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枕上霜》 楔子 旧事忆 桦音与纤月的婚期迫在眉睫,天界终于多了几分热闹的滋味。我每天能都看到花枝招展的仙娥布置飞霄宫,红色的喜绸与丝带铺天盖地,恨不得将飞霄宫里里外外缠上一圈。这股嚣张跋扈的阵势,倒也很符合纤月那般张扬的脾气。 其间桦音来看了我几次,他用几乎哀求的语气道:“倘若你说想嫁给我,我这就推了与纤月的婚约。” “素绾身份卑贱,不敢高攀。”我直视他的眼睛,但见一双眸子含情如水,那样熟悉的眼神,恰如当日深藏温柔刀,借我的手,一刀一刀割去沧弈的性命。 “你以前总喊着嫁我的,我知道,你是因为沧弈怨恨我。”桦音接着道,“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会比沧弈好千倍万倍。” 我背过身不再看他,怒极反笑:“所以桦音仙君是想要将功补过?” “我……” 桦音一时语塞,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好,”我转过身,嘴角牵强的扯出一丝笑来,故作平静,“我那日听了菩提老祖讲法,他说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我想,我的确应当珍惜眼前人。” 桦音眼中便露出藏不住的喜色,起身连声道:“好,好,我这便通传三界,你我择日完婚。” “素绾,从此以后,我绝不再欺你瞒你。”他说完便走,背影一如往日颀长挺拔,白衣上的环佩宫铃叮当作响。 我紧紧攥着袖中的龙鳞,鳞片锋利无比,只轻轻一割,黏腻的血液便沾了满手。 沧弈,我会给你报仇。 纤月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她仍是着一身黄衣,气势汹汹地冲进飞霄宫,不由分说掴了我一巴掌:“贱人!” 我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便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狠狠甩回去三个巴掌。 “你敢打我?你一个低贱的仙娥,也敢与我争长论短!”纤月怒目圆睁,大声喝道,“素绾,别以为你成了仙妃就高我一等,我……我自有王母撑腰!” 我冷笑,随即故意揭她伤疤:“那你就求王母下令,让桦音娶了你便是。” 纤月嚣张气焰没了大半,她眼珠一转,呵气:“好,好啊,素绾,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桦音真的想娶你,他不过是……” “何人在我飞霄宫喧哗!” 说话的是桦音,在我和纤月之间,他总是来得这么恰到好处。 纤月便噤了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把剩下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最后,她不甘心地说:“素绾,你得意得别太早,咱们山水有相逢。” “奴婢恭候仙子教导。”我故意行礼气她。 桦音长舒一口气,上前揉了揉我的头发,哄孩子一样安慰道:“你知道纤月是不饶人的臭脾气,自不必与她争口舌长短。” 我压下恶心,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是来给你送喜服的,天帝已经下旨,你我明日完婚。”说罢,桦音拍了拍手,便有六七位仙娥端着喜服和花冠鱼贯而入,依次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桦音拿起凤钗插在我发间,笑道:“果然,比我想象的还漂亮。” “这东西留着大婚时戴也不迟。”我把凤钗摘下来放回案中。 桦音点头称是,我趁机推说身体疲惫,这才打发他快些离开。 这些日子都住在桦音身边,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沧弈的枢云宫了,如此想着,我趁夜色离开飞霄宫,躲过驻守在外的仙童,这才做贼一般跑到枢云宫里。 我想沧弈见到我,一定要骂我,我甚至想,不如他狠狠打我一顿,或者直接杀了我解恨才好。可是不会了,枢云宫空空如也,月光吝啬地照在亭前一角,就连殿前的台阶也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我刚要推开殿门,便被采星叫住,她的语气又冷又冰,直截了当地说:“仙妃来这里做什么,枢云宫不欢迎你。” “我想来看……” 话音未落,采星嗤了一声:“看什么?看主上?主上已经死了,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有脸来猫哭耗子?” “我会为我犯的错负责。”我推开殿门,回过头一字一顿道,“所以请采星姑娘嘴下留人,还有,我不是桦音的仙妃。” 若我没记错,枢云宫还有最后一副七绝散。 沧弈,我会杀了他,你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桦音贵为天帝之子,这场婚事自然气派非常。织女奉天帝之命,带着红鸾司的仙娥在银河连夜织锦八千里,整个天界都布满散发着金光的赤霞。 我身着喜服,任凭红鸾司仙娥引我上前,桦音正站在凌霄宝殿中央,他忽地转过身看我,不知为什么,我恍然有一瞬的失神,好像等在那儿的人,根本不是桦音。 可是五官,模样,又的的确确是桦音无疑。唯独那眼神,和往日有一点不同。 “沧弈……”我轻轻唤了一声,旋即心中哑然失笑:自己果然疯了,竟然把桦音错认成沧弈。 天帝与王母高坐殿上,天界诸仙为我们见证。我抢在桦音前面斟酒,趁机将指甲中的七绝散混进酒杯中。 红鸾司的仙娥已经高声道:“请仙君仙妃共饮合卺酒。” 我与桦音交杯互饮,我暧昧地躲在他怀里喝尽一杯酒,忽地听他在我耳边低声唤了一句:“阿绾。” 我脑袋“嗡”的一声。 长发绾君心,阿绾,这是沧弈给我起的名字,只有沧弈会如此叫我的名字! “错了,错了!” 我从那个怀抱中退出,这才看得清楚:面前的哪里是桦音,那张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分明是沧弈。 “沧弈,不对,你应该是桦音才对,不对,七绝散,七绝散……”我抓着沧弈的手,状若疯癫,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很快便模糊了视线,“你吐出来,你快吐出来,那酒里有毒,你快吐出来!” 沧弈只是抱着我,他伏在我肩上,忽地喷出一口血来。 “阿绾,你别哭。”他缓缓地道,“你要好好活,休要桦音难为你。” 桦音,桦音在哪儿? 我环视一周,诸仙都在笑,天帝王母亦在笑。 我忽然想起纤月那句没说完的话,她说桦音并非真的要娶我,她说山水有相逢…… 是了,原来是骗我,每个人都骗我,桦音知道我要杀他,所以今天站在这里的是沧弈,他骗我杀沧弈一回,如今又杀第二回。 “你不许走,我求求你,沧弈我求求你。”我又慌又怕,“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你早知道酒被我动了手脚,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他若是不死,今天死的就是你们!”纤月耀武扬威道,“多亏桦音神机妙算,让你亲自下手,连毒药都省了,真是一笔好买卖。” 真是好买卖,是啊,世上怎么有我这样的人啊,被骗一次不够,还要两次、三次…… “沧弈,你怕不怕疼?”我拭去眼泪,半跪在地上,小声问他。 沧弈看着我笑,神色一如往日那般闲云流水,低声道:“原是怕得要死,有阿绾陪着,便什么都不怕了。” 我抱着他,右手掐诀变出一柄长剑,从沧弈后背而入,狠狠自我胸口贯穿。 “从此以后,你都不会抛下我了。” 第一卷 天家客 我是一尾锦鲤。 我常年住在飞霄宫外一个水池子里,那水池子有个好听的名,唤作“离香池”,池子边长着四季不败的高大杜鹃花,千百年来,我一向靠吃杜鹃花瓣为生。 这话听着委屈,实则不然。杜鹃花香甜可口,吃多了便要醉,我总是醉醺醺、懒洋洋地露着白肚子漂在水面上,于是仙娥便十分惊慌地禀告桦音仙君:“主上,大事不妙,离香池的锦鲤似乎死了。” 每每这时,桦音便要伸出手指戳我的白肚子,等我被弄得舒舒服服,方才不情不愿地翻过来给他游两圈。桦音就揶揄仙娥说:“哪里死了,我看这鱼随心所欲,过得比我这个仙君都舒服。” 我心道也是,做鱼的日子,虽然寂寞是寂寞了点,但是每天听听仙娥在池边嚼舌根也算乐事,什么嫦娥和后羿吴刚三角恋啊,什么纤月仙子来飞霄宫勇敢追爱啊,什么红鸾司错把寿王妃杨玉环和唐玄宗的红绳绑在一起啊,什么刚刚飞升的沧弈仙君代替桦音仙君登顶三界第一美男啊,凡此种种,实在比修仙有趣多了。 正因如此,我在离香池住了一千七百多年,连个人形都没修出来。 偶尔桦音仙君在池边练字,心情大好时会赏给我两滴墨吃,啊呜一口就是几百年的修为,当然,更多的时候仙君没这么有兴致,他只是坐在离香池边用手指戳我肚皮。 我一向活得自由自在,直到那个传说中的沧弈仙君来到飞霄宫下棋饮酒。不怪我讨厌他,别的仙家见到我,肯定要夸桦音仙君好雅兴,夸我长得圆润可爱,谁知这沧弈仙君张口第一句就是:“这么肥的鲤鱼,不如让拎出来红烧了吧。” 我沉默。 桦音仙君沉默。 我看桦音仙君额角青筋抽了抽,随即转移话题道:“沧弈仙君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做客?” “我从人间飞升成仙不过百余年,实在是挨不住天界的枯燥乏味。”沧弈仙君客套道,“所以来你这儿找找乐子,下盘棋也是好的。” 呵,飞升不过百余年而已,想我小鲤鱼也在天界混了一千七百年了。我在心里暗道,小小一个仙君而已,能有什么大能耐。 我突然感觉一阵寒光飞来,连忙抬头,原来是沧弈仙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莫不是沧弈仙君能听懂我说话?怕了怕了,我匆忙吞了一肚子杜鹃花瓣,连演戏带忽悠地浮起白肚皮装死。 “这鲤鱼怎么死了?”沧弈仙君好奇地问,几欲伸出毒手把我拎出水池。 桦音仙君大笑,伸手戳我的肚皮道:“哪里是死了,她是听懂你说话,在这里装死呢。” “这鱼还挺聪明,”沧弈仙君又道,“小东西可有名字?” “未曾起名,不如沧弈仙君赐她一个?”桦音仙君又说。 沧弈仙君思考片刻,道:“看她周身雪白,唯头顶一块朱红,白则素,红则绾,就叫素绾吧。” “素绾,的确是好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桦音仙君戳戳我,“若是喜欢,便游两圈给沧弈仙君看看。” 我这般乖巧机智,赶紧在水里打了两个滚,示意我十分喜欢。 之后他们俩说些什么三界动乱云云,又是下棋又是饮酒的,而我吃了许多杜鹃花,终是挨不住困意睡了一觉。 再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离香池的水被晒得暖暖的,我在水下思量着吃哪朵花好,抬头便看到一片青色亮晶晶的东西。 我用头顶了顶,看这东西的质感,应该是某种动物的鳞片。 这青色的鳞片,是什么东西上的呢?龙?不对不对,据我所知,天界只有沧弈仙君是银龙化就,他的鳞片应该是银色的。莫非是桦音仙君?对,他真身原是一条巴蛇,这么一想就对了,巴蛇的鳞片正是青黑色的嘛! 许是昨天桦音仙君喝多了,脑子一热,施舍给我一片鳞? 这么一想,我开开心心地张大嘴,啊呜一口把鳞片吞下,鳞片入腹,只觉得肚子里热乎乎的,全身也热乎乎的,简直热得要把离香池烤干。 我从此功力大涨,别看这才小小一片鳞,竟然生生给我涨了万年修为。自那时起,我就暗暗在心底下定决心:桦音仙君这般大恩大德,等我素绾修成正果,一定好好报答这位大恩公。 可是等我修成正果,桦音仙君早就下凡历劫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刚刚入世,哪知道人间的路怎么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沧弈仙君而已。 “这就是你来找本座的原因?”沧弈仙君上下打量我一番,似乎很怀疑我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点头如捣蒜:“求沧弈仙君帮忙。” 枢云宫主殿空荡荡的,沧弈仙君坐在高位睥睨着我,饶有趣味道:“绕来绕去说这么多,你到底想让本座帮什么忙?” “我想去人间帮恩公渡劫,可是人间太大了,我记得仙君您是从人间来的,所以想请您为我带路。”我一五一十道。 “不过是一片鳞,便换你一口一个香甜的恩公。”沧弈仙君伸出手,“给我看看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我心想,这沧弈仙君大家大业的,自然不可能哄骗我一个小仙娥,就炼出内丹交给他看,彼时我修为低浅,须得靠着这片鳞化丹。那鳞片正包在内丹中央,看看是无妨,若想把鳞片拿出来,须得捏碎了丹体才能取出来。 万万没想到,我真是高估了这位仙君的道德品质。 沧弈仙君收了我的内丹,狡黠一笑:“离我渡劫的日子也不远了,你先留在枢云宫给我干几天杂活,待到渡劫时我一并带上你,如何?” “那我的内丹……”我咕嘟咽了一口唾沫,“仙君你知道,没有内丹我就仙基不稳,不稳了就没法术,没法术就受欺负……” 沧弈仙君仔细把玩半天,随手收进自己魂魄中,打断我的话:“待到渡劫时还你也不迟。放心,跟着我的这些日子,就算没有内丹也无人敢欺负你。” 他又道:“自古鱼龙一家亲,你不必一口一个仙君叫我,直呼本座沧弈即可。” 我呆呆地答应下来,半点怨言都没敢有,生怕人家一个不顺心,找个由头把我的内丹碾碎了。那我可不小命休矣! 自从我来了枢云宫,头一个不乐意的就是采星,她初次见我就甩脸向沧弈抱怨道:“采星竟不知主上对我这般不满意,我还没死呢,便想着找个仙娥取而代之了。” “你跟了本座几百年,本座几时对你不满?”沧弈低头看书,头也不抬道,“至于素绾,让她跟你随便干点杂活即可。你有什么不愿做的,也一并交给她就是。” 我思来想去,自问没什么地方得罪采星,可她偏偏横看竖看瞧我不顺眼,譬如我刚刚在殿上给沧弈研磨,转身的工夫听她愤愤道:“哼,不就是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嘛,竟把主上弄得神魂颠倒的。” 狐媚子,她说的是狐狸吧?我心下疑惑,当即回她一句:“采星姑娘,我是锦鲤,怎么能长出狐狸脸呢?” 闻言,沧弈挑眉看我,眼神倒是十分考究,半晌才啧啧两声,又低下头道:“狐媚便是夸你长得漂亮。” “哦……”想来我初次入世,什么都要认真学才对,便十分谦虚地道谢,“谢谢采星姑娘,你虽然长得一般,可是皮肤好呀。只要保养得当,想必也能养出狐媚子脸。” 我明明是夸采星,却见她绿着一张脸,愤愤丢下手头的书卷就走。 “我夸她来着,怎么好像还生气了。”我索性坐在案前,双手撑着下巴看沧弈写字,那纸上一写一堆墨点点,我以前尤其喜欢桦音写字,好歹一滴墨也是几百年的修为。 沧弈仍是头也不抬:“许是她不喜欢‘狐媚子’这个词。” “那就奇怪了,她不喜欢这个词还要放在我身上用。”我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莫非采星姑娘也不喜欢我?” 沧弈一副“你终于开窍了”的表情。 我坐在这儿也闲得慌,索性伸出手指着沧弈刚写的那一句,十分虚心地请教道:“沧弈,你写的这是什么啊?” “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他道。 我“哦哦”两声,似是十分受教,又问:“那这是什么意思啊?” 沧弈眼睛盯着那两行字,跟我解释:“意思就是说,女子用长发缠住意中人的心,只求相爱不相忘。” “我就看那个‘绾’字眼熟,”我笑嘻嘻地凑上去讨好他,心想难保他一开心就把内丹还我了,“我名字里也有一个‘绾’,这里也有一个‘绾’,看来沧弈你十分喜欢我。” 沧弈沉吟片刻,道:“喜欢倒没有,当日起名不过一时兴起,没想到你真成了一个女子。” 我被他弄得好生尴尬,便清了清嗓子,给自己争脸道:“你若不是喜欢我,怎么对着我写这么暧昧的诗句?” “什么?我?”沧弈被我这番自作多情的言论逗得哈哈大笑,解释道,“红鸾司的仙娥忙不过来,方才求我这个闲人帮忙写两帖婚书。也罢,我写都写完了,就由你送去红鸾司吧。” 红鸾司我听说过,是负责凡间姻缘的地方,里面的仙娥大多心灵手巧,个个都漂亮。 “沧弈,等我送完婚书回来,能不能求你帮个忙?”我问。 沧弈“哦”了一声:“什么忙?” “你教我写字吧,我好歹是个神仙,大字不识一个实在丢人。”我挠挠脑袋,见他半天没吱声,又给自己圆场,“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我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沧弈撂下笔:“谁说我不答应了?” “真的?”我欢欢喜喜捧起一桌子婚书,“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回来就教!” 得了沧弈的承诺,我一路蹦蹦跶跶跑出枢云宫,许是我第一次在天街出现过于扎眼,一路上不少仙娥仙侍躲在云头后悄悄议论我。我懒得细细追究,只听得什么“倾国”“绝色”“狐媚”云云,记得沧弈说狐媚便是夸我漂亮,想来别的也不是什么坏话,便乐呵呵地跑到红鸾司送婚书。 红鸾司的仙娥见了我,一个个似乎震惊得很,连问我好几遍是打哪儿来的。我说我是飞霄宫的锦鲤仙子,现下在枢云宫当差。打头的那个姑娘前前后后围着我转了两团,咂舌道:“不得了不得了,出了你这么一位锦鲤仙子,我们红鸾司的三界美人谱怕是要重写了。” “不至于吧,”我赶紧挥挥手,“沧弈只说过我狐媚,没说我特别好看。” 那个姑娘一副天雷劈过的表情,似是什么天大的消息,抓过我的手热泪盈眶道:“沧弈仙君竟然夸你狐媚!我的祖宗乖乖,不仅是三界美人谱,看来三界单身美男谱也要重写了!” “沧弈仙君说没说何时定亲?这几百年来,我们红鸾司收了他不少婚书的便宜,自然得好好给他准备。”姑娘诚恳道,“告诉他放心,喜服啊、婚书啊,这些都包在我浮玉身上。” “什么定亲啊,浮玉姑娘你误会了,”我口舌愚笨,半天解释不清楚,“反正就是没有的事儿,你千万别瞎说,我得回去了。” 我前脚刚迈出红鸾司大门,迎面过来一个着黄衫的仙娥,我往左躲,她往左走,我往右躲,她往右走,我忍无可忍,在她面前站定:“我说这位仙女姐姐,你是眼睛不好使还是腿脚不舒服,天街这么宽,非要走我走的地方对吧?” “呵,新来的小仙真是越发没规矩,见到我竟然不行礼?”黄衫仙娥杏眼一瞪,十分嚣张。 我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回应她:“你有病吧?” 浮玉不知何时跟出来,在后面扯了扯我的衣服,点头哈腰道:“小仙给纤月仙子请安。” “纤月?”我回头看浮玉,“她叫纤月啊?” 那些仙娥天天念叨纤月仙子来飞霄宫勇敢追爱,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怪不得桦音仙君平日看都不看她一眼! 浮玉疯狂使眼色,我只当没看到。想我在枢云宫都直呼沧弈大名,我就不信这小丫头片子还能比沧弈辈分大? “就你这态度,也好意思让别人给你请安?”我“嘁”了一声,“我在飞霄宫住了一千七百年,就是桦音仙君也没像你这么横。” 纤月眼珠一转:“你是飞霄宫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没见过的人多了,”知道她对桦音仙君有意思,我故意气她,“金屋藏娇懂不懂?” 上下打量纤月一番,我又极其自负地接了一句:“罢了罢了,你长成这副模样,怕是这辈子也只有勇敢追爱的份儿了。” 倘若那时我知道我的脸如此有杀伤力,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这位姑奶奶较这个真儿。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日我大挫纤月的气势,旋即大摇大摆地回了枢云宫。 但是也不知怎的就这么巧,这一幕偏偏让采星撞了个正着,她早一步回到枢云宫,把我顶撞纤月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以至于我刚蹦跶回沧弈身边,便见他冷着一张脸,淡淡扔出两个字:“跪下。”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跪在地上一脸茫然:“仙君,我……” “我让你去送婚书,让你在外人面前多嘴了吗?”沧弈问。 我摸摸脖子,“嘶”了一声:“外人,谁是外人?” “除我以外都是外人!”沧弈气结道。 “哦……”我满脸了然,“除了你是我内人,她们都是外人,对吧?” 沧弈直接石化。 “哎哟,我知道啦。”我摆摆手,毫不在意,“你不就是因为纤月的事吗,我下次不会啦!”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你可知那纤月仙子是什么人?”沧弈一甩袖子,背过身道,“她可是王母身边的大红人,岂是你一个低阶小仙得罪得起的?” 我还真不知道这小丫头来头这么大,早知道乖乖给她行礼就得了。不过我私心想着,好歹是天上的神仙,哪有度量那么小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真是高估了天界这帮神仙的气度。 好在沧弈并非真心罚我,等他一会儿气消了,便把桌上的毛笔丢到我怀里,仍是一张臭脸:“你不是要学写字吗,还不赶紧过来,等着我去请你?” “来了,来了。”我拿着笔跑到他案前,“教哪个字?” “先教你写你的名字。”沧弈在纸上写了“素绾”两个字,把笔交给我,“看懂了吗?” 我点点头,照葫芦画瓢也描了一个,说来奇怪,明明笔是一样的笔,纸也是一样的纸,怎么写出来的字就一点都不同呢? “好歹在桦音身边待了一千多年,居然连写字都不会,也不知你一天天修的是什么仙。”沧弈恨铁不成钢,把我写的那张纸压在最底下,又换了一张新纸,“你过来,到我这边。” 我赶紧凑上前,拿着笔刚要照葫芦画瓢,沧弈忽地握住我的手:“看纸,别看我。” “哦哦。”我低下头,一句话不敢反驳。 “案上那三本书是给你的,一会儿一起带走。”顿了顿,沧弈又在我耳边道,“还有,以后别人问你从哪儿来,不必说飞霄宫,只报我枢云宫的名字即可。” 说来奇怪,我好歹修了一千七百年的仙,早就心如止水。偏偏沧弈这一句话,竟让我感觉胸口处揣了一只兔子似的,蹦蹦跳个不停。 “仙君……”我小声道。 沧弈轻咳一声:“叫什么?” “沧弈,”我赶紧改口,“时候不早了,我该回房修……修法了。” 沧弈“哦”了一声,便松开我的手,把案上的纸收到一旁:“回去吧,好好休息,少给我惹事。” 我赶紧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见沧弈一身玄色衣衫,端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经书,他那神态姿势,颇似桦音坐在离香池旁诵经的模样。而他和桦音的感觉又全然不同,桦音是清心寡欲的、淡淡的,他则是妖冶的、撩人的,让女子一见就心绪大乱。 难怪都说自从沧弈仙君来了,“天界第一美男”的称号便由桦音仙君处易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想到桦音仙君,我还真是尤其想念我这位恩公。反正今日闲来无事,我拿着沧弈给我的几本书,大摇大摆回了飞霄宫。 飞霄宫的仙娥见我也不奇怪,毕竟我在这过了一千多年。她们只是经常好奇地问我,离香池的水有何种魔力,究竟是如何养了我这么漂亮的小仙。 还没靠近飞霄宫主殿,我便撞见柳笙蹲在门前侍弄仙花仙草,她见是我回来,乐呵呵凑上来道:“在枢云宫住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看我了。” “怎么可能,我可时刻记得我是飞霄宫的小仙。”我叹了口气,“不过今天我办了一件错事。” “什么事?是不是得罪了沧弈仙君,他没因为你犯错罚你吧?”柳笙拍了拍裙摆的灰,关切地追问道。 “要是得罪了沧弈仙君还好,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反而没事。”我实话实说,“我今日在红鸾司遇到纤月仙子,而且还出言顶撞了她。” 柳笙倒吸一口冷气:“你确定,真的是纤月仙子?” 我点头。 “那你完了。”柳笙道,“这纤月仙子是王母最爱的婢女,听说早三百年前王母就收了她做义女,得叫王母一声‘干娘’呢。” “停,别说了。”我堵住柳笙的嘴,转移话题道,“我知道你耳朵长,最近天界可有什么其他消息?” 柳笙拉我在离香池畔坐下,小声说道:“要说什么大消息,恐怕就魔界内奸一事了。” “魔界内奸?”我听得一头雾水。 “对啊,你不知道吗?”柳笙说,“咱们天庭有魔界的内鬼,我听把守琅嬛阁的仙侍说,近期丢了天界禁书十二卷,魔界禁书八卷,这都是毁天灭地的法术,此番拿到魔界,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小小几卷经书,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我从离香池捞出一朵杜鹃花,借着月色,那花瓣反倒比白日更加鲜艳了。 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吃一口杜鹃花尝鲜,忽见自飞霄宫外来了一众仙侍仙娥,只见采星在前面带路,纤月则紧随其后,浩浩荡荡来到了离香池前,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两个仙侍当场擒住。 “仙子,这便是魔界内奸,她不仅来历不明,还凭着一张狐媚子脸勾引我家主上。”采星指着我道。 柳笙见状,赶紧跪在地上为我求情:“仙子,怕是您弄错了,素绾是飞霄宫离香池的锦鲤仙子,她不是什么魔界内奸。” “呵,我怎么不知道飞霄宫有这么一位仙子?”纤月捏着我的下巴,眼中一阵寒光浮过,“我当内奸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她转身一拂袖子,发号施令一般道:“带走!” 如今她人多,我势寡,就是不走也得走。可是我也不傻,总不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若两天未归,你就去枢云宫找沧弈。”我用传音术对柳笙道。 柳笙福至心灵,赶紧点头示意我。 虽然是跟着纤月离开飞霄宫,其实我心里并不怕。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到了王母面前,我好好解释一番就是。可我没想到,纤月等人带我去的并非王母的银霜宫,而是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押送到天牢。 天牢四周燃着不灭的净火,我本是一条鲤鱼,没了水已经够可怕的,再拿净火这么一烤,怕是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这回可知道我是谁?可知道我有多大的能耐?”顿了顿,纤月又道,“告诉你,若是在红鸾司早些服软,我或许看在桦音的面上不再难为你,谁叫你这么不知好歹。”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见我一言不发,又狠狠踹我一脚:“连内丹都没有的小妖,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招摇。” 我被净火烤得头昏脑涨,自然没力气和她争辩,便撑起身子道:“我不服,我要见王母。” “见王母?你这低阶小妖也配见王母?”纤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半空虚抱一拳道,“况且王母早有法旨,魔界内奸一事,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你且放心,我没时间严刑拷打,这净火之刑够你好好消受了。”纤月转身要走,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外头的仙侍,“将净火燃得更烈些,看这副要灭不灭的样子,莫非你们在天家还吃不饱饭?” 净火一烤,常人倒是无妨,顶多是皮肉疼些,对我就不同了,尤其我又少了内丹,火焰一燎就皮开肉绽,不消两个时辰,我周身都散发出一股烤鱼的香味儿。想我初次入世,还没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如今却要被人做成菜,实在是不走运。 话虽这么说,我也并非一丝希望都不抱,如今只盼柳笙早点去枢云宫,我相信沧弈,他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如此想着,我索性在此调息打坐,尽可能撑得久些。 诚然,我实在小看了这净火的能耐,早听说净火来自人界供奉,本就至纯至净,威力极强,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灼人。才两个昼夜,我就坐都坐不稳,哪还有打坐的力气。 “死沧弈,都怪你收了我的内丹……”我闭着眼睛喃喃念叨,心想死都死了,临死前我总得诉诉委屈吧,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骂得很有必要,“死沧弈,我现在妖不妖仙不仙,怎么抵抗这净火,还说什么鱼龙一家亲,我看你就是等着吃烤鱼吧……” 我正嘟嘟囔囔地念叨,忽然一阵大雨倾盆而下,四周净火顿时熄灭了大半,此时方才听到门口的仙侍仓皇道:“仙君不可,这里关着魔界要犯……” “里面是我枢云宫的仙娥,哪儿来的魔界要犯?”沧弈声音沉稳,“银霜宫追问下来,责任本座承担。”说着,他打破禁制,飞身将我打横抱在他怀里。 “你怎么才来啊!”我躲在他怀里,鼻子一酸,眼泪紧跟着掉下来,“你是不是等着吃烤鱼呢?嫌我烦也不能公报私仇啊,你还说有你在没人敢欺负我,呸,可不是没人欺负,直接把我杀了……” “闭嘴。”沧弈皱着眉,额间挤出一个“川”字。 “都快死了还这么能说,要不是看你一身伤口,我还真不信你受了重伤。”说话的工夫,我们已到了枢云宫。采星早等在门口,一见我们,就赶紧扑上来,这次沧弈没有对她和颜悦色,他甚至一个字也没有丢给她。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沧弈真正生气时,反而会一言不发。 他把我抱进枢云宫正殿,冷峻的目光扫过殿中一众仙侍仙娥:“都出去,没我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当时我意识不清,只记得他把我抱到榻上,上来就要脱我衣服。 对,没错,就是脱我衣服! “你干吗?”我抓着衣领,一字一顿道,“禽兽,离我远点。” “你要是不想伤口溃烂而死,那就听我这个禽兽的。”沧弈懒得和我饶舌。 我自然没力气周旋,眼皮早就已经打了半天架,只有小声道:“罢了罢了,你随意吧,我困了我要睡觉。” “不能睡!”沧弈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严厉,仿佛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真凶。” “那好,我不凶你。”沧弈轻轻叹气,又找话题道,“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 “哪句?”我脑子一片混沌,随口胡诌,“你是我内人?还是自古鱼龙一家亲?” 沧弈微微眯眼,眸中杀意乍现: “在我身边,绝不会让你受欺负。” 我实在撑不住乏意,倒头沉沉地睡过去,沧弈叫我多少声我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这一睡就睡了五六天。 我做了极长的一个梦,那个地方又黑又暗,我梦到桦音站在我面前,他说:“素绾,跟我走。” 我刚迈出一步,沧弈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他眸中尽是哀伤,轻声道:“阿绾,留下来。” “我……”我本想奔着桦音跑过去,可是身体偏偏不受控制地朝沧弈的方向走,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沧弈时,忽然千万支羽箭自我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火光的箭,无一不射中沧弈的身体。 “是你杀了他……” 采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转身再看,不见桦音,不见沧弈,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可是偏偏那声音没有停:“是你杀了主上,你这个杀人凶手,是你……” 我猛地睁开眼,原来是一个梦。 还好,只是一个梦。 “醒了?”沧弈坐在一旁,斜瞥我一眼,旋即端正坐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赶紧点头,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枢云宫主殿,刚想起身离开,五脏六腑便牵起来钻心的疼痛。 “别动,动了死得更快。”沧弈仍旧冷言冷语。 “死得更快?什么意思?”我疼得龇牙咧嘴,然而性命攸关,疼不疼都是小事,“也就是说,我现在根本没得救?” 沧弈“嗯”了一声,看我震惊的样子,又接了一句:“能让你多活两天就不错了。” “为什么啊?”闻言我眼泪都要下来了,人家当神仙都活个千年万年的,我几天的瘾还没过就要死?便追问道,“我现在挺好的啊,能说能笑的,为什么还要死?” “回光返照懂不懂?再者,你以为净火是你家烧菜做饭用的火?我现在保你魂魄不散都是天大的能耐了,要不是我,你早就灰飞烟灭了。” 顿了顿,沧弈又道:“还有,内丹已经还你了,咱们俩现在可两不相欠啊。” 我暗自调整内息,沧弈说得果然不错,内丹已经放回我身上,实在是可喜可贺。 可是一码归一码,我突然要死了算什么! “没想到你这么怕死。”沧弈故意逗我,“若你现在是为了桦音而死,还会这么怕吗?” 我眼珠一转,死的确是可怕,若是为了恩公而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想到这儿,我点了点头:“我这条命是恩公给的,我如今所闻所见,全依托恩公一片鳞,若是为他而死,那我定然义不容辞。” “哼,不过一片鳞而已,幼稚。”沧弈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看我。 我见他目光躲闪,便知道他一定有事瞒着我,问道:“沧弈,其实我没事了对不对,你说我要死了,应该是故意骗我吧?” “骗你什么,我可没时间和你开玩笑。”沧弈站起身,又嘱咐我,“我去取药,你歇着别乱动。” 我盯着沧弈的眼睛,只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撩人。沧弈很快发现我在偷看他,目光便躲躲闪闪,似乎故意躲着我的眼睛。 正因如此,我更咬定了他有什么事瞒着我。或许我的身体根本就没事,什么死不死的,肯定是为了骗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说的一个借口。 趁沧弈不注意,我忍痛撑着身子坐起来,沧弈还没走远,我本想从他身后扑上去吓他一跳,没想到两脚刚一落地,心口便如同刀扎了一样疼,一口黑血“哇”地吐了出来。 沧弈说我快死这件事,现在我信了。 “你以为我会拿这件事逗你?”沧弈黑着一张脸喂我喝药,“我告诉你,以我的能力,至多保你一个月寿元。” 我木然地端起药碗一口喝掉,这下连拌嘴的能耐也没有了。 “傻了?”沧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不说话了?” “说话讨人嫌,我已经快死的,临死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沧弈哈哈大笑。 “我都快死了你还笑?你不会是真的打算吃烤鱼吧?”我欲哭无泪。 沧弈忍住笑,正色道:“你快死了这话不假,可我也没说你一定要死啊。” “你被净火烧得魂魄四散,不过我知道有样东西可以凝魂聚魄,一个月时间,足够把它弄到手了。” “什么东西?”听到还有一线生机,我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梼杌之眼。” 见我一脸茫然,沧弈开始兴致勃勃地为我解释:“这梼杌是上古神兽,一直生活在魔界的天虞山中,它为祸当地已有千百余年,我可以带你去杀了它。” “那我们即刻启程吧。”惜命如我,赶紧举双手双脚提议道。 沧弈摇摇头:“走之前,咱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顿了顿,又听他幽幽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银霜宫,乾清殿,王母端坐主位,纤月则低头站在一侧。王母面带疑惑地看着我和沧弈:“沧弈仙君,你来找本尊所为何事?” “沧弈知道最近魔界内奸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却没想到王母擒拿内奸的手,已然伸到我们枢云宫了。”沧弈带着我,不卑不亢朗声道。 王母眉头一蹙:“哦?沧弈仙君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尊实在疑惑得很。” “几日前,纤月仙子浩浩荡荡,捉去我宫中仙娥,请问纤月仙子,可有此事?”沧弈直截了当地问。 王母将目光搭在纤月身上:“仙君此言为真?” 纤月急急道:“可是奴婢是因为,是因为……有人告诉奴婢,仙娥素绾便是魔界内奸!” “证据何在?”沧弈并不打算饶她,追问道,“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麻烦纤月仙子祭出净火,亲自做杀人诛仙的勾当?” 纤月仍要辩解:“我是为……” “放肆!”王母怒喝道,“纤月,我平时放纵你不假,不想今日你竟做出这种糊涂事!” “仙君,不知那名仙娥现下如何?”王母换了一副语气,关切地问。 沧弈淡淡瞥了我一眼,旋即回答道:“那名仙娥如何,自然是沧弈一人的事,王母不必过劳费心。事实上,我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事想求王母。” “本尊纵容婢女,拂了仙君的面子,如今仙君有事相求,本尊自然一并应允。”王母道。 “那便好。” 只见沧弈缓缓抬起手,便有红色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还没等我猜出他要做什么,那团火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纤月身上。纤月平白无故受了一击,连连回退七八步,随即吐出一口血来。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沧弈收了势,抱拳行一礼道,“多谢王母成全,沧弈告辞。” 也不管王母脸色多难看,沧弈二话不说,带着我昂首阔步走出银霜宫。 “现在什么感觉?”出了银霜宫,沧弈回头问我。 还在人家的地界,我只能嘴角下压强忍着不笑,然而喜悦之情由内而外,实在是藏不住:“爽,刚才那一下打得太爽了,沧弈你也太帅了吧!” “对了,刚才那是什么火,是净火吗?”我绕着他左一圈右一圈地恭维,不消说也知道,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沧弈得意道:“净火?那不是便宜她了?我刚才用的是般若元火,不死也够她受。” “般若元火?”我闻言更是激动,“沧弈,这也太厉害了吧!” “如果这点能耐都没有,怎么能高坐天界四方仙君之位?”沧弈扫视我一番,忽地想起什么,“把你的手伸出来。” 我乖乖伸出一只手,见沧弈掐诀召出元火,幻化成一朵红色般若花按在我手心。说来奇怪,那火按在我手心里不仅不疼,反而清清凉凉的,如一块冰似的。 沧弈看着那朵般若花,说:“你这次被纤月所害,也怪我收了你的内丹,这就送你一个小东西赔礼。” 沧弈道:“我共有元火九盏,如今将一盏分给你,权作防身之用。” “可是……”我看着手心里那个般若花印记,“可是这东西怎么用啊?” 沧弈道:“元火通晓人情,可有千万般变化,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但是……”我还是不懂。 “等你需要时自然就知道了。”沧弈懒得多说,只用一句话便草草敷衍我,“回去好好准备,明日启程去魔界。” 第二卷 难定心 沧弈与我好歹是天庭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大摇大摆去魔界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近来两界关系紧张得很,思量再三,沧弈决定趁着夜黑风高,天兵把守空虚,带我从天河处偷偷溜出去。 “除了南天门,这是唯一能让咱们离开天界的地方了。”沧弈指着身后满地星辰,璀璨的碎芒在我们脚底汇成一片流光溢彩,我抬头看顶上九重苍穹,苍穹尽是灰暗,唯独所踏之处明亮如眼眸。 活了一千七百年,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地方。 “真漂亮。”我蹲在地上不愿走,“要不咱们再待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 沧弈不说话,可也没拒绝,我只当他应允,便自顾自在天河里闲逛。 “天河这么美,为什么反而荒无人烟,鲜有人来呢?”我撷一颗星星在手心里,拿到沧弈面前问他。 沧弈抬眸看我,淡淡道:“美则美矣,只是修仙之人薄情寡欲,就看不见这些美景了。” 他又说:“这美蚀骨销魂,你这样的小仙根基不稳,少看点也是好的。” “看多了会死吗?”我赶紧扔了星星躲在他身后,“那我不看了,咱们还是快点去魔界吧。” 沧弈伸手敲敲我的脑袋:“什么死不死的,我是怕你看了美景动摇凡心,你可懂?” “懂懂懂,只要不死怎的都行。”我嘿嘿傻笑,旋即摘了一大把萤草在手里,偶有两三株萤草开了花,那花朵小米粒似的细细碎碎簇拥在一起,十分惹人喜欢。 “玩够了吗?”沧弈抬头看天,北斗星辰逐渐暗淡,启明星越发明亮。 我点头:“够了够了,我看天快亮了,咱们这就启程吧。” “咱们两个一起,目标实在大了些。”沧弈略加思索,“不如这样吧,你随便变作一个物件,我带着你离开,如何?” 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可是变成什么好呢?想了想,我掐诀化作一朵红色般若花,故意攀附在他鬓边。 “胡闹。”沧弈伸手要把我摘下来。 我借机在他耳边求饶:“不嘛不嘛,沧弈你就带着我吧,反正也没人看到你。” 我不依不饶:“况且沧弈你这么帅,戴一朵花无伤大雅,顶多就是从妖冶变得妖娆了些。” 沧弈今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这么轻松就妥协了,无奈道:“我真是怕了你了,可是咱们得说好,到了天虞山就自己乖乖下来,别用我动手。” “好说,好说。”我一口答应下来。 我见沧弈耳后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一直贯穿到后颈,便问:“沧弈,你这是何时受的伤?” 沧弈伸手碰了碰那道伤疤,道:“许久以前了,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你当我傻呢。”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这伤口明明是新的,鲜红狰狞,怎么可能是许久以前受的伤?” “这口子疼也疼不到你身上,怎么废话这么多。”沧弈骂我。 我缄口不言,许久,听他又补了一句:“糊涂小仙,不谙世事。” 骂吧骂吧,谁叫我小命都指着您呢。 天虞山一行路途遥远,沧弈带我接连过了翠岭、不周两山,此间我目睹了昼夜交替,阴晴变化,又见识了林花起春红落,更觉得飞霄宫那个小池子实在闭塞,一点都没有外面的世界有趣。 “咱们还有多久到天虞山啊,沧弈你累不累,渴不渴?”趁着沧弈停在中途休息的空当,我化回人形,凑到他跟前十分狗腿地问道。 沧弈对着面前的滔滔大河,目视着远方的连绵山岭,对我说道:“过了这道赤水,前面就是天虞山,也就是魔界的领地了。” “这地方比天界不知好了多少倍。”我躺在赤水岸边的草地上打滚,这里繁花更盛,绿叶森森。和天界的美不同,和天河的美更不同,相较来说,天界的美是冷而清的,天河的美则是虚幻的,如水一般易碎的,可这里的美是真真实实的,睁开眼睛就看得到,伸出手就拿得着的。 我躺在地上望天感慨:“怪不得万千年来无数的仙娥偷偷下凡,要是我啊,我也选这里。” “可是仙人千秋万岁,这是凡人得不到的。”沧弈说。 “说起来实在是可笑,仙人贪恋凡尘的美色,凡人贪恋天界的永生,实在是有趣得很啊。”他又说。 我啧啧嘴:“只可惜我们没有选的权利,譬如我吧,我一睁开眼睛就注定是天界的鱼,这辈子修成人形也得在天庭。” 我问他:“哎,沧弈,倘若给你选的权利,你会怎么选?” 沧弈负手而立,沉吟片刻,道:“凡人仅百年寿命,但若有幸得一挚爱,极好。” “难道神仙就不能有挚爱吗?”我不解。 “阻碍甚多,不如不爱。” 彼时我听不懂沧弈话中深意,直到有朝一日我终于了然,才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 一进入魔界的领地,我就感到胸闷、头疼。沧弈察觉到我的异样,问:“怎么了?” “说不清,就是难受。”我如实回答。 “差点忘了,你是……”沧弈说到这,突然急转话锋,“你仙基不稳,水土不服也是常事。” “这就是天虞山了。”沧弈俯瞰着云下的赤色山峰。 我听见飓风自山谷间呼啸而来,颇似怪物的低吼。他道:“梼杌就在这里。” “可是天虞山这么大,咱们怎么抓到梼杌啊?”我看天虞山似乎不小,不禁在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沧弈道:“这不用你担心,只要梼杌还在,我就一定能找到它。” 说罢,他御剑飞身而下,等我再回过神时,我俩已然到了天虞山的山脚。我赶紧变回人形,蹑手蹑脚地躲在他身边。 “这里有梼杌的气息,你小心点。”他将剑横在面前,顺势把我拉到身后。 那声音越来越响,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在云上听到的哪是什么风声,这分明是梼杌的吼叫声!我后背一阵阵冒凉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静不下心。 “小心!” 沧弈突然抓着我的衣裳腾空而起。我往下看,只见一只巨兽从谷中突然冲出来,猛地扑到我们刚才所在的地方。 “这是梼杌?”我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那只巨兽,又看了看我和沧弈,“它也太大了吧?” 并非我胆小,只是那梼杌足有一座矮山大小,以我和沧弈的体形,怕是还不够给它塞牙缝的呢。 “怕了?”沧弈见我瑟瑟缩缩的模样,故意调笑我。 我掐着发抖的腿,磕磕巴巴道:“不……不怕。” “你的脸都白了。”沧弈笑话我。 他忽地抱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凭空一抓,便唤出一柄长剑,说话时目光并不看我:“抱紧点,你若死了,我不负责向桦音交差。” 我像八爪鱼一样贴在他身上,闭着眼睛不敢看梼杌。真奇怪,眼睛看不见时,耳朵反而格外灵敏,我清楚地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以及梼杌半伏在地上喉中低沉的吼声。 剑锋割在梼杌的皮上,摩擦出刺鼻的臭味。 “多年不见,这东西竟比以前更厉害了。”几番交戈下来,沧弈已经有些吃力,他勉强脱战,随后将我安置在一处乱石后,正色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 见他表情那么严肃,我赶紧点头应下,突然看到有血从他袖中一滴一滴落在沙地上,仿佛平地绽放出朵朵殷红的花。 “要不咱们回去吧。” 在沧弈转身那一刻,我抓住他的手,下定决心道:“就算我想要活下去,也不一定必须要梼杌之眼,咱们走吧。” 沧弈愣了一瞬,突然回过神,冷冷道:“不许胡闹。” “我……” 还没等我话说完,沧弈已飞身至梼杌身后,召出八盏般若元火,结结实实打在梼杌身上。 梼杌终于被激怒了,沧弈这下似乎打到了它的痛处,它昂起头怒喝,不顾一切地朝沧弈扑过去。 “小心!”我大声喊道。 电光石火之间,一支紫色羽箭破空而来,一箭中的,正扎在梼杌的后脊骨上。 沧弈吃了梼杌一击,撑着剑半跪在地上,我顾不得许多,连忙跑出去扶着他,劝道:“沧弈,咱们走吧,我命贱,死就死了,大不了你帮我转告桦音仙君,大恩大德,素绾来世再报。” “我说过,你若死了,我不负责向桦音交差。”沧弈瞥我一眼,厉色道,“回去,不许出来。” 我正要说什么,一位持着弓箭的紫衫女子从天而降,她见到沧弈,似乎十分震惊,而后单膝跪地道:“瑶歌救驾来迟,请世子莫要怪罪。” “世子?”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沧弈看看她,又看看我,避开她的视线在我耳边小声道:“这股气息,她应该是魔界的人,兴许是认错人了。” 顿了顿,他又道:“来得正好,我借她之力杀了梼杌,你千万不要说错话。” 我早就方寸大乱,自然是沧弈说什么就是什么,便后退几步,柔声道:“你量力而为,千万别再受伤了,我就在你身后等着你。” 沧弈用眼神示意“知道了”,然后站起身看着瑶歌,道:“别跪着了,随本座杀了这梼杌要紧。” “是!”瑶歌得令,伸手自身后的箭筒中抽出三支羽箭,随后开弓放箭,支支正中梼杌的背部。 两三个回合过后,我看瑶歌的箭筒已经快空了,沧弈提着剑也越发不敌,而梼杌却不急不缓,似乎很享受这场打斗。我看那梼杌虽然皮糙肉厚,唯独腹下有一块极其柔软的地方,而它似乎也有意不使这块肉暴露在沧弈面前。 莫非,这是它的弱点? 梼杌突然疯狂地咆哮起来,沧弈和瑶歌中了一击,两人连连后退数十步。 “我知道了!”我跑到沧弈面前,把他护在我身后,大声道,“我知道梼杌的弱点了,在腹下,有一块嫩肉,那就是它的弱点!” 瑶歌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随即拉开长弓,可惜羽箭还没飞到梼杌身边,便被吼叫声拦截在十米之外。 “坏了!”她看着我道,“箭筒空了。” 沧弈拭去嘴角的血,冲着瑶歌道:“你带她走,余下的交给我。” “要死一起死,本来这件事就是因我而起,我怎么可能抛下你自己逃命!”我道。 梼杌已经朝我们跑过来,我吓得两腿灌铅似的,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就在梼杌扑过来的一刹那,我伸出手挡住沧弈,心想,若是我有用一些,能打到梼杌的要害该有多好。 就在这个瞬间,我手心一阵刺痛,随即掌中般若花开,一盏元火如利剑一般破空而去,正刺中梼杌的要害! 平心而论,这一击的威力绝对比不上沧弈的八盏元火,甚至比不上瑶歌的一支羽箭,但是,它有用! 梼杌趴在地上嘶吼几声,刹那间山崩地裂,须臾,自那裂缝中飞起无数荧荧光芒,它们逐渐汇聚在一起,在天地间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光球,然后又陡然破碎,化成更加细碎的光点,消散在从山谷吹来的风中。 沧弈手起剑落,剜下梼杌的双目,像丢糖球一样抛给我:“拿着吧,这回你死不了了。” 我本来以为那眼睛一定血肉模糊的,没想到接到手里却浑圆明亮,仿佛两颗琉璃珠子。 “多谢这位小友,若非有你,我和世子怕是命丧于此了。”瑶歌冲我抱拳道。 沧弈呵了一声:“谢她作甚,这是我座下的小童素绾,此番来到天虞山,也是为了取得梼杌之眼给她救命。” “救命之恩,谢是一定要谢的。”瑶歌收起弓箭,“光拿到梼杌之眼也没用,不如世子与我去周边的城中休憩几日,由我来给素绾姑娘熬药。” 我面露难色,用胳膊悄悄碰了碰沧弈,道:“快走吧,咱们待久了露馅儿怎么办?” “现在就走反而会引她怀疑,不如将计就计,等你仙元彻底恢复再走。”沧弈道。 瑶歌看我们俩鬼鬼祟祟的模样,眉头一皱,质疑道:“莫非世子还有事情隐瞒?” “没有,没有。”我把沧弈往身后一拽,生怕瑶歌看得仔细,万一看出沧弈不是什么世子就坏了,便遮遮掩掩道,“仙君……呸,沧弈的意思是,一切按你说的办。” 沧弈无奈扶额:“你这脑子实在堪忧。” “魔界也有城吗?”我好奇地跟在瑶歌身后问她。 瑶歌疑惑地“哦”了一声:“小友似乎不怎么了解魔界?” 意识到失言,我赶紧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沧弈,沧弈不愧是沧弈,撒起谎来脸不红不白:“素绾是我在凡界所救的一只鲤鱼精,从没来过魔界,不了解这里也是正常。” “对对对,我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了解一下魔界呢。”我接过话茬,点头如小鸡啄米,“瑶歌,你这么厉害,你是什么身份啊,我看你刚才那个箭,实在是厉害得很。” 瑶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弓箭,笑道:“我是世子的护法,我俩可是万八千年的交情了。” 我心里唏嘘:万八千年还能看错,这要是魔界世子知道了,那心得多凉。 “说来惭愧,我空有一副好弓箭,论起修为术法,还不如小友你呢。”瑶歌又说。 “此言怎讲?”我不懂。 瑶歌解释:“若我没看错,小友刚才击杀梼杌所用的是般若元火吧?”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瑶歌看着沧弈,又说:“这天下我只知两个人会用般若元火,一是雷音殿殿主,二就是我家世子殿下,小友你是第三个。” 那你可真是见识鄙陋了,我心想,你旁边就站着第四个呢。 “般若元火虽然不常见,但修炼此术的人倒也不少,不见得天下只有两人善用。”沧弈又看我,毫不遮掩对我的嘲笑,“至于她的修为,你可真是高估了,你所见到的那盏元火是我分给她的。” “这次知道元火是怎么用的了?”他问道。 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我嬉皮笑脸地点头:“怪不得你说,元火千般万化,随心所欲,我今日只稍稍一动念,它自己便动了。” “原来如此。”瑶歌低头不语。 “这附近的城在哪儿啊?”我看着一望无际的石头墙问。 瑶歌指着前方石头墙的缺口:“你见到的就是城门,此处名曰‘鹿城’,是魔界与其他两界相连的要塞。” “哦……”我挠挠脑袋,心想:这城墙还真是简陋,里面指不定多荒凉呢。 然而,鹿城人声鼎沸,实在是十分打脸。 “鹿城以贸易为最,因为地理位置极佳,鬼市上常常能看到三界的各种人来做买卖。”瑶歌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今天你来得正好,十五月圆,是鬼市最热闹的时候。” 我看沿街小贩来回奔走叫卖,隔三五步便有花灯高照,偶有宝马香车自我身边路过,轿中美人以圆扇半遮脸孔,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魂的大眼睛,又有鲜花簇拥,又有闲人嬉戏,呵,这里的景色果真比天界还好看! “小友觉得魔界如何?”瑶歌问我。 “极好极好,比天……”我倒吸一口冷气,“比天天跟着沧弈修行有趣得多。” 瑶歌“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还不是最有趣的,你可以往鬼市中逛一逛,或许有什么你想买的东西呢?” “我想买的?”我伸长脖子往边上的摊位看了看,小声道,“沧弈,我能去吗?” “想去就去,本座贵为魔界世子,还怕付不起你的花销?”沧弈十分不屑。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我冲他哼了一声,随即欢欢喜喜地拉着瑶歌的手,这个摊位逛逛,那个摊位瞧瞧,半天也没看到个中意玩意儿,反倒是跟着瑶歌听了不少趣事。 “瑶歌,你刚刚说三界都有人来,那凡人既无修为,也无珍宝,他们拿什么做生意啊?”我问。 瑶歌看着我们不远处一个瘦骨如柴的男子,道:“用他的阳气,或是用寿命,不过这东西折损极大,像他那样的,便是困在此处回天乏术了。” “用寿命去换珍宝?”我咋舌,难怪总听天上的仙娥说凡人贪婪,现在看来的确是如此。 突然感觉有人拍我肩膀,回过头,一张鬼脸正杵在我面前,我吓得只差原地跳起来。沧弈把面具拿下来,哈哈大笑:“就你这样老鼠一样的胆子,以后能做什么大事!” “一边去,一边去,”我把他推出老远,“吓都吓死了。” “看上什么好东西没?”沧弈偏跟着我和瑶歌,寸步不离。 我摇头:“没有。” “兽骨仙丹,给了我也没用,凡人的寿命,贡给我做祭品我都不稀罕,我就看这些首饰发簪有意思,只不过大多庸俗丑陋,没入眼的。”我眼睛盯着几处小摊,如实说道。 我在一个买首饰的小摊前站定,随手拿起一支金钗插在发间,转身问瑶歌:“瑶歌,你看这个如何?” “素绾妹妹本就生得美艳,这支金钗一戴上,反而显得世俗气。”瑶歌略一思索,微微摇头,“我觉得不妥。” 沧弈咳了一声:“要不怎么说,粗鄙小妖,见识浅陋。” “怎么哪儿都有你!”我气结。 “与其戴这样的金银俗物,还不如直接在头上戴一朵野花来得漂亮。”沧弈说着,从路边摘了朵通体赤红的小花别在我发间。 我伸手要摘:“不戴,不戴,丑死了。” “你知道丑还让我戴?”沧弈拦住我摘花的手,“一报还一报,我让你戴你就戴。” “你这花过不了多久就蔫了,和我的能比吗?”我仍不放弃挣扎。 沧弈似乎是想到什么,随手掐了一个诀,然后笑眯眯道:“除非我死,否则此花绝对不会枯萎。” 瑶歌掩嘴窃笑,末了安慰我道:“这虞美人戴在素绾头上,配上她冰肌玉骨,的确衬出几分妖姬美人的味道来。” “这花叫虞美人?”我把那朵花摘下来放在手上把玩,那花周身赤红,唯有花心一点是黑色的,生得十分奇怪。 瑶歌微微一笑:“虞美人这花,天上地下,唯我魔界独有。” “它这名字可真奇怪。”我把玩着那朵小花,“只是,为何一朵花要取名‘美人’呢?” “这是霸王之妃虞姬的骨血所化。” 我叹气:“相爱不易,真是可惜了。” “霸王杀孽过重,无法转世为人,其魂魄肉身皆化为魔界尘埃,虞姬便幻化成这千万朵红花,永生永世,长相厮守。”瑶歌长长地叹息,而后看着我,“素绾,这花与你很相配,你戴起来,再好看不过了。” 生死离别,悲歌四起,世人只见一抔鲜血洒在帐中,那一夜到底如何,谁又能知道呢?我看着手中的虞美人,却想不透为何瑶歌说这花与我相配。 “既然瑶歌说好看,那戴几日也无妨。”说罢,我乖乖把那花戴回发间。 沧弈刚要说什么,忽地脚步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我慌忙扶住他:“沧弈,你没事吧?” “无妨。”沧弈拂去我的手,须臾,吐出一口血来。 “世子!”瑶歌先我一步为他搭脉,旋即眉头皱起,“许是刚刚和梼杌一战,伤及肺腑,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先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吧。” 我扶着沧弈不住点头:“好,麻烦瑶歌你带路。” 瑶歌就近找了一处客栈歇脚,我随她把沧弈安置在房中,听她道:“我来为殿下疗伤,素绾你……” “我需要出去吗?”我疯狂给沧弈递眼色。 沧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点点头,虚弱道:“你放心,有事我自会唤你。” 我“哦”了一声,三两步退出房间,又怕沧弈出事所以不敢远走,只默默躲在房门前偷听。 这几日一直在行路,又击杀梼杌,把我拖得疲惫无比,我靠着门坐在地上,里面隐隐约约有沧弈和瑶歌的说话声,只是听不真切,不多时,我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深夜,我刚扶着酸痛的膝盖站起身,瑶歌便推开房门出来了。她见我还在门口,既不诧异也不惊奇,而是单刀直入地问:“素绾,听说你曾得了一位恩公的鳞,方才化身人形的?” 我心想沧弈怎么这事也和她说了,又不敢否认,只能点头称是:“的确如此。” “能给我看看那鳞片吗?”瑶歌又问。 “嗯……”我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随即炼化出内丹给她瞧。 看到我内丹中的鳞片,瑶歌的脸色略微有些变化,她伸手刚要碰到内丹,便被无形一股力道击出几步远。 “瑶歌你没事吧?”我匆忙收了内丹扶她起来。 “无妨,无妨。”瑶歌摇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给你煎药权作消遣,那梼杌之眼呢,交给我吧。” 我摸出一只眼交给她:“那我去照顾沧弈,煎药的事就麻烦你了。” 我见沧弈仍在昏睡,索性拽了一张椅子在他榻边坐下,叹息道:“你说说,我这次是欠你多大的人情。你也是,明明打不过梼杌还硬要逞能,若是你真死了,我可怎么办? “我真的很害怕,今天梼杌要杀你的时候,我吓得腿都软了。 “恩公的情义我还没来得及还,你又三番五次救我于危难,我素绾一条贱命,莫非还要给你们两个差遣?” “那就只报我一个人的恩。”沧弈闭着眼睛道。 嗯?什么时候醒的? “你你你……你醒了!”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你都听到了?” “什么醒不醒的,”沧弈睁开眼睛看我,解释道,“准确来说,是一直都没睡。” 我不语。 “素绾,既然你这么为难,不如放弃桦音,只报我的恩吧。”他忽地坐起身抓住我的衣袖。我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他怀里。 他身上的气味又冷又清冽,似是离香池水包裹着我的感觉,又比水更让我感觉舒服。 沧弈撑着头看我,调戏道:“这是投怀送抱?” “没有,没有!”我一边逃也似的跑开,一边念念有词,“仙君请自重,我这辈子注定要伺候恩公,不能报答你的恩情了。” 瑶歌正好端着药进来,见我满脸羞红,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转移话题,指着瑶歌手里的药碗道,“这就是梼杌之眼熬的药?” “正是。”瑶歌把药碗交给我,“趁热喝了吧。” 沧弈突然叫住我:“且慢!” “猎杀梼杌我出力最多,就算是药,也应该是我第一个喝吧。”他看着瑶歌,似乎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 说罢,他走到我面前抢过药碗,作势要喝,却被瑶歌一下拦住:“不可。” 这两人打什么哑谜?我夹在中间尴尬得很,只能打圆场道:“他要喝就让他喝吧,我还有一只梼杌之眼,不差这一碗药。” 沧弈把药倒在地上,乌黑的药汁变成一地爬虫蜈蚣,我这才了然:这哪里是药,分明就是害人性命的毒物! “什么意思?”沧弈看着瑶歌,质问道。 我看瑶歌表情错愕,实在不像是故意要加害我,便咽了口唾沫,开脱道:“可能,可能是……” “瑶歌姑娘就算看出我们是天界中人,也不该出此毒手。”说罢,沧弈拽着我要走。 瑶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蹙着眉叹了口气:“你……” “护法认错人在先,这错算不得我们头上。”沧弈说,“况且天魔两界止战不易,本座多谢护法的恩情,只有他日再报。” 瑶歌转过头不再看我们,伸手指着门:“你们走!” “告辞!”沧弈一字一顿道。 我被沧弈扯着衣服带走,临走时我匆忙地回头看瑶歌,只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恶人。 “或许瑶歌另有苦衷呢?”出了客栈的门,我拉住沧弈。 沧弈嗤笑:“你是不是真傻,她要杀你,你怎么还为了她说话?” “可是我觉得瑶歌不是那样的人!”我言之凿凿,“她虽然是魔界护法,但是我看得出,她不是什么坏人。你是不是太武断了?” “我就该让你被她毒死!”沧弈总是这样吝于解释,随即丢下我一个人往前走。 我看他真的要走,一丝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就快跑两步跟上他,拽住他的手讨好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你说她是坏人就是坏人吧。” 沧弈板着脸瞥我一眼:“粗鄙小仙,见识浅薄。” “这次回到天界,离我渡劫的日子就不远了。”我与沧弈驾云行至天虞山上,听他如是说道。 我眼前一亮:“也就是说,我马上就能见到恩公了?” “这要看缘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沧弈有些不悦,“况且渡劫须得转世轮回,你确定自己轮回后还记得他?” 怎么忘了这一茬!我一拍脑袋:下凡须得在洗魂台重新炼化,到时我们都成了凡人,怎么可能还记得恩公。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可怜兮兮地求沧弈,“我不求在凡间使用仙术,只想不忘了你就好。” 沧弈闻言,忽而愣了一瞬,我看事情尚有缓和的余地,旋即又补充道:“还有恩公!” “那你还是忘了吧。” 沧弈冷哼一声,再度把我甩在后边。 凡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番我吃了梼杌之眼后,修为大增。只是这几日沧弈天天忙着应付历劫一事,我闲着也是无聊,便将他之前赠我的三本书背了个通透,这才识得了一些字。 离渡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天天缠着沧弈想办法,而沧弈仿佛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帮忙,只说保留记忆是违反仙规的事,他可不愿意为我以身试法。 “爱帮不帮,本姑娘自己也能想到办法!”某日,第三百次被拒绝之后,我愤然离开枢云宫,气哼哼地回到飞霄宫搬救兵。 我想,就算沧弈不出手,还有柳笙这个天界百事通帮着我。思及此,我更是加快了去往飞霄宫的脚步。 “你疯了吧,这可是违反天条的事儿!”柳笙听了我的话,连连摇头,“不行,要是被人知道你就死定了,我不能帮你。” “柳笙,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我挤出两滴眼泪来,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又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恩公好嘛,你是恩公的仙娥,难道你希望恩公在凡间受人伤害?” “可是……”柳笙挣扎许久,无奈道,“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在渡劫时保存记忆,只是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给你答案。” “什么地方?”我赶紧凑近她,“你说,你说。” “你知道琅嬛阁吧?”她问我。 我点头:“那是存放天、魔两界禁书的地方,你前几天还说,有魔界内奸盗书呢。” “琅嬛阁记载了许多奇门遁甲之道,或许你可以到那里看看。”柳笙道,“可是你千万得小心,自从禁书丢失,天帝已派人加重了琅嬛阁的把守。” 柳笙抓着我的手:“不过,你本就和纤月仙子不对付,如果看书不成,又被人误认成魔界内奸,那你就更洗脱不掉罪名了。所以,还是别去了吧?” 我摇摇头:“只要能记得恩公,能报恩与他,我怎样都行。”我匆匆和柳笙告别,“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准备准备,今晚便去。” 临走时,忽然间一只翠鸟掠过树梢扑棱棱地飞走,我心下疑惑:活了一千多年,还是第一次在飞霄宫见到小鸟。 月上柳梢时,我做贼一样来到琅嬛阁,果然,还没走近便看到一列列天兵来回巡逻,一点可乘之机都没留给我。 我躲在草丛里正愁怎么才能吸引这群天兵的视线,好找时候趁机溜进去,突然琅嬛阁西北处一声巨响,几列天兵察觉异样前去查看,只留下零零散散两个人守岗。 天赐良机!我掐诀化成一粒灰尘,随风飞入琅嬛阁中。 一进到琅嬛阁我就傻了,里面错综复杂横着无数鎏金书架,每一架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我开始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个魔界内奸,这么多的书,他是怎么分出来哪个是哪个的? “《三界史录》《神农百草汇》《黄帝经》……”我顺着书架一排排找,根本就看不出哪个写着可以保留记忆的禁术。 “谁?” 门外的天兵突然骚乱起来:“有人进了琅嬛阁,还不快速速擒拿!” 眼看琅嬛阁大门开启,我下意识退后两步打算溜走,没想到正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果然在这儿。”沧弈粗鲁地把我拽到他面前,“来做什么的?” “我……” 我话还没说完,沧弈突然转身把我藏在书架的拐角处,随即掐了一个隐身诀,小声道:“别动。” 几个天兵在我们面前晃了晃,愣是什么都没看见。 就在我松了口气,看几个天兵转身要走的一刹那,一只通体乌黑的仙鼠突然从书架里钻出来。 老鼠可是能吃鱼的啊!我吓得张嘴要喊,电光石火间,沧弈突然俯下身吻住了我。 这算什么!用嘴堵嘴? 我伸手要推他,两只挥舞的“爪子”却反被他攥在手里,我听见他用传音术骂我:“粗鄙小仙,真是业障。” 几个天兵看到仙鼠跑出去,这下才放心:“嗨,原来是一只老鼠。” 等这些天兵离去,沧弈终于放开我,我脸上着了火一样滚烫滚烫的,只能用袖子擦擦嘴,愤愤道:“你还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来这儿做什么?”沧弈并没打算放过我,“你知不知道被人抓住,下场会怎样?” 我低头道:“还能怎么样,大不了毒打一顿。” “毒打一顿?你这脑袋是摆设吗?还是里面装着糨糊!”沧弈用食指戳我脑袋,“被认定是魔界内奸,你以为你还活得了吗?” “你又不帮我,我只能自己动手!”我气呼呼地跑到一边,眼睛仍盯着架子上的仙书,权当看不见他。 沧弈走到我身边,靠在书架上优哉游哉道:“不用找了,你要的禁术这里没有。” “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万一你是骗我的呢?”我故意同他置气。 “本座说没有就是没有。” 沧弈捏着我的胳膊,十分霸道地把我带出琅嬛阁,连碎碎念的机会都没给我,直截了当道:“跟我走。” 他把我带回枢云宫,随后屏退众人,问我:“你这么想找到禁术,只是为了不忘记桦音?” 我声如蚊蚋:“嗯。” “还有……”我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他,“我也不想忘了你。” 沧弈本是板着脸的,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意识到失态后又赶紧冷着一张脸,说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抬手凭空在我面前画出一道符咒,随后手腕向下一压,那符咒便从额头冲进我身体。 “好了。”沧弈把我晾在旁边,独自回到案前坐下。我见他案上多了许多空白的婚书,便知道他肯定又答应红鸾司帮忙写婚书。 长发绾君心,想到这儿,我以手指为刀割下一缕长发,来到他案前道:“沧弈,你闭上眼睛伸出手,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做答谢。” 沧弈“哦”了一声,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旋即伸出右手闭上眼睛。我趁机把头发系在他手腕上,余光瞥到他今日写的婚书,真奇怪,这次他写的居然不是“长发绾君心”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看着婚书上的字喃喃自语,沧弈突然睁开眼,看到我系在他手腕上的头发。 “为什么今天换字了?”我指着婚书问他。 “一样的话写得太多,所以厌烦了。”沧弈看着手腕上的头发问我,“这是何意?” “我怕你忘了我啊,只要你系着我的头发,变成凡人也能记得我。”我如是说。 我抢过他手里的笔,又说:“还有啊,我已经学会写字了,你看。”说着,我抓过一帖婚书当纸,一笔一画写出“素绾”两个字,“你看看,是不是和你写的一样漂亮?” 沧弈摇摇头:“俊秀有余,却无风骨。” “什么俊秀啊风骨啊,我只要写出别人认识的字就行。”我把婚书翻过来,指着“结发为夫妻”道,“还有,这句话我也看得懂。” “哦?几日不见,你竟然这般长进?”沧弈逗我。 我赶紧点头:“是啊,这是苏武作的诗句,是写给他妻子的。”我啧啧嘴,有点疑惑,“沧弈,到底是什么样人才能做夫妻呢?” “两情相悦,便是夫妻。”沧弈站起身,踱步走出枢云宫主殿。此时已是深夜,偶有清风徐徐,吹得他衣袖翩飞。 “若是两情相悦就可以做夫妻,那世间为何还有这么多错过?”我跟着他走出去,继续追问。 这次沧弈没有回答我,他只是默默抬头望天,良久,才缓缓道:“明日便要渡劫了,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不知又要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 我跟着他抬头看天,夜幕中隐约可见几颗极其微小的星星,并不十分好看。 “带你去天河,走不走?”他回过头问我。 “走走走!”我喜笑颜开,当即从后面给他一个熊抱,“咱们现在就去吧。” 我抱着沧弈的时候,并不知采星就在庭院的一角看着我们,恰如这片夜幕下细小的星星,借着月亮的光芒洒下清辉。 七月流火,秋意渐凉,天河光芒比那日去魔界时更甚,也更美。我只顾着自己玩得开心,回过头时才看到沧弈默默站在不远处,他这般沉默,眼中似乎有化不尽的哀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不过是洞若观火,早就看透了这个骗局。 “你怎么了?”我跑到他面前,问他,“你笑都不笑,是不是不开心?” 沧弈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来,然后道:“我问你,倘若那片鳞不是桦音的,你还会不会这么宝贵他?” 这问题忒难了些,我想了想,而后重重点头:“会!” “为什么?”沧弈问。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我与桦音相伴了一千七百年,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眼里是他,以至于心里都是他。 “你不开心的样子和他很像。”我答非所问。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拉着沧弈在天河的一块礁石上坐下,“这个故事原是桦音讲给我的,你权当听个笑话就好。” 这个故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追溯回最初,也只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事。 天界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父亲是三界最位高权重之人,他的母亲则是佛祖座下一只玄鸟,这样尊贵的血统,偏偏生出一条巴蛇,自然,这巴蛇就是小男孩。 在诸位仙家看来,巴蛇比不上青龙英勇,比不上朱雀秀丽,他们说,蛇就是蛇,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野兽。小男孩在这样的流言蜚语里长大,久而久之,就连他的父母也开始厌恶他,好像“巴蛇”两个字是一个长在脸上的烂疮,若是不去触碰,自己也会无故地疼起来。 日子一久,小男孩变成少年,他告诉自己不必为这些琐事烦扰,他告诉自己,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赢得所有仙家的尊重。自那以后,他好像天不怕地不怕,无论是杀凶兽,还是平动乱,他身先士卒,战无不胜。直到仙家再无一人敢说“不”,直到他受封成为四大仙君之首。 可是他心里知道,蛇就是蛇,永远比不上龙,比不上凤。 某次红鸾司仙娥下凡,带回几只凡界的小动物四处分发,有兔子,有喜鹊,还有一尾浑身白色,只有头顶红红一块的锦鲤。织女带走喜鹊,嫦娥二话不说选了兔子,临走时还笑道:“浑身惨白惨白的,哪有这么丑的锦鲤。” 少年碰巧路过,便讨走这尾丑陋的锦鲤,千百年来,豢养在自己宫中的池子里。 “只有我知道,锦鲤和少年,其实是一样的人。” 我说:“如果我不爱他,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良久的缄默,见沧弈无言,我又道:“我要与他做夫妻,这样就可以生生世世陪着他。”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沧弈注视着我,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我看透。 我摇头:“情就是情,哪里分出这么多。”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骂我“粗鄙小仙见识浅陋”,可他没有,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总有一日你会懂。” “明日洗魂台见。”他转身离开。天河的风吹着他,显得那般背影单薄,这次他真的没有等我。 我将虞美人放在枢云宫,第二日天微微亮,我来到洗魂台,却只见采星站在那儿发呆。 “沧弈呢?”我四处不见他,“他不会这时还没起吧?” 采星看着洗魂台道:“主上已经走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你,托我给你带一张字条。”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我展开看,唯见两行小字:“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总有一日你会懂。” “主上说了什么?”采星问我。 我笑着看她,道:“他说,天寒加衣。” 旋即,我把字条扔进洗魂台,随即俯身一跃,堕入凡尘。 这段时间的故事好像一场大梦,我虽然初次入世,却不傻不呆,又不是铁石的心肠。沧弈对我种种的好,我都看得见。只是让我抛下桦音而去,我实在做不到。 恩情又如何?爱情又如何?我欠了一个,便要还一个。趁我还没爱上他,不如就这样装瞎装聋,兴许沧弈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用功,自己就会放弃呢? “恩公,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说。 第三卷 俗世戏 做仙有做仙的乐趣,做人自有做人的惬意。我因为保留了在天界的记忆,所以更觉得在人间的自由弥足珍贵。 或许是冥冥中得了天意的照拂,我出生于邺城富可敌国的安和侯府,而老侯爷多年膝下无所出,年逾四十才有了我这一个女儿,自然从小将我视作心尖肉、掌中宝。更让他欢心的是,我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来超越同龄人的早慧。 七年来,我带着天界的记忆,从襁褓小儿至总角髫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桦音。 说到这儿,我必须要抗议:我最不满的就是凡间对女人严格乃至苛刻的要求,譬如我阿娘,侯府大夫人,从小教育我要以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荣,况且侯府禁卫森严,说来可悲,在凡间这七年来,我竟然一次大门都没出过! 我常常坐在高高的屋檐上眺望邺城,看远处的街市熙熙攘攘,和鹿城一般热闹非凡,我幻想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与桦音相逢。 在凡界,我见过数以千万的花卉,蔷薇、玫瑰、百合、牡丹,它们虽然颜色不同,模样却如一的娇嫩可人,遗憾的是,我从未见过通体赤红的虞美人。 果然此花只有魔界独有,瑶歌诚不欺我。 “大小姐,上面危险,您快点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丫鬟绘春站在院子里唤我。 想想也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趴在屋顶上,在常人看来的确是十分危险且疯狂的行为。 我叹了口气,顺着梯子往下爬,一边爬一边道:“别喊了,别喊了,我这就下来!” 绘春看我耷拉着脸闷闷不乐,劝诫道:“大小姐,可怜天下父母心,您也要体谅老爷啊,这世人但凡有家有业的,怎么舍得下心让儿女出家求道呢。” “况且,”绘春唉了一声,“况且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啊仙啊的,不过是书生杜撰而已,怎么偏偏您当真了。” “你怎么知道这世上没有神仙?”我双手叉腰,目光炯炯地看着绘春,小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就是下凡渡劫的神仙,此番来到你们人间,是为了寻我恩公的。” 绘春沉吟片刻,随即伸手摸我脑袋,自言自语道:“也不烧啊,怎么今天又说起胡话来了。” 罢了罢了,这些凡人肉眼凡胎,不信也罢。我颇为无奈地看着她,顺势坐在石桌旁问道:“你突然找我所为何事,是不是阿爹又有什么话要转达?” “大小姐您怎么不记得了,今天可是您的生辰。”绘春在我身边坐下,接着道,“老爷让我问您想怎么过。” 我趴在桌子上悠悠地叹息,而后轻飘飘道:“像往年一样,傍晚时挂个花灯弄些点心,请戏班子唱一出昆曲就成。” “好嘞!”绘春得令,旋即乐颠颠地跑出我的小院,不消想也知道,她肯定正庆幸我没像往年一样,提出“逛街”或者“出家”这种听起来就很无理的要求。 这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桦音啊,我简直快抑郁了,恐怕他等不及我报恩,早就渡劫成功飞升回天界了。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仍嫌少。但愿此生终老温柔,再不羡仙乡……”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长生殿》,杨玉环泪眼婆娑,唐明皇悲痛欲绝,我却在台下看得直打瞌睡。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一群浓妆艳抹的戏子要围着我这个小孩唱《长生殿》,也罢也罢,我转念一想,他们哪里是唱给我听呢,黄口小儿不知事,不过是讨好我身后的老侯爷和大夫人罢了。 侯府正堂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花灯,照得大院亮如白昼,老侯爷笑眯眯地问我:“宝贝闺女,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办的,可还喜欢?” “点心清甜可口,花灯光彩夺目,素绾喜欢得很。”我自顾自拿起一只苹果啃了两口,然后微微皱眉,“爹爹,我唯独不喜欢这出戏。” “你喜欢什么戏,这就让他们换!”见我面色不喜,老侯爷一挥袖子,对着台上的戏子道,“唱的什么东西,还不赶紧换一出!” 看看,什么叫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脑袋一歪,吩咐下去:“不必忌讳旁的,就挑你们班子里唱得最好的段儿,我要听最好的,你们可懂?” 台上的戏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会意地朝着弹小曲儿的人递了个眼色,便又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 “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 “停停停!”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那位“唐明皇”面前,讽刺道,“你这词儿也太矫情了些,不过是死了一个妃子,堂堂皇帝竟如此小家子气。” “唐明皇”弓背哈腰道:“您说的是,您说的是,小的也以为这段不妥,不知您想怎么改?” 我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得了得了,别改了,你接着唱吧。” “唱唱唱!”“唐明皇”略一捋胡子,“没听到大小姐的意思吗,接着唱!” 话音未落,突然一阵怪风吹来,那“唐明皇”便定格在捋胡子的动作上,我看旁边的闲杂人等也都定在原地,连花灯都倾斜着不再摇晃,台下偷吃橘子的,嗑瓜子的全部一动不动,看起来怪滑稽的。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在这儿躲清闲。”有人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猜猜我是哪个?” 这个声音,我一听就认得出,便抓着她的手顺势转过身:“瑶歌,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我这不是怕你记我的仇吗!”瑶歌戳戳我的脸蛋,蹲下与我平视,“你不生我的气啦?”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你也没有真的伤了我。”我道。 瑶歌突然“咦”了一声:“不对啊,你不是正在渡劫吗,怎么还记得我呢?” “秘密。”我食指点唇,“你少问就是。”说罢,我回到案前拿了两个橘子给她,“尝尝吧,这东西魔界可没有。” “我不是来蹭吃蹭喝的!”瑶歌嘴上虽然这么说,双手却十分诚实地扒了橘子皮,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后,伸手自己又拿了一个,“我这次来啊,是来找我家世子的。” “世子?你说……沧弈?”我瞠目结舌。 “是啊,还能有谁?你不是知道这件事吗?”瑶歌又拿了一个橘子,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不怪我嘴馋,这小东西的确挺好吃的哈!” “如果不是魔界出了大事,我是万万不会突然来找世子的。”瑶歌拽了一张椅子坐下,十分无奈道,“界主寿元将尽,魔界群龙无首,我急着让世子回去继承大统呢。” 我实在不忍心看这个傻丫头失望,就实话实说:“瑶歌,沧弈真的不是什么魔界世子,你还是去别处找吧。” “我才不管呢,我认定是他就是他。”瑶歌表现出了让我难以理解的执拗,“我看出你命格中注定与他相遇,所以只要我在你身边守株待兔,就一定能等到世子出现。” “守猪待兔?为什么要守猪,莫非我是猪?”我十分不解。 瑶歌嘴角抽了抽:“素绾,你这文化水平实在不怎么样。” 瑶歌把头探到我面前,神秘兮兮道:“当务之急是,你要赶紧找到一个理由把我留在侯府,留在你身边。” 我“嘁”了一声:“这还不简单,来来来,你现在把法术解开,我这就让你留下。” 我上下打量瑶歌的衣裳:“不过你这衣服也该换一身,你这么穿,凡人会以不守妇道为由,然后用唾沫淹死你。” 瑶歌“哦”了一声,然后一挥衣袖,换了身和我差不多的青色襦裙:“这回呢?” “不错,不错。”我连连点头。 随后瑶歌解了术法,院里的人又恢复如常,老侯爷看到我面前突然站了这么一个丫头,自然吓个够呛。 “爹爹,我想让她做我的丫鬟,就让绘春去您院里干活吧。” “可是……”老侯爷沉吟了一下,“这丫头来历不明……” 我挤出两滴眼泪,装成寻死觅活的样子在地上打滚:“不行不行,我就让她当我的丫鬟,别人我看着就烦,我要她当我的丫鬟,我就要她!” 瑶歌被我吓得脸都绿了,我表示理解,毕竟她在魔界随心所欲,哪曾见过这架势。 老侯爷赶紧连连答应:“好好好,你让管家带她登记造册,这就把她拨去你院里。” “为何你一打滚,那男人就答应让我留下了?”走的时候,瑶歌拽着我的衣袖小声问。 我面露难色:“其实凡人的感情我也不太懂,只知道我刚才用的术法叫‘撒娇’,对别人使不知道效果,对我这个爹爹一向很好用。” 瑶歌挠挠脑袋:“我第一次来人间过日子,好多不懂的,这回可指着你教我了。” 别看瑶歌在魔界架子大得很,实际上也像小女孩一样爱玩爱闹,正所谓一丘之貉臭味相投,我俩在一块的日子自是十分潇洒快乐。 更让我开心的是,我虽然没了仙术,但是瑶歌会啊!回到房里,瑶歌将两个枕头变成我俩的模样,带着我光明正大地上街闲逛。 此时正值夏六月,街上闲人甚多,秦淮河两岸是酒家招揽商客的灯火,长长的街市蜿蜒至我看不见的尽头。我见有货郎挑着担子卖糖葫芦,便买了两根分与瑶歌,听她道:“我看你在人间也挺快乐的啊,那么多人宠着你爱着你,尤其是你那个爹爹,事事都由着你胡来。” “我倒没觉得怎么好,”我咬碎糖葫芦的糖衣,嚼了一颗山楂后,又道,“凡人的感情我不太懂,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一条锦鲤罢了,无父无母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瑶歌撇撇嘴,“你现在啊,不仅有父亲母亲,还有凡间这吃不尽的珍馐佳肴。” 我摇头:“你只看到好的了,殊不知,做仙做魔有三界的规矩,做人自然也有做人的要求。” 我幽怨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恩公。” 瑶歌“嗨呀”一声:“别想了,就算你要找的人不出现,我也会亲自带你去找他的。” 说罢,她抬起手,半空中便幻化出一个罗盘:“你看,你的命格上原原本本写着,戊戌,会故人。” “赶紧收回去啊!”我慌忙用手把那个罗盘扑灭,“瑶歌,你在凡间这样会被当成妖物抓走的。” 瑶歌耸耸肩:“我本来就是妖啊,还怕凡人说什么。”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仙魔有仙魔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要求,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个凡人,所以,以后不许再用这些法术了。”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瑶歌借着身高优势抚摸我的头,“现在呢,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你的丫鬟,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对不对?” 我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你刚才说你是妖。”我眼珠一转,喃喃道,“我是锦鲤,沧弈是龙,桦音是巴蛇,那你是什么啊?” “我是讹兽。”瑶歌好奇地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左戳一下右戳一下,“小素绾,这东西怎么吃,从中间咬还是从头咬。” “讹兽?”我看她,“我怎么没听说过?” 此时碰巧有人提着两只兔子从我们身边路过,瑶歌便抓着我转身,盯着人家道:“和那个人手里的小兔子差不多,只不过我身上有花纹,而且比它漂亮点。” “那不就是有花纹的兔子吗?”我颇为不屑。 “乖乖,你一个锦鲤居然嫌弃我,我好歹也是上古神兽好吧?”瑶歌索性和我互相嫌弃。 我双手环胸:“行,姑且算你是上古神兽,那你有什么特殊技能啊,比如喷火吐水御风什么的。” “要真说技能的话……”瑶歌想了想,“说谎算不算?”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们讹兽天生就会说谎,而且不管说什么别人都会信。”瑶歌说到这儿,突然颇为失望地道,“不过我就不行,我应该是三界里唯一不会说谎的讹兽了。” “为什么?”我诧异,“本来就和兔子一样又小又弱的,好不容易有一个说谎的技能,还让你退化没了?” “什么退化啊。”瑶歌看着前面的一团虚无,有点失落地说,“是世子不许我说谎,他说,只要修为足够强大,那么我就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我道:“听你这么说,看来这魔界世子人还不错。” 听到我的夸赞,瑶歌赶紧点头附和:“当然,我家世子为人坦荡,比九重天上的神仙还讲诚信。而且,现在我足够强大,再也犯不上说谎,自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瑶歌在秦淮河的码头处站定,偶有船家撑篙泛水,灯火将粼粼波光倒映在她眼中,看起来那般清澈动人。 她应该是喜欢着那个世子吧?我想。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一定能帮你找到你家世子的。”我道。 我甚至大胆地猜想,她和世子已经千百年未见,会不会真正的世子已经死了?可我又不忍心戳破真相,我想,既然她认定沧弈是魔界世子,那是就是吧,有一个希望可以追求,总比只剩绝望要好。 弹指一挥间,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我已是摽梅之年,却仍未见到桦音。 自然,也没见到沧弈。 “别睡了,别睡了!”这十年来,瑶歌做我的丫鬟倒是越发得心应手,甚至已经敢进屋掀我被子轰我起床,“快点,咱们说好了今天去灵隐寺的。” 我抱着枕头,眼睛还没睁开:“沧弈不可能出家的,咱们今天就歇一天吧,明天再去不成吗?” “不行,况且今天是上元佳节,灵隐寺人多着呢,咱们很有可能碰到世子殿下,你快跟我走!”瑶歌见我迟迟不起,随手掐了个诀丢在我身上。 我受了操控,便如木偶人一样,噌地从床上坐起来,随即乖乖地梳妆打扮。 “还是用特殊手段好办,小素绾,你怎么非逼我出手。”瑶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顺势坐在梳妆台边督促我,“快点啊,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吃了饭就走。” 瑶歌又道:“还有,今天回来别忘了提醒我多买些橘子。” “昨儿不是刚买的吗,你怎么又吃光了?你知道咱们院里一年要吃多少橘子吗,全是你一个人吃的!”我一边梳头一边怒吼,不经意间手上一用力,便生生拽下一缕头发,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还是多带些钱吧。”瑶歌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买也得买,不买我就施法叫你去给我买。” 我的老天,早知道十年前收她的时候,我应该先让她在我面前自废法术! 邺城在九州之南,靠海水,近蓬莱,所以气候温和。此时虽是初春,可秦淮河照常流淌,冬日里雪还是下的,只是天气不冷。 这已经是我们寻找沧弈的第十五天了。还记得十年前她见我命盘上写着“戊戌,见故人”。好巧不巧,今年正是戊戌年,以至于从除夕那天开始,瑶歌就没有放弃一丝能寻找到沧弈的希望,每天拉着我上山下河跑断腿,最让我抗拒的是,我俩这么努力,别说沧弈了,我俩就连一根毛都没找到! 要我说,这遇故人就是随缘的事情,如此刻意地找人,难怪人家不愿意上门。 “打扮得漂亮点,”瑶歌把我的首饰盒拿走,随手变出一朵鲜活的虞美人,“见我家世子怎么能戴这些俗物呢,喏,给你们俩定情用的。” “大姐哎,你想得还真多!”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虞美人代替钗子别在发间,“行吧,反正今天也不一定能见到,就遂了你的心意吧。” 我俩借着拜佛的名义出了侯府,可惜天公不作美,刚一进灵隐寺的门便下起雨来。 “这可是开年第一场春雨。”瑶歌手忙脚乱地把我拉到檐下,“快躲着,小心着凉。” 闻言,我大为感动:“瑶歌,没想到你现在已经这么心疼我了,我还记得十岁那年我闹脾气不吃饭,你把我丢进秦淮河害我上吐下泻七八天。” “我是怕你明天生病,就没办法和我出来找世子了。”瑶歌毫不留情地说出她的真实目的。 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急,檐角悬挂的铃铎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我有点好奇地伸手摸摸那铃铎,然后问瑶歌:“瑶歌,你知道为何这铃铎要做成莲花形吗?” 一柄伞突然遮在我头上,温柔地把雨丝隔绝在伞外。 “佛言四大皆空,而莲花清净超然,自是有超脱红尘,大道圆满之禅意。” 我忽地回过头,旋即愣在原地。 “沧弈?”我下意识地道。 “世子?”瑶歌又惊又喜,“瑶歌拜见世子殿下!” 沧弈身后的小厮便嗤了一声:“什么世子,你们俩见了并南王不拜,反而直呼王爷名讳,又满口胡言,成何体统!” 我拽了拽瑶歌的衣角,随即恭恭敬敬地行礼:“民女拜见并南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千岁。” “本王若活了千岁,那不成了老妖精了。”沧弈喝退一旁的小厮,看着我头上的虞美人,“这是什么花?我好像从未见过。” “这是虞美人。”我将头上的虞美人摘下来拿给他看,心道这也算借花献佛,权当做了一个好人,于是接着说,“殿下若是喜欢,那就赠予你吧。” “殿下,雨停了。”那小厮指着外面,“咱们走吧。” “不能走!”瑶歌见状,赶紧拦住沧弈的去路,“等等,你不能走!” 沧弈略一挑眉,面带疑惑之色:“哦?” “我的意思是……”瑶歌退后两步,忽地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我的意思是,殿下和我家小姐有缘得很,不如咱们一起走吧。” “你干吗啊?”我暗暗“嘶”了一声,把她拉到一旁,“他如今可是王爷,你疯了吧,得罪了他,我还不全家死光光?” 瑶歌双手合十,眼光诚恳地碎碎念:“素绾,你帮我这一次,千万不能放他走。” “倘若姑娘赏光,同游也未尝不可。”须臾,沧弈在我身后道。 瑶歌疯狂地给我递眼色:“喂,世子同意了,素绾!”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回过头盈盈一拜道:“殿下邀约,民女怎好推辞。” 骤雨初歇,空气都是潮湿的味道,但是很干净,很轻盈。 “殿下是否在邺城久居?”走出灵隐寺,我问道。 好歹我在邺城住了十七年,皇都之中,天子脚下,我怎么可能一次都没见过沧弈呢? 沧弈道:“我久戍边疆,十年来初次回到邺城。” 我点点头,这就对了,也不枉费这么久以来我找他耗费的精力。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朵虞美人上,好奇地问:“至于这种叫虞美人的花,我戍边时未曾见过,邺城似乎也不见得有,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呃……”我不知怎么接茬。 瑶歌抢着道:“这花是我家乡独有的,倘若王爷喜欢,我可以给您变出更多。” 说着,她就要动用术法,却被我一把拦住,我道:“这花一枝独秀时才美,一大团簇拥着反而不好看。” “此言极是。”沧弈看出我的不情愿,便不再往下追问。 我冲瑶歌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平时最稳重的,怎么一看到沧弈就这么莽撞!” “我……”瑶歌叹气,“我是想让他快点想起来,好早些带他回魔界。” 想起来?想起来他就更不能回魔界了!这么一想,我更觉得拦着瑶歌很有必要,便把她拉到离我更近的一侧,道:“从现在开始,记住你是一个凡人,除非性命之虞,否则绝对不可以动用术法,明白吗?” 顿了顿,我又道:“如果用一次,我就立刻回去,你自己去找你的世子,看看他会不会把你当成疯子!你总不希望把一个凡人抓回魔界吧?” 瑶歌权衡利弊,终于很勉强地点点头:“那好吧,暂且都依你。” “这就对了。”我欣慰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拖住他的。” 说实话,对于沧弈突然变成王爷这件事,我实在有点接受无能。如今身份悬殊,我又不敢像以前一样在他身边造次,只能故作沉稳,生怕说错做错什么。 我余光一瞥,忽见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极细的红印,便联想起那日在枢云宫我系在他手上的头发,莫非他真的携着我的头发跳下洗魂台了? 我故意问他:“我看殿上手腕上的印记,可是征战时留下的伤疤?” 沧弈闻言,看了一眼手腕,玩笑道:“这是自小带着的胎记,我想,或许是前世哪位有缘人系的红线吧。” “她系的不是红线,是头发。”我抿嘴偷笑。 “姑娘似乎对我很了解,适才我还听你唤我的名字。”沧弈问。他突然侧过头看我,目光一如往日那般深邃、撩人。 我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睛。不不不,我才不了解王爷殿下,我了解的是枢云宫的那位仙君。 “或许我就是你前世那位有缘人吧。”意识到失态,我回头冲他笑了笑,答非所问道。 “不知姑娘芳名?”他问。 我道:“素绾。” “这倒像一条鱼的名字,”沧弈笑道,“白则素,红则绾,这又红又白的,可不就是一尾养在水里的锦鲤。” 他又说:“长发绾君心,既如此,我便叫你阿绾吧?你也不用一口一个王爷殿下,直呼我沧弈即可。” 是啊,白则素,红则绾,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长发绾君心,这是我成人后学会的第一句诗。 他不记得我,他一定是不记得我了。这样反而更好,不如就从头开始吧,让沧弈喜欢上一个凡间的女子。我希望他喜新厌旧,我想,我一定会由心而发地祝福他,我会在他与那女子成亲时奉上大片的虞美人,然后为他们祈求长长久久,共赴白头。 “殿下,你看前面多热闹!”小厮指着不远处的一桩茶楼。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一大群男男女女站在茶楼前观望,再走近才看清,原来是一帖告示,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以棋会友,顶楼设雅室一间,诚邀各路英才对弈。可胜一场者,赏金百两;胜两场者,赏银十两;胜三场者,余愿亲手沏茶,共与阁下坐而论道。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瑶歌好像怀疑自己看错了,“赢一局赏百金,赢两局赏十两银,赢三局才给一杯茶?他是不是写反了?” “这个设局的,现在应该已经赔得倾家荡产了吧?”小厮自言自语。 旁边有看客摆摆手,道:“小哥你这话说得忒轻松了,我在这儿看了一上午,还没有一个能拿百金出来的人呢!” 沧弈闻言,笑道:“有趣,实在是有趣。” 他又说:“阿绾,可愿与我上楼看个热闹?” 我一口答应下来:“走吧,正巧我也想看看,这位设局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沧弈上前两步,抬手撕了那告示,转身看着茶楼门口的褐衣小童:“带我去见你家主人,还有,门口这些看热闹的一并哄散了吧。” “为何哄散?”小童面带疑惑,“莫非您觉得能胜过我家公子?” 沧弈便不再说话,看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天界里洒脱放肆的沧弈仙君。 茶楼不大,却胜在布置得清幽雅致,我随那小童上了二楼,又转进天字一号房,复行近十步,这才看到一扇画着翠竹怪石的屏风。屏风一侧则燃着熏香,散发出淡淡的兰花气味。 “这人怎么故弄玄虚。”我啧啧嘴,“这样大的来头,莫不是皇亲国戚?” 沧弈摇摇头示意我住口,而后朗声问道:“公子若不露面,如何比试棋艺?” 屏风后传出一个清澈干净的男声:“你尽管对弈便是,自有小童为我传话。” “你们两人对弈,我实在显得多余。”我道,“不如这样吧,不必劳烦小童传话,就由我顶替他,如何?” “姑娘愿意代劳,自然不胜欢喜。”屏风后的人又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前摆好棋盘,由我代为落子。说实话,我并不精通博弈,只是能看懂些许罢了,但我清楚地感觉到,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屏风后那人落子已经越来越慢。 “双关似铁壁,公子,你输了。”沧弈将黑子放置在天元处,微微一笑。 屏风后的公子处变不惊:“可愿再博一局?” 沧弈自顾自收了黑子:“自然。” 这次还未到一炷香的工夫,沧弈便朗声道:“黑九四沾,十面埋伏,公子又输了。” 我看得眼都直了,心道这沧弈竟然这么厉害,果真是深藏不露。 “三局已两胜,我本应心服口服。”屏风后的公子道,“可是世上无常事,背水一战,难保不会赢。” “公子所言极是,兵家输赢,还要最后见分晓。”沧弈似笑非笑,“那便再来一局。” “那便再来一局。”屏风后的公子哈哈大笑。 这一局便不似之前那么简单了,屏风后那位公子落子飞速,几乎不给沧弈思考的时间,这一局从午后直至黄昏,终于,我见沧弈伸手拂去棋子,淡淡道:“提子开花三十目,此为迷仙阵法,我输了。” 我吁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局输了,前两局便都不作数,兵家输赢,果真是最后一局才定。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由我亲自为两位奉茶。”那人道。 小童便上前两步,推去那扇屏风,屏风后仍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我影影绰绰见那人一身素衣,仿佛谪仙似的。他站起身,伸手拂开雾一样的帘子,此时我才看清,这哪里是别人,分明是我心心念念寻找的恩公,桦音! “恩公!”我惊呼出声。 桦音略一皱眉:“这位姑娘认得我?” “我是素绾,我是你离香池的锦……”说到这儿,我慌忙捂住嘴。完了,他现在是凡人,怎么可能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我见姑娘眼熟得很,”他笑了,复又抬头看到沧弈,忽然就变了神色,“王叔,怎么是你?” 王叔王叔,顾名思义,看来沧弈不只是王爷,还是桦音他叔。 原来桦音是太子爷啊,怪不得从来没见过。我了然地点点头,旋即看看沧弈,又看看桦音,乖乖,这两人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怎么辈分就差这么多呢? 由此可见,皇室内部实在混乱,也不知先皇多大岁数才有了沧弈这个儿子。 “桦音贤侄好雅兴。”沧弈自顾自落了座,沉声道,“若是你父皇见到,定然又要骂你不务正业。” 桦音为我俩奉上香茶,道:“王叔只要不告侄子的状,自然没人知道。” 我见气氛微妙,赶紧转移话题:“这茶好香,不知是哪里得来的?” “只是一般的香片,不过这水就有讲究了。”桦音说话轻轻柔柔的,仍是在天界时温润如玉的仙君模样,“煮茶的水是我几日前收集的新雪,所以喝起来格外清冽。” 其实我根本品不出茶好不好喝,只因为是桦音给的,所以定然不是什么次品。 “这位姑娘是……”桦音目光看向沧弈。 我赶紧抢在沧弈开口前回答:“我是安和侯府的大小姐,名叫素绾。” 桦音见我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竟不自觉偷笑,半晌,又道:“原来如此,安和侯一向老成稳重,没想到有一个这么古灵精怪的女儿。” 起初我觉得他是在夸我,可是想了想又感觉不太对,正要反驳,就见瑶歌提着裙摆匆匆上楼找我,道:“素绾,咱们该走了。” “我……”我恋恋不舍地看着桦音,“瑶歌,我……” 瑶歌抬眸见到我身边的桦音,神色变了又变,匆匆忙忙把我拉到一边:“夫人今晚要你和她一同赏灯,莫非连这也忘了?” “可是……”我还是不愿走。 瑶歌才不管这么多,匆忙给沧弈行了礼:“王爷见谅,我要带小姐回去了。”之后也没等沧弈说话,拽着我就走。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出了茶楼又走很远,我终于拽住瑶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瑶歌叹了一口气,终于沉声道:“魔界界主刚刚殒身了。倘若我再带不回世子,魔界定要大乱。” “你总不能杀了沧弈吧?”我晃了晃她的身子,“还有,沧弈真的不是魔界世子,他是天界的仙君,你快去别的地方找世子吧。” 瑶歌的瞳孔忽然变作血红:“我说是他就是他,你一个小小仙娥知道什么!” 我见她模样骇人,又怕她真的动手杀我,便咽了口唾沫,再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怯怯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能以外力中止渡劫,只能等他历经凡人的生老病死。”瑶歌眸中的颜色恢复如常,语气也平复了许多,“我怕有人在渡劫期间对他不利,所幸现在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想保护他也不难。” 她道:“先与我回府。如今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道:“还有,我今日找到我家恩公了。” “你是说桦音仙君?”瑶歌问我。 我点头:“是啊是啊,他就是我的恩公,我找他这么久,终于让我寻到了。” “为何叫他恩公?”瑶歌又问。 “你不是见过我内丹中的鳞片吗?”我喜气洋洋道,“那鳞片原是恩公赏我的,我能化成人形,全靠这一片鳞的恩情。” 瑶歌便不屑地“嘁”了一声:“看你这副欢欣雀跃的模样,我真是懒得打击你。” “你有什么可打击我的。”我往她身边凑了凑,“说说,说来让我伤心伤心。” “幼稚。”瑶歌故意板着脸。 说话间,我俩已回了侯府,迎面便有丫鬟扑上来:“小姐,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夫人还等着您哪。” “不就是赏灯吗,这天都没黑呢,着什么急。”我被她们簇拥着回了小院,忙着让她们侍候我梳洗。因为今日寻到恩公格外开心,我自然多给了丫鬟几个笑脸,又如她们愿换了新裁的春衣。 “邺城姑娘千八百位,我看谁也比不上咱家小姐。”有丫鬟故意讨好我。 “对了,你们可知道当今太子?”我问她们。 丫鬟多嘴多舌道:“知道知道,听说太子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是世上难得的俊男子呢!” 又有人道:“传言宫中已经在选太子妃了,凡是邺城适龄女子皆可入宫参选。” “是吗?”我问,“在哪儿选秀?” “初选在东华门,每天都有女孩子去,听说入选与否都有赏银呢。”那丫鬟又道,“不过小姐还是不要打听为好,您是大家大户,没必要与那些女人共争一个夫婿。” 意识到失态,我淡淡“嗯”了一声,终于不再追问。 面前的镜子映出我的脸,也映出外面绯红略添黛色的黄昏景色,织女此时又在织锦云了吧,我想,也不知桦音何时能想起我,何时能与我一起回天界。 夜幕终于降临,整个邺城也陷入盛大的狂欢,秦淮河两岸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水中亦有河灯顺水漂流,火树银花在半空中炸开,繁繁点点,光华灿烂亮如星子。 “绾儿,你今年也满十七了。”我搀夫人在秦淮河岸赏灯,听她忽然道,“在邺城可有中意的夫婿?” 我脑中满是桦音,便半开玩笑地说:“我看桦音就很不错。” 夫人倒吸一口气:“说什么胡话,那是当今东宫太子,可是咱们安和侯府高攀得起的?” 原来人人都知道桦音是东宫太子,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太子难道没有选秀吗?”我问,“我明明听说在东华门选秀,难道是讹传?” “宁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夫人叹气,“我与你爹早有商议,以他看来,并南王沧弈倒是不错的人选。” “沧弈?”我差点惊掉下巴。 真是孽缘,这天上地下的,我怎么就逃不了他了呢? 夫人点点头:“并南王久戍边,听说近日已经还朝,与你爹见了几面。” “停!”我赶紧打断她,“娘,咱们说点别的吧,我还不愁着嫁人。” “你这孩子,从小便与别人不同,莫非连成亲也不要了,直接出家做比丘尼?”夫人训斥我,只是语气轻轻柔柔的,她本是大家闺秀,一向习惯了这样和声细语。 我吐了吐舌头和她撒娇:“要我做尼姑还好,只是做并南王妃,实在不行。” “你这孩子……”夫人摇头。 我抬头看烟花,却见远处城楼上矗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远远看不清楚,但是我分明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就这么直接落在我身上。 “火树银花不夜天,谁家娇儿卧船眠,忽而大梦一时醒,几分辛苦几分甜……” 我搀着夫人正要走,却见远处来了一个泼皮癞子,拄着拐杖疯疯癫癫,径直朝我们走过来。他一边走,口中一边念念有词,终于来到我面前,道:“这位夫人,我看您家小姐命格不凡,可愿让我为她算上一卦?” “谢先生美意,只是算不算这卦,还要小女亲自定夺。”夫人将目光看向我,征求我的意见。 我见他并无仙骨,可知是个寻常凡人,一个凡人要给神仙算卦,自然觉得十分有趣,便一口答应下来:“你算吧,我也想看看你能算出什么。” 那癞子以拐杖点地,伸手在我头顶敲了三下。 “这第一下,愿姑娘早出囹圄,归乡成仙。 “第二下,愿姑娘看破无妄,另觅良人。 “这第三下,愿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癞子说完便要走,而我听得迷迷糊糊,什么事啊法啊,却捉摸不透其中深意,刚要拉住他问个明白,谁知这人竟然化作一缕烟飞往西南方向。 瑶歌在我身后暗暗道:“素绾,我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我好像认得他。” “咱们追上去看看不就行了。”我与她咬着耳朵,“他看似是个凡人,却一眼看透我的身份,可见这里面一定大有玄机。” 此时夫人突然轻咳两声:“绾儿,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吧。” 我赶紧挽着夫人的胳膊撒娇,细声细语道:“娘,我看那边有人卖杂货,我想和瑶歌去逛逛,不如您先回去吧。” “也罢,你早些回来。”夫人知道拗不过我,索性不再争辩,便只能由着我的性子答应。 待夫人走远,瑶歌抓起我的手,掐了个诀朝西南方向跟过去。可是我们在一重天上寻了半天,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真是奇了,我根本嗅不到那人的气息。”瑶歌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有这么高的修为。” 一重天便是九霄云上,这地方凄清寒冷,而我穿得又单薄,没一会儿就把我冻了个透。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闷声闷气道,“既然寻不到,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我都快冻死了。” 瑶歌哈哈大笑:“你这凡人的躯体还真是不抗事,才一重天就禁不住了。” 见我冻得瑟瑟缩缩,瑶歌终于道:“算了,查到查不到又如何,只要不会伤害我家世子就行。咱们这就回去吧。” 回到安和侯府,我果然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在接连吃了几天的苦药后,不仅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坏了起来,最后终于到了日日昏睡起不来床的地步。 说来奇怪,我昏睡的这几日,总觉得有一个很熟悉的人日夜照顾我,喂我吃药,与我说话。我记得他的声音轻轻柔柔,那语调像极了桦音。 他说:“这次我会娶你。” 他说:“我与你的情,便是琴瑟欢好,结发夫妻之情。” 是恩公,只有恩公会这么温柔地同我讲话。我明明都听得到,却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我原想伸手抓住他,却一次一次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忽有一日大梦清醒,我突然就好了。 瑶歌正趴在桌上剥橘子吃,见我醒来十分欣喜地通知我:“素绾,你马上就要嫁给世子了!” 我揉揉太阳穴,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不确定地问:“嫁给世子,你是说,我要嫁给沧弈?” “是啊,王府已经送来聘礼了。”她欢欢喜喜地说,“这样最好,我与你一起去王府,这样就能保护世子殿下了。” 我如遭雷劈,慌慌张张地跑出屋去看,果然,侯府上下已经布置妥当,喜绸铺天盖地横在我面前。 “什么时候的事?”我回过神问瑶歌。 瑶歌想了想:“就是你病着的这几日啊,我们世子可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你。” 顿了顿,她又道:“也对,你病得意识不清,不知道也属正常。” 原来竟是沧弈,我还以为是恩公…… “不行,我不能嫁。”我赌气地坐下,冷冷道,“我要嫁给恩公,至于沧弈,要嫁你去嫁好了。” “凡人最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愿不愿意都要嫁的。”瑶歌满不在意我的心思,又欢天喜地地剥起橘子来。 可是我嫁人了,恩公怎么办?我若是成了王妃,还怎么时时刻刻护着桦音? 想到这儿,我斩钉截铁地对瑶歌道:“瑶歌,你有你要守护的世子,我也有我要守护的恩公,你应该最明白我的心思才对。” 瑶歌剥橘子的动作定格了一瞬,然后抬头问我:“所以呢?” “如果让你放弃世子,把你安排在另一个人身边,你愿不愿意?”我问她。 她果断地摇头:“我这辈子只属于世子殿下,换了任何人都不行。” “那我这辈子也只属于恩公,换了任何人都不行。”我说。 末了,我情真意切道:“瑶歌,我是真的爱他。” 瑶歌终于不再说话,好像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她轻声问我:“素绾,爱是什么?” “就是你对世子那般。”我又回答,“就是我对恩公这般。” “你错了。”瑶歌叹气,她放下手里的橘子,“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强迫你接近世子。” 她说完便走,一大盘没剥完的橘子扔在桌上,终于一个也没拿。 “这次我会娶你。”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我脑中来回反复地想着沧弈与我说过的话,还有刚刚瑶歌那句“你错了”,我长久地琢磨着:爱,何谓爱? 生生世世相伴相守,是爱吗?纵然是毒药也让人甘之若饴,是爱吗? 那么,我爱桦音,爱他千年来在我身边研墨写字,爱他时不时用手指戳戳那条丑陋的锦鲤,爱他熬了那么多的苦却无知己,爱他赠我一片鳞。 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恶人,我明明知道沧弈于我的心思,却一次次享受着他的好,拿他般若元火时如此,夺梼杌之眼时亦如此,甚至动用禁术让他违反天条,仍是如此。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第四卷 红尘乱 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既然瑶歌想去沧弈身边,而我又一心希望接近桦音,不如让瑶歌代我进喜轿,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听到这个主意,瑶歌倒没一口答应下来,而是思索良久,迟疑地问:“你确定这法子可行?” “到时候盖头一遮,谁能看出真假,实在不行,你就易容成我的模样骗沧弈好了。”我道。 “我才不会欺骗世子殿下。”瑶歌瞪大眼睛看我,“不过你这方法的确可以试一试。我嫁给世子,那你呢?” “我?我自然有大事要办。”我故意同她打哑谜。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便拎着行李来到东华门参加初选。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大选期间,有几个宫中的嬷嬷日夜守在那儿,我虽然脑子不好用,但自认模样长相还是没问题的,果然在一众姑娘里脱颖而出,深得嬷嬷青睐。 临入宫的那天,邺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清楚地听那个几个嬷嬷说道:“今日是并南王娶亲之日,听说王妃乃是安和侯府的大小姐。” 我站在城楼上往下张望,果然见沧弈一身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自街市行过,他身后是安和侯府接出的喜轿,轿中的人挑开帘子,又倏然合上。 “素绾姑娘,咱们得走了,宫里还有人等着呢。”嬷嬷带我下来,一边走一边碎碎念,“要说这并南王也是一表人才,只是不知这安和侯府大小姐其人如何。” 我想起瑶歌,她那么殷殷切切守护着她的世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大约是个很好的人吧。”我说。 与我一起入宫的姑娘,虽然大多满心欢喜,但仍忧心于四四方方的牢笼生活。唯独我欢欣雀跃,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入宫才好。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突破微毫的距离靠近恩公,怎么能让我不开心? 我跟着嬷嬷来到东宫,这才被告知,桦音如今正在上早朝,而选秀尚要等一月后才进行,我与其他秀女被带到东宫储秀阁,首要大事是分配住所。 “这储秀阁又冷又潮,哪是住人的地方!”秀女中有人大声呵斥嬷嬷,“还不遣人打扫,若是稍有怠慢,别怪本姑娘不给你们好果子吃。” 我听这声音就觉得聒噪,回过头再一看,呵,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人不正是九重天上的纤月仙子吗,没想到她也一并来渡劫了? “纤月姑娘息怒,奴婢这就去办。”嬷嬷低声下气地恭维她。 纤月反倒转手甩了嬷嬷一个耳光:“还在我面前做什么,讨赏吗?” 反正也是在凡间,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她就高人一头?我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挖苦道:“这位姑娘真是尊贵,既然嫌弃东宫破旧,那你还来选哪门子秀?” 顿了顿,我又道:“看你呵斥别人时耀武扬威的模样,就算当了太子妃,可知也是德不配位。” 纤月冷哼一声:“配不配又如何?实话告诉你,姑姑早已经应允我,这太子妃之位注定是我囊中之物,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是给我做陪衬罢了!” “素绾姑娘,您还是别招惹她了。”挨打的嬷嬷在我身后小声道,“这是当今皇后的侄女,镇国大将军之女,你惹不得啊。” 怪不得她如此嚣张,在天庭就靠着王母吆五喝六,没想到来到人间也是个关系户。我正想着有什么主意能好好整治她一番,没想到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一进东宫就听储秀阁热闹得很,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桦音? 我猛地回头,果然是他。他如今是这样风光,再不像之前那样无人疼爱,我粗略扫了一眼,仅是为他打扇的宫娥便有三四个。 桦音见到我,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须臾,那目光又很有分寸地游离开,从我身侧穿过,滑落在纤月的身上,旋即了然地点点头,径直走到纤月面前,问道:“怎么了?” “就是她,小小的秀女不知好歹,竟然出言顶撞我。”纤月趾高气扬,“桦音哥哥,快收拾她给我出气。” “就是你顶撞郡主?”桦音语气虽是责怪,眉眼中却满是笑意,“你可知罪?” 我不服气,哼了一声:“民女愚钝,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桦音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在我以为难逃一顿斥责的时候,他忽地轻声嗔怪道:“油嘴滑舌,真是该打。” 我一定是脸红了。 纤月不傻,自然能看出我俩间的暧昧,便退一步道:“罢了,我也不愿与这小丫头争论。桦音哥哥,你饿不饿,不如咱们去用午膳吧?” “你饿了?”桦音回头问她。 纤月点点头,故意撒娇:“桦音哥哥,我天没亮就起来忙着选秀,早就饿得两腿发软了。” “哦。”桦音吩咐一旁的宫娥,“还不快去给郡主准备午膳,傻站着做什么?” “桦音哥哥不同我一起吃吗?”纤月疑惑地问他。 桦音故意说:“我天亮了才起,所以不饿,既然你说你饿得很,赶紧跟着她去吃饭吧。” 纤月不悦地跟着宫娥离开。 一旁的姑娘见纤月吃瘪,纷纷掩嘴窃笑。桦音屏退一干闲杂人等,回过头看我,又道:“至于你,顶撞郡主属实,该当何罪?” “我本就无罪,何来惩罚?”话锋一转,我又道,“不过既然恩公要罚,那你就罚吧。” “这样吧,”桦音略加思索,“那我就罚你不许选秀,怎么样?”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这次历劫,本就是要嫁给你。” 桦音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厉声问道:“不对,你今日不是要和王叔成婚吗,怎么会在东宫?” “我不想嫁给沧弈,自然有千万种方法不嫁过去。”我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这句话,又追问,“你刚才说不让我选秀,是真是假?” “我是太子,说出的话便是诏令,怎么可能有假。”他一拂袖子转过身去,“不过,我可以允你留在东宫,只看你愿不愿意。” 我点头如小鸡啄米:“愿意愿意,我愿意得很。” “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丫鬟吧,每天侍奉我更衣正冠,如何?”他问。 “可以,可以!”我忙不迭承应下来,生怕别人与我抢似的,“那是不是说,从现在开始,我便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你若是不觉得累,怎么跟着都成。”桦音揉揉我的脑袋,“不知为何,看你总觉得眼熟得很。” 我与他相守相伴一千七百年,仅是气息便可分辨彼此,如何不眼熟呢? 日子这样慢慢地过,我本以为并南王府会闹一把大乌龙,没想到替婚的事在邺城竟没有一点声响,后来我才想通,或许在他们眼里,安和侯府的大小姐不过是一个代号,代表了并南王和安和侯结为秦晋,而轿子中坐的是瑶歌还是素绾,其实并没有人在意。 “你好像很喜欢叫我恩公。”某日清晨为桦音梳头时,他突然问我。 我哼哼哈哈地答应下来:“是啊,我来到你身边正是为了报恩的。” “报什么恩?”他问。 我答:“一鳞之恩。” “哦?”透过镜子,我看到桦音的眼睛盯着我,他面带不解,“何谓一鳞之恩?” “前世,你是天上的桦音仙君,我是养在你宫中的一尾锦鲤。”我道,“你我其实已经认识一千七百年啦。” 桦音“扑哧”一声笑了:“你这故事编得有趣,若是掖庭那些后妃也有你这样编故事的能力,想必我父皇一定十分喜欢。” “这哪里是编故事,”我故意扯了扯他的头发,听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我又道,“我可不说假话,你呢,是天帝之子,真身是一条巴蛇;我则是一尾凡间的锦鲤,被红鸾司仙娥带到九重天上,这才被你收养。” 桦音刚要说什么,突然有下人进来通报,说是皇后娘娘有令,请太子殿下即刻入宫。 “皇后?”我自言自语,“我只见过王母,还没见过皇后呢。” 桦音站起身,笑着道:“若是你觉得一个人无趣,可以随我一同入宫。” “那当然好!”我上下打量自己的衣裳,“那我用不用换一身衣服,或者好好打扮一下。” “你打扮得花枝招展,母后会认为你在勾引我。”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调笑道,“还是说,你本就揣着勾引我的心思?” 我赶紧摇头,仔细一琢磨,又点了点头。 “走吧。” 桦音说罢,迈开腿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我回过神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其实皇宫比起东宫并无不同,只是地方更大了些,颜色仍是一样的单调,也许是地方更大的缘故,莫名给人一种迷失感。 我隐隐感觉,桦音似乎不喜欢这里。 他走得很慢很缓,这与他平时的模样实在不符,而我又不敢跑到他前面,只有慢慢磨蹭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颇似一只刚刚学走路的蠢鸭子。 终于来到未央宫,还没进门,便有宫娥上前引我们二人入殿。桦音神色沉重,嘴唇紧抿,入殿前他小声对我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知道吗?” 我赶紧示意他明白了,这才跟着他走进未央宫的殿门。 未央宫空荡荡的,唯见高位上一个极美的妇人,穿着烦琐且华丽的宫装,她半倚着楠木小榻,慵懒的抬眸,轻飘飘地问候道:“桦音我儿,近来过得如何?” 桦音略一点头:“托母亲的福,一切安好。” 他们俩实在不像母子,在我看来,反而是一对较着劲儿的暗敌。 “去看过你父皇吗?”美妇人啜了一口茶,又问。 桦音沉吟片刻,如实回答道:“未曾。” 那只茶盏从她手中飞出来,径直地、重重地砸在桦音额角,半盏没喝完的热茶洋洋洒洒地泼在桦音脸上。 我心疼得紧,只想把茶盏狠狠丢回那美妇人脸上,却记得桦音不许我轻举妄动,只能定定在一旁站着,什么也说不得,什么也做不得。 “儿臣知错!”桦音恭恭敬敬跪下叩头行礼,“儿臣这就去父皇宫中探病。” “我叫你探的不是病。”美妇人理了理云鬓,说这话时,丝毫不遮掩眸中暴露的野心,“只有他死了,你才能继承大统,我也可母凭子贵,安坐后宫。” 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如书上所说:自古无情帝王家。这女人竟然连自己的丈夫都要算计,何谈生生世世相依相守?她一定是不爱他,那为什么要嫁给他? 凡人的事,实在太难揣测了些。 桦音重重点头:“儿臣定不辜负母亲重望。” 我看他额角一块淤青,便知刚才那美妇人扔茶盏时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我想桦音可真是好脾气,若我是他,管她什么皇后母亲的,一定得打回去才作罢。 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死寂,漫长到我已经要打瞌睡,那美妇人才慵懒地挥挥手:“你回吧。” 我与桦音往外走,一只脚已经踏出未央宫,终于听那美妇人长叹一口气: “终究不如我的桓儿。” 桦音的脚步僵在这一瞬。 他愣了,眼中有稍纵即逝的迷茫,半晌,才回过神儿似的小声道:“走吧。” 走出未央宫,我抓着他的袖子让他站定,终于心疼地揉揉他的伤口,小声问:“疼不疼啊?” “不疼。”他低下头,语气很轻很轻。 他那么高傲的人,在天界如此,在人间亦然,怎么可能喊疼呢?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便在手心哈了一口气,暖暖地捂在他额角。 “这样就好了。”我说,“我小时候爬树磕到头,我娘就是这样的,这样就不疼了。” 桦音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说:“真好。” “可惜我不通晓人的七情六欲,再怎么好,在我这里也没那么好了。”我如实回答。 “我是说你。”他终于看向我,那双眸子含情似水,“我是说,你很好。” 我想我应该又脸红了。 “皇后不是你母亲吗,为何对你这么冷酷?”我转移话题,“还有,她刚才说的桓儿,那是谁?” “那是我哥哥。”桦音说,“他死了,在围猎场上,被我一箭误杀。” 我咽了口唾沫,实在不知道怎么为桦音开脱,只能木然地追问:“那……你是故意的吗?” 桦音什么都没说,这时候的他突然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你都说了是误杀,那就一定不是故意的。”我干笑两声,“恩公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 “如果我不是……”说到这儿,他突然停顿一下,终于又问,“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待我吗?” 我重重地点头:“会,就算你从天界跑到魔界,就算你和三界所有人对立,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这边的!” 桦音便笑了,那笑干净纯粹,与我在天界初见他时一般。这更使我断定,他绝不会有坏心思,就是有,也绝不会用在我身上。 “去玄清宫。”他说,“与我去看看父皇。” 我们还没进玄清宫,迎面却遇上一个打扮奇怪的男人。桦音问了为首那个给男人带路的太监,这才知道,原来皇帝久病不愈,皇后便寻了许多江湖术士,说是要请他们看看宫中是否有妖物作祟。 “有病不请太医,竟然请这些不靠谱的术士,难怪越病越重。”我小声碎碎念,转念一想也对,皇后巴不得皇帝早点死,怎么可能为他好呢? “可有看出什么?”桦音问那男人。 那男人捏着嘴角的两撇小胡子,摇头晃脑道:“妖气极重。” “什么妖?”我问他。 “狐妖。” 我不说话了,这男人还是有些道行的,虽然我变成凡人,却闻得出这宫中狐妖的骚味儿。 桦音不置可否,只冷冷对那太监道:“让他走吧。” “可是皇后那边……”太监很为难地看着他,“皇后娘娘有令,若是真的查出什么,一定要告知她。” 桦音“哦”了一声,复又疑惑地问:“查出什么了?” “狐……”太监刚要开口,又赶紧捂住嘴,“咱家睡得傻了,竟然在太子面前张口说胡话,该打,真是该打。” 他带着那术士逃也似的走了,只留我和桦音两人,我有点茫然地问:“为什么不能告诉皇后?” “这宫里能掀起风浪的理由太多了,我想安静安静。”桦音语气平淡,声音很轻很轻,“钩心斗角,太累了。” “可是这里真的有狐妖。”我信誓旦旦道,“你信我,我虽然与你一同历劫,但是并未脱去仙骨,不过是没了法术而已,找妖怪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不许再胡闹了。”他用食指封住我的嘴唇,柔声道,“就算你不会编故事,也足够讨我欢心。” 我“哦”了一声:“你不信宫中有妖怪,总不能妨碍我捉妖吧?” 我才不管他信不信,现如今救人要紧,总不能因为他不相信我就眼睁睁看着皇帝病死吧? “还是说,你想当皇帝?”见他略有迟疑,我又问。 “做皇帝是一种负担。”他说。 “那就是不愿意咯。” 桦音没说话,我姑且将这算作是默认。正要开口说下一句,却见他突然朝我身后抱拳微鞠一躬,道:“侄子拜见王叔。” 我一下就愣了,刚才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荡然无存,转而待在原地一言不发。 “贤侄,你这丫鬟的架子还真大。”沧弈明明认出是我,却故意出言调笑。 我躲到桦音身后,终于声如蚊蚋地给他请安:“奴婢给王爷请安。”略略抬起头,又见到瑶歌在他身侧,我便又低头道,“也给王妃请安。” “胆子不小。”沧弈呵了口气。 我哪敢看他,只能又往桦音身后挪了挪,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你怕什么?”他问我。 “怕王爷追究欺瞒之罪。” “我若是追究,安和侯府一干人等早就死了千八百遍了。”他道。 瑶歌上前拉着我的手,仍像以前一样嬉皮笑脸地问:“小素绾,在东宫过得如何,你这位恩公没有难为你吧?” “我和恩公好得很。”我作势要拉桦音的衣角,却被沧弈瞪了一眼,理亏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这次是桦音主动伸手,揽过我的腰,说:“我的确中意这个小丫鬟,正想着让她做太子妃,不知王叔觉得可好?” 我抬眸看桦音,桦音笑得风轻云淡,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沧弈嗤了一声:“一国太子却娶个丫鬟做太子妃,她也配?” “我怎么不配?”我冲到桦音面前,对沧弈道,“果真按你的话说,我才是安和侯府大小姐,你娶的还是我的丫鬟呢!” “素绾,你怎么乱说话……”瑶歌偷偷掐我手臂。 沧弈被我这番话气得黑脸,只丢下一句“我要看看皇兄”就走,连瑶歌都被他远远落在后边,只身一人进了玄清宫。 “我还是第一次见王叔动怒。”桦音看着他的背影。 瑶歌提着裙摆跟上去,临走时还不忘训我:“你啊你啊,怎么总能坏事!” “他生气了?”我木讷地转过身,挠挠脑袋,“我一时气不过而已,若是你也觉得我做错了,要不,要不我再追上去哄哄?” “不必了。”桦音朝我伸出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十分漂亮,“咱们也进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他要牵着我的手,带我进玄清宫? 手心布满汗珠,就在我迟疑的一刹那,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已经搭在桦音掌心,我听见纤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说:“我见过姑姑了,她说你在玄清宫,果然没错。” 桦音愣了愣,很快又恢复如常:“你也来看父皇?” “嗯。”纤月讨好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我见并南王与王妃已经入殿,咱们也快点走吧。” 他们俩走在前面,越发显得我像一只落败的公鸡。我分明看到桦音转身时,纤月眼角流露出的对我的不屑。她这样耀武扬威,好像在告诉我:你看,不管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桦音只能是属于我的。 我抢不过她。 玄清宫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我被熏得七荤八素,便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桦音也不为难我,纤月又乐得与桦音独处,自然大发慈悲似的欢欢喜喜把我扔在外面。 不消片刻的工夫,瑶歌从里面出来,她见到站在门口的我,问道:“觉出什么异常?” “有股狐狸味儿。”我说。 “玄清宫的味道更重,只不过有药香遮掩,所以不是太明显。”瑶歌接着说。 “莫非是狐妖害人?”我问。 “说不准。”瑶歌四下瞧瞧,又说,“这妖怪法力高强,恐怕与我不相上下。” 我求她:“瑶歌,你将这狐妖抓住可好?” 瑶歌有点蒙:“为什么?” 因为桦音不想当皇帝,因为他说当皇帝是一种负担。可是我不能这样告诉她,我知道这样的理由实在太苍白。我想了半天,终于胡诌出一个理由,我说:“这狐妖法力高强,又来路不明,难保不是冲着沧弈。” 我应该是在骗人吧,但是为了桦音,骗就骗了,我想,大不了日后再补偿瑶歌,那时也不迟。 “好。” 只要提到沧弈,瑶歌总是这样毫不推辞,她说:“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姑且试一试。” 也不知等了多久,桦音终于出来了,他身后跟着纤月,这次他没有牵着她的手。 “等得烦了吧?”他问。 我看着他道:“没有。” 纤月把头扭到一边:“也是,伺候天子,怎么会烦呢?” “果然还是你知礼仪,懂法度。”桦音似乎是在夸奖她,很快便话锋一转,“那就留你在玄清宫侍奉父皇吧,纤月,你意下如何?” “这……”纤月面露难色。 “伺候天子,怎么会烦呢,更何况你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伺候长辈,也是理所应当吧?” 桦音这话故意捧着她,让她下不来台,她只能硬着头皮一口答应:“既然如此,纤月遵命。” 我目送纤月离开,终于长吁一口气:“可算是把她甩开了,这天上地下,怎么就逃不了了呢?” “天上地下?”桦音有点疑惑。 “她是九重天上的纤月仙子,天天追着你不放,没想到竟然跟着跑到人间了。”我愤愤道。 桦音若有所思:“那我在天界的时候,喜欢她吗?” “不喜欢。”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对了,”他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追到阴界奈何桥,我照样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勇气,我凑到他面前问。 桦音垂眸沉思,而后轻声道:“喜欢。” “我也喜欢恩公,特别特别喜欢。”我扑进他怀里,笑得像朵牡丹花一样,“恩公,你回了天界可千万不能忘记我,你说过喜欢我,别到以后就不作数了。” 桦音看着我笑,我最喜欢看他这样笑,温柔的,脉脉含情的,简直把人心融化了似的。 “咱们要回东宫吗?”我问他。 “你不想回去?”他反问。 我点头:“东宫太闷了,和皇宫一样闷,咱们去些好玩的地方。” “你觉得哪里才是好玩的地方?”他又问。 若问我天界什么地方好玩,自然是天河,倘若问我人间什么地方好玩,这我可不知道了。我摇头,把这个大麻烦丢给他:“恩公觉得哪里好玩?” “我知道了。”他将手伸给我,“跟我走吧。” 我毫不迟疑地伸手,任凭他牵着我离开。 皇宫依山而建,宫廷深处不是红墙,而是一座山。有河水自山脚蜿蜒而过,波光粼粼,实在漂亮得不像话。 “怎么样?”桦音颇为自豪地问我。 我撩着清亮亮的河水,这水比离香池的水更干净,更清澈。 “恩公喜欢的地方,自然我也喜欢。”我道。 其实这并非恭维,凡人所谓的爱屋及乌,正是这个道理。桦音在我这,便是缺点也成了优点,他喜欢的东西,我亦通通接受。 “母亲不喜欢我软弱无能,所以小时候每次受委屈,我都会偷偷跑来这里哭。”桦音边说边笑,“来的次数多了,反而感觉这里山清水秀,比别的地方都美。” “为什么哭?”我问他。 “嗯?”他一怔。 “你说来的次数多了,是不是总受欺负?”我说,“谁欺负你,你说予我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现在就帮你打回来。” 桦音哈哈大笑。 “欺负我的人太多,有的已经老了,有的甚至已经死了。”他说,“比如我的那个哥哥。” “我并不是皇后的儿子。”桦音席地而坐,像是讲故事一样,“我的生母是一个宠妃,可惜的是,她虽然受宠,却毫无心机。”他看着我,“其实美艳的女子不一定工于心计。我母亲亦然,你亦然。她只会教我与人为善,利弊锋芒,却从未想过为自己争求些什么,可是有些人偏偏用最邪恶的心思来揣测她,她们说,她图谋的是更大的利益。” 我叹息一声。 “我的那个哥哥,骄纵、放荡、目中无人,和他的母亲一样手握权力无法无天。”他的语气越来越冰冷,“然后在围猎场,我一箭射杀了他。” 桦音接着说:“我看着他的尸体冷了,被埋进土里,复仇的快感很快消散掉。在那之后,皇后以挑唆幼子为由杀了我的母亲,并且把我过继在她宫里。” 所以皇后才会对他厉声厉色,所以她才会将热茶泼在他脸上,如今桦音是太子,她尚且如此嚣张跋扈,那年桦音只是一个孩子…… 我不敢想。 我从后面抱住他,把头依靠在他肩上。我以为,到了人间,桦音成了一国太子,他终于过得风光体面,不必饱尝他人白眼,却发现原来造化弄人,他不过是再次体会着天界对他的折磨而已。 这轮回从来不公平。 “恩公,从此以后你都不必再难过了。” 他的身子颤了颤,一如他还是天界的巴蛇那样无助。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说。 桦音却问:“你是在可怜我,还是爱我?” “可怜是一种情吗?”我问他。 桦音点头。 “爱是一种情吗?”我又问。 桦音道:“可是……” “既然可怜是情,爱也是情,那它们就是一样的。”我斩钉截铁道。 “罢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桦音也不再争辩,“不过这样也很好,无论这爱是真是假,对我而言都一样珍贵。” 他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讲给我的故事了。你不像是一个凡人,更似乎是一个仙子。” “我就是如假包换的锦鲤仙!”我道,“所以也请你相信我,这宫里真的有一只狐妖,她在害你父皇。” 我说:“但是,有一个人可以抓住狐妖,只要你同意,我这就去找她帮忙。” “是沧弈吗?”桦音很警觉地问我。 我摇头:“不过这人和沧弈的确有关系,就是那位并南王妃,你今天见过的。” “只要不是他就好。”桦音松了一口气。 “你好像很害怕我和沧弈在一起。”我问他,“恩公,你是不是怕沧弈抢了我?” 桦音淡淡地“嗯”了一声:“说不准,只是感觉应该防着他。” “我一会儿要去并南王府,找瑶歌来帮忙捉妖。”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 马车在并南王府门前停下,下人们见是太子造访,自然免了盘问阻拦,恭恭敬敬地把我们带进王府正堂。既是求人办事,肯定不能空着手来,我特意带了两大包鲜嫩的橘子给瑶歌,希望她倾尽所能,赶紧抓到那只狐妖才好。 可我最先见到的不是瑶歌,而是黑着脸的沧弈。 “无事不登三宝殿,”沧弈斜瞥我一眼,“说说吧,来做什么的?” “我不是来求你的,”我把橘子放到一旁,“我要找瑶歌。” 沧弈摆明了刁难我:“不过是一个被王爷娶回来做正妻的丫鬟,你来找她所为何事?” “王叔怎么故意诘难我们?”桦音把我挡在身后,朗声道,“实不相瞒,皇宫中有狐妖作祟,图害天子,我们此行正是想请王妃出力捉妖。” 沧弈冷着脸:“狐妖?贤侄,我看你是志怪杂书看多了吧?”他嗤了一声,“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请瑶歌帮忙吗?” “想请瑶歌帮忙也不难。”沧弈看向我,那张俊脸终于露出一丝丝笑意,“你,过来。” 他问我:“宁可去东宫做个小丫鬟,也不愿意来并南王府做王妃,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蠢呢?” 我上前两步站在他面前,信誓旦旦道:“做自己想做的事,应该是聪明才对。” “你不会是上天派来降我的吧?”沧弈笑道。 可不是嘛,你的手腕上还拴着我的头发呢。 “小素绾,你怎么来了?” 瑶歌拎着几大包橘子扑到我怀里,余光看到我送来的两袋橘子,欢欢喜喜道:“呀,还给我带了这么多橘子。” “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我把她推到一边,“你答应了帮我抓狐妖的,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好说,好说。”瑶歌一口答应下来,“今夜是十五月圆夜,狐妖为了增长功力,一定会出现的。” 我生怕她滔滔不绝说起来没完,便一口打断:“好好好,那就今晚吧!” “不过今晚抓妖,只能你我两人去。”瑶歌指着桦音和沧弈,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你,你们俩谁都不能去。” 桦音不放心:“为什么?”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带着一个素绾已经够麻烦了,再带上你们两个,是输是赢就不一定了。”瑶歌道。 “你们放心吧,瑶歌厉害着呢。”我冲桦音挤挤眼睛,“恩公,连我你都不信吗?” 月上柳梢,瑶歌掐了个隐身的诀带我入宫,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玄清宫。 “怎么这么大的味儿?”我捏着鼻子道。 瑶歌说:“这狐妖的味道,凡人是闻不到的,便是你闻得头昏脑涨,凡人却察觉不到分毫。” 末了,瑶歌又道:“她的功力更强了。” 她幻化出羽箭在手,忽地将一箭射向玄清宫顶。我听到一声野兽的嘶号,这声音尖锐得很。我问:“瑶歌,这动静不会惊动别人吧?” 瑶歌道:“你放心吧,凡人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那就好。” “那狐妖中了我一箭,肯定逃不远。”瑶歌抓起我便飞。 果然,隐隐约约见半空中一抹白光飞往皇宫后山,我慌忙道:“是不是那个,我见到的那个白光。” 瑶歌轻声叱喝我:“小声点,小心打草惊蛇。” 我便乖乖住口不再多言语。 那白光落在后山的山脚下,瑶歌亮出羽箭,大喝道:“小小妖孽,魔界护法在此,还不速速现身?” 我四下寻摸哪里有狐妖的影子,却见光芒化作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不愧是狐妖,果然生得貌美无双,那双眼睛摄人心魂,叫人一看就不忍移开目光。 “魔界护法?”狐妖神色微变,“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来找我的麻烦?” “你也说了,我堂堂魔界护法,莫非连处置一只小妖的权力也没有?”瑶歌手起箭落。 谁知那狐妖挥袖一挡,羽箭竟不能伤她分毫。 我心里没底,偷偷问瑶歌:“她怎么这么厉害?” “今夜是月圆之夜,她借了天道的能力,自然比寻常更厉害。”瑶歌波澜不惊,“你保护好自己,免得让世子担心,余下的交给我。” 那狐妖化成原形,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灵狐。瑶歌连发三箭,箭箭落空,终于有一箭射中,却也只是伤及皮毛,并未有什么大用途。 “你不打算放我一条生路?”那狐妖问瑶歌。 瑶歌抽出羽箭:“一介狐妖祸乱人界,竟然还妄图逃脱?” “既然护法决意杀我,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狐妖说着,飞身逃至树梢,我隐约看到她在月光下绽露出九条尾巴。 霎时间,四周弥漫起一股铺天盖地的瘴气,伴随着一股诡异的呛人香味,我被熏得睁不开眼,那狐妖却突然飞身扼住我的脖子,声音暧昧道:“小姑娘,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不如今天就从你开始吧。” 我听见瑶歌弓箭的弦紧绷起来,那狐妖则冷冷道:“护法大人,我适才听你说,世子殿下很宝贝这个姑娘。还是说,堂堂魔界世子,竟然爱上了一个凡人?” 我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脚并用把她踢到一边,可惜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果然,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恨只恨我不能亲手杀了她。 谁知一缕红色的火光突然自我手心穿透她的胸膛。 见状,瑶歌神色一变,不可思议道:“这是般若元火?” 那狐妖手上脱力,终于软软倒在地上。我揉着脖子喘了好几口粗气,看了看手心,并没有般若花的痕迹,怎么我就使出般若元火了呢? “完了,一切都完了。”狐妖倒在地上,我分明见她眼中倒映着天边的圆月,隐约可见泪光莹动。 “什么完了?”我不解地问她。 “过不了今夜子时,皇帝便会殒命。”狐妖咳出一口血,凄惨一笑,“我本以为……我本以为还能再支撑几日的。” “早在一个月前,皇帝的寿元就已经尽了,我用灵力苦苦支撑至今,终于到了尽头。”她说,“多谢护法成全,我原也是想着,倘若他死,我便与他一起赴死。” “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要用灵力救凡人的命?为什么他死了你要陪他一起死?” 狐妖不能回答我了,她的躯体渐渐化成飞灰,灰烬中央,一颗亮晶晶的珠子从额头冲进我身体,隐隐约约,我仿佛听到狐妖回答了我,她说:“我爱他。” 什么是爱? 我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问,我认识的每个人,他们一遍遍否认我认为的爱,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正确的答案。大抵爱情这东西因人而异,那我更不懂了,为何他们能看出我的爱情对错与否呢? 一声钟响沉闷而悠长地回荡在半空中,我听见玄清宫传来哀怨的哭声,参差不齐的,大多仅仅带着哀伤的情绪,流不出眼泪。 譬如皇后。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原应该生生世世与他相伴相守,却处处想着算计丈夫早死;狐妖什么也不是,反而愿意用灵力供他活得更久,甚至不惜以死相随。 我好像更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瑶歌拍了拍我的肩膀:“小素绾,你没事吧?” “我困了。”我说。 我与她走出后山,走到玄清宫前,迎面撞上匆忙进宫的桦音,他一定也获知皇帝的死讯了。我跌跌撞撞地朝他奔去,终于抱住他,我问他:“恩公,你喜不喜欢我?” “你怎么了?”桦音皱着眉道。 “你且说喜不喜欢我。” “喜欢。” 那便好,那便好,我说:“恩公,我困了。” 桦音将我抱起,他轻声道:“我先带你回东宫好不好?” 我躲在他怀里睡了一觉。 梦中,我就是那只狐妖,我趴在窗子上看一个少年读书,他说“之乎者也”,明明念着在我听来那么枯燥的诗文,可是我却不愿离开。突然我就懂了,这个少年便是当年的皇帝。 我观着皇帝与她的一生,让我奇怪的是,从始至终,他们俩的生命仿佛都没有什么交集,狐妖仅仅是默默注视他,心中便生起一种莫名的、甜蜜的情愫。 我想起恩公,我看着他的时候,可有狐妖看皇帝这般甜蜜? 可是恩公说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为何我心中就没有这般甜蜜的滋味呢? 我醒来的时候,东宫并没有恩公的影子。我听宫女说,他已经不是太子了,先皇驾崩,如今桦音已然成了新帝。 他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愿让他当皇帝,我怕他娶一个恶毒的皇后,天天想着害他,那可怎么办? 我正这样想着,桦音已经回来了,我见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龙袍,显得整个人格外单薄。他脸上多了一块淤青,更是让我觉得心疼。 桦音在我面前故作轻松,可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疲惫。 “对不起,”我道,“我本来以为,杀了狐妖就可以救人的。” 桦音道:“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好心。”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迁怒旁人,就算再委屈,也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最近很害怕,”我对他如实道,“恩公,我想,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不喜欢你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又问:“恩公,你见到我时心中可有甜甜蜜蜜的滋味?” 桦音没有回答我。 不回答也好,因为欺骗更让我觉得讨厌。 “选秀的事情推迟了。”桦音顾左右而言他,“国丧期间,按律法应该守制三年。” “嗯。”我点头,并没听出他话中深意。 桦音淡淡道:“我会娶你。” “嗯。” 我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但是我依旧一口应允下来,至少我不会做一个害他的妻子,于他而言,我比任何人都可靠。 我想,一条巴蛇与一尾锦鲤,他们靠在一起取暖的时候,是爱情更多,还是心疼更多? 第五卷 锁离愁 登基大典前一夜,桦音带着朝服来看我,他说:“你觉得这衣裳如何,好看吗?” 邺城尚水德,所以朝服是纯粹的玄色为底衬,上面绣了暗红色的龙纹,我左右看看,摇头道:“这衣服极其周正,哪里都好,唯独花纹不对。” 桦音神色凛然:“为何?” “你是巴蛇,沧弈才是真龙。”我如实道,“这衣服应该给沧弈穿才对,倘若你要穿,须得换一个花纹才好。” 桦音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我以为是哪句话说错惹他生气了,免不得挨训。可是他并没有冲我发怒,他只是很疑惑地问我:“你也觉得,我不配穿这身朝服吗?” 他的语气那么轻,仿佛一羽鸿毛落在地上,又很快吹散在风里。 我到底还是不懂人的情感,就像我分不清什么是恩情,什么是爱情。 “不是不配,是不合适。”天地可鉴,我这两句话实在是由心而发,并无他意。 可是桦音的脸色却比刚刚还难看几百倍,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终于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朝中有人谏言,说太子德不配位,要我让贤于并南王。” 我惊觉失言: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是摆明了附和那些人的心意,戳他的痛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乱地解释,“恩公,我是说……不对不对,你很配这件朝服,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只是见不得别人好而已。” “你不必解释,”桦音将朝服轻飘飘地掷在地上,“如果连你都不敢和我说真话,那我就算当了皇帝也没意思。” “那你就当我不喜欢这个花纹,”我道,“换一个其他的好不好?” 所以桦音登基当日,朝服上绣的是赤色的云纹。云上无龙,唯有清风而已。 我与一干宫娥站在殿外,目睹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宝座。桦音忽地回过身,他在无言中睥睨天下,眼中藏着万物苍生,而我只默默注视着他,眼中唯有他一人。 我心中并不甜蜜,不知为何,隐隐竟有些苦涩。 “你不会是因为想当皇后,所以才这样不惜一切来到桦音身边吧?”沧弈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说这话时,目光并不落在我身上。 他穿着玄色衣裳,亦绣着赤色云纹,和桦音的朝服相差无二,竟有了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桦音是我恩公,我爱他,这与他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我急匆匆道,随即逃也似的离开。 桦音那样防着沧弈,他不喜欢我与沧弈独处,我绝不能做和桦音心意相违的事。我把沧弈对我的情当作负担,我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在这儿?”一个倩影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是纤月耀武扬威地站在我面前,她“呵”了一声,“这么失落,看来是美梦落空了吧?” “什么美梦?”我不解。 “桦音哥哥要为先皇守丧,他娶不了你,难道不是美梦落空?”纤月冷笑。 我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便觉得烦,就朗声回敬道:“这是你的美梦,与我无关。” “谁的美梦都无所谓,总之桦音哥哥是不会娶你的。”纤月得意扬扬道。 我不以为然,恩公早说过要娶我做妻子,便又道:“桦音是一国之君,岂容你揣测圣心?” “这还需要我揣测?”纤月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皇帝?哈,你可知这宫里真正的主人是谁?” 她又问:“你可知皇帝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 “皇帝之上,是太后;皇帝左右,是群臣。”纤月故意说得很慢,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楚,末了,她咯咯地笑,“论身份,我是皇后侄女;论家世,我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你觉得,我们谁更合适做皇后?” “你少说这些话糊弄我,我只信恩公的。”我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才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陪伴桦音哥哥的宠姬。”纤月说,“你太容易满足了,满足到桦音给你一个小屋子,你也觉得是最好的。他手里握着天下,哪里在乎一个华美的小屋子呢?不过是施舍你只言片语的温柔,就把你骗得神魂颠倒。” 我无力反驳。 其实我都懂,只是装傻充愣不愿相信罢了。 太后与桦音的关系那样紧张,怎么可能会允许他娶一个不受自己支配的女人,朝堂现在动荡不安,那些言官怎么会让皇帝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利益分明摆在眼前,我却捂着耳朵闭着眼装作听不见看不着。 在人间活得这样累,远不如做一尾锦鲤安逸自在。 “仅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便在宫中这样威风八面,倘若你生父镇国大将军来了,莫非得让桦音把皇位让给他坐?” 沧弈的声音冰冷且缓慢地从我身后传来。 他气我不争,说道:“你怎么总受别人欺负,难道连还嘴都不会?” “我觉得她所言不虚。”我回过头说,却不想我们俩竟然离得这么近,我只一转身便撞进他怀里。 “投怀送抱?”沧弈略一挑眉。 “我没有!”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夺路而去。 但是,为何我心里竟然有点甜?说甜也不准确,倒不是含了糖那样香香浓浓的甜,而是盛夏饮冰水那般甘香。 我一定是疯了。 桦音找到我时,我正躲在御花园的槐树上晒太阳。槐花香得醉人,我迷迷糊糊地想,要是离香池旁长的不是杜鹃,而是这甜甜的槐花就好了。那我一顿一定能吃好多好多,吃得更胖更肥。 —“这么肥的鲤鱼,不如拎出来红烧了吧。” 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沧弈来。 我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翻身从树梢上骨碌下来,就在我以为要摔个狗吃屎的时候,没想到却安安稳稳落在桦音的怀里。 “怎么在这儿睡觉,为什么不去我宫里?”他问。 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华丽的小屋子,这里天大地大,比那个小屋子睡着舒服。” 桦音哑然失笑,又问我:“天大地大,就算没有我,你也住得舒服吗?” 我很严肃地思考半天:想我当神仙当得好好的,为了恩公来到这个天大地大的凡界,如果为了天大地大把他丢下,那不正是凡人所说的舍本逐末,买椟还珠? “不舒服。”我摇头,“还是和恩公在一起更好。” “纤月对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桦音劝我,“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整治她。” 原来他下了一道圣旨,以国丧为由,将东宫所有参选的秀女,皆充入掖庭后宫为婢,自然,纤月也在其中。 “太后若是生气怎么办?”我看着他额角尚未痊愈的伤痕,“她一定会想其他办法反对你。” “素绾,你信不信我?” 听他这样温柔地叫我名字,我一下就动摇了。 “信什么?” “信我能保护你。”他信誓旦旦道,“如今我身为天子,难道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吗?” 我点点头,笑着回答他:“信,恩公说什么我都信。” 桦音抬头看着那棵槐树,终于神色凄清,与我缓缓道:“那日父皇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我问。 “他说,他很爱我母妃,可是身为天子,他没能保护好她,他很惭愧。” 原来先帝不知道,有一只狐妖也爱着他,而且爱了很久。我私心为那只狐妖不值,更觉得先帝的话不可信:“怎么可能,天子不是凡人中最厉害的人吗,他手握大权,怎么可能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呢?” “我也不懂。”桦音与我相视一笑,“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那时我尚不知,原来天子也有千般万般的不遂意,我们都太天真了,以为手握权力便可高枕无忧,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三界之中,当数凡间的权力最是吃人。 纤月因为身份特殊,被太后讨走养在自己宫中,虽然名义是宫娥,吃穿用度一点不比公主的牌面小。有时我想想,其实也挺有趣的,我们在天界就是这样不对付,到了凡界各居各位,仍是一样不对付。 最近我常常能感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东风吹尽,百花凋零的时候,我竟然也会看着那些落红伤情,伤情是什么滋味,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疼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我想,许是在人间待得久了,我也些许有了人的情感。 桦音常常笑我,小小年纪黯然神伤。有时瑶歌来皇宫看我,带着些时兴的小物件,又或者是糖葫芦、一口酥、炸丸子,对于沧弈,她绝口不提。唯独有一次,我们两个喝多了,在后山,她醉醺醺地问我:“小素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什么?”我问。 “世子有多爱你,我就有多羡慕你。”她说,“我爱了他九千八百年,他视若不见,往日是,如今是,以后更是。” “或许他只是不明白你的心意,为什么你不挑明了告诉他?”我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傻?”她哈哈大笑,“喜不喜欢,都藏在眼睛里,谁能看不出来?” 她端起酒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又叹息道:“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所以他不醒也罢,大不了我陪他一起睡。可惜啊,世子也叫不醒装睡的你。” 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冷得像冰。 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堂堂魔界护法,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为情所困,所谓百炼钢不敌绕指柔,莫非说的是如此? “我是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她说,“我从不骗人。” “我知道。”我道。 “世子很爱你,无论是渡劫前还是渡劫后,小素绾,我真的羡慕你,羡慕得要发疯。” “那是嫉妒。”我满了一杯酒给她。 我很想告诉她,沧弈不是世子,可是我又无法开口,善意的谎言总好过生离死别的利刃,虽然伤人,却不至于杀人。 “我就是嫉妒能怎样!”瑶歌的脸红红的,嘴噘起老高,“我就是嫉妒你,嫉妒嫉妒。” 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又圆又亮,像悬在天边的一盏灯。 瑶歌“哎哟”一声,又颠三倒四地说:“我看你脸上尽是凶煞之色,莫非中了桃花劫?” “你喝多了吧?”我把她晃荡到一边。 “我喝多了也能算得准!”瑶歌指着我眉间,满身酒气道,“小素绾,你的劫难要来了,还不快点躲起来渡劫?” “桃花劫是什么劫,莫非能要了我的命去?”我知道她在说胡话,便不再计较。 瑶歌却突然正色道:“会死,当然会死。” 她接着说:“这劫来源于你挚爱之人。” 挚爱之人?桦音? “桦音还能杀了我吗?”我不去理她这些混账话,自顾自地倒在地上闭目养神。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有余,我两年多未曾见沧弈,竟依稀有些遗忘他的模样。 秋风渐起,已是中秋。 在宫里的日子很累,我尽可能避着太后,避着纤月,唯恐做错事落下把柄,拖累恩公为了我与她们周旋。有时远远瞧见太后的步辇,我会低下头躲开,不去招惹。 可这毕竟不是万全之策,终于,某次我像往常一样要低下头逃走时,步辇上的太后叫住了我。 太后穿着艳丽的翟衣,比我初次见她时更显雍容,那翟衣的领口袖口处都绣了金丝凤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艳光四射。她微微眯眼,眸子便成了细细两条线,仿佛想了很久,终于慵懒道:“哀家见过你。” 这两年来,我一直躲在桦音宫中很少走动,她如何识得我呢? “你是桦音身边的素绾,是也不是?”她问我。 我点头:“正是。” “难怪桦音铁了心不娶纤月,原来有这么一个可人儿。”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笑了,只是阳光晃眼我看得不甚清楚。 须臾,听她又问道:“你可晓得,前朝有一位俪妃?” “奴婢不知。”我如实回答。 “也对,”她说,“一个死人罢了,知不知道又如何。” 我后脊梁骨直冒冷风,又不敢逃走,四肢早就吓得僵直了。 “你与她一样漂亮,不对,是你比她更漂亮。”她徐然挥手让步辇落下,便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摸我的脸,那指甲染过鲜红的寇丹,仿佛红玉雕成的甲片划过我的脸,叫人感觉阴冷阴冷的。 “真美啊,倘若哀家也这样美就好了。”她说。 这句话,使我第一次以一个平凡女人的角度看她。这是一个被漫长黑夜逼疯的女人,她眼底少了凌厉和狠戾,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化不开的哀愁。 “倘若哀家也有这么美,或许他也会多看我几眼。” 她终于叹息,那叹息竟无端端让人心碎。 “倘若哀家没有杀了俪妃,或许他仍旧可以与我相敬如宾。”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先皇至死也没有看她一眼。 由爱生恨。 我突然想到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最恰当不过。 察觉到失态,太后突然就变了脸色,随即收了手,端正身子高傲地坐在步辇上。 “周福,”她唤了一声旁边伺候着的太监,明知故问道,“按律法,秽乱宫闱,当如何处置?” 我虽然脑子不灵光,可也知秽乱宫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四个字的严重性,便匆匆忙忙地辩解道:“我没有!”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全然把我视若无物,我听周福高声道:“回太后,秽乱宫闱者当处绞刑。” 太监特有的声调,尖锐的、刻薄的,好像嗓子里藏着一把刀。 “您是要背着皇帝处置我吗?”我面如死灰,质问她。 太后终于回应我,她摆弄着勾勒在指甲上的纹饰,轻笑:“桦音在上早朝。” 难怪,她分明是故意趁现在,趁恩公不在时来找我的麻烦。 周福心领神会,招了两个太监一起押着我,我听见太后嘱咐他道:“越快越好,手脚干净些。” 我不能死,我想到那次击杀狐妖时用的般若元火,便暗中在心里喊了好几遍“元火救我”,可是任凭我再怎么召唤仍是无济于事。 直到周福将白绫缠在我脖颈上,我突然有些疑惑: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 一柄长剑径直穿透周福的身体,血滴飞溅在我脸上,温热的,有些腥。 我看见穿着朝服、头戴十二旒冠的桦音,他显然是才从朝堂下来,连衣服上还满是銮殿上龙涎香的味道。他说过,他最讨厌这个味道,每次下朝首要大事就是除去身上的这股异香。 桦音什么也没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以眼色示意宫人带我离开。或许因为太后在此,竟无一人敢照他命令办事。 “母后要做什么?”他问。 太后并不在意周福的生死,道:“哀家要处置一个宫娥。” “理由呢?” “秽乱宫闱,迷惑君主,和俪妃一样该杀。”她故意与桦音对视,故意加重了“俪妃”二字。 果然如我所料,俪妃正是桦音的母妃。 桦音的手紧紧攥成拳,我看到他的身体在抖,就像一个不知如何维护母亲的孩子,那么弱小,那么无力。 “够了。”他说,“我母亲是否真的秽乱宫闱,是否真的迷惑君主,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太后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皇帝的孝心与仁慈,都是有底线的。”桦音垂眸而立,仿佛变了一个人,“所以,请母后自重。” 我看着桦音的背影,却疑惑着:明明那么风轻云淡的一个人,为什么总要让他承受这么多不该承受的东西? “走。”他将手伸向我,坚定地在太后面前伸出手。 我将手放在他掌心,却察觉到他掌心沁出的汗珠。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越走越远,桦音的脸色也从阴戾变成苍白,终于,他站定身子,轻声道一句:“好险。” “是好险。”我故意说得很轻松,生怕他为此多心。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桦音转身抱住我,恨不得把我揉进他身体里似的。 我愣了半天,这才想起抱着他回应他。他说:“我真怕没来得及回来,我真怕你落得和我母妃一样的下场。” 这样的他,好像一个孩子。 “刚在早朝时,有宫娥偷偷来报信,说是太后为难你。”他道,“可惜不知道那个宫娥叫什么,她面生得很,我从未见过。”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宫娥是瑶歌易容而成,也是那时我才知晓,原来我与太后对峙的那日,沧弈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一切。 —“你怎么总受人欺负,连还嘴的能耐都没有。” 桦音登基那日,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桦音吻了我,便如蜻蜓点水一般,我的脸也腾地烧出两团绯红。 “我会为母妃报仇,也会风风光光地娶你做我的皇后。”他说。 我信,凡是桦音说的,我都信。 “明晚便是中秋宫宴,可有准备什么衣服饰品?”桦音又问。 这两年来,因为国丧,宫中已经许久没准备这样的宴会了。我摇头道:“我不过是一个小丫鬟,穿得再华贵又如何,只不过是徒增口舌罢了。” “距离国丧两年有余,今日朝中已经有人上奏,希望着手准备选秀一事。”桦音说。 “明晚,我要借着宫宴昭告天下。”他看着我的眼睛,墨色的瞳孔倒映出我的脸,“我要让宫中的人都知道,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他说得那样恳切,全不像是假话。我想也是,恩公待我千般万般好,怎么可能说混账话诓我呢? “你可愿意嫁给我?”他问。 愿意,愿意极了。我为了这句话,从天界到魔界,再从魔界到人间,盼啊盼,终于盼来恩公说,他要娶我。 “自然愿意。”我道。 桦音亲自与我去尚衣局,精挑细选,最终定下一件正红色的留仙裙。 侍候我更衣的宫娥嘴甜得很,大多夸我与裙子极衬,唯有桦音故意刁难我道:“你可知,这裙子为何叫留仙裙?” “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我摇头晃脑读给他听,隐隐约约记得这句话还是在沧弈给我的那几本书里看到的,我当日只匆匆浏览一遍,却不求甚解。 “这句话来自于前朝宠妃赵飞燕。”桦音道,“赵飞燕最喜裙装,某日她穿着裙装为皇帝起舞,突然间狂风大作,飞燕便随风化为神仙,归于九重天上。皇帝匆忙拉住她的裙角,却只是无能为力,任她离去而已。” 这故事倒也有趣,我听得一知半解,追问:“既然她飞回天上,为何这种裙子还要叫‘留仙’?还不如叫‘归仙’呢。” “凡人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念想罢了,至于是‘留仙’还是‘归仙’,只是一个叫着好听的名字而已。”桦音说。 他玩笑道:“你不会也和赵飞燕一样飞走做神仙吧?” 我卖了个关子:“谁知道呢,反正我可是正八经儿的神仙,难保哪一天真的就飞走了。” “你若是飞走了,天上地下,我都会寻你回来。”他说。 若是两情欢好,再普通的句子也能读出情话的味道。 恰如空杯饮清水,却能尝出甘甜。 一月可曾闲几日,百年难得闰中秋。 中秋宫宴本是歌舞升平,一团和气,直到沧弈姗姗来迟。他手里提着一只鎏金的笼子,笼子里面是碗口那么粗的一条黑色蟒蛇。沧弈见了桦音,既不跪也不拜,而是十分得意道:“贤侄,我今日特意捕了一条龙送与你。” “这是蛇,王叔弄错了吧?”桦音神色微变。 “贤侄,世上可没有这么大的蛇,这是真龙离水,故才暂时化作蟒蛇。”沧弈句句暗含深意,“倘若有一日来了洪水,蟒蛇便会重新化作真龙。” “不如请百官做个见证吧?”沧弈随手一指身边的干瘦老头,“左丞相,您来瞧瞧,这是真龙,还是蟒蛇?” 那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站起身,迟疑片刻,终于看着桦音道:“回皇上,回王爷,依老臣拙见,这应当是蟒蛇才对。” 沧弈“哦”了一声,语调上扬,颇有深意。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之大,竟然穿透了左丞的颅骨。殿上的女眷纷纷尖叫离席,唯有桦音攥着我的手,安然不动。 “他是故意的。”桦音斟了一杯酒,小声道,“为了演给我看。” 这羽箭,这力道,恐怕只有瑶歌可以做到。我没想到沧弈会在大殿之上公然动手,他这是疯了吗? “放肆!”太后怒喝一声,“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女眷便坐回原处,只是一个个吓得腿软,抖得像筛糠一样。 “皇宫戒备森严,竟然也有刺客?”沧弈瞥一眼身边的随从,冷言冷语,“还不快去抓刺客,一个个傻站着,莫非要等刺客伤了我贤侄的性命才出手?” “他们去抓刺客,咱们再说些家常话。”沧弈不慌不忙,又好整以暇地问,“骠骑将军,你看这东西,是蟒蛇,还是真龙?” 骠骑将军脸色灰白,张开嘴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够了!”我忍无可忍,终于站起身,从桦音旁边走到沧弈面前,对着他一字一顿道,“蛇就是蛇,就算被大水淹了千年百年,顶多只会变成蟒蛇精,根本变不成真龙!” 沧弈的表情很奇怪,但不是愠怒,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终于朗声大笑,道:“满朝文武,竟然只有一个小丫头敢说真话,难道你们这些朝臣不汗颜惭愧吗?” 什么意思? 不仅我愣了,百官也愣了,就连高位上的桦音与太后都愣住了,那种茫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是左丞相张晋十余年来贪污藏秽,买官卖官之罪证。”沧弈将一本账簿丢在地上,冲着左丞的尸体道,“种种罪行相加,赐他一死已是便宜了他。” 沧弈说:“这才是我送给皇上的礼物。” 桦音这般圆滑,自然装作滴水不漏,便斟满一杯酒亲自呈给沧弈,强颜欢笑道:“如此,有劳王叔了。” “这天下是我们家的,自然要尽心竭力,辅佐我贤侄千秋万世,一统江山。”沧弈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明明人人都在笑,却如同脸上挂着画皮,将“虚假”两个字摆在明面上。 我看不透他们之间的算计,今天这一场突发事件已经惹得我头昏脑涨,索性与桦音道:“我想出去吹吹风,马上就回来。” “更深露重,小心着凉。”桦音点头,示意应允。 随后纤月当着一众女眷的面献舞,太后钦赐她一柄玉如意,一时间倒有了风头无两的意味。我无暇多看,也懒得浪费时间,便顶着微风走出宫殿。天黑得仿佛打翻了砚台,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唯有月光依旧,我想也是:倘若中秋无月,未免太扫兴了些。 左丞暴毙,我心惊肉跳,说不害怕是假的。我突然很想家,我的家在天界离香池,那里有红得热烈的杜鹃花,有柳笙在我旁边讲天庭的奇闻异事,白日里池水暖洋洋的,我从不用揣摩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渴了喝水,饿了吃花瓣,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快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什么都变了。我结识沧弈,来到人间,明明成了一个凡人却没有凡人的真情实感,事到如此,错错错,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让沧弈留下我这些记忆,只做一个凡人最好不过。 我正仰头望着月亮出神,便有人为我披上大氅,沧弈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踏实、沉稳,他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想家。”我道,“不是安和侯府,我真正的家在天上。” “你想做皇帝?”顿了顿,我问他。说这话时我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生怕他说出什么诓我。 沧弈“嗯”了一声,诚实地告诉我:“想,很想,在他还是太子时就想。” 他说:“我不会骗你。” “怎么当?杀了桦音?”我轻呵,“你若是敢动恩公,我一定先杀了你。” 沧弈将一朵虞美人送给我,就像会法术似的,他伸向我的那只手,手腕上尚有一道清晰的红印,十分显眼。 “这花只与你相配,”沧弈不去回答我,而是转移话题,“我试过让很多女人戴这朵花,只有在你头上最漂亮。” 我没接。 “你为何躲着我?防着我?我可曾吓到你了?”沧弈略有疑惑,问道。 我只能摇头:“未曾。” 我说:“我不喜欢你,我喜欢恩公,你若是杀了他做皇帝,我一定会在那之前杀了你。我不会让你妨碍恩公渡劫,若真有一日兵戎相对,回到天界后我会亲自向你赔罪。” 沧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很认真,他将虞美人戴在我发间,道:“你喜欢桦音,不妨碍我爱你。” 他说:“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 这次轮到我无言。 我并非石胎木人,我有心有肺,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怎么会看不透沧弈对我的绵绵情意? 瑶歌说得对,人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别人对自己的喜欢,只是有人习惯了装聋作哑,有人充耳不闻,有人故意装睡罢了。偏又有这么一群傻子,就算陪着装睡的人做做梦也是好的,也让他们乐得甘之若饴。 被爱的人从来高傲。 高傲无罪,可耻的是堂而皇之,自以为然,贪得无厌。 只要染上爱情,谁都可以是恶人。 “我要回去了。”我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明明不回应还贪得无厌享受沧弈的好,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恶人。 “我喜欢桦音,我心里唯有他一人。”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忽而又回过头,大声告诉他,“所以别再喜欢我了,换一个可以给你回应的人吧。” 但我没想到,沧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桦音,他要我。 觥筹交错间,就在桦音抓着我的手,就在他即将站起身宣布我与他的婚约的时候,沧弈突然离席道:“我有一事恳求皇上,望陛下恩准。” “王叔客气了,只要是侄子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全部应允。”桦音说。 “我想要一个婢女。”沧弈面色如常。 我能感觉到,桦音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他勉强笑着问:“谁?” “素绾。” 沧弈到底还是说出我的名字。 “我可以给你十位掖庭中的美女。”桦音像是与他谈条件一般,“只要王叔喜欢,一百个也可以。” “我只要一个,你身边的那个。”沧弈不为所动。 丝竹声停了,跳舞的宫娥也默默退下,太后微微咳嗽一声:“一个宫娥而已,哀家足以给皇帝做主。” 所有人都在看着桦音,如果他不答应,明日朝堂上便会飞来雪花一样数不清的奏折,便要坐实了我秽乱宫闱狐媚惑主的骂名。 他一人孤军奋战已经很累了,我不愿做他的负担。 我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说:“能得并南王垂爱,素绾三生有幸。” “能去并南王府,我十分愿意。”我转过身,当着所有人,唯独不敢看桦音的眼睛,“恳请王爷再宽限我一日时间,我在宫中尚有挚友,希望能与他好好分别。” “那便明日辰时吧,”沧弈说,“明日辰时,我会亲自来接你。” 桦音没说话,他只是饮酒,直喝得两颊通红,眼中却没有醉意。 宫宴终于散场,我目送着诸臣离开,随后是沧弈,是宫中的女眷,是太后,终于,偌大的宫殿只剩我们两人。 “夜深了,”我说,“恩公,咱们走吧。” 桦音不为所动。 我上前夺下他的酒杯,这才听桦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说:“孤要杀了他。” 他突然挥袖拂去桌上的杯盏,瓷器玉盘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他道:“为什么要和我抢,天下他要抢,连你他也要抢。明明我才是皇帝,明明我才是皇帝!” 他扶额,终于哑然失笑:“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抬眸看我,眼中黯淡无光,“素绾,我不能保护你了,你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没用的皇帝?” 我突然明白了先帝的痛苦,身为皇帝,却要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牵制。高处不胜寒,荣光背后仅剩下苟且。 “换我保护你吧。”我说,“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成为你在并南王府的眼睛。” “我不希望你和沧弈任何一个受伤,但是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择,我会维护你。”我从背后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身上,“恩公,这次换我保护你。” 明明我们俩一样弱小,我有什么资格躲在桦音的羽翼下?更何况我欠着他还不清的恩情。 “我会娶你,我的皇后只能是你。”桦音道。 我们靠在一起,相拥取暖,我仍旧不知何为情爱。 “倘若回了天界,你一定要记得我。”我抱紧桦音,“人间的苦很快就会结束,可是天界的清冷,还有千百万年等着我们。” “恩公,我好想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喃喃自语,并不在意他是否听得见,“我想飞霄宫,想离香池,想柳笙,想杜鹃花……” 在凡间,我学会如何做人,学会审时度势,唯独丢了快乐。 第二日辰时,我孤身一人来到东华门,果然见到沧弈在等我,他今日换了绛色绣金丝祥云的衣裳,在阳光下那样耀眼。 “阿绾。”他粲然一笑,叫人移不开目光,“你果然来了,真好。” “走吧。”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 沧弈挑开轿帘,邀我进去。 坐进马车的刹那,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东华门的城墙高而厚重,我看见桦音站在城楼上静静地俯视着我,许久许久,他终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消散在我的视线中。 “瑶歌很想你,她做了不少菜等你回去。”沧弈与我道。 然后他说:“昨日安和侯府递了讣告,令堂已经驾鹤西去了。” 我说:“嗯,我知道了。” “我怕你太伤心,所以昨夜没有告知你。”他说。 怪不得,昨天我看到百官来齐,却唯独不见安和侯。 娘,这好像是一个很模糊的词,虽然十几年来我无数次叫过,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不添任何感情地称呼她为“夫人”。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趴在房顶,她关切地喊我下来,她说危险的时候,声音也总是轻轻的,绝没有呵斥的意思。 我想起两年前的上元节,她说为我选一个夫婿,她说沧弈是个极好的人,教我“宁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 我的眼泪开始往外涌,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可是我明明不想哭的,好像这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了自己的情感。沧弈吓坏了,他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回一趟侯府,看看夫人。”我说。 “好,”沧弈对车夫说,“先去安和侯府。”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也有了人的情感,神仙长乐少悲戚,而我,终于也饱尝了凡人的哀苦。 马车来到安和侯府门前,我挑开轿帘看了一眼,只见门前明晃晃两个白灯笼十分刺眼,侯府肃杀凄清,全不似往日那般车水马龙的热闹。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是一个好神仙,也不是一个好凡人,我甚至不是一个好女儿。 “走吧。”我擦擦眼泪,“还是别回去了。” 沧弈也不争论,他吩咐车夫回王府,而后轻声与我道:“生老病死,不过是轮回了下一世。” 我突然很悲戚:凡人有很多世,一世便可爱一人,而神仙死后魂魄归于天地,留下的人还能爱谁? “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你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沧弈说,“两年多未见,怎么连笑都不会了?” 是啊,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么久,每天像做贼一样,纵使笑也只敢对着桦音,更多的时候我连笑都笑不出来,我们没日没夜躲着太后的算计,躲着朝臣的攻击,哪还有时间笑? “快满三年了。”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沧弈点头:“桦音登基时因为国丧三年不娶,力排众议,如今也到了该选妃的时候了。” 明知道沧弈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断我念想,我索性不再搭腔。 桦音说娶我,既然是他承诺过的,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我信他。 第六卷 上西楼 马车在并南王府门前停下,沧弈先我一步下轿,朝我伸出手:“我们到家了。” “这是你家。”我道。 我又不需要他扶,便自己跳下马车。 沧弈愣了愣,横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他讪讪收了手,与我一前一后进入王府。 瑶歌从正堂扑出来,往我身上一靠,嬉笑道:“小素绾,多日不见,近来过得如何?” “你昨天难道不在宫里吗?”我故意问她,神色也是冷淡疏离的。 瑶歌当然清楚我的意思,支支吾吾半天,道:“我那不是为了办别的事嘛……” “我给你准备了饭菜,你肚子饿不饿?”她拉着我的手往花厅走,一边走一边与我讲最近的琐事,絮絮叨叨半天。 我只是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过了许久,瑶歌终于察觉到我的安静,问道:“小素绾,你怎么了?” “我刚回了一趟安和侯府,心情不太好。”我如实回答她。 “因为夫人?”瑶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她只不过去渡下一世轮回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这就是我们与凡人不同的地方。”我用手指着她心口,“即使知道她是去轮回,凡人这里也会痛。” “那我死了,你这里会疼吗?”瑶歌眼珠一转,反问我。 “应该会吧。”我思考良久,“这大千世界,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朋友啊……”瑶歌默默重复了一遍,嘿嘿笑着,“我倒没有很多朋友,千年前有一个,不过后来死掉了。” 我咋舌,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死亡说得这么轻松。 “她死时叫我不要伤心,我当然听她的话。”瑶歌叹了口气,“从此以后我就没什么朋友了。” 无悲无伤,便是长生又如何。 我很可怜瑶歌。 不多时,沧弈便来到花厅,问瑶歌是否将我的住所准备妥当。 “那是自然,我特意把小素绾安排在别院,图着清净些。”瑶歌得意扬扬着,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我道,“你缺什么用什么,直接找我就好,千万别自己乱走。” “为什么?”我不解。 “你别管这些,”瑶歌道,“总之别乱走就是了,要是觉得无聊就来找我,想上街也可以来找我。” 我哼哼哈哈点头,既然她不愿多说,那我自然也不多问。在宫中这么久,我早养成这样的习惯。 “左丞的事情还有许多需要我料理。”沧弈对瑶歌道,“今日就不用等我用晚饭了,你和阿绾先吃,知道吗?” 他叫我阿绾的时候,语气总是特别温柔,连眸子里都含着情。 如果他不想着谋反,不想着伤害恩公,至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 “带我去别院吧。”我对瑶歌道,“今天坐了一上午的马车,我有些累。” “好!”瑶歌对我笑,那双极美的眼睛眯成两条线,“晚上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吩咐下人去准备。” 我道:“清淡点就好,其余的随你安排。” 瑶歌引我进别院,这里虽然略为偏僻,但胜在清幽雅致,有花有树,有假山流水,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我猜你一定喜欢这个地方。”瑶歌把小屋的门推开。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瑶歌已经把一切布置妥当。 “你先休息,觉得无趣就来叫我。”瑶歌指着书桌旁的一架书,“或者看书也成,这都是我挑来给你解闷的书,有《淮南子》,还有《山海经》,都是我向那些凡人打听来的,你看着玩便好。” 我看着瑶歌叽叽喳喳的模样,笑着道:“你现在与我初见你时一点都不一样,终于变得浑身都是烟火气了。” “沾些烟火气也挺好的啊。”瑶歌说,“我以前在魔界的时候,日日板着脸,谁见我都怕。” 她继续道:“其实也不是我想板着脸,我一个护法嘻嘻哈哈太不像样子了。但现在是在人间,谁也不认得我,自然就无所顾忌。” 她到了凡间变得更快乐,为何我却只学会伤心?我有些头疼。最近奇怪的问题越来越多了,大多是我解释不清的问题,又不能求教别人,只有自己揣在心里慢慢地品。 “得了。”瑶歌摆摆手,“我不在这儿扰你清闲了,你快些休息吧。” 她走了,别院里终于只剩我一个。 我将屋里的东西照自己心思排放整齐,突然见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往我的别院里飞来。 鸽子停在我门前,任凭我怎么赶也赶不走,我终于看清,原来它的爪上绑着一张字条。 我将字条取下来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桦音熟悉的字迹,唯有寥寥一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想起桦音许久以前对我说过,他养了一只极其聪慧的信鸽,想来便是它了。 四下寻摸一番,我终于找到一只鸟笼,放飞了里面的画眉鸟,将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放进去。 我不舍得让它飞回去,倘若它飞走,我与恩公的联系又要断了。我下定决心,除非是一定要告诉恩公的事,否则绝不会让这只鸽子随意飞回去。 我想起瑶歌说的“不能在府中乱走”,心下蹊跷得很:莫非是并南王府藏着沧弈图谋造反的证据? 想到这儿,我更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并南王府细细查探一番,若是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可以助恩公一臂之力。 但我没想到并南王府竟然这么大,刚一进后园,我只看见成片的翠竹交相遮掩,之后我又左转转右转转,终于不负众望地迷路了。 我等了半天,终于看到有洒扫的婢女经过,刚要开口问路,谁知她们见了我纷纷咬耳朵道:“这不是王爷带回来的那个宫娥吗?” “听说这女人在宫里就变着法地迷惑皇上,来了咱们王府,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可不,也就是咱们王妃心眼实,对她如此好。” 我愣了愣,将问路的话咽回肚子里。 我自诩问心无愧,流言蜚语一概不惧怕,可是没想到这些带着刀子的话暴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怯懦了。 在世人眼中,我是狐媚子,是一个令皇帝三年不娶的妖女,秽乱宫闱,迷惑君主。比起真相,这些话更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也更让人觉得可信。 天界亦如此,凡界亦如此,何其荒谬可笑。 我不知用了多久才走出后园,只记得刚一进正堂,便看见两张草席卷着不知什么东西,上面沾了脏兮兮的血,已经有些发黑了。我上去踹了两脚,一个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的人从里面滚了出来,她还没死透,甚至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裙角,她说:“救我……” 我吓得瘫坐在地,依稀辨认出,这是今日在后园骂我狐媚惑主的婢女之一。 “这是沧弈的意思。”瑶歌把我扶起来,“他刚刚回来取折子,正碰见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讲你坏话,便一并乱棍打死了。” 我胃里一阵阵恶心,喉咙里直泛酸水,直到我看见裙角还沾着那个婢女的血,终于受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瑶歌赶紧招呼人将那两个婢女扔出去,关切地问我:“要不你还是歇歇吧。” “我没胃口,晚饭就不必叫我了。”我挣脱她的搀扶,撑着墙独自走回别院,进屋时余光瞥到桌上的铜镜,这才看到自己惨白如鬼的一张脸。 这样的手段,与他叫我阿绾时全然不同,我很害怕,仅是说错一句话便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他的政敌桦音? 我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意识到自己在抖。我仿佛看见那草席里是恩公,他绝不会抓着我的衣角让我救他。 我害怕。 天渐渐黑了,我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天边偶尔划过的闪电与雷鸣,我不敢抬头,只要抬头就会看到那个被乱棍打死的婢女,暴雨敲击着青石板,仿佛是嘈杂的脚步声,我不敢想了……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我在臂弯中睁开眼,只见雷电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一盏温柔的烛光在我身边点燃,是沧弈举着烛台半跪在我面前,他说:“阿绾,我想着你会害怕,所以提前回来了。” 沧弈见我一言不发,追问道:“你在为那两个婢女生我的气?” “你为我泄愤,我没资格生气。” 我说:“我是害怕。” “怕我吗?” 我没肯定,也没否认。余光瞥到那只鸟笼,鸽子歪着头注视我们俩,眼睛亮晶晶的。 但我没想到事情远没有结束,第二日吃早饭的时候,有一个穿青衫的干瘦男子突然冲进来,手持长剑横在自己脖颈上,信誓旦旦地和沧弈说道:“臣听闻王爷将这妖女带回王府,今日以死请柬,请王爷诛杀此女,切莫影响王爷筹谋的大业!” 瑶歌小声与我耳语:“我叫你不要乱走,就是怕撞见他们。” “他们?”我左右看了看,唯独只见那青衫男子一个人,便好奇地问,“谁是……他们?” “这是沧弈豢养的幕僚。”瑶歌说。 我点点头,再不多言语。 沧弈用汤匙舀了一口肉粥,尝过后眉头一皱。 “咸了。”他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那个以死相逼的谋士。 我跟着尝了一口,明明味道不咸不淡正好,怎么突然说咸了呢,沧弈的口味竟然这么刁钻? 瑶歌赶紧道:“那明天我让他们做得清淡些。” “我不是说粥,”沧弈把碗筷往前一推,将目光移到那青衫男子身上,“我是说人。” 哦,我这才了然,原来他说这人太闲了。 “那以你所见,当如何?”沧弈问他。 青衫男子放下剑,说道:“这女人和皇帝纠葛不清,难保不是皇宫派来的奸细,不如快刀斩乱麻,杀了她。” “呵!”沧弈站起身,抬脚踹飞那柄剑,我见他自腰间抽出明晃晃的佩剑,手起刀落,将那青衫男子抹了脖子。 甚至连呻吟都没有,那青衫男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好像一个布袋子似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 “将他丢在乱葬岗,以儆效尤。”沧弈细细拭去剑锋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对下面吩咐道。 瑶歌大睁着眼,显然没想到沧弈会杀了谋士,她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道:“杀了两个婢女还则罢了,如今又亲手杀了谋士,世子是疯了不成?” “造谣生事,不杀难道留着?”沧弈用目光扫视在屋里伺候的婢女,“你们也看到了,若有造谣生事者,婢女也罢,谋士也罢,都是死。” 我从心底为那个幕僚感到可悲,其实他什么也没说错,我来到并南王府的确是为了做桦音的耳目,每一桩每一件都被他猜着了。他只是没猜到,沧弈对我的信任和喜欢,远远大于对他的需要。 “杀了一个他倒无所谓,那府中其他的谋士呢?”我从未见瑶歌这样厉声厉色,“过不上一天,邺城就会传出并南王为了女人杀死谋士,到时候谁还愿意来为世子做事?” “并南王府不缺一个谋士。”沧弈冷哼一声,“同样,并南王府也不缺一个王妃。” 瑶歌如遭雷击,脸色登时变作灰白,我见她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刚想起身扶着她,却被沧弈拽着胳膊拉起来,道:“随我出去。” 外面的婢女见了我和沧弈在一起,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有几个甚至在瑟瑟缩缩地发抖,显然是平日没少说我的坏话。 “你不必为那个谋士自责。”沧弈道,“他是桦音的人。桦音在我身边安插了那么多眼线,只有他活得最长。今日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向我证明他的真心,倒不如我直接成全了他。” 我不语。 “阿绾,有时我真不知道如何爱你。”沧弈诚恳道,“或者,你来做我的王妃,如何?” “我不要。”这三个字,我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 沧弈“嗯”了一声,显然已经猜到这个答案,所以并不是很失落。 我见门口停着马车,便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看我的兵。”沧弈说,“那地方风景不错,顺便与你散散心。” 我早就猜到,他既然豢养着谋士,自然手下有不少死士。其实我不懂,为什么他要带我去看这些,他难道对我就没有半分起疑吗? 但是,我没有拒绝,我乐意为恩公摸清沧弈的底细。 马车出了邺城,向一处偏僻的山涧行去。我一路盯着窗外,试图记住这条路,以便回去时更好地给恩公通风报信。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沧弈往窗外瞟了一眼:“这是翠岭山。” 翠岭啊,我忍不住多瞟了几眼。记得那日去魔界取梼杌之眼时,我与沧弈从翠岭山上飞过,那时我在云上,见众生皆是微渺,如今我行至翠岭山脚下,才知道这山如此高大。 山路陡峭,马车颠簸不稳,沧弈便默默用手挡着我头上的木制棱角,生怕我磕到碰到。 “往日我一向是骑马过来,”他说,“今天带着你,本想着用马车方便些,现在看来反而没有骑马灵活。” 他冲我笑,全然没有早上面对谋士时的狠戾。我想我是应该厌恶他的,可是这样的他让我讨厌不起来。 “你上次说,你的家在天上?”沧弈故意逗我说话,“你可愿给我讲讲天上的故事?” 已经许久没有人和我说天界了,桦音一直以为我这是无稽之谈,我也鲜和他说天界的往事。如今沧弈主动提起这些,我自然乐意接话,我说:“天上哪里都好,尤其是天河,你还说那里美得蚀骨销魂,让我少去看。” “我?”沧弈满是笑意,“原来我也是天上的人。” “是啊,你是天上的沧弈仙君,住在枢云宫里,我历劫之前一直住在你宫里。” “那我在天上时是什么样子的?”沧弈又道,“是插科打诨,还是冷若冰霜,还是别的什么样子?” 我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大约是几者兼有吧,平日里有一点凶,但是刀子嘴豆腐心,从来没罚过我。对了,你还有一个仙娥叫采星,还有,你经常帮红鸾司的仙女姐姐写婚书。” 我在他手心写道: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我说:“喏,就是这两句。” “写婚书啊,”沧弈想了想,然后直视我的眸子问,“我可曾给你写过?” 心跳恍然漏了一拍。 我赶紧正襟危坐,摇头:“没,没有写过。” “那就奇怪了。”沧弈道,“倘若我们在天界相识,想必那时我就已经十分喜欢你,怎么可能没给你写过?” “没有,没有。”我慌张地摆摆手,“你在天界从未动过情爱的心思,从来都没有!” “那就坏了。”沧弈看着我,轻笑道,“如今动了情,怕是以后都忘不了了。” 马车突然在此时停下,我听见车夫在外面说:“殿下,咱们到了。” 我没敢看沧弈的眼睛,抢先一步跳下马车。迎面是一个穿月白色衣裳的少年,约莫比桦音略小两岁,五官清秀得很,他见了我先是一怔,然后朗声道:“末将栾令,不知这位姑娘是……” 沧弈跟着出来,回答道:“她是我朋友,叫素绾。” “正是,正是!”我点头答应。 我见到一座巨大的山门,上面镌刻着“乘月山庄”四个大字。 “今日来得晚了,”沧弈与栾令说,“回去时不用备马车,你去营房牵几匹好马。” “素绾姑娘可会骑马?”栾令注意到一旁的我,问道。 我吭哧半天:“不会。” “追风生的那匹小马驹呢,如今也能跑了吧?”沧弈问道。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稔,甚至一匹马都了如指掌。 栾令“哎”了一声:“我把那匹小马驹给素绾姑娘备下。” “那我和你一起去看马驹吧。”我当然不傻,跟着沧弈碍手碍脚的,倒不如找个机会自己摸索地形,于是便自告奋勇跟栾令去马厩。 沧弈什么都由着我,便嘱咐栾令照顾好我云云,随后独自进了乘月山庄正堂。 “我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带女子来乘月山庄呢。”栾令道,“依在下看,素绾姑娘不是殿下的一般朋友吧?” “那你还真猜错了,”我说,“就是一般朋友。” 栾令笑而不语。 “你好像很敬重沧弈?”我问他。 栾令的表情便严肃起来:“那是自然,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当十分敬重。” “救命之恩?”我不解。 栾令冷呵一声:“当朝皇帝杀我栾家一百七十余口,唯独活下我一个,所幸殿下救我于水火,让我有报仇的机会。” 当朝皇帝?我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桦音?” 栾令点头,目光中满是仇恨。他说:“仅仅因为我爹不愿成为他的党羽,他便想方设法肃清朝堂,那年我妹妹还不到五岁,便惨死在他的屠刀下。” 他口中的那个,是我完全不认识的桦音。 “你会不会弄错了?”我试探地问。 “桦音的模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他说,“我母亲跪在地上恳求他放过栾家,可是……” 栾令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殿下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他告诉我,活着,就会有希望。” “所以你留在乘月山庄,是为了报仇?”我又问。 “我每晚都能梦到我母亲,梦到我妹妹,”栾令终于点点头,眼中写满坚定,“我等这天已经等了三年,栾家一百七十口人不能白死。” 我没有资格劝他。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马厩前,栾令指着里面一匹纯黑色的小马驹,对我说:“这是乘月山庄最好的马驹,它的母亲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整个邺城也不见得找出一匹。” 栾令把马驹牵到我面前,我见那小马温驯地低着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通体乌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蓝的光泽。 “它母亲叫追风?”我问栾令。 栾令点点头。 “那它有名字吗?”我又问。 “它太小了,所以没人惦记着起名字。”栾令回答。 “哦,”我眼珠一转,“既然没有名字,那我给它起一个吧。” 栾令笑道:“姑娘若是愿意,自然可以。” “你看你,又肥又胖,黝黑黝黑的,黑得都能发蓝光了。”我拍拍小马驹的后背,“那你就叫蓝胖胖好不好?” 栾令可能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起出这么没文化的名字,便略有些迟疑地问我:“姑娘确定要叫‘蓝胖胖’?” 我“啊”了一声:“又蓝又胖,刚刚好配它。” “什么蓝胖胖,真是胡闹。”沧弈在我身后道。 我吓了一跳,心想这沧弈怎么走路连个声儿也没有,又听沧弈道:“从今日起,这马驹叫怀碧。” “怀碧?”我吐了吐舌头,趴在马驹耳边小声亲昵道,“这名真难听,还是蓝胖胖好。”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栾令苦涩一笑,“殿下此言另有深意。” 沧弈也没说什么,只道一句:“你没忘就好。” 栾令重重点头:“栾令不敢忘。” “阿绾好像从未骑过马,”沧弈挑眉看我,“不如骑着马驹与我在乘月山庄逛逛?” “乐意奉陪。”我道。 栾令骑上马为我示意,对我道:“素绾姑娘一定要踩稳马镫,拽紧缰绳,切莫不可大意。” 蓝胖胖也就一人高,骑在它身上并不是难事,我耀武扬威地对沧弈道:“你看,我这么聪明,说学会就能学会。” 因为在马车上与他说了天界的事,再加上刚刚听了栾令讲给我的故事,我莫名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走吧。”沧弈拽了拽缰绳,马儿便温驯地往前走。 我亦学着他拽了拽缰绳,说:“蓝胖胖,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人,追上沧弈,快点。” 蓝胖胖好像能听懂我说话似的,紧跟着追上沧弈。 “乘月山庄还真是一处风水宝地,”我与他道,“这山庄,你修了多久了?” “前前后后,有十年了吧。”沧弈说。他的目光看着远方,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连绵不绝的群山。 “十年啊,”我“啧”了一声,“也就是说,你还在戍边时,就已经着手修建乘月山庄了?” 原来他十年前就含着这样的狼子野心?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沧弈突然笑了,轻声说:“我曾想着,与相爱的人久居乘月山庄,再不理这凡尘世事的。”末了,他微微地叹,“只是我那时并不知道,凡人是敌不过宿命的。” 栾令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保持着一个相对较远的距离,并不上前。 “你为何那么喜欢桦音?”沧弈回头问我。 我想了想:“大约是在天界欠了他一片鳞的恩情,所以心心念念,成了执念。” “哦,”沧弈哑然失笑,“倘若那片鳞是我的就好了。” 他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像着了魔似的。三年前在灵隐寺第一次看见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命格里注定了一样。” “我很后悔,那日在茶楼带你凑热闹。”沧弈好像是在回忆那个对弈的午后,“这三年里我常常想,如果那天你没见到桦音,是不是就会爱上我。” 我心头一阵刺痛,随即涌上一种复杂的情感,这种滋味难以言表,它有点苦,有点难受,却找不到一个源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伤情。 栾令在后面突然大喝一声:“什么人?” 沧弈勒马停住,我见山上蹿下来七八个神秘人,都穿着宝蓝色衣裳,戴着铁面具看不清模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沧弈滚鞍下马,一并将我从马上拽下来,道:“你先躲起来,刀剑无眼,我怕伤了你。” 栾令自腰间抽出燕字双刀,与那群蓝衣人厮打在一起,沧弈无称手的兵器,索性劈手折断一截树枝为剑,他们俩这才勉强与那些蓝衣人打成平手。 正在这时,一支银镖突然径直朝我飞来,我吓得愣在原地,索性闭着眼睛等那支镖打在我身上,没想到半天也没觉出疼,再睁眼一看,沧弈正捂着肩膀挡在我面前,那支银镖死死钉在他用手捂住的地方。 那群蓝衣人见沧弈受伤,纷纷作鸟兽散。栾令要去追,却被沧弈制止,终于默默地退回来。 “沧弈……” 我上前想要将那飞镖拔下来,没想到沧弈摇摇头,呵斥我:“住手。” “可有受伤?”他问我。 “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我道,“我帮你把那镖拔出来,你忍着点疼。” “叫你别动就别动。”沧弈对栾令道,“带我回庄子,在大夫来之前,你们俩谁也不许碰这银镖。” 他说:“这镖上有毒。” 的确,我见那银色的镖身上淬满了宝蓝色的毒药。 “可是,”我咽了口唾沫,吓得一个劲发抖,只不停地说,“沧弈,你千万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 栾令对我道:“素绾姑娘,我去庄子叫马车过来,你与殿下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好,你快去,快!”我恨不得手脚并用把他推上马,回头看时,沧弈已经靠着岩壁勉强支撑。 “你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扶沧弈坐下,眼睛莫名有些发酸,我想起在魔界击杀梼杌时,他那么坚定地把我护在身后,在天界时,不顾一切救我出天牢…… 我说:“一次是在天界,一次是在魔界,这次又在人间,你就这么喜欢让我欠着你吗?” “闭嘴。”沧弈闭上眼睛不看我,“真吵。” 看看,平日的温柔果然是装的,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他的本性果然是喜欢骂我。 “我就吵。”我说,“我不能欠着你了,我只有一条命,还给恩公都不够,还要拆出一半给你。” 沧弈艰难地牵出一丝笑来:“怎么,心疼我了?” “这不是心疼,”我抹抹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这是愧疚。” 栾令终于带着马车回来了,我看着他把沧弈扶上车里,我问:“大夫找好了吗?” “栾令办事,请姑娘放心。”他说。 沧弈咳出一口血来,而后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他斜靠在我肩上微微阖目,问栾令:“可查出是谁?” “他们来自明衣楼,是皇帝的人。”栾令一字一顿道。 “桦音?”我摇头,为桦音辩驳,“不可能,恩公没这么大的能耐,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恩公?”栾令的表情立刻五味杂陈,他警觉地问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沧弈轻轻道:“栾令,不许难为她。” 栾令便不再追问,只是对我的态度冷漠了许多,他说:“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那皇位随随便便就坐上去吗?” 他又问我:“你可知道‘明衣楼’?” 我摇头。 “就像殿下的乘月山庄一样,明衣楼便是桦音豢养死士的地方。”栾令说,“你刚才见到的那些,正是桦音一手调教出的杀手。” 我脑子嗡嗡的,一时间分不清真假,为什么栾令口中的桦音与我平日里见到的他一点都不一样?我的恩公,温润如玉、干净纯粹,可是在栾令眼中,却是天下第一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恶人。 这是我认识的桦音吗? “这是早禾花之毒。” 我见大夫用刀小心翼翼地剜出那支飞镖,旋即丢在一旁的铜盆里。那银镖落入水中,登时,盆里的水便化作乌色。 沧弈躺在榻上紧闭双眼,额头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任凭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应。而我又不敢打扰大夫为他解毒,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我已经为殿下煎好解药,稍后请姑娘侍候殿下服药即可。”大夫终于回头看我,略一沉吟,“但是……” “但是什么?”我问。 “但是,服了解药也不过是暂解燃眉之急。”大夫叹息,“毒入腠理,尚可医治,如今殿下伤及心脉,恐是神农再世也无药可医。” 我脚下一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大夫道:“最多五日,倘若殿下能撑过五日,我便另有医治的法子。” “五日,”我低下头喃喃自语,“好,五日就五日。” 我说:“栾令,你把解药拿来,先让沧弈喝下解药。” 栾令带着大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沧弈。须臾,栾令将解药拿给我,道:“素绾姑娘,我信得过你,明衣楼的事情待我解决,你千万照顾好殿下。” “我知道。”我接过解药,这才发现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我吹凉解药,用汤匙喂给沧弈,可是他嘴唇紧抿,汤匙里的药全都顺着嘴角流到衣服上。我用袖子为他拭去嘴角的药,想了半天,终于决心狠狠喝下一大口汤药,嘴对嘴将药喂给他。 这法子果然有用,我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之大防,将一碗汤药喂他喝下。 我说:“沧弈,你可千万不能死,你若是死了就白白渡劫了,我总不能轮回一世再来找你吧?” 我说:“你为何总是这样,我倒宁愿今天中毒的是我。” 我说:“我明明很讨厌你,可是你这样躺在我面前,我只觉得心疼。” 他的手冰凉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我害怕得很,只能攥着他的手不敢放开,试图把自己的体温渡给沧弈一些。 栾令将那支飞镖洗净,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思,他说:“你可以好好看看这支飞镖,这就是你那个恩公的手段。” 他说:“素绾姑娘,我相信你不是像皇帝那么冷血狡诈的人。” 末了,他用这句话作结:“你一定是被他骗了。” 那夜,乘月山庄下了好大一场雨,我在屋里坐不住,便躲在檐下看雨。栾令的话好像一剂毒药,使我回忆起这么久我与桦音所经历的一切,在我面前他总是那样仁慈、温柔,我从未想过,或许,他只是不愿让我见到那份狠戾而已。 我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我摩挲着那支飞镖,上面镌刻着一个“明”字,我想起栾令问我,他说:“你可知道明衣楼?” 岂不知,我不了解的何止是一个明衣楼…… 或许我真的不懂桦音,或许我也真的不懂沧弈。 我念起沧弈一次又一次救我于水火,而我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可惜我欠着恩公一片鳞,一鳞之恩,便是数不清道不明的恩情,我怎能弃恩公于不顾? “素绾姑娘,”栾令不知何时在我身后,“看你愁眉紧锁,是在为世子忧心?” “不仅为沧弈,还有另外一件事。”我道。 我问他:“栾令,你说,恩情与爱情,是不是一种情?” “当然不是。”栾令好像听到一个笑话,他反问我,“殿下在死人堆里救我一条命,救命之恩,是不是恩情?” 我点头:“那自然是。” “我要是说,我因此爱上了殿下,你觉得如何?”栾令道。 “男子爱男子?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道。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我们都是男子上。”栾令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恩情是不同于爱情的。” “那什么是爱情呢?”我又问。 “大抵是你想到他便觉得开心,又时常在梦中见到他,看不惯他与别人恩恩爱爱,”栾令顿了顿,加重语气,“最重要的,你要能觉出他在心里,与别人的不同。” 我想到桦音便觉得开心,总能在梦中看见桦音对我笑,看不惯桦音与纤月走近,前三条每一条都符合栾令所说的,唯独最后一个,我说不准。 在我心里,桦音与别人一样吗? 说是一样的,好像因为叫了一声恩公又有什么不同,但说是不一样的,好像他和瑶歌比起来也无甚不同,顶多就是因为我与他的恩情而显得更重要些。 “殿下似乎很喜欢你。”他说。 “我知道。” 这是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暴雨下了半宿,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栾令怕我着凉,便命人准备了一个小火炉在屋中笼火。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炉里的火烧得哔哔啵啵直响,我打了几个哈欠,又不敢睡,只能强撑着困意为自己倒了杯茶。 “阿绾……”我突然听沧弈小声唤我。 我连忙一口答应下来,跑到他身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他醒了,许是随口说一句梦话而已。 然而下一刻我便觉出,我在沧弈心中竟如此重要,原来,我是能在他梦里出现的人。 他说:“阿绾莫怕,有我在。” 我“扑哧”一声笑了,如今他身负重伤如何保护我?可是笑过之后就觉得心疼,原来即使他身负重伤,仍会想着保护我。 “沧弈……”我轻声唤他,随后用手绢擦去他头上的汗。 嘴唇翕动,良久,我说:“你要好好活着。” 我还是不能给他任何承诺,我对不起他给我的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沧弈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日渐坏下去,终于连我唤他也听不见了。我陷入一种极大的恐慌中,我怕五日时间一到,沧弈便永远醒不来了。 瑶歌就是这时来到乘月山庄,她屏退众人,与我道:“为何没人想着把沧弈的事情告诉我?” 她说:“世子不是不能醒,只是沉浸在一个清明梦中,他不愿醒。” “不愿醒也要醒!”我道,“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须得我进入他梦中,破坏这场清明梦。”瑶歌说。 “我也要进清明梦。”我对瑶歌说,“此事因我而起,如果沧弈死了,那我就是背上了天大的责任。况且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一定有另外一个我在他梦中。” 瑶歌面露难色:“你是凡人之躯,强行进入清明梦,只怕会折损寿元。” “我又不在乎这凡人的一世,况且……”要说出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回肚子里。 “那好。”瑶歌点头,随即掐了个诀。 我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再一回过神,我们已不在乘月山庄中,而是在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里。 我看见沧弈穿着粗布衣裳在院子里劈柴,柴劈尽了,他擦擦汗朝屋里喊道:“娘子,为夫今日打了不少鲜鱼,劳烦娘子下厨,做一回糖醋鱼吧。” “好好好,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听了那女人的声音,只觉得熟悉无比,再抬头一看更觉得震惊:这分明就是我自己! 原来是因为我在他梦中,所以他才不愿离开这个清明梦? 瑶歌看了我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清明梦中的三年前,桦音登基称帝,沧弈舍弃一切,与“我”假死逃出邺城,来到这处世外桃源定居。如今他褪去锦衣华服,眼中唯有喜乐,我看着他吻“我”的额头,甜蜜道:“不知我哪世修的福分,能娶回阿绾这样的娘子。” 我忍不住大声喊:“沧弈,那是假的,你快点醒来,别被她骗了。” 可是沧弈什么也听不到,我冲上前想把他们拉开,没想到双手却从沧弈的身体中穿透。瑶歌对我道:“别做无用功了,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看不见你,你也摸不到他。” “那怎么办?”我问。 瑶歌檀口轻启,只说了一个字:“等。” 在这清明梦中,我等了许多日,也看了许多日,我看到沧弈为她画眉,眉眼间尽是专注。 就算知道那是假的,我心里还是泛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等到梦中的某日,沧弈外出,我对瑶歌说:“既然沧弈是因为‘我’不愿意离开,不如就杀了这个‘我’,他的梦断了,自然就醒了。” “当真?”瑶歌掐了个诀,却半天下不去手,“若是杀了这个素绾,世子会伤心的。” “伤心总比丢了命好。”我道。 瑶歌在手中化出弓箭,将羽箭对准那个素绾。羽箭甚至没有扎在她身上,那梦中人便化成一片青烟消散了。 “这下沧弈一定很快就醒了。”我说,“咱们等他醒来,就可以出去了吧?” 瑶歌点点头,并未作答。 沧弈归来时便察觉不对,前前后后找遍了小院,独不见素绾的影子。 起初他认定“我”只是走了,便天南海北地去寻。我眼睁睁看着他醉酒,看着他四处找“素绾”,他走了很多地方,闹市、山谷、皇宫,有时醉得甚,便倒在路上沉沉睡去,口中仍然唤着我的名字。 “错了,错了。”我说,“这是个清明梦,梦中人都死了,为何你还不醒?” 可是沧弈听不见,我眼睁睁看着他找“素绾”,终于一日比一日憔悴。我与他就这样在梦中过了一年,第二年上元佳节,他去了灵隐寺,在那莲花的铃铎前长久地矗立着。那日未曾下雨,有烟花满城,秦淮河上莲花灯四处漂,他买了一盏,提笔写的仍是“素绾”。 “你别找了,那是假的。”我在他身边道。 沧弈瘦了许多,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肌肤相触时,仍是混沌破碎求不得。 又有一次,我与他路过柳巷青楼,众多烟花女子中,他突然摸出袖中最后一锭银子,扔给楼上的其中一位。 我听旁边的老鸨说:“素绾,还不谢谢这位爷。” 叫素绾的女子盈盈下拜,却只得沧弈一句:“我花这些银子,是为了让你改个名。” 我跟着沧弈走了很久,见了世人的生死七苦,却渡不得沧弈一人。 终于找到不能再找,我想,这下他总该相信“我”已经死了吧?我想,再等不久,我们就能从清明梦中出来了。 我慢慢地等,等了许多年,他全然没有醒来的意思,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坐在窗沿上,对着“素绾”曾经梳妆的地方发呆,阳光照在他身上,却融不化他眼神中尽数的哀伤。 我见他写了许多信,最后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烧净,他很安静地看着那些纸灰,看它们如同巨大的黑色蝴蝶在半空中飞舞,偶尔有未烧尽的纸灰,被风吹到我脚边,我拾起来看,上面写的是:吾妻素绾亲启。 世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明明已经看透了七苦,为何在梦中不愿走? 我想,我可以等,等到梦中的沧弈死去,我们就能走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终于在第七年的上元节,沧弈再次来到灵隐寺,他一路上咳了许多血,那天邺城终于下雨,铃铎叮当作响,一如我们初见时一般,我见到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僧对他道:“先生愚钝。” 老僧喝道:“阳寿已尽,为何不愿死?”他伸手敲了一下铃铎,沧弈便如同失了魂似的倒在地上。 “世间极苦,唯情字而已。”老僧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一滴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雨水中。 他死了,我却仍在清明梦中。 我跟着沧弈来到黄泉,他走得极慢、极慢,偶尔回过头,终于很失望地转身。我一路跟在他身后,我说:“沧弈,你回头看看我,你别再等了,我一直都在。” 我说:“我是素绾,你爱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影。” 我说:“你看看我,我一直都在你面前。” 沧弈终于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摸我的脸,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从我身上穿过,旋即见他怅然一笑。 “阿绾,我是不是疯了?我常常觉得你在我身边,我却看不见你,摸不着你。” 我说:“我在,我一直都在,这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 我听他自言自语:“我知道这是一个梦,只不过心中一直不舍。” 他说:“只有在这场梦里,我才能这样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地爱你。” 他终于走到奈何的尽头,我看着他饮下孟婆汤,隐隐约约,我仿佛见到千里虞美人花连绵不绝,汇成我眼前一片血红。 寒露惊蛰,晨雾天河。 这场做不完的清明梦,终于醒了。 第七卷 若梦醒 梦中过了一生,人间不过几日尔尔。 我醒来时泪眼婆娑,见到的却不是瑶歌,而是沧弈。 此时我们正在从乘月山庄回并南王府的马车上,瑶歌并未与我俩同车,沧弈仍像来时那样用手护着我的头,因为肩膀受伤,所以显得尤为吃力。 他说:“哭什么?” 我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然后我扑到他怀里,骂他:“你是不是傻?” 我说:“明知道是梦,为什么不快点醒?” “能换阿绾几滴眼泪,一点伤心,”他说,“就是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 “你别这么和我说话了。”我用他的衣袖擦脸,鼻涕、眼泪都粘在他衣服上,“你快死了那天还骂我呢,反正你装得深情款款我也没感觉,要不你还是骂着我,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沧弈失笑:“深情款款怎么会是装的?只有心里有情,眼中才会有情,这可不是我装得出来的。” 有些东西,就在悄然无声中悄悄地变了。 回到并南王府时已是黄昏,沧弈早早回去休息,只有我一人坐在别院发呆。我纠结了好久,最终写下“翠岭山南,乘月山庄”的字条,藏在那只鸽子的身上。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它突然在半空中一顿,然后“啪嗒”落到地上。我正疑惑怎么了,便清晰地看到鸽子身上的羽箭,瑶歌在我身后道:“素绾,你果然和桦音是一伙的。” 瑶歌一字一顿道:“若不是怕世子伤心,我一定会杀了你。咱们是朋友,为什么骗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摇头,“我答应了恩公,我……” “罢了。”瑶歌懒得听我解释。 瑶歌道:“那个清明梦,你也看到了。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铁石心肠,难道桦音就这么重要,难道世子做的你都看不到吗?” 我无力辩驳。 “我不会害沧弈。”我说,“我只是想帮恩公,但是我不打算伤害任何人,尤其是沧弈。” “我要你发誓。”她道,“不许说谎,你发誓。” 她又接了一句:“就说你不会辜负沧弈。” 我用手指着天道:“我素绾对天发誓,若有辜负沧弈,便请天地取我一魂一魄,死后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我问:“这下你可满意了?” 瑶歌说,“有天地为证,自然满意。” “你的劫数要到了。”她伸手幻化出我的命格。 我隐隐约约见上面写着:红鸾异动,死劫。 我不以为然:“你都说我有这劫说了好几年,我到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彼时我看不出,原来一切已经在命运的天元上布好棋子,无论我怎么走,都是一场死劫。 那之后的许久,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沧弈,他要写字,我便帮他研磨,他要看书,我就在一旁泡茶,偶尔我与他去乘月山庄,蓝胖胖已经长得和它母亲一样高了,也越来越听我的话。 日子缓慢地过,终于到了新年。 沧弈将栾令带回王府,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包饺子,瑶歌心灵手巧一学就会,栾令虽然动作僵硬,好歹也算把馅包在一起,偏我包的大张着嘴四处冒油,活脱脱包出一个四不像来。 “我看来看去,还是素绾的饺子最好辨认。”瑶歌指着那几个“四不像”,“自己包的自己吃。” 我一看桌上的饺子,心想那还得了,我要是吃自己的,那不就等着大过年的喝面汤吗!我便臭不要脸地对栾令道:“栾令,要不你委屈委屈,把饺子分我两个?” “不行,”栾令瞪我一眼,“你吃我的,我吃谁的?” “吃他的!”我用手一指沧弈,“他包的饺子最多,不差你这几个。” 他们便一起笑,屋里的火盆烧得哔哔啵啵作响,四处都是温暖的香气。我想到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过年都是我和恩公一起,他陪太后用过晚膳后,会回到宫中与我悄悄地做灯笼,宫里那棵槐花树上挂满了我们做的红色小灯笼,我想,也不知道这个年,恩公会不会寂寞。 “下雪了。”瑶歌指着门外道,“好大的雪,我在邺城还是第一次见。” 的确是大雪,如鹅毛一般的雪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又干净又纯粹。我独自跑出去看了许久,沧弈默默跟出来,他说:“你喜欢雪?” “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很好看。”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快便在我掌心融化成水,“这雪花真奇怪,不许人摸,只许人看。” 沧弈良久无言,将我拥入怀中。我看着邺城张灯结彩,却没意识到,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消息是突然传来的,桦音要娶纤月为后。我躲在帘后听到圣旨,只觉得五雷轰顶,我对沧弈道:“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你看错了。” 怎么会错呢,桦音、纤月,那清隽的字迹,明明白白。 “我要进宫去问恩公。”我说。 沧弈拦住我,他只说不许我去,却没告诉我原因。但我最终还是逃了出去,从别院的后墙,我跳出去时摔了一跤,手腕被石子划得血红一片。 我只是想知道真假而已。 恩公从不骗我的,他说到做到,说要娶我,那就是要娶我。 毕竟曾经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侍卫很是通融,放我进皇宫。我一路朝着桦音的玄清宫跑去,终于赶在没人的时候推开玄清宫的门。 桦音见了我,脸上满是欢喜和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恩公,”我说,“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说娶我的事情还作不作数?” “自然作数。”桦音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纤月怎么办?” 他终于明白我的来意了,他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我笑,“恩公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比如,明衣楼?” 桦音的脸色陡然变化,他说:“你都知道了?” “我还知道,恩公杀了栾家一百七十余口,栾家无罪,仅仅是不愿为恩公所用而已。” 桦音后退两步,从袖子里掉出一支银镖。那支银镖,与我手里的一模一样。 莫非那天乘月山庄遇刺,他也在? 甚至说,那支射向我的飞镖,正是桦音亲手丢出来的? 如果沧弈没有那么爱我,如果桦音一步算错,是不是,死的就是我? “你算准了沧弈会为我挡这一下,对不对?”我质问他。 “素绾,你听我解释。”他说,“我并没有让你犯险,乘月山庄也是,和纤月成亲也是。” 他说:“有了纤月的亲事,我便有了镇国大将军作保。我已接到密报,沧弈要在我与纤月大婚时逼宫造反。” 他说:“只有靠纤月的母族,我才能抓到沧弈。” “然后呢?”我道。 “然后我把你带回皇宫,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哈,多可笑。 我说:“除去沧弈就可以高枕无忧吗?纤月母族势力尚在,她是皇后,那我是什么?” “我可以封你做贵妃,或者做副后。”桦音说,“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铲除纤月的母族,到时候你就是我的皇后,这样不好吗?” 我看不懂桦音了。 “于你而言,纤月的母族,就是下一个沧弈。”我问他,“那下一个纤月是谁?” 桦音好像从来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他说:“素绾,你信我,我可以摆平这些事。” “你能,你当然能。”我冷笑,“你什么都能算计好,摆平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说:“桦音,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果一定要在我和皇位中选,你要哪一个?” 他迟疑了。 “宫中上下都是我的人,明日大婚时,我会生擒沧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果然是骗我,什么喜欢,什么娶我为妻,在权力面前,都是那么微渺。我转身欲逃,鬼使神差回过头的那一刻,我看见桦音孤独地站在玄清宫里,目光怆然。 他是被玄清宫囚住的犯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的,只是跌跌撞撞摔了好几下,但是我突然想起桦音说,他要在明日大婚时生擒沧弈,我想我要快点回到并南王府,告诉沧弈这件事。 可是回到并南王府,等待我的并不是沧弈,而是一具尸体。 栾令死了。 他被刀扎得像刺猬一样,蓝胖胖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好像看到了蓝胖胖的眼泪,在阳光下那样刺眼。 我很恨我这时还有这样该死的幽默,我总觉得栾令是假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大刺猬了呢? “乘月山庄,”瑶歌说,“就在你走的时候,明衣楼的人去了乘月山庄,所有的人、所有的马,被杀得干干净净。” 我险些瘫倒,桦音,又是桦音。 然后,沧弈问我:“你是不是桦音的人?” 我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想摇头,我想矢口否认,可是我无力辩解。我说:“是。” 那一刻我便觉出不对,他一定是觉得栾令的死与我有关,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辩解的话还没等说出口,我便被瑶歌点住哑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想闭嘴,我帮你。”沧弈道,“把她关在别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我被瑶歌关进别院,从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告诉她,乘月山庄的事不是我告诉桦音的,我想告诉她,桦音已经在宫中备好了陷阱,只等沧弈跳进去,我想告诉她,拦住沧弈,不要让他去送死。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我知道,沧弈已经给了我最大的怜悯,我是桦音的人,他本该杀了我的。 那一夜尤其漫长,我不能说话,只能拼了命捶打别院的木门,手掌打得又红又肿,我想了许多,我想,到底什么是爱。 桦音弃我而去,我并不觉得心疼,只是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有些可笑而已。 我开始审视我与他的感情,什么恩情,什么爱情,它们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想报恩是真的。 我不想让沧弈死也是真的。 清明梦中,我对沧弈流的眼泪,那句“吾妻素绾亲启”,什么都是真的。 明明应该恨的人,我却恨不起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历历在目。我想,如果抛去桦音给我的一片鳞,我与桦音什么都不是。但是沧弈,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一片鳞的纠葛,我却能为他流泪,为他心疼。 我终于参透了,恩情是羁绊,爱情也是羁绊,我与桦音之间的是恩,面对沧弈,是爱。 我爱他。 直到第二天的阳光照进别院,我知道,什么都晚了。但是,我不能看着沧弈死,所以我一定要拦住桦音。 昨天逃跑的后墙被沧弈加高了许多,所以跳出去的时候,我摔得比昨天还狠。 皇宫外比平时驻守了更多的将士,我进不去,只能从后山潜入宫中,以至于又浪费了许多时间。我听到有人喊着:“帝后同心,国之福泽。” 我终于来到金銮殿上。 推门,见众生。 我没法说话,而且模样落魄,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沧弈紧锁着眉,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纤月如愿穿着大红喜服,她站在桦音身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 瑶歌再顾不得许多,伸手化出弓箭,一支紫色羽箭朝着桦音飞去。我本以为桦音会被羽箭所伤,没想到他一挥衣袖,竟然将那支箭挡在数米之外。 这是灵箭,桦音怎么可能挡得住呢? 还是说…… 桦音索性不再隐藏,她看着瑶歌和沧弈,胜券在握道:“魔界世子,别来无恙。” 他不是桦音,他是九重天上的桦音仙君。至于魔界世子,我顺着桦音的目光看去。沧弈面色如常,自斟自饮,终于,他放下酒杯,站到与桦音对立的方向。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沧弈真的是魔界世子?难道瑶歌一直以来口口声声说的世子,真的是他? 殿上的百官纷纷化回真身,皆是九重天上诸位仙家。这时,我才了然,原来这本就是一场局,目的就是为了引出魔界世子,生擒沧弈。 桦音把手伸向我,他说:“素绾,过来。” 从始至终,沧弈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挪动脚步,但不是朝着桦音的方向,这次,我选择沧弈。 站在沧弈面前,将他护在我身后,哑穴在这一刹那被冲破,我魂归仙元,又变回九重天上的锦鲤仙子。 “我爱他。”我说,“恩公,我爱沧弈。” “即使他骗你?”桦音叹息,“你回来,你身后的是魔界世子,他就是天界的内奸。” “我爱他,无论他是魔界世子,还是沧弈仙君。”我说,“恩公,你若是想杀了他,那便连我一起杀吧。” 可是,我看到剑锋刺穿我的心口,从后背贯穿至胸前,连一丝感情都不带。 被剑锋穿透时,我一点也不疼,我疼的是,那剑我曾见过的,在沧弈用这柄剑劈开天牢枷锁的时候,在沧弈带我去天虞山击杀梼杌的时候,在沧弈横着这柄剑把我护在身后的时候。 最后这次,是他用这柄剑杀我的时候。 他说:“你若死了,我不负责和桦音交差。” 他说:“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他说:“终有一日你会懂。” 他说:“阿绾莫怕,有我在。” 他说:“吾妻素绾亲启。” 我恍然想起在清明梦中,须发尽白的老僧说:“世间最苦,唯情字而已。” 我在鹿城居住的第一年,在一座矮山上,瑶歌为我建了一座小房子。我种了许多虞美人,开花时山上山下漫天遍野皆是鲜红。沧弈有时来看我,会拿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他甚至把蓝胖胖带到魔界,他说:“我若是不在,便由怀碧陪你。” “它不叫怀碧,它叫蓝胖胖。”我抱着蓝胖胖的头对他耀武扬威道。 沧弈“哦”了一声:“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这是你的马。” 我牵着蓝胖胖在花海里散步。蓝胖胖比我想象的更乖,许是虞美人的花太娇美,它向来只吃那墨绿色的叶子。 有时我骑着蓝胖胖从山上回来,便看到沧弈独自站在虞美人的尽头,他眼中是我,也只有我。 我故意从马上跳下来,扑到他怀里。 “胡闹!”沧弈板着脸道,“若是摔坏了怎么办?” “你是魔界界主,还能连一个女人都接不住吗?”我用胳膊环在他脖子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他一下,“喏,这是奖给你的。” “只有这点?”他问。 我点头如捣蒜:“没了,只有这点。” 他将我打横抱起,低头看着我,故意调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可以再奖励一点?” 我本来想逃的,可是偏偏被沧弈挟制无法动弹,意乱情迷间,又被他占了好一番便宜。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我在鹿城居住的第三年,虞美人更加繁盛,我带着丑丑上街买糖葫芦,却因为分赃不均在大街上吵了起来。 “我三个,你两个。”我把糖葫芦塞进丑丑手里,尤其强调,“而且,不许和沧弈说我带你出来了,知道吗?” “小小年纪就教孩子说谎,哪有你这么当娘的。”沧弈从后面抱住我,“而且丑丑蛀牙越来越严重了,谁许他吃糖葫芦的?”他将丑丑手里的糖葫芦拿给我,“给你娘。” 丑丑不服,当街打滚叫嚣道:“你们两个大人欺负小孩,连小孩的糖葫芦都抢。” 沧弈说:“娘子,我觉得在凡间有句话很有道理。” “什么话?” “孩子不管不行。” 结果就是,界主大人亲自动手教育小世子一顿,丑丑满地跑着叫爹,所幸还是瑶歌前来救了他一命。 “我说你们俩也真敷衍,”瑶歌摸着丑丑的头,“叫什么名不好,美美都行,怎么非要叫丑丑呢?” “谁叫他出生时皱巴巴一小团,我还以为我生了一只猴子呢。”我说。 “娘亲,你要是真生出猴子,魔界怕不是要翻天了?”丑丑冲我吐舌头。 我现在感觉,教育孩子果然很有必要。 再见到桦音,是我在鹿城居住的第五年。他白衣飘飘,一尘不染地站在虞美人花海中央,他说:“素绾,和我走吧。” “去哪儿?”我问他。 桦音朝我伸出手,说:“这场梦该醒了。我宁愿看你在我面前哭,也不愿让你日日夜夜沉睡。” “阿绾!” 我听见沧弈叫我。 我说:“恩公,沧弈叫我回去,我该走了。” 就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我听见桦音低声道:“都是假的。你明明知道清明梦,为什么自己醒不了?” 他掐了个诀,旋即一挥衣袖,那虞美人花海顷刻消散,四周变回光秃秃的荒山。 “不要!”我赶紧拦住桦音,哭着说,“恩公,这花海我种了许久,你手下留情!” 可是,一切都完了。花海不见了,小房子不见了,丑丑和瑶歌不见了,就连沧弈都不见了。 我终于醒了,都是假的,是梦,清明梦。 到底什么是真的?我问我自己。 从我身后刺进心口的一剑是真的,那柄剑是沧弈的,他以千年灵力化就,剑锋凌厉,剑身冰凉。 那天,邺城下了很大的雪,像鸟雀的绒毛一样,随风吹进銮殿。 我眼睁睁看着那雪吹在我身上,吹进我手里,这次它没有融化,我想,原来我的手和雪一样凉。喉间一股腥气上涌,我“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沧弈就在此时拔出那柄剑,我猜那剑锋一定沾了不少我的血。 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天地间唯有我和沧弈两人。我缓慢地回过身,连质问都算不上,我道:“沧弈,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都是骗你的。”沧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愚钝小仙,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还真是蠢。” “不会的。”我摇头,“你在清明梦里那样爱我,你甚至……你甚至为了我在梦里游荡那么久。” 我说:“你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信,我都看得到,你一定是不敢说实话。”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说:“沧弈,之前冷落你,都是我的错。” 我说:“我爱你,我到现在才知道,恩情不是爱情,我知道我错了。因果有报,我不怪你,你若觉得不解气,再刺两剑也好。只要你承认爱我,怎么都好。” 可是,他没有。 他说:“清明梦是一个局,是我故意演给你看。我以为我能利用你杀了桦音,没想到你这么蠢。” 他说:“你的爱能给我什么?一个低阶小仙,就连纤月的爱都比你的更有利用价值。” 呼啦啦,大厦倾,原来是这般滋味。 我不信。 他明明那么爱我,在天河时,在洗魂台上,在人间,在灵隐寺。在我坐上马车时,他会用手护着我的头,他怎么可能是骗我呢? 我想起瑶歌说的,我命里的一劫,来自挚爱之人。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发这样的毒誓,果真是不爱哪。 我感到冷,从内而外的冷,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我分明见到沧弈那样厌弃的眼神,他果然是不爱我。 只是一场骗局,却能做得这样周到,我心服口服。 飞霄宫还是一样冷清。 我躺在榻上掉眼泪,抽噎声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桦音。他见我醒来,欣慰地道:“还好,你终于愿意醒了。” “我睡了多久?”我问。 桦音道:“五个时辰。” 梦里五年,梦外不过五个时辰。 但愿长醉不愿醒。 他问:“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用不用我叫医官给你瞧瞧?” 除了沧弈刺进我心口的那一剑,什么都是假的。我说:“沧弈呢?他在哪儿?” 桦音道:“沧弈与护法逃回魔界,如今已是新任魔界界主了。” “魔界界主?”我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桦音,“那他走时有没有些许不舍?” 桦音无言。半晌,他说:“你还是好好歇息吧,如今沧弈这件事的风头正盛,我怕天帝难为你。” 我不信,他说过,深情是藏在心里的,所以才能流露眼中,一定是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一定是这样。 “既然你醒了,我就可以安心去处理天界的事了。”桦音垂眸看我,柔声说,“你在凡界对我的好,我都记得。” 他承诺道:“日后,我定也加倍对你好。” 桦音走了。 我还是不信,至少沧弈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到底他和魔界是什么关系,还有,为何他不爱我。 我每动一下,心口便牵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但我仍是跌跌撞撞地跑到天河,我知道,只要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便可以渡过赤水来到天虞山,那样我就可以到魔界,找沧弈。 这样想着,我付诸行动。 去天虞山路途遥远,我仙基不稳,总是飞着飞着便栽倒在云里,云朵洁白柔软,有好几个夜晚,我倒在云上,看天河迢迢千万里,我想,若是沧弈也在就好了。 到达天虞山的那天,魔界正下着雪,我来到鹿城问了许多人,这才知道,界主并不住在天虞山,而是青要山。 好在鹿城距青要山不过百里的距离,我急着要走,却被一个银发老婆婆拉住,她慢声细语地说:“姑娘,你一个天界的人,来魔界做什么?” “我要找人,”我说,“我爱那个人,我来问问他是否爱我。”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姑娘,你这是何苦,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她幻化出一面镜子。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瘦得像一具骷髅,而且两颊下凹,反而显得眼睛尤其大,身上又伤痕累累,甚至那处剑伤还在微微渗血。 “快回去吧。”她说,“怕是你还没到青要山,就已经耗尽修为死在半路了。” “我不会回去。”我很小声,但是坚定地告诉她,“我也不会死,在找到沧弈之前,我绝对不会死。” “他已经把话说绝了,为何你还要来?”老婆婆只是叹息。 “因为最开始是我的错。”我说,“起初,我把恩情当作爱情,所以对他不管不问,贪心地享受他的好。我伤了他的心,他恨我怨我,这些我都可以承受。” 我说:“但是我必须要知道,我有没有爱错。” 我说:“婆婆,我做了一千七百年的锦鲤,却是第一次做人,第一次饱尝情爱,我想知道,究竟是不是我错了。” 她叹息。 她说:“姑娘,谁不是第一次做人呢?” 谁不是第一次饱尝情爱,可是谁又能一辈子爱一个人呢? 雪下得那么大,好像一直都没停过。 我踉踉跄跄一路往东,在可以看到青要山的地方,终于瘫软在地,再没有迈出一步的力气。我看着雪花覆盖我的衣裳,也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为我渡气,迷迷糊糊地,我叫了一声:“沧弈,是不是你?” “不是。”那人说。 我想看清他的模样,可是眼皮莫名地沉重,等再醒来的时候,四野一片荒芜,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我化成一粒微尘飞进青要山,一路也算畅通无阻,终于找到魔界界主所住的不秋殿。 但是,我没敢进去。 我看不秋殿的殿门虚掩着,便静静站在门口看他,很快身上就积了薄薄一层雪。 也不知沧弈在哪儿找的这么多美艳女子,我粗略瞟了一眼,多是花精树怪,她们在下面欢歌艳舞,沧弈便一人坐在高位上饮酒。 我看到其中一个穿着黑色衣衫的女子,她在一众精怪中尤为扎眼。她是真的美艳,美艳得不可方物。我看到沧弈在她耳畔别上一朵虞美人,她说:“拂柔多谢界主抬爱。” 她叫拂柔啊。 沧弈遣散了那些精怪,偌大的不秋殿只剩他们两人。 “拂柔听说,界主曾钟情一个天界女子。”拂柔半倚在他身边,声音娇媚可人,“那姑娘长得如何,可有拂柔这般漂亮?” 我往殿门口凑了凑,不忍心错过他说的一个字。 我听沧弈说:“她不过一个低阶小仙,怎么会有你美?” 拂柔便笑:“如此可见,界主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外界谣传了?” “嗯。”沧弈不置可否地点头,“你退下吧。” 拂柔便掐了个诀,消失在不秋殿。 我冻得不停发抖,可是仍不愿离开。我见沧弈独自走到殿门口,他朝门外,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我以为他是看见了我,便迈出一步想靠近他,却听他突然笑着道:“原来下雪了。” 原来是下雪了,原来他只是看到雪了。 我又默默退回原处。 那朵虞美人,他可以为我簪在发间,也可以为别人簪在发间;他说,心中有情,所以眼里也是情,我不知道的是,那情亦可以随便施舍给其他女子;我与他一同在人间看雪景,他记住的不是我,而是雪。 我爱错了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天界,只记得桦音着急得很,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失态,只差亲自动手打我一顿解气。 他说:“你这么轻贱自己,我心疼。” 你看,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原来我仍旧是飞霄宫的那尾锦鲤,活在桦音的庇护下,明明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问他:“恩公,你为何不生我的气?” “我说过,你之前待我的好,我都看得到。”他说,“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 纤月和王母就是这时来到飞霄宫,王母一眼认出我便是当日沧弈身边的仙娥,似乎很玩味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又是你。” 她冷冷地说:“走吧,如今是天帝要见你,要杀要剐,可怨不得本尊了。” 桦音把我护在身后,道:“母亲,魔界界主的事情和素绾无关,是儿子管教自家仙娥不力,要罚也应该罚我才对。” “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王母斜瞥一眼纤月,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纤月,将她带走。” 纤月点头答应,对我道:“走吧。” 我看得出,她眼神里仍是鄙夷。 桦音扶着我的肩膀,小声道:“别怕,我与你一起去。” 天帝比我想象的温和,他慈眉善目,在九霄云殿上,问我:“你叫素绾对吧?” “正是。”我点头。 “你与沧弈是什么关系?”天帝有条不紊地问,“我听说,你与他十分熟络。” “我爱他。”我实话实说。 天帝眉头一皱:“哦?” 桦音立刻察觉出我这句话会引来灾祸,他急忙替我辩解:“父亲,素绾是受了魔界界主的欺骗,她并未做出任何有损天界的事,请您宽恕她一回。” 纤月添油加醋道:“桦音哥哥,她的心已经偏向魔界了,难道这不算有损天界威仪吗?” 天帝“嗯”了一声,又与我道:“素绾,本尊知道你是受了欺骗,可是纤月说得没错,你的心已然偏向魔界,你可愿静心悔过,认罪受罚?” 我跪下叩首,双目无神,道:“无论什么刑罚,素绾都心甘情愿。” “那就罚你受净火之刑,七日七夜,你可承受得了?”王母道。 我想,她始终念着沧弈伤了她的宠婢,所以故意刁难我。 “谢王母天恩。”我再次叩首。 “不可!” 说话的是桦音。 他说:“素绾已经受了魔界界主一剑,为何父亲母亲还要苦苦刁难?为何不能广开一面,宽恕她一回?” “够了!”王母很厌烦的样子,冷呵一声,“孽子,还不住口?” “母亲就如此讨厌我吗?” 桦音嘴角牵动,好像是笑,在我看来却觉得比哭还难看。他说:“难道母亲就一点都看不到我的好?” “倘若你是一条龙,”王母睥睨着桦音,“就算不是苍龙,仅仅是一条只会布雨的螭龙,也比你是一条巴蛇好千万倍。” “可惜你是蛇。”尖锐的话如同刀子一样在她嘴里吐出来,“本尊不管你是小小的蚺蛇,还是可以腾云驾雾的巴蛇,蛇就是蛇。” 他说:“即使我位列四方仙君,您仍旧看不起我。可是母亲您忘了,是龙还是蛇,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选择。” 然后他说:“这次是我管教仙娥不力,理应与素绾一同受刑。” 我慌忙抬头看桦音,却见桦音风轻云淡,全不是当笑话说出来的,他说:“请天帝与王母恩准。” “你想受罚?”王母冷笑,“好,那本尊成全你,就让你与素绾在天河尽头受火刑七日,从此沧弈与魔界之事,本尊与天帝再不追究。” 纤月似乎没想到王母如此狠心,她身形一晃,冲到王母面前,跪下恳求道:“请王母收回成命,净火凶险,倘若伤了仙君的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纤月,怎么你今日也疯魔了?”王母的语气不带一点感情,“还是说,你愿意同桦音一起受刑?” 纤月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天河啊,我心不在焉地想,用那么美的地方做刑场,实在是可惜了。 —修仙之人薄情寡欲,再美的美景也不觉得美了。 沧弈诚不欺我。 走进净火中央的时候,我听见桦音说:“素绾,我会保护你。” 他问我:“倘若我们能渡过这一劫,我便娶你做仙妃,好不好?” 我摇头,果断而决绝地告诉他:“恩公,我有爱的人,我爱的是沧弈。” “他害你至此,你也爱他?”桦音问我。 “爱不会变,但是有多爱,就有多恨。”净火肆虐地爬上我的衣衫,终于将我整个人笼罩起来。 我分明听到桦音说:“素绾,是我没用。我总想着保护你,可是在人间不行,在天界也不行。既然我不能保护你,那就与你一同承受这份痛苦,或许能让我好过一些。” 他说:“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我听过桦音说这句话,是在邺城的时候,我与他在槐树上挂了那么多的灯笼,我问他:“恩公,你可有什么心愿?”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他看着我的眼睛,与我道。如今他又说给我听,他问我:“素绾,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我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我才不能接受。 火舌舔舐着我们的皮肉,我是锦鲤自不必多说,而巴蛇依水而生,我很清楚,桦音是受不得这净火之刑的。可是他坚定地与我站在一起,源源不断地将灵气渡进我身体,我想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说:“恩公,你走吧,倘若我死了,那就是命。” “说什么混账话,”桦音说,“有我在这儿,你不会有事。” 我被净火烤得直冒虚汗,终于连站也站不稳。桦音抱着我靠在他肩头,他说:“素绾,你知道我在人间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他接着说:“看你傻傻地叫我恩公的时候,我在想,世间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子。我在宫中那么久,所有人对我的好都是带着目的,只有你什么也不图。” 他说:“我真的把你当作一束光,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活不到你那么干净纯粹。我身上的负担太多了,在凡间如此,在天界仍是如此。” 他说:“我能护着你,那就够了。” “桦音。” 我听见纤月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生的幻觉。 她站在净火之外,对桦音道:“你放心,我会和王母求情,早日放你出来。” “不必劳烦纤月仙子,”桦音直截了当地拒绝她的好意,“区区净火,桦音尚且承受得起。” “你这是何苦?”纤月那副神伤的模样我见犹怜,“你对我,就连一点,一分一毫的喜欢也没有吗?” 她说:“我知道我在你面前一向不讨喜,但是……” “没有但是。”桦音说。 我听着他们俩说话,越发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又连着喷出好几口血,把桦音的衣衫染得血淋淋一片。 这都是我的报应,如今受的疼、受的苦,皆是因为爱错了人。 我爱沧弈,有多爱,就有多恨。 “恩公,我疼。”我说,“周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疼。” 桦音吓坏了,他将我抱得更紧,慌乱道:“你别怕,很快咱们就能回到飞霄宫,或者去别处也好,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疼了。” 他说:“以后有我,你便再不会这样疼了。” 后来我听说,是纤月求天帝开恩,这才使天帝心软,将七日的火刑改为三日。 纤月对我说:“素绾,我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心疼桦音。” 她说:“我讨厌你,讨厌到恨不得你死在我面前。” 桦音用万年修为支撑我不死,我想我始终是欠着他的,之前是一片鳞,现在是万年修为,恐怕我还都还不完。 桦音说:“别想着沧弈了。” 他说:“他现在是魔界界主,自古正邪不两立。不值得。” 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道:“恩公,倘若现在天界攻打魔界,当如何?”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桦音如是说。 顿了顿,他又道:“魔界的确大势已去,但是天界也不过只剩一个空架子罢了。”他早将这其中种种看得通透,“除非天帝疯了,甘愿赌上整个九重天去剿灭沧弈。” 天帝当然没有疯,疯的是我。 我又和以前一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仙娥,听柳笙讲一些天界的趣事,可是我却笑不出来。有时我路过红鸾司,浮玉会给我包一大把糖块蜜饯,问我最近心情可好。她们都小心翼翼的,不敢提“魔界”,不敢提“沧弈”,甚至连“枢云宫”也成了禁词。 她们都是关心我的人,待我好,怕我难过,我不好拖累她们与我伤心,也自动自觉地不去想、不去提。 那些日子,我总去天河默默饮酒,喝醉了就睡觉,睡醒了再回去。喝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天虞山,想起鹿城,想起灵隐寺。 只有醉了才能放肆地大哭,喜怒哀乐,终于掌握在自己手里。 恍然想起,我许久都不见采星了。 我许久没去枢云宫,只觉得这里荒芜了许多,一进门就看见采星枯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厚厚几沓婚书。 “做什么呢?”我问。 采星听出我的声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了笑:“主上不在,这些婚书便由我代笔了。” —“我可曾给你写过?” —“倘若我们在天界相识,想必那时我就已经十分喜欢你,怎么可能没给你写过。” 我心口倏地一痛:这一步一步的,都是算计。 采星似乎没有以往那样与我针锋相对,她道:“主上与你的事情,我听说了。” 她拿起婚书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她手腕处触目惊心的伤疤,便上前一步拽住她问:“这伤疤是怎么来的?” “你自己也受了刑,怎么会不知道。”采星笑了笑,“主上是魔界的人,我这样的仙娥自然也有通敌之嫌。” 她那么风轻云淡,好像为沧弈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求回报的。 “我替主上给你赔礼。”她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将左手伸向我,那手心幻化出一颗月牙色的小珠子,“这是我千年的修为,虽然于你的伤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请你收下。” “这是做什么?”我不敢收,深知这是她毕生灵力,便笃定道,“你快收回去,我不用你赔我什么。” “我之前对你百般刁难,是我不对。”采星将珠子塞进我手里,终于不再看我,“你走吧,枢云宫是个伤心地,以后也不要来了。” 我看着手心里的珠子,以及珠子下面清晰的般若花印记,更觉得这段时间的故事仿佛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又一千七百年,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我甚至已经忘了沧弈的模样,只是偶尔在梦里见到他,看得又不甚清楚,只隐隐约约勘破大概,便有一柄剑刺穿我胸口。 但是我不知道,这场梦竟然还没有结束。 这年十月初十,乃是天帝之师玉清真王的寿辰。王母在通明殿大摆宴席,我们这些仙娥难得忙起来。桦音悄悄告诉我,王母虽然将请帖广发三界,却独独没有邀请沧弈。 我有一千七百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再次听桦音说出这两个字,恍然觉得有些失神。 “不请也好。”我说。 桦音看了我许久,长叹一口气:“素绾,自渡劫回来,我便再没见到你笑。” 他说:“我知道你难过。素绾,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定会倾尽所能对你好。” 说着,他牵着我的手。 烛影摇晃,映得桦音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干干净净,简直是玉一样的人儿。 我说:“恩公,你这样好,会是九重天上任何一个仙娥的依靠。但是我不行,”我坚决地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我叫你一声恩公,就注定了咱们之间只有恩情。” 桦音眉头深深皱起,末了终于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他转身便走,背影落寞又孤寂。 那夜我许久未睡,深夜信步至窗下,才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离香池旁对弈,自己下了黑子,又自己落一颗白子,黑子若是有了几分胜算,便兀自微笑,只是他的目光飘到离香池空空荡荡的湖面,脸色又很快冷下来。 我本想为他披一件衣裳,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关紧窗子,不再去看。 我们就像两只刺猬,在天界这个清冷的极地,我们靠在一起取暖,又唯恐靠得太近伤了对方。这样矛盾的两个人,怎么还能不顾一切地爱呢? 第八卷 误终生 宴席当日,先是玉清真人在凌霄殿为诸仙讲道,桦音等上神自然是端坐一阶仙位,红鸾司、三清观等有名有号的仙子们坐中阶,我这等无名散仙,只有和诸位仙娥席地而坐的份儿。 我跟着柳笙去听,隐隐约约听得什么“有为法,有无法”,听得我打着哈欠眼泪直流。柳笙小声道:“你若实在不愿意听,那就偷偷走吧。” 顿了顿,柳笙又说:“我看那玉清真人闭着眼睛,恐怕都不晓得台下有几个人听他讲道。” 我再这么一看,更觉得柳笙说得十分有道理。那玉清真人白须白发,闭着眼睛讲道法正出神,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想到这儿,我便提着裙摆站起身,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要逃出凌霄殿。 “何等小仙,如此散漫?” 玉清真人的声音响彻整个凌霄殿。 我心道不好,转过身恭恭敬敬要跪下认错,却见玉清真人微睁眼睛,道:“小丫头,你上前来。” “我?”我用食指指着鼻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玉清真人点点头,示意我没错。 凌霄殿上的诸位神仙都好奇地朝我看,我一步步走到玉清真人面前,他端详我许久,叹息道:“果真是业障。” 他说:“小丫头,你可真是不一般。” 桦音神色一凛,很快又恢复如常。 “真人刚才所说的,我一句都没懂。”我如实回答。 玉清真人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他问道:“丫头,你可愿到我座下修法?” “到您座下修法,与现在可有什么不同?”我问。 玉清真人道:“青灯古佛,断情绝爱。” 我又问:“那修成了,我又有什么能得到的?” 他又回答:“止杀保命。” “我不去。”我说,“倘若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留着万千年的寿命守着青灯古佛,那神仙还不如凡人快乐。” “罢了,果然如此。”玉清真人看着我微笑,终于叹息一声,与天帝道,“这丫头留不得。” 我不知道玉清真人到底与天帝说了什么,只知道一番耳语后,天帝的脸色陡然变作灰白,他召来殿外的天兵,二话不说,将我押下。 桦音抢先一步护在我面前,朗声问道:“天帝此举何意?” “她与魔界勾连,今日一定要杀。”天帝再不复往日那般温和慈祥。他用那么笃定的话语抹黑我,仿佛我下一刻便有能力撼动他的地位,从而摧毁整个天界。 “沧弈的事已过千年,素绾也受了应有的惩罚,为何天帝还是抓住这一点不放?”桦音又问。 面对诸仙的质疑,面对桦音的质问,天帝嘴唇翕动,最后终于大声喝道:“你可知她是什么?她是你和沧弈的业障,倘若她现在不死,那么以后死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玉清真人双目微合,轻轻点头,道:“只有她今日死在凌霄殿上,方能平息这场祸事。” 仙,乱了方寸。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神仙也和人一样怕死。 玉清真人的预言让凌霄殿的众仙慌了手脚,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司法星君首先发言,对天帝提议:“陛下,这仙娥千年前便勾结魔界,罪名属实,不如在洗魂台上剔去三根仙骨,再处以魂飞烟灭之刑,以儆效尤。” 司法星君的话,终于给了殿上诸仙一个合理的借口。一时间,偌大凌霄殿人声鼎沸,之后是穿黑帽白衫的北斗仙君上前谏言:“臣等附议司法星君所言。” 他们自发地跪下,叩首。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个个乌黑的头颅,听他们撼天动地地呼喊着:“臣等附议司法星君所言。” 桦音似乎没想到这个情景,他瞠目结舌的俯视着他们,许久未曾说出一句话。 可笑吗?在一群人的生命面前,我显得如此渺小。然而我最恨的是,在那一颗颗乌黑的头颅中,我分明看到了浮玉与柳笙的脑袋,她们明明送过我蜜饯糖块,此时却毫不犹豫地站在那群仙人之中。 我知道,谁都不想死。 我被封了术法,推推搡搡被带到洗魂台。桦音寡不敌众,在他最后一次拼尽全力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分明听到王母无不怜爱地喊了他一声:“音儿。” 王母说:“我不想死。她是你的业障,母亲也不希望你死。” 他迟疑了,只那一瞬,北斗仙君便将他降服在地。 “杀了她!”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喊叫声肆虐地传进我的耳朵: “勾结魔界,杀了她!” “杀了这个妖女!” “杀了她!” 勾结魔界,妖女,我何曾做过这些莫须有的事,为何承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宁可希望他们喊的是“杀了她,我要活命”,至少这句话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死得尚且有一点价值。 洗魂台上,所有人都围着我,好像在看一只猴子。人群中出现一道怜悯的目光,是采星悲悯地看着我,她那样的神色,我似乎从未见过。 天帝说:“你可知罪?” “素绾无罪。”我斩钉截铁地道。 天帝狠狠覆手,一根仙骨从我身体中剥离。我疼得蜷缩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条扭曲变形的毛毛虫。但是我没有喊痛,只是攥紧衣袖,缓了片刻,依旧支起身子道:“素绾无罪。” 天帝冷笑,又一根仙骨从我腰腹处剥离,我疼得浑身直冒冷汗,仿佛刚在水里逃出来似的,我清晰地听见天帝问我:“你可知罪?” “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我道,“反正今日难逃一死,我就是咬定了自己无罪又能如何?” 最后一根仙骨终于也被剔除体外,我痛得简直要昏厥。隐约间,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笑,仿佛在笑自己终于安全。我看见浮玉和柳笙蹙着眉,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两眼发黑,洗魂台的一切已经看不清楚,忽然,我见一抹玄色从下界飞至洗魂台上。下一刻,沧弈拦腰将我抱起,他手持长剑,对着一干神仙冷冷道:“本尊以为天界有多光明磊落,原来也是行此等腌臜虚伪、为人不齿之事。” 一千七百年未见,他更瘦了,好像憔悴了许多。我爱他,又恨他,这个纠缠了我千年的梦,终于再一次回来了。 北斗仙君怒喝道:“沧弈,我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宵小之辈。” “宵小之辈?”沧弈似笑非笑,右手挥剑。 北斗仙君便无故挨了一击,我听沧弈对北斗仙君道:“好歹本尊也是魔界之主,你一口一个宵小之辈,怕是连规矩也不知道了。” 天帝道:“沧弈,你无故闯我天界,意欲何为?” 沧弈目光并不看我,只道一句:“救人。” “诸仙在此,你就不怕有来无回?”天帝又问。 “那你们大可以试试。”我见他横起长剑,霎时间杀气漫天。 千钧一发之际,玉清真人从天帝身后踱步而出,大笑道:“沧弈界主,久仰大名。” 顿了顿,玉清真人道:“界主想救人,天庭自然卖这个面子。” 天帝便不再说话。 沧弈微微点头以示谢意,而后带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洗魂台。我见他微皱着眉,脸色很差。 他说:“你还真是麻烦。” “界主可以不救我。”我说。 我并非与他置气,哀大莫过心死,我说:“就算你现在将我送回洗魂台,我也不会有半点恨你。” 可是他没有,他抱着我回到青要山,有时手肘无意碰到我的腰腹,我便疼得直打战。 一路无话。 我本以为回到青要山,最先见到的应该是瑶歌,可是迎接我们的却是拂柔,那个黑衣红唇的美艳女子,她鬓边别着一朵娇艳的虞美人,红艳艳的,那样扎眼。 “呀,这便是曾经让界主钟情的天界仙娥?”拂柔故意凑上前,“果真生得俊俏,难怪界主喜欢。” 沧弈瞥她一眼,目光如刀子一般。我本以为他会如往常那样厉声呵斥,没想到他的神色陡然温柔几分,道:“拂柔,不许乱说话。” 然后他对我说:“这是我的侧妃。” 我“嗯”了一声,只觉得聒噪,便把头转到另一边不再看她。 “你这样与本尊怄气,是因为你觉得本尊惦记着你。”他手一松,将我抛在地上,“本尊今日路过洗魂台,不过做一个顺水人情而已,你不必太感谢。” 我险些昏死过去,还是瑶歌刚好回到青要山,将我安置在她的住所中。 是夜,月明星稀,我与瑶歌挤在一张床上,听她对我说:“你不必太难过,界主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他应该是……” “你不用为他开脱。”我道,“他什么样,我心里清楚。” “唉……”瑶歌只是叹气,“他什么样,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瑶歌又问我:“你呢?接下来怎么办?” 我盯着黑暗中的一团虚无发呆,心不在焉地回答:“天界是回不去了,我想去凡间走一走,待到万年后魂魄归元,也算没白活一遭。” “不如就留在魔界吧,”她说,“留在界主身边,这样多好。” 我摸过她的手放在我心口,笑了笑,道:“你看,这颗心已经不会跳了。” 我说:“哀大莫过心死,他的意思我已明了,留下只是添麻烦。”我还是忍不住问她,“那个拂柔是怎么回事?” 瑶歌便愤愤不平起来,道:“谁知道她怎么迷惑了界主,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界主喜欢虞美人,竟然敢戴着虞美人来邀宠。界主居然真就着了她的道,甚至还封了她一个侧妃当。” 我不再追问,只由着瑶歌滔滔不绝。其实我还有许多想问,只是看她这副模样,又觉得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我伸手抱着她,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瑶歌叹了口气,很轻很轻。 我在青要山将养几日,身体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如今我没了仙骨,仙不仙魔不魔,竟然成了一个轮回于三界之外的怪物。好几次我想着偷偷离开青要山,却被瑶歌捉了回来。 自那次沧弈救我之后,他便再没露过面,唯独有一次我路过不秋殿,见他一个人调息打坐,忽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来。 我几乎要冲进去,却终于按捺住自己那份心疼。我想我应该是恨着他的,便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我眼睁睁地看他昏倒在地,夜里的风穿堂而过,又冷又刺骨,我到底还是舍不得,就将他背到案边,掐了个诀幻化出一件大氅,轻轻盖在他身上。 沧弈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存在,便喃喃自语,问道:“是拂柔吗?” 或许他是真的喜欢拂柔吧。我想,也对,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她比我更合适。 “是。”我答。 他微合着眼,命令道:“为我取一盏茶来。” 我倒了一杯热茶,拿给他:“小心烫。” 闻言,沧弈忽地睁开眼,见面前的人是我,劈手将那杯茶打出好远。 杯子骨碌碌在地上转了一圈,那杯茶,十之八九都烫在了我手上。 “你连喊疼都不会了?”他面带愠怒,似乎是很气我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我说:“不是很疼,所以不用喊。” 他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突然伸手把我拽到怀里,旋即俯身将我压在他身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薄唇已经霸道地覆在我唇上。我觉出一丝血腥的味道,后来才晓得,原来是他将我的唇咬破了。 “你是木头人吗?”他质问我,“难道在我面前,你就连一个活人都不会做了吗?” 我看着他不说话,这双眼睛,这张脸,我在梦中见了无数次,也幻想了无数次,我以为我会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最大的恨便是心死,原来沧弈已经无法在我心里激起波澜。他疯狂地吻我,从嘴唇,到脖颈,到锁骨,或许用“啃咬”形容更加合适,他好像等着我给他一点反应,可是我偏不。 “沧弈,”我平静地说,“你发过誓,倘若对我半分动情,便不得好死。” 他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哈哈大笑。 “好,真好。”沧弈拊掌大笑,“素绾,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说:“还是你觉得,本尊爱你入骨,所以才容你这样放肆?”他掐着我的脖子,一点一点发力,“本尊可以像杀了蝼蚁一样杀了你。” “那就快点动手吧。”我颓然地笑,“你千年前赐我一剑,如今成全我一死,这很好。” 我闭着眼,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在他手上。 “要杀就杀,既然不爱我,那就不必互相折磨了。”我说。 “本尊不会杀你。”沧弈突然松了手,“本尊不仅不杀你,本尊还要娶你。” 这下换我愣住了,我听他继续道:“界主夫人这个位置很好,很适合你。” 他说:“你说得对,正因为不爱了,所以才要互相折磨。”他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看他,“娶一个不爱的人做妻子,嫁一个不爱的人做丈夫,这样的人生才有趣。” 疯了,一定是疯了。 “你疯了。”我说。 诚然,沧弈向三界证明了他此言非虚。第二日,我便收到大红的婚书,上面写的两行小字是: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我念这两行字,不停地掉眼泪,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我想起当日在天界的时候,在枢云宫,我在沧弈面前一笔一画写“素绾”两个字,还有沧弈对我说,用长发绾住爱人的心…… 倘若一切回到最初就好了。 瑶歌不知其中隐情,只以为我和沧弈是水到渠成,也乐得为我俩筹备婚事。仅是喜服她就准备了三四套,凤穿牡丹、百鸟朝凤、朱雀挥羽,一件件地拿过来展开,问我到底喜欢哪个。 我一件件地看了,指着最后那件鳞纹的喜服道:“就这个吧。” 瑶歌就很欣喜地告诉我:“你和界主真是心有灵犀,这几件里他一眼就看中这件螭纹的。” 我忽地想起,瑶歌身上那股橘子香气不见了,就故意打趣她:“看来回到魔界也不怎么样嘛,连橘子都吃不到了。” “在魔界不似人间那般安逸,而且我最近忙得很,没时间出去买东西。” 瑶歌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接着说:“你不知道,我与界主刚回来时,魔界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我们唯恐天界趁机出兵,日日防夜夜防。” 说到这里,她拽出一缕头发给我看,委屈巴巴道:“你看你看,这段苦日子熬得我头发都白了。” 她叹息:“我熬得这么委屈,界主又何尝不是呢。比起我这个小小的护法,他的责任更大,也更重。” 我看不透他。 在瑶歌面前的沧弈,永远是另外一个样子,好像她能看透他所有的弱点,而我却窥探不出分毫。 “坏了。”她突然察觉到什么,站起身惊慌道,“有人破了鹿城的结界,正往青要山的方向来。” 她抬手幻化出一面镜子,我清楚地看到桦音打破鹿城的结界。 瑶歌眉头一蹙:“他不是天界的人吗,来青要山做什么?” “恩公是来找我的。”我道,“他一定是要接我回去。” “那可不行,你是我们魔界的界主夫人,他来接算什么。”瑶歌抢先一步出门,将我关在屋里,挥手设了一道结界,“小素绾,等我把他赶走,再来陪你聊天。” 我伸手要推门,只觉得无形中有一股阻力,无论我用了多大的劲儿都无济于事。正当我愁着如何开门,大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那薄薄的结界也如琉璃一样碎成一地。我看到沧弈站在门口,睥睨着我,冷冷道:“你要去哪儿?” “恩公来了,”我说着就要走,“我去见他。” 他挡在我面前,问道:“是要见他,还是要和他回天界?” “你管不着。” 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字一顿说:“你是魔界的人,便是本尊的人,倘若本尊都管不了,那谁能管?” “我何时成了魔界的人?”我反问他。 “你没了仙骨,难道还是天界的人?”他揶揄我,“你应该谢谢本尊收留你。” 我看着沧弈,明明他的脸那么熟悉,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腕上还有一道清晰的红印,那是我戏谑着系在他腕间的头发。 “你想见桦音,这也不难。”他抓着我御剑而去,我在剑上趔趔趄趄站不稳,险些从半空中掉下来。 再见到桦音,是在青要山外,他依旧是那身白色衣裳,与沧弈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素绾,”他见我出现,十分欣喜,“你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去。” 沧弈却反手将我藏在身后,嗤笑道:“请桦音仙君看清楚,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桦音回敬他:“素绾是天界的人,自古仙魔不两立,两相欢好更是无稽之谈!” “哦?”沧弈挑眉,说出的话更像是质问,“桦音仙君口口声声说素绾是天界的人,本尊还没见过连仙骨都没有的仙呢。” 他说:“本尊想问,当日素绾在洗魂台上时,桦音仙君在哪儿?” 桦音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沧弈又说:“仙君贵为天帝之子,竟然连一个仙娥都保护不得?” 沧弈攥紧我的手腕,我几欲呼痛,听他咄咄逼人道:“就算我现在让素绾跟你走,你能带她去哪儿?还是说,桦音仙君甘愿放弃仙位,与素绾逍遥人间?” “这些事情,本座自会解决。”桦音极其苍白地回答他。 “当然有解决的办法。”沧弈冷笑,故意用话激他,“或者拖个万八千年,等你那天帝老爹魂魄归元,你成了天帝,也不是不可能。” 桦音脸色难看极了,我见他指尖轻点半空,便唤出一只无弦的古琴。他道:“天家之事,区区一个妖魔,休得胡言乱语。” “伏羲琴?”沧弈呵道,“看来本尊今日有幸跟着仙君开眼了。” 沧弈将我推到瑶歌身边,挥剑朝桦音而去。 桦音显然不是沧弈的对手,虽有上古神器伏羲琴加持,仍是过不了三五招。我看沧弈一直占上风,唯恐那柄长剑伤了桦音,便大声道:“恩公,你还是走吧。” 我说:“是我要嫁给沧弈,他并未强迫我。你知道,我心中放不下他,所以才自愿留在魔界,与他成婚。” 桦音愣了,伏羲琴重重跌在地上,只是一晃神儿的工夫,沧弈的剑已经横在他脖子上。 “你说的,是真的?”桦音问我。 我点头,一字一句对他说:“我说的句句属实,是我不愿回天界。” 为了使他信服,我故意加了一句:“天界的人负我伤我,我怎么可能回去。” 我说的,既有真,也有假。天界的人负我伤我,可是我恨的不是天帝,而是那些平日与我交好,却在洗魂台上站在诸仙中的人。 我的恨太多太满,多得已经这颗心已盛不下,对沧弈如此,对天界亦然。 我已经三千四百岁了,到底是什么都没看透。 桦音被沧弈囚禁在青要山。沧弈说:“既然你念着桦音的好,那本尊就把他一同留下来陪你。” 言下之意,倘若我有半点不从着他,他便要立即杀了桦音。 “你在要挟我?”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多卑鄙?” 沧弈怒极反笑。我不知他为何生了那么大的火,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吼我,他说:“你那么喜欢桦音,不就是因为他给你一片鳞吗?” 他说:“倘若不是桦音,而是我给你一片鳞,你会如此对待我吗?” “可惜不是你!”我大声道,“可惜是恩公与我一千七百年朝夕相处,可惜是恩公无意间遗落一片鳞,可惜我的恩公是桦音不是你沧弈!” 末了,我说:“是,我喜欢他,就因为一片鳞,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果然是这样,”沧弈牵强地挤出一个笑来,颓然地望着我,“很好。” 之后他走了,连一句都没有多啰唆。 我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瑶歌突然急匆匆来唤我,她说:“你快跟我走,桦音,桦音他……” “恩公怎么了?”我赶紧站起身,问她。 “界主要杀了桦音,我拦不住他,所以才想着来找你。”瑶歌抓起我就走,“你到底和界主说了什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没敢告诉她,我说我喜欢桦音。 等我跟着瑶歌来到牢房,见到的不是沧弈,而是胸前被刺了一柄长剑的桦音。那柄长剑的剑身明晃晃的,正闪着诡异的光。 “恩公!”我扑倒在桦音身边,眼睁睁看着他灵力四散。 我从未这样害怕“死”这个字,在我的世界里,神仙的万年寿命都是很长很长的,怎么可能这就死了呢? 我说:“恩公,我会救你,你放心,我这就到天界请天帝救你。” 可桦音只是摇头,他流了那么多血,源源不断,擦都擦不净。他嘴唇翕动,对我说:“能被素绾这样心疼,纵是死也值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擦干眼泪,余光看到瑶歌默默站在一旁,“瑶歌,我求你救救恩公,你要什么我都给,要我的命也行。” 我口不择言,泪眼模糊地求她:“你那么厉害,你是魔界护法,你一定知道怎样能救他。” “不是我不想救,”她终于摇摇头,“他仙元已尽,回天乏术。” 我眼睁睁地看着桦音逐渐变成一颗颗细碎的微尘,他的睫毛,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身子……那些金色的微尘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四散在天地之间,终于,我怀中只剩下一柄长剑。 原来这就是神仙的死。 最后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剩下,连一件念想都不留。 —“看你傻傻地叫我恩公的时候,我在想,世间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子。我在宫中那么久,所有人对我的好都是带着目的,只有你什么也不图。” —“我真的把你当作一束光,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活不到你那么干净纯粹。” —“有了我,以后你再不会这样疼了。” 我想起那天,熊熊大火将我们围在中间,他对我道:“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他说:“素绾,你还不懂我的心思吗?” 是我的犹豫杀了他。 我看见沧弈朝我们走来,他看了看瘫坐在地的我,然后问瑶歌:“出了什么事?” “人证、物证俱在。”我站起身,将那柄剑丢在他脚边,冷笑道,“你不必演戏了,就算我错怪你,难道瑶歌还能错怪你吗?”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了恩公?” “我,杀了桦音?”沧弈懒得辩解,只道一句,“荒唐,本尊一直在不秋殿,未曾来过这里。” “我能给界主做证。”拂柔一步三摇,聘聘婷婷地走到我与沧弈中间,如同一只无骨的猫一样贴在沧弈身上,与我道,“今日界主一直同妾身在一起。” 她将衣裳的领口拨开,露出一个清晰的吻痕,十分轻浮地道:“姑娘若不信,上前看看自然知晓。” 我呸了一声,骂她:“下作。” 拂柔便悻悻地退了两步,把衣服理了理,道:“我不过是说实话,你凶什么凶。” “这里都是你的人,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完便走,再不愿与沧弈多讲一句。 朝日出,暮月升,青要山依旧和往常一样,并没因为桦音的死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梦,可是桦音实实在在地消失了,天上地下,再寻他不得。 自从那天之后,沧弈很少来找我,成亲的事也被耽搁下来。我疑惑于天界竟然对桦音的死不作为,正这样想着,纤月就出现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破重重结界来到青要山,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桦音的事,我已知晓。” 她又说:“若不是为你,桦音哥哥不会死。”语调里这才有一点悲戚的意思。 “所以,我想求你帮个忙,也算是为桦音报仇。”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错觉,好像她并不是那么伤心。 我问她:“什么忙?” 纤月见我有几分动摇,接着告诉我:“天界即将攻打魔界,王母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她对我伸出手,幻化出一只通体紫金色的小瓶子。她看着那瓶子说:“这里面是七绝散,纵是天帝吃了,顷刻间也会灰飞烟灭。” 我已经猜到她接下来的话,她一定是想说,让我把七绝散骗沧弈喝下。 “你与他大婚之日,便是天界举兵攻打魔界之时。”她说,“你只需把它放进你与沧弈的合卺酒中,这可一点都不难。” 我迟疑了。 “就算是桦音用一条命,与你换这一次机会。” 纤月将那只小瓶子塞进我手中。 她转身就走,我看见她头上戴着素白的钗,联想起刺穿桦音胸口的一剑,那些金黄色细碎的微尘…… “我与天界是敌人,”我说,“这是为了恩公,与旁人无关。” 我看见纤月的脚步停了一瞬,她背对着我,说了一句:“你很可怜。” 你很可怜。 我并没有消化这句话的深意,只是目送纤月越走越远,她终于身形一晃,变作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她一定是没有那么爱桦音,我想,我与桦音无风月之情,却能为他肝肠寸断,而她口口声声说爱他,却毫无表示,依旧纵心于权术。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许多事情便已现出丑陋的端倪。 来到魔界这么久,在青要山住了这些日子,我还是第一次主动来到不秋殿。 秋风落,冬风起,不秋殿前的花草凋零了大半,我还是初次发现,原来魔界也有春夏秋冬。 快冬天了。 我站在殿门前,看里面烛火斑驳,沧弈独自坐在案前写字,偌大的不秋殿安安静静,连一点细微的杂音都没有。 他这样的时候,特别像在枢云宫第一次教我写字的那天,也是这样,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他,他这样静静地坐着,恍若神祇。 “来做什么?”他突然问。 我四下看看,却空无一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叫我。 “来让你教我写字。”我提着裙摆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坐下,“好久没见你写婚书了,想让你写给我看。” 他转过头看我,目光定格在我头上的虞美人。 “我觉得我戴比拂柔戴更漂亮。”我说。 沧弈“嗯”了一声,他随手从厚厚的书卷中拿出一张红色的纸,蘸饱了墨,写下一个“结”字。 “这句不好听,我想让你写上一句,就是我第一次见你写的那句。”我与他道。 “以前在天界闲得无聊,只有帮着红鸾司写点婚书打发日子。”沧弈难得笑了一下,便揉碎了那张纸丢在地上,又拿出另外一张,写下: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这句。”我冲他笑了笑。 “要是能回到最初就好了。”我说,“我想同你一起去天河,如果可以,我想在天河岸上建一座小房子。” 沧弈撂下笔,问我:“你怎么了,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我信你,我信桦音的死与你没关系。”我将那张纸折得工工整整,然后塞进袖子里,“桦音死了我才知道什么是珍惜,我不想再错过你了。” 沧弈好像要说什么,道:“阿绾,其实在人间的时候……” 我抱着他的脖颈吻他,我对他道:“沧弈,我信你,所以不必解释。” 沧弈突然把我推开,他看了我许久,简直看得我后背发毛,我生怕他看透我的那些心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将我揽在怀里,问道:“阿绾可会后悔?” “我用一千七百年才揣摩透的情爱,怎么可能后悔。”我笑着道,“我唯恐你成了界主,花妖精怪争奇斗艳,把我这个鲤鱼精比下去。” “你是说,拂柔?”他笑了,“别人都可能,唯独她不会。” “为何?” 沧弈说:“拂柔是我爹风流债中的一笔,按理来说,她该叫我哥哥才对。” “那你为何,让她做侧妃?”我不解。 “她身世那样坎坷,最容易招惹闲话,又是那般嚣张跋扈的性格。”沧弈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不给她一个身份,恐怕早在魔界死了万八千回了。” 我联想起拂柔的语气动作,更觉得沧弈说得有理。 “快冬天了,”我看着不秋殿外衰败的花枝,“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种花吧。” 我对他道:“我以前做了一个清明梦,梦见咱们两个在天虞山上种虞美人,漫山遍野都是虞美人。” “那后来呢?”沧弈好奇地追问。 后来,后来桦音出现了,这个清明梦就醒了。 我牵强地笑了笑,说:“没有后来,我们一直住在那片花海里,一直到我醒来。” 沧弈道:“也好,等这个冬天过去,咱们就去天虞山。” 他说:“你若喜欢,一直住在天虞山也好,而且那里靠近鹿城,我可以时常陪你上街。” “我们成亲吧。”我突然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咱们成亲吧,明天,或者后天,你觉得哪天方便都可以。” “阿绾,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沧弈皱起眉,问我。 “我怕你被别人抢走。”我说,“原就是一千七百年前该做的事情,你我却一拖再拖,怕不是要拖到我两万岁,变成一个老太太才好?” “这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沧弈略加思索,“那就初九吧,三日后,阿绾觉得如何?” “就初九。”我点头。 第九卷 定风波 很久以后我还能想起,那天是初九,下了很大的雪,瑶歌早早催我起来,她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和界主成婚。” 我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惊觉自己眼角已经有几条细微的皱纹。我道:“瑶歌,咱们认识一千多年了,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老了?” “咱们又不是凡人,哪里讲什么老啊死啊的。”瑶歌讪讪笑了,“我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我还夸你修为精进,小小年纪就会用般若元火。” 我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朵般若花的印记依旧清晰、鲜红。 她说:“那时我瞧着世子的眼色,我们俩心照不宣,只有你傻傻地为他遮掩。” “我这几天常常做梦,梦见我在枢云宫,还有沧弈和恩公,我们在一起吃酒。”我道,“我还梦到你和采星,还有柳笙,还有红鸾司的仙娥浮玉。” 可惜只是梦,也只能是个梦。 “之前的日子不好过,之后就好了。”她为我戴上赤金攒珠花翠玉的凤冠,“不愧是我们界主夫人,三界中再找不出一个更美的了。” 我摩挲着喜服上的绣花,那纹饰绣得太复杂,反而显得沉闷烦琐,甚至有些硌手。 她扶着我出门,一步一步走到不秋殿。我不愿太嘈杂,所以这场婚礼只有我们几个,拂柔甘愿充当花童的角色,为我们召来漫天的斑斓花瓣。我在台阶下抬起头,隐约可见沧弈站在不秋殿门前,他身着红色的喜服,远远看去是那么挺拔的一个男人。 他注视着我朝他走来,眼中满是深情。 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要杀了他吧? 我终于靠近他,终于与他并肩而立。 他说:“阿绾,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今天终于发生了。” “梦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我对他温柔地笑。 沧弈牵着我的手,跪拜天地。 他说:“我沧弈此生,只钟情素绾一人。” 这话其实很矛盾。 我清晰地记得,在他要杀了我的时候,他发过的誓,说过的话。 但是,我没有提。我与他挽手回到不秋殿,我说:“咱们该饮合卺酒了吧?” 沧弈笑着说:“你看我,开心过头,都忘了大事。” “我去吧。”我把他拦住,转过身倒了两杯酒,将藏在指甲里的七绝散兑进酒杯,“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夫妻了。” 沧弈却不急着喝,他说:“阿绾,你当真不后悔?” “我口口声声说嫁给你,怎么会后悔呢?”我勉强地笑了笑,他这样让我很慌,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那杯酒有问题,只能强作镇定。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终于和往常一样,面色平淡道:“阿绾,你还是恨我的,对吧?” 我没话可说。 沧弈将杯子里的酒一点一点地倒在地上,他问我:“这酒里掺的是什么?” “是毒药。”我道。 我索性撕破脸皮,说:“连神仙喝了都会灰飞烟灭的毒药。” “因为我恨。”我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干净清澈,“我恨你用魔界世子的身份欺骗我,我恨你在人间刺穿我心口的一剑,我恨你对我无情无义,我恨你杀了恩公,杀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世上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沧弈好像是笑了,他反问我,“什么叫对你好,你告诉我,于你而言,什么叫好?” “你少为自己开脱。”我说,“沧弈,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每一步都在算计我,你以为我会帮你杀了恩公,你不过是希望利用我成为你在天界的耳目!” 我质问他:“我知道,你如今对我的好,也是为了骗我,对不对?” 沧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许久许久以后,他又笑;“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 他道:“好,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认为是我杀了桦音?”说到这里,他拊掌大笑,“那好,桦音就是我杀的,可是你能将我如何?” 他说:“若不是你逃避推诿,桦音怎么会死?倘若你早做出决定,事情绝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你别说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捂着耳朵逃避沧弈所说的话。我说:“你别说了,是你杀了桦音,是你一直在骗我,是你一直骗我,你们都骗我。” “你从来都没有长大过,你活了两个一千七百年,依旧只是一个孩子。”沧弈每一句都正戳在我心头最软的地方,“如果你再犹豫下去,事情就会更糟,到时候死的就不仅仅是桦音,还有采星,还有瑶歌,甚至是纤月、柳笙……” 我想起那天在凌霄殿,玉清真人与我说过的话。 —“止杀保命。” —“你可知她是什么?她是你和沧弈的业障,倘若她现在不死,那么以后死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勾结魔界,杀了她!” —“杀了这个妖女!” —“杀了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罪名却要由我一个人承担? 从始至终,我不过是爱错了一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死? “阿绾,你错了,你错在不知何为情,不知何为爱!”沧弈对我道。 “你别说了!” 一盏般若元火突然从我掌心飞出,十分精准地打在沧弈心头。 我看见他缓慢地、缓慢地倒下,他的血和红色的喜服融为一体,反而不是那么显眼了。他说:“阿绾,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用他赠予我的元火杀了他。 沧弈死了,和桦音一样,化成一抹微尘,飞散于天地之间。 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呢? 不秋殿外的雪更大了。 我们终究是没有度过这个冬天,沧弈,我再不能与你种花了。 我推开大门,只见瑶歌持弓箭站在不秋殿门前,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嘴唇翕动,道:“你杀了沧弈?” 那阵微尘,她一定是看到了。 我本来想说什么的,却如同被封了哑穴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有颓然地点点头。 良久的缄默,她的弓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碎雪。 “你凭什么,”她冲上前抓着我的衣领,恨不得就地将我千刀万剐,嘶吼着质问我,“凭什么?你凭什么?三界人人都可以杀他,只有你素绾,你没这个资格!” 我木然地看着她,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什么都模糊了,我无力反驳:“我没有,不是我要杀了他,是元火……” “元火千般变化,若非你起了杀心,它怎会无故杀人!”瑶歌忽地跌坐在地上,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衬得我是这般铁石心肠。 她爱他。 什么是爱? 明明心中毫无波澜,为何我会流泪? 白雪落在大红的婚书上,那么干净纯粹,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介卑微小仙,我看他伏在案上写婚书,他写: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那个时候,我把头发缠在他手腕上,我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抬手摘下头顶的虞美人,任它在我手里枯萎,风干,化成一捻灰尘随风而去。 —“除非我死,否则此花常开不败。” 那朵花,死了。 我站在不秋殿门前俯瞰天下,天界的精兵已经浩浩荡荡杀入魔界,我看到桦音抱着伏羲琴出现在青要山下。那一刻,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没有,的确是桦音,他仍旧那般干净清澈地站在我面前,他说:“素绾,我来接你回飞霄宫。” “你不是……”我怔怔地看着他,“你不是死了吗?” 桦音没死,那沧弈呢? 我发疯一样冲回不秋殿,我说:“沧弈,你在吗?桦音回来了,你呢?你回来吗?” 偌大的不秋殿空空荡荡,显得我是那样渺小。任凭我怎么发了疯似的找他、寻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素绾,你不与我回去吗?”桦音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轻声问。 我说:“我要把沧弈找到,你都回来了,他自然也该回来。” 我说:“我要和他认错,是我错怪他了,是我错了。” 我感到冷,从内而外的冷,比不秋殿外的风雪更加寒气逼人。我跑出不秋殿唤沧弈的名字,可是四周都没有沧弈。 不对啊,桦音已经回来了,他也该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瑶歌张狂地大笑,“我知道了,咱们都被骗了,咱们都被骗了!” “素绾,你以为你身边的是什么人?”她放肆地大笑,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你口口声声念着恩公,却不知道你这个恩公骗你最深!你可知你内丹中的是什么鳞?是龙鳞!是沧弈身上唯一一片逆鳞!” 我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我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桦音手疾眼快,在瑶歌身上施了一个诀,瑶歌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杀了她?”我转过头瞪大眼睛问桦音。 桦音摇头:“只是让她昏睡片刻而已,你不用担心。” 他说:“瑶歌只是胡言乱语,你别听她的话,乖,我带你回天界。” 我突然想起纤月将七绝散交给我的时候,她说:“你很可怜。” 她说得没错,我是真的可怜,谁都可以骗我,谁都可以伤我。 “我不回去。”我说,“我要等沧弈回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我不知道呢?” “你想知道的,我会慢慢说给你听。”桦音扶着我的肩膀,柔声细语道,“如今平定魔界,母亲再不会阻拦我了,我娶你做仙妃,好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问他:“你只需回答我,那片鳞,到底是谁的?” 桦音目光躲闪着我的眼睛,什么也不必说了,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终于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了。沧弈应该是爱我的,可是为何在邺城,他的剑那样不留感情?桦音应该是骗我的,可是为何又百般温存,对我这样不计回报地好? 还有那片鳞,沧弈明明是最先看到那片龙鳞的人,为何他不告诉我真相,而是将错就错,把这份恩情推给桦音? —“白则素,红则绾,就叫素绾吧。” —“素绾,既然你这么难为情,不如放弃桦音,只报我的恩吧。”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总有一日你会懂。” —“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这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阿绾,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今天终于发生了。” 回忆的最后,是沧弈捂着胸口,他苦笑着问我:“阿绾,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忽地心头一痛,旋即吐出一大口血。浑浑噩噩间,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她说:“我素绾对天发誓,若有辜负沧弈,便请天地取我一魂一魄,死后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如今果真应验了,沧弈说,他若对我半分动情,便死于爱人之手;我说,倘若半点辜负,便要天地取走我一魂一魄。原来最终检验我们的不是彼此,而是默默观看了整场闹剧的天下大道。 什么叫辜负? 他未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而我却杀了他,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辜负。 是我辜负了沧弈。 魔界在一夜之间覆灭。 我再见到瑶歌,是在天牢里,在那个曾经关押过我的地方。她被天帝收了术法,整个人弱弱小小地缩成一团。她含混不清地说:“世子马上就会来救我,到时你们都要叫我护法大人,嘿嘿,都得叫我护法大人!” 我缓缓蹲下,小声说:“瑶歌,我来看你了。” 瑶歌见了我,仿佛见了鬼一样,她说:“坏了,你一来世子就不来了,你快走,你快点走。” “我是素绾,”我说,“你看清楚,我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说出口,连我都感觉自己恶心得很。哪有我这样的朋友?杀了她爱的人,毁了她的家,哪有我这样的朋友? “朋友?”瑶歌的眸子从混沌变得清明,她看了我半天,“哦,这位小友可是会用般若元火?我告诉你呀,这世上唯有两人会用般若元火,一个是雷音殿殿主,一个就是我家世子!” 我鼻头一阵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我是素绾。”我又说,“你的世子回不来了,沧弈已经死了,是我杀了他。” 瑶歌听到“死”这个字,突然就安静下来。她“哦”了一声,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道:“你可真坏,我家世子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杀他啊?” 她说:“我家世子不忍心杀你,所以将逆鳞留在你的内丹中,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爱上你呢?” 她说:“在邺城那日,世子以为我们逃不掉了,他抱着必死的念头,知道桦音不会杀你,又唯恐桦音在九重天上无法保护你,所以就尽力和你撇清关系。” 她说:“清明梦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唯独不爱你是假的。” 她说:“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她那双眸子越发清澈起来,“小素绾,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 我想起去天虞山的时候,沧弈耳后那道狰狞的伤口,现在想来,兴许就是逆鳞剥离时留下的伤疤。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知道桦音在天界处处受到掣肘,便不惜伤了我,也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 我想起他问过我,倘若那片鳞是他的,我会如何待他。 “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那片鳞,还有……还有其他的?”我问。 瑶歌兀自笑了,她说:“世子曾与我说过,他说你告诉他,就算没有那片鳞,你依旧爱着桦音。” 那时我所谓的爱,还只是恩。 “倘若世子将一切告诉你,你会好受吗?”她又问我。 我后知后觉从未问过,他也不愿戳破一切,殊不知我承受着千年的恨,终于一朝分崩离析。 “你骗我,一定是你也骗我。”我道,“一定是你觉得我杀了沧弈,所以故意用这样的话让我愧疚。” 瑶歌歪着头看我,良久良久,粲然一笑道:“我是讹兽。” 她是唯一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 “我累了。”她说。 说这话时,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疯还是清醒。 “我真是羡慕你啊,”隔着天牢的屏障,她伸出手摸我的脸,“世子从来没有恨过你,即使你负了他。” 瑶歌缓缓闭上眼,我看着她渐渐变成微尘,变成千千万万的光点,我拼了命想抓住,握到手里却变成零星的萤火。 我的挚爱之人,死了;我的朋友,也死了。 那真是最难过的一天,我从天牢离开,独自坐在洗魂台上发呆。我想起在人间听过那出戏,“唐明皇”是这样唱的: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 “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 曾是少年不知愁,望山望水空筹谋。 我趁着采星不在,终于有机会回到枢云宫走走。在沧弈曾经写过婚书的那张几案上,我信手翻了翻,忽然从一沓婚书中飞出一张白纸,那上面歪歪扭扭这些“素绾”二字,我一眼认出,这是我第一次持笔,写的自己的名字。 我摸出袖子里的红纸,那是大婚前三日晚上,我缠着沧弈所写的。 我将那张纸垫在下面,选了薄薄的宣纸,用毛笔蘸饱了墨,一笔一笔地描他写过的字。有时一写就是一上午,或者从前一天日暮到第二日清晨。 其间,浮玉来找了我一次,她也没说别的,只是拿来许多沧弈曾经写过的婚书,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这些是我在整个红鸾司搜刮回来的,我想你应该需要。” 我道过谢,将一大捧婚书抱在怀里。我真的在天河案边盖了一座小房子,把所有的婚书和回忆都放在那座小房子里。天河朝夕流转,我便有幸目睹了这天界最边缘的旦暮风光。 某次桦音来看我,他与我道:“素绾,你何必自己在天河独守寂寞?” “我从来不寂寞。”我头也不抬地道,“我会为沧弈看完天河的风景,所以无所谓寂寞与否。” “我知道你怨我。”桦音道,“可是母亲说了,只有让我诈死,才能在事成之后娶你做仙妃。” 我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止这些。” “那片鳞……”他说,“我都懂,我不该骗你,从始至终都不应该。”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我与你的情,没有半分掺假。” “纤月很适合你。”我说。 “我有时候在想,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做了场梦?”我兀自笑了笑,“一觉醒来,可能我还在你的离香池中,饿了就吃花瓣,累了就浮在水面睡一觉。” 那我宁愿从未见到这片龙鳞,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沧弈。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尾,这是一个报错恩的荒唐故事,可是放眼人世间,又有几个人活得不荒唐呢? 我时常幻想着,我还能再见到沧弈。 这并非笑话,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与我息息相关,只不过我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 可是我也确定,我现在绝不是在做清明梦。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散仙,不受人挟制,不被人管教。我时常去人间走走看看,在秦淮河,在灵隐寺,有男男女女携手同游,看起来无比恩爱。 我在心里羡慕着,索性靠着秦淮河摆了个小摊,专门为这样的男女写婚书。因为懂得术法,也更能看出两人是否真心实意,偶尔有朝秦暮楚的男子上门求婚书,便被我连打带骂地赶走。 沧弈和桦音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邺城换了主人,可是坊间街市还是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茶楼里,说书人一敲惊堂木,唾沫横飞地就讲起来:“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百炼钢敌不得绕指柔,诸位可知,这皇帝和叔父之间,还有一段有趣的秘闻哪!” 说书人接着道:“那个让天家反目女子,叫素绾,正是当时安和侯的长女。” 你看,我们经历的日子,终于也变成故事了。 我听着说书人口中的自己。他说,素绾从小与桦音青梅竹马,桦音为了她三年不纳妃不娶妻。他又说,桦音为了巩固皇位将素绾拱手送予叔父,从此叔父沧弈日日沉迷酒色。他讲灵隐寺,讲乘月山庄,讲狐妖,讲最后我们诸位飞渡成仙。 这样的故事,虽然杜撰更多,终究是有几分属实的。我懒得与说书人纠正其中的细节,有时也会疑惑,究竟是谁第一个讲这些戏文一样的传奇。 沧弈说我像长不大的小孩子,如今我终于像大人一样,做自己所想的,可是他却不在了。 诚然,很快我就找到了这些杜撰的源头。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少女把长剑拍在我的小摊上,她说:“老板娘,我用这柄剑换一帖婚书。” 那是沧弈的剑。 来者黑衣红唇,鬓角别一朵妖冶的虞美人,阳光照得她周身发亮,美得不像这个俗世的人。 她的确不是一个凡人。 “拂柔?”我问她,“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找我哥啊,”她揉揉脖子,好似十分疲倦的样子,“我天上地下找了他那么久,竟然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 “他已经死了,你如何找得到?”我问。 “非也非也,这世上的奇事多得很,难保就被我撞上了呢?”她冲我笑,把那柄剑往我身边又推了推,“现在终于物归原主的,你收着吧。” “你不恨我吗?”我问她。 “为何要恨?”她反问我。 “我杀了你哥,你居然不恨我?” 拂柔“哦”了一声,她指着天说:“大道轮回,自有定数,哪是我们这些棋子能决定的呢?” 她冲我一笑:“而且我不用再找我哥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他在哪儿?”我问。 “你不必知道,只要记得他还在就好了。”拂柔说,“你啊你啊,其实我爹早就提醒过你,谁让你不听劝呢?” 她道:“你在邺城,是不是见过一个算卦的癞子?” 我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爹变的。”拂柔笑眯眯道,“他将死之时透露天机,可惜你太笨了,竟然一句都没听懂。” 记忆拉回数年前的上元佳节,那癞子说什么来着? —“这第一下,愿姑娘早出囹圄,归乡成仙。” —“第二下,愿姑娘看破无妄,另觅良人。” —“这第三下,愿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如今看来,早出囹圄,归乡成仙,倘若我没有私自渡劫,便不会有邺城那一剑,这是第一个错。 看破无妄,另觅良人,倘若我早早认清自己与沧弈的情,便不会相互怄气,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第二个错。 只是最后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我还未曾参透。 拂柔打了个哈欠,她说:“我昨晚在青要山救了两只小兔子,大的起名叫戎祯,小的起名叫银翘,折腾得我一宿都没睡。” “青要山如何了?”我问。 “干干净净,就像被蝗虫过了一遍似的。”拂柔道,“不说了,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了,你玩够了就快点回天界吧。” 她说:“人间这地方不适合你。” 走出很远,她突然回过头大声道:“对了,你可曾听到那些说书的讲故事,听得如何,是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她又问:“你可知那故事是谁最先讲的?” 看她那副嚣张得意的样子,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她才是真正活得自在。 我记住了她说的那句,她说:“沧弈还在。” 我带着那柄剑回到九重天,日夜盼着与沧弈重逢。这样又过了十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可是突然有一天,拂柔在天河找到我,她慌张地说:“救命,有人要杀了我。” 来的人是纤月。 我将拂柔藏在身后,横眉冷对道:“纤月仙子来天河做什么?莫不是闲得无聊,想和我一同看风景?” “我可没那个心思,”纤月不耐烦道,“你身后的女人是魔界余孽,还不快交出来,莫非要等我亲自动手?” “纤月仙子红口白牙一碰,果然说谁是余孽就是余孽,说谁是好人就是好人。”我冷呵,“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依旧如此,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纤月怜悯地冲我笑了笑,带着挑衅的意味:“我再怎么毫无长进,再怎么红口白牙乱说,你不还是信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纤月好整以暇地摆弄着指甲,“青要山一事,你到现在都只知桦音诈死,可知那天在瑶歌面前杀了桦音的假沧弈,正是由我易容而成。” 她笑:“你说我红口白牙难以服人,为何当时还是信了我呢?素绾,我最喜欢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只要你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她四下环视天河,嘲笑我:“你在天河,是在等沧弈回来?” 她问我:“你可知道,我又杀了沧弈一次?” 她说:“你可知道,青要山那件事以后,沧弈仍有一缕精魂轮回于三界?我真不知道沧弈看上你什么,竟能为了你化出一丝执念来。” 拂柔小声碎碎念道:“怪不得最近,我觉得我哥不见了。” 顿了顿,拂柔又说:“上次在秦淮河时,我哥其实就在你身边。我不敢道破天机,想着他能这样陪你就好。” 纤月道:“那缕执念陪了你十年,也足够了。而且是桦音亲手杀了他,现在沧弈灰飞烟灭,你再也寻不到了。” “我看这女人狡诈得很,你小心对付,千万不要上当。”拂柔在我身后小声道,随即趁纤月不备,化作一阵风飘然而去。 就算知道沧弈真的死了,拂柔也没有什么感情,这样抛却七情六欲地活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纤月意识到追不上拂柔,索性不再去追,她也很喜欢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我,我听她无不自豪地说:“我和桦音就要成亲了,你若是想来,我兴许大发慈悲不会赶你走。” 十年有多久? 原来他又陪了我十年,那种隐隐约约仿佛他还在的感觉,竟然是真的。 “你可知失去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问她。 纤月趾高气扬道:“我不想知道,也没机会知道。” 她说完便走,那模样好像一只斗胜归来的公鸡。 因为桦音和纤月的婚事,天界终于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在那之后,我夺了纤月的仙妃之位,我告诉桦音,我愿意嫁给他。 —“失去仙妃之位只是其一,我会让她失去挚爱之人。” 于是,我将七绝散藏在指甲中,我看着桦音与我拜了天地,我看着桦音喝下那杯混了七绝散的酒,然后他就变成了沧弈。 这又是一场骗局,骗我亲手杀了沧弈,一次又一次。 沧弈说:“阿绾,你别哭。” 沧弈说:“你要好好活,休要桦音难为你。” 此时我终于参透了那最后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我想夺取纤月的仙妃之位,这是不可行之事;我想杀了桦音为沧弈报仇,这是天理不能为之法。每一桩每一件,原来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天道如棋盘,早在落子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故事就写好了结局。 沧弈倒在我肩上的时候,我想,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个聪明人。 “情”这个字太复杂,更何况是爱与恨,我想,似乎人人都配拥有爱,至于恨,只有聪明人才恨得起。 这一辈子太长了,长到三千四百年孤寂清苦,这一辈子又太短,短到我还来不及去爱我想爱的人,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见沧弈的时候,他站在杜鹃树旁看我,对桦音道:“这么肥的鲤鱼,不如让拎出来红烧了吧。” 其实,我们从来没变。 我曾经想过,凡人百年寿命,百年一世,一世爱一人。 那神仙呢? 待万八千年之后,所爱之人魂魄归元,留下的又能爱谁? 我好像看到虞美人开遍四野,这么炽热的红色,终于如火焰一般点燃了不秋殿。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种花。 番外 尘埃落 桦音篇 一 我曾见过一条苍龙,他周身银白,从终南山飞起,又在天虞山落下。那时我不足百岁,尚且是孩童身量,我的父亲抚摸着我的头,他说:“你看,那就是龙。” 彼时我心智未通,只看见父亲眼中对我的希冀,却没看到藏在那希冀之后的,更大的失望。他长久地叹息,冲着终南山的方向,然后说:“孩子,有些事命中注定,实在是强求不得。” 这注定了,我是一个不被他们喜欢的孩子。 我深知父母讨厌我是一条巴蛇,以至于在天界的这些年,我很少化回原本的模样。只有一次,我忙里偷闲,留得半刻休憩,我安逸地化成巨蟒盘踞在天河尽头,还没等我睡着,便听见少女哭喊着求救的声音。 我瞥了一眼,原来是梼杌追逐着一个黄衫丫头,梼杌张着血盆大口,下一刻便要卷起舌头吞了她。 我不忍见那丫头被它吞下,事态紧急,便以巴蛇的模样挡在那丫头与梼杌之间。梼杌亦不愿恋战,虚晃了几招,随后便离开了天河,逃回天虞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窥到本身,乌黑的、丑陋的,还有那些发青的鳞片。天界中人皆以我巴蛇的身份为耻,我眼睁睁看那丫头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她说:“我……我叫纤月,你是谁?” “我是桦音。”我道。又不敢多言,只能慌乱地离开天河,仿佛是在逃离。 我仍旧变回仙君的模样,我喜欢穿白衣,月白,蓝白,戴银冠,那样干净,和我原本的乌黑与丑陋全然不同。我路过红鸾司,听见嫦娥尖锐的嘲笑声,她说:“浑身惨白惨白的,哪有这么丑的锦鲤。” 浮玉那时便在红鸾司当差,她见我进来,赶紧拽了拽嫦娥,示意她不要多嘴。 “今天红鸾司好像格外热闹?”我问。 浮玉讪讪笑了:“小仙前几日下凡历练,故此带了些小玩意儿回来送给诸位仙家。” 她又道:“有些俗世的物件,也有些活的小东西。” 我见嫦娥怀中抱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便追问浮玉:“可还有什么活物,一并赠我一只吧?” “好看的都被挑去了。”浮玉指着水中一尾小小的锦鲤,“就剩这一只了,原是小仙随手救下的,觉得有缘,这才带回天界。” 哪有这么丑的锦鲤,我当即笑出声来,它浑身都光秃秃惨白惨白的,只有头顶点了一小块红色。 “就它吧。”我随意一指,那锦鲤便被一团水包裹着,半浮在我手上。 我把它丢在离香池里。听浮玉说,凡间的鱼可能是吃蚯蚓虫子一类的,某日闲暇之余,我跑到凡界抓了不少虫子,等我拿回来再一看,原来这尾鱼仅仅靠吃花瓣便足够果腹。 这样不挑食,倒也不错。我看看那杜鹃花瓣,又看看手里的虫子,实在觉得这凡界的虫子还不如天界的花瓣有助修为。 有了这尾锦鲤陪伴,似乎无趣的日子也逐渐有趣了起来。 然后,我就认识了那条龙,我孩提时见到的,那条浑身洁白映着银色光芒的苍龙。那是我奉父亲之命去引渡一位仙家,我看到那条龙穿着玄色衣衫,他道:“你便是桦音仙君?久仰久仰,在下名叫沧弈,以后还请仙君多多照拂。” 明明他更适合穿这身白衣,我想,这是一个我敬仰着,却命中注定攀不到的高峰。 “沧弈仙君是真龙化就?”我笑着道,“九重天上唯一一条龙,实在是令人羡慕。” 他当然听不出我这般嫉妒,彼时我们都没有想到,原来我与他的纠葛,就从这一面之缘开始。 “天界孤寂清寒,如果沧弈仙君住不惯,大可来飞霄宫找我。”我客套道。 如果我能预见这之后的事情,恐怕我万死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二 那是我渡劫的前一天,沧弈来到飞霄宫,我们俩博弈三局,每一局都以我惨败收场。 “桦音,你可知你为何赢不了我?”他问道。 我摇头:“不知。” “因为你性格软弱,筹谋得过于烦琐,我还没进入你的圈套便将你反杀。”沧弈说。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的这些心思,也注定了我们俩这样周旋。 沧弈说得没错,我的确性格软弱,否则也不会对天帝与王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我羡慕他,羡慕他是一条苍龙,羡慕他这样潇洒快活,我总是以一种仰视的模样看待沧弈。 在邺城的日子,我依旧过得唯唯诺诺。我不是桦音仙君,我成了一个不被母亲喜爱的太子。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但是,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那年上元佳节,我在茶楼设局,帷幕拉开时,我看到少女奔我而来,她笑着说:“恩公,我又见到你了。” 我不记得天界的事,却觉得这个少女似曾相识。她好像也很愿意与我在一起,我便默默地一并接受了她对我的好。 她叫我恩公的时候,她说要嫁给我的时候,我问过她,什么是爱。 我明知道她说错了,却没想着教她改正,那时我已经陷入一种恐慌:倘若有一天,她分得清这几种情,是不是就不会再爱我?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玄清宫烛火如豆,我那个在人间的父亲,他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道:“音儿,我并非不爱你的母亲,我只是,没有能力保护她。” 身为君王最大的痛苦,是面对着自己需要保护的东西,却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格。 我想到那个少女。 所以我加倍对她好,没过多久我就成了皇帝,我告诉她:“你放心,我能保护你。” 她点头,然后冲我微笑。午后的阳光穿透斑驳的树影,尽数照在她眼中,我甚至以为那就是永恒。 可是,天道从不会对我施以怜悯。 沧弈出现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在朝堂上藐视我的权威,这次终于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中秋当日,我眼睁睁看着他将大氅披在少女身上,我躲在重重叠叠的红栏杆之后,我听见少女拒绝他的声音,清晰又干脆。 可是,她还是走了。 我在东华门的城楼上站了许久,是沧弈的强势将她掳走的吗?其实不然,我清楚地知道,是因为我自己的软弱。 可是我不敢承认,我只是想,终有一日杀了沧弈,她就会回来。 当我决定娶纤月的那天,我便想起天界的一切。我了然,原来我渡的劫便是情劫,情归何处,自是在素绾身上。同时我也知道一个让我惊愕的消息,原来我一直仰视着的沧弈,便是当今魔界世子,即将即位的下一任魔界界主。 从决定放弃素绾的那一刻起,我就重新变回了仙。大婚前一日她来找我,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说给她听,我想给她讲飞霄宫,讲离香池,可是她看到了我袖中的银镖,然后脸色苍白地质问我:“是你?” 我无法回答,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做过的。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站在沧弈面前,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情况,我没想到的是,沧弈会突然刺伤她。 一个是我仰视的人,一个是心爱的人,这天道从来不会有半分怜悯我。 三 沧弈说得对,从始至终,我都一样软弱。 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判素绾净火之刑,却不能为她辩解、争论,或者说是不敢。我看到她的眸子毫无光彩,空空荡荡的,好像一个没了魂魄的游魂。 那是我的光,如今却暗淡了。 如果不能为你消减这份痛,那我愿意与你一起承受。 我曾为她捏造了一个清明梦,我窥探着,试图能在梦中看她快乐,试图能让她在梦中对我有一星半点的喜欢。可是事实又证明,她不计回报地奔向沧弈,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你明明知道清明梦,为何醒不来?”我带着仇恨的心思,毁坏她在梦中种下的花草,“为何不愿醒?” 这样的结果就是,她不快乐,我也不快乐。 她仍旧叫我恩公,这两个字越是含着深情,我就越是心慌,我恐惧于鳞片的谎言被拆穿,我偷偷看过她的内丹,那里面分明是一片龙鳞,青绿色的,那是沧弈的逆鳞。 我第一次产生了杀死沧弈的念头。 这些不断发酵的矛盾,终于在玉清真人讲道的那天爆发。 她再一次被沧弈带走,在我面前,我的母亲第一次向我展露她少有的温柔,她说:“孩子,有一个办法,杀了沧弈。” 她说:“事成之后,我会允许你娶那个仙娥。” 我不愿去,我实在不忍心再欺骗素绾。 “难道你不想知道,素绾到底爱不爱你吗?”她笑了,“孩子,这是绝妙的机会。” 在瑶歌面前,纤月化成沧弈的样子,用偷来的剑刺穿我胸膛。我看到素绾为我流泪,她说:“瑶歌,你若能救恩公,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要我的命也行。” 我明知道那不是爱,却自欺欺人,沉浸于她给我的好。 事情就像母亲想的那么顺理成章,素绾杀了沧弈,天界灭了魔界,从此干干净净,万世升平。 可是我的光,再也不会将明亮投在我身上。我已经为这场欺骗付出了最大的代价,我永远地失去了她。 沧弈并没有死,他的残魂化作一丝执念,栖身于一缕长发中,任凭父亲用尽办法,都无法彻底杀死他。 玉清真人说,这是执念,爱得太深,所以疯魔。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因为所爱之人不死,便让他死在所爱之人手中。 我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能如沧弈一样爱她,所以在纤月提出欺骗素绾,假借素绾之手杀了沧弈时,我果断地拒绝了她。 我说:“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回。” 但是我没想到,我也成了被算计的人。 “你去选择你喜欢的人吧,”母亲说,“倘若素绾答应,本尊会允许你们成婚。”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到素绾,没想到她终于答应了我,她的眸子里虽然没有喜悦,但是我相信,以后的日子还长远,我可以让她变回那束光,干净清澈,无忧无虑。 可是成婚当日,我却被母亲锁在飞霄宫,我无法脱离她的禁制,恍然醒悟,原来自己也成了这场局中的一颗棋子。 我突然就懂了素绾的苦,原来被骗是这样的滋味。 我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的,长剑穿透她纤细的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告诉她,我没有骗她,这次我是真心实意的要与她长相厮守,我没有骗她。 可是没可能了,她变成一束光消失,像来时一样的突然,她就这样走了。 从此天与地,再无我所爱的人。 四 如天帝所愿,我娶了纤月,成亲当日我并未回到飞霄宫,我说:“你一直想当我的仙妃,现下如愿以偿,应该开心了吧?” 我说:“整个飞霄宫都是你的。”我脱下那身喜服,“纤月,你就好好享受着仙妃的荣耀吧。” 自那以后,我又孤寂地活了几千年,饮酒,发疯,或是沉睡。 浮玉突然找到我,她劝我:“仙君,其实姻缘簿上写着,您与素绾仍有一面之缘。” “是何时?”我问她,“什么时候,多少年之后,本座可以等。” “缘分不知何时来,也不知何时去。”她说,“您总不希望最后一面,她看到这样的仙君吧?” 不,我要和她解释,我要与她解释清楚,我没有骗她。 为了遇见她,我在人间走了许多路,蓬莱仙岛,长白雪山,我幻想着与她重逢,这就像一个美好的梦。 梦终于醒了,在天帝的寿宴上,诸仙齐聚,我偷偷去了红鸾司,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我想知道,到底何时才能见到她。 我翻开姻缘簿,见那红纸上唯有四字而已: 此生缘尽。 我自此离开天界,再没有回来。 五 又过了万年,魔界异军突起,一个叫戎祯的孩子血洗天庭,成了新的天帝,统领着三界新的秩序。 然而,这些与我都无关了。我独守着天虞山,种了许多虞美人,就如素绾梦中的一样美。 神仙的万年寿命,终于也到了尽头,我听凡人说,将死之时,人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 那日天虞山下了雪,我和往常一样侍弄着虞美人,隐隐约约,我听见素绾在叫我,她说:“恩公,我回来了。” 我抬起头,但见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朝我伸出手,一如万年前那样干净清澈,仿佛一束光似的,亮得刺眼。 我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纤月篇· 一 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恶人,在素绾的故事里,我毋庸置疑是那个角色。 我是一个坏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叫翠岭山的地方。那个小小的山谷,有清风,有溪水,有高大的乔木,我曾见过风吹动河堤的芦苇,芦花飘飘扬扬落在我头上,像夏日的雪。我喜欢春天时淡黄色的雏菊,它渺小的、细碎的,但是开得骄傲自豪,仿佛向每一个欣赏它的人展示着来自太阳的光彩。 我与我娘住在这里,日子安逸且快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娘绝不像其他的农妇那样聒噪无知,她永远穿着素净的绣花衣裳,戴一只碧绿的玉镯,盛夏天,她为我摇着扇子,讲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来自书上的奇闻轶事。 听村人说,我爹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因为得罪了恶人被人所杀,我娘为了躲避仇人追杀,就与我久居在翠岭山这处桃源仙境。 对我来说,“爹”这个字眼是模糊的。 那年,我十五岁。 翠岭山富饶祥和,人人都善良淳朴,我以为我会长久地居住在这里,嫁一个平凡的人,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直到那场饥荒爆发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事情最先有了征兆的时候,是春雨的延迟,乃至消失,随后夏天很快到来,土地被晒得龟裂,仿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我眼睁睁看着人们饿死。我知道,人不是一下就会饿死的,我们杀了种地的耕牛,杀了为村庄看门的黄狗。那年秋天,翠岭山连田鼠都没有,干干净净,什么都吃光了。 他们把目光放在人的身上。 那段时间,有人接二连三地消失,村中常常飘出骨头汤的香味儿。我回家问我娘,我说:“娘,他们在哪儿弄来的吃的?” “嘘!”我娘伸手捂住我的嘴,“千万别乱提,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知道吗?”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我曾经听我娘讲过的故事,如今就在我身边发生。 渐渐地,几个平时找我玩的小伙伴也不见了,他们的父母哭喊着寻找自己的孩子,却没顾得上擦干嘴角的油光。 我害怕极了,我说:“娘,咱们怎么办?” 我娘就挎着竹篮,走到好几个山头以外挖野菜、剥树皮。在那里,我看到一座王母庙,我娘虔诚地下跪,叩头,然后祈祷。她说:“求求王母吧,她不会看着我们饿死的。” 我至今不知道,神是否真的能听到人的祈祷。可是我不敢放弃这最后一点希望。我学着我娘的样子,小声说:“王母娘娘,倘若您真的听得到我祈祷,就让我做一个神仙,永远离开这里吧。” 那天,我们没有回得去家。 我们回到翠岭山,还没进门,就看到族长带着一群壮汉守在我家门前。他们高举着火把,振振有词道:“一定是山神对我们发怒了,族长已经收到山神托梦,山神要你的女儿做祭品。” “呸!”我第一次见我娘那么失态,她疯狂地推开那群男人,大声叱骂,“放狗屁的山神托梦,你们把自己的孩子吃了,现在把主意打在我女儿身上了,都给我滚远远的,放狗屁的山神……” 慌乱中,一个男人抓住我的胳膊,他高声喊道:“抓到了,我抓到了,快点把她抬走,去拿给山神做祭品!” 火光映在那群人眼中,他们流着口水,癫狂地抓住我,高声欢呼尖叫,那种眼神,就像是一群狼围住了一只羊。 我挣脱不得,只能拼命咬着那个男人的手。我看见我娘拿起一把柴刀,她说:“纤月,你快跑,快跑得远远的,千万别回来!” 趁着那男人松手,我转身就跑,我听见身后嘈杂的打斗声,还有男人大声叱骂的叫嚣声,跑出很远很远,我忽然听到我娘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里,那么清晰,让我忘也忘不了。 血飞溅在半空中,我娘重重跌在地上,而我连头都不敢回。 那天晚上,我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看着家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点亮了整个翠岭山。 我告诉自己,人就是如此,如此卑劣,如此贪婪。 二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自己渴得嘴唇干裂,饿得头昏眼花,在一个叫天虞山的地方,我遇上了梼杌。它从山谷中冲出来,朝我嘶吼。 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拼了命地跑。我在心里乞求王母,希望她福泽人间,求求她救我出苦海。 奇迹发生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好像一片羽毛,许久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已经飞到了天上。 我在天上乱飞,梼杌一刻不离地跟在我身后,终于,在一道浅浅的河湾处,我疲惫地落下。我大喊:“救命,谁能救救我,救命!” 梼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长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的刹那,一条更为巨大的蟒蛇出现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那条蛇高大、勇敢,他的每一片鳞片都在发光,如同墨蓝色的宝石。它击退了梼杌,变成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而我只定定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想说“你的鳞片真漂亮”,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叫纤月,你是谁?” “我是桦音。”他说完便走,走得飞快,没有半点流连。 只那一眼,我就注定一辈子跟着他,不管他需要我与否。 我爱他。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再醒来时就见到王母,她笑得温温柔柔,就如同我娘一般。她说:“是你在下界和本尊祈祷,对吗?” 我说:“您是……王母?” 她点点头。 “对不起,本尊无法体察凡情,是本尊的错。”她说,“我已经命雷公电母前去翠岭山布雨,那里很快就会变回以前的人间仙境。” 她道:“你既然来到九重天上,不如留下做神仙吧?” 我看见她腕上碧绿的玉镯,又听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你娘向本尊所求的心愿。” 我成了一个神仙,因为来自凡间,我能说出更多逗王母发笑的俏皮话,也比其他的仙娥更容易讨王母的欢心,她索性把我留在身边,我一跃成为天界最得宠、最得势的仙娥。 但我知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还没有办。 我回到翠岭山,找到族长,我说:“您还认得我是谁吗?” 他已经很老了,我记得那年他还是那群打着火把的汉子中的一个,他佝偻着背,瞪着眼睛看了我许久,脸色立刻变作铁青,他吓得嘴唇直抽:“你是,你是……不对,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老,你是鬼!” “我不是鬼,我是神仙。”我说,“但我不是一个好神仙。” 我问他:“你可知我今天是回来做什么的?” 族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当年的事,是我怂恿村庄的人,都是我的错,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求求您放了我们吧。” “放了你们?”我冷冷地笑,“当年你们怎么没想过放了我和我娘呢?连妇孺都下得去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我抬起手腕,一捻火光在手心点燃。 “好好看看你的孙儿吧,幸好你的妻子死去多年了,不然火烧着多疼啊。”我说,“明天这里就是一片废墟了,你现在看还来得及。” 我设了一道结界,没有人能出得去这个小村庄。 火光在翠岭山点燃,肆虐的火舌吞噬了一切。我在火光中挥舞着广袖,我说:“娘,你看到了吗,我让这群人付出代价了,你看到了吗?” 男人拿着板凳锄头敲打着结界,他们绝望地吼叫着,咒骂着我。 我一边笑,一边流泪。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如果不为了自己谋划,那我还能剩下什么呢? 三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桦音是天帝之子,因为真身是一条巴蛇而不被人喜欢。 但我不这样想,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他,你的鳞片很漂亮,我很喜欢。 可是他似乎不喜欢看到我,他躲着我、避着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得到他。 我知道,我成了九重天的笑话,但我不在乎。无论天界还是人间,他们都是这样的,背地里嘲笑你,明面上还是要敬你三分。 但是,我的权威在素绾面前受到了挑战。 这一千多年来,她是唯一一个视我如无物的人。没有请安,没有行礼,甚至连一句问好都没有。 况且,她太美了,美到让我嫉妒,美到只要我想着她在桦音身边,我就要气得发疯。 好在桦音前去渡劫了。我将她抓进天牢,送进净火中。但我没想到,一向与我毫无交集的沧弈仙君竟然会亲自去救她出来,沧弈甚至为了她,在王母面前重伤我。 我知道素绾要去寻找桦音,于是我也在王母面前求了个赏,我说我爱桦音,希望变成凡人陪他一世。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即使来到人间,桦音眼里依旧只有她。 邺城下着大雪的那天,沧弈捅了素绾一剑,我心里从未如此得意,我恨不得她死掉,死在我面前,死在桦音面前。 我尽力护着桦音周全,瑶歌的羽箭穿透我的肩膀,桦音视若无睹,他只想着素绾,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怜悯都没有分给我。 那天我故意失手,放走了瑶歌和沧弈,这是对桦音忽略我的惩罚。 我知道,回到天界,素绾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王母罚素绾净火之刑,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的是,桦音竟然主动与她一同受罚。我在天帝面前跪了三个昼夜,桦音毕竟是他的骨肉,他终于心软了。 “我是为了桦音,不是为了你,我巴不得你快点死掉。”我对素绾如是说。 她什么都有,有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有桦音处处保护她,有沧弈死心塌地地爱她,为何我什么都没有?我守着无尽的荣光,背后却只剩一个空壳。 哪怕桦音有一点爱我,只有那么一点,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疯狂。 我告诉王母:“我有办法杀了沧弈。” 这个主意叫借刀杀人。 四 素绾果然中计,她杀了沧弈。 天兵长驱直入魔界,王母重重奖赏了我,她说:“桦音若是能娶一个你这样的仙妃,那是他的福分。” 其实我一直不懂,明明桦音知道素绾不爱他,为何还这样不顾一切地倾其所有。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王母告诉我,沧弈仍有一缕残魂不死,天帝的意思是,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交给我来办吧,”我说,“我愿意为您排忧解难。” 我早看得通透,王母才是我最大的靠山。 我去求了玉清真人,他说:“并非沧弈有不死之身,他只是不愿死。” 顿了顿,他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也就是说,只有素绾才能杀得了他?”我问。 玉清真人笑而不言,他变出一面镜子交给我。他缓缓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于是,我就那样做了。 素绾死了,沧弈死了,我为天帝和王母除去了心头大患,也为自己除去了最大的情敌。王母这次给我的奖赏,是风风光光地嫁给桦音,做他的仙妃。 从始至终,桦音连看都没看我,他说:“你如愿成了仙妃,现在,整个飞霄宫都是你的了。” “桦音!”我猛地站起身,我拉着他的衣角,“你就不能停下来,看我一眼吗?” 我说:“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鳞片很漂亮,你什么样子都很好,我都喜欢。” 他停住步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会回过头,会与我重修旧好。 可是,他没有。良久良久,他终于说:“你已经不是我在天河救下的那个少女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做得最错的一笔,就是杀了素绾。 谁能比得上一个活在他心里的死人呢? 谁也不能。 五 我将玉清真人送我的镜子拿出来,我第一次看了镜中的自己,我发现我的眼珠是红色的,就像盖了一层薄薄的血水。 我很聪明,终于用我的聪明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真正的纤月已经死了,在放火烧了翠岭山的那个夜晚,她就已经死了。活下的这个空壳,只剩下复仇与贪婪。 在那以后,我常常能梦到素绾,她瞪着眼睛,浑身都是血,她质问我:“你为何不能放了我,你为何一步都不肯放了我?” 我从梦中惊醒,醒时一身冷汗。 那段日子,我也能梦到翠岭山,梦到黄色的雏菊花骄傲地朝着太阳开放,我梦到溪水流淌在山涧之中,那年我还是十五岁的模样,我站在被风吹乱的芦苇荡中,黄色的衣衫随风飘舞,我看到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神仙朝我走来,他说: “你看这芦苇花,像不像夏日的雪?” ·瑶歌篇· 一 从始至终,我就像一个看客一样。 我应该是这天底下最矛盾的女人吧,我那么爱慕世子,却心甘情愿地把他推到素绾怀里,我可以什么也不求,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就很开心。 其实,从他第一次带着素绾回鹿城的时候,我就看得出,他爱她。 我问他:“世子为何不把逆鳞拿回来,或者和她承认这片鳞是你的?” “我愿是想着,把这片鳞推给桦音,等到取回逆鳞的时候,心里或许能少一分谴责。”他说,“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似乎比想象中更喜欢这个丫头。况且她说过,就算没有这片鳞,她喜欢的依旧是桦音。” 我叹了口气,再不多问一句。 那天世子出手伤了她,我们逃回魔界,我看世子呆呆望着雪飘来的方向,他说:“或许我做错了。” “总有一天她会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男人的动作诠释着我对他的情谊。 我宁愿他永远发现不了我对他的喜欢。 “倘若你觉得解释不清,可以让我去与她讲。”我说,“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她一定会信我。” “不必了。”世子摇头,“她永远不懂,也好。” 他说:“我倒希望她爱得单纯,恨得也单纯。她叫了桦音那么久的恩公,如果连桦音也是骗她的,那她得多伤心啊。” 我替世子不值,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精通掐算天机命数,这个结尾是注定的。 但我一直不相信天道的残忍,我以为,素绾至少不会杀了他。 初九那天下了大雪,我明明看出素绾眼中的杀机,却没有阻拦。我以为世子可以招架得了她,我以为,他们可以说通一切,可以破镜重圆。 不秋殿的大门倏然打开,我只见素绾一人。 这个最不好的结果,我已经猜到了。 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为何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却唯独不愿意相信沧弈,相信这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 桦音没有死,谁都没有死,死的只有沧弈。 我们都被骗了。 二 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沧弈,不仅因为我算出了一切,更重要的是,素绾连看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同了,他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他只是自欺欺人。 在人间的时候,素绾来到并南王府,她用信鸽给桦音传信,其实他全都看到了。他气的不是素绾背叛他,而是因为素绾的背叛,害死了栾令。 我也不止一次地对世子说:“你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 “这就是下场。”世子说。 我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他拎着我的耳朵,说:“这么肥的兔子,是主动来给我加餐吗?” “不是不是,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我说。 “你这讹兽,为了活命就满口胡诌。”他把我放回地上,指着我道,“以后不许再扯谎了,听到了没?” 他又想了想,说:“我还缺一个护法,要不你就留下给我做护法吧?你放心,以后有我,你再也不用靠扯谎活命了。”他揉揉我的头。他的手掌很暖,很温柔。 那天在鹿城,穿过纷乱的人群,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素绾身上,满心满眼,都是笑意。那么好看的一双眸子,笑得像是月牙一样,弯弯的,可爱极了。 我什么都看得出。 既然世子这么喜欢你,那我也勉为其难地喜欢你一下吧,我想。 三 我甚至不敢相信沧弈已经死了,总幻想着他还活着,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他用一缕残魂支撑着,陪在素绾身边,他看得到素绾的喜怒哀乐,素绾在茶楼听书,说书人讲的那些,他都听得到。 我仿佛能看见他在笑,他看着素绾,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儿。 其实我挺后悔的,有一句话,竟然至死也没告诉他。 时间倒流回万年之前,他揪起我的耳朵,对我道:“这么肥的兔子,是主动来给我加餐吗?” “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我说。 我想说。 世子啊,这不是一句谎话。 世子啊,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只会扯谎的讹兽。 ·沧弈篇· 一 我一度认为,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将一朵芙蓉花和一朵虞美人放在一起,午后的阳光暖和且缠绵,穿透母亲袖口薄而轻盈的衣摆,她温温柔柔地对着我笑,问道:“弈儿,你更喜欢哪一个?” 虞美人鲜红活泼,我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是踟蹰许久,我最终选了那朵颜色寡淡雅致的芙蓉。 —倘若别人知道我想要,故意与我抢,这可怎么办? 母亲“嗯”了一声,然后极其轻蔑地将虞美人丢在地上。她把芙蓉花交给我,说:“弈儿,给你。” 我看着侍女上前,鞋底重重踩过虞美人的花瓣,它的汁液凝在地上,仿佛半干未干的血,空洞地向我展示着它的无奈。 至于我的母亲,她最终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那朵虞美人。 我很后悔,倘若最开始就拿自己想要的该多好?自那以后,我养成了这样一副脾气: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要是我沧弈认准的,任凭谁来都抢不走。 说我活得潇洒也罢,说我活得肆意也好,沧弈就是沧弈,别人永远都左右不得。 我捡了一只兔子,身上有漂亮的花纹,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我说:“我心悦于你,所以千里迢迢赶来嫁给你。” 一眼看中时不喜欢,日后也不会再动心。可是看这兔子孤零零可怜得很,我不好直言拒绝,只能敷衍下来,将她留在我身边。 她其实是一只讹兽,她叫瑶歌。 日子缓慢地过,无趣且漫长,终于过到连我也觉得乏味。我对瑶歌说:“既然当够了妖怪,不如去做几天神仙吧?” 然后我就这么做了,从魔界世子到沧弈仙君,不过一念之差罢了。 天界虽然孤单清冷,好在我这样闲不住的脾气,也能给自己找些乐子。我常常想着,如果那天我没有突发奇想去找桦音下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故事? 我与桦音欢饮达旦,想来逆鳞就是那个时候落入离香池中。 二 这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情谊,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怦然心动。 譬如我初次见到素绾,正是如此。 我甚至觉得可笑:这小仙拿了我的逆鳞,却一口一口甜甜蜜蜜地叫别人恩公,莫非是真不怕我杀鸡取卵,当场把逆鳞拿回来? 这么蠢的小仙,杀了她,是不是会污了自己的手? 平心而论,我实在难以把她和离香池中那尾丑陋的小锦鲤联系在一起,她叫我沧弈仙君时语气恭恭敬敬,眼神里都是不服,这让我觉得有趣。 这是第一次怦然心动。 她被纤月带走,那是第二次;鹿城一行,第三次;天河之旅,第四次…… 我越发觉得,她仿佛是我年少时错过的那朵虞美人,以至于我渡劫期间,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爱慕,每一样都是真的。 直到“杀”了她之前,我做的每一件事,出自我心,尽是我愿。 我明白,从来就没有所谓善意的欺骗,欺骗就是欺骗,肮脏且丑陋。我的剑刺穿她的胸口,其实我很怕看到她的眼睛,很怕她问我为什么。 我这时才发现,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确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所以我要演戏,我要瞒,瞒过整个天界,瞒过天地大道。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九死一生,我与瑶歌逃回魔界,我在鹿城化作老妪,看到她那般憔悴的模样,我说:“姑娘,你这是何苦,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病态的喜悦,原来她也爱我,原来在我身上也会有两情相悦,这很好。 我一路默默跟随,看着她跌跌撞撞向青要山而去。不秋殿外,她的影子斜斜穿过殿门,我和拂柔都看得分明,唯独她自己全然不觉。 “原来下雪了。”我伸出手,道。 只有伸出手的时候,我与她才能有半刻光影相接。 这个冬天太过寒冷,终于连不秋殿也有了寒意。 我对不起我爱的人,也对不起爱我的人。 三 我曾经发誓,我会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所以般若元火打穿我心口的时候,我没有半分的诧异。 死亡来临时,我确信我看到了佛祖。他高于仙魔,高于众生,他坐在莲花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周身是金色的光芒。我说:“我不想死。” 佛阖目不语,只是长久地叹息。 “下一世,你会做一个仙,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佛祖说,“人们将众仙之主称为‘帝’。” 我说:“可是我不想死。你可怜我,所以给我下一世,却没问我是否愿意接受。” “便是做天帝也不喜欢?”佛祖问我。 “做天帝会忘了素绾吗?”我问。 “素绾是谁?”佛祖又问我。 “是我妻子。”我答。 佛祖摇头:“抛不掉七情六欲,你渡不过这个劫了。” “那就不渡了。”我说,“我不想死,我要陪着她。” “即使她再次杀了你?” “即使她再次杀了我。” “即使这次魂魄归元,再无轮回?” “即使这次魂魄归元,再无轮回。” 佛祖拈花成咒,顷刻间混沌消散。等我再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秦淮河边,我看到她在为别人写婚书,微风吹过时,她鬓角的碎发便随风摇摆。我想上前去逗她开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穿透她的脸颊,终于无法触碰分毫。 这样也好,只要看着她就好,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我在心中问佛祖。 佛祖未曾回答我。 我与她在茶楼听说书人讲我们的故事,她很少发笑,倒是我乐得前仰后合,好像一个孩子。 她看着天河旦暮美景,而我看着她就够了,她的风景在面前,我的风景也在面前。 如是十年。 “界主不想死,那么素绾就要死。”十年后的某日,纤月对我道,“天界杀人的办法太多了,多到我数不过来。” “我知道。”我道,“我想要一个好日子,倘若我能与她成婚,喜服要鳞纹的,装饰不必太多。” “果然和明白人更好说话。”纤月笑了,“一切都依界主的意思操办。” 我借了天帝一息术法,化作桦音的模样。那日天庭绚丽非常,我看着她朝我走来,穿着红色的喜服,美得像虞美人,大红的,活泼的,又是妖冶的。她表情清清冷冷,见到我时忽而露出一丝笑意,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本以为我会很激动,我会叫她的名字,会和她闲话许多,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我发现我无比平静。 这世间哪有长久不变的爱情,只是怦然心动罢了,一瞬连着一瞬,譬如现在罢了。 四 最后的最后,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悲剧。 无论是人,还是魔,抑或是仙,他们总希望通过控制自己的感情以证明自己的强大,以至于悲剧的开头,大多是我以为,我觉得,我能。 连不爱都能隐瞒得天衣无缝,为什么偏偏不敢承认自己的爱呢? 我见过这世上最漫长的冬天,大雪皑皑,与卿白头。 我期待这世上最遥远的春天,执子之手,种花去,戴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