走到沈晏的房门前,听到这一句话,他的脚步顿时停住,屏住呼吸想要知道沈晏的答案。 沈晏毫无察觉地回答道:“自然是要回家,我爹爹定然是担心坏了。” 阎不收拈了拈胡须,端木泠竟没有如他所料一般露出沮丧的神情,虽然有些不舍,但倒是真心为她高兴的。 “我听说你家在朔京,离这儿太远了,那我们下次再见恐怕就难了。” 沈晏笑眯眯的:“那可不一定,我听说神医都是喜欢四处云游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来朔京呢!” 阎不收见沈晏竟然将难题丢给了自己,见着自己徒儿眼巴巴的样子,不由得笑骂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你傻的啊!” 端木泠努了努嘴:“元娘说的话当然可以信,师父你说的嘛,就不一定了。” “臭小子!” “哎哟哟哟!” 阎不收中气十足地教训了一顿徒弟,便假装气呼呼地出门了。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徒儿是压根没起什么情愫,反倒像是知交一般,虽然遗憾但也洒脱。 里头两人如往常一般聊得开心,阎不收走出门来,却见着了那个没法洒脱的人。 “哟,小王爷你这脸色可不大好,要不要老夫给你把把脉?” 萧瑀憋着气,本想扭头就走,但还是憋憋屈屈地留了下来,问阎不收:“阎神医,元娘她,身子是不是尚且虚弱,一时之间无法长途赶路?” 阎不收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好笑道:“小王爷,你这招可不大高明。” 萧瑀抿着唇,表情有些倔强。 阎不收感叹了一下这些小年轻的青葱岁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瑀的肩膀。 “小王爷,听老夫一句劝,来日方长啊!” ☆、第二十四章 又过了两日,沈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朔京,她站在马车边同众人一一告别。 端木泠叉着腰,大大咧咧道:“元娘,等我日后学好了医术,我就来朔京罩着你,谁敢欺负你,老子让他断子绝孙!” 沈晏哭笑不得。 阎不收捂着脸,一个劲地摇头说悔不当初,然后一把拎开端木泠,对沈晏说道:“小丫头,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既是缘分老夫也不能小气。”他拿出一个瓷瓶,“这算是老夫的心血之作,虽说不能解天下所有的毒,但至少也能延缓□□发作的时间,朔京算是天下名利漩涡的最中心,你要学着保护好自己。” 他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就凭萧瑀对她的在意,这丫头十有八-九是要嫁进皇室的,他虽然不在朝野,却也多少知道这朝堂之上不太平的,思来想去,最后挑了这样东西给她。 沈晏珍而重之地将东西放进自己的袖中,又对着阎不收敛衽一礼。 这时,一直闷闷不乐的萧瑀才慢吞吞地走上前来,见到沈晏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要保重。” 沈晏点了点头,对他微微一笑:“你也是,要保重自己。” 领队之人走了过来,向着萧瑀行礼道:“殿下,马上就要启程了。” 萧瑀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沈晏提着裙子上了车,隔着窗朝他们挥挥手:“诸位再会。” 端木泠也挥了挥手:“元娘,等着我来朔京啊!” 萧瑀用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一路顺风。” 沈晏笑了笑,放下帘子,车夫挥了挥马鞭,“驾!” 马车咕噜噜地朝着朔京的方向远去。 萧瑀看着灰尘中渐渐远去的影子,心中莫名地划过一丝慌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沈晏离开后没多久,阎不收也带着端木泠和他们告别了。萧瑀的周遭忽然就冷清下来,虽然他的日子和以前一样,练兵、打仗,偶尔和殷羽打打嘴仗或者欺负一下不太善于说话的霍将离。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朔京一共发来了三道密旨。很明显,因为战事焦灼,满朝的武将已然坐不住了。 虽然宁国公并未发话,但前头试水的人不少。每日弹劾霍将离的折子简直能够堆满大半个桌案,甚至连萧瑀都受到了不少抨击。 萧瑀前世在朝堂中经历过这一切,如今换了个角度来看,只觉得格外奇妙。 大周以武立朝,太-祖待功臣恩赏有加,当年朝堂上站着的一半多都是武将。后来的高宗采取分化打压的方式,好不容易把武将的气焰压了下去,只是英年早逝。继位的惠帝性子软弱,竟被太后拿捏,若非几位武将忠心为主,只怕这大周的天下便要变了,打那以后,武将的地位就回复到了太-祖时期的样子。 萧瑀的爷爷,也就是景帝,从继位之初便立志要收回兵权,集中皇权。却没想到折戟沉沙,竟然栽在了一个刚刚及冠的少年身上。 这个人叫做谢祯,是宁国公府的一名庶子。 与文官家庭注重嫡庶不同,身为武将的宁国公对自己所有的儿子都一视同仁。在这种情况下,谢祯的天赋很快展现出来,并且得到了宁国公的重视,派人悉心培养他。 谢祯十二岁入伍,据说他的容貌极盛,如女子一般貌美,且身量不高又瘦弱,初入军营,可想而知是吃了一些苦头的。 然而三个月后,谢祯在军中比武时十战全胜,一时震惊了所有人。而在真正走上战场后,他的潜力才算是完全爆发出来,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连跳三级,升为偏将。 谢祯此人不仅军事才能极高,为人也特别有魅力,二十岁继承了宁国公的爵位后,他的声望一时无两,几乎成为所有武将的精神领袖。 亦是在这一年,兵部贪腐案曝出,满朝所有武将几乎都涉入其中,天下震惊。 人证物证俱在,景帝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涉案者,收回了他们手中的兵权,谢祯被软禁在府中,严密看管。 但紧接着,已经定案的涉事者竟然在狱中攀咬他人,一时之间吏部、户部、工部都被拖下了水,这个案子引发的漩涡远远超过了景帝的预想。 就在这时,案子又发生了惊天大逆转,一名人证留下诬告的血书悬梁自尽,另一名证人在审案当天反水,物证更是被指出是造假。同时,来自边境各处的为宁国公谢祯请命的万民书被放上了景帝的案头。 景帝这才恍然发觉,他本以为只要拔除了这些带头的武将便能收回兵权,现在却发现这些人在边境扎根之深,早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不管是实力威胁,还是道义与民心皆不在己方,最终谢祯无罪释放,而负责审理此案的几名文官,却因此丢掉了性命。 这一仗景帝败了个彻底,皇权与武将一系的关系陷入了最冰点。 景帝去世后,谢祯扶持今上继位,两方的关系才渐渐和缓。只是矛盾仍在,裂痕也无法修复。双方都心知肚明,今上表面对武将极为宽容,却又立了继承景帝遗志的萧珏为太子,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暂时维持住了双方的关系,却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萧瑀前辈子站在武将一方,并未觉得谢祯有错,反而觉得萧珏有些太过咄咄逼人。这辈子阴差阳错来了滇西,反倒有些理解了萧珏。 萧瑀躺在校场上,喘着粗气看着天上明亮的圆月,心中一阵恍然,竟已经是中秋时节了。 两个月之间,他给沈晏写了两封信,却都如石沉大海。后来战事越发激烈,萧珏在朝堂之上的压力也越大,他便也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件事。 今日,大约是看到月亮,他忽然就想起前辈子的沈晏来。 沈晏与他十四岁定亲,十六岁嫁给他。 刚成亲时的沈晏特别容易羞涩,但是哪怕红着脸也会直视着他的双眼听他说话,给他洗手作羹汤,替他缝制荷包。 对于萧瑀来说,这是个非常新奇的体验。 其实他一开始并不太喜欢沈晏,哪怕她是闻名朔京的才女,在赏花宴上衬得其他女孩黯然失色。 然而婚后的沈晏出乎意料地低调,她收敛了她的文采和光芒。萧瑀本以为她是那种光彩夺目的女子,才发现她本性内敛,不过是为了如愿嫁他,才在赏花宴上拼尽全力。 那时的萧瑀,名声真是不太好,比起太子礼贤下士谦和温柔,他傲慢跋扈的名声几乎是闻名整个朔京,不过他也不以为杵罢了,听到沈晏那样说以后,他第一次对这个女子产生了兴趣,觉得她真是非常有眼光。 他们其实是有过一段十分美好的过往的,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只可惜这段日子太短了。 萧瑀甩了甩头,将后面那些不好的回忆都甩掉,告诉自己,还有几个月,沈晏就会参加赏花宴,不管她会如何做,他都定然让她成为自己的王妃。 就在萧瑀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遥远的朔京,沈晏坐在绣凳上,波澜不惊地绣着荷包。 身后,沈灵均面色凝重:“元娘,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是,爹爹尽管去回复吧!” “但,这可是你的终生大事啊!” 沈晏停了针,转过头来看着沈灵均微微一笑:“爹爹,女儿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 沈灵均摇了摇头:“你自小与你姑姑亲昵,你若是嫁过去过得自然不差,只是……”他有些怀念地看着女儿那张与妻子极为相似的面庞,轻轻地叹口气,“元娘,爹爹只是不希望你后悔,你自小与你表兄一起长大,你可曾对他有过超出兄妹的一点情愫?” 沈晏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她扑进父亲的怀中,含含糊糊道:“爹爹……” 沈灵均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多大的姑娘了,还在爹爹怀中撒娇。”又感慨一声,“罢了,你既然决定了,爹爹自不会阻拦你,这便去给你姑姑写信,清阑的为人品性都是绝佳,你嫁给他,爹爹也就放心了。” 沈灵均离开后,沈晏又坐着怔怔出神了好久,随后才如梦初醒一般,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黑漆檀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放着两封信,虽然字迹并不算很好,但已然有了笔锋锐利的征兆,透着一股凛冽之气。 沈晏将这两封信一一看过,想要扔进香炉里烧了又舍不得,纠结了这么多时日,这两封信依然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沈晏将信纸一一抚平,看着萧瑀几乎是絮絮叨叨她走后发生的事情,不用闭上眼睛想象,她仿佛能看到他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样子。 他上辈子大半时间都在战场上,捎回来的只言片语无非也是让她照顾家中,对她几乎没什么话可说。 沈晏不是不寂寞的,也不是……没有后悔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仍是那个她深爱的人,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只是这份感情终究有消磨光的那一天。 萧瑀想弥补,她不是不知道,但每当她想起上辈子每一个孤寂的夜里,每一次流下苦涩的泪水,每一次心里头的绝望,她就退缩了。 沈晏摸了摸脸颊,那上面早已是湿漉漉的,她轻笑一声,眼眸中一片决绝,两封信落在香炉上,火苗舔掉了上面的字迹,最终化为飞灰。 ☆、第二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换一种排版的方式,不知道亲们会不会觉得看起来舒服一点,请给我一点建议哦~么么哒(づ ̄ 3 ̄)づ 雍平十六年十月,赤水一战大胜,滇西求和,朝野上下一片喜悦,周帝更是龙颜大悦,大大地赏赐了一番。 十一月末,军-队从九原郡回京,此时歌功颂德的文章已经传满了天下,霍将离几乎成了新一代战神,连一向名声不大好的锦王萧瑀,也在这一片歌颂声中洗白了。 回京之后,几员将领皆成了风头无两的大红人,尤其是主将霍将离和监军萧瑀。他们甚至没有和大军一起在城外扎营,早早随宣旨的太监进了宫。 而当霍将离在大殿中复命时,萧瑀则被思念不已的皇后早早地接到了椒房殿,好一阵嘘寒问暖。 “你这手臂……伤得可重?”姜皇后心疼地碰了碰萧瑀被吊在胸前的手臂。 萧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母后不用担忧,只是被流矢擦了一下,并不严重。” “唉,我本以为你不过就是挂了个监军的名头,哪里想得到竟然会这样危险……”姜皇后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旁的陶氏适时地递上帕子,安慰道:“锦王殿下晓得上进,娘娘是该高兴才对啊,怎么又哭了呢?” 姜皇后拭了拭眼泪,看着身边手足无措的儿子,又是好笑又是担忧:“看着你现在的模样,母后倒希望你还是从前那个纨绔样子了。” 萧瑀心中五味杂陈,他自是知道母亲真正的期望是什么,可是当他踏上了这条路,只怕就要与母亲的期望背道而驰了。 从椒房殿出来后,萧瑀本打算直接回府,却又改变了主意,朝着东宫走来。 萧珏接到太监的禀报时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在偏厅里看到百无聊赖喝茶的萧瑀,才笑着走过去:“难得见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萧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萧珏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扶起他的手,笑道:“这出了一趟门,七弟可是长进不少。” 萧瑀一板一眼道:“谢皇兄夸奖。” “好了,亲兄弟还有什么好客套的,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萧瑀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皇兄,沈晏真的是因我才被抓走的吗?” 萧珏大概没料到萧瑀会如此直接了当地问出来,不由得皱起眉:“为何会这样说?” “杭进应该将眉姑的话告诉皇兄了吧,难道皇兄就没什么想给我解释的?”萧瑀追问。 他这样鲁直无礼的话并没有触怒萧珏,他只是轻轻一笑:“一个探子惯用的挑拨离间的招数,难道七弟竟然信了?” 萧瑀看着他不似作伪的表情,不知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堵心,他握了握拳头,似乎是想给自己更多一点勇气一般,开口说道:“皇兄,你若有什么事请直接吩咐,做弟弟的定然为皇兄赴汤蹈火,只是……还请皇兄放过沈晏,那不过是个小姑娘,凡事都与她无关。” 这大概是萧瑀第一次对萧珏表忠心,虽然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不要去为难一个小姑娘,萧珏收起了笑容,淡淡道:“莫非我在七弟的眼中,竟然是个会做出这般低劣事情的人?” 萧瑀更加用力的握住拳头,他是不想怀疑萧珏,只是除了萧珏,他实在无人可以怀疑。 萧珏叹息一声:“罢了,你对这姑娘的用心我看到了,皇兄向你承诺,不管过去还是以后,我都不会利用她,如此,你可放心了?” 萧瑀单膝跪下:“多谢皇兄。” 弟弟这么不相信自己,萧珏表示很心塞,便多说了一句:“你若想她真的不受任何伤害,便要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否则,将自己的软肋如此显眼地放在众人面前,你真当这是为她好?” 萧瑀心中一惊,萧珏却已经捂着额头朝他挥了挥手:“回去好好想想吧!” ---- 回了府,见到满府都是喜气洋洋,一问才知道是封赏的太监刚刚来过了。 萧瑀自己还没什么感觉,就见着一溜婢女侍卫排着队给他贺喜,他心事重重地打发掉,紧接着就看到安顺颠着肥胖的身子跑了过来:“殿下!殿下!” “什么事?” 安顺喘着粗气道:“老奴将您的私兵安置在西院,但是……” 萧瑀这才想起来,封赏的时候,父皇给了他一个虚职,虽无实权,但却能养五百私兵,他收了几个军队的好手,就丢给安顺去安排了。 “他们怎么了?” 安顺连连摆手:“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就是……殷侍卫……” 萧瑀跟着欲言又止的安顺来到殷羽原本住的房子,他正抱着枕头呜哇乱叫地满世界地跑,后面的灵儿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气喘吁吁地追。 萧瑀一时都惊住了,问道:“这是怎么了?” 灵儿见到萧瑀回来,兴奋之下直接丢下殷羽,小跑着过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声音虽然仍旧沙哑,却已经好了太多了。 萧瑀拍了拍她的头,又看了一眼抱着枕头跑过来的殷羽。 殷羽挠了挠头:“安管家要把我丢到西院去,我不愿意。” 萧瑀不耐烦道:“我问的是你和灵儿在这干什么?” 灵儿一着急说话就断断续续:“安……安管家说,殷羽……必须住到……西院,我……我只是帮忙……” 安顺连忙解释道:“因为殷侍卫不同意,郡主见我们僵持不下,才替老奴说话,请殿下恕罪。” 萧瑀看了看这满目狼藉的院子,无奈地挥了挥手:“不愿去西院就不去好了,反正本王这府里也没多少人,随便住吧。” 安顺心中叫苦,这哪里是随便住的问题。这儿可是后院,是侧妃和妾室们住的地方,原先锦王是年纪小,尚且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可过了年他可就十四岁了,到了要选妃的年纪了,哪里还能这样乱来。 可惜萧瑀完全没有理会安顺这一肚子苦水,解决完了这桩事就要回房。 安顺连忙又道:“马上就是年关,这往沈府送的礼,老奴有些拿不准是按往年的例子,还是要加重?” 萧瑀这才反应过来,他这还有个老师叫沈灵均呢,借这个名头,可以名正言顺去沈府找沈晏啊! 喂!安顺不是这个意思啊! “当然要加重,就加两……不,加三成!”萧瑀眼睛发亮道,“到时候我亲自去给先生送礼!” “殿、殿下!” “对了,先生好诗画,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幅前朝留下来的名家画作,也一起送过去。” “……” ------ 就在安顺的满心无语和萧瑀的兴致勃勃下,锦王府送礼小分队陆陆续续出了府门。其中最大牌的,自然就是萧瑀本尊,骑着马带着一车礼品浩浩荡荡来到沈府。 沈灵均大概也没想到锦王竟然这么“尊师重道”,不仅亲自出门来迎,还满心感动地留了他吃午饭。 萧瑀与老师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沈晏身上:“元……咳咳,沈小姐不知身子可曾养好了?” 沈灵均不疑有他,对着萧瑀深深地感激:“多谢殿下相救小女,臣真是感激不尽。” “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您是我的师长,不是有俗语吗,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也是做了我该做的。”萧瑀陈恳地说完,话锋又是一转,“沈小姐不愧是先生的爱女,不管是品性还是才情,都可谓是出类拔萃。” 沈灵均自得地笑了笑,却只把这个当做是恭维,转而和萧瑀聊起了其他。 席间,萧瑀不止一次陈恳地表示,一场家宴怎能只有他们两人呢,完全可以让沈小姐也出席的,他完全不介意的啊! 沈灵均被他这热情吓到,倒也没怀疑其他,大周民风不如前朝保守,他也没什么顾忌,便对婢女道:“去喊小姐一起来吃吧!” 目标达成的萧瑀心头一热,努力坐得端正,想着一会要怎么和沈晏搭话,就见那婢女去而复返,对沈灵均到:“老爷,小姐说早饭吃得有些晚,现在还不饿,让您和客人吃就好。” 沈灵均尴尬地笑了两声:“这……小姑娘家家的,吃饭总是不定时,哈、哈哈,我们自己吃吧,不管她了。” 萧瑀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没想到沈晏竟然也会赖床,倒是个意外的发现。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萧瑀收敛了他的傲慢脾气,配着少年唇红齿白的模样,哪怕有时候对沈灵均的问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也丝毫不影响沈灵均对他的喜爱。 吃过饭后,萧瑀依依不舍地告辞,此行虽然没有见到沈晏,但刷了未来岳父的好感度,也算有所收获。 况且,过了年很快就是元宵,萧瑀记得沈晏说过,她第一次见到自己并倾心就是在雍平十七年的元宵节,虽然萧瑀对此毫无印象,但并不妨碍他借着这个机会赢得沈晏的芳心。 在萧瑀满怀希望地打算着,雍平十七年的年节如流水一般过去,转眼已是元宵节。 ☆、第二十六章 雍平十六年的元宵节格外热闹。 大约是因为年前那一场大胜,周帝宣布与民同乐,甚至让宫中的工匠制了花灯放到集市中去。民间的手艺人也不甘示弱,一时之间整个朔京各式花灯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天刚一擦黑,萧瑀带了殷羽和灵儿出门看灯,前一年灵儿还因为调养身子没法出门,此时看到满街的花灯,整个人都呆住了。哪怕殷羽一直在一旁喋喋不休也没能让她回过神来。 萧瑀的心情则不同,与纯粹出来玩的两人不同,萧瑀是带着任务的,想到能在一会见到沈晏,他就又忐忑又期待,看起来反而有些心事重重。 在他出神的时候,灵儿和殷羽已经跑远了,萧瑀无奈地跟了过去,竟发现他们居然和一个小贩吵起来了。 灵儿脸色还好,但殷羽似乎十分生气,一直在和那小贩理论:“……这灯本就是我家妹子看到的,怎么就卖给别人了?” 那小贩缩着脖子,讨好地说道:“这位爷,这灯原本就是这位公子定下的,您这……” 萧瑀这才看见那小贩旁边站着的青衫公子,那青衫半旧,他眉目间却不见半点落拓,反而带着一股名士疏朗的气质,虽然被殷羽胡搅蛮缠,但他的表情却并没有不耐烦,反而对两人笑道:“这位小姐喜欢这灯,原本在下应当成人之美,但这灯是在下为未婚妻所定的,还望两位能体谅。”说着,便是一揖。 灵儿见他的样子,虽然仍是恋恋不舍,但还是松了手,将那盏老虎花灯递了过去。 那公子道了谢,正准备接过来,冷不防旁边伸过一只手,半道又将那花灯给劫走了。 灵儿惊讶地看着那抢灯的人:“哥哥?” 萧瑀将那灯递还给灵儿,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一开口,就将他傲慢跋扈的纨绔公子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好意思,这灯也是我妹妹的心头好,阁下若是肯割爱,多少钱也是使得!” 对方慢慢地皱起眉头:“这位公子,这并非金钱的问题,是在下先看中了这盏灯,您……” 他的话被萧瑀拿出的一锭金子给打断了,萧瑀抛了抛手中的金子,嘴角一勾:“如何?” “这位公子……” 萧瑀却没有理会他,转手将那锭金子放到小贩面前:“够买你的灯吗?” 小贩早已被金子给闪花了眼,忙不迭道:“买得买得。”说罢,收了金子就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萧瑀把那花灯放回灵儿手里:“拿着吧!这是哥哥送你的。” 对方大概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霸道又不讲理的人,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看着萧瑀带着人得意洋洋地离开。 不一会,他的书童才匆匆找来,喘着粗气道:“少爷,您怎么在这?”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得奇道,“您不是给沈小姐买花灯吗?怎么没买了?” 这青衫公子正是沈晏的表兄,青松书院山长慕行远的长子慕清阑。他们两家关系亲近,原本每年都是要互相走动的,今年沈灵均回京复职,加上两家又结为秦晋之好,一过了年慕清阑便带着礼品亲自上门来拜年,只是刚到朔京便恰好赶上元宵,沈晏生肖属虎,他便想送一个老虎花灯给她,讨她欢心,没想到竟碰上了这样无礼的人。 他对着书童温和一笑:“没找到合适的便不买了,早些回客栈休息,明日再拜见舅舅吧!” ———— 另一处,灵儿捧着花灯爱不释手,殷羽一直在她旁边邀功:“你就说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灵儿白了他一眼:“你羞不羞,这灯是哥哥给我买的!”说着就看向萧瑀,却不由得一愣,“哥哥,你怎么了?” 萧瑀自从见了慕清阑后就一直觉得不太舒服,按理说他与慕清阑从未见过,甚至前辈子他也从未见过这个人,却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劲敌的宿命感。 见灵儿怎他,他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事,你们不是要去西市看灯吗?” 灵儿点点头,殷羽不甘寂寞地插嘴道:“还是东市好看,都是皇家工匠做的,比西市肯定好看多了!” 灵儿立刻反驳他,两人这么吵吵闹闹的就走了,萧瑀叹了口气,向不远处一直跟着他们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脱了队追着前方的灵儿与殷羽而去。 萧瑀继续走走停停,他虽然听沈晏说过她是在灯会见过他的,却不知道她是在哪里见过的,他自己对此也是毫无印象,只能期待着在哪里能偶遇她。 ———— 只是出乎萧瑀的意料,他期待偶遇的人,这一天竟然完全没有出门,沈晏在书房练字,一旁的枣儿一边磨墨一边在她耳边念叨:“小姐,咱们真的不出去看看吗?听说今年的灯会可热闹了!” 沈晏停了手,无奈道:“你啊,分明是自己想出去玩!” “小姐~” 沈晏笑着摆摆手:“好啦,出去玩吧,要注意安全。” 枣儿却有些不好意思:“小姐,您不去吗?” 沈晏摇了摇头。 枣儿失望地扁扁嘴,但想到要出去玩,很快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沈晏正感叹她这孩子心性,就见她又探头进来。 “又怎么了?” “小姐,您不去看花灯便罢了,今儿河灯也不放一个吗?” 沈晏一时愣住了,上辈子她与萧瑀的的初识便始于这一年的元宵节,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谁知被枣儿一提起,还是不由得想到了过去。 枣儿见自家小姐又怔了,促狭道:“哦,奴婢知道了,大约是明儿慕公子要上门拜年,小姐这才没了游玩的心思。” 沈晏嗔了她一眼:“行了,把做好的灯拿来,我写便是。” 枣儿笑嘻嘻地拿了两盏灯来,都是精巧可爱,想来是她早早就准备好的,沈晏蘸了墨,问她:“要写什么?” 枣儿忙忙合了手掌:“保佑老爷身体健康,小姐一生顺遂、幸福美满。” 沈晏依她所言写完,又添了一句——愿枣儿平平安安。 这是主仆两人常玩的一个小把戏,枣儿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又将另一个河灯递给沈晏:“那小姐要写什么呢?” 沈晏想了很久,才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写完后她似乎有些怅然,淡淡吩咐了枣儿一句早些回来,便不再说话了。 枣儿离开后,沈晏心里没由来的烦闷,便一个人去园子里散心,却看到父亲正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沈晏走过去:“爹爹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沈灵均看到女儿也很吃惊:“怎么?你竟没有出去玩吗?” 沈晏笑了笑:“女儿早就不是孩子了,哪里还会总是想着出去看热闹?” “不管你多大,在爹爹心里,你永远都是爹的娇娇小女儿。”看着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沈灵均感慨地叹了口气,“爹爹还记着你小时候总是喜欢哭鼻子,想娘亲了哭,被欺负了哭,就是吃到不爱吃的菜也要哭,但转眼间竟然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容儿若是能见到现在的你应该会很欣慰吧!” 听到沈灵均提到母亲,沈晏也有些恍惚。她母亲早逝,爹爹却并没有续弦,他诗词传扬天下,却很少写和母亲有关的作品,她幼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后来姑姑告诉她,真的深爱,是埋在心里,不被任何人知晓的。 沈晏很羡慕这种情感,也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这种情感。 所以当她遇见萧瑀的时候,就把他当成了那个人。 她与萧瑀的初见,正是她在一家酒楼前解灯谜,她看中了那盏最大的八仙宫灯,前头几关对她来说都是轻而易举,但是最后一关却难住了她。 她需要用箭射中宫灯顶端的苹果,否则就不能拿走宫灯。 酒楼老板见她不过是个女孩,便网开一面许了她三次机会,沈晏试了两次,都没有射中,正当她十分沮丧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少年说道:“你再试最后一次,我保证你能射中!” 沈晏惊讶地回头。 十四岁的萧瑀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一身红衣的少年抬着下巴傲慢地说出这句话,沈晏的心弦颤动了一下。 大约是被蛊惑了,沈晏真的搭弓对准了那只苹果,然而就在此时,一双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握住她拉弦的手,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身体突然僵硬,那少年带着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别担心,我一定让你拿到那盏灯!” 暖暖的气息呼在她的耳朵上,一抹红色从她耳朵尖一直扩散到了她整张脸。 “咻!” 箭支离弦而去,一阵欢呼声从人群中传来。 沈晏还未反应过来,手背上的温热已褪去,她甚至还未跟他说声谢谢,就只看到人群之外一抹远去的红色身影。 惊鸿一瞥误了终生。 那抹红色就此入了眼,上了心。 不管世人传萧瑀傲慢跋扈,不管爹爹怎样苦心劝她,她都仿佛着了魔一般非他不嫁。 如今,梦终于要醒了。 ☆、第二十七章 萧瑀在灯会中逛了一圈,却没看到沈晏的一片衣角,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河边。 河里已是一片灯火阑珊,还有不少灯河灯从上游顺着水流漂下来。 萧瑀在这重重光影中仿佛见到一个小姑娘,她倔强地咬着唇,奋力地拉开手里的弓箭。 她分明不会用箭,细嫩的手指被弓弦拉出一道道红印子,萧瑀不知道为何心软了,径自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替她射中了宫灯顶上的那个苹果。 那小姑娘垂下的白皙的脖颈,脸颊爬上的红晕,甚至耳朵尖上细细的绒毛,都仿佛历历在目,他的手里甚至还留有温软的触感。 这记忆猝不及防,就这样突然从脑海中呼啸而过,仿佛还带着花灯的烟火气息。 萧瑀如梦初醒,转身朝着那记忆中的那家酒楼走去。 那地方离河边不远,但当萧瑀挤过去的时候,也是一身狼狈,早已不复翩翩公子的形容。 酒楼门口站着两个书生正在解谜,其中一人早早败退,只剩一人胸有成竹地说出答案。 “答案是灯油对吗?” 那酒楼老板一敲铜锣,笑容满面道:“恭喜公子,答案就是灯油!” 那书生拱了拱手,问道:“那小生可能拿走这盏灯了?” 酒楼老板笑容可掬道:“只要公子能闯过这最后一关。”他扬了扬手,让人拿上一副弓箭来,又在宫灯之上摆了个苹果,才做了个请的动作,“只要公子能够射中这宫灯顶上的苹果,这盏灯就属于公子了。” 旁边众人都发出可惜的声音,这书生看似瘦弱,想来也不是用箭的高手,恐怕要与那宫灯失之交臂了。 那书生反倒比较平静,接过那弓箭后颠了颠,赞了一声:“这弓倒是不错,可惜箭支差了点。”说罢,直接拉弓就射,那箭划过一道弧度直接将宫灯顶上的苹果射了下来。 围观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萧瑀更是失声叫道:“不可能!” 酒楼老板虽然一开始并不看好书生,但见他真的把苹果射了下来,也爽快地取下灯,交到那书生手里。 “等等!” 萧瑀黑着脸走了出来,他先前也是以为这书生射不中这苹果,所以不曾出手阻拦,哪想得到他竟然还是个行家。 如果萧瑀记性好一点,他大概会认出这个人就是后来接替他镇守漠北的儒将焦榕,可是此刻在他眼中,这人不过是个阻碍他与沈晏相遇的障碍。 焦榕有些惊讶,转头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这个灯……”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一伙穿着华丽的公子哥也插话进来,“这灯是我七弟看中的,你这穷酸,有什么资格拿!” 萧瑀眉头一皱,却不得不向来人拱了拱手:“二哥、四哥。” 萧玘笑容可掬:“七弟,我与四弟见你竟被人羞辱,这才打抱不平,你可不要怪我们多管闲事。” 萧玧也附和道:“正是,你可是堂堂……” “四哥!”萧瑀打断他,“这是我自己的事!”他与这两人除了宫中赐宴已经许久未见了,见他们出来搅和,心中更加烦躁。 二人见他不悦,也就没有再说。 焦榕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本来一肚子气,但看这兄弟三人之间暗流汹涌,竟然一时来了兴趣。 他看向萧瑀:“不知公子叫住我到底何事?” 萧瑀见他还彬彬有礼,反倒没有那样理直气壮了,只能胡乱道:“我也看中了这盏灯……”他不小心瞥到旁边护卫的表情,脸色顿时一红,——他这一晚看中的灯着实有点多。 焦榕倒也爽快:“那公子欲如何?” 萧瑀想了想,从身侧取下玉佩:“我拿这个与你换!” 那玉佩洁白细腻,没有一丝杂质,正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焦榕还未说话,旁边的萧玧已经大喊出声:“七弟,这不是前年父……” “四哥!”萧瑀加重了声音,“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焦榕也被他吓了一跳,拱手道:“这位小兄弟,这宫灯不过是个彩头,你若要拿去便是,不值当什么。” 萧瑀坚持道:“这个宫灯于你不值什么,于我却不同。在我心中这盏宫灯比这玉佩贵重得多。” 焦榕哈哈一笑:“小兄弟爽快,在下也不矫情,这玉佩在下拿了便是,若你日后有事找我,在下在所不辞。” 萧瑀没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微微一点头,就毫不留恋地将玉佩递过去,又从已经呆若木鸡的酒楼老板手中接过宫灯。 可是当这盏灯真正拿到手上之后,萧瑀却陷入迷茫中,这盏灯到了他的手中,可是沈晏在哪里? 这时,萧瑀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走到河边,一旁卖河灯的小贩笑着对他道:“公子不放个河灯吗?” 萧瑀摇了摇头。 “那您不如捞个河灯,或许能遇上心仪的姑娘,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萧瑀也不知怎么就被蛊惑了,竟然真的蹲下来,从河里捡了个河灯,粉色的莲花灯,正中央放着一张花笺,隐约能看到清秀的字体。 萧瑀拿出那张花笺,上面只写着一行小字——惟愿来生,不再相见。 萧瑀手一抖,那张花笺飘飘荡荡落在河面上,花笺洇了水,字迹晕开,瞬间就打着卷儿顺着水流不见了。 萧瑀的记忆也如这张花笺一般,飘飘荡荡回到了过去。 沈晏二十六岁生辰是在病床上渡过的,当时的她因为哀恸过度又常年劳苦,身子几乎完全毁掉。 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如六十老妪一般,双眼早已失去了从前的灵动,只剩一片暮气沉沉。 萧瑀走了几十里地买了只鸡给沈晏炖汤,却在看到沈晏的那一瞬间,险些落下泪来。 她本该是大周朝人人钦羡的贵妇,每日都有仆妇服侍着穿衣吃饭,有婢女服侍梳头画眉,每日所思虑的是用哪只簪子,配哪件衣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华服美酒围绕着,从不担忧生计。而如今,她却是凡事都要精打细算,连吃点好的都只能等到生辰。 沈晏迷迷糊糊地吃过了鸡汤,又昏睡过去。 萧瑀握着她的手,想着大夫跟他说的话——“尊夫人这身子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 自灵儿过世之后,萧瑀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了,他麻木地朝大夫道了谢,麻木地送了他出门,麻木地接受了对方节哀顺变的安慰。 却在回到房门前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让他看着自己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失去。 对于从前的萧瑀来说,他不曾珍惜过什么,因为对于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所有东西都是唾手可得,他拥有的太多,所以对于所有的一切都是抱着不在意的态度。 现在他遭受的一切大概就是报应。 也不知道是吃了鸡汤还是因为生辰的缘故,沈晏那天晚上的精神突然变得很好,她甚至还让萧瑀扶她出门去看月亮。 沈晏的生辰是在七月,古宁郡风沙大,常年不见星月,这一晚却难得天清气朗。 沈晏靠在萧瑀的胸膛上,萧瑀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呼一口气她就碎了。 沈晏轻轻地叹了口气:“若是我死了,就把我葬在这儿,不要告诉我爹爹,不要让他再为我这个不孝女伤心……” 萧瑀抿紧唇,他知道他应该斥责沈晏胡思乱想,可他却比谁都清醒地认识到,沈晏今晚只怕是回光返照,他就是拒绝承认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沈晏微微地侧了侧头:“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爱惜自己,活下去吧……” 萧瑀却突然问道:“元娘,你恨过我吗?” 沈晏沉默了一瞬,才问道:“为何要如此说?” 萧瑀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垂下头看着沈晏那张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脸,惨笑道:“对啊,你应该恨我的。” 沈晏没有回答他,许久才问道:“那你呢,可有曾爱过我?” “我……” “最后一次,我们谁都不要骗谁了……”沈晏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是恨过你的,但我却不曾后悔嫁给你,只是或许……这个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萧瑀紧紧地拥著她,他第一次有一种会永远失去最重要东西的预感,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只能喃喃的:“不……不是的……” 萧瑀不曾爱过任何人,所以他不知道,对于沈晏即将要离开他的这种仿佛掏空一切的恐慌感是因为什么,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别离开我……元娘……别离开我……” 沈晏的力气渐渐离开她的身体,她的双目已经变得模糊,她却用尽力气在萧瑀耳边说下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萧瑀,这一生,你不曾欠我……我也不曾欠你,我们……都还清了对方,所以来生……不要再见了罢……” ☆、第二十八章 元宵过后,很快就到了三月,椒房殿的宫人们开始准备四月初的赏花宴。这向来是大周上层贵妇相看儿女亲事的重要场合,今年则格外慎重,因为十四岁的锦亲王也已经到了要娶王妃的年纪。 如果是前几年,或许众人还不会对这次宴会如此重视,只是自从前年萧瑀进入工部,后来又在滇西一战中立下功劳,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张扬跋扈一无是处的锦王了,更何况他还是皇后嫡子,太子亲弟。 姜皇后翻看着各府小姐的小相,与陶氏说着话:“陶媪,你说瑀儿这些日子常常来见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陶氏温和一笑:“娘娘不曾问过殿下么?” “你还不知道他,他不愿意说的话,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陶氏见姜皇后虽然这样说,但眉目间并无郁色,便笑道:“娘娘可是猜到了?” 姜皇后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他终究是我生的,知子莫若母,这孩子想来是有看上的姑娘了。” “若是家世匹配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哎,偏偏他瞒得太紧,我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姜皇后沮丧道。 “娘娘不必烦忧,殿下既然如此关心赏花宴,想来必然是参加赏花宴的某家小姐,既如此,娘娘只管看着便好了。” 姜皇后顿时扬眉笑道:“这小子现在瞒得好,自然有他来求我的那一天。” ———— 赏花宴当日,萧瑀早早地就来了皇宫。 姜皇后看着儿子那一身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装束,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她点了点萧瑀的额头:“到底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还不给母后知道?” 萧瑀笑了笑,没有回答,事实上自从元宵节灯会之后,他心中一直莫名不安,总有一种事情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甚至今早出门,他的右眼皮还一直在跳来着。 这时,陶氏进来禀报道:“娘娘,各家夫人小姐都已经到了,都在等您开宴呢!” 姜皇后便搭着萧瑀的手臂,站起身来,笑盈盈道:“如此,便去看看,你到底看中了哪家的闺秀?” 萧瑀胡乱地点点头,心里的不安感却越发扩大了。 御花园中各种花儿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又并着豆蔻年华的少女们笑语连连,简直迷了人的双眼。 姜皇后坐在主位,一旁的几名贵妇围在她身边凑趣,陶氏则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却没人敢拿她当个仆妇看待。 姜皇后看着儿子一直站在自己身边,有心替他创造机会,便笑着对一名夫人说道:“这满园子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我这儿子竟然陪在我们几个老人家身边,想来是害羞呢!” 那夫人便了然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们是老了,可娘娘还年轻呢,锦王殿下孝顺,却被娘娘这样打趣,只怕心里也要委屈死了。” 几人都笑起来,陶氏却眼尖地发现萧瑀渐渐苍白的脸色和紧紧握起的拳头,她心念一转,站出来说道:“殿下早上来得早,这个点想必已经有些疲累了,不如殿下去偏殿休息一会?” 萧瑀浑浑噩噩地跟着她离开了御花园。 从热闹的花园一下子进入安静的偏殿,被这冷清的环境一激,萧瑀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陶氏,急切地问道:“陶姑姑,参加赏花宴的人全来了吗?” 陶氏点点头:“回殿下,所有接到帖子的府邸都来人了。” “陶姑姑,能将这次赏花宴所有人的名单给我看看吗?” 陶氏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请殿下稍等,这名单在椒房殿,奴婢这就去给您拿过来。” “麻烦陶姑姑了。” 陶氏离开后,萧瑀才放下脸上的伪装,撑着混乱的头脑跌坐在椅子上。 沈晏是通过这次赏花宴脱颖而出才嫁给他的,他无比确认这一点,可当他在赏花宴上逡巡半天也没有找到沈晏的身影时,他才真正地慌了。 和灯会不同,他非常清楚地里的这件事,甚至在他的记忆里,这才是他和沈晏的第一次见面,当这件事也发生改变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命运地轨迹会照着前世运转了。 陶氏回来得很快,萧瑀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中拿过名册,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终于确定了,沈晏的名字并没有在上面。 陶氏经过这一路,已经隐约明白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她轻声问道:“殿下在找谁的名字?” 萧瑀喃喃道:“御史大夫沈灵均的女儿沈晏。” 陶氏恍然大悟。其实也不难想到,萧瑀是沈灵均的弟子,平日在沈府读书,或许不经意就见过沈晏,和她打过交道,小儿女情窦初开,也不是多么难以接受。 只是,正因如此,陶氏的表情才越发奇怪:“殿下难道还不知道吗?沈小姐早就定亲了……” ———— 萧瑀骑着马狂奔在朔京的大道上,几名护卫心惊胆战地在后头狂追。他们也不知道早上出门还心情不错的锦王,为何进宫这么一会就铁青着脸,连赏花宴都没完就跑了出来。 萧瑀满心满眼的怒火,只恨不得立时见到沈晏,谁知刚到沈府就被告知沈灵均父女二人去了城外灵隐寺,他又马不停蹄向城外而去。 到了灵隐寺,才发现竟然是在为沈晏的母亲做法事。 沈灵均看到萧瑀很是吃惊:“殿下怎么来了?” 萧瑀的质问被卡在了喉咙眼里,只能胡乱找了个理由。 沈灵均倒也没怀疑他,拱了拱手道:“今日是为亡妻做法事,恐怕怠慢殿下了。” 萧瑀这才找到机会插口:“今日可是师母的忌日?” “那倒不是。”沈灵均目带怀念,“只是元娘已经定亲,自然要告诉她的母亲知晓。” 沈灵均的话将萧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给掐灭了,他忍着满溢的怒火,咬着牙说道:“这倒是喜事,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儿郎这样有福气?” 沈灵均奇怪得看了眼萧瑀,却还是笑着回答道:“是我的外甥,青松书院慕山长的长子。” “您说已经定亲了?” 沈灵均毫无戒心地答道:“虽然还未过礼,但我们两家都已经约定好了,待到年底将礼数做全,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萧瑀松了口气,这大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径自跪了下来,在沈灵均震惊的目光中朗声道:“学生萧瑀,早已对元娘倾心,只愿娶她为妻,望先生能够成全。” 沈灵均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许久才颤抖着问:“殿下是在跟老夫开玩笑?” “学生一片真心,望先生明鉴。” 沈灵均想了想,才不确定地问:“殿下似乎才见过小女几次?” “就是这几次,学生已经确定了此生非她不娶!” 沈灵均晃了晃身子,一把扶住一旁的树干,见萧瑀担心地过来搀扶,他吓得倒退几步:“殿下的厚爱……老夫替小女多谢了,只是……” 萧瑀却道:“一家好女百家求,学生对元娘一片真心,还望老师给我一个机会。” 沈灵均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学生这样难缠过,只能正色道:“殿下误会了,我并非跟您客套,只是小女资质普通,性格倔强,她不适合生活在皇家,因此只能辜负殿下厚爱了。” 萧瑀没想到沈灵均会这样说,一时之间没了别的法子,只能垂死挣扎:“您还没问过元娘呢……” “不必问了,我也是不会答应的。”沈晏从影壁后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地答道。 “元娘!” 沈灵均和萧瑀异口同声,只是一个仅仅是惊讶,另一个却还带着浓浓的受伤。 沈早在听到萧瑀来访的时候就心神不宁,它本以为自己没去赏花宴就是表明了态度,哪里想得到萧瑀竟然追到了这里,还向父亲求娶她。 她对着萧瑀敛衽一礼,“殿下已经听到了小女子的回答,想来也是明白我们父女俩的心意了。” 萧瑀简直不可置信:“元娘你……” “殿下若是对小女子还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就当明白不可随意称呼我的闺名。” 萧瑀咬牙切齿:“元娘,我对你的心意你竟一点都不知吗?” 沈晏看到沈灵均渐渐变色的表情,心中也是一阵烦躁,她冷笑道:“我与殿下不过几面之缘,话都没说过几句,何谈什么心意?” “元娘,我是真心爱慕你!” 沈晏快要被萧瑀给气死了,口不择言道:“殿下只是缺一个替您打理后院的女人,想来多的人愿意,何苦跟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浪费口舌?” 萧瑀的表情也变了,沈晏却轻轻出了口气,她是不怕萧瑀生气,因此又补上了一句:“殿下觉得王妃之位尊贵,我却是不稀罕的。” 沈晏说完这句话,竟然发现萧瑀的表情渐渐回暖,还带着一点点的笑意,心中顿时一慌。 萧瑀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从未觉得王妃之位有多尊贵,我所求的是能与我共度一生的妻子。” 他仿佛没有看到沈晏气恼的样子,面色越发柔和,“我知道元娘在意什么,你放心,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不纳妾,不蓄婢……嗷!” 沈晏忍无可忍,最后在父亲震惊的目光中狠狠地踩了萧瑀一脚,才扬长而去。 ☆、第二十九章 御花园中,知道萧瑀离开后的姜皇后脸色也不大好看,她问陶氏:“他竟真如此说?” 陶氏点点头。 姜皇后皱起眉头:“沈家的女儿,我以前从未听瑀儿提过,怎么……” “锦王殿下求学沈府,或许与这位沈小姐朝夕相见,因此生了情意也未可知。” 姜皇后忧虑地皱起眉头:“她若与瑀儿有情意,又怎会和其他人定亲?” 陶氏没有说话,姜皇后大概也明白了,叹口气道:“不管因为什么,总归是件麻烦事,我这儿子向来冲动,我真担心……”她顿了顿,“听说对方是慕行远的嫡长子?” “是,传言这位慕公子人品才华都是上佳,可惜与他父亲一样都没有出仕的念头,不然……” 姜皇后明白陶氏的未尽之语,更觉得头疼:“青松书院是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我只盼着瑀儿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陶氏便道:“娘娘不如请这位沈小姐进宫,看事情可有转圜的余地?” “也只能如此了。” ———— 沈晏莫名收到皇后懿旨宣她入宫,沈灵均一见便忧虑道:“皇后可是因为锦王之事怪罪你?” 沈晏前辈子与姜皇后打过许多次交道,对于她的脾气性格都很了解,闻言便道:“皇后娘娘为人和气,应当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沈晏说得很笃定,但她忘记了,上辈子她是萧瑀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和萧瑀共患难的女人,这辈子,她在姜皇后眼中不过是个对她儿子始乱终弃的女人。 沈晏在椒房殿的偏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姜皇后,此时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一见姜皇后进来,便伏下-身行了一个大礼。 姜皇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沈晏不急不缓地站起来,一言一行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姜皇后的心情似乎好了点,赐了座,才对沈晏说道:“当年你姑姑的才华和美貌都名震天下,此后再无女子能出其右,所以放得知你进京时,我便一直想宣你进宫,只是诸事繁杂,才拖到了今日。” 沈晏不卑不亢:“娘娘谬赞了。” 姜皇后又与她说了些琐事,加之陶氏一直在一旁凑趣转圜,气氛竟然也慢慢融洽起来。 正在此时,姜皇后又道:“听说你与你表兄定了亲,倒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晏心头一紧,知道戏肉到了,十分谨慎地答道:“这是家父与姑姑定下的亲事,亦是臣女亡母的心愿。” 陶氏笑着接道:“这慕公子的名声在外,倒也没有辱没沈小姐的容貌才情,这女人,要的不就是一个可心的夫君么?” 沈晏装作羞涩地低下头,却并不接话。 陶氏假意打了自己一下:“瞧我这张没把门的嘴,同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姜皇后也笑着打趣道:“你啊,这些年是越发老糊涂了。” “哎,娘娘这是嫌奴婢老了,不如眼前的小姑娘鲜嫩可心,奴婢可真是冤死了。” 姜皇后被她逗得合不拢嘴,沈晏也跟着笑了笑,却仍旧没有接话,将一个羞涩待嫁少女的形象演绎到底。 姜皇后和陶氏对视一眼,皆感到了棘手。若是往常碰到这样的情况,哪个不是赶忙跟着凑趣,哪有沈晏这般沉得住气。 其实沈晏倒也不是沉得住气,只是她实在太了解陶氏了。这个女人是一位战死将领的遗孀,以寡妇之身成为皇后身边的女官,整整三十年不曾失宠,绝不是只有温和善谏这么简单。 陶氏见这招没有效果,也换了个法子,她叹息一声:“其实娘娘今日宣你进宫,最重要的就是为了选随侍女官,奴婢年纪大了,也是力不从心,想着早些找个接班人,也好安心去养老。”她拉着沈晏的手,亲切道,“你是个稳重的,且才华人品都是出众,娘娘很是满意的。” 沈晏连忙跪下来:“臣女愚钝,恐怕担不起如此重责。” 姜皇后假意怒道:“是担不起还是不愿担?或是你还有别的担忧?” 沈晏却只是请罪,绝口不提其他。 陶氏眉头一皱,又很快松开,一边说着“皇后息怒”一边将沈晏搀扶起来,语重心长道:“你谨慎是没错,可也不要过于怕事,娘娘是善心人,还能吃了你不成?” 沈晏咬了咬唇,陶氏已经给了她警告,让她不可再过分下去。她对姜皇后还有着前辈子遗留下来的好感,也不忍再继续触怒她,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陶氏见沈晏果然不再倔强,眼光一闪,心中对她的个性便有了数,她笑眯眯地对姜皇后道:“娘娘,沈小姐这样慎重并不是坏事,这样年纪的姑娘家有这样的品质才是难得,否则若是个胆大包天的,娘娘日后不是要头疼了?” 沈晏刚想说什么,陶氏就打断她:“奴婢知道沈小姐担忧什么,再过两年沈小姐嫁做人妇,自然是要相夫教子的,只不过娘娘喜爱沈小姐的人品才华,想留您在身边待两年,也不是要您做什么,不过是陪娘娘喝喝茶说说话,便是只有两年时间,也是您二位之间的缘分不是?” 沈晏顿时就无话可说,这位陶夫人实在是很会说话,真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拒绝。 姜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对陶氏笑道:“好话都让你给说了,看来我只能拿东西来收买了。还不去把我的妆奁拿来,替我给元娘挑些首饰来。” 陶氏便笑着应了,福了福身退下去。 沈晏诚惶诚恐地对姜皇后道:“臣女何德何能,敢受娘娘如此大的赏赐。” 姜皇后拉过她的手,亲热地拍了拍:“别忙着拒绝,我呀,一直就盼着生个小公主,能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偏生就生了两个儿子,可谓是一大遗憾。” 沈晏脸皮一僵,却还不得不奉承道:“两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娘娘的福气才让人羡慕,有什么可遗憾呢?” 姜皇后假意叹息道:“太子自是好的,可我这天魔星一般的小儿子,才真真是让我操碎了心。”她看向沈晏,轻声道,“他居然与我说喜欢上了一个定了亲的姑娘,你说……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沈晏的心一提,却还是强做平静地回答道:“殿下想必只是一时错觉,待时间一久,自然会淡忘。” “你真这样想?” “是。” 姜皇后收回了手,慢慢地说道:“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他性子最是倔强,他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我恐怕他很难放弃。” 沈晏沉默下来,许久才道:“臣女想,殿下最终会明白这一切的。” 姜皇后没想到她这样强硬,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氏就是这时捧着一个红木雕花的匣子走了进来,打破了一室的尴尬气氛。 “娘娘,您这匣子里正是年初新打的首饰,奴婢挑了几支出来,想着既然是要赐给沈小姐的,也当让她喜欢才是。” 姜皇后便指着陶氏拿出来的三支簪子对沈晏道:“元娘,你便挑一挑,看看你喜欢哪支?” 沈晏看都没看那三支簪子,垂头谢恩道:“娘娘所赐皆是福气,臣女如何还能挑三拣四。” 陶氏不等姜皇后表示便连忙道:“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娘娘便是好心,也怕好心办了坏事,反倒强人所难了,你自己选的才不会错。” 沈晏无奈,只能看向那三支簪子,却是目光一凝。 那三支簪子分别是一支纯金凤凰衔珠宝钗,一支红宝石绞丝花冠,最后一支,却是俏色翡翠雕成的石榴形状的簪子,更是栩栩如生,鲜翠欲滴。 沈晏之所以出神,正是因为这支石榴簪子。当初她嫁给萧瑀时,姜皇后也是喊她进宫来说话,送了她一匣子首饰,她却唯独看中了这支簪子,姜皇后还打趣了她,她没有母亲,却是将对她和蔼可亲的姜皇后当成母亲的,谁知她们竟会有如今要争锋相对的一天。 陶氏见她看着那石榴簪子发呆,便善解人意道:“这簪子的确做的巧夺天工,沈小姐若是喜欢,奴婢便替你戴上。” 沈晏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有拿那石榴簪子,反而拿了红宝石的花冠,对着姜皇后盈盈下拜:“臣女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陶氏暗中对着姜皇后摇了摇头。 姜皇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抬手道:“平身吧。” 这三支簪子本是她用来试探沈晏的,沈晏却只挑了不功不过的花冠,这说明她不仅看懂了自己的意思,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姜皇后是有些可惜的,这个年纪居然能保持这样清醒的头脑,不趋炎附势也不清高自傲,实在是很难得,只是与她的瑀儿没有缘分。 姜皇后也不想再强人所难,正准备温言安抚她几句,就看见一个内侍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启……启禀娘娘,锦王殿下求见。” ☆、第三十章 萧瑀一接到沈晏进宫的消息,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进宫,生怕母后对沈晏生了恶感。 进了椒房殿,萧瑀忐忑不安地行了礼,有些迷惑地看着表情平静的两个女人。 姜皇后和沈晏都没说话,陶氏便笑着对萧瑀说道:“锦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椒房殿?” 萧瑀当然不会说是为了沈晏,好在来之前就想好了借口,当即对姜皇后道:“我先前听说母后这些日子难以安睡,特意找人配了药,今日恰好有空,就送过来了。” 姜皇后脸色好转,见沈晏还坐在一旁,便对她道:“你便先回去吧,日后我再召你进宫。” 沈晏应声退下。 萧瑀忍着去看她的冲动,却还是在她脚步声离开殿门时偏了偏头,却只看见一抹水红色的裙角,再回头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娘亲不赞同的表情。 萧瑀的心一凉,面上却仍然带着笑:“母后为何这样看我?” 姜皇后叹口气,看了一眼陶氏,陶氏便知机退下。 待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姜皇后才说道:“你入宫究竟为何,你也不必瞒着母后了。” 萧瑀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姜皇后看着儿子已经渐渐长成的模样,又是心酸又是感慨:“你当年出生时还不过两个手掌大,如今竟也到了要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母后……” 姜皇后抬起手掌止住了他的话,又说道:“这姑娘我见了,知礼懂事,重要的是这个年纪难得的不浮躁,但是……” 萧瑀听到前面时还面露欣喜,听到那个但是后,心顿时提起来。 姜皇后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看到他的样子,心中更是无奈:“我本还当你只是一时情迷,过了这段时间就好,如今看来……” “母后……”萧瑀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 姜皇后的脸色严肃起来:“礼部尚书之女方瑾娘温婉贤淑,才华过人,堪为王府正妃,你觉得如何?” 萧瑀面色一变,硬邦邦回道:“她如何我不关心,只要她进的不是我锦王府的大门。” 姜皇后怒而拍桌:“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你的老师就是教你这样对母亲说话的?!” 萧瑀连忙跪下来:“母后息怒,儿臣一时口不择言,是儿臣的错。” 姜皇后没有让他起来,只是语重心长道:“瑀儿,沈晏若是个攀龙附凤的女子,但你喜欢,我也就认了。只是方才我百般试探,她既听懂了我的意思,却并未表露一点动心。我不知她是真清高还是与她表兄两情相悦,唯一能确定的便是,瑀儿,她对你是真的无意的。” 萧瑀紧紧地握着拳头,昂着头道:“便是现在无意,谁知婚后又是什么情形!” “你真是魔障了!”姜皇后怒不可遏,“莫非你还想做出强抢人-妻的事来?” 萧瑀沉默不语。 姜皇后的表情渐渐变得失望,她寒声道:“本想着沈先生是当世名士,你在他座下能学到为人处世之道,如今看来这决定竟然是做错了,你从明日起就不用去学习了,安心在王府里待着吧!” 萧瑀失声道:“母后!” 姜皇后却已经扬声道:“来人,取我的凤印来!”这竟是要下懿旨了,可见她被萧瑀气的不轻。 ———— 椒房殿外,陶氏小跑着追上沈晏,拦住了她。 沈晏不解道:“陶姑姑可还有事?” 陶氏抚了抚鬓角,朗声笑道:“沈小姐性子爽快,我也不拘泥,想来小姐是明白今日皇后娘娘召请是为了何事。” 沈晏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元娘……不知我可否这样喊你?” 沈晏点点头:“您请说。” “今日见了元娘,如此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却有着一般女儿家没有的大气,方才知道沈先生果真不愧名士。” “您谬赞了。” “当初太子殿下请沈先生为锦王师,陛下和娘娘也是想着能够让锦王懂事上进,这才允了,亦是一片拳拳之心。”陶氏话锋一转,“所以殿下对元娘表露出心意的时候,娘娘才会如此震怒,这是娘娘的慈母之心,此事本与元娘无关,娘娘事后也很后悔,元娘可不要因此怀恨于心啊!” 沈晏忙道:“元娘不敢。” 陶氏又道:“锦王殿下自小就是霸道性子,但也从不强人所难,怎知会对元娘这样执着?也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元娘……也是意外,我与锦王殿下不过见了几次,连话都没有说过几次……” “是吗?可我却听说,殿下当初请战滇西,为的却是元娘你啊!”陶氏虽然笑着,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沈晏。 沈晏头皮一麻,迅速反驳道:“恐怕是以讹传讹吧,元娘那时一直在郊外的庄子上养病,并不曾见过锦王殿下。” 陶氏捂着嘴笑道:“元娘如此紧张作甚,我也就是听别人一说,想起来就那么一问,我们就是聊聊天,元娘放松些。” 沈晏却觉得一点也没法放松,陶氏这话里几乎句句都有陷阱,她从头至尾都在被她牵着鼻子走,若是一个不注意只怕就要被她套出话来了。 “说来锦王殿下一直在沈先生门下,元娘才貌俱佳,他心仪元娘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沈晏咬了咬唇:“陶姑姑,元娘已是定了亲的,说这些不大好吧。” 陶氏便笑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前朝,女儿家本就是多些人来求才金贵。” 沈晏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却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个温和的男声。 “陶姑姑,发生什么事了?” 沈晏和陶氏一同转头看过去,却是穿着朝服行来的太子萧珏。 萧珏下了朝便听说萧瑀来了椒房殿,又知晓沈晏今日被姜皇后宣进了宫,担心萧瑀那爆炭性子会惹怒姜皇后,只得下了朝就来救火。没想到还未进椒房殿,就看见陶氏和一个小姑娘在说话。 萧珏在此之前虽然听过沈晏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她。所以当沈晏对他行礼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恍惚,——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小姑娘就是让他那个从不低头的弟弟放在心尖上的人儿? 沈晏因为上辈子的关系,对这位日后的帝王有一种打从心底的畏惧,所以行了礼后便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陶氏看出这气氛的尴尬,连忙道:“殿下可是来见皇后娘娘的?” 萧珏笑了笑:“母后此刻正在殿中吗?” 陶氏点点头:“锦王殿下也在。” “哦,那倒是难得。”萧珏态度不明地笑了笑,又向沈晏点了点头,“沈小姐也是刚从椒房殿出来的?” “是,臣女已经要告辞了。” 萧珏便让了让:“那就请便吧。” 沈晏又福了福,不等陶氏出言,便离开了。 萧珏看着她的背影,悠然道:“陶姑姑可在京中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陶氏已经收敛起面对沈晏的咄咄逼人,谦恭地回道:“沈小姐不慕名利,的确是位难得的好女子。” 萧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见沈晏已经离开,才一边往外头走去,一边嘱咐陶氏:“我来过的事情就不要告诉母后了。” 陶氏愣了一下:“殿下不进去了?” “我还有政事要处理,七弟难得来宫里,就让他好好陪陪母后吧。” 萧珏见沈晏都已经安然无恙地离开,想来萧瑀也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他自然就不必留下来了。 只是,想到沈晏抬头时不小心泄露的那个眼神,萧珏难得的来了一点兴趣,这实在是不像一个闺阁女子看到当朝太子的表情,反倒像是…… 生了那场大病醒来后的……萧瑀。 ———— 浓郁厚重的香味在椒房殿的内室散开,沐浴后的姜皇后躺在美人榻上,陶氏一边替她擦香膏按摩,一边说道:“……嘴很紧,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姜皇后模糊不清地回道:“性子还是不错,就是可惜了……” 陶氏笑着说道:“娘娘若是真的喜欢那位沈小姐,也不妨真的让她进宫做个随侍女官。” “算了,只怕我那傻儿子又要担心地闯进宫来。” 陶氏便道:“娘娘不是将锦王给禁足了吗?” “唉,我哪里能禁了他的足。”姜皇后叹了口气,“不过是一时生气,过不了几天,他还没服软,我就要先心软了。” “娘娘……”陶氏欲言又止。 姜皇后感觉到了她的犹疑,侧过身来说道:“你有事就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陶氏停了手,低声道:“奴婢今日在外头与沈小姐说话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太子殿下……” “珏儿?”姜皇后果然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怎么了?” 陶氏不太确定道:“奴婢觉得太子殿下对这位沈小姐也不一般。” “什么?!” “太子殿下来了椒房殿,却又过门不入,只在门口与沈小姐说了几句话,便又离开了,并且……”陶氏皱起眉头,斟酌着说道,“听殿下语气,像是对沈小姐很是欣赏的样子。” “怎么……珏儿向来稳重,他怎么会……”姜皇后不可置信道,“这简直……简直荒谬!” 陶氏便道:“奴婢想着,不如还是将沈小姐留在椒房殿,万一有什么也好及时阻止,娘娘觉得呢?” “就依陶媪所言。” ☆、第三十一章 转眼间,沈晏已经在椒房殿当了半个月有余的随侍女官了。让姜皇后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因为不管是萧瑀还是萧珏,都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萧瑀当然不是不关心沈晏了,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钦天监内,萧瑀穿着官服,大爷样地坐在主位,底下的少监哭丧着脸说道:“殿下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萧瑀翻身坐正,严肃道:“我可不是拿亲王之身命令你,而是以你上峰的身份命令你。” 少监苦着脸道:“可是……” 萧瑀沉着脸道:“你这是要抗命?” 那少监确实没办法抗命,钦天监下属工部,萧瑀虽然只是工部最普通的一个员外郎,但严格说起来,的确算是这位少监的上官,更别提他还是极为受宠的亲王,一般人真心不想惹上他。 少监无奈地叹口气:“殿下,此事实在是太过于损阴德了。” 萧瑀笑了笑,将放在面前的一匣子金子推过去:“现在如何?” 少监咽了一口口水:“自……自然。” 萧瑀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钦天监。 离慕家下定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 九月,慕行远亲自拿了慕清阑和沈晏的八字去合,却得到八字不合的回复。 慕行远挑了挑眉:“是在下听错了?” 对面的司正陪着笑道:“令公子与沈小姐两人的命格都是很好,可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人却是相克的,若是结为夫妻,只怕家宅不宁。”他倒也没说错,惹上了锦王殿下,可不是家宅不宁? 慕行远摸了摸下巴,笑着问道:“在下对周易也是略有涉猎,小儿与我这侄女正是天作之合,并不曾看出丝毫不好,敢问阁下是怎么算出来的?” 司正支支吾吾了几声,却一直咬定没有算错。 慕行远又道:“不如我与阁下一同推演一遍?” 司正面露难色:“在下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只怕……” 见慕行远没有再强迫下去,那司正松了口气。 慕行远心念微动,又套了几句话,才告辞离去。 与慕行远的遭遇相似,慕清阑本想去打只大雁去提亲,结果连续几天 连根大雁毛都没有见过。 慕清阑拿着弓箭下山,却见到有人正在高价收购大雁,这一片山林的大雁都快被打的绝迹了。 不止如此,在准备聘礼的其他方面都遇到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看起来正是和那司正说得一样,两人八字不合。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相信了,慕行远就不是在几年时间将青松书院推向如今地位的那个人了。 慕行远对慕清阑说道:“看出来了吧,这是有人在捣鬼。” 慕清阑不解道:“儿子一向在书院中读书,不曾与人结怨,怎会有人花如此大的代价来对付我?” 慕行远想到自己在京中听到的消息,沉默了一下。 慕清阑注意到父亲那一瞬间的不自然,问道:“爹怎么了?” 慕行远摆了摆手,转而道:“你娘亲不是去你舅舅家了,恐怕要等她回来再说了。” ———— 沈灵素年轻时是朔京有名的美人,与她美貌齐名的是她泼辣的性子,现在虽然年纪大了性情平和了许多,但发起怒来依旧不减年轻时的气势。 “这锦王真是欺人太甚,元娘既已表明对他无意,他就该放手,怎做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事来!” 沈灵均赶忙道:“不过是让元娘去做随侍女官,在皇后娘娘身边,与锦王无关。” 沈灵素冷笑道:“哥哥竟然这般天真?” “灵素……” “这宫里的随侍女官,不是寡妇就是寒门之女,姜柔自幼性子古怪,身边也尽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你觉得她怎会突然找了元娘,不是锦王从中作梗,鬼才信!” “灵素,那是当朝皇后……”沈灵均听着妹妹口出惊人之语,觉得头都痛了。 沈灵素看了看门外:“元娘还在宫中?” 沈灵均点点头:“大约要明日才会回来。” “哎,待元娘回来,我再好好与她说说。” 沈灵均叹了口气:“我现在只能庆幸元娘是嫁入你家,否则人家只要一听你沈灵素的名头,只怕我家元娘就嫁不出去了。” 沈灵素得意一笑:“都是些俗人,他们懂什么!”她转念一想,“如此看来,锦王倒也有眼光,只可惜慢了一步。” 沈灵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恰在此时,家仆来禀:“老爷,锦王殿下来了。” 沈灵均一惊,沈灵素已经拍案而起:“来得正好!” 因此萧瑀一进来,除了看到沈灵均一脸无奈地坐在主位,就看到他旁边带着怒意的贵妇人。 萧瑀只需一想就猜到了这贵妇的身份,他朝着二人行礼道:“学生萧瑀见过老师,见过慕夫人。” “哦?锦王殿下竟然认得妾身,妾身实在是受宠若惊。” 萧瑀正色道:“您是元娘的亲姑姑,她自小将您当做母亲看待,我自然也同样尊敬您。” 沈灵素冷冷一笑:“妾身除了是元娘的姑姑,还是她未来婆婆,殿下可不要忘了。” “您说得太早了,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你!” 沈灵均及时咳了一声:“锦王殿下来此可有要事?” 萧瑀便道:“学生今日来,的确是有事来寻老师。” “你说。” 萧瑀看了一眼沈灵素,没说话。这却是要支开沈灵素了。 沈灵素正要发怒,沈灵均连忙抢着说道:“灵素你旅途劳顿,还是赶紧去休息,一会吃饭我再派人来叫你。” 沈灵素固然脾气火爆,但自家哥哥既然已经开口了,她还是给他这个面子,哼了一声,就站起来朝着后院走去了。 沈灵均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殿下说罢。” 萧瑀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老师担忧元娘,若是元娘不愿在宫中,我便去求母后让她收回旨意。” 沈灵均摇摇头:“小女能得皇后娘娘看中,这是她的福分,没什么愿不愿意的。”若说刚刚接到旨意时他是有些担忧,但过了半个月后,沈晏并不曾遭遇到半点不公正的待遇,他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不管皇后是因为什么点了元娘做随侍女官,总归是和萧瑀有些关系的,他又怎么会让萧瑀去开这个口。 沈灵均想到这儿,就干脆问出了一个他疑惑已久的问题:“殿下,你与元娘不过见了几面,究竟为何……” 萧瑀知道自己的举动的确惹人疑窦,但真相却是无法说出来的,只能陈恳道:“我对元娘是真心钦慕,虽然只是几面之缘,却已经决定今生非她莫娶。” 沈灵均叹了口气:“殿下,我说这话您可能不爱听,殿下对元娘的厚爱我很感激,只是元娘这孩子自小主意就正,您若想从我这儿着手,只怕是行不通的。” 萧瑀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元娘或许对我有所误会,我只是希望能够让她真正认识我以后再下决定,也好……让我彻底死心。” “那你这是……”沈灵均不解道。 萧瑀有些不好意思:“还请您先不要答应慕家的提亲……” “闭嘴!” 一直在外头偷听的沈灵素怒不可遏地出来,“想得美!” 沈灵均与萧瑀都震惊地看着她。 沈灵素这才意识到自己偷听的事情暴-露了,她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就理直气壮道:“清阑与元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桩婚事又是我们两家共同决定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灵素!”沈灵均自然也觉得萧瑀的要求实在是不合理,但与之相比的却是自家妹子竟然在外头偷听这么不君子的事情,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责怪谁好了。 “锦王殿下,舍妹无礼,还望您不要见怪。”沈灵均拱了拱手,“但她的话没有说错,这桩婚事我们两家已经定了,不管您说什么,这桩婚事都不会因此有所改变的,您还是死心吧。” 他见萧瑀仍是面露倔强,也放缓了语气:“殿下,您固然是天潢贵胄,但对于父母来说,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幸福,就算是我,也会选择清阑,不会选您。” 沈灵素也在一旁冷笑道:“世间男子三妻四妾皆是常态,尤以皇家为甚,元娘幼时为我教养过一段时间,锦王殿下若不想后院不宁,还是谨慎些好。” “我若娶了元娘,自然会一心一意待她,不会有其余人。” “情到浓时自是如此,若元娘老了,或殿下情淡了呢?” “我不会……” “呵呵,若我再激你一句,你是不是就要发毒誓了?” “够了!”眼看着沈灵素越说越过分,沈灵均不由得出面制止。 他面色严肃地看着萧瑀:“殿下请回吧,若你还当我是师长,这样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萧瑀咬了咬牙放出狠话:“若是我娶不到元娘,那其他人也别想!” 沈氏兄妹都被他话中的狠意给吓到了,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沈晏的声音:“锦王殿下说这话时可有过问了我的意见?!” ☆、第三十二章 萧瑀有些尴尬地动了动,支支吾吾开口道:“我……我说那话……不是故意的。” 沈晏冷着脸没有说话,她今日本应该在椒房殿的,想着姑姑要来,这才请了假急匆匆地赶回家,哪想到一进门就听见萧瑀大放厥词,让她简直气得不轻。 两人站在沈家的园子里,四周都是繁花似锦,轻柔的南风拂动衣角,若是不看二人的表情,倒也是十分养眼的。沈灵素被哥哥拖得远远的,满心不乐意道:“做什么让元娘和这小子单独说话,万一元娘被欺负了呢?” 沈灵均无奈地捂着额头:“你这火爆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真是不怕惹祸啊!” “他都要抢我儿媳妇了,我呛他几句怎么了?” 沈灵均摇摇头:“你放心吧,元娘不会答应的。” “那是自然,那臭小子能好过我家清阑?”沈灵素夸完自己儿子,又忧虑地看向沈晏,“元娘从前哪里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怎么招架得来啊!” 虽然沈灵素满心忧虑,可当事人却完全不觉得。 沈晏对萧瑀说道:“我与殿下早早说明了的,我对锦王妃这个名头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殿下若是没听见,我现在还可以对您再说一遍。” 萧瑀紧紧地握着拳,不甘道:“为什么?” 沈晏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很简单,因为我不爱你。” “你……可是你明明……” 沈晏讽笑一声:“可是我明明应该爱上你,我明明应该在元宵节与你灯会中相遇,我明明应该在赏花宴上夺魁,我明明应该满心欢喜地嫁给你对吗?” 萧瑀震惊得倒退两步:“你……你……” “你觉得不敢相信?”沈晏唇边带着笑,但眉目间却是一片凉薄,“萧瑀,凭什么只有你的人生可以重来,我却不行?” 萧瑀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沈晏却已经接着说下去了:“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前辈子我就和你说过的,希望来世不要再见,我们这辈子本来可以只做陌生人的。” “不!”萧瑀咬牙反驳道,“我不想和你做陌生人,你本就是我的王妃!前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锦王殿下,您清醒一点吧!”沈晏毫不留情地说道,“你还当你真的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吗?以为耍赖撒泼就能达成目的?” 萧瑀脸色铁青,他从来不知道沈晏的嘴竟然这么毒,只能硬撑着道:“你与我分明是夫妻,我们还有灵儿这个女儿……” 沈晏心口一痛,重生回来后她尽力忘却前尘,但女儿却始终是她胸口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她看着萧瑀那张年轻且意气风发的脸,哪怕上辈子受了那样重的挫折,也没有消磨掉他眉目间的桀骜,命运待这个男人何其偏爱,依然保留他孩童般天真的权力,却让她迅速地长成和衰老。 沈晏放低了声音:“萧瑀,我累了,你放过我吧,好不好?” 萧瑀一急,忙说道:“我不说灵儿了,你……你别这样!” “这和灵儿没关系。”沈晏满心无奈,“你只是觉得前辈子亏欠了我,所以才想要弥补,不是吗?”她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告诉你,我们谁都不欠谁了,这辈子就让我们谁都不认识谁,好吗?” “我承认,我的确是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补偿你,可是元娘,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我想和你在一起,怎么可能仅仅是为了补偿?”萧瑀低吼道,“我是喜欢你,我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和你过一辈子,才想要娶你的啊!” 沈晏愣住了。她本有满肚子话可以劝萧瑀放弃,却在他的真诚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萧瑀则是干脆豁出去了,他上前一步,低头看着沈晏道:“我从前确实对不住你,我宠爱小妾冷落了你,我还……还自不量力谋反,最终连累了你,可我都悔改了,你为什么还不能接受我呢?” 沈晏听着头顶上情真意切的每一句话,满满的心绪最后化成一句叹息:“萧瑀,你错了。” 她抬起头看着萧瑀怔住的脸,那是她少年时执迷不悟的情劫,如今看到依然让她心底隐隐作痛,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明知选错了路也依然不悔的沈晏了,她怯了、怕了、退缩了。 沈晏缓缓地退了两步,按住了自己的小腹,轻飘飘道:“萧瑀,你知道吗?除了灵儿,我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 看着萧瑀不可置信的表情,沈晏笑了笑:“那是在灵儿两岁时候的事了,这是个男孩,所以他没有等到出生就死了。” “不可能!”萧瑀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这孩子是锦王嫡子,他的母族是延陵沈氏,他如果平安被生下来,不管是太子还是宁国侯都会觉得棘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出生。” 萧瑀呆呆地摇着头:“不,不会的。”他满眼受伤地看着沈晏,低声嘶吼道,“这只是个孩子,他能做些什么,你骗我对吗!元娘你在骗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孩子对吗!” 沈晏摇了摇头,目露怜悯:“你难道从未明白吗?你是太子拿来钓出宁国侯这条大鱼的鱼饵,同时也是宁国侯拿来与太子对抗的筹码,所谓军功,所谓荣宠,不过是为了蒙蔽其他人罢了。” “萧瑀,我可怜你。” 萧瑀觉得浑身血液都结了冰,流动的时候那些冰渣子从身体内部一道一道地划出冰冷的伤痕,让他冷得打哆嗦。 沈晏自嘲地笑了笑:“我可怜你,可我更可怜我自己,在太子和宁国侯的博弈中,你不过是颗棋子,而我呢?不过是你这颗棋子被碾碎时散落在空中的一点灰尘罢了。” “萧瑀,我怕了,你放过我吧!” 这是沈晏第二次对萧瑀说让他放过她,萧瑀却再没法对她说出拒绝的话。 他惨笑着看着沈晏:“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沈晏偏开了头,不忍心看到萧瑀此刻的表情。 “说啊!”萧瑀大喊道。 “因为我怕你死啊!”沈晏也忍不住喊道,“不知道真相你还能活下来,可是知道真相呢?你会恨不得自己去死的!” 萧瑀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才轻笑一声。 “沈晏,你的心真的太狠了。” ———— 萧瑀离开后,沈晏也仿佛失掉了全部力气,跌坐在地上。 沈灵素连忙担忧地跑了过去,沈灵均却看着擦肩而过的萧瑀脸上那深重的戾气,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沈灵素扶着沈晏走过来,一边数落一边心疼她:“你与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早些打发走不就好了。” 沈晏虚弱地应了几声。 沈灵均本想追上萧瑀问明情况,却在看到女儿的样子后大吃一惊,连忙过来和沈灵素一同搀扶她。 “这好端端的……”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旁一直在说话的沈灵素也收了声。 沈晏的脸颊上遍布泪痕,她并未发出哭泣的声音,可泪水却犹如流不尽一般从她的眼角一直坠落下来。 父亲和姑姑的说话声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她疲累得只想长长地睡一觉。就像是流放后的第二年的那个秋天,她见过从朔京风尘仆仆来到古宁郡的那个男人后,做的一样。 他说他叫夜鸢,是墨卫首领。 沈晏记得自己问过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那个叫夜鸢的男人轻声叹息道:“大概是因为陛下对锦王始终心中有愧吧!而我,则对您心中有愧吧!” 萧瑀做错了什么?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俩葬身在当权者争名夺利的斗争中,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句愧疚而已。 夜鸢说:“陛下从不曾干预过锦王殿下的选择,锦王自愿上了宁国侯的船,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陛下的愧疚是在于他眼睁睁看着锦王走向毁灭,而我,并不觉得陛下有做错。” 沈晏冷笑道:“既然如此,您又何必大老远从朔京跑来这里同我说这些?” “那是因为在这件事中,谁都有错,唯有您,是真正无辜的。”夜鸢叹息一声,“原本的锦王妃是我们墨卫培养的一名暗探,是陛下心疼锦王,才临时换了人,选了真心恋慕锦王的您。” 沈晏震惊地跌坐在椅子上。 夜鸢又说道:“我来告诉您这些,只是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您若是愿意回朔京,我自然有办法带您回去。” “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夜鸢犹豫了一下:“是我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 夜鸢离开后,沈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她什么都没有梦到,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条路,而这条路,似乎快要到终点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萧瑀提着一条鲜鱼,拉着女儿兴高采烈地走进来:“元娘,你看!我们家今晚可以喝鱼汤了。” 沈晏看着只是在单纯开心的萧瑀,还有一直笑嘻嘻的灵儿,慢慢地应了一声。 萧瑀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厨房传来:“今日就让本大厨给你们做顿饭吧!” 锅碗瓢盆个噼里啪啦地响着,夹杂着灵儿焦急的声音:“爹爹,不要打坏碗了!我们家就三个饭碗啦!” 沈晏闭了闭眼。 若能重来一遍,我必然不再选择这条路,可如今既然已经选了,就陪着他走完吧! ☆、第三十三章 “酒……给我酒……” 安顺焦急地看着已经喝的神志不清的萧瑀,冲着旁边的婢女发火道:“醒酒汤呢!怎么还没有拿来!” “来了来了!”殷羽一边喊着一边护着手里的醒酒汤,旁边跟着一路小跑的灵儿。 安顺连忙接过醒酒汤:“殿下,您喝一点……” 萧瑀醉眼迷离地接过碗,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又“噗”地吐出来,“这是什么?!” 醉了的萧瑀没有收敛脾气,他甚至没等安顺回答就一把摔了碗,然后一脚踹了过去。 “小心!”殷羽一把将安顺给拎了起来,躲过了萧瑀那一脚。 安顺惊魂不定,却也不敢再往萧瑀面前凑了。 灵儿忍不住跑到了萧瑀面前,痛心道:“哥哥,你怎么了?” 萧瑀本来想一把挥开面前的人,却在手掌即将碰到灵儿的那一刹那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直直地盯着眼前忍着害怕的女孩子,往事在脑海中不断旋转。 萧瑀十二岁入兵部,几乎是同年,他去了漠北戍边。这是大多数人认为的苦差事,他却如鱼得水。 漠北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春天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耳边隐约传来牧民的歌声。 草原人敬重英雄,哪怕是他们的对手,萧瑀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他一点也不想回到朔京,可他不得不回去。 他的兄长是太子,他很清楚,不管任何一个开明的君主,都是不会允许一个战功累累的亲王酣睡卧榻之侧的。 萧瑀回了朔京三天后,就去了宁国侯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祯,现 在想来,这绝不是谢祯第一次见他。 萧瑀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去与皇兄争夺那把椅子,但就像沈晏说的,他不过是谢祯与萧珏博弈的一枚棋子,他的意愿从来就不是重要的,他只需要表露出与萧珏截然不同的立场来就可以了。 上辈子失败后,萧瑀将这归罪于成王败寇,归罪于自己比不上萧珏的政治头脑,他从未想过,这根本就是一场与他毫无关系的斗争,就算是成王败寇,那个人也是谢祯,不是他。 沈晏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醒了他,让他见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狂妄自大。 这样的他,究竟有什么资格仗着重生就沾沾自喜,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沈晏再次嫁给他? 真是可笑啊! 萧瑀这样想着,似乎突然卸掉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整个身体都佝偻起来,他用手掌捂着脸颊,声音似哭似笑:“我就是个……傻子,被人……玩弄在掌心的傻子,我连妻儿都保不住……哈哈哈……我还有什么用……” 灵儿被吓住了,正想蹲下-身去看看萧瑀的情况,就被殷羽紧张地一把拉到了一边,“你闪开点,我来。” 殷羽弯下腰将软成一摊泥的萧瑀直接抬起来,朝着卧房走去。 灵儿焦急地问:“哥哥,他……他怎么样了?” 殷羽闻着这一身的酒味,毫不在意道:“大概是喝醉了,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安顺连忙道:“快去准备水来给殿下擦身子,还有,你,去请太医来看看。” “哎,你们也太小看我恩公的酒量了,男人嘛,喝醉算什么……嗷!” 安顺和灵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萧瑀吐了一身。 ———— 安顿好萧瑀,殷羽换了身衣服出现在偏厅,在那里,安顺和灵儿已经等半天了。 “哥哥究竟是怎么了?”灵儿皱着眉头,“明明前几天还是好好的。” 殷羽和安顺对视一眼,作为萧瑀的贴身护卫和王府总管,他们对于萧瑀失态的原因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灵儿左右看了眼,然后一拧殷羽腰间的软肉,气呼呼道:“知道什么还不说?” 殷羽捂着腰,欲哭无泪:“你干嘛老是拿这招来对付我!” 灵儿哼了两声:“那你说不说?” “说说说。”殷羽苦着脸,“应该是为了沈小姐吧,大叔你说呢?”他看着安顺。 被迫接包的安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慎重地点了点头:“根据王爷最近的情况来看,这大概是最有可能的了。” “沈小姐,哪个沈小姐?”灵儿一头雾水。 安顺不得已又只能给她说了一遍沈晏的身份。 灵儿恍然大悟:“原来是哥哥喜欢的女孩,我懂了,包在我身上了。” “喂喂喂,你能有什么办法?”殷羽奇道。 灵儿理都没理他,问安顺道:“我若是进宫,能见到这位姐姐吗?” 安顺仔细地想了想,觉得灵儿和沈晏同为女孩,或许真的有办法也说不定呢。 殷羽却担心起来:“你就进过一回宫,不会有事吧!” 灵儿心中也是忐忑,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什么好怕的,为了哥哥,刀山火海我也会趟的!” “哼……”殷羽语气酸酸地哼了一声。 安顺无奈地看着他们:“宫里是规矩的地方,灵儿是皇后娘娘亲封的郡主,我说你们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灵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是呢,皇后娘娘可温柔了。” 安顺摇了摇头,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 隔日,沈晏在椒房殿中给姜皇后念书时,忽然听到太监来报“平乐郡主觐见。” 沈晏有些疑惑,她前世时并未听过朔京有这样一位郡主,不知是何方神圣。 姜皇后笑着对一旁的陶氏说:“我倒是忘了,这丫头昨日便上了帖子,说要来的。”她又嗔道,“她这难得上一回帖子,我竟都忘了。” 陶氏也笑着道:“郡主虽然人不曾来,但每月都会送上可心的礼物,可见是想着娘娘的。” “这倒是,灵儿这丫头啊,不愧是瑀儿府上的,这性子也与他一模一样。” 沈晏身子一僵,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将目光投向殿门。 就在众人的目光中,一道小巧的身影逆着光线从门口走了进来,沈晏的目光随着她逐渐走近的身影,几乎要流出泪来。 灵儿一进来就看到了沈晏,虽然她不曾见过沈晏,但几乎就是这一眼,她就确定了沈晏的身份。 此刻她没有功夫多想,站定后,就在姜皇后座下行了个大礼。 她的礼仪是姜皇后请了名师教导的,她拼了命去学,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她的身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根本无法让人想到一年前她还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孤女。 姜皇后素来心疼她的遭遇,又见到她的言行举止,心中更是喜欢,连忙招手让她过去。 “灵儿可是许久不曾来宫里了。” 灵儿低着头,露出一抹羞涩的笑:“灵儿怕自己礼仪不周到,给娘娘丢脸,还望娘娘不要生灵儿的气。” 姜皇后便对陶氏无奈地笑道:“你看这孩子。” 灵儿陪着说笑了几句,忽然指着沈晏道:“这位姐姐倒是面生呢?是新来的宫女姐姐吗?” 沈晏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就听到灵儿的话,心又莫名地提了一下。 姜皇后笑着摇了摇头,陶氏接口道:“郡主,这是娘娘身边的随侍女官,元娘。” 灵儿立刻道:“元娘姐姐,真是对不住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啊!” 姜皇后便道:“元娘,这是瑀儿的义妹,也是上了封诰的平乐郡主。” 沈晏福了福身:“元娘见过平乐郡主。” “姐姐不要多礼,你叫我灵儿就好了。” 姜皇后便柔声对沈晏道:“你先不要念书了,去花园里坐一会,一会我和灵儿说完话再宣你。” “是。”沈晏垂头应道,然后便朝着殿外走去,其他宫女也在陶氏的示意下,跟着她走了出去。 待沈晏离开,姜皇后便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瑀儿昨日醉酒,现在可好些了?” “哥哥只是喝多了一些,昨晚说是吐了两回,安总管派人一直照料着,睡了一觉起来就好了,灵儿出门之前,哥哥还喝了两大碗粥呢!。”灵儿详细地答道。 姜皇后这才松口气,却又陷入新的忧虑中:“听说他前阵子还胡闹过几日,现在又醉酒,真是……” 哪怕姜皇后明知这事情和沈晏没有半分关系,但萧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这让姜皇后也不由得有些迁怒了。 灵儿连忙知机地安抚道:“哥哥也知道娘娘关心他,想来他心里也很后悔的,日后定然不会再发生这事了。” 姜皇后叹了口气:“他若能够叫我少操心些便好了。” 见灵儿只是看着她,姜皇后又微笑起来:“行了,我知道你入宫是为了什么,瑀儿有你这样一个为他着想的妹妹,也是他的福分。” “遇上哥哥,才是灵儿的福分。” “你去吧,若是真能让瑀儿愿望成真,我这为娘的也是松了口气。” “娘娘放心,灵儿必定竭尽全力。” ☆、第三十四章 椒房殿旁边的茶室内,沈晏心不在焉地守着一壶滚沸的水,侍茶的宫女不过出去一会,一进来看见此情景,连忙过来将水壶移开。 沈晏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想要帮忙,那宫女忙忙道:“别、别,沈女官,你当心烫着自己。” 沈晏只能袖了手站在一旁看她忙碌。 宫女看着她,疑惑地问道:“您今日怎么没在娘娘跟前伺候着?” 沈晏正想说什么,突然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元娘姐姐。” ———— 沈晏和灵儿一同走在园子里,灵儿很少来这,满脸新奇地左看右看。 沈晏却没有心思看这些,她有满肚子的话想问灵儿,却不知道要怎样开口。 正在这时,灵儿忽然拉住她的袖子,惊讶道:“姐姐,你看那只蝴蝶!” 沈晏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一只蓝色的凤尾蝶,蝶翼鲜艳夺目,的确是很美。侍弄花草的宫人每年都要从宫外弄许多这样漂亮的蝴蝶进来,沈晏来了这么久,对这些漂亮的蝴蝶已经见怪不怪了。 灵儿却仿佛是第一次见,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才不好意思地对着沈晏笑笑:“姐姐别笑话我,我从前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蝴蝶,一时看呆了。” 沈晏疑惑道:“你不是住在锦王殿下府上?”她记得锦王府上一直是花团锦簇的,灵儿怎会没见过? 灵儿有些不好意思:“哥哥不大关注这些,加上殷羽哥哥喜欢在园子里练武,花草被毁坏的多了,安管家就不让放了。” 沈晏又是一愣,她从前不曾听过锦王府上有殷羽这个人,想来又是萧瑀重生后发生的变化吧,就和灵儿一样。 “哎,不过也不能全怪殷羽哥哥,我也做错过事情。”灵儿吐了吐舌头,“上次我浇死了一盆兰花,安管家脸都绿了。” “什么兰花?” “听说叫什么素什么荷花的……” “素冠荷鼎?”沈晏哭笑不得,这兰花是出了名的娇弱名贵,她简直可以想象安顺的表情。 灵儿一拍手掌:“对啦,就是这个名字。” 沈晏无奈道:“你得庆幸锦王不懂兰花,不然你就惨了。” “安管家也是这样说呢!”灵儿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明明殷羽哥哥踩坏的花草更多,可是安管家骂我骂的更凶呢!” “……你这一盆花能当得上他踩坏一园子了。”沈晏无奈地摇摇头。 灵儿嘟了嘟嘴,凑到了沈晏身边,抱住她的手臂,撒娇似得摇摇:“姐姐懂得真多,你能教教我吗?” 沈晏身子一僵。 灵儿恍若不觉,仍旧腻在她身边,笑眯眯道:“姐姐,我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唐突了?” 她的行为实在太像沈晏前世的女儿了,哪怕重生几年了,沈晏依旧没能忘记自己的女儿,看到灵儿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就会像迁就女儿一样迁就她。 因此,看到没有得到她回应的灵儿露出泫然若泣的表情,她连忙说道:“我也很喜欢……灵儿。” 灵儿便笑起来,脸颊上的小酒窝也露了出来,让沈晏又是一阵恍惚。 “姐姐真好,你要是能做我的嫂嫂就好了!” “别乱说,这是不可能的。”沈晏想也不想就反驳。 灵儿的眸中闪过一丝挫败,却又马上言笑晏晏道:“姐姐,你是不是也是同外面那些人一样误解哥哥了,他分明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呢!”她想起从前在市井,媒人说媒时都会用的那些词,绞尽脑汁道,“哥哥他长得好,又有功夫,家财丰厚,没有不良嗜好,他还……” “灵儿……”沈晏不知道该说什么打消这小姑娘的念头,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他纵然是很好的人,也是与我无关的。” 灵儿急道:“姐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哥哥分明是很喜欢你的,他甚至……” 沈晏的脸冷了下来:“灵儿,不要再说了。” 灵儿咬着唇,满脸委屈。 沈晏又心软下来,她无法和灵儿说清楚自己和萧瑀的纠葛,只能耐着性子道:“我从未觉得他是个坏人,他纵然有些缺点,可他直率真诚,重情重义重信重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姐姐为何不愿意嫁给哥哥?” 沈晏苦笑道:“灵儿,等你长大后就明白了,一个好人犯了错,有时候也是不能被原谅的。”说着,她站起身来,“行了,我估摸着也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出宫吧!” 灵儿无功而返自然不会甘心,连忙拉住她:“那姐姐,灵儿日后能不能来找你玩?” 沈晏有些犹豫,灵儿已经嘟着嘴摇了摇她的手,她只能无奈道:“好啊,我不在宫中值守的时候,你可以来沈府找我。” “恩,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 灵儿回到锦王府,立刻就被早已等待多时的安顺和殷羽给围住了:“怎么样?怎么样?打探到了些什么?” 灵儿沮丧地摇摇头。 安顺叹了口气,殷羽摩拳擦掌:“搞这么多事做什么?要我说,直接把人抢了不就好了!” 安顺瞪了他一眼:“你当王爷是土匪吗?” 灵儿也瞪了他一眼:“瞎出什么主意!” 殷羽扁了扁嘴:“那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安顺握了握拳:“不如劝劝王爷放弃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喂!你们俩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放弃什么?” 安顺脖子上的寒毛瞬间立起,他慢慢地转过头:“殿、殿、殿下……” 萧瑀宿醉的反应还未消失,他撑着钝痛的额头,满脸不耐烦:“你们几个在这里干什么?” “没、没、没……没什么。”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否认。 萧瑀揉了揉额角,狐疑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对安顺说道:“上次收的那些大雁呢?” “在……在园子里养着呢!”安顺战战兢兢答道。 “都宰了吃。”萧瑀满脸戾气地说。 “是……是。” 萧瑀犹豫了一会,又问道:“大雁还在收吗?” 安顺点点头,又小心地问道:“收了这么长时间,应当也没什么大雁了,不如……撤了吧。” “不准撤!收!接着收!”萧瑀恶狠狠道,“我要让慕清阑一只大雁都打不到。” 安顺点头应是,却在心里暗暗道,这没有大雁也不妨碍人家提亲啊,大不了拿只木头的就好了,殿下这可真是魔障了。 萧瑀出了一口气,觉得头痛似乎好点了,又对安顺道:“给沈先生的礼物送了吗?” 安顺苦着脸:“殿下,这都被退回来八回了,还送啊?” “送!” “是。” “等一下。”萧瑀迟疑了一下,想起沈灵素也住在沈府,沈晏向来尊重这位姑姑,若是往常他肯定就一起送了,可现在沈灵素是他情敌的母亲,这层关系下来,他顿时就犹豫了。 “殿下?” “算了,给那位慕夫人也准备一份礼品,一同送上门。”萧瑀自暴自弃地想着,大不了就被扔出来,反正为了娶沈晏,他多么没有下限的事情都做了,还怕丢这一点脸吗? “是。”安顺的脸顿时更苦了,也没心情再和殷羽、灵儿一起拯救他家王爷了,毕竟按照那位夫人的个性,他得先想想自己上门送礼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件事。 安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萧瑀把目光投向殷羽和灵儿,“殷羽,你怎么又跑到后院来了?” “咳咳。”殷羽转了转眼珠,“我来缅怀一下我曾经的住处。” 萧瑀无语:“你下次能换个借口吗?” 没错,经过安顺喋喋不休地劝说,让这两位终于明白后院不能住护卫这件事。殷羽搬去了外院后,常常想方设法溜回内院找灵儿,每次被萧瑀抓住时都是用的这个借口。 殷羽嘿嘿一笑。 萧瑀也懒得追究他,又看向灵儿:“我听婢子们说,你今日进宫看母后了?” 灵儿心里一抖,但面上还是笑得非常镇定:“是啊,师傅说我礼仪过关了,我便想着要去向娘娘谢恩呢。” 萧瑀胡乱地应了两声:“恩,我也该进宫去见见母后的。” 灵儿又笑着道:“我还见到了一个很好的姐姐,叫做元娘。” 萧瑀心头一惊,刚想问灵儿沈晏的情况如何,又想到她拒绝自己的那些话,顿时心烦意乱。 萧瑀性子执拗,认准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这些天虽然浑浑噩噩,但他却想明白了,她既然害怕,自己就要强大起来,不让她体会到恐惧,这样,自己才有资格去说保护她一辈子的话。 只是再明白,他心里也始终有一分不确定,他的兄长,前辈子让他那么敬佩的宁国侯,这些人真的只是将他当做一颗棋子吗?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摆脱掉前世的命运呢? 灵儿看着萧瑀的脸色一会变得豪情壮志,一会又变得迷惑彷徨,握了握拳头,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 ☆、第三十五章 沈晏接到灵儿的帖子,约她去郊外的园子里散心。她本有心想要拒绝,但想起灵儿甜甜的笑,她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只能赴约。 灵儿在园子里早早地备好了酒食,见到沈晏来就兴奋地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手臂:“姐姐,你来啦~” 沈晏左右看了看,迟疑道:“……就我们俩?” “对啊!”灵儿扬起笑脸,“我在京中也不认识其他人,只认识姐姐一个,姐姐会不会嫌弃我?” “怎么会呢?”沈晏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灵儿身份尴尬,身后又站着萧瑀,京中哪有贵女愿意与她交际,她有些心疼,伸出手来搂了搂灵儿。 灵儿靠在她怀里,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又笑着道:“姐姐,我们先吃些东西,边吃边赏景。” 沈晏随着她入座,两人坐着的地方是湖心的亭子,能够看到不远处田田的荷叶,以及大片开阔的湖面。 微风拂面,带着晚春的醺意,还能闻到一丝丝荷叶的清新香气,沈晏心里原本那一丝不乐意瞬间就化为了乌有。 灵儿举起杯子:“姐姐,灵儿敬你一杯。” 沈晏也举杯,喝下去却觉得是甜甜的,不由得奇怪道:“这是酒?” 灵儿笑了笑:“这是用我爷爷的法子酿的,虽然没什么酒味,但是后劲很足的。” 沈晏点点头,没有多问。 灵儿便同沈晏说起了小时候的趣事,灵儿的嗓子有些沙哑,但她说话时有股奇特的韵律,让人不自觉地就沉迷在她的声音中,又加上她说的生动有趣,沈晏听得聚精会神,不自觉就又喝了一杯下去。 灵儿注意到沈晏喝了酒,嘴角微微地上挑了一下,又道:“姐姐少喝一些,这酒后劲很足的。” 沈晏已经觉得眼前有些发晕,不由得道:“灵儿,这酒……” 灵儿睁大了眼睛:“姐姐,你莫不是醉了?” 沈晏撑着额头,晃了晃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想要站起来,却腿一软直接跌在了椅子上。 灵儿赶紧扶住她:“姐姐,姐姐……”她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直到发现推动沈晏她也没反应时,才松了一口气。 灵儿脸色复杂地看着熟睡的沈晏。这酒自然不是什么普通的酒,不过就是果酒加了蒙汗药罢了,她做了这一切瞒了所有人,可如今沈晏真的如她所愿中了招,她却犹豫了。 萧瑀对于灵儿来说是恩人和如今唯一的亲人,而沈晏呢?灵儿并没有骗沈晏,她的确是第一次见沈晏就想亲近。虽然不过几面,可沈晏待她的温柔和善却是她从前不曾感受过的,可如今她要做的事情是沈晏绝不会原谅的。 灵儿的世界向来简单,非黑即白,还从未碰见过这样难以抉择的时候。 就在此时,萧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灵儿眼中闪过决绝,拿起桌上的酒倒入了湖里,这才急匆匆地朝着萧瑀跑去。 ———— 萧瑀今日本该在工部,可他最近几日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岑宥便放了他一日假。他想起灵儿让他今日来郊外的园子,反正无事,便带着殷羽轻车简行地来了。 看到灵儿慌慌张张的样子,萧瑀也愣了一下:“怎么了?”他又看了看空旷的园子,皱着眉头道,“服侍的婢女呢?怎么一个都没在?” 灵儿道:“是我让她们不要在旁边的,我想和元娘姐姐说一会悄悄话,所以遣开了她们。” 萧瑀吞了口口水:“你说……元娘在这里?” 灵儿点点头,表情又变得焦急起来:“可是刚刚姐姐似乎是喝醉了,我叫不醒她,刚好哥哥你来了,快帮我去看看她吧!” 萧瑀不疑有他,连忙跟着灵儿到了湖心的亭子,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的沈晏。 萧瑀的步子忽然就迟疑了,虽然他仍在阻挠慕家求亲,每日里派人给沈灵均送礼,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沈晏的话对他造成了怎样的震动,她让他自重生以来的信心险些崩塌。 灵儿见萧瑀不往前走了,也急了:“哥哥!” 萧瑀的脑子却一下子清明了,他狐疑地看着灵儿:“元娘从不贪杯,怎么会喝醉?” 灵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萧瑀的猜疑更重:“灵儿?” 灵儿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不是酒,是……是蒙汗药……” “你!”萧瑀顿时怒道,“说!你要做什么?” 灵儿咬着嘴唇:“哥哥,你不是想和元娘姐姐在一起吗?若是你和她有了肌肤之亲……” “啪!” 萧瑀向来对灵儿百般容忍,此刻却怒不可遏地扇了她一巴掌,厉声道:“谁允许你这样做的!” 灵儿捂着脸,仍是懵懵的没有回过神。 殷羽看萧瑀怒气未消,连忙挡在灵儿身前,“你别打灵儿,要打打我!” “你让开!” “不让!” 萧瑀一肚子气没发出去,一脚踹在了殷羽的肚子上,殷羽闷哼一声,却仍是半分不让地挡在灵儿身前。 灵儿似乎被殷羽的闷哼声震回了神,她在殷羽身后拉了拉他的衣服,然后走出来,她眸中还有残余的不解和受伤:“哥哥,元娘姐姐现在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除了这个方法还能怎么办?况且,只要元娘姐姐答应嫁给你,你日后再加倍对她好不就成了?” 萧瑀没有说话,不可否认,在灵儿说完这一番话之后,他的确有过一丝动心。重生以后,娶到沈晏简直快成了萧瑀的心病,而沈晏强硬的态度让他痛苦不已。 萧瑀明白,沈晏性子坚强,便是发生了这事之后,她也不会寻死觅活,而她只要嫁给了自己,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与她相处,总是能够改变她的想法的。 只是…… 萧瑀叹息一声:“我要娶她是为了对她好,为了让她开心幸福一辈子,若是用了这样卑鄙的法子,便是我娶到了元娘,也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况且,元娘拿真心待你,你却是这样回报她的?” 灵儿的面色渐渐变得羞愧,萧瑀看着她脸上红肿的一片,语气也放软下来:“灵儿,哥哥感激你为我做这么多事,可我与元娘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你去把脸敷一敷,再上点药吧!” 灵儿垂着头轻轻地点了点,便退出了凉亭,殷羽看了看萧瑀,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也连忙大步跨出了凉亭,追着灵儿的步子去了。 待他们都离开,萧瑀才将目光投注到沈晏的脸上。 因为是赴宴,沈晏穿了一身烟绿色的长裙,轻薄的春装勾勒出少女越发姣好的身形,一缕青丝落在了她的脸颊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浮动,她的脸颊浮着淡淡的红晕,宛如白玉上轻扫的一抹胭脂,她睡在晚春里,将风都变得微醺。 自从沈晏自滇西回来之后,萧瑀已经很久没能这样静静地看她了,眼前的少女陌生又熟悉,却依旧让他悸动。 萧瑀伸出手去描摹她的五官,上辈子他与沈晏最后可以算是相濡以沫,可对他来说,那是恩情,亦是亲情,他或许喜欢沈晏,可那种喜欢中掺杂了太多。重生以后他想要娶沈晏,但与其说是补偿,不如说是因为他身边的人他只信任沈晏一个。 这种唯一深植于他的心里,他开始不自觉地去关注沈晏所有的一切,看到了以前许多他不曾注意到的事情。 从前他觉得沈晏温婉大方,可她分明又毒舌又记仇,他从前觉得沈晏坚强,可她分明也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子,当这些不同的特质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却让他泥足深陷,跌进了沈晏为名的陷阱里,再也出不来。 他从前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女子迷得失了魂魄,可这个人若是沈晏,他甘之如饴。 他想起灵儿说的话,不觉有一丝口干舌燥。 萧瑀心中挣扎不休、心乱如麻,最终理智压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欲-念,他走上前去,弯腰将沈晏抱起来,朝着屋子走去。 萧瑀本打算将沈晏放到床上就离开的,结果一进房间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灵儿既然做了这样的打算,当然是准备好了一切的。房间里被布置一新,满眼都是大红色,桌上还摆着一对龙凤蜡烛,这也就算了,香炉里渺渺袅袅地飘着柔腻香甜的味道,一旁摆着的屏风竟然画着春-宫图! 萧瑀心头的那股好不容易被压住的邪火一下子窜了上来,他暗骂一声,不敢将沈晏放在这间房子,只能又踢开了旁边几间房,好不容易安置下沈晏,他已是满头大汗。 在心里决定回去一定要严惩灵儿,还有那些纵容她胡作非为的人,萧瑀这才重重地出了口气,小心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晏。 因为蒙汗药的关系,沈晏被这么一番折腾也没有醒过来,倒是衣领松开了一些,隐约能看见小巧的锁骨,以及锁骨之下那一抹引人遐思的白皙。 萧瑀咽了一口口水,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他伸出手点了点沈晏的唇瓣,指尖传来的柔嫩触感让他仿佛受了惊一般地收回去。 萧瑀暗骂自己不争气,分明已经是阅遍丛花了,怎么还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 只是虽然这样想着,他看着沈晏唇瓣的眸色却渐渐加深,最终忍不住弯下腰去。 ☆、第三十六章 沈晏悠悠醒转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她心头一惊,第一时间去看自己的衣着,发现衣服仍旧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而且身上也没有不适,才松了口气。 灵儿从外头走进来,看到沈晏醒了也很高兴,连忙跑过去:“姐姐,你醒了!你这一醉就醉到现在,可吓死灵儿了!” 沈晏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分寸的,只是她虽然对灵儿的话心存怀疑,却也没有直接拆穿她,只是笑了笑:“看来那酒的确挺烈的。” 灵儿心中有鬼,不敢对视沈晏,只能含糊过去:“姐姐家的人已经到门外了,我帮姐姐梳洗一下吧!” 沈晏应了一声,扶着床沿站起来。 灵儿殷勤地搀着沈晏的手,引她去了梳妆台,沈晏状似不经意地侧了侧头:“灵儿,你脸上这是谁打的?” 灵儿没提防,顺口就答道:“哥哥打的……”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惊恐地捂住嘴,忐忑不安地看着沈晏。 沈晏却意外地没有再质问下去,而是自己坐到了梳妆台前,用梳子抿了抿头发,从镜子的倒影中她能看到灵儿惴惴不安的样子,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以为,灵儿不过是替萧瑀打抱不平,想着借机让她出丑,被萧瑀得知后打了她一巴掌。她根本没想到灵儿还会有别的打算,因此心中只是稍有不悦,却也没再继续逼问下去,毕竟在她看来,萧瑀那一巴掌就已经是教训了。 灵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她自小在市井中长大,又极会看人脸色,所以沈晏只是态度稍稍疏远了她,她就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一时之间心中又是后悔又是难过,还有些委屈,面上就不自觉地带了一些出来。 沈晏理好头发,回过头看到的就是灵儿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在沈晏认为,灵儿此举虽然不妥,但到底没造成严重后果,小惩大诫就是了,自己也没必要和个孩子计较。 沈晏放软了态度,拉过灵儿,柔声道:“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灵儿羞愧地点点头,小声道:“我不该用药迷昏了姐姐……哥哥也骂了我,他说他本意就是为了姐姐幸福,如果用了这样卑鄙的法子,就违背初衷了。”她哀求道,“姐姐原谅我吧,灵儿不敢再犯了。” 沈晏压根没有听见她最后那句话,她满脑子都在回响萧瑀的话,她猛然意识到一个不可能的猜测,于是艰难地开口问道:“当时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 灵儿以为沈晏早已经猜出了全部事情,也不藏着掖着,爽快地答道:“哥哥到了以后,发现姐姐晕倒,当即就教训了我,然后便将姐姐抱回房间休息,后来……后来……” 沈晏心一提,连忙追问:“后来怎么了?” 灵儿咬着唇,回想萧瑀当时的表情,半边脸羞红半边脸铁青,她思考了半天,谨慎地回答:“后来,哥哥就脸色很不好地离开了。” 沈晏稍稍松了口气,又问:“他没做……什么吧。” 灵儿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哥哥离开时还跟我说,他要娶姐姐,必然是让姐姐心甘情愿地嫁给他,绝不会用伤了姐姐名节的方式强娶,姐姐,哥哥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见灵儿居然还在见缝插针地给萧瑀说好话,沈晏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有些无语,只能板着脸道:“你自己做的事我还没原谅呢,还想着给别人求情?” 灵儿顿时噤声,可怜巴巴地盯着沈晏。 沈晏这么一折腾,心中的火也去了大半,只能半是无奈半是警告道:“灵儿,日后不可这样肆意妄为,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你的心思,如果说得不客气点,这就是恶毒,你想要做一个恶毒的女孩吗?” 灵儿听着沈晏越发严肃的话,眼眶也红了,她流着泪摇头道:“姐姐对不起,灵儿知道自己错了,再也不敢了。” 沈晏叹口气,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珠,又温声道:“灵儿,我心疼你喜欢你,可这不是你拿来算计我的理由,如果你以后都这样做,那么日后,你将再不会被人真心相待,你知道吗?” 灵儿悔恨地点点头,吸着鼻子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晏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拍了拍她的脑袋,就站起来朝外头走去。 灵儿抽噎着送她上了车,沈晏才说道:“这次算是一个教训,你若是还想来找我玩,就来沈府找我吧。” 灵儿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 沈晏点了点头,看到灵儿和个孩子一般雀跃,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放下了车帘子。 在车中,沈晏听着车轮“咕噜噜”的声音,又不自觉地想起灵儿转述的那些话。 萧瑀这个人若不是生在皇室,或许会快活的多,他像是那些话本里行走天下的侠士,快意恩仇却又恪守着为人的底线。他这一次的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这一点,若说沈晏心中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 沈晏按了按嘴唇,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嘴唇就一直麻麻的,她并不是毫无经验的黄花闺女,脑中想到一个可能性,让她顿时又羞又气。 萧瑀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坏坯子! ———— 锦王府,萧瑀铁青着脸色跪在地上,听着面前的太监尖利着嗓子斥责。 “……锦王萧瑀,肆意妄为……罚俸半年,在府中禁闭三月,抄写《孝经》三百卷,钦此。” 萧瑀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直到谢完恩都没有松开。 那太监也是宫中老人,虽然不知道锦王为何会突然惹得陛下大发雷霆,直接下旨斥责,但这不妨碍锦王依旧是陛下最疼爱的小儿子。故此他虽然在宣旨时拿腔拿调盛气凌人,但宣完旨之后,立刻就露出谦卑的笑容,对萧瑀道:“还请锦王殿下原谅咱家,毕竟职责在身,咱家也是无法。” 萧瑀也勉强露出了笑:“公公言重了。” 还不等他使眼色,一旁的安顺早已递上了钱袋。 那太监知晓萧瑀以前的性格,本以为至少会被这位殿下冷言冷语刺他一番,却不想锦王态度竟然如此客气,虽然这表情还是有些难看,但已经足够让他受宠若惊了,更别提安顺递上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了。 锦王如此给面子,那太监的态度更加热情,他凑近萧瑀,小声道:“咱家与殿下透个底吧,这事是因为您阻挠沈慕两家的婚事,被人告到了御史台,更重要的是,听说那位慕夫人给皇后娘娘递了封信,这才……” 萧瑀顿时就明白过来。 皇后姜柔幼年曾经在沈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与沈灵素表面上不和,总是互相出言讽刺,但关系却也意外地好。 以沈灵素的性格,她回了延陵郡,知道了萧瑀做的那些事,不做些什么简直就辜负了她的名声。只是,她若是给姜柔写信告状,这遣词必然不那么美好,也难怪周帝这样大发雷霆。 那太监卖了个好给萧瑀,又得了萧瑀的谢,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锦王府。 而在府中,安顺等人都面露担忧地看着萧瑀。 萧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顿时就哭笑不得:“你们都在干什么!我只是被关禁闭,又不是被抄家!” “呸呸呸。”安顺连忙小声地嘀咕,“童言不忌童言不忌。” 萧瑀脸一黑。 灵儿也说道:“哥哥,从今日起灵儿就不吃肉了,给哥哥省点钱。” 殷羽左看右看,心大道:“不用不用,恩公没钱了,我还能去码头扛大包,定不让灵儿你饿着。” 安顺也跟着道:“说得对说得对。” 萧瑀的脸已经跟墨汁一样了,他这还好端端站着呢,这些人都想到哪里去了!顿时就咬牙切齿道:“该吃吃该喝喝,本王还没穷到让郡主吃不起肉,让侍卫去扛大包的地步。”他又瞥了一眼安顺,“安管家,王府难道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安顺好大地叹了口气:“王爷啊!虽说王府不靠俸禄吃饭,但毕竟是陛下下旨斥责了的,太过奢靡,陛下知道了必然不会高兴,是该俭省俭省。” 萧瑀呼吸一滞,没好气道:“你这是责怪本王吗?”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萧瑀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 三人嘀嘀咕咕地散了,萧瑀又想到了什么,让安顺留了下来。 “准备准备,本王要进宫一趟。” 安顺苦着脸道:“殿下,这禁闭的旨意才刚刚下来,您可别刚答应了,转身就抗旨啊!” 萧瑀冷笑一声:“谁说本王要抗旨?” “啊?可是……” “你一会在仆役中透一点话来,本王想要见的是太子!” 安顺顿时明白了什么,脸都白了,失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萧瑀沉着脸没有说话。 这府里定然是有他皇兄安插的人,会将他的话递上去,而接下来,就是看他的皇兄想不想见他了。 ☆、第三十七章 萧瑀是在两天后的一个黄昏时分接到萧珏的口信,来送信的是一个他认不出相貌的小仆役。 小仆役垂着头,态度卑微谦恭,萧瑀静静地听完,然后冷着脸问道:“你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本王面前,可是有恃无恐?” 那仆役答道:“小的不敢,不过殿下日后若还有消息要传递给太子殿下,可以直接找小的。” “我这府中不止你一个探子吧!” 那仆役抬起头,分明是极其平凡的面容,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与他的容貌格格不入,他笑了笑:“殿下若想要清理府中,小的也是可以帮忙的。” 萧瑀看着他,心里却勾起不好的回忆。 他与皇兄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差的。他还未出宫之前,因为姜皇后心疼,一直都住在椒房殿中,时常能见到这位已经是太子的兄长,萧珏倒是对他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他也很是喜欢这个哥哥,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当时的后宫有一位丽妃,因为模样漂亮得了皇帝的宠爱,一得宠便原形毕露变得嚣张跋扈起来,甚至还姜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可惜姜皇后出身世家,对她这点小手段并不放在心上。 丽妃心有不甘,竟然胆大包天地将主意打到了年仅五岁的萧瑀身上。萧瑀当时养了一只小狗,整日都与小狗一起吃一起睡,冷不防有一天这狗竟然死了。 萧瑀哭得晕了过去,半夜就发起了高烧。 这事情自然引起周帝的注意,当时十四岁的太子萧珏有条不紊地拿出丽妃谋害小狗的证据。 如果只是杀条狗,凭着丽妃宠妃的身份,再找周帝哭诉几句也就过去了。偏偏萧珏拿出的证据中,毒-药的分量并不小,又加之萧瑀是与小狗同吃同睡,直指她是打的谋害皇子的主意。 丽妃大喊冤枉,说自己本来只打算下泻药,从未买过毒-药,更没想过要谋害皇子。可惜证据确凿,周帝当场勃然大怒,直接让人将她拉了出去,皇妃不可被随意刑讯,因此定了案便匆匆赐了毒酒,丽妃连翻案的机会都没有,就香消玉殒。 这事过后,萧瑀因为病一直反反复复,所以就留在了椒房殿中,和皇后一起睡。 有一天,他渴了醒来,迷迷糊糊地去找水喝,却发现殿中竟然没有半个伺候的人。他光着脚从卧房去了主殿,却正巧看到萧珏在和姜皇后说话。 萧瑀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态,他没有出声,就躲在一个大花瓶后面,听到萧珏说“……母后放心,丽妃已经死了,她的奴婢也收拾干净了。” 姜皇后松了口气,又恶狠狠道:“不过是个玩物,我不与她计较不过是不想失了身份,她竟敢将主意打到瑀儿身上,真是打量本宫好脾气。” 萧珏没有说话。 姜皇后又有些踌躇道:“可这次瑀儿死了那只小狗,很是伤心呢。” 萧珏淡淡道:“再伤心也只是一时,过一阵就好了。” 姜皇后便带了一丝责怪出来:“你本有能力将这事做得不着痕迹的,何苦真的毒死那只小狗,让瑀儿受惊,白白大病一场。” “这次机会原本就是碰巧,像丽妃这样的蠢人,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我怕她不知天高地厚真的伤了小七,最后倒是不美。”萧珏顿了顿,“至于小七,他日后总会面临这些事情的,早些习惯也没什么不好。” …… 后面他们二人还说了些什么,萧瑀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脑子里只回荡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小狗竟然是皇兄毒死的。 他想起他抱着小狗哭的时候,泪眼朦胧中看过去,萧珏的表情虽然带着同情,但他眼里的冷漠地简直让他从脚底凉到心头。 后来萧瑀渐渐长大,此时,温厚睿智的太子殿下已深得朝野上下的拥戴。 可萧瑀却始终记得他的那个眼神,也就越发和萧珏变得生疏,直到变作最后水火不容的局面。 ———— 萧瑀大概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上门来求萧珏,放在上辈子,他是想不都敢想。 萧珏倒是对他的来意并不意外,甚至还备好了茶点。 萧瑀冷着脸,并没有坐下,直接就开腔道:“御史的事情,是皇兄你做的吧!” 萧珏不受半点影响地倒了茶,又拿起一杯茶品了品,才在萧瑀的心浮气躁中慢慢开口道:“你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质问我?” “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珏放下杯子,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坐下。” 萧瑀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坐了下去。 萧珏这才开口道:“我且先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做下了那些事?” 萧瑀撇了撇嘴:“你不都知道了吗,还问?” “我要听你亲口说。”萧珏盯着他的眼睛。 “是,是是是,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萧瑀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萧珏发出一声轻笑:“你倒是理直气壮,觉得孤不能罚你?恩?”他的语气渐渐变重,甚至用了“孤”这个称谓,最后的尾音更是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萧瑀嚷道:“父皇已经罚了我了,你就不能再罚我了,一罪不二罚,是刑律里说的。” “呵,连刑律都搬出来了。”萧珏眯了眯眼,“孤若想罚你,名目多得是,哪里需要特意去找。” 萧瑀的心里已经泛起了冷意,面上却还倔强道:“罚就罚,我不怕!” 萧珏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状似不经意地摩挲着,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当真?” “……”萧瑀梗着脖子,死不认错。 萧珏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带着一丝审视看向了萧瑀,许久才缓缓道:“你果真是长大了。” 萧瑀不知道萧珏这莫名的感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姿势,表明自己的态度。 萧珏已经回复到了他以往的神态,说道:“这次的禁闭是为了警告你,亦是抢先表态,既堵了有心人的口,也让母后收到慕夫人的信后,不至于太难堪。” 萧瑀没想到他还会给自己解释,一时之间呐呐道:“我以为……父皇母后是不想我娶沈晏,才……” “他们的确是不想你这样胡闹。”萧珏说道,“你的手段太容易授人以柄,更何况慕行远的门生遍天下,这次让沈灵素出面,不过是为了不扯破双方的面子,否则你真当他是吃素的?” 萧珏也是无奈,萧瑀的脑子一向直来直去,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一向敬而远之,就像夜鸢的评价一样,他或许是个将才,但绝不是个好的政客。 萧珏本来也是任他发展,毕竟在他看来,萧瑀也没必要去学这些,只要自己在一天,必然能够保得住他。可现在,萧瑀一头栽了进来,他若是再任其发展,只怕最后他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因此,苦逼的哥哥只能将这些道理掰细了、揉碎了教给他,至于学到多少,他也没办法了。 萧瑀只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并不代表他蠢,所以萧珏解释了一下他就明白了,他摸了摸头:“我本来以为你也是不赞成我娶沈晏的。” 萧珏轻笑道:“你要娶谁那都是你的自由,何须我的意见,只是你若想知道,那我也是不赞成的。” 萧瑀皱起了眉头,正要说什么,又被萧珏抬起手打断:“你想知道原因吗?” 他也不等萧瑀反应,便道:“先不说此举让你直接得罪慕行远,便是沈家,只怕也是不乐意的。更何况在朝堂上,你这名声也是真臭了,得不偿失。更重要的是。”他盯着萧瑀,“你应当知道,此举会将你推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你孤立无援的时候,哪怕只有一根稻草你都会抓住,比如谢祯。” 萧瑀心头一跳,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不自在地开口:“怎么……怎么又跟宁国公扯上了关系?” 萧珏唇角微微勾起:“谢祯向来喜欢对这样的人施恩,何况他原本就想要找一个这样的皇子,这不是一拍即合?” 萧瑀没有说话,上辈子他原本对谢祯很是崇敬,可后来流放时他想了很多,他依旧敬佩谢祯的为人,可对他的那丝崇敬却已经慢慢消失了。 谢祯,其实和萧珏也没什么区别。 萧珏对弟弟说道:“你若真的要娶她,可就要想清楚了。” 萧瑀心一横:“我肯定会娶到她的!” “哦。”萧珏出乎意料地只是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萧瑀反倒沉不住气了:“你就不问问我今天来的目的吗?” 萧珏笑了笑:“你说。” 萧瑀却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将这句在心底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我要领兵!” ☆、第三十八章 萧珏神情严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皇兄,有些东西我日后总要面对的,提前去习惯不好吗?” 萧珏顿了顿,说道:“你可知你自己选了一条多么难走的路?” 萧瑀点点头。 “你当初既然选择去工部,如今为何又改变自己的想法?” 萧瑀却沉默了。他刚刚重生时选择了逃避,可在听到沈晏的那番话后,他突然就意识到了,逃避有什么用处,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是真真实实能够握在手里的,况且,逃避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皇兄,我若是只做一个纨绔亲王,你会护着我一辈子吗?”萧瑀问。 萧珏轻轻一笑:“莫非我现在不是在护着你?” “也是。”萧瑀听明白了萧珏话中之意,脸上渐渐露出释然的笑容。 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萧瑀领兵的原因,萧珏问道:“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萧瑀几乎是不假思索:“漠北。” “漠北?”萧珏皱起眉头,“你倒是会选,如今南疆与海域已经尽在宁国公掌握之中,唯有漠北这些年一直不平,若要出军功,也只在此地。谢祯大概也是希望你能做这个选择的。” “那么皇兄是同意了?” “漠北苦寒,你自小娇生惯养,受得住吗?” 萧瑀没有说话,他的担心与萧珏截然不同。上辈子他在众人皆不看好的情况下去了漠北,最后却因为军功被迫回来,若非谢祯的支持,只怕就真的只能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了。 如今他选了和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道路,却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 萧珏看他面露犹豫,便问道:“你还担心什么?” 萧瑀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皇兄,你真的信任我吗?” 萧珏皱起眉头:“为何这样说?” “若我有了军功,你还会放心我留在漠北吗?” 萧珏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你倒是问得直白。” “皇兄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猜来猜去,我想要知道一句实话。”萧瑀不闪不避地直视他。 萧珏站起来走到窗边,许久之后才叹口气:“若是从前的你,我恐怕是无法放心的。” 萧瑀的心提起来。 “你是我的亲弟弟,可你也是嫡子,你的身体比我健康,甚至在父皇母后眼里你都更受宠爱一些。——这是朝臣始终认为你的存在会对我造成威胁的原因。”萧珏说,“而我则想的更简单一些,你是谢祯选中的人,这就足够了。” 萧瑀的心顿时犹如落在了油锅中,萧珏说得简单直白,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强大甚至不需要用虚言伪饰。 萧珏轻笑道:“小七,你从一出生就已经对我造成了威胁,可你是我的弟弟,你做了再混账的事情,我会打你骂你,却绝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你。” 萧珏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这话在萧瑀心中掀起滔天大浪,萧珏从不妄言,他说了自然就会做到,事实上,上辈子他就是这样做的。萧瑀却不知道,原来早在这么久以前,萧珏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有些不是滋味道:“既然如此,你让我留在朔京不就好了吗?何必同意让我去漠北。” “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是错的,这是我作为兄长,唯一能给予你的自由。” 这大约是兄弟俩第一次这样正式交心的谈话,萧瑀没有再执着信任的问题,很多时候,这是需要留待时间来验证的。 ———— “所以,你就同意让他去了?”宣室殿内,周帝暴怒地摔了一个杯子在萧珏的脚边。 萧珏不喜不怒:“是,求父皇恩准。” “你疯了!那是你的亲弟弟!你在逼他上绝路!” 萧珏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们兄弟俩不是一出生就站在了悬崖边吗?” 周帝叹息一声:“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但小七不是,他本不该承受这些。”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萧珏说,“他已经证明了他是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承担。” 周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子。 他幼年时就表现出了不同于常人的冷静和理智,这让他在一众皇孙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当时景帝的欣赏,不仅带在身边照顾,甚至还隐隐透露出要直接传位的态度。只是后来的宁国侯谢祯极力反对,双方才各退一步,周帝继位,但立萧珏为太子。 周帝本人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景帝儿女众多,他不算年长也不算年幼,夹在中间一直不受重视,他也自得其乐,哪里想得到一朝竟然当了皇帝。 这些年,周帝一直在努力平衡朝堂,只是他自己也明白,这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萧珏完美地继承了景帝的遗志,他们俩之间不像是父子,更像是君臣。 大约是因为这些原因,周帝更宠爱幼子萧瑀,虽然萧瑀总是闯祸,但和他的哥哥相比,他更加像是一个孩子。 周帝摇了摇头:“其实朕早该想到的,这些年你与小七越发疏远,他宁愿和其他的异母兄弟来往,也不来找你这个亲哥哥,你是否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父皇也觉得儿臣的心竟然这样冷酷?” “朕只是觉得,你太像先帝了。”周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这些年你的行事风格越发像先帝,朕真的很担心有一天……”他没有再说下去。 萧珏没有说话。 周帝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些,转而道:“你同意小七去漠北,想来是对那边已有布置了?” “漠北不似当年的南疆,除了宁国公的人手,还有镇守多年的闵家,河源郡如今就在闵家的制辖之内。”萧珏说道,“闵家在漠北多年,论起名声,与宁国公也是不遑多让。” “闵家?就是那个在先帝时就投诚的闵家?” “正是。” 周帝松了口气。 萧珏却说道:“只是小七却选了天水郡。” 周帝一口气呛在喉咙里,他连忙追问:“你没和他说过利弊吗?” “小七想来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应当是事先就了解过。”萧珏冷静地回答,“儿臣也认同他的决定。天水郡是最前线,是情况最为复杂的地方,但同时,这也是最容易出军功的地方。” “可……”周帝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道,“也罢,小鹰终究是要飞出去的。” 他收起了自己那些优柔寡断的情绪,说道:“既然小七要去天水郡,就不用亲王爵了,上次他在滇西立下的功劳应当不小?他那五百私兵也带着吧。” “是。” “下次漠北戍边的轮换还有多久?” “半年左右。” “让他跟着轮换队伍去吧!顺便,他这三个月的禁闭还没完,竟然就偷偷摸摸地溜出来了……”周帝冷笑着,“再加一个月。” “父皇说的是。”萧珏没有半点兄弟爱地赞同道,“再加一卷经书吧。” “……” ———— 萧瑀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兄长出卖了,此刻正在桌前抓耳挠腮地给沈晏写信。 他知道沈晏的担忧和恐惧,却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自己必须要去漠北的理由。写废了几张纸,都还是毫无头绪。 一时心头烦闷,便走到院内散心。 院子里浮着幽幽的草木香气。 因为殷羽和灵儿的破坏力,堂堂锦王府内竟然不敢再种名贵花草,安顺绞尽脑汁,另辟蹊径,种了些小的灌木,看过去倒也别有趣味。 萧瑀看着院中这一派绿色,倒是莫名地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当初沈晏在府中不受宠,众仆役对她也不太尊重,唯有安顺,大概是谨慎小心惯了,对这位正妃一直保持着尊敬。沈晏不喜欢花草,安顺便是种了些灌木,如今想不到这么早就把他这一招给使出来了。 大约是想起过去,萧瑀的脸色渐渐地平和下来。 沈晏这姑娘,有些很可爱的执拗。 比如她当年被人陷害,萧瑀一怒之下禁了她的足,后来事情水落石出,萧瑀拉不下面子去道歉,她也死活不肯说句软话,宁可与他僵持着,也不放下她的骄傲。 又比如后来流放,因为萧瑀在漠北还有些交情,一开始他们的日子并不算太差,可沈晏每日仍然绣了花去补贴家用,后来日子难过了,她的身体也不好,可每日也一定要将家里打扫地干干净净。 可如今,她这样的执拗却只让萧瑀苦恼。沈晏已经说得很明白,可萧瑀就是不肯死心,他两辈子第一次动心,还是自己的原配,萧瑀理直气壮地没有一点亏心。 可当他决定要去漠北的时候,这种理直气壮却变作了心虚,他分明是知道沈晏忌讳什么的,可他眼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解释了,他简直都能想象沈晏听到以后的表情。 萧瑀叹了口气,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他还是亲口和沈晏说吧,顺便…… 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第三十九章 萧瑀想到就去做,虽然此刻已是入夜,按理是不该进入女子深闺的,可他也完全没有顾忌,身边更有殷羽这个大杀器,连爬墙都省略了。 两人蹲在假山后头,萧瑀皱着眉头道:“万一一会进去以后碰见她的婢女怎么办?” 殷羽想了想:“我去打晕。” “不行,你手没有轻重,万一打死了怎么办?”萧瑀皱了皱眉,“算了,我们先进去,到时候再说。” 两人便暗搓搓地进了沈晏的绣楼,好消息是在外头没有碰见一个婢女,坏消息是——婢女枣儿在屋里。 屋内隐隐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正是沈晏和枣儿。 枣儿说:“小姐早些睡吧,这字明日也是可以写的。” 沈晏的声音似乎有些模糊:“没事,你先去睡吧!” 枣儿说:“小姐,您不睡,奴婢怎么能去睡呢?” 沈晏说:“好啦,等我再写这一页便去睡了。” 接着,便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枣儿疑惑地问:“小姐,这看着像是字帖啊?” “恩。”沈晏应了一声。 “小姐是给沈家哪位公子小姐写的吗?可最近也没有听说谁家小公子发蒙啊?” 沈晏似乎是笑了一下,才道:“可不是小公子,是个大孩子呢。” 枣儿更是糊涂:“是哪位表少爷,那为何会用到小姐的描红本呢?” “不是什么表少爷,是我早先答应了别人的,拖到如今还未做完。”沈晏的声音似乎顿了顿,“好了,你早些去睡吧,我写完这页一定睡。” 枣儿仍旧是莫名其妙,却不知外头偷听的萧瑀已经是心头火热,先前在滇西的时候沈晏曾经答应过给他做描红,可是这都大半年过去了,这事情半点音信都没,他还以为沈晏已经忘记了,却不知她如此不眠不休地为他写这描红本,让他又是甜蜜又是心疼。 枣儿也不管,只是得了沈晏的保证,这才唠唠叨叨地朝外走。她手里持着一盏灯笼,踏出房门后又转身将门拉上,这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只是走了两步又狐疑地朝庭院看了看。 院中月光白如练,寂静如水,只有夜风吹过叶片发出的簌簌声。 枣儿拍了自己一下,嘀咕道:“……大概是没睡好,最近疑神疑鬼的。”说完,才推开隔壁的主屋,去给沈晏铺床。 ———— 萧瑀和殷羽对视着松了口气,刚刚枣儿出门,两人猝不及防,差点就被发现。 萧瑀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晏的书房,又指了指殷羽,示意他留在这里放风。 殷羽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尽忠职守。 萧瑀便放心地推开了沈晏的书房。 沈晏的书房不大,但透着一股温馨雅致,沈晏正在桌前奋笔疾书,听到门响,头也没回道:“行了,枣儿,我写完就去睡。” “是我。”萧瑀说。 听到萧瑀的声音,沈晏的笔顿时就僵在了空中,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落在了纸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声,沈晏这才回过神来。 那一页描红已经废了,沈晏咬着唇,揉乱了那一张纸,才冷冷道:“你来干什么?夜闯女子闺房,锦王殿下不觉得德行有亏吗?” “我来自己王妃的房间,有哪里不对?”萧瑀理直气壮道。 沈晏脸色一变,声音更加冷:“你现在是在跟我耍赖了?” 萧瑀心一横,很是光棍道:“是又怎样?” 沈晏的确不能拿他怎么样,骂不走他打不过他,便是大喊来人帮忙,最后名节受损的也是自己,真是怎么算都是吃亏。她干脆闭了嘴,将笔搁在笔架上,越过萧瑀往外走。 萧瑀连忙拦住她:“你要去哪里?” 沈晏瞪着他:“我要去睡了,不行吗?” “不行,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萧瑀,你这是在耍无赖了吗?”沈晏和萧瑀对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小声哼了一句,“随你。” “元娘,你没有忘记你我的约定,还熬夜替我做描红本,你根本就是对我有情,你为何不承认?” 沈晏气得心肝疼:“谁对你有情!不过是我不想食言而肥罢了!” “哦。” “我……你……”沈晏看他那一脸“我懂,我都明白”的表情,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想要骂他然而脑中翻滚了许多句,最后怒道,“有话快说,有……咳咳……”差点出口的脏话被沈晏自己的口水呛住。 萧瑀小胜,心里却半点都没有轻松下来。他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如何跟沈晏解释,此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真的觉得做这种事情比打仗难多了。 沈晏见萧瑀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反倒没有先前的羞恼,问道:“你不是要同我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萧瑀动了动嘴,却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干涩,他对沈晏说:“元娘,我要去漠北了。” 沈晏许久都没有说话。 萧瑀担心地问道:“元娘,元娘?” 沈晏却突然站起来:“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要去便去,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虽然装作无所谓,但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情绪。 “元娘,元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沈晏的声音变得尖刻,“那是死路,是走不通的,萧瑀你已经错过一回了,还要再重蹈覆辙吗?” “元娘!你不要这么激动。” 沈晏楞了一下,却突然自嘲地轻笑一声:“对啊,我激动什么呢?我何苦为了你的遭遇去操心?” “元娘……” 沈晏侧身避开萧瑀的手,冷冷道:“锦王殿下,小女子如今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还望您能尊重我一些,不要动手动脚。” 萧瑀又气又恼:“元娘,你非得这样对我吗?” 沈晏没有说话。 萧瑀缓下声音来:“元娘,我并非贪恋权势,只是我若想要自保,想要保护你,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力量,如果只是逃避,便是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中,一举一动都交给别人操控,换做是你,你可愿意?” 沈晏却嗤之以鼻:“你是堂堂亲王,谁还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亲王又如何,大周历代亲王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可一旦确立太子,他们却都只能成为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庸庸碌碌一生。”萧瑀苦笑道,“谁过问过他们,这是他们愿意做的事情吗?” 沈晏沉默下来。 萧瑀又道:“我不算是有大志向的人,可是一个男人,总会有想要建功立业的渴望,我也有,尤其经过了上辈子,这种渴望只会变得更加强烈。” “追名逐利,这就是你的渴望?” 萧瑀顿了顿,才说道:“当年我在漠北时,营中有一个小兵,叫做陈猛,他与我同岁,被派来照顾我的日常起居。陈猛这个人不大聪明,做事有点死心眼,甚至可以说有点傻。他被派来照顾我,就认定要照顾好我,不仅是我的生活,还要照顾我的命。” “有一次我在草原上中了埋伏,又被暗箭所伤,后来虽然逃出来,战马却因为力竭而死。陈猛背着我走了一天一夜,他怕我昏迷,便同我说他来当兵的原因,——他是家中幼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家中为三个哥哥娶亲的事情已经花光了积蓄,轮到他时,家中已是家徒四壁,他除了一身力气没别的本事,最后便来参军了。” 萧瑀想起那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陈猛侧着头看着他,满怀憧憬道:“锦王殿下,如果我能立下战功,就能得到赏赐回乡,这样我也能娶上媳妇,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了。” “我当时嘲笑他目光短浅,他救了我回去,这么大一件功劳,想要什么赏赐都有了,各色美女任他挑,他居然只想娶个村妇就满足了。”萧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变得低落,沈晏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陈猛的这个愿望何其卑微,他这样一个人,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想着在军中有什么成就,他的梦想就是活着回去,娶一个乡野村妇,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可是,他死了。”萧瑀的声音冷下来,带着一股无法发泄的怒气。 “他死在扶风郡,死在同僚的刀下,死在朝堂的倾轧中。” “这样的朝廷难道没有错吗?我的哥哥难道没有错吗?天下人若是知道了,会觉得这没有错吗?” 沈晏被萧瑀的质问给愣在了当场,萧瑀的怨愤像是烙铁一般烫在了她的心上,,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正在此时,门上传来两声清晰的敲门声。 “元娘你睡了吗?为父怎么听见你房中有说话声?” ☆、第四十章 沈灵均在门外等了半天,才见沈晏开门,他不由得疑惑道:“元娘,你在房里做什么,怎么这会才来开门?” 沈晏神情有些闪躲:“爹爹有什么事吗?” 沈灵均无奈道:“你莫非打算让为父站在门口和你说话?” 沈晏这才和受了惊一般退到一边,强笑道:“爹爹说的是,您请进。” 沈灵均一进来就狐疑地四处看了看,然而房间干净整洁,并不像有外人的样子,基于一向对沈晏的信任,他放下了心底那一丝怀疑,坐了下来。 殊不知沈晏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见沈灵均并没有多问,才松了口气。 沈灵均便道:“你近来脸色不大好,可要找郎中来看看?” 沈晏心不在焉,道:“女儿是最近没有休息好,所以憔悴了些,爹爹不必烦忧。” 沈灵均叹息一声:“也难怪你,就是我近来也常常夜不能寐,心中实在是后悔当初应了太子殿下,收了锦王这个弟子!” 听到沈灵均提起萧瑀的名字,沈晏一个激灵,有些心虚道:“爹爹为何这样说?” 沈灵均气道:“为父刚刚收到了你姑父的来信,方才知道锦王竟然在你和清阑的亲事上作梗!” 沈晏愣道:“他做什么了?” 沈灵均就将萧瑀做下的那些事给数落了一遍,这些事情,慕行远自然不会和他说,但沈灵均托了知交去打探,也算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但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获得了一些夸大的部分,让他一时之间怒发冲冠。 沈晏听完,面色怪异地问道:“这些都是萧……咳咳,锦王做的?” 沈灵均仍在怒火中:“那是自然,我特意托了刘兄去问的。” “刘伯伯?” “对啊,先前刘兄在我面前夸奖锦王时,我还当他是个上进努力的,如今真是……瞎了眼。” 沈晏小心翼翼道:“流言蜚语,恐怕不足以尽信吧。” 沈灵均哼了一声:“是真是假,下次问问你姑姑便是。” 沈晏不自觉地偏了偏头,看向书架的角落。 沈灵均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仍在说着萧瑀的种种恶劣之处。 沈晏听得书架那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连忙转移话题道:“爹爹,您究竟有什么事来找女儿啊?” 沈灵均这才恍然大悟:“哎呀,被锦王一气,我倒把正事给忘了。”他正色道,“你姑父说,这件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也处罚了锦王,这件事情解决了,年后他们会来下聘,我家姑娘定了亲,爹爹这心就定了……” “爹爹!” 看着女儿红红的脸,沈灵均笑着摇摇头:“我家闺女这是害羞了?” “您……您怎么和我说这些事呢,您决定就好了。”沈晏哪里是羞涩,分明是尴尬加上怕萧瑀被发现的担心。 沈灵均语重心长道:“我也知道,和姑娘家说这个不大好,但你娘亲不在了,为父一个男人生怕漏了什么,再说你姑姑姑父都是亲戚,你日后嫁过去了……” “爹爹!” “好了好了,爹爹不说了。”沈灵均摆摆手,站起来,“你早些睡吧,爹爹回去了。” 沈晏也跟着站起来:“我送送爹爹。” “都在一个院子里,有什么好送的。”沈灵均笑着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了,朝着角落的书架看过去。 沈晏的心又提了起来:“爹爹,怎么了?” 沈灵均指着书架上的书,道:“你这些书怎么堆得这么乱了,枣儿难道不曾给你整理吗?” 沈晏只能随便扯了个理由:“这……我先前在找书,所以可能翻乱了……” 沈灵均便道:“这倒是我疏忽了,你好歹也是堂堂世家之女,身边一个丫鬟哪里够,还有陪嫁的婆子管事……” 沈晏一边拿身体挡着书架,一边无奈地劝道:“女儿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一个人照顾自己了,不用多找什么丫鬟了。” 沈灵均拒绝道:“当年是因为守孝,所以才没有及时给你补上,如今却万万不可马虎对待了。” “爹爹。”沈晏无奈道,“就算是要找,您一个男人也不会做这些啊!” 沈晏本意是想要打消沈灵均的念头,没想到沈灵均却福至心灵一般,说道:“这事我去找刘兄,他都嫁了几个女儿了,他夫人肯定知道怎么做!” 沈晏愣了一下,其实前世她嫁给萧瑀时,一直替她操心打理这些事情的就是刘夫人,没想到这辈子兜兜转转,竟然又与前世重叠了。 沈灵均得了这个决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只留下沈晏神思不属地站在书房门口。 ———— “元娘,我真的没有做出那么多混账的事情,这就是有人在污蔑我。”萧瑀喊冤,然后小声辩解,“就是做了一点点……” 沈晏冷冷地看着他:“你也知道混账?做一件和做很多有什么区别吗?” 萧瑀一时语塞。 沈晏便直接道:“你与我说的事情我听到了,所以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萧瑀的主要目的还没有达成,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回去,他连忙道:“元娘,我说的都是认真的,你不要嫁给别人。” 沈晏闭着眼睛摇摇头:“萧瑀,你对我的心意我明白,可我真的不想再过前辈子那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了,我不愿意嫁给你,你懂吗?” “我不懂!”萧瑀固执地摇摇头。 沈晏却已经要濒临抓狂:“萧瑀,我们重生了!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恩赐,这是新的生活,我们就不能放过彼此,让对方过安宁的生活吗?如果和以前一样,那我们重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重生的意义。”萧瑀斩钉截铁。 沈晏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你不过是感激我上辈子与你福祸与共,但我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我如今的后悔就是最好的证明,你追逐的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幻影罢了。”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萧瑀说道,“不管你是哪样的女人,都是我心中最好的女人,是我携手一生的妻子。” 萧瑀的话深深地震动着沈晏的内心,让她几乎要很困难才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对,我感激你千里迢迢去滇西救我,你对我我的好我也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我也承认,我对你并不是全无感情,但这和我是不是要嫁给你是没有关系的。”沈晏缓缓说道。 萧瑀却突然说道:“如果我不去漠北,你会嫁给我吗?” 沈晏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萧瑀,你别这样……” “会吗?” 沈晏咬着牙摇了摇头。 萧瑀却突然笑起来:“你看,就算我这辈子安安心心地做一个清闲王爷,你也依旧不会嫁给我的,既然这样,我走上哪一条路又有什么区别吗?” 沈晏有些生气道:“萧瑀,这是两件事情,你不要混为一谈好吗?” 萧瑀笑了笑,但眼睛却是微微眯起,露出一丝危险的光:“元娘,反正你怎样都不会嫁,还不若我掌了兵权,将你抢回府中,也好过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 沈晏被他这话吓到了,萧瑀这个人经常会有一些疯狂的举动,沈晏还真怕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只能色厉内荏道:“萧瑀,你再逼我我就去庵里绞了头发出家去!” 萧瑀也没想到把沈晏逼急了,连忙道:“我就是说说,你别生气。” 沈晏却无法放心,她实在太了解萧瑀这个人了,他既然这样说了就绝不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嫁给别人,从头至尾都只关心她的态度而已。 萧瑀被逼问不过,只能含含糊糊道:“你别被慕清阑骗了,他不是个好人……” 沈晏心头一紧,厉声道:“你对我表哥做了什么?!” 萧瑀不耐烦道:“青松书院有个女子女扮男装混在其中,慕清阑分明是知道的,却还装作不知道,那女子也是爱慕他已久的,我就成全了他们。” 沈晏站立不住差点摔倒,她想起前辈子她隐约听姑姑提过,那女子意图勾引表哥,可惜被表哥识破,最后赶下了山去,只怕就是这个姑娘。 “你……你……”沈晏又急又气,“你快让你的人住手!你会毁了表哥的。” 萧瑀不爽她一心替慕清阑着想,硬邦邦道:“来不及了,办这件事的是皇兄的墨卫,现在恐怕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沈晏呆呆地跌坐在椅子上。 萧瑀心中顿时不是滋味,他好言安抚道:“皇兄向来爱惜人才,不会让慕清阑的名声受损,只是出了这事,断了他想娶你的念头。” 沈晏沙哑着嗓子道:“萧瑀,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 萧瑀的表情僵在脸上,许久才发出一声自嘲:“别说你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唯有这样,让我亲手把自己的把柄交到皇兄手上,我才有真正进入这棋局的机会。” 他想起他府中的那个墨卫,那是他上辈子最讨厌的一种人,可最终他却在那人的面前弯下了腰,他从前以为永远不会折的傲骨,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萧瑀上辈子尽管失败,但至少从头至尾都是畅快淋漓,可如今,他要为上辈子缺失的成长付出代价了。 沈晏听懂了萧瑀的言外之意,她的心里已经没有先前的愤怒和震惊,只剩下满满的失望。 “萧瑀,你变了……” ☆、第四十一章 青松书院内,山长慕行远脸色铁青地站在房间中央,沈灵素则捂着额头坐在一边,还有几位书院的教习皆是面色难看。 在他们的下首,跪着一个穿着书院服饰的女子,她的模样清秀,只是头发散乱衣裳凌乱,兼此刻脸色苍白双眸含泪,更显得楚楚可怜。 在场几人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同情,沈灵素更是露出嫌恶的表情。 白教习是书院管理学生品行的,为人嫉恶如仇,想不到学生之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不等慕行远说话,他就抢先说道:“苏棠品行不端,又冒名顶替,还是将她交给官府吧。” 苏棠顿时面如死灰,委顿在地。 韩教习是青松书院唯一的女教习,知道这世间对女子多苛刻,她一旦进了官府,这一生可就完全被毁掉了。 几人各抒己见,慕行远却一直没有发话。 直到内室的门被打开,大夫从里头走出来。沈灵素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道:“黄大夫,清阑他怎么样了?” 黄大夫道:“伤不重,已经上了药包扎了,这几天注意换药,伤口不要碰水就好了。” 沈灵素松了口气,将黄大夫送出去,待他们刚出去,慕清阑就从房间里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他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绷带,衣裳却还算整齐。 慕行远这才开口:“清阑,这事你欲要如何?” 苏棠满怀希望地抬起头看着慕清阑。 慕清阑神色没有半分波动,直接走到苏棠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这事是谁让你做的?” 苏棠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垂下头,嘶哑着嗓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痴心妄想……” 慕清阑蹲下-身,右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极其平静地说道:“你最好说实话。” 他眸中没有半分情绪,不管是愤怒还是痛恨都没有,简直犹如古井无波,看着苏棠就像看着一个死物。苏棠被他的眼神看得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教习不忍心地开口:“慕教习,这……” 慕清阑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实话。” 苏棠终于死心,她低低开口道:“我不知道是谁,他们只说要毁了你和沈家小姐的婚事,我一时鬼迷心窍,才……” 慕清阑松了手,站起来。 几位教习都义愤填膺,纷纷讨伐这些人心思险恶,慕清阑和慕行远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某个人。 慕行远拿了纸笔放在苏棠面前,说道:“只要你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我们就放你回去,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苏棠慌乱地摇着头,整个人都在往后缩:“不行……不行……” 慕清阑勾了勾唇,弯下腰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苏棠双眼瞪大,满是绝望。 慕清阑站直身体,冲着在场的众人点点头,便在他们莫名的目光中离开了房间。 苏棠瘫软在地,仿佛认命一般地说道:“我写……” ———— 慕行远拿着苏棠的供词来到慕清阑的房间,他正在洗手。左手的绷带被解开放到一边,掌心的伤口已经开始泛白,书童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替他倒水。 慕行远对此见怪不怪,却也忍不住道:“行了,不是让你不要碰水吗?”又对书童道,“去给你家少爷把药拿过来。” 书童如蒙大赦,连忙放开盆子跑去拿药了。 慕行远在房中找了位置坐下来,慕清阑也停止虐待自己的左手,将手从水中提了起来,拿着旁边的布巾开始擦手,碰到伤口的时候他的眉头皱了皱,手上却并没有半分停顿。 书童将药放在桌上,就在慕行远的示意下带上门出去了。 慕行远问道:“看来,你也猜到那人是谁了?” “嗯。”慕清阑淡淡道,边说边拿出药来往自己手上倒,伤口渗出血来,瞬间就将药粉给染红了,他却眼睛都不眨,又拿出绷带往上面缠。 他单手缠绷带很不方便,可慕行远知道儿子很不喜欢和别人接触,所以并没有上前帮忙。 慕清阑道:“锦王恐怕是无法打动舅舅和元娘,这才用这样的办法。” “舅兄只怕此刻也是后悔,当初收下了这个弟子,结果竟然对元娘抱有这样的心思。”慕行远道。 慕清阑没有说话。 慕行远又道:“锦王既然有这样的心思,只怕不会轻易放弃,就怕他还留有后手,又当如何?” 慕清阑已经绑好了绷带,闻言便道:“那位俞老先生不是住在城中吗?” “俞文修?”慕清阑皱起眉头,“你要出仕?” 慕清阑摇摇头:“我并没有这样的念头。”他看着慕行远,“只是,有什么比掐在源头更容易解决一件事的办法呢?” “你是要……” 慕清阑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慕行远手里的供词,淡淡道:“让这件东西发挥最大用处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被人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 沈晏现在正是满心纠结,萧瑀的话让她坐立不安,一方面想要告诉父亲,却又怕父亲追问出萧瑀与她见面的事情。 说起表兄慕清阑,沈晏的心情更是复杂。 慕清阑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很完美的人,容貌俊美、性格温和、学业优秀。当年姑姑也曾经开过玩笑,想要让沈晏嫁过去,沈晏小时候不懂事,也闹着要做慕清阑的新娘子,慕清阑永远都只是笑笑,然后牵着她的手去买糖吃。 后来,沈晏渐渐长大,明白了这种感情是兄妹之情,所以在沈灵均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慕清阑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沈灵素倒不曾因为这件事与她生分,只是她终究不好意思,又加上嫁入王府,所以与姑姑一家渐渐断了往来。只是听说慕清阑留在青松书院做了教习,沈灵素为他说了几门亲事都被他拒绝了。 萧瑀谋反失败后,新帝免了他的死刑改为流放,当时曾许家眷可以留在朔京,沈晏是个不受宠的王妃,萧瑀谋反的事情更是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新帝感念沈灵均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特许沈晏可以和离。 就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慕清阑曾经上门求娶,沈晏这才知道他至今未婚,若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沈晏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流放时她不曾想过若是自己嫁给慕清阑会怎样,但重生之后,她既然已经决定不会嫁给萧瑀,也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难以再爱上什么人,在沈灵均问她时便选择了同意。 沈晏自诩了解萧瑀,想着以他的骄傲,在知道自己已有婚约后,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心思,恐怕都会化为乌有,却不知萧瑀竟然会这样执着。 这些事情本来不过是她和萧瑀之间的事情,如今却要连累慕清阑,沈晏本就觉得上辈子对不起慕清阑,现在更是被这种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 按照萧瑀的说法,这女子不管有没有得手,他们都会将这件事情闹出来,逼慕清阑娶了她,慕家不管怎么样都要吃个哑巴亏。 先不说这件事对慕清阑的名声造成的影响,单说这女子若是嫁给了慕清阑,以慕清阑洁癖的性格,只怕会觉得恶心的吃不下饭。 沈晏极其了解这位表兄,他性子看似柔和,实则最是刚硬,只怕最后会拼个玉石俱焚。 沈晏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恨不得萧瑀就在她面前,好狠狠地骂他一顿,可这也于事无补。 对于沈晏来说,她现在依然把慕清阑当成兄长在看,所以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担心这件事情给慕清阑造成影响,却从未有过吃醋或者担忧的情绪。 直到慕清阑给沈灵均写信来,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桩事情被解决,又给沈晏写了一封信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沈晏这才后知后觉,她第一次有一丝不确定,自己这样做真的正确吗? 此刻的萧瑀早已随着轮换的军队去了漠北,下聘的仪式顺利完成,只等待来年春天,沈晏及笄之后便要举行婚礼了。 沈晏已经是第二次待嫁,却早已没有第一次的期待和羞涩,她平静地不像是个新嫁娘。她不知道慕清阑用了什么办法摆平萧瑀,整个过程顺利不已,萧瑀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消息一般。 到后来,沈晏不再纠结这些,她告诉自己,只要嫁给慕清阑,她的命运就会改变,不管心底那一丝遗憾代表着什么,都再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如此,冬去春来,沈晏及笄后,很快就是婚礼。 ☆、第四十二章 沈晏的闺房内,全福夫人正在为她梳头,沈晏的一头黑发如瀑布一般披在身后,宛如一匹玄色的锦缎。 因为沈灵均父母双亡,妻子也病逝,所以他托了好友刘衡的妻子王氏来作为沈晏的长辈,替她打点女儿家的事宜。王氏性子爽朗风趣,当即便笑道:“我家元娘生得好,可便宜慕家小子了。” 沈家的亲族也来了不少人,沈晏的几个未出嫁的堂妹还有几位嫂嫂都在一旁陪着她,一位嘴巧的堂妹便道:“那一会新郎上门时,可不能轻易放过他了。” 沈晏笑了笑,低下头去。 众人便不再打趣,全福夫人用梳子细细地梳下来,一边梳一边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随着全福夫人的声音,沈晏能感觉到头发被一缕一缕地束了上去,哪怕已经极力阻止自己,她依然想到当年嫁给萧瑀时的情景。 因为萧瑀是亲王,她当年以王妃之礼被迎进门,从头至尾都是依照宫廷礼节来的,少有这样热闹的声音。她一个人坐在闺房内,一列宫女默不作声地鱼贯而入,不管是梳头还是伺候她穿衣,都训练有素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 当时沈家只让最是圆滑的二堂哥带了礼物来,却并未有女眷来送亲。沈家因此得了一个不攀附权贵的好名声,可只有她和父亲知道,沈家家主只是不满她嫁给萧瑀。 世家看不起皇族,但更看不起泥腿子一般的武将,萧瑀当时名声如日中天,可也是和宁国公谢祯绑在一起的,更何况大周的亲王向来就是个闲职,就是萧瑀更能干又能怎么样,最后只怕还会引起新帝的猜疑,得不偿失。 如今这样的热闹简直让沈晏如在梦中,甚至昨日看到父亲喜气洋洋的样子,和当年知道她要嫁给萧瑀时的唉声叹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大概是看出了沈晏有些心不在焉,王氏当她只是在害羞,与全福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随着话音落下,镜子里的女孩梳成了高高的发髻,全福夫人从王氏手中接过龙凤双喜的盖头,拎着两个角轻轻一抖,盖头稳稳地落在了沈晏的头顶。 随着那片红色渐渐地遮住眼前的视线,沈晏的耳边也仿佛变作一片寂静,那些嬉笑的热闹渐渐远去,上辈子的记忆也渐渐远去。 我做的没有错…… 沈晏又一次在心底重重地告诉自己。 ————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沈府面前,唢呐锣鼓欢天喜地,一旁还有穿着一新的小厮朝着街边抛洒喜糖。 沈府的正门紧紧地闭着,慕清阑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一左一右地打趣道。 “大哥,舅舅是当世名士,沈家的几位堂兄弟在他老人家的调-教之下,只怕更加不容小觑,看来这是要大大地为难你一场啊!” “文,我们兄弟比不上大哥,就不献丑了,一会要是哪位堂兄上了棍棒,弟弟一定帮你挡着。” 慕清阑无奈地摇了摇头,幸好他的伴郎不止这两个不着调的弟弟,几名好友倒是跃跃欲试,要帮他过了这扇门。 沈家弟子向来文武双修,不说是不是花架子,至少架势摆足了,慕清阑最后倒也真托了两个弟弟的福,才进了内院。 只是想不到,内院的女眷更是不好对付,好不容易给足了红包,又给足了脸面,那扇门才被缓缓打开。 穿着嫁衣的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盖头上的流苏微微地颤动着。 慕清阑忽然就有些出神。 他与元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向来不喜欢被人触碰,唯有元娘是个例外,小的时候母亲打趣让元娘长大后嫁给他,元娘笑嘻嘻地应了,他却上了心。 慕清阑这个人聪明缜密,可他却没什么野心,所以他自小就决定了日后要行走的方向,继承青松书院,和元娘一起像父母那般恩爱到老。 元娘视他为兄,越长大就越能分辨清楚这之间的区别,他并非不知道,所以心中虽然遗憾却也并没有强求,直到他的母亲替他求娶时,元娘竟然答应了。 慕清阑当时欣喜若狂,向来冷静自持的他,那一天破天荒地喝了酒,醉了以后在院中吹了一晚上的竹笛。 虽然后来有萧瑀出来捣乱,但在他心中只要元娘答应嫁给他,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如他所料,有那封信在,太子萧珏果然瞒住了萧瑀,萧瑀乖乖去了漠北,而他,也将迎娶自己心上的姑娘。 沈晏在房中拜别父亲,沈灵均忍不住流下泪来,但是慕清阑也算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虽然心酸但也欣慰,他哽咽着说完告诫女儿的话,又忍不住对慕清阑道:“清阑,我把元娘交给你了,万望你能护她一世周全。” 慕清阑认真地应诺下来:“岳父放心,清阑这一生都会好好待元娘,让她幸福无忧。” “好好好。”沈灵均欣慰地叹道。 媒婆便背起沈晏朝着花轿走去,她拿了慕家大大的红包,喊得也格外大声:“新娘子上轿了!” 一时之间,鞭炮声、锣鼓声同时响起,沈家的院子里顿时充满着喜悦的气氛。 而此时,在通向朔京的官道上,一列风尘仆仆的骑士正打马疾驰而来。 ———— 城门口,一名城门官听着远远传开的热闹声,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家办喜事,好大排场!” 一人嗤笑道:“你日日在这守门,连这都不知道?是青松书院慕山长的长子和沈御史的独女。” “沈御史的女儿?”那人压低声音,“不是传言她与锦王……” “嘘!这位的话你也敢说,不怕……” “锦王不是已经去漠北了吗?有什么可……”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一匹马从他眼前掠过,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城门官已经大喊道:“有人闯城门!快来人!” 那骑士理都没理他们,径自就越了过去,紧接着又有一匹马也从他们身边经过,也是毫不停留。 城门官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嚣张的人,闯城门的要被处以鞭刑,骑马过闹市的根据情节的严重性也有刑罚,大周的法治严明,就是王公贵族犯了法也与庶民同罪,这人却丝毫不惧,不是疯子就是…… 城门官的疑惑并没有太久,因为第三名骑士总算是停了下来,他一边苦笑着向城门官赔礼道歉,一边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事。 “在下焦榕,是漠北边军的一名参将,此次回京是奉了上峰之命……几位同僚太过激动,请不要见怪。” 城门官一听到漠北,心就凉了一截,再看到焦榕拿出的边军手印和手印后头隐隐露出的锦王府腰牌,差点翻着白眼晕过去。 夭寿了!他要怎么去问罪这个煞神啊? ———— 迎亲的队伍还在不急不缓地走着,大街旁都是些看热闹的,青松书院可谓誉满天下,沈灵均也是名士,两家孩子喜结连理,正是应了那句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慕清阑坐在高头大马上,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与他平常礼节性的笑容不同,他的喜悦简直从骨子里发出来的。 然而,就在队伍快接近城门的时候,一支长箭带着尖利的呼啸朝着最前方的慕清阑袭来。 “吁!” 那箭直-插马蹄前方的土地上,马儿受了惊高高地扬起蹄子。 “大哥小心!” 双胞胎惊呼道,慕清阑虽然向来以文取胜,但也不代表他就是个不会武的书呆子,在那箭刚刚袭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及时地勒住了缰绳。 马儿被慕清阑安抚下来,只是有些不安地在原地动着蹄子。 慕清阑这才将目光投向街道的尽头。 那是一个满身风尘的骑士,他的身上甚至还带着血迹,即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肃杀之气,连迎亲队伍里的乐声都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似乎感觉到了慕清阑的目光,那骑士放下了手中的弓,扬了扬下巴。 慕清阑瞳孔一缩,冷冷地吐出一个名字。 “萧瑀。” 萧瑀拉下了头上的面罩,露出满面尘土的脸,他冲着慕清阑遥遥一指。 “本王是来抢亲的!” ☆、第四十三章 萧瑀紧盯着面前送亲的队伍,这一路上被欺瞒的愤怒、失去沈晏的恐惧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还好来得及。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慕清阑还未说话,慕家的双胞胎却忍不住了,一人出来叫道:“你是何人,为何挡路?” 另一人笑道:“你一人,有什么本事来抢亲?” 他的话刚落音,就见他的身后又出现一名骑士,一边拿下面罩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大声道:“这朔京的味儿都比漠北好闻多啦!” 萧瑀控着马一步步朝他们走近,原本众人只是远远地看着,已经觉得气势迫人,谁知他走近后,身上那宛如实质的杀意更是让人噤若寒蝉,这是只有在战场中拼杀才会有如此浓烈的杀意。 慕清阑也催马上前,挡在了他前面。 萧瑀停住,看着他道:“让开。” 慕清阑皱起眉头:“锦王殿下,元娘她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你又何必强求?” “强求不强求,那是我和元娘之间的事,跟你何干?”萧瑀冷笑一声,“我再说一次,让开!” 双胞胎已经忍耐不住要上前帮助自家大哥,却被远处投掷过来的两颗石子打中马腿,马哀嘶一声,被打中的马腿跪了下来,双胞胎一个没注意就滚下马来,一时之间整个队伍中都是一片人仰马翻。 殷羽远远喊道:“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下次老子打的就不是马腿而是人腿了!” 萧瑀和慕清阑没有被身后的闹剧所影响,慕清阑当年使计骗了萧瑀,他便是预计短短两年之内萧瑀没有办法离开漠北,哪里想得到萧瑀如今竟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慕清阑微眯双眼:“你私逃军营!”思及此,他语气加重,“你是要害死元娘吗?” 萧瑀没有说话。 见他丝毫没有一点心虚,慕清阑顿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猛然睁大了双眼,他咬牙道:“……不可能,你不可能!” 萧瑀已经欺身上前,一掌朝慕清阑探过去,慕清阑虽然习武,但和萧瑀仍是没法比,几个回合就被他打落马下。 萧瑀没有再耽误时间,快速催马上前,手中利剑没有出鞘,却依然将沿途要阻拦他的人纷纷打倒在地。 直到沈晏的花轿前。 萧瑀下了马,心却忽然紧张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他忽然想不起上一次他与元娘成亲时,他是怎样掀开轿帘,又是怎样和她拜了天地的,唯一记得的是,当他掀开盖头时,那一张含羞带怯的脸,还有眸中含着的情意。 可如今,他掀开轿帘,后面的沈晏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冷漠还是痛恨? 萧瑀不敢再想,一把掀开轿帘,看到的是已经自己摘下盖头的沈晏,她正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萧瑀愣了愣,穿着嫁衣的女孩子已经不是两年前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已经出落成了窈窕淑女,她的模样和当年嫁给自己的时候重叠在一起,似乎是一样的,似乎又不一样了。 萧瑀探身进了轿子,握住沈晏的手,轻声道:“元娘,跟我走。” 沈晏身子一僵,萧瑀已经重新给她盖上了盖头,沈晏的眼前重新回复一片熟悉的红色,还未反应过来,就小声惊叫了一句,却是被萧瑀拦腰抱出了轿子。 沈晏想要挣扎,却被萧瑀紧紧地扣住,根本无力再动弹。 萧瑀抱着沈晏转过身来,身后已经围满了人,迎亲队伍中但凡有些武力的都拿了趁手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看着萧瑀。 殷羽早已跟着他过来,手中一杆□□护住了萧瑀。 萧瑀抱着沈晏翻身上马,却因为被围在人群中,顿时进退两难。 正在此时,又远远传来一阵整齐地马蹄声。 有好事者冲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却见一队骑士正驾马匆匆赶来,为首一人,正是焦榕。 殷羽远远地看到焦榕,兴奋地大喊道:“老焦!这边!” 焦榕带着队上前,一身煞气顿时就把这些人给吓得退了好几步,他领着一队兵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就来到了萧瑀的身边。 殷羽大喇喇道:“你怎么这么慢!” 焦榕顿时就黑了脸,好在他早就知道殷羽是什么德行,没理他,直接对萧瑀道:“你先走,我替你顶着。” 萧瑀点点头:“多谢了。” “兄弟一场,有什么可谢!”焦榕哈哈一笑,“快走吧!” 萧瑀搂紧沈晏,微微伏下身子,马鞭重重一挥,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沈晏冲出了包围圈,身后的殷羽也紧紧地跟了上来,任由身后一片叫骂声,他们已经跑出了很远。 ———— 在马上,萧瑀稍稍放松了手臂,沈晏一得了自由,就立刻将盖头摘了下来,刚想说话,就被迎面而来的风给呛在了嗓子里。 萧瑀低头看了她一眼,手一抖用披风圈住了沈晏。 沈晏猝不及防被遮住视线,好不容易从披风中露出脸来,瞪着萧瑀的下巴,怒道:“萧瑀你疯了吗?” 萧瑀轻笑一声,声音被风割得支离破碎,但沈晏仍然听清了,他说:“若你此刻不在我的马上,我才会疯了……” 两匹马如一阵疾风穿过街道,朝着锦王府而去。 王府门前的仆役远远地看见两人,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对视了一眼,一人连忙跑进府内向安顺报信,一人则费力地推开王府大门,迎接自家主子。 安顺带着一众仆役急匆匆地赶来,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萧瑀怀中穿着嫁衣的沈晏,结结巴巴道:“殿……殿下,这是……” 萧瑀一边扣住沈晏乱动的身子,一边轻描淡写道:“这是本王的王妃。” 安顺腿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按理萧瑀现在应该正在漠北,怎么会突然回来,而且沈晏与慕清阑大婚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本以为自家王爷这两年都没信回来,是早已死心了,谁知道他、他、他竟然跑去把人家新娘子给抢了! 萧瑀根本没理会已经快要晕倒的安顺,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去给各府发喜帖,三日后是好日子,本王要成亲。” 安顺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 萧瑀将沈晏带回主院,直接放到了床上。 沈晏爬起来正想和他理论,却见萧瑀解了外面的披风,竟开始脱起衣服来。 沈晏脸涨得通红,气道:“萧瑀!你……你……你混蛋!” 萧瑀解扣子的手一顿,莫名道:“我哪里混蛋了?” “你……你脱衣服想干嘛!”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一路过来拼命赶路,都二十多天没洗澡了,换件干净的衣服罢了,莫非你不嫌臭吗?” 沈晏这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又是气又是恼:“放我回去!” 萧瑀哼了一声:“我若要放你回去,还费心抢你回来干嘛?” “你……”沈晏张口结舌,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萧瑀却已经脱掉了上衣,精壮的腰背就这样出现在沈晏面前。萧瑀的皮肤早已在漠北变成了古铜色,身上没有一丝赘肉,随着他的动作展现出极富力量的形状,几道交错的疤痕更是平添了一份独属男性的阳刚之气。 ——萧瑀也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貌如女子的俊美少年了,这两年的时间将他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沈晏不自在地转过身去,她不知道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萧瑀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若说两年之前她尚能够猜到萧瑀的心思,现在却是半点都猜不透了。 但是沈晏仍没有放弃努力,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莫不是私逃了军营,这可是重罪,你还是早些向陛下请罪,然后回去的好。” 萧瑀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在关心我?” “没有。” 萧瑀笑了笑,不去拆穿她的口是心非,解释道:“我朝有律例,若是升为参将,在非战时可以回京领勋。” “骗人!”沈晏并非完全不懂律法,萧瑀刚去漠北时应该不过是个区区百户,哪怕他带了私兵,又怎么可能在两年之内从百户升到参将? 萧瑀披上了衣服,见沈晏仍旧不可置信,便道:“待你我成亲,我自然会去兵部领勋,到时候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沈晏怒道:“谁要跟你成亲!快放我回去!”见萧瑀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咬咬牙,跟他摊开里头的厉害来说,“便是你有了功勋在身又如何?当街强抢良家妇女,天下人的口水都要淹死你!” 萧瑀挑了挑眉:“我还会怕这个?” “你立再大的功劳都会被漠视,你可能再也不能上战场,你懂不懂?” “来之前我就已经想清楚了,最坏的打算也做了,元娘你说这些没用的。” “你!”沈晏已经是别无他法,只能自暴自弃道,“萧瑀,你别闹了!” 萧瑀收了笑意,走了过来,不顾她的挣扎握住她的手,说道:“元娘,你不肯嫁我,我只能出此下策。” 沈晏用力地推搡着身前的他,怒声道:“既然知道我不愿意嫁你,何苦要逼我!” “因为终于想明白了,你在我身边,我便有机会让你再爱我,但你若不在我身边,那我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元娘,我就伤你那么深,连最后一次信任的机会都得不到了吗?” ☆、第四十四章 宣室殿内,周帝一脸愠怒地看着下首的侍卫,骂道:“你们不会拦着他吗?!怎么让他犯下这样的错事!” 侍卫唯唯诺诺地低着头。 周帝也知道骂他们是没用的,便是拦了,拦不拦得住还不知道呢!想到他前阵子还在和皇后感慨,萧瑀争气上进,短短两年就连跳三级,让他老怀大慰,今天这臭小子就给他捅了个大篓子。 他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就看到黄安在门口和一个小太监在窃窃私语,顿时喝骂道:“都在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有什么话给朕当面说!” 黄安挥了挥手让小太监离开,这才快步跑了过来,附在周帝耳边道:“是几位老大人,听说了锦王殿下的事,一同在宫门外求见,说是……” 周帝皱了皱眉:“说什么?” “说锦王胆大包天,德行败坏,要……要严惩以儆效尤。” 周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对着下面挥挥手,那侍卫立刻如蒙大赦,赶紧离开。周帝烦躁地揉了揉额头,他向来对这些满口大道理的文臣毫无办法,平时没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来,更何况这次萧瑀做的事本身就没理,他要是偏袒了,岂不是要被这些人烦死。 周帝想了想,又问道:“太子的病可好些了?” 黄安躬身答道:“听说这几日已经好很多了,只是太医说还需调养几日。” “那就好。”周帝点点头,无奈道:“太子这身体实在是太差了,身为储君,还是要身子康健些好。” 黄安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周帝感慨了两句,便吩咐下去:“和外头的人说,朕忧心太子身体,现在无心见他们,让他们自散去。” “是。” “你去锦王府,把那臭小子给骂一顿,然后告诉他,最近老实一点,不许再给朕惹祸了。” “是。” “还有。”周帝犹豫了一下,“这件事先拖着,等等再看。” 黄安也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应了下来。 周帝叹了口气,想起先前太子和他报告这件事时的情景。 萧珏在接到俞文修的信后,便连夜召回了青松书院附近的墨卫,更是将此事告诉给了周帝。 当初萧珏借了墨卫给萧瑀,周帝也是知情的。在他们看来,虽然萧瑀想娶沈晏这事并不妥当,但作为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孩嫁给别人,周帝还是比较能理解萧瑀的心情的。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萧瑀竟然会这样大胆,手段还这么卑劣,更重要的是,居然还被慕清阑抓住了把柄。为了防止萧瑀再闹出更严重的事情来,他们只能骗了他,哄着他先去了漠北,军法无情,萧瑀便是再顽劣,也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萧瑀竟然在两年内跳了三级。当了参将可以回京领勋,周帝接到奏报的时候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儿子出息了,忧的却是怕他回京后发现沈晏已婚,还不把整个朔京都闹翻天。 如今看来,朔京现在还没翻天,但只怕也不远了。 ———— 萧瑀自然是不会辜负自家父皇的期望,隔日,锦王抢亲之事传遍朝野,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口诛笔伐,民间亦是对此事议论纷纷。 只是,不管外头洪水滔天,锦王府内却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准备起婚宴来。 锦王府众人本来还惴惴不安,但看到主子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顿时就安下心来,采买的采买,布置的布置,虽然忙碌不已,倒也井井有条。 安顺是一肚子无奈,婚礼要三书六礼,新娘子是抢回来的,三书自然是没有的,可这六礼也被他家王爷直接给省了,试问,新娘子都已经迎回来了,还要什么礼? 且不说这仪式了,他上门送婚帖,差点被人打出来。更别提,这门口围满了慕家人还有要替他们主持公道的人,若不是萧瑀带了私兵,团团围住了锦王府,日夜巡逻,只怕早就被人打进来了。 要让安顺说,这光天化日抢人的若不是自家主子,他也要上去唾一口的,只是现在形势所逼,他也只能对这骂声充耳不闻,反正,这满府的人好似也没有觉得萧瑀做错一般,他也就随大流算了。 安顺口中没有觉得萧瑀做错事的人,一号就是平乐郡主灵儿,萧瑀去抢亲当日她正在皇宫陪着姜皇后,姜皇后一听见这事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赶紧让她回去劝劝萧瑀。 灵儿满口答应,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沈晏大喊一声嫂子。 殷羽本着只要灵儿说的就是对的,既然灵儿说萧瑀没错,他也就坚定萧瑀没错,更何况,他本来也没觉得萧瑀做错了什么。 这两个人被派来陪着沈晏,灵儿见沈晏满脸阴郁,自然不敢再说萧瑀的好话,只是亦步亦趋,不敢让沈晏离开她的视线。 沈晏其实心里很明白,她就算是现在离开锦王府,她恐怕也无法再嫁给别人了,若不想孤老终生,只怕唯有嫁给萧瑀这一条路。 只是,虽然认清了现实,沈晏却仍然觉得满心的憋气,上辈子的萧瑀纵然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但好歹为人重情重义,做事光明磊落,重活了一遭,好的没长进半点,倒是各种下三滥手段都学会了。 灵儿心焦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她被沈晏教训过后深深地反思了自己,也明白了沈晏有多讨厌这样的状况,更何况萧瑀还真正踩到了她的底线,沈晏性子固然好,但就是这样好脾气的人真正生起气来才更吓人。 沈晏坐在书桌前,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毁掉了几张纸后,终于狠狠地将毛笔摔了出去。她满心都是懊恼和烦闷,她本来是不打算再次趟入这潭浑水的,谁知不仅被萧瑀拖了下来,他还将这潭水给搅得更浑了。 灵儿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晏:“姐姐,不然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你休息一会再写。” 沈晏却突然问道:“灵儿,你是不是觉得是我的错,觉得我落到这一步简直就是自作自受?” 灵儿一惊,连忙道:“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哥哥他……他,是他不对,只是……他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他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别生他的气。” 沈晏轻笑一声:“他喜欢我,他没别的法子,所以就能枉顾我的意愿,就能随意破坏我的安宁?”她的神情冰冷下来,“灵儿,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灵儿哑口无言,一旁一直抱着臂闭目养神的殷羽却突然说道:“他都已经错了,你生气还有什么用,若是能改让他改就是了,若是不能改,自然也是有法子弥补的……” 灵儿急得直拉殷羽的袖子,殷羽睁开了眼睛,对沈晏认真地说道:“事情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反正你也没办法改变了,何不考虑考虑以后的路怎么走,反正人活着,总要向前看不是吗?” “其实你若是一开始就答应他,后面也没这么多事了。”殷羽打了个呵欠,一脸无赖的强盗逻辑,“我不觉得恩公错了,我在军营里听老焦说过一句话,只有赢了的人才能说话,既然打不过那还是闭嘴,等下次打得过了再说。” 沈晏愣住,半晌后才自嘲道:“总之,我就是活该摊上了这么个霸王。” 殷羽挠了挠头:“话不能这么说,我本来也觉得你是个洒脱的女子,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是这么矫情呢?” 灵儿已经生气了:“殷羽,不许再说了!” 沈晏却摇摇头:“灵儿,你让他说下去。” 灵儿扭了扭身子,狠狠地瞪一眼殷羽。 殷羽咳了咳,说话果然收敛很多:“你已经在这里一天一夜了,你那未婚夫也没来救你,不管是不想来还是救不了,反正只能说明他没本事,我娘说了,女人嫁人一定要找个有本事的,我看你那未婚夫没本事也没种,嫁了有什么用?” “你觉得萧瑀这做法是有本事?” 殷羽瞥了一眼,发现灵儿又在瞪自己,连忙摆正态度:“这怎么能算,不过我们这一路赶回朔京,不眠不休,生怕迟了一步,他若是不在意你,这又是何苦,你生气把他赶出去,他也老老实实没敢再进这院子一步,可见也是听话的,我娘也说了,找男人重要的就是要在意你,还要听话,我觉得恩公这样的就很符合嘛!” 沈晏懒得再听他那些歪理,转身就要回内室,却听见殷羽又说了一句:“你觉得恩公哪里不好,他都是可以改的嘛,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沈晏愣住,灵儿见她脸色,恨得捏了一把殷羽腰间的软肉:“我让你乱说话。” “哎哟哟哟!快住手!”殷羽龇牙咧嘴,但还是不死心地补了一句:“反正你现在也没别的路了,就姑且先走走看嘛……哎哟,我知道了,我不说了……哎哟,灵儿不要捏了!” 两人打打闹闹地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沈晏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房间里,想着殷羽最后的那句话。 就姑且试试……吗? ☆、第四十五章 雍平十九年九月初六,锦王府内一片喜庆,更是自从萧瑀抢亲后第一次打开了大门,一排私兵鱼贯而出,牢牢地守住门口。 新房内,萧瑀已经换上喜服,一名媒婆战战兢兢地在一旁道:“沈小姐她……不肯换上喜服。” 萧瑀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她既不肯换,那要你有何用?” 媒婆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王爷饶命。” 萧瑀皱了皱眉,不满地看着一旁的安顺,安顺无奈道:“殿下,时间这么紧,能绑……咳咳,找个媒婆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瑀站起身来,大步朝外头走去:“我亲自去看看!” ———— 在那一日殷羽说完那些话后,沈晏想了许久,她原先是打算宁肯青灯古佛孤老终生也不愿意再和萧瑀扯在一起,可她重活一世竟然是为了这么糟践自己的吗? 何况,萧瑀能让她如愿吗?今日婚礼一过,不管她怎么否认,在外人眼中她就是锦王妃,她的父亲沈灵均是萧瑀的老师,前世萧珏饶过他,但这辈子呢?一旦萧瑀做错了事,光师生的名分就让沈灵均讨不了好。 再次醒过来之后,沈晏怕不能给父亲尽孝,怕自己被迫失去儿女,怕无法这一生活在恐惧之中,可萧瑀的所作所为将这些一一打破,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纵然可以对萧瑀冷言冷语不理不睬,可这又有什么用处,殷羽说的没错,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与其怨天尤人,何不积极一点想想改变的办法。 沈晏是想通了,可这不代表她就能原谅萧瑀对她做的事情,她能接受这命运,可也不代表她就是心甘情愿嫁给萧瑀的。 因此,萧瑀一进门就看到沈晏坐在梳妆凳上,旁边是手足无措的灵儿,地上还跪了一圈丫鬟,为首之人正在苦苦哀求。 沈晏抿着唇:“我不为难你们,萧瑀若来问,边说是我自己不愿意换上这身衣服。” 灵儿还想说什么,萧瑀已经推了门进来,俊美的脸上喜怒未辨,一时之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沈晏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萧瑀:“我不会换的。” 萧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不换就不换吧!你这样也很好看。” “不过……”萧瑀上前一步,将一旁的盖头拿起来落在沈晏的头顶,然后握住她挣扎的双手,轻声道,“新娘子还是要盖上盖头的!” 沈晏挣了挣没有挣脱,萧瑀将她拉起来,也没喊媒婆过来背人,直接就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朝着正堂而去。 正堂早就被布置一新,可惜却孤零零的没有半个人,萧瑀给大半个朔京都发了喜帖,可除了焦榕和岑宥等工部几人,其余人并没有半个来捧场的,毕竟萧瑀的行为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帝后二人,也不能替萧瑀辩解半句的。 哪怕早有准备,萧瑀的眼神依然黯了黯。他扶着沈晏站好,媒婆连忙过来搀扶住新娘。 岑宥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仿佛闹剧一般的婚礼现场,因为没有主婚人,他作为这场中最德高望重的,只能无奈过来充当一回。焦榕和殷羽是早就定好的傧相,也是梳洗一新,精神抖擞地站在一旁。 “吉时到。” 两位傧相指引双方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在最后一拜之时,萧瑀忽然说道:“元娘,我知自己负你良多,惟愿日后你能许我弥补,无论卿之所愿,皆吾之所向。” 这话中含义,场中无人能懂,但沈晏听明白了,她紧紧交握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 在岑宥喊出礼成之时,一名私兵却面色惊惶地领着两人走进了正堂。 “在下朱鹮,代我家主子替锦王殿下送上新婚贺礼。”一名中年男人拱了拱手,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萧瑀眯了眯眼,派安顺接了他的礼物,又看向另一人。 那人微微一笑,也拱手,扬声道:“在下陈仇,替宁国公送上贺礼,祝锦王殿下与王妃百年好合。” 他这声音直接就传了出去,让趴在锦王府外墙上偷看八卦的群众一片哗然。 安顺手一抖,差点没接稳手里的礼物。一旁的朱鹮也瞬间绷紧了面庞。 萧瑀面色复杂,他现在可谓是人神共愤,亲哥哥送个礼还要遮遮掩掩,却偏偏此前从未见过的宁国公竟然如此大方地表明身份,几乎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他这一方。 哪怕经过前世,萧瑀对宁国公的目的已是心知肚明,可他依旧对此刻给孤立无援的他伸出手的谢祯有了一丝感激。 朱鹮送了礼就告退了,陈仇倒是留下来喝了杯喜酒,而几乎是同时,宁国公竟然公然支持萧瑀的举动在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朔京。 ———— 郊外的一座温泉山莊中,袅袅的水雾笼罩着小院,院中的两人却没在泡温泉,而是在一旁的亭子里下着棋。 执黑的一人狂放不羁,笑着道:“国公爷这是怕那些酸儒的口舌,这才躲来在下这里吧!” 执白的是个半百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皮肤依旧光滑,眉目间依稀还能看见年轻时的俊美,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笑,比起位高权重的武将领袖,他更像是一个名士。 谢祯落了白子,悠悠一笑:“文臣的一张嘴一支笔,虽说没什么大用,但也着实烦人。”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妙!”执黑之人抚掌大笑,“如此看来,国公爷对那位锦王殿下评价也不错嘛!” “那小子的做法有些蠢,但还有些血性,可见我没看错人。” “也不枉费国公爷特意派人给他透了消息。” 谢祯的手稳稳地落了子,声音平静:“方折眉,你少说两句会活得长久些的。” 方折眉仰头一笑:“那还有甚乐趣!在下当年甘愿抛了状元之身,来国公爷帐下做个小小的幕僚,为得不就是快意人生吗?” “可惜,世人往往不像你那样看得透。”谢祯落下一颗白子,袖手道。 “这条大龙死了,你输了。” ———— 沈府。 沈灵均束手无策地坐在正厅,这几天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却始终没办法让萧瑀放回沈晏,今日更是明目张胆地在锦王府举行婚礼。 帝后一意包庇,哪怕朝野和民间已经骂声如潮也依然没有松口,甚至还传言宁国公正大光明地派了人上门庆贺。他虽然已经派人给自己的妹妹和妹夫送信,但只怕信送到之时,这事早已成了定局,便是此时想法子给萧瑀定罪,只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他从未有过如此痛恨自己收了萧瑀这个畜生当弟子,竟害了自家女儿和外甥。 想到这里,沈灵均有些担忧地看向慕清阑居住院子的方向,自从昨日回来,他就不曾出过房门,婢女送了饭过去也一口未动。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沈灵均眯了眯眼,才喊道:“清阑,你……你如何了?” 慕清阑的神色憔悴,唇边还透出了青色的胡茬,但他的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对着沈灵均拱了拱手:“清阑不孝,让舅舅担心了。” “你……唉。”沈灵均口中苦涩,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能说道,“不管怎样,你才是我心目中认定的女婿,是元娘想要嫁的人,只是……唉,终究是你们没有缘分吧……” 慕清阑就知道,沈灵均这是屈服了,不管萧瑀用了多么卑劣的手段,但他如愿娶到了沈晏,沈灵均就是再生气,又能拿自己的女婿怎么样呢? 沈灵均也有些羞愧,说完这句话便久久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慕清阑才道:“今日,清阑是来向舅舅辞行的。” 沈灵均张了张口,留人的话却愣是没办法说出口,最后只能颓然道:“罢了,你回去也好。”他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慕清阑垂下了眼,就在沈灵均以为他不会回答以后,听见他轻声道。 “我会出仕。” ———— 朱鹮单膝跪在东宫的太子寝殿内,垂着头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请殿下裁断。” 萧珏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时不时地咳两声,过了一会才带着一丝喘-息道:“看来,宁国公终于打算出手了。” “罢了,你辛苦了,退下吧……” 朱鹮离开后,夜鸢才从厚厚的帐幔后头走出来,他紧锁着眉头,仿佛一点也不为这个消息高兴。 萧珏又咳了一声:“夜鸢,鱼儿上钩了……你怎么却这副表情?” 夜鸢跪在萧珏下首,满面羞愧:“是属下无能,这才让宁国公的探子接近了锦王殿下,属下……” “罢了。”萧珏淡淡道,“我当初思虑不周,这才留下这般隐患,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夜鸢没有再说话,手却紧紧地握住了拳,萧瑀先前表明立场,又心甘情愿地送上自己的把柄,虽说夜鸢觉得有些可惜,但毕竟利大于弊。 但如今,萧瑀的身上如今有了这么大的污点,他们先前一系列的计划通通作了废,甚至还为宁国公谢祯做了嫁衣。如今他出面支持萧瑀,如此雪中送炭如何不会得到萧瑀的感激,而他们,却因为先前的欺瞒,在两者之间划下了一道长长的鸿沟。 这一局他们真是损失惨重。 萧珏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有些感慨自己这场病来得太不是时候,还未动手就已惨败。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窗外,黑夜宛如一团化不开浓雾,无星无月,唯有廊上挂着一盏灯笼,泛着融融的暖意,在秋风中轻轻地晃动着。 萧珏闭上眼,轻声道。 “秋风乍起,然长夜未明啊……” ☆、第四十六章 清晨,秋日的阳光穿透了纱帐,落在了帐子里交颈而卧的一双璧人脸上。 萧瑀的眼睫动了动,然后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是偏过头去看怀中的沈晏。沈晏的脸蛋粉嫩,在阳光下宛若透明,细看却发觉她眼角还残余着泪痕,一头青丝铺在脑后,只有几缕落在脸颊上,萧瑀轻轻地将那几缕头发拨到了她的耳后。 沈晏似乎极其困倦,只是动了动眉头,咕哝了几句,就将脸埋进了被子中,却露出了脖颈上斑斑的吻痕。 萧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昨夜闹得狠了,沈晏又是哭又是骂,后来直接晕过去。他想着让沈晏再睡一会,便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走出房间,一排婢女捧着洗漱用品安静地等在厅中。 萧瑀让人服侍着洗漱完,挥退了要摆饭的婢女,说道:“等王妃起来,我和她一块吃。” “是。” “安顺呢?” “安管家正在准备王妃回门的东西。” 萧瑀恍然,只是心却不可避免地沉了沉。沈灵均是个极其负责的老师,萧瑀拜在他门下的确学到了不少,原本只是为了接近沈晏,最后却真的将沈灵均当成了老师,只是如今师生怕是要变仇雠了。 沈晏也知道今日要回门,所以虽然浑身酸痛,还是早早地起了,洗漱完后与萧瑀坐在桌上吃饭,见到他凑过来,顿时气恼地偏过了头。 萧瑀腆着脸奉上一碟点心:“元娘,这是你最爱吃的。” 沈晏没理他,眉头抬了抬,一旁的婢女正要为她夹菜,萧瑀立刻抢过筷子:“我来我来!” 沈晏忍无可忍:“萧瑀!” 萧瑀无辜地看着她:“元娘,你还想吃什么?” 沈晏挥了挥手,让婢女都退下,才咬着牙道:“你明知今日要回门,昨晚……昨晚……”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她的脸涨得通红,再也说不下去。 萧瑀连忙过来搂住她,诚恳道歉:“我的错我的错,下次我一定听你的,轻一点……” “萧瑀!” 萧瑀接住沈晏的粉拳,嬉闹一番后,他心头的沉重才稍稍散去了一些。 ———— 吃过早饭,两人来到沈府,原本女子出嫁,娘家也要挂喜字,直到回门之后才能拿下,可他们看到沈府却是半点喜庆的东西都没有,整个府邸都显得有些萧瑟。 沈晏忽然就有些怯了,站在门外久久未进去,萧瑀明白她的心情,也陪着她在门口站了一刻。 只是,他们下车时就有仆役跑去里头报信,然而他们这么久没进去,沈灵均也不曾喊过一个人出来看看,可见他的态度。 沈晏满脸苦涩,萧瑀不忍她再伤感下去,便轻声道:“咱们先进去吧!” 沈晏点了点头。 两人一进大厅,就看到主位上坐着的脸色铁青的沈灵均,而一旁下首坐着的,却是还未离开的慕清阑。 萧瑀眉头一皱,不等沈晏说话,已经先行了大礼,只是他伏在地面上却迟迟听不到沈灵均喊他起身的话,心知沈灵均还在气头上,他也不敢擅自起身,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跪了大半个时辰,沈灵均才余怒未消地叫了起。 虽然心中有气,但女儿已经嫁给了他,沈灵均也没办法做得太过分,所以给了萧瑀下马威后,便平静地接了他们的茶,还给了红封。 萧瑀受宠若惊,沈晏却心知肚明,于是愈发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每一件事为她做得考虑。 在见慕清阑的时候,沈晏心中愧疚更重,若是没有她,表哥原本不该受到这样的屈辱,可如今,他的表情却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表哥……”沈晏嚅嗫道。 慕清阑拿出一支桃木雕成的簪子,对沈晏说道:“原本是打算新婚之后,亲手替你簪上的,可如今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沈晏接过簪子,眼泪如同滚珠一般落了下来,她哭着道:“表哥……是我对不住你……” 慕清阑叹了口气:“元娘,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沈晏泪眼朦胧,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旁边忍耐已久的萧瑀往身边一带:“不准!” 慕清阑没有说话,沈灵均已经怒不可遏地开口了:“你凭什么不准!若非你,今日跪在我跟前敬茶的就是清阑!” 萧瑀满肚子怒气,却偏偏不能拿老丈人怎么样,只能用眼神凌迟慕清阑。 慕清阑理都没理,直接带着沈晏走了出去。两人一直走到一株桃树下才停住。 沈晏仍在抽泣着,慕清阑看着她的侧脸却有些出神。 他小的时候其实是很不喜欢沈晏的,甚至因为母亲太喜欢这个表妹,还偷偷地欺负过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地在意起她来,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但那个人若是沈晏,他便会从心底里透出开心来。 只是,沈晏并不喜欢他。 慕清阑性格温和,虽然有些失落,但他还是很好地将这些情绪埋在心底,哪怕明知道错过了沈晏,他可能再也碰不到另外一个牵着手就能开心的女孩子了。 但沈晏竟然答应了求亲,长久的渴盼得到了实现,慕清阑的心仿佛飘在了云端,充满喜悦却又没有实感,而萧瑀在最后一刻打破了他的美梦,曾经触手可及却又失去的痛苦远远高于得不到。 思及此,慕清阑开口道:“元娘,我明日就要归家了。”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早就该走了,只是总是不甘心,还想再见你一面。” 沈晏羞愧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慕清阑也不需要她回答,径自说道:“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温书,参加下一次的科举。” 沈晏惊讶地抬起头来,仿佛不可置信:“表哥,你……你是认真的?” “是。” 慕清阑性格平和,不喜与他人争执,所以哪怕他学识再强,也不曾动过半点出仕的念头,只想着在青松书院教书育人,沈晏咬了咬唇,低声问道:“……为什么?” 慕清阑淡淡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我与萧瑀不死不休。” 沈晏急切道:“表哥,你……”在看到慕清阑脸上流露出的痛楚,她才知自己失言,脸色苍白地退了两步。 慕清阑看着她,轻声道:“元娘,你果然是喜欢他的。” “我……”沈晏百口莫辩。 慕清阑却笑了笑:“也好,我总算能够死心。” 他不等沈晏再说话,拱了拱手,离开了院子。 ———— 因为慕清阑的事情,沈晏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又加上沈灵均面色不佳,之后的气氛一直都维持在一个很尴尬的状态。 等到他们即将归家,沈灵均才对他们说道:“过几日,我会辞去御史大夫一职,和清阑一起回延陵郡。” 沈晏吃惊道:“爹爹!这是为何?” 沈灵均叹息一声,萧瑀是他的学生,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自己又有何颜面留在朝中,更别提,虽然现在众人还将沈晏当做是受害者,可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为了女儿的名声,他也只能辞官明志。 这些沈灵均没有细说,可沈晏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过来,眼眶顿时又红了:“爹爹,是女儿不孝。” 沈灵均摇了摇头,才看向萧瑀,这大概是自萧瑀进门后他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的怒气已经压了下去,语重心长道:“锦王殿下,你用了这样的法子娶了元娘,让她无父母亲朋的祝福,无风光无限的嫁礼,作为父亲,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你。” “但是,我今日不得不把元娘交到你的手中,只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她,永远不叫她伤心,日后她为你生儿育女打理中馈,也望你能够护她一生无忧。” 萧瑀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灵均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元娘如今为人-妻,日后也要为人母,你没有娘亲,爹爹也不在身边,要坚强起来。” “女儿知道了。” 沈灵均又叹息一声:“好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萧瑀扶着沈晏上了马车,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时无言,直到快到王府,才听见安顺的声音。 “殿下,娘娘,兵部的文书到了,明日就要启程!” ☆、第四十七章 东宫内,太子太傅薛龄将近日要处置的事情交给萧珏,想了想才说道:“臣接到消息,兵部已经将锦王殿下的调令给发下去了。” 萧珏执笔的手顿了顿,才平静地说道:“宁国公怎么有些着急了?” “锦王殿下立场不明,想来宁国公也是不敢完全信任他的。” 萧珏停了笔,偏头看向旁边:“宣詹事,你的意见呢?” 宣泽本来一直在沉默,听到萧珏问起,才缓缓开口道:“下官想,这恐怕是宁国公对殿下的一种试探。” “哦?” “漠北三郡,其中扶风郡一直被宁国公牢牢握在手里,但河源郡因为闵家的缘故,是倾向于殿下的,至于天水郡,这些年来,您与宁国公互相牵制,反倒让天水郡成为了中立之地,不管对于您还是宁国公,它的地位都是十分重要的。” 宣泽顿了顿,见萧珏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才接着说道:“可自从锦王殿下去了天水郡,倒让如今的情势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宁国公此举,想来是要试探殿下的下一步举动。” 萧珏满意地点点头:“正是如此。”他的食指点了点桌案,道,“如果我下一步是要动漠北,七弟的位置就会变得极其重要,宁国公先下手为强,倒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薛龄顿时皱起眉头:“那如此说来,先前锦王抢亲一事,宁国公公开支持锦王,想来就是为了赢得锦王的好感,那……” 萧珏摇摇头:“此为其一。更重要的恐怕是向武将表明了一个风向,就如同当年他扶持父皇上位时所做的一样。” “这……”薛龄张口结舌,压低了声音,“锦王莫非……” 不等萧珏说话,宣泽已然开口道:“锦王经过抢亲一事,名声大坏,地位已经变得尴尬,宁国公不会做这么亏本的事情。” 见薛龄仍旧迷惑不解,萧珏暗暗地摇头,这位太傅比不上俞文修,这两年连宣泽都有些比不过了。他不再解释,摇铃招来殿外的小太监,道:“若锦王进宫,便通知我。” 小太监应声退下。 宣泽见萧珏面上已经有了倦色,便将那些已经批复好的奏折拿起来,说道:“下官先把这些吩咐下去,殿下大病未愈,还是应当多休息。” 萧珏揉了揉额头:“还有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七弟已经自污名声,慕家手里的证据就没什么用了,将那个女人杀了吧!” ———— 和萧珏他们在讨论的事情一样,萧瑀也在和沈晏讨论来得这么快的调令是什么原因。 “我记得今年冬天漠北并没有大的战事,这调令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调令来的快还不好?”沈晏说道,“许是兵部官员看在你是亲王的份上,才加快了速度吧!” 萧瑀拍了拍额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难道还有□□?” 萧瑀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这朝廷里的人,哪个不是长着满肚子心眼。” 沈晏也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那你说,这是宁国公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萧瑀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雍平二十一年初的时候,皇兄曾在朝堂上提过要将漠北的边军分作十部,虽然这件事后来被宁国公给压下来了,但皇兄依然在漠北放入了不少人手?” 沈晏仔细地想了想,才不确定道:“当时好像的确吵得很凶,怎么?与这件事有关?” 萧瑀压抑着兴奋,低声道:“不用想了,宁国公一定是发现了端倪,这才顺势拿我试探皇兄。” 沈晏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让你拿到天水郡?” “正是。” 见萧瑀肯定的点点头,沈晏又深想了一层:“你上辈子,宁国公想让你登上皇位,可现在你做了这样的混账事,自绝了这条路,他这是不甘心,在拿你膈应太子?” 萧瑀听到“混账事”三个字的时候,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但听到沈晏说完,才不置可否道:“说是膈应倒也不至于,但他恐怕是知道自己拿不到天水郡,所以宁可将它给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不肯给皇兄。” 两人对视一眼,萧瑀又叹了口气:“果然,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很讨厌他们这些手段。” 沈晏却笑道:“你既然不想做棋子,就该将这些都学起来。” 萧瑀拉住沈晏的手,认真道:“我知道的,为了你和我们以后的孩子,不管多么不喜欢,我也会努力去做的。” 沈晏的脸颊有些发热,她不自在地把手抽出来,顾左右而言他:“安顺去哪了,还不去收拾行李?” 她话音刚落,就见安顺一头大汗地跑进来,眼神有些惊疑不定:“殿下,宁国公府来人了。” ———— 方折眉这个人,大概算是大周立朝以来最任性的一个状元。他的出身不好,但天生过目不忘,其人极富文采,被点了状元后,便留在了朝中做了一个七品小官,不过这个人很狂妄,被同僚排挤了两年后,便辞了官,跑到宁国公府去自荐做了个幕僚。 这一举动让方折眉的名声在文官之中变得极差,不过他也不在乎。在展露了本事成为宁国公府幕僚之首后,他就做了几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提议扶持萧瑀上位。 萧瑀对方折眉的感情很复杂,如果不是因为方折眉,他上辈子未必会去和皇兄争,只是若不是因为方折眉,他恐怕也就是京中一个纨绔子弟,没办法上战场,不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方折眉进了锦王府,倒是一点没有改他的风格,一坐下便对安顺道:“泡茶用大红袍啊!千万不要用龙井,在下不喝的!” 安顺梗了梗,大概是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客人,默默地一点头,就下去吩咐婢女重新倒茶。 萧瑀进入花厅的时候,正看到方折眉惬意地喝着茶,闭着眼,手中的象牙扇轻轻地在腿上打着拍子。 “锦王殿下,您这脚步有些迟疑啊,可是不想见着在下?” 萧瑀的脚步一顿,他都险些忘了,当年方折眉在宁国公府一举成名,靠的便是这听声辨人的本事。 方折眉却已经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在下方折眉,见过锦王殿下。” 萧瑀也拱了拱手:“方先生。” 方折眉把象牙扇展开,笑着道:“在下是来恭喜锦王殿下的。” 萧瑀早已猜到这可能是宁国公的意思,但方折眉的出现,则替他肯定了这一猜测。 他也笑了笑:“看来本王这调令果然是和宁国公有些关系的。” 方折眉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说道:“殿下可不要误会了,在下并不是替国公爷来表功的。” “那不知方先生所来为何,本王洗耳恭听。” 方折眉的扇子摇的不急不缓,和他的声音一般:“殿下脾气直爽,在下也就不藏着掖着,——殿下在漠北有一段时日了,想来也知道天水郡的情况,您可知这是为何?” 萧瑀知道方折眉这个人观察也是细致入微,便也没有说谎,直接道:“是皇兄和宁国公互相牵制?” 方折眉勾了勾唇角:“若说是倒也不尽然,漠北几乎是连年征战,并非是我们无法将第戎人打回草原,而是这朝中形势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萧瑀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方折眉又道:“不管是彻底打赢第戎人,让国公爷的声望达至顶峰,还是边疆患平,让人鸟尽弓藏,都是两方不敢赌的事,可以说双方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平衡,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萧瑀沉下声音来:“方先生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怕我捆了你去见皇兄?” “哈哈哈!”方折眉放声大笑,“在下向来耿直,不过是说了些实话,锦王殿下何故如此紧张?再说……”他压低了声音,“殿下的几名亲兵一直在这院中守着,想来您也是防着太子殿下嘛!” “方折眉!” “哎哟,在下这张嘴啊!迟早害死自己。”方折眉拿着象牙扇子假意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转眼又语不惊人死不休,“殿下不必紧张,国公爷从未想过造反,更没打算离间您与太子殿下的兄弟之情,不过是提早做些打算罢了。” 萧瑀已经懒得去管方折眉的话了,闻言便道:“什么打算?” “国公爷不打算要天水郡,却不代表他会交出整个漠北。” 萧瑀瞳孔一缩,他猜得没错,宁国公果然是猜出了萧珏的打算,他直接问道:“宁国公就不怕我拒绝他?” “殿下可是想多了,国公爷从来没打算让您做什么,您只要保持中立就行了。” 看着方折眉脸上淡淡的笑,萧瑀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忽然想到霍将离。这恐怕正是宁国公的目的,他从来就不想要造反,他想要的不过是要在皇权和军权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罢了。 萧瑀沉声道:“他不怕我是皇兄的人?” 方折眉笑了笑,轻声道:“殿下,你不会的。” “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第四十八章 方折眉离开后,沈晏才从偏厅旁边的耳房内走出来,和萧瑀一样,她的脸色也有些凝重。 萧瑀问道:“你对于方折眉说的话怎么看?” 沈晏道:“宁国公的做法看似退让,但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毕竟漠北战事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来也不打算当个罪人。” 萧瑀点点头:“我当年就觉得很奇怪,滇西之战为何会派了霍将离这么个没有太多经验的人成为主将,现在看来,宁国公早就做了这样的打算,只是没想到霍将离竟然是皇兄的人。” “可是,太子殿下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对于沈晏的疑惑,萧瑀也沉默下来,他们二人都能看出宁国公退让,难道萧珏会没有发现吗?难道上辈子宁国公并非是自己打算反的,而是被逼反的? 沈晏也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上,她对上萧瑀的视线摇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想好去了天水郡要如何做了吗?” 说到这个,萧瑀也有些苦恼,他这两年的升迁的确很快,但也是扎扎实实的军功,全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只是这调令来得措手不及,可就有些令人眼红了。他以参将之身插手一郡事务,别说天水郡本地的官员,只怕他军中的弟兄都要说酸话了。 “虽说是天大的机遇,但的确有些麻烦。” 沈晏摇了摇头:“麻烦的不止这些,而是——你要站在谁的一方了?” 萧瑀一愣,随即面色黯然,自嘲道:“是啊,第戎从来不是我大周最大的敌人,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人。”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肯去争,可太子和宁国公都不是易与之辈,你真的能在这两人之间左右逢源吗?” 萧瑀叹了口气,他若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至于上辈子败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败的,虽然重生了一次,也不过比旁人多知道一些事情,若说自身有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变,那也着实太难为他了。 沈晏摊开手:“既然没法左右逢源,要么就保持绝对的中立,不然就选择站在太子那一方吧!” 萧瑀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要去见一见皇兄。” 沈晏一愣:“你真的选择太子?” 萧瑀苦笑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欠了宁国公这样大一个人情,是不可能不还的。” “那你……” “我要去向皇兄借一个人。” ———— “你要将杭进调进天水郡?” 不怪萧珏这么震惊,杭进是缇卫首领,是妥妥的太子心腹,萧瑀要将他调入天水郡,怎么不会让人想到他这是在向太子投诚? 萧瑀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 “我听说方折眉刚刚才离开你的府邸,我不信他没有告诉你宁国公的意思?” 萧瑀笑了笑:“皇兄想多了,我借杭进,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擅长守城,且尤善对付攻坚战,在河源郡恐怕没办法发挥他的能力。” 萧珏道:“若仅仅是因为如此,比杭进合适的人选多了去了,你何必要将他调入天水郡?” 萧瑀却问道:“杭进去了漠北,楚臣沣在镇北军,霍将离在滇西,这三个人中间,后两者都可谓是位高权重,独有杭进,他本该是皇兄你最爱重的心腹,却为何还在边疆苦苦挣扎?” 萧珏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皇兄,你让杭进陪我去延陵郡,后来又让他陪我去滇西,你真的不是为了这一天提早埋好的线?” 萧珏定定地看了萧瑀半晌,才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错,有些长进。” 他仿佛没有看见萧瑀脸上复杂的神色,说道:“杭进的确是我将他压在边疆的,却不仅仅是因为你。” 萧瑀看到他的表情,心中一惊:“闵家?”但他马上又反应过来,“闵家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皇兄你怎么会怀疑他们?” 萧珏笑了笑:“一个家族大了,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声音。”却没有再细说。 萧瑀知道这恐怕涉及机密,便也没有追问:“那我借走杭进,会不会对皇兄造成影响?” “那倒不至于。”萧珏说道,“你觉得对杭进有愧,要送他功劳,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萧瑀的心有些凉,闷闷道:“既然皇兄同意了,那弟弟就先告辞了。” 萧珏却道:“我知道你在边军待了很长时间,觉得武将不易,会觉得我不近人情也无可厚非,我也没打算辩驳,只是,这就是政治,你一脚踏入了这个漩涡,很多东西就已然失去了它本来的面貌。” 萧瑀忍不住道:“为何皇权一定就要和军权对立?像□□时期、惠帝时期,皇帝和武将君臣相得,那样不好吗?” 萧珏叹息着摇摇头,萧瑀的生活环境自幼单纯,再加上宁国公刻意引导,他的政治思维实在是太过天真。 萧珏想了想,才道:“我并非不知道宁国公这些年的退让代表什么,可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现在是他还在世,能压得住底下的武将,可他万一不在了,谁又能保证这些武将依然如此安分?” “他们有钱有人,但凡有一个不安分,这天下便要乱了。”萧珏看着他道,“你以为宁国公想不到这些吗?只是我们各自有立场,所以没办法妥协罢了。” 萧瑀闻言就陷入了沉默中,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想得有多么简单,一时之间有些沮丧。 萧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你如今愿意去想这些,我就已经觉得很欣慰了。” 误解了萧瑀的沉默,他又说道:“我知道你还对我有心结,我也不打算虚言伪饰,锦王妃的事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只是对手棋高一着,你的做法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他顿了顿,“只是如今她已经嫁给了你,我自然会当她是一家人,你不必担心。” 看到萧珏淡然的表情,萧瑀不知为何想到了他小的时候被毒死的小狗,拳头慢慢地攥紧:“一家人?皇兄你真的有把我当做是家人吗?” 萧珏皱起眉头:“你这是何意?” “你觉得沈晏嫁给我弊大于利,所以就不顾我的意愿,强行瞒住我她要与别人成亲的消息,你觉得这是为我好?”萧瑀质问道。 萧珏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有些冷。 萧瑀退后了一步,拱手道:“臣弟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就先告辞了,皇兄保重。” ———— 萧瑀一腔憋闷无处发泄,进了府就将马鞭一扔,跑到外院,正巧碰上殷羽在和几个王府侍卫吹嘘自己在战场上的英雄事迹。 萧瑀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陪我去练几把!” “哎哎哎!” 待到两人站上了演武场,殷羽才小心翼翼道:“恩公,你今日是怎么了?” 看到萧瑀在掂量兵器,殷羽更加无奈:“明日就要出发,恩公你就算想不开,练练拳脚就是了,何必要耍刀弄枪的呢?” 萧瑀一眼瞪过来:“不敢?” 我怕弄伤了你,灵儿又给我脸色看……殷羽默默地把实话咽进了肚子里,接过萧瑀抛过来的□□,掂了掂,又去了枪头,这才摆了架势,对萧瑀道:“来吧!” 萧瑀气道:“去什么枪头!你看不起我?!” “恩公,你真的要逼我说实话吗?”殷羽收了架势,满心无奈道,“你若只是想撒气,没枪头也足够了。” “闭嘴!看剑!” 两人打得天昏地暗,却早有人跑去向沈晏报告了,沈晏放下手头的事务,带着灵儿连忙赶来练武场。 萧瑀一套剑法耍得凌厉,殷羽却是一招鲜以力破巧,那枪虽然去了枪头,砸下来时却仿佛有千钧之力。 沈晏虽然看不懂招术,但见萧瑀虽然气势汹汹,但没什么杀气,殷羽更是游刃有余,心知萧瑀是哪里受了气,这才找人撒气来了。她拉住着急的灵儿,摇了摇头。 “他们打不了多久的。” 果不其然,萧瑀本就是带着怒气出招,很快就后继无力,最后是殷羽一枪挑飞了萧瑀手里的剑。 两人对视着,萧瑀喘着粗气,殷羽虽然没有那么狼狈,但额头上也有一层薄薄的汗珠。 此时,两人才发现沈晏和灵儿的身影。 灵儿气呼呼地走过来,一把拉住殷羽:“不是让你去收拾东西了吗?又偷懒!” “不是我的错啊……哎哟哟,别拧!你个小姑娘,下手怎么这么黑啊!” 两人打打闹闹地离开了练武场,将地方留给萧瑀和沈晏。 萧瑀躺在练武场上,看着已经昏暗的天空,气息也慢慢又急促变作平缓。 沈晏坐在他身边,也没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道:“你明日就要去漠北了,就没什么话嘱咐我吗?” 萧瑀偏了偏头,握住沈晏的手,又重新看向天空,才说道:“元娘,我会给你把五百私兵留下,若是谁对你不敬或是让你不高兴了,尽管去揍,我替你担着!” 沈晏想不到萧瑀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好端端的揍什么人。” “不想揍人吓唬吓唬人也行啊!”萧瑀也露出笑来:“我算是想明白了,不管我要做什么,至少我得让先让我的妻子活得自在,让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这才是家人啊!” ☆、第四十九章 转眼,萧瑀出征已经三个月了,沈晏收到了他寄来的第一封家书。 萧瑀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放弃读书,尤其是沈晏让他习字,更是没有一天落下的,因此,沈晏看到上面的字迹时,一开始很是不可置信,但想明白后,又有些微的甜蜜。 萧瑀报喜不报忧,沈晏也没打算拆穿他,毕竟看他的口吻还算是比较轻松的,便让他撑撑面子吧! 看完信,沈晏提笔准备回信,却突然得到要进宫的消息,沈晏惊愕地问道:“这都年底了,宫中还有什么宴会吗?” 前来报信的是安顺,不由得提醒了她一句:“娘娘忘了,太子妃娘娘上次说要办赏梅宴,正是今日呢。” 沈晏这才想起来,上次姜皇后说想要看梅花,恰巧太子妃在,便应承下来,说要办一场宴会。前日宫里送来请帖,沈晏看完却忘记了。 婢女伺候她换上命妇冠服,一旁的枣儿已经捧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沈晏又检查了一遍,这才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待到进了宫,沈晏这才发现来的人不少,不仅几位高官的夫人,一些按品级不够格进宫的命妇也在。 和沈晏隐晦的打量不同,她几乎是一进门就被许多人给发现了,沈家小姐的命运在民间被传的可怜,得到的也大多是同情,可在这些官夫人眼中,可就变了味道。 被人肆无忌惮的围观,沈晏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朝着内殿而去。 太子妃柏氏正陪着姜皇后看戏,等到沈晏一来,她便笑着道:“母后刚刚还在念着呢,七弟妹与母后果真是心有灵犀。” 沈晏笑了笑:“元娘见过母后,见过皇嫂。” 柏氏捂着唇:“嘴这样甜,可见是在家里抹了蜜才来的。” “自是要抹了蜜才敢来见母后,不然哪里比得过皇嫂。母后您说是吗?” 姜皇后对沈晏的感情很是复杂,虽然她心里知道沈晏是无辜的,可幼子为此名声尽毁,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怨沈晏,所以沈晏将话题转到她身上,她便只是轻笑了一下:“好了,你们两个别贫嘴了,本宫有些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柏氏心知肚明,又说了几句话凑趣,便退下了,临走时还不忘带上沈晏。 ———— “元娘你可别多心,母后近来容易疲累,今日宴会又有些吵杂,可能身子有些不舒服。”柏氏拍了拍沈晏的手背,柔声说道。 沈晏对姜皇后的态度早在与萧瑀成婚后的第二天就知道了,她虽然有些难受,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伤心。只是知道这位皇嫂一向八面玲珑,她便也笑着回道:“让皇嫂担忧了。” 柏氏说道:“宴会还要一会才开始,你不如先去花园里赏梅,我让执笔跟着你,一会宴会开始了再回来。” 沈晏也的确是不想回殿中看那些怪异的打量眼光,柏氏的安排正合她意,因而也不矫情,说了声“多谢皇嫂”,便跟着她身边的大宫女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的各式花草都有专人照料,沈晏还未走进梅林,便已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转过一道长廊,一片雪白的梅林就展现在她眼前。 沈晏原先还有些郁闷的心情顿时就因为这满园子的梅花给消散干净了,她虽然不大喜欢打理花草,但看到这样的美景还是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因为这几日天气寒冷,所以这梅林中并没有多少人,沈晏一路赏玩,只觉得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谁知,走着走着,天空竟然开始飘起了雪。 执笔忙道:“王妃跟奴婢去亭子里躲躲雪吧!” 沈晏跟着执笔走进了梅林中的一间亭子,只是等了一会,这雪未曾变小,反而越发地大了。 执笔看了看天色,对沈晏道:“这雪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不如奴婢回去叫一顶软轿来接王妃,王妃在这稍等片刻,也好过一会叫雪打湿了鞋子。” 沈晏点了点头,执笔又告了罪便匆匆朝着来路去了。 雪景赏梅更是惬意。沈晏想起先前在延陵郡时,爹爹和姑父都喜欢雪中赏梅,每到冬日,都会带着她去青松书院,温着一壶酒,谈天论地,不然就考校他们的学问,弄得沈晏作的最多的就是咏梅诗。 正在沈晏回想往昔的时候,忽然听见“簌簌”的走路声。 枣儿一个激灵:“小姐,有人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从梅林中缓缓走出一个穿着斗篷的青衣女子。 一看到来人,沈晏顿时睁大了双眼:“昭娘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泷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到沈晏时却是怔住了。 沈晏已经惊喜地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臂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才忍住故人相见的喜悦问道:“昭娘姐姐,我是元娘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秦泷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有些不自在道:“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旁边跟着的宫女已经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沈晏皱了皱眉,还未等她发话,一旁的枣儿已经忍不住喝道:“这是锦王妃,你又是什么人,敢这样对娘娘说话。” 锦王萧瑀的名头实在太过吓人,以至于枣儿的话还没说完,这宫女就已经瑟瑟发抖地跪了下来。 沈晏见秦泷一脸淡漠地看着那宫女,顿时心中有数,她冷声道:“若知错,就在这儿跪着吧!”说罢,拉着秦泷朝亭子走去。 沈晏心中疑惑不少,秦泷与她少年相交,只是后来秦家家主暴亡,秦家一夕衰落,秦泷被匆匆远嫁,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只是沈晏想不明白,秦泷既然出现在朔京,她们上辈子又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有见过呢? 秦泷看出了沈晏的疑惑,轻轻一笑:“我是太子的孺人。” 沈晏瞪大双眼,且不说秦泷堂堂世家嫡女,便是秦家衰落了,也决不至于要给人做妾的地步,哪怕对方是太子,那简直就是在打世家的脸面。也难怪上辈子两人同在朔京,却没有相见了,秦泷大概是觉得没脸见她,而她则因为萧瑀和萧珏关系僵硬,也没法知道萧珏的妾室有哪些。 只是,最低等级的孺人? 沈晏不小心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秦泷的脸色越发苦涩,她摇了摇头:“元娘,你别问了。” 沈晏沉默下来。 秦泷叹息道:“我在宫中六年,能再一次听见有人喊我昭娘,已是死而无憾了。” 沈晏看着秦泷了无生气的面庞,心中难受无以言表,她便道:“姐姐你原来最是意气风发,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泷勾了勾唇角:“在宫中哪里还能意气风发,不过是在苦熬日子罢了。”见沈晏盈盈欲泣,她不由得道,“好了,说我有什么意思,还是说说你吧!锦王抢亲的事情我可是听说了,虽然惊世骇俗了些,但想来应该挺符合你的期待的。” 沈晏一脸愕然。 秦泷却道:“你小时候不是总幻想要嫁给一个英雄么?” “可,可他哪里是英雄了,分明是个强盗!”沈晏涨红了脸道,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小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 秦泷笑起来:“好好好,就算是个强盗吧!” 两人打趣着,日子仿佛一下子就倒回了六年前,对于秦泷来说,宫中的日子度日如年,能够再见故友恍如隔世,而对于沈晏来说,她是真的隔世再见到对方的。 久别重逢,两人都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可这样说笑了一会,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沈晏严肃道:“昭娘姐姐,你实话同我说吧,你当年不是远嫁了吗?如何又会进了宫。” 秦泷知道沈晏的性子,怕她不知轻重地去问别人,只能避重就轻道:“当年我父亲过世后,母亲随后也病逝了,嫡支一脉只有我堂哥和我弟弟,族老认为我弟弟年纪太过幼小,便让人接了我堂哥回来继承家业。” “可你也知道,我们秦家与你们沈家不同,我大伯当年过世后,我父亲就将我堂哥打发到乡下去了,这些年,我堂哥心中一直有恨。我替爹娘守完孝,我堂哥便用计将我送进了东宫,待到族老们发觉真相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沈晏的心揪起来,忍不住道:“他心中有恨,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秦泷冷笑道:“当年我父亲虽然将他送到了乡下,但却一直不曾亏待他,却不知竟然养出了这样一头恶狼,竟想着要赶尽杀绝。世家嫡女为妾,让家族蒙羞,我弟弟也被他养废了,前年听说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当街给杀了。” 沈晏顿时呆住,秦家伯伯的做法她没有办法置评,但秦泷的堂哥做的也太绝了,不仅要杀人,连名声都要毁掉。 秦泷长长地出了口气,苦笑道:“原本我也以为他是因为恨我父亲,可实际上……”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执笔带着几个轿夫抬着软轿一路小跑着过来。 执笔一看到秦泷,面色顿时就变了。 “你怎么在这儿?!” ☆、第五十章 坐在软轿上的沈晏同执笔拐弯抹角地打听秦泷的消息,执笔倒也没有隐瞒,直接便说道:“这位秦孺人是雍平十三年冬入宫的,刚进来的时候只说是小官之女,后来才听说是世家出身,奴婢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但那性子倒是真的高傲。” 沈晏皱了皱眉,秦泷隐瞒身份情有可原,但柏氏肯定是知道真相的,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让秦泷过得这样清苦? 听到她的疑惑,执笔更加生气:“王妃可不要被她给骗了,太子殿下和娘娘都对她很好,殿下曾经三次提出要升她的位份,却被她拒绝了,娘娘更是待她好的不得了,偏偏她不领情,真是……” 沈晏默然,她理解秦泷为什么不想升位份,因为孺人以上的侍妾必须要经礼部上玉碟,秦氏嫡女当了侍妾的消息只怕就瞒不住了。这些东西她没办法为秦泷辩驳,柏氏肯定也没有告诉身边的宫女,所以秦泷的现状才会这么糟。 那一天的宴会沈晏都有些恹恹的,只想着早点回去。偏偏其他人不让她好过,一些夫人们暗着讽刺了几句,被她不动声色地呛了回来,言辞若是激烈一点,沈晏也懒得和她们客气,有心想让她出丑吧,萧瑀的名声摆在那里,五百私兵更是虎视眈眈,这可是名震整个朔京的霸王,欺负了他心尖尖上的人儿,真当这位王爷脾气好不会秋后算账? 沈晏过足了一把仗势欺人的瘾,忽然就觉得那些坏心情散去了不少。 柏氏原本还担心沈晏在宴会中受了委屈,只是现在看来她倒是没吃什么亏,反倒是那些先前想看她笑话的人,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沈晏还未嫁给萧瑀时,和柏氏的关系就不错,见柏氏真心替她忧心,便忍不住说道:“皇嫂,元娘先前做了错事,还望皇嫂见谅。” 柏氏笑道:“你向来有分寸,能做什么错事呢?” 沈晏便道:“我罚了东宫的一个宫女。” 柏氏愣了一下,随即便道:“可是那婢子冒犯了元娘?她是哪个殿的,待问明了情况,皇嫂定给你出气。” “她是秦孺人的贴身宫女,我也是见她对主子的态度盛气凌人,故而有些看不过去。”沈晏说。 柏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又露出了笑来:“不过是件小事,倒惹了元娘这般在意。”她侧头吩咐了一下身旁的研墨,“查查是哪个冒犯了元娘,按宫规处置吧。” 沈晏看到了柏氏的态度,眉头微皱,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 等到宴会散去,宫女们替柏氏换了常服,柏氏揉着额头坐在梳妆台前。执笔一边给她卸钗环,一边说道:“奴婢也不知道锦王妃是如何见到那位秦孺人的,只是奴婢过去时,见她们态度熟稔,想来是早就认识的。” 柏氏漫不经心道:“她那宫女招认了吗?秦泷究竟是如何去了梅林?” 研墨扫了一眼周身的宫女,她们便知机地退了出去。研墨这才说道:“说是前几日秦孺人去见了一位女官,碧娥离得远倒是不曾听见说什么,不过奴婢去查了,这女官与秦家有些关系。” “秦家?” “碧娥说秦孺人去梅林,为的就是去见这位女官,只是回去的时候下了大雪,这才去亭子里避雪,与锦王妃遇见,应当只是意外。” 柏氏没有说话,面色凝重地按着额头:“秦家早就把秦泷当做了弃子,如今……又是想要做什么?” 执笔拿过梳子,细细地将柏氏的头发梳下来,闻言便道:“管她想要做什么,孺人不经召唤是不可随意出东宫的,她犯了宫规,娘娘自然可以惩处她。” 柏氏笑着对研墨道:“这丫头想的倒是轻巧。” 执笔不服地撅起嘴:“她本就做错了事,有什么不能罚的。” 柏氏摇了摇头:“若说从前,一个孺人,罚了就罚了,如今沈晏摆明了要护着她,却是不可这样轻易了。” 执笔还想说什么,却被研墨给拉住了 :“娘娘自有主张。” 柏氏的指尖无意识地从凤冠上划过,喃喃道:“我倒是不担心沈晏,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打算究竟是为何……” 她的话还未说完,外头就已经有宫女通报“太子殿下到”。 柏氏连忙起身,朝外面走去,刚好碰到萧珏也在往里面走。柏氏赶紧行了礼,萧珏的心情似乎不错,说了句免礼便朝房间内走去。 执笔和研墨赶紧退下,房中便只剩下夫妻二人。 柏氏替萧珏倒了杯茶,却听萧珏说:“不忙,我是有事来问你。” “我听说七弟妹在梅林见到了秦孺人?” 柏氏心一沉,面上却恭敬地回答道:“正是。臣妾疏于管理,请殿下恕罪。” 萧珏便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脚长在她自己身上,难道还能绑住不成?” “殿下……” “只是,秦孺人与七弟妹幼年是好友,看在七弟的面上,你就不要过于责怪她了。” 柏氏点点头:“臣妾正是这样想的。” 萧珏话锋一转:“当年秦挽行事过于狠辣,这些年秦家人又常常给秦孺人说些有的没的,为免她说出一些话来让七弟妹有不好的联想,还需婧娘多费心了。” 有了萧珏的话,柏氏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她说道:“这些年殿下待她也足够好了……” 萧珏讽笑一声:“不必说这些粉饰太平的话,秦家有今日与我脱不开关系,秦挽的行事也是听了我的命令,不管怎么样,我和秦泷都是有杀亲灭族之仇……” 柏氏连忙道:“若不是秦家家主当年勾结宁国公……” 萧珏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的话:“对是对,错是错,我也不需要这样的借口,只是我没想到,如今堂堂世家的风骨,竟然只能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了……” ———— 沈晏回了府,就看到灵儿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因为柏氏这一次宴请的几乎都是太太夫人们,所以沈晏便也没有带灵儿去,只是在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支梅花。 灵儿很是惊喜地看着手里的梅花,笑着对沈晏道了谢,又拉她过来看自己堆的雪人。 沈晏陪她玩了一会,突然说道:“灵儿,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灵儿睁大眼睛:“真的吗?” 其实在萧瑀离开之前,沈晏就和他说过这件事。萧瑀原先觉得灵儿是堂堂郡主,身后又有他撑腰,认不认字没什么关系。沈晏却觉得女孩子家应该要多懂一些,灵儿的年纪不大,还能学几年,好歹能够认识一些字。 萧瑀走后,沈晏忙着管家理事,忙得不行一时就忘记了这桩事,如今好不容易空闲了下来,又加之在宫中见到秦泷,方才想起来。 等到灵儿答应后,沈晏才道:“读书习字向来是很苦的,灵儿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灵儿摇摇头,认真道:“嫂嫂,灵儿不怕吃苦。” “那明日从辰时开始。” 灵儿大喜,就要拜见师父,却被沈晏拉住了:“我只教你一些粗浅的文字,你若是喜欢念书,日后嫂嫂给你找个厉害的师父。” 灵儿迟疑了一下:“是私塾里的先生吗?”她小声地说道,“嫂嫂,灵儿不想拜那样的师父,就拜你做师父不好吗?” 沈晏对灵儿的过往不太了解,只知道她似乎很厌恶男人,能靠近她身边的男人,也就萧瑀、殷羽和安顺三人而已。她连忙道:“不是私塾的先生,是个女师父。” 灵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又好奇地问道:“是哪里的女师父?” 沈晏想了想,才道:“她是我的幼时好友,学识是一等一的好,连许多男子都比不上,我爹爹曾说过她若是身为男子,定然是国家栋梁,即便是女子,也是女中豪杰……” 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秦泷,现在只能被困守在宫中,做一个最低等的侍妾,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可以斥责她,沈晏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 灵儿却已经被她话中的形容给吸引了,双眼闪烁着崇拜的目光,连忙追问道:“那这位姐姐现在在哪里?灵儿可以现在就拜她为师吗?” 沈晏假意道:“你好好念书,若是有了进步,嫂嫂就带你去见她。” “恩!”灵儿答应了一声,朝自己的房间跑去,“嫂嫂,我一定好好努力,我现在就让杏儿去替我准备纸笔。” 沈晏看着灵儿跑的一路鸡飞狗跳,无奈地笑了笑,但很快,她就正色起来。 回到书房迅速地写下一封信来,才对着外头道:“去把赵百户请来。” 赵老七就是萧瑀留给沈晏五百私兵的头领,虽说从战火纷飞气候苦寒的漠北回了朔京,但这整日半点事情都没有,他觉得整个人都生锈了,所以听到王妃的召唤,顿时整个人都发亮了。 “王妃有何事吩咐?” 沈晏道:“赵百户,我这里有一封信要让你送出去,你挑一个忠心又机灵的,万万不可被别人发现了。” 赵老七一凛,压低了声音道:“不知王妃要送信给何人?” 沈晏招了招手,待他凑近后,才小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赵老七瞪大眼睛:“王妃,这……” “你不要问,按我的吩咐去做就好。”沈晏把信递给他,又强调了一遍,“记得,一定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第五十一章 三日后,沈晏带人去查自己名下的陪嫁铺子,查了几家之后,来到一家绸缎铺。 这绸缎铺掌柜名叫刘金柱,是沈家的家生子,原先跟随沈灵均从延陵郡到了朔京,当了一个管事,在沈灵均回乡守孝后,就让他打理这间绸缎铺。沈晏出嫁后,这间绸缎铺便成为了她的陪嫁。 刘金柱看到沈晏喜不自胜,连忙招呼管家娘子出来,这管家娘子姓许,因是庄户人家的闺女,没有了家生子的怯弱温顺,看着十分爽利。 “主家大驾光临,这店里的墙壁都亮了!”许氏福了福身子,笑着道,“且让当家的陪您说会话,妾身给您倒壶茶来!” 刘金柱请了沈晏上座,两人说了些近来的生意,刘金柱人看着木讷,但心思很是活泛,铺子的生意很是不错,沈晏听了一会,才道:“刘掌柜做事,我一向放心的,如今这铺子红火也多是仰赖您,待到年底,我再给你包个大红包。” 刘金柱憨憨一笑:“多谢主家。” 许氏正好煮好了茶上来,闻言便道:“主家想来还不知道,近来这铺子红火,乃是因为从南面运过来的一种布料,因是新种类的布,朔京还没多少铺子有,先前当家的去南面进货时买了不少,故此我们铺子就赚了大的。” 沈晏挑了挑眉:“什么布料这样受欢迎?” 许氏便绘声绘色道:“这布啊,叫做流光锦,会随着光线变幻颜色,用它来做花间裙极其漂亮。” 沈晏似乎动了心:“铺子里可还有这流光锦?” 许氏便笑道:“有有有,妾身特意用流光锦给主家您做了一条裙子,本想着哪日去拜见时再带上,您既然来了,不如去内室换上看看?” 沈晏便吩咐下人们留在铺子里等,她带着枣儿跟许氏去了后院。 许氏却只是将沈晏带到院中,便福了福身,又回到内堂里守着。 沈晏刚坐下,便听见一个男人说道:“锦王妃请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沈晏转过身,对着来人说道:“方先生,久闻大名。” 这男人正是方折眉,前几日他收到沈晏的信时,就百思不得其解,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思前来赴约,想不到,沈晏竟然真的来了。 方折眉将手中的扇子一开一合,随后便露出笑容,坐到了沈晏的对面:“沈家女的大名,在下也是久闻了。” 沈晏微微一笑:“我尝听闻先生爱好收集扇子,尤好折扇,今日见先生带的紫檀扇骨,像是名家所制,只是扇面略逊色。” 方折眉却不以为意地将扇子打开:“王妃好眼力,这扇骨是玲珑骨,花费千金都不止,可这扇面的确不名一文。”他咧了咧嘴,“王妃是一代名士沈灵均的女儿,自然是看不上在下这无名小卒的字。” 沈晏面色不变:“字还是不差的,那首诗差了点,若也是先生写的,那小女只能说冒犯了。” 方折眉却并不生气,反而极其高兴地拿折扇拍了自己的掌心几下:“正是如此!写的不好就是不好,说真话我又不会生气。” 沈晏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前世就知道方折眉的大名,这个人狂妄、恃才傲物,却是个真性情的人,若是投了缘,他能为知己赴汤蹈火,若是不合他的心意,便是皇帝也敢骂的。 萧瑀在离开之前,曾和她说过,若是有难以解决的事情,一定要找人帮忙的话,方折眉是最好的选择。 方折眉这个人观察细致入微,不止是听声辨人,他甚至还能看穿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也因此沈晏压根就没打算讨好他,就照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方折眉挑了挑眉:“好了,王妃现在可以说了,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沈晏沉吟一下:“先生可知六年前秦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秦家?”方折眉转念一想,“王妃见到秦家大小姐了?” 沈晏点点头,疑惑道:“便是秦世伯早逝,秦家还有族老,怎会让秦姐姐落入如此境地?” 方折眉似笑非笑:“王妃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方先生。”沈晏沉下声音,“小女是诚心求问的。” 方折眉打开扇子摇了摇,半晌之后才道:“其实说起来,这位秦大小姐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六年前,太子监国,秦家……不过是太子用来立威的牺牲品罢了。” 大周立朝后,不独武将,文臣亦是新贵涌现,如今两百年已过,当年的新贵也成为了新世家,在这种情况下,原来的老牌世家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有如太子妃柏氏的娘家江夏柏氏,早早地投靠了朝廷,如今俨然一片欣欣之势。也有如同沈氏,虽说族长不能入仕,但每一代都会有弟子进入朝堂,再加上名士辈出,倒让沈家有了个超然的地位。 这两家算是最好的了,其余世家要么破败,要么也在破败的边缘,秦家族长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铤而走险投靠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宁国公谢祯。 太子萧珏第一次出手就是快准狠,利用秦挽对秦家的恨意,几乎毁掉整个秦家,虽然宁国公事后力挽狂澜,但秦家元气大伤,如今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方折眉说得轻松,沈晏却是听得沉重,秦泷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理解了,她痛恨萧珏,却没有任何办法对付他,甚至自己还要委身为妾,她活着,却比死还要难受,也无怪乎她青春正好,却如老妪一般暮气沉沉。 方折眉也猜出了沈晏的心思,他摇了摇头道:“王妃念着姐妹情谊,的确令人感动,只是,这却不是王妃可以随意插手的事情。” 沈晏叹了口气:“我知道。” “秦大小姐有王妃这么一位姐妹也算是不亏了,总好过秦家这些年来做的腌臜事情。”方折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沈晏刚想问,就听到许氏咳嗽了两声。 方折眉笑了笑,站起身来:“看来在下要告辞了。” 沈晏敛衽一礼:“今日多谢先生了。” 方折眉不客气地受了她的礼,才说道:“王妃下次要找在下,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在下在城东开了一家百味楼,王妃哪日有事寻在下,只要点一道八宝香酥鸭,在下便知道了。” ———— 沈晏从后堂走出来,一旁的许氏赞不绝口道:“主家穿这裙子简直就是天仙下凡,妾身手糙,也不知改的那几针符不符合主家心意。” 沈晏侧过脸,许氏满脸堆笑,一点也没有自己正在满口谎话的自觉,她忽然就觉得这个人有些意思。 “你改的极好,我很满意。” 许氏连忙将包好的裙子交给一旁的枣儿,这才对沈晏说道:“主家若是喜欢妾身的手艺,只需吩咐一声,妾身定然给您做好送到府里来。” 沈晏唇角带笑,但眸光却沉了沉。刘金柱察言观色,忙训斥道:“主家自然有针线上人,要你去献什么殷勤……” 沈晏阻止了刘金柱,从手腕上褪了一个金镯子下来,将它套在许氏的手腕上:“这裙子我很喜欢,这镯子是赏你的。” 许氏惊喜万分地接了镯子,正准备谢恩,就被沈晏打断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铺子开好了便是你们的功劳,其他的就不劳费心了。” 许氏一凛,知道沈晏这是在警告她,要将今天的事情给烂在肚子里,她转了转眼珠:“是是是,妾身听主家的,绝不多事。” 沈晏这才转过头来,对刘金柱说道:“我还要再去看看其他铺子,刘掌柜不必送了。” 刘金柱又连连作揖,直到沈晏离开了,才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许氏还在拿着那个镯子看,掂了掂道:“这镯子得有八两重吧!啧啧,抵得我们拼死拼活干一两个月了。” 刘金柱横了她一眼,斥道:“主家赐的东西,还容你挑三拣四的,赶紧收起来。” 许氏理都没理他,径自将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这才凑过去小声道:“你说……主家这是见的谁啊?”她虽然带了沈晏去后院,却不知道沈晏见了谁,只是听着说话声,隐隐像是个男人。 刘金柱压低声音斥道:“少问些!主家要做什么,底下人只要听话就是了。” “嘁,不问就不问。”许氏一扭身子就准备离开。 刘金柱却一把拉住她,严肃道:“记住主家的话,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 “知道了知道了。”许氏不耐烦道,见刘金柱放下心去做事,才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小声嘀咕道,“若不是看在这镯子的份上,谁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沈家的奴才……” ☆、第五十二章 天色渐明,天水郡郾城的城墙上,一队士兵打着哈欠上来交班。 换班的队长和对方验了令牌,才伸着懒腰道:“这一夜还算太平,一会去喝个酒再回家。” 收好自己令牌的队长让自己队伍的士兵去城墙上巡防,这才对他说道:“你就拉倒吧,不怕家里婆娘骂人?” “怕她作甚,我们这在前线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还不准老子喝点酒了?” “你就吹吧!你这守城墙的有什么危险,若说往年,还能这样说,但自从锦王殿下来了以后,何时让你这守城的出战了?” 对方嘿嘿一笑:“那倒是,不过如今可不能喊锦王了。” “我知道,如今要喊郡尉大人了。我这不是还没能改过来吗?” 两人谈笑着,冷不防一队黑衣骑士正在迅速地接近城门,因为天色还不明朗,所以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人。 城门上的士兵吹响了哨子:“城下何人!” 为首的骑士从怀中拿出一面令牌,守城的队长定睛看去,正是一面郡尉府的令牌,他一哆嗦,连忙问道:“城下是哪位大人?” 那骑士不等身后人报出他的身份,自己便大声回道:“郡尉府殷羽!” 守城队长连滚带爬地爬下城墙,让守门的兵士赶紧开门。 待殷羽带着人骑马进了城,守城队长谦卑地对他说道:“不知什么事还要劳烦殷将军亲自出马?” 殷羽挑了挑眉:“军事机密。” “是是是,小的多嘴了。” 殷羽带着人一路到了郡尉府前,看着门前小厮进去禀报,他在打了个响指,对身后的人说道:“此间事了,诸位好好松快几天,晚些再请兄弟们喝酒。” 一群人喏然而散,殷羽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小厮,这才施施然地走进去。 ———— 萧瑀在练武场,虽然天色尚早,但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可见是练了不短时间了。 殷羽进来的时候,他连个眼神都没给对方,殷羽也习惯了,自顾自地拿起旁边温热的茶水,咕咚咕咚就灌了半壶下去。 这声音太过响亮,让本想忽视他的萧瑀都没办法再继续下去,只能收了兵器,一边拿着毛巾擦汗,一边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殷羽点点头:“果然如恩公所猜测的那样。” “那就好。” “只是……”殷羽皱起眉头,“恩公是如何知道他们会在贺兰山屯兵的呢?” 萧瑀擦汗的手僵了僵,面上却十分坦然:“猜的。” “猜?”殷羽也是打了这么多年仗了,跟在萧瑀身边的时间更加不短,如果说是焦榕猜的他还能信,问题是萧瑀……有这能力吗? 这□□裸的鄙视简直让萧瑀想揍人,但也好在是殷羽性子直又忠心,他才能这样轻易地忽悠过去,若是换了焦榕,他只怕就要被他质问得头疼了。 其实萧瑀说猜的也不全然是骗殷羽的,前世他主要在扶风郡,对天水郡的这场大战的内情着实有些不太清楚。这些年虽然他也立了不少功,虽说也依仗了一些前世的记忆,但更多的还是靠自己,毕竟第戎人能打,而天水郡面对的又是第戎人中更能征善战的赫连部落。 然而这一仗却是让萧瑀有一些记忆的,因为当时这一仗让天水郡的半数将领战死,而死亡和被俘的士兵更多。幸而闵家闻讯而来,及时解了围,不然天水郡还不知道会遭到多大的重创,也因此,后来太子一方势力掌握了大半个漠北,他将三郡兵马化作十部的构思才能实现。 萧瑀没有那么大的理想,但也不想吃个这么大的败仗,所幸他还记得当时听一些将领说起八卦,赫连部落在战前是屯兵在一座山里的,虽然记不得是什么山了,但漠北的山林不多,他逐一分析,这才将目标定在了贺兰山。 这些话他也不可能告诉殷羽,但既然殷羽已经拿回了切实的情报,他也能以此去和焦榕他们商议了。 “你也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去找老焦他们商议一下。” 殷羽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才道:“这些路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军情如火,我还是和恩公你一起去吧。” “这也好。” 萧瑀将毛巾一甩,吩咐了仆从去叫人,便朝着书房走去。 半个时辰后,该到的人都到齐了,除了焦榕和殷羽,还有刚刚被调过来的杭进。 杭进之前在河源郡时很是憋屈,虽然闵家人把他奉为上宾,但却只是让他管理后勤,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杭进眼看着当年镇北军统领的位置被楚臣沣给夺了,本就憋着一股气,想着要来漠北建功立业的,毕竟镇北军虽然带着一个北字,终究不过是用来剿剿匪或者杀杀河盗之类的,跟边军是没法比的,军功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只是来了河源郡两年了,他看着自己原先看不起的锦王都连升三级了,自己却还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偏将,连锦王身边带着的殷羽都升为偏将了呢! 锦王将他调入天水郡究竟所为何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心中暗暗感觉萧瑀的同时,也更是立志要做一番成绩出来。 只是在萧瑀说了贺兰山以后,杭进一脸呆滞地看着他:“……大人是在说笑?” 焦榕却反应要镇静很多,他和萧瑀并肩作战的时间比杭进久多了,他也是知道萧瑀有时候会有一些很奇怪却又很正确的建议,萧瑀每次都说是直觉,称之为侥幸,焦榕也不置可否。 “这么重要的事情,大人可能够确定。” “我确定。”萧瑀说道,“殷偏将带着几个斥候在贺兰山看到了赫连部落的大军。” 这下焦榕和杭进都愣了,如果萧瑀说得是真的,那这就真是一场老天送的功劳,还是一场极大的功劳。 其实,他们虽然称呼这些漠北人叫做第戎人,但其实他们不止是第戎人,羌人、怀柔人等其他民族也生活在这里,他们组成了大大小小的部落,他们就靠在大周边境劫掠而生,更因为漠北环境恶劣,土壤贫瘠,每一个漠北人都十分善战。 这其中,第戎人是最为善战,也是最为残酷的种族,这些年和漠北三郡打仗的,基本上都是第戎人的部落。这其中尤其要提到的就是赫连部落,和其他部落还会收入其他种族的人不同,赫连部落里全是第戎人,在赫连部落中,其他种族只代表一个意思,那就是奴隶。 萧瑀他们这几年和赫连部落打交道打得特别多,对他们的战斗力是非常清楚的,如果真的让赫连部落打上门了,先不说天水郡会怎么样,至少郾城是一定会遭殃的。 但如果真的因此消灭了赫连部落,哪怕只是让他们元气大伤,对于天水郡来说,至少也会有四五年的安宁,更别说因此而来的军功了。 “咕咚。”杭进第一个咽了咽口水。 焦榕也双眼冒光:“既然知道了,我们还等着干什么,赶紧合计一下,别叫他们给跑了!” 萧瑀虽然知道了赫连部落在贺兰山,但对于怎么消灭他们还真是觉得有些棘手的,贺兰山虽说是山,但比起大周境内那些动辄千仞的高山来说,也不过就是个小丘陵,他们若是派了兵,难道赫连部落是傻的,没有人巡逻的吗? 焦榕沉吟了片刻:“用火烧。” “火烧?” 焦榕一把扯过地图,指着贺兰山的位置说道:“现在是秋冬时节,气候干燥,若是点火,借助风势,将贺兰山这一片都烧了,然后留一道口子,我们在外头守株待兔,来一个杀一个。” 萧瑀摇了摇头:“我之前也考虑过这个,可贺兰山虽然说是山,地域却也很空阔,只怕刚刚点火就会叫他们给发现了。” 杭进却突然发话道:“不如用火箭,就如焦将军所说,现在是秋冬时节,一点火星都会燃起来,若是万箭齐发,再借助风势,也不怕他们烧不起来。” 萧瑀还是摇头:“办法是好,但问题还是一样的,只怕还没到近前,就被发现了。” 殷羽在一边吃着点心,听到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被否决了,他才慢吞吞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殷羽跳下凳子,带着油污的手指一点就点到了贺兰山的旁边,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明晃晃的手指印。 焦榕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萧瑀脑中也是灵光一闪,与杭进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这个地方可行!” 三人一同朝着地图上的那个手指印看去,同时露出笑容。 ☆、第五十三章 商议完事情之后,焦榕去找人去看天象,推算出发的日子,殷羽和杭进去士兵中点齐要出征的人,至于萧瑀,他回到房间,拿出了沈晏给他的回信。 沈晏在信中说了秦泷的事情,不止如此,还提出了她对方折眉的看法。 萧瑀在出征前就和沈晏聊过了这个话题,方折眉虽说现在是谢祯手下的幕僚,但他这个人并不是愚忠,做事也随性。萧瑀说万一沈晏有一些事情无法求助太子或者姜皇后的话,就让她去找方折眉。 沈晏的回信就是在说此事,只是她却认为他们可以争取一下方折眉。 方折眉这个人恃才傲物,做事常常出人意表,可他又实实在在有本事,看问题直指要害,即便是在宁国公府众多幕僚中,他也足可以排名第一。然而也正是因为他过于狂傲,在幕僚之中的人缘并不好,在后期谢祯自顾不暇的时候,他甚至被人陷害,失去了一只手掌。 沈晏觉得方折眉这个人纵然有些缺点,但他所擅长的东西正是他们所缺乏的,萧瑀现在虽然掌了一郡兵马,但不管是和太子一方还是和宁国公一方,都不值一提,要让萧瑀在这两人面前说得上话,仅仅有兵马在手还是不够的。 萧瑀不置可否,方折眉这个人固然有能力,可他也实在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以吸引方折眉来效力的。 除此之外,萧瑀不甘心地又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才嘟囔道:“我说了那么多情话,连回我一句想你都没有么……” ———— 主将居然还有心情去想这些小儿女心思,殷羽和杭进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按照他们的计划,此次会有五百人作为先锋部队,去贺兰山放火,还有两万人左右的队伍负责在火势起来之后,绞杀从火圈中突围的第戎人。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五百人的先锋部队。 按照安排,殷羽会带领着五百人偷偷潜伏在贺兰山旁边的雪洱湖中,因为第戎人敬畏水,所以他们扎营也不会在水边,以免被秽物污染了水源,除了打水,一般不会靠近水边,再加上他们都不会游泳,这个地方简直就是极佳的埋伏地点。 现在,殷羽发愁的就是,他在天水郡中根本就找不齐那么多会游泳的士兵,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两百多人,最后无可奈何,只能挑选一些人现学了。 杭进的挑选人就比殷羽要顺利多了,等到他点齐了兵将,殷羽那边还在哼哧哼哧地学游泳呢。 殷羽派人直接在军营之中挖了个大池子,将人一个一个踢进池子里,场面热闹地简直就像菜市场。 萧瑀和杭进过来的时候,殷羽正挽着袖子在岸上训人呢,七八十个士兵没有穿上衣,白花花地一排跪在那。 “你们!都两天了,怎么还没学会呢!” 其中一人抬起头,一边打哆嗦一边道:“这大冬天的,大人您好端端的让我们学游泳,这不是……这不是……” 殷羽怒不可遏,要不是因为这事情要保密,他早就把这人骂的狗血淋头了,现在却只能忍着,冷声道:“你不愿意,就滚吧!” 那人直接就站起来,朝着殷羽一拱手,就拿了自己的衣服走了。 殷羽阴测测地看着其他人:“你们呢?不愿意的也可以走。” 他这一说,底下顿时窃窃私语,也有几个士兵拿着衣服走了。 萧瑀皱起眉头,直接走了过去,几个要离开的士兵看到主将来了,脸色顿时一变,垂着头灰溜溜地跑了。 殷羽看到萧瑀,仍是余怒未消,却还是收敛了自己的脾气:“末将让您见笑了。” 萧瑀问他:“怎么回事?” 殷羽指了指那个池子,说道:“这些士兵几乎都是漠北边境的,大部分都不会游泳,我这几天也不过才有不到三百个人,其中一百来个还是只能漂在水面上的。” 这下,连杭进都皱起眉头,他们需要的是从水下潜过去,尽量不引起赫连部落的注意,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但按照殷羽这样说,直到他们出发,恐怕都凑不齐五百人。 萧瑀却突然道:“如果只是要求漂在水面上,倒是不一定要让他们学会游泳,我在滇西时,曾见当地人用牛皮和羊皮制成筏子,可以让人漂浮在水面上。” 杭进和殷羽对视了一眼,这样的话,隐蔽性就没有那么好了,但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恐怕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萧瑀也知道自己的办法有缺陷,现在就只能祈祷老天是向着他们这一边的了。 殷羽急忙找人去做筏子,杭进却留了下来,见萧瑀看着水面发呆,他不由得问道:“郡尉还在担忧此战的胜负?” “并没有,我们已经掌握了先机,就算不能全灭赫连部落,至少也能够将他们打的元气大伤,此战我们的胜率是极高的。” “那……” 萧瑀叹了口气:“此战若胜,天水郡可保四五年平安,漠北也会得到震慑,只是……” 萧瑀不知道如何跟杭进解释。其实漠北这些部落中,除了赫连部落,还有一个日渐强大的已经可以与赫连部落比肩的朝焱部落。和赫连部落不同的是,朝焱部落中各族都有,他们收拢了一些衰落的部落,又加上有一位雄才大略的首领赤兀,这些年发展迅猛,已经渐渐威胁到了赫连部落的地位。 萧瑀曾经和赤兀打过交道,知道这个人志向宏伟,一心想要统一漠北,只是因为赫连部落太过强大,才一直被压制着,但在萧瑀被流放那一年,这位首领已经打败了赫连部落,几乎统一了大半个漠北。 对于这个人,萧瑀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从见到赤兀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个人会成为他的劲敌,哪怕重生而来,他也依旧对这个人心怀警惕,时刻不能忘记。 萧瑀问杭进:“如果漠北一统,会怎么样?” 杭进失笑道:“郡尉说笑的吧,这千百年来,漠北各族都是各自为政的,便是有少数杂族聚集的部落,也多是一些小部落,因为没办法生存下去,不得已而为之,再说第戎人的性子极其排外,只要有他们在漠北,漠北就绝不可能一统。” “但若有一位大部落首领愿意抛弃成见,而他又有足够的实力能够凌驾于各部之上呢?” 杭进的笑容渐渐消失,严肃起来:“郡尉是在危言耸听吗?” 萧瑀道:“若真有这样一位首领,我们灭掉了最顽固的赫连部落,岂不是给他铺了路?” 看出萧瑀没在说笑,杭进沉吟了一会才道:“若漠北真的一统,对我大周来说就是非常严峻了,这些年三郡也都是拼了全力在阻挡,若是倾漠北全境之力,主攻一个郡,只怕边境危矣。” 萧瑀脸色也沉重下来。 杭进又道:“郡尉说的这么认真,难道漠北真有这样一个人?” 萧瑀想了一会才道:“你在河源郡时可曾听过朝焱部落?” “朝焱部落?”杭进仔细地想了想,才不确定道,“听说是漠北的一个大部落,前两年刚换了新首领。” 萧瑀点了点头,含糊道:“我曾经听人说过这个新首领的事迹,总觉得他是有此雄心的。” 杭进便道:“末将认为,即便是这个朝焱部落的首领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可眼下摆在我们眼前的危机却是赫连部落,他们集结大军,若是我们真的毫无所觉地被他们攻了上来,只怕我们才是损失惨重,哪里还等得到朝焱部落一统漠北之后了。” 萧瑀这才恍然:“你说得对,倒是我想多了。” 杭进又道:“不过郡尉有此担忧也不足为怪,若这个朝焱部落的首领真有此心,知道赫连部落败了之后,他一定会前来收拢这些人,若是真的被他得手,以后恐怕也是大麻烦。” 萧瑀点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 杭进笑了笑:“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难事,漠北的各部落虽然与我们势同水火,但他们之间其实也并不信任,我们在与之对战时用间计,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萧瑀顿时惊喜道:“对啊,借刀杀人,赫连部落若是恨我们,定然也会恨别有用心的朝焱部落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正在这时,焦榕推算的出征时间也出来了。 两天后,无星无月,风向正好,真可谓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第五十四章 殷羽领着五百人慢慢地下了水,本就是秋冬时节,天气寒冷,众人拿着用油纸裹好的弓和箭,打着哆嗦下了水。 殷羽在岸边鼓劲道:“这一仗若是胜了,诸位都是大功臣,军功和钱粮应有尽有!” 因为在出发前,殷羽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一仗的目的,所以众人心中都燃着一股热火,如今被殷羽这么一鼓劲,更是忍不住心中火热,连水的冰冷都感觉不到了。 殷羽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战要由一队人马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原本焦榕是打算自己上的,却被萧瑀给按在了郾城里,由他自己出马。 这般危险的举动自然是得到了他们众人的反对,萧瑀却一意孤行,因为只有他的身份才能够足够吸引到赫连部落的注意力,况且他身为主将身先士卒,也能让底下的士兵更加卖力。毕竟这些年来,大周一方习惯于孤城自守,城墙越来越坚固,可边军的战力却远远没有当年那般彪悍。 殷羽带领人群游到了指定的位置,从他们的方向能够看到贺兰山的模样,甚至还能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马嘶声。 双方以烟花为信,现在就看萧瑀何时发动攻击了。 ———— 萧瑀带领五千人马与殷羽行进的是相反方向,因为夜色的关系,大概四五里地的时候才被发现。 听见赫连部落尖利的角号声,萧瑀命令道:“打起我的战旗。” 一面写着“萧”的大旗在队伍中立起来。 顿时,对面山上就像一个油锅里掉进了一滴水,顿时就沸腾起来。 萧瑀眯了眯眼睛,对身边的弓箭手说道:“把那两个斥候给射了。” 两名弓箭手领命,迅速拉弓将往回跑的斥候给射落马下。 此次跟随在萧瑀身边的五千人,几乎都是骑兵,而且带的都是弓箭这类的轻武器,他们都有觉悟,自己就是来做诱饵的,一会就看谁跑得快了。 感受到土地震动,山上宛如冲下一股赤色洪流,这种气势让马儿都有些躁动。 一边的亲兵忍不住对萧瑀道:“大人,放烟花吧!” 萧瑀摇了摇头:“再等等。” 眼看那队伍马上就要冲到山下了,萧瑀才开口道:“放烟花,全员准备撤退。” 一枚闪亮的橘色烟花在天空炸开,紧接着,又有两枚烟花也同时升上了天空。 萧瑀不再看身后,调转马头,怒吼道:“全员撤退!” 顿时马蹄声一片,后队作前队,都奋力朝着身后跑去。然而,赫连部落的马原本就比他们的好,更别提他们的马上功夫了,两方的距离一直在不断拉近中。 就在此刻,一道火光划过夜空,落在了山下的一片茅草上,瞬间就燃起了火苗,紧接着,一道道火光都落了过来,茅草易燃,再加上风势助长,瞬间就连成了一片,赫连部落中顿时传来叫骂声和马匹嘶鸣声。 然而对方也知道中计,但也知道上了山就是死路一条,只能铁了心朝萧瑀追来,毕竟只有抓到了萧瑀,才能拼出一条活路来。 火越来越烈,身后的追赶声也越来越近,萧瑀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咬着牙又往马身上抽了一鞭,加速朝前跑去。 他还是低估了形势,不管是火势超出了控制的大,还是赫连部落不计伤亡也要追上来的狠劲,虽说这有利于他将对方带入埋伏圈,但也更加危险。 身后已经传来了兵器交加的声音,和人掉下马的惨叫声,但是没有人回头去看,他们的任务就是将赫连部落带到埋伏圈,在那之前,他们连死亡都没有资格。 赫连部落与萧瑀的部队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落在后头的几名士兵已经被他们经过时,轻描淡写取了性命,在他们眼中,前面的那些就是草原上疾驰的羚羊,萧瑀更是浑身镀了金的,只要能够抓到,今年冬天就好过了。 萧瑀眼中只有前方的一片漆黑,为了怕被赫连部落发现,杭进带着人在离贺兰山二十里地的位置埋伏,只要萧瑀能将赫连部落带到埋伏点,此战就毫无悬念了。 原本他们估计,火烧起来的时候,赫连部落一定会有慌乱,甚至一时忙乱跑到山上去都有可能,谁想得到这慌乱不过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哪怕在火中折损了大半的人马,却也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萧瑀苦笑起来,会造成这样局面,根本就是他的原因,简直就是低估了自己这枚诱饵对对方的吸引力啊,可眼下离目的地还有四五里的距离,如果这样跑下去,十有八-九会被追上的。 萧瑀深吸了一口气,大喊道:“全员向后射箭!” 命令一下,密集的弓箭就朝后射了出去,赫连部落没有防备,听这惨叫声,是有不少人中了招的。 可终究是夜色,虽然对对方追击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对于他们也同样,这样的乱射根本没办法准确命中敌人,当对方有了防备之后,这一招就没太多用处了,只是这样的乱射毕竟压制了对方的速度,让他们又稍稍多跑了一些距离。 然而,这样的办法终究也是有时限的,何况原本赫连部落就准备抓活的,这才一直耐着性子在追,眼下见己方被压制住了,也起了焦躁的心态,几乎就是在萧瑀一方箭支即将耗尽的时刻,赫连部落终于发动了攻击。 就在一瞬间,队伍中传来连声惨叫,几轮箭雨过后,竟然就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萧瑀原本在一直往前跑,忽然觉得后颈处的寒毛一竖,他一低头,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脑袋直接向前射去。萧瑀前方的亲兵被射穿了脑袋,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直接跌落了马下。 萧瑀咬着牙,控马掠过了他身边,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目标就是前方的埋伏点。 还有一里地。 双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萧瑀已经能够听见身后的第戎人呜哩哇啦的喊叫声,还有被一个个被收割了性命的士兵。 他知道第戎人在找他,这两年他们打过很多次交道,就像他对对方的底细十分了解,对方对于他也是如此,对于杀红了眼的第戎人来说,萧瑀就是一直浑身闪着金光的大肥羊,作为当朝皇帝的幼子,还是最受宠的皇子,有他在手里,估计要换什么大周都会同意的。 眼看萧瑀一方的士兵越来越少,第戎人也越来越兴奋,他们知道,这些士兵一定会保护他们的主将,所以只要看哪里的人马依然保持队形完整,甚至隐隐有保护的形态,那就是萧瑀的所在。 “塔拉卡!!” 一个第戎人突然大喊道。 萧瑀心头一凛,他知道,在第戎语中,“塔拉卡”的意思就是他在那,他已经被发现了。 他的亲兵焦急道:“大人快跑,我们替您支撑一段时间。”说着,便带人调转马头朝着身后而去。 萧瑀双眼充血,却没办法让他们回来,他只能咬紧牙根,将已经在极限的马匹又催加了速度。 萧瑀身边的亲兵已经越来越少,可他分明能感觉到,咬着他的第戎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就像是草原上的鬣狗,闻着腥味就不会放弃,直到抓到猎物那一刻为止。 埋伏点已经近在眼前,萧瑀已经能听见大军怒吼的声音,可他们作诱饵的队伍却不到五百人了。 ———— 杭进在埋伏点等待的时候心里一直是悬着的,萧瑀身份贵重,若非他一意要求,他们根本不会同意他以身犯险,可如今军令已下,他除了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就只能祈求萧瑀能平安归来了。 烟火被放出来的时候,杭进就令全军备战,然后便等着萧瑀带人朝他们这里而来。 其实在对方的喊杀声传来的时候,杭进身边的千户就已经忍不住要带人去支援了。杭进却反倒冷静下来,他知道一旦让对方逃脱了包围,他们这一仗就不算胜,只有等对方完全进入埋伏圈,他们才有可能将对方一举歼灭。 只是被追击的人中毕竟是有着主将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杭进这样的冷静,那千户就恨不得将杭进掐着脖子扔下马。 直到喊杀声越来越近,杭进终于命人吹响号角,大军宛如滚滚洪流一般,要淹没整个赫连部落。 只是赫连部落虽然历经火攻折损大半人马,可他们的战斗力却惊人地顽强,杭进等人原本都以为他们会逃跑,谁知道一个个竟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他们在对抗。 边军一直以来都是以守为主,对于这样的正面对抗比第戎人要差得远了,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人砍瓜切菜一般的气势给吓住了,若非兵力远远高于对方,又加上督战官也在军中,只怕有人落荒而逃都不一定。 杭进也想不到对方这样顽强,一个不慎,险些被一把斧头给削掉半边脑袋,幸好这斧头在半路就被人给拦住了。 一脸黑灰的殷羽手臂一抖,手中的长-枪直接插-进了对方的喉咙里,随着马儿的跑动,长-枪拔-出,一篷鲜血洒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如凶神临世。 “恩公在哪?” ☆、第五十五章 萧瑀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篷里,浑身酸痛宛如被人把骨头一寸寸敲碎一般。 他按着额头,用力地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时他已经看到了杭进带着大军赶了过来,他的心一松懈,竟然被人抓住可趁之机,所幸那一刀并没有致命,只是萧瑀也受了重伤,险些滚落马下。 他只记得晕倒前,模模糊糊看到自己的亲兵红了眼地大吼,然后狠狠一鞭抽在了马上。 萧瑀皱着眉仔细地看了看这帐篷的布局,本以为自己是被杭进他们给救下的,谁知道越看越心惊,这根本就是漠北人的风格。 ——那匹马究竟把他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就在萧瑀苦苦思索的时候,帐门被人打开,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看到他醒来,十分惊喜道:“你醒来啦!” 然而,萧瑀看到她的脸,却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漠河部落的小公主,两年后被他在漠北救下,然后成为他小妾的女人,绮丽梅朵。 小姑娘说着一口标准的大周官话:“我叫做绮丽梅朵,你呢?” 漠河部落是多种族混住的,首领乌日塔一心崇拜中原文化,在漠北的众多部落中,漠河部落算是对大周最友好的。后来被朝焱部落吞并时,他们还曾向大周求救,可惜萧瑀去救的时候没来得及,只救回了绮丽梅朵和小部分的漠河部落的人。 绮丽梅朵见萧瑀没说话,不由得好奇道:“你是大周人吗?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呀?” 萧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沙哑着嗓子道:“这是哪里?是你们救了我吗?” “这是漠河部落,是哥哥在打猎的时候见到你,才把你救回来的。”绮丽梅朵笑嘻嘻道,“听说你的马儿都跑死了,你是商人吗?还是行者,为什么会跑到漠北来?” 萧瑀还没说话,帐门又被人打开,进来的人还未说话,绮丽梅朵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 “阿爹!” 乌日塔拳头对心口,向着萧瑀行了一礼,萧瑀也费力地撑着身子回了一礼。 “这位大人,身子可好多了?”乌日塔和煦地问道。 萧瑀瞳孔一缩,他并不曾特意伪装身份,想来乌日塔应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萧瑀点了点头:“多谢贵部相救,我已经好多了。” 乌日塔笑起来,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那就好,那就好。” 绮丽梅朵在一旁插嘴道:“阿爹,他是大周的官吗?你为什么要叫他大人。” 乌日塔脸皮一僵,萧瑀也愣了一下,他印象里的绮丽梅朵哪里像是个这么天真的小姑娘。 乌日塔好说歹说,才让小公主噘着嘴出去了,这才擦了把汗,尴尬地对萧瑀笑道:“小女鲁莽了。” 萧瑀摇了摇头,直接挑明话题:“首领似乎已经知道了在下的身份。” 乌日塔又是一礼:“尊敬的锦王殿下,欢迎来到漠河部落。” 见萧瑀皱起眉头,乌日塔又补充道:“您别误会,我对中原文化一直倾慕,看到殿下身上的令牌就猜到了。况且殿下在漠北两年,赫赫威名一直让我们如雷贯耳。” 萧瑀轻轻地松了口气,幸好让他遇到的是漠河部落,而且这个叫做乌日塔的首领为人也很和善,简直和整个漠北的画风都不一样。 乌日塔还想说些什么,绮丽梅朵又钻了个脑袋进来,“阿爹,篝火大会就要开始了,阿娘让你去呢!” 乌日塔一拍脑袋:“哎哟,我怎么给忘了。”说着,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萧瑀,“您先歇息,一会我让人给您送些吃的。” 萧瑀道了谢,见乌日塔掀开帘子走了以后,没多久,绮丽梅朵又钻了进来,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你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说你是个王爷,在大周,王爷是不是和我阿爹一样也是首领?” 萧瑀咳了一声:“我叫萧瑀。” 绮丽梅朵连忙倒了杯水过来,萧瑀避过她要喂的手,自己接过来喝了。 绮丽梅朵也没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大周果然有很多山很多水,有大大的高高的房子,不需要养牛羊吗?” 萧瑀一口水差点呛住,看了眼绮丽梅朵,问道:“谁告诉你我是王爷的?” 绮丽梅朵顿时很得意:“我听阿爹和阿娘偷偷说的,他还让人好好照顾你,说你非常了不起的。” 萧瑀垂下眼眸,他知道漠河部落一直想要归顺大周,这些年朝廷每一年也给他们这些听话的部落发了赏赐。 乌日塔是一个很有主见又很有远见的首领,他一心只求部落中的人过好日子,因此向来就不同意和大周对着干,这几年漠北与大周的气氛越发紧张,他的日子也越发难过。 乌日塔救了萧瑀,若说他没有任何所求,那是不可能的,但眼下,萧瑀所碰到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绮丽梅朵见萧瑀不说话,也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萧瑀却转开话题:“外面在做什么?很是热闹!” 绮丽梅朵顿时就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笑眯眯道:“是篝火大会啦,你们大周没有吗?” 萧瑀摇摇头。 “那你随我去看看呀!” ———— 萧瑀虽然受了伤,但也没至于到不能走的地步,他谢绝了绮丽梅朵的搀扶,跟着她一起出了帐篷。 在外头更加热闹,部落的中央燃起了一大堆篝火,围坐的人们一边烤肉一边往篝火里扔柴火。 绮丽梅朵也很兴奋,正准备往前头跑去,又看到身后的萧瑀,脚步慢了下来:“你要同我去前面看看吗?” 萧瑀摇摇头,乌日塔应该没有泄露他的身份,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当一个被人品头论足的猴子,便对绮丽梅朵说:“我就在这边走走就好了。” 绮丽梅朵似乎觉得可惜,看了看远处的篝火大会,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我也留下来陪你。” 萧瑀皱起眉头,刚想对她说不用了,就听见篝火大会那边爆发了一阵尖叫,把他的话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绮丽梅朵耐不住内心的好奇,踮起脚尖看了看,才又惊又喜:“哎呀!是有人在求婚呢!哎呀!亲上了!哎呀哎呀!是要抱回帐篷里了吗?” 萧瑀咳嗽了一下,颇有些尴尬地要回帐篷。 绮丽梅朵却哈哈大笑:“你是在害羞了吗!大周的人这么纯情?你不会还没成亲吧!” 萧瑀咬着牙道:“谁说我没成亲!我妻子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绮丽梅朵愣了一下,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萧瑀没有再说话。 他前辈子虽然纳了绮丽梅朵,但两人之前并没有太多感情,更多的就像是交易,绮丽梅朵是为了保住漠河部落,而他,更多的,大概是为了气沈晏。 其实夫妻哪有不争吵的呢,可偏偏他性子暴,沈晏性子倔,两人都不肯轻易低头,他一气之下就纳了绮丽梅朵,还专门写信给沈晏,结果沈晏就回了一个“可”。 萧瑀气得半死,两人的关系就是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的。 现在想来,他觉得上辈子的沈晏温婉贤淑,根本就不过是后来她对自己死心了,才会如此吧。真正的沈晏,他今生才不过窥到了一个小角而已。 因为想到这些往事,萧瑀也不想和绮丽梅朵再说下去,就准备回帐篷好好休息,等待第二天和乌日塔商量让他送自己回去的事情。 谁料到,绮丽梅朵一个箭步堵在了帐子门口,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娶了妻也没关系的,我阿爹也不止我阿娘一个妻子,我会和你的妻子和睦相处的。” 萧瑀震惊地大退一步:“你说什么?!” 绮丽梅朵也向前了一步,大声道:“我说我要嫁给你啊!” “不行!”萧瑀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绮丽梅朵不甘心地问。 萧瑀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沈晏,才刚刚新婚就被坑到漠北来,沈晏满信纸一点私情都不夹带,他早都憋了一肚子火了,哪里有心情去跟绮丽梅朵解释,直接硬邦邦地甩了一句:“不行就是不行。” 绮丽梅朵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倔强道:“可是阿爹说要把我嫁给你的!” 萧瑀这才知道乌日塔在打什么主意,顿时就觉得头痛的不行。 他正准备再一次跟绮丽梅朵严肃的拒绝,突然一股熟悉的战栗感窜上脊背,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身子就过去了。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男人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这混蛋,休想娶了我妹妹!” ☆、第五十六章 等到乌日塔接到消息急忙赶过来的时候,萧瑀已经和他的大儿子白音狠狠地打了一架。 萧瑀因为有伤在身,所以挨了不少打,鼻青脸肿。可白音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嘴角挂着血丝,痛苦地捂住肚子。 乌日塔狠狠地骂了白音一顿,又带着歉意对萧瑀道:“殿下,我的儿子太鲁莽了,请您原谅他。” 萧瑀也趁此机会说道:“白音说不准我娶您的女儿,请问,我们何时有过这样的约定了?” 乌日塔的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恨不得把白音再骂一顿,却只能回答道:“您是英雄,把女儿嫁给英雄是我们漠北人的习俗,有什么不对吗?” 看着乌日塔在混淆视听,萧瑀只能无奈道:“我知道您的心思,您救了我,我自然会尽力帮您,您没有必要将自己的女儿作为筹码。” 乌日塔的身子先是一凛,随即就露出惊喜和感动的神色,差点就要跪拜下来。 萧瑀连忙扶起他,漠北环境太过恶劣,不少漠北人都想要迁移到繁华的中原地区,乌日塔一直对大周朝廷尊崇倍加,打的也就是这样的主意。只是对方从来不在意他们这些边境小民,再加上这些年朝焱部落慢慢崛起,行事手段让乌日塔心中忌惮,这才不管不顾就要抱上萧瑀的大腿。 萧瑀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乌日塔是信的。这位王爷虽然年纪小,但从来都有的放矢,他的一些事迹,漠北人也都是知道的。 两人还在说着,刚刚被乌日塔教训走的白音慌忙跑了过来:“阿爹!阿爹!” 乌日塔不悦道:“白音你怎么了,非要在贵客面前丢脸吗?” “阿爹!”白音气急败坏道,“是朝焱部落的人来了,他们不知道听谁说的,知道这个人在我们部落,正朝我们要人呢!” 乌日塔脸色一变,当机立断道:“殿下,您不能在这里待了,我找人马上送您回郾城!” 萧瑀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娇俏的女声插了进来:“阿爹,我送他吧!” “你?” 绮丽梅朵斜睨了一眼发出疑问的萧瑀,径自对乌日塔说道:“阿爹,部落里还有谁比我在黑夜中更能找到路呢?再说,您也没办法派出一队人马来保护他,既然这样,我岂不是最合适的?” 时间不容乌日塔细想,他狠下心点点头,对萧瑀道:“殿下,梅朵虽然年纪小,但她是大巫的弟子,能看得懂天上的星辰,由她领路再合适不过。” 萧瑀没有说话,他倒是不曾怀疑过绮丽梅朵的本事,只是以他对绮丽梅朵的印象,哪怕她现在还是个小姑娘,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绮丽梅朵早早就准备好了马匹和干粮,将其中一匹递给萧瑀。 乌日塔叹了口气,嘱咐道:“路上小心,族人们会为你祈福的。” 绮丽梅朵在马上用手握拳撞了撞胸口,没有再说话,抢先骑着马走了。 萧瑀向着乌日塔点了点头,也连忙跟上了绮丽梅朵。 ———— 为了怕被朝焱部落的人发现踪迹,绮丽梅朵带着萧瑀走的都是一些无人走过的路,而且绮丽梅朵除了眼能夜视,耳朵也特别灵,有好几次他们都差点撞上朝焱部落的搜寻小队,也被绮丽梅朵给险险地避过了。 如此到了早晨,经过一夜的奔波,他们离郾城虽然还有段距离,但若是不停歇地疾驰,也不过是一天的路程了,只是越接近郾城,这一路上的危险也会更多。 绮丽梅朵勒马停下来,看了一眼萧瑀才道:“休息一会,吃一点干粮再接着赶路。” 萧瑀没有异议,他的伤虽然经过了治疗,但这一晚上下来,已经隐隐崩开了,只是他一直忍着没有说罢了。 绮丽梅朵将干粮丢给他,然后才拿出自己那一份,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看着四方。 萧瑀暗暗地吸了口气,小口地咀嚼着手里的干粮,干粮很硬,每咀嚼一次他都觉得拉扯得伤口都在痛,他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越发地困难,一定要保存好体力。 绮丽梅朵吃完了干粮,看到萧瑀手里还剩下大半,她嗤笑道:“王爷,你是在学小猫崽吃饭吗?” 萧瑀没理她,绮丽梅朵原本就这样的性格,先前在漠河部落里他还在奇怪,没想到她那些天真活泼果然是装出来的。 大概是出了漠河部落,绮丽梅朵也撕下了伪装,看到萧瑀强忍着的表情,她才“哦”了一声。 “伤口裂了吧!” 说着,便从马身上的褡裢里取出一盒伤药,冲萧瑀抬了抬下巴:“把衣服脱了。” 萧瑀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绮丽梅朵“扑哧”一笑:“你放心,我对你是没有非分之想的。” 萧瑀捏了捏拳头,硬着声音道:“把药给我,我自己来上。” 绮丽梅朵翻了个白眼,将药扔了过去:“啧啧,你们这些大周人,各种臭毛病不要太多。” 萧瑀背过去,拉开衣服,发现绷带果然被沁出血来,他将绷带扯下来的时候,痛得倒吸一口气,却咬牙忍住,将伤药往上面倒。 绮丽梅朵似乎有些无聊,便说道:“喂!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我跟在部落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伤药果然不错,一洒上去,血就慢慢地止住了,萧瑀一边缠绷带一边说道:“有什么好好奇的,白音就是你故意引来的吧!” 绮丽梅朵嘻嘻一笑,一点都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大方承认道:“看来你还是有点眼光的。” 萧瑀冷哼一声:“你不想嫁可以直接跟你父亲说,何必用这样的法子,不怕我一发火,让你父亲的打算付诸东流?” “你不会的。”绮丽梅朵十分有信心地说道。 “我凭什么不会?” “锦王殿下,你在漠北这两年虽然战功彪炳,但让我更在意的却是你对各部落的态度差别。”绮丽梅朵说道,“扶持弱小的部落,还派了,一些对大周有亲近态度的部落,甚至还得到了可以贸易的许诺,你做这些的目标,是直指朝焱部落吧!” 萧瑀神色不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绮丽梅朵的笑容更盛,“原本我还猜测这或许是大周朝廷,或者是你那位太子哥哥的意思,但现在看来,是王爷您自作主张啊!” 萧瑀缠好了绷带,直接站起来道:“还啰嗦什么,不赶紧走?” 绮丽梅朵也不生气,这种被拆穿了心思然后气急败坏的人她见的多了,她哥哥白音就是一个,想不到这位看起来睿智(?)的王爷也是如此。 绮丽梅朵跨上马,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渐渐明亮,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在黄昏之前大概可以看到郾城的城门。 为了让萧瑀平安回去,绮丽梅朵带出来的两匹马都是部落里最好的汗血宝马,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萧瑀也默不作声地骑上马,两人在绮丽梅朵的指引下,朝着郾城出发。 不出两人所料,越接近郾城,碰到搜查的朝焱部落的人越多,想来是赫连部落兵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朝焱部落过来捡漏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才倾尽全力要抓他。毕竟一个王爷,还是一个当朝皇帝最宠爱的王爷,那个价值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可比的。 哪怕绮丽梅朵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也在这种密集的搜捕中越来越狼狈。终于,一个不慎被发现了,虽然两人还在夺命狂奔,但身后的追兵也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被前后两队给夹住了。 陀赛是赤兀的心腹,也是漠北有名的勇士,被他给拦住,萧瑀和绮丽梅朵一齐变了脸色。 陀赛喝问道:“绮丽梅朵,你帮助我们漠北人的敌人,你对得起自己的部落吗?” 绮丽梅朵满脸轻蔑:“呸!” 陀赛也不生气,转而看向萧瑀,用不熟练的汉话硬邦邦地说道:“锦王爷,我家首领请您去我们朝焱部落做客。” 萧瑀皱起眉头:“若我不去呢?” 陀赛似乎正在等他说这句话,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那可由不得你!儿郎们,去把他抓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然后慢慢低头看向胸口,那里露出一只尖锐的箭头,嫣红色的血瞬间染红了周围的皮草,陀赛的身子晃了晃,然后栽下马来。 对方的队伍中顿时一片惊惶,却在此时,从他们的身后又射过来一支箭,这一次却是射中了其中一人的头颅,长箭穿过脑袋,迸出一片红白。 绮丽梅朵也被吓到了,小脸一片惨白,萧瑀看到这一招就大概猜出了对方是谁,顿时放下心来。 大约整个漠北,也只有一个人能干出这种事了吧! ☆、第五十七章 殷羽带着一队人马凶气腾腾地冲了出来,直接将萧瑀他们护在了中央。 朝焱部落的人自知不敌,再加上陀赛已经死了,叫骂了几句便都灰溜溜地跑了。 殷羽这才擦了擦汗,退到萧瑀身边,问道:“恩公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萧瑀“恩”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办会在这里?” 殷羽便将自己发现萧瑀不见后,就气急败坏,直接带着人离开战场去找的事情说了。 萧瑀其实也猜到了,出发前杭进得了他的嘱咐,军令在身,他是绝对不敢妄动的,也就殷羽这样的,直接就脱离了战场跑出来找人。 他刚想和殷羽说话,却见他将目光转向了绮丽梅朵,小声问道:“恩公,这位是谁?” 绮丽梅朵早就平复了下来,听到了他的问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在萧瑀警告的目光下,嫣然答道:“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虽然这样说也没错,但萧瑀觉得绮丽梅朵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善罢甘休。 果然,她紧接着就说道:“你们大周的人,不是讲究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吗?” 不止殷羽的脸色变了,周遭的骑士们都露出震惊的表情,——堂堂一郡兵马之首,被个小姑娘要求以身相许,恩……他们还是赶紧转过身去,当没听到好了。 萧瑀果然气急败坏:“胡说什么?” 绮丽梅朵挑了挑眉,犹如打了胜仗一般,施施然走过了萧瑀面前。 殷羽咳了一声:“真要把她带回城里啊?” 萧瑀迟疑地点点头,他和乌日塔的约定,总要找个可靠的人将他的意思带回去,绮丽梅朵虽然是个女孩还年纪小,但依她的本事和乌日塔对她的信任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人家辛辛苦苦把他送了过来,一到目的地就打发人家回去,怎么看都有些无耻。 殷羽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小声嘀咕了一句:“恩公你怎么总是捡这种小女孩子回去……” 萧瑀眉头跳了跳,毫不留情面道:“你也是我捡回去的。” “……” 殷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 杭进果然不负萧瑀所托,赫连部落这一战损失惨重,但因为杭进他们放的谣言,跑掉的那些也没有接受朝焱部落的招揽,只是萧瑀受伤失踪的消息,也是他们放出去的。 殷羽带着萧瑀回郾城的时候,正好碰到杭进也带人出来寻人,两方相见,皆大欢喜。 萧瑀有伤,一边让军医给他重新上药包裹,一边听杭进汇报后续的各项事宜。 此战他们这一方死伤快接近一万人左右,但几乎全灭整个赫连部落,赫连部落的首领也在乱战中被杀,这样的功绩报上去,足够在场众人都官升一级了。 萧瑀按了按额头,又问道:“河源郡和扶风郡有什么反应?” 杭进迟疑了一下:“河源郡闵家倒是派了信使来询问了一下,已被属下打发回去了,但扶风郡一直不曾有动静。” 萧瑀便越发肯定了,宁国公还真是打算就这样一直三方牵制下去,萧瑀能理解他,但萧珏说的话他也不得不在意,因此,此次虽然打了胜仗,他却觉得更加苦恼。 杭进早早写好了军报,却因为没有主将的吩咐,所以也一直没有上报上去。 萧瑀摇了摇头:“再等几日吧。” 杭进没有多问,又说了几件小事,得了萧瑀的吩咐才退了下去。 杭进刚走,焦榕就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洗漱干净的殷羽。 焦榕为的就是绮丽梅朵的事情,他并未知道前因后果,只是听萧瑀说同意漠河部落迁至大周,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急急忙忙就跑了过来。 萧瑀倒是不以为意:“这些年不也有境外之人迁入大周的例子吗?就让他们待在天水郡便好了啊!” 焦榕却皱着眉头道:“一个部落少说也有几千人,且漠北这些部落个个都是战士,便是女人跟孩子都不能小觑,如果在郡中惹了事,大人又要如何呢?万一他们受了委屈,反叛了,大人要背上多大的罪名?” 萧瑀愣了愣,他是知道漠河部落的,上辈子宁肯鸡蛋碰石头与朝焱部落开战,也不愿接受招揽,虽说眼下乌日塔答应臣服大周,可谁也保不准他们日后会怎样,农夫与蛇的故事可不是前朝才有的。他自己有别的打算,才会贸然答应了乌日塔,如今听焦榕这么一分析,倒也真觉得自己有些做错了。 焦榕见萧瑀神色一变,也知道他大概是设想天真了,只能无奈道:“漠河部落救了大人,我们自然会用金银布匹报答回去,何苦用这样的法子?” “那你说如何?” “那位姑娘据说是漠河部落首领的女儿,属下听说她极受其父的喜爱,若能说通她,事后我们再厚厚地补偿便是了,也算不得欺骗对方。” 萧瑀苦笑了一下,若是换了旁人,焦榕这个法子自然是不错,可对方是绮丽梅朵,他只能祈祷一会焦榕不会直接被人家打出来。 焦榕敏锐地发现了萧瑀的表情变化,便道:“不可行?” 萧瑀还未说话,门却被人打开了,绮丽梅朵笑眯眯地走进来,可仔细一看,她眸底却是压着满满的怒气。 焦榕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一时之间倒也顾不得对方竟然直接闯门进来这个事。 萧瑀早已习惯,只是淡淡道:“看来那些亲兵是要好好调-教一番了。” 门口传来“噗通”两声,殷羽指了指自己:“我去?” 萧瑀点点头,他便笑嘻嘻地掰着手指关节出去了,预感最近几天军医的业务又会增加不少。 焦榕也尴尬得很,见殷羽出去,也连忙告了个罪,跟着殷羽跑了出去。 绮丽梅朵半点没有客气,拉了张椅子坐在萧瑀对面,说道:“王爷你可是亲口答应我阿爹的,怎么?一回来就打算反悔了?” 萧瑀没有说话。 绮丽梅朵倒也没有生气,笑眯眯道:“也无妨,只是我这个人嘴不太严,部落里这种事很看得开的,但中原人可就古板了,就不知道传到你那位最美好的妻子耳朵里,她还会不会对你这样好了?” 萧瑀一拍床板:“你敢?” 绮丽梅朵支着下巴:“我有什么不敢的,哦,我连传信的人都找好了,刚刚那位小哥就很适合呢!” 萧瑀肺都快要气炸了,偏偏又不敢跟绮丽梅朵放狠话,这个女人心肠极其硬,又诡计多端,他还真怕她拿这一招来逼迫他,毕竟信任这种东西一旦被破坏,就怎么都缝补不起来,何况他还是有前科的。 绮丽梅朵看到萧瑀表情阴晴不定,抚掌大笑道:“有趣有趣!看来王爷还是个妻管严?” 萧瑀咬着牙道:“你耍我?” 绮丽梅朵摊了摊手:“你们背着我说要反悔,怎么?还不许我报复一下回来?” “绮丽梅朵,容本王提醒你一下,你们现在是有求于我的。” 绮丽梅朵见萧瑀变得严肃起来,也收敛了自己嬉笑的神态,点点头道:“没错,我们漠河部落是有求于王爷的,可王爷呢?难道不也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部落,作为千金买马骨中的那副马骨呢?” 萧瑀的神色没有变化:“那也不一定是你们。” 绮丽梅朵的身子微微前倾:“莫非还有比我们更好的选择吗?” 萧瑀瞟了一眼绮丽梅朵,庆幸她现在还没有后来那般老成,被他看出了一丝急切。这些年萧瑀虽然有这样的心思,但毕竟不敢做得过火,他的目的也被掩盖地牢牢地,所以先前被绮丽梅朵给发觉了,才会那样懊恼。 所幸漠河部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焦榕的担忧的确不能忽视,但萧瑀也不想因为这样的担忧而因噎废食。 漠北连年征战,不止有政治的考量,也有漠北各族确实民风彪炳的缘故,他自重生而来,一直想要用某种方法来化解这种争斗,现在还只有一个雏形,可他也想要努力看看。 这般想了之后,萧瑀也坦然自若起来:“既然你这样想,那也不妨听听我的条件。” 绮丽梅朵原本正懊恼自己一时大意,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听见萧瑀这样说了,连忙道:“您请说。” 萧瑀顿了顿才说道:“你们可以迁徙至中原,甚至可以让你们整个部落都不分开,仍旧在一起,你们所信仰的神明和习俗也不会强制你们改变,甚至你们仍旧可以依照旧制对部落进行管理,我们不会横加干涉。” 他每说一条,绮丽梅朵的眼睛就亮了一分,人也越来越靠前,整个人都似乎要扑到萧瑀身上来。 萧瑀却话头一转:“但是你们只能留在天水郡特定的都城,要接受我们派兵驻守,部落采取连坐制,一旦犯了错,全家受罚,甚至全族受罚,到时就别怪我们律法严苛,另外,一旦有战事,你们也必须派壮年男子入伍,一同抵抗外敌。” 绮丽梅朵皱着眉头仔细地考虑。 萧瑀也没催她:“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若是同意了,再来找我。” 绮丽梅朵点点头,面上又露出甜甜的笑容来。 萧瑀却直接说道:“劳驾,你下次就用自己本来的样子可以吗?你装的我瘆得慌。” 绮丽梅朵的笑僵在脸上,她狠狠地瞪了萧瑀一眼,却又很快收敛了怒气,慢悠悠地说道:“你这样的男人真不讨人喜欢,也不知你那位王妃究竟是喜欢你哪里,真叫人好奇啊!” 萧瑀沉下脸色:“我说过,不要再拿我的妻子说事。” “好好好。”看萧瑀真的要生气,绮丽梅朵也不敢再逗下去,认真地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虽然喜欢英雄,但从不会招惹有主的英雄。” 萧瑀的表情仍然没有缓和过来。 绮丽梅朵不由得道:“莫非你还需要我替你在你妻子面前为你证明清白吗?” 萧瑀终于忍无可忍:“滚!” ☆、第五十八章(补完) 并不知道萧瑀已经提前遇上了绮丽梅朵,沈晏正在做的一件事情便是带灵儿去拜师。 灵儿跟着沈晏来到宫中,拜见了姜皇后之后,便往东宫走。 柏氏接待了他们,听到沈晏的要求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元娘你是认真的吗?” 沈晏垂眸:“是,请皇嫂成全。” 一旁的执笔简直义愤填膺,却被研墨给拉住了,柏氏笑了笑道:“这并不算什么,秦泷在世家女之中也是极其闻名的才女。” 沈晏恰好抬头,看到柏氏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皇嫂……” 柏氏立刻将脸上的表情收拾好,微笑道:“若是让平乐郡主拜师,在后院可不方便,就在拦花水榭吧!” 沈晏一愣,她原本也是有私心想要见一见秦泷的,想要借灵儿在太子后院念书不方便这一点,让柏氏给换个地方,没想到柏氏竟然这般善解人意。 柏氏笑了笑:“既是拜秦孺人为师,平乐也算是我的妹妹,这诸般事宜便由我来替她操持吧!” “这……这怎么好麻烦皇嫂……” “无妨。”柏氏转了转头,见执笔脸上仍有愠色,便吩咐研墨道,“你去拦花水榭把东西准备好,再请秦孺人来。” 沈晏的本意就是为了让秦泷能够在东宫稍稍生活好一些,萧瑀的威名在外,她这个王妃狐假虎威,还是能唬到一些人的。只是没想到柏氏这样通情达理,倒叫她有些意外了。 柏氏也不解释什么,便与她们二人聊一些家常,直到研墨过来说一切都已齐备。 拦花水榭的位置有些偏僻,在东宫的边缘,但这个地方却并不差,太子萧珏年少时便喜欢在这里读书。后来周帝登基,他成为东宫的主人,才渐渐来的少了。 将拦花水榭给了秦泷,正是给她撑了腰,沈晏的目的便达到了。 灵儿拜了师,秦泷又给学生送了见面礼,这个拜师礼很仓促,但好在没有人介意。 因为柏氏也在场,沈晏有些话没法和秦泷说,只能暗藏在心里,留待下一次。 ———— 等到第一日的教学结束,沈晏回了府,竟然看到大厅里摆着一个食盒。 她不由得意外道:“这是什么?” 安顺也有些意外:“这不是王妃您定的吗?” “我?”沈晏正想反驳,却瞟到了那食盒上的标记,顿时话锋一转,“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定下的。” 沈晏当着安顺的面揭开了食盒,看到里面放着各式小菜,正中间的果然就是那道八宝香酥鸭。 沈晏不知方折眉找她何事,见安顺看着她,便极其自然道:“今日让厨子不要做饭了,就吃这些吧!” 那道八宝香酥鸭是百味楼的名品,味道果然不错,只是沈晏有些出神,倒是有些食不知味。 第二日,沈晏去百味楼,果然在那里见到了方折眉。 沈晏一落座便道:“方先生有何事?” 方折眉却摇着扇子道:“那鸭子如何?可还合王妃的口味?” 沈晏狐疑地看着他,方折眉的表现完全不像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但若真是如此,他难道只是为了喊自己过来和他一起吃顿饭? 方折眉当然不会这样无聊,他请了沈晏来,也的确是有正事的。 “王妃可知,锦王殿下在漠北办了一件大事。” 沈晏眉头一跳,却平静道:“哦?是什么?” 方折眉笑眯眯的:“他灭掉了赫连部落。”他拍了拍掌心,“王妃是不是不知道这个赫连部落的底细?无妨,在下可以给您介绍一下。” “不必了。”沈晏打断了他,“我听夫君说过。” 方折眉又道:“那王妃可知,此次能够灭了赫连部落,全仰赖于锦王殿下竟然不知从何处知晓了那赫连部落大军的驻扎地……” 沈晏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蜷,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她微笑道:“方先生想说什么?” “哦!”方折眉仿佛没什么所谓一般,恍然道,“在下原本是想着将锦王殿下的这番功绩先告诉王妃,好让您高兴一下,想来锦王殿下的家信是没有这么快到的吧!” 沈晏不知道方折眉这卖的什么药,只能谨慎回答:“那是自然。” 方折眉笑了笑,不再说这个话题,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我们不如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 沈晏却不敢放松,她和萧瑀身上都有秘密,方折眉这个人最会察言观色,她唯恐被他看出一些什么。却不知,她越是这样谨慎,方折眉却越发地能够感觉到她在隐瞒什么。 待到沈晏又一次食不知味地吃完这顿饭,方折眉才道:“此次在下请王妃过来,的确是有一件事想求王妃的。” “哦?” 看到沈晏有些紧张,方折眉笑了笑:“不算什么大事。” 沈晏上次要问秦泷的事情,欠了方折眉一个人情,如果能还了自然是最好。 方折眉也是这样想的,堂堂锦王妃的人情是很不好赚到的,他也不想这样轻易就花了出去,但这件事还真就只有沈晏能做到,他也无可奈何。 方折眉沉吟了一下,才说道:“我瞧上了一个姑娘。” 沈晏的脸僵了僵,宛如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一件事,上辈子方折眉虽然一直被称作是宁国公府的首席幕僚,但到了后期,他其实已经被慢慢地边缘化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方折眉的妻子是个宫女,而这个宫女的名字,叫做研墨。 萧瑀从一开始就打了方折眉的主意,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聪明看事情又透彻。 方折眉这个人狂妄,而且极其随性,他对于主公并非是忠心,而仿佛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当然,因为他的才华,很多时候别人会忽略掉这些,而一旦有了裂痕,这就是罪无可赦。 对于宁国公来说这是罪,而对于萧瑀来说则刚刚好,萧瑀身边急缺这么一个看得清朝政又十分理智的人物,而且与旧主能撇清关系那更是再好不过。至于忠心不忠心的,这方面方折眉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他在宁国公府当幕僚的时候,一直就兢兢业业,且守口如瓶。再多其他的,萧瑀又不想篡位,要那些有的没的有何用? 沈晏艰难地开口:“不知……是哪家闺秀?” 方折眉轻咳了一声,快三十岁的爷们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她是……太子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叫做研墨……” 果不其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方折眉在自己面前作出这幅情态,哪怕重生一千遍,沈晏也想象不到他到底是怎么喜欢上研墨的。 沈晏又不得不多问了一句:“研墨姑娘……知道吗?” 方折眉的表情难得也僵了一下,他低声道:“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她……想来还是不知道的。” 沈晏沉默下来,敢情这还是个单相思,不知道前世研墨是怎么答应下来的。 方折眉咳了一声:“不需要王妃做太多,只要到时候帮我在太子妃娘娘面前美言几句便好了。” 沈晏表示怀疑,研墨可是个聪明的姑娘,方折眉自己能够搞的定? 方折眉笑了笑,倒是十分有自信。 沈晏也不再多问,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她和萧瑀早就做了打算想要挖走方折眉,如此也算与他留了情面,日后再提,总容易开口一些。 这一桩事情解决了,沈晏也松了口气,面上就带了一些出来。 方折眉见了,便笑道:“王妃似乎对见我很紧张,可是怕被我看穿了什么吗?” 沈晏又被吓了一跳,但见方折眉只是打趣,都没有看着她,反倒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折扇,才放松下来道:“先生洞察人心,与您说话本就容易紧张。” 她转开了话题,又小小地捧了方折眉一下。 方折眉微微一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沈晏便站了起来:“如此,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方折眉点点头:“这间食肆是我秘密开的,其中的伙计都是我的心腹,王妃不必太过忧心,我还是那句话,您若有事,尽可以来此找我。” 沈晏也扬起笑:“那便多谢先生了。” 方折眉摇了摇扇子:“无妨,日后还不知谁该谢谁呢。” 沈晏便知道他多少还是猜出了一些他们的心思,倒也坦荡,又笑眯眯地行了个礼,这才离去。 等到沈晏一走,方折眉的扇子渐渐地慢了下来,神色也凝重起来。 其实沈晏并没有算到一点,方折眉上辈子没有她的帮助依然娶到了研墨,证明这件事他本身就很有把握,之所以要以此来见沈晏,为的无非就是试探,以及留下一条后路。 方折眉不傻,他喜欢研墨,想娶她,这无可厚非,但他也不会天真的以为他娶了太子妃的心腹,宁国公还会如从前一般信任他。他虽然没太大的志向,却也不想整日被人忌惮被人监视,如若此时有一条中立的后路,他也是愿意走一走的。 问题是,这条后路愿不愿意让他走? 这一次的试探结果,方折眉还是满意的,唯有一点,沈晏的态度还真就表明了这夫妻俩藏着秘密。 至于到底是什么秘密…… 方折眉收了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手心,松开了眉头,悠然道:“有就有吧,谁还没一两个秘密呢?” ☆、第五十九章(补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会正式恢复3000一章了,么么哒大家~ 沈晏回了府,竟然就接到了萧瑀的信。 开篇照例是大段大段肉麻兮兮的情话,沈晏看得有些脸红,心里头却想着,这人上辈子除了打仗就是往家里折腾小妾,这辈子倒是无师自通了这么个技能,倒是让人心里头有些甜甜的。 后头写的自然就是灭了赫连部落的事了,然后又期期艾艾地添了一句,半路受伤被漠河部落给救了,然后见到了绮丽梅朵。 沈晏的笑落了下来,捏着信纸久久没有回过神。 萧瑀是想着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沈晏,省得被人挑拨两句,又加上他还有前科,沈晏好不容易捂热了一丁点的心又凉回去了。 殊不知沈晏看到他受伤,心头就是一跳,再看到绮丽梅朵这个名字,心头又是一赌,这一番折腾,回信的欲-望也没有了,将信纸往桌上一盖,眼不见心不烦。 恰好安顺来汇报事情,沈晏便将几本书盖在上面,待到将事情解决了,她回到房间,看到信纸露出的那个小角,心情更是郁闷。 萧瑀在信中说得分明,他想要解除漠北边患,除了要把他们给打怕了,也得给一根驴子前头吊着的胡萝卜,堵不如疏,漠北各族不是羡慕中原文化吗?他就给他们机会。 绮丽梅朵作为漠河部落的代表,是和萧瑀来谈条件的,两人完全没有半点不正常的关系。 萧瑀说得坦坦荡荡,不带一丝私情。沈晏的心却反而纠结上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些什么。 沈晏嫁给萧瑀是有些不情愿的,她想要过单纯的日子,萧瑀却偏偏将她拖进了这么一团漩涡中,她想要跟对方划清界限,萧瑀却不依不饶。 然而萧瑀抢亲,事已成了定局,沈晏也想着要好好和他过日子的,她信萧瑀,他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说了和绮丽梅朵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沈晏信了,然而心里却更加不顺。 她后来拿这件事和秦泷抱怨的时候,秦泷一句话就点醒了她。 “你这傻姑娘,你分明是喜欢上人家了啊。” 若不是喜欢,何来在意,何来这么莫名其妙的飞醋? 当然,现在沈晏是不明白的,她只是赌气地觉得萧瑀有些多事,就写有人和他谈条件就是了,干嘛非得把绮丽梅朵的名字写上呢?不知道她有多介意这个女人吗? 上辈子萧瑀的小妾不少,论真爱,绮丽梅朵真不算什么,甚至她作风爽利,还曾经得过沈晏的欣赏,但是沈晏对萧瑀心如止水的开始,就是源自于她。 沈晏暗自生了一会闷气,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她与萧瑀的现状还是有些悬的,需要考虑的正事太多了,哪有心情去谈这些小情小爱的。 于是,沈晏又摊开了信纸,将她与方折眉两次见面交谈的经过简略写了写,又将对方折眉的看法写上,又写了让灵儿拜师秦泷的事情。 行云流水一般地写完这些,她顿了顿,几次提了笔又放下,最后在最下面写了一段话,自己看了一遍,又皱起眉头,将信纸揉成了团。 重新又铺开一张信纸,却是在开头就卡住了,写了几行又揉成了团。 这么几番下来,书房的地板上已经铺满了写废的纸团,沈晏却还是在奋斗中。 直到枣儿前来叫她吃饭,她才恍然惊觉:“都晚上了?” 枣儿叹了口气,帮她去捡一地的纸团:“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呢……” “别动!” 沈晏突然出声把枣儿给吓了一跳,她嚅嗫道:“小姐……” 沈晏揉了揉额头,掩饰自己有些红的脸,对她道:“我今晚就不吃了,你先下去吧。” 枣儿见她的表情,知道她并不是在生气,乖乖地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沈晏叹了口气,自己蹲下来将这些废纸都收拢,然后一张一张地扔到炉子里烧了。 未写好的信还摊在桌上,沈晏烧完了,走到桌前,不再纠结下去,提笔在信的最后附上了两字。 ——思君。 ———— 沈晏不知道信发出去萧瑀会怎样,她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约就在年后,宫里会新进一批宫女,其中就有混杂在其中的苗女。所有人都以为苗人已经在百年前的南疆一战中灭族了,谁知对方韬光养晦,为的就是要扰乱整个大周。 进宫的这些苗女掀起的各种腥风血雨不说,周帝后来暴毙也与她们有脱不开的关系。 沈晏前世经常在宫中,所以对这些事情她记得的比萧瑀要深刻许多,由她去做也是最合适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今生种种阴差阳错,让沈晏和姜皇后如今的关系虽不能说势同水火,可也着实好不到哪里去。 然而这件事除了姜皇后,别人也没有办法插手,萧瑀远在漠北,一来一回便是一个月,所以这件事情最合适去做的,只有沈晏。 沈晏提了自己做的糕饼,前来求见姜皇后,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三次来求见了,前两次,姜皇后都借口推脱了,这一次再不见却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沈晏将提着的东西交给陶氏,又行了礼,这才注意到主位上的姜皇后脸色有些不太好。 对于姜皇后,沈晏的感情很复杂,前世姜皇后待她宛如女儿,她自幼丧母,对姜皇后也是当成母亲在侍奉,哪里想得到,两人如今要面对如此难堪的现状。 沈晏定了定神,柔声道:“母后脸色不佳,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其实姜皇后对沈晏的情感也是同样复杂,不说她儿子办的那些糟心事,就沈晏个人的条件,她还是很满意的。只是再满意,每次看到沈晏,就想起儿子因此名声尽毁,哪怕明知沈晏是受害者,她的心情也好不起来,只能眼不见为净。 见沈晏关心她,姜皇后也叹了一声:“无妨,近日事情多,有些劳累罢了。” 沈晏笑了笑:“事情再多焉能让母后如此操心,何事都比不过母后身子贵重,您可要保重身体。” 姜皇后随意地点点头,问道:“你今日进宫可是有事?” 沈晏似乎露出了一点迟疑,低声道:“此事,儿媳拿不准,不知要如何同您说。” 沈晏一脸期期艾艾,姜皇后对着陶氏点了点头,陶氏便带着宫女们离开,殿中只剩下婆媳二人。 沈晏这才道:“此事是夫君嘱咐的,儿媳不知轻重,也不敢和他人商量,求母后替儿媳拿个主意。” “到底是何事?” 听到姜皇后话中透露出的焦急,沈晏定了定神,才道:“夫君说他当日在滇西时,曾经抓到过奸细,奸细曾动用蛊术,应当与当年南疆被灭的苗人有关,夫君当时并不以为意,只当成故事讲给我听,只是……” “只是什么?” “前几日,儿媳去街上,曾无意间见到几个女子相携游玩,几人聊天时不慎被儿媳听到了,仿佛竟是苗语,儿媳跟随而去,竟见她们往内务府走,儿媳实在担心……” 沈晏没有再说下去,但这些也就足够了。故事半真半假,滇西的蛊术,还有沈晏会一点苗语,这都是真的,假的就是那几个所谓苗女。 线索已经给足够了,朔京、女子、苗人、内务府,姜皇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些苗人想打什么主意,她都能猜到了。 见沈晏面上带了些忐忑,她的心也软下来:“你做的很对,难为你了。” 沈晏顿时露出笑容来:“儿媳只盼是自己多疑了。” 姜皇后摇了摇头,南疆当年的一战实在太过惨烈,若有苗人侥幸活了下来,对皇族的仇恨绝不比当年下令攻打的将军低。沈晏不是多疑,恐怕是真的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被人渗入了内部。 姜皇后道:“这事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吧?” 沈晏连连摇头:“不曾。” 姜皇后缓和脸色道:“我知道你素来知轻重,罢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自会去查清楚的。” 沈晏便垂了头道:“既如此,儿媳也安心了。” 姜皇后叹息一声:“我知道在你和瑀儿的事情上,是我迁怒了你,还望你能原谅我。” “母后多虑了,儿媳不曾有半分怨怼。” 姜皇后见她表情真挚,心头也是一松,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日后再来宫中陪我说话。” 沈晏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让姜皇后对她改观,一时也有些怔忪,应了声便下去了。 在她走后,姜皇后脸色一肃,扬声道:“陶媪,陪本宫去内务府!” ☆、第六十章 沈晏将这件事透给了姜皇后,不管如何,总能让那些苗女露出一点行迹来的,这样对于她们日后行事多少也是个顾忌,有了这个顾忌,她们再想如原来一般轻易的害人便会困难许多。 沈晏现在尚且没有能力拔除这个隐患,只能暂时扯了姜皇后的大旗,她也知道姜皇后大概不会一下子就完全相信她的话,没想到姜皇后竟然直接就去了内务府。 其实这也是沈晏没想到的事情,姜皇后的祖上就是当年攻打南疆的一员,只是南疆之战的结果太损天德,所以渐渐被人刻意遗忘,然而姜皇后却是知道,当年的确是有漏网之鱼,这也是为什么沈晏一说她就相信了。 查找苗女的事情,姜皇后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而是借着整顿内务府的由头,开始暗中彻查。 总之,这件事已经和沈晏无关了,沈晏想起被送出去的那封信,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在意起来,不知道萧瑀看到那封信会怎么样…… ———— 那封信到萧瑀手上是在他与绮丽梅朵谈妥条件之后,萧瑀铁青着脸送走了绮丽梅朵,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瞎了眼才会纳妾,这个女人算计起来简直厉害得吓人。 就在他余怒未消的时候,殷羽拿了封信过来递给他,萧瑀皱着眉道:“是谁写……”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上面沈晏的字迹,连忙抢了过来。 殷羽无语道:“我又不是不给你……” 萧瑀没理他,打开信浏览了几行,发现殷羽还坐在旁边,顿时不客气地赶人道:“出去出去。” 殷羽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用完就扔啊!” “一会找你喝酒!” 萧瑀说完,一脚把他踹出去,然后“砰”的关上了门。 不知道殷羽在外头还嘀咕了些什么,萧瑀又打开信,细细地看下去,眉头一会紧皱一会松开,直到他看到最后两个字,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一般,怔怔地坐了半天,但细细看过去,他眉目间似悲似喜,不可置信和欣喜若狂这两种情绪在脸上交织呈现。 其实萧瑀对于沈晏的感情是一直有些不确定的,一开始对于他来说,能娶了沈晏就好了,尽力对她好,尽力弥补她,不去做任何让她觉得不安的事情。 可来到漠北后,他常常会有一种不知足的感觉,沈晏不在他身边,他更渴望得到她给他回应,可是沈晏每次的回信都仿佛汇报工作一般,不带半点私情,这让萧瑀心中腾升火焰,但很快又被自己一盆冷水浇灭。这种时候,抢亲的后遗症就出来了,萧瑀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沈晏,甚至他简直害怕沈晏说出真相。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萧瑀的心绪一度变化,直到他见到绮丽梅朵,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拿她去试探沈晏的心意。 而如今他得到沈晏的回复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极端的亢奋中,他忽然很想快马赶回朔京,狠狠地抱住沈晏,将她勒进自己的皮肉里,方才能够抑制自己体内的火焰。 萧瑀猛然站起来,他的手背青筋暴-露,握着信纸的手指却很松,仿佛生怕弄皱了那张纸一般。他从枕头边上拿出一个盒子,里面只装着两份信,都是沈晏写给他的,他又将手中的信看了一遍,才带着甜蜜的笑,将这封信放了进去。 随后他便走了出去,去酒窖提了两壶酒,然后在练武场找到殷羽,二话没说就将一壶酒抛到他怀里:“走!陪我喝酒去!” 殷羽看了看他那一脸喜气洋洋,也裂开嘴,响亮地应了一声。 两人也没跑多远,郡尉府的屋顶上,两人一人灌了一大口酒,然后萧瑀才心情舒畅地躺了下来,看着屋顶的星星,缓缓道:“殷羽,我今日可真高兴!” “王妃怀孕了?” 萧瑀一梗,闷声闷气道:“没有。” 殷羽“哦”了一声,又喝了口酒。 萧瑀没理他,仍旧在兀自高兴道:“我总算知道,元娘对我不是没有感情的,她也是喜欢我的。” 萧瑀自顾自地说的开心,殷羽也没有打断他,两人且喝且说,转眼将两壶酒都给喝光了。 殷羽打了个酒嗝,手一松,酒壶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干脆利落地砸成了碎片,刚好把经过的焦榕给吓了一跳。待看到屋顶上的两人时,他也有一瞬间的无语。 最后的结果就是,焦榕又拿了三坛子酒,也跟着爬上了屋顶。 殷羽已经半醉了,他接过焦榕递过来的酒坛子,拍掉泥封,狠狠地灌了一口,才口齿不清道:“……老……老焦,你成亲……亲了没?” 焦榕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诡异地看了看两人,他本以为这两人在谈论军政大事,没想到……居然在纠结感情问题。 不过焦榕也很爽快,直接回答道:“大丈夫立业未成何以为家!” 萧瑀的酒量比殷羽好一点,不过也流露出了醉态,再加上近日他心情好,不免也比平日里醉得快一些,听到焦榕这样讲,他嘿嘿一笑:“看来,我们三人中就只有我一个人成亲了!” 殷羽却一拍身下的瓦片,那屋顶顿时给他拍出了一个洞来,殷羽浑然未觉,恶狠狠道:“恩公干得漂亮!喜欢的姑娘就……就一定要抢回来,绝不能……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萧瑀哈哈一笑:“说得对!你下次要……嗝……要抢亲,我帮你!” “……”焦榕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加入进来了。 正巧此时,他眼尖地看到了从外头回来的杭进,本着要死一起死的心情,他赶紧把杭进招呼过来。 杭进一脸莫名,本以为他们三人在商量事情,谁知道一过来,殷羽就把一坛子酒塞进他的怀里,大喊一声:“喝!” 杭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自己不喝酒,就已经被灌下去半壶了。 殷羽拍着手哈哈大笑,然后又是一拳,焦榕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把屋顶给拍了个洞,殷羽却嘤嘤婴地哭出声来了:“我爹娘若是还活着,看到我现在这样有出息,不知道会多开心……” 杭进双眼也迷茫起来,听见殷羽这样说,他也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什么,我爹娘也不在了……连……连坟都没有,老子还没哭……你、你哭什么!” 萧瑀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两个没出息的,这点小事就哭……哭个屁!” 殷羽仿佛尾巴被点了火一般,怒地跳起来:“你当然不哭了!你父母健在,你还有哥哥,你现在还有个家,你夫人还喜欢你!”他似乎又要哭起来,“灵儿那个傻丫头,还只知道打我捏我,一点都不清楚我的心意!” 杭进在一旁冷笑道:“老子自从进入缇卫,一路升到首领,从来就是最得太子殿下的重视,哪里想得到,镇北军统领的位置竟然给楚臣沣那个花蝴蝶给得去了……老子真是不服!不服啊!” 焦榕简直尴尬的不行,恨不得立刻堵了耳朵,他哪里知道这两人喝醉酒了就是这么副德行。 殷羽又说道:“恩公,我殷羽这世上只服你一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造反……唔唔唔……”剩下的半句被惊魂未定的焦榕给死死地捂住了。 “我……我也是!”杭进也跟着口齿不清地说道,“以后你就是老子的老大,你说一老子绝不说二……” 殷羽听到以后,一把挣脱焦榕,喜笑颜开地过来搂着杭进的肩膀:“好兄弟,以后我们跟着老大,有肉吃!有酒喝……有……嗷!” 焦榕本来已经对这两人不忍直视,一个人默默在旁边喝着酒,决定不再理这两个蠢货,结果听到殷羽的惨叫,连忙看过去,不由得更加无语。 殷羽原本就把屋顶给打出了两个洞,一时兴奋,一脚给踩了下去,直接把小洞给踩成了大坑,自己摔了下去,不仅自己摔下去,还把杭进也给拉了下去。 简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虽然这样,焦榕也不能不管,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萧瑀,发现他只是捧着酒壶,一个人默默的发呆,想着这位酒品要稍好一点,便安心地下去收拾那两只蠢货了。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萧瑀突然喃喃道:“……我过得哪里好了,父皇死了……也见不到母后了,妻儿都死了,连我自己……都找不到死后葬身之地……” “如果没有元娘……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啊……” ☆、第六十一章 第二天,酒醒之后的三人面色都很难看,一方面是因为宿醉,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想起他们酒醉时说的那些胡话了。只是经过这一晚,几人的感情倒是便好了,尤其是杭进与他们,之前相处总有一种淡淡的疏离,现在这层隔阂消失,三人才像兄弟一般相处。 焦榕颇有些无奈,他昨日算是唯一一个没有喝醉的,当然不是说他喝得少,无非是酒量大罢了,没想到这一个两个的,酒量差也就算了,酒品也好不到哪里去,都一个个的在他面前丢丑。 在这种时候,喝醉酒的三人只能庆幸焦榕这个人人品好,没有出言嘲讽,要是换了殷羽,呵呵…… 因为尴尬,四人一时之间都没说话,还是焦榕先开口:“如果漠河部落真的迁入天水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杭进接话道:“先不说漠北连年征战,两国人民之间互相仇恨,就说漠河部落真的迁入,他们又要依靠什么为生?” 其实萧瑀在离开朔京之前,就已经和太子商量过这个,萧珏不置可否,但并没有阻止他的做法。萧瑀上辈子一直是武将,这辈子也差不多,虽然和绮丽梅朵初步谈妥了迁入事宜,但一个部落的迁徙肯定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他还需要和焦榕他们商量,更重要的是,此事还要有本地郡守的支持才能做到。 萧瑀说道:“此事我虽然有些计划,但也并不确定,还是要和大家商量之后才确定。” “大人请说。” “漠河部落并不算很大的部落,但也有一两千人,若是一次迁入,只怕也会造成很大影响,所以我建议是一开始先让一两百人进入,后续再慢慢迁入,这个计划我打算在三年的时间之内完成。” 焦榕没有说话,殷羽是反正听不懂,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反倒是杭进,谨慎地提问道:“您是要让他们迁入哪里?” 萧瑀叹了口气:“这我暂时还没有想到,虽然同意让他们自治,但毕竟进入了我们的腹地,也不能完全放任自流,可又不能专门派兵看守,实在是让人有些苦恼。” 焦榕拿过地图,提了几个地方,但经过讨论后,也一一被否决了。 萧瑀又道:“先不说这个,之前杭参将说让他们以何为生,我也觉得很重要,漠河部落虽然也是多靠养马放牧为生,但他们也同样有种植,听说族中还有人会冶炼,生存下来并不算难事。” 焦榕眼睛一亮,说道:“月城如何?” 不止萧瑀和杭进,连一旁打呵欠的殷羽都愣住了。月城算是比较贴近中原的城,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月城地处平原,四通八达,是整个天水郡最繁华的城。 漠河部落虽然想要迁入天水郡,但恐怕从来都没想过要进入月城这么好的地方。 萧瑀皱眉道:“为何?” 焦榕侃侃而谈:“第一,月城虽繁华,但也不过是相比较天水郡其他地方来说的,漠北三郡不管哪一个都是地广人稀,郾城好歹还有军队,月城的人口只怕还比不上郾城。” 萧瑀点点头:“还有呢?” “第二,月城相较来说离边境较远,那边的人对漠河部落的仇恨也不会这样大,大人想要他们通婚、融合,月城的人也被中原文化浸淫得更久一些,也更加事半功倍。” 焦榕顿了顿:“至于第三,大人莫要忘了,郡守府可正在月城呢!” 萧瑀恍然大悟:“办法虽好,但庞郡守只怕不会接这个烂摊子。” 焦榕笑了笑没有说话,杭进接过他的话头说道:“也不是让漠河部落迁入月城之中,就在一旁的村里安顿下来便好。” 殷羽也忍不住开口道:“这有什么区别,那个郡守只怕不会这样简单就答应的。” “若想要庞郡守答应,只怕还要大人出马才行了。” 殷羽皱了皱眉:“我能做什么?你们难道让我去行贿?” 杭进叹了口气:“那位庞郡守已经在天水郡待了十几年了,难道就没有想要动一动的想法吗?大人若要送他功劳,他难道还不接吗?” 萧瑀本想说“这算什么功劳”,看到杭进的表情才反应过来,的确,不管这算不算功劳,只要那位庞郡守认为是功劳就行。 看到萧瑀已经明白了,杭进才笑道:“若是大人准许,末将愿意去做这个说客。” 萧瑀瞥了一眼焦榕,对方正拿着茶杯拂去上面的茶沫,焦榕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这件事让杭进去做的确是最合适的。 萧瑀便同意下来,却又有些欲言又止。 他向来是十分爽快的一个人,此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开口。 萧珏要将三郡兵马化为十部,用以削弱宁国公在漠北的兵权,这件事萧瑀已经有上辈子的记忆。事实上,也正是这一点,激化了萧珏和谢祯的矛盾,再加上父皇暴毙,这才有了后来逼宫之事的发生。 如今,这件事暂时还没有透露出来,但萧瑀相信萧珏绝不会半点准备都没做,杭进在漠北经营的这几年,绝不是在河源郡被打压这么简单。萧瑀将杭进调入天水郡,一方面的确是惜杭进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是要暂缓萧珏的脚步,只是他没有想到,萧珏竟然这样轻易就同意了。 当然,就这一件事情,还不足以让萧瑀犹豫,他还在考虑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那就是改变军制。 在大周,军职向来是父传子,所以武将家族往往在一处生活多年,关系亦是盘根错节,再加上这些年战事渐息,武将家族也越发臃肿庞大,腐败孳生。 他上辈子听宁国公说过,虽然有着海上走私的巨额利润,但在贪污腐败的武将圈子里,这简直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宁国公也曾经考虑过精简军制,但结果却是,这些人宁愿资敌海寇,也不愿意损失自己一丝一毫。 宁国公后来也是毫无办法,他最初也只是想要保护武将利益,谁知最后尾大不掉,反倒成为了拖累。这样中上层武将一直被人把持,让底下的将领没有出头之日,久了如何不会出问题? 这个想法在萧瑀心中盘旋已久,但他不曾和萧珏说过,因为他知道萧珏也有他的办法,打散掉武将的利益团体,再各个击破,事实上,萧珏也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可是萧瑀却是打算从根子上就要改变这种现象,类似于文官的升迁考核制度,他只是略微地提了提,却不想杭进和焦榕都是眼睛一亮。 杭进道:“若是如此,下层武将即便出身平民,亦有出头之日。” 焦榕也点点头道:“虽然计划还有些粗糙,但并不是不可行。” 萧瑀有些惊讶:“你们都看好?” “其实末将曾经就想过这样的问题,如今战事渐少,许多武将便贪图安逸享乐,反倒疏忽了练兵,若到了用兵之日,只怕麾下就无多少可用之兵了。用这样的方法好歹让他们能有所警惕,不至于毫无危机感。”焦榕说。 他们几人之中,焦榕的父亲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将领,他这样说自然是有依据的。 他与杭进都对此持了肯定意见,好歹给萧瑀多了一些信心。 杭进又道:“大人既然这样想,何不在天水郡先采用起来?” 萧瑀一愣:“这……” 焦榕也道:“如今天水郡好歹是自己的地盘,大人若是能以此做出一些成绩,日后与陛下提出此建议的时候,也不至于口说无凭。” 萧瑀心里动了动,缓缓地点头:“如此的确可以尝试一下。” “只是,此事由谁负责呢?” 三人面面相觑,杭进出自缇卫,不曾接触过相关知识,萧瑀虽说是皇族,但自幼就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最后只能丢到焦榕身上。 焦榕无奈道:“末将……尽力试试吧。” 萧瑀拍了拍他的肩膀:“靠你了。” 此时,他们尚且不知道,他们在天水郡做出的这些事情,对后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杭进就带着人出发去月城郡守府了,而作为难兄难弟,焦榕则在萧瑀的暗中支持下,小范围地在底层军官中开始实行武官考核制度。 就在这一切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萧瑀却收到了一封来自朔京的信。 这封信并非沈晏或者姜皇后等人写的,来信之人是赵老七,也就是萧瑀留给沈晏那五百私兵的头领,送信也不是派人一站一站从驿站送过来,而是派了一个私兵,日月兼程将信送到了萧瑀手中。 信中只写了沈晏被姜皇后派人请进皇宫,至今已经一天一夜未归,派人去宫中询问原因,也是无功而返。赵老七奉命保护沈晏,在发现事情匪夷所思后,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虽然他留在朔京想办法,可他终归不过是一个私兵首领,对方是当朝皇后,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写信求助萧瑀。 这一封信是在沈晏被抓的当天就被赵老七当机立断派人送了出来。萧瑀不怀疑赵老七的判断,当时正因为他为人机灵果断,所以才留下来保护沈晏。 萧瑀拿到信后顿时惊怒交加,恨不得立即回到朔京,可当他真的骑着马冲到城门口时,却突然停下了。 如果是从前的萧瑀,大概真的不管不顾就跑回去了,但当他真正成为郡尉,他却不能置手下三万兵马于不顾。 杭进去了郡守府,不管庞郡守最终会不会同意,他们都必须要想出法子来,这关乎着整个漠河部落,也关乎着他对于整个漠北未来的设想。焦榕的武官考核制度才刚刚开始,在还没有出成绩之前,他如何能够甩手不干? 萧瑀大概从未经历过如此两难的事情,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绝不相信沈晏能做什么错事,让她受到如此遭遇,思来想去,唯有自己的原因, 前世的沈晏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想想她因为自己被掳去滇西,如今又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哪怕萧瑀想安慰自己,这与他无关都说不出口。 他娶沈晏,原本就只是为了让她这辈子过得幸福,哪里想得到会让她吃这么多苦,萧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等他牵着马回到郡尉府时,焦榕和殷羽也差不多知道了这件事。 殷羽已经拿着包裹,准备跟着萧瑀回京救沈晏了。 萧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放回去。” 殷羽愣住:“恩公?” 萧瑀紧紧地握住拳头,双眼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我说放回去!听不懂吗!” 焦榕也皱起眉头:“大人可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瑀摇了摇头,赵老七的信写得很仓促,并未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焦榕也有些发愁,他太了解萧瑀了,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只怕心里都不好受。 三人之中顿时陷入了沉默,殷羽焦急万分,却不知该做如何举动,焦榕若有所思,萧瑀则紧紧地捏着拳,仿佛在最终下决定。 最终,萧瑀抬起头说道:“近来战事不会过于频繁,郡尉府中除了漠河部落这一件事,其他的日常事务你们二人都应该可以应付……” 他这么一说,其他两人都知道他的决定了,焦榕正想说话,被萧瑀给制止下来:“先听我说完。” “郡尉府暂由焦榕负责,殷羽作为你的副手,我房中有一份关于漠河部落迁徙的计划,等到杭进回来,你们三人商量着办吧。”他顿了顿,“武官考核制度还是要实行下去,如今三营已经焕然一新,过一段时间,等真的出了效果,再全军一同使用吧。” 萧瑀是知道自己一旦回京,先不说功劳肯定被一撸到底,虽说有皇族身份,命肯定是能保住的,但其他的就说不定了,至少他是不会想要再回漠北了。 焦榕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道:“大人如此做,可值得?” 萧瑀在漠北虽然还不到三年,可如今他在天水郡已经是说一不二的郡尉,灭掉了大周边患的赫连部落,军功赫赫,还有漠河部落的迁徙,武官考核制度的实行,他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要下这样一个决定,等于亲手毁掉自己这三年来的一切努力。 萧瑀轻轻一笑:“说不上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这样去做。” 焦榕已经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萧瑀又对殷羽说道:“我回京后,你切不可这样懒散,凡事多听焦将军的,听到没?” 殷羽急道:“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萧瑀摇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 萧瑀没有说话,他尚且有天大的军功还有皇族身份,违抗军令的后果还不可知,何况殷羽? 他看了一眼焦榕,焦榕点点头,表示会想办法劝服殷羽。 萧瑀便对殷羽道:“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和焦将军说。” 殷羽见他神情严肃,虽然心中仍有不服,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抱了拳便离开了。 等到殷羽离开,萧瑀才对焦榕说道:“如今,焦将军可否告知,你究竟是在哪一方阵营中?” 焦榕一愣。 萧瑀原本不想这么早和焦榕摊牌的,焦榕此人文武双全,他虽然第一次见面没有想起他的身份,可后来在天水郡见到他时,萧瑀还是想起来的,他们倒也算志趣相投,尤其焦榕这个人相处起来极其轻松,萧瑀也一直没有多想。 直到焦榕开始实行武将考核制度,他看似是被迫接受了这个任务,可他走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深思熟虑一般,试问一个贸然接手这种事情的人,便是再天赋异禀,也绝不会毫不犯错,除非他早有此意,并且背后有人支持。 其实焦榕不说,萧瑀也大概能够猜到了,只是多少心中觉得心灰意冷,这才不甘心地要亲口问焦榕。 焦榕看到他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倒也没有矫情,点头承认道:“我是太子一方的人。” 萧瑀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放下心来还是更加失落。 焦榕又说道:“我家是武将家族,我爹当年也是镇守一方,我们兄弟三人,我大哥继承了我爹的位置,从小跟我爹习的是战场杀敌之术,他的上峰却是个自负的草包,我大哥性子过于耿直,几次顶撞,被他怀恨在心,竟然找了个机会,把我大哥给杀害了。” 萧瑀一愣,他与焦榕相交已久,却从未听过他说自家的事情,除了知道他出身武将家庭,其他的便是一无所知。 “我二哥当时在我大哥帐下做一名先锋,素有忠勇之名,我大哥的上峰怕他报复,在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之时,派人暗箭刺杀了他。我的两名兄长都是英豪,却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一个草包手里,何其憋屈!” 焦榕大约不曾与他人说过自家之事,所以情绪一时激动起来:“我幼年身体不好,我爹也知道如今军中贪腐横行,所以让我从文,只是我实在不甘心,才没有遵从我爹的遗愿,太子殿下虽然也不能保证军中不再有贪腐,可总比如今要好,大人你说是吗?!” 萧瑀无话可说,他上辈子也是有过亲身经历的,宁国公也与他说过自己的担忧,这个法子当时就是他提出来的,没想到皇兄所想也相差无几,这两人若非立场对立,恐怕日后真能君臣相得。 焦榕表明了立场,萧瑀反倒放下心来,他本就担忧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最后反而成为朝斗的砝码,但听到焦榕说的话,他的担心竟然消失了大半。 萧瑀交代完事情,才准备连夜回京,因为私兵全部留给了沈晏,所以他是一个人独自上路。 殷羽还是一脸不甘,但已经没有嚷着喊着要跟萧瑀一同回去了,焦榕不敢多带人,只带了几个心腹去送萧瑀。 “大人请保重!” 萧瑀摇摇头:“这怕我这一回去,便不再是什么大人了。” 焦榕道:“那又如何?在我心中,您始终是郡尉大人,您的嘱托我始终牢记在心。” 萧瑀不再多说,骑上马道:“诸位兄弟,保重了!” “一路顺风!” ☆、第六十三章 在后宫有一间叫做永庭殿的宫殿,后宫的女人和命妇,只要犯了错,都会被软禁在这间宫殿中,直到罪名定下。这间宫殿自从建立,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只要进了这间宫殿,很少有完好无损离开的,在这里,不管曾经是什么身份,都是一视同仁。 沈晏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踏进这里,面对前来问话的陶氏,她只觉得一阵荒谬,——私通外男、妇德败坏,这对于女子来说是多么严重的指控。 沈晏否认了罪名之后,见到了所谓的证人。 前两个是她并不认识的宫女,但最后一个人的出现,让她的双眼不由得睁大。 是许氏。她的手腕上甚至还套着沈晏赏的金镯子。 陶氏看到了沈晏的表情,也看到了许氏躲闪中带着一丝得意的目光。她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不管沈晏最后是否定罪,这个许氏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听说她的丈夫是沈家的家生子,这个女人给自己丈夫招致了灭顶之灾,居然还一无所知的得意洋洋,也是可悲又可笑。 既然看到了许氏,沈晏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反驳,也知道了是有人预谋对付她,因此她不再言语。 陶氏在心中叹了口气,她猜到这是有人在对付沈晏,姜皇后刚刚查了内务府,下一刻沈晏就被人告了罪名,若说其中没有猫腻,鬼都不信。然而许氏的供词却又证实了沈晏的确有私下见过外男的行为,这才是让姜皇后最为恼怒的地方。 大约是怀着这样一种怜悯,她最后一次问沈晏:“锦王妃还有何话可说?” 沈晏沉默了一会,才抬头道:“我想见见我的夫君。” 陶氏摇摇头:“王妃见谅,这是不允许的。” 沈晏怔愣了一会,才苦笑着道:“那我再无话可说。” 陶氏默然,行了一礼,才退了出去。 吩咐左右将门锁好,她将供词收好,朝椒房殿而去。 ———— 姜皇后因为沈晏的事情已经两天没有睡好了,才小憩一会,却也睡得并不安生,一听见陶氏在殿外询问的声音便醒了过来,扬声道:“陶媪快进来。” 陶氏进来,先告了声罪,才将几人的供词呈上去。 姜皇后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脸色一下转为铁青,她将供词一把扔到地上,怒道:“混账!” 陶氏没有接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姜皇后问道:“沈晏难道并未替自己辩白吗?”她虽然不太喜欢这个儿媳妇,但却是相信沈家女儿的品行,沈晏在椒房殿当过一段时间的女官,她的性子究竟如何,姜皇后还是很清楚的,可许氏的供词可算是证据确凿,她还是沈晏娘家管事的妻子,姜皇后都不知该如何说她才好。 得知沈晏闭口不言后,姜皇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的确,在此刻,没有比保持沉默更好的办法了。 姜皇后想了想,又问道:“先前从王府逃出去的那个私兵找到了吗?” 陶氏摇摇头:“未曾。” 姜皇后满心忧虑:“我那傻儿子若是为了这个真的跑回朔京可如何是好?” 这一点,陶氏也没办法保证,大概在萧瑀眼中,她们正是趁他不在京,欺负他的王妃,以他对沈晏的看重,只怕是怒发冲冠。 只是姜皇后也是别无他法,沈晏刚刚说出苗女的事情,姜皇后不过刚刚开始调查,对方立刻就能报复沈晏,所表现出来的力量简直让人心惊。 虽说姜皇后早知道这事背后一定有阴谋,但当她现在查到的东西来看,当初沈晏说的苗女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些势力的能量绝不仅仅在内务府一角,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触角深入。甚至不说后宫,只怕前朝都有介入。 现在,为了麻痹幕后黑手,姜皇后只能表现出对沈晏怒不可遏的态度,私底下仍在不动声色查探,唯一忧心的,就是萧瑀,违抗军令,这可不是好说的,偏偏为了保密,她也没办法将事情真相告诉萧瑀。 无奈之下,只能让底下人多加注意,不要让萧瑀做出更多不可挽回的事情。 姜皇后不知道沈晏是否看出内情,作为亲王妃,哪怕沈晏如今被打为戴罪之身,但只要她一日没有定罪,她的身份就注定别人无法欺辱她,所以虽然住在永庭殿,除了行动受到限制,也依旧有宫女伺候梳洗。 沈晏倒也言行如常,仿佛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让姜皇后也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 然而不管沈晏怎么想,对她的审理也即将开始。 负责审理此事的,除了姜皇后,另外两位也都是皇族举足轻重的女人,一位是静怡大长公主,一位是周帝叔叔敏亲王的遗孀敏王妃,两位皆是上了年纪的,原先对于萧瑀抢亲一事就颇有微词,沈晏又被控名声有染,让她们更加不喜。 姜皇后看到她们二位,心中也是暗暗叫苦,她原本还想着能够稍微关照沈晏一点,可这两位不仅地位高,也是油盐不进的主,若是被她们看出自己有意包庇,只怕她这当朝皇后也讨不了好。 沈晏被带了上来,神色还算平静,就是有些憔悴。 静怡大长公主抢先问道:“沈晏,你可知罪?” 沈晏的身子跪的笔直,声音虽然带着一丝沙哑,却也不卑不亢:“我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大长公主皱起眉头,沈晏先前的反应和供词她都已经看过了,本以为她还会一言不发,没想到此刻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你身为亲王妃,却不知检点,私通外男,所作所为简直是皇家之耻,你还不认罪吗?”大长公主厉声道。 沈晏摇摇头:“这是污蔑,我不认。” 不止是大长公主和敏王妃,连姜皇后都惊呆了,毕竟许氏的供词摆在那,她们都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哪想得到沈晏竟然全部推翻了。 大长公主不怒反笑:“此事有证人在,容得你狡辩!”说着,不等姜皇后和敏王妃说话,她便让人将三名证人带上来。 三人被带了上来,前两名宫女还好,但许氏一看到沈晏,顿时面露心虚,躲躲闪闪不敢看沈晏的脸。 大长公主一一问过她们三人,得到和供词毫无二致的回答,她这才看向沈晏:“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晏却看着许氏问道:“我可曾亏待你?” 许氏摇摇头。 “那你是对我有仇?” 许氏还是摇摇头。 大长公主已经没有耐心了,一拍桌子道:“你问这些做什么,是打算威胁人吗?” 沈晏这才道:“大长公主误会我了,我只是觉得奇怪,她的丈夫是替我管理嫁妆的管事,而她既然与我无冤无仇,我也不曾亏待她,她为何要污蔑我?” 许氏连忙道:“我可没有污蔑……”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晏厉声道:“若不是污蔑,我那么多管事,为何偏偏在你家铺子见外男,又为何会被你看见?” 她这话完全就是胡搅蛮缠,许氏赶紧辩解道:“还不是我家男人忠心,哦哦……”她赶紧露出手腕,“你看,这还是你赏给我的镯子。好多人都看见了的。” 却见沈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么多人见到我给了你镯子,却只有你一人看见我见外男?” 许氏顿时心慌起来,她连忙指着那两个宫女:“她们……她们也见过的!” 沈晏笑容越发灿烂,却是对着姜皇后等三位说道:“她们既然都信誓旦旦说我见过外男,不如让她们都说说我到底见得外男究竟是什么模样,当然,为了以示公平,请三位亲自分开询问。” 三位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那两个宫女立刻就答应了,只有许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姜皇后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虽然不知道沈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知机地将许氏分给静怡大长公主询问,她和敏王妃则负责审问那两个宫女。 姜皇后很快就问完了,和敏王妃一对,供词几乎是一样,姜皇后忧心忡忡的看向沈晏,却见她面色沉静,仿佛一点都不担心。 又过了一会,静怡大长公主才带着怒气走出来,身后跟着游魂一般的许氏。 姜皇后不由得奇道:“皇姐怎么了?” 大长公主冷笑道:“一会说长脸一会又说圆脸,便是记不清容貌,好歹也该记得衣服,哼!” 敏王妃接过她手上的供词,再和自己手里的一比,几乎是完全相反。 其实大概幕后黑手也想不明白,许氏这么个虚荣又愚蠢的女人,根本就没有看清方折眉的样子,就在外头跟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自然以为是慕清阑与沈晏旧情复燃,还特地抛了两颗棋子出来,就为了加深可信度,谁知竟成为了破绽。 许氏看大势已去,吓得连忙跪下来哭喊道:“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 沈晏漠然地垂下了眼睛。 ☆、第六十四章 许氏因罪被押了下去,而沈晏却仍未洗清自身嫌疑,经过刚刚那一场戏,静怡大长公主竟然对沈晏有了些许好感,然而这也不足以让她偏向沈晏。 姜皇后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就见陶氏脸色慌乱地跑进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段话。 姜皇后脸色也变了,敏王妃顿时有所感应,低声询问道:“皇后娘娘怎么了?” 姜皇后摆了摆手,笑得很勉强:“无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兵戈声起,还未等静怡大长公主和敏王妃问起,就见殿门口一道人影,龙行虎步地走进来。 “儿臣见过母后,见过静怡皇姑,见过敏婶婶。” 姜皇后的脸色铁青,语气僵硬道:“……起来吧。” 萧瑀站起来,他一身风尘仆仆,胡须没有刮,头发也是乱的,整个人透着一股长途跋涉的疲态,只有双眸依旧有神,他只是看着姜皇后,仿佛没有看到下面跪着的沈晏。 可姜皇后能不知道他这么急吼吼地赶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吗?她也知道,有了萧瑀在,更兼他的态度,不管沈晏究竟是不是私会外男,这件事都不能在永庭殿中解决了。 敏王妃仿佛意识到了气氛不对劲,便笑着道:“锦王不是在漠北吗?这是接了召回京?” 萧瑀没有说话,姜皇后脸色更加难看,她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沈晏,说道:“既然你亲自来了,就把你媳妇接回去吧。” 萧瑀笑了笑:“是。”只字未提眼前的情景,走上前去,将沈晏打横抱起,又向在场的三位行了礼,这才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静怡大长公主震惊道:“锦王这是……” 姜皇后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神色怔忪地跌坐在椅子上。 ———— 沈晏在永庭殿待了半个月左右,虽然身体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但心理上的重负却始终压在心上,她能够忍过那段时间,甚至在受审时反戈一击,但在看到萧瑀的那一瞬间,心头涌上的感动和放松却是不可错辨的。 沈晏不会不知道萧瑀的突然出现代表什么,可她此刻什么都不想说,只觉得心头安稳。 萧瑀把她搂在怀中,用披风把她包在怀中,上一次这样还是他抢亲的时候,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却已经觉得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沈晏在披风的遮掩下,紧紧地搂住萧瑀。 等回到王府,安顺已经接到了消息,早早就已经准备好,萧瑀抱着沈晏直接回到房间,把她放在床上。 萧瑀刚刚松手要站起来,沈晏的手却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角。 沈晏在萧瑀的心中一向是坚强隐忍的,哪怕重生后见过她娇嗔、见过她柔弱,但这样依赖他的沈晏他还不曾见过,心头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蹲下来,握住沈晏的手:“我不走,我只是去洗漱一下。” 沈晏在永庭殿这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完全休息好,所以见到萧瑀的瞬间心一松,在熟悉的气息包裹下,竟然渐渐陷入困倦。她迷蒙着双眼,听着萧瑀保证,眼睛眨了眨,渐渐陷入梦乡。 萧瑀松了口气,小心地将沈晏的手放进被子,这才站起来。 萧瑀脸上的温情被冷硬渐渐取代:“去找个大夫,等王妃醒了,给她看看。” “是。”安顺低眉顺眼地应道。 萧瑀推开门向外走去,却并不像他说的去洗漱,而是朝外走去。 安顺连忙追上去:“殿下这是要出门吗?” 萧瑀语气平静:“进宫。” ———— 东宫,太子萧珏冷冷地看着萧瑀:“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就这么跑回来,天水郡要怎么办?” 萧瑀露出讽笑:“皇兄,对于我来说,区区一个天水郡,远远比不上元娘的安危。” “我原先只道你将她看得重,谁知竟然这样气短?”萧珏道,“你可知,你这次跑回来,违抗军令会怎么样?” 萧瑀挑起唇角:“会怎样?总归不会要了我的命。” 萧珏似乎真的对他失望,没有再说话。 萧瑀却道:“皇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珏冷声道:“知道什么?” “我的府上不是一直都有皇兄的探子吗?”萧瑀道,“我在府上的一举一动,我如何灭掉的赫连部落,我不信皇兄你一无所知,也不信你从来没怀疑过什么?” 萧珏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瑀叹了口气:“皇兄,我是见过夜鸢的。” 萧珏却毫不为之所动,反问道:“那又如何?” “皇兄想要在漠北推行十部陈兵制,以此来分化兵权,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漠北。镇北军在明面上牵制宁国公等人的注意,暗地里,你却已经拿到了沿海武将勾结海寇的证据,甚至这些年清剿河盗,并非河盗一直无法完全清理干净,而是你需要他们维持着镇北军的存在。”萧瑀一条一条说完,紧紧地盯着萧珏的表情,却发现他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 萧瑀露出失望的神色:“皇兄,我从不曾想过要与你争权,我所希望的,无非是不想你们以政治为名,将下层兵士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罢了。” 萧珏似乎被他的话说的愣了一下,他纵容着萧瑀掌握兵权,看着他在漠北渐渐执掌一郡,无非是因为他能够完全掌控这个弟弟罢了,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萧瑀为何要这样做。 萧珏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权力更迭,原本就是残酷的事情。” “皇兄,我们原本可以用更和缓的方式来进行更迭的。”萧瑀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虎符递给萧珏,“我知道我这次任性,恐怕是无法再掌管天水郡了,我将它给皇兄,希望你能够再多思考一下。” 萧珏愣住:“你……将这个给我?” 上辈子萧瑀与他不合,也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主动臣服,然而重生之后他做了许多事,却最终想明白了,凭他的能力最多能够改变一个郡的兵士,可更多的呢?他还是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人是萧珏和谢祯,是这些上层的人。 萧瑀选择了萧珏,不仅仅是因为上辈子失败的缘故,他流放的十一年,大周在萧珏的治理下越来越好,他愿意相信萧珏是个英明的君主,所以他将这份信任交托给他,算是最后赌一次。 萧珏握着这块沉甸甸的虎符,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对于这个弟弟,他做的并不坏,然而也称不上好,这一次沈晏的事情,他也是冷眼旁观的,却不知最后还能得到萧瑀的全心信任。 萧瑀的任性虽然导致他会失去军功,甚至失去天水郡,却并不代表他就一无所有,他在天水郡留下来的班底,他在天水郡的威望,都是他的筹码,他便是作壁上观,萧珏和谢祯都要为此付出极大的心力去争夺,而萧瑀在其中得利绝不会小,可他就这样轻易地将天水郡交了出来。 萧瑀诚恳道:“我知道皇兄希望我做什么,我也曾想过要做出一点事情来,至少要改变你们的想法,若非有元娘的事情,或许我会过几年再将天水郡交出来,但如今……”他轻轻叹息一声,“或许这也是命运。” 萧瑀不再说话,从他决定要回来救沈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萧珏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最后向萧珏行了礼,便转身要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萧珏的声音。 “你……说说看天水郡的事情吧……” ☆、第六十五章 三年后,宁国公谢祯在宅子里病逝,太子萧珏亲自上门吊唁,并送上了周帝手书“国之栋梁”四个大字。 这三年间,因为十部陈兵制的实行,漠北和海域两处的兵权被分化,虽然武将的利益看似受损,却因为武将考核制度的实行,让更多底层军官得到晋升的缘故,此举反而得到了大部分军士的支持。 一些不甘心的武将世家想要作乱,却反而被宁国公谢祯给收拾了,谁也不知道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谢祯竟然轻易地放手了手中的权力,让兵权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收归到了皇族手中。 因为谢祯病逝,被压抑地蠢蠢欲动的一些武将想要出头,却被萧珏不动声色地扼住咽喉,原本应该让皇族大伤一番脑筋的事情,反倒结束的如此虎头蛇尾。 在这次镇压之后,萧珏的声望达到顶峰,周帝禅位,大周迎来了它整个朝代最英明的帝王。 ———— 殷羽和灵儿的大婚,作为娘家人的萧瑀和沈晏此刻却有些手忙脚乱。 “呕——” 沈晏吐完以后,脸色苍白地靠在萧瑀怀中,萧瑀小心地给她擦掉秽物,又伺候她漱了口,这才忧虑道:“这才不到三个月,怎么反应这样大?” 没错,这就是他们俩的第一个孩子,相比前世,两人这辈子的相处要幸福许多,可就是这样,到了沈晏上辈子怀灵儿的时候,却迟迟不曾有半点动静,萧瑀原本还以为作为重生的代价,他们今生都不会有孩子,虽然有些遗憾,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就在灵儿即将成婚之时,沈晏竟然怀上了孩子,相比起上辈子怀灵儿的乖巧懂事,这个孩子在肚子里就是个小魔星,把沈晏折腾的死去活来,足足瘦了一圈。 沈晏扶着萧瑀的手臂站起来,就要朝灵儿的房间走去,萧瑀还担心着,沈晏却道:“你还不准备着一会刁难殷羽?” 萧瑀见她并不像是逞强的样子,只能嘱咐丫鬟和嬷嬷多多注意她的身子,便一步三回头地去做准备了。 沈晏便由丫鬟扶着朝灵儿的房间走去。 当年瘦弱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如今水灵娇艳地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沈晏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自己的女儿要出嫁一般。 灵儿看到沈晏,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嫂子。” 沈晏被这称呼给喊得回过神,微笑着过去握了握灵儿的手,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灵儿也要出嫁了。” 灵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她的手。 全福夫人正在给灵儿梳头,一边梳一边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沈晏的心忽然飘到了四年前,那时候也是全福夫人给她梳头,她没有新嫁娘的欣喜,只想着马上就会摆脱萧瑀,那时候她怎么会想到会有今天,她与萧瑀夫妻和美,如今孩子也要出生了,这样想想,人生实在是太无常了。 灵儿梳好了头发,沈晏正在同她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想来是殷羽带人来接亲了。 灵儿抿着嘴,脸上透着点点嫣红,沈晏便打趣道:“灵儿如此羞涩做什么,莫非是担心你哥哥放水?” 灵儿小声道:“哥哥才不会呢,他只会加倍刁难……” “如此看来,这担心的还是未来夫君呢!”沈晏笑道,“你放宽心,就凭他的力气,只怕没人能拦得住他,就算拦了,这小子一急了,只怕会冲进来抢了人就走呢!” 灵儿又羞又窘:“嫂子……” 两人还在笑闹着,却听得喧哗声越来越近,不由得奇怪了,按理这新郎只要进了门,娘家人就不会再闹了,怎么这喧哗声听着这般大呢? 沈晏还在奇怪,却见闺房的门被人猛然推开,穿着喜服的殷羽精神奕奕地站在门口,还未等沈晏她们反应过来,就见他一阵风一般,将灵儿抱起来就跑出去。 沈晏和闺房中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连忙追出去,却见外头已是一片热闹,殷羽一把将灵儿放入轿子里,跟土匪一般道:“接到新娘了,回去拜堂!” 沈晏看着一脸黑气的萧瑀,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捧着肚子笑出声来:“……自作孽不可活。” 萧瑀无奈地走过去,一边扶着沈晏,一边把殷羽恨得牙痒痒。为了灵儿的婚礼,他早早就拉了人准备要好好刁难殷羽,谁知道对方根本不按理出牌,直接挑了一票军中壮汉,他本人更是力大无穷,居然直接闯过大门,抢了人就走,还振振有词是学他的,把萧瑀给气得倒仰。 沈晏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萧瑀替她擦了擦眼泪,半是委屈半是受伤道:“我早就知道错了啊,你们何必抓着不放?” 沈晏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他的脸,和他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表情,忽然就放下了很多事情。 大约他们就会这样过下去,相濡以沫,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