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有点甜》 第一章 江南无所有 “苏雨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啪”的一声,汤霖将一叠文件摔在桌子上。 苏雨眠吓了一跳,停下绞动的手指,心惊地抬起头,嗫嚅道:“我听了,权谋古装戏嘛……” “两个项目啊,你只听到了这个?!”汤霖怒其不争地瞪着她,“一个是人气爆炸的ip,一个是国家指定的纪录片,两个大项目同时并行,相信这会成为我们组出头的契机!” 苏雨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老大,你说得对。” “嘁。”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不屑地冷笑道,“真狗腿。” 苏“狗腿”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可不,汤老师毕竟是我的恩师。” 姜文玉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开小差?” 苏雨眠一噎,无法反驳。 她刚才确实在开小差。在项目讨论会上开小差,实在是不应该,但她刚才没控制住。就在开会前,她随手刷了一圈热门微博,不巧看到了大v们转发的书法视频。 视频里握笔的人手指白皙修长,手腕上戴着一串木珠子,没有其他任何装饰,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这人只是在宣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微博转发就已经要过万了。 苏雨眠当时就觉得有点窒息。 这个博主的名字叫“易聊”,微博认证是青年书法家。 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此“易聊”就是彼“易聊”,她认识的那个易聊。 视频没有看完,苏雨眠点进评论区:“果然又是菩萨蛮。” “易老师很喜欢菩萨蛮哦?” “我也喜欢菩萨蛮!韦庄是我最喜欢的词人!” “瘦金体真的太好看了,啊啊啊……开心!” 苏雨眠扫了几眼,就退出了微博,有些烦躁地抿着唇,心思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后来,她就被汤霖抓包凶了一顿。 汤霖是他们a组编剧们的小头头,也是把苏雨眠带进影视文学圈的师父。作为组里的作词人,苏雨眠此前一直靠给歌曲写词挣钱,生活在b市的温饱线上。她认识汤霖后,接到的活才变得丰富起来,什么影视剧本啊,漫画脚本啊之类的,什么都接点儿。 这次讨论会主要是为了布置两个全新的项目。 一个是拟定四十集的古装权谋类电视剧,主笔是汤霖,苏雨眠承担了主题曲和插曲的填词工作。另一个就是汤霖刚才提到的纪录片。 据说,公司的领导争取了很久才得到和国视合作的机会,国视负责出人完成纪录片的拍摄,公司负责出文创团队完成全部文学脚本的构建。 尽管苏雨眠这次不需要写ip剧的剧本,但纪录片方面的文学脚本主要由她负责。 汤霖反复强调总局、国视和公司都非常重视这部纪录片,大家千万不能出岔子,提前做好功课,解说词这些千万不能写错。 苏雨眠接过纪录片项目的文件扫了一眼,便放进了文件夹里。 散会后,苏雨眠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还是刚才那副嫌弃的表情:“苏雨眠,现在公司同时进行的项目多,你不能写就早点说,不要拖我们组的后腿。” 苏雨眠咧嘴一笑:“我就是写不过来,就是要拖后腿,你能把我怎样?” 姜文玉脸色一青,气呼呼地摔门就走,忽然又扭过头,讥讽道:“有问题就早点说,不要拖到最后没法解决了才哭。” 苏雨眠顿了一下,看着姜文玉挺直离去的背影,讪然一笑。 姜文玉是那种颇为严肃的文学女青年,她对自己要求苛刻,所有任务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她看不惯苏雨眠这样散漫地等灵感的写作态度,所以两人一直不对盘,互呛是常有的。 但这个态度恶劣的同事,反而是最细心的那个,只有她看出来苏雨眠在会议上走神走得很不对劲,所以她才会晚走一步说对苏雨眠说这样的话。 话不太好听,却是典型的“姜文玉式激励法”。 苏雨眠经历过真正的恶意,所以很清楚这样的人反而是没有恶意。 苏雨眠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刚要锁门,汤霖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小苏,你走了没?” “还没,正要走。” “你看一下纪录片的提案报告是不是在会议室里?” 苏雨眠又回到会议室,在汤霖刚才坐的椅子上找到一沓文件:“是有。” “麻烦你帮我交给周总,我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了,接甜甜要来不及了,这事拜托你了哈。” “周总?是我想到的那个周总吗?” “废话!全公司就一个周总!” 苏雨眠愣了愣,看四周没人,压低嗓音问:“汤老师,那位可是全公司的老大,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忘记我刚才跟你说的了吗?”汤霖啧了一下,“这部纪录片很重要,每个环节周总都要亲自把关。” ——可是观众都不爱看啊。 苏雨眠不敢说出来,默默挂了电话奔向总裁办。 创艺娱乐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影视歌多方面涉足,旗下有这三个领域里的多位一线大牌明星。像苏雨眠这种幕后小员工,存在感极低,编剧和词作又不用来公司坐班,所以她从来没见过周boss。 来到复古深色漆木门口,苏雨眠深吸一口气,伸手敲门。 无人应答。 苏雨眠又敲了几下,门里头才传来一个“进”字。 她推开门,看到一个隽秀颀长的男人站在桌子旁,黑色碎发刚及眉,露出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 苏雨眠怔住了,肾上腺素疯狂飙升。 男人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眼底像是藏了一个深渊,让人摸不清情绪。 ——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能认得。 网络上神评“长得比他帅的写字没他好,写字比他好的长得没他帅”,说的就是这个人,易聊。 苏雨眠下意识地拉住门把,“砰”的一声关上门。 那个人的脸就被阻隔在了木门后。 苏雨眠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前却还是浮现出他的样子。 他穿着中长款的黑色薄外套,外套上刺着仙鹤花纹,窗口的风撩起下摆,一只仙鹤就在风里飞舞。 苏雨眠在时尚博主的微博里见过那件外套,和风的,价值不菲,博主们穿上它像是变成了不受约束的二次元中二青年,但她没想到,这件外套其实也可以衬得人……仙风道骨。 这四个字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苏雨眠吓了一跳。 七年不见,这个人的气质在长期的书法练习下,已经熏陶成这样了吗? 苏雨眠捏了捏手里的文件,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 刚才是她把门关上的,现在她再敲门,是不是很打脸? 而且屋子里好像就他一个人……等等,他为什么会在总裁办?周总人呢? 苏雨眠还没想明白,眼前的木门刷地被拉开,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传了过来。 她抬脚要跑。 易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声说:“苏雨眠,你就是这样对待老同学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呼出的气氤氲上耳郭,苏雨眠的身体僵了僵。 “好巧啊,易聊……” 苏雨眠跟他打了个水平不怎么高的招呼。 易聊松开她的手腕,做了个“请”的手势:“周总一会儿回来,你可以进来等。”但他的眼神却好像在说:你已经得罪我了,你不进来我就瞪死你。 苏雨眠有点紧张地坐到总裁办的沙发上。 易聊给她倒了一杯水,顺势坐到她旁边,扫了她手里的文件一眼,问:“你是创艺的员工?” “对。”身旁莫名有压迫感,苏雨眠啜了口水压惊,“我时写歌词的,正在学习成为一名编剧。” “文创部?” “是。” 易聊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看着苏雨眠不安地绞动手指,忽然笑了一下,却是不带任何温度的笑:“你很怕我?” 苏雨眠微惊,停下手指的动作,故作镇定道:“没有啊,就是觉得挺意外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周总是我舅舅。”易聊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故意说了后半句,“我以后可能会经常来公司。” 苏雨眠瞪大眼睛,消化了一下这层亲戚关系,然后乖巧地点点头:“那欢迎你。” 易聊闻言又笑了一下,这次眼底的冰川稍微融了些。他正要开口说话,周boss就回来了。 周博一进门就看到易聊笑起来的那一瞬,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这个大外甥在干吗?还坐得离人家姑娘那么近,难道是在……撩妹?! 周博有种拿出手机给自己妹妹打电话的冲动,你家这个万年铁树儿子好像要开花了呢! 苏雨眠看周总来了,迅速站起身,抛下易聊,把文件递过去,说:“周总,您好,我是文创a组的苏雨眠,这是汤霖老师让我转交给你的提案报告。” 周博点点头,把报告往桌上一扔:“辛苦你了。” “周总客气了,那我先走了。” 苏雨眠逃跑似的离开后,周博摸着下巴思考:“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小姑娘?” 易聊恢复到平时的神情,倚在沙发上,淡淡地道:“我高中同学。” “哦……”周博眼里露出八卦的光,尽力维持着长辈的矜持语调,“苏雨眠,就是《菩萨蛮》那个小姑娘吧。” 易聊不想说话。 周博继续道:“那词儿怎么念来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 “舅舅。”易聊终于忍不住打断周博,“你不要先处理工作吗?报告就在桌子上。” 周博哈哈大笑,有种捉弄晚辈的愉悦感。片刻后,他收敛了笑意,说:“对了,我之前跟你说的纪录片那事儿,你要是不想做就算了,毕竟是自家孩子,我不勉强你。” 易聊懒散地“嗯”了一声。 周博翻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不过这个纪录片的文学部分是刚才那个女孩负责呢。” 易聊忽然坐直。 “她应该有不少要跟嘉宾对接的活儿。” 易聊的睫毛动了动。 “时间比较紧,我得快点把嘉宾定下来,不然……” “行,我做。” 周博:…… 创艺娱乐在b市的商业中心,而苏雨眠租的房子离公司很远,她到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了。 她扔了包,横躺在沙发上,腿搭在沙发手背上,点开手机里的未读微信。 林铭铭:“看微博了吗?” 林铭铭:“易聊又发写字博了!” 林铭铭:“没错,还是《菩萨蛮》。” 苏雨眠没有回复,把手机扔到一边,脑子里却浮出易聊那张如清风朗月的脸。 她跟易聊是高二分班以后认识的。 她的话不多,也没什么才艺,不活跃,成绩中等,在学校里属于最没有存在感的那类人。而易聊,虽然名气很大,但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家伙,所以俩人同班了一周也互不认识。 分班一周后要开家长会,苏雨眠作为那天的值日生,要留下来收拾教室、接引家长。 等所有家长都到齐了,苏雨眠才发现靠窗的倒数第三排男生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他的家长没有来。 家长会开到晚上九点才结束,苏雨眠留下来打扫卫生。 教室里只剩下她和那个男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跟他搭了个话:“喂,你怎么自己开家长会呢?” 男生抬眼看了看她,平静地说:“我爸妈忙,来不了。” “哦。”苏雨眠扒拉着地面上的垃圾,随口道,“那你好厉害啊。” 易聊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好厉害啊。”苏雨眠冲他笑了笑,说,“能自己开家长会,又独立又厉害。” 易聊怔在那儿。 以前,不管是同学、老师还是其他家长,看到他一个人来开家长会,总会说“这孩子真可怜”。 没有爸妈来参加家长会,真可怜。 他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仅没说他可怜,反而夸他厉害。 这样想想,他好像确实有点厉害。 易聊心里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主动对她说:“我叫易聊,容易的易,聊天的聊。你呢?” “我叫苏雨眠。”她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下雨的雨,睡眠的眠。” “雨眠?”易聊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念诗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他灿目如星,像是化开的春水那般温柔,嘴角的笑意勾到眼底,轻轻道出后半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是韦庄的《菩萨蛮》。 少年认真而温柔地将自己的名字念出来,苏雨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赶忙转过头,煞有介事地擦黑板。 黑板的高处她够不到,蹦了好几下,易聊走过来拿下黑板擦帮她擦。 少年清冽的气息环绕在周身。 粉笔灰飞在教室的灯光里,像是散在夜空中的满天星光。 苏雨眠工作的时候很宅,一般睡到中午才醒。今天周五,她却早早就出了门。 楼下停着一辆车,驾驶座上的林铭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看到苏雨眠便扯开嗓门:“苏雨眠!我今早第一节课啊!” “来了来了!”苏雨眠迅速钻进副驾驶座,讨好地冲林铭铭笑,“铭铭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那你恐怕要单相思了。”林铭铭一踩油门,车子飞速飙了出去。 苏雨眠抓住把手,吓了一跳:“我早饭都要被你甩出来了。” 林铭铭恶狠狠地说:“再咽回去!” 林铭铭是b市人,苏雨眠在b市读高中时,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分了文理科后才没在一起。林铭铭现在任职于b大,是b大论坛里热度很高的暴躁美女老师。 “我把你载到美术学院,你自己先去逛逛,我下了课再来找你。” “好。” “怎么突然要去美院呢?” 苏雨眠拍了拍手里的文件,苦着脸道:“要拍书法专题的纪录片了,我对书法一窍不通啊。” “书法?”林铭铭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苏雨眠挑了挑眉:“有屁快放。” “喀喀,也没啥,就是突然想起来,易聊好像是美院的特聘讲师。” 车里安静了片刻。 林铭铭刚好开进b大校园。 苏雨眠挪了挪屁股,说:“我在公司碰到他了。” “啊?”林铭铭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重逢了?他怎么会在你们公司?见到你,他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苏雨眠歪头想了想,“不不不,他特别淡定,跟高中的时候一样,而且,好像还有点不开心。” 林铭铭不屑地眯了眯眼:“小子挺会装啊。你转学后,他还跑来盘问了我半天。” 苏雨眠吐了吐舌头:“他是真的有点不高兴,气压一直很低。” “他装什么呢,动不动就把你的名字写满页纸,跟我说他见到你不高兴?” “不是写我的名字。”苏雨眠低声道,“他应该就是喜欢那首词。” 说着,车已经开到美院楼下,苏雨眠下车。 林铭铭冲苏雨眠喊了一句:“苏雨眠,自信点儿,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 苏雨眠心里一热。林铭铭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坚定地告诉她,她没错。 哪怕是在她转学前,在最痛苦的时刻,铭铭也是唯一相信并支持她的朋友。 b大的美院建筑古香古色,把艺术和人文的气质延展到每一处砖瓦,连带着学生的欢声笑语都仿佛变得沉稳起来。 走廊里挂着一些著名大师的书画作品,苏雨眠从这些名画和名帖下面走过,鼻尖嗅到墨汁的清香。 走廊尽头却是格格不入。 那里现在分外喧闹,在安静的教学楼里,那些声音显得很刺耳。 一个壮汉穿着西装,不顾保安人员的阻拦,说什么都要闯进去,嘴里还嚷嚷着:“我今天就是要见到他,他凭什么不给我写字?瞧不起谁呢?老子有的是钱!” “抱歉,您不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上,不论您说什么我都不能让您进去。”保安板着脸,伸直的胳膊半分不肯垂下。 壮汉横眉一竖,作势就要硬闯:“你这家伙敢拦我?你算哪条看门狗?” 保安拦不住壮汉,干脆上前扑住他,与他扭成一团,不让他过去。 壮汉更加生气了,一把将保安推在地上,冲着里屋的人大喊:“老子要你的字是瞧得起你,你还敢摆谱?不就是个黄毛小子,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门终于开了,一个年轻学生走出来,表情恹恹。他把保安扶起来,一脸嫌恶地对壮汉说:“易老师叫你进去。” 壮汉理了理衣袖,得意扬扬道:“怎么样,怕了吧?” 门大敞,里面放着一套木制桌椅,开一扇圆形雕花木窗,几株花从窗口探了进来。而站在木桌前提笔写字的,正是易聊。 易聊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双限量版的运动鞋,脖子上挂着一个未来得及取下的大耳麦,浑身上下的时尚感和屋内古典的装修大相径庭,却异常和谐。 似乎他只要垂头写字,那种仙风道骨的气质就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散出来。都说人靠衣装,但似乎无论易聊穿什么,衣服总会沦为陪衬。 壮汉忽然收敛了原本嚣张的气焰,他感觉自己带着身上粗鄙的气息,走进这个屋子,好像就是玷污。 这时候,易聊抬起眼,黑色瞳孔里没有情绪,反而因为太过乌黑,凝成了尖锐的光。 他放下笔,不急不缓地走到门口,竟然比壮汉高了半头。 他倚在门口,同街上的懒散青年别无二致,气压却极低:“我只给懂的人写字。” 壮汉憋红了脸,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竟然伸手想推他,嘴里嚷嚷着:“你算个球,凭啥说我不懂?!” 易聊抬手抓住壮汉的手腕,动作迅速,壮汉却疼得嗷嗷叫。 这小子,动作云淡风轻的,身子也不厚重,下手怎么这么狠!壮汉疼得要窒息了。他相信如果对方再用力一点,说不定能捏断他的手腕。 易聊轻轻笑道:“你懂,还会在这儿大喊大叫?” “放……放开……” 看到壮汉眼角憋不住的泪光,易聊终于松了手。 壮汉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打肿脸充胖子:“老子有的是钱,你……易大师尽管开价。” 易聊狐疑地看着壮汉,宛如看着一个智障:“你觉得,我缺钱?” 壮汉噎住了。 易聊的背景壮汉是知道的,对方的爷爷是现今书法界的泰斗易祯瑜,其父母都是演员,其妈妈周茜兮已经是影后级别,舅舅还开着一家娱乐公司。 面前这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小子,其实比他有钱得多。 他怎么就忘了,易聊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成名了,不仅因为其天赋极高,最擅长的字又是极难写的瘦金体,更重要的原因—— “易老师从不为钱写字。”旁边的学生已经把这个原因说了出来,脸上很骄傲,“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啊。我们这个领域的人,最看重的是风骨,人如果有了风骨,字当然也就有了神。易老师这种风骨,怎么可能给你写字?” 易聊瞥了学生一眼:“别乱说。” 学生立刻噤声不语。 “王先生,”易聊直视着面前的男人,“总共三次,你们公司的人每次来都很没礼貌,对我院师生造成了困扰。这次,你差点对我们的保安动手。”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上的珠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来自冰河世纪,“有些东西不懂也没关系,但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啪嗒”一声,两颗珠子撞在一起,在静谧的教学楼里摄人心魄。 “——警卫队已经在外面了,是你自己出去,还是让他们进来请你?” 易聊黑色的瞳仁吞光,深不见底,不容置疑。 壮汉出了一身虚汗,很不甘心,但只能作罢,恨恨又后怕地溜了。 闹事的人走了,易聊懒散下来,手揣进裤兜里,气场也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他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忽然停下来。 正吃瓜看戏看得意犹未尽的苏雨眠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了一下。 紧接着,在众人的惊愕之中,易聊笑了一下,就像是第一缕春风拂过冬天的湖面,湖面上层的冰块终于裂了缝。 学生推了推眼镜,讷讷地说:“是我看错了吗?” 保安大叔嘴巴张成“o”形:“可能,我也看错了。” 易聊不是面瘫脸,但他在教学场所一般比较严肃,刚刚还经历了那样的事,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雨眠。”易聊看着她,问,“你找我?” 苏雨眠刚想说不是,易聊已经让开一个口:“进来。” 苏雨眠:?大哥,你这种不容拒绝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怂如苏雨眠,还是磨磨蹭蹭地晃进了屋子。 屋里有股极淡的檀香味儿,混着墨汁的味道,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绵厚感。 易聊给苏雨眠倒了一杯茶,还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点心,让她稍等一会儿,他还没跟学生讲完。 苏雨眠就安静地坐到一旁,她发现易聊给的这盒点心居然是苏式糕点,是她老家的风味。馋虫立马被勾上来了,苏雨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书法入门的书,一边喝茶啃糕点,一边投入地看起了书。 易聊看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学生惊呆了,抖着双手冒死发了条朋友圈:谁见过温柔笑着的易老师???我见过!!! 苏雨眠感应到易聊的目光,便抬起头来。易聊立马敛起笑,转移视线,拿起笔在砚台里蘸墨,刚才的神情不复存在。 易聊写字的时候喜欢站着写,上半身微躬,目光端正,认真地看着宣纸上的墨迹。他手腕轻转,看似没有用力,墨汁迤逦处却笔锋苍劲,锋芒毕露,字体清瘦却不失硬朗的骨架,首尾处的提按顿挫强烈、鲜明。 苏雨眠翻开的这一页书上正好提到瘦金体,书上说瘦金体是宋徽宗赵佶的独创字,作为帝王字,其有割金断玉的傲骨之气,难度相对较大。 傲骨之气……也难怪易聊能写得好。 苏雨眠随意翻了翻书,了解了一些书法基本知识,一盒糕点也已经被她吃完了。愧疚和罪恶感涌上心头,她站起来跺跺脚,环视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却很精致,精致到不像个特聘讲师的办公室。窗口下放着半地写过字的宣纸,都是易聊平时练字的成果。 这些字拿出去买能值很多钱,现在就这么随意地铺在地上,苏雨眠有点心疼,蹲在地上想整理一下。 然而她仔细一看,就有点不淡定了。 这地上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同一首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有些纸上甚至只有后半句。 每一张都是易聊擅长的字迹,但又不完全相同,有的偏奔放,有的偏清秀,有的撇捺狂放,有的横竖内敛。仿佛从这一笔一画上,就能猜出执笔者落笔时的心情。 苏雨眠翻到最下面,一张浅黄色的纸,不同于其他,这张上面只写了《菩萨蛮》全词的最后两个字—— 雨眠。 那边易聊已经讲完了,学生走之前说了声“易老师再见”,苏雨眠如梦惊醒。她赶忙将这张纸放回去,把其他纸张盖在上面,假装自己没看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明明只要当成是那首词的最后一句就好了,这样就跟自己毫无关系了。 “你在看什么?”易聊开始洗毛笔,下颚弧度收紧,透过光线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苏雨眠有点慌张地岔开话题:“你很喜欢韦庄的这首词啊?” “嗯。”易聊不置可否,垂头专心地收拾着宣纸和砚台,忽然,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极淡地补了句,“里面有你的名字。” 苏雨眠心跳如擂鼓。 和心跳声一起被放大的,还有久违的某种恐惧感。 苏雨眠接到林铭铭的电话时,几乎是逃亡似的跑出了美院。 林铭铭看到她的神情,疑惑地问:“你见鬼了吗?” “比鬼还可怕。”苏雨眠喘了一口气,“我见到易聊了。” “哦……” “开启撩人模式的易聊!” 林铭铭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苏雨眠额头上的汗:“天哪,这么多汗!你……” “我没关系。”苏雨眠把头靠在车窗边,风从外面灌进来,把她一点一点吹冷静,她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过不了他这一关。” 林铭铭忧心忡忡,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易聊现在可能还相信你高二的时候是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才转学的。不知者无罪,你走了以后,他也的确消沉了好一会儿。” 苏雨眠咬着唇,没有说话。 七年前,易聊每靠近一步,仿佛都是将她往深渊逼近一步。 七年后,这种阴影仍然存在。 易聊确实没有错,错的是她,她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也高估自己的治愈能力了。 原来七年后的易聊还是能易如反掌地撩拨到她,原来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会想起易聊带给她的噩梦。 喜欢他,就是一件错事,所以,她坚决不要再喜欢这个人。 *** 苏雨眠开始为纪录片做资料准备工作,还要抽空看ip剧项目的原作。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里,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周,生活又回到了原轨。 工作休息的间隙,她看了一眼微信。 “书法专题纪录片”的工作群里刷了99+条消息。苏雨眠眼皮一跳,她错过了什么? 翻到最上面,系统提示“yl加入群聊”。 一名导演说:纪录片最后一名嘉宾定下了,欢迎青年书法家易聊!鼓掌! 接下来,群里就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和讨论。 这几年,易聊的名气很大,国内少有的擅长瘦金体的年轻书法家,业界对他的关注度一直比较高。而他自己在微博上发写字视频时,曾偶尔不小心地露过脸,尽管很匆忙,但还是被眼明手快的网友截下来了。网友们被他的颜值惊到,他的微博涨了一大波粉,并激发了年轻可爱的颜粉群体学习软笔书法的热情,书法界的“神颜”称呼也不胫而走。 这样有人气基础的嘉宾参与进来,大家都很惊喜。 ——除了苏雨眠。 她只有惊吓。 她十六岁时就知道了,易聊易聊,这个人其实很不易聊。 她记得,有一回班级里滚动换座位,她坐到了易聊前面,她的同桌是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有一天,萌妹子回过身问他:“易聊,今天数学卷子的最后一大题可以讲给我听吗?” 易聊刚好在写那一题,他写满解题步骤后收了笔,面不改色地说:“我不会。” …… 还有一次,易聊走到教室门口,其他班的女生拦住他,娇羞地说:“找一下你们班的易聊同学。” 他望了一眼教室里,淡定地说:“易聊今天没来。” …… 学校里被他气哭的女生不计其数。 苏雨眠皱着眉,点开林铭铭的对话框:易聊加入我们公司的新项目了。 苏雨眠:他一个不喜欢曝光的人跑来参加什么纪录片拍摄/再见。 苏雨眠:看大家都好像挺高兴的/再见。 林铭铭在上课,没有立刻回消息,苏雨眠也不急,退出去看了会儿朋友圈,连着刷到好几个同事因为易聊的参与而发出来的激动的说说。然后,她点开对话框,继续留言:太天真了,易聊哪是善茬? 发完这句话,她就把手机扔到一旁,打开文档写大纲。 五分钟后,汤霖的电话进来了。 他几乎是在嘶吼:“苏雨眠!你疯了吗?!” 苏雨眠有点蒙:“汤老师,您怎么发这么大火?” “你还好意思问?你在群里发了什么啊?!” “啊?”苏雨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赶紧点开工作群,最后一条赫然是她要发给林铭铭的那句话,“我……我发错了!” 新项目组建不久,项目组里的人又来自不同的单位,苏雨眠公然在工作群里嘲讽嘉宾不是善茬,大家都被这位女侠震住了,没人敢接话。她发出去的那句嘲讽就挂在群聊天的最后,耀眼、刺目。 苏雨眠要撤回,但系统赫然告诉她:只可撤回两分钟内的消息。 凉了,凉了。 苏老师还没混成著名词作人,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 手机里,汤霖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她几句,命令她赶快道歉,然后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苏雨眠呆滞地抱着手机,没多久,汤霖就将易聊的手机号码发了过来。 道歉!!! 态度一定要诚恳!!! 群里你也要解释清楚!!! 苏雨眠的手指点到电话号码上,又挪开,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拨了出去。 那头像是在等着这通电话似的,很快就接起来了。 她清了清嗓:“我是苏雨眠。” 易聊低沉地“嗯”了一声。 “那个……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不是故意发在群里?”易聊的气压有点低,“那就是有意要发给别人?” “不是!”苏雨眠发现自己百口莫辩,急得声音里带着点哭腔,“我不是要骂你的意思,我在跟林铭铭聊天,林铭铭你记得吧?我们的老同学,她现在也在b大任教,我聊着聊着就想起了以前的事,随口就说了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我偏要放在心上呢?” 苏雨眠一噎。 易聊,真的,很不易聊。 她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吗?” “你觉得呢?” “我的职业生涯……到此结束了是吗?” “难说。”易聊似乎笑了一下,“毕竟我不是善茬。” …… 记仇!小心眼!怪胎!小心一辈子都脱不了单! 苏雨眠翻白眼的工夫,那头已经发话了:“苏老师,你对我的印象……就那么差吗?” 苏雨眠愣了愣,她几乎可以想到对方举着手机,眉眼清淡的模样。 “不是,就感觉你以前挺爱欺负人的,学校里好多姑娘都被你气哭过。” “那样不好吗?” “啊?” “没事,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 “没……没了。” 一阵沉默,可双方都没有挂电话。苏雨眠是不敢挂,易聊都不挂电话,她怎么敢挂? 易聊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开口:“苏雨眠。” “嗯?” “道歉要有道歉的样子。” “……请您指教!” “苏老师是不是该请我吃顿饭?” “哈?”苏雨眠很快反应过来,“是是是,该!” “那就等你通知了。”说完,易聊就挂了电话。 苏雨眠举着手机,差点石化。 过了一小会儿,工作群里闪出一条消息。 yl:@苏雨眠老同学,彼此彼此。 这好像是在帮她开脱。 群里这才有了反应,大家恢复到了“嘻嘻哈哈”的状态。 苏雨眠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给易聊发了一条短信:谢谢。 b市的另一处,易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谢谢”二字,抿了抿唇。 他摊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却迟迟没有落墨。 目光触及书桌旁的那本厚重的《诗经》。 许久不曾动过,书的封皮上已经落了灰。他把书拿过来,信手一翻。 这是七年前,他送给苏雨眠的书。 那时候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他就借口补习作文,跟她套近乎。 苏雨眠有点偏科,理科不好,作文却特别棒。 易聊找了一篇练习卷子后面的作文题,找她整理思路。 现在他早就记不清那篇作文题是什么了,但少女脸颊两边淡淡的红晕,他却记得很清楚。风把她的碎发吹到眼前,她随手捋了一下,那纤细干净的手指看得他百爪挠心。 她讲完写作思路,抬眼看向他,眸光清澈:“我说得够明白吗?” 易聊倏地错开她的目光,耳根发烫,答非所问:“听你的口音,不是b市本地人?” “啊,我是s市的。” 一个江南城市。 怪不得,怪不得。 易聊接着问:“你作文写得好,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是呀,我最喜欢看诗词歌赋那些。” 易聊点点头,说:“我下个月要去参加一个书法展,这段时间的笔记……” “我给你记吧。” 少年心里忽然开心,眼角也露出笑意。 隔天,语文课上老师刚好讲到了韦庄的《菩萨蛮》。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后一句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老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江南街边一位卖酒的女子长得似明月般秀美,挽袖时露出一截手臂,像霜雪一样洁白。 易聊忽然看向斜前方的苏雨眠。 女孩的手腕又细又白,戴着一只翠玉镯子,衬得手臂更加白皙。 易聊的喉结动了动,强压下心底升起的躁意。 他去参加书法展之前,买了一本《诗经》送给苏雨眠。 这本《诗经》里,藏着他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等他半个月后回到校园里,再兴冲冲地进了教室,却发现斜前方的座位上空着。 苏雨眠转学,回s市了。 这本《诗经》被苏雨眠还了回来,安静地躺在桌肚里。 书上他亲手制作的腰封都没拆,苏雨眠也定然没有发现里面的秘密。 都七年了。 易聊现在摩挲着崭新的内页,慢慢地,将这本书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的空白页上,是七年前的他怀揣着忐忑、期待的心情,一笔一画,用自己最擅长的瘦金体写下的一句诗——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聊赠一枝春呀。 第二章 万物有生机 a组的其他编剧把分集大纲都写得差不多,大家要一起再开个会,顺便再把纪录片项目前期各自准备的资料汇总,交给苏雨眠。 会议定在十点钟,苏雨眠八点就要出门,再算上化妆的时间,这对她这个懒癌晚期患者来说,真的太痛苦了。 当苏雨眠赶到公司时,已经九点五十五分了,她来不及吃早饭,直接奔向会议室。 十点,汤霖准时坐到投影边上,准备开会。 苏雨眠的肚子小声地咕噜叫了一下,姜文玉就坐在她旁边,投来一记眼刀。她讪笑道:“我饿啊。” 像是回应她的话,下一刻,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今天易聊穿着白衬衫,第一个扣子是解开的,锁骨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除了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没有任何修饰,干净清爽。 然而他手里的两大提兜早餐却格格不入。 这个时候,易聊怎么会在公司? 他在a组组员震惊的目光下走了进来,把早餐放在桌子上,说:“给你们的。” 汤霖不知道这位大神是什么意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局促道:“易老师,我们都吃过了。” 苏雨眠坐直了身子,盯着包子的眼睛在发光。 易聊似是不经意地扫向她这边,平静地说:“有人没吃。” 汤霖瞪了苏雨眠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怎么能吃领导给你买的早餐? 苏雨眠接收到汤霖的信号,低下了头。她最近犯错有点多,不太敢造次。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突然开口:“这么巧,我也没吃。” 众人的目光刷地看向她面前吃得只剩一小半的油条。 姜文玉淡定地把那截油条扔进了垃圾筐里,然后从易聊面前拿了个包子,递给苏雨眠:“你尝尝,好吃我再吃。” 受到姜文玉的影响,a组组员们终于放开了胆子,瓜分了易聊带来的包子、馅饼和豆浆。 苏雨眠啃了第一口包子,顿了一下,垂下眼睫。 包子充满记忆的味道。 这是她以前在b市一中上学时,学校门口早餐铺的包子。特征很明显,肉馅里有一丝丝甜口,跟她老家包子的味道有点像。 苏雨眠喜欢睡懒觉,早起很困难,经常踩着铃声进教室。有一段时间,易聊一直帮她带早饭,包子铺里所有口味的包子轮着买了一遍。 苏雨眠抬起头,易聊正在跟汤霖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遂又低下头吃包子。 易聊这才转了转眼珠,静静地看着她。 汤霖顺着易聊的视线望过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从这个艺术顾问走马上任到现在,这还是汤霖第一次见易聊露出这么温柔的神情。 他也关注了易聊的微博,想到在易聊的微博上时常出现整页的“画船听雨眠”,再看看那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包子的女人,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汤霖清了清嗓子,决定小小地“出卖”一下自己的徒弟:“易老师,苏雨眠这个孩子前几天说话没规矩,让您困扰了。” “嗯。”易聊收回视线,淡定地说,“是挺困扰的。” 汤霖龇牙一笑:“她单身久了,不太会说话了。” 这句话很没有逻辑。 单身长短跟说话技术毫无关系可言,但敏感的信息点就在“单身”二字上。 易聊很受用,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弧度。他认真地看着汤霖,说:“汤老师,你们组比较喜欢接什么样的本子?” “容易火的题材,我们都喜欢!” 易聊眯了眯眼,心情还不错地说:“我会让周总留意的。” 苏雨眠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卖”了,她还纳闷,易聊这种绝世大闷骚走时怎么脸上还带着笑。 临近散会,“绝世大闷骚”给苏雨眠发了一条短信:你还欠我一顿饭。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条:我今天都有空。 苏雨眠一头黑线,回复:那你到底想吃午饭还是晚饭? 三分钟后,易聊发来两个字:都吃。 苏雨眠:??? 苏雨眠:公司给报销吗? 易聊:当然。 易聊:不能。 …… 苏雨眠:聊哥想吃点什么? 易聊:你定。 散会后,苏雨眠直接去了公司停车场,易聊已经在车里等她了。 透过车窗,苏雨眠可以看到易聊的侧影。七年时间,他的棱角全部被打磨出来了,脸部线条更加锋利,比起曾经那个清澈少年,现在的他举手投足间更有成熟男性的魅力。 苏雨眠有点晃神,直到易聊看过来,她才别开视线,开门上车。 带上车门前,苏雨眠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那张脸看着有些熟悉……好像是隔壁组一个挺出名的美女编剧。 对方也在看这边,用饶有趣味的眼神。 苏雨眠下意识头皮发麻,缩了缩脖子。 易聊问:“怎么了?” “没事,我们去吃日料好不好?” “哪家?” “一中旁边那家吧,上学的时候就想去尝尝,可惜一直没机会,有点馋。” 易聊瞟了她一眼:“活该。” “为什么又凶我?” “谁让你突然转学?” 苏雨眠摸摸鼻子,讪笑道:“哎呀,爸妈工作变动,就回老家了呗,我也没办法的。” 真是这样吗?易聊有点不信。 她转学以后,易聊找过老师,问过同学,大家都跟他说,她是因为家人工作变动才离开b市的。 当时,唯独林铭铭说:“她应该很讨厌这所学校了吧?讨厌这里每一个人,当然除了我。”随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我是开玩笑的,具体原因,你去问她本人吧,如果你能联系上她的话。” 也确实如林铭铭所说,苏雨眠的电话号码不用了,qq戳不活,那时候微信没普及,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很奇怪,欲盖弥彰的感觉。 这七年间,这个疑惑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被他淡忘,反而时不时就会在他脑海里蹦出来。 大学某一年的暑假,易聊专程跑到s市,把所有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回走了很多遍,也没有碰到那个让他惦记很久的身影。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己舅舅的公司里遇见她了。 那一天,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苏雨眠的脸完整地露出来时,他脑子里好像“嘭”一声,积压了很久的乌云突然炸开了,有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来。 所以,他这几天心情都很好,对上门求字的人,几乎是来者不拒。业界甚至有人猜他是没钱了,才会一反常态,那么认真地给人写字。 那些没解开的心结反而变得不那么着急了,只要苏雨眠这个人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稍晚点得到答案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儿,易聊眼底有了笑意。 苏雨眠选的这家日料店面积不大,装修精致,工作日的中午也没什么人,很安静,适合易聊这种不爱闹腾的人。 苏雨眠今天披着发,柔顺蓬松的长发搭在肩上,发梢微微弯卷,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就像只小动物。她吃饭的时候有点拘谨,眼睛也不看易聊,像害怕他似的。 易聊轻声开口:“你回b市以后,去一中看过了吗?” 苏雨眠半抬眼,又倏地低了下去,说:“还没有。” “要不要一起去?”易聊用筷子点点碟,漫不经心地道,“下个月,我们班同学聚会。” 苏雨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易聊说的是他们两个在一中的那个班级。 “我就不去了,”她迅速拒绝,“我在那个班待的时间短,很多人都不认识了。” “林铭铭也要去的。” “我……真的没空呀,纪录片项目要准备,还有几首歌要填词,忙得我都没时间睡觉。”苏雨眠苦着一张小脸,委屈地道,“最近黑眼圈都重了。” 钢铁直男易聊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问:“哪儿呢?” “遮瑕遮住了。”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哦。”易聊若有所思,“那我帮你申请延长工时。” 苏雨眠:? 她怎么忘了,自己面前这人在项目里话语权格外大。 苏雨眠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口寿司,脑子里飞快地编造其他理由,并不知道自己嘴角沾到一颗白米粒,像是长在嘴角的一颗痣。 易聊盯着那粒米,把打算提醒她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而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那粒米,然后在她愣怔的目光里,把那粒米咬进了自己的嘴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易聊才回过神来。 等一下! 他做了什么?? 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是不是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对上苏雨眠目瞪口呆的神情,易聊刷地一下脸红了。 他不是变态,真的!不是! 怎么一面对她,他就总是会忍不住做出奇怪的事…… 易聊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雨眠的脸也已经红到要滴血,低头看着花花绿绿的食碟,手指惶恐不安地在筷子上绞动,心脏狂跳,不敢和他对视。 空气里像是安静地爆了一个小烟花,到处弥漫着微妙的气息。 易聊好不容易从牙关里挤出半句话:“不要浪费。” 苏雨眠噎了噎,片刻后才呢喃出一句话。 易聊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苏雨眠深吸一口气,壮了胆,终于是心跳强过了恐惧,大声道,“你别这么撩,我受不住。” 早上九点,一个万物充满生机的时间,家住城乡接合部的苏女士却睡得很香。 门铃突然响起,苏雨眠扑腾了几下手臂,刚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她抓了抓头发,走到门口,嚷了句“谁啊”,再打开门,看到了汤霖的脸。 “汤老师,你这样是不对的!”苏雨眠苦着一张脸,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栽进沙发里,把头埋进抱枕中,准备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 汤霖把一摞文件掷在桌子上,难以置信地问:“这都几点了?还睡!” 苏雨眠懒得伸脖子,直接翻了翻眼皮,瞄了一眼时钟,说:“才九点,睡美容觉的大好时机。” “还有你这个房间,啧啧,乱得哟。”汤霖像个家长似的在屋子里转悠,怒其不争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哪家小伙有胆娶你?” 苏雨眠把头埋得更深了:“我跟佐助结婚就行了。” “呸,佐助孩子都上学了,你清醒点儿吧。” 汤霖揪住苏雨眠的头发,苏雨眠吃痛坐起身,生气地干瞪眼,说:“汤老师,我警告你,我可是有起床气的人”。 汤霖不以为然:“我女儿两岁的时候也有起床气。” “所以说,甜甜以后可能会变得跟我一样。” …… 汤霖思考了一下,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苏雨眠已经开始看他带来的文件了,忽然瞅到一个名字:“咦?miyuki新歌填词?” “啊,对。”汤霖平静下来,想起正事,“这是一份额外的工作,对方给的报酬挺高的。miyuki你知道吧?” 虽然不了解,但苏雨眠还是听说过这个人的。虽然这个艺名有点日系,但对方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早年有留学澳洲的经历,经常喜欢唱英文歌,微博里也多是晒些小资文艺生活,是一个走小众清雅路线的女歌手。 表面上看,大概就是这样。 但事实上,miyuki长相一般,仗着家庭条件很好,砸钱让公司给她资源和炒作,才会拥有现在的人气。 在遍地是帅哥美女的娱乐圈里,家族支撑已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拼资源的行业,有钱、有背景比长得好看实用得多。 一般来说,和这样的歌手合作,酬劳给得够多,歌曲最终也能火,是一个双赢的买卖,不亏。 苏雨眠合计了一下手里的项目,算了算时间,还有空余,欣然接下了这个活儿。 汤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往餐桌旁一坐,像个品茶老人似的,悠悠地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苏雨眠表示洗耳恭听。 “易老师为我们组争取到了福利,纪录片脚本的工期可以稍作延长,不用玩命赶了。” “哦。”苏雨眠语气平平。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 汤霖目光里闪烁着八卦的光:“我看得出来,你跟易老师之间,啧……” 苏雨眠挠挠耳垂,假装没听见。 汤霖是她的师父,两人也是多年好友,有时候,还像她的家长似的操心她的生活和健康。 汤霖始终记得这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b市时,她眼睛里有股倔强,跟柔弱、纤细的外表不符。后来,他发现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可塑之才,便把她介绍进了这家公司。 这两年相处下来,苏雨眠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他还是能感觉到的。 汤霖换了个问法:“听说你跟易老师是老同学?” “嗯。”苏雨眠头垂下去。 “你们……是早恋过的那种关系?” “……当然不是。”苏雨眠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汤老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这么品学兼优、乖巧听话的孩子,看着像是会早恋的样子吗?” “像啊。” …… 苏雨眠噎了噎,无奈地解释:“就是很普通的高中同学而已,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她的表情很真诚,看上去不像在撒谎。 汤霖八卦的心没有得到满足,最后恹恹地离开了。 汤霖走后,苏雨眠本想睡个回笼觉,但又没了困意,干脆把汤霖带来的优盘插在电脑上,听听miyuki的新歌。 旋律婉约清新,曲调朗朗上口。 她躺在床上,没盖被子,任由窗外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自己身上。 miyuki的意思是,希望填词能表达学生时代可望而不可即的暗恋。 学生时代,暗恋。 苏雨眠的心脏仿佛倏地被抓紧,又悄然松开,像是个害怕被人发现的孩子。 其实她的学生时代的确像她自己所说:安分守己,很听话,成绩不拔尖也不垫底,作业按时完成,上课很少积极发言,被老师点到会有点害羞。 她一直以为,在读大学以前,她本该就这样度过自己十二年的学生生涯。 可是那个少年闯了进来,弄得她措手不及。 ——虽然带来的不都是好事。 但这并不妨碍苏雨眠在阳光正好,并无他事时,会忍不住地想起他。 旋律还在耳边徘徊,像抽棉絮般一点点抽走苏雨眠心底的防备。思绪越来越软,苏雨眠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拿起笔记本,敲下一瞬间涌入脑中的灵感。 “你指尖滑过嘴角,是我作业本里曾写下的秘密。” *** 入秋以后,大街上铺了一层红叶,b市露出一种盛装的冷艳。阳光折进落地的玻璃窗,给易聊的脸染上淡淡的金色,他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像一座雕塑一样。 卢良树走进咖啡厅后,一眼就看到了他。 “堵死我了。”卢良树一屁股坐到对面,拿起易聊面前的杯子就开始喝,咕嘟咕嘟好几口,放下杯子时,咖啡只剩下小半杯了。 易聊冷漠地看着他。 卢良树咂了咂嘴,脸立刻皱成一团:“我去,你点的是屎吗?这么苦!” “冰美式什么都不加。” “苦死爸爸了,屎都比它好吃。” 易聊认真地凑上前去:“卢哥,你好像有故事。” 卢良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身子下意识往后靠:“并没有。” “别害羞,说说你吃屎的经历吧。” 卢良树:…… 而后扼腕道:“我不吃你。” 易聊不以为意,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两杯咖啡。 他们两个读高中时是很好的哥们,跟普遍的男孩一样,互相挖苦起来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 卢良树大学毕业后进入金融领域工作,每天西装革履,戴上一副金框眼镜,用易聊的话来说,奥斯卡级别教科书式的斯文败类。 此刻,这个斯文败类抱着臂,道:“我们大书法家聊哥找我什么事啊?” “下个月的同学聚会是你在负责吗?” “算是吧。” “打算怎么办?” 卢良树吃了一口华夫饼,漫不经心地道:“先去学校里转一圈,看看老师们,再一起去吃饭,饭后看大家的时间,人多就去唱歌。” 易聊若有所思。 卢良树立刻警觉起来:“你不会不去了吧?”他知道易聊不喜欢闹腾,但是聚会嘛,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项目,“我警告你,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你看着办……” 易聊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咖啡,不置可否地道:“联系上多少人了?” “十多个吧。” 易聊挑了挑眉:“那我要再加个人。” “谁?”卢良树立刻来了兴趣,表情上都写满了八卦,“是家属吗?铁树开花了吗?” 易聊眼角弯了弯,道:“还不是。” 他的目光忽然变软了,像是晕开的墨汁在宣纸上绵延。 卢良树震惊了一会儿,喃喃道:“有生之年,我居然见到了聊哥思春的样子……” 易聊心情不错,没有揍他,反而耐心地解释:“其实她也是我们班的同学。苏雨眠你记得吗?高二转学走的那个女生。” “啊,是她啊。”卢良树当然记得这个人,高中三年,他唯一一次见易聊魂不守舍,就是因为这个女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两人又搭上线了。 他摸着下巴,心想:缘分还真是奇妙。 易聊见他半天没反应,淡淡地拿出撒手锏:“苏雨眠现在跟林铭铭的关系很好。” 卢良树眼睛一亮:“真的吗?” “你不知道?” 易聊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十足的挑衅。 卢良树心有不甘地嘟囔:“我怎么会知道……” “你还没追到林铭铭?” 扎心了!这下是彻底扎心了。看着对面那人故作惊讶和同情的目光,卢良树差点呛出一口老血。 “要不要来比比,看谁先成功?”易聊发出了挑战。 “比就比!我跟铭铭快要水到渠成了,你跟你家苏雨眠八字还没一撇吧?” ——你家苏雨眠。 这五个字让人身心愉悦,高岭之花聊哥勾了勾嘴角,神色也变得生动起来,也就懒得和卢良树计较了。 看易聊这样反常,卢良树忍不住冷哼一声,问道:“你确定要带苏雨眠来同学聚会吗?” “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但是苏雨眠之前那个情况……”话说到一半,卢良树突然想起易聊似乎并不知道苏雨眠转学前的状况。 老师说苏雨眠转学是因为要跟着父母回老家,当时十六七岁的孩子们也深以为然,可是长大后再回想,这绝不是那个女孩离开的原因。 卢良树如鲠在喉,他攥紧杯把,只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开口:“聊哥,我跟你说个事儿,其实高二那年,你去参加书法展以后,苏……” 话才到这儿,易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接了电话,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眸光瞬间暗淡了下来。 “卢哥,我得去趟医院,我爷爷昏倒了。” 卢良树错愕了一下,易聊爷爷不就是当今书法界的那个泰斗吗?他也紧张起来:“那你还不快去!” 易聊严肃地点点头,急匆匆地离开了。 片刻后,卢良树平静下来,他微微启唇,又闭上。 本来要对易聊说的话,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苏雨眠她啊,因为你,那段时间过得挺惨的。 *** 创艺娱乐和国视合作的书法纪录片已经成组拍摄,以苏雨眠为首的文案工作者需要跟进拍摄内容,不断翔实文学储备,以便撰写解说词和旁白。不过,偶尔去一次剧组就行了,不用每次都到拍摄现场。 今天,苏雨眠没有跟组任务,就在家写miyuki新单曲的歌词。创作的热情刚上来,纪录片导演就打了个电话过来。 导演说话很简洁,也很生气,扔下一句话:“你给我立刻过来。” 苏雨眠抱着手机不知所措。 她赶到后,发现整个剧组的人都有点如履薄冰,看到她的眼神也变得略带同情。 导演看到她,直接在她面前甩了一份文件,说:“你自己看看吧。” 苏雨眠翻开文件,上面是关于粉丝对嘉宾易聊的提问提纲。她手指顿了一下,看到几个触目惊心的问题。 “爷爷是大书法家,现在你在书法界的名气和地位有多少是靠爷爷呢?” “面对粉丝的赞美和追捧,你心里会不会有负罪感?” “新闻上说,从小你父母就因为太忙而不管你,这对你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提问的角度很阴暗,每一个问题都踩在隐私边缘,看得苏雨眠头皮发麻,更何况,很多问题跟这次纪录片的主题压根儿没有任何关系。 导演点上烟,眯着眼道:“看着高兴吗?” 苏雨眠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怎么回事?哈哈哈,你认真的吗苏雨眠?”导演被激怒了,“你是文案组长还是我是?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你们组就交来这样的东西?” 苏雨眠一惊,心沉了下去:“我没有批准这份提纲,连见都没见过,这怎么会直接出现在您这儿?” “你是怎么当的这个组长啊?”导演劈头盖脸对她一顿说,“你的组员交了东西,你都不知道?这份提纲已经传到易聊先生手里了!” 苏雨眠脸色剧变。 她看向那个关于父母的问题,白纸上的黑字渐渐变得狰狞。 她记得家长会上,易聊眼底的落寞。 导演没有时间让她慢慢慌,严厉地说:“你去把这个摊子收拾好。下次再出现这种事,直接中止跟创艺的合作。易聊先生那边如果出了任何差错,你们要承担所有损失。” “导演,对不起。”苏雨眠鞠了一躬,拿着文件的手在发抖。 摄制组外围,几个女孩正凑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天。 苏雨眠径直走过去,点了点文件:“沈聪,过来一下。” 一个女孩表情不耐烦,眼皮子都不抬:“什么事?” 苏雨眠觉得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干脆问:“你是创艺文创部b组的吧?” 女孩的鼻子里哼出一个“嗯”。 因为怕a组忙不过来,所以隔壁b组也出了文案进这个项目组。 “请你过来一下。”苏雨眠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沈聪不情不愿地跟她走了。 到了没人的空地上,苏雨眠摊开文件,问:“这是你写的提纲?” “对啊。”沈聪漫不经心地抠着手指。 “你不觉得你的提问不太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 “你的问题完全把易聊架在‘恶人’的立场上,还有诸多问题涉及隐私,触碰底线。” 沈聪嗤笑一声:“你懂什么?问这些问题才有人看,不然现在哪有人爱看纪录片啊。”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这个女孩不是新人,也不是不懂行业规矩,相反,她很了解,懂得怎样踩线炒作爆点,博人眼球,但她从骨子里就已经坏掉了。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我不赞同,这些问题坚决不能出现,你拿回去自己看吧。”苏雨眠把文件扔给沈聪,压抑着心里的怒火,“还有,文件不要擅自拿给导演看,更不要直接交给嘉宾,这都要经过我的审核。” “你?审核我?”沈聪促狭的眼睛里发出戾光,像是被惹怒了似的,身体微微颤抖,语调也拔高,“凭什么?我资历比你老太多,在创艺的时间也比你长,凭什么你是组长?凭什么你来命令我?” 苏雨眠愣了一瞬,不气反笑:“这就是你生气的理由?” 沈聪咬着下唇,怨恨地看着苏雨眠。 苏雨眠也在回望她,用观察的目光,眼中怒意不增反消。 “你说这些都没什么用,现在,我就是你的组长。”苏雨眠比沈聪高了很多,此刻挺直了身板,声音极其冷淡,一字一句地说,“再有下次,你直接滚出这个项目。”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聪看她平时柔弱,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人,没想到她压根儿不吃这一套,只能不甘心地把愤恨吞回肚子里。 这次的拍摄是在一个古香古色的书法协会里,苏雨眠走到最外面,看着小桥流水,忍不住揉了揉脸。深思熟虑后,她拨通易聊的电话。 “易聊,我找你说个正事。” “嗯。”男人声音漫不经心,反而有种低沉、缱绻的感觉。 苏雨眠刚才压抑的委屈和怒火,在听到这个声音后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项目组出了一份采访提纲,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看了没?” 易聊顿了一下,诚恳地说:“看了。” 苏雨眠一拍额头,头疼不已,轻声道:“对不起。” “道什么歉?” “那份提纲没有经过我的审核就上交给了你和导演,给你造成困扰了,我觉得很抱歉。” 易聊似乎没当回事,语气如常:“你不用跟我道歉,我相信你。” 他好像躺在床上,“我相信你”四个字说出来,带着柔软而慵懒的鼻音。 苏雨眠的心肝一颤,脱口道:“要命了。” “什么?” “没什么。”摸摸耳垂,苏雨眠着急道,“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那些问题……那些问题应该很过分……” “是挺过分的。” 苏雨眠呼吸一窒。 旋即易聊又说:“所以我才相信不是你啊。” 他说得很随意,可就是因为随意,才让人觉得是心里话。苏雨眠心口发烫,静默了良久,才道:“谢谢。” 易聊笑了笑,问:“导演也看到这份提纲了?” “嗯。” “被骂了吧?” “嗯。” 语调低沉,像是个闷闷不乐的小孩。 易聊心下一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只考虑了两秒,就说:“我现在去你那儿,等我。” 苏雨眠放下电话的时候,脸还有点烫。 易聊是打车过来的,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他穿得很简单,t恤、休闲裤、运动鞋,黑色碎发自然而不乱,脸色却有些憔悴。 苏雨眠来不及问他,他就大步走了过来:“苏雨眠,带我去找导演。” 易聊的突然造访让全摄制组的人措手不及,尤其是导演。他本来正在准备收工回家,看到易聊的身影,下巴差点惊掉,赶紧问助理:“今天没有易聊先生的部分吧?” 助理拼命摇头。 导演看到易聊身旁亦步亦趋的苏雨眠,脸色一沉,心想:这丫头又想干吗? “管导。”易聊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一下,“拍摄顺利吗?” “顺利顺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来跟您聊聊提问提纲的事。” 管导演的余光瞟着苏雨眠,恨不能把她吃了。他顶着笑脸对易聊说:“易聊先生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们文案组把关出了点失误,那份提纲不成立,我们绝对不会用那一份!” 易聊笑了笑:“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导演松了一口气,示意苏雨眠:“易聊先生大度,还不快来跟人家道歉。” 易聊伸手拦住了:“不用,她刚才道过歉了,而且这件事我真的无所谓。这趟跑过来,就是希望导演不要怪罪她。” “啊?” 管导半天没反应过来。 敢情易聊专程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导演的目光好奇地在苏雨眠身上打量。 苏雨眠恨不能扒拉条地缝钻进去。 “管导,我记得你偶尔也做人物专访类的片子?” “对对。” “那些问题,我可以留给你做一次专访,怎么样?” “啊?” 管导又震惊了。他今天震惊了太多次,终于,这回是惊喜。如果易聊正面回应那些问题,他这部片子绝对要火。 尽管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问题,但确实夺人眼球,如果嘉宾愿意主动做这期节目,他高兴还来不及。 管导乐开了花,小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那真是太谢谢您了啊,易聊先生!” “管导客气了。至于苏雨眠,我跟她老同学一场,她的功底我还是放心的。”易聊揉了揉眉心,倦意再度袭来,“以后就放心交给她,没问题的。” “好好好,肯定的。”导演很开心,连带着看苏雨眠都变得亲切了起来。 苏雨眠有点感动,自己捅了篓子,却是嘉宾来帮自己圆场,这也从侧面体现出自己在工作上确实疏忽大意了。苏雨眠在心中暗暗发誓,坚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出现。 想到沈聪那个姑娘,她又有些头疼,这样的定时炸弹放在身边,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对方就爆炸了。 跟着易聊离开的路上,苏雨眠一直在想这件事。 易聊看着她反复变换的脸色,有些好玩,看了很久,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苏雨眠回过神来,觉得这等小事不劳烦他老人家费心,随口道:“没啥事。” 易聊也没在意,招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先把苏雨眠送回家。 车开出去前,易聊从后视镜中看到一个姑娘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 神经病啊。 易聊很困,懒得管,车子就开出去了,后视镜里也看不到那个姑娘了。 苏雨眠下车后,反复跟易聊感谢和道歉,并承诺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出现。 看着苏雨眠上了楼,易聊跟司机报了自家地址,但看了看时间,已经傍晚了,他便改了口:“算了,还是去第一医院吧。” 他要去爷爷病房里值夜。 算上今晚,他快两天没好好合眼了。 今天苏雨眠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刚有了睡意。他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梦里还想着,如果自己猝死了,一定要算在她头上。 *** 第二天早上,病房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吊瓶里药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阵风吹进来,夹带着清晨潮湿的寒意,易祯瑜慢慢睁开眼。 他第一眼先看到白色的房顶,第二眼看到了自家小孙子。 “爷爷,您醒了。” “聊聊啊,”老爷子看着易聊眼睛里的红血丝,有些心疼,“你又在这儿值夜了?” “是。” “怎么不让护工来呢?” “我不放心。”易聊把爷爷扶起来,倒了一杯水,“护工不可能比我更细心,还是我来照顾您比较好。” “哎,别多此一举,让护工来就是了。”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易祯瑜心里还是很高兴。从易聊小时候起,他就最疼他,接送他上下学,教他识字,教他骑自行车等等。 最后,在易家,也只有易聊继承了他的衣钵。 易祯瑜叹了一口气:“我这个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易聊给护工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带点早饭过来,然后对爷爷说:“医生说,您只是太操劳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啦。”易老爷子淡淡地笑道,看了看自己沟壑纵横的手掌,“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唯一遗憾的就是你。” 易聊有些别扭地垂下头,他不想听到这种宛如临终遗言般的话语。 易老爷子摸了摸他的头,说:“聊聊,你爸妈忙于自己的事业,老是不管你,你生气吗?” 易聊的下巴收紧,颇无奈地说:“以前是气的,现在长大了,能理解,早就不气了。更何况,他们也不是不爱我,我能有这样的生活条件,也多亏了他们一直在外打拼。” 易老爷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愣了一下,随后欢喜得很:“聊聊是真的长大了。” “爷爷,我前几天写了几个字,还等您出院后帮我看看呢。” “那好哇,我们家还好有你,不然你爷爷我这十指的手艺都要失传了。”老爷子乐呵呵的,气色也好了很多,继续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带回来给我们见见,好歹了却我这一桩心愿嘛。” 措手不及的逼婚让人头秃。 易聊移开视线,难得有些局促:“我才二十四岁,还不着急。” “还不急?”易祯瑜瞪大眼睛,恨不能敲他的头,“好姑娘都要被人家挑完了,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小孙子模样生得俊俏,家世背景也不错,如果要找对象,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他心一横,眉毛一皱,声色俱厉地说:“等我出院了,你就给我相亲去!” “我不。”易聊这下答得很快很坚定,语气里莫名有种贞烈的味道。 易老爷子终于察觉不对劲了,有点慌了神,捂着心口道:“聊聊,你该不会是……同……” “同性恋?” 老爷子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易聊赶紧扶住他,道:“我不是,您想多了。” “真不是?”易祯瑜狐疑地打量他。 “真不是。”易聊有些无奈,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他说,“爷爷,其实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老爷子眼睛瞬间亮了。 “……您别激动,淡定,我跟她现在还只是普通朋友。” “还没成功啊?” “没。” “唉,你这熊孩子,太闷了,差点火候啊。” 易聊心里憋屈,居然被自家七十多岁的老头嘲笑了。他垂着头,耳根有些发烫,低声说:“等我成功了,就立刻带她来见您,好不好?” 易祯瑜的脸上笑开了花。 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道中年女声传了过来:“谁要带谁来呀?” 易聊立刻站起身,背部僵直,脸上笑意尽敛,他抿了抿唇:“妈,你来了。” 周茜兮放下包,走到病床前,轻声问:“爸,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老爷子指了指椅子,“坐吧。” “既然妈来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虽然话是说给周茜兮听的,但易聊的脸始终对着他爷爷。 周茜兮有些不自在。 在进入病房前,她听到易聊和爷爷聊得很欢,这种久违的来自家庭的气息让她觉得心里一暖,下意识地想要加入他们的谈话中。可从她踏进病房后,这个氛围就消失了。 易聊对她还是那么生分。 在她没留神间,她的孩子就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有着挺拔得橡树一样的身姿,有跟孩子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的黑色碎发。可回想起儿子成长的这一路上,作为母亲的她却什么也没做过。 易聊是独自倔强地长大的。 想到这儿,周茜兮心里更愧疚了。 “聊聊回去睡觉吧,这儿有妈妈守着,这两晚真的辛苦你了。”周茜兮把易聊送到病房门口,还想多嘱咐几句作为母亲应该说的话,可是她常年缺席这个角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平时演过的母亲的角色,在此刻都化作苍白。 易聊笑了一下,却是毫无温度的自嘲式笑容:“那我走了。” “聊聊!”周茜兮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语气急促而真诚,“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就隐退,好吗?” 易聊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道:“再说吧。” 声音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第三章 馄饨配汤包 从医院出来后,易聊没有直接回家。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第一拨上班族匆匆走过。 他觉得心里很烦躁,很抑郁,困意都被冲淡了,只剩下急躁。 他想找人顺顺毛。 他眯了眯眼,掏出手机,考虑再三,按下绿色拨通键。 信号声“嘟”了很久,那头才接起电话:“喂——” 苏雨眠还没有睡醒,尾音拖得很长,酥酥糯糯,像是江南地区特产的小甜点。 易聊打了个激灵,感觉自己的心都被酥化了。他半天没说话。 苏雨眠打了个呵欠,气息扑在听筒上,说:“易聊吗?怎么不说话呀?” 易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喂,我的美容觉时间,你要是没事,我就接着睡了。” “苏雨眠,别挂。”易聊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异常沙哑。 她吓了一跳,愣了愣,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别挂电话。” “我不挂,不挂。”苏雨眠的睡意散了些,直觉告诉她,易聊的情绪不太对。 “你住在哪儿?” “啊?”没想到这人会问自己的住址,苏雨眠措手不及,“在城乡接合部呢,怎么了?” “你家附近有电影院吗?” “有的……” “那好。”易聊笑了笑,道,“我突然想看电影,你买两张票,我们在电影院见。” “什么鬼?这么早,你确定要看电影?!” 仿佛已经看到了她奓毛的样子,易聊的笑意更深了:“一会儿你把电影院的位置共享给我。” “等一下,我还没同意吧?” “可以不同意,但你必须要去。” …… 易聊笑着挂了电话,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苏雨眠气呼呼地赶到电影院门口,老远就看到易聊颀长的身影,她冲上去就要找他理论:“我可是有起……”却硬生生把话止住了。 易聊长得很好看,但此刻脸色憔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整个人恹恹的,居然有点……有点病娇的气质?!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哑,平添了几分男性荷尔蒙:“你可是有什么?” 苏雨眠心鼓大震,她深吸了一口气,底气都没了:“有……有起床气的人……” 易聊闻言笑了起来,像是倏然化开的春水。 苏雨眠捂住狂跳的心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最近怎么这么撩? 她咬了咬下唇,脑子里闪现过高二时经历的种种场景,才使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几步。 易聊看到她的小动作,面色一沉:“过来。” 她假装没听到。 “过来!不然我就过去了。” 苏雨眠这才无奈地走到他旁边,却不抬眼看他。 易聊微微虚起眼,心里有些疑惑。 刚才这丫头分明红了脸,露出了女人被撩到时特有的娇羞,可她为什么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怕他? 她怎么能情绪转变得这么快? 女人都是这么善变的生物吗? 易聊心里又浮起躁意,开口道:“苏雨眠,你好像很怕我?” “啊?没有没有。”苏雨眠反应过来,咧嘴笑道,“因为易老师最近荷尔蒙爆棚,太撩人了,我有点眩晕。” 这……不算说谎吧。可苏雨眠仍旧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易聊却更加相信她在说谎了。 她有些内敛,不是那种随时把“撩人”这样的词挂在嘴边的人,可是最近她连着说了至少两次。 而且,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易老师”。 易聊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他用余光观察了一下,他有一米八七,目测苏雨眠比他矮了二十厘米,所以两人并肩走起来,她有压迫感? 苦思冥想了一番,他伸手拿过苏雨眠的包。 她不解地看着。 易聊目不斜视,仿佛在说工作上的事:“看着挺沉的,我帮你背。” …… 苏雨眠张了张嘴,低头看向那个迷你钱包款式的超超超小包。 这个点,来看电影的人很少,又是苏雨眠随便买的一场。片子质量不高,故事冗长,才放到一半,其他人零零散散地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 而易聊早就睡着了。 刚睡着时,他的头垂到她的肩膀上,她觉得局促,下意识地想推开,可是扭头看到他憔悴的脸色,她又于心不忍,放下了手。 她始终没有追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因为她知道,她问了,他也不会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建造在黑暗角落里的城堡,所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都封锁在那里。她有,他亦有。 早在七年前,她就看出来,易聊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光鲜完美的人,他也有隐秘的痛苦。 但她不好奇,对方也不提及,就像今天这样,反而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多好。就像她一样,也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在黑暗中清醒的苏雨眠嗅到易聊清冽的气息,忽然生出一种贪念:如果,这一刻能够变成永久,那该多好。 电影有两小时,易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出字幕了。 这里不是市中心,又逢工作日的早晨,电影院里始终没几个人,工作人员的兴致也不高。看到他们两人看完整场粗制滥造的电影才出来,影院的工作人员顿感敬佩。 影院业绩还是要靠这种情侣狗们刷。 苏雨眠揉了揉左肩膀,那里被枕得有些酸痛。 易聊斜瞥道:“我的头很沉?” 苏雨眠重重颔首:“两个小时啊!我的肩怕是不能要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小人得志般道,“我要找公司算工伤的,我真是太辛苦了。” “工伤?很棒。”易聊饶有兴致,凑到她耳边,“你打算怎么说?我们两个在电影院包场,我在你肩膀上赖了两个小时,导致你肩膀脱臼了?” 苏雨眠的脸又黑又红,一爪子把他推远,说:“都有精力调侃我了,看来你是睡饱了啊?” 易聊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道:“没有,两天没睡,怎么可能睡两个小时就够了?” 苏雨眠惊愕:“你两天没睡觉?” “是啊。”易聊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 苏雨眠心里悄悄算了一下,昨天帮她圆场的时候,他就已经透支熬夜了?怪不得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她顿时觉得很内疚,急着问:“那怎么办?” “另一边肩膀再借我两个小时?”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表情极其纠结。 易聊憋着笑,看她艰难地下决定:“那……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成吗?” 她目光带着探寻,瞳孔色泽清亮,头歪着,蓬松的长发微卷,披下来,搭在浅杏色的针织外套上。她迎着光而站,整个人像是笼了一团温柔的光晕在身上。 易聊心情大好,嘴角挑了挑:“不用了,我开玩笑的。” 苏雨眠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异常清楚。 她脸颊发烫,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饿了。”紧接着她想到了什么,添了几分强势,“都是因为你,突然叫我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以说完她就觉得后悔,眼前这人可是两天没睡觉的啊!她怎么能这么恶劣。 易聊却不气,反而情绪还不错地说:“想吃什么?我请你。” 苏雨眠下意识想说去高中学校旁边的早餐铺,还好话到嘴边时打了滑,及时改口:“这附近有一家做南方早餐的,馄饨还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易聊点头:“好。” 苏雨眠说的这家早餐店离电影院不算远,打车起步价就到了。她要了两份馄饨、一笼灌汤包、一笼小笼包,外加两个茶叶蛋。 馄饨的汤很清,加了点紫菜和虾皮提鲜,特别的是馄饨馅儿很小,几乎只有小指甲盖那么点,一口一个不是梦。 苏雨眠喝了口热汤,惬意地眯了眯眼:“我们那边的特色就是小馄饨,可以直接喝的,跟这边大个头的馄饨不太一样。” 易聊在病房里守了两夜,饶是他体力好,此刻也觉得有些累,喝上一口热乎乎的鲜汤,馄饨皮软到入口即化,觉得身心都舒展开了。 灌汤包也承袭了江南地区偏甜的口味,但为了适应b市人的味蕾,甜度减了很多,吃起来不那么容易腻。 苏雨眠像个美食解说员似的,时不时给易聊来点科普:“我们那儿还有一种特色早点叫粢饭,主要是用糯米做的,我也吃过黑米做的,里面裹上油条啦,榨菜啦之类的配菜,其实有点像饭团,但是是长条形的。” 易聊点点头:“我吃过。” 苏雨眠睁大杏眼:“你居然吃过?b市有卖?我可想念它了。” “不是,我在s……嗯,就我以前去江南地区的时候吃过。” 易聊不太想让她知道他曾经去s市找她的事。 这是一件现在不太好解释清楚的事情,苏雨眠还很被动,他要慢慢来。 易聊咬着包子皮儿,想起自己对卢良树发起的挑战,突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好像也不能太慢。 但是他没有追女孩的经验,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早知道就多跟爷爷讨教一下了。 苏雨眠不知道易聊心里正打着小算盘,视线完全被他的手吸引过去了。 这是一双价值斐然的手,这双手握着毛笔,会写出清隽瘦劲的字,笔锋里蕴藏着的风骨肃肃如松下风。而现在,这双修长的手正在细致认真地……剥鸡蛋壳。 易聊似乎不太擅长做这样的事,蛋白总是连着蛋壳一起被剥下来,苏雨眠眼皮直跳,无奈地说:“你放着,我来吧。” 易聊飞快地回了一个字:“不。” 很倔强,莫名其妙地坚持。 终于把蛋壳全部剥掉,他把这颗鸡蛋放到苏雨眠面前:“给你。” 苏雨眠一筷子戳起这颗坑坑洼洼的蛋:“易老师的手作,我是不是该把它裱起来?” 易聊移开视线,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故作镇静地道:“我还可以再剥一颗。” 苏雨眠眼角直抽抽:“别,放过它。” …… 早饭吃完,易聊把苏雨眠送到她家楼下。 苏雨眠住的是一个新小区,前些年拆迁户们分到的房子,基本上是用来出租了。这里没有市里那么喧闹,过了早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人流也不太多。 现在是太阳刚铆足劲儿的时候,秋季的阳光还有些热度,苏雨眠的脸颊上晒出了淡淡的红晕,鼻尖上因为出汗而带着点水汽。 她安静地走在一旁,眼睫自然垂下,长如羽翼,整个人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易聊的心脏酸肿,带着酥麻的甜意,他伸出手,忍不住去揉苏雨眠的脑袋。 苏雨眠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身体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迅速到几乎像是本能反应,让他手上的动作落了空。 易聊愣了一下,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 但苏雨眠的眼神让他刚才浮起的甜意彻底冷却。 ——又带着害怕的情绪了。 易聊垂眼,眸子里的光隐去了,声音低哑:“抱歉。” 苏雨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是你的错,我就是下意识……” 她现在不仅害怕,还有点愧疚。 易聊如鲠在喉,顿了半天,最后还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以后去s市你请我吃粢饭吧。” “没问题,管饱。” “我回了,你上去吧。” “好,那先拜拜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苏雨眠转身进楼,易聊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住她:“苏雨眠。” “啊?”她回过头,表情呆呆的。 “今天谢谢你。” 易聊站在树下,眼角像是缀着光,好看得不太像话。 她回到家,在沙发上躺了二十分钟,耳边好像还是有热浪。 男人颀长如玉树的身影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怎么都挥散不去。她抬手在脑袋上摸了摸,那里似乎有易聊手掌的余温。 这是他第二次揉她的头了。 上一次还是在七年前,高二年级开展英语话剧比赛,每个班都要出一部短剧。 苏雨眠他们班的参演人员是由老师指认的,易聊第一个被点到,出演男主角。 出演女主角的是英语课代表,名字叫许瑞。 苏雨眠成绩中等,存在感不强,理所当然地被老师忽略掉了。但她本来也没什么兴趣,坐在台下当观众就是她最大的兴趣。 英语话剧准备的这段时间,苏雨眠照常学习、生活,没有关注过这件事的任何进展,连剧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比赛前的一个星期日,她照常到学校图书馆写作业。周日的图书馆没什么人,她还是坐在自己的“专属”座位上。 这张桌子在众多书架的最里面,靠窗,很隐蔽,不太好找,只能坐得下一个人,平时只有她爱来这儿。 苏雨眠刷完一张卷子,抬起头活动胳膊,发现易聊就站在自己旁边。他悠闲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翻着一本《唐诗三百首》。 “你怎么不找位置坐?”苏雨眠出声,打破静谧的平衡。 易聊抬眼,声色淡然:“我喜欢站着。” 彼时,苏雨眠觉得这人可能是有病。 她继续问:“你今天不用排练?” “我溜了。” “……这样好吗?许瑞会不高兴的。” 易聊放下书,不理解地看着她:“她不高兴关我什么事?” “哦。”苏雨眠不再多管闲事,抽出一套新题准备继续刷。 易聊也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拖着一张凳子回来了。他坐到苏雨眠旁边,拿起她刚才刷的数学试卷一边看一边写。 苏雨眠瞄了瞄,他的字迹清秀工整、苍劲有力,最后一大题的解析步骤写得密密麻麻,连写解题步骤都用瘦金体,这是什么操作? “易聊,这是写给我的吗?” “嗯。”碎发挡在睫毛上,他未抬头,“你的数学成绩需要提高一下。” “哦。”以后一定把这页剪下来拍卖掉。苏雨眠百无聊赖地转转笔,忽然来了兴致,好奇地问:“易聊,我们班这次排的是什么剧啊?” “灰姑娘。” “排得顺吗?” 易聊微微抬头,眉头紧锁:“不太顺。” “怎么了?” “因为我不配合。” …… 苏雨眠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说,“那确实,想想也不顺。” 易聊笑了一声,随后眉头又皱了起来,厌烦地说:“我不想摸别人的头。” “啥?” “她们非让我摸女主角的头,我不想。” “摸头杀啊。”苏雨眠表示理解,“这是比较受女孩子欢迎的桥段了。” 易聊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自然地摸别人的头,感觉很别扭。” “哎呀,就放平心态就好了。你把对方当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摸动物的毛你总会吧?”苏雨眠一边说一边伸手对着空气进行演示,“当你觉得小动物很可爱的时候,下意识就想摸一摸,这样的感觉你能体会到吗?” 易聊长“哦”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自然,毫无违和感,像是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 他表面上很镇定,轻描淡写地问:“是这样吗?” 苏雨眠心里微愣了一瞬,也十分镇定地点点头:“对,就这样,你已经学会了。” 只是后来,在他们班的话剧比赛现场,易聊还是没有摸许瑞的头。 ——但如果那时,苏雨眠知道图书馆中的这一幕会被人拍下来,她怎样都会躲开那一下。 *** 苏雨眠所在的编剧a组,组长是汤霖,副组长是姜文玉。 姜文玉是个很刻板的人,她每天都会制定计划,然后严格执行。她不喜欢刷微博,很少看朋友圈,微信对她来说只是交流工具,她从不赖床,三餐规范。跟苏雨眠截然相反。 姜文玉一直对苏雨眠的这些坏习惯嗤之以鼻。 这几天,姜文玉有工作要跟苏雨眠探讨,关于剧本里有些情节,她想听听苏雨眠这种不靠谱人类的想法。 在接连几天早晨八点钟联系不到苏雨眠后,姜文玉一拍桌子,直接让苏雨眠隔天早上十点到公司面对面讨论。 宅如苏雨眠虽然很痛苦,但正好可以去把miyuki新单曲的歌词交了。如果一次出门可以办完两件事,就不算太亏。 见到姜文玉以后,苏雨眠自觉奉上专门买的早饭,热络地说:“姜老师,上次的事我还没谢你。” 姜文玉也没客气,拿着鸡蛋饼就开始吃,吃掉一半才开口:“上次什么事?” “就上次开会,易老师给我们带了早饭,你明明吃过了,还帮我争取……” “自作多情。”姜文玉喝了口豆浆,表情讥讽,“我没吃饱而已。” 苏雨眠噎了噎,最后还是把“那你可真能吃”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她深刻地意识到,跟姜文玉这人真不能好好说话,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对方呛死。 苏雨眠心里暗搓搓地想要反击。 姜文玉忽然把话锋转向她:“倒是你,天天都联系不上人,你到底在忙什么啊?” “如果你半夜十二点找我,我肯定在。” 姜文玉瞪了她一眼。 苏雨眠耸耸肩,继续道:“我的一天基本上是从下午开始的,要不你下次提前预约我的officetime吧。” 理不直气也壮,言外之意就是:找不到我,活该。 姜文玉推了推粗框眼镜,古板又平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怎么进入a组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苏雨眠跷起二郎腿,忍不住呛她,“靠我如花似玉的美貌打动汤老师,破格进来的。” 姜文玉倒是没生气,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不屑地笑了出来:“黑眼圈都快掉到腮帮上了,你清醒一点吧。” 苏雨眠惊恐地捂住眼睛。 姜文玉笑得越发残忍:“就你这样,写作生涯少说得减个十年吧。” 苏雨眠牙根痒痒:“我怕等不到职业生涯结束,我就要被你气死了。” “彼此彼此。” 两个女人谁也不让谁,互呛了快半个小时,才开始说正事。 说起正事来也是硝烟不断,两个人分别是传统派和新式派,在伏笔设置和台词上争论不休。等讨论完,苏雨眠感觉脑细胞已经死了一大半,就连去卫生间上厕所时还在想着故事里几个主角之间的事。 苏雨眠冲完水,刚要出去,外面女厕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走了进来。 “……居然是编剧a组的苏雨眠吗?” “就她,厉害着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苏雨眠扭开门的手停了下来。 门外的女孩们不知道她也在这儿,兴奋地议论起来:“据说是有人看到她上了易聊的车。” “还有,易聊专门跑到剧组接她,并送她回家。” “天哪?易聊?不是吧?” “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到的。” “易聊不是周董的亲戚吗?苏雨眠这么有手腕?” “嘻嘻嘻,谁知道呢,搞不好她不仅上了人家的车,还上了人家的床呢。” 几个女孩笑得抱作一团。 苏雨眠呆呆地站在厕所隔间里,扶着门把的手已经攥到指节发白,耳边的声音一浪一浪,逐渐巨大化。 “真的好可惜啊!易聊这么好的男人,长得又帅,又有才,还多金,鲜花插在牛粪上咯。” “怕什么,如果她真跟易聊有一腿,估计人家也只是跟她玩玩。她有什么啊?她都不是b市人,连户口都解决不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就像是夏天的蚊子飞进了耳朵里,声音被无限放大,让人头疼欲裂,整个人快要崩溃。 她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和其他女孩的声音叠在了一起,变成了恐怖的声浪海啸。 “狐狸精,易聊同学根正苗红,你要勾引他早恋吧?” …… “他可是能保送的人,你算哪根葱?” …… “没成年就这样,肯定已经脏死了。” …… ——求你们,不要再说了。 苏雨眠打不开门,迈不出去,恐惧紧紧地锁住了她的身体。 女厕的大门又被人推开,女孩们还在洗手池镜子前说着八卦,突然有个冷漠的声音穿透进来,一下冲走了苏雨眠眼前的黑暗:“你们很闲?” 是姜文玉。 苏雨眠嗫嚅着双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向姜文玉求救,却发不出声来。 姜文玉扫了一眼门紧闭的隔间,又看向这几个女孩子,目光透过眼镜,冷得好像能杀人:“哪个部门的?” 女孩们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了,一时间不敢答话。 “说啊!”姜文玉突然吼了出来,声音把屋顶都要震翻,“叫你们说话,哑巴了啊!” 她这一声吼的威力完全超出了她瘦削的体格,女孩们吓得腿一软,险些没站住,哆哆嗦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b、b、b组……” 隔间里的苏雨眠却被姜文玉的吼声震得渐渐找回了力气。 姜文玉眼睛一眯,宛如正要举刀的刽子手,薄唇里吐出极其恶毒的话:“你们是不是屎吃多了,嘴巴要烂了吧?女孩子背地里这么阴险,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是狗屎是吧?ok,我帮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姜文玉摸出手机,火速对着几个女孩“咔咔”两下,拍了两张照片。 女孩们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惊恐不已:“你要干什么……你快删掉!” 姜文玉再次用杀人的目光扫了她们一眼,冷冰冰地道:“快滚!不然我保证,你们的事情中午之前就会传遍全公司。” 几个女孩咬了咬唇,害怕地跑了。 女厕里恢复安静。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说:“出来吧,我都看到你的鞋了。” 苏雨眠打开门,别别扭扭地走出来。 她刚出了一身汗,额上贴着发丝,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球里布满红血丝,像是个大病未愈的患者。 姜文玉看她这样,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走吧,擦擦汗。” 苏雨眠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姜文玉说:“我刚好顺路要走你家那边,可以送你回去。” “嗯。”喉咙里发出这个音节就已经很困难了。 姜文玉没再说什么,她走在前面,像替苏雨眠开道壮胆似的,只是脚步比平时放慢了很多。 易聊走进创艺大门时,先看到了那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随后注意到苏雨眠的表情不太对劲。 眼神躲躲闪闪的,眼睛红得像刚哭完,脸色也白得不正常。 他迎了过去,叫住她:“苏雨眠。” 听到他的声音,苏雨眠头都没抬,身体僵住。 “你怎么了?”易聊皱着眉。 苏雨眠下意识地往姜文玉身后站了站,嗫嚅道:“没事。” 易聊并不信她的鬼话,又要上前一步,却被姜文玉伸手拦住了。 “易老师,我们还有事,赶时间,麻烦您先让一下。”她拉着苏雨眠的手臂就走。 走过他身边时,苏雨眠微微侧头看他,又很快移开目光。 虽然只有一瞬,易聊也清楚地捕捉到了她恐惧和避讳的神色。 他站在门口,双手垂下来,无助得像是个孩子。 苏雨眠坐在姜文玉车子的副驾驶座上,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窗外街景,瞳孔无光。 姜文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抓起身旁的一罐松子糖,扔给她。 苏雨眠含了一颗糖,甜甜的,似乎带着暖意。 姜文玉开口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了苏老师怂如狗的模样。”她轻笑,补了半句,“因为几个小孩。” 苏雨眠身体动了动,竖起耳朵听。 “不过我们苏老师还真是心善。”姜文玉难得话多,扶了下眼镜,“对那种欠调教的智障小女孩这么包容,可真不像是苏老师的风格啊。” 虽然仍是嘲讽语调,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姜文玉式安慰”。 “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请苏老师拿出怼我时的凶神恶煞样子行吗?不然我会很不爽。” 苏雨眠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嘟囔道:“你干吗安慰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感动。” “嘁。”姜文玉毫不掩饰地嗤笑,“因为你太蠢了,而我身为副组长,不想看我们a组被你拉到同一个水平线上。” 苏雨眠舔了舔嘴唇,轻声问:“她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我跟易聊是高中同学,没有她们说得那么不堪,更不存在……那种关系。” “我对这个没兴趣。”姜文玉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更何况,苏雨眠,你们都是成年人,就算有点什么,她们也没权干涉你。” 苏雨眠咋舌:“我还以为姜老师要教导我。” 姜文玉笑笑:“教导什么?只有犯错的人才会被教导。” 言外之意,你根本没错。 苏雨眠的心情好了很多,断断续续地说:“我以前也被别人这么误解过,但当时几乎没几个人相信我。”她深吸一口气,道,“姜文玉,谢谢你。” “不用谢我。”姜文玉推推眼镜,“你赶快调整好心态,抓紧恢复状态,别给我们组拖后腿。” “知道啦。” 姜文玉把苏雨眠送回小区,才掉头回家。 半路上,她想起刚才在公司大门口,易聊的眼神和表情。 纵然易聊这个人性格沉稳,但眼神骗不了人。 她们说苏雨眠如何如何抱上易聊的大腿,依她看,易聊才是深陷其中的那个。 姜文玉决定赌一把,她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易老师,最近公司有些不太好的风声,影响我组同事正常工作了。您看,要不要找人查查这事儿?” *** 苏雨眠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穿过b市一中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女卫生间,她不想上厕所,却突然冒出了几个人架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推了进去。 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人脸叠在一起模模糊糊的,耳边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诡异、恐怖—— “易聊是市‘三好’,要考清北的,你凭什么耽误他?” “不过是个穷酸借读生,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他?” “说吧,他家世背景那么好,你到底想图什么?” 苏雨眠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说:“你们在说什么?” “别装傻!”为首的女孩哗啦一下扯开她的校服外套,直接扔到厕坑里,“你跟易聊到底什么关系?” “喂——我的校服……” 女孩突然踢了她一脚,戾气满满地说:“问你话呢!” 苏雨眠吃痛地捂住腿:“没什么关系啊,就是同学……” 话音刚落,为首的女孩抬手扇了她一巴掌:“撒谎精!” 苏雨眠蒙了,脸上火辣辣地疼。 几个女孩一齐扑了上来,把她的辫子扯开,撕着她的头发,尖厉的声音此起彼伏:“易聊都承认了!你还装什么装!” “恶臭白莲花,你继续装啊,装柔弱啊!易聊现在不在学校里,你猜会不会有人来帮你?” “还在图书馆里卿卿我我,可真恶心哪!图书馆我都不想进了!” 在激烈的拉扯之下,苏雨眠的头被这几个女孩强行按进洗手池里。她们打开水龙头,让凉水直接浇在她头上。 苏雨眠痛苦的呜咽声被黑暗吞噬。 梦境跳转,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她还没开口,班主任就招呼她:“来来,苏雨眠,我正好要找你。” “有很多同学向我反应,说你早恋了。” 苏雨眠脚步一顿。 “而且,还是和我们班的尖子生……” “不是的,老师,我和易聊只是同学关系。” 班主任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失望的神色:“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还没说是谁,你自己就先说出来了,是不是心里有鬼?” 苏雨眠愣住了,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我……” “苏雨眠,老师也很想相信你呀,但是一个同学那么说我可能不信,所有同学都那么说,我不能不信。” “可是我们真的没有关系……” “苏雨眠!”班主任有些不耐烦,“你们无视校纪校规,在校园内卿卿我我,都有同学拍到了,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班主任生气地甩出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图书馆,易聊摸着她的头,因为错位,他们俩的脸看上去贴得很近。 苏雨眠有点震惊:“这张照片……那天在图书馆,易聊同学就是找我排练一下英语剧里的情节,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英语剧?”班主任冷笑,“英语剧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排也不该找你。苏雨眠啊苏雨眠,我本来觉得你这个孩子还挺好的,怎么会这样?撒谎成性?我说你几句,你还敢跟老师顶嘴?” 苏雨眠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最终没再说话。 她的鞋子早上被人扔进冰水里,现在鞋子湿漉漉的,她还穿在脚上,风一刮,脚冷得像是要裂开了。 可是班主任没看见,还在喋喋不休地批评她:“易聊是个好孩子,你就不要耽误他了。当然你也是个好孩子,好好学习才是要紧事。你看看你这次的数学,多少是我讲过的题,你还错成这样,你这样,怎么考大学?” 见苏雨眠不说话,班主任以为自己的教育管用,继续道:“我们一中可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你爸妈送你来借读,花了不少力气吧?你知道我们学校对早恋是怎么惩罚的吗?你也不考虑考虑你的父母……” 十六岁的苏雨眠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这几天是生理期,被扔了校服外套,被凉水浇了头,穿着冰水浸过的鞋子,现在小腹痛到几乎脱力。 她在思考一件事——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班主任终于发表完他的演讲,喝了口水,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来找我要说什么的?” 苏雨眠慢慢抬起头,眼神平静:“我忘了。” 班主任嫌弃的神情慢慢放大,最终扭曲成魔鬼的样子。 苏雨眠猛然惊醒,看着自己小单间的天花板,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她坐起来,从善如流地脱下被汗水浸湿的睡裙,站在洗衣机前发呆。 有多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些冷入骨髓的画面每夜都会来打扰她,大概持续了几个月。后来,随着医生专业的心理开导和时间的冲刷,她很久都没再梦到过了。 她是一个很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潜移默化地会被这些阴影影响着,当她的生活中又出现类似的闲言碎语,并且仍旧同那个男人有关,她需要想个办法让自己走出困境。 苏雨眠默默拿起手机,调出微信联系人“丁哥”,发了一条微信:你今天上班了吗? 四十分钟后,苏雨眠走进“丁肆心理咨询诊所”。 这家诊所门牌不大,因为年久失修,有一点泛灰,接待大厅还是很多年前的那套布置,处处渗透着穷酸的气息。 苏雨眠却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丁肆曾经是她的心理医生,成功地把她从噩梦里拯救出来,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丁医生确实没什么钱,不随便卖药。她曾说,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用药,因为药物会让患者产生依赖性,副作用比较大。所以,她就靠着咨询费养活全所上下,日子过得精打细算。 苏雨眠进入咨询室的时候,丁肆正坐在桌子上,专心地锉着指甲。 她抬头看了苏雨眠一眼,说:“可以,胖了。” 苏雨眠的眼角抽了抽:“……丁哥,这么说你的病人,合适吗?” 丁肆从桌子上蹦下来,正儿八经地道:“认真、务实是我们医生的根本。” “哦,我好感动。”苏雨眠面无表情。 丁肆撩了把长发,戴起平光镜,道:“说吧,找你丁哥我啥事。” 丁肆是个美女,个高腿长,身材曼妙,但因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熟悉她的人都喊她丁哥。 “我又做那些梦了。” “复发了?” “不确定。” “最近什么情况都跟我说说。” 苏雨眠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我在公司听到了和当时类似的话语……不,比当时还要恶劣,一回家就做梦了。” “说你什么了?” “……还是跟那个人有关。” 丁肆本来靠着椅背坐着,听到这儿忽然坐直了身体,好奇地追问道:“你那个高中男同学?” “对,他叫易聊。” “青年书法家易聊,不老女神周茜兮的儿子。”丁医生快速地在电脑上搜索,“字写得真的不错,都说字如其人,他长得帅不帅吧?” 苏雨眠想了想,认真地说:“还可以。他现在长开了,比以前还好看。” 丁医生瞟了她一眼,会心一笑,道:“所以你们重逢了?” “对。” “交集多吗?” “还可以,以后可能会更多……就是工作上的交集。” “那就顺其自然吧。”丁肆将键盘一推,又拿起指甲锉准备磨指甲。 苏雨眠瞪大眼睛:“就这样?” “不然呢?电击你?” …… 丁肆晃着修长的双腿,桃花眼挑了挑:“苏雨眠,你曾是我的病人,我最了解你了。你已经痊愈了,做梦嘛,你就当是做梦,不要太跟自己过不去。”末了,她又问道,“至于被人说闲话……你需要所有人都喜欢你吗?” 苏雨眠摇头:“不需要。” “这不就得了?人生在世,在所难免,分分钟带你去撸串,就啥病都没有了。”丁医生晃了晃椅子,感叹了一句,“啊,好想去新疆吃羊肉串啊!” 苏雨眠被她随意的气氛感染了,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多虑了。 丁肆已经没有把她当病人看待,交谈了半天,完全像是熟络的老朋友。最后,丁肆也是耐不住她央求,潦草地给她弄了一份病历报告。 报告上面写了十一个大字: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苏雨眠满头问号:“丁哥你写歌词是啥意思?” 丁肆嘿嘿一笑,神秘地眨了眨眼。 诊所门口就有公交站,苏雨眠出来就在这里等车,没想到却遇到了长着一张熟脸的人。 沈聪提着超市袋子,嘴角扬了一下,叫住苏雨眠:“这不是苏大组长吗?” 苏雨眠看到沈聪就有点头大,僵硬地颔首:“沈……老师,你好。” 沈聪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顺势看向她过来的方向,看到“心理咨询诊所”几个大字时忽然怔住了:“苏大组长,你到这儿来看病?” 苏雨眠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说:“不是。” 然而沈聪的视线已经飞快地挪到了她手里提的诊所袋子上,那儿露出了病历本一角。 沈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大声地问:“苏雨眠,你的心理有病啊?” 周围的人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眼神如针尖。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戳进肉里。 沈聪仍旧意味不明地笑着:“是什么病呀?抑郁症?精神分裂?还是狂躁症?严不严重?” 苏雨眠有些愠怒,气得手抖,压着嗓子问:“跟你有关吗?” “当然有,我关心同事啊!”沈聪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哎,对了,你有病的事公司的人知情吗?” “不劳烦沈老师关心,我朋友在这里工作,我就算是住在这里,也轮不到你来管。我脾气好,懒得跟你计较,请你好自为之。” 恰巧要坐的公交车来了,苏雨眠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再也不想多看这人一眼。 沈聪紧盯着病历本的一角,眼中划过一丝光,自言自语道:“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第四章 仿佛若有光 今天早晨八点,苏雨眠出了门。 近一个月内,能迫使她这么早出门,只有两个原因:工作和易聊。今天两者都占据了。 今天书法专题纪录片要录制易聊的部分,管导演点名让苏雨眠跟组。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她还是出门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新女性,在喜欢的人和睡懒觉之间,当然要选择睡懒觉。 在跟林铭铭一番荡气回肠地吐槽过后,林铭铭十分纳闷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早起出门呢?在家睡着不就行了?” 苏雨眠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不去就会扣工资,让我臣服的是金钱。” 臣服于金钱的苏雨眠女士在九点前赶到了b大美院。第二次来这里,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易聊上课的教室。 摄制组已经在里面架好了机位。纪录片的第一原则是真实,为了能够真实反应易聊为书法领域浇灌小花朵的无私精神,国视特地跟b大打了招呼,摄制组可以进教室全程跟拍。 学校也已经跟学生提醒过了,是正常上课,不要对镜头太好奇,更不要对着镜头搔首弄姿。b大的学生素质很高,没有人多看镜头。尽管是早课,课前半个小时学生就陆陆续续到了教室,各自铺好宣纸、笔墨,井然有序。 易聊也已经到了,在讲台上做课前准备。他还是穿得很休闲,不同于其他传统文化老教授喜欢穿唐装褂袍,他对于国学的理解是刻进骨子里,不流于外在和形式的。 苏雨眠溜进教室,跑到最后一排,在摄影机之间找了个空地儿站着。她跟管导打完招呼,抬眼看向讲台。 易聊也正好看了过来。 上次见面是在苏雨眠躲进女厕隔间那天,她状态极差,没有跟他打招呼,躲他像躲个仇人。这中间几日,易聊有打电话发信息过来,她也因为不知如何解释而不接不回。 今天两人见面,着实有些尴尬。 苏雨眠心虚地摸摸耳垂,讨好似的冲他笑了笑。 易聊低下头来,拿起手机按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手机又看着她。 苏雨眠的手机“叮”一声提示:下课别走。 这话说得……跟下了课要到天台上打一场似的。 苏雨眠终于明白易聊似笑非笑的神色里蕴含的潜台词:你给小易爷我等着! 临上课前十分钟,有个男生匆匆跑进教室,径直溜向倒数第三排座位。他刚把书包放下,就看到了苏雨眠,大声地打了个招呼:“师母好!”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全班同学闻声,诧异地回头看过来。 苏雨眠差点一个趔趄,扫了一圈发现这排只有她一个女性。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探寻地问:“同学,你在叫我吗?” “对啊!没想到又见到师母了,师母长得真好看,跟小仙女似的。” 苏雨眠茫然地看着男生,忽然觉得这个男生有点眼熟,她回忆了一下,这不就是上次她来b大时在易聊办公室里见到的那个男生吗?! 旁边的同学拽了拽男生的衣角,问:“什么情况?” 男生说:“就我之前说的,被易老师请进办公室的那位美女。” 他话音刚落,全班人的眼睛里都闪烁出八卦的光芒。 连管导都放下机子好奇地看了过来。 苏雨眠嘴角直抽:“同学,你误会了,我不是你师母。” “啊?”男生一拍脑瓜,懊恼道,“真的吗?我怎么感觉就是……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啊。” 苏雨眠客套地说:“我叫苏雨眠,是创艺的词作人,负责这次纪录片的文案部分,今天拍摄还请各位同学多多配合。” “你叫苏雨眠?”男生的眼睛一下子又瞪大了。 教室里其他同学插话:“是‘画船听雨眠’的雨眠吗?” 苏雨眠点点头,班上立刻一片哗然。 “哇!” “我就说吧……” “易老师还没追到人家吧。” 议论声此起彼伏,听不清楚。苏雨眠还一头雾水的时候,易聊拍了拍桌子,下巴收紧,嘴角一压,面不改色地说:“你们很闲?”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清前书法家资历全部抄一遍?” 学生顿时蔫了。最后进来的学生赶紧摆好笔墨,降低存在感,免得成为易老师“撒火”的对象。 九点整,易聊转了转手腕上的珠子,浑身散发出不容置疑的气场:“开始上课。” 这是苏雨眠第一次听他讲课。 易聊声音轻柔低沉,但又有着年轻人的清澈感。他似乎不怕学生走神,语音语调从不抑扬顿挫,总是娓娓道来。这堂课有关国学和美学的结合,哪怕内容有些佶屈聱牙,他都不急不缓,好像在说一则故事。听上去像是湖里一轮月,想掬一把,却捞不起来,只能看月影颤颤地变碎,又圆满地聚在一起。 为了给学生思考缓冲的余地,他每段话说完都会顿一下,最后一个音节低沉而缓慢地消散在空气里。 苏雨眠飞快地记着笔记,以完善纪录片的旁白部分。很久没回课堂,这种纯粹的感觉让她怀念。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七年前,易聊是她的班主任,很多事一定不会发生。 可惜他不是,他只是将她推入旋涡的唯一原因。 苏雨眠想到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她手下用了力,充满怨气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易聊就是个祸水!!”然后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把“祸水”两个字涂掉,在下面写上“王八蛋”,这才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易聊这堂课的前半部分是理论知识,后半部分是练习。他一边讲解一边在纸上写字,再用投影仪放出他笔尖的峰回路转。 他今天写的是楷书,因为学生现在都要从楷书开始打基础。楷书横平竖直,端端正正,最能体现挥毫人的风骨。 他手腕轻轻一转,浓墨迤逦地写下《赠范晔诗》的首句“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教室前方的机位将他写字时的神情、动作全部录了下来。 管导演很满意今天的拍摄成果。下课后,他提出想加录一段易聊单人的发言部分。 易聊就年轻人学习书法这件事谈了一点自己的看法。这么多年来,他都在不遗余力地参与书法宣传事业,不喜欢商业消费的他却乐意用自己的名气,甚至是颜值,来带动年轻一代了解书法、学习书法。 易聊说:“这是一门国学,它值得被更好地传承下去。” 苏雨眠隐约能够理解国视要拍这部纪录片的意义了,即便纪录片的观众不多,“书法”也值得被永久地记录。作为一门传承千年的国粹,其中很多道理和讲究不是她这样的门外汉能这么快摸清的,但她知道,易聊和他的同好们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拍摄结束后,易聊送苏雨眠回家。走到美院门口,恰巧跟刚才教室里的那拨学生撞上了。 喊她“师母”的男孩就站在最前头,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我刚刚说什么来着?不是师母就是准师母。” 苏雨眠有点窘迫,指尖扯了扯裙摆。 易聊面无表情地看着男生:“李明宇,是不是想去我办公室喝茶了?” “别别别,童言无忌,易老师放我一马。”男孩缩着脖子,求饶似的冲苏雨眠眨眨眼,“美女姐姐,易老师平时也这么严厉的吗?” 苏雨眠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易聊,认真地说:“严厉啊,他当然严厉,不仅严厉,标准还很高。他平时布置的作业应该不好做吧?偏偏你们说好话、求情都没用,他这个人油盐不进,还不解风情。” 李明宇像发现了知音,疯狂点头。 易聊脚步顿了一下,皱眉反问:“不解风情?” 苏雨眠愣了愣:“难道不是吗?” 李明宇等人在一旁哄笑起来。 易聊瞪了他们一眼,黑着脸推苏雨眠上车。几个男生还在后面不怕死地起哄:“易老师,加油!” 易聊:…… 苏雨眠心情很爽,易聊的脸却越来越黑,道:“你身体好了?” “啊?什么?” “上次见你,你好像是不舒服,我也没来得及问你。” 苏雨眠立刻反应过来,脱口道:“啊……对,我当时痛经。” “真的?” “千真万确。” 易聊回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好了?” “废话……痛这么多天,会死人的好吗……” 苏雨眠神色很镇定,一点也不像在撒谎。 易聊陷入沉思中。姜文玉后来打的那通电话,让他辗转反侧了好几天。 姜文玉只说有人散播谣言影响到了a组某位同事工作,却没提具体影响到谁,但他结合那天的境遇,直觉告诉他,那人就是苏雨眠。 可是,苏雨眠现在却告诉他,她当时只是痛经? 易聊眸子里阴晴不定,车停在红灯下,从后座椅上拿来一条毛毯:“披着,别着凉了。”顺手还打开了暖气。 毛毯是珊瑚绒的,暖气也直吹着自己,苏雨眠尴尬地把自己裹进毯子里,哪里包得不严实易聊还会指责她。 事实上,没几分钟,并不在生理期的苏雨眠就焐出了一身汗,不太舒服地在毯子里扭来扭去,却啥也不能说。 “还冷吗?”易聊问。 “不冷不冷,非常……暖和。”何止暖和。 “杯子里有热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喝。” “……不用了,我真的不冷了。” 苏雨眠快哭了,她现在深刻地意识到了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不乐意,易聊终于没再说话。两个人各怀心思,一路十分默契地沉默着。 直到进了小区,苏雨眠总算松了一口气,从毯子里钻了出来。 易聊说:“我上次跟你提到同学聚会的事,还记得吗?” 苏雨眠愣了一下:“b中的同学会?” “嗯。据说操场翻新了,一起回去看看吧。” 苏雨眠刚想干脆地拒绝掉,却对上易聊坚定的眼睛,她心软地叹了一口气:“大哥,你为啥这么执着于要带我一起去呢?” “高中聚会不是吗?”易聊语气理所当然,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你不去,我也没有回去的意义了。” 苏雨眠怔住了,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再说吧”,然后逃似的奔下车。 她走的速度太快,易聊回过神时,发现她落了一本笔记本在副驾驶座上。他伸头喊了一句:“等等,你的本……”但车门外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生理期还跑得这么快。”易聊无奈,只能先把本子收进自己的包里。纸张忽闪间,他看到了自己名字。 虽然没看过什么言情剧,但女孩子把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本子里,似乎是常有的事? 易聊抿了抿唇,眸光闪烁,纠结了三秒,决定“冒犯”一下苏雨眠的笔记本。 刚翻开,一句话赫然映入易聊的眼帘:易聊就是个王八蛋!! “王八蛋”上面还涂了两个黑球球。 易聊:??? 说好的言情剧呢? *** 入秋以后,b市终于下了一场雨。明明是早晨,乌云却黑压压地逼仄在头顶,雨水哗啦啦地下。 苏雨眠躺在被窝里,顺手转了一条猫咪的微博,并敲上一句话:日常云吸猫!!! 在苏雨眠看来,这种天气最适合缩在被窝里虚度光阴,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一会儿午饭也别叫外卖了,省得外卖小哥雨天路滑不便骑车。她下点挂面,打两个鸡蛋,调点紫菜、虾皮、酱油、醋、胡椒、味精,配上一勺老干妈,妥妥的家常挂面。 只要一看到窗户上像瀑布一样流下来的水,苏雨眠便觉得,雨天能宅在家里听听歌、吸吸猫,真是太幸福了。 她刚这样幸福了十分钟,手机响了。 手机屏幕上“汤霖”的名字忽闪忽闪,苏雨眠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汤霖的声音很急:“苏雨眠,你现在在哪儿?” “汤老师,早上好。我现在在家啊。” “快点来公司!”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苏雨眠不情愿地看着窗户外面的雨水:“不是吧?现在?” “周总找你!” “什么?”苏雨眠猛然从被窝里弹起来,“周总?找我?等等,不是,大boss找我干吗?” “我也不清楚。”汤霖有些急躁,声音却放低了,“我还想问你了,你做了什么得罪周总的事吗?早上他把我和姜老师都叫过来,问了半天关于你的事。他的表情很不轻松,把我们吓了一跳。” 苏雨眠无心恋床,急匆匆起来套衣服,一边继续跟汤霖说话:“周总具体问了什么?” “问我们知不知道你最近在干什么,还问了你的健康状况。” “他问这些干什么?”苏雨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知道啊!现在他就说要找你,要亲自问问你。” “我现在打车去公司。” 苏雨眠抓起伞冲出家门,雨势大得这把小破伞根本压不住。她有些着急,也没穿厚一点的外套,现在身上淋了雨,冻得瑟瑟发抖。 她好不容易搭到车,无心跟司机唠嗑,心里全想着公司的事。 周boss一般不找她这样的基层职工谈事儿,如果找了,谈的那就是大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天路堵,苏雨眠在路上耽搁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到了创艺大楼,她直奔文创部,先跟汤霖、姜文玉会合。 汤霖看到她,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姑奶奶你可算来了,急死我了。” 苏雨眠赶紧竖起双手:“汤老师,我真的没犯事,我最近很老实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很相信你。” 姜文玉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说:“会不会你犯了事,但自己压根儿没意识到?” 苏雨眠反思了一下,道:“我是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吗?” 姜文玉点点头:“你是。” …… 汤霖额头上冒汗,赶紧出来打圆场:“姜老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喀,苏雨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雨眠手指攥着外套边儿,吞了吞口水。 汤老师说:“周总今天的表情确实不太对,这种情绪我只在周茜兮女神被黑粉围攻的时候见过。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量罩着你。” 苏雨眠如临大敌地点点头,转身去往总裁办。 她前脚刚进办公室,姜文玉就迅速跟了上去,悄悄贴在总裁办门口,竖起耳朵,神色紧张地偷听。 汤霖扶额:“你不是挺关心她的吗?刚刚干吗还说她?” “你不懂。”姜文玉白了她一眼,“我如果表现得跟你一样,她只会更紧张。” “……算了,搞不懂你们女人的相处模式。”汤霖索性也把耳朵贴在门上。 幸好总裁办是单独的一层,走廊上的人不是很多。此刻,a组的两个组长像八爪鱼一样趴在总裁办公室门上,喜闻乐见。 办公室里,气氛却截然相反。 苏雨眠乖巧地坐在沙发上。上回和她一起坐在这里的还是易聊,这次就只有易聊的舅舅。仔细看看,周博的眉眼跟周茜兮确实有些类似,而易聊又继承了周茜兮的神颜,这一家人的基因优秀得有点过分。 苏雨眠一边脑子里天马行空,一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乖巧些。 “苏雨眠,你好。”周博终于从文件里抬起头,和善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周总。” “真的很抱歉,大雨天还把你叫过来。” “没事没事!” 总裁一上来就道歉是什么节奏?!苏雨眠心里敲小鼓。 周博说:“最近工作顺心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啊?挺好的,挺顺心的,没什么问题。” “没事,如果有困难可以直说,创艺是你强大的靠山,大家一起解决。” 苏雨眠有点晕:“谢谢周总。” “工作多吗?累吗?” “还好,还好。” “如果觉得工作任务繁重,也可以沟通解决的。” “唔……” 苏雨眠不知道该怎么接,对话进入到尴尬期。周博似乎也不太自在,笑出一口大白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友善:“那……身体状况呢?” 苏雨眠眨了眨眼,脑子里飞速闪过所有可能,最后很老实地说:“没啥问题,就刚刚过来淋了雨,有点冷。” “哦……”周博若有所思。 苏雨眠实在憋不住了,说:“周总,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要批评我也给我来个痛快。” 周博尴尬地笑了两声。 作为创艺的总裁,他叱咤娱乐圈几十年,很少遇到让他觉得这么棘手的问题,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不想处理得太直接;另一方面,这姑娘跟他宝贝外甥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出于私心,他也不想做绝。 周博叹了一口气,沉下声音,道:“我跟你说实话吧,小苏,有人说见到你出入心理诊所了。” 苏雨眠脑子里“轰”地一下,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耻辱的情绪,瞬间爆了出来。 她勉强提一下嘴角,问:“是沈聪吗?” “别管是谁了,同事肯定也是出于好心,才会告诉我的,毕竟公司之前对你的关怀可能不太够。” 苏雨眠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周博,让周博想好的一长串的台词有些乱:“……公司担心工作会对你造成压力,想帮你疏导一下,毕竟,健康这才是最要紧的。” “也就是说……”苏雨眠声音沙哑,“公司害怕我会影响工作,要我停职?” 周博赶紧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目前的状况,再看看公司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工作那边实在不行……就先给你放假。” “所以,还是要停职。” “……也不算是停职,就是想减轻一下你的负担。”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把周博问蒙了:“什么为什么?” “公司怕我哪天撑不住了,跳楼自杀,然后就让公司蒙羞了是吗?” 周博眉毛拧成“川”字,这个姑娘外表柔柔弱弱,今天却总是把话说得一针见血。 他们高层确实有这样的担心。从公司管理者的角度来说,他的担心无可厚非。 “谢谢周总一番好意了。”苏雨眠从沙发上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俯视着周博的眼睛,“周总,您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到底有没有生病?” 周博愣住了。 “您作为创艺的大boss,就是听别人这么一说,难道就直接断定我有病?” “不是……你不是拿着病历报告出来……” 苏雨眠脸上掩饰不住失望,一字一句地说:“我拿着病历报告,就代表我有病?” 周博很不擅长处理这类问题,最开始叫来汤霖和姜文玉,也是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入手。没想到那两人非常护犊子,怎么问都说这孩子各种好,各种夸。他叹了一口气,拿出谈判的架势:“小苏,你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苏雨眠冷冷地看着周博。在她眼中,周博的脸和b中班主任的脸慢慢重叠在了一起。她自嘲地勾起嘴角,道:“公司想怎么处置我这个患有‘心理疾病’的残障人士呢?开除?停职?还是我自己走?” 苏雨眠话音刚落,总裁办的门就被撞开了。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让办公室里僵持不下的两个人清醒了一点。 易聊沉着脸站在门口,薄唇轻抿,乌黑的瞳仁里深不见底。 汤霖和姜文玉站在易聊身后,急急地探头望进来。 周博有些尴尬:“易聊,你怎么来了?” “舅舅,公司里最近有些风言风语,既然舅舅来不及管,那就我来代劳吧。” “什么风言风语?” 易聊看了苏雨眠一眼,话锋一转,道:“你们聊完了?聊完了我就带苏雨眠吃饭去,她应该早饭都没吃。” 说着,易聊直接迈进来,拉着苏雨眠的手就往外走。 苏雨眠完全蒙了,刚才拔剑张弩的气氛忽然被打破,现在的微妙发展,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周博沉声道:“站住,我们还没聊完。” 易聊缓缓转过身,下颚收紧,语气极淡地道:“舅舅,有件事我想跟您说明一下。” 周博抬头看着他。 易聊指着发蒙的苏雨眠:“我的本职就是个写字的,如果她不在,我可能不想出现在任何人的镜头前。” 周博声音变了:“你这小子……你要退出纪录片?” 易聊不置可否,语气却十分肯定地道:“我跟苏雨眠认识很多年了,如果舅舅你相信我,就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保证不会影响公司任何项目的进展。” 周博疑惑地看着他俩:“你是怀疑,小苏被人诽谤了?” “不是怀疑。”易聊握紧苏雨眠的手,眸光如炬,“是肯定。” 他说完这句话,雨好像就停了。 苏雨眠抬头看向他,依稀看到了光。 雨还在下,易聊开车送苏雨眠回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苏雨眠想感谢他,可是每次偏过头,都看到他整个人仿佛都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直至到了家门口,苏雨眠才小声匆忙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拉开车门准备下车。 易聊没说话,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就被他直接拉回了座位上。 “苏雨眠。”易聊忽然开口,声音又低又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对上他漆黑幽深的眸子,苏雨眠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曾经轻微患病到治愈的过程和盘托出。唯独没有提及患病的原因,只说是学业的压力。 易聊听完以后长久沉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错过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苏雨眠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松地说:“我早就已经痊愈了,这就跟感冒好了一样,你别想那么多。你舅……周总也没错,他有自己的立场,我其实特别理解他。” “好,那我就……放心了。”易聊咬了咬牙,关心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易聊无法对着一个已经治愈的人再施以关心,那就好比是把对方又摆到了患病者的角度。 “不管怎么样,”他说,“以后有事先来找我,我帮你撑腰。” 苏雨眠笑道:“好,谢谢你啦。” “不客气,你回去好好休息。” 托易聊的福,苏雨眠休息得很好。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房东打来的电话吵醒。 她的房租是年付的,付完钱,一年也用不着跟房东联系。房东偶尔打来电话,也无非就是传达一下物业最近的安排。 所以苏雨眠也没在意听,电话放在耳朵边。在房东说话的时候,她又睡了个囫囵觉,迷迷糊糊间依稀听到“儿子”“结婚”之类的字眼。 她一边打呵欠一边说了声“恭喜”,然后就把电话挂了,随即又进入梦乡。 整个晚上,易聊的侧颜在梦里徘徊不去,紧握的手的触觉也延伸到了梦里,苏雨眠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做过美梦了,于是今天干脆一觉睡到快中午,但还是不愿意睁开眼。 起来的时候,她觉得小腹一阵痛,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大姨妈”来造访了。家里囤的卫生巾不太够用,她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买东西。 昨天的一场大雨好似把b市洗刷了一遍,今天空气格外清新,哪怕是苏雨眠这种骨灰级宅女,看着蓝天白云也觉得心情很好。 大超市在两公里之外,来回一趟不是很方便,苏雨眠干脆一次性买够几个月的卫生巾,顺便囤了点菜。她一边在超市里挑挑选选,一边给丁肆医生打了个电话,汇报一下昨天的状况。 丁医生听完后咂了咂嘴,得意地说:“你看,我给你病历报告上写的话是不是特别准。”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 “对啊,我觉得我以后如果失业了,可以转行做神婆。” “……丁神婆,麻烦你先帮我算算,我如果失业了该去做什么好?” “你待在家里就好,省得自己作死。” “我作?”苏雨眠很不认同地皱起眉,“我这么乖巧,哪里作了?” “病历报告是不是你自己要的?要是按照我说的不写,是不是就没这么多事?”丁肆冷静地分析,“目前看来,诽谤你的人手上唯一的把柄就是看到你带着病历报告而已。你只要把我写的‘报告’展示给他们,估计他们全都闭嘴了。” 苏雨眠想了想:“我觉得这方法可行。以后我们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丁肆心理咨询诊所的丁医生喜欢在病人的报告里写歌词。” 丁肆:……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苏雨眠已经提着一大兜东西,塑料袋绷得她手疼。超市旁边有家咖啡馆,她停在门口打算换一只手。 咖啡馆里有熟悉的面孔,正透过玻璃窗映射进苏雨眠眼里。 是易聊,还有沈聪。 他们俩坐在一张桌子前,脸对脸。沈聪今天穿得很漂亮,长发披下来,烫了点微卷,说话间,脸上时不时露出笑容。而易聊的黑色碎发刚好挡住视线,让苏雨眠看不清他的神色。 苏雨眠站在那儿,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手上的袋子好像越来越沉。 易聊似乎感应到了窗户外的目光,微微侧头,苏雨眠像是犯了错误被发现的孩子,赶紧跑着躲开了。 跑出咖啡馆的范围,她气喘吁吁地坐在长椅上,捂着肚子龇牙咧嘴。 今天小腹本来就不舒服,刚才又作死地冲刺奔跑了一路,现在痛意猛地来袭,她一步都走不动了。 “生理痛”这种事,虽然严格来说只是阵痛,但真的痛起来,还是很要人命的。有些人是体质缘故,从一开始就会痛,有些人却是因为后天没有调养好,受了凉之类的,一次痛后就开始次次痛。苏雨眠就是后者,尽管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辛辣和生冷,但生理痛还是会如约而至。 没几分钟,她已经痛得头晕目眩,冷汗淋淋。眼前来回穿梭的人流,在她脑子里几乎只是幻影。她开始下意识地在牛仔裤上擦着手心的汗,来转移注意力。 又一阵抽痛来袭,苏雨眠难受地闭上眼。忽然有一只手握住了她来回擦拭的手掌,对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她倏地睁开眼睛,对上易聊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 易聊蹲在地上,仰着头看她:“你怎么了?” “没……没事……” “这叫没事?”易聊的手指在她掌心里轻轻摩挲,全是汗,皱起眉道,“嘴唇都白了,哪里不舒服?” “有一点肚子痛,不碍事的。”苏雨眠气若游丝,却还是尽力扯出一个“我好得很”的笑容。 易聊抿了抿唇,目光和声音都沉了下来:“苏雨眠,不要对我撒谎。” 苏雨眠愣了一瞬,耷拉下脑袋,小声说:“我痛经。”就像是终于拉开了阀门,心里积压的不痛快都冲刷了过来,她带着哭腔、十分委屈地又补了句,“特别特别疼!” 这下就轮到易聊愣住了,他想起什么,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终只是脸色复杂说了句:“你在这儿等我,哪儿都别去,我把车开过来。” 几分钟后,易聊开着车从停车场出来。他把苏雨眠扶进车里,拿出上次的小毯子盖在她身上,并把暖气开到最暖。 苏雨眠头靠着窗户,轻轻用手揉着小腹。 易聊的余光扫了她一眼,问:“要不要喝点热水?” “不用了,我回家喝点红糖姜茶。”苏雨眠把小毯子裹得更紧了些,侧头时恰巧看到易聊欲说还休的目光,她问,“你想说什么?” 易聊直直地看着红绿灯,掩盖住内心的疑惑和好奇,嗓音轻淡地像是随口一提:“苏雨眠,你一个月来两次?” 苏雨眠:…… 她该怎么跟这位直男朋友解释,上次说是痛经,其实是她在诓他? 而直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会不会被他扔下车? 苏雨眠抱着肚子内疚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易聊刚才好像在和沈聪喝咖啡,内疚的心情顿时没了,反而有些掷气,道:“不用你操心,我强壮着呢!” 易聊瞥了一眼她的小细胳膊,闷声笑了一下。 到家后,苏雨眠直接爬进被窝,把自己裹成蚕蛹。易聊也跟了进来,顺手带上门。 苏雨眠虚弱地瞪着他,但他无视她的目光,扫了一眼这个小单间。抱枕是立体小猫咪的,座椅上的毛毯也印着一只脸团团的猫,拖鞋是猫咪,手机壳也是,又联想到她的微信头像、微博头像以及微博里的吸猫日常,他忍不住问:“你很喜欢猫?” “对呀,猫多可爱。” “为什么不养一只?”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易聊笑笑,脱掉外套,烧上热水,泡了一杯红糖姜茶放在她床头,然后开始整理她从超市里买回来的东西。 食材放进冰箱,卷纸放进抽屉,桌子擦一遍……动作干净有序,不一会儿,整个单间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苏雨眠挑不出刺来,姜茶的味道氤氲在空气里,形成一股看不见的暖流。她往被子里缩一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声地道:“我饿了。”声音里还带着点儿祈求。 易聊回过头,一眼看到了某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湿漉漉的小狗眼,心里像被电击过一样酥麻:“好,我弄点吃的给你。” 易聊撸起衬衫袖子,开始在灶台前忙活。他的手臂不粗,但骨骼分明,看着很有力量,很靠谱。苏雨眠安心地闭上眼,因为刚才那波强烈的阵痛,她现在四肢乏力,只想躺着休息。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隐约从空气中传来一阵煳味儿。 灶台那边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苏雨眠刚要睡着就被立刻惊醒了,她赶紧下床去厨房。 易聊此刻正淡定地站在锅边,脊背挺直,气质超脱得不像个凡人。 苏雨眠指着锅里明显一团马赛克,一字一句地问:“易大仙,你对我的厨房做了什么?” 易聊垂下手,若有所思地说:“好像煳了?” 好像? 苏雨眠难以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一片狼藉的犯罪现场。想不到写字超好看的易男神竟然是暗黑料理界的人才?! 她无奈地打开窗户和抽风机,然后把还在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了的某位大神从灶台边拉了出来:“放过厨房,我们还是点外卖吧。” 易聊知道自己犯了错,主动打开外卖软件,飞速下单:“你再去睡会儿,饭来了我叫你。” 苏雨眠身心俱疲地钻回被窝,脑子里全是灶台凌乱的场景,她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心惊肉跳:“我恐怕是睡不着了。” 易聊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子:“那怎么办呢?” “我想看你写字。” “为什么突然想看我写字?” 苏雨眠想也没想,脱口道:“因为好看呀。” 两个人都愣住了。 暧昧的气息伴随着这句话缓缓地升腾在小单间里,原本烧焦的味道仿佛都变甜了。 苏雨眠在易聊回过神之前,迅速把头缩进被窝里,死死地攥住被子口,仿佛这是她的壳,外面只要漏进一丝气流,她就会原形毕露。 所以,她没看到易聊的嘴角翘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弧度,眼睛里像是打碎了月光,散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你家有笔和纸吗?” 被窝里的人:“没有毛笔,钢笔和大白纸行吗?” “也可以的。” “就在书桌上,自己拿吧。” 易聊取了笔和纸,坐在地上,在床畔放了本厚书垫着,准备开始写字,苏雨眠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眼睛从被窝里露出来。 写字时的易聊很专注,笔尖抑扬顿挫,行云流水。可能因为用的不是毛笔,跟平常微博里的写字视频不一样,现在的他近在咫尺,近得连额前有多少碎发,她都可以数得清楚。 无论他有多少粉丝,身上聚集着多少目光,仿佛在这一刻,他是只属于苏雨眠一个人的。 苏雨眠自私地这样想着,在钢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中,终于再次进入梦乡。 睡着前,易聊似乎跟她说话了,他好像在问“你猜我写了哪首诗?” 苏雨眠心想:这还用问吗,《菩萨蛮》呗。 易聊却说不是。 他今天写的是《赠范晔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苏雨眠已经睡着了,听不见他说话,他放下笔,伸手摸着她的额发,眸光如水,而后说出后半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五章 迟来的告白 苏雨眠喜欢读诗,但为什么喜欢,她却说不清楚。上学的时候,她有点偏科,语文出类拔萃,连带着对诗词歌赋和写作都充满兴趣。长大以后,她发现诗词能传承下来不光是因为美,其中还蕴含着很多让人共鸣的情绪。 就比如现在,当得知沈聪造谣的事迹败露,文创部门已将她辞退后,苏雨眠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并且,根据汤霖的说法,如果没有易聊推波助澜,这个结果不会来得这么快。 只能说,易聊又帮了她一次。 末了,汤霖叹了一口气说:“虽然这个搅乱公司风气的内鬼已经被抓住了,但是周总并不会感到轻松,因为还有更麻烦的事要等着他处理。” 那就是关于周茜兮要开新闻发布会的事。作为创意娱乐的一姐,周茜兮打算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她即将告别影坛,正式息影。 周茜兮叱咤娱乐圈几十年,从小龙套跑起,到如今国内炙手可热的影后,积累的人气可想而知。她要息影,必将在国内影坛掀起巨大的风浪。 作为自家人,周博当然是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更何况,他早就觉得自己妹妹对于小外甥的关心不够,早就应该分点心思在孩子的成长教育上。 但是作为创艺的boss,他要面对的是未来不知道将持续多久的公关战。 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这场新闻发布会只邀请一些熟悉的媒体朋友,并加派公司内部人手,一同维持发布会现场的秩序和安全。 虽然苏雨眠是创艺娱乐的员工,但她还从未见过周茜兮本人,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汤老师同意带她去新闻发布会。 周茜兮的老公易鸣杰也来到现场,这是一次聚齐了影帝和影后的发布会,很多影迷和媒体都闻讯赶来,没有资格入场的就在门外一边焦灼地等着,一边看直播。 场内只剩下自己人,发布会进行得很顺利。周茜兮似乎是经过了长久的考虑,宣布这个决定时,她从容不迫,眼神真诚。她说往后她想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在家庭上,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这么多年来,影迷朋友的陪伴与扶持。 发布会的过程中,苏雨眠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墙壁上。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垂着头,黑色碎发挡住了眼,周身的气场与发布会格格不入。 苏雨眠想,台上站着的是他的父母,他出现在这里很正常。只是他今天有点奇怪,好像并不开心,好像在抗拒这一切。 易聊原本不打算来这个发布会的,早上练字时怎么都沉不下心来,出门闲逛了一圈,却不知不觉还是来了这儿。他本想听完发布会就走,哪知周茜兮最后看到了他,几度更咽,差点流下泪来。 现场的人不知道是因为他,还以为周茜兮是舍不得这么多年来奋斗的影坛,才泫然欲泣的。 易聊抓了抓自己的碎发,心烦意乱。 发布会结束后,周茜兮和易鸣杰在后台休息,准备等外面围观的媒体都走了以后,再悄悄离开。 易聊也不知不觉晃到了后台,他在嘉宾休息室门口站着。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周茜兮眼角的皱纹。尽管她花了很大力气去保养,但终究逃不过时间的齿轮。不老女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然变老。 出神间,周茜兮已经看到了他,欣喜地招了招手,说:“聊聊,过来呀。” 易聊抬脚就想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周茜兮很高兴,眼里都是雀跃,说:“以后我就有很多时间陪你和爷爷了。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去学。对了,我打算报个厨艺培训班,你看怎么样?” 易鸣杰也说:“我现在在外面拍戏,不能经常回家,你妈妈息影以后可以好好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了。” 易聊看着他们俩,没有说话。 周茜兮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她仍然充满期待:“聊聊,你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听到这句话,易聊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说:“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周茜兮愣怔,仿佛瞬间从天堂跌回到现实。 易聊说的没错,纵然她现在息影,又有什么用?他易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终究是错过了自己的成长期。 一辈子风风光光的不老女神周茜兮失落地垂下了头。 易鸣杰于心不忍,责备易聊:“你怎么能这样讲?你妈妈完全是因为你才做了这个决定。” “爸,你为什么还这么说?”易聊神色晦暗,压着嗓子道,“以前你们忙得见不着人,就说是为了我,现在她要息影也是为了我,可你们真的有在乎过我的想法吗?” 易鸣杰顿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易聊自嘲地笑了笑,双手插进兜里,转身就要走。 他刚要拉门,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苏雨眠抱着一束花跟易聊撞了个满怀:“周女神……咦?易聊,怎么是你?” 易聊压抑的情绪在见到她以后瞬间消散。他看了看她手里的花束,问:“你这是做什么?” 苏雨眠笑嘻嘻地道:“我来找周茜兮女神呀!我想让她给我签个名儿。哎,你让开点啊,周女神在这里吗?” 易聊侧身让出过道。苏雨眠瞧见周茜兮,眼睛里面开始发光,脸颊上染着两坨红晕,像个迷妹似的。她强忍住激动的心情,毕恭毕敬地说:“周女神你好,我是创艺的员工,也是您的影迷,我从小看您的戏长大,我真的特别喜欢您。” 周茜兮点点头,和蔼地说:“谢谢你,创艺以后还需要你出一份力。” “没问题!好说好说。”苏雨眠害羞地挠挠头,然后用胳膊肘捣了捣易聊,晃晃手里的笔记本,使劲眨眼暗示他。 易聊不太明白地看着她。 苏雨眠心里苦叫了一声“猪队友”,然后挺不好意思地对周茜兮说:“那个,周女神,可不可以请您给我签个名儿?” 说完她顺势又捣了易聊一下。 易聊这才反应过来,僵硬又严肃地说:“妈,这是我高中同学,她叫苏雨眠。” 因为易聊去而复返,周茜兮的心情都好了很多,高兴地说:“原来你是聊聊的同学啊!来,本子和笔给我。” 周茜兮大方地在笔记本上签了名,苏雨眠捧着本子像是捧着一个宝贝,恨不能立刻搂在怀里。 “那个……”苏雨眠壮胆,又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可以跟您合个影吗?” 周茜兮欣然同意了。 苏雨眠高兴坏了,掏出手机放到易聊手里,推了推他说:“你帮我们拍一张,喏,要打开滤镜照,这样拍出来人才会好看……还有不要从上往下照,要仰拍,会显得人高……” 她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堆,易聊忍不住闷声笑了出来,眼中露出了光。周茜兮和易鸣杰都看呆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易聊变得不爱说话,每次回到家,他都只是闷头扒着饭,吃完了就回自己卧室里,很少跟他们交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他们没看到易聊这样温暖的笑容了。 易聊帮她们拍了几张照,看到镜头里苏雨眠认真、紧张的表情,他嘴角浮着的笑容一直就没消下去。 苏雨眠检查了一下手机里的相片,随口夸道:“技术还不错。” 易聊眼睛的弧度更弯了,自作主张地说了句:“觉得不满意我可以给你重照。”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苏雨眠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 周茜兮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孩,问:“你叫苏雨眠?” “对。” “‘画船听雨眠’的雨眠吗?” “对对,就是那两个字。” “哦……”原来如此的语气。 尽管不常回家,但自己儿子喜欢的诗词,她绝不会记错。大概从高二开始,易聊每次练字都喜欢先写上这句词,现在,她总算知道原因了。 没有那种婆婆见到准儿媳时不爽的感觉,这世界上有人能让易聊露出开心的笑容,她反而既感激又欣喜,连带着看苏雨眠又顺眼了许多。 于是她说:“聊聊,什么时候把小苏带回家,一起吃个饭?” 易聊顿住了,苏雨眠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吃饭?他们是那种……能带回家吃饭的关系吗? 感受到这一瞬间的尴尬,周茜兮毕竟在娱乐圈里混过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立刻解释道:“毕竟同学一场,招待一下也是应该的。小苏,我们家聊聊脾气比较倔,在外面你多担待他一点。” 苏雨眠点点头,刚要说“您放心”,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保安大喊:“有影迷闯进来了!快拦住那个男人!” 不等贵宾休息室的四个人反应过来,疯狂的影迷已经冲到门口,依稀是个四十多岁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目露凶光,嘴里骂骂咧咧:“周茜兮,你怎么能息影!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支持吗?!” 休息室门口的保安合力架住男人,把他往外拖。这人却像是被一把火点燃了,更加疯狂地往里面冲,并嘶吼着:“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一定要报复你!”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脸上忽然露出猥琐的笑容,一把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 居然是个露阴癖! 苏雨眠来不及惊吓,易聊就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她耳边低声说:“别看。” 苏雨眠被易聊完全圈在怀中,成功地避开了肮脏的画面。 易聊的手一直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微微用了力,防止她扭头。易聊目光晦暗,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神色。直到男人被带走,他才松了力,缓缓地放开手。 这一切都是兔起鹘落间下意识的动作,他刚才没觉得不妥,现在缓过神来,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僵住了,女孩头发上清新的气息就在鼻尖,他的耳后根迅速蹿红。 苏雨眠向后退了一步,脸红得像个西红柿。他爹妈还在啊!他们目睹了全过程啊! 易聊张了张口,想解释一下来着,但语言系统好像失灵了,他杵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雨眠觉得脑子要爆炸了,她抓起自己的包,嗫嚅地道:“我……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休息室。 易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就在他出神间,周茜兮忽然叫住他:“喀喀,儿子啊……干得漂亮!” *** 周茜兮的息影发布会过去了一段时间,舆论终于相对平静了些。那个变态男也被依法逮捕,并且因为他的过激行为,粉丝不但表示可以理解她想要息影的想法,还一边倒地心疼她。 毕竟她已经为影坛带来了太多精彩,是时候转身去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苏雨眠也从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拥抱里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段时间,她和易聊很有默契,谁也不联系谁,给彼此足够的空间去缓冲这件事。所以今天早上,她拉开窗帘,看到楼下停着的熟悉的车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傻傻地站在窗边,车里的易聊也抬头看到她。 易聊编辑了一条微信发过来:收拾一下,我们准备出发。 苏雨眠:去哪儿? 易聊:同学会。 苏雨眠吓了一跳,冲窗户下面摆摆手。易聊歪头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回应。 苏雨眠赶紧回了条微信:我就不去了,我还有纪录片的脚本要写…… 易聊看到这行字,嘴角翘了一下,回复道:笔记本都没了,你怎么写? 苏雨眠瞪大眼,赶忙跑回屋里,把书桌和背包都翻了一遍,果然没看到笔记本的踪影。上回带那个本子是去b大拍摄,那天回来,她好像搭乘的是易聊的车…… 苏雨眠暗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跑回窗边,隔着汽车的前挡风玻璃,易聊果然拿起她熟悉的玫红色封皮的本子晃了晃。 苏雨眠:我下去把它拿回来……谢谢易老师这些天照顾它!您费心了! 易聊:收拾好了再下来。 苏雨眠:…… 易聊:不然你现在算一下,还欠我多少人情? 看到“人情”两个字,苏雨眠立刻怂了。 确实,从易聊出现开始,她一直在欠他人情,无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纪录片项目组里,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救她于水火。 苏雨眠咬牙犹豫了一会儿,决定陪易聊一起去。 不就是参加同学会吗?又不会掉块肉。 时隔七年,再度站在b市一中校门口时,苏雨眠的内心很复杂。 校门还是那个校门,在风吹日晒后呈现出真实的、年久失修的颜色,却因为两旁梧桐树的衬托,不仅不显得破败,反而平添了几分古朴的气质。 和学校大门截然相反的是,校内似乎刚刚翻修过,看着焕然一新。今天是星期六,只有高三的学生还在上课,高一和高二的教学楼里格外安静。 “你不觉得,就像个魔咒吗?”走在前面的易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操场,“只要一毕业,学校就会翻新。” 苏雨眠忍不住笑了出来:“对呀,我们这一代人好像走哪儿都这样。” 易聊上了高二教学楼,径直来到他们当年所在的那间教室。现在的教室是空的,桌子上摆满了书籍和文具。 苏雨眠指着教室门口,说:“我记得,你在这里欺负过隔壁班的女生。” 易聊有些奇怪:“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 “有的呀。”苏雨眠伸手比画着,“人家来找你,你却跟人家说易聊没来上课。你那不是把人当傻子吗?那个姑娘当时都快哭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易聊不置可否,迈开长腿走了进去:“没办法,我怕麻烦。” 教室后方的黑板上贴满了便签,每张便签上都写着一个学生的理想。苏雨眠仔细看了几张,有的学生理想简单、现实,想考进全班前二十;有的学生理想很远大,想成为火星上第一拨地球移民者。 透过稚嫩的笔触,仿佛能看到他们对未来和世界充满期待的目光。 “当时,我们班也写过这个东西,但那时候你已经转学了。” “是吗?”苏雨眠的好奇心被勾上来了,“你写了什么?” 易聊垂下眸,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人。” “真的不记得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苏雨眠跑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你放心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易聊眸光透亮,干脆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跟苏雨眠的视线齐平,一字一句道:“真想知道?” 苏雨眠拼命点头。 “就不告诉你。” …… 苏雨眠噎了半天,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有病?耍我好玩吗?” 易聊认真地说:“好玩啊。”随后,他嘴角噙着笑,转身走出教室。 苏雨眠刚要跟上去,忽然发现黑板上这些便签像是故意围成了一个圈,贴成了众星捧月的形状。最中间那张便签已经微微发黄,也没有黏性了,是用透明胶带贴在了黑板上的,旁边还用粉笔写了一行字:大书法家易聊真迹,本教室镇宅之宝,勿撕,谁撕谁是小狗! 苏雨眠来了兴致,趁易聊不注意时立刻凑了过去。 这张便签果然是他的——他的字迹她一眼就能辨认得出。 彼时的易聊成绩好,家庭条件优渥,书法也初获成绩。一般学生最关心的考大学的问题,在他这里完全不叫问题。 他似乎,没什么完成不了的愿望。 因而这张字条上写得也很简单,就六个字:愿能与你重逢。 一个不清不楚的“你”字,在一片考学哀号中,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旖旎。 都是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是这么有名的人写的,易聊本人和苏雨眠都不知道的是,关于这个“你”究竟是谁,后来在一中还引发过众人大肆讨论和猜测。 当然,这个班的孩子也不会知道,大家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便签上的那个“你”,现在正站在这个教室里跟他们一样歪头猜了半天。 直到易聊在门口叫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跟上。 苏雨眠内心的好奇指数飙到了最高点,忍不住开口:“易聊,你高中还早恋过呢?” 易聊突然停下脚步,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她:“为什么问这个?” 苏雨眠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说:“没事没事,就看你这么禁欲、高冷的一个人,没想到也早恋过呀……” 易聊抿了抿薄唇,眼神忽然冷了下去,淡淡地道:“我没有。” “哎?什么?居然没有?”易聊已经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了,苏雨眠赶紧跟了上去,继续追问,“等等,那你想跟谁重逢呀?” “你知道了?”易聊眯起眼看她。 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低气压,苏雨眠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识趣地摆摆手:“不不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当我没问。” 她又怂了,头低下去,本来就不大的小脸一小半都被蓬松的长卷发遮住,清澈的眼睛里写满“我啥都没说”“大哥放过我吧”的神情。 易聊忽然弯下腰,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差点就要撞上。 苏雨眠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动物,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动也不敢动。易聊呼出的鼻息温热,让她觉得痒痒的,她稍稍一抬眼,就直直对上他浓黑如墨的眼眸。 “苏雨眠。”他声音低沉、缱绻,“有件事我只说一次,我到现在为止只喜欢过一个女生。” 苏雨眠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 “如果你误会我,我会有点困扰。因为,我喜欢的那个……” 话没说完,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在空旷的教学楼楼道里一遍遍循环。 被打断的易聊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看到屏幕上闪烁的“许瑞”二字就更加不耐烦了。他接了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看了苏雨眠一眼,然后去角落里听电话。 听了片刻后,他才开口,语气也有点冲:“说完了?说完就挂了,我和苏雨眠一会儿过去。” 挂了电话,他的神色才稍微好转,对苏雨眠道:“卢良树他们到了,在操场那边。我们过去吧。” 苏雨眠不安地绕着发梢。 易聊只当她是跟大家分离久了,有些怕生,安慰了一句:“卢良树把林铭铭也带来了。” 操场那边,乌压压一小撮人,估计有十来个。本来苏雨眠跟大家就不算熟悉,很多同学也不太待见她,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尤其是,当她看到了许瑞。 许瑞现在长开了,比上学的时候还好看,但眉梢眼角都是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刻薄之气。她上下打量苏雨眠,“哼”了一声,转脸就笑着围到了易聊旁边。 苏雨眠被挤到了最外围,还好有林铭铭陪着她。 林铭铭不屑地说:“瞧给她能耐的!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还是追在易聊屁股后面?也没见易聊多看她一眼啊。” 苏雨眠讪笑,岔开话题问:“你怎么过来了?” 林铭铭不是这个班的,也难怪苏雨眠会奇怪。 “听说你来了,我来给你保驾护航啊。感动吗?” “感动感动,我还以为你要看着卢良树……” 林铭铭的耳根霎时有点发红,嘴巴还强硬道:“嘁,跟他什么关系呀!” 几个男生跟高中时一样,结伴去上了厕所,操场上只剩下女孩儿们。 许瑞为首的几个女孩忽然走了过来,假装不经意地说:“我要是你,我压根儿没脸来。” 苏雨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过去七年,在噩梦中,把她的头按进凉水里的那个人的脸,在此刻渐渐变得清晰。 丁医生曾经说,苏雨眠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更重的伤害,会潜意识地模糊加害人的样子。因此,这么长时间,她似乎对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现在,她都想起来了。 因为那人就是许瑞。 英语短剧排练那天,许瑞因为找不到易聊,跑遍了全学校,最后在图书馆的书架后拍下了易聊摸苏雨眠头的那张照片。 许瑞喜欢易聊,这是一中尽人皆知的事。当年在一中,喜欢易聊的女孩太多了,她是最漂亮、最有优势的一个。 许瑞的家庭条件好,成绩也好,她曾经一直觉得自己是和易聊最匹配的那个,直到苏雨眠出现。 苏雨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易聊走得很近,易聊对她格外有耐心,看她的目光都不同寻常,甚至还会找她指点功课。从那时候起,许瑞的嫉妒心就彻底被点燃了。 七年过去了,所有平寂下来的情绪却在今天全部卷土重来,只是相比七年前的嫉妒,现在的她更多的是不服气。 如今许瑞早就已经认清了自己和易聊之间的差距,她对年少时天真的爱情不再抱有期待,可是为什么那个毫无特长的苏雨眠现在仍旧能站在他身边? 许瑞咬紧牙根,一步一步走向苏雨眠,说:“苏雨眠,我真是佩服你,这么没羞耻心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铭铭作势就要回怼她,却被苏雨眠拦了下来。 苏雨眠微微虚起眼,沉吟了片刻,问:“敢问许小姐,我有什么好羞耻的?” 许瑞挑了下眉:“你说呢?” 苏雨眠皱眉想了一会儿,语气平缓地说:“我觉得霸凌过同学的人,才更应该感觉羞耻吧。” 许瑞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要打她。 林铭铭反应迅速地拿起手机,摄像头对着许瑞,许瑞的动作滞住了。 苏雨眠会心一笑,指了指周围:“许小姐,法制社会,到处都是摄像头。”顿了一下,她又道,“都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没点长进呢?嫌自己的黑历史不够多?” 说完这句话,苏雨眠长舒了一口气,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愤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就像丁肆医生和姜文玉在沈聪事件后,跟她说过的差不多的话,大意就是人活一辈子,有什么好怕的。 她曾经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现在却不同了,她身后有林铭铭,有汤老师,有姜文玉,有丁肆。 许瑞恹恹地收起手,眼里流出恶毒的情绪:“苏雨眠,你现在这么神气,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班主任这么笃定你早恋?” “还不是因为许小姐偷拍了照片,老师断章取义呗。” 许瑞忽然“咯咯”笑了:“你真以为就是这样?” 苏雨眠心头一凛,默然地看着她。 许瑞笑得格外开怀,红唇像是毒舌芯:“因为易聊亲口承认了呀。” 林铭铭忽然叫道:“你别胡说八道!” “我说的可是真的!易聊亲口承认和你早恋的话被人录了音,然后传到了班主任那里。易聊那样的学生,校长都不敢说,当然只能拿你开涮。”许瑞瞥了林铭铭一眼,笑道,“不信你问林铭铭,她也知道。” 苏雨眠沉默地扭过头。 林铭铭眼神闪躲,慌张地摆手:“不是她说的那样,里面肯定有误会!” 许瑞抢过话头:“有什么误会?苏雨眠转学以后,那段录音在学生里流传得很广,林铭铭,你敢说你没听过?!” 林铭铭的脸色瞬间煞白,苏雨眠一直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 “雨眠,我觉得那个录音一定有什么误会,所以……” “所以一直瞒着我?” “对不起,可我……我真的觉得易聊不是那样的人……” 苏雨眠的指甲尖几乎要戳进肉里,她长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嘛。铭铭,你就告诉我,录音里,易聊确认我跟他有关系,是吗?” 林铭铭十分为难,最终还是点了下头。 苏雨眠神色变得很失望:“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许瑞嗤笑:“那你得问他本人呀。” 苏雨眠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平静:“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许瑞耸耸肩:“真是脸皮厚,人家易聊都承认了。过了这么久,你还在这儿的抵赖,也不知道你爸妈怎么教你的……” 苏雨眠一团无名火突然蹿了上来,化成满腔怒气,大声吼了出来:“许瑞你够了吧?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完没完?” 这是苏雨眠第一次正式对许瑞发火,许瑞怔住了,半天没缓过神来。 眼眶有些发酸,苏雨眠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年前,苏雨眠咬咬牙,觉得自己就算被欺负、被误解,也可以勉强忍耐下来。 可有件事情,却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 在早恋这件事“板上钉钉”以后,她的父母被校方请到了学校。 经过一番家教不严的批评教育后,爸妈想为苏雨眠解释几句,却被班主任一口驳回:“还想替她辩解?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没教育好,才让孩子变成那个样!” 校方几经暗示,如果再这样下去,苏雨眠很可能会被开除。 他们家不是什么富裕、有权势的家庭,把她塞进一中来读书就费了不少力气,也花了很多钱。在教育这件事上,他爸妈一直觉得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最终,她心里如超人一般的苏爸爸叹了一口气,深深地鞠躬,嘴里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苏雨眠愣住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爸爸鬓角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 那天从学校出来,迎着浓艳的晚霞,苏雨眠一直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她第一次希望爸妈能揍她一顿,或许揍她一顿就能平衡她心里的愧疚。 但是爸妈没有。 苏爸爸搂着她的肩,假装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说:“没关系,你是我们的女儿,爸爸相信你。” 苏妈妈理顺她的头发,说:“想吃点什么?我们去吃大餐吧,开心点儿。” 爸妈太温柔了,竟比晚霞还刺目。 苏雨眠喉咙里的呜咽终于压抑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然后她说了那天下午的第一句话:“爸,妈,我不想在这里上学了。” 七年时间如白驹过隙,所有疼痛都可以渐渐被时间治愈,唯独她爸爸弯下腰来,那个卑微的背影,在她心头萦绕成魔。 这一幕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她从来不愿意主动想起。刚刚许瑞的话像是打开了陈旧的闸门,一切便如洪水猛兽般涌了出来。 她现在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这群人——和那时候一样。 与此同时,从卫生间出来的男生们也回到操场上,跟苏雨眠迎面对上。 易聊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挡住苏雨眠的路:“去哪儿?” 苏雨眠抬起头,眼眶发红,声色冰凉:“让开。” 易聊皱起眉心,却不肯挪步,问:“你怎么了?” “让开吧,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你。” 易聊愣住了。 苏雨眠用力推开他,易聊迅速跟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低的语气里有些着急:“到底怎么了?” 苏雨眠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他:“你问我怎么了?”她忽然笑了出来,却毫无温度,“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转学吗?那我现在告诉你啊,我忍受不了啦!因为你,我遭到了校园霸凌。没人帮我,我自救还不行吗?我走,还不行吗?!” 易聊神色骤变,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下意识用力,喃喃道:“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还能摆出无辜的样子?易聊,我现在……”苏雨眠眼里写满了失望,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现在……有点讨厌你。” 易聊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同学,大家都心虚地低下头,无言地证实了苏雨眠的话。 苏雨眠突然觉得很可笑。 时至今日,大家纵然揣着内疚,但无人愿意道歉。她狠狠地甩开易聊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易聊一下子有点慌了,他从未见过苏雨眠如此决绝的样子,他忽然很害怕,这次她一走,会不会又消失七年? 易聊迅速追上苏雨眠,在她耳边焦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现在跟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苏雨眠,你别生气,你停下来好吗?我今天有话还没对你说。” 苏雨眠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易聊抓着她的肩膀,强行使她转过身来,焦灼之下脱口而出:“苏雨眠,我喜欢你。” 苏雨眠怔住了。 她缓缓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阳光罩下来,把易聊的轮廓勾勒出一个浅浅的暖金边,他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墨色瞳仁里的光碎成片。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这种老气沉重的颜色,却被他的气质压得恰到好处。苏雨眠一下子觉得有些晃眼,耳边只有心脏如击鼓般的跳动声。 易聊压低嗓音,尽量让每一个字都说清楚:“苏雨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从七年前开始。我说我唯一喜欢过的那个人,就是你。” 她嗓音生涩:“你……喜欢我?” 易聊认真地点点头。 苏雨眠突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像是暗自期盼了很多年的心事,终于等到了最好的回音,但是在这样矛盾的情况下。如果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点…… 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静默良久,苏雨眠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说:“你喜欢我,所以那时才跟别人说,我和你在一起了?” 易聊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抿唇没有说话。 “那么……”苏雨眠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水汽,声音也像浸在水中,很轻,很淡,“在我被她们用冷水浇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的鞋子被泡在冰水里,湿到不能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爸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一遍遍鞠躬道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尽管知道那些时候易聊不在,但失望终究还是大过了情感。 她眼睛里没有光,亦没有他。 ——“易聊,抱歉了。” 第六章 同宿屋檐下 苏雨眠的背影越来越远,易聊准备继续追过去,却被林铭铭和卢良树拦了下来。 “你现在别过去,让她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易聊顿了半天,终于掩饰不住眼底的颓然,质问好友:“到底怎么回事?” 卢良树三下五除二地说了一下七年前的大致状况。他心里也有内疚,当时苏雨眠被欺负时,他只当成是女孩子之间的小矛盾,没有出手相助,而班上绝大部分的人是忌惮许瑞在学校的势力,更加不敢贸然站队。 大家都害怕,如果帮了苏雨眠,自己就会成为被欺负的那个。 所以苏雨眠转学时,全班同学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己洗脑,她就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走的。 长大以后,卢良树才明白,那个女孩应该是带着极度的失望离开的。 说完后,易聊陷入长久的沉默。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晦涩哑然:“这些都发生在我离开学校的那段时间?” 卢良树点点头。 林铭铭说:“雨眠没想到会跟你重逢,她还有一点点怕你。” “……怕?” 易聊木然地想,所以她时不时会露出恐惧的神色啊…… “还有,她现在每次生理期都痛到不行,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林铭铭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十分不解地问,“哎,你说说你,当时别人问你的时候,你干吗要说和她在一起了啊?” 易聊眉头紧皱,思考了一会儿:“我说过吗?” “说过。”卢良树也肯定地道,“你忘记了吗?当时隔壁班有个男生说要追苏雨眠,你让人家别妄想了。” 像是脑海里的打火石突然被点着,照亮了所有被遗忘的细节,易聊依稀记起了这件事。 那是对面班的一个男生,成绩常年垫底,是一中少有的混子学生,抽烟群聚打架,据说家里很有钱,全靠钱保住了一中的学籍。 他现在已经记不清男生叫什么了,只记得在某天午休时,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独自写练习题,那个男生忽然带着一群小弟过来找他。 男生开口就说:“易聊是吧?你跟苏雨眠什么关系啊?” 他的笔尖停都没停一下,眼皮子也不抬,一边说话,一边“唰唰”地写解题过程:“关你屁事。” 该男生常年稳坐“大哥”宝座,没受到过这样的对待,生气了。但因为对方是易聊,他也不敢造次,只能掰着手说:“我看上她了,你们俩要是没什么关系,我就追她了。当然,要是你们有关系……啧,看在你是易聊的分上,苏雨眠我就让给你了。” 易聊的笔尖滞了一瞬,然后露出轻蔑的笑容。 “哎不是,你这笑是啥意思?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告诉你,别以为就你家有点背景,能进一中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身后几个男生围了上来,想用气势压倒他,可是他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做他的题。 “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等我把她追到手,你可别说我没知会过你。” 易聊解完了这道题,又开始下一道题,并“友善”地提醒对方:“你还是别妄想了。” “哟?怎么着?”男生来了兴致,脑袋凑过来,“你们俩还真有点什么啊?易聊,你平时对女生不是冷淡得很吗……” 易聊懒得和这样的人解释,干脆再度闭嘴。 男生却不依不饶,围着他反复追问。 几分钟后,易聊终于难以忍受,在对方最后一遍问“你和苏雨眠真的在一起了?”时,他停下笔,抬起头,不耐烦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最终,这段录音传到老师那边时,只剩下最后一句对话。 ——“你和苏雨眠真的在一起了?” ——“嗯。” 所有断了线的回忆全部串联在一起,所有想不通的事情也找到了答案。易聊猛然回过头,看着几十米开外的许瑞。 许瑞打了个寒战。 不用靠近,就是这样的距离,她已经能感觉到易聊表情中的漠然和厌恶了。 易聊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而是推开卢良树和林铭铭,他一个人向高二教学楼走去。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来这栋楼,却跟一个小时前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此刻,他的眼睛里像是沉着一片死海,暗无生气。 易聊孑然一身,却好像哪里都有苏雨眠的影子。 上楼梯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十六岁的苏雨眠坐在台阶上,头发被冷水浇成了一绺一绺的,抱着膝盖悄悄地哭;在教室门口,他看到苏雨眠因为校服外套丢了,被老师关到门口罚站,来来回回的学生面带嘲笑似的看着她,一遍遍地刺伤她的自尊;在水池旁边,他看到苏雨眠的白球鞋被丢进了水里,她只穿着一双单袜,无助地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原来她的高中时代,和他有关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苏雨眠拖沓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小单间,灶台边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上次买回来的没吃完的食材整齐排列。空气里依稀还能嗅到易聊身上残存的清冽的气味儿。 苏雨眠坐在书桌前,随手翻着文件,忽然看到了她给miyuki新歌填词的手写草稿。字迹很凌乱,但落笔很认真,每一句都能让她回想起自己当时虔诚的样子。 然而现在想来,那种虔诚却是百分之两百的讽刺。 纸张里还夹着易聊那天靠在她床头写的字,苏雨眠看也没看,直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手机一直在振动,易聊的未接来电已经有十五个了。电话打不通,他就发微信,每条消息都很长,苏雨眠余光扫了一眼就退出了。 踌躇了片刻,她拿起手机拨通父亲的电话。 她很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独自一人在外地漂着,总归是烦心的事多过顺心的,她又不太擅长伪装,与其让父母知道了担心,不如少说几句,只挑好的说。 苏爸爸接到电话很高兴,问东问西一大圈,一会儿让怕她吃不好,要寄吃的给她,一会儿让怕她穿不暖,要帮她买衣服。她听着听着,喉咙里发酸,轻声道:“爸,对不起。” 苏父愣了一下:“怎么突然道歉?” “没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受人欺负了?”苏父一下子着急了,“乖,没事的啊!跟我说说,爸爸帮你做主。” 苏雨眠破涕为笑,压住声音里的哭腔,故作镇定地道:“真的没事,爸,我最近工作挺顺利的,还跟国视合作了呢。对了,前几天见到你的偶像周茜兮,我要了她的签名,下次回家送给你。” “真的吗?”苏父的声音也变得雀跃起来,“我们闺女现在真是有出息了,连大明星都见到了!” “我妈呢?” “她在做饭呢,要跟她说话吗?我把电话给她。” “不用了,爸,你帮我跟她问好就行了。” “好好好,你妈已经听到了,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苏雨眠“嘿嘿”笑了两声,嗓子眼里的酸意终于挤压不住,上涌到眼眶里。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吸鼻子。 苏父警觉地说:“眠眠,你感冒啦?” “啊……有一点点。前几天下雨,有点着凉,已经吃药了,现在都快好了。”苏雨眠赶紧擦擦泪。 “怎么那么不小心,天冷就要加衣服……哎,你秋衣秋裤穿了没?我再买一身给你吧。” 苏雨眠望了一眼衣柜里颜色奇丑无比的秋衣秋裤,眼角抽了抽,干笑着说:“已经穿了!不用再买了,我自己买过了,够穿,够穿……” “好,那零食要不要再来点?” 话题又回到了给她买东西上,似乎他们现在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只能通过买东西来表达对她的关心和照顾。 苏雨眠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道:“爸,你还记得我高中转学前,班上有个叫易聊的男同学吗?” “记得呀。”苏父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讲邻居家的小孩似的,“周茜兮的儿子吧?那小子很厉害,成绩又好,性格又沉稳,我不会忘。他现在好像挺有名了,我前几天还看到电视上在介绍他。” 苏雨眠更咽了一声,轻问道:“您不记恨他吗?毕竟我当时转学……” “眠眠啊……”苏父忽然打断她,叹出一口气,“你转学前,是他本人欺负你或是授意别人欺负你的吗?” “……不是。” “你现在还在意那些事吗?” “……还好。” “那件事对你现在的生活有影响吗?它会让你无法继续生活下去吗?” “不会。” “哎哟,那不就得了。”苏父似乎是倒了一小瓶酒,美滋滋地啜了一口,“那还有什么好记恨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都来不及,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恨别人?”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也不用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以后你会慢慢明白,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太容易。你爸妈我们受过的委屈比你想得要多,你那点根本不算事儿。”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了。” 临挂电话前,她的目光从黑压压的高楼挪向天空,小声说:“爸,谢谢你。” 那边刚好掐了电话,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苏雨眠刚要放下手机,就看到屏幕上跳出书法纪录片项目组的群消息。导演说他们后天准备出发去外地拍文房四宝的渊源,为期三天,包食宿,可是现在有个场务女孩生病,去不了了,需要来有人顶替她一下,让大家帮忙找找人。 苏雨眠灵机一动,在群里回复道:我我我!我可以去!我是自己人呀,又有跟组经验,还可以准备文案! 管导大手一挥:那行,就苏雨眠了。把你身份证信息发过来,给你订票。 在群里把出差的各项事宜落实之后,苏雨眠才反应过来,易聊也在这个群里。 易聊后来给她发的信息还是未读状态,头像上的小黑猫好像有点委屈。 她耸了耸肩,把手机扔到一旁,开始收拾行李。 *** 关于笔墨纸砚渊源部分的拍摄,地点选在水墨之乡z市。 这是苏雨眠第一次来z市,天气晴好,比b市暖和一些,还没有那么拥挤繁忙,非常适合拍摄创作。 摄制团队一大早就扛着相机到了一条小胡同里,寻找隐居在这里的毛笔手艺人。 手艺人的店铺很小,家具陈设破旧,看着十分寒碜,他们要采访的那位张师傅就住在这里。 张师傅大概六旬年纪,穿着一件老旧的马甲,戴着老花眼镜,在工作台上认真地扎笔。 到午饭时间,张师傅颤颤巍巍地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苏雨眠惊讶地问:“您就吃这个?”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吃这个就能饱。” 摄制组有个同事拿过一份热盒饭:“张师傅,您吃这个吧。” 老人惶恐不已:“不用不用……” “没关系,我们买多了一份,不能浪费,趁热吃吧,不然我们还得倒掉。” 老人这才放下馒头,接过盒饭吃起来。感应到苏雨眠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羞赧地说:“做毛笔不挣钱的,我平时主要就吃馒头。” 苏雨眠说:“您这儿的笔也卖得太便宜了,提提价不好吗?” “那可不行,那样会把想写字的人挡在门外。”张师傅和蔼地笑笑,“书法这件事情,我得要帮忙推动才行,怎么能阻碍发展呢?” 同事插嘴道:“您别说书法了,就您这门手艺都快失传了吧?” 张师傅叹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去。 苏雨眠小声地追问同事:“怎么回事?” 同事说:“毛笔很难从外观上看出好坏,只能用良心去制作,但又挣不上钱,年轻人都不爱学。他们家制笔的工艺已经传承三代了,现在却后继无人,唉……” 张师傅也对苏雨眠说:“小姑娘,你看看我隔壁那家,原先也是个制笔店,那老头去世以后,店子盘出去,现在变成了个饮料店,什么咖什么啡的,你们年轻人爱喝的。”张师傅温和平静,“等哪天我去世了,这个店子也要关门咯。” 苏雨眠心里有些唏嘘,有种无力感油然而生,饭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管导瞅了她一眼,把她叫到店铺外,说:“小苏,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点上一根烟,眯起眼,“你所想的,就是我们拍这个纪录片的意义。” 苏雨眠默不作声。 “其实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们国家有很多古老的手艺都在慢慢失传,制笔工艺已经算传承得不错的了。你要是往偏远一点的地方去走走,多的是连饭都吃不上的手艺人。”管导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情,语气十分平静,“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们。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可能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好,这就是现实。” 苏雨眠回过头,望着背影佝偻的张师傅,声音有些干涩,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呀,好好写写旁白,争取能写点儿振聋发聩的句子。但也不要太过,毕竟是一门传统艺术,不适合奔放的风格。你自己品品吧,我觉得不是件容易的事。” 管导说得没错。 苏雨眠承认,在刚接这个项目的时候,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一方面是觉得纪录片旁白文案没那么难写,比起原创个四五十集的电视剧剧本,这个简单太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纪录片这个载体,不太符合市场需求,观众不爱看,娱乐性和商业性比起电影电视剧都差了不止一点。 可是随着这段时间的耳濡目染,她渐渐发现,虽然同样是写字,但书法的博大精深,不是她一言两语能够概括得清的。易聊从记事起就在练字,写了那么久,他却说自己只能参透了皮毛。她这样一个门外汉,要怎样才能扛好这面大旗? 苏雨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摄制组成员吃完了饭,架起机子为下午的拍摄做准备。松散的午休闲聊间,他们不知怎么提到了易家。 摄制组有个同事说:“啊,虽然没能请到易桢瑜老师,但我们之前有拍过他的孙子易聊。” 张师傅忽然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长盒子,对着摄制组说了些什么。 管导立马冲苏雨眠招了招手:“苏雨眠,这位老人家有东西想托我们转交给易桢瑜和易聊两位大师,你平时跟易聊走得近,你带回去吧。” 苏雨眠的每个毛孔里都充满抗拒:“我哪儿跟他走得近了?” 管道疑惑道:“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导演话音刚落,摄制组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投了过来。 苏雨眠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管导,我跟那个王八蛋不熟,您不要乱说。” “看,你都敢叫他王八蛋,还说不熟?我们这样的才叫不熟。” 苏雨眠刚要反驳,张师傅立刻走了过来,老花镜后的眼睛里充满惊喜:“你是小易的女朋友?幸会幸会。” “老人家,我不是……” “年轻人,别不好意思的了,我跟易家都是老相识了,来我这儿,你就当是自家长辈。”张师傅乐乐呵呵地把长盒子塞到她手上,“这是我给易老师和小易做的笔,感谢他们这么多年关照我的生意。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方便去b市。小姑娘,你一定帮我送到啊。”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苏雨眠也不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把盒子塞进包里。 张师傅拉着她来到书桌前,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发黄的老照片。他点着照片上的小矮胖子,给她讲:“瞧瞧,这是易聊小时候,第一次来我店里做笔,那时候胖着呢。” 苏雨眠本来不想看的,但没经住好奇,用余光瞟了一眼。照片上的小易聊白白胖胖的,眼睛还很小,丑哭了,根本看不出来现在美男胚子的样。 苏雨眠忍不住笑了出来:“男大十八变。” 下午拍摄进行得很顺利,唯独苏雨眠高兴不起来。她接到一个电话。 是房东阿姨打来的,她张口就问:“小苏,你把家搬完了吗?” 苏雨眠蒙了。 “搬家呀!我上次跟你说,我儿子要结婚了,要用那套房子当新房,不能租给你咯。” “啊?!” “‘啊’什么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 苏雨眠犹如晴天霹雳,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好像……是有这么一通电话,当时她还没睡醒,压根儿没听进耳朵里啊! 苏雨眠差点痛哭流涕:“阿姨,哦不,姐姐、仙女,您通融通融,再给我几天吧?我现在出差,不在b市……” “唉,那你快点儿啊,再给你一周时间,我儿子结婚可等不了哟。” 房东阿姨说完就挂了电话,完全不给她继续哭诉的机会。 苏雨眠:……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纠结再三,她在初冬的风中瑟瑟发抖地拨通汤霖和姜文玉的电话,麻烦这两个b市本地通帮她找找房子。 另一面,几千公里之外的b市。 易聊驱车到一栋高档居民楼,在门口站了半天,几次伸出去要敲门的手都收了回来。 这扇门后面,有他不想回来的一个家。 他点亮手机屏幕,看着汤霖二十分钟前发来的微信,咬咬牙,终于还是叩响了木门。 周茜兮打开房门,看到易聊站在门口,愣了一瞬,随即眼睛里神采飞扬,道:“聊聊回来啦。” 易聊垂下眼睫,有些生疏道:“我听说家里的老猫下小崽子了。” “对对对!”周茜兮赶忙给他又是拿拖鞋又是倒水,生怕他来了就要走,“胖胖下了五只小猫咪,每只都特别可爱,我正愁怎么养呢。” 在易聊的记忆里,他很少跟妈妈一起待在家里,偶尔这么一次,周茜兮总会热情得让他觉得局促。 他问:“我爷爷呢?” “在屋里跟老朋友打电话呢。”卸掉影视妆的周茜兮看着淡雅而温婉,跟普通人家的母亲别无二致,“先看看猫,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易聊下意识就要拒绝,但看到周茜兮紧张又期待的神色,最终只说:“我先去看看胖胖。” 胖胖原本是一只流浪猫,易聊读初中时从路边把它捡回来的。当时,它又瘦又小,对人类充满敌意。哪知道在易聊家养了好几年,每天在大家脚下撒泼打滚,就真的吃成了一个小胖子,脸也圆圆的,每回看到易聊,它都会圆润地扑过来。 这一次,胖胖不仅自己圆润地扑了过来,还带了五只白团子…… 易聊被胖胖拖家带口的气势惊到了。墙根排了一溜猫食盆,跟幼儿园给小朋友发饭似的。 易聊席地而坐,怀里搂着小猫,时不时小声跟它们说上几句话。他朝阳坐着,初冬下午的光照在他脸上,铺成了柔和的浅金色。 周茜兮有些恍惚。 记忆中,易聊小时候就喜欢这样抱着小猫玩。考上大学后,他就离开了家,她也奔波于自己的事业,太久没看到他这么轻松自在的样子。 说到底,易聊的成长过程中不仅没有得到父母的关怀,所背负的压力也绝大多数源于这对光鲜亮丽的父母。 周茜兮默默垂下了头。 易聊敛起余光,像是安慰她似的,道:“妈,我打算抱一只小猫回去。” “好呀,妈给你推荐一下吧。喏,最好在这两只里面选,又健康又挺粘人,讨喜得很。”她忽然想起什么,问,“聊聊,你是带回去自己养还是送人?” 易聊思考了一下,说:“……既自己养,又送人。” 周茜兮没能明白这层奇葩的逻辑,但这不重要,他开心就好。 另一边,易桢瑜打完电话了,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喊道:“聊聊回来了?!” “爷爷。”易聊无奈地放下猫,“您刚出院,现在不要大喊大叫,对身体不好。” 易桢瑜用拐杖戳着地,瞪起眼道:“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易聊纳闷地回忆了一下:“没有吧。” “吧?”易老爷子虚起眼,缓缓道,“可以,你现在都会撒谎了。” 周茜兮赶紧打圆场:“爸,您别生气,坐下来慢慢说。” 易桢瑜瞪了易聊一眼,坐到沙发上,嘴角压下去,喝了口茶,沉声说:“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易聊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老爷子在说什么。 易桢瑜痛心疾首地戳戳地面:“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嗯?怎么不及时跟爷爷说呢?” 易聊愣了:“女……女朋友?” 他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周茜兮。 “要不是z市的张师傅打电话来跟我报喜,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易桢瑜神色复杂,“你之前还说要带来让我见见,现在就把爷爷当成外人了。” 当事人一脸蒙:“等一下,我哪来的女朋友?” “张师傅说叫什么苏……苏什么来着,今天去他那儿拍东西去了。” “苏雨眠!”周茜兮立刻抢话。 “对!就是这个名字!”易老爷子更加心痛了,“你妈妈都知道了,你却不告诉我?易聊啊易聊,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听到“苏雨眠”的名字,易聊低下头去。 老爷子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趁热打铁:“什么时候带来家吃饭?” “爷爷,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易桢瑜板起脸,下达最后通牒,“什么都别说了,下个月带小苏来吃饭,不然,你也别喊我爷爷了!” 易聊一筹莫展地垂下脑袋,摸着小奶猫毛茸茸的脑袋,轻声叹道:“猫兄,只能靠你了。” *** z城拍摄结束后,苏雨眠赶回b市,来不及休息,马不停蹄地开始搬家。 本来还有些颠沛流离的伤感,可听说汤霖帮她找了个极佳的住处,离公司不算太远,周边餐饮和交通都很便利。房子是两百多平的复式户型,虽然她只租了一个单间,但可以随意使用一楼所有房间,包括厨房。另一位住户则在楼上起居,两人互不干扰。 最重要的是,房租不贵,在苏雨眠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这样的条件,她还伤感个屁,恨不能立刻打包好所有行李。 这几天,苏雨眠冷静了很多,和林铭铭的关系和好如初。林铭铭今天就火速拉上卢良树过来帮忙。 三个人一起忙,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他们开了一辆商务车过来,苏雨眠的东西一车就可以全部带走。新房子比她原先住的这间更靠近市区。 苏雨眠看着车窗外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忍不住说:“想不到我也有真正住进b市的这天。” 林铭铭:“恭喜你,成了一个城里人。” 苏雨眠嘻嘻笑,指着前面说:“哎,八十八号,就这儿。” “这儿?”卢良树诧异地打量着这栋楼,“苏雨眠,你确定是这儿?” 苏雨眠看了看汤霖给他写的地址,点点头:“没错,就是这里。” “几楼?” “顶楼。” 卢良树的表情五彩缤纷,遥遥指着最顶层的复式窗户:“你说这是你上司给你介绍的房子?” “对呀,是不是特别棒?” 卢良树怔怔地收回手:“苏雨眠,你跟你上司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汤老师一直很照顾我,我虽然不是千里马,但汤老师是我的伯乐。”苏雨眠转过脸来,“卢良树,你问这个干吗?” “反正,你肯定不会揍他,对吧?” 苏雨眠一头雾水:“他给我找了这么好的房子,我为什么要揍他?” “不会就好。”卢良树把手负在身后,脸上露出些许同情。 苏雨眠有些害怕:“这房子……有问题吗?” “不是,这房子很好,采光、户型、周边配套,都特别棒,关键是……”卢良树深吸一口气,表情古怪,低声说,“房东更棒。” 苏雨眠没有听见他的后半句话,只知道他把这房子夸了一通,心就放下来,开心地搬东西去了。 这个小区普遍一梯三户,唯独顶楼复式户型是一梯一户。房间比苏雨眠想得还要好,宽敞明亮,一尘不染,装修以黑白灰为主色调,风格简约、冷淡。墙壁上挂着一些书画作品,苏雨眠虽然不太认得,但她能感觉到房东的审美不俗。她的卧室里自带卫生间,有一个干净的浴缸,最里头还有一个她梦寐以求的大阳台。 阳台视野极佳,苏雨眠叉腰站着,深吸一口气,连雾霾都变得有些清新。 真难想象,这么好的房子,租金和上一家居然一模一样。汤霖说,房东是他的朋友,不靠租房挣钱,所以租金只是意思意思。这么好的事,恰巧就落在她头上了。 把东西归置好,苏雨眠想请林铭铭和卢良树吃个饭,却被卢良树一口回绝。他拉着依依不舍的林铭铭出了屋子,将林铭铭推进电梯,似乎着急着要离开。 林铭铭有点恼火:“卢良树,你干什么?从刚才就奇奇怪怪的。” 卢良树看着电梯门关上,松了一口气,呢喃道:“我真怕他突然出来,那可就尴尬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易聊啊。”卢良树双手背在身后,有些悲天悯人。 林铭铭不明白他的意思,白了一眼:“神经病。天天易聊易聊的,你追他去算了。” 他们离开后,苏雨眠参观了客厅和厨房。 虽然这屋子哪哪都很整洁,但厨房整洁得有些过头了,电磁炉边上一点油污都没有,看着跟没人用过似的,柜子里的锅碗瓢盆也都是崭新的。 苏雨眠掂了掂炒锅,忽然听到客厅里一个软糯的叫声。 有猫? 云吸猫重度患者苏雨眠虎躯一震,飞速冲到客厅里,循着声音,在沙发的脚边上捞出一坨雪白的团子。 猫咪不大,眼睛却又大又圆,脑袋也肉乎乎的,还未成年就已经能看出小胖子的潜质。它似乎不怕人,在苏雨眠的腿上打了个滚儿,很快就拿自己的爪子在她身上按起来。 在来这里之前,她并没听说这户人家养猫,现在碰见毛团子,简直像是飞来横喜,开心地想放两条鞭庆祝一下。 苏雨眠拿着逗猫棒陪小猫玩了好一会儿,隐约听见楼上有拉拽椅子的声音。她放下猫,决定去跟另一位住户打个招呼。 苏雨眠提上伴手礼,“噔噔噔”跑到二楼,敲着紧闭的房门,说:“你好,我是楼下刚搬进来的住户。” 一片安静。 别说刚才还能听见椅子脚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了,现在就是连偶尔的脚步声都戛然而止。 苏雨眠又自我介绍了一遍,可是依然没有回音。 对方像是不想被她逮到似的,忽然隐去了屋子里所有的声音。苏雨眠很纳闷,难道她刚才只是听错了? 可是从下面门缝里透出的光,明显能看到影影绰绰,对方似乎在门口徘徊了一下,又为难地顿住。 苏雨眠把z市带回来的伴手礼放在门边,说:“给您带了点儿东西,我放在这儿了,您方便的时候再拿,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门里还是没动静,她小声嘀咕道,“真是个怪人。” 像是听到了她的吐槽,屋门忽然被打开。 苏雨眠第一眼看到了门边上的手。这只手骨节均匀,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整洁,手腕上还戴着一串她非常眼熟的珠串,木色将这只手衬托得越发白皙。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易聊清晰的一张脸。 他也正在看着苏雨眠,表情很复杂。 易聊似乎刚起床,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家居服,头发没来得及梳,自然而然地垂在眼睛上方。他一只手扶着门边,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大浴巾,放在身前。 苏雨眠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自上次b市一中不欢而散后,他们就没有联系过,更别说见面。这突如其来的照面,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尴尬。 苏雨眠手足无措,怔怔地说:“怎么是你?” 易聊语气无奈:“这是我家。” 苏雨眠环顾四周,讶异道:“你就是房东?” “对。” “也是另一位住户?” “是。” 苏雨眠的嘴角抽了抽,伸手摸了下口袋,她现在好想把汤霖从电话里揪出来暴打一顿。 “我觉得,这样可能不太合适,我还是另外找住处吧……”她拔腿就要跑。 易聊却忽然叫住她:“苏雨眠,你见过猫兄了吗?” “那只白色小猫咪?” “就是它。”易聊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语气平缓地说,“那是我在路边捡回来的小猫,我不太会养,如果再没人照顾它,我可能就要把它送到流浪宠物收容所。” 说完后,易聊稍微心虚了一下。他并不想撒这个谎,但汤霖告诉他,苏雨眠极有可能要换住处,他如果她要走,不妨试试这个说辞。 他舔了下嘴唇,声音里似有朦胧月光:“你留下来,帮忙照顾一下它,直到我学会养猫为止,好吗?” 此情此景,苏雨眠差点一口答应下来。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经历怎样的变化,易聊总能够轻轻松松就撩拨她的心。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我也只是云吸猫,并没有养猫的经验啊。” 易聊的表情冻住了。 他居然忘记了这茬! 他的心上人是个只擅长在各种社交平台转发一大堆猫咪的照片,然后配上一句“好可爱!吸吸吸”的清奇女子。 此刻,他看到猫兄也跑上了二楼。它迈着自己不怎么长的四条小腿,“吧嗒吧嗒”地跑到苏雨眠脚边,撒娇打滚求摸摸。 苏雨眠的心都化了,蹲下来,轻轻挠着它的脑袋。 易聊顺势靠过去,纤长的指尖挠着猫兄的耳朵,猫兄舒服地眯起眼:“你喜欢它吗?” “喜欢啊,它这么可爱。” “那就留下来,我们一起照顾它吧。” 易聊离得很近,好像稍微再往前一点点,就能靠上彼此的脸。此刻,他低着头耐心地给小猫挠痒,没注意到苏雨眠的视线。 阳光从玻璃窗洒进来,在他脸上铺开浅浅的光泽,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温柔的光晕下。 清冽之气传到鼻尖,苏雨眠脸颊燥热,鬼使神差地说:“好,签合同吧。” 易聊不解:“什么合同?” “租房合同啊。” “签那个做什么?房租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想什么时候交都行。” “这怎么行?”苏雨眠从粉红色的气氛里跳脱出来,“不签合同,我的住房权益就不能被保证!万一哪天你结婚要用房,把我也赶出去了怎么办?” “你放心。”易聊笑了,嘴角微微提起,声色暧昧,“我绝对不会背着你结婚的。” 苏雨眠大惊:“怎么着?我还得给你证婚?” …… 最后,在苏雨眠的威逼利诱之下,易聊提着毛笔,咬牙切齿地写了一份房屋租赁合同。 新卧室的床又大又软,终于实现了苏雨眠能在床上翻跟斗的愿望。猫兄偶尔也会跑过来,钻进被窝里陪她一起睡。 她照旧是下午和晚上工作,白天睡到中午才起。易聊的作息相对正常一些,因此,两人基本只有下午和晚上会有一点交集。但易聊时不时出去授课,她又宅在卧室里不出门,并且两人都有些避讳,一个不去二楼,一个不下一楼,所以,两人见面的时间更少了。 这天中午,苏雨眠睡眼惺忪地起床,想去厨房烧口热水喝,却惊悚地看见易聊穿着睡衣坐在餐桌边,提着毛笔凝神练字。猫兄枕在他的腿上,懒散地打了个呵欠。 “你今天没课?” 易聊笔尖未顿:“嗯,休息。” 苏雨眠下意识顺了顺头发,低头沿着房间边缘小跑去厨房,心想:早知道他在,我洗个头再出来了。 易聊没有抬头,却说:“水我烧好了,在这儿。” 苏雨眠停下脚步,尴尬地坐到餐桌对面。她出卧室时图个方便,没穿袜子也没穿拖鞋,现在光脚踩在瓷砖上,脚趾不安分地扭在一起。 易聊余光向下一瞥,搁下毛笔,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不让人省心。” “什么?” “你坐过来一点。” 苏雨眠听话地坐到他身旁,猫兄顺势钻进她的怀里。 易聊忽然弯下腰,把她的小腿抱到自己腿上。苏雨眠下意识地要抽出腿,却被他按住,他说:“虽然现在送暖气了,但你光脚踩在地上还是会凉,这样应该会好一点。” 苏雨眠不安地挪着腿,小声说:“我可以回卧室把拖鞋穿上。” 易聊:“我不同意。” “为什么?” “你进去应该就不会再出来了吧?”易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汤老师说你很宅,我没当回事。现在终于领教了,佩服佩服。” 苏雨眠涨红了脸:“你们两个果然是串通好的。” 易聊从座椅靠背上拽下一条小薄毯,盖在她的腿和脚上,然后隔着毯子轻轻敲起来:“前几天搬家辛苦了,腿还酸吗?” “……你快停下,大书法家的手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给我敲腿的!”苏雨眠恨不能立刻把自己封印回卧室里,再也不出来了,“让你的粉丝知道了,我得脱层皮。” “别乱动,这样解乏。”易聊把她按住,手法虽然笨拙,但却非常轻柔,并道,“我不是明星,哪来的粉丝?” “你微博里那几百万的迷妹……” “那都是书法爱好者。” 苏雨眠的笑容裂了,抚住额,嘀咕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们国家有这么多书法爱好者。” 易聊薄唇微微抿出笑,神情温柔得不像话。他还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睡衣,领口露出骨骼分明的半截锁骨,仿佛……一推就能倒?! 苏雨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止不住开始咳嗽,脸颊滚烫。 易聊给她递了杯水:“你怎么了?” “没怎么!” “脸为什么这么红?” “咳嗽咳的!喀喀,你看。” 易聊轻轻地拍她的背。 苏雨眠的脊背一僵,刚才怪异的念头又浮现出来。她眼神闪躲,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我自己可以的。” 易聊的手一顿,顺从地收回来,提起笔准备练字。他垂着眸,长睫遮住眼中的阴鸷。 苏雨眠感觉到他有点沮丧。 易聊这个人有一点矛盾,他冷静持重,可以处理好一切对外的事情,游刃有余地以强者和成功者的姿态站在巅峰。但在一些细腻的小事上,他反而手足无措,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似乎与他的原生家庭有关,因为成长阶段亲情的缺失,他学会戴上一张看似完美的面具,来遮掩真实的缺憾,久而久之,对于情感的表达越发生疏。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曾陷她于深渊后,就更加束手无措了。 苏雨眠的眼珠一转,忽然说:“对了,忘记谢谢你了。” 易聊头也不抬:“谢什么?” “谢谢你在读高中的时候帮我拦下过那个男生。”苏雨眠眨眨眼,“我不记得那人叫什么了,但我知道他追女孩喜欢死缠烂打,特别烦人……还好你当时机智,想办法阻止了他,不然我的日子得多难熬啊。” 易聊眸光一滞:“可是,如果没有那件事,你……” “没有那件事,我也会转学的。”苏雨眠像是卸下了担子,语气轻松又随意,“我是借读去的一中,学籍不在那里,总是要回老家去的,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她顺着猫兄的毛,轻声说:“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世间的很多事根本没有对错可言,它就是发生了,我们只需要努力地做好自己,就不算亏欠。更何况,真要追究责任,也轮不到你呀。” 苏雨眠把猫兄举到面前,抓着它的小爪子捶着易聊:“你不要内疚,比起这个,七年前你明明给我带来的帮助更大好不好?” 易聊神色缓和了些:“我带来什么帮助了?” ——让我知道了美好的人究竟能有多美好。 苏雨眠咽下这句话。 她移开视线,心虚地说:“就不告诉你。” 易聊用笔尾端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苏雨眠,我说我喜欢你,还记得吧?”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想哄你开心,我是认认真真说的。只不过,有件事你也应该知道。”易聊下颌收紧,声音低沉缱绻,“我喜欢你,是我一厢情愿的事,你不用现在给我回应,也无须安慰我,甚至为此感到有负担。你只需要站在那里,我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走到你身边。” 苏雨眠怔怔望着他清澈的瞳仁。 “七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你只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来对待就好了,不要有压力。” 易聊刚写上字的宣纸还摆在两人面前,墨迹未干透,水墨味儿丝丝沁入笔尖,氤氲成暖流。 “我就特别不明白,”苏雨眠生涩开口,“你这样的人才,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嗯?你不知道吗?”易聊的表情高深莫测,“你会发光啊。” “发……发光?”苏雨眠噎了一口气,大眼瞪小眼,“大哥,你这是在诅咒我的发际线吗?” 深陷“中年”掉发困扰的苏雨眠不想再跟他啰唆了,转身要回卧室。临关门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易聊,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你明明知道我要搬进来,为什么那天我在二楼敲了好久的门,你都假装不在?” 易聊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住了。 苏雨眠狐疑地看着他:“难道是害怕我找你麻烦?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易聊的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苏雨眠,我那时候刚起床。” “那又怎样?” 他咬了咬牙道,一字一句,声音听着很无奈:“以后,在我刚起床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来打扰我?” “为……”苏雨眠刚要问,突然想起那天他开门时,手中拿着一条浴巾挡在身前,刚好遮到腹部及腹部以下的位置…… 下一秒,她脸颊涨红,飞速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苏雨眠一头扎进枕头里,脸烫得仿佛要灼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脑抽了,才会挑起那样一个话题。 她还没有从难为情的情绪里走出来,易聊就开始敲她的卧室门。 “咚咚咚”的敲门声让苏雨眠浑身一个激灵。她缩在墙角,把猫咪抱枕抱得牢牢的,像是抱护身符那样,问:“有什么事?” 敲门声停住了,门外易聊的语气已经平缓:“你的水杯忘记拿进去了。” 苏雨眠“咝”了一声,她这个脑子简直就是猪队友。 “麻烦你帮我放在门口,我一会儿自己去拿。谢谢。” 门外便没了动静。但苏雨眠有预感,易聊还没走。她试探性地问:“还在?” 对方答得飞快:“在。” 苏雨眠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隔着门说:“你就把刚才的对话都忘了吧,我真的是无意冒犯,就当我们没聊过,好吗?” 易聊沉默了片刻后,简洁地开口:“你把我的毯子拿走了。” 苏雨眠:…… 她望着床边灰色的大象珊瑚绒小毯,刚才被他盖在了她的腿上,然后被她无意识拿了进来,如今皱巴巴地搭在床边,一半拖到了地上。 苏雨眠咬着唇,目光纠结。如果把这个毯子送出去,就必然会跟他碰面…… 易聊似乎察觉到她的窘迫,体贴地说:“这样吧,毯子先放你那儿,你有空了帮我放在沙发上,我……” 话音未落,卧室的门忽然闪开一条缝隙,苏雨眠飞快地把毯子扔到了他头上,然后“啪”的一声又关上了门。 易聊慢慢把头上的毯子扯下来,内心复杂地想:追妹子比写字难多了! 解决了一件“大工程”,苏雨眠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抓起手机刷了圈微博,忽然看到热搜榜第一位:miyuki新单曲今日发布。 新单曲名字叫《和你有关的回忆》,就是她负责填词的那一首。 苏雨眠戴上耳机,播放歌曲。完成编曲后,这首歌很好听,旋律也朗朗上口,刚一发布就冲上了新歌榜前五。 评论里大家已经夸开了,称赞这首歌可以成为新的经典。 苏雨眠手指滑动屏幕,忽然看到一条评价:“miyuki真是文武双全,这首歌的歌词也太戳我了。大爱miyuki!” 苏雨眠把歌曲滑到最上面,笑容瞬间滞住了。 屏幕上赫然显示——词:miyuki。 第七章 恶人先告状 创艺娱乐大楼,文创部办公室,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了都能听见。 汤霖飞速地调出一串号码,按下绿色通话键。 “嘟嘟”了几声,电话就被接通了。 汤霖按下免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和:“你好,miyuki的经纪人是吗?我想问一下,新单曲《和你有关的回忆》,词作为什么是miyuki?” 对方声音尖而细:“为什么不能是我们miyuki?” 汤霖深吸一口气:“这首词,是苏雨眠写的。” 对方笑了一声,压低嗓音道:“你怎么能证明是她写的?” 办公室里再度陷入死寂,苏雨眠和汤霖、姜文玉三人面面相觑。 汤霖已经有些怒意了:“这就没道理了吧?你们找到我们,让我们填这个歌词,现在怎么抵赖呢?” “汤老师,你可别血口喷人,说话要讲证据的。这词跟你们什么关系?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你不要太过分了!” “哈哈,不敢不敢。”对方经纪人显然心情不错,语调上扬,“《和你有关的回忆》歌词在网上大受好评,已经有评委会有意把今年年度最佳作词奖颁给我们。汤老师,麻烦转告那个苏……苏什么了来着,谢谢她了,下次合作可以加钱。” 汤霖气得手抖,女经纪人尖锐的笑声在办公室里绕梁不去。 苏雨眠双手攥紧衣角,脸色发白,呢喃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汤霖懊悔地低下头:“都怪我,觉得是老熟人牵线应该没什么问题。早知道,就该让他们白纸黑字签个合约。” 苏雨眠摇头:“汤老师,这不怪你,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汤霖:“现在我们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我看能不能让公司出面去争取一下。” 苏雨眠问:“miyuki所属的经纪公司是哪家?” 听到这个问题,汤霖突然没了气焰,小声说:“fly音乐……” 苏雨眠愣了:“fly音乐在业内独占龙头,强权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听说我们公司以前就吃过它的亏,所以明令禁止跟fly音乐的合作。汤老师你……” 汤霖的五官皱巴,又着急又愧疚:“他们单曲开价很高嘛,我想着你之前说有点缺钱,b市物价又这么高,我就擅自帮你接了……唉,小苏,都是汤老师对不起你。” 苏雨眠飞快地思考着:“那这样找公司应该没什么用了,公司不受理跟fly音乐有关的纠纷。” 更何况,还是私活……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说出来。 汤霖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我再找找熟人,跟他们协商协商。” “啪”的一声巨响,一直没出声的姜文玉猛地拍了下桌子,眼中冒着火花:“还协商个屁呀!你没瞧见她刚才是怎么欺负咱们的吗?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好协商的!没把她从电话里拖出来凌迟,都算是老娘心慈手软了!” 汤霖和苏雨眠都被她的战意惊呆了,问:“那你说怎么办?” “电话里跟他们说不清,那不如就当面说去。” “怎么当面说?” 姜文玉伸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能弄到miyuki的行程。” 当天下午,姜文玉就开车带着他们去找miyuki。 苏雨眠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小脸被微卷的长发挡住,看不清神色。 汤霖越琢磨越自责,想换个话题轻松一下,便问:“小苏,新房子怎么样?” 苏雨眠回过神来:“汤老师,您说的是您和易聊联起手来坑我的那个房子吗?” 气氛瞬间又降回冰点,还不如没说话的时候。汤霖干笑了两下:“怎么能叫坑,那房子不好吗?” “好,很大,有阳台,有电视,还有猫。”苏雨眠撑着下巴,耷拉着眼皮看窗外,“可惜要和房东同住,房东还是易聊那货。” 姜文玉有些吃惊地从后视镜里望着他们,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苏雨眠,你和易聊同居了?” “姜老师,话可不能乱说!”苏雨眠立刻坐起身,扒在前座上大倒苦水,“都怪汤老师,找什么房子不好,非要找到那里,我看到易聊就犯怵。” 汤霖:“易聊不好吗?他对你挺上心的啊,汤老师还想撮合你们呢。” 姜文玉破天荒地帮腔:“之前沈聪那个小丫头躲在后面散播你的谣言,最后多亏了易聊抓到她的把柄,把她劝退了。” “劝退?” “对,其实就相当于开除。”汤霖解释道,“那丫头之前不是列过一份对易聊非常不利的采访提纲吗?得亏了他没有把那东西扔进碎纸机,居然还留着呢。易聊把这份提纲呈给了大boss作备份,然后大boss去找沈聪约谈了。据说约谈时,他也把那份提纲带上了,沈聪当场就认罪了。如果易聊把这事昭告媒体,就凭他爸妈和大boss的面子,那姑娘在行业内也没有公司敢要了。所以,她还不如识相点,自己走人。” 苏雨眠忽然想起,有一天她确实看到易聊和沈聪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出。 三人聊着聊着,到达了市立演播大厅,miyuki今天下午将在这里接受采访。 他们等在休息室里,休息室的公用电视上直播着前方采访的现场。 电视机屏幕前,miyuki皮肤白皙,妆容亲切,脸上带着岁月静好的微笑,礼貌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当记者问起,新单曲《和你有关的回忆》歌词创作灵感时,miyuki脸上忽然流露出怀念又失落的神色,柔声细语地说:“我有时候会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些过往,严厉的老师、抢我橡皮的同桌、阳光挥洒在上面的塑胶跑道,以及隔壁班穿着白衬衫的男同学……这一切促使我写下了这首词。” 苏雨眠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盯着屏幕。 采访结束后,miyuki及其工作人员路经休息室。苏雨眠远远看着她提着白色连衣裙,仙气十足地走过来。 汤霖上前拦住他们,说:“你好,我是创艺娱乐文创部的汤霖,这位是我的同事姜文玉,另一位就是苏雨眠。” miyuki和她的经纪人李倩,瞬间变了脸色。 女经纪人眯了眯眼,戒备地说:“有事吗?” “我们来是想跟您谈谈歌词署名的问题,《和你有关的回忆》这首歌,词作人是苏雨眠,并不是miyuki。” 闻言,外面的工作人员有些骚动,miyuki的人眼明手快,迅速关上了休息室的门,杜绝了被围观的可能。 姜文玉冷笑一声:“怎么突然关门?如果不心虚,又何必关门?” 李倩:“上午我们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关于这件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如果不能拿出证据证明这是苏雨眠写的,说什么都是徒劳。” “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你们当初拿着曲来请我们,不能说忘就忘。” 李倩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不是已经结钱了吗?” “这是钱的问题吗?”汤霖怒了。 “不然呢?你以为就凭你小徒弟那个名气,写一首词,能拿到这么多钱?”经纪人没什么耐心地说,“更何况,我们最开始根本没说要给她署名权,你是不是记错了?” 姜文玉说:“我猜猜,你们当时是故意不谈署名权的吧?毕竟放眼望去,没几家会这么厚脸皮地剥夺词作人的权益,我们自然也不会留意到这个。” 苏雨眠走了上来:“钱,我可以还给你们,但还是那句话,请恢复我的署名。” 李倩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这是一锤子买卖,哪有退换货的道理?我们家miyuki现在走的是文武双全的才女路线,还请各位不要耽误了我们才好。何况,钱已结清,交易完成了。”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你们fly音乐这么霸道欺人吗?这件事情如果抖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不需要我们说你也能够想象得到吧?” 李倩微微变了脸色,眼底含着怒意,却不敢再妄自开口了。 这时候,miyuki把推开经纪人,走到他们面前,方才岁月静好、童叟无欺的气质不复存在,细长的眼睛盛气凌人,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姜文玉的气势丝毫不输,定定地回望过去。 休息室的气压渐渐降低,每个人都不敢大喘气。 苏雨眠正在这时开了口,她问miyuki:“拿别人的东西就这么开心吗?” miyuki眯眼打量她。 “你所说的‘严厉的老师、抢我橡皮的同桌、阳光挥洒在上面的塑胶跑道,以及隔壁班穿着白衬衫的男同学’,这些都是我的回忆,霸占着别人的回忆,你就这么高兴吗?” miyuki穿着高跟鞋,比苏雨眠高上半头,有些意外地将她上下看了一遍,缓缓地说:“很多词作人都匿名替我写过词,和他们相比,你的名气简直连小学生都不如。”她慢慢前倾,靠在苏雨眠耳朵旁,眼底沁出毒意,“谁能让谁混不下去,还不一定呢。” 苏雨眠的身体瞬间绷直,她攥紧拳头,指甲快要戳进肉里,浑身像针扎一样疼。僵硬着伫立良久,她忽然拽着姜文玉和汤霖,低声说:“走。” 汤霖还没回过神:“怎么走了?不维权了?” “别问了,快走吧。”苏雨眠低着头,硬是拖着他们离开了休息室。 刚才被威胁的时候,她想到了很多。公司刚刚失去周茜兮这根台柱子,在行业内势力大减,就算真的搬出创艺,凭公司现在的状况,也未必能跟fly音乐抗衡。miyuki所言,未必是吓唬她。她作为当事人可以硬杠,大不了就真的不干了。但是,汤霖怎么办?姜文玉怎么办?她不能让这两位老师为了她赔上他们各自的前途。 因此,纵然气到眼睛都要花了,她也不能再硬撑下去。 小时候,父母就告诉她,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有人用心险恶,跟曾经欺负过她的同学不一样,成年人更擅长用隐晦委婉的方式,让你痛也喊不出来。以前她也只是听听,现在终于感同身受。 在苏雨眠一行人走后,休息室里恢复了寂静。miyuki看着李倩,瞪起眼睛骂了一句:“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李倩缩着脑袋,全然没了刚才威风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老板,我不知道他们这么难缠……” miyuki站在窗边,沉思了一会儿:“他们刚才说,要抖出去是不是?” “对,好像是这个意思……” miyuki微微虚起眼,看着阴沉沉的天说:“那我们就先下手为强吧。” *** 苏雨眠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夜色已沉,稀松几颗星星发着不明不暗的光,悬挂在天上,照着晚归的人。晚归的人却鲜少抬头看它们,因为城市的灯火已经足够喧闹,遮住了星星的亮度。 客厅里没有人,但灯亮着,猫兄早早就听着声儿等在玄关,一看到苏雨眠,它就奶声奶气地扑腾过来。 苏雨眠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换着台。 二楼卧室的门被推开,易聊站在上面,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说:“你今天去哪儿了?” “公司。”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点事儿。”苏雨眠不愿意细说,岔开话题道,“现在也没多晚吧。” 易聊从阁楼上走下来:“你今天离开家快十二个小时了,对于穴居人来说挺不容易的。” “穴……穴居?”自诩美少女的苏雨眠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己,忍住了把沙发抱枕砸到他身上的冲动,“养生专家易老师怎么还没去睡?有空在这儿埋汰我。” “担心穴居人是不是迷路了,愁得我睡不着。”易聊一本正经。 苏雨眠咬牙切齿:“那还真是谢谢易老师了。” 易聊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你脸色不太好,遇到什么事了?” 苏雨眠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道:“这么明显吗?”随后摆摆手,说,“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我懒得跟小偷一般见识。” 话一说完她就觉得有点心酸。 大家都爱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至少有一半是在无奈之下,打肿脸充起的胖子。 易聊问:“你的东西被偷了?” “差不多吧。”苏雨眠抱着膝盖,不太想深聊这个话题。 电视里在放着古装电视剧,考学的秀才被权贵子弟替换了答卷,与榜首失之交臂,陛下在殿前嘉奖权贵子弟,而真正的秀才却被关押了起来。 这情节看得苏雨眠郁结,她把编剧吐槽了一通,然后又开始频繁换台。每个频道停留都不到一秒,手指按着遥控器上的按钮像是有血海深仇。 连猫兄都感觉到她今天颓丧的气场,不敢靠她太近。 苏雨眠把电视里的所有频道换了一遍,准备开始第二遍时,易聊忽然站起来,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遥控器。谁知猫兄突然跳到地上,刚好绊在他的脚下,为了不踩到它,他脚下一滑,身体前倾,两只手都撑在沙发上,堪堪没有摔倒,却刚好把苏雨眠圈在了面前。 苏雨眠登时愣住了,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们的动作太暧昧,两人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苏雨眠的眼睛无处安放,哪哪都是风景。抬起眼,就会看到易聊近在咫尺的双眸,而平视,则会看见他的喉结和若隐若现的锁骨。 温热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渐渐升腾,易聊想要出声解释,嗓子眼却冒烟,说不出话来。 苏雨眠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让她如梦初醒,一把推开易聊。 易聊向后踉跄了几步,小腿撞在茶几上,疼得皱起了眉, 苏雨眠顿时有些内疚,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易聊咬着牙关,有点委屈:“苏雨眠,你好凶。” “不是,刚才……你靠那么近干什么?我害怕啊。” “怕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 易聊扶着茶几坐回沙发上,苏雨眠赶紧讨好地给他倒了杯水:“对不起啊,易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 易聊板着脸,以高挺的鼻梁为界,一半脸在明,一半脸在暗:“光说对不起就够了?” “那怎么办呢?” 易聊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罪魁祸首猫兄身上,慢条斯理地说:“猫兄该去打疫苗了,我最近忙不开。” 苏雨眠识趣地举手:“好好好,没问题,我带它去。” 易聊眼中浮着笑,满意地点点头,顺便掌控了遥控器的使用权。他随意地换了几个频道,最后定格在娱乐节目上。 节目里,正在重播下午对miyuki的采访。 漂亮的主持人说:“昨日,超人气歌手miyuki推出了新单曲《和你有关的回忆》。这首曲子承袭了miyuki一贯的风格,清新、明媚,又带着一点儿小小忧伤,刚一发布就势如破竹地冲进新歌榜前三名。今天下午,本台记者对miyuki进行了采访。” 画面切到miyuki脸上。她的脸上似乎带着柔和的光,对着镜头,略带眷恋意味的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 最后,记者追问:“那后来你跟歌词里的这个男生怎样了呢?” miyuki有些惋惜地低下头,说:“没有后来了。我之后就去了澳洲读书,一直在国外,我们也就没有联系了。” 记者一片轻微唏嘘。 画面回到演播厅,女主持人总结道:“miyuki文武双全,既会作曲也会写词,应该是得益于她的高学历以及海外求学经历,是娱乐圈不可多得的高智商美女呢。下面,我们就一起欣赏一下这……” 话没说完,苏雨眠霍然起立,一把夺过遥控器,关掉电视机。 对上易聊探寻的目光,她垂下头,语气低沉地道:“我不喜欢她。” 易聊寻思了一下,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好,那从现在开始,我也不喜欢她。” 苏雨眠心中的戾气一下子被化开了,她像是没了气焰的小动物,疲惫地晃了晃头,说:“算了,不看电视了,睡觉去吧。” 说罢,她抱着猫兄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 易聊望着紧闭的房门,眼中的困惑又聚起来。 回到卧室,苏雨眠打开刚才的未读消息,丁医生发来了微信:最近状况怎么样? 苏雨眠想了想,决定对她和盘托出:说来有些难以启齿……我搬到易聊家来住了…… 消息刚送达,丁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你这进展也太神速了吧!” “全都是意外,姐姐。我让我主管帮我找房子,谁知道他就把我坑来这里了。我现在可是寄人篱下、养虎为患、伴君如伴虎、诚惶诚恐,快要尸首分家!”苏雨眠一口气把她现在能想到的对的、不对的成语全都用上,来凸显内心的无奈,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困难和心结,都得暂时放一放了。” 丁肆的重点却跟她完全不一样,执着地问:“所以说,你们现在孤男寡女同住一室?” “不,我在楼下,他在楼上。” “那也差不多嘛。”丁肆选择性忽略她的解释,“你现在应该不需要复诊了吧?” 苏雨眠看着腿上毛茸茸的猫兄,顿了一下,说:“我想应该不需要了。” 挂了丁肆的电话后,苏雨眠化悲痛为动力,开始发奋整理书法纪录片的文案工作。第一期片子的拍摄已经逐步进入尾声,预计明年初会上映。这段时间,苏雨眠在闷家里不出去,就是为了能够疯狂地看书,理解和消化书法的相关知识, 跟易聊住在一起,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有搞不明白的地方,问他立刻就能够得到答复。易聊也不愧是担任特聘讲师的人,传道授业解惑时通俗易懂,让苏雨眠这样的门外汉都渐渐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纪录片能不能继续拍第二期,第三期,甚至第四期,取决于第一期播出时大众的反响。因此,苏雨眠丝毫不敢怠慢,认认真真、毕恭毕敬地完善着自己手上的工作。 她卧室的灯,一亮就亮到了深夜。 易聊半夜起来接水时,发现她卧室的门缝下还透着光。 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易聊终是推开她的房门。 苏雨眠因为太累太困,直接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笔,有关书法的资料铺满一桌子,正上方还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向王八蛋易聊学习”,句末还画了一张易聊的脸。但由于笔者画工极其不佳,这张脸看上去歪瓜裂枣的。 易聊忍不住笑了一下,眼中像是初春化开的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轻轻地抱起苏雨眠,把她放在床上,然后替她掖好被子。苏雨眠哼唧了几声,嘴里嘟囔了一句:“过分。” 易聊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在骂自己。但她始终闭着眼,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句:“那是我的……” 语气细微,弱小,又十分委屈,小脸皱在一起,像是受了屈辱,却又不敢申冤。 易聊心里想,要是能潜入她的梦里该多好,想看看她到底梦到了什么事。 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慢慢地安抚她,直到她眉头渐渐舒展,神色变得平和。 易聊一直守在床前,直到她的呼吸绵长、平和,他才将她的手机调成静音,关上台灯,离开卧室。 第二天,苏雨眠睡到快下午才起床。 这一觉又香又沉,梦里似乎还有人一直拍着她,哄她入睡。 她抓起手机,拿到眼睛下面,迷糊地瞥了一眼,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几十条未读微信。 打开微信看了一圈,大家几乎都在问同样的问题:miyuki微博里的那个人是你吗? 苏雨眠有些奇怪,什么情况? 而在文创a组的群聊里,已经刷开几十条讨论了,她看到姜文玉发的消息:太不要脸了,他们居然恶人先告状! 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姜老师的愤怒。 苏雨眠不停蹄地打开微博,热搜前几条赫然挂着:miyuki被碰瓷。 miyuki早上在微博里挂出一张照片,正是昨天他们三个人去后台找她理论时,不知何时被偷拍下的照片,照片抓拍的角度很微妙,把汤霖和姜文玉脸上怒气冲天的表情显现得淋漓尽致,甚至有一些扭曲,而miyuki方显得无助又可怜. miyuki配了一行文字:我辛辛苦苦创作的歌词,有人却说是他们写的,可我从来都不认识这个苏雨眠,[对手指]。求放过,我只想好好地唱歌给大家听,[委屈][委屈]。 苏雨眠的微博沦陷了。 miyuki的歌迷掘地三尺,搜到她本人的账号,在她最近的微博下面评论了近三千条。每条都义愤填膺,有的在苦口婆心地劝她道歉。 ——miyuki家拒绝碰瓷!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希望你能公开向我们miyuki道歉!! …… ——赶紧道歉,还可以考虑原谅你一下,[呵呵]。 有的在自诩公正地给她上品德课。 ——路人,觉得miyuki还不错。碰瓷这种事儿,怎么年纪轻轻就开始做了?这不合适吧?算了。我只是说说。吃瓜。 …… ——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居然做这种道德败坏的事情,为我们国家的文学感到悲哀。希望你的父母可以好好教育你一下,别出来危害社会。心疼miyuki。 还有一大部分问候到了她的祖上一百八十代,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恨不能把她的先祖从地里挖出来鞭尸的憎恶。 这些人像是戴着一副面具站在道德审判的制高点上,面具上的脸狰狞可怖,以一副随便多少钱都行的键盘为武器,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地训斥着她,仿佛他们都亲眼所见miyuki自己写的词被苏雨眠赖上了似的。就连她的照片,都被一些人恶意ps,在网上谩骂传播。 苏雨眠的微博账号连三百个粉丝都没有,在三千键盘侠的围攻下,摇摇欲坠,像是个将要被人推下城楼的瘦削姑娘。 手腕里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苏雨眠跪坐在床上,端着手机,睡意全无。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条条评论,身体僵持不能动,五脏六腑却都像是被万针齐扎,心脏瞬间萎缩掉了。 苏雨眠慌了神,她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长期做着幕后的文字工作,老老实实地生活着,没犯过事。现在她不仅拿不回自己的署名权了,还要因为一个不属于她的罪名被推到网络暴力的利刃之下?! miyuki……miyuki…… 颅内反复回响着这个像血一样的名字,那张伪善的外表下竟然是这么恶毒不堪。 苏雨眠呆坐了很久,手机上时不时一个陌生来电,直到汤霖的电话进来,她才抖着手指按下通话键。 汤老师的语气很着急,让她火速到公司来。 苏雨眠看了眼时间,快要到下午一点,她一天未进食,却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她麻木地穿好衣服出门,打上一辆出租车。 这一路仍然是熟悉的风景、熟悉的摩天大楼、熟悉的阴沉而有雾霾的天,她却好像看到了无数根锋利的刺从窗户里探出来,全部指向她。 世界一下子变得很陌生,带着让人恐惧的敌意。 网络暴力究竟是什么呢?它无形、无色、无味,却能在受害者的心脏上狠狠地戳上三千刀。 然而关掉了网络,键盘侠却永远想不起自己说过了什么。 苏雨眠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周博。她和汤霖交换了一个视线,默默垂下头。本来不想惊动公司,能私了就私了,只是没想到miyuki会有这么一手。看样子,公司是已经知道了。 周博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苏雨眠和汤霖都没有说话,除了他的脚步声,气氛沉寂得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究竟怎么回事?你俩谁给我解释一下?”周博终于出了声,脚步停下来。 汤霖抢先开口:“我来说吧,都是我的错……前段时间,miyuki新单曲找词作人填词,我想,对苏雨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能跟这种等级的歌手合作,酬劳给的也很高,我就擅自替她接了。” “那她微博里那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和你有关的回忆》这首歌发布以后,我们就发现词作人那一栏,没有署苏雨眠的名字,我和姜老师就想着替她讨一个说法,就找到了miyuki,没想到他们不仅翻脸不认账,还倒打一耙……” 周博没有说话,又开始来回踱步。过了很久,他才痛心疾首地道:“汤老师啊汤老师,我之前不是说了吗?不要招惹fly音乐,他们是一帮疯子,被资本控制得死死的,早就鬼迷心窍了。” 汤霖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翻来覆去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包括对公司造成的损失。” 苏雨眠赶忙跨出一步:“词是我写的,我也应该担一部分的责任,不能全赖汤老师。” 周博气笑了:“你们师徒俩可真有意思,喜欢抢着担责任啊,可我说过需要你们担责任了吗?” 苏雨眠不安地看了大boss一眼。 “你们一直在幕后,可能不太了解,他们站在台前的人时不时就要面对这样的事,如果一个两个都跑来跟我说担责任,我把公司转让给你们算了。我生气,一方面是因为miyuki那边恶劣的行为举止;另一方面,因为对面是fly音乐,我知道他们的手段会有多下作。” 苏雨眠和汤霖面面相觑。 周博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说:“你们那天找到他们的时候,miyuki那边是怎么说的?” 汤霖回忆了一下,大致把miyuki及其经纪人李倩的话复述了一遍。 周博眉毛拧成“川”字,冷笑一声:“钻这种缝隙,不愧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让人调查了miyuki的底细,她的家庭条件很好,父母在南方的生意做得很大,所以她才能在fly音乐一手遮天,就跟演员带资进组差不多。” 汤霖和苏雨眠翻阅这份文件,里边清楚地点出了miyuki在音乐上其实并没有出色的才华,但通过“高学历唱作才女”和“全能才女形象”的包装,这两年,她已经快被捧成fly音乐的台柱子了。 苏雨眠扶住自己的额头。 汤霖小声问她:“你怎么了?” “我现在看到‘才女’两个字就头痛。” “哦,对了,顺便再跟你们说个事儿。”周博的手负在背后,曼斯条理地说,“今天早上fly音乐跟我联系了,提出要跟我们展开合作,当然要求是,放弃苏雨眠。” 苏雨眠和汤霖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这场舆论之战中,一旦本家公司放弃了苏雨眠,就更加证实了miyuki所说的话,到那个时候,除非有视频录音这样的实锤证据,不然谁都救不了她。 周博在他们惊悚的神情里耸耸肩:“可惜,对于跟他们的合作,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苏雨眠这才松了一口气。 周博继续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觉得我妹妹周茜兮隐退之后,我创艺后继无人?这都敢拿捏我了? 苏雨眠说:“miyuki现在亲自下场带节奏,她的水军已经攻陷了我的微博。周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很无力。” “苏雨眠,公司知道你很难熬,我们一会儿会发布声明,并且会着手调查这件事,但我需要跟你实话实说。”周博的表情很严肃,“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这种事除非有第三方跳出来揭发她,否则很难抓住把柄。你要做好只能慢慢熬的准备,也就是等网民被其他热点事件吸引并渐渐忘记这件事。这是当下最容易被采纳的处理方式。” 苏雨眠咬着唇,慢慢低下头。 “你可以在微博上解释点什么,公司的公关团队会给你一份草稿,照着那个来,他的,静观其变吧。”周博有些于心不忍,道,“公司会尽全力,不会抛弃你,只不过……” “我明白。”苏雨眠点了点头,十指纠缠在一起。 周博说得很对,证据很难抓,在找到证据前,网民可能已经忘了。 周博继续交代:“你最近要留意一下人身安全,miyuki的歌迷比较疯狂,你现在住在哪个地方?小区的安保力度如何? 苏雨眠报了一下住址。 周博的神色立刻变得非常精彩:“你现在住在那儿?那里不是……” 地址他熟悉得很,是他外甥的住处。这两个年轻人,上回见面还没在一起,现在就已经同居了吗?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他在心里嘀咕了良久,最终说:“还好,那里算是比较安全的。” 小会开完,汤霖领了一份检查报告,苏雨眠回家等通知。 她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周博突然又想起什么说:“苏雨眠,你最近关照一下你的父母,好像有疯狂的粉丝已经查到了你父母的住址。” 苏雨眠浑身一颤,血液仿佛都僵掉了:“怎么可以……跟他们没有关系啊!” 周博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必要的时候,可以选择报警。” 苏雨眠立刻掏出电话,打给远在s市的父亲。 父亲的声音苍老了很多,但仍然是乐呵呵地跟她说话,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苏雨眠问:“爸,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陌生人骚扰你们?” “没有啊,我们这边一切如常。”苏爸爸刚说完,苏雨眠就听到一阵咚咚咚剧烈的敲门声。 她警觉地竖起耳朵:“有客人来吗?” “没有没有,隔壁家小孩胡闹呢。” 苏雨眠愣了一下,鼻子顿时泛酸,带着哭腔道:“爸,你别骗我了,我们家隔壁没有小孩。” 苏父沉默了一瞬,拍了一口气,道:“唉,你现在不用替我们操心,你自己那边应该还有很多棘手的事情没处理吧?” 苏雨眠没有回答,却只是追问:“他们凶不凶?威胁到你们的人身安全了吗?报警吧,爸。” “没关系,真的没什么事儿,哪至于报警啊。” 苏雨眠压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知道父亲不愿意报警,是为了不让这件事传播出去。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可是……可是那首词,真的是我写的……” “我们知道呀。”苏爸爸很温柔地安慰她,“你写作文就是你奶奶教的,我们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的文笔,那一看就是我闺女写的。” 苏雨眠蹲在公司最偏僻的角落里,几日来积累的委屈在家人的爱护面前,溃不成军。她哭着,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还没还没来得及让你们因我感到骄傲,却又让你们蒙了羞。 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她多想让父母能够因为她骄傲地走在s市,骄傲地面对亲戚朋友。 可是,她又爽约了。 这一次,甚至把他们也拖入了旋涡之中。 苏雨眠扶着栏杆,在一个人的小角落里无声抽泣。 屏幕后头那些讽刺冰凉的语言刻在脑子里,此时此刻化成了一把刀,先是割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让无边无尽的黑夜和痛苦涌进来,然后再悬在心脏上,一下又一下,把她划得遍体鳞伤。 ——尽管她什么都没做。 ——尽管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中有无数委屈,却没有发泄的渠道,只能自己闷着头,不停不停地流泪。 然而,苏雨眠不知道的是,不远处有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女孩儿的哭声在易聊耳朵边一圈圈放大,他僵直地站成一棵树,眸中垂下一片阴霾。 第八章 生命的插曲 不是所有的疑问都能找到答案,苏雨眠很清楚这一点。她也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受尽委屈,却依旧一声不吭地活着。 眼泪的作用只是铭记,在肋骨上烫下一道伤痕,痛过之后,努力在寂静的夜晚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它。 苏雨眠哭得泪水都干了,蹲到脚都麻了,才站起身,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走出公司。 她沿着路走了一截,夕阳已经快要挂上地平线,透过灰蒙蒙又厚重的空气,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橘黄色光点,了无生气。 苏雨眠自己都没注意到,身边不知何时围上了一群人。 他们在指指点点:“这是苏雨眠吗?” “就是她呀,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大发了,下个班居然能碰上她!” 这群人是来自隔壁楼的记者,本来要收工回家了,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了今天热搜上的主角。 他们立刻掏出手机、相机,有的甚至还摸出了麦克风,迅速把苏雨眠围在中间,开始犀利地发问。 “苏雨眠女士,miyuki说您碰瓷她的歌词,您怎么看这件事呢?” 苏雨眠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却发现后方也围上了记者。 “苏小姐,您一整天都没有回应,是害怕吗?还是另有隐情?” “苏小姐,您的眼眶怎么有点发红,是哭过了吗?” 一个个摄像头对着她噼里啪啦一顿拍,快门声让她心里的恐惧剧增,额头上和后背上直冒冷汗。她只是一个幕后工作者,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但她知道,在公司的声明下达之前,她的愤怒、委屈在镜头里,都将会成为miyuki一方的笑柄。 所以,平静地离开,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苏雨眠转身就要走,路却被记者们堵死。摄像头像是长出了狰狞的面孔,一边吐出蛇信子,一边越靠越近。 就在她的慌张和愤怒快要掩藏不住的时候,一双修长的手忽然拨开人群。 易聊穿过围观的人群和气势汹汹的记者团,毫不犹豫地走到她身边,忽然将她揽在怀里,用手轻轻地遮住她的脸。 外套上有熟悉的、清冽的墨香。 苏雨眠抬起头来,看到易聊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她看过很多次,却从未如今天这般深邃,就像陈列在白色丝绒布上的黑曜石。 易聊声音很低,温柔缱绻地在她耳边说:“别怕。” 那一瞬间,苏雨眠就真的不怕了。所有的恐惧都消失殆尽,一整天都没有露面的阳光,终于在这一刻穿透层层雾霾,照进了这个男人的瞳孔里。 他没过多解释,以这样一个暧昧的姿势,从记者的围堵中杀出一条路。 易聊把她扶上车,关上车门,不给摄像头一丝一毫的机会。还有胆大的记者试图绕到前挡风玻璃处拍照,却被易聊拦住路。他抬起眸,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记者和人群。 记者们顿时噤声不动了。 直到易聊把车开走,他们才回过神来。 “那个男的是谁啊?眼神好吓人。” “我觉得看着有点眼熟。” “我也眼熟,到底是谁呢……” 苏雨眠的小脸所在易聊的风衣外套里,盯着他紧握方向盘的手看。 “不冷吗?” “车里开暖气了,你觉得不够热?” “我说刚才……你把外套给我,那一路不冷吗?” 易聊笑了:“你居然一开口问的是这个。” 苏雨眠撇撇嘴,小声道:“其实我也想问别的……” “那你问吧。”易聊趁红灯时转头看着她,目光温柔地停在她仍旧发红的眼眶上,“今天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你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吃。” 苏雨眠的眸光微微一颤,咬着下唇说:“你那样做,可能会把你也卷进来。你不该这么冲动的。” “我没有冲动,我也不害怕有什么后果。”易聊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处理这种事,我可能比你更擅长。” 苏雨眠怔怔地望着他。 易聊解释道:“我爸妈都是在事业巅峰时期宣布结婚,大概从我记事起,我家门口就徘徊着各种记者和媒体。我识字后,发现报纸和电视上总会有针对我和我家人的各种揣测,有善意的,但恶意的居多。” 暮色和夕阳交叠,沿路的灯已经开了,商家也亮起了霓虹,b市华灯初上,歌舞升平,承载着每一个人的欢笑与泪水。 易聊沿着路一直开下去,苏雨眠忽然希望这条路不要有尽头。 “我从小时候起,就不能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成长。我很羡慕同学们能围在路边上玩弹珠,但我不能,保姆说会被坏人抓走,变成威胁我父母的筹码;我想和同学们一起吃路边摊,但我也不能,因为被人拍到,就会有不利于我们家的报道。”易聊恍若如梦地笑着,“直到我搬去跟爷爷住,才开启了稍微正常一点的生活。” 苏雨眠听得很认真。像他这样家世背景的人,原来也没过得有多幸福。 有幸生而为人,大家都很努力地生存与生活,没有人是不累的。 易聊说:“我不喜欢镜头,讨厌灯光,我只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安静地生活,我想你也一样。” 苏雨眠心里渐渐有了暖流。 在b市这座孤岛上,灯火太辉煌,欢笑太喧嚣,反而把人心衬托得越发孤独。而他们很幸运,同为藏着心结的人,能找到彼此作为同伴,将那些尘封的心结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对方看,不用担心被嘲笑或是被敷衍。 “晚上想吃什么?我刚刚说了,想吃什么都带你去,你可以随便挑。” 苏雨眠望着车窗外的霓虹:“我记得冰箱里还有条鱼?” 易聊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搬来的时候我囤的,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给你做顿饭。” “你要做饭?”苏雨眠如梦初醒,想起他曾经把厨房弄得宛如人间地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别,大哥,放过那间厨房,它是无辜的!” 易聊似乎为了证明“我比厨房更无辜”的定理,漂亮的眼睛向苏雨眠一望,语气伏小做低:“那你说怎么办?” “我来做吧。”苏雨眠伸手投降,“我老妈的烧鱼汤特别好喝,我习得一手真传,你今天要不要尝尝?” “好。”易聊眼睛里有神采。 “我们还需要配一点菜。” “我去买吧,你一会儿先上楼休息休息。” “没问题,我去把鱼拿出来。”一提到烹饪,苏雨眠脸上就有了生气。 车开进小区停车位,苏雨眠自己先上了楼。 易聊看着她的身影走远了,迟迟没有下车。 他掏出手机,打开没啥正事就从不登录的微博,去苏雨眠的账号下面看了一圈。 手指越往下滑,眸光就越沉下去几分。 他随后又点进miyuki的账号,看到她“控诉”苏雨眠等三人的微博,又看到了新单曲发布的信息。 易聊手指一顿,点进了《和你有关的回忆》。 他一边听歌,一边对照着歌词,心里忽然泛起异样的感觉。 ——歌词里提到的琐事,似乎都历历在目。 “你”最爱穿的白衣服、图书馆角落的座位、长跑测试后不小心喝了同一瓶水、一起补习功课时发现教室里的小老鼠…… 几乎歌词里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易聊和苏雨眠两个人曾经青涩的回忆。 就连作业本底页写下同一句诗,她都以为是“恰巧”。 因为苏雨眠不知道,他无意间看到她在本子上抄写的诗句,才故意营造出那样的巧合。 夜色渐渐沉进他的瞳孔,灯光映出斑斓的光华。 歌曲越往后唱,他眼角的笑意就越温柔。 这首歌词,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易聊最明白。 ——如果世界上有个人能写出这些事情,那么,只有苏雨眠。 易聊买完菜,回到家里,苏雨眠已经在厨房里轻车熟路地处理鲫鱼了。 他不被允许靠近灶台,只能打打下手,洗洗菜,切切肉之类,活儿忙完以后就站在旁边,看着苏雨眠做饭。 苏雨眠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问:“干吗一直看我?忙完了你就出去看电视吧,一会儿我做好了,你来吃就行。” “你比电视好看。” 苏雨眠拿着锅铲的手一顿,脸颊有点发热:“……说什么胡话呢,小心我揍你。” 锅里加上水,熬一会儿,鱼汤的醇香味儿很快就飘出来,苏雨眠又火速在隔壁电磁炉上炒了个家常菜。 闻着香味儿,她自己的肚子率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咽了下口水,自言自语道:“突然想起来,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 易聊皱起了眉头,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点锅里的菜,递到她嘴边。 苏雨眠有点馋,立刻张嘴吃掉。 她吃完就怔住了。易聊这是在喂她吃饭吗?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亲近了? 易聊却泰然自若,说:“以后再怎么不开心,也要好好吃饭,你不是为了那些不喜欢你的人活着,你要为了你自己,还有那些喜欢你的人。” 话音刚落,手机响起,卢良树打来电话。 他走出厨房接听。卢良树的语气看热闹不嫌事大:“聊哥,听说你追妹子把自己搭进去了?” “什么意思?” “你没上网吗?你英雄救美的照片已经在网上疯狂传播了!” 易聊皱起眉,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举着手机走到更角落的地方,低声问:“被认出来了吗?” “当然!你这张长得跟流量偶像似的脸,一眼就能认出来好吧。”卢良树啧了啧,“你说你怎么想的?你这一出现,苏雨眠这件事立刻升级了。” 易聊望了苏雨眠一眼,她没听见,还在专心做饭。于是,他压低嗓音问:“什么情况?” 卢良树懒散道:“对苏雨眠来说,算是好事吧,因为你护着她,现在媒体忌惮你家的势力,不敢随便乱写啦。但是对你来说就不太好了,低调了这么多年,媒体好不容易放过你了,现在你自己又暴露了。” “大众视线转移了?” “差不多吧。” 鱼汤醇香的味道已经飘到了客厅里,易聊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道:“那也不坏。” 挂了电话,他看向趴在沙发上打盹的猫兄,又看向厨房里苏雨眠的背影,心里被前所未有的温柔覆盖。 易聊去买菜的时候,苏雨眠提前回家,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刷了一圈微博。 先前miyuki引发的舆论偏向只是一波小热度,毕竟苏雨眠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现在,她看到易聊揽着她的照片已经传满了营销号。 照片中,清晰的焦点都在他的脸上。 易聊、周茜兮、周博、创艺娱乐、苏雨眠,这条关系网引发了网友前仆后继的猜测。“霸道星二代爱上我”都还好理解,但说私生妹妹的,是什么奇葩的脑回路? 撞上这波热度,创艺官方刚好也发了声明。 声明里暗示了《和你有关的回忆》歌词作者是苏雨眠无误,并且对这件事绝不姑息,一定会彻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 苏雨眠很清楚易聊的性格,对外,他高度缜密,做事低调稳妥。他今天主动要让自己“下水”,也必然是预计过后果的。 对于易聊,她一直充满感激。 可是,在感激之余,每分钟恨不能蹦跶七百二十下的心跳声也在不断地被放大。 直到今天,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就爆炸成绚丽的烟花。 苏雨眠一边出神,一边用锅铲划拉着锅里的菜。 直到易聊打完电话回来,拉开厨房门,她才回过神来,赶紧关火,捞出差点就要烧焦的菜。 易聊说:“我的朋友弄了家旅行社,最近他们组织去玻利维亚游玩,对中国人免签。” 苏雨眠扭头看他:“你要出去旅游?” 易聊把鱼汤从锅里盛出来,道:“我买了两份,给叔叔阿姨。” 苏雨眠愣了片刻:“叔叔阿姨?是……我爸我妈?” 他点点头:“等下把他们的身份证号给我,准备买机票了。” “不行,这太麻烦你了,我自己给他们安排就行了……” 易聊摊了摊手,状作无奈:“但是我已经买了,不能退。” “多少钱?” “我付过了。” 苏雨眠固执地说:“我还给你。” 易聊顿了一下,低声说:“也行。” “但我可能一下子没有那么多钱。”苏雨眠小心翼翼地问,“分期付款行吗?” 易聊闷笑一声,说:“随你。” 苏雨眠松了一口气,想到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境,确实是散心的好去处。她道:“谢谢,你想得真周到。” 易聊站在水池前的背影高大修长,魅力十足。可苏雨眠却想,看来他以前,真的没少经历这样的事。 *** miyuki的诽谤虽然给苏雨眠带来网络暴力的恶劣影响,但好在没有影响她的正常工作。跟国视纪录片的合作没有中止,管导等人待她依旧如常,不问也从不提及这件事,似乎在无声地给予她充分的信任。 苏雨眠在家里偶尔上网看到键盘侠的恶言恶语时,易聊也会随时跑来关掉她的页面。 除了微信上不可避免的亲朋好友的慰问,总体上没有太大影响。 易聊怕她想不开,推了几天课,陪她一起当“穴居人”。 好在苏雨眠虽然宅,但并不是完全不出门,哪怕只是去小区外面买盒豆奶,她都会穿戴整齐。 她喜欢喝豆奶,这是她工作时最大的能量源泉。眼看着囤货又要见底,她只纠结了一秒,就决定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上一箱提回来。 他们这个小区附近有一所初中,现在刚好是放学时间,一拨接一拨的学生跑在街上。便利店就在学校旁,途经一条小胡同。 平时苏雨眠去便利店是从来不在这个胡同口停留的,但是今天她停下了,眼神直勾勾地朝里面望。 胡同尽处荒废着,原先住着的几户人家搬走了,留下人去楼空的房子,所以一般人不大往里去。 但是现在,那里似乎聚集了一批人,他们似乎都穿着校服样子的衣服。 苏雨眠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向胡同里走去。 越靠近那群人,她越能听到不同于外面的嘈杂的声音。 站着的男生嘴巴里骂骂咧咧,然后突然抬起脚,对着人群中间一个瘦弱得像竹竿一样的男生一顿猛踹。 竹竿男孩抱着头,狼狈地蜷缩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叫声,却引发了周围人的爆笑。 那个看起来是大哥的男生蹲在竹竿男孩的面前,嘴巴里叼着一根烟,有模有样地吸了一口,眯眼问:“说到底,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什么打你?” 竹竿男孩颤抖着摇了摇头。 大哥咧嘴一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了捏男孩身上脏兮兮的校服,说,“不过看到你这个怂样,老子明白了,我就是看你不爽,想打你,咋啦?” 竹竿男孩害怕地抖了抖,嘴巴里发出细小的哭腔。 大哥不耐烦地凑了过去:“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我我……我书包里有钱。” 又是一阵哄笑,其他男生提起男孩的书包,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倒灌出来,最后掉下来一个皱巴巴的钱包。 大哥打开钱包瞅了一眼,随即拿着钱包抽在竹竿男孩的脸上,气急败坏地说:“兔崽子,敢耍我?就十块钱,你玩老子呢?给我打!” 话音刚落,其他男生纷纷冲上去,对着竹竿男孩一顿猛踩。 “我就这么多钱!求你们,求你们……放了我吧!” 哀求声夹杂在哭号声中,刺耳而心酸,被吞没在长长的胡同里。 大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下达命令:“停!把他的嘴给我扒开。” 竹竿男孩被人从地上拽起来,露出半死不活的一张脸,额头上的血一直流到下巴上。他惊悚地看着大哥开始解皮带,问:“你要干什么?!” “不用怕,老子想撒尿,随地大小便不好,委屈你一下哈。” 竹竿男孩的瞳孔瞬间放大,屈辱地挣扎着。可是,他每挣扎一下,就有人在他后背猛捣一拳。 就在大哥准备就绪时,一道女声凛冽地从后面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大哥吓得一个激灵,飞速提上“安全门”,扭头望着苏雨眠。 “你谁啊?”他心情很不爽。 苏雨眠没有回答,径直走到竹竿男孩身边,检查着他的伤口。 大哥非常非常不爽,说:“你……老子问你话呢?!” 苏雨眠不回答,反而故意问:“你们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听她这么一问,再结合她的样貌和着装,周围的男生有些害怕,纷纷后退了一步。 “你是老师?” 苏雨眠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哪个班的?再不说,现在就跟我去学校走一趟。” 大哥狐疑地看着她:“你如果真是老师,会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看来这位“大哥”是个全校闻名的混子啊。她歪了歪头,疑惑地说:“认识你有什么好处吗?” 大哥表情一滞。 苏雨眠的手轻轻指了一圈:“你们这样的学生,我都不想认识。说好听点叫学生,说不好听一点,一群罪犯。” 大哥刚要反驳,苏雨眠立刻掐断他的话头:“怎么了?你觉得校园暴力就不是犯罪了?” “你是不是有病?”大哥气急败坏,本来想在女士面前稍微维持一下的风度,瞬间被气没了,“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上来就对老子说教?老子建议你少管闲事,该去哪儿去哪儿!” 苏雨眠不气反笑:“你在家也这样对你妈讲话?” 大哥眼睛通红,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有个男生小心翼翼地拽了下大哥的袖子,惶恐地说:“豪哥,别了……万一她真是老师……” “老师个屁!就算是老师,也没一个敢跟老子这么说话的!”大哥眯着眼走到苏雨眠和竹竿男孩面前,戾气浓重,“还好在老子的原则里,从来没有‘不打女人’这条。” 苏雨眠心里“咯噔”一声。装过头了,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胆子这么肥。她用余光打量了一圈。现在的孩子营养好,长得快,虽然才读初中,但个头已经有超过她的趋势。全场最瘦弱的就是她自己,以及她怀里的竹竿男孩。 竹竿男孩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苏雨眠估算着现在开始大喊,多久能让胡同外的人听到。 瞟了眼胡同的长度,苏雨眠立刻感到绝望。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突然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向他们走过来。 那人的腿又直又长,气压很低,眸光黑沉,走起路来仿佛自带罡风。 “苏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半路杀出来的易聊,让不良学生非常崩溃。 首先,因为他是男的,还是比他们中最高的人还高了大半头的那种;其次,因为他气压太低了,看上去十分不好惹;最后,就是因为那句“苏老师”。 还真是老师?小兔崽子们眼神复杂地看着苏雨眠。 苏雨眠十分上道,淡定地挥了挥手:“易老师,你也来了。” 易老师点了点头,视线冰凉地扫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好像都放出了冷箭。 大哥气急败坏地说:“你又是谁?” 闻言,易聊不动声色地瞥向男孩,瞳孔深不见底。大哥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了,愣在原地。 “苏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苏雨眠简洁地回答:“如你所见,校园暴力。” 易聊看了她一眼,她怀里扶着的男孩校服上沾满泥泞,脸上乌青,还在流血,男孩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是你们打的?”易聊转身望了一圈。 男生们吓疯了,把他们的大哥拼命地往胡同外面推。本来大哥还想摆出点大哥应有的风范来,奈何易聊的神色太阴沉了,他憋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推半就地就跟着小弟们一起逃了。 苏雨眠说:“啧,让他们跑了。” “没事,他肯定知道。”易聊看了眼竹竿男孩,道,“走吧,去派出所。” 竹竿男孩却轻轻拉住苏雨眠的袖子,嗫嚅着说:“我不去。” 他们俩停了下来。 男孩始终埋着头,声音极小:“没有用的,去告了状,他们以后只会欺负得更厉害。” 竹竿男孩叫宋清名,十四岁,是隔壁这所中学初二的学生。因为身体瘦弱,个子老是长不高,在学校里一直没什么朋友。他的家里很穷,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他们父子远走高飞,全靠父亲微薄的收入支撑全家的生活费和他的学费。 他钱包里的十块钱,真的就是他这个星期全部的零用钱了。 苏雨眠和易聊带着宋清名到社区医院处理伤口,等他的父亲过来接他,在这期间,两人听他说起一点学校的事情。 校霸大哥是这一带学生中有名的混混,打人从来不讲道理,尤其喜欢欺负宋清名。因为他很弱小,也没有朋友,不用担心被报复。他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就算哪天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众人沉默了片刻,易聊问:“你的父亲就没考虑过报警吗?或者请老师出面。” “都试过了,但没用。”宋清名麻木地说,“像刚才那样的小巷子里是没有监控的,我爸爸来学校找过老师,我们拿不出证据,没办法。爸爸气不过,就把他们也堵在小巷子里,却被拘留了几天。在那几天里,我被他们欺负得更厉害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宋清明稍微顿了一下,眼中都是灰烬,“那个男生,他家在本地的势力比较大。我这样说,你们明白吗?” 明白,当然明白。苏雨眠长久地看着他,在本该自由自在的年纪,他已经被迫吸纳世界上的不公。 易聊说:“可是只要找到证据,无论背景如何,学校都有处罚学生的权利吧?” 宋清名默默地把头埋得更低了。 苏雨眠拉了下易聊,微微摇头道:“那些学生的父母一定会说,‘都是小孩子’‘不是认真的’‘跟他开开玩笑而已’。”顿了一下,她继续道,“只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年纪小这一点上,谁都无可奈何。” 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黯淡无光,眉头也紧紧地皱在一起。 易聊望着苏雨眠的侧脸,没有说话。 一想到她曾亲身经历过类似的事,易聊的心里就像空了一块,冷风呼啦啦地刮到里面。 沉默了良久,宋清名忽然抬起头来,眼神空洞:“为什么,他们就能用这个借口欺负我呢?” 他的声音相较之前格外冷静,冷静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他说:“我也可以吧……我也是未成年,直接杀了他们,我也不用偿命。” 苏雨眠大惊,条件反射般地打了宋清名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男孩脸上,他失神的眼睛里终于渐渐聚焦。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苏雨眠气得肩膀颤抖,“你要为了那种人渣,把自己一生都赔进去吗?!” 宋清名迷茫地看着她。 苏雨眠激动地扶住他的肩膀,眼眶发红,不可遏制地吼道:“宋清名,请你道歉!现在,向自己道歉!快一点。” 宋清名有点蒙,不明白这个萍水相逢的姐姐突然发什么疯。 “我叫你道歉,你没听见吗?!” “好……好!”宋清名有点无奈,“对不起!我对自己说对不起。” 苏雨眠透过他有瘀血的、充满委屈和愤怒的脸颊,霎时间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一张十六岁的、属于苏雨眠的脸。 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崩溃地哭了出来。 易聊和宋清名都愣住了。 苏雨眠捏紧男孩的肩膀,边哭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 “可是你不能那样做,绝对不能。” “不要为了这些不值得的人牺牲自己的一生,不要把自己变得跟他们一样。” “你还有大好的前程、漫长的人生,以后会遇见喜欢的人,也会有人喜欢你。” “你会找到自己的事业,遇见很棒的同事和伙伴,虽然不会一帆风顺,但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些只是你生命中的小插曲,你会拥有自己平凡但幸福的人生。” 哭声渐渐变成呜咽,苏雨眠低下头来:“所以,求求你,放下这样的念头,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这件事最终落下帷幕,宋清名的父亲赶到诊所把一脸茫然的他接走了。 苏雨眠却一路哭回了家,到家后,她还直挺挺地站在客厅里抹着眼泪。 易聊心疼,拿着一条毛巾给她擦脸,轻声说:“别难过了,他不会走上歧途的。” 苏雨眠打了一声嗝,肩膀一抽:“我不是……” “我懂你的想法,不要哭了。”易聊叹了一口气,道,“我心疼。” “不是,我想说……豆奶没买。” …… *** 苏雨眠很快回归到宅的日常生活中,那件事就像是一段小小插曲,渐渐被她抛在脑后。 直到冰箱里的食材吃完了,她和易聊才商量着去小区附近的大超市里囤点货。 b市这两天逐渐入了冬,苏雨眠裹了条大围巾在脖子上,往上提一提就能遮住小半张脸。 易聊本来已经站在玄关等她,看到她这样,挑了挑眉,说:“等我一下。”然后就折回屋子里拿东西。 再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戴上了黑口罩。 苏雨眠直勾勾地瞅着他,易聊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觉得你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为什么?” “你就露出一双眼睛,反而太让人好奇了。”苏雨眠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然后啧啧感慨,“真的,怎么看都像偶像出门,就差了一副大墨镜。” 易聊任由她打量,静静地回望着,说:“苏雨眠,你现在这个眼神我挺满意的。” “我什么眼神?” “色眯眯的。” 苏雨眠呆了一瞬,随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动物似的,心虚地奓毛:“我没有!我不是!你别乱讲!” “好,你没有,你不是,我乱讲。”易聊的口罩下面勾起了笑。 他们去的超市很大,是附近居民活动聚集的中心。苏雨眠在货架前挑挑选选,易聊跟在她身后懒散地推着购物车。两人一前一后,吸引了很多女孩羡慕的目光。 酱料货架前,苏雨眠喜欢吃的耗油只剩下最后一瓶,她伸手要拿,旁边突然有另一双手直冲冲地横过来,抢下耗油。 “不好意思,我只吃这个。” 女人的声音尖锐,却很耳熟,苏雨眠侧过头,看到许瑞猩红的血盆大嘴。 “哎呀,是你啊!”许瑞假装意外,捂嘴笑道,“真是巧了,我这两天一直惦记着你。” 苏雨眠淡淡地垂下手:“不劳烦惦记。” “别这么客气,老同学嘛。我听说,你最近过得不太好?” 苏雨眠抬起眼,笑了一下:“许瑞,你就这么在意我的动向?” “也不是。”许瑞指尖敲了敲耗油瓶,玻璃壁发出干涩的声响,“苏雨眠,你知道一中有多好吗?” 苏雨眠等着她“表演”。 “一中是b市最好的学校,每年升学率达百分之九十九,被哈佛、耶鲁录取的学生不计其数,一直向国内的各大顶尖高校输送优质生源。”许瑞顿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惋惜,继续道,“可是谁能想到,那么好的学校居然出了条碰瓷狗。” “什么狗?”一直在后面的易聊突然说了话,他把口罩半拉下去,露出鼻子和嘴巴,眼睛里深不见底,“我没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许瑞有些诧异:“你们……一起的?” 易聊走上前来,略带挑衅意味地反问道:“不可以吗?” 气氛剑拔弩张,连路过的人都自动远离他们两米之外。 许瑞气笑了,说:“那正好,我找你有事。麻烦苏雨眠你先避让一下。” 易聊丝毫不让步:“她哪儿也不去,你长话短说。” 许瑞瞪着他,缄默不语。苏雨眠干脆主动退了一步,对易聊道:“我先去买点盐。” 易聊板着的脸这才有些松动,轻声说:“我一会儿去找你。” 苏雨眠推着车子离开后,许瑞酸气冲天地发问:“你和苏雨眠谈恋爱了?” “没有。” “那我打电话,你从来都不接?” “不想接。” 许瑞咬着下唇,隐忍道:“苏雨眠碰瓷了,你不知道吗?还碰了一位明星,她就这么想红……” 易聊打断她:“你亲眼看到了吗?” “啊?”许瑞愣了。 “你亲眼看到miyuki辛辛苦苦写下了那首歌词,然后被苏雨眠赖上的吗?” “我……”许瑞突然答不上来。 易聊冷笑一声:“我再问你一遍,你刚才,说一中出了什么狗?” 许瑞没有接话。 “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一中出了校园霸凌狗。” 许瑞脸色瞬间煞白,尖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的眼里含笑,却冰到极点:“你说呢?” “我……我没有霸凌她,以前年纪小,不懂事,闹着玩而已。” “闹着玩?”想起前几天苏雨眠对着宋清名崩溃大哭的样子,易聊的笑容突然敛起,声线压得极低,眸光又黯下几分,“你现在还觉得是闹着玩的吗?” 许瑞眼神闪躲,不敢说话。 “校园暴力,校园霸凌,一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就是因为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人,打着‘不懂事’‘闹闹而已’的旗号,明目张胆地犯着伤害他人的罪。” 易聊的语气很平静,许瑞却无法平静。 他此刻的眼神很恐怖,泛着血色,许瑞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害怕得下意识后退。 “你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想过校园暴力会对一个人的身心造成多严重的损伤吧?被你们伤害过的人,最终抑郁和焦虑的概率是他人的好几倍。”他始终面无表情,“同样是身心发育尚未健全的未成年人,你们打着一个冠冕堂皇的旗号去欺负另一个无力反抗的人。请问,这跟穷凶极恶的罪犯有什么区别吗?” 易聊声色残酷,犹如审判恶魔的天神,冷静、平稳,却异常冰凉。 他一字一句,宣读着最终的审判结果:“你,才是该无地自容的那个。” 苏雨眠手上拿着一包盐,松软的质感捏在手指尖。她垂着眸,把包装上的说明默读了第十五遍。 盐的货架离刚才的瓶装酱料货架很近,苏雨眠站在这儿,就能将易聊和许瑞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里。 像是挤压了很久的冤屈终于被昭雪似的,她鼻子发酸,一遍遍地读着包装说明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 她知道,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校园霸凌这种事,如果不报复,往往就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霸凌者的未成年身份是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外界不仅不会重视,反而会笑着说“哎呀,都是小孩子嘛”。 可是他们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利弊,但小孩子的恶意却是最纯粹,也最残酷的。 易聊从背后绕过来时,就看到苏雨眠耷拉着脑袋的背影。 他叫了一声,苏雨眠慌张地吸了吸鼻子,把被她按出五指印的盐放回货架,转过身来。 她眼眶有点发红,像是只委屈的小兔子,易聊心脏一抽。 苏雨眠赶紧别开眼,紧张地指了下货架:“你说,哪种盐比较好吃?” 易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袋可怜的“五指印”盐,拿起来掂了掂,说:“就它吧。” “别了,皱巴巴的,换个新一点的吧。” “这可是你捏出来的。苏雨眠,你玩儿过了就不对人家负责了吗?”易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苏雨眠顿时憋红了脸:“我不是!你别瞎扯!” “没关系。”他好整以暇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弯下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也可以玩玩我,我不介意。” 苏雨眠的心态瞬间爆炸,耳郭上还有他呼出的热气,似乎有眸中看不见的、毛躁的东西从心里升腾起来。 危险,真的太危险了! 面对易聊,她的耐撩力实在很差,胡乱地推着购物车扭头就走。 易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来。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强装淡定地说:“易老师,您脑子现在在想些什么东西?说好的养生书法家呢?” “……不是。” “别解释了,我现在就去买袋去污粉送你,不用谢。” “不……” “还说不是?我还是那句话,别解释了,我直接假装没听到,没问题吧?” “没问题,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易聊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指着她身后说:“你推错购物车了。” 苏雨眠:…… “那是人家的车子。” 苏雨眠:…… “咱们的在这儿。” 苏雨眠:…… 这接下来的一路,一直到回家,苏雨眠都没跟易聊说一句话。 易聊默默地把食材归置进冰箱,然后进了书房摆开笔墨纸砚。 苏雨眠坐在沙发上一边撸猫一边吃雪饼,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后知后觉自己有点恩将仇报,内心隐隐有点不安,尤其看到易聊忙碌的身影,她更加内疚了。 她慢吞吞地挪进书房,清了清嗓子,说:“喀,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个雪饼?” 易聊笔尖顿住,扭头看她:“你不生气了?” “……别问这种废话,你就说你吃不吃嘛。” “想吃,但我从来不在书房里吃东西。”易聊充满暗示地挥了挥爪子里的毛笔。 苏雨眠说:“那我给你把雪饼放在客厅?” 易聊眼角抽了抽,平和地说:“我一时半会儿写不完。” 苏雨眠了然:“所以你不吃了?” 易聊有一点噎,缓了片刻,道:“我不在书房吃东西是我的原则,但你可以。” 苏雨眠纠结了半天,试探性地问:“那你是不是要我喂你吃?” 易聊梗着脖子,不肯低下下巴,却始终不置可否。 苏雨眠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雪饼袋子,准备再开一包,却突然觉得尴尬。她刚才就想着怎么开这个口,压根儿没注意雪饼已经被她吃完了。 桌上的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穿着吊带裤的旺旺小人翻着白眼看着她。 苏雨眠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对不起,好像……都被我吃完了。” “不是还有吗?”易聊说。 “没有了啊……” “还有半块。”易聊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手里捏着仅剩的半块雪饼,边缘被她咬出参差不齐的牙印,还挂着一丝可疑的口水印记。 苏雨眠刚要说“这不行”,易聊就忽然弯下腰,脑袋凑过来,直接从她手里把她吃过的半块雪饼咬进嘴里。 他舔了舔唇边的糖块儿,嗓音沙哑:“我饿。” 苏雨眠呆怔了半天,男人发梢上清新的洗发水味儿还萦绕在鼻尖,他舔着嘴角的时候仿佛头上长出了两只恶魔小角,眼神中也浮着笑意。 苏雨眠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假装很镇定地说:“那是我的半块雪饼,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吃了?” “那怎么办?”易聊耸了耸肩,道,“换点别的什么补偿给你?” “你要换什么?”苏雨眠问。 他抚了抚宣纸,说:“给你写两个字‘雪饼’?” “我不要,裱出去太丢人了。谁家墙上会挂这两个字啊!” “那‘仙贝’也行。” “……这跟雪饼有什么区别?” “我就这一项才能,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该不会是……”易聊忽然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要不我以身相许吧?” …… 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苏雨眠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火速走出了书房。 在客厅里陪猫兄又玩了一会儿,她镇定了一些,才伸着脖子继续对书房的方向说:“其实我刚才……是要对你表达感谢的。” 易聊静静的,没有接话,迤逦的水墨画出一个撇,然后停住。 “有一次,我看到你和沈聪坐在咖啡店里,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在帮我,我还有点不高兴。”苏雨眠挠了挠猫兄的下巴,继续道,“还有今天,我听到你跟许瑞说的话了,我不是故意偷听……但是,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代替我对加害人说出那样的话。 谢谢你替千千万万个我们说出那样的话。 就算校园霸凌和校园暴力的事件在未来依旧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就算无数个苏雨眠和宋清名那样的孩子会存在,也谢谢你能够听见我们心底的声音。 苏雨眠在心里默默说了很多话。 对着易聊本人,她有些说不出口,但她知道对方都懂,就像她从不过问他家的事情一样。他们俩之间,从刚认识的时候起,就有一种无形的默契。 在b市这样偌大却空虚的城市里,这样的默契会让人产生情不自禁沉溺的依赖感。 安静了一小会儿,易聊的声音忽然从书房里传来:“我都知道。” 你看,他真的都知道。 易聊继续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被人欺负。” 苏雨眠说:“啊,因为高中时候的事吗?我跟你说过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会怪你,你也别感到愧疚什么的。” “不是愧疚。”易聊垂着眸否认,“无关愧疚。‘不想看到你被人欺负’,其实就是这句话的表面意思而已。” 苏雨眠低头,捏紧衣服的一角。 她现在心跳恨不能以每分钟两百下的速度狂奔,她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感激?还是因为依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假装不在意地说:“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你在教室的黑板上贴的那张字条‘愿能与你重逢’,指的是我吗?” “是啊。”易聊答得很快。 “你……那个时候就想到跟我重逢了?” 易聊没说话,而是搁下笔,走了出来。他走到沙发跟前蹲下,让自己的视线微微低于苏雨眠的眼睛,这样苏雨眠就能垂下眼睛看他。她垂下眼睛的时候很安静,像个乖巧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苏雨眠,你搞错了一点。”易聊身上有淡淡墨香。 “嗯?”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跟你重逢。” 苏雨眠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们已经重逢了。” “可我还是没变。”易聊眼睛里染上阳光,温柔地说,“只要一看不见你,我就会想着你。写字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参加书画展的时候——每一个时刻,我都在奢求命运把我赐予你。” 他太温柔了,像是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被揉碎了,掺在他的眼眸中,而眉宇间则有如一条溪流,映照出星星的光泽。这是苏雨眠无法招架的温柔。 她差一点点就要点头了,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前任房东的来电把他们从星空中拉回到现实。苏雨眠的脸还红着,走到窗边接起了电话。 “小苏啊。”房东太太的声音听着很为难,“我这房子不是准备给我儿子留作新房吗?” “对的,怎么了?” “可是最近哦,收到了一些包裹,收件人是你。” “我?”苏雨眠一头雾水。爸妈已经去旅行了,谁会给她寄包裹? 房东太太纠结了一会儿,说:“看寄件人,好像是网上那个跟你吵架的歌手的粉丝送来的。” 苏雨眠心里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我觉得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包装上还画了骷髅头……阿姨直接帮你扔掉吧?” 苏雨眠的眼前有点花,跌坐在沙发扶手上。 “还有一件事……”房东太太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你看,能不能想办法说明一下,这个地址……” 苏雨眠回过神来,赶紧道歉:“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给您惹麻烦了!我马上就去说明那个地址我已经不住了。” “唉,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也是没办法的。” “理解理解,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挂了电话,苏雨眠怔怔地看着手机上显示出未读的几十条短信。 在易聊的牵引下,不知不觉过了几天还算正常的生活,她差点以为风波过去了。 原来还没有。 他为她构造的小世界外,依旧是躲不掉的血雨腥风。 第九章 是假不会真 种种迹象表明,苏雨眠被“人肉”了。 在网络占据生活大部分空间的时代,“人肉”这个词语,网友早已见怪不怪。在隔着屏幕争执、吵架的时候,很多人都可以随意地敲出一句“小心我人肉你哦”,以示威胁。 而最终将这句话付诸行动的人,恐怕也只是抱着作弄的心态,让自己的恶意得到片刻的抒发。 如果对方真是个恶人,一切都还好说,可如果对方不是呢? 那就会像苏雨眠一样,跌进更深不见底的恐惧中。 之前就有各地陌生的号码打进来,她都没有接。对方似乎觉得这样比较无趣,于是全部改成发短信。 苏雨眠没来得及阅读的那些信息,全都是在批评教育她,并且要求她认错。 易聊从她的神情里察觉到了不对,一把夺过手机,一条条检阅着。 越往下看,他的脸色越平静,却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眸子里压着一团浓厚的黑雾。 他一言不发地把所有短信号码截图,发到自己的微信对话框里,然后再把短信一条条删掉。做完这一切,他才把手机还给苏雨眠,淡淡地道:“没营养的东西别看了,再收到这种短信就直接交给我。” “你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似乎很随意地道,“他们既然敢发,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苏雨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明白,在这种无路可走的处境下,易聊为什么还能这么游刃有余,仿佛这场风波很快就要结束了似的。他甚至还在说一些不相关的话:“我的书房你可以随便进,里面收藏了不少好书。你也可以随意取阅,总比那些有营养。” 苏雨眠看着脚尖,安静了良久,才轻声道:“那首歌词就是我写的。” 这是她第一次对易聊主动说明这件事。 易聊却是出乎她意料的淡定:“我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易聊回想起歌词里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有关他们的记忆,却不想点破,只是说:“你以前就这样。写作文,大家都是抄一抄,你却非要每个字都自己写,别人的作业都写完了,你还在写作文。” 苏雨眠愣了愣:“是这样的吗?” “对。”易聊肯定地点点头,“当时,大家都在背后说你傻。” 苏雨眠讪讪地摸了摸鼻头,还没来得及接话,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她条件反射地露出害怕的神情,却发现这回电话是汤霖打来的。 电话那头汤霖火急火燎地跟她交代了几句什么,苏雨眠脸上露出死灰复燃的神色,眼睛里都有了光。 挂断后,易聊忍不住问:“怎么了?” “汤老师让我现在去一下市立演播大厅。”苏雨眠随手抓了抓头发,披上外套,匆忙解释,“可能会有那天的监控录像。” 那天指的就是他们三人天真地跑去维权,却被miyuki反咬一口的日子。 易聊立刻扔下水杯,说:“我送你。” 演播大厅不在市区内,车开到的时候,汤霖已经等在门口了。 当他看到易聊从驾驶座中出来时,惊了半天,赶忙拉过苏雨眠,小声地问:“可以啊,你还搬了救兵。” “不是我,他自己要跟来的。”苏雨眠望了望周围,“姜老师呢?” “她今天有事来不了,她要在这儿,看到肯定开心死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汤霖说,“我们a组就你一个单身狗了。” 苏雨眠:“……还真是对不起,我拖了广大群众的后腿。” “你明白就好。”汤霖瞥了眼不远处毫不知情的易聊,说,“总之,你抓点紧,份子钱我们都准备好了。” 苏雨眠心里翻了个白眼:“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汤霖结束了悄悄话模式,冲易聊也招了招手,让他一块儿进院子,一边走一边解释,“周总打听到演播大厅全方位都有监控摄像头,我想我们可以试着从录像里拿到证据。” 闻言,苏雨眠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精神立刻抖擞了几分。 易聊问:“怎样才能拿到录像?” 汤霖带着他们进了演播大厅一楼,径直走向最角落的办公室,指着门上的“保卫科”三个字,说:“只能靠他们了。” 推开门,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保安,正靠在椅背上,对着面前几排屏幕。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已经睡着了,手旁还摆着一堆零食袋子。年轻一点的叫小陈,本来差点就要打盹了,听到门声立刻清醒过来。 他警惕地盯着汤霖三人:“你们找谁?” “你好,我是创艺娱乐的文学总监。”汤霖递出一张名片,客气道,“我们想调取一段监控,不知道现在方便不?” 小陈接过名片狐疑地看了几眼,然后扫视他们三个。 苏雨眠的围巾很大,半张脸都在围巾下面。小陈也没多看,拍了下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创艺,就是这两天跟miyuki闹得不可开交的公司嘛。” 汤霖尴尬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陈八卦地说:“你们两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先把真相剧透给我这个路人?” 汤霖努力维持的笑容快要裂了,十分有耐心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是来看监控的。请问,现在方便调取录像吗?” “调监控?”小陈立刻失去兴趣,煞有介事地戴上保安帽,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问,“你们的证明书呢?” “什么证明书?” “调监控需要我们领导亲笔出具的证明书,你们有吗?” “没有……” “那你们走吧。” 苏雨眠赶忙上前:“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小陈本想直接赶他们走,但看到最后面那个模样俊俏的男人,嘴角微微下压,眼神里仿佛藏着刀锋。他怵了一下,推了推旁边的同事:“别睡了,醒醒。” 年纪大一点的保安被扰了清梦,有些不快,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怎么了?” “他们没有领导证明书,但非要调监控。” “那去开呗。”中年保安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嘟囔道,“上三楼右转,领导办公室。” 汤霖差点被他们的态度惹怒,易聊拉了他一下,冷静地说:“走吧,流程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三个出了保卫科,直冲三楼奔去,找到领导办公室。 但敲了半天门,里面始终没有人回应。 保洁阿姨刚好在打扫这层一的卫生间,看到他们仨傻站在领导的办公室门口,好心肠地提醒一句:“别敲了,领导不在。” 苏雨眠赶忙问:“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出差去了,下个月才回来呢。”保洁阿姨拖着地,补充道,“你们有什么事,等下个月再来吧。” 苏雨眠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这种惶恐的日子,还要等到下个月? 易聊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别灰心,我们再下去求求那些人。”话刚说完,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不露声色地收回。 苏雨眠只是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发现,对于易聊摸她的头这件事,她已经不再下意识闪躲了。 他们三人又回到一楼保卫科,跟两个保安大眼瞪小眼。 “所以,”中年保安发话了,“你们现在签不到证明书,还站这儿干啥?” 苏雨眠:“大哥,行行好,我们真的等不到下个月了,您就帮个忙吧!” “不行不行,你们别难为我,没有证明书真的不行。” “我们只要我们参与的那段,其他都不要,不会泄露任何人的隐私,拜托拜托。” 小陈忍不住问:“你们到底要监控做什么?” 三人互望一眼,汤霖想了想,决定和盘托出,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大致跟他们叙述了一下,然后无比凄惨地说:“事已至此,只有监控能还我们清白了。” 小陈恍然大悟:“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深表同情,但是调监控这件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中年保安摊了摊手:“我们也只是公事公办,万一出了啥问题,我们可担不了。” 苏雨眠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只能等到下个月,拿到证明书才行,对吗?” 两个保安面露难色,面面相觑。小陈委婉地说:“我们的监控一个月一删。” “你什么意思?”汤霖瞪大眼睛。 “别瞪我啊,这又不是我定的规矩,存储空间有限,到了月底都会定时清理一下。” “这样即便我们下个月拿到了证明书,也……” 小陈严肃地点了点头。 苏雨眠的心立刻沉到底,眼里的光都灭了,就像是希望的气球突然被扎破。目前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无边无际的委屈和失望兜头将她吞噬。 这条路也走不通,难道这个冤屈她要背一辈子吗? 她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痛苦中,下意识地用眼神求助易聊,却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从刚才起,易聊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件事上,他一直盯着墙上的保卫科员工合照看。 沉默了良久,他突然伸手指着照片中间的男子,说:“这个也是你们同事?” 小陈对易聊转移的话题有些意外,看了一眼,道:“义哥啊,他是我们这儿的头头的,保卫科的小组长。怎么,你认识?” 易聊收回手,神情淡然地说:“是我记错了,不认识。” *** 《和你有关的回忆》在各大社交网站爆红,掀起全新热潮,miyuki带着这首曲子频繁地出现在电视和晚会上。 每每提及歌词风波,总会露出无奈和委屈的表情,然后轻声说一句:“我已经原谅了。” 又是伏小,又是做低,分分钟勾起观众的同情心。世人皆叹,像她这样的受害者,怎么能这么善良宽容? 苏雨眠感到厌恶,她比之前更加不想出门。因为她一走到街上,有几乎一半的商家在播放这首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修改书法纪录片的旁白和解说词。 下午,易聊敲响她的房门说:“出来吃点水果吧。” 苏雨眠把头从书海里抬起来,看了时间,才五点:“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其实她中午也只是扒了几口饭,自从知道调取监控这条路走不通以后,她更加心灰意冷了。 易聊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说:“苏雨眠,你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苏雨眠叹了一口气,易聊是一个能说到做到的人,绝对不是威胁她。她打开房门,走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去,行动呆滞迟缓得像个两百斤的肥宅。 易聊说:“你应该多运动运动。” 苏雨眠乖巧点头:“我已经在脑子里,跑完一千五百米了。” 易聊:…… 他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正在直播短跑比赛。率先冲向终点的少年长着一双修长的腿,镜头切到他脸上,将他额角上的汗珠清晰地呈现出来。 “啊。”苏雨眠忽然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 “怎么了?” “这个选手长得有点帅。” 易聊瞟了一眼屏幕里的少年,没说话。 苏雨眠喃喃道:“我平时很少看体育节目,原来短跑项目里还有这么好看的运动员。” 镜头下,少年接过教练递给他的水,但他没有喝,而是歪着头,似乎在观众席里找什么人,眉眼如山,下颌线条流畅、锋利。 苏雨眠忍不住问:“他叫什么名字?” 易聊拿起遥控器,毫不客气地把电视关掉了。 苏雨眠有点蒙:“怎么了?” “他叫易燃。”易聊看着情绪不太好,“刚成年,有喜欢的人。” “你怎么这么了解?”苏雨眠好奇地打量着他,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难道你是他的fan?” 可歌可泣,我们不可一世的易老师居然也有偶像?! 易聊的嘴角抽了抽,眼下压着一团无名火,像看着智障一样看着她。他平复了半天,才缓缓地说:“易燃,是我堂弟。” 苏雨眠震惊了。难怪刚才那个少年透露出的平淡的情绪这么似曾相识……她迷茫地塞了一口草莓,问:“你能帮我要张签名照不?” “签名……照?”易聊身上像是瞬间覆了一层薄冰,语调压得极低。 苏雨眠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摆摆手,说:“不是,我刚刚是说……你们家基因也太好了吧!” 易聊睨了她一眼,懒懒地解释:“远方堂兄弟,很久没联系了。” “哦……” “况且……”易聊忽然眯起眼,坐到她对面,两人只有半指宽距,气息呼在脸上,“你真的觉得他好看?” 声色低沉,微醺,难得的毫不掩饰攻击和占有的讯号。 苏雨眠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暖气蒸腾出的热流贴在皮肤上,她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瞳孔,觉得自己的整颗心脏都像是要沉了进去。 沉默的暧昧氤氲了几秒,直到外面隐约传来学生追逐打闹的声音。易聊抬起头,看着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放学了。” 苏雨眠松了一口气,瘫在沙发里。 易聊说:“一会儿可能有客人来。” 她立刻又扑腾起来:“客人?什么客人?” 易聊平时的生活习惯从简,不爱社交,不爱应酬,一般有事都在学校里解决了。自从她搬来这儿,从来没见过有客人上门。 易聊故弄玄虚:“不告诉你。” “不会是你的家人吧?”苏雨眠迅速脑补出了最坏的场景,“我要不要躲一下?” “……不用,你在这儿好好待着。” 五分钟后,门铃响起。 易聊去开门,苏雨眠藏在他身后,露出一双眼睛。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她一眼就看到了门边站着的校服男生。 ……居然是宋清名! 苏雨眠上回只是随手帮了一下宋清名,没想过会再见面,此时宋清名出现在这里,让她着实有些意外。更何况,她在一个未成年的小男生面前哭成那个熊样,实在是有些丢脸…… 苏雨眠尴尬地从易聊身后走出来,伸手打了个招呼:“嗨,咱们又见面了。” 宋清名还是那副瘦弱的样子,五官秀气,显得斯斯文文。他怯生生地点了下头,走进屋子。 猫兄好奇又安静地跳到沙发上,湿漉漉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宋清名,盯得他格外紧张。 易聊大概是全场最自在的一个了,他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给宋清名,一边问道:“最近怎么样?还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多亏了易哥哥,现在那些人见到我都会绕路走,老师也很照顾我。” 苏雨眠没明白,问易聊:“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他们学校的校长刚好也住这个小区,以前见过,我就麻烦他照顾一下小宋。” 苏雨眠挑了挑眉:“你给校长写字了?” “当然没有,我的字可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易聊笑得人畜无害,“我把我爷爷的字拿去了。” 苏雨眠:…… 苏雨眠算是见识了,坑爹不算什么,有的人还能坑祖宗,能耐啊能耐!她又回眼打量了一下宋清名,少年细嫩白皙的皮肤上确实没有什么被打过的印记,她就松了一口气。 宋清名从书包里摸出几张卷子,递给苏雨眠:“姐姐,我有好好学习,这次月考考了年级前十。” 苏雨眠很欣慰。至少那天她在痛哭流涕中丢的脸没白丢。 “你要继续努力,我觉得你前途无量,你一定要把目标放在更广阔的世界里。” “谢谢姐姐。”宋清名的眼睛里有了光,跟那天抱着头滚在地上时完全不同,“我爸爸一直想上门答谢你们,但易哥哥不同意,所以,只能我自己来了。” “没事没事,姐姐我啊,特别看不惯这种校园欺凌事件。我只是行侠仗义,你别放在心上,别老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苏雨眠乐呵呵地拿起小刀切橙子。 宋清名好奇地问:“别的大人都熟视无睹,姐姐为什么看不惯?” 苏雨眠不打算隐瞒,实话实说:“因为我以前在学校也被同学欺负过,我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宋清名看她的眼神瞬间又崇拜起来:“但是姐姐现在很成功,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成为……我这样的人吗?苏雨眠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如果这个孩子知道了网上的那些风波和言论,他还会这样觉得吗? 碰瓷、无理取闹、泼妇、想红、蹭热度……这些都是现在加注在她身上的标签。她诚惶诚恐地生活,每天睁开眼睛都会看到一堆谩骂威胁的话语。尽管这件风波的热度已经不如最初,她却觉得身上的枷锁仿佛要戴一辈子。 她在不知不觉中扮演起了教育孩子的成年人角色,但自己的生活却是一团糟。 苏雨眠把橙子推到宋清名面前,缓缓地说:“如果可以,你要成为比我更好的人。” 宋清名愣怔地看着她。常年被欺负的孩子总是比较敏感,总能快速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但在我看来,你已经是很好的人了。”他咧嘴笑道,“如果没有姐姐拉我一把,我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都说不准。”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易聊突然插话进来,“你眠眠姐姐不要你报答,但我要。” 苏雨眠愣了一下,拽了拽易聊的裤腿,小声道:“你说什么呢?他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所以,我只需要他帮个小忙。”易聊看着宋清名,声色平缓,“你刚才说,你爸爸也想报答我们?” “对。”宋清名点点头,眼神诚恳,“易哥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 易聊双手插兜,似是漫不经心道:“你爸爸叫宋义。” “是的。” “他在哪儿工作来着?” “市立演播大厅,靠近郊区那个。” “是什么职位?” “保卫科,安保人员。” 易聊看了苏雨眠一眼。 她迷茫了半天,现在总算是懂了。上次帮助宋清名,最后他爸爸来把他接走,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前几天去保卫科的时候,易聊在合照里看到那张面熟的脸。 苏雨眠突然变得振奋了起来,问宋清名:“你爸爸就是宋义,市立演播大厅保卫科的小组长?” “对。”宋清名有些不安地舔舔嘴唇,“你们怎么这么清楚……” “实不相瞒,我们之前因为有点事去找保卫科帮忙,但是被回绝了,就在那个时候知道了这些。”易聊说,“这件事情很紧急,时间不多了,现在只有你们父子能帮得上忙。” 宋清名也跟着严肃起来:“易哥哥,你说吧。” 易聊手机调出一个日期,靠到他耳边说:“首先,这一天的监控录像,请他务必不要删掉……” *** 临近十二月,b市的暖气已经供了起来,无论在室外冻得瑟瑟发抖,还是在室内暖得昏昏欲睡,人们都不是很有工作的劲头。 保卫科的小陈从中午开始就盼望着下班。部门今天团建,这意味着今晚不用他值班,还可以跟同事哥们儿喝上几杯。 高兴之余,他还有些好奇和怜悯。 他们这个工作无时无刻都需要有人留守,今天又会是哪个倒霉鬼要在他们大吃大喝的时候一个人留在这儿加班呢? 他揣测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时钟跳过五点半,所有人都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的时候,他才知道,今晚小组长宋义会留下来值班。 小陈有点惊愕:“义哥,这样合适吗?你既不能跟我们一起吃饭,也不能回家带儿子了。” 宋义点上一根烟,随意地挥挥手:“没事,你们去吧,我儿子放了学会到这儿来写作业。” “可是……” “吃你的去。我也不能老在外面跟你们吃饭,给我儿子树立不好的形象。”宋义开玩笑似的点点小陈,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等你有儿子就知道了。” 单身狗小陈实名表示羡慕了,尽管他现在不想要儿子,但他想要个女朋友啊。 “义哥,听说小名这次考试比以前进步了很多,都进年级前十啦?” “那当然。”宋义脸上很有光,“这小子学习比我当年强多了。我现在每天都陪着他写作业,让他知道爸爸对他的关心一点也不比妈妈少。” 同事纷纷竖起大拇指:“义哥,你太不容易了。” 做着一份工资不太高的工作,独自一人抚养儿子,又当妈又当爸,真的很不容易。 宋义警告他们:“今晚我不在,大家都多吃点,把我那份也吃了,吃少了,我可不放过你们啊!” 保卫科同事们欢声笑语地出了门。 小陈颇为感慨:“义哥真的太仗义了。” “你可学着点儿。”他身旁的中年保安深切地教育他,“这就是领导的牺牲精神,为了人民群众,他们甘愿牺牲自己的时间。等你领悟了,你也可以当小组长了。” 小陈若有所思地挠挠头。 等他们走掉以后,保卫科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宋义转着椅子,坐在窗边一口一口地抽烟。看着其他部门的同事也陆陆续续打卡下班,又看到一团一团的人群涌进来。 今晚演播大厅被征用了,要组织一场b市青少年书画大赛的颁奖典礼,会有相关负责人留下来加班,还有学校组织学生们集体来当观众的,所以楼内外都嘈杂、喧嚣。 差不多等到天黑下来之后,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路灯下,宋义看到他在等的人正慢慢向这边走来,隔着窗户向他们招了招手。 这是苏雨眠第三次到这个演播大厅来,心情有些复杂。第一次来,她不仅没能为自己维权,反而被人反咬一口;第二次来,本以为能结束这一切,却不想碰了个壁。 当昨天宋义在电话里表示愿意帮忙的时候,她还有不真实的感觉。 前两次都是败兴而归,能不能让舆论反转,就全靠今晚调的监控了。更何况,这还是一次秘密行动,为了避免人多惹眼,她故意没有告诉汤霖和姜文玉。而没有上级批准,擅自拷贝录像,如果被别人发现了,宋义也会被他们连累。 一路上,她的脑子里冒出了许多问题,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心上。 宋义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们了,在他面前的台式机里,就装着他们想要的证据。 易聊察觉到苏雨眠的忐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移她的注意力:“硬盘带了吧?” “嗯。” “我去外面守着,有事打电话给我。” “好。” 易聊摸了下口袋,掏出一颗奶糖塞到她手上。 苏雨眠有些惊讶,这是她前几天刚刚在朋友圈里种草的一款新糖。 易聊目光温柔:“别担心,都会好的。” 宋义把宋清名安排在一旁写作业,就开始翻录像。苏雨眠的脑袋凑上去,忍不住问:“监控录像一般是不收录声音的吧?” “对。” 她的心沉进谷底。如果没有声音,光靠录像,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她。 然而宋义话锋一转,乐观道:“但你们算是运气好,之前采购多余的拾音器,我刚好在那间屋子里放了一个。” 苏雨眠怔了:“也就是说……会有声音?!” “理论上来讲会有,除非拾音器故障了。”宋义点开一个文件包,“喏,当天的都在这里了。” 监控的像素不太高,但依稀能看出人形。宋义按着快进键,直接转到了那天下午三点左右,miyuki的身影出现在了屏幕上。 一阵的噪音响起,音量调到最大,也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 宋义“啧”了一声:“你们站得离拾音器有点远,声音好像录得不清楚。” 苏雨眠直接把耳朵贴在音响上。一直坐在一旁写作业的宋清名也停下笔,办公室里瞬间变得无比寂静,只有稀稀拉拉的录音声。 姜文玉:“怎么突然关门?如果不心虚,又何必关门?” 李倩:“上午,我们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 “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你们当初拿着曲儿来请我们,不能说忘就忘。” …… miyuki那个经纪人说话很轻,很难录进去。 “钱,我可以还给你们,但还是那句话,请恢复我的署名。” “这是一锤子买卖,哪有退换货的道理……钱已结清,交易完成了。” …… 苏雨眠绷紧神经,怎么偏偏就少了最关键的部分!什么钱结清了?什么交易完成了?老天是在故意作弄她吗? 她心情急躁,准备继续往下听时,易聊的电话打了进来。 “有人来了,你快躲一下。” 保卫科在一楼,举办颁奖典礼的地方在二楼。 一个礼堂的工作人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走了下来。 易聊背过身去,把黑色外套的拉链拉起来,恰巧能遮到嘴巴,使劲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假装不经意地低头玩着手机。 可是工作人员还是走了上来,对他道:“您是这孩子的家长吗?” 易聊沉默着摇了下头,眼眸垂下去,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 工作人员“哦”了一声,就在他旁边站着,自来熟地搭着话:“这孩子身体不舒服,通知他家长来把他接走,怎么到现在都没来呢……” 易聊不太擅长跟陌生人聊天,他干脆当个沉默地倾听者,偶尔“嗯”一两下。 门口有风灌进来,工作人员怕孩子冷,指着里头保卫科的方向,对小孩提议道:“那儿有个办公室,我们进去坐着等吧。” 说着,工作人员就拉着女孩的手往里面走去。 易聊愣了一瞬,却找不到理由阻止她们。他余光不停地瞄向保卫科门口的那扇小方窗户,不知道苏雨眠找到地方躲好没有。 工作人员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小孩问:“怎么了?” 小女孩顿了几秒,忽然转过头来,盯着易聊,脸上好奇和激动的神情不断放大。 她突然叫了一声:“易聊叔叔!”然后像个小钢炮似的迈着两条小腿扑腾了过来,牢牢地扒住易聊的小腿肚。 易聊差点石化,尴尬地看着工作人员逐渐震惊的脸。 “易聊先生?”工作人员快步走了上来,难以置信地问,“真的是瘦金体书法家易聊先生吗?” 事已至此,易聊只能为难地点了下头,他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没戴口罩出门。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您上去看过了吗?我们正在表彰市青少年书法家的获奖作品。” 易聊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腿上那只小钢炮又叫了起来:“易聊叔叔!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就是因为崇拜你才学书法的!” 肉乎乎的小脸上因为见到偶像太激动而染着红晕,小姑娘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宣纸,颇为庄重地抖了抖、展开,上面用毛笔写着易聊最常练习的句子: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笔锋很稚嫩,试图模仿他的痕迹很重,但毕竟只是个孩子。 易聊蹲下来,拍了拍她的头,问:“为什么说因为我才学的书法?” 小钢炮想也没想,脱口道:“因为你帅啊!” 易聊:…… 他以手指为笔,在纸上比画起来:“你先别写什么瘦金体了。先把楷书练好,下笔要稳,不要拖泥带水,争取让字迹周正,像这样,横平竖直。” 小钢炮有些苦恼:“老师说我写字太‘飘’了,我稳不下来。” “慢慢练习,不要急于求成。”易聊安慰道,“我最开始写字也很飘,我爷爷告诉我,写字就像做人,要静下心来,求一个端端正正。” 女孩似懂非懂。 门外有车光照了进来,女孩高兴地说:“我爸爸来啦。” 她对易聊鞠了一躬,说:“谢谢易聊叔叔,我走啦。” 易聊点点头,道:“不要放弃,你以后会发现,书法本身其实比我这个人有趣得多。” 把小钢炮送走后,工作人员还想继续邀请易聊上楼参加典礼。 易聊想了想,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人时间,我在等我的女朋友。” 好不容易把工作人员打发走,易聊转身去监控室。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宋义父子的心脏差点蹦出来。看到是他,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人走了?” “走了。”易聊环视了一眼办公室,“她躲哪儿去了?” 苏雨眠从最靠墙的办公桌下钻了出来,理了理头发,长舒一口气,道:“你真是吓死我了。” “要快一点,我已经被发现了。”易聊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了,“二楼都是孩子,结束时间可能不会太晚。怎么样?你们这里有进展了吗?” 苏雨眠丧气地垂下头,摇了摇:“幸运的是有录音,但不幸的是……录音不清晰,可能作用不大。” “不是的。”宋清名突然插话进来,眼睛里放着光,冲他俩招了招手,“你们俩快来,听听这个。” 录像接着刚才断的地方继续播放,录像里苏雨眠顶着一张悲壮的脸站了出来。 “……你所说的‘严厉的老师、抢我橡皮的同桌、阳光挥洒在上面的塑胶跑道,以及隔壁班穿着白衬衫的男同学’,这些都是我的回忆,霸占着别人的回忆,你就这么高兴吗?” 紧接着,miyuki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因为经常练嗓,反而吐字清晰地从音响里传出来 ——“很多词作人都匿名替我写过词,和他们相比,你的名气简直连小学生都不如。” 镜头在侧上方,刚好拍到她脸上轻蔑的笑容。 苏雨眠欣喜若狂地晃着易聊的胳膊:“有了有了有了!我就说我是无辜的吧!那首词真的是我写的!” 宋清名“哇”了一声,连连感叹:“这个miyuki是我们学校好多同学的女神,都说她又温柔又安静……但她最后那个表情也太恐怖了吧?!” 宋义也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你可以洗清不白之冤了。” 苏雨眠简直激动得想流泪:“为了这件事,我已经好久没睡个好觉了,总是做噩梦……啊,现在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易聊拍了拍她肩膀,见她脸上恢复了神采,他也浮起笑意。 宋义要帮她把这段录像拷进硬盘里,苏雨眠却犹豫了。 她捏着硬盘的手很是纠结,表情内疚:“义哥,这段录像,我拿到以后肯定会发布出去的。” “那当然。” “对方公司势力很大,如果他们过来问责,您会被我牵连的。” “这有什么?” “因为就算有了这段证据,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赢。这几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一些网友能不理智到什么程度,我怕……” 宋义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硬盘,利落地插进主机箱上,说:“我都不怕,你怕啥?我好歹也是个组长,这点权利还是可以行使的。你帮过我儿子,甚至可以说是救了他,我一定要帮你这个忙的。况且,”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就算你们没有帮过我,我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你被欺负啊。” 他点上一根烟,长长地吐出一口,平实地说:“生而为人,做事要讲究良心。” 宋义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男性,没有什么特长,挣不到大钱,妻子跑了,他就独自拉扯着儿子。他兢兢业业半辈子,只求能对得起自己,能把宋清名培养成一个合格的人。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像宋义这样的人很多,大都隐匿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即便没有卓越的成就,但仍然用自己最质朴的善良燃起一盏灯,照亮每个流离失所的旅人的路。 苏雨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他们,不伟大,却又非常伟大。 最终,万千感慨在肚子里揉化成温热的泪水,苏雨眠眼眶有些发酸,为了不让大家看见,她深深地鞠下一躬,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从演播大厅出来,苏雨眠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汤霖。 电话那头的汤霖激动坏了,一边高兴,一边责备她不带自己一起去。他们俩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段录像交给公司,由公司官方公开。 第二天,苏雨眠就在易聊的陪同下去公司找周博。 周博看完监控录像后,开始还有点意外。去事发地点去找监控录像,是他提出来的想法,可是一般监控没有声音,很难证明什么,公关部门也在着手搜集其他证据,所以苏雨眠能找到这个带着声音的录像,有些超出他的预计。他迅速将录像发给公关部门,由他们公开上传。 苏雨眠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结果。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段时间累积的压抑终于开始有所松弛,她压根儿没在意这是总裁办公室,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周博抬眼瞧了瞧一直安静地靠在一旁的易聊,冲他招招手:“你来,我跟你聊聊。” 易聊不情愿地往前迈了一步,顺势坐在苏雨眠旁边。 “……过来,到我面前来,有你这样聊天的吗?”周博露出无语的表情,“啧”了一声,“别这么见色忘义,我好歹是你舅舅。” 大概是“见色忘义”这四个字从领导的嘴巴里说出来太直接了,苏雨眠悄悄踢了易聊一脚,易聊这才慢吞吞走到办公桌旁,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周博问他:“你多久没回家了?” “没多久。”易聊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在一起,没有抬头。 “你妈息影后,你回去过几次?” 易聊不吱声了。 周博帮他回答:“就一次吧?回家抱了只猫就跑了。” 猫?苏雨眠心里好奇,难道是猫兄?但转念一想,他们似乎在聊家事,她坐这儿好吗?可是现在起身离开,也有点刻意了……她低下脑袋,刷着手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易聊有些敷衍地回应:“最近在准备一场书法展,有点忙。” “忙忙忙!我看你现在比我还忙。”周博叹了一口气,继续数落他,“就算不去看你妈,你也要去看看老头子吧?老头子上次怎么说的?”顿了一下,他压低嗓音,道,“让你带她回去吃饭。” 周博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苏雨眠的方向。 易聊这才抬起头来,神情里全是无奈:“还没到那个时候。” “还没到?”周博难以置信,“这都多久了,你小子还没把人家……就是你还没成功呗?” 虽然有些耻辱,但易聊突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 周博一下子陷进老板椅里,怒其不争地用手指点着他,仿佛他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你妈,还有老头子都眼巴巴等着你呢!” “说起来还要怪他们。”易聊无畏地耸了耸肩,“没遗传到这方面的才能,我也很苦恼。” 苏雨眠闻言抬起头来。 嘴巴上说着苦恼,但男人的表情带着微微挑衅的笑意,薄唇微微提起,淡化了“生人勿近”的气质,反而更像是一个不愿服输的少年。 苏雨眠有些晃了眼,面前二十四岁的易聊似乎同高中时的易聊完全重合起来了。 周博懒得理易聊,扫了一眼电脑上的消息,表情又恢复到办公时的正经,说:“录像已经发出去了,很成功,现在舆论开始反转了。” 苏雨眠反应过来,赶快打开软件。她这边尚未收到太多评论,但公司发的视频已经高高地挂在热搜第一位。 公司账号下的评论分为好几派。 一个“冷静睿智”派:果然又反转了,还好我最初啥都没说,现在的八卦还是不要过早战队/吃瓜。 一个“我早知道”派:我就说嘛,她一个幕后人员,犯不着跟某m姓女星碰瓷,肯定有隐情! 一个“同情怜悯”派:白白被你们这些脑残粉骂了这么久,不考虑跟人家姑娘道歉的吗? 剩下的miyuki的粉丝一改之前疯咬的状态,突然高举理智大旗,端起文静护主的模样:相信miyuki!/爱心,等她!/爱心/爱心。 当代网友的三百六十面,似乎都在一张屏幕里尽数呈现。 录像发布得措手不及,完全没给miyuki方任何回旋的余地。和她有关的官方账号目前全部保持沉默,似乎在屏幕那头焦灼地想着应对方法。 周博转着老板椅,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分钟之后,他的办公座机铃声大噪。 “李总啊。”周博笑眯眯地讲电话,压弯的眼角却没有一丝温度,“没有,没有。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商量?您说笑了,事发当初我找您商量的时候,您也没给我机会呀。” 他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看着对手焦虑的样子真爽。 “李总,捧miyuki的那天你就该做好这个准备了。老话说‘先成人,再成才’,你捧的这位小姑娘第一步就没走稳,后面怎么可能长久?人在做,天在看啊。你我活了半辈子,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挂了电话,周博的心情很好,迅速安排属下联系各大媒体,把之前准备好的爆料稍微抖一抖。 其实在之前,公司已经准备好各种各样的实料,准备掀开miyuki才华横溢的温柔女神人设。 代笔成性、过分自负、对待工作人员态度粗暴……趁着现在监控录像的热度爆出去,才能让吃瓜群众相信,并让miyuki重新接受大家的审阅。 并且,除了目前已有的监控录像和实料,他还有一步没走。 周博站在两个小辈面前,老谋深算地笑道:“接下来就交给我了,你们俩专心谈恋爱去吧。” 苏雨眠:…… 没谈恋爱!谢谢您嘞! 第十章 夜风惹的祸 周博所谓的“接下来”并没有让苏雨眠等太久。 墙倒众人推,更何况,miyuki为人平时就不怎么积德,行业内曾被她打压得不敢说话的人们现在揭竿而起,一时间,关于她的控诉和爆料满网乱飞。 miyuki还让经纪人李倩打电话来,欲用巨额金钱收买苏雨眠,让她帮着顶罪,把一切都说成是自己的污蔑。 开价之高,能够保证苏雨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苏雨眠简直气笑了,忍不住问易聊:“我贫穷的气质就这么不委婉吗?” 易聊一言难尽地向下看,因为舍不得买电暖脚器,所以直接拿猫兄暖脚。 苏雨眠毫不在意地继续唠叨:“有钱人出手可真是阔绰,我承认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是他们找错人了。我不是鬼,我是仙女啊!” 易聊:“……嗯,好,你是。” 仙女苏雨眠的怨气很快就得到了平反。业内曾替miyuki代笔写过歌词甚至谱过曲的创作人们在创艺私下的煽动下,纷纷站出来指认她代笔成性、抢人成果的罪行,导致这件事接连几天都高居各大平台榜首。 miyuki成了过街老鼠,粉丝都沉默了,路人也把矛头指向了她。苏雨眠现在的微博评论里有很多网友在向她道歉,但是相比骂她时的数量,实在是少了太多。 绝大部分的人在跟风斥责完别人之后,关掉屏幕,就压根儿不记得这件事了。 哪怕事情出现反转,他们最多就是感慨一下,根本记不得自己曾经是帮凶,狠狠地伤害过别人。 刀子不划在自己身上,谁都不知道疼。 还有当初发来恐吓短信和邮寄东西的人也悄无声息,仿佛不存在过。易聊当时记下了那些人的号码,在某一时刻,趁苏雨眠不在,悄悄地把相关法律的条例截图,一个一个发送出去。她这才陆续收到了那些人道歉和忏悔的话。 易聊并不想就这样甘休,但苏雨眠不想再深入计较了,那就只能随她。 苏雨眠向来不想计较。 无论是对许瑞,还是对沈聪,还是对miyuki,她习惯了大而化之。 这件事最终以讽刺滑稽的结尾落幕,miyuki原本要开的见面会硬生生改成了新闻发布会,她对着镜头一遍遍地鞠躬道歉,并声称会休息一段时间。她一沉寂,她背后的巨额资金链就断了,fly音乐股票一路狂跌,元气大伤,甚至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据说要开始对该公司和该艺人的经济状况进行核查。不过,这些都是周博关注的点。 对于苏雨眠来说,《和你有关的回忆》这首歌重新上传,将词作署名权还给了她本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为了庆祝这件事圆满结束,晚上汤霖叫着苏雨眠、姜文玉,还有帮了大忙的宋义一起吃饭。本来易聊也被邀请了,但他一直在b大美院忙书法展的事,实在不得空,就没有来。 苏雨眠平时不喝酒,工作性质关系也不需要经常应酬,但今天实在是高兴,又都是熟悉的朋友小聚,她干脆也替自己开了瓶。 汤霖和宋义很聊得来,他们仨先是给宋义讲了各路圈内八卦,宋义绕是个糙汉子也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他们又围绕孩子、教育,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无限地拓展话题。 受到氛围感染,姜文玉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敬苏雨眠:“恭喜你摆脱了那些低级趣味的人。” 苏雨眠一饮而尽,颇有些感慨地舔了舔嘴唇:“不瞒你说,我觉得我可真不容易。” 姜文玉挑了挑眉,难得没挖苦她:“从好的方面来讲,你名声大噪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首歌词是你写的了,看开点儿。” 汤霖也参与进来:“对,趁热打铁,赶紧帮我们现在写的这部剧创作个主题曲歌词。” “好说好说。”苏雨眠跟大家碰了个杯,不一会儿,脸就有点喝红了。 四个人从天南聊到海北,喝酒喝得十分尽兴。 苏雨眠有点喝多了,散场时,脚步有些不稳,姜文玉正准备替她打一辆车,热心媒婆汤霖及时制止,非常识趣地给易聊打了个电话。 他们吃饭的饭馆离b大不太远,十分钟之后,易聊就到了。他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走去饭馆,隔着马路他就看到苏雨眠酡红的脸颊。 苏雨眠眯了眯眼,呢喃道:“是易聊吗?” 直到易聊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她才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真的是你啊。” 她伸出手,让易聊把她拉起来,脚下一轻,一不小心就栽到对方怀里。 易聊的怀里很暖,还有清冽的香气,苏雨眠埋头使劲地嗅了嗅。 感受到她小小的鼻尖在胸膛上乱蹭,易聊浑身一震,心底某种不可名状的躁意突然张牙舞爪。他扶着苏雨眠的肩膀推开她,咬紧牙根道:“你干吗?” “好闻,香。” 易聊的耳根有点发烫。 苏雨眠看到他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迎面吹来的风刮进脖子里,她似乎都感觉不到冷。 易聊赶紧替苏雨眠把脖子上围巾系好。在这期间,苏雨眠又顺势要贴到易聊的胸膛上。易聊像是被电了一下,赶紧躲开,语气尽力维持淡定:“你喝多了。” 苏雨眠“嘿嘿”一笑,说:“喝多就喝多呗,不是有你在吗?” “我怎么了?” “你会带我回家啊。”她说得理所当然,还向前蹦了几步,跑到路灯下,灯光从上到下洒下来,在她柔软的长卷发上笼了一层薄纱。她回过头来,眼睛里笑意闪闪发光,“易聊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易聊顿住了。 苏雨眠大笑着把手臂举向天空,毫无顾忌地喊道:“易聊要带我回家啦——易聊要带我回家啦——” “别喊了。”易聊平静地说,但他心里早已方寸大乱。 苏雨眠有点喝多了,但她不像别人喝多了以后只想睡觉。她不仅不想睡觉,还特别有精神,说了一路的话。从宇宙之外会不会还有一个宇宙的话题,一直聊到了老母猪的催产方法。 易聊一边哄着她,一边陪她聊天,一边还要照顾她。她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他却已经困得不行了。刚才那点跌宕起伏的慌乱早已变成了冻干的湖面,一点点波纹都泛不出来。 直到苏雨眠躺进被窝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给她床头留了杯水,关上灯退出去。 可是苏雨眠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呀,她今天太高兴了,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原来洗清冤屈的感觉这么爽。 她又躺了一会儿,踢掉了被子,决定去问问易聊晚饭的钱最后是谁付的,她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关于这一段的记忆了。 苏雨眠“噔噔噔”地跑上楼,易聊的房门没关死,掩了一条小缝。她突然特别好奇,搬来这里以后,她还从没见过易聊的卧室长啥样。 于是,苏雨眠示意性地敲敲门,说了句:“我进来了哦。”就直接推开门进屋了。 易聊人不在。 他的卧室里很干净,整洁到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单身男性的住所。房间以黑白灰为主色调,没有太多的装饰,把简约风发挥到了极致。 书桌上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加几本书。苏雨眠随手翻了下书,什么学科的都有,最下面压着一本《诗经》。 她依稀记得这本书,好像是高中时易聊送给她的,但是她要转学了,就没有收,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想不到他还留着呢。 苏雨眠顺手翻开,没有阅读过的痕迹,底部的空白页上却写着字。 她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清隽洒脱的瘦金体,出自易聊无误,落款日期是七年前。 苏雨眠怔忡出神,易聊突然从浴室里出来,两人面面相觑。 易聊没料到会有人进来,他刚洗完澡,身上还挂着水珠,只在腰上围了一条浴巾…… 苏雨眠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莹白精壮的胸膛、细而不失力感的腰、性感的人鱼线……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她咽口水的动作太明显了,易聊立刻反应过来,耳根瞬间红到滴血,一闪身钻回了浴室,隔着浴室门有些慌乱地问她:“你怎么进来了?” 苏雨眠恍惚了一下,对了,她进来是要说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算了。但目光落到书上的那行字上,她突然又生出了别的问题。 “问你个事儿。”苏雨眠一把推开浴室门,里面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易聊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过来,学着电视剧里大佬们的样子,单手撑着墙壁,试图“壁咚”他。 然而身高和体型差距略大,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菜鸡在不自量力。 易聊不忍心拆穿她,安安静静地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苏雨眠幽幽地开口,“这是表白吗?” 易聊犹豫了一下,坦诚道:“是。” “原来你那个时候就想引诱纯真的我。” “啊?”引诱?去你的引诱,易聊正色道,“苏雨眠,词不能乱用。” “我没乱用啊。”她歪了歪头,神情非常认真,“聊赠一枝春……聊是你吧?你要送给我什么?送给我一枝春啊!一!枝!春!” 她着重强调了一下,情绪里竟然透露着微妙的怒其不争,指尖轻轻地点在易聊光溜溜的胸膛上:“这就是你七年前说的那枝春吗?” 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她指尖细微的触感,全身毛孔仿佛都炸开了。易聊暗暗“咝”了一声,奈何苏雨眠的眼睛里也沾染了水汽,湿漉漉、雾蒙蒙的,还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易聊使劲咬着下唇,让自己保持理智,漆黑幽深的眸子看着她,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问:“那我应该如何?” 苏雨眠抬起眼来,两人距离很近,易聊的头颈几乎全部贴在了墙上,但呼出的气息依然会轻轻拂在她的脸上。 痒痒的,有点潮湿。她的心里像是扎了一根逗猫棒,中间那个铃铛不停地响。她鬼使神差地说:“我来教教你怎么撩小姑娘吧。” 易聊挑了挑眉,没说话。 苏雨眠突然踮起脚,对着易聊的嘴唇飞快地亲了一口,然后飞快地移开。 易聊呆掉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苏雨眠要教给他的是这个。 嘴唇中间像是刚刚被电过,带着灼热的温度。 苏雨眠似乎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眼神仍然潮湿,带着迷离,还毫不客气地冲他笑了一下。 易聊咬紧牙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低头凑上她淡樱色的唇。 柔软的触感缠绕在唇齿间,有熟悉的清冽气息,还有空气里洗发水的香味。易聊发梢的水珠滴在她的脸上,她的牙关被对方的攻势撬开,呜呜地闷哼一声,在湿热的浴室里缱绻缭绕。 *** 酒醒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了。 苏雨眠躺在自己的床上,头疼欲裂,她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昨天的事。 对了,她跟汤霖他们一起去喝酒了,易聊把她带了回来,后她好像去了易聊的房间…… 浴室里朦胧暧昧的黄光陡然浮现在眼前,苏雨眠骂了一声,噌地一下坐起来,绝望地看着天花板。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居然主动亲了易聊,还被反吻了回来?! 苏雨眠把头埋进胳膊里,她这张红得滴血的老脸还能不能要了……喝酒误事,这句话真的一点都没错! 她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巴,上面好像还残存着凌乱的温度。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身长袖长裤的睡衣,除了睡出了一点褶子以外,没什么问题。 易聊吻完她,好像就把她送回来了,没有做什么其他非分的事情……这点上苏雨眠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问题又来了,她接下来要怎么面对易聊? 跟他说“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不是故意撩你,你别放在心上”?还是说“都是成年人了,好聚好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就干脆假装自己喝断片了? 无论是哪一种,她几乎都能想象出易聊听完以后冷漠、平静的表情。 苏雨眠焦躁地揉着头发,不敢走出卧室。偏偏就在这时候,她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苏雨眠条件反射似的缩回了被窝里,不说话,假装没睡醒。 易聊的声音响起,跟她想得一样平静:“苏雨眠,你的朋友来了。” 苏雨眠冒出一颗脑袋,犹豫了一下,问:“谁?” “她说是丁医生。” 丁肆啊!来得正好!赶巧能解决她的尴尬。她心里充满感激之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打开房门。 那两人在客厅里已经聊了起来,苏雨眠故意无视易聊,对丁肆打了声招呼:“你来之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打电话给你了,你不接啊。”丁肆晃着一双长腿,一针见血道,“睡死了吧?” 苏雨眠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你今天怎么想到来我这儿?” “我听说你们住在一起了。”丁肆忽然拿出背后一筐红彤彤的鸡蛋,“我就祝你们生活幸福,早生贵子吧。” 苏雨眠:? 去你的! 刚刚满腔的感激之情现在瞬间化为灰烬。来就来了,这人还带什么喜蛋啊!说什么早生贵子啊!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苏雨眠咬牙切齿,冲她做了个口型:你是不是有病? 丁肆假装没看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她说您太客气了。”易聊突然插话进来,神色平稳,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双手接过那一筐喜蛋,微笑着说,“那我们就先收下了,谢谢您。” 苏雨眠难以置信地望着易聊。 这人究竟是以什么立场收下这筐蛋的?他什么时候修炼得这么无耻了? 丁肆虽然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竖了下大拇指,小声地对苏雨眠说:“可以,上道。” 苏雨眠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丁肆说:“为了恭喜你战胜恶人,走出风波,我决定中午请你们吃饭。” 苏雨眠是那种宿醉完也丝毫不影响食欲的怪物,对吃总是充满无限兴趣:“吃什么?” “你挑。” “我想吃牛肉涮锅!”苏雨眠探寻地望着易聊。 易聊无所谓地耸了下肩:“你们去吧,我要去学校,还有事情要忙。” “别啊,大兄弟!”丁肆有点惋惜,“我还没跟名人一起吃过饭呢。” 苏雨眠却巴不得易聊不去,直接拍板子决定:“行吧,我和丁肆两人去,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易聊最近一直比较忙。 有一场书法展开办在即,主办方邀请他参加。 一般情况下,易聊只愿意出作品,并不愿意本人在现场出镜,但这一次,他同意了。因为据主办方说,国外几家大型博物馆也聚焦在这次展览上。 如果能让西方人也认识到东方传统艺术的魅力,易聊愿意百分之两百地付出和投入。 这段时间,他要不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要不就待在b大办公室里,不断地练习和思考。 易聊的手腕抑扬顿挫,运笔速度快,墨水铺开处,像竹子一样挺拔的字体跃然纸上,犀利而飘逸,有种铁画银钩的风雅。 但易聊自己不太满意,停下笔,对着字蹙起眉头。 正思考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个男人裹挟着外面的冷风进来,他脱掉帽子,眉眼含笑:“好久不见了,易聊。” 这位不速之客叫金彦,易聊的大学同学,也曾是易桢瑜老爷子门下的弟子。大学毕业以后,两人很多年没见了。 易聊有点意外:“金彦?你怎么来了?” “路过b大,想起来你在这里代课,我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被我碰到了。”他四下扫视着办公室的布局,感叹道,“真好,这么棒的一间办公室都是你的。” “也不是,其他外聘讲师也会在这里休息。” 易聊烧了一壶水,找出办公室里最好的茶。茶叶气味儿清香,混着新鲜的墨汁味儿,沁人心脾。 读大学时,易聊他们班阴盛阳衰,被女生们围攻在中间的几个男生抱团取暖,你帮我带饭,我帮你签到,一来二去都发展出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当时,他们一伙人分工明确,学霸易聊负责上课画重点,替没来的男生签到以及考前男生寝室的集体大复习,而食堂占座、凑人打球,这些都是金彦的专长。 彼时,他们都是美院的天之骄子,教授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推动书法艺术进步的那颗重要的螺丝钉。 可是教授没有告诉他们,有时候一点点小小的偏差,可能就会造成结果的巨大偏移。 就比如现在的易聊和金彦,相对而坐,仅一桌之隔,却仿佛隔着一条大河。 金彦手里捏着瓷茶杯,憔悴的目光从舒卷的茶叶上抬起来,看着桌上一摞摞宣纸和干掉的墨迹,恍如隔世:“没想到你小子毕业后还能回来执教,真不错。” “你呢?”易聊给他添了杯茶,“你最近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金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跑跑销售,业绩不好的时候日子也很困苦。我结了婚有孩子了,不过没告诉你们,在老家结的。现在我背着房贷,b市这个房价真是不给人活路……” 易聊有些讶异:“那就……不再写字了吗?” 金彦恍惚地笑了一下,自嘲道:“我也想写,但是——吃不上饭哪……” 刚毕业的时候,金彦也曾一腔热血想在书法领域留下自己的大名,就算不以书法家著称,也可以当个书画展会策划之类的。总之,都在这个圈子里。可是现实很骨感,全家那么多张嘴等着他养活,每个月还要还那么多贷款,他的激情终于在生活巨大的滚轮下渐渐磨没了。 现在的他,每天在领导和客户之间来回奔波,一周应酬四五次,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身上沾满了烟酒味儿,趴在洗手池和马桶上一遍遍地吐。 金彦拍了一下腿,假装不在意地说:“我现在一身烟酒味,都配不上写字了。” 易聊却挑了挑眉,说:“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 “这种仙风道骨的事,还是你这样的人来做比较合适。” 易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写字没有门槛,你却偏要给自己门槛。” 金彦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笑道:“可不是吗。”他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终还是问,“老爷子最近还不错吧?” “可以,身体很硬朗了,而且,他也很挂念你。” “我有什么可挂念的!”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金彦却仍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子,他老人家有什么好挂念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对待弟子是无差别的。” 脑海中浮现出易桢瑜严肃的面孔,金彦一时失语。他走到书桌前,仔细打量着宣纸上的字,良久后才道:“易聊啊易聊,你现在的字是越写越好了,跟以前相比,坚毅了很多嘛。” “但又好像少了点什么。我最近陷入了瓶颈期,一直没能突破。” 他们两个人差不多高,站在一起研究宣纸上的笔墨,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金彦透过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但又已经消失不见的东西。他眼底有些留恋,也有些迷茫,说:“我真羡慕你,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为我除了写字,也没什么适合做的事。” 易聊的神情从容、坦荡,似乎完全不畏惧说出这个事实。 从记事起他就在写字了,最开始只是爷爷图个乐,老人家不能容忍易家有写字丑的后代,到后面他自己主动练字,因为可以沉心静气,排除外界熙熙攘攘的议论和干扰。尽管课业成绩很好,但无论对哪一门科目,他其实都了无兴趣,考得好只是习惯。 “我回想了一下,到现在为止,我只有两件事是能够长期坚持下来的。”易聊的眼睛里有光,“其中一件就是写字。” 金彦饶有兴致:“那另一件呢?” 他的笑意变得更浓了,却说:“不告诉你。” *** 苏雨眠跟丁肆吃完饭就回家了。她在手机上预约了猫兄打疫苗的时间,老早就该去了,但因为miyuki事件就一拖再拖。 她蹲在地上,拿着逗猫棒乐此不疲地晃啊晃。 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她以为是易聊回来了,就没有起身,继续逗猫。可是,不一会她却听到了稀稀疏疏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苏雨眠刚一回过头,就听见一个老年的声音:“这个小兔崽子,非要我亲自过来抓他……” 话音戛然而止。 苏雨眠和易桢瑜像看鬼一样愣怔地看着彼此。 呃……苏雨眠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才好?伸出爪子挥一挥,打个招呼?可是,老头看上去要被吓出心脏病了耶…… “你,你,你……”易桢瑜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浑圆浑圆的。 小助理赶忙将他扶稳,搀到沙发上坐好。 这时候,苏雨眠终于有了点印象。书在法纪录片跟组的时候,她去过不少书画院和高校的书法系,这老头不就是“名家走廊”上出镜率最高的那位易桢瑜大师吗? 也就是,易聊的爷爷。 苏雨眠顿时有点紧张,认真地给老爷子鞠了一躬说:“您好,我叫苏雨眠,我是易聊的同学。” 易桢瑜好好地把她打量了一番,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易聊那小子呢?” “他去学校了,说是去准备什么书法展……”面对老人,苏雨眠不想撒谎,“我现在暂时住在这儿,易聊把一楼的这间屋子租给我了。” “租?”老爷子简直难以置信。 苏雨眠有点困惑,难道易聊没有告诉他的家人,他把房子租出去的事吗? 所以,他是偷偷租的? 苏雨眠忧心忡忡,她会不会被赶出去啊? 几乎已经想到流落街头的画面了,她有点委屈,小声地辩解:“我交了租金的,我会一直按时交租金的。对了,我还签了合同,我是按照正规流程租了这个房子……您……您别把我赶出去……” 易桢瑜愣了一下,这小丫头跟周茜兮不一样,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姑娘,但看着很清秀,模样很乖巧。他歪了歪头,低声问小助理:“苏雨眠,是不是茜茜老跟我提起的那个姑娘?” 小助理也低声地回答:“对,就是这个名字。” 易桢瑜瞬间了然,他咳了一声,冲苏雨眠挥了挥手:“来来,别站在那儿,坐这儿。” 苏雨眠给两位倒了水才坐下,两只手不安地放在腿上,眼神有点迷茫,有点彷徨。 易桢瑜尽量让自己和蔼:“苏雨眠是吧?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大概半个月前。” “哦……”不算很短,如果不是他今天亲自来这一趟,他还毫不知情,他迫切地想要掐死自己的孙子,“小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我算是文字工作者,写歌词的。” “在哪里上班?” “创艺娱乐。” 自家人的公司。易桢瑜看着苏雨眠觉得越来越顺眼:“挺好的,易聊平时有没有欺负你?” “啊?没有没有,他人很好。” 就是……不久前强吻了她。 苏雨眠的脸烫了一下,赶紧坐好,说:“大师,您来找易聊吗?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他,让他现在回来?” “不用了,不用了。”易桢瑜无所谓地摆摆手,“本来想叫他回去吃饭,没想到会碰到你。你这孩子挺好,比那个不听话的玩意儿好多了,我现在看到他就糟心。” 一直瞒而不报,可不糟心吗? 易老爷子又围绕苏雨眠本身问了些问题,包括老家、父母、生活习惯等等。这种好比初次见父母的架势,让苏雨眠越聊越心虚,一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让她解释一下,她跟易聊其实并非情侣关系。 这爷孙俩,一个强取豪夺,一个赶鸭子上架,这都是易家祖传的本事吗? 易桢瑜几乎把问题问了个遍,又回到了最开头,确认了一遍:“你叫苏雨眠?” “对。” “是不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雨眠?” “正是。” 易老爷子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终于把话锋转到了易聊身上:“易聊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心地很善良。”易桢瑜的拐杖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猫兄,“喏,这小猫的妈妈就是那孩子中学时捡回家的。” 苏雨眠牙根痒痒,她记得刚搬来这里时,易聊一脸无辜地跟他说“没有养猫的经验”……男人真是大猪蹄子!没一句话能信! 易桢瑜继续道:“如果易聊欺负你了,你尽管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苏雨眠感动地点了点头:“谢谢易大师。” “叫什么大师?你跟着易聊叫我爷爷就好了。” 苏雨眠犹豫了一秒,心想:就算她跟易聊不是情侣,易老爷子也是她的爷爷辈,于是爽快地应下:“好的,易爷爷!” 易桢瑜颇为高兴,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小孙女,这个缺憾好像现在快要弥补了。 “易聊心思比较深沉,有时候他不说话,还希望你能多担待一点。” 苏雨眠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其实我觉得他话还挺多的。易爷爷,您不用担心,易聊是很好的人,从我们读高中认识的时候开始,他就帮过我很多忙,我一直记在心里。既然现在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会互相照顾的。” “那就好!你们年轻人,生活过得开心就好。他性格比较倔,我跟他爸妈都不打算干涉太多。”易桢瑜顿了一下,一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他跟他父母之间有误会,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解开,他现在这样的性格应该也是与此有关。” 苏雨眠明白易爷爷说的是什么事儿,易聊跟家里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亲近。 虽然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不应该插手,但既然老人家今天跟她提起了,她还是要表一个态的:“易爷爷,您放心吧,如果有机会,我会好好劝劝他。” 易桢瑜被她哄得很开心,后续的聊天也非常愉快。 易老爷子临走前还交代她,下次一定要跟易聊一起回来家吃饭,苏雨眠也是飞快地答应了。 等老人家人走了以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要答应这个?! 她有什么身份、立场能去易聊家蹭饭吗? 没有! 苏雨眠头痛地捂住脸。 傍晚时分,易聊回来了。 苏雨眠背对着他,一门心思给猫兄铲屎。 一想到昨天晚上是她主动撩了对方,就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地上。 易聊看着她自怨自艾的背影,闷声笑了一下,洗完手在客厅里晃悠了一圈,见对方压根儿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好进了书房。 过不一会儿,他不甘心地回到客厅,闲闲地倚在门框上,懒散地问:“苏雨眠,你打算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苏雨眠虎躯一震,脑子里瞬间想到一万种化解这场尴尬的办法,最终她扭过头,一脸正气地胡说八道:“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现在才看到你。” 易聊友善地提议:“你不如直接假装不认识我。” “有道理。”苏雨眠恍然大悟地问,“你是谁?我们见过吗?” 易聊:…… 易聊配合地说:“没见过吗?但这是我家……”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房东!”苏雨眠赶紧抢白,抱紧猫兄眼神戒备,“我不搬走,我有合同。” “想起来就好。”易聊露出大魔王式的笑容。 这笑容俊俏得让苏雨眠差点自闭。 她紧张地吞咽口水,缩到沙发角落里,把准备了一整天的台词念叨了出来:“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就……有点神志不清,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懂的……” “我懂什么?” “你情我愿,好聚好散。” 苏雨眠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么渣男的话语竟然会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 偏偏易聊还“很不经意”地流露出了无辜的神情,质问她:“谁说是你情我愿的?” 这把苏雨眠问得彻底没话说。 易聊见她又把头埋了下去作逃避状,忽然凑了过来,声音沙哑,透露出一丝丝委屈:“苏雨眠,你还真是玩完了就跑。” 苏雨眠挪了下屁股,坐得远了点,转移话题道:“忘记告诉你了,今天你爷爷来了。” 易聊怔了下,问:“你碰到他了?” “对,老爷子很健谈嘛,东拉西扯聊了好久。” “他是不是查你户口了?” “查……什么?查户口?”苏雨眠纳闷道,“你爷爷到底是书法家还是人民警察?” 易聊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他把你当孙媳妇儿,所以对你产生尤为浓厚的兴趣。” 苏雨眠惊了。 “如果没猜错,他还让你去家里吃饭。” “没错没错!” 易聊好笑地拍拍她肩膀:“加油吧,‘孙媳妇儿’。” 苏雨眠踢了他一脚:“都怪你!你为啥不告诉他们,你把一楼租出去了?” 易聊神色淡定:“嗯,我忘记了。” 苏雨眠:…… 在苏雨眠纠结懊恼的时候,易聊想起来有件事要告诉她:“今天我遇到一个大学同学,我跟他说,到目前为止,我只有两件事是长期坚持下来的,一件就是写字。” 苏雨眠胡乱撸猫的爪子停了下来,有些好奇:“那另一件呢?” 易聊笑了一声说:“不告诉你。” 苏雨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嗯?” “你爷爷今天讲了很多你的事。”苏雨眠难得地露出邪恶的笑容,“比如,你小时候尿床,尿到你堂弟易燃的被子上去了;上小学时,你一被老师批评就哭鼻子,还有经常坐公交车坐过站……” 易聊:…… 这一天,易家维持了二十五年的爷孙关系突然变得岌岌可危。 *** 金彦第二次来找易聊,也是出其不意的。他带了一幅字来,想让易聊帮他看看。 字是最近写的,可以看出来,金彦在上面下了很多工夫,但缺点也暴露得很明显:字写得有些用力过猛,操之过急,总体看来,技巧有余,却少了些灵气。 相比大学时金彦写的字,这张总体来说呈现出了明显退步的痕迹。 但易聊没有点破。他和金彦毕竟是同辈份的同学,没有资格站在制高点去评判对方。 金彦本来对这张字很满意,但看到易聊许久没有说话,顿时生出了极其失望的情绪,懊恼地说:“我就知道……老同学,你但说无妨,其实我已经被这门技艺淘汰了吧?” “还没有。”易聊从好的方面来说,“笔走龙蛇,茂密丰满,这是你的长处。” 金彦舔了舔嘴唇,谨慎地问:“那我还有希望继续写字吗?” 他这个问题让易聊很是不解:“你在爷爷门下学习过,爷爷以前常说一句话,写字是没有门槛的,笔不会抛弃任何人,只有人抛弃笔。”顿了一下,他委婉地点出来,“金彦,你总是强调书法的门槛,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门槛?” 金彦愣了一下,羞赧地拍着腿道:“你说得对,是我故步自封了。” 他看似明白了,眼神里却透露出更多的焦虑。易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金彦有些紧张地搓手,小心翼翼地问:“易聊,你的门道多,你看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上个展之类的……只要角落里的一小块位置就可以!” ……原来如此,这才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 易聊的目光又落到这幅笔墨上,沉默了片刻,说:“这幅字你先放我这儿,我去帮你问问看。” 金彦忙不迭地点头:“感激不尽!事成了,请你吃饭啊老同学。” 送走了金彦以后,易聊有些头疼。 以目前金彦的水准,要上现在的专业书法展都有些困难。他本应该拒绝,可看在同学一场的分上,他愿意尽力而为,但不知道为什么,金彦目前的状态让他很不安。 愣了片刻,易聊穿上衣服准备去找苏雨眠散心。 苏雨眠已经把纪录片部分的工作完成上交,纪录片进入到后期制作部分。 这期间,她去公司开了几次讨论会,又领了一些歌词任务。正像汤霖所言,miyuki事件风波过去后,找苏雨眠写歌词的公司越来越多,还有专门的音乐工作室想与她长期合作。这让正要转型编剧的苏雨眠受宠若惊。 组里新来了一个大四小实习生小凌,是个自来熟,活儿不多的时候就喜欢拉着大家聊天。 今天开完会,大家都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凑在一起,各自抱着一台笔记本疯狂赶稿。 小凌突然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参照电脑认真地写起字来。鬼画了半天,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样是人的手,写出来的字怎么差别那么大!” 然后凑到苏雨眠旁边问:“眠眠姐,你之前是参与了书法纪录片的工作吧?你有没有偷学到一些写字好看的秘诀,传授给我?” 苏雨眠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道:“要是有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写狗刨字了。” ……也不会时不时就被某个人嘲笑。 小凌抓了抓耳朵,又挪到了汤霖身旁:“汤老师,你说我写以一个书法家的成长为主题的剧,能火吗?” “你宫斗剧都还没写明白,整什么书法?”汤老师凑到她的纸上,眯眼看了半天,“你这涂的什么东西?” “瘦金体啊!”小凌兴致盎然,“汤老师我跟你说,我特别想以易聊为原型写个剧……易聊您知道吗?就是微博上挺火的一个青年书法家。我特别崇拜他!我就是因为他才到创艺来实习的。” “那你可能来错地方了。”汤霖毫不犹豫地泼她冷水,“创艺不是他开的,在这里碰不着他。” “易聊都不来这里的吗?” “唔,他来也是直接去总裁办公室找他舅。” 实习生小凌接收到了今天的第一份打击。 汤霖看到她纠结的眉毛有点想笑,耐心地问:“你崇拜他什么?” “颜值高,写字又好看,生在那么闪耀的家庭,却这么低调……我真的好希望能见他一次,要个亲笔签名。” 苏雨眠没忍住,嗤笑了一声,小凌一记眼刀飞过来,她赶紧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而是针对你的偶像。 姜文玉跟易聊有几回接触,对易聊这个人也有了一些了解。她推了下眼睛,认真地建议:“你如果真找他要签名,他可能会建议你有空去买本字帖。” 小凌飞快地跑到姜文玉身边,舔狗一般道:“姜老师,您认识易聊?” 姜文玉抬头看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里,她恐怕是跟易聊最不熟的那个。可是其他人全都埋着头偷笑,完全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不认识。” 小凌顿时有点失望:“那您为什么这么言之凿凿……” “我猜的啊,我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人。” 实习生小凌接收到了今天的第二份打击。 苏雨眠憋笑憋到肚子痛。 每一次撒谎,姜老师总能通过严肃的语气和强势的神态来让对方无比信服——她刚来公司时也上过当。 果然,小凌痛定思痛,认真地总结:“那就只有先认识一下周老板,然后让周老板介绍易聊……” 苏雨眠笑得肩膀还在电脑屏幕后面一抽一抽的,小凌有些上火:“眠眠姐,你就这么不喜欢易聊吗?” “啊?”苏雨眠抬起头来,“不不不,我没有……” “那你就是也喜欢他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明明大家都知道小凌说的喜欢,只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但其余人却听出了其他意思,望向苏雨眠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姜文玉还故意帮腔:“就是说啊,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苏雨眠被问愣了,自己喜不喜欢他? 她已经不是青涩懵懂的小孩子,会天真地在心里思考着什么叫作喜欢,她其实心如明镜。 每一次易聊靠近她,她的心跳就会加速;每一次易聊说出表白的话,她都像踩在云朵上那样觉得轻飘飘;上一次两人意料之外的一个吻…… 答案她太清楚了。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直视这个答案,很多年前,她心里的种子刚刚结出小花苞,就被自己亲手揉烂,现在这朵花苞不仅再度结成,还顺利开出了花。 苏雨眠垂下眸,呢喃地说了一句:“开花了。” “哈?”小凌完全听不懂,“什么开花了?眠眠姐你在说什么?” 苏雨眠回过神来,潦草地扯出一个笑,解释道:“我想起来,我家里养的一盆花好像开了。” 小凌拍了下腿,刚想围绕养花这件事展开五百字的论述,办公室半掩着的门忽然被推开。 易聊双手插在外套兜里,淡然地走了进来,视线扫了一圈,跟汤霖和姜文玉点头示意了一下,最终落在苏雨眠身上。 “我来接你回家。”他径直走到她旁边,看了眼电脑屏幕,“忙完了吗?” “快了……”苏雨眠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凌。 小凌已经要疯了。 刚许完愿想见到偶像,偶像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刺激?!她使劲揉了揉眼,对没错,就是易聊本尊啊! 易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人失控的情绪,继续对着苏雨眠说话:“你给猫兄约的打针时间是今天下午吧?我跟你一起去,回来再去超市里买点菜。”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家里这些事,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担着。” 易聊是无意识说的,听起来却有一种暧昧的亲密,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似的。 小凌渐渐从喜悦中变成震惊,狐疑地看着苏雨眠,扭捏地开口:“眠眠姐……” “嗯?” “你们……你跟易聊,是什么关系?” 苏雨眠怕她误会,很正经地解释:“多年同学。” 汤霖补了一句:“相爱相杀。” 姜文玉也补了一刀:“住在一起。” 苏雨眠:…… 你们这些大咖编剧,就这么无聊吗? 就这样,实习生小凌接收到了今天的第三份打击。 她的表情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了,一天之中的大悲大喜全都聚集在一张脸上,复杂得很。 苏雨眠安慰她说:“你不要想太多,不是那种关系。” “那你们为什么还住在一起?”小凌想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难道就是纯粹的……” 苏雨眠知道她要说什么,斩钉截铁地否定:“不是!小凌同学,作为未来建设社会主义的顶梁柱,请你纯洁一点。”她顿了一下,找了一个最安全的说法,指着易聊道,“他是房东,我是房客,仅此而已。” 然而小凌的表情更复杂了:“我知道有一部爱情动画片,叫……”她捂着心口,犹豫了半天,最终小声道,“《纯情房东俏房客》。” ……苏雨眠差点把笔记本电脑砸在她头上。 第十一章 上翘的嘴角 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的小凌鼓起勇气向易聊索要签名:“易聊大师,我是您的忠实粉丝!”她顿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字帖我已经买过了!每天都在抽空练习!” 易聊不知道买字帖是什么意思,迷茫了一下。 在他迷茫的时刻里,小凌斗胆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脸。鼻梁立体,嘴唇薄,脸部轮廓像剪裁出来的,有点像他父亲易鸣杰,但是眼睛里压着一潭深泉,像是妈妈周茜兮。 小凌忍不住默默感叹,真的是神赐的颜值。 但这张神赐的脸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签名。” 小凌有些愕然。 易聊耐心地解释道:“谢谢你欣赏我,但我没有给你签名的资格,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似乎怕对方苦恼,他还很友善地提议,“要不这样吧,下次我给你带我母亲的签名来,你看行吗?” 易聊的眼神很真挚,浓黑而清澈,小凌有些晕乎。 苏雨眠上前解释道:“他不混娱乐圈,不是偶像明星,所以从来不给人签名。”接着靠到小凌耳边低声补了一句,“老古董,不能理解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粉丝效应,你懂的。” 小凌恍然大悟,使劲地点点头,心里对易聊的崇拜之情又上了一个台阶。她的偶像真的好低调,好会做人哦。 临走之前,易聊还有些歉意地关照她:“有个书法展要开了,到时候邀请你们来参观。” 小凌激动得泪花都要飙出来了。 虽然到最后她都没弄清楚苏雨眠和她的偶像之间到底是什么样复杂的关系。 苏雨眠和易聊一起去地下停车库。在电梯里,易聊措手不及地问:“老古董?”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苏雨眠的脊背一凉,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淡定地说:“小凌比较固执,不这样说她不会放弃的。” 冷冷的眼光飘了过来,易聊并没有相信。 “喀,我知道你不信,但我为了救你两肋插刀,问心无愧。” “编了我的谎,就是两肋插刀了?”易聊冷笑一声,“苏雨眠,你是向我的两肋插刀吧?我是不是应该感动一下?” “反正你也没有人设,怕什么。” 她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易聊一个写字的人,不需要偶像包袱,不需要包装人设,被人当成老古董也无所谓。 但易聊还是介意了。 虽然他嘴巴上说着:“是啊,我当然不在意。” 但在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还是故作冷静地开了口:“我知道粉丝效应是什么。” “哦。”怎么的?还要给你发朵小红花表扬一下吗? 易聊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又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很古板吗?” 但是苏雨眠没听清这句话。 到了安静的地下停车库后,苏雨眠让他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易聊却说:“我刚刚就是问,你约的是下午几点?” 苏雨眠没放在心上,坐上车,打了一个呵欠:“不着急,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车子发动,音响里自动播放上次没听完的音乐,是中国古琴十大名曲之一的《阳关三叠》,是易聊在写字的时候很喜欢听的曲目。 但他这次眼明手快地按了暂停键。 苏雨眠一个音都没听完,纳闷道:“怎么不听了?” “不想听了。” 易聊在车载播放器上按了很久,最终播放出一首最近很火的英文歌……然而他这一系列操作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苏雨眠已经开启下一个话题了:“有件事,我从刚才起就搞不懂。” “什么?” “你为什么答应小凌下次给她周茜兮的签名?你不是……” 易聊和家人关系不好,这不是秘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批发老妈老爸签名送给身边朋友的人。 易聊却随口道:“我妈的签名,我有很多啊。”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小时候试卷上要家长签字,被老师私吞了一些,还有一些在我自己手里,撕下来就行了。”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渠道。 苏雨眠翻了个白眼:“道貌岸然。” 易聊不怒反笑,眼角溢出一点微妙的情绪:“苏雨眠,你想不想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道貌岸然?” 苏雨眠虎躯一震,斩钉截铁道:“我不想!请你立刻停止脑子里那些不纯洁的想法!” 易聊得意一笑,早上金彦给他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像身披万丈光芒,能在阴霾的天气里破开一道天阶。对易聊来说,苏雨眠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有多少烦心的事发生,只要看到她,他的嘴角总会忍不住微微上翘。 苏雨眠约的宠物医院离家不远,带猫兄打完疫苗,易聊提议去旁边的花鸟市场看看。 这个提议震慑到了苏雨眠。 在她的印象中,爷爷那辈的人是比较爱逛花鸟市场的……苏雨眠看易聊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易聊黑着脸,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我要买盆花!” “为什么突然要买花?” “我觉得家里需要有点生机。” “我这么大一个活人在呢。”苏雨眠指了指自己,“还不够有生机吗?” 易聊斜了她一眼,语气隐忍:“你太宅了,往屋子里一钻,哪有什么生机……” 苏雨眠不服,却百口莫辩,只能拉宠物出来垫背:“还有猫兄!你养的花肯定会被它摧残至死的!” “没关系。”易聊似笑非笑,“能开花就行。” 他这话说得意犹未尽,似是而非。苏雨眠迷茫地眨了眨眼,只能乖乖跟在他身后。 花鸟市场一层里也有卖观赏鱼类和几家宠物店的,所以,他们一进去就闻到了扑鼻的腥气,地上泼得到处都是鱼缸里换下来的水。 因为是工作日,这里没什么人,各家老板躲在店内吹着暖气,恹恹的,并没有做生意的激情,但依然有浓厚的市井气息。 易聊的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一边走一边看,偶尔还会凑到鱼缸前戳一戳,颇为认真地跟老板们攀谈。 苏雨眠从后面看着,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有仙风道骨气质的同龄人了,如今却衣着干净地逛着烟火气最浓的地方。偏偏他本人还闲庭信步,乐在其中,肃肃如松下风的身姿恰到好处地融合在这个杂乱的背景里。 他像是蒙上了一圈明灭不定的光晕,从高塔神探走向市井作坊,生出了些许温柔的气质。 紧接着,苏雨眠就意识到了:此刻的易聊不同于外人眼中的那个他,这是只有她才见过的易聊。 ——只有她。 因此,离开水产养殖区的时候,苏雨眠还有点不舍。 易聊上了二楼花市,突然戴上了口罩,像是怕被人认出来似的。他进了一家看着稍大一点的花店,仔细逛了一圈,似乎没找到心仪的盆栽。老板坐在摇椅上晃啊晃,问:“客人,您需要点什么?” “有冬天能开花的吗?” 老板拍了下大腿:“梅花啊!不过……”他站起来,在店里翻找起来,“最后一个盆栽梅花刚刚卖掉了。客人,您要不看点别的?” 易聊对老板说:“我们家没院子,想请您推荐一些能放在室内养的花花草草。”末了,补充道,“什么都可以,只要最近能开花。” “这可就不好找咯。”老板盆栽的世界中转悠起来。 苏雨眠捣了捣易聊,低声说:“大书法家,我回去整头蒜给你养养吧。” 易聊懒得理她,跟着老板一起翻腾起来。 没过一会儿,老板从角落里拖出一盆水仙:“客人,我找来找去,放在有暖气的室内,最近有望开花的就它了。” 易聊二话没说,结了钱,抱着这盆水仙不撒手。 回家以后,他还悉心地给水仙找了块暖和的架子,照着网上的养殖教程,充分用行动证明了善待生命,无论它是哪个物种。 忙完以后,易聊抱着胳膊,非常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苏雨眠不知道他今天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对植物系产生这么强烈的兴趣。 然后他们就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易聊开始练字,苏雨眠开始工作,互不干扰,没有再去搭理这盆盆栽的事。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惨案发生了。 苏雨眠和易聊同时听到了瓷花盆和地面瓷砖亲切碰撞的声音。易聊扔下笔冲出书房,而苏雨眠则是抱着看戏的心态赶到客厅里。 案发现场一片狼藉,花盆已经碎了,像韭菜一样绿油油的叶子凄惨地趴在地上,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短暂且不太辉煌的一生。 而凶手——猫兄,还逗留在案发现场,睁着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看自己的爪子,看看地面,又看了看两个主人。 猫兄机智地感受到了男主人无限飙升的怒气,两只眼睛立刻水汪汪地看着他,身子团成一个球,软糯糯地喵了几声,似乎在说:卖萌换原谅。 苏雨眠撑着沙发,大笑不止:“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猫兄不会放过它的。请叫我苏·伟大的预言家·雨眠。” 易聊黑着脸卷起袖子,一脸今晚吃猫肉的表情。 苏雨眠赶紧拦住他:“别,它只是个两个月大的孩子,你别跟幼猫一般见识。” 易聊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低头收拾水仙的“残肢”。还好,植物本身没有摔坏,他从厨房拿了只碗接上水,把剩下的水仙放进去,还有复活的可能。 这一次,他学聪明了,直接把水仙放在自己的私人领地:书房。猫兄是不允许进入书房的。 看他执着、忙碌的背影,苏雨眠忍不住问他:“你今天怎么了?突然对养植物这么有兴趣。” 易聊淡淡地说:“不是养植物,是只养花。” “为什么呢?” 易聊垂眸看着水仙没说话,默默回了书房。他把水仙放在桌子上,静静地看了很久。 今天,他其实很早就到创艺了,办公室的门半掩着,他在外面没有进去, 他听到姜文玉问:“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他心里突如其来的紧张,藏在门框的阴影里,悄悄等着苏雨眠的答案。 然而,苏雨眠说的是:“开花了,家里的花开了。” 易聊渐渐抿起双唇,闭上眼睛。 ——家里,没有花。 *** 苏雨眠最近要跟民谣歌手合作,以“生活最原本的模样”为中心思想出发,创作一系列歌曲。跟歌手进行一番交流后,她决定去收集资料,认认真真地去探寻生活最原本的模样。 这个准备工作听着很简单,但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绝大部分有故事的人并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门,苏雨眠为此非常苦恼。 周末,知道她近况的林铭铭强行把她拖出门,带到瑜伽班去上课。苏雨眠平时不爱运动,身体硬得很,很多动作她都做不下来,没二十分钟就累得瘫在瑜伽垫上。 林铭铭问她:“疼吗?” “疼。” “累吗?” “累。” “又疼又累,但是对身体有好处呀,这不就是生活吗?”林铭铭走过来,帮苏雨眠压腿,苏雨眠疼得龇牙乱叫,整个间瑜伽房里,都听得见她的叫声。 林铭铭边用劲边说:“生活嘛,就是你一边想骂娘,一边还要继续;工作也是一样,隔三岔五就想辞职,可最后怎么着?还不得表面笑嘻嘻。” 她绕过来,换到苏雨眠的另一条腿:“我觉得吧,工作、生活就像是婚姻一样,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 苏雨眠快哭了:“行行,我知道了,姐姐,你轻点!我快折了!” 林铭铭松了松手,毫不愧疚地道歉:“不好意思哈。” “我觉得你挺好意思的……” “谁让你叫那么大声?我觉得丢脸。”林铭铭无奈地扫了一下四周,其他学员都躲得老远的,有些惊悚地看着她们俩,“我应该打电话给易聊,让他来听听心头白月光杀猪一样的号叫……” 白月光个屁。苏雨眠疼得还剩半条命,懒得跟她解释, “话说……”林铭铭躺回自己的瑜伽垫上,八卦地看着她,“易聊不是跟你表白了吗?你怎么不答应他?” 苏雨眠瞪了瞪眼,莫名其妙道:“为什么要答应他?” “因为你也喜欢他啊。” “我……”苏雨眠被说愣了,舌头打结。 “既然互相喜欢,那就干脆在一起咯。”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苏雨眠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林铭铭突然盘腿坐起来,“人爸爸、妈妈、舅舅都是你们这个圈子里的资深玩家,如果你和易聊在一起了,你的事业就可以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我知道呀。”苏雨眠一点也不意外,大老爷们儿似的晃着两只脚,道,“可是那样跟作弊似的。万一哪天我们分手了,我的事业就没了,就只能去你们家蹭饭吃了。” 林铭铭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读高中的时候你就特别较真。作文偶尔抄一抄都是人之常情了,你非要一个字一个字写……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们班的人私底下叫你‘苏傻牛’!” 这件事易聊也提起过,但他当时没有说出这个外号,居然连隔壁班的同学都知道了吗! 苏雨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反正,我还是靠我自己吧。” 与此同时,离瑜伽教室不远的写字楼里,易聊打了个喷嚏。 办公桌一头西装革履的男人赶紧挥挥手,招呼属下把窗户关上,被易聊谢绝了。 金彦坐在他旁边,不断地搓着手,紧张地看向对面陌生的西装男。西装男的眼睛很小,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墨迹上,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认真看。 易聊也不说话,靠在椅背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难得湛蓝的天空。 桌边坐的这三个人,在无言之中为房间增添了微妙而又严肃的气氛。 时间一点一滴向前跳动,金彦忍不住怀疑,对方难道从这幅笔墨中看出了藏宝图吗? 终于,西装男喝了口水,目光抬了起来,看向不安的金彦说:“金先生,久等了,您的大作我已经看过了。” 易聊收回视线,静静等着西装男宣判结果。 他是这次书法展的策划人,也是一位资深书法家,金彦能不能上这次的展会,全凭这位张经理的决定。 “金先生,您的作品我看了,感觉很震撼。没想到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这么厉害的业余书法家存在。” 金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笑。 “并且我也很感动,”张经理继续道,“您执着的这份精神很打动我,让我认清了自己做策划的意义。我们的书法展不仅是为了让书法家们能互相交流,也是给更多的人提供一个认识书法的平台,这点我真的要好好谢谢您。” “哎哎,您太客气了……” “但是我,也要很抱歉地告诉您。”张经理的话锋突转,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这次恐怕不能与您合作了,我们的展会已经布置妥当了,实在无法腾出更多的地方,希望金先生您能谅解……” 金彦的表情瞬间错愕了,他愣了几秒,难以置信地问道:“张经理,您的意思是……我……我不能上这次展会……” 张经理叹了一口气:“真的很抱歉,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您的,但我想您是易先生带来的,还是要好好看一下您的大作的。”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看在易聊的面子上,我一分钟都不会多给你。 金彦一下子从狂喜跌落进极度的失望,他很难接受自己被这样的理由打发,他写得明明一点也不差。 张经理转脸又跟易聊寒暄了几句,提醒他开展第一天要作为嘉宾发言,千万不要迟到。 末了,张经理还拍拍易聊的肩膀,说:“你有你爷爷当年的风采,我们这次活动也要麻烦你来带动人气了。” 易聊礼貌地应着。 金彦站在一旁,身体僵硬,仿佛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同一个院校毕业的,也传承于同一个师门,凭什么现在的待遇差别这么大?他到底哪点不如易聊?又或者说,易聊又到底哪点比他好? 从读大学的时候开始,易聊就不爱说话,但所有人都想跟他说话,尤其是女孩子。现在也是,那么多像张经理这样的人,为什么这么看好他? 金彦的眸子慢慢冷却下来,有一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因为他是易聊啊,因为他的爷爷是易桢瑜,他的父母都是大明星,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不需要任何努力,什么都能唾手可及! 如果把他的身份全部剥夺了,他还能像今天这样风光吗? 嫉妒和愤怒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金彦心里疯长,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盖几乎戳进肉里,愤恨地看着如树般笔挺的易聊。 可是,当易聊转过身看向这里时,他又立刻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开目光。 真懦弱啊,连自己的真实情感都不敢表达。 易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说:“下次咱们早一点儿来,提前把展区定好。” 金彦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平静的语气里声带微微颤抖:“我不是这块料,今天麻烦你了。” 易聊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变化,默默收回手。他想安抚一下老同学,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在想,如果是苏雨眠,她会怎么做呢, 易聊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金彦,不要放弃,你很有天赋,请你继续努力,我等着你成功的那一天。” 他抬起手来,想学苏雨眠握一个加油的拳头,但因为觉得又娘又别扭,就放下了。 金彦有些愣怔:“易聊,你变了。” 若是在以前,易聊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只会陪着他一起沉默。可是这次重逢,他清晰地感觉到易聊的变化,他似乎把身上的壳打开了一个口子。 易聊不置可否地笑笑。 金彦又道:“你在开展第一天要上台说话,没问题吧?” “放心。”易聊没有多说。 两人出了写字楼,默默走了一段路。到路口时,忽然有人叫易聊的名字。 林铭铭冲他招招手。她和苏雨眠刚下瑜伽课,一出门就碰到他。 林铭铭随便交代了几句后,就把苏雨眠交给易聊,自己先行回了家。 苏雨眠刚运动完,额角挂着细小的汗珠,脸颊两旁有微微的红晕,衬得脸色像牛奶一样白,柔顺的卷发在风里飘舞着。 易聊心里软了一截,替她戴上帽子,温柔地说:“小心感冒。” 苏雨眠很兴奋,晃着他的胳膊不停地汇报今天的所见所闻。明明很聒噪,但易聊的嘴角却不自觉上扬,一瞬间填满了空荡荡的心房。 苏雨眠说了半天才看到他身旁的人,好奇地问:“易聊,这是你朋友吗?” 突然被cue到,金彦眼神迷茫地聚焦。 “我们是大学同学,还是舍友。他叫金彦。” 苏雨眠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苏雨眠。没想到哇,易聊这种闷骚型选手居然还有朋友。” 易聊沉着脸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却笑得更开心了。 金彦麻木地点点了头,说:“那……你们俩聊,我先回去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 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拐角处,却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小过道里,回过头,默默地望着他们俩。 苏雨眠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脸小而精致,性格也有点可爱。易聊看她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情和温柔。在蔚蓝的天空下,他们两个人一个吵闹一个包容,甜得像是浓香的热奶茶。 就是她,让易聊产生变化的吗? 真好啊,郎才女貌。不像自己,回老家相亲,在父母的要求下娶了个门当户对但平庸的媳妇,喜不喜欢都说不上。 金彦知道,这种可耻的情绪叫作嫉妒,可是他控制不住, 这种从一出生就决定了的差距,他不服,也不甘心。凭什么这家伙这么走运? 并且,刚才恶劣的念头又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如果把他的身份全部剥夺了,他还能像今天这样风光吗? 金彦望着天空,眸光暗淡。 *** 书法展即将开展,准备工作井然有序,但在顶层的复式住宅里,气氛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苏雨眠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猫,谨慎地观察着易聊的神情。 而易聊坐在另一边,望着手里的稿件,神色内敛而平静,额前黑色碎发微微遮住半只眼,另外半只则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苏雨眠知道,易聊已经跟发言稿搏斗一个小时了。 他讨厌镜头,讨厌媒体,讨厌被人群注目,这是他心里的魔障。这段发言,如果放在课堂上或是同学朋友面前,他能很自然流畅地说下来,可如果是站在台上,在所有观众的目光下,他可能会几近失语。 苏雨眠试图给他指引一些方向:“大家都说,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把台下的观众当成是一颗颗白菜。” 易聊抬眸看她一眼,随即又垂下去,似乎并不认可这项提议。 苏雨眠考虑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你也可以把他们都当成动物,就比如说猪吧。你只要想着自己是在对着一群猪声情并茂地演讲就可以了……” 苏雨眠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也知道这个鬼扯的提议非常不靠谱,她没有这样的经历,并不能够懂得易聊心里的感受。 易聊还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演讲稿,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印在脑子里。几分钟后,他忽然开口,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寂静:“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做过一次演讲,当着全校同学的面……” 苏雨眠有点意外,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倾听着。 “主题是:我爱我家。我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演讲,就讲了我爸妈因为一件小事争吵的过程。现在想想,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放到普通人家,夫妻因为柴米油盐而争吵的事情并不稀罕。” 易聊顿了一下,苏雨眠几乎已经猜到后面的结局——她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件事。 “第二天,报纸、电台、电视台、娱乐周刊都在说同一件事,说易鸣杰和周茜兮感情极其不合,严重影响到孩子的身心健康,他们离离婚不远了,还有媒体在猜我的抚养权最终会判给谁。” 苏雨眠还记得,那时候她的爸妈很崇拜影视圈的这对金童玉女,爸爸甚至拿着报纸连连感叹,说易聊这孩子生在这样不和睦的家庭,实在是太可怜了。 易聊垂下手,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珠子:“……我妈因为这些过激的报道,曾有半年多的时间不愿意见我,一见到我就要责备我。虽然她也知道责任其实并不在我身上。” 怪不得,苏雨眠想通周茜兮息影的时候为什么像是在赎罪了。 她坐到易聊旁边,捏着猫兄的小爪子轻轻拍他,说:“我不是你,我没办法为任何人开脱。但我想,人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时不懂事、任性,甚至还有一点自私,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理解。” 易聊伸手揉揉他的头,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是我说太多了,你不用替我烦心这些事。” 苏雨眠却问:“你可以多说一点吗?” 易聊愣了一下。 苏雨眠歪着头道:“如果你不介意,随时随地都可以对我倾诉这些,不要总是一个人藏着憋着。”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易聊的腮帮,“说出来,你是不是会高兴一点儿?你高中的时候就不太爱笑,现在笑得反而比以前多了,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指尖戳得易聊心里微痒,他突然伸手抓住,扬起下颌,话语里含着笑意:“我是不知道,大作家,你来给我形容形容吧,究竟有多好看?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吗?” “呸。”苏雨眠利落地抽出手,语气恶狠狠的,两颊确有可疑的红晕,“你行不行啊?就恭维你几句,这都听不出来?” “嗯,听不出来。”易聊的眼睛眯了眯,心情很好地向后一仰,轻描淡写地说,“你说的,我都会当真。” 苏雨眠怔了怔,没有接话。 “你不用想听我的故事,”易聊懒散道,“那些都是负面的,我的心事百分之九十九是消极的。” “居然不是百分之百,可喜可贺,说明你心里还是有点儿阳光的,值得抢救一下。” 是啊。易聊笑了一下,心里默默地想: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就是关于你。 “不过呢,”苏雨眠突然话锋一转,认真地说,“是消极的也没关系,我想更了解你。” 迎着易聊明亮的目光,她心虚地解释:“喀,毕竟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又是我的债主、房东,多了解你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嘛。” 易聊点了点头,却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那么,书法展第一天你去吗?” “看情况,有空的话我下午过去。” “别下午了,早上一开展就去吧,去舞台的最前面抢一个好位置,然后发微信告诉我。” “怎么了?”苏雨眠一头雾水。 易聊扬了扬手中的文稿:“对着你,我比较能说得出来。” 也就是说,苏雨眠要在他眼里,充当全部观众。 苏雨眠咋舌:“那可不简单,你得全程只看着我一人。” 易聊按了下她的脑瓜顶,转身回了书房。 “对我来说,这很容易。” 今年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书法展如期开展。 苏雨眠十点钟准时进场,站在入口处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震惊了好几分钟。作为一场高格调、无娱乐化的文艺展出,这人也太多了吧! 如果不是白墙上挂着当代书法家的各种字迹,她真的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漫展现场。 她在有些拥挤的展厅里转了好久,虽然看不出门道,但跟着易聊耳濡目染了这么久,有些力透纸背的字还是能读出一点儿神韵的。 她很快就找到了易聊的字,在所有展品中挺拔孤傲,宛如他眉眼中云顶雪峰,在太阳的照映下,非但不融化,反而反射出锋利耀眼的光华。 苏雨眠是个门外汉,但她似乎能从那铁画银钩之中嗅出竹节的气味。瘦金之韵,在神与骨。宋徽宗固然不是个好皇帝,但千年之前,他把这个字体创造出来时,是带着对艺术多么孤绝的渴望和追求。 苏雨眠驻足在易聊的字迹前,久久没有离开。 “这个字,有点特别。” 身旁突然有人说话,苏雨眠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两个穿着休闲装的外国人站在她边上,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友善地向她致意:“sorry,不是有意打扰你,这幅字真的很别致,跟我们以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苏雨眠点点头,放慢语速:“这是瘦金体,宋朝一位皇帝的独创字。宋朝,你们知道吗?大概就是一千年前的时候。” “为什么只有这里是这样的字?明明这么好看。” “这种字不太好写,看着容易,但写起来很难。” “wow……”两个老外很惊奇,凑到跟前仔细看着,目光移到落款处,艰涩地认读,“yi……yiluo……” “易聊——聊。”苏雨眠教会他们读音,心底莫名有股自豪感,仿佛在夸耀自家菜地里种的瓜,“他才二十四岁,天赋斐然,是中国非常年轻的书法家。” “看来,你很喜欢他的作品。”老外笑着说。 苏雨眠目光沉了沉,爽快地肯定:“对!他是我最喜欢的书法家。” 老外赶紧翻开手里的展览宣传册,疑惑地问:“是不是马上要演讲的那位?” “对,就是……”苏雨眠突然哎呀了一声,表情变得很着急,“我不跟你们说了!差点忘了正事!我去舞台那边了,weetochina(欢迎来到中国)!” 她风驰电掣地飞奔到舞台前,然而那里已经挤满了观众,大都是慕名而来的年轻女孩们,以前只能靠一些媒体抓拍图和视频里一闪而过的脸来估计偶像的模样,这是易聊难得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机会,微博里那几百万的粉丝大军早就按捺不住了。 主持人已然登台说话。苏雨眠被挤到边缘,从包里拿出一个傻气冲天的兔耳朵发箍戴在头上,然后急匆匆地给易聊发了条微信:人太多了,我挤不过去啊债主!我在你视线右侧一点,中后排,找兔耳朵! 主持人致辞完毕,邀请青年书法家易聊上台,台下迷妹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易聊今天穿了一身正装,腿部线条似乎被拉得更长了,黑色碎发没有刻意打理,但干净整洁。他步子不快不慢,从容地走到灯光下。 待灯光照清楚他的脸,台下先是寂静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来自迷妹的巨大尖叫声。 ——姐妹们,回去告诉那些没机会到现场来的粉丝,易聊长得——太对得起我们的喜欢了!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把苏雨眠震蒙了……这完全是小型粉丝见面会嘛……并且由于这阵声浪,引来了更多的观众,很多本来对嘉宾发言没兴趣的人也被吸引过来了。 易聊却像完全没听到这声音似的,丝毫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 但他微微抬起头,向右侧看去。 人太多了。他的目光快速在人群里掠过,忽然看到那对蠢破天际的毛绒兔耳朵。 苏雨眠歪了歪头,冲他眨巴了两下眼睛。 易聊忽然笑了,眸光中似有万千流星温柔地划过夜空。 全场霎时陷入微妙的寂静。苏雨眠捂起耳朵,准确预判,在下一阵更高亢的声浪到来前,机智地保护好了自己。 易聊的演讲很成功,他通俗易懂地阐述了现在书法艺术传承的重要性——我们身为中国人,理应把自己的字写好,而字写好的前提,就是要树立对传统文化的信心。 现场气氛很好,很多人在听演讲的时候频频点头表示认可,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年轻人在易聊讲完话后立刻去买了入门字帖。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易聊一直微微侧着头,目光偏向右边。 他鞠躬下台以后,围观的人流才渐渐散去。苏雨眠站到最后才准备立刻,离开舞台前,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易聊的大学同学吗?之前在瑜伽教室门口见过,好像叫金彦。 金彦呆呆地看着已经没人站立的舞台,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雨眠刚想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可他突然就转身离开了。 苏雨眠只能作罢。正当她也准备离开时,忽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回过头,一个戴口罩的女人冲她眨了眨眼,口罩外面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女人微微把口罩向下一拉,低声说:“苏雨眠吗?是我。” 苏雨眠惊讶得舌头开始打结:“周,周,周……易聊妈妈?” 周茜兮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赶紧把口罩拉回去,压了压帽子。她怀里抱着一盆花,便签上写着:送给亲爱的聊聊,恭喜你演讲成功。 “这是要送给易聊的吗?阿姨……不对,女神……”苏雨眠难为情地挠挠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称呼您什么好。” 周茜兮的眼睛笑弯了,跟易聊一样一样的:“你是聊聊的同学,叫我阿姨就好了。这确实是打算送给那个小子了,但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收。” 周茜兮跟苏雨眠并排走着,随意唠着家常,让苏雨眠感觉很亲切:“周阿姨,我以前一直以为,明星都是高高在上的,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影后也可以是没有大明星架子的。” 周茜兮被她逗乐了,说:“那你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呀,傲慢得很呢。现在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看通透了,反而返璞归真了。” “那也很好呀!”苏雨眠笑嘻嘻地说,“易聊真幸运,有你这么好的妈妈,还给他遗传了那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周茜兮更开心了,笑了半天才慢慢敛回神,眼神中有些无奈和感慨:“你会这样想,但易聊可能就不这样觉得了。” “喀喀,他呀。”苏雨眠几乎已经能想到他肃肃如松的正经模样,“嘁”了一声,“您不用管他,他就是老来叛逆,叛逆的时间比别人长。” “你这丫头,真会讲话。”周茜兮落寞的情绪一扫而空,高兴地拽着她,“走,陪我一起去把这束花送给易聊。” 两人绕到了展厅后台,来到嘉宾休息室门口,易聊就在屋子里。 临近门前,周茜兮却有些犹豫了:“他会不会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 周茜兮把苏雨眠拉到一旁,低声地说:“我以前责骂过他,因为他公开演讲的事……这些年来我们母子关系一直不和,想必你也知道。” 周茜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似乎弥漫上一层水汽:“我年轻的时候太骄傲,对自己的选择从来不感到后悔,唯独对他,我实在有些亏欠……” 苏雨眠转了转眼珠,想了一个办法:“那……要不我先敲门进去,探探他的口风?” 说做就做。她闪身进了嘉宾休息室,门缝留了一道小口,方便周茜兮在外面观察里面的情况。 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还有些闷热,窗户被打开半截用来透气。这里是一楼,外面光秃秃的树枝丫似要从窗户口探进来。 易聊和张经理正站在窗户边上说话。 “易先生,我们邀请了书法界的几位老师一起交流聚餐,你要不要来?” “什么时候?” “暂定十五号。” “十五号?”易聊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日历,拇指在数字十五上轻轻点了点,说,“十五号我有事,你们聚吧,我就不去了。” 张经理极力挽留:“是什么事?方便推一下吗?易老爷子隐居很多年了,这些大师一直在委托我,说如果请不到易老爷子,也一定要把你带到。” “张经理,你替我向大家问声好,承蒙各位老师厚爱了。但是……”停了一下,易聊一字一句地说,“十五号有对我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我不想错过。抱歉了。” 张经理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一抬眼便看到了门口刚进来的苏雨眠。想起易聊发言时台下一群群的迷妹,立刻提防道:“你找谁?这里闲人不让进。” 易聊闻言回过头,语调忽然微微软了下来:“她找我。” 恰巧一阵风吹过,树枝压上沉甸甸的雪沿着窗口吹了进来,细碎地飘落在他发梢耳畔,于白炽灯的照映下折射出晶莹的光点,宛如转瞬即逝的灿烂星河。 苏雨眠愣了愣,指着窗口问:“不冷吗?” “还好。” 她讷讷地鼓掌道:“厉害,不愧是自带特效的男人。” 易聊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随手弹了弹头上的雪。 张经理一看他原本端着的形态都慢慢松弛下来,明白这两人之间关系不浅,打趣地问:“易先生,这是女朋友?” 易聊手上动作停了一瞬,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张经理立刻识趣地走开了,休息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雨眠说:“今天的发言很成功,恭喜你啦。” “有你一半的功劳,中午请你吃饭。” “又要请我吃饭?我是来恭喜你的,我请你吃饭还差不多。” 易聊露出正合我意的笑容,说:“都行,反正都是一起吃。” 一起吃就行,谁请谁都不重要。 苏雨眠没有留意这些细节,反而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说:“你有一个粉丝,不,是粉头,堪称后援会会长,想送一束花给你。” 易聊看着她的双手问:“花呢?” “哎呀!不是我!” “那就算了。”易聊转身收拾东西准备走。 苏雨眠赶快拉住他,飞快地瞥了眼门缝,小声道:“其实是周阿姨!你就收下吧。” 易聊的动作突然停住,目光沉了下去,平静而简洁地说:“不收。”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门口的人听见。 苏雨眠急了,拉住他的手腕低低道:“就当是我拜托你了!周阿姨真的很想当面恭喜你,既然我已经答应他了,你不能让我……” 易聊的神色变得很阴郁,眸光几番变化,似乎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沉到潭底。他垂下头,低低地说:“那好,听你的。” 苏雨眠高兴地去门外喊周茜兮。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易聊似乎发出一声极其细小而低沉的叹息。 周茜兮捧着花进来,拉下口罩,感慨万分地说:“儿子,你今天很棒,我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易聊点了下头,却没有动。 苏雨眠悄悄地推了推他,挤挤眼示意他快把花接过来。 易聊似乎很无奈,僵硬地接过捧花,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 苏雨眠遂又在他的腰上掐了一下。 易聊倒抽一口凉气,脸上有一种被侵犯后的难以置信,却总算是挤出一丝笑容了。虽然笑得实在是僵硬,但周茜兮继续拉着他说话,他也没有再表现出太多的不耐烦。 为了给母子俩好好说话的空间,苏雨眠悄悄溜出去了,然后给易聊发了条信息:跟阿姨好好说会儿话,我先回去啦。 她当时没有想到,三个小时后,现在的好心情就会不复存在。 苏雨眠先回了家,等易聊回来一起吃饭的间隙里,查阅了附近所有口碑不错的饭店,然后选了一家日料店。她记得刚跟易聊重逢时,两人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日料。 林铭铭发来视频通话,问起早上易聊演讲的事。 原来手快的粉丝已经把现场拍的视频传到了社交媒体上,掀起了一波新热潮,又一拨人哭天抢地地成为易聊的颜粉。 同时,大家也在讨论,易聊一直在看向右侧,右侧有什么? 林铭铭问:“苏雨眠,他是不是在看你?” “算是吧。”苏雨眠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怕临场忘词,让我站在那里,就当成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我就说嘛。”林铭铭一点也不意外,“高中毕业典礼那会儿,校长让他代表所有高三生发言,他怎么都不肯去。易聊右侧有什么?有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儿呗。” “小媳妇儿什么鬼?林女士,请你少胡说八道……”苏雨眠急急反驳。 “哎,话说回来,十五号是你的生日吧?易聊已经通知我们,说要给你庆生。” 原来他今天跟张经理说的十五号有重要的事,指的就是这个?苏雨眠都快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他却记得那么清楚。 还没来得及回答,视频里林铭铭的脸突然卡住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喂,是苏雨眠女士吗?” “是我,请问你……” “这里是市立第一医院,您的朋友易聊出车祸了,他让我们通知你。” 第十二章 雪花和星河 苏雨眠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医院,她脑子里闪现过无数种可能。易聊为人专注,谨慎,怎么会出车祸呢?电话里护士的语气有点急,会不会很严重? 一想到易聊缺胳膊断腿地坐着轮椅踽踽前行的画面,她就难受得想哭。到时候她还得推着他出去散步,住的地方虽然有电梯,但入单元楼前还是有两三级阶梯的。如果撞到的是手,还是他写字的那只手,就更无法想象了! 想着想着,眼泪就快溢出来了。苏雨眠冲进病房里,刚想大喊一句“不要怕,我养你”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易聊没躺在病床上,反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睛通红,还溢满了泪水,看着很痛苦。床上躺着一个大妈,脚上打了石膏,一只手拿着收音机,另一只手陶醉地比画着。 苏雨眠:…… 这是什么节奏?更诡异的是收音机里在放《和你有关的回忆》。 苏雨眠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强行憋了回去。 易聊看到她,招了招手,对大妈道:“于姐姐,这就是苏雨眠。” “哇!快来快来!来坐!”大妈声音异常洪亮,激动地拍了拍床畔,满脸发光,一点都不像刚刚出完车祸的人,“你就是《和你有关的回忆》的词作者苏雨眠?哇,我太喜欢这个歌词了!简直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啊!” 苏雨眠一脸蒙地走了过去。 于大妈热情洋溢地向两位年轻人讲述了她年轻时暗恋班上男同学的清纯过往。很明显,这是一个话痨患者,在苏雨眠到来之前,她已经向很多人传播过这段回忆了。 苏雨眠心里憋着太多的疑问,耐心等于大妈讲完,她见缝插针地问易聊:“什么情况?!” “我不小心撞到了姐姐,在闲聊过程中,发现她很喜欢你的作品,就把你叫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啊。” “你没受伤?” “废话,不然我会坐这儿?” 苏雨眠狐疑地看着他,易聊的眼睛还是水汪汪的,看着像刚刚哭过。紧接着,他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从眼角挤了出来,他飞快地拿纸巾擦掉。 在苏雨眠看来,他的确是哭了,还用纸巾挡住自己的脸,似乎是不想让她看见。 于大妈自来熟地拉起苏雨眠的手:“苏大家啊,你这个词儿写得真的太好了!我特别喜欢!我看到这歌词都会想起我上学的时候……” 她又要说一遍自己与暗恋的男同学的回忆了。 苏雨眠疑惑地看向易聊,易聊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头,意思是于大妈的精神有点问题。 理论上来说,易聊已经付了医药费,只要于大妈的家属来了,没什么其他纠纷,他们就可以走了。 可是苏雨眠饿着肚子听她讲了好几遍纯情过往,也没见有人来。等了好久,最后才有个自称是于大妈远方侄子的年轻人赶了过来。 他告诉他们,于大妈孤身一人,膝下无子,丈夫很早就去世了,自那以后,她的精神就有点问题,总是喜欢拉着人讲跟丈夫相识的过往。亲戚不想担负这个累赘,纷纷避而远之。今天他过来也是于心不忍,把大妈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实在是不太好。 苏雨眠和易聊走前,于大妈忽然不说回忆了,有些愠怒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易聊鞠了一躬:“于姐姐,我们改天再来看您。” 于大妈冷哼一声,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扭头不看他:“你们就说说而已,都在骗我。”末了,她还特别赌气地说,“走吧走吧,都走吧,没人想跟我这个大婶待着!” 苏雨眠尴尬地和易聊面面相觑。离开以后,于大妈的身影还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易聊的眼睛更红了,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眨眼的频率也更高了。 苏雨眠感叹:“没想到你的泪点这么低。” 易聊睨她一眼:“我这不是哭。” 苏雨眠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没想继续拆穿他,转而问:“你跟周阿姨聊得怎么样?” “就那样。”还是不愿意多说。 苏雨眠看了看他,纳闷道:“阿姨给你的花呢?” “扔了。” “扔了?!”苏雨眠差点跳起来,质问他,“怎么能扔了呢?阿姨一大早专门去选的花,那可是她的一番心意啊。” 易聊刚要说话,又打了几个喷嚏。 苏雨眠拖着他就往前走:“你扔哪儿了?我们去捡回来。” 易聊一下子抽出手,让苏雨眠抓了个空。他泪眼漓漓的样子竟然有些楚楚动人,可惜声音还是有些冷淡,一字一句地说:“苏雨眠,我花粉过敏。” 苏雨眠愣住了。 易聊继续道:“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妈……” 他欲言又止,没再说话。苏雨眠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生养自己的母亲却不知道儿子花粉过敏,甚至还带了一束花来看望他。易聊在休息室里的无奈和抗拒,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雨眠没有办法想象他该多失望。而她,仿佛按着他头,强迫他接受这份失望和痛苦。 易聊比画了一下,红着眼说:“我能接受的程度,就是我书桌上那盆水仙了。再多,我就应付不来了。” “可我们去花市的时候……”不需要易聊回答,苏雨眠就想起来了。那天易聊本来是没有戴口罩,进了花市却突然戴上了口罩,她当时还以为他是怕被人认出来。况且,冬天的花市里也大都只剩下绿叶。 苏雨眠不安地绞着手指,问:“那今天的车祸?” “我打了个喷嚏,不小心碰到了人家。”易聊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苏雨眠非常自责,追上他的脚步,低声说:“对不起。” 易聊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不用道歉。” “但我真的很自责。” “那就想想怎么补偿我。” “哈?”这顺杆爬得也忒快了吧!刚刚还说不用道歉的呢?苏雨眠赶紧从包里翻出一根没吃的棒棒糖,双手虔诚地捧到易聊面前,狗腿地说,“大佬息怒,请大佬吃糖!” 易聊眯了眯眼,伸手接过糖,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纸,叼进嘴里。 苏雨眠更意外了。她只是客气一下,这人怎么说吃就吃呢?那是一根限量进口棒棒糖啊!她心痛地拧着眉毛,却在易聊目光扫过来时故作大气,背着手随口说:“唉,行吧。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 易聊瞬间停住了,棒棒糖在腮帮上拱出一个包。 苏雨眠猛然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从脖子到脸腾地一下就热了。 易聊问:“说话算数?” “不是,我刚刚是说错了,我其实是想说,吃了我的糖,你就得原谅我……” “苏雨眠,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一步步靠近,病怠的眼睛忽然变得明朗清晰,嘴角还挂着一丝笑,“你,改不了。” 语毕,他大力咬牙,“咯嘣”一声将棒棒糖咬碎,然后一脸无辜地晃了晃孤零零的棒子。 “我是你的人了。” 晚上,雪又开始下了。苏雨眠和易聊去小区旁边的便利店买东西。 苏雨眠很怕冷,她迎着雪一路小跑进了便利店,第一件事就是搓手呵气。 东西买完以后,易聊看外面大雪不止,提议等一会儿再走。店里恰好在放《和你有关的回忆》,旋律舒缓轻柔,miyuki虽然淡出娱乐圈了,但这首歌还是深受大家欢迎。 易聊买了一杯热豆浆给苏雨眠,她小声地说了“谢谢”。易聊顺势坐到她的旁边,大腿擦碰的瞬间,苏雨眠宛如惊弓之鸟,迅速地向旁边挪开半米距离。 易聊又好气又好笑,问:“我有这么吓人吗?” “不是……没有。”苏怂狗上线了。 “那你躲什么?” “这里暖气太足了,靠在一起更热。” 易聊闻言抬眸看窗外,大片雪花飘下来,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这样的夜晚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只想待在家里一边享受着暖气,一边看电视。虽然街道上人很稀少,但高楼里都亮起一盏盏暖黄色的灯光,似乎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温柔的家庭。 易聊凝神看了半天,连苏雨眠都忍不住循着他的视线一起望过去。 他突然问:“苏雨眠,你家有暖气吗?” “没有,我们那儿冬天很冷,但是不供暖。”苏雨眠双手捂在豆浆上,让热腾腾的气流扑在脸上,“有暖气真好啊。” “是啊,有暖气真好。”易聊忽然扭过头来,望着她,“所以,你要不要留在有暖气的b市?” 苏雨眠怔了一下,迷茫地抬头。 “有一首民谣,一直在问南方来的姑娘习没习惯北方的生活。”玻璃窗户上映出他温柔的面庞,“于是,我也想问问我的南方姑娘,你未来要不要留在这里,留在有暖气和我的b市。” 杯子里升腾的热气弥漫至眼睛,似乎一路化到心里去了。 易聊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仿若自说自话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人生中目前只有两件事能持之以恒,其中一件是写字,还有一件我没告诉你。” “那一件,就是喜欢你。” 玻璃窗上,易聊脸上的笑容似是隔了层雾气,平静而无奈。长久的寂静,末了,他只是习以为常地提起塑料袋,说:“走吧,回去了。” 苏雨眠低着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在店门关上的那一刻,miyuki正好悠悠唱道:“在每一个雪夜,想起你走过时脚步轻轻,却绚烂了我每一处风景。” 苏雨眠顺势向前看,易聊走在前面,没有戴帽子,雪花从苍穹落下,直接落在他深黑色的短发上。 她忽然想到林铭铭曾说过的一句话——对于人类来说,承认喜欢一个人,就这么困难吗?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把这个问题抛出来,问一问易聊。 易聊的脚步慢下来,却没有回头:“对一部分人来说是容易的。”顿了一下,语气如常道,“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很难……也许因为他们曾被信任的人间接伤害过,需要我们施以更多的耐心……” “并不是这样。”苏雨眠忽然截下话头,“其实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比如……”她慢慢抬起眼,凝视着前方的背影,长长地舒出一口白气,似乎终于要直面一个事实,“比如,我会写进歌词里。” 易聊滞住了,慢慢转过身来,眸底有影影绰绰的光:“你说什么?” 他们站在路灯下,任由漫天雪花飘在两人中间,在灯光的折射下,像是璀璨静谧的星河。 “我说……”苏雨眠的目光穿越这片星河,温柔地落在他眼底,“易聊,我喜欢你。” *** “费尔米娜,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男主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等待,终于对女主说出了这句话。 似乎是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醒来时,窗外白亮到刺目。苏雨眠缩在松软温暖的被窝里,呢喃着这句台词。 她年少时看这本书是不以为然的,不要说五十年,她觉得人心连五年都抵挡不过。 可是如今回首,她年少时喜欢上一个人,不知不觉都第七年了。 幸运的是,那个少年也同样爱了她七年。 猫兄忽然跳到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张着小嘴儿“喵”了一声,像是叫醒的号角。 “大兄弟。”苏雨眠瞅着这坨毛球,自语道,“你不能再欺负我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单身狗了。” 猫兄似乎听懂了,后爪在被子上跺了跺,像是在发脾气。 苏雨眠嘿嘿笑道:“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你可是个汉子啊!别这么娘,你要雄起。”语毕,她从床上翻起来,摸摸猫咪的下巴,轻声道,“放心吧,以后我也给你找个媳妇儿。” 她今天起得很早,精神很亢奋,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发现二楼易聊的房间开着门。她一溜烟蹿了上去,靠在门边小声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易聊从大衣橱里冒了出来:“当然。这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他也是起了个大早,练了会儿字就开始整理房间。他很慎重地考虑,也许过段时间,这个卧室里会住两个人……嗯,那么,首先他要先把衣橱收拾一下,据说女生的衣服都特别多…… 苏雨眠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衣橱旁堆了很多衣服,好奇地问:“你要出远门吗?” “不……我就是收拾一下。” 苏雨眠眼尖,一下子在衣服堆的最下面看到海蓝色的一角。她把它拖出来抖了抖,拿到阳光下,无比怀念地看着:“一中的校服,你还留着呢?” 易聊有些意外地靠过来,他并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这件早就不穿的衣服带来了。 苏雨眠把校服披在易聊身上,已经不是那么合身了。说:“那时候,你的头发比现在要再短一些,也没有现在这么高,左脸上好像起了一颗痘。” “你记错了吧。”易聊矢口否认,“我从小到大就没长过痘痘。” “绝对没错!”苏雨眠指尖戳了戳,“大概就这儿,红红的一小颗,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 “是吗?”易聊毫无印象地摸着自己的脸,“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关于少年的一切,苏雨眠全都记得。 易聊还在努力回忆自己究竟长没长过痘这事,早晨的阳光就洒在他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苏雨眠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他。 他也是穿着这件蓝白相间的校服,独自穿过被阳光亲吻过的跑道。那时候,她就坐在教室里,透过玻璃窗远远地看着他。 其实这才是苏雨眠第一次见到易聊的场景。 易聊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微愣道:“等等,高一?”高一还没分班,他们压根儿不认识。 苏雨眠立刻心虚地扭开头,像是当场被抓的小偷。 易聊追问:“难道你高一的时候就暗恋我了?” “没有,不存在的!” “那你为什么连我脸上长痘这种事都知道?” 苏雨眠随口扯了个谎:“你太有名了,全校人都认识你呀!”然后起身要溜走,却被易聊一把拉住。她重心不稳,一下子被拉进某人的怀里,扑了正着。 她的脸贴着易聊的胸膛,易聊还顺势将她圈在怀里,不给她再逃跑的机会。 苏雨眠的心跳得很快,本能地想扒条地缝钻进去,但一想到现在他们可是恋爱关系啊,她就说服自己名正言顺地继续靠下去了。更何况,触感还不赖。 她贴近他以后能闻到墨香和木质气息混合的味道,淡而清冽,很好闻。 苏雨眠双眼微醺,隐约看到校服胸前的白色布料上有模糊的印记。她伸手扒了一下,依稀能看到桃红色爱心的图案。 她立刻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印记问:“谁给你画的心?” 易聊回忆了一下:“我们高三毕业的时候,有个女生把我的校服借走,第二天还回来的时候就有这个了。我觉得太丑,直接拿去洗掉了。” “哪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易聊蹙眉想了想:“不太记得了,是其他班的,我不认识。”顿了一下,他的眼角忽然浮起笑意,一只手捞起苏雨眠的腰,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呵气如兰,“媳妇儿,你这是吃醋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暧昧,手在她的腰上盈盈一握,她迷离了一下,毫不设防地点了点头。 她居然没有口是心非,乖巧得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易聊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血管都酥软了,把头埋在她的颈间,贪婪地嗅着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气,沉沉地说:“仙女媳妇儿别生气,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苏雨眠扑哧一笑,道:“易聊,把这件校服送给我吧?” “好。”媳妇儿想要什么,他都无条件答应,这是他刚刚为自己定下的准则。 “其实我的那件也保存着,但是,我就是想要你这件。”苏雨眠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高中的时候很有趣,女孩儿们总觉得能穿喜欢的男孩子的衣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我却从来没有实现过。” 闻言,易聊立刻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身上。衣服穿在她身上有点大,晃晃荡荡的。苏雨眠却开心极了,站到镜子前照了半天,嘴里叽里呱啦不停:“你那时候就有这么高了吗?我还长高了几厘米呢,怎么穿着还会这么大啊!胸前这个印记我得再拿去洗洗,如果洗不掉,我就自己画一个!” 易聊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魔法。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苏雨眠一点都没变,一套上校服,就还是那个在黑板前笑着说“你好厉害啊”的青涩少女。 时光待他不薄,注定要她来明媚他的一生。 十二月十五号,苏雨眠生日这天,书房里的水仙开花了。在易聊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后,苏雨眠强烈要求把这盆水仙转移到了她的卧室里。 晚上他们和林铭铭、卢良树约了聚餐。易聊下午还有课,苏雨眠去公司转了一圈,交了几首新歌词,顺便领了新的任务。 汤霖和姜文玉他们之前写的改编剧终于杀青了。主题曲是邀请顶尖音乐人打造的,苏雨眠听完导演开的讨论会,了解了主题曲的风格走向后,立刻赶去b大美院等易聊下课。 苏雨眠坐在教室外的长椅上,掏出笔记本,开始整理剧中男女主角的感情线。 这次主题曲的词作原本定的是苏雨眠,但资方和导演灵机一动,提出采用征集的方式。一方面,是为了让大家都去看小说原作参与到词作的创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宣传。 这就意味着,苏雨眠要跟更多人去竞争。 汤霖原本替她打抱不平,她却不以为意。她能在业内突然爆火,主要是因为miyuki那件事,也就是说,并不完全是因为才华。对她来说,这种模式是挑战也是机遇,如果有人比她更适合填这首词,那她亦心服口服。 苏雨眠很慎重、认真地对待这次比赛。走廊上不比教室里暖和,她专注于工作,没有注意到等下课时,她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率先出来的学生看到她,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接下来每一个从教室里跑出来的学生都要若有若无地打量她一下。苏雨眠终于有些不自在,站到角落里活动膝关节。 易聊一出来就看到她红彤彤的鼻头,有些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怎么没去办公室等着?那里暖和。” “我太困了,办公室里那么暖和,我会睡着的,但我还要工作呢。” 往来学生惊讶地看着易聊牵着这个女人的手,苏雨眠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小声说:“易老师,这样不太合适吧?” 易聊没说话,却直接把她的手揣进口袋里,在学生八卦和惊叹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地走出美院。 晚上四个人订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包间吃饭,他们两个赶到时,林铭铭和卢良树已经到了。 苏雨眠推开门的瞬间,林铭铭扯开拉花,“嘭”的一声,在她头顶炸开小小的烟花。 “苏小仙女,生日快乐!” 林铭铭迫不及待地上前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苏雨眠一脸惊喜地看着包间里的装扮,应该是提前布置过的,墙壁上挂着“happybirthday”和五彩斑斓的气球。 苏雨眠很感动。 也许对大家来说,给老同学过生日就该这样,可这是苏雨眠第一次跟高中同学一起庆生。在别人眼里习以为常的事,她却从来没有经历过。 卢良树走了过来,拿着礼物说:“生日快乐,祝你早日脱单。” 苏雨眠“嘿嘿”一笑,刚要接过礼物,易聊忽然搂住她的肩膀,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正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苏雨眠。” 包间里很安静,林铭铭和卢良树的嘴巴都长成了“o”形。 林铭铭:“你终于答应他了?” 卢良树:“你……得手了?” 两人同时开口,各自问向不同的人。不等对方两人回答,林铭铭立刻瞪了卢良树一眼,上手就削他:“什么叫‘得手’了?你会不会说话?” 卢良树吃痛,不敢还手,默默思考“得手”这个词到底哪里不好。易聊觊觎人家妹子很多年了好吗?跟个痴汉似的,明明“得手”这个词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他此刻小人得志的嘴脸!啧啧,羡慕嫉妒恨。 苏雨眠笑着点头,确认道:“对,我和易聊在一起了。” 林铭铭仰天长舒一口气:“太棒了,太棒了……苏雨眠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开心,比我自己谈恋爱还高兴!有种我追了很多年的连续剧终于迎来happyending的感觉。” 卢良树瞄了她一眼,小声抱怨:“你谈过恋爱吗?就敢这么说。” 林铭铭毫不客气地踩他一脚。 四个人把酒言欢,一起回顾了高中时期的过往和八卦,还有很多苏雨眠转学后的事情。每次讲到易聊的糗事,易聊就拼命朝卢良树使眼色,试图让对方闭嘴。 一顿饭下来,苏雨眠光是笑就笑饱了。 饭后大约九点,卢良树把有点喝醉的林铭铭送回家,就剩苏雨眠和易聊站在饭店门口。 苏雨眠突然说:“这里离一中好像挺近的。” “对,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她会主动提起一中,易聊有点意外,“怎么了?” 苏雨眠眼珠子转了转,灵机一动道:“走走走,我们去一中转转吧。” b市一中现在还是学生上晚自习期间,不允许校外人员进入。刚好保安听着广播有些打盹,他们两人猫下腰,悄悄地溜进学校里。两人没穿校服,走在学校里目标太大,只能跟打仗似的缩在角落里,小心地避开往来老师。 食堂现在关门了,只有中间的小超市还开着。苏雨眠站在墙根扯了扯易聊的衣角,小声说:“我跟你说,特别巧,我的大学食堂里做的鸡蛋面跟这儿的鸡蛋面味道一模一样。”她思考了一下,郑重地判断,“我怀疑他们买的是同一家酱料。” 易聊快被她蠢哭了:“鸡蛋面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苏雨眠掰着指头殷勤地举例,“我读大学时,对面那条小吃街上的鸡蛋面就不一样。它居然是酸口儿的,我跟我舍友第一次去吃的时候差点没喷出来……” 易聊静静看着她,忽然有种好奇被放大:“苏雨眠,跟我说说你读大学时候的事吧。” 现在的校园里很寂静,连巡查的老师都没有,估计都在教室里看班。两人晃晃悠悠地向操场那边走去。上一次来这里,他们大吵了一架,确切地说,是苏雨眠单方面发了通脾气。当时,两个人都想不到,一两个月以后,他们竟然会手牵着手再来这里。 苏雨眠断断续续地回忆:“我的大学很平常的,就像我们国家无数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做,‘嗖’地一下就毕业了。” “你的舍友好吗?” “很好啊!虽然最开始大家会有一点小摩擦,但最后都能化解。都说女生宿舍血雨腥风,但我们宿舍很平和。而且大家都很爱学习,会互相督促。我现在觉得,多亏了她们,我才能顺利毕业。”苏雨眠眯眼笑道,“就是宿舍环境不太好,我住的六人间,居然没有空调!最热的那几天,早上我都是热醒的,早早就赶去图书馆乘凉了。” 易聊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想,如果世界上有时光机,他一定要回到过去,陪他心爱的女孩儿走完所有他错过的时光。 篮球场上零星有几个翘了晚自习出来打球的男生,苏雨眠驻足看了一会儿。 “你以前也这样,班主任一看上晚自习时你不在教室里,就要去篮球场抓你。” “是吗?”易聊有些记不清了,“你看过我打篮球?” “看过啊,分班之前,高一篮球赛,我们班跟你们班打过。” 易聊有些期待地看过来:“那你当时支持我了吗?” “没有。”苏雨眠无情地击碎他的热忱,“我是一个很有集体荣誉感的人,我当时铆足了劲给自己班加油呢。” 易聊立刻变得恹恹的。 苏雨眠的手抓在围栏网上,嘴角偷偷扬起笑。 她当时确实给自己班加油了,但是,开场时也悄悄地看了易聊。那时候,大概全校女生的目光都在易聊身上,想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她干脆明目张胆地看了。 苏雨眠至今仍然记得,他在同龄人属于长得很高的,一头黑色短发,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干净得像是被阳光浸透过。 他长得很好看,甚至有时候,她跟着自己的同学站起来要为自己班的男生加油的时候,目光在易聊身上错了一下,口号就没有喊出来。 但这些她不要告诉他,不能让他翘尾巴。 苏雨眠拉着易聊向塑胶跑道走去,问:“刚刚听完我的大学了,你呢?” “我也很普通,唯一跟你不一样的是,我是带动别人学习的那个。” “易老师,‘普通’用在你身上不太合适吧?”苏雨眠揶揄道,“毕竟,你是一中万千美少女杀手,是让无数女孩成为望夫石的罪魁祸首。” “我是说真的。”易聊很认真地要证明什么,“我很注意跟女生保持距离,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喜欢谁,想要得到谁。不信你可以问金彦,我一直……” 他欲言又止,苏雨眠立刻抢白:“一直为我守身如玉?” 易聊总觉得这个词儿有些不妥,但还是略微羞涩地点了下头,他还想说“不信你可以验验……” 苏雨眠的注意力却跑偏了:“你跟那个舍友关系真好。”她啧了啧,随口道,“书法展的第一天我还看到他了。” 易聊愣了一下,金彦那天去了?可是那家伙微信上跟他说有事,去不了…… 苏雨眠没在意他瞬间的走神,在操场上伸了个懒腰,说:“你猜,我以前最怕上什么课?” “数学?”苏雨眠偏科,最讨厌的就是数学。 她却摇了摇头:“跟你在一个班以后,我最怕上体育课了。因为我的体育不好,我怕我什么都做不了,然后被你笑话。”顿了一下,她又道,“到了读大学,我还是这样。每次体测,我都心如死灰,八百米跑简直是要我老命。” 易聊抿了抿唇,忽然有个问题绕上心头,忍不住问:“苏雨眠,你后来有没有遇见其他喜欢的人?” 刚一问出来,他就有点后悔,这么矫情,不是他平时的作风。 苏雨眠叹了一口气:“要是有,我就不用整整二十三年都当单身狗了。” 易聊阴恻恻地磨牙:“你这种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苏雨眠忍不住哈哈大笑,在狼狗发怒前赶快顺毛:“乖,别奓毛!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情景?” 果然,狼狗耳朵好奇地动了动:“是什么?” 苏雨眠指了指地上:“也是高一,你大概就站在这个位置,而我在那边教室的窗口坐着。我看到你,你没看到我。” “哪个教室?” “就那儿,高一一班的位置。” 易聊拉着她往教学楼下走去,非要她靠近了指一下。两人不敢离教室太近,就站在角落里的一棵大树下。不远处的教室里灯火通明,一颗颗脑袋伏在桌上认真地写作业。 “如果当时,我知道你在那里看我,”易聊忽然开口,“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爬到窗户上,用力地拥抱你。” 苏雨眠抬头看他。易聊黑色的瞳孔迎着光,眉眼温柔,似有涓涓溪流途经春夏秋冬。 “我再跟你说个秘密吧。”苏雨眠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把耳朵靠过来。 易聊听话,弯腰。趁其不备,她轻轻地在他的脸上啄了一小口。 易聊像是触电一般,怔了片刻,突然扶着苏雨眠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了下去。 跟上次在浴室里醉酒后的吻不一样,这个吻清醒而绵长。易聊温柔地一点点探进去,苏雨眠浅浅却灼热的呼气萦绕在他脸上,仿佛要把他的骨骼都揉成酥的。 清甜的滋味儿从舌尖传遍四肢百骸,苏雨眠搂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给予回应。没想到她的主动点了一把火,易聊的气息突然加重,攻势变得粗暴,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温度。 不知道吻了多久,两个人都迷离到忘却了时间,突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巡查老师在十米开外喊道:“谁在那儿?!” 苏雨眠吓了一跳,暧昧的温热立刻冲没了,拉起易聊就往校门口狂奔:“快跑!” 三四个老师追在他们后面:“你们是哪个班的?别跑!” 保安大爷迷瞪眼的缝隙,两个身影如风一样冲出校门,他后知后觉地探头:“哎,等等,你们的假条……” 苏雨眠和易聊放肆奔跑,直到离开学校的范围了,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望一眼,然后指着对方大笑。 苏雨眠笑到岔气:“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再没这样跑过了……” “虽然你体育不行,但关键时刻还挺能跑。” “那是,逃命嘛。”苏雨眠累得弯下腰来,看到易聊的脚脖露出了一截,“你的脚怎么了?” 易聊把裤脚掀开一点,露出一道细小的血痕:“应该是跑的时候被地上的树枝划到了,不碍事。” 苏雨眠的注意力又跑偏了,啧啧惊奇:“你居然不穿秋裤!”然后她伸手摸了一下,只是一道小划痕,她就放心了,“走吧,回家我给你消消毒。” 她和易聊十指紧扣,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回想起刚才的奔波,她忍不住又想笑:“说实话,刚才逃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们俩真是翘课早恋的学生呢。” “老师现在大概在挨个班级核查缺席的学生吧。”易聊有些扼腕,“他们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苏雨眠斜了他一眼:“你不会还没尽兴吧?我的嘴都要肿了!” 易聊嘴边的笑意延伸到眼角,靠在她耳边,极尽暧昧地说:“对你,我永远不够。” 苏雨眠脸颊燥热,懒得理他。正好他的手机响了,不然,她还在愁怎么回应这句话比较好。 易聊接起电话,听了两秒,笑意骤然凝固在脸上,眸光沉了下去,他只说了一个“好”字。 挂了电话,他望着长街有些出神。 苏雨眠问怎么了,他只是笑笑,理了理她的额发,温柔地说:“我先把你送回家,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 易聊把苏雨眠安全送到家,转身就走了。 苏雨眠心里惴惴不安。那通电话接完后,易聊整个人都变了,眼睛里仿佛藏着事情,却又不想让她担心,一直强装没事的样子。 她想起他脚腕上的伤口还没处理,翻出医药箱摆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电视准备等他回来。然而她的心思却不在电视上,猫兄在旁边努力卖萌求摸摸,她都意兴阑珊。 难道是他的家人生病了? 苏雨眠打开微博搜了下关键字,并没有任何线索。 难道是……其他女孩来找他了? 不对不对,她相信易聊不是那种人。 时间在苏雨眠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过去,她忙了一天,本来就很累了,所以不知不觉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易聊是凌晨三点左右回来的。他看到沙发上的苏雨眠,心疼地蹙起眉,刚想把她抱进卧室里,她就醒了。 苏雨眠立刻抓住他:“你回来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易聊把小毯子披在她身上,“以后不许这样睡,会着凉的。一定要盖点东西在身上。” 苏雨眠把他冰凉的手揣进怀里捂热,皱着眉,严肃地问:“发生什么了?你走的时候我特别担心。” “不碍事。”易聊安慰地笑道,并没打算瞒她,“是书法展突然失火了。” “失火?!”苏雨眠震惊,语无伦次,“怎么会,怎么会……” “我到那儿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因为是晚上,没有人员伤亡。但是……”他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百分之六十的展品都被烧毁了。” 苏雨眠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易聊的沉痛和悲哀。 “失火的原因是什么呢?” 易聊的眸光闪了闪,似乎迟疑了片刻,才说:“原因尚且不明。” 苏雨眠的余光瞥到他的脚脖,突然想起来:“你过来,我还没给你处理伤口呢。” 她细致地替他的伤口消了毒,然后贴上一圈纱布。他哭笑不得:“就那么点儿小口子,这也太夸张了,创可贴就行。” “不行不行。”苏雨眠按在纱布上,瞪了他一眼,“这样好得快!我可不想你留下什么疤痕啦,后遗症啦。”末了,还颇为严肃地警告他,“你不许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它换掉,听到了没有?” 易聊无奈地举手投降:“遵命,仙女媳妇儿。” 处理好伤口,易聊把苏雨眠抱进卧室,自己倚靠在床头,耐心地哄她睡觉。尽管眼底已见疲态,却执意要看着她睡着才肯离去。 苏雨眠握紧他的手,心房被满满的幸福感填充,渐入梦乡前,她迷糊地说:“易聊,我真的很喜欢你。” 易聊怔了一下,嘴角忍不住扬起,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晚安。”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动荡不安的一晚,苏雨眠睡下之后并不知道易聊又离开了。 会展大厅被封锁,消防员们抢救出来的展品在地上一一铺开,可怖的黑色伤疤无言地叙述着方才火势的突然和猛烈。 这只是一小部分展品,还有一部分已经在大火里烧成灰烬。 易聊沉默地看着一切,修长的身形快要融进黑夜里,仿佛在哀悼。 对于每一位书法家来说,似乎只是一幅字的损失,但对于他们经年累月的努力和整个书法领域来说,损失是惨痛的。易聊咬紧牙关,努力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 策划公司的员工们都被叫来紧急加班,他们从易聊身旁来回走过,脸上都隐隐露出提防和敌意。 张经理站在十五米外,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员工李昌功走到张经理旁边,提议道:“张总,要不要我们直接去把他按住?” 张经理收回目光,看向一旁:“不用。” “为什么?”李昌功愤愤不平,“他自己都送上门了,还假装沉痛,太会演了吧。” “闭嘴!没有证据表明就是易聊先生做的。” “张总,监控都拍下来了。那个身影一看就是他,衣服、帽子都是他穿过的,所有人都觉得像他,这还不够吗?”李昌功的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张经理的耳边小声说,“况且,已经有媒体来了,如果没有合理的交代,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报道?” 提到媒体,张经理就感到很头痛,看着封锁区域外那些游荡的“路人”。这件事他当然不希望被报道,但是纸包不住火,有几个记者还是闻风而来。大半夜,哪会有路人在这附近散步?包里藏着的镜头都露出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尽管心存犹豫,但仍然为易聊辩解:“这个世界上身材相像的人很多,不能说明那就是他!况且,他放火的动机是什么?嗯?你告诉我。”张经理怒其不争地点着属下的头,“你们啊你们,正经事不抓紧干,天天就想这儿想那儿。” 李昌功捂着头,还是不甘心。张经理跟易家的关系好,录像调出来到现在,他始终禁止手下的人对易聊暗自揣测。他打开手机,看偷拍的录像截图,不断跟那边的易聊对比,像,真的太像了。 张经理的心情也很纠结。晚上,他正跟一群书法家聚餐,大家埋怨他又没把易聊带来。他正陪着酒,忽然接到电话。 警方过来查了一圈,初步断定是人为纵火,而且嫌犯对场馆略微熟悉。之所以说“略微”,是因为对方似乎只想烧掉作品,非常熟悉的人不会导致现在作品没烧完,却破坏到了无关紧要的设施的尴尬局面。 随后,监控录像就被调了出来。录像里,这个纵火犯戴着毛线帽和口罩,只露出眼睛。经过摄像头时,他还微微仰了下头——似乎在挑衅。 张经理的心情很沉重。纵火犯身上的黑色羽绒服、深格子围巾、头顶帽子、常戴的那种款式的口罩,都跟他记忆里的易聊一样。更不要提身高、身材了。 “烧掉展品对谁最有好处?或者说……”当时,警方人员私底下是这么对他说的,“就是单纯的反社会人格了。” 张经理一个晚上都在心里默默排着嫌疑人列表,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易聊确实在榜首。 被骂的李昌功突然去而复返,急切地说:“张总!又排查到了一项证据!”他打开手机里的翻录,递到张经理面前,“这是小东门的录像,纵火犯从这个门逃走时被地上的针叶灌木滑到了脚脖,您看。” 视频里,口罩男被刺柏针叶划到,匆匆低头看了一眼,就继续向远处跑去。 “张总,我现在去问问那个易聊。” “哎,别……”张经理根本拦不住,小员工如旋风一样冲了过去。 易聊还在出神,忽然有个人影冲到他面前。李昌功晃了晃手掌:“易老师,您来啦。” 明明比易聊大些岁数,却要对他用敬语。易聊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酸味儿,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昌功也不客气,直接说:“您也看过监控了,我们都觉得监控里拍到的人跟你有点像。” 易聊垂下眸,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 李昌功也不气,说话声音不大,却恰巧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不知道易老师您放不方便,把您的脚踝给我们看一下。” 闻言,很多策划都默默放下手里的工作,无声地看过来,外围游荡的“路人”媒体也开始往包里摸设备。气氛骤然变得肃杀,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李昌功说:“是这样的,我们在一段新的监控里发现,这个嫌犯逃走时似乎划伤了脚踝。我想您把脚踝给我们看一下,没有伤痕,就能立刻洗清您的嫌疑了,是不?” 这时候,张经理走了过来,拽了一下李昌功,示意他不要放肆。李昌功却不听。 易聊漆黑的眸子望着他,冷淡地问:“凭什么?” “您别问这么多为什么,您只管给我们看就行了。”李昌功伸手就要拉起易聊的裤管。 易聊敏锐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有些寒意:“别碰我。” 李昌功悻悻地缩回手,耸了耸肩,一字一句道:“既然您是无辜的,那为什么不敢让我看?” 他说得很慢,给在场所有人脑补的余地,就连张经理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易聊平静地道,“我自己来。” 他蹲下身,卷起两只裤管,赫然露出右脚腕上包裹的纱布。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昌功迅速反应过来,如临大敌:“就是你!那个纵火犯就是你!” 易聊神色淡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再说一遍,不是我。” “不是你,那怎么会这么巧!那个纵火犯就伤在了这里!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也是被灌木划伤。”易聊承受着所有人质疑的目光,声音低沉,“不过不是在这里。”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张总,证据在前,他竟然还敢抵赖?” 张经理很为难,在冷风里竟然额头上冒汗,他耐着性子问易聊:“易先生,今晚我邀您聚餐,您说有事不能来,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变相地问他不在场的证据。 易聊说:“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我一直在陪她。” “那您这个伤具体是在那儿划的?” 在一中。易聊余光瞥到准备就绪的记者,没有说出来。溜进一中是苏雨眠的意思,私自闯进学校怎么都不对,他可以单独说给张经理听,但不能在这种场合说。 因此,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说:“暂时不方便透露。” 张经理露出失望的神色,看着易聊脚腕上的纱布,问:“可以把纱布摘掉,让我们看一下伤口吗?” 易聊的眸光沉了下去,反问道:“张叔,您也怀疑我?” 张经理叹了一口气:“我只想尽可能证明不是你。” “那拆掉纱布又有什么用呢?在场没一个人见过纵火犯的伤痕,看到我的伤痕又能说明什么?”易聊的语气一点也不急,却让人觉得掷地有声,无法反驳。 李昌功却开始诡辩:“你说这么多,还不是心虚?既然易老师真这么无辜,为什么这不配合,那也不配合?” 李昌功把大家说动了,所有人都赞同地点头。 易聊叹了一口气,看着纱布的眼睛露出无奈。苏雨眠的“警告”还在耳边,他蹲下身,心想:对不起了,媳妇儿。然后亲自动手拆了纱布,露出一道细小的划痕。 李昌功忍不住笑了:“不是吧?就这点儿伤?至于用这么多纱布缠着吗?易老师还真是身娇肉贵。” 面对他的挖苦,易聊只淡淡道:“看完了?看完我缠回去了。” 最后,他的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稳稳地说:“我相信公安部门会给大家一个解释。我最近会待在b市,哪儿也不去,如果真的能证明是我纵火,欢迎各位有志人士来抓我。”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第十三章 这是个暖冬 苏雨眠还是醒得很早,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惴惴不安,也睡不着。她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小腹一阵阵痛。该死,亲戚又造访了。 十六岁以后,苏雨眠每个月的生理期都不太好过,如果稍不注意,甚至可能会痛得死去活来。她换好女性用品,觉得四肢还是又乏又凉,她突然就很想念易聊的温度。 然而,客厅、厨房以及卧室的浴室里都没有人,并且卧室里的枕被还是昨天他临走前叠好的样子,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苏雨眠有点害怕,身体越发冷了:“易聊?你出去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猫兄软糯的叫声。 她站在二楼抱着胳膊,心情越来越沉重。她正消沉的时候,大门忽然被打开,易聊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苏雨眠立刻冲了过去,委屈地看着他:“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半天都找不到,吓死我了。” “对不起,宝贝儿。”易聊弯了弯眼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枝玫瑰,“我去买了鲜花给你。” 苏雨眠被他突然带来的浪漫惊到了,破涕为笑:“你明明不能靠近花,还非要买。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花粉过敏者了。” “没关系,就一枝,我不离花太近,没事的。” 玫瑰鲜嫩欲滴,上面还带着露水。苏雨眠小心翼翼地把花插进花瓶里,然后放到自己的卧室,跟那盆水仙摆在一起。 易聊趁苏雨眠摆弄鲜花的间隙去楼上换衣服,但他前脚刚进屋,苏雨眠就跟了过来,直接推开房门。她刚张嘴要说话,就被眼前的画面震到了。 易聊刚把毛衣脱掉,背对着门口,美好的脊背轮廓和腰线展露无遗。 这是苏雨眠第二次见到他赤裸着上半身。不同于上一次见着,她现在很清醒,不仅没有立刻把门关上离开,还明目张胆地咽了一下口水。 易聊有些无奈,哭笑不得地说:“我要换裤子了。” “哦哦哦。”苏雨眠这才反应过来,“啪”的一声带上门,但是脑海中烙印的画面却不会因为关上门而消失。 不得不说,易聊的身材真好……本来以为他这样以写字为生的人身板会比较羸弱,但这两次“冒犯”,苏雨眠发现他其实很注意管理身材。上次她看了他的正面,这次见了他的背面,那个腰线、人鱼线呀……她默默捂住脸,拼命地想把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 矜持!端庄!两人这才在一起多久!她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冷静。 易聊换上了居家服,神色如常地打开门,耳根后却微微泛红。 苏雨眠说:“我生理期来了,有点冷,本来想找你捂捂。谁知道,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易聊把她安置在被窝里,捏了捏脸蛋:“我现在去给你泡姜茶。” “不用了。”苏雨眠拉住他,小声道,“我还没那么难受,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好。” 易聊也躺进了被窝里,苏雨眠立刻感觉到一股暖流靠了过来。她摸了摸他的脸,心疼地说:“有黑眼圈,红血丝也跑出来了。你没休息好吗?” “对呀。”易聊把头埋进她的颈窝,戏谑道,“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 苏雨眠拍了拍他的头:“那我现在在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易聊深吸一口气,苏雨眠身上清甜的香气传进鼻尖,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苏雨眠本打算睡个回笼觉,但易聊的气息呼在脖子上,她痒得睡不着,像只不安分的小动物,来回动了动。 易聊皱起眉,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别乱动。” 苏雨眠却动得更厉害了,问他:“我枕在你的胳膊上了,不难受吗?过一会儿,你的胳膊还会麻的。”她体擦碰到易聊身上,易聊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在频繁的呼吸节奏下似乎在强压着什么。 他大手一把搂住苏雨眠的腰,咬牙切齿地道:“苏雨眠,我跟你说,别动。” 苏雨眠登时不动了,但更暧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燃了起来。 两人之前也拥抱过,但现在苏雨眠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易聊这样搂着她,她的前身就毫无防备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易聊的瞳光骤然聚在一起,手掌上清晰地感受着女性腰身柔软曼妙的触感,灼热的感觉一路游走到全身。 苏雨眠的大脑停止运转了几秒,心脏狂跳不止,决定义正词严地提出她的不满:“别……别摸那里,我痒。” 可是因为底气不足,声音太小、太糯,说出来的话跟撒娇似的。易聊的呼吸直接滞了一瞬,盯着她的眼眸愈加深邃。 “要命。”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喉结来回滚动,从牙缝里蹦出音来,“苏雨眠,你真是来要我的命的。” 尽管一天未合眼,易聊仍然睡得很浅。一方面是因为苏雨眠在旁边他实在难以熟睡,另一方面是他睡得小心翼翼,生怕压到苏雨眠。 隔着这么单薄的衣服,他才发现苏雨眠的身体其实很纤细,像是早晨那朵娇嫩、怕折的玫瑰。因而,只拘谨地眯了三个小时,手机一振,他就睁眼了。 苏雨眠反倒没醒,呼吸均匀、绵长,睡得安稳。易聊撑着头,仔细地端详她,眼中有前所未有的温柔。 易聊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才拿过手机,手指上滑推送的新闻。他的目光沉了一下,渐渐凝结出寒雾。 几个小时前的那群媒体已经把事情报道出去了,只不过这篇报道实在有失公允。文稿中采用大量隐晦的、煽风点火的词汇,配图给其他人的脸打上了马赛克,唯独易聊的没有打。 在大家眼中,易聊属于公众人物,但人们往往会忽略一件事,公众人物也是享有隐私权的。 尽管没有明确指出易聊就是纵火犯,但报道里却已经将隐形的矛头对准了他。并且,新闻的末尾还提到易聊与自己的父母关系不好这件事,似乎在为他的反社会人格进行铺垫。 易聊其实很清楚。也许记者对他究竟是不是纵火犯这件事并不在意,但这么写才会有人看。 果不其然,新闻发布不到半个小时,网络舆论满天飞,易聊的社交账号也爆掉了,评论里粉丝和路人之间展开激烈的讨论和冲突,像是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他最近的一条微博跟写字有关,现在大家占领了这条微博,讨论的全是跟写字无关的事。 易聊感觉很烦躁。他想起来了,前不久,苏雨眠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但他不会像苏雨眠当时那样惊慌无助,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一旦他家这个小怂包看到了这个情况,会不会再度心态崩掉?比起外界那些无聊的猜测,他还是更在乎苏雨眠的想法。 恰巧,苏雨眠翻了个身,似乎是有点冷,她往易聊身边又挨近了些。她发出软糯轻微的鼻音,松软的头发铺在枕头上,发出好闻的香气。 易聊垂下头,指尖正要轻轻挑起她鬓边一绺发丝,忽然有电话打进来。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但他一看到这串数字,薄唇就抿了起来。他又望了一眼苏雨眠,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外面才接起电话。 一个久违的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聊聊,是老爸。” 易聊“嗯”了一声。 “我看到你的新闻了,发生了什么事?” 易聊有些意外。他的爸爸平时不苟言笑,从小对他要么非常严厉,要么放任不管,但这件事,他居然比周茜兮更早知道。 “是误会。”易聊囫囵解释,心不在焉地问,“您不是在英国拍戏吗?这个点,还没休息?” “你怎么知道我在英国拍戏?”易鸣杰好奇,“你妈妈跟你说的?” “我在新闻上看到的。” 易鸣杰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想不到,你居然还会看我的新闻。” 易聊别捏地沉默了一瞬,说:“……系统推送的。” 易鸣杰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扯回正题上:“关于你的新闻和热搜,我打算找人帮你撤了,通知你一下。” 易聊微愕,问:“为什么?” “你妈和你爷爷看到了肯定会着急的,别让他们太担心。” 易聊“哦”了一声,意料之中。跟他本人没有多大关系,往深了说,他也怕影响到他自己的声誉吧。 然而不等他思考完,易鸣杰再度开口:“我听你妈妈说,你有喜欢的女孩了。” 易聊下意识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门虚掩着,苏雨眠没有起来。 “我想你应该不希望那个女孩看到这些糟心的东西,这也是你老爸我要为你撤稿的原因。”易鸣杰笑着道,“你的脾气跟我当年太像了,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就是宁愿独自忍受也坚决不把身边人拖下水的那种人……更何况,是你自己心爱的女孩儿。” 这几乎算是他们父子俩最为交心的一次谈话了。易聊的喉咙动了动,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卡在嗓子里,最终还是没有叫出来。但易鸣杰并不在意,难得地鼓励他:“做你觉得对的事,我们都相信你。” 挂电话之前,易聊终于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句:“爸,谢了。”也不知道易鸣杰听到了没有。 易鸣杰的人脉和行动力毋庸置疑。新闻说撤就撤,搜索热度直线下降,打开社交媒体一片风平浪静,如果不刻意去搜索“易聊”两个字的话。 这两天,苏雨眠醉心于工作,每次登录账号就是在首页随便翻两下,并没有刻意去搜索任何关键词。因此,对于易聊这边的事,她并不知情。易聊也跟平常一样,除了偶尔会独自出门一阵子,没有丝毫异样。 又是一个晴天,苏雨眠的肚子有点疼,捂着小腹伏在桌子上,拿笔的右手忍不住停了下来。 易聊端了一杯红糖姜茶给她,顺势把她拉进怀里:“这里疼?我帮你揉揉。” “哎?不用了……” 苏雨眠有些难为情,易聊却很认真,似乎并不是在调笑。他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力道很轻很柔。 易聊这么较真,苏雨眠的难为情反而变成了矫情。她松了一口气,靠在他肩膀上,虚弱地问:“你怎么今天没去上课啊?” 易聊低着头没有看她,平静地说:“快期末了,最近没课。” 苏雨眠丝毫没有怀疑,还努力匀出点儿力气提醒他:“你一定要给学生画重点啊!千万不要做那种‘范围就是整本书’的老师。” “好。”易聊顺从地应下。 他手上的温度隔着毛衣传到肚皮上,苏雨眠的疼痛果真得到一些缓解。 苏雨眠吹了吹姜茶上的热气,眯起眼,感慨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想谈恋爱了。” “为什么?” “男朋友还是挺有用的,不用自己撑着桌子去泡红糖水,还有人按摩。” 易聊挑了挑眉,眼神意味不明:“就只有这时候有用?” “当然不是。”迎着易聊期待的目光,苏雨眠喝了一口姜茶,让暖流从胃袋游遍全身,才缓缓道,“我今天肚子疼,喝了一杯姜茶,真的好暖和。” 易聊不解。 苏雨眠继续道:“就是像这样的时刻,人总是在有的时刻想要跟人倾诉,哪怕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过惯了无人倾诉的日子,现在一抬头发现有你在听,这一刻的满足感真的无与伦比。” 易聊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唇边勾起笑。他们像是两叶孤帆,因为不同的原因在海洋上漂泊,终于有一天碰到了一起。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身边却还是对方。 身体渐渐变得暖和起来,苏雨眠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桌案的文件上。易聊建议她休息一会儿,她拒绝了,因为剧组不会等她,她必须要在这两天内把歌词写完,便又投入剧情和男女主角感情线的整理。 这是一个古装权谋剧,从最开始,男主角就出现在草根女主角身边,各种守护,各种撩。最后女主角才发现,一切都是利用。剧情不算新颖,但从汤霖和姜文玉笔下写出来,老套的故事里也增添了很多全新细腻的细节。这部剧的高潮就是女主角发现了真相,与男主角凄美对峙的时候,前面有多甜,后面就有多虐。 苏雨眠埋着头,笔尖在纸上滑来滑去。 在易聊看来,她是遇到障碍了才会把眉心拧在一起,小脸透露着惨兮兮的苦意。 “苏大作家,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易聊探过头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苏雨绵吐了吐舌头,拍了拍桌上堆叠的文件:“剧情太虐了,我有点自闭。” 她大致把剧情跟易聊说了一遍,易聊全称只是听着,偶尔挑挑眉,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所以,当苏雨眠问他感想的时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苏雨眠拍了拍桌子:“你就不觉得很心痛?很虐恋吗?” “呃……”并没有。 “我现在都想给原作者和我们组那两位编剧老师寄刀片了!” 易聊:?媳妇儿你冷静点,这是犯法的。 “说寄就寄!我这就去淘宝上看看刀片,你要不要一起入股?” 易聊看着她因为一个剧情这么激愤,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苏雨眠立刻垮下来脸来,露出“你死定了”的目光问:“笑什么?” 易聊赶紧把笑意憋回肚子里,说:“不好意思……言情剧我看得不多,实在给不了你什么看法。” 苏雨眠大度地挥了挥手:“这个理由我姑且认可了。” “不过我是觉得……”为了哄她开心,易聊还是搜肠刮肚地挤出一点感想出来,“男女主角对峙只是因为他们立场不同,并不代表他不爱她。” “是吗?”苏雨眠托着腮,思考他的话。 “虽然有隐瞒和欺骗,但在我看来,男主角早就把自己的心输给了女主角。两人巅峰对决的时刻,最心痛的应该是他。” 苏雨眠赶忙把剧本翻到那一集——男女主角在雪月下互捅刀子的时候。男主角尽管冷漠寡言,但每一次都让剑锋从女主角的衣服旁擦过,而自己却落得一身伤。 苏雨眠很惊喜:“易聊,你太会抓细节了!”她的脑中忽然有了灵感,钢笔迅速在纸上“唰唰唰”,嘴里一边念叨,“我就从男主角的视角来填词吧,把这种爱而不能的无奈感写出来。” 易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不过在这个情节里,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什么?” “女主角一直叫男主角‘相公’,但从情节上来看,他们并没有成亲,连恋爱关系都未曾确认过。”易聊这个提问非常认真,瞳孔明晰、清澈,指节敲击着桌面上,像是呼应心跳的旋律,他的嗓音低沉下去,缓缓道,“那为什么,我的女朋友至今还在叫我的全名?嗯?” 苏雨眠愣住了,易聊最后一个音节尾音微微上翘,充满磁性的沉稳嗓音在耳边一圈圈缭绕。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因为他的语气而变得很暧昧。苏雨眠胸腔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握着笔的手心因为发汗而一片濡湿。 她强行镇定,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易聊眼中滑过促狭的笑意,低声道:“你说呢?” 苏雨眠知道他要的答案,底气十足地与他对视,但平静的外表下快要压制不住心跳的声音。迎着他温热的目光,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舌尖抵在下齿,纤细的声音从齿缝间慢慢漏出来:“老公。” 易聊滞住了。他的心脏像是被她细长的指头轻轻抓住,眸光瞬间变得温软、柔和。他安静了半晌,才笑道:“是我输了。” 苏雨眠迷蒙地看着他,想起刚才他讨论剧情时提到的“输了一颗心”,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照在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苏雨眠再一次确信,这是一个暖冬。 ***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舆论来说,这句话似乎是量身定做的。居心叵测的人总是潜伏在暗处,等着火苗蹿起后随时浇点油。 在书法展火灾案件发生的第三天,易聊因为另一件事再度进入公众眼帘——撞车事故。 易聊和于大妈的交通事故纠纷最终是私了的,理论上没有值得拿出来议论的地方,但就因为他是易聊。 网上风传的录像大约是那个路口上方的监控,监控清楚地拍到于大妈被车子撞倒在地,随后从车子里下来一个人,那人穿着黑色板正、笔挺的西装。网友跟书法展当天发言时的易聊进行对比,确认是他本人无误。 随后,在大家开阔的脑洞下,这次撞车事故跟纵火案关联到了一起。易聊这个人长久以来持重、寡言、端正的形象似乎在渐渐土崩瓦解,并且不可避免地,周茜兮和易鸣杰都被拉出来质疑了一番。 易聊喝了口水,冷静地扫了一眼网上对他的热议。 苏雨眠随口道:“在看什么?” “没什么。”易聊关掉手机屏幕,气息沉稳,仿佛那些风评是加诸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你歌词的初稿写好了?” “还没有,差一点点。” “一会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一点吧。” 苏雨眠虎躯一震,本来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当即清醒过来,冲到易聊身边握紧他的手,差点声泪俱下:“你这双修长漂亮的手,用来写字就好,做饭这点破活,请大哥放心地交给我。我们大天朝的书法界需要你!” 易聊的表情有点受伤,有点委屈:“我做饭就那么难吃吗?” “不不不,一点都不难吃……”为了不打击到他,苏雨眠调动所有脑细胞,眉头纠结在一起,“就是……怎么说呢……做饭要用刀,还会有热油溅出来,万一你的手受伤了,不方便提笔了怎么办?” 她说得很有道理,易聊竟然一时半会儿无法反驳。 刚好有电话进来,苏雨眠瞄了一眼,是易老爷子打来的。苏雨眠对这位看似严厉实则和蔼的老爷爷印象特别好,抱着易聊的胳膊要跟老人家问好。 易聊却推开了她,说:“我帮你转达就好了。”说罢走进了书房,关上门。 苏雨眠愣在原地,是她……逾越了吗? 她只是对易聊的爷爷和妈妈都有好感,觉得他们都是很和蔼的长辈,然而易聊当下的回避,让她忍不住反思,是不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也许易聊现在根本没打算让她认识自己的家人呢……也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还没到这一步。 苏雨眠胡思乱想着,抱着猫兄蜷在沙发上。 书房里,易聊却不知道她已经脑路十八弯地想了这么多了。接通电话,爷爷破口大骂:“你个臭小子,在外面闯什么祸了?打算瞒我多久?” 易聊摸了摸鼻子:“爷爷,您冷静,不是建议您别老上网吗?” 易桢瑜哼了两声,稍微平静了一点:“纵火是怎么回事?车祸又是怎么回事?” 易聊把大致情况跟易老爷子说了一番,为了防止老头过度猜疑,他迅速撇开话题:“苏雨眠刚才还让我代问您好。” “嗯!帮我谢谢她。” 易聊笑了笑:“下次我带她跟您一起吃饭。” “这还差不多,我可等着呢。”易老爷子沉吟了片刻,突然又将话题绕回,“聊聊,火灾发生的监控录像你看过了没?” 易聊的脸色变得冷峻下来,答道:“看过。” “真的跟你很像吗?”易桢瑜不解,“你能不能看出来是谁?” 易聊沉默了片刻,眸光落在远处的云朵上,却不复方才那般光彩。半晌后,他才说:“算是……看出来了吧。” 监控录像里的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通过跟旁边物件的参照对比可以得知,他的个子比较高,身材也算是匀称。 张经理对着监控,反复琢磨好几天了。 这事本来交给派出所就行了,但他心里有个疙瘩实在是抹不平。这些天,他除了应付各方势力和书法家的询问、质疑,剩下的时间都在琢磨录像里的这个人。 他必须要承认,乍看第一眼,真的很像易聊。录像里这个人穿着易聊最喜欢穿的一身衣服,很难不让人跟他联想在一起。可是看得越久,张经理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真是易聊……那他也太蠢了吧?暴露出这么明显的、能让人抓住把柄的线索,就凭他对易聊的认识,不可能!这小子比同龄人都聪明得多。 最终让他发现异常的,还是易聊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承袭了易家老爷子的习惯,易聊年纪轻轻就爱戴珠串,这是圈内尽人皆知的事。这几年,易聊偏爱大颗一些的珠子,可是监控里的这个“易聊”戴的是小珠串。 张经理心里疑云徒生,特意翻出了开展第一天的视频,确认易聊那一天戴的是大珠子。 难道就在事发当天,易聊突然想换成小珠串?这巧合也有点生硬了吧。 纠结思考了很久,张经理站到办公室窗边,打电话给警局的朋友:“要不要查查我们嘉宾的人际关系?看看他有什么仇人。”张经理看着电脑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我怀疑,有人冒充他。” *** 苏雨眠词作定稿,亲自去公司一趟把歌词交了。 导演对她的这一版歌词很满意,但是,到底采用不采用,还要等征集活动结束时再定夺。 另一边,书法纪录片项目组也有了新的进展,片子已经全部完成了,进入审核阶段。 姜文玉和汤霖已经投入下一个剧本的创作中了。中午,苏雨眠和他们约了饭,想听他们讲讲新剧本的故事。 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公司很近,馆子不大,但一到饭点就很热闹。苏雨眠刚到创艺入职的时候,就经常在这里解决午饭。店里热腾腾的气流跟室外形成鲜明的温度差,在大玻璃窗上结起一层雾气。三人点了几个小菜,围坐在一起,汤老师几杯小酒下肚,话匣子慢慢打开了,问起姜文玉:“姜老师,你打算啥时候结婚啊?” 姜文玉面不改色地说:“明年。” 苏雨眠一口饮料差点喷出来,难以置信:“姜老师,你……你有男朋友?” 姜文玉冰冷的眼神透过镜片扫视着她。 汤霖揶揄苏雨眠:“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姜老师有一个谈了七八年的稳定男朋友。” “哇。”苏雨眠冒死直言,“对不起姜老师,我真没看出来……” 姜文玉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阴森地说:“苏雨眠,你想死吗?” 苏雨眠赶紧合掌求饶。 在热闹的气氛下,苏雨眠依稀记起刚来这个公司的时候,她对扑克脸的姜文玉害怕得不行,当时的她怎么都不会想到,现在的她都敢开姜老师的玩笑了。 喝了酒的汤霖就是个八卦精,问完姜文玉又开始问苏雨眠,好似他们已婚有娃的男同事都瞬间变成了催婚媒婆:“看你朋友圈说你脱单了,跟易聊怎么样?”他夹了一颗花生塞进嘴里,就差一碟瓜子了,“进展到哪一步了?需要我们支着儿帮忙不?” “你们怎么知道是易聊?” “这还用问吗?”汤霖白了她一眼,“就你这狭隘的社交,除了易聊,你还能认得谁?” 姜文玉也趁势补刀:“就你这狭隘的社交,能找到男朋友,应该挺不容易吧?” 苏雨眠泪目。两位前辈说得好有道理,居然无法反驳。可她转念一想,立刻想到易聊最近有些怪异的举动,总是独自躲起来打电话,偶尔一声不吭地出去……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汤霖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啧”了一声:“看来是遇到问题了,你要是愿意,可以给我们说说。”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不会是跟最近的事有关吧?放心,明眼人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他啦。” 听他们这么一说,苏雨眠迷茫地抬起头来:“最近?什么事?” “就书法展火灾那事儿呗。” “啊?”苏雨眠更加困惑了。 汤霖愣了一下,飞快地跟姜文玉对视一眼,放下筷子:“你不会是……还不知道吧?” “我知道书法展失火了。”苏雨眠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这跟易聊什么关系?” “你不是自诩二十一世纪都市新女性吗?”姜文玉来回打量着她,“你都不看新闻的吗?” 苏雨眠有点着急:“到底是什么事啊?” “自己搜!” 苏雨眠立刻翻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易聊”,于是大量负面消息扑面而来。很多人猜测他就是纵火犯,再加上车祸事件,他的公众形象一落千丈,粉丝和路人吵得不可开交。并且,因为一部分“脑残粉”和“颜粉”的无脑护,让路人的话锋越发尖酸刻薄。 ——一个写字的,出来卖脸,呵呵。 ——他没有卖脸,他已经很刻意隐去自己的外表了! ——家庭条件太好了吧?家教看来不太行。/吃瓜。 ——虽然没见过易鸣杰,但周茜兮和易桢瑜都是非常好的人啊! ——666,跟他爹妈学了一手好人设,现在人设崩塌了,躲在家里哭呢? ——他从来没有任何人设,他所展示的每一面都是真实的自己! 苏雨眠愤怒至极,想把朝每一个恶语相向的人怼回去。可是,数量太多了。 她看得触目惊心。 苏雨眠指尖发抖,这些字眼让她想起前不久自己被网络暴力支配的恐惧。该怎么来形容呢……应该说,那件事落幕没多久,同样的刀子就割在了易聊身上。 易聊这些天的反常,也没有出去上课,难道都是因为这些事? 苏雨眠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和反胃。 回想起他温柔神情下克制的疲惫,苏雨眠突然怨恨自己。他每次都能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可她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予足够的关怀。 甚至这些天依然是易聊在照顾她啊…… 苏雨眠抓起外套,匆忙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先走了。”然后冲了出去。 她要去见易聊,她从未如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她给易聊打了个电话,问清了地址,立刻打车赶到b大。车还没到校门口,苏雨眠远远地已经看到了易聊。 他站在光秃秃的树下,仰头看着树枝上欲坠未坠的积雪,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勾勒成校门口最美的风景。 苏雨眠奔下车,易聊刚好转过身来,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双臂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易聊愣了一瞬,随即温柔下来,笑着搂住她:“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 苏雨眠的头埋在他胸膛里,眼睛有点泛酸,不肯抬起来。他越是温柔,她就越自责,最终万千话语化作一个软绵绵的拳头,在他背后锤了一下,却压根儿没用力。 “骗子!” 易聊有点蒙:“我怎么了?” “为什么瞒着我?”苏雨眠终于仰起头来,脸颊旁的碎发因为用力奔跑而被风吹得有点乱,小脸皱成一团,眼睛里却冒着火光,以及深藏的自责和心疼。 易聊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帮她整理着头发。 他太温柔了,温柔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女学生们忍不住羡慕地看着苏雨眠。要在平时,受不了当众肉麻的苏雨眠早就该推开他了。可是今天,她没有推开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两个是可以彼此依靠的关系吧?”苏雨眠再度开口,恼怒没了,取而代之是疼惜的语气,“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依靠吗?” “当然不是。”易聊笑着,推了推她嘴角,“只要你开心了,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苏雨眠圆圆的眼睛立刻又瞪了起来:“骗子,肉麻!花言巧语!瞒着我就是瞒着我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又不是小学生。”怼完,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又变得有些抑郁,垂眸半晌,闷闷不乐地道,“对不起。” “道什么歉?”易聊有些想笑。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变了无数次情绪,全部写在脸上,仿佛每一帧都有惊喜。 “是我没有及时发现,这不能怪你,我就是……就是太着急了。” “我知道,这不怪你。”易聊好玩似的捏着她的脸,“本来我就是刻意不让你知道的。外人的评论总是会让人自闭,我不想让你面对这些负面的东西。你都叫过我‘老公’了,这就是我应该给予你的保护。” 苏雨眠仰头看他,他仿佛还是那个近乎完美的少年,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内心有多少伤疤和沟壑,眼眸中的笑意也一如既往地带着淡淡光晕。 到头来,她还是被安抚的那个。 苏雨眠提议:“火灾发生的那个时候,是我们在一中游荡的时候吗?” “是。” “那你明明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苏雨眠看到了曙光,“我去帮你作证,你那个时候跟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你!” 易聊拍了拍她脑袋:“不用。” “为什么?”苏雨眠有些失落。 “人民警察会给大家揭开真相的。” “可是……” “真的没关系。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习惯了。你不要掺和进去,免得矛头又对准了你。”易聊往前走着,苏雨眠的手忽然从他掌心滑了出去,他诧异地扭过头。 苏雨眠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眸中的波光粼粼尽数敛起,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易聊,请你,依靠我吧。” 第十四章 她是我的人 苏雨眠站在风中,阳光把她的眼睛照得更清浅,似乎一下子就能看到底,却又好像看不到底。 易聊走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脑门,久久一言不发。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静默里,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小时候被学校的演讲比赛背叛,想起曾经坐在隐蔽的树荫下看别的小朋友放风筝,想起自家门口围堵的狗仔给他带来的恐惧,想起从记事起就未曾断过的舆论。 可他又想到了,那年,在教室的灯光下女孩纯真的笑脸;想起每每从斜后方看到她瘦弱的手腕,想到她埋头一个字一个字写作文时的傻气,想到她鼻尖上被暖阳照出来的小小绒毛…… 曾经有同学问过他: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 他不知道。因为他不明白自己过去的二十年究竟有哪里幸运了?如若连幸运都未曾有过,又如何谈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他真的是幸运的,而且是特别、特别、特别的幸运。 “我的幸运啊……”易聊缓缓开口,“我的幸运,就是还有你。” 苏雨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迷茫地抬起眼,却发现他的眼眶边莫名微红,她伸手覆上去,问:“你怎么了?” “天气……太冷了。” 苏雨眠立刻把他的手揣进自己兜里:“那我们去找暖和的地方吧,你吃饭了吗?我刚吃了几口就跑过来了,现在还有点饿。这附近好像有一家评分很高的火锅店,我们要不要去尝尝?”瞥了一眼易聊脖子上松散的围巾,立刻替他系好,“脖子里灌风了吧?我觉得脖子一冷,全身都冷,所以我其实不太喜欢冬天。” 易聊耐心地听着她的碎碎念,时不时露出笑意。 “你好像一到冬天,话就变得很多了。” “啊,是不是有点吵?”苏雨眠难为情地说,“可是很多年前,就是你跟我说,冷的时候多说话,可以发热啊。” “我说过吗?”易聊眯眼想了想,好像还真说过,为了唬她多跟自己说几句话……他突然很想笑,“你信了?这么多年一直信着?” “难道你是骗我的?” 眼看自家媳妇儿又要奓毛了,易聊赶紧说:“没,我说的是真的。你多说话,我就会发热。” “哈?” “真的,我现在就觉得很温暖。”易聊温柔笑道,“是你带给我的温暖。” 吃完火锅,苏雨眠和易聊牵手在大街上闲逛。易聊戴着口罩,所以一路都相安无事,没有被人认出来。路过一家小饰品店,苏雨眠眼睛一亮,拉着他进去。 店里人满为患,基本是女孩子,偶尔有几位男性也是不得已陪妹子进来的。易聊第一次来到女生这么集中的地方,叹为观止。 货架上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头绳和晶莹璀璨的首饰,价格都很亲民,虽然不像正规珠宝有收藏价值,这里的货品大都是为了讨女孩子一时的欢心。 尽管是假的,易聊还是被玻璃柜里的水钻晃了眼,再抬眼看向苏雨眠,发现她的脸在钻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苏雨眠挤到发饰区,这里堆满试戴的女孩子,她一眼就看到一个很萌的猫耳发箍,冲易聊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易聊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他的个子很高,气质斐然,尽管戴着口罩,依旧是鹤立鸡群,周围的女生纷纷假装不经意地偷瞧他。 苏雨眠取下那个猫耳发箍,要戴在他头上,他扭捏了一下,最终拗不过她,只好弯下腰来把脑袋递上去。 他听话的样子让女生们心脏瞬间爆炸,看苏雨眠的眼神都增添了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 苏雨眠由衷地夸他:“真萌!” 易聊顶着猫耳,晃了晃头,有点不甘心地说:“不能就我一个人戴这么蠢的东西。”他的目光在货架上扫了一眼,取下一个兔耳朵,轻轻戴在苏雨眠头上,随后露出满意的目光。 “很可爱。”他低声说。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夸,但苏雨眠还是有一点脸红了。摘下发箍,他们又往装饰物的区域走去。苏雨眠看到一个小玩偶柯基,拿在手中揉了揉,忽然旁边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你知道最近易聊的事情吗?” 她的男朋友有点不屑:“就那个纵火犯啊。” 苏雨眠滞住了。 “你别乱讲。”女孩埋怨了一句,“事实的真相还没出来,他未必就是犯人。” 男孩“嘁”了一声,一脸“你们女人就是花痴”的神情:“他就是有个好爹妈,星二代嘛,有钱,外加长得帅。没了他那点儿背景,谁会认得他……”男孩搂着自己的女朋友走远了。 苏雨眠惊慌地看向易聊,然而却看见他像没听见似的,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布偶们:“你喜欢哪个?我们把它买回家。” “易聊……”苏雨眠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角。 “嗯?” “你……”她欲言又止。 易聊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拿她没办法:“不要担心我,我都说了,我早就习惯了。” 可苏雨眠还是没办法当作没听见,刚才那个男孩的话就像针扎在她的心脏上,让她有瞬间的喘不上气。而易聊的那颗心得有多千疮百孔,才能这般习以为常。想到这儿,她有点沮丧地放回玩偶柯基。 易聊问:“你不喜欢这个吗?” “啊?不是不喜欢。”苏雨眠跟柯基对望了半天,“你不觉得它丑萌丑萌的吗?本来看着挺喜庆的,但现在就觉得……也还好吧……” 易聊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忽然将柯基抱进怀里:“既然你不要,那就我买了。”他眨了眨眼,“还有刚才那个猫耳发箍,我也要买。” 苏雨眠迷茫地看着他。 易聊眼角弯了弯,凑到她耳边说:“能让你开心的东西,我都要买回家。” 回到家里,苏雨眠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要出面为他作证的,尽管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不用,真的不用”。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忍不住发出疑问。 易聊在给猫兄剪指甲,猫兄似乎不是一般的猫,剪指甲的时候特别乖,还会主动长开爪子,伸出指甲让他剪。 苏雨眠兀自猜测:“你是不是怕我会被牵连?” “嗯。”易聊并不否认,且继续补充,“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了。还有,以前你……” 话到嘴边就止住了,苏雨眠却知道他要说什么。自从知道她以前遭受过校园霸凌以后,他总是很担心她,尽管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你不要担心我。”苏雨眠说,“生活总要经历点儿小挫折,我不害怕。况且,因为miyuki那件事,我觉得自己对于舆论的抵抗力增强了不止一点点哎!” “那也不能把你推去前面挡刀子。” “这怎么能叫挡刀子呢?”苏雨眠想要抒发心中的想法,“为你作证,证明你的清白,就算我不是你女朋友,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说不用就是不用了。”易聊截下她的话头,揉了揉她的头发,走进书房,“不讨论这个了,我去练一会儿字。” 苏雨眠茫然地坐在客厅里。 她终于发觉,易聊不仅是不同意,甚至还有一点抗拒。为什么……抗拒她出面作证?明明这样就能洗清大家对他的怀疑。难道……苏雨眠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暂时不希望洗清这些怀疑? 这就太奇怪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事,他为什么要默默忍受?思来想去,苏雨眠只能找到一个理由解释:易聊知道真正的犯人是谁,而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他打算用沉默替那人背锅。 那么究竟是谁,能让易聊下这么大狠心?苏雨眠猜想了无数个身份,前女友?大学时有好感的妹子?家里人?不对不对,都不太可能。 最后,苏雨眠决定亲自去问问易聊。 书房里面,易聊刚让笔尖蘸饱墨汁,苏雨眠就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 “是谁?”她脸上难得露出严厉的神情,目光审视,“那个真正纵火的人,你应该知道是谁?” 易聊的目光落回宣纸上,平淡地“嗯”了一声。 苏雨眠的双手撑在桌子上:“告诉我,是谁。”顿了一下,她的气势稍微平和下来,补充道,“易聊,不要再瞒着我了。你刚刚答应过我,会依靠我的。” 易聊抬起眸,从她脸上读出了笃定。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监控录像一调出来我就看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 在一起朝夕相处过那么多年,一起搓过澡,一起打过球,一起在操场上睡过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所以即便对方捂得严严实实,他还是在第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只是这几天,他怎么都想不通,那人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下铺那个曾经笑容清澈、爽朗的少年,就这样走上一条极端的路…… 易聊的表情迷茫又沉痛,看得苏雨眠气焰全消,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他点点头,说:“是金彦。” 易聊的朋友很少,高中时候一直走读,除了座位周围的几个男生,他跟班上其他人都不是很熟。读大学以后,因为开始住宿,他才跟室友们成为很好的朋友。他很珍惜那几个兄弟。人,大概就是这样,越缺少什么就越加倍珍惜,到头来,反而患得患失。 至少在苏雨眠眼里看来,他这一次的顾虑,有太多情分和义气掺杂在里面了。可是……她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易聊读懂了她的眼神,自己开了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垂下眸,笔尖在砚台里慢慢转动,浓厚的墨香在室内发酵,“他装扮成我的样子,唯有一个理由解释:他是故意的。” “关键就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找到这个答案,就能知道他的动机了。”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易聊重复着她的问题,注意力却都在笔尖上。 他话语里的“为什么”跟苏雨眠问的“为什么”并不是同一件事,被自己以为的好朋友背叛,旁观者提问出于好奇,但当事人的提问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抒发心底的郁结。 其实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易聊试图跟金彦取得联系,但对方就像消失了一样。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也不通,易聊心里堵着的疑问一样都没有得到解答。 苏雨眠没有这样的经历,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写字,权当是在陪伴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易聊岿然如山,专注得仿佛已经和笔墨融为一体。默写到《千字文》的最后一句,他忽然顿笔,出声道:“因为我是易聊。” 苏雨眠本来有些昏昏入睡,他一出声就立刻醒了过来,迷茫地张了张嘴:“啊?” “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笔墨端抵在下巴上,易聊好整以暇地笑道,“快把口水擦一擦吧。” 苏雨眠听话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才反应过来:“等等,‘因为你是易聊’所以他要冒充你?”苏雨眠觉得自己的脑筋不够用了,“这是什么意思?” 易聊故意逗她:“你猜猜啊?” 苏雨眠却甩了甩手:“不猜,懒得猜。我只知道我想了很久,最终做了一个决定——我还是要替你证明的。” 易聊有些意外,问:“为什么?” “他是你的兄弟,但不是我的。无论他幸灾乐祸还是怕得要死,都与我无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着窗外放肆的夕阳,眯了眯眼,道,“你们的友谊我管不着,我想要做的,只是保全我在意的人。”她微微侧过身,右边的同仁被斜阳染成了金色,“如果是你的家人在这里,我相信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等易聊开口,她补充道:“而且,我也需要向自己证明。” 易聊微惑:“证明什么?” “证明我已经可以站在世人审视的目光下。”苏雨眠迎着光,忽然“嘿嘿”一笑,叉腰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由于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所以你无权阻止我。” 易聊仰头看着她,此时此刻的她竟然有一些霸道。他被她的外表欺骗了,习惯了这个姑娘像毛绒小动物一样柔软温润的模样,差点忘了经过大自然洗礼后的小动物也是会长出锋利的獠牙的。 “你就这么想为我正名?” “嗯!”苏雨眠郑重地点头。 “那就随你高兴了。” 易聊这关算是过了。苏雨眠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她要怎么去做呢?把那天晚上的行程都发给媒体记者?万一人家压根儿不重视怎么办……开新闻发布会?她也想,但是她根本没这么大的公众号召力…… 思索了半天,她忽然想到一个法子。趁易聊继续练字的时候,她悄悄溜出书房,拨下一个从没打过的电话。 当天晚上,苏雨眠先是在自己的微博上发了火灾当晚两人的行程。那天她过生日,晚饭期间和林铭铭、卢良树一起拍了很多照片,又贴上了相关聊天记录截图。她把私自溜进一中的事也说了,诚恳地向一中的老师们道歉,表明自己只是想去学校里转一圈,绝无冒犯之意。 作为一个平凡人,她的微博账号下本来并没有太多粉丝,但因为之前的风波遗留下一批网友,时不时地会在她的状态下冒泡,现在就是靠着这批网友,开始第一轮的转发和扩散。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易聊也登录微博账号转发了她的微博。 易聊一参与,热度渐渐就被带起来了。除了他究竟清白与否的讨论,另一种声音也传了出来:这个苏雨眠和易聊究竟是什么关系? 之前就有人拍到过,苏雨眠被记者围堵时易聊英雄救美的照片,但随着网友扒出苏雨眠的老板和易聊是亲戚关系后,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如今发现二人半夜一起去校园私会,还是孤男寡女,傻子才会相信这对儿是“普通朋友”。 比起没有人员伤亡的火灾事故,人们反而更关心绯闻,没多少人真的在意易聊的不在场证明了。 猜测就像滚雪球,最终终结于一条微博。 短跑选手易燃转发了苏雨眠的微博,附了一句话:我哥一把年纪,终于找到媳妇儿了,不容易。请各位关注我嫂子发布的真相吧!/抱拳。 当事人的弟弟亲自证明,恋情坐实。两人的微博再度沦陷。苏雨眠只匆匆扫了一眼,无论是祝福还是嫉妒,她都不感兴趣。今晚的微博无论掀起多大的风浪,都只是一个引子。 她要做好的是第二天的事。 次日,隐退后未再现身的周茜兮忽然出现在创艺大楼里,她身后跟着苏雨眠。 不出苏雨眠所料,周茜兮一旦遇到易聊的事就拼命地想帮上一把,并通过她的人脉联络了几家信任的媒体公司, 周博安排了公司的一间小会议室,专门给苏雨眠用来接待记者。她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周茜兮看出她的不安,走过来问道:“紧张?” 苏雨眠诚实点点头:“有点儿。” “别紧张,有什么说什么就好。”周茜兮望着陆续进屋的记者,“这次邀请的是熟悉的媒体朋友,他们不会为难你。” “我没有跟媒体打交道的经验……”看到那些闪晃晃的镜头,苏雨眠有些心虚。 “不碍事。”周茜兮露出安慰的笑容,“你就展现最真实的一面就好了。对他们来说,返璞归真的受访者更难得。”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忽然顿住,笑容敛起,眉心微皱,“他怎么来了?” 苏雨眠循着周茜兮的目光看到一个压低了鸭舌帽、胡子拉碴的男人,他手里举着一台小相机,不太愿意跟周围的同行交流。 “怎么了吗?” “我并没有邀请他。”周茜兮神情严峻,“他是一个出了名的小道记者,喜欢揭露丑闻。我们这个圈子里有一半的人在他手上栽过……我现在去请他离开。” 苏雨眠却拉住了她,摇摇头:“把他赶走只会招来更大的不满,就交给我来应付吧。” “没问题吗?” 苏雨眠点头:“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事,就没什么好怕的。” 周茜兮露出欣赏的目光:“今天就你一人,易聊不来?” “我把情况跟他说过了,要不要来,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好,那我去后面站着了。”周茜兮拍了拍她肩膀,“加油。” 记者会如期开始,苏雨眠有条不紊地回答每一个记者的提问,关于当天的行程和动向,她一律知无不言。 进展很顺利,气氛也很融洽,甚至让苏雨眠一度觉得跟记者打交道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然而最后一排的鸭舌帽男却一直没有提问,他低着头,专注地盯着单反屏幕里的摄像画面。纵然他保持安静,却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让苏雨眠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易聊在记者会开始十分钟后赶到。他从后门进入会议室,裹挟着室外的寒气,脚步很轻,绝大部分的记者没有注意到他。 鸭舌帽男却看到了。他微微侧头,看了易聊一眼,嘴角忽然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举起手来:“苏雨眠女士,我有问题。”他虽然坐姿懒散,但一张嘴就充满火药味,“易聊的事为什么让你出来开这个会?他本人为什么不敢与记者对峙?”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苏雨眠心里苦,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可是这个问题,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有点慌乱间,易聊忽然出了声:“你想问什么?”他看着那位记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解答你。” 鸭舌帽男愣了一下。这完全超出他的预料,易聊不仅不是软柿子,还这么刚。他咬了咬牙,继续问:“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让你的女朋友来替你开这个会?” 易聊眯起眼,缓缓吐出回答:“因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是我的人。” 易聊的话震惊四座,就连苏雨眠都呆掉了。反倒是周茜兮藏不住笑,推了推墨镜,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好小子,跟你爸当年一个样。” 鸭舌帽男被反将一军,脸色泛青,转而面对苏雨眠,似乎为了出口恶气,他口不择言,道:“那你呢?你跟他在一起,是不是看中了他的家世和背景?如果他不是易聊……” 他的问题尚未问完,就遭到了全体记者的斥驳,这种带有明显指向性和攻击性的提问,但凡是有点职业操守的记者都不会这么问。 现场顿时有点乱,周茜兮在后面给苏雨眠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可以直接结束记者会,不用搭理这个人的问题。 但苏雨眠想到了一件事,当她问易聊金彦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易聊的回答是:因为我是易聊。 当时,她并不懂这句话的意义,现在鸭舌帽男点醒她了,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甘心,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似乎毫不费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这种被称之为“命”的东西,隐隐地在大家心底埋下一颗雷。而易聊恰好成了这类人的代表。 可是,那些看上去很幸运的人,就真的有那么幸运吗?上苍是公平的,赐予你礼物的同时,也会拿走些什么。 苏雨眠忽然对这个问题充满兴趣,她说:“那我来回答一下这位记者的提问吧。” 嘈杂的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看。 苏雨眠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问题激怒,神情仍旧温柔,抬起头遥遥看着对面的易聊,说:“我跟易聊在读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他跟其他同学没什么不同,一样地学习,打球,在食堂吃饭。如果非要说他跟大家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他更不爱说话,更早熟,但也更细心。” 透过易聊,苏雨眠仿佛看到了七年前的秋天,她怀念地笑道:“他总是我们班第一个发现饮水机里没水的人,然后在体育课下课之前一个人先跑回来换上新的水;他习惯默默地为他人着想,做决定之前也会先考虑其他人;他不喜欢出风头,因此不参加校园活动,每次都要被老师按着头强迫着参与,甚至站到台上的时候他还一脸悲壮。” 台下的记者们被逗笑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接触过的易聊,比起镜头前永远沉稳的他,这才是一个属于十七岁少年的形象。 “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他。”苏雨眠歪了歪头,答道,“也没有为什么,简单来说,就因为他是他。” 听起来很哲学,大家都有点费解。 苏雨眠继续解释道:“他是易聊,但也可以不是易聊。他是什么身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本身,高兴的时候悄悄笑,生气的时候忍着不发火,烦恼的时候像个老年人一样转珠子……我喜欢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活生生的人。” 她复又抬起眼,和易聊目光交接的瞬间,仿佛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所以啊……”苏雨眠看着他,认真地交代,“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想要你知道,你本身就很好,无论你是谁,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无条件地爱你,仅仅因为你是你。” 大家都羡慕嫉妒的人,也有可能在负重前行。易聊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了。 读小学一年级时在入学的第一天,他怀着期待的心情向同桌搭讪:“你好,咱俩以后就是同桌了,要互相帮助。我叫易聊。” “哎?易聊?你就是那个大明星的孩子啊?听说你们家特别大,你是不是零花钱也很多?” 零花钱多不多他不知道,他只是有点失望地重复:“我是易聊。” “我知道,星二代嘛。” 不……我只是易聊。 随着时间流逝,他不仅在自己心里关了一扇窗,还在习以为常的指指点点下,给这扇窗加上了许多枷锁。 他是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戴着桎梏步履维艰的人。 直到这个女孩突然闯入他孤独的世界,阳光和色彩透过上了锁的门窗照进来。在茫茫人海之中,他终于遇见了一个眼睛里只有他的倒影的人。 ——他的幸运,大抵不过如此。 手机里还躺着她发来的微信消息:今天早上十点,我会在创艺一楼的会议室回答记者提问,记者会的主题我都取好了,就叫“保护我方易聊”!嘿嘿嘿。 仿佛透过文字就已经能看到她假装不紧张的傻笑,她在那么那么努力地奔走,克服自己的心理阴影,为了他的清白而奔走。 并且,她真的做到了。她没有跟媒体打交道的经验和手段,全靠实话实说完成了这次记者提问。当她最后吐露出自己的心声时,似乎在场的人都被震慑了,室内寂静了良久,没有声音。 他们之间隔了十米多的距离,易聊静静地和她对望,像是越过了时光的长河,女孩的眼睛还一如七年前那样清澈无瑕。 苏雨眠啊……苏雨眠呵……他此生心甘情愿败给这个人。 记者会全部结束,苏雨眠还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些记者回去会怎么写报道,她还拉着易聊向周茜兮好好道了谢。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就不会有今天这场记者会。 周茜兮刚要邀请他们二人一起吃饭,易聊忽然收到一条匿名短信:b大美院304书法自习室见。 易聊的眉心狠狠拧在一起,望着短信沉默了良久。 苏雨眠和周茜兮面面相觑,问:“怎么了?” “有点事,我要先离开一下。”易聊匆忙就要走,忽然又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有些失望的周茜兮,似乎在心里踌躇纠结了一会儿,才说,“元旦那天,我和雨眠回家里吃饭,可以吗,妈?” 周茜兮的脸上从震惊到欣喜,止不住地拼命点头:“好好好,没问题!” 易聊又看向苏雨眠,微微昂起下巴,带着温柔的笑意:“忙完我就回来。” 直到离开这两个女人的视线,易聊的脸色才阴沉了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捏紧手机。 304号自习室……那是他们读大学时经常去的一间自习教室,是走廊尽头单独隔出的一间教室。那里夏热冬冷,不比其他自习室舒适,现在的学生已经不爱光顾那里了。 易聊赶到那里时,金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面前摆着一套铺好的笔墨纸砚,似乎打算写字,宣纸上却一片洁白。 “我们宿舍的四个兄弟以前总来这儿,因为这儿没人,清静,随我们折腾。”金彦出神地开口,“我喜欢坐在这儿,你坐在最后一排,胖子在窗户边,炮哥挨着门口。”说话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年的光景,金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现在,胖子和炮哥回了老家,各有各的事业,我们的联络也越来越少。只有我们两个还留在b市……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 易聊平静地看着他,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借下纸和笔。” 这间书法自习室的桌面是改造过的,不需要铺毛毡,墨汁也不会透过纸浸透下去。易聊坐到他旁边,一边给笔尖蘸墨,一边说:“你终于肯出现了。” “是啊。”金彦自嘲地笑道,“当了那么久的缩头乌龟,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来了。” 易聊的手腕悬在纸上,垂着眸,迟迟未落笔。半晌后,他终于问出了这么多天压在他心口的那个疑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因为嫉妒呗。”金彦晃着脚,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事,但眼底却有怎么都压不住的憔悴与后悔,“我嫉妒你,进入大学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人运气这么好?好像做什么都能成功,我还在为房贷奔波的时候,你已经舒舒服服地躺进自己的小复式里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他侧过头,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易聊,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仿佛都带着血,“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 易聊却没有感到丝毫压迫,反而轻轻笑了一下:“刚才那些话,你想听听我会怎么说吗?”他始终带着温和的表情,娓娓道来,“我也嫉妒你,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累了就趴着,困了就躺着,不用永远笔直地站或坐。当我一个人独自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的时候,这个城市里却有一盏灯在等你回家。”他轻薄的嘴角微微提起,也是一个自嘲的笑容,但比金彦的少了几分愤怒,多了几分习以为常的凉薄,“你的嫉妒从大学开始。而我,已经这样过了二十四年。” 金彦神情恍惚,易聊从没跟他说过这些。读大学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很要好的兄弟,却没想到,易聊其实从未把心底的那一面展露出来。 以前易聊总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他们哥仨睡懒觉、翘课。原来,是因为羡慕。并非是羡慕翘课本身,而是羡慕他们能在阳光下肆意成长。 而易聊不能,因为只要他做错一点点,就会被不相关的人无限放大,并被攻击。 “既然我们互相嫉妒。”易聊说,“那又何必做这么极端的事呢?你明明知道,大家写字都不容易。” “写字!”金彦的瞳孔骤然一缩,呼吸急促,道,“不,不,你刚才说的话只是想给我洗脑,我们两个还是不一样……在书法上!你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因为你爷爷!” “轻而易举?”易聊淡淡地反问,黝黑的眸子里遮住光,“你真的觉得……轻而易举?” 金彦下意识要退后一步,但后面是桌子,他退无可退——易聊的质问他没法回答,他甚至不敢再去环顾这间熟悉的教室。 304书法自习室,曾被他们寝室的人笑称为易聊的第二个窝。大一刚入学,他们就发现了,易聊是个喜欢拼命的怪人,只要没有其他事,他总会在自习室里待到宿舍关门的那一分钟再回来。回到寝室里继续伏案习字,大部分时候,他们三个都睡着了,他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光。在大家二十岁正贪玩的年纪里,他却自律得像个怪物。 “我从记事起就在写字了。不是因为我有多想成功,只是因为除了写字,我实在没有其他乐趣。”易聊的左手在宣纸上摩挲,声音平淡,“我之前跟你说过,迄今为止,我只有两件事能长久坚持下来,一件就是写字,另一件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是喜欢那个女孩儿。” 不待金彦说话,易聊就压着嗓子道:“你们睡觉的时候,我在练字,你们玩的时候,我也在练字,你凭什么觉得我轻而易举?” ——凭什么?金彦被问愣了。 自习室里陷入长久的寂静,两人谁都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易聊终于搁下笔,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教室前,他扔下一句话,声音低沉:“去自首吧,总比被查到了要好。” 金彦失神地坐着。不远处的纸面上,笔墨渐干,只有一行字——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 金彦像是瞬间触了电,所有的伪装终于土崩瓦解。他把脸埋进手掌,轻轻地啜泣起来。 b大还是那个b大,他却不再是原来的他。 *** 随着纵火犯突然自首,书法展火灾案件草率地落下帷幕,几乎是戛然而止,公众还在兴头上,派出所就宣布结案了。 这让前一秒还叫嚣着不相信易聊的人分分钟打脸。“保护我方易聊”的记者会在大家看来,反倒变成了杀伤力巨大的狗粮分享会。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苏雨眠先前些的那首词,由于笔触细腻、独有的情感视角,在众多征集作品中脱颖而出,最终被导演确定为主题曲歌词。 时光飞逝,元旦一转眼就到了。易聊履行自己的允诺,在元旦这天带苏雨眠回家吃饭。除了已经和苏雨眠见过面的易桢瑜和周茜兮,连易鸣杰都推了工作赶回来了。 比较意外的是,尽管这一家四口走出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的装潢却特别简洁,室内面积也不是很大。从外面看来,就是小区里最普通的一户人家。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易家根本不像报道里写得那样铺张浪费。 易鸣杰和易聊二人在客厅里说话,周茜兮今天亲自下厨,易桢瑜就拿出好几大本相册拉着苏雨眠一块儿看照片。 易老爷子指着第一页上的小肉球说:“喏,这就是易聊小时候啦。” “咦?”苏雨眠凑近瞧了瞧,“看不出来,他以前还挺胖的。” “何止胖成团!还特别丑,看他脸上这个肉,眼睛都快被挤没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远处,易聊的表情滞了滞,最终还是忍了,没说话。 易桢瑜继续翻相册,两个月大的易聊穿着开裆裤拍的照片在苏雨眠面前一览无余,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易聊的“小弟弟”,禁不住笑了出来。 易聊的表情彻底裂了,迅速奔过来,一把夺走相册,耳根后面有屈辱的红晕:“爷爷!别看这本了!还有你,苏雨眠,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呀。” …… 第一次被自己的媳妇儿看到“小弟弟”,她居然说可爱?!易聊的心态崩了。 易桢瑜顺手抄起另一本相册:“那就这一本吧。哦,这里有易聊上幼儿园时的照片。” “哧……”随着易老爷子的手一指,苏雨眠再度笑了出来。照片里一堆小朋友拍合影,只有易聊脸蛋上画着两酡惊人的红晕,嘴巴抹得红红的,额间还一颗小红点。这样的造型,大家小时候应该都拍过,原来就算是易聊,也不能幸免于难。关键是,照片里的小易聊还特配合地双手托腮,摆出花朵的模样。 往后翻照片,还有易聊穿小裙子扎小辫儿的造型。 “原来你也曾是个女装大佬。”苏雨眠啧啧道,“别说,还挺萌的。” “……不行,这本也不能看!”易聊黑着脸夺走相册,绝望地对易老爷子说,“就没有一点正常的照片吗?” “这些哪里不正常吗?!”易老爷子生气地用拐杖敲他的小腿肚,“熊孩子,这也不给看那也不给看!你说看什么!” “聊聊,”易鸣杰也来掺和一把,从相册最下面抽出一本,“这是你长大后的相册集,这里应该没有黑历史了吧?” 易聊的眼睛一亮:“就这本吧。” 摊开相册,迎面第一张照片中易聊手里拿着毛笔,脸上抹得到处都是墨汁,呆滞地对着镜头比“耶”。 易聊的心情复杂:就没有帅一点的吗?以前真是照相一时爽,回看火葬场。 相册越往后翻,易聊越大一些,男孩稚嫩、胖嘟嘟的脸渐渐褪去,出现了属于少年硬朗的轮廓。绝大部分照片是在他写字的时候偷拍的,所以,偶尔出现在学校里拍的照片就特别吸引苏雨眠的目光。 “一中的校服!”苏雨眠指着照片问,“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照片上的易聊一头黑色短发,干净清爽,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的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他和大家一起坐在草坪上,却一直勾着头看向左方。 易聊说:“高二运动会。” 苏雨眠凑近照片,仔细打量:“你在看什么呀?神情好专注。” 易聊答非所问,转而问易桢瑜:“爷爷,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不过,你要它做什么?” 易聊把照片从相册里取出,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才笑道:“我喜欢这张照片。” 高二下半学期到高三,是苏雨眠不在的那段时间,外加男孩长大后都不大爱拍照了,易聊单人的相片也明显少了很多。大多数时候他戴着帽子,并不愿意看镜头,隐隐也有叛逆和跋扈的气息。 这本相册的底页是易聊的高中毕业照,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苏雨眠一眼就看到了他。少年挺拔如树,难得将校服穿得板板正正,目光如炬地看着镜头。 “易聊,我现在也觉得你很幸运了。”苏雨眠的视线从照片上抬起,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能够被养成这么优秀的人,你确实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易聊的眸光轻轻动了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边相册还没翻完,那边周茜兮就张罗吃饭了。周女神其实不是很擅长烹饪,这回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其他的还是由烧饭阿姨完成的。 易聊平时在家里话很少,但今天有些不同,他反常地比以前多说了不少话。虽然他只是平淡地叙述着一些日常,但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当周茜兮问他菜是否可口时,他的余光瞥了苏雨眠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才开口说:“很好吃。” 周茜兮顿时开心起来,眉梢、眼角都神采飞扬,仿佛能看到刚出道时的风采。苏雨眠简直看愣了,这就是明星的魅力吗? 易聊也有些愣怔。他从没见过母亲这么开心,尽管母亲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但仿佛还跟第一次牵他的手去游乐园玩时一样。是母亲太容易满足,还是让家人开心原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呢…… 他忽然想起爷爷以前跟他说过一句话:你妈在外面,腕再大,现在在你面前,也不过就是个最普通的母亲。 易聊陷入沉思中。 吃完午饭,因为他还有事要忙,所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出了家门,易聊先把脑子里的困惑放到一边,摸出口袋里的那张照片。苏雨眠的脑袋凑过来看,好奇地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张呀?”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看什么吗?”易聊指着照片最右边的一个模糊的影子,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脑袋,但看不到人脸,“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当时,你在这儿。” “啊,这个居然是我?!”苏雨眠差点要把照片看穿。 “对呀。”易聊搂着她的腰,温柔笑道:“仙女媳妇儿,陪我去趟b大吧。” “嗯?今天学校放假呀……” “有几位国际友人约我在学校里碰面。”易聊扣好安全带,一踩油门,直接往b大拐,“我去会会他们。” 国际友人已经到了,苏雨眠隔老远就看到那两位的身影,隐约觉得眼熟。果然,对方一转过身来,她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书法展开展当天,她碰到的那两位外国人嘛! 两位国际友人也认出了她,热情地打招呼:“呀,是你呀!又见面了!” 易聊很好奇:“你们认识?” “书法展第一天,在易先生的作品前,这位女士向我们介绍了您。”为首的男人和他握了握手,“你好,易聊先生,我是大英博物馆的亚瑟。” 易聊把两人邀请到办公室里,煮了茶,边品边聊。 “我们这次来是想跟您谈一谈,我们博物馆有意收藏您的作品。” “这当然没问题。”易聊温文尔雅地说,“如果我写的字能被贵馆收藏,中国的书法艺术就能向世界再迈进一步,我很乐意合作。不过,我有一点感到疑惑,你们为什么会选择我?” 亚瑟挑了挑眉:“我们来之前大致了解了一下,对您很感兴趣。不过不瞒您说,我们也一直在考虑,外加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保守地观望了一下。”他朝苏雨眠的方向望了望,继续道,“不过,那位女士在展馆里对我们说的话,以及记者会的视频,都让我很触动,这种触动促使我们做了这个决定。” 亚瑟喝了口茶,露出享受的表情,英国人对茶的热爱丝毫不输给中国。在袅袅茶香中,亚瑟认真地说:“我也是一个中国书法的爱好者,我知道,书法是能体现出人的心性的。我们研究委员会仔细鉴赏过易先生的作品,相信您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谢谢你们的认可。” “同时,我们也认为这么年轻的书法家难能可贵。您既年轻,又有才华,在中国的影响力也很大,我们不想错过。” 易聊的眼角弯了弯,礼貌地颔首:“那就……合作愉快。” 藏品事宜谈完,送走了两个外国人,苏雨眠就急不可耐地给他一个熊抱:“易聊,恭喜你!你的字即将走出国门,走向全世界!” 易聊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你的功劳。那天你都跟人家说了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就正常夸了你几句。”她撒娇似的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应该跟我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你写得好,人家本来就看上你的字了。” “你怎么那么会说话?”易聊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 苏雨眠“嘿嘿”笑道:“嘴巴抹了蜜呗。” 易聊眉眼含笑,忽然低下头覆住她的唇,轻吻了几秒,松开她说:“嗯,是甜的。” 第十五章 余生那么长 如易聊自己所说,和大英博物馆的合作很顺利,电视台也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报道播出当天,苏雨眠兴冲冲地拎了几瓶酒回来,还准备了一桌子大菜,说是要为易聊庆祝一下。 做饭中途生抽用完了,易聊奉命去便利店买一瓶新的生抽。回来时,他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客厅开着暖黄色的灯,电视里在放闹腾的家庭伦理剧,苏雨眠哼着小曲儿在厨房里烧菜——一切都是烟火味儿最浓的样子,寻常、俗气,却最为温暖。 如果孤独和离群索居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为出世的话,易聊感觉自己突然从出世的状态过上了最为入世的生活。而有一些平凡的温暖和幸福,总是在最世俗的时刻才能得到。 苏雨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一个大盘子:“愣在这儿干吗?来帮我端菜。今天有盐焗虾、红烧肉和香煎豆腐,端到茶几上来,我们今天在这儿吃饭。” 易聊应声钻进厨房,锅里还炖着肉,汤汁浓稠,“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苏雨眠又倒了点酱油进去,鲜香的味道顺着热气飘了上来。 易聊味蕾大开,肉还没出锅,他就默默地坐到小茶几旁,盘着两条长腿,眼巴巴地瞅着。 “我国青年书法家易聊的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永久收藏……”新闻频道里,女主播如是说着。 苏雨眠端着肉噔噔地跑了出来,赶紧给自己倒了杯酒:“易聊,我敬你一杯,同样是九年义务教育培养出来的,你怎么这么优秀?” “媳妇儿,你也很优秀。”易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眼眶周围有些红晕,借着酒劲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你最好的就是眼光,因为你看上了我。” “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我说得有错吗?” “……你有点自恋,我要重新慎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苏雨眠露出坏笑:“考虑一下咱俩之间的关系啊……” “别!”她的话还没说完,易聊忽然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两条腿像螃蟹一样钳住她,下巴垫在她肩膀上,像小狗一样可怜,“你别走,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如果有尾巴,易聊现在的尾巴肯定在不停地摇摆。 他轻吐出的气息扑在苏雨眠地脖子上,挠得她有些痒,只能求饶:“好好好,我哪儿都不去,我就一直陪着你……再不好好吃饭,我辛苦做的菜就要凉了。” 易聊立刻坐正,开始埋头扒饭。苏雨眠虚着眼睛看他身旁的空酒瓶:“嚯,原来你早就开始喝了,怪不得。” “嗯。”易聊不否认,“因为今天,我真的很高兴。” 苏雨眠戳戳他:“你高兴什么?因为上电视了吗?” “当然不是。”易聊环视了一下屋子,最终视线定在她的身上,“有房屋能遮风挡雨,有衣服能蔽体,有食物能吃饱,有猫可以撸。更重要的是,你也在。”顿了一下,他勾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道,“这样还不值得我高兴吗?” 苏雨眠怔了片刻,喃喃地说:“易大师,高。你现在的境界真的是太高了。” “苏老师客气了,其实是多亏了您我才顿悟的。” 苏雨眠咬着筷子不动了:“我?” 易聊不急不缓地剥着虾壳,修长干净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一挑,滑嫩的虾肉就从壳里露出来。他将虾子放到苏雨眠碗里,慢条斯理地说:“在我家的时候,你曾说,我确实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我是说过……” “我犯了人类都有的一个通病,总计较自己失去了什么,却从没注意到自己得到了什么。”他的手指被虾色衬得更加莹白如玉,眸中因为酒气而显得波光潋滟,“我能接受到很好的教育,从小不愁吃穿,能没有负担地钻研自己喜欢的领域,我应该知足,更何况……”易聊欲言又止,垂眸剥虾。 ——更何况,在学校里也没怎么被人欺负过。相比苏雨眠,他真的该满足了。 苏雨眠并没有在意易聊吞掉的最后半句话,戳了一口虾,非常赞同地点头:“知足者常乐,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也觉得自己挺幸福的,爸妈健在,生活小康,有男朋友,还有不错的工作。虽然偶尔会遇上糟心事,但生活哪有一帆风顺的呢。”思忖了一下,她郑重总结,“这么看来,我真的是个极其幸福的人。” 她脸上浮现开怀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在易聊看来,她就是最美的风景。 “其实呢,我今天也有一件开心的事。”苏雨眠神秘地眨了眨眼,举起酒杯,“汤老师告诉我,《和你有关的回忆》已经入围今年金曲奖的最佳词作啦!” “同为九年义务教育,你也这么优秀。”易聊给自己倒满酒,敬她,“来,我敬苏老师一杯,希望苏老师早日拿下这个奖!” “嘻嘻嘻,多亏了易大师提供素材……” “那就再敬你一杯!” …… 夜风吹散月的光华,在城市上空罩起温柔的薄纱。 桌上已然杯盘狼藉,苏雨眠有些不胜酒力地趴在桌子上,脸颊上浮着两酡红晕。她目光迷离,气若游丝地说:“易聊,我有点晕,不想洗碗了。” “我洗就好了。”易聊给她披上一条毯子,“你休息一下,可能是喝太多了。” 苏雨眠适时地打了个酒嗝。等易聊洗完锅碗瓢盆回到客厅时,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液体。 “醒醒,你在这儿睡会着凉的。”易聊轻轻地推了推她。 苏雨眠不情愿地“哼”了两声,眼皮仍旧耷拉着,却忽然伸出手钩住易聊的脖子:“那你来帮我暖一下嘛。” 易聊整个人贴了上去,苏雨眠呼出的酒气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看得他心里微微痒。 “我抱你回卧室吧?”近乎是乞求的语气,“你回卧室再睡,不然会着凉。” 苏雨眠小手霸道一挥:“可以,朕允了。” 易聊将她横抱起来,送去她的卧室,把她好好安置了,他转身就要走。 苏雨眠突然伸手拽住他,眉头一皱,问:“小易子,你去哪儿?朕让你走了吗?” 易聊只好无奈地弯下腰:“陛下还有何吩咐?” “呃。”苏雨眠打出一口酒气,“被子里冷,你来捂一下,给你工资。” “工资?”易聊的眉梢挑了挑,眼中染上薄薄的夜色,“既然这样,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什么臣妾!你是小易子,是朕的宦官!” “……陛下,宠幸宦官是不对的。” “朕就是要宦官乱朝,怎么啦!” “……行行行,你说了算。” 媳妇儿的爱好太奇葩怎么办?不怎么办,当然是宠着、顺着。 易聊乖乖地爬进被窝,把苏雨眠圈进臂弯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哄她入睡。 他们离得很近,苏雨眠矮了他半个头,视线刚好对上他的锁骨。 易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脖子上没有佩戴任何装饰,领口上三位的纽扣是解开的,刚好露出一截锁骨。 他的锁骨线条很精致,像是造物主精心雕刻过的,但又不失男性特有的风骨。苏雨眠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能在他的锁骨上看出人间绝色。 易聊刚要问她在看什么,毛茸茸的脑袋忽然凑上来,在他的锁骨上“吧唧”了一口。 易聊愣住了。苏雨眠见他没反应,便直接将嘴唇覆上来,轻柔地在锁骨上吮吸着。 易聊“咝”了一声,只感觉到脖子下面像是被落下的花瓣拂过,又细又痒。没一会儿,苏雨眠的两只手就绕上他的腰,将他抱进了怀里。 片刻后,苏雨眠意犹未尽地放过他,强行解释道:“因为你的锁骨太好看了,朕忍不住侵犯了它。” 易聊的衬衫有点凌乱,锁骨处留下吻痕,脸上也染着红晕,像是……被人亵玩过。苏雨眠被自己的比喻吓了一跳,但又觉得分外贴切。 她有点上头,不安分地翻来覆去。易聊终于忍无可忍,一爪子按在她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说:“苏雨眠,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吧?不要在我抱着你的时候动来动去。” “可是……我睡不着呀。”苏雨眠不敢动了,但是手却依然不安分,不一会儿就隔着薄薄的衬衫摸到易聊的肚子,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维持身材的?为什么吃不胖?还有……腹肌。” 细细的指头在他的腰腹上游走,尽管隔着一层衣服,那触感仍像电击。易聊浑身一僵,一种微妙的燥热忽然从心底升腾,他一把抓住苏雨眠的手腕,低低地道:“别动!” “为什么呀?”苏雨眠眨了眨醉眼,借着酒劲,什么疯话都敢说,“我老早之前就想摸摸看了,这种有腹肌的肚子跟我的手感有什么不同。” 她的手灵活地挣脱易聊的禁锢,顺势挑起他的衬衫,直接进行皮肤对皮肤的侵犯。没了那层衣服的隔阂,她似乎更加放肆了,一路轻佻着摸到他的肚脐下方,然后堪堪卡在他的裤腰带上。 “真的不一样。”她还在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甚至大胆地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肚子更软,你的要硬一点。” “硬一点?”易聊眼中的情绪被夜色吞没,声音沙哑、低沉,“真的……只是硬一点点吗?” “嗯?”苏雨眠还没弄懂这话中的意思,易聊突然翻身,双手撑在她的头旁边,刚好把她禁锢在自己的双臂间。 苏雨眠的眼中仿佛弥漫着一层水汽,醉醺醺地和易聊对视。她的衣服滑到了一边,露出小半个光滑的肩膀,并且因为这恰到好处的酒气而显得极致温柔。 易聊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她细嫩的脖颈与肩上徘徊,声音下面强压着某种翻涌的情绪:“苏雨眠,你又亲又摸的,是不是要对我负责?” “嗯?” 易聊咬着下唇,难耐地闭上眼,脑子里的画面却挥之不去。他咬紧牙根说:“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嗯?啊……”苏雨眠顿时明白了,哑然地看着他。平日里温文尔雅、沉默寡言的易聊,此时像是一只困兽,借着窗外月光,她依稀看到了他眸底隐忍的火焰。 “易聊……”苏雨眠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突然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听到她的呼唤,易聊垂下头,深深地吻了她。 夜色浓稠,不知何处来的微醺暖意氤氲在耳边,最终化成他一句蚀骨噬心的低语—— “苏雨眠,我爱你。” 第二天早上,苏雨眠被手机铃声吵醒,她头痛欲裂,直接接了电话。 “喂?” “眠眠,是妈妈啊,还没起床?” “没呢,刚醒。” “马上要过年了,需不需要我这边帮你抢春运的票呀?” “春运?”苏雨眠一听到这个词就头大,每年过年回家都跟上战场似的。 易聊也醒了,靠在她的耳边,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苏雨眠回他:“我妈问我买车票的事。” 电话那头突然静默了。半晌后,苏妈妈才开口:“眠眠,你旁边的……是谁?” …… “天哪!”苏雨眠立刻从床上惊坐起来。 易聊刚想问怎么了,她瞬间捂住他的嘴:“喂,妈,我旁边没人啊!对,是你听错了!” “没人?”苏妈妈半信半疑,“我刚刚明明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所以说,是你听错了嘛……” 苏妈妈冷哼了一声,悠悠道:“是易聊吧?别演了,你那肉麻兮兮的记者会视频我们全单位的人都看过了。” 苏雨眠头皮发麻,内心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在老妈的火眼金睛之下选择放弃抵抗。她纠结地看了一下易聊,说:“……反正,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哪样了?”苏妈妈套路女儿不留余力,“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你在那儿一个劲辩解什么?心虚什么?” “我……” 可以,很强,苏太太,您不愧为二十几年老律师。苏雨眠现在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拉出来打个蝴蝶结。 “不过我刚好有件事要交代你。”苏太太的语气云淡风轻,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虽然你年轻,但已经成年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但无论怎样,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自怨自艾,更不要像怨妇一样黏着别人。”顿了一下,她补充道,“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先认识到这一点,再去享受生活。” 妈妈的一番话听得苏雨眠云里雾里的,挂了电话后,她还是琢磨不清,一扭头就看到易聊的锁骨上淡红色的吻痕,锤了下床,说:“我明白了!” 易聊挑了挑眉,由于还没完全睡醒,他身上有种慵懒的色气。 “我妈的意思就是,睡了你,但不用负责。” …… “大家都是独立的人了,我不找你要说法,你也不用让我负责,就是好聚好散……” “散你个头!”易聊气得差点磨牙,但一看到苏雨眠那张无辜懵懂的脸,怒意就消了一半,他叹气道,“太早了,我再睡一会儿。” 苏雨眠小心翼翼地踢了踢他:“你还要在这儿睡?你不回你自己的卧室?” “不,就在这儿。”易聊无奈地顺着她的头发,自嘲地笑了笑,“你还真是擅长玩完了就跑。” 原来他的气在这儿。 苏雨眠瑟缩着身体,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说,“其实我是难为情。” 易聊拍拍她的背,温柔地道:“没关系,一辈子很长,我们慢慢来。” *** 今年过年比较早,易聊的家就在本市,在苏雨眠的鼓励下,他决定拎着猫兄回家过年。苏雨眠也定好了动车票,二十八号就起身回家了。 尽管跟易聊分别数十日,她定然会思念成灾,但毕竟快一年没回家了,她的心早就奔着妈妈的厨艺而去。 s市是一座风景如画的江南城市,没有b市那么夸张,车水马龙,但也算是南方城市里的翘楚。苏雨眠刚回到家那两天,经常出门的时候给易聊发视频,带他看看s市沿街的风景。 大年三十当天,易聊回家了,似乎是比较忙,消息回得有点慢。苏雨眠下午帮妈妈跑腿去超市买东西,回来时途经s大附中,就是她转学回s市之后读的高中,她在这里度过了高二下半学期和高三。 附中门旁有家面馆,苏雨眠以前经常光顾这里。隔了五年再见,她被门口巨大的木质书法对联惊到了。老板啥时候变得这么文雅了? 她进店晃了一圈,店里还是原先的那套配置,只不过最里面的座位被圈了起来。苏雨眠好奇地看着墙上贴的照片和文字—— 青年书法家易聊曾在此吃面。 照片上确实是易聊坐在这里,和老板照的一张合影。 “他什么时候来的s市?”苏雨眠嘀咕着。 “嘿,你也是慕名而来吗?”老板循声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说,“易聊火了以后,本市很多书法爱好者和年轻的小姑娘都到我这店里来过。” “老板,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大概是四年前吧。他问我,附中的学生来了以后喜欢吃什么,我就推荐他大排面。”老板坐在店门口点了支烟,回忆道,“我平时没事就喜欢写写字,所以他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最近刚刚崭露头角的小易先生吗!嘿,我太高兴了,让他给我指点了一下下,还给他免单。” 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大概是寂寞了很久,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绘声绘色道:“他人真的太好了,很谦逊,也很和善,完全没有现在的小年轻身上那股子浮躁气,我一眼就看出来他能成大事。” 苏雨眠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附和地点点头。老板觉得遇上知音了,越说越高兴:“……所以啊,前段时间书法展着火的那件事一出来,我就坚信肯定不是他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姑娘,你知道最后怎么着了吗?小易先生果然是被冤枉的!” “老板,你也很好。”苏雨眠目不转睛地看着易聊那张照片,说,“有像你这样的人坚定地相信他,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很欣慰。” “哎,姑娘,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是不是以前常在我这儿吃面?” “对呀,我也是附中的学生,但已经毕业很多年了。”苏雨眠戴上帽子,向老板道别,“我先回去了。老板,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新年快乐。”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老板又嘀咕起来,“好像最近就在哪儿见过这姑娘,是哪儿呢……” 苏妈妈准备了一大桌年夜饭和点心,一家人守在电视机旁,一边看春晚一边吃东西。夫妇两人对视了好几眼,最终是苏妈妈轻咳了一声,开口说话:“眠眠,什么时候带易聊来s市转转?顺便让我们见一见他。” “嗯?”苏雨眠的动作停下来,眼睛瞪得像鹌鹑蛋一样,“你们要见他?” “你不是已经去人家家里吃过饭了吗?” “但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家人说是为了感谢我。” “天真,太天真。”苏妈妈不屑地瞅着自家傻闺女,“不管是什么借口,你都见过人家父母了。” “可是……”苏雨眠有些难为情,“会不会太快了?我们在一起还没多久。” “你们都认识七年啦,还想要多久?” 苏雨眠愣了一下。对哦,他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也互相喜欢了那么久。 “爸,妈,还有一点我想不通。”苏雨眠弱弱地举手,纳闷道,“为什么你们对他这么信任?” 她先看向了爸爸。苏父抿了一小口酒,表情有些忧郁,不爽地摆摆手:“别问我,我不喜欢那小子。” “咦?爸,你不是之前跟我说还挺喜欢他的吗?” “可是他拐走我女儿,他就是我的敌人了。” …… 苏爸爸身上的怨气都要具象化了,苏雨眠赶紧看向妈妈。苏太太倒是没什么抑郁的神情,反而挺高兴地说:“你在b市上学时,我们也接触过那孩子,人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的男人。之前不是还给我们报了旅行团吗?我就觉得一个男生能做到这么细心,很难得了。” “就这样?” “啊?不然,你还想怎样?” 苏雨眠反而有点急:“你们受了恩惠就夸他,这会不会太武断了?你们不再给我提点建议吗?” “提什么?”苏妈妈目光轻柔地看着她,“我们这么多年都没能替你解开的心结,他几个月就帮你解开了。他才是最了解你的人,你自己相信他就行。” 苏雨眠不说话了。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热闹的电视屏幕上,出神良久。 与此同时,b市,大年三十这一整天易聊都在忙碌。爷爷要给各家写对联,他就站在旁边铺纸磨墨,像一个勤快的小书童,苏雨眠的消息他只能抽空回复一两句。 分开三天了,一想到她,易聊心里就有酸涩的肿胀感,但跟七年前她突然消失时不一样,现在就算是分隔异地,他的心房也被甜蜜填满。 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大家都在看春晚,易聊得空给苏雨眠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苏雨眠雀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易聊,你猜我今天遇到了什么?” “嗯,什么?”明明对方还什么都没说,他的嘴角却已经忍不住上扬。 “我在我母校旁边的面馆里看到了你的照片!”苏雨眠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想把一整天憋的话都跟他说了,“你什么时候来s市旅游的?怎么一直没告诉我。我听老板说,你在他家吃了大排面。真是巧了,我以前也总在那里吃大排面……” 听她把想说的全都说完,易聊才缓缓道:“我去s市不是旅游,是要找你。可惜某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我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呃?”苏雨眠顿时感觉自己像个渣男,“找……找我?” “对,我去了你的母校,想象着你会去哪里,走过哪条街道,我全部照着走了一遍。” 苏雨眠半天没有说话。她看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眼中却是易聊一个人坐在面馆里,孤独地吃着大排面的场景。 “对不起,早知道……” “不要道歉,苏雨眠。”易聊压低声音,如夜风般温柔地说,“你不需要道歉,爱你是我自己的选择。”顿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是最好的选择。” 苏雨眠看到爸爸越来越黑的脸,赶紧悄悄地溜进卧室里,坐在飘窗上继续跟易聊打电话。他们相互交流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虽然都是些琐碎平凡的小事,但双方永远听不腻。 “新的一年快要到了。”易聊声音带笑,“对于过去的一年,苏同学有什么感想要发表?” “感想嘛……”苏雨眠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感想就是……感谢易同学的出现,你对我的帮助多到我一时还不完。” 易聊疑惑道:“有这么夸张吗?” “有啊有啊。”苏雨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你最伟大的功劳就是治好了我的心病。” “心病?”易聊下意识重复。 苏雨眠躺在飘窗上,看着外面的夜空,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其实在上半年,我仍然不敢回想校园霸凌的那些事,一想起就有呕吐的冲动。” 易聊知道,是太焦虑的反应。 “可是今天,我发现提起这件事,我的心里毫无波澜,甚至可以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那些伤口了。”客厅里,春晚主持人们已经开始新一年的倒计时,苏雨眠抱着膝盖,慢吞吞地说,“所以呀,易聊,能遇见你,我真的太幸运了。” 她的话音刚落,新的一年如约而至,外面绽放出此起彼伏的烟花,忽明忽灭的光线照亮女孩微笑着的面庞:“新年快乐,我深爱的易同学。” 十二点过后,易聊在卧室里待了一会儿,挂了电话走出来。 客厅中,易桢瑜和易鸣杰父子坐在沙发中间,头对头呼呼大睡;周茜兮在收拾桌子上的果皮,在室内灯光的照映下,她与寻常人家的母亲没什么不同。 易聊在后侧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拿着一条女士围巾走出来,轻声说:“妈,新年快乐。” 周茜兮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围巾,语无伦次:“这……这是给我的?” “嗯。”易聊展开围巾,轻轻地套在她的脖子上,“我觉得这个颜色应该衬你肤色。” 周茜兮还陷在巨大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下意识抓住围巾柔软的布料。这是易聊长大以后第一次送礼物给她吧……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等反应过来后,周茜兮的眼眶已经湿了。她抱住易聊,终是放下了二十多年来精致无瑕的伪装,哭着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亏欠你太多了……” 错过了他第一次佩戴红领巾,错过了他第一次家长会,错过了他第一次考满分,错过他所有的毕业典礼……在本该牵着他的手去游乐场玩耍的年纪里,他们一直在剧组和各种晚会辗转。 周茜兮无法想象,每一次她在镜头前展露出完美的笑容,小小的易聊是怎样孤独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她的。 人到中年,拍了很多母亲的戏,也开始学着回望前半生,她逐渐揣摩出了一丝苦味儿。她终于承认,这二十年的成长路上,易聊不是留守儿童,却胜似留守儿童。 所以,无论儿子对他怎样冷淡,她都全盘接受,因为那是她的罪孽。 可如今,受伤最深的孩子反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不,其实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茜兮泣不成声,她配不上易聊的这句夸赞。 易聊帮母亲把餐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主动承担了洗碗的工作。母子二人在厨房里,首度打开了心结。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周茜兮慢慢擦着桌台,直面自己的内心,“我其实很后悔,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回到你小时候,重新陪你长大一次。” 易聊却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妈,你觉不觉得,世间的事其实很难两全?” 周茜兮愣怔地看着他。 “我以前觉得自己也太倒霉了吧,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别的小朋友有的,我却没有。”易聊自嘲地笑笑,“直到某天有个人说,你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幸运了。” 想到苏雨眠,易聊的心里便像是照进了月光,温温柔柔地铺满了整个心房。 不等母亲接话,他继续说:“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从小到大,我不愁吃穿,教育资源也能得到最好的。如今我算不上成功,但至少也是个不错的人了。”他把洗好的碗摞起来,水迹在灯下折射出光点,映进眼底,“而这些,都是你们给我提供的,是你们辛辛苦苦工作挣出来的。可以说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光这一点,我就应该心存感激。” 周茜兮呆呆地听着。二十年时光很长,亦很快,儿子的背影不知何时变得很高很大,长成了一棵茁壮的大树。 静默良久后,她忽然释怀地笑了出来,隔了两秒,易聊也跟着一起笑了。母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释怀地笑着,仿佛在跟过去别扭的自己道别。 窗外,辞旧迎新的烟花还没停,这大概是一整年中最热闹的一个晚上。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不会早早睡觉,城市里亮着万家灯火,十几亿人执手一起迈入新的未来。 无论是对苏雨眠还是对易聊来说,这都是值得铭记的年关。在最后的时间里,他们都放下了过去,决定以全新的姿态迎接新的一年。 未来的一年、五年、十年、一百年,虽不知道生活会不会善待他们,但相爱的人已无所畏惧,至少他们拥有彼此。在最绝望的时刻,一转身,还好你还在这里。 第十六章 聊赠一枝春 苏雨眠原定过完十五再回b市,但爸妈不到十号就把她赶走了。夫妻俩打算去海边转转,那么这个既不去旅游、留在家里也没事做的闺女就成了累赘。 苏雨眠掬着一把辛酸泪,拖着行李箱默默滚回了b市。刚一出站她就看到易聊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被爹妈抛弃的坏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带着轻快的笑容蹦了过去。 易聊一只手接过行李,另一只手用力搂了一下她的腰。苏雨眠顿时产生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在人头攒动的车站,这家伙可能会直接亲上来。 还好,他们都是在公共场合很注意分寸的年轻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易聊的脸突然放大,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她的嘴唇。 苏雨眠有点惶恐地看了看四周,捂着嘴问:“说好的注意分寸的年轻人呢?!” “对不起,我忍不了了。”易聊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指腹轻轻揉着她的耳垂,委屈地对上她质疑的目光,道,“而且只是亲了一下,在车站,这一点都不过分。” 苏雨眠四下看了看。现在还是返程高峰期,车站里的情侣要么是结束了异地长假,刚刚相聚,要么就是送别,总之,都是旁若无人地黏在一起。 苏雨眠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只好哄着他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一收到你的短信就来了。” “那你岂不是来很久了?开车过来只要半个小时啊。” “我着急见媳妇儿,等不了。” 易聊的嘴角勾起一个的弧度,眼睛幽黑深量,苏雨眠看得有点晕眩,心里暗暗骂自己。回家十来天都没见到像他这么好看的人,他突然对她疯狂放电,她有点招架不住。 不争气啊不争气,都多少年了,苏雨眠你还是经不住这名为“易聊”的美色诱惑。 这次苏雨眠回b市,分外激动的除了易聊,还有家里的猫兄。 苏雨眠一进家门,猫兄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来。由于瓷砖太滑,它的后爪打滑了好几下,最终像坨球一样滚到了她脚边,非常不矜持地蹭来蹭去。 “乖儿子。”苏雨眠挠挠它的下巴和肚子,“这么久,都没忘了你的老母亲,我甚是欣慰,没白给你铲屎。” 易聊凉凉地瞥了一眼:“我什么时候又多了这样一个儿子?” “就刚刚,朕决定封它为太子。”苏雨眠猥琐一笑,“爱妃,你母凭子贵,朕也可以给你晋升一下。” 易聊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疑惑道:“体温正常,也不红,没喝酒吧?” “你这不是废话……”她刚下车,哪有工夫喝酒。 “那就奇怪了。”易聊好整以暇地替她把脉,“你上一次自称‘朕’,是喝多的时候。” 苏雨眠皱眉回想了一下:“就是那天……” “对。”易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天你叫我小易子。” 苏雨眠:…… “还说要宦官乱朝。” “……别说了!”苏雨眠惊恐地捂住脸。 “然后对我又亲又摸,导致发生了不可描述的……” “我叫你别说了!”苏雨眠生生打断他的话,满脸通红地把头埋进抱枕里,“我不知道,我不清楚,那天我可能是喝多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雨眠,逃避是没用的。”易聊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抓住她的手,“你现在很清醒吧?不如我们加深一下记忆?” “易聊,你……”苏雨眠刚打算骂他,易聊忽然伸出手指竖在她嘴唇中间。 “嘘。”他离得很近,吹出来的气温热地掠过脸颊。 他刚刚有一点说对了,苏雨眠现在很清醒,所以她已经紧张到死死攥住衣角,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果说,上一次酒壮怂人胆,那么现在可真的是无胆可壮了。她的脑子里已经闪现过无数种可能,最后都只想一个结论——顺其自然。 因此,她也顺其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的眼睛刚闭上,就听到易聊的轻笑声:“苏雨眠,你闭眼干吗?” “嗯?!” “你在想什么?”他玩味儿地看着她,还颇不怀好意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音色沙哑低沉,“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哦?”易聊的嘴角勾了勾,不急不缓地说,“那这么久,你都没听到你的手机在响吗?” 苏雨眠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红着脸爬到自己的外套旁边,掏出手机。 “汤老师,新年快乐!”她打招呼的声音很大,易聊看笑了,苏雨眠心虚得太明显了。 “嗯嗯,没事,您说……”苏雨眠在客厅里晃了一小圈,不知听到了什么,脚步忽然停住了,垂下眼睑,音量也减弱了大半,“好的,我知道了。不碍事,您不用担心我。” 挂了电话,易聊有点担心:“怎么了?” 苏雨眠无奈地耸耸肩,勉强的笑容下掩饰不住失望:“因为miyuki的关系,金曲奖决定撤销《和你有关的回忆》的参选权。” 易聊慌张、错愕地看着她,眼神里藏不住心疼,但她表现得很平静。 她给猫兄的食盆里抓了把猫粮,看它乖乖地吃了几口,然后把自己卧室里的被子拿到阳台上晒一晒。 易聊像个跟屁虫一样,全程跟在她后面。 苏雨眠像没事人一样问他:“你的被子晒了吗?” “还没……” 苏雨眠就“噔噔噔”跑到二楼帮他晒被子。 易聊终于忍不住叫住她:“仙女媳妇儿,你是不是有点难过?” “啊?”苏雨眠反而有点诧异,“难过什么?” “金曲奖……” “那个啊。”苏雨眠一屁股坐在床上,无所谓地挥挥手,“刚接到电话是有一点难过的啦,但是我很容易就想通了。” 她索性躺倒,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我这个年纪和资历,去跟那些前辈比,有点不自量力。就算真的入围了,我也是陪跑的。” “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易聊躺到她旁边。 下午的阳光把苏雨眠的脸照成了温柔的粉金色,通透到吹弹可破,她闭着眼睛,睫毛又长又翘。他忍不住看了好久。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这种事情以后可能会很多,人生总不能事事如愿。”苏雨眠忽然睁开眼,打鸡血似的握了握拳,“我只需要全力以赴地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就好!”她侧过头,刚好对上易聊的目光,微愕道,“你在看什么?” 易聊撑着腮,饶有趣味地说:“我在想,以后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谁?”这个话题突如其来,让苏雨眠有些措手不及,易聊却已经想了很多,“我觉得一定要像你,你长得跟仙女似的,不像你就太可惜了。” 苏雨眠震惊地侧过身:“校草同学,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哪儿胡说了?” 苏雨眠扯了扯他的脸蛋:“放着你这么好的基因不去继承,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呃……”易聊的脸颊都被她捏红了,“如果像你,我可能就舍不得揍他了。” “那万一不像我呢?” “看着不爽,使劲揍。” 苏雨眠:…… 看不出来,易同学你还是个狠人哪! 虽然这个g是立下了,但现在的易聊怎么也想不到,直到孩子长大成人,他想揍儿子的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 “但是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易聊忽然板起脸,看着很严肃。 苏雨眠也跟着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什么?” “我们连孩子都没有。” 苏雨眠:…… “不如……” “不如你个头!”苏雨眠一巴掌盖在他脸上,“你不是养生吗?你不是大师吗?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苏雨眠气势汹汹地走了。易聊望着她的背影,露出恶作剧成功后得意的笑容。 他又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她走哪儿,他都亦步亦趋。 从卫生间出来后,发现易聊还倚在门口,苏雨眠终于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是。”易聊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不管什么奖项、什么评委组稀不稀罕你。反正,我最稀罕你。” 本来以为他还要说疯话,没想到却是告白。 苏雨眠眼角弯了弯,就听见易聊接着说出后半句:“我一生所有的荣耀,都愿意与你分享。” *** 时光飞逝,苏雨眠和易聊在一起很少吵架,可能真的是因为认识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因为曾经错过的时间太多了,他们舍不得用锋利的语言伤害对方,遇到有争执的地方,他们总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讨论。 十一假期,又是一年金秋,趁着小长假,易聊跟苏雨眠一起回了s市。 站在s市的主干道上,易聊突然握紧苏雨眠的手,颇为感慨地说:“第八年了,我终于跟你一起站在这里了。” “可惜这里没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谁说没有?”易聊眨了眨眼,“大排面啊。” 苏雨眠扑哧笑了出来。 也对,他曾来到这里走过一遍她曾走过的路,尽管是错开的时空,但两人也是看过同一片风景,吃过同一份饭了。 考虑到易聊不喜欢去饭店吃,苏妈妈早早就安排了一桌好菜,苏爸爸穿上自己的新衬衫,仿佛并不想输给那个毛头小子。 易聊进家门的时候,恭恭敬敬地给二老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好,我是易聊。” 夫妇两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招呼他进来。然后,俩夫妇趁端菜的工夫,在厨房里飞快地交流着。 “简直跟周茜兮长得一模一样!” “胡说,明明更像易鸣杰!” “你脑子里就只有易鸣杰!” “你不也是吗?只认得周茜兮!” 两人推推搡搡地出来,都暗自将易聊的五官又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这小子,把父母的优点都继承来了! 动筷前,易聊从包里拿出礼物:“叔叔,阿姨,这是我带来的特产,送给你们。” “谢谢你。不过下次人来就行了,别带什么东西了。” 苏爸爸随意往袋子里一瞅,就看到一盒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茶,瞬间看易聊觉得顺眼了很多,更是主动给易聊夹了块鱼:“小易,眠眠平时脾气坏不坏?会不会跟你乱发脾气啊?” 苏雨眠斜了他爸爸一眼。说好的敌人呢?怎么一上来就要问她的罪? “叔叔,我们平时不吵架。”易聊将苏雨眠的小情绪看在眼里,微微笑道,“她脾气很好,从来不会乱发火,工作也很努力。” “她真有你说得这么好吗?”苏妈妈狐疑地看了自家闺女一眼。她什么德行,当妈的能不知道吗? “真的!我和我家里人都很喜欢她。”易聊顿了一下,含笑道,“她做饭很好吃,原来是继承了阿姨的天赋。” 苏母顿时龙颜大悦,使劲给易聊夹菜:“来来来,多吃一点。上回见你,还是在很多年前呢,你还没现在这么高……那时候,眠眠就跟豆芽菜似的,当然现在也是。” 苏雨眠一口雪碧差点喷了出来,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感觉膝盖上已经插满了箭。 夫妻两人断断续续地跟易聊说着话,易聊懂事、沉稳、大气、有礼貌,在他们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当天晚上,易聊住在苏家次卧。苏雨眠因为白天舟车劳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就睡着了。易聊习惯性地给他盖上小毯子,正好被苏爸看在了眼里。 他坐到易聊的一旁,有些不舍地看着苏雨眠的睡颜,说:“时间真是太快了,没想到我的宝贝女儿也要谈婚论嫁了。” 易聊理解苏爸爸此刻的心情,一脸认真地说:“叔叔,请您放心。我是真心的,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今天跟你接触,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孩子。”苏爸爸的目光始终落在苏雨眠身上,“眠眠的心病是你治好的,我们非常感激你,也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苏雨眠浑然不觉地睡着,呼吸一浅一深,月光清浅地洒在她身上。 “我会的。”易聊说,“照顾苏雨眠的这个任务,只有我能代替您继续完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地给她幸福。” 苏爸爸拍了拍易聊的肩,两个男人之间无言的嘱托在此刻达成。 夜深人静后,苏家夫妻二人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苏爸爸忽然喃喃自语:“八年前,我被调去b市的学校做研究,把你们母女俩都带去了。然后托人找了找关系,把眠眠送进了b市最好的高中。” 这是故事的开始,是故事发生的缘由。 苏妈妈也慢慢地说道:“而现在,我们都要跟周茜兮和易鸣杰做亲家了……时间太快,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无论如何,希望眠眠能幸福。” “她会的。”苏妈妈呢喃,“她一定会很快乐,很幸福的。” 这是故事的结尾,却不是终结。 又一年金曲奖的颁奖现场,苏雨眠首次被邀请。她有些怯场,但好在有汤霖和姜文玉一同前往。 这是个群星璀璨的夜晚,苏雨眠第一次和这么多明星坐在一起,下意识束手束脚,感觉自己就像个菜鸡。 “振作一点,苏雨眠。”汤霖给她打气,“你未来婆婆是周茜兮,公公是易鸣杰,按辈分来说,你比在场一半的人地位都高。” 苏雨眠苦着脸,锤了锤心口:“你这么说,我就更加紧张了。” 姜文玉冲她翻了一个“你已无药可救”的白眼。 奖项一个个颁发,越到后面,苏雨眠就越紧张,手心都是汗,更无暇顾及汤霖和姜文玉频繁交换的视线。 终于到了最佳作词人,女主持人在台上卖了个关子,暖了好久的场,终于报出最后的获奖名单:“《你比星辰更美》,苏雨眠。” 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突然被cue到的苏雨眠呆掉了,她并没有想到这首词作真的能获奖。她愣了片刻,最后还是汤霖和姜文玉推了她一下,她才慢慢地迈上领奖台。 这就好像做梦一样,原来舞台上的光这么明亮,她拿着沉甸甸的奖杯,仿佛看到了曾经迷茫时躲进被窝里偷偷流下的眼泪。 她说,这是一个惊喜,是她未曾想过却从天而降的惊喜。 苏雨眠看向观众席,汤霖和姜文玉都很欣慰地替她鼓掌,姜文玉甚至难得地笑了。她突然想跟一个人分享这一切,电视机前的易聊,应该已经看到了吧? 她的付出终究得到了回报,感谢自己没有轻言放弃。 颁奖典礼结束后,是获奖嘉宾的采访时间。很多明星在采访区接受记者的提问。苏雨眠一行是幕后人员,一般不会有记者采访他们,所以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赶紧回家给易聊看奖杯。 汤霖却拉住了她,眨了眨眼:“别这么急着走,我们也去采访区转转,万一有人采访我们呢?” “怎么可能?” “我的徒弟获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奖,怎么?不配被采访吗?”汤霖和姜文玉推着她就往采访区去。 苏雨眠一头雾水,拗不过两位前辈,只好顺从地过去。 最终跟她想的一样,他们三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面前门可罗雀。 “不跟你们耗了,我要回家了。” 苏雨眠转身要离开,姜文玉却将她拦住,推了推眼镜,说:“不就是记者吗?一会儿会来采访你的。” 汤霖突然说:“看,来了!” 苏雨眠循声转头,就看到易聊从光中走了过来,一步一步,肃肃如松下风,卓然如仙人下凡。 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易聊?他不是说会在家等她吗?怎么突然来了现场……还穿得很正式。 汤霖和姜文玉悄悄退到后面,顺便把苏雨眠向前推了一下。 “易聊,你怎么……” “你刚刚说,获奖是你的惊喜。”易聊看了一眼奖杯,笑了笑,“这不能算惊喜,顶多是实至名归。” “苏雨眠,你看好了,接下来的才是惊喜。” 易聊忽然单膝跪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戒指盒。他打开戒指盒递到她面前,温柔地说:“苏雨眠,嫁给我吧。” 记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吸引了眼球,有人大喊了一声“是易聊啊!”大家立刻带上吃饭的家伙冲了过来,把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苏雨眠完全怔住了。 钻石戒指在场内灯光的照映下折射出明亮的光,但比钻石更明亮的,是易聊的眼睛,像白昼的暖阳,像夜空的星星,包揽了一切她爱的模样 这个她爱了八年的男人,这个曾经让她哭过亦让她笑过的男人,此刻跪在她面前,说要和她共度余生。 苏雨眠很不争气,又哭了。她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出声,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模糊了眼前的画面。 她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接过戒指,深吸一口气,说:“好。” 易聊开心地笑了。他的笑脸在苏雨眠的眼里渐渐重合,和八年前教室里的那个少年一样,明媚而温暖。 十六岁到二十四岁,春夏到秋冬,风花到雪月。 他们分享喜悦,舔舐伤口,从校服至婚纱,从懵懂至成熟。跟时光兜了这么久的圈子,原来千帆过尽,当爱变成无声无息的海,还是你在这里呀! 那年,在教室昏黄的灯光下,彼此对望了一眼,就穷尽此生所有诗句。 以后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同学,请你牵好我的手。 我亦无所有,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