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为后不贤》 第1章 冷宫长夜芳魂渺 锦绣宫紧闭的殿门被从外推开,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皇城中,传到每一个角落。 似乎就连永巷中浣衣的宫女都觉察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婠,你这个毒妇!莫以为我不知,当年你除掉李美人,用的就是如此手段…不见陛下旨意,我绝不从命!” “温贵妃放肆,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当年李美人冲撞娘娘,心存妄念陷害太子,死有余辜,皇后仁慈,赐她全尸。今日,您可是要效仿于她?”安平姑姑眼色示意,小黄门便将瓷盘高举过顶,弓着腰鱼贯而入,更是连头也不敢抬高一分。 白底青花的瓷杯中,装的是最名贵的鸩毒。 温贵妃花容散乱,姣好美艳的脸容仍有一丝倔强。 坐在暮色阴影里的那道身影笔直,始终没有开口。 安平冷漠的声音响起,“传皇后娘娘凤懿,温贵妃谋害皇嗣,赐酒。” 温贵妃紧紧抓住床帷,如何肯从? 她尖声喊了几声来人,但此时宫女侍从具都消失无踪,殿内却静的可怕。 “都下去,本宫不喝!”她打翻一杯,即刻便有第二杯端进来。 温贵妃萎顿在榻,刺骨的绝望席卷而来。对面的女人,她能容忍自己得宠十年,如今就有多么怨毒的手段。 “皇后娘娘不敢私自用刑,臣妾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想必您心里最清楚不过。”温贵妃冷冷一笑,娇美艳丽的模样,和初入宫时,相差无几。 坐在高榻上的女子鬓发高束,凤簪斜插,妆容精致。 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初你孤身独闯军营,远赴万里陪伴陛下,的确勇气可嘉,争宠的手段也算高明。” 温贵妃嗤笑一声,“臣妾受的苦,陛下心里最是明白。” “但陛下既然将后位交到本宫手里,本宫便有权肃清不轨之人。你妄图谋害太子,是死罪。” “臣妾没有做!倒是你,身为皇后,却无母仪天下之德,铲除异己,祸乱宫闱!臣妾…臣妾要见陛下!” 陈皇后浅淡的声音道,“陛下正在凤仪行宫避暑,有王昭容侍驾,你权且安心。” 温贵妃仍不甘心,陈皇后却已经站起,“你若伏法认罪,本宫可以饶过你的儿子。” 温贵妃猛然抬头,皇后面容平静无波,眼眸寂静而不容置喙。 “你不敢…你怎敢!我不相信陛下竟会宠幸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陈皇后缓缓而来,裙摆如花长长逶地,不论温贵妃如何恶语,都没有半分动容。 她只是反问,“哦?你以为本宫当真不敢么?” 温贵妃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冷静地近乎残酷的女子。 令人意外的是,陈皇后却生了一张及其温柔清丽的脸容。 温和到第一眼看见她,便会觉得风静云清,一片安和。 天下人谁又能想到,就是如此面貌温婉的女子,竟会有一副毒如蛇蝎的心肠。 陈皇后微微抬起手,葱指如削,随手将一枚长命锁掷到温贵妃脚边,“左右本宫这双手已经染了太多鲜血,也不差你们母子二人。” 温贵妃颤抖地捡起来,颤声,“荣儿…这是我儿的长命锁…” 陈皇后专注地盯着她,极有耐心地欣赏着她变幻的神情。忽然凝眸,厉色浓重,“温氏,你平素如何争宠献媚,本宫都可以不咎,但这回,你将主意打到太子头上,实在太愚蠢!你身为人母,应该明白那种滋味。” 温贵妃说的对,她的确不能做残害皇嗣的恶事,但这个女人既然祸心已起,必要斩草除根!温贵妃,留她不得。 鸩毒再次递到温贵妃眼前,这一次,她没有反抗。 就像是丢了魂的行尸走肉,从床榻滑落到地上。 安平姑姑拿来纸笔,“温贵妃请书。” 不知过了多久,温贵妃含泪写完最后一笔,安平姑姑面无表情地拿起她的手指,刺破,重重按在伏罪书上。 “呵呵…”惨然森森的笑意从她嘴角溢出,温贵妃走到近前,高扬起脸庞,“陈婠,你真可怜,做了一辈子皇后,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宠爱。你活该抱着凤冠独守空房,到老至死!” “那么,你就带着皇上的宠爱安心去吧,下辈子一定要活的明白些,莫把情爱太过当真。” 温贵妃端起酒杯,“记住你今日承诺,否则我死后必化为厉鬼,缠的太子无一日安宁!” 皇后敛袖转身,定步朝外走去。 殿门关闭的瞬间,她似乎听到温贵妃在喊,“陈婠,若有下辈子,你也要活的明白些,莫把权势太过当真!我永远可怜你…” 夜风骤然而起,盛夏的夜,竟也会有丝丝凉意。 “娘娘,你今夜如此作为,只怕会将陛下推得更远了…” 陈皇后宛宛回盼,容颜如冰,话语如刀,“早在他封我后位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已覆水难收了。” 当初,不是没有过恩爱缱绻时,东宫里的日子也有举案齐眉的安好。 只是不知何时,大约是入了皇宫,太子登基帝位,他们分别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两人开始。 那些恩情爱意,便被日渐催生的权势所遮盖去。 有美人送入宫闱,皇上愈发忙碌,不再日日过来陪伴。 而陈皇后也有了自己日渐丰满的羽翼,她要开始为自己的儿子筹谋,为整个陈家筹谋。 “可是陛下他对您还是有情的…” 若无情,那后来甄选入宫的女子,为何总会有些和陈后相似之处? “有情无情,本宫早已不在乎。” “听奴婢一句话,娘娘您为何不能顺着陛下一次呢?他是天子,龙鳞不可逆的太过…” 陈皇后打断她,“谁敢伤害太子一毫,本宫必还她百倍。命人连夜将伏罪书送去行宫吧,本宫累了,摆驾回宫。” 第二日,御驾提前回宫。 皇城之外隐隐有流言穿出,皇上最宠爱的温贵妃身毂。 直到七日之后,一道圣旨才迟迟昭告:温贵妃身染恶疾,病夭,准以厚葬。 封其子为临沧王,远赴封地。 -- 周围景象突然天旋地转,她挣扎了几下,却无力转醒。 耳畔又传来他的声音,“陈氏,你太令朕失望。朕面前的皇后,竟还是当初那个温婉可人的陈婠么!” 他唤自己陈氏,再不是当初的婠婠。 “陛下可曾听闻,为女则弱,为母则强。臣妾为保太子,不曾做错。” “在你的心里,就只有太子?你非要将朕逼至如此?” 陈皇后沉默不语。 皇上怒意滔天,上前扳起她的脸,冷笑道,“好,陈婠,朕成全你。即日起,皇后幽闭椒房殿,永不得出。” 从冷宫破败的高墙外,只能看到灰蓝的天幕,像一面荒草地,铺天盖地而来。 陈婠以为,皇上不过是一时怒气,气消了便会放她回宫。 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善妒,从前的美人如流水,并不见皇上放在心上。 旧人没了,新人进来便是。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 冷宫依然寂静,除了送饭的宫人,再无人问津。 期初的念想,渐渐凉透,变成了刺骨的绝望。 安平也再不曾出现过。 月月年年,年年岁岁,冷宫里的荒草枯荣了多少回。 再记不清日子,只有听到太子音信时,似乎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 陈婠惊厥坐起,汗湿了锦被。 窗外月色华然,清晖万里。 她再次做了这个梦,梦中的一切都清晰如昨日。 可如今的陈婠已经回到了二十年前。 皇上的确一言九鼎,扶植太子登基,从此无夺权之祸。 他没有废后,却再不曾踏足冷宫一步。 十年的冷宫岁月,让她痛不欲生,行尸走肉般活着,尚不如死。 陈婠临终前才明白,原来温贵妃说的是对的。 她这一辈子,都输在了一个“争”字上头,输地彻彻底底! 输掉了所有恩爱缠绵,输掉了所有的天伦之乐,更输掉了性命。 魂魄离体的瞬间,一幕幕前尘往事翻飞迷乱。 她最后一次看到皇上,已然相隔十年。 尘满面,鬓如霜,陌生地不敢相认。 他开口,声音嘶哑,“没有朕的旨意,你怎敢先赴黄泉?” 他还说,“追封陈皇后为孝贤皇后,于朕合葬陵寝。” 却唯独来不及看清他的容颜,只是两鬓华发已生,再不胜当年雄姿英发。 一切都来不及留恋和追悔,陈婠就被带回了这里。 沧州陈府,陈家故居。 现下想来,她上一辈子已无恨,却有悔!还有对那人和皇城深入骨髓的惧怕… 当真是不值得的。 缓缓走到窗边,陈婠胸中闷痛,她只得扶着窗棂,慢慢平复。 窗外是陈府小院,父亲如今只是沧州太守,远没有后来位及三公的荣华无限。 正是回神间,房门打开,青衣小婢端了汤药进来,声音柔婉,“小姐,五更天,该服药了。” 许多天来,她总是睡不安稳,耳边缭绕着冷宫里,露水滴在枯荷上的嘀嗒之声,无穷无尽。 陈婠望着那婢子有一瞬间的失神,问道,“安平,你今年多大岁数?” 面前的安平容颜俏丽,仍是小女儿家的模样,她脆声答,“您忘啦?奴婢和小姐同年呢,夫人说奴婢生辰八字吉祥,便教进屋来陪伴小姐。” 是了,安平,安平,母亲刻意取了这样的名字,让她一路陪自己出嫁,入东宫,位比椒房。 但终究是不能如愿,安平没能保她平安,反而在那次宫变中被皇上赐死,葬在哪里连陈婠也不知道。 宫中下人到死,都是没有名分的,一席裹尸,葬于荒野。 陈婠默默喝下药,她问,“你十五岁已满,我替你做主,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安平小脸一红,“小姐休要打趣奴婢,奴婢一辈子都陪着小姐,谁也不嫁。” “我不想有一天,你跟着我再受苦难。” 安平噗嗤一笑,“以小姐的品德才貌,将来的姑爷必定是人中龙凤,何来受苦之言?奴婢看您是病中忧思难解,该各处散散心。” 陈婠从没有觉得,安平的话这样好听,随自己入宫后,她日渐少言寡语,练就了一副沉静如止水的心肠。 当初赞她办事得力可靠,如今看来,陈婠宁愿要这般心直口快的人儿。 安平轻手细致地替她绾发,柔顺的乌发还未有一丝干枯,肌肤瓷白,是后来在宫中用再名贵的胭脂也换不来的细腻。 这一年陈婠芳龄十五,半年前方行完及笄礼。 “小姐病中不知呢,这些天府里可热闹啦,宾客道贺络绎不绝。大公子在军中得了职位,老爷也升任户部侍郎。” 第2章 故时月色人依旧 安平说的起劲,仿佛已经看到了京都繁华的盛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可她若是知道自己终归落得这般结局,还会不会义无反顾? 陈婠不用问,这些事情她早已烂熟于心。 文昌十三年,大哥陈棠从大营卫尉提升虎贲校尉,直接听命于九营总领。 虎贲营乃九营之首,实力最为强大。 只是目前文惠帝注重民生,讲究以仁义治天下,对军力储备并不重视。 而虎贲营背后的实力,乃是太子。 虎贲军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才走向巅峰。 他现在仍是太子。 想到这里,陈婠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安平连忙查问,“小姐可是不舒服?怎么出了冷汗?这郎中的药喝了许多天,总不见好。到时候怎么能经得起路途奔波呢!” 陈婠又问,“母亲呢?” 安平将她碎发用小齿梳簪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夫人在祠堂供奉祖先,说先人庇佑,陈家双喜临门,是积了大造化。” 陈婠端起药,“你去将院子里的兰花培培土,我瞧着生出枯叶了。” 安平前脚离开,陈婠便将药汁尽数倒入花盆土里。 她决意不随父兄入京述职。 她怎么会忘记,正是父亲升职不久,在瑞王府的赏花宴上遇到了太子,也正是那一天,彻底改变了她原本平静的命运。 那时候,母亲说,以婠儿的出身能嫁入贵族望门就是极好的,万没想到自家女儿如此出色,竟然得到太子垂青。 太子封禛,人中龙凤,雄才大略。 能聘入东宫,伴君左右,享尽荣华,将来入主皇城,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女子的奢望! 她果然都做到了,陈氏一门风光无限。 可是,那又如何呢? 陈婠宁愿父亲镇守沧州,安治一方百姓,好好做他的沧州太守,过富足平凡的生活。 欲望的漩涡永无止境,若当时明白,又何必去追名逐利,何必去你死我活?! 所以,并非是郎中的药方无用,而是陈婠从来就没有服药。 她的病,不能好。 眼看离回京述职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家夫人也急得紧,女儿出落得亭亭貌美,已到了婚配年纪。 陈太守家小女儿深闺芳华,之前上门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但多是沧州本地名门望族。 而现如今陈老爷升迁,自然是要往京城寻觅良家。 前院宾客盈门,后院里却都为小姐的身子骨忧心。 陈夫人上有儿子陈棠,这小女儿陈婠是老来贵女,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她和老爷都疼的紧。 嫁人上头自然更是严加挑选。 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仍是起效甚微。 陈夫人暗自奇怪,自家女儿素来体健,可自打半月前夜间忽然昏迷,到现在也没大好。 --- 得到兄长陈棠归家的消息时,陈婠是在绣阁中小憩。 桃花绣屏前一鼎小金炉散着玉兰花香。 安平笑吟吟地跑进来,“小姐您看,这是何物?” 陈婠睡眼惺忪,但见眼前是一条鎏金的灰鬃马鞭。 她放下团扇接过来,心下欢喜,“哥哥回来了?现下何处?” 安平将马鞭收起来,搀起陈婠,小声说,“大公子吩咐奴婢,带小姐去马场,趁这会子老爷夫人休息,咱们要快些。” 陈婠会心一笑,换了便装就出门。 午后艳阳下,远远就见那一道笔挺的身影。 陈棠一袭天青色蟒袍,正靠在骏马上,冲她挥挥手。 陈婠走近,舌尖婉转良久,终是唤了一声,“大哥。” 他们陈家,唯独陈棠一辈子光明磊落,不贪慕虚名,凭一腔热血奋战抗击敌寇。 从卫尉一路战功赫赫,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最后封抚远大将军,镇守北关。 直到她死,也没能回来相见一面。 “上月你说想要一匹骏马,我替你在军中留意了许久,这是从乌蒙缴获的良驹,叫黄膘,日后,你便是它的主人了。” 陈棠声音浑厚,眉目俊朗,她这个哥哥自小好动勇敢,从年少起就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子的倾慕对象。 只是他一心用在战场上,如今二十有五,仍未成家立室。 但对陈婠这个小妹,陈棠却是十分袒护,时常背着父亲带她出来散心游玩。 “大哥,你和父亲可以不去京城么?虎贲营就在沧州边界,离京城不远,我不想离家。”陈婠郑重望着他。 陈棠爽朗一笑,显然没领会到她的意思,牵着马带她往前走,“小女儿家怕生,沧州虽好,京城也不差,最重要是有更广阔的马场,到时候大哥带你去狩猎。” 陈婠默默点头,轻咳了几声,陈棠蹙眉,“还没好么?明日我便去京城替你请更好的大夫。” 陈婠却说,“大哥,教我学骑射。” 陈棠显然有些吃惊,据他所知,这些侯门闺秀多是娇花似得养尊处优,精通琴棋书画,别说是骑马,只怕是远远见了马都要吓白了脸。 陈婠再次笃定道,“琴棋书画那些取悦旁人的东西,我已经学的太多。这回,我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陈棠目光渐有赞许,“你果然未教为兄失望,胸怀非寻常闺秀可比,江山无边,不去瞧一瞧枉过此生,只是女儿家终有不便。” 陈婠扬起脸,由安平扶着坐上马背,“终有一日,我定要看尽山河。” 而不是被当金丝雀一般养着,囚禁皇城一生! 陈棠意气风发,“好,为兄答应你,若得机会,便带你出边塞,纵览山河广阔!” 艳阳无边,微风徐徐,陈婠许久不曾如此畅快。 她笑起来,眉眼如新月,面如堆雪,脸颊晕桃花。 清新可人,美,而不凌厉。 偷偷从后院进去前,陈棠悄声与她道,“这几日有贵客到访,我会再抽空陪你去马场。” 陈婠蹑手蹑脚回房,推开门,却頓住了脚步。 面前,母亲和父亲双双正襟危坐,审视着自己。 “婠儿你过来。”父亲陈道允素来严厉,陈婠其实是有些怕他的。 陈婠缓缓过去,并不遮掩,直入主题,“不瞒父亲,女儿实是不想入京。” 陈道允沉声便问,“为何?” 陈婠看了一眼母亲,全然一副惋惜的神色,“父亲虽然仕途昌平,陈家看似步步升迁,但却可曾预想到,今日不论如何风光,日后终有盛筵散尽的收场。伴君如伴虎,难保不会有难以全身而退之时。庙堂之高,无穷无尽,父亲,安做一方太守不好么?” 陈夫人对女儿的一番话很是震惊,良久才道,“婠儿…你哪里学来的道理?” 陈婠郑重,“此乃女儿心中所想,尽数说于父母,望成全。” 陈道允深深望了女儿一眼,敛衣而去。行至庭院,他才对陈夫人道,“婠儿将来必有造化,非你我所能左右,此事,且随她意愿吧。” 陈夫人无奈,只得道,“我且留在家中,再做打算。” 初战告捷,陈婠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争取来一线机会。 每每夜深梦回,皇城那压抑寂静的气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是天下至高处,高处不胜寒,没有人情冷暖,只有成王败寇。 而他,陈婠始终不愿去多想,不能去面对。 那么,就远远避开好了,再无交集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都不必用一辈子相互折磨,耗尽。 任他高坐庙堂、指点江山,山高水长永不相见! 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她的良人。 府内家丁忙的热火朝天,整理行头,沧州比邻京都,但隔了一条沧河,需要走一段水路。 有几天没见到陈棠,陈婠思量着他可是又回到军营,来不及告别? 如今府内重心不在她这里,母亲也未在干涉,是以陈婠按时服药,日渐转好,但却不能恢复的太快才是。 她换上简单的襦裙,特意穿了衬裤,正方便骑马。 带上马鞭,陈婠悄然溜到陈棠的屋舍后面。 隔了窗户,看不真切,隐隐瞧见一个高挺的身影坐在里面。 她便将门推开一线进来,轻手轻脚地阖上,用身子抵住门板,轻快地唤了一声,“大哥?” 那人不语,陈婠并未多想,摆弄着马鞭款款上前,言语中有些许俏皮的意味,“趁爹爹正忙,带我去马场吧,几日不曾练习,都要生疏了呢。” 说话间,那人也回了头,正与她迎面而望。 陈婠一惊,楞在原地,这眼前人,并不是她大哥! 男子陌生的姿容英俊,身形和大哥一般结实挺拔。脸容棱角分明,眼眸深邃,依稀像有几分胡人的血统轮廊。 年纪尚轻,周身却自有一丝凌厉的气息。 第3章 狭路相逢隔重山 她微微思量,此人定是虎贲营中的将领。 陈婠在脑海里迅速回忆,全无印象。 她收回身形,刻意带过方才的唐突。 “大人必定是大哥所言的贵客,方才错认成大哥,望海涵。”微微一福身,转身便要走。 那人却突然发话,“姑娘会骑马?” 陈婠抬头,他竟是有笑意,而且,笑起来比方才更温和了些。 如微风拂面,光明磊落。 “不曾勤加练习,是以不熟练,大人先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大哥过来。”陈婠尽量保持礼貌的姿态,怕给大哥平白添乱。 却不料眼前人非但没有不悦,倒是来了兴趣。 如此,陈婠心知更不可久留。 不再回答,退出房门关好。 迎面碰见陈棠,陈婠指了指屋中,摇摇头,跑回自己房内去了。 陈棠健步入内,忙行一礼,“让将军久等。” 陈婠所猜不错,此人正是九营军总领,定远将军秦桓峰。 “殿下微服出巡,不可声张。” 陈棠敛衣肃容,恭敬地冲内室拜道,“臣子拜见瑞王殿下。” 但见帘幕掀起,晨光熹微,一人缓缓而出。 他着白色锦袍,身形修长俊挺,有临风之姿。随着他闲适地走来,五官面容渐渐清晰。 分明是极儒雅俊秀的面容,但却有种高华姿仪,如月华鼎盛,又如烈阳灼然。 如此样貌,陈棠自认生平仅见。 气度绝伦,还有那份浑然天成的清绝,绝非常人可比。 但,他就是传言中的闲散王爷么?陈棠在心中揣度,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怎会甘于人下? 便在揣度之时,只听他道, “不必拘礼,桓峰将你引荐于本王,陈卿必有过人之处。本王对沧州不甚熟悉,这几日,还需陈卿相助。” 眼前瑞王声如琅玉,温润而自有威仪,陈棠第一次发觉,原来当真有人中龙凤一说。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优雅从容,令人甘心臣服。 陈棠点头,示意请坐,瑞王并未饮茶,只是专注而略带审视地望着他,认真聆听。 那眸中云淡风轻,却仿佛蕴藏了无尽山海。 陈棠报赦一笑,“方才小妹唐突,还望殿下谅解,但家妹绝非寻常女子,断然不会向外透露分毫。” 想必陈婠来去匆忙,并未发现坐于帘幕后的瑞王。 瑞王点点头,看不出情绪,倒是一旁的秦将军爽朗淡笑,“微臣反而觉得陈家女儿有几分率直可爱。想来不久,也要随陈兄一同入京了。” 陈棠并未多想,如实回答,“家妹身体不适,暂留沧州。” 父亲临走那日,正值春日细雨霏霏。 抽条的柳芽和满城烟雨,将原本厚重的沧州城,染上了几许荼靡。 陈府家眷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依依送别,十里长亭,陈道允回望沧州城门,不禁唏嘘万千。 瞧着眼前一双儿女出色非凡,但心底仍是放心不下。 陈婠在搀扶着母亲,眉目冷清地看过来。 那道目光似蕴含悲悯,仿佛早已将世情看透。 陈道允忽而心下惶然,女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他问,“婠儿可有话要同父亲讲?” 陈婠摇头,“父亲要记得,天下永远是皇家的天下,为人臣子只需尽本分,万莫攀附权势。” “棠儿呢?”陈道允又扫过陈棠。 他爽朗笑答,“儿自会在军中奋勇,不负陈家祖辈之望。” 陈道允蹙眉,“为父从不担心你的前程,这是再问你,何时打算成家立室?” 陈棠托词,“男儿必先立业,才可成家,否则岂非误了人家女儿?” 陈道允低叹一声,带着茫茫未卜的将来,蹬车作别。 陈家母子三人目光远望,直到车马在天边消失不见,才移步城内。 “棠儿,你告诉母亲,心上可有哪家姑娘?”陈夫人将他拉至身前细问。 “母亲休要多虑,儿暂不考虑终身大事。” 行至家中,陈婠摒却众人,“大哥,你瞒的了母亲却瞒不过我。休要说甚么无业不足以安家的大话,你不娶别的女子,大约是因为你心仪的女子不可嫁给你。” 陈棠的脸色从起初的玩笑,忽而沉下来,良久,他才道,“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不足挂齿。” 陈婠现下可以笃定,大哥的确有了意中人。 上一世,她没有过多的心思去关心陈棠,因为她自从入京,便一直在为将来的荣华富贵所努力。 当时的她,眼里只有太子。 如今想来,大哥镇守边关,只带走一房妾室。 再后来,远方传来的消息,他又纳了一位异族女子为妾,平凡度日。 陈棠轻轻敲了她额头一下,玩笑道,“小小年纪,忧心忡忡,年少老成可不好。” 陈婠坦然一笑,“至多不过效仿大哥,独身一人也逍遥自在。” 陈棠目光柔软,他道,“我的小妹如此可爱,怎会孤老?将来的妹夫,至少也要强过我这个兄长百倍才可。” 见她不语,陈棠忽然想起了甚么,“下月我便要回营练兵,这一走月余光景。我看你的骑术大有进益,勤加练习,很快就可以操控自如了。” 陈婠点头,“明日,谢家姐姐约我一起,她也想学骑马。” 陈棠一顿,嗯了一声。 “谢家姐姐贤淑貌美,宜室宜家。” 陈棠置之一笑。 谢晚晴的心思,他不是不懂。 但他不会知道,许多年后,追悔从前时,伊人早已逝去。 人生便是如此,求不得,放不下,到头来大梦一场方醒。 但陈婠如今,自然要替哥哥筹谋一番。 父亲一走,陈府登时清冷了许多。 陈夫人耽搁下来,陈道允便带了妾室王氏入京。 母亲心中的忧虑,陈婠不是不明白,那王氏膝下有子年幼,但一直养在偏房,几乎很少相见。 这次,因为自己的缘故,平白给了周氏机会。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待到父亲职位稳固,太子也选妃完毕后,她便陪母亲入京安顿。 现下,为了长久的安宁,她只得委屈母亲一阵子才是。 沧州城的春雨淅淅沥沥,时晴时阴。 母亲去寺庙进香,陈婠便可堂而皇之地出门去。 本朝民风通达,凡女子十五岁及笄、男子二十岁加冠礼成后,便可以抛头露面。 虽不可与异性太过亲近,但日常却是无碍的。 陈婠将发髻高束,以簪固定,穿的是简约保守的骑马服。 官宦人家,多会替自己女儿准备齐全各类衣裳,以便应付许多场合。 未出阁的小姐,参加正统的宴席,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择夫方式。 但陈婠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 她这一世,要的是海阔天空的自由。 谢家姐姐准时赴约,两人拉着手,不禁感慨良多。 算起来,陈婠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谢家是沧州盐商大户,祖辈皆是贩盐营生,家底殷实。 谢晚晴亦是大家闺秀,才德兼备的美人儿。 陈婠与她自幼相交,算得上是闺中密友。 入京后,只听说她抑郁成疾,不久芳华早逝,难免伤怀。 正说着私话,但见有华盖椔车缓缓迎来。 定睛一瞧,驾车之人短甲束身,潇洒利落,不是陈棠又是谁? “婠儿常说,想去外面天地瞧一瞧。”他神秘一笑,“今日,咱们便不在家中马场,换个好地方。” 陈婠笑答,“多谢大哥。” 谢晚晴面色盈盈,唤了一声,“有劳陈公子。” 陈棠目光在她身上微微扫过,十分礼貌地回了一礼,“登车吧。” 谢晚晴带了贴身婢子来,与陈婠一道进去。 车马辚辚,陈婠掀开窗帘一角,但见景致飞快倒退,不多时便已远离沧州城。 瞧了一眼谢晚晴略是紧张的神态,陈婠俏皮一笑,附到耳畔,与她悄声说了一阵。 谢晚晴掩袖一笑,点点头。 碧草连天,云霞作衣。天地一片开阔。 渐有山峦迭起,车马也缓缓停下。 陈棠将妹妹扶下车,正与谢晚晴面对而望,他并没伸手去扶,而是搬了脚凳过来给她用。 “整日待在府内一方天地,却不知身边便有如此景象,当真是一叶障目。”陈婠用力呼吸几下,只觉胸中畅快。 陈棠扬鞭遥指,“此乃沧州城最大的练马场,东边山谷毗邻虎贲大营,可合你意?” 兄妹之间的默契极好,陈婠已经往马场轻盈跑去。 短襟襦裙随风微摆,青丝如柳絮。 谢晚晴跟在后面问道,“营中不需练兵么?” 陈棠舒朗笑答,眸中像点了星子,令人移不开目光,“正是因为今日休练,才能带你们来此,寻常人可是鲜少有这样的机会。” 胸中情愫膨胀着,几乎要满溢而出,谢晚晴抚了抚耳鬓的发,“如此,更要谢谢陈公子了。” 陈棠牵了马过来,“可会骑马?” 谢晚晴上前顺着马鬃,“学过些许,不妨一试。” 陈棠点点头,又去寻陈婠。 谁知身旁一阵风儿似得,竟是陈婠策马而来,但见她手法熟练,娇柔的脸容上,隐隐有飒爽之态。 “为兄打算,明日便教授你简单的箭术。”陈棠驱马同行,陈婠自然愿意,只是她往后瞥了一眼,忽然惊道,“谢姐姐当心!” 陈棠回看,心头亦是一惊,谢晚晴在马上摇摇欲坠,他连忙扬鞭,陈婠更在一旁催促,“大哥你快去,谢姐姐若是出了差错,我可如何向谢伯伯交代!” 陈棠略微迟疑,遂迅速追了过去。 陈婠趁机悄然走远,留给他们难得的相处机会。 从大哥的神情中来看,他并非对谢晚晴无情,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其实最简单的幸福,就在身边罢了。 却说陈婠如今骑术精进,加之练马场空旷无人,她便心情大好,不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渐渐地,越走越远,有落叶掉落肩头,陈婠伸手想要摘去,可就在此分神的当口,冷不防从侧面树林里驰来另一匹骏马。 陈婠闻声连忙收紧疆绳,奈何奔跑地过快,一时不起效力。 她情急之下脱口喊道,“快让开,我控制不住,小心伤着你!” 谁知,对面的马儿四蹄矫健,步速有序,而马的主人更是从容不惊,只是浅浅一个动作,便将烈马制住。 手忙脚乱的陈婠,忽觉身子一顿,一双有力的手,将她马前络脑稳稳拉住。 方才一瞬惊心动魄,胸如擂鼓。 她先是瞧见了那匹马,铁背连线,四蹄雪白如烟。 不由地在心底赞叹,定是良驹非凡。 她浅浅垂眸,轻道一声,“多谢相助。” 须臾,那声音琳琅如玉,掷地有声,“不必客气。” 可落在陈婠耳中,如同惊雷无异! 那声音,曾对她说过最缠绵的情话,亦宣告过最残忍的判决。 她至死,都忘不了… 陈婠缓缓抬头,仿佛整个世界都凝滞下来。 那人端坐马背,身形笔直,银红色的黑背锁甲裹身,一派英挺俊秀。 龙姿凤表,浑然天成。 一瞬的四目相触,陈婠已是手脚冰冷,一言难发。 望进那双乌黑流转的眼瞳,他眼波清透却不见底,换来的只有陌生的平静。 那人对她显然并无兴趣,俊秀的脸容上一派风清,阳春白雪。 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一个小小的陈婠。 直到陈棠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至于如何从马上扶下来的,陈婠已经记不得了。 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和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封禛,渐渐重合在一起,在她胸中掀起汹涌的潮动。 “臣妹初学骑术,技艺不精,冲撞殿下实属无意。”陈棠柔声道,“还不快见过瑞王殿下。” 怎会是瑞王…他分明就是太子… 陈婠被他一推,遂低下头默默屈身,始终不曾再抬起,“见过,瑞王殿下。” 第4章 却道故人心易变 陈棠看着妹妹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连忙替她圆场,“臣妹久居家中,鲜少见外人,殿下莫怪。” “无妨。”他云淡风轻地一句带过,态度温和却疏离。 令人无法拒绝,又不敢轻易靠近。 目光扫过陈婠,见她臻首轻垂,露出一段瓷白的颈子,还有一双长长的睫羽轻轻颤动。 胆小怕生的紧。 秦桓峰也翻身下马过来,径直走到陈婠面前,“陈家女儿胆气可嘉,敢孤身上马,教我佩服。” 陈婠望了一眼,秦桓峰眸中清澈,带着少年将领的锐气,他道,“早听陈兄说起过这个妹妹,今日再见,名不虚传。” 陈婠只得又福身,“将军大人谬赞,臣女不敢当。” 秦桓峰指了指马场,“陈姑娘若想学习骑射之术,我可以充当一回老师,兴许不差于你大哥。” 他笑意真诚,目光灼灼,陈婠只好一笑置之。 秦桓峰临走前,唯独对她道别,“三日后有开春狩猎,十分有趣,陈姑娘可愿瞧一瞧热闹?” 陈婠刚想拒绝,他却接着道,“届时有女子参加,大将军的千金,休宁郡主也会出席。” 提到休宁郡主时,陈棠的目光忽而一亮,“如若方便,我会带她来见识一番。” 秦桓峰微微躬身,“如此,秦某便替陈姑娘留的一席位置。” 这话,已经是替陈婠做了决定,她不能拒绝。 瑞王一行人渐渐走远,陈婠忽然双腿一软,歪在谢晚晴身上,脸色苍白,“我身子不适,归家吧。” 次日,陈棠归家,便被小妹唤至房中。 “若想问我关于谢家姑娘的事情,大可不必,感情之事,不能强求。”陈棠无奈地坐下,直抒胸臆。 谁知陈婠并没规劝,她郑重地凝住自己,还有一丝稚嫩的脸容上,竟显出和年龄不相符的镇定。 “谢家姐姐染了风寒,大约许久不能出门,”陈婠一言带过,她道,“但今日我想说于兄长的,另有其事。” 陈棠点点头,陈婠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放在桌面上。 “质地上乘,价值不菲。谁送你的?”陈棠起初并不在意。 陈婠并不回答,只是推进了让他再瞧,“大哥细看。” 陈棠这才上了心,拿起那枚玉佩对着烛光,忽而神色一变,“此乃皇室佩饰,小妹你…如何得来的?” “蟠龙为天子图腾,百姓冒用者死罪。而纹龙则是太子千岁图腾。” “究竟怎么回事?”陈棠脸色凝重。 “这是昨日和瑞王冲撞,他所掉落的玉佩。”陈婠低叹一声。 “难道…瑞王殿下是…太子?”陈棠突然站起身子,摇摇头,又点头低叹,“原来如此…难怪自瑞王殿下来沧州,九营首领都发生了调换之事,尤其是虎贲营,原周将军被罢黜,提升了秦校尉为虎贲总将领…” 太子为何假借瑞王之名,她不得而知,此次和他提早相见,已经隐约打乱了原本的秩序。 但深思一下,亦不难明白,太子身份显赫,牵扯到多方利益,在外多有不便,弊端多多。 换成瑞王这般空有头衔的闲散王爷,行事自然方便不少。 陈婠在心中默想,太子封禛是如何善于谋划之人,他岂会因为游玩而微服出巡? 所到之处,必有其政治目的。 “大哥切要谨言慎行,”陈婠再次叮咛,“不论是为他所用,还是试探揣测,都并非好事。” 陈棠沉默片刻,“那玉佩你不可留在身旁,我替你还回去。” 谁知陈婠却断然拒绝,“不可如此,大哥你只作不知情,瑞王仍是瑞王。借狩猎之机,我会把它还回去。” 陈棠再次审视自己的小妹,“婠儿越发懂事了,教为兄自叹弗如。” “我不过是耍些小聪明,做不得数,哪里比的哥哥磊落光明。” 陈婠莞尔一笑,又是懵懂狡黠的少女模样。 这一日起的早,安平给她拿来堕马服,却被陈婠退了回去。 只说要寻常衣裙,发髻也要尽可能简单。 陈棠亲自驱车,见妹妹施施然走来,样式普通的淡青色襦裙,头上只用了一根玉簪。 “怎么不穿骑马服,若上场赛马定是不便。” 陈婠登了车,取了纱帽带上。 轻细的软烟罗垂下,正好遮住面容,她道,“今日赴约,是不想拂了秦将军的面子,更不想大哥做难。” 有太子在场,每一刻陈婠都觉得如坐针毡,心里不踏实,怎会还有心情上场? 即使太子如今对自己并无印象,但她仍是要避免任何可能的接触。 春日草木勃发,西林猎场一片绿茵繁茂,蔚为壮观。 渐次有车马粼粼而来,看场面委实宏阔。 秦将军所言不差,春狩不但有男子参加,更有京城大户官宦人家的女儿慕名而来。 只是并不同路。 九营大旗迎风猎猎翻飞,有擂鼓之音随风而动,虎贲营的旗帜上一只猛虎图腾张牙舞爪,气势磅礴。 安平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兴奋地指指点点,“小姐快看,那边好多人赛马!”陈婠嗯了一声。 不一会安平又喊道,“原来真的有女子狩猎啊,京城的大家小姐,果然和咱们沧州的习俗不同!” 陈婠从前,多是在赏花对月此等风雅事上下功夫。 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自小就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形象。 猎场这般粗犷的地方,她是绝不会来的。 可现在觉得,也别有乐趣在其中。 “西林猎场便在眼前,安平扶小姐下来吧。” 周围人声鼎沸,陈婠由安平扶着,跟在陈棠身边,隔着纱帽望去。 正走着,突然一辆轩车从侧面斜穿而来,硬生生将他们逼退了几步。 安平连忙扶稳陈婠,嘟囔道,“这样莽撞!” 陈棠却突然站的笔直,定在原地。 只见从马车上缓缓走下一人来。 蛾眉宛转,削肩细腰,蓝紫相间的骑马服衬在身上,说不尽的婀娜妩媚。 那人将纱幔挽起,撩在帽顶上,“原来是陈校尉在此,险些惊了我的马儿。” 那声音婉转如莺,千娇百媚,熟悉地让陈婠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陈婠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她的模样。 不料一别数十年,竟然会在此处相遇。 曾经宠极一时的温贵妃,如今还是休宁郡主,温颜。 唯有她那夜的嘶喊仍在耳畔,她说,陈婠,我永远可怜你。 是该恨么?是针锋相对了十多年的对手。 隔世再见,才明白,那场对峙中,根本不会有人赢。 安平性子直率,分明是她撞了人,却还埋怨自家公子挡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正要上前分辩,被陈婠拉住。 而从见到温颜的那一刻起,陈棠的目光便紧紧追随,英俊的面容似乎更添神采。 陈婠看到兄长如此情态,心头一惊,蓦地沉了下去。 陈棠潇洒一拱手,“臣携家妹来观看狩猎,正可一睹郡主芳姿。” 温颜对于陈棠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将目光移至陈婠面上,轻笑一声,“你妹妹当真胆小,遮盖的如此严实,可是羞于见人么?” 陈婠静立不动,悠悠回了一句,“陈家小门户,不比郡主见惯世面。” 温颜只觉得那声音清澈,竟然还十分悦耳。 遂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掀起纱幔来,教我瞧瞧。” 陈婠往退一步,站到哥哥后面,“貌若无盐,郡主不必相看。” 温颜瞪大了双眼,瞧了瞧陈棠,忽然轻声一笑,“陈校尉的妹妹当真有趣,不如跟我回王府做个伴吧!” 陈棠近距离和温颜面对,七尺男儿竟然有了一丝拘谨。 这样细微的变化,怎能瞒过陈婠的眼。 见陈家兄妹两人俱都不语,温颜又是一笑,“就知道陈校尉舍不得,走吧,时辰快到了。” 她最后在陈婠面上扫了一扫,唇角上扬,眼神里有不屑的意味。 堂堂的大将军之女,自然是看不起她一介芝麻小官的女儿。 温颜裙摆飞扬,芳华无限好,登时成为猎场外一道亮丽的风景。 “气死奴婢了!”安平忍不住,“不过就是个郡主,就能这样瞧不起人?我们家小姐不知比她好过多少!” 陈婠及时制止她的话,走到仍在出神的哥哥面前,“大哥心中之人,就是休宁郡主吧?” 她不是问,而是笃定。 陈棠这次没有反驳,“休宁郡主有些娇纵,小妹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没有恶意。” 陈婠将纱幔撩起,定定望进陈棠的眼睛,“大哥以为,如此勉力打拼,就能博得美人青睐么?” 陈棠轻笑,“至少我如今还没有资格。” 陈婠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意,冷然而清透,“就算大哥将来封王拜侯,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陈棠胸中一窒,皱起眉头,“小妹此话何意?” “她要的是帝王宠幸,她要的是凤冠后位,大哥你给的了她么?如若不然,那么趁早打消了念想吧!” “小妹,”陈棠明显地不悦,“你从不会如此恶言伤人的。郡主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她生性率直,你不了解她,才会生出误会。” 陈棠的语气是如此肯定,陈婠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她只是万万不曾料到,大哥心尖上的女子,会是温颜。 也正是此刻,她终于明白,大哥为何终身未娶。 “若将来大哥后悔,休要怪妹妹不曾提醒。” 陈棠只好安慰她,抚了抚陈婠发顶,“小妹别生气,大哥自有分寸。” 陈婠置气不语,径直往前走。 忽听身后有人朗声道,“陈姑娘果然守信。” 晨曦中,秦桓峰甲胄卫衣,身形挺拔如松,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第5章 别有幽思暗恨生 从旁经过的士兵多躬身道一声将军,他只是飒爽从容,直冲陈婠身前而来。 略显深邃的五官,更添了几分英姿勃发。 未等陈婠福身行礼,他已经虚扶一把,“日后相见,陈姑娘不必再多礼。走吧,我带你们入场。” 陈婠一路跟在大哥身后,亦步亦趋,偶然能感到秦桓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猎场外围设有水阁,专供贵客小憩而用。 秦桓峰引她们入内,凭栏远望,能一览猎场盛况。 “小妹在此处观一观景致,待为兄给你猎一只麋鹿来。” 陈棠方离开,秦桓峰却折了回来。 他笑意舒朗,神秘兮兮地将手背在身后。 陈婠缓缓掀起纱幔,交给安平拿着,始终保持着礼数性的姿态,“将军不去狩猎么?此处很好,有劳将军安排…” 话音未落,秦桓峰已经变戏法似的抱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来。 “呀…”因为事出突然,吓得陈婠往后一退,秦桓峰眼疾手快,一手环过去将她纤腰揽住。 两人离得极近,陈婠看到秦将军的脸颊竟然有一丝绯红。 如此暧昧的姿态,两人俱都愣了一愣。 秦将军再次见她,仍是温柔娇柔地令人心生怜惜之感,而触手温软,更令他心神一荡。 陈婠连忙站定后退,挣脱了他的手臂。 “咳咳…”秦将军收回手,握了握背在身后去。 如他这样巍峨的男人,此番姿态,忽然令陈婠觉得有几分可爱之处。 “将军拿的是什么?”她轻声一问,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那小东西雪白滚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陈婠。 秦桓峰递过去,“此乃银狐,灵巧狡黠,咱们中原地界罕见。前几天偶然捉到一只,就想着赠与姑娘,你们女儿家应是喜欢的。” 他说话时,眉目清朗,将这等风月之事说的如此光明磊落。 “无故不能授人馈赠。”陈婠并不接手。 秦将军望着她,“若姑娘不要,这银狐说不定就成了弓箭下的祭品,岂不可惜?” 安平在一旁看的清楚,这俊朗潇洒的将军,分明是对自家小姐有意,只是小姐似乎反应迟钝,一点也不解风情的。 见两人谁也不松口,安平忽然站了出来,伸手便抱过银狐,一福身,“奴婢替小姐谢过将军,我家小姐善良温柔,定会善待它的。” “安平…休要胡闹…”陈婠嗔了她一声,安平却回以调皮的笑,径直抱着银狐往角落里走去。 “该我上场狩猎,不知姑娘可愿同去?”秦将军进而邀请,陈婠摇摇头,婉拒。 待他走后,安平才出来,笑道,“秦将军很喜欢小姐。” 陈婠拿过银狐,抱在怀里柔软舒适,不由地抚动它皮毛,心道的确是灵物,嘴上却说,“一会儿你替我还回去。” “秦将军生的比大公子还好看,”安平凑近到处,贼兮兮地笑。 陈婠抱着银狐面朝外头,凭栏椅坐,水阁地处高势,眼界开阔。可将外围猎场风貌一览无余,只是林场深处郁郁葱葱,重峦叠嶂,更显得幽深神秘。 霎时,擂鼓震天响,纵队飞驰而出,兵分两路,触目所及,扬弓策马,惊起丛林野兽四下奔走。 腰间那枚玉佩散发着丝丝凉意,其实方才没有赠狐一事搅乱,她是打算直接还给秦将军的,只说捡来的,一切装作不知情也就罢了。 她幽幽抬起头,向林子深处望了一眼,那人,可还在沧州? 不一会儿,大哥的随从过来,将安平带走,说是取什么东西。 陈婠并未阻拦。 她本是坐了许久,便想着起来活动筋骨,谁知那银狐却狡猾的很,趁她不留神的片刻,嗖地一下就从她怀抱窜了出去。 它灵巧异常,瞧了陈婠一眼,转身儿就顺着水阁的栏杆缝隙钻了出去。 陈婠心下一急,连忙趴在栏杆上想要拽住,奈何那小东西跑的快,一路沿着小径往林子里跑。 安平又不在,毕竟是秦将军送的东西,她也顾不得许多,悄然从后门出去,提着裙摆循着银狐白色的影子追了下去。 小狐狸一路跑着,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陈婠,那眼神,仿佛通了灵气,乌溜溜的映射着阳光。 这般如此,你追我逐,陈婠猫着腰渐渐地就走进了丛林深处。 待她发觉时,已经看不清回去的路。 突然间,银狐却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陈婠一喜,便几步跑上前,猛地将它抱住。 “你这小东西好生顽淘,一会儿就将你物归原主。”她话音刚落,余光轻扫,不由地一惊。 目光对住的,正是一枚银亮亮的箭头。 不远处,红衫半袖,那女子高坐马上,秀臂舒展绷直,手中弓箭拉如满月,就要离弦。 对准的,正是怀中的小银狐。 温颜姿态优雅,开口道,“今日算我运气好,能猎得如此灵物,快些让开。” 陈婠半跪在地上,坚定地摇摇头,“银狐非是猎物,郡主还是另寻目标吧。” 温颜仔细一瞧,目光明显有惊艳之色。 陈婠生的好皮相,浑然天成的温和柔丽,上一世能得到太子垂青,容貌自是一等一的重要。 如若将温颜比作花期正盛的桃花,那么陈婠,便是幽静温和的十里香风,柔婉到骨子里去。 温颜笑的别有意味,眉梢轻佻,“你,就是陈校尉的妹妹?” 陈婠不接话,捞起银狐就要起身。 谁知温颜却猛地举起弓箭,“别动,这猎物我看中了,休想带走。” 陈婠回身,在马下与她对望。温颜的确是如此秉性,从前在宫中,但凡她想要的,都要用尽方法抢过来,包括皇上的宠爱。 只可惜,论起争夺的手段,她仍是不如陈婠的决绝狠厉。 温颜轻蔑地盯着那看似并不起眼的女子,却从她清丽的脸上,看出了异常的坚定沉稳。 陈婠坚持与她对抗,亦不放手。 一个小小的官家女儿,哪里来的这份从容? 虽布衣,却不掩风华。 这个发现,更让自恃高高在上的温颜无法容忍,她厉声道,“你走,狐狸留下。若不让开,休怪本郡主弓箭无眼!” 陈婠自然是怕的,以温颜的性子,出箭伤自己,她做得出来。 内心思量权衡,陈婠已经有些松动,正欲弯下腰身,却余光扫到丛林侧面奔来一队人马。 是大哥!她认出了那套骑服。 原本松开的手,忽又握紧,陈婠忽然抬起头道,“这是我的东西。” 便是那一瞬间,计上心头。 既然大哥执迷不悟,那不妨让他看清温颜的真面目。 温颜果然中了她的激将法,将弓箭瞄准,“是你自找的。” 便在刹那,箭已离弦,温颜果然说到做到,毫不手软。 情况似乎比想象的还要更危急。 陈婠还没来得及动一动,却只闻耳畔一阵疾风而过,叮咛淸啸。 登时发出嗖嗖两声闷响。 惊魂甫定的陈婠,转头,左边的泥土中,已经是钉上了两支不同的木箭。一支正是温颜射出的红头箭身,而另一支,却是通体黑亮,质地上乘。 更令她惊讶的,这只从旁射来的黑箭,不偏不倚,正中红箭的半腰,生生将它拦腰斩断,钉在泥土里。 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令陈婠惊叹之余,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此箭来得及时! 如若不然,自己定会被温颜所伤! 陈婠先是抬头,看见马背上的温颜神情震惊,还带有一丝奇怪的异样。 如她这般骄纵,定是要发脾气才是,可她只是问,“为何妨碍我射猎?” 顺着温颜的目光,陈婠这才转头看向黑箭的主人。 黑马白蹄,健壮有力。 陈棠连忙下马,而同行的秦将军亦是关切异常,伸出手来,“陈姑娘可有伤着?” 陈婠看了看他,扶住大哥的手臂,吃力地站起来。 陈棠满面忧色,方才温颜放箭的一幕,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抬头,望向温颜,“郡主为何要伤我小妹?” 温颜第一次见陈校尉对自己如此质问,自然是不服气,“是我先看到的狐狸,她从旁阻拦才是。” “但无论如何,郡主也不该伤人性命。”陈棠说话时,胸中闷痛难当。 一边是自己宠爱的小妹,一边又是倾慕已久的女子。 温颜的举动的确令他心寒。 “那又如何,是她逼我的。”温颜将脸别过一旁,言语倔强,却正望见了,他们身后之人。 那人将弓箭放于身前,策马定步而来,容颜如霜雪,清冷分明,俊秀温润。 温颜被他的气场所震慑,而他云舒月朗的气质,更令人移不开目光。 陈婠轻道一声,“谢谢将军出手相助。” 秦将军却望向身后,“你该谢之人是瑞王殿下,那支箭是他所出,箭术精湛,为臣所不及。” 陈婠缓缓回头,艳阳中,他的脸容由远及近,似是冥冥中一切注定。 “为何不躲闪?只错分毫便会伤你性命。”瑞王居高临下,声音温和,带着明显的探究。 陈婠心头一窒,那目光潋滟不可见底,温润的眼波之下,不明深意。 偏生又似含笑,专注时更是如一汪潭水粼粼,令人心生迷乱。 但那样的表情,旁人看不出,陈婠在心里明白,太子分明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伎俩。 分分毫毫,总是逃不过他的眼。 “事发突然,臣女并未多想。”她只好如此作答,却手上不妨,银狐猛地溜了出去,几下就跃进丛林深处。 她蹙眉,柔弱地答,“这银狐不该被猎杀,可惜我没看住…又跑了。” 秦将军大为感动,“怎地这样傻,银狐没了,我可以再猎一只来。又何必伤着自己?” 陈婠骑虎难下,拉了拉一旁的陈棠,“大哥,我的脚很疼。” 太子冷眼看着她,神态淡然从容不迫,并未开口揭穿。 从他的角度,始终看不清陈婠的模样,这女子每每见到自己,都将头埋得很低。 细腻白皙的肌肤从耳根到颈子,都泛了淡淡的红晕。 封禛移开目光,“虎父无犬子,大将军之女,的确有几分烈性。” 温颜气势在他面前登时弱了几分,“方才那一箭不算,我并不服输。” 封禛脸容上划过一丝清浅的笑意,如春风温雅。 温颜被他凝视的目光,惹得脸颊微红,策马往前一步,“殿下若不信,咱们尽可比试一场。” 封禛只是点点头,“待日后再比。” 温颜驱马在原地转了一圈,递给陈婠一记警告的眼神。 只是走出不远,又蓦然回盼,美目流转,停留在封禛身上,留下一缕似有似无的眼波。 第6章 纵君解语人无心 “别动,你的脚受伤了。”秦将军躬身,陈婠连忙将脚缩回裙下。 秦将军掏出腰间帕子道,递过去,“这是新浣洗的干净帕子,你不必担心,赶紧包扎好。我去替你捉回银狐。” 陈棠见天色已晚,便让陈婠先骑马回去。 陈婠托词只说在原地等着,心下想着快快离开太子一行人才是。 但万万没料到,大哥快马一鞭奔去寻找银狐,可太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霎时风过林间,花树寂静,陈婠立在当下,他的气息渐渐飘入鼻端。 “方才真的是为了保护那只狐狸?”他翻身下马,闲适地走来。 陈婠强作镇定,垂着眸,“回殿下,正是如此。” “本王问话,你抬起头来。” 他命令,仍是一脉温润,却是不容抗拒的口吻。 陈婠十分顺从,便缓缓抬头与他平视。 眼前女子布衣素净,年龄尚小,光影里眉眼分明,琼鼻凝脂,别有清丽可人的韵味。 第一眼清净,第二眼温婉。 姿色不俗。 “殿下有何要问?” “难道本王如此面目可怖,每每令你不敢相看?” “并非如此。”陈婠摇头,被他目光一触,连忙又低下头来。 自是一副胆怯的样子。 幸得封禛从旁补了一箭,但到底还是隔着裙摆,将陈婠的脚踝擦破了深深的一层皮肉。 这会子一动,就感到牵扯的疼痛。 她背过身去,将帕子紧紧缠住脚踝。 隔着衣物,仍是可见那脚踝纤细不盈一握,微微凸起的踝骨,更添一份娇柔细致。 封禛始终表情淡淡的,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眼前女子衣着虽是普通,却有生了副好骨相,美人在骨不在皮,也难怪秦将军会动心。 封禛转过头,正与同样回头的陈婠对视。那种摄人心魄的气度,即便是隔了两世,仍是如此令她不安。 陈婠掩盖住心底的波澜,再看他,眼底一派清明。 再无风月,亦无爱恨。 陈婠如何也不会想到,此生还能和他平静地相遇。 平静地如同陌路,翻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脚踝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却也抵不过心里的疼。 一旁的封禛,永远不会知道,身旁这个女子有着如此强烈的念头。 因为此时此刻,陈婠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本王记得你会骑马。”封禛忽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陈婠点了点头,封禛看向她,目光带着询问的意味。 这才意识到自己点头,他自然是看不见的,便答,“初通骑术。” 他递过缰绳,丰神俊秀,“林中走兽出没,骑本王的马回去吧。” 陈婠福了一福,转身却跳开了,“不敢劳殿下费心,臣女认得路。” 封禛仍立在原地,陈婠轻跑了几步,回眸一望,笑意微漾,透出狡黠精明的眸光,“殿下所言无错,方才的确是臣女刻意为之,休宁郡主并非故意伤我。而且,脚伤亦并不重,一切皆是为了博得兄长同情。” 忍住刺痛,陈婠若无其事地跑入林场深处。 封禛凝着她离开的方向,仔细辨认,能看到点点滴滴的血迹。 再将那箭头拔起,上面血痕分明,还有一截她裙摆上的绸缎。 那女子脚伤想来不轻,只是为何要故作坚强,竟是倔强的连马也不肯用。 封禛翻身上马,但见林中有只麋鹿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搭弓开箭,黑羽若惊鸿,端的是一击致命。 陈婠跑远了回头,林中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靠着树干轻喘。 她了解封禛的脾性,他最不喜女子工于心计。 方才那些话,便是刻意说给他听,如此一来,他对自己绝不会有任何好感。 亦不会牵连大哥。 陈婠低头,脚踝上的帕子已经被血沁透,连着皮肉。 帕子是秦将军的,她不该再收他的物件儿。 但如果有男人肯放下所有身段,那么金银权势,都抵不过这一张为你擦拭伤口的巾帕。 没由来的一阵感动涌起,但很快便一消逝无踪。 走回水阁时,暮色浓重,陈棠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她时,略显疲惫地笑了笑,“还疼么?今日之事,都怪大哥考虑不周。” 陈婠见素来锐气勃发的大哥竟显了萎顿之态,心下亦是不忍。想来,如此作为,对大哥也许太过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斩断情丝,永绝后患,才最不伤人。 “郡主拿箭对着我的时候,”陈婠幽幽开口,“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哥了…” 陈棠表情凝固,他抬头,“为兄…代她向你道歉…以后,再不会了。” 她不忍心再相逼,遂道,“这点苦都当不得,以后还如何要大哥带我去边塞呢?” 陈棠终于展颜,他蹲下来,仔细将伤口包扎结实,“归家吧,母亲该担忧了。” 坐在车内,怀中的银狐已经安睡,陈婠推开窗,夜风混着泥土的芳香,湿润黏人,就好像情丝万缕,纠缠在无边的夜色里。 缭绕不散,沾衣不觉。 她沉思片刻,双手一松,银狐便钻入漆黑的夜色里。 安平大呼一声,连忙去抓,“小姐!你这是作何?” 陈婠只是弯唇,“去吧小东西,还你自由。” 今日,她用自己的恶毒,来衬托温颜的直爽。若能将她从大哥身旁赶走,陈婠会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将温颜推向太子的怀抱。 陈婠在家中养伤时,正值七月流火。 此西林猎场受伤后,她便不再经常出门,在府中沉静安稳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惬意。 每日,陈府都会收到有人送来的金创药。 头一次管家开门时,但见士卒模样的少年,将包裹整齐的药瓶送来,说是秦将军吩咐,一定要交给陈家小姐。 陈婠拿着瓷白的小药瓶,自然明白这是谁送来的。 金创药是治疗外伤的良药,军中才有的上品,她想了想便用上,也无多推辞。 隔了几日,大约是一瓶快要用完时,果然又有不同样貌的少年上门送药。 同样是出自军营之人。 一个月来,送药准时,计量也十分精准,仿佛早就计算好了的。 而如此举动,陈家上下都看在眼里,虽无人挑明,但这秦将军的名字却被府内人越来越多的提起。 就连母亲也多次促膝而谈,那话外之意,不由地都带上了几许暧昧。 不仅是陈府,并不算极大的沧州城,定远将军派人给陈家小姐送药的轶事,不知不觉地传开了。 只是,秦将军本人始终不曾现身。 有了治伤良方,陈婠的脚伤,渐渐地痊愈,直到最后一瓶用尽。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陈府十分安静,再也没有送药的士兵登门拜访。 安平的期望又落空,少不得在陈婠面前碎语,陈婠嘴上说着毫不在意。 但好像又并非如此潇洒,像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突然间就断了。 就连她自己也道不明是何种滋味。 午后的阳光烈烈,陈婠歪在水阁里休息。 床板下是大理石铺的,透着丝丝凉气,盛满冰块的银壶摆在床旁,安平拿着扇子冲着她扇风。 冰块的凉爽,便随风飘飘,将整个屋子都染上了清凉。 这方法,是陈婠从前在宫中惯用的,安平稀罕的紧,头一次见过这种乘凉的法子,十分新奇有趣,更是消暑的良方!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陈婠是被安平唤醒的,一睁眼,安平笑吟吟的脸庞便在眼前,“小姐赶紧起来梳洗,有贵客来了!” 陈婠软绵着身子,一幅睡意阑珊的模样,更有几分娇柔的韵致。 她看着安平将簪花斜插入鬓,就问,“来拜访我的?母亲可知道?” “正是夫人吩咐传小姐过去的。” -- 前院厅房中,正门敞开,有家丁在外探头探脑地朝里看。 陈婠歪着头,顺着他的目光,“什么人这样新奇好看?” 小家丁一看是小姐来了,连忙撤回去,笑地别有意味,挠挠头跑开了去。 陈婠亦禁不住好奇,撩了裙摆便迈步进去。 安平顺手就将门关上,守在门前一言不发。 掀开帘幕,那人亦站起,朝她望过来。 深邃俊朗的面容,海蓝色深衣,更衬出英伟不凡。 就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陈婠蓦然有一丝悸动。 秦桓峰衣着正式,比起前几次在外面的风尘随性,更添了沉静的气度。 “脚伤可好了?” “秦将军可是来送药的?” 两人同时开口,话一说完俱都一愣。 秦桓峰先朗朗一笑,惹得陈婠也不自主地绽了一抹浅笑。 只是这极淡的笑意,在秦桓峰眼里,似惊鸿一暼,格外柔美。 在他印象里,陈家姑娘总是淡淡的,是个冷美人儿。 “安平,莫要怠慢了,添茶吧。”陈婠避开他的目光,引了就座。 “不必,”他微微摆手,“今日休练,我恰巧路过,顺便来探探你。” “有将军的良药,我的脚伤怎敢不好?”陈婠打趣。 说着,她便拿出巾帕递过去,“将军的东西,物归原主。” 秦桓峰不接,陈婠便道,“我洗了多次,已是干净了的。” 他忽然抬头,“这东西你带着吧,过几日,我便要赶往西北营地,想来一时半刻是回不了沧州。” “大哥也去么?”她轻声问,“朝廷素来以文治天下,为何近来却频频调兵?” 秦桓峰站起身,神色郑重,“陛下年岁已高,朝中素来分太子和勤王两派,恐政局不稳,而兵家才是天下根基。” 陈婠沉默地听着,秦桓峰点到为止,寥寥几句,便可以想象出庙堂云波诡异。 若没有记错的话,文帝明年便要殡天。 “陈婠,”秦桓峰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她仰首,“秦将军有何吩咐?” 也是第一次,他这般郑重地唤自己名字。 他顿了顿,“入京吧,你独自在此,陈兄自然放心不下。” 安平刚端来茶水,秦桓峰已经阔步朝外走。 陈婠沉默着送他出门,心情并不大好。 临走前,秦桓峰就站在陈府外的台阶下,骤然回身,“其实,方才我还有一句话未说。” 夕阳斜照,将万物都薄上了一层光辉。 那男子就在光影里回盼,眼眸深沉,“你留在沧州,我亦是放心不下。” 还没等陈婠回过神来,他已然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消失在巷尾。 低头看着手中没还回去的帕子,陈婠这才了解了他的深意。 这男人看似不拘小节,但却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这分明是要叫她睹物思人么?! 陈婠只觉又气又笑,想要找他理论清楚,却也无法。 -- 多事之秋,波澜又起。 没过多久,一场时疫,悄无声息地扫荡了整个沧州地界。 第7章 又逢此夕月难圆 起初,城内百姓并无在意,而陈家最先是有马房的仆人出现症候,只当做是夏季食物腐败,腹痛下泄实属正常,但高热不退,过了些时日竟然不治身亡,这才惊觉异样。 后来城内死伤人数逐渐增多时,惊动官府。 新上任的沧州太守迎来了极具挑战的任务,治疫。 古语有云,素来治水为先,治疫最难。 父亲不在,母亲近来身体欠安,陈家上下的担子便落在陈婠肩头。 恰此时,军中忙碌,正在西北边陲部署防御工事,修建长城,身为虎贲校尉,陈棠在此关口上,却被调往西北要塞重镇天河城指挥。 军令如山,陈棠走的匆忙,只来得及一晚作别。 大哥随秦将军一走,陈婠心里自然少了许多底气。 但情势所迫,她别无选择,管理起府内事务。 虽然父亲曾任太守,但京城上任自然人走茶凉。 官府配发的药品稀缺,数量有限,很难足够。 她只好先将曾和疫病仆人接触过的下人们隔离在外院,不得入内。 所有旧用衣衫食具都焚烧干净,暂时缓解了疫情扩散。 然而经她之手,竟将府内治理的井井有条,府内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安平更是以自家小姐为傲,成日地挂在嘴边。 虽然她上一世为后,私心重欲,但毕竟掌管后宫数十年,手段还是有些的。 陈家暂时相安,但城中寻常百姓家却难逃厄运。 发放的药品因为数量有限,且效果并不极好,染病之人逐渐递增。 几乎每户都有疫病之人。 原本安详和顺的沧州城,登时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再过半月,已然惊动京城,户部省亲下重令,铁血治疫,而父亲辅佐户部尚书,亦有责在身。 便在秋日的末尾,陈道允修家书一封,令陈婠速速携母亲入京,谨防疫情扩散。 值此紧要关头,陈婠原本的坚持已经有所松动。 她避过了人祸,却独独算不准天灾。 遍看沧州城,哀鸿遍野,已然不适宜久留! 当晚,陈婠终于下定决心陪母亲入京。 临走前,陈婠挂念着谢晚晴,便去谢家探看作别。 岂料眼前一幕令她震惊,谢晚晴竟然已经病重下不了床。 谢家人神色俱都哀色浓重,谢夫人递给陈婠一套衣衫和面纱,只说了一句小心传染。 眼里似有泪光。 陈婠一时心惊,想着从前谢晚晴芳华早逝,更有不详之感。 病根仍是由上次从马场回来上了风寒起,淅淅沥沥,一直不见大好,此时疫当头,她体质虚弱,在劫难逃。 病榻上的女子青丝微乱,仍是整齐的盘在脑后,神态虚弱,原本姣好的脸容青黄一片。“你来了…真好,我心里有事要与你讲,但他们都不让我出门…”谢晚晴撑起身子,靠在床头。 陈婠抿唇一笑,故作轻松,“什么要紧的事?” 谢晚晴摸索着,从枕下拿出一枚发旧的物件儿。 “这是?”陈婠仔细一瞧,竟是半条剑穗。 “这本是陈公子从前遗落之物,我一直带在身边…你帮我将这东西物归原主吧。”她垂着眸,递过来。 枯瘦的手指有些颤抖。 陈婠仔细拿在手里,能看见麻绳上已被抚摸地光滑,心中不禁大恸。 “想来今生有缘无分,我是福薄之人,只怕撑不过这回。” 陈婠连忙安慰,“病中多忧思,谢姐姐休要多想。” 谢晚晴含着泪光微微一笑,目光虚渺,“若见了你大哥,莫忘帮我问一句,这么多年,他心里可曾有过半点我的影子…” 原以为早已看淡生死,陈婠却在听得这番话后,眼睛酸的紧。 她握住谢晚晴瘦削的手,点点头,“谢姐姐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家兄很快便从西北回来,到时候,你亲自问他。” 一听西北二字,谢晚晴已然明白,相隔千里,只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她轻叹一句,握紧了陈婠的手。 离开谢家时,陈婠望着天幕中昏鸦点点,忽而有了新的定夺。 她必须即刻便启程。 虽然只隔了一条沧河,但京都淮安城和沧州已是两重天地。 宽阔的护城河围绕,城门高耸入云,一脉磅礴。 八条官道笔直,将城内分为整齐的区域,市肆和宅邸区井然有序。 车外满目繁华,琼楼玉宇,雕梁画栋。 青瓦白墙,古朴而厚重。 上阳街上车水马龙,似乎连风儿都带着醉人的香。 远处皇城内院高宏入宇,与紫薇山交相辉映,影影绰绰,成为京都最磅礴的景致。 一路上,就连最多话的安平也静了下来,专注地望着窗外。 过了许久,马车悠悠哉巷尾停住。 陈婠搀扶着母亲下车,一抬头便见紫藤萝从院墙外垂下,光影疏落,安和宁静。 父亲官拜户部侍郎,享从四品俸禄,但户部给事中有三人,父亲乃调任而至,是以多做些抄录财政文案、编撰整理民间典籍的文事。 并无太多实权。 在这寸土寸金的淮安城,陈家这般小官,多如牛毛。 随手捻来一片砖瓦,就有述不尽的深厚渊源。 如今的陈府,是从前有位商贾之家留下的院落,充公后改建而成。 在上阳街尾,占地并不大,只看规模,尚不如沧州陈宅。 凝着青瓦屋檐上斑驳的痕迹,陈婠知道,也许他们陈家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 因为很快,她就在赏花宴上攀上了东宫的高枝。 从巷尾小宅,到中街府邸,乃至后来良田千顷、宅邸万亩。 犹自回神间,老管家刘庸开了门。 妾室王氏和庶出的弟弟陈秉也跟着迎门接风。 陈夫人只是淡淡地赞她们辛苦,便叫退下,各自相安。 论起米分饰太平的气度,陈婠自认输于母亲太多。 从前皇上身边有宠的妃嫔,她都觉得刺眼无比,乃至后来,但凡对她后位有威胁之人,她必要除之而后快。 这种扭曲的心理,是从她明白帝王能给自己的宠爱,一样会给别的女人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开始的。 那年秋菊夜宴上,她本以为自己就是万花丛中那抹独特,本以为自己是帝王心头的那点朱砂。 现下想来,可笑至极。 还有年少不更事时错付的情肠。 傍晚用膳完毕,已经入夜。 庭院中芳草错落有致,墙边一排翠竹幽幽,有小池将前后堂分隔开来,池中几枚荷花映日,宅子的原主人倒是有几分雅致韵味。 父亲仍未归家,管家说从老爷入京述职起,便一直如此。 户部省里事务繁忙,掌管天下赋税财政,非是沧州太守可比。 王氏和庶弟陈秉坐在下首,才刚饭毕,陈秉忽然道,“母亲,秉儿今日还未去汤池沐浴…” 话音未落,王氏连忙将他打断。 陈夫人恍若未闻,陈婠已经放下茶杯,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陈秉不过是总角小儿,口无遮拦。 汤池是何地?那是府中唯一专供沐浴的地方,唯有家主和主母才可使用。 妾室和下人,只可在自己房内的浴室中沐浴,无权使用汤池。 “秉儿的顽话,夫人切莫当真。”王氏笑了笑,轻轻将一枚桂花酥放到陈秉口中。 陈婠对她如此作为,自然是心生不满,但碍于母亲的面子,便没深究。 可本以为就此作罢,谁知刘庸将她引至内院,才发现这里并非主房锦园。 母亲与父亲合住于正房秀园,陈婠身为嫡女,自然是仅次于正房。 经问刘庸才知,锦园却被王氏母子占用,只给陈婠留了间偏位的玉园。 王氏来时,大约知道了因由,但想到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侍奉老爷这么多年,一路入京,膝下有子,即便是挑个好院落也无可厚非。 如何回应,她早已想好了的。 一抬头,就见陈婠娉婷地立在玉园门前花架下,眉眼如画,面色温婉如夏末的风儿,却没由来地令她猛地心惊。 在王氏的印象里,嫡小姐陈婠一直是个少言寡语、温婉顺从的女子,只是为何… 她正欲开口,陈婠却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姨娘,这玉园靠北,多生阴凉,我身子刚好,却是住不惯的。” 王氏亦跟着笑答,“我们母子二人若在玉园怕是不够住,况且,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陈婠捻了朵竹叶在指尖把玩,“怎会不够?玉园和锦园厢房是一样的,而且有了这般阴凉之地,秉儿也不必再去汤池沐浴纳凉了。” 一听汤池,王氏心头一跳,再看陈婠笑吟吟的,亦不像心存歹念。 “这还是要请示老爷的。” 陈婠已经招呼安平过来,“父亲事务繁忙,此等小事我做主便是。明日,咱们便搬入锦园,安平你尽早安排下人帮姨娘收拾好东西罢。” “大小姐!”王氏想要阻拦,陈婠却徐徐望过来,“怎么,姨娘还有疑问?父亲朝堂忙碌,家中万不可再添麻烦,想来姨娘服侍父亲许久,这个道理是明白的。” 一席话说温和得体,却堵地王氏无法辩驳,眼前这个大小姐,倒比她母亲厉害许多。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见陈婠着碧青色烟罗裙,清荷细纱袖下隐约可见一节藕臂,站在台阶上的树荫里指点下人们做活,时不时扇着手中团扇,自有中温婉婀娜的韵致。 “哦,现下倒还有一事要说给小姐,”王氏抬了抬眼,“家侄女来京投亲,也住在咱们府上,就在锦园别院,明儿小姐搬进去,还望加以指点才是。” 陈婠半晌才嗯了一声,眼波柔和,“我素来喜静,无事莫来扰我。” 王氏悻悻而归,纵使满腔怨气也不得发泄。 但她自是有分寸的,也不会蠢到当真去请示老爷。 回头望了一眼,心下想的却是忍字当先,日后再见分晓也不迟。 当晚,院中蝉鸣,月色袅袅,就着一池荷香,陈婠坐在窗边修书一封发往西北天河城。 些许日子过去,夏日就见了尾巴,到了夜间凭白添了些凉意。 安平垂头端来香膏凝露,一声不发地摆放着,陈婠正在沐浴,隔着菱花缎锦的帘子,她问,“怎么,仍是没有回信么?” 安平摇摇头,“奴婢每日都去催过,银子也打点到了,可那边却说西北镇守重重,一封信件要经许多关卡,送到的日子也没个准信…” 这意思,陈婠自是明白,但她担心的是谢家姐姐能撑到几时。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没等来回信儿,倒是等来了旁的。 瑞王府要行赏花宴,夏荷盛放,秋菊初绽,的确是赏花的好时节。 只是京城名贵趋之若鹜的赏花宴,在陈婠眼中,无异于噩梦。 旖旎而惨淡,轰烈而残酷。 -- 暮夏时节的皇城内苑,草木错落在宏伟的殿群中,已见天高云淡。 重华宫在九重宫阙的最东面,亦分为五宫六殿,乃太子居所。 皇宫内所有成年皇子都被分往封地或是王府,唯有重华宫内一位。 鹤足鱼尾玉骨鼎旁,着姜黄色宫女装的两名女子正垂着头,一丝不苟地候在冲着鼎内的冰块扇风儿,丝丝凉爽沁人心脾。 消暑所用的冰块都盛放在鼎内,因为时近入秋,这几日内务府分派各宫的分量已经渐少,唯有这东宫里的分例足够。 自然是要足够的,因为这重华宫的主人,日后便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怠慢不得。 太子在书房阅卷已有两个时辰,侍书的宫女乃皇上御赐,太子便随手给了封号,封为最末等的奉仪。 但自从来到东宫,太子却只让她们做些文墨功夫,从未碰过一个指头。 两个时辰的时间里,换了三次熏香,读书时用龙脑香,明神静气最合适不过。 两位奉仪时不时抬眼望向书案,仿佛在期许着太子的目光能有一次落在自己脸上,莫要辜负了花容月貌。 只可惜,太子始终闲适地翻着书,半靠在乌藤木编织的翻角靠榻里,衣袍散漫,修长有力的手指偶尔会扣在白玉石桌面上。 太子读书时,不喜外人打扰,唯独两人可以例外。 一位是太子太傅,另一位是从幼时便跟在身边的小黄门宁春,如今的东宫黄门侍郎。 宁春轻手轻脚地进来,捧了一册纸卷,左右乜斜了眼,两位奉仪便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给孤念一念,”太子终于抬起头,神态漫不经心。 宁春翻了首页,“回太子殿下,此是瑞王府赏花宴的邀请名册,瑞王爷特地吩咐奴才,务必要请您过目的。” 封禛好看的唇角扬了扬,道了一句“难为皇叔有心”,便接过手里翻看。 每三年一次的赏花宴,却是第一次邀请太子去。 还记得三年前那次,是父皇御驾亲临,日后不久便封了两位贵人回宫。 封禛冷冷一笑,在清俊的脸容上一闪即逝。 左中丞家的小女儿,尚书家的外甥女…一页一页看去,他脸上的笑意渐消。 他的母亲周皇后,当真是费了心思的,竟能连同瑞王一起,替他张罗。 第8章 莫负好宴须尽欢 “既然皇叔如此费心,”封禛执笔沾墨,挥毫往最后一页洋洋洒洒添上了几行字,“那孤更不可负了他的好意。” 宁春站在下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如他们这般在帝王前侍奉的宦官,早已练就了一副好面孔,在何种场合,该用何种表情,都是极准确的,错不得。 便如此时,宁春虽在笑,却不能笑的谄媚,而是应该诚恳。 将名册扔给宁春,封禛复又靠回藤椅中,“宁春啊,你看这瑞王赏花宴像个甚么?” 宁春嘿嘿干笑两声,捧着名册道,“奴才眼拙,瞧着这阵仗是要将殿下选妃的场合搬到瑞王府呐。” 封禛收住笑意,原本温润俊秀的脸容,平添了孤寂之意,“整个东宫里,也就你能说几句实话了。” 宁春又将身子欠了欠,心道太子此刻的心情并不算好。 生在帝王家,家事即国事,半点不由己。 想要多少的尊荣地位,便要经得起百倍的代价。 因为选妃的事情,皇后娘娘已经数次下令,更在去年将自己的外甥女若禾郡主赐给太子做正妃。 往年的瑞王府花宴,太子是不去的,在宁春的印象里,太子对于女人的兴趣,远不如那些个将军兵营、封土边疆。 在治国的理念上,太子和他父皇,实乃相去甚远,南辕北辙。 文惠帝韬光养晦,求太平天下,而太子自成年后,便对军政有着非同寻常的触觉。 任重的臣子,武官占了多数。 虽时有父子不和的传言流出,但宁春看来,太子的所有作为,当今圣上是默许的。 但天下大势,分和难定,文惠帝休养生息,亦是在给太子铺路。 思量间,太子已经敛衣起身,用玉缨绦抹额随意束了发,凤目微垂,“走吧,随孤去明玉宫探望太子妃。” 在宁春,乃至东宫所有宫人的眼中,太子似乎天生就带有绝情清欲的气息,那些攀龙附凤之流,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但这份清冷中,却含着说不尽的风流之态,这风流,亦是高华至极。 太子妃自嫁入东宫,便久病,几乎不曾主持事务,彤史上记载的侍寝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太子倒是时常去明玉宫留宿,对外相敬如宾,天下大同。 宁春一路跟至明玉宫外,站在游廊下候着,在缭缭绕绕的药香味中,他斗胆瞧了一眼名册的最后一页。 一行行,皆是武官的名字。 看到最末处,宁春一顿,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虎贲校尉之妹,陈氏。 跟在太子身边数十年,经他宁春耳边所过的朝政变迁、宦海浮沉数不胜数,但他皆是过心不过嘴。 可这平白冒出的陈氏,却从未听太子提过分毫。 更难以理解的,这虎贲校尉只是一个区区六品的武官,论资格,似乎欠了点火候。 他合上书册,望着明玉殿清雅奢华的环境,举头望向湛蓝天幕,微微一叹。 -- 母亲来询问时,陈婠只是淡淡地推辞,说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并未多言。 陈夫人语重心长,“论官品,你父亲乃四品侍郎,许尚不足以能获得邀请,若婠儿你有心赴宴开阔眼界,择良木而栖,为娘便是拼了全力也要搏一搏。但你既然不愿,为娘也不会勉强。” 陈婠款款上前,跪在小榻上替母亲仔细捏着肩儿,“娘亲果然最懂我的心意。” 慈和的笑意挂在嘴角,陈夫人反手拍了拍她柔软的小手,“那秦将军与你可有书信往来?” 陈婠只觉得心头一跳,微微用力一捏,嗔道,“好端端的提他作甚?我与秦将军萍水之交,不过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罢了。” “为娘是过来人,”陈夫人拉着她坐过来,促膝而谈,“那秦将军一表人才,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却瞒不过娘的双眼。” 陈婠百口莫辩,索性就不去分辨,左右先过了瑞王宴这一关才是要紧。 晚膳前,陈婠差小厮去信使那又打听了一回,天河镇的回信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秋霞卷着云彩,落在青瓦屋檐后头。 陈婠才进了闺房,就瞧见檀四角方桌上多了一方精致的紫檀盒子。 安平拿起来,上头镂花雕刻细致,便能猜的所装之物想必更是华美。 外院的婢子连忙进来,说这是偏房王姑娘赠予小姐的见面礼。 思绪绕了一通,陈婠才想起,这位王姑娘想来就是王氏的侄女。 此人是谁,陈婠一星半点也记不得,上一世根本没有这出戏,她很快就聘入东宫,回府省亲的机会不多,对王氏印象浅淡的紧,更遑论这表亲了。 安平打开,先是闻到了一缕幽香,然后一枚淡青色的坠子潜在其中,色泽温润流转。 “绿碧玺,”陈婠神情淡淡的,对着光照了,石头里面光晕袅袅,“此乃江南独有的玉石,常年由温泉水打磨而成,许多王公贵族都喜用此物做配饰,价值不菲。” 安平皱了皱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显然对王家的人,全无好感。 陈婠轻轻合上盖子,“送还给王姑娘,替我谢她好意。” 话音刚落,门前便突然传来一道软糯的女声,“王惠儿见过陈婠姐姐。” 屋内两人闻声齐齐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和声音很是相称的圆脸儿,那女子衣衫素净,青的像江南的烟雨,提着裙角从台阶下走来。 安平打量了她一番,道,“王姑娘的好意我们家小姐心领了,您拿回去吧。” 王惠儿展颜一笑,杏眼圆圆的,十分可亲,“既然送人,自然就没有要回的道理,此乃江南特产的玉石,陈家姐姐莫嫌弃才是。” 安平见自家小姐神情有些不寻常,目光落在那王惠儿脸上看了许久,旋即款身儿上前,将盒子递过去,“绿碧玺我不喜欢,太艳了些,配王姑娘倒很合适。” 安平没想到平素温婉的小姐竟如此直接行事,但瞧着王惠儿捧着盒子若有所思。 “天色已晚,王姑娘早些回房歇息吧。”安平往前微微福了身,按礼数来讲,这王惠儿不过是妾室的外戚,在陈府并无地位可言,更可谓寄人篱下。 但不知怎的,却反觉得她小小年纪独自投亲,也有几分不容易。 安平就要闭门,那王惠儿忽然往前一步,“陈家姐姐莫急,其实,我是有求于您的…听闻瑞王府的赏花宴名闻京城,我也想去见识一番。不知姐姐能否带我同去,就当做贴身婢子便是!” 那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恳切地望过来,这王惠儿直言快语,倒并非令人生厌之流。 陈婠却莞尔一笑,摇摇头,“这忙我是帮不得了。” 王惠儿脸色暗淡下来,便听陈婠一句,“因为瑞王宴,我并不去的。” 她显然很是惊讶,因为在姑母王氏的描述中,那可是京城女子趋之若鹜的宴会… “陈家姐姐这样的美人儿怎会不去呢?”王惠儿既惊又惋惜,捧着盒子扬起脸儿,神态稚气未脱,像个孩子一般。 这番一来而去,她自是失望而回,连带着那绿碧玺也一并带了回去。 陈婠依旧如常沐浴,直到安平去外面守着,才终于露出一丝难言的讶异。 当年封禛下江南南巡,带回一名江南女子,入宫便被封为昭容。 宫人们私下里风传,这王昭容一点樱唇,像极了陈皇后。 上一世皇上后宫不少,但似乎并未有偏宠,唯有陈皇后和郑贵妃得宠时间长。 但这位王昭容,身世神秘,宫人们都只道她是江南女子,其余知之甚少。 陈婠当初亦没将她放于心上。 世事果然奇妙,这王昭容,竟然就是王氏的侄女王惠儿! 只是她为何提前出现在陈府,却不是几年后的江南? --- 车马抵达瑞王府时,还未下车,便已有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花宴乃午后未时入场,一直持续到入夜。 是以京都文人骚客,多有吟咏夜游花宴的诗词传唱坊间。 淡绯色的对襟紫绡薄裳,藕荷领微微包裹住雪白的颈,点缀一枚琥珀。经日光一照,似薄了曾云雾,随着步子走来,流转轻灵。 陈婠握着腰牌,走在前头。身后王惠儿瞧着她发髻上的双花青玉簪,只觉得今日的陈婠格外好看。 又怎能不好看?瑞王宴上各路官家女子百花竞艳,她不仅代表了自己,更代表了整个陈家的脸面。 望着宽阔的王府大门前,已经渐渐被各式各样的轩车停满,从里头下来的女子各个人比花娇,真个是排场非凡。 “这样的地方,难怪姐姐改变主意要来。”王惠儿垂手跟在陈婠身后,发自内心地感叹。 她生长于江南,亦是樱红柳绿的温柔乡,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美人齐聚一堂,“只怕皇帝选妃的场面,也不过如此罢。” 陈婠回头,见王惠儿换了鹅黄色的百褶裙,更显得活泼可爱。 的确和选妃差不多。只不过不仅给皇上,更是给王公贵族一个难得的机会。 她郑重地警醒一句,“一会儿入了大门,花可以多赏,话万不可多说。” 王惠儿认真地点点头,果然就不再说话。 昨夜陈府忽然收到邀请函,瑞王府钦点了虎贲校尉之妹赴宴。 自己如若拒绝,岂不要断了大哥的前程? 只要不出风头,默默地做个陪衬,想来亦不会有大差错。 信步走着,便来到府门前,石狮子下的门槛上,几位小厮正在仔细地辨认腰牌,在名册上勾画。 那小厮瞧了瞧陈婠的腰牌,抬眼狐疑地瞧了她一眼,嘴里嘟囔道,“是六品的官家女子…” 显然方才进去的都是有头面的小姐,这小厮奇怪也怨不得。 若放在上一世,她自然是要争口气的,只是现在,她纯粹抱着一颗赏花的心而来,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想不开。 小厮怠慢的神情,对上陈婠浅淡如风的脸容,恰有阵阵百合花的香气飘来,那小厮略微一怔,态度不由地软了下来,便说,“这位小姐稍候,容我再对一对。” 片刻,那小厮连忙站起来,将腰牌递过去,欠身,“陈小姐请进,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安平却哼了一声,表示不满,伸手刚要去接,却不防被人猛地在身后一推搡,正歪到陈婠身上。 几人被这么一推,这才回身后看,但见众人簇拥中,走来一位女子,前后皆有婢子开路,排场不小。 安平愤愤地望了一眼,只觉得十分眼熟,“小姐,这不就是上次在马上射箭伤你的什么郡主么?!” 第9章 芙蓉粉面君堪怜 陈婠点头,“镇国将军的女儿,自然要来的。” 隔着不远处,温颜蓦然抬头,一眼锁住陈婠,颇为挑衅的扬了扬眉,那一张脸更见几分艳丽妩媚。 安平满是不服气,陈婠将她拉过来,俯在耳边道,“若你气不过,尽可以趁人多,再踩那婢子一脚也是使得的。” 安平眨眨眼,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一同笑了笑。遂没多停留,有瑞王府的婢子一路引着,往紫云楼而去。 瑞王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弟弟,亦是一母所出,是以格外疼爱,就连建造王府的规格上,也是纵容的紧。 亭台水榭,楼阁飞檐,十足地像个小皇宫。 瑞王的模样,陈婠已经忘得七七八八,还有这满目的群芳,也记不太清。 因为从前,和太子有关的一切,占据了全部心思,根本无暇他顾。 路旁芙蓉花开的大朵,错落有致,幽香阵阵。 设宴的紫云楼足够五层之高,宴会厅便在一层,四面环水,水前是一层栽种满各色花草的环形花圃。 秋菊淡雅,芙蓉娇艳,百合清新,花海无垠。 可谓雅致至极。 待到来人聚齐时,已近黄昏。 陈婠一行人在花藤下坐了许久,才被安排进了花厅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瞧着众位女子期许的神色,陈婠忽而有些想笑,笑当初的自己定然也是这般。 “本郡主就坐此处。”清亮的女声在左面响起。 陈婠没有回头,便已经可以想象出温颜此刻的表情,傲慢的,或是带着深深的厌弃。 “郡主…此地偏僻,前面给您备了上好的位置。” 温颜已经施施然落座,“你们休要多言。” 陈婠自顾自地吃茶赏花,全做未见。 “有些人当真是自不量力,”温颜不无讽刺道,“麻雀就是麻雀,飞到百花丛里也变成不成凤凰。” 陈婠转过脸儿,摇摇头,“郡主此言差矣,此处没有梧桐木,引不来凤凰的。不过是麻雀和山雀的区别罢了。” 温颜猛地将瓷杯往桌面上一放,自然是气的,但却仍未失了体面。 恰时高台上伶人歌姬已经登台,琴韵悠扬,长袖飞舞,预示着花宴的开始。 男女不同席,参宴的贵胄公子在紫云楼的二层,有垂帘遮挡,但帘幕隔得住眼睛,却隔不住人心。 有婢子依次到每个雅座上询问,是否有擅长之事,或琴棋,或书画。 一会子歌舞完毕,特设有才艺表演的机会给在座的每一位女子。 这,亦是竞逐激烈的一环。 犹记得,那日自己一曲飞霜流雪,博得满堂华彩。 飞霜流雪,一面广袖做舞,一面反弹琵琶,需要极好的柔软和灵活的肢体配合,方能完成。 正是这支舞,如九天仙子般出尘亮眼。 赢得了满堂注目,更成功获得了太子的青睐。 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只听温颜说了一句,要行剑舞。 婢子连忙记下,待问到陈婠时,她笑了笑道,“我所长之处,便是饮茶赏花,再无其他。” 婢子显然愣住了,别家的小姐不是抚琴便是跳舞,再不济亦有书画示人。 眼前的这位小姐,当真是语出惊人。 话音方落,便听见温颜不屑的嗤笑声传来,“真替你哥哥丢脸。” 陈婠反而冲她举杯,掩袖啜饮一口,姿态柔雅至极。 王惠儿疑惑地瞧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安平给她使了眼色,便会意。 歌舞已近高潮,放眼望去,群芳环绕。 忽然二层的帘幕缓缓打开,那人从座位上起身站起,月白色金袍玉带,鬓发高束。 冲着列坐众人微微拱手,姿态优雅潇洒。 因为坐的偏远,听得不清他的话语。 从众位美儿惊艳的神色中,陈婠已经读到许多涵意。 瑞王年近而立,虽为兄弟,但却比当今圣上小了二十来岁,太后四十岁那年诞下瑞王,老来得子,自然是娇宠非凡。 是以这瑞王天生英姿,行事洒脱不羁,舒舒服服当他的太平王爷。 有那么一瞬,陈婠似乎要以为时光倒转,几乎回到了当年的盛况。 但当她望见瑞王身旁空荡荡的座位时,才回到现实。 封禛并不在,而当初,他便闲坐在高阁之上,一览满眼风华。 陈婠转头,毫无意外地瞧见温颜难以置信的脸色。 她原本端在手中的酒杯,忽地歪在一旁,溅了几滴出来。 可仍不死心地回头去问婢子。 直到确认那人就是瑞王,她神色才颓败下来,精心的妆容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因为气氛热烈,陈婠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为何不是他…白费了本郡主的一番心意…” 温颜是在找太子,她还不知道当日的瑞王是假的。 陈婠一派闲淡,婉婉吃茶,夜来幽香也别有一番滋味。 云层滚着夕阳,彻底落山。 莲花四角灯陆续点亮,挂在树梢头,将紫云楼映照的恍若仙境。 但见一名红裳女子站在最前头,衣着与其他歌姬不同,正是瑞王身边的红人,云惜。 同样是听不真切,但陈婠瞧见她手中的花球,想起了这抛球的规则。 云惜甜如蜂蝶的声音道,“凡接到花球的小姐,便可问一个问题,瑞王爷定然知无不言。” 窃窃私语中,皆是跃跃欲试。 陈婠被花香熏得昏昏欲睡,瞧着时辰不早,看着众人兴致勃然,便欲提前退场归家。 抬头望了二层一眼,仍未发现太子的身影。 安心中,夹杂着微微的失落。 也许,封禛根本就没有来此,而自己的忧心是多余的。 时移世易,一切大不相同。 轻轻站起,将杯盘摆好,陈婠正要转身,却觉眼前一花,还未看清,那花球已经不偏不倚落在她怀中。 霎时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 云惜款款走来,笑问,“陈家小姐,尽可提问。” 沉静了片刻,陈婠声音清亮,“不知姑娘可否告知,现下是甚么时辰?” 云惜显然一愣,便答,“戌时二刻。” 陈婠点点头,将花球塞给她,“谢谢。” 言罢便转身离开,云惜难以置信地将她唤住,神色怪异,“这便是姑娘要问的?” 如此机会,竟然没有丝毫示意,今日赴宴者,哪个不是有所图谋? “不可以么?”陈婠立在花树下阴影里,恰有莲花灯在左侧,笑的温婉至极,但却莫名带了一种不容侵犯的冷意。 饶是阅人无数的云惜,也生出别样的感觉,这个陈家小姐,和在座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她所求的,只怕根本不是瑞王的关注。 -- 王惠儿显然意犹未尽,但毕竟是求着陈婠带自己来的,赏花赏舞,也不该再多嘴。 谁知本以为赏花宴就要搪塞过去,但到了正门前,她们一行人却被管家拦住。 说是未到宴会结束时辰,宾客不得提前离府,这亦是确保众位小姐们的平安无事。 如此这般,陈婠自然不想再回紫云楼,便往前面的角楼歇息。 月上中天,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乐曲传来。 但那样的喧闹,陈婠并不羡慕半点。 站了几个时辰,安平和王惠儿都累得紧,坐在石凳上动也不动。 月下花海,幽幽静谧。 陈婠不免触景生情,犹记得前面是一处亭台水榭,曾经她还去过那水池处赏花。 那时,她已经是太子妃,封禛为数不多的雅兴,才陪她过来。 思索着,脚步已经渐渐走远,走近花海深处。 鼻端似乎传来一阵熟悉的香气,已经有数十年不曾闻到过。 曾经那晚,封禛陪她过来,是来赏这数年一开花的昙花。 昙花花色绝美,却只在夜间开放,花期不过几个时辰,极是难觅。 陈婠忽然停住脚步,她微微闭目,只循着气味寻找。 漆黑的天幕覆盖下来,绣鞋下的花草香软,发出吱吱的轻响。 冷不防发髻上一紧,睁开眼才发现,是被树枝勾住了。 陈婠因为身量不足,只得踮起脚尖去够。 夜风一吹,那树枝猛地一晃,登时就将她头上的双花青玉簪勾去了,高高挂在枝头摇曳。 便在此时,风儿将树草吹开了去,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眼前一朵莹莹饱满的花朵静静立在梢头。 层层花瓣如雪,花蕊如梅,美得令人惊艳。 上一世他们来瑞王府,却错过了花期,不免落了遗憾。 可不曾想,竟在此时此地,有幸见得花中之神。 “果真是昙花…”陈婠不由地赞叹! 她话音刚落,但听身后亦是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昙花竟藏在此处。” 陈婠一惊,连忙站起来。 回眸处,一人衣带当风,长身玉立,凤目中映了满眼的月华。 陈婠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如何模样,只是脑中寂静,唯有眼前封禛的脸容瞧得分明。 封禛定睛,眼前女子鬓发微乱,更有几缕垂了下来,但却丝毫不影响此刻的美感。 反而在这花丛中,有种别样婉约的韵味。 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矫揉造作。 待看清了容貌,封禛这才有了些许印象,他负手近前,“你是,陈家女儿。” 陈婠明明知晓,却仍要装作不识,更不能直言他的身份。 挽了挽头发,面有惊讶之色,新月一般的眉微微蹙起,问,“你…竟然不是瑞王殿下?” 封禛掀起眼帘时淡淡一笑,含在嘴角,“我的身份如何,又有何关系?要紧的是你脚边的昙花,才真正难得。” 此风此月,此花此人。 唯有一树蝉鸣,衬得风清月明。 若陈婠没有诸多顾忌,此刻定是极美的偶遇。 “既然你不愿透露名讳,那么便告辞了。”她生硬的打破了本该有的旖旎情致,方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己的簪子还挂在梢头,便又不得不折回来。 封禛就立在枝桠旁,饶有兴致看着她踮起脚,用力伸手去捉那簪子。 陈婠越是急着逃离,手越是触碰不到,就在她索性要放弃时,忽然头顶一沉,仰头见那修长的手,轻而易举地将簪子取了下来。 她转身,却碰上了他的胸膛。 清淡的味道登时钻入鼻端,此刻封禛离得很近,近到一抬头就能碰上他的下巴。 陈婠往后退了一步,便撞上了树干。 他微微前倾,便将陈婠困在自己双臂和树干的中央。 封禛俯身垂首,将簪子递过去,虽然姿势暧昧难言,但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邪念。 仿佛一切都这么理所当然。 陈婠伸手去拿簪子,他却微微一挑,凉丝丝的花尖儿抵在她下巴上,将她脸庞抬起了些许,“为何要来赴宴?” 陈婠凝着他的眸,胸口阵阵发紧,虽然封禛此刻的举止看似颇有挑逗的意味,但他细微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 他并不高兴,亦或者说来瑞王府花宴令他十分不悦。 而不巧的是,陈婠就撞在了这刀尖上,顺理成章地成为他发泄的出口。 陈婠自然不会忘了,如今此刻,她不是能和天子并驾齐驱的皇后,而只是一届庶民。若惹得太子不快,便是治个罪也是轻而易举。 第10章 平地风波此身起 “既收到了邀请函,不来岂不可惜。”她企图拨开花簪,但封禛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知道我并非瑞王,”他哂笑,“定然是很失望罢。” 陈婠被他抵的难受,仿佛那尖子要刺破了她的下颌。 “的确有些失望,”她看到封禛的面色更不善了几分,接着道,“是替大哥失望,他一腔热忱,却不知错付他人,连你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骤然沉默下来。 少顷,封禛将身子收回,目光落在她面容上,忽然转了话,“你可会抚琴?” 陈婠摇摇头,“并未学过。” 封禛又问,“木笛,琵琶,吹箫呢?总该会一样罢。” 陈婠深呼了口气,再次坚定地摇头,“不曾学过乐器。” 夜风温煦,将她裙角吹地飘飘荡荡。 封禛自然知道她在拒绝,遂道,“很好,正合我意。成日听厌了靡靡之音,正想寻个清净之人。” 说话间,他竟是随性地撩开袍摆,就势坐在树荫下的卧石上,“你过来些,莫踩了昙花。” 陈婠便往旁边挪了几步。 一时风静花香,昙花随风轻颤,但很快便有了要枯萎的迹象。 “昙花一现,原是这般。”陈婠声音很低,却传到了封禛耳中,他正欲开口,忽听不远处有人在轻喊“小姐。” “是安平在找我,”陈婠如蒙大赦,连忙作别,“我该回去了。” 封禛却将她的双花青玉簪收回掌中,“若想要回簪子,便到前面的栖凤阁来找我。” 身后树丛发出轻微的响动,陈婠立在原地不肯前行,“你还未告知姓名,如何去找?” 封禛已经负手往前走去,侧过半张脸来,在月华中更显清俊无双,“你来了便知。” 陈婠一面往回走,一面将发髻拢起,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但那簪子在太子手中,绝非好事。 难保不会哪天心血来潮,睹物思人。 陈婠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后,微微停顿了片刻,这才走远。 她前脚刚离开,树丛中便缓缓走出一人来。 休宁郡主温颜娇美的脸容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更添妖娆,心道终归没有白费心思。 “陈婠,这次不会再让给你了。”她回望一眼,径直往栖凤阁的方向走去。 然而月下疏影,陈婠定定站在原地,拨开百合花丛,瞧着那道人影,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之前便有所察觉,果然不出所料。 看来温颜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既然她一路追踪了这么远,那权当送她一份大礼好了。 安平和王惠儿迎上来,忙问,“小姐你躲到哪里去了,教奴婢担心!” 陈婠神色浅淡,“去树林深处赏花,一时忘了时辰,咱们回紫云楼去。” --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栖凤阁敕造古朴典雅,正如其名,乃是瑞王府最风雅之地。 建在紫云楼后的高地上,梧桐木环绕,风过林幽,和前院紫云楼的喧闹成为鲜明的对比。 瑞王府,可谓是太子出宫最常来之地。 花宴将近尾声,栖凤阁门从外推开。 瑞王进来时,太子正在悠然自得地饮茶,手边摆放着几封羊皮纸样的书信,上面竟然还压着一根青玉簪。 “太子今儿转性了?可有中意的女子?”瑞王封珩笑着打趣,自然地坐于他身旁,捻起那簪子把玩,“成色太平庸,不像是太子殿下拿出手的物件。” 封禛似乎别有所思,随口回了一句“没有皇叔雅兴”,便低头翻看着手中信件。 如今皇帝垂垂老矣,太子成年后便早早研习政事。如今他操控九营大权,与镇国大将军温不平共同执管军事要务。 所以,信使管收来的所有往来西北天河城的信件,全部都要经过太子的亲自审阅。 其中两封的落款,同样都是写给户部侍郎之女,陈婠。 一封来自虎贲校尉陈棠,一封是定远将军秦桓峰。 还有一封,是陈婠寄给天河城的家书。 “今日不回宫中,就在栖凤阁住下了。”封禛丢出这么一句话来,瑞王风雅一笑,带着几分放浪形骸的意味,“有花有酒有美人儿,我这地方要比东宫有趣的多。” 封禛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这个皇叔,虽然辈分大,但实则年纪比自己只长了五岁,众位皇子皇亲中,就属他有几分投缘。 只是对于女人的态度上,却大相径庭。 瑞王封珩一表人才,风流不羁,声名在外。素来不关心国政,好音律,府内豢养了许多伶人歌姬,可谓是逍遥自在。 “给太子殿下在清阳池备水沐浴,”瑞王转头吩咐云惜,可封禛却摆摆手,“我还有一人要等,皇叔不必管我,且自安置罢。” 瑞王心知太子脾性,遂不枉费口舌,倒是对他口中要等之人,颇有几分好奇。 谁知才要起身,外面便响起了轻巧的脚步声,但却并未进门。 封禛略微沉吟,便敛衣起身儿,瑞王很识趣地命所有人退下。 只见封禛不疾不徐,推开门,夜风清凉地灌了进来,果然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有一道身影独自徘徊。 “倒是很守信约。”封禛如是想着便前行了几步远,恰那女子回头望过来。 两人四目相触的瞬间,封禛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那女子鬓发乌黑,身段娇媚,在月下梧桐中自然是极美的。 只是,却不是陈婠。 温颜双手拢在袖中,仿佛不经意间的偶遇,杏眼圆睁,“你究竟是何人?当日在马场,为何假称瑞王?” 而此时,云惜捧了青玉簪过来,恭敬道,“瑞王吩咐奴婢,将此物给太子殿下送来。” 温颜闻言笔直的身子晃了一晃,花容变色,他竟然是太子! -- 宴会完毕时,已是月上中天。 和来时一样,每位小姐要拿着腰牌次第出府。 瞧着不同神态的美人儿,陈婠知道今夜并不尽兴。 因为除了瑞王,没有天子现身,而之前透露出太子将要驾临的消息,更令人失望而回。 天子已老,未来江山的主人是太子。 正值皓月朗朗,有人先是瞧见了紫云楼外的露台上有人缓缓下来。 而后众人望去,便见那男子姿仪卓然,虽着常服,却如明月慑人。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又有一道娇柔的身影从花海月色里隐隐现出。 两人并肩,郎才女貌,极是惹眼。 此时,瑞王府的婢子连忙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听闻太子二字,登时群芳垂手,福身拜在当下,但却皆是微微抬首,一睹太子风华。 原来传言非虚,想来方才的宴舞,太子定是在的。 温颜脸容上挂着神采奕奕的浅笑,半是依偎在太子身旁,那神态带有睥睨众人的骄傲。 已有人私下交耳,“莫不是太子钦选了休宁郡主…” 便在红米分娇艳窃窃私语中,但听云惜走过来,问道,“陈家小姐何处,太子殿下召见。” 安平和王惠儿神情惊讶,望着自家小姐,而一旁许多人一时都不记得还有陈家小姐。 陈婠心道果然是没能躲过,不免有些不愿。 可却仍是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缓缓走出人群。 温颜微微向太子身旁靠拢,凝着陈婠的神态,语出嘲讽,“陈家小姐生的一副胆怯柔弱的好模样,只可惜玩起心计来,可不含糊。上次猎场,便是你有意陷害,今日又想故技重施?” 陈婠并不理会,直言问向太子,“太子殿下可否将簪子归还?” 温颜还想要开口,封禛已经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来人护送郡主回府。” 临走前,擦身而过的瞬间,温颜道,“算你手段高明,可鹿死谁手还说不定的。” 手段? 上一世自己攻于心计,却人人都道她贤良。 如今事事避着,倒成了她人口中的心计。 真真可笑。 而陈婠也的确当她是玩笑罢了,若无所求,自然便不会在意。 “为何不来栖凤阁?”太子口气淡淡的,陈婠不温不火地回道,“碍于身份,不该过去。” “你早知孤的身份?”太子又问,语气不善。 陈婠点头,“就在方才猜出来的。” 云惜在一旁看着,瑞王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不远处的花藤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女子匀称的身段笔直地站在,看不清容貌,但侧影的线条很是柔和,和太子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二人你一问,我一答,怎么瞧都十分别扭,哪里像是缱绻的样子? “皇侄太不解风情了。”他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叹道。 封禛却从袖中拿出一封牛皮纸包裹的信筒,递到她眼前。 陈婠连忙接着,却心下一凉。 “天河城军事重地,不许家书寄去,军令如山,你难道不知?” 陈婠猛地抬头,反问,“那太子又可否知道,在您眼中微不足道的家书,也许关乎别人的性命?” 太子上前一步,负手俯视,“你说的很对,但家事抵不过国事,个人性命在家国兴衰面前不值一提。” 陈婠明知他说的是对的,边塞要地,书信审查严格并无错,前朝便有探子在书信中做手脚,暗通曲款,钩敌叛国。 但,此时谢晚晴虚弱苍白的面容,在脑海里闪现。 对于陈婠的反应,太子心底竟然生出一种快意之感。撕破她伪装的面皮,原来也是一样的七情六欲。 他着实不喜欢这女子的冷静,还有她事事都不屑一顾的样子。 就在封禛回身要走的瞬间,陈婠忽然从身后唤道,“臣女敢问太子殿下一句,如何才能和家兄通信?” 封禛摆摆手,云惜连忙将另一封书信奉上,不再回答。 陈婠看着大哥的字迹,又看了看那人已然远去的背影。 上一世他宠着自己的时候,自是百般容忍,莫说是一封小小的家书。 可如今,他已然防备厌恶的眼神,陈婠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太子。 在他眼里只有家国利益,没有人情冷暖。 只是陈婠不会知道,封禛并未将秦桓峰的书信给她,更没有提及,在信中,秦桓峰提出了望太子将陈婠赐婚于他的意愿。 -- 心情郁郁地归家,陈婠心知写信这一条路不通。 便开始苦思计策。 第二日偶然在父亲书房外,听得他和旁人议事,提及可以通关各城的令牌时,忽有计上心头。 她回房屏退下人,在妆镜台下翻出一枚事物。 通体玉白的蟠龙纹饰,正是还未归还的太子玉佩。 第11章 关山万里共月明 事情起因偶然,父亲下朝许久都没有归家。眼看就要过子夜,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母亲便托人打听消息,就在这时,父亲的车马也到了宅子门前。 这一夜,陈府上下自然是睡不好的。 原由便是户部省中去年的赋税账本有一册出了问题,今年核对时发现的。 其中有一月的记录缺了两页,恰好与国库中的发放记录对不上。 如此一来,牵连整个户部,不知是谁很快就捅到了皇上面前,连带户部尚书一起都被耳提面命,招到宫里审问。 这一层一层就要查下去,过了三日终于水落石出。 是户部给事中王安动的手脚,他于去年私受贿赂,做了假账。怕上面查到,遂偷了户部尚书的腰牌,进入库房重地,销毁证据。 原以为做的滴水不露,谁知今年四部尚书省里查的严格,如此这般便露出了罪证。 父亲提起时,仍是心有余悸。 但陈婠却从这话听出了更深层的意思,她问父亲,户部尚书的腰牌可以出入所有库房要地,那么礼部尚书便可以往来书库碑林? 父亲自然是点头,陈婠进而试探,“那进出各个城门关卡,需要如何官位方可?” 陈道允并未多想,便道,“需各城太守发放文书通行令,一层一层,手续繁琐。” 陈婠胸中澎湃,佯作天真地笑问,“若是皇上,太子要出城,自然是畅通无碍的了?” 陈道允神色郑重,斥道,“休要胡闹,天子信物岂是常人可有?” 抚摸着袖中的那枚玉佩,陈婠连声应着,“爹爹教训的是。” -- 出京城时,拿着父亲的文书倒是并没费多大功夫。 车内两人,清一色布衣公子装扮,车外随行小厮两人。 普通的马车和驱车人朴素的装扮,在京城人流中泯然众人,丝毫不起眼。 安平掀开帘子,疑惑道,“小姐,这好似并非去沧州的路啊?” 对面的青衣布冠的小公子淡淡一笑,正是陈婠乔装改变的,“咱们本就不是去沧州。” 安平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还记得昨日小姐在夫人老爷面前,恳求去沧州见谢家小姐时的悲伤模样。 怎地今日就变了个人似的。 “我并未欺骗你们,”陈婠望了一眼官道上粼粼车马,“此行的确是未了谢家姐姐,她命不久矣,我不能有负所托。” 安平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强忍着疑问,“小姐,那目的地是何处?” 陈婠飘忽的目光骤然坚定,“徽州,天河城。” 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响,安平摇晃的身子,冷不防撞在车前壁上。 安平记得,自家小姐连沧州城都未出过,如今竟是决然动身,去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城镇。 这在安平的理解中,是无法想象的。 路途遥远艰险,娇生惯养的小姐怎能消瘦的起? 当然,这些所有的疑问,都从陈婠笃定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想要过父母这一关,并不算极难,她只用谢晚晴重病的事情来回应,加之挑了府内有功夫在身的两名侍从,可保平安。 随身的现银带的不多不少,足够往返。干粮倒是备的很足,衣衫和车马却弄得有些破旧,如此可以减少意外之灾。 出行时,陈婠提了两点要求,一来白天赶路,只走官道。 二来只可在城内投宿。 京城往西五十里,就入了泽州境地。 马车不停半日便抵达泽州城。 通关时,守城卫兵检查通关文牒,只见那不起眼的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 那小公子神态从容,却眼藏锋芒,压低了声音道,“锦衣使暗卫,奉天命来此。” 那卫兵低头见她手中信物,更是大惊,连忙接过去。 “殿下有命,休要张扬,速速放行。”也许是陈婠沉稳的语气,或是她眼中的气场震慑了那卫兵,他思索片刻,终是放行。 车马入城的瞬间,陈婠不由地轻舒一口气。 如此大胆作为,只身赶赴千里之外,她活了两世也是头一回。 泽州不比京都繁华,到还住的惯。 睡前,陈婠沐浴更衣,晚膳也要的可口,路途中段是不能委屈了自己。 安平的心情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平复,望着灯下认真看地图的小姐,她竟生出了无比的钦佩之感。 而这种情绪,亦使她同样坚定了出走的决心。 地图是从大哥书房中找来的,乃行军作战图,刻画在羊皮卷上。 每一点城池山河,都事无巨细地标注出来,无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对于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的陈婠来说,这一切都是崭新的。 “明日出泽州,大约未时可到幽州,然后是经邙山,便可到徽州…”陈婠好看的眸子在等下亮闪闪的,像是天上的星子,长长的乌发柔顺地散在肩头。 她神情专注,细白的指尖儿在地图上点点缀缀,美得像是一副画儿。 安平就这么歪头看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姐变得越来越好,从前的印象几乎已经被如今所取代。 合上地图,陈婠露出了一丝笑意,若无差错,再过四日便可到天河城。 往来十日即可,还来得及给家中复命。 第二日破晓,陈婠一行人收拾妥当,早早地驱车赶路。 因为粮草备的充足,马儿也跑的有劲。 这马并非普通品种,正是大哥从乌蒙精挑细选的黄膘马。 黄膘战马,为游牧民族的最爱,体力充足,体格健硕,乃宝马良驹。 -- 依法炮制,途径幽州城也并未花费太多周折。 但一到幽州境内,眼前城镇山水的面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远望去,黄土高岗,一片灰黄,就城内亦是显得有些破旧。 初秋的风沙,在此地格外的刺人。 往日,都是在书中看到描写边塞风貌的诗文词句,但当真身临其境,胸中便是另一番天地。 陈婠凝着远方天地,忽然明白了大哥的志向,边土无际,浩瀚四方。 出城前,特地让车夫去城中酒肆打听,了解这一带的风土民情。 消息回来,只说其他无甚,但此地因为靠近西北边关,时常会有乌蒙流寇入境,幽州还好。可出城过了邙山地界,便要多加小心。 乌蒙和本朝素有领土纷争数十年,始终未平。 这一点陈婠有所耳闻,但当她亲眼目睹了城外流民逃难,甚至黄土埋骨的情景时,那种震撼是从未有过的。 他们的马车经过时,会有三三两两的难民上前讨饭,那些人骨瘦如柴,脏污不堪。 陈婠叫安平检查了干粮储备,便力所能及地分发给难民些许。 但她知道,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邙山的路,明显地坎坷曲折,有几回绕错了道,不得不返回原地再出发。 安平瞧着心中焦急,陈婠自然也是心下不定,但却未乱了阵脚。 烈日当空,见车夫也累得紧,一行人便停在路旁喝水吃食。 安平在车下立着,方拿了一块糕饼放入嘴边,忽然脚脖子一紧,被人猛地握住。 陈婠在车中只听安平尖利的叫喊声传来,连忙探看。 “公子…求您赏一口饭吃…” 陈婠看清了,安平脚边蜷缩着一团灰土土的人影,样貌已然看不清,但听嘶哑的声音能辨认出是个女子。 陈婠迟疑片刻,点头,安平便将手中的糕饼递过去。 那女子捧着狼吞虎咽,陈婠便招手,示意尽快启程。 “等等…我可以给你们指路。”女子拨开乱发,意外地露出一双细长的眉眼,那眸中光亮,和周身的脏污形成极强的对比,“我自西边逃难至此,邙山的路我十分熟悉,也许,可以帮到你们。” 陈婠盯了她片刻,“为何要信你?” 女子咽下最后一口,站起身来,眸子晶亮,“我只求一日三餐果腹。” -- 幽州城,一列青铜铸造的车队疾驰而过。 宁春按下机关,车门才缓缓打开,防御如铁的车厢内,竟是十分舒适宽阔。 太子正半靠着读书,掀起眼帘,“此次派孤微服巡视,父皇不想兴师动众。” 宁春道,“回殿下,一切都暗中进行,并无差错。” 太子阖上书,“有话直言,无事便退下。” 宁春这才面有异色,“只是方才出城时,守城卫尉提起,说两日前,已有锦衣使派出的暗卫先行一步了。” 太子浅淡的神情上渐渐凝了几分,“锦衣使暗卫所有动向,孤都了如指掌,绝无指令命其先行。” 宁春一听心下便凛然,他权衡利弊,决定还是要将实情说出,以免日后遭受牵连,“回殿下,那卫尉还说,锦衣使的身上,有您的蟠龙玉佩为证。” 第12章 在劫难逃遇无故 天河城起了秋雨,漫漫黄沙卷着雨幕,天地仿若巨大穹顶覆盖下来,泯然万物。 修建长城工事仍是一刻未停,而乌蒙国雄踞西北要塞,虎视眈眈,南下中原的野心从未消停。 烽火台上,秦桓峰瞩目远眺,棱角分明的脸容,沉郁而专注。 身为定远将军,完成此次修筑工程,由他全权司职,太子给他定的期限乃是三年。 贴身侍卫周隐捧了数卷图册候着,只见将军时而瞩目远眺,时而拿来勾勾画画,地图上新旧笔迹细细密密,几个时辰便晃眼而过,眼看暮色将至。 “营中晚膳备好,将军请移步。”周隐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秦桓峰这才收住视线,随手撑了把铁骨伞便随周隐往台下走。 一路上询问的皆是工程进度,以及工兵的伤亡情况。 “陈校尉可有回营?” 周隐便答,“因为雨情甚大,接连三日,陈校尉都宿在外营。” 秦桓峰点点头,“晚膳后随我去外营去探查。” 周隐本想反驳,但想到将军的铁腕手段,便诺了一声应下。 为了天河城的安定,定远将军下令全军将营寨扎在城外,无特殊情况不得入城扰民,就连他自己的将军营帐也设在城外。 而外营更是偏远,毗邻长城,环境更见艰苦。 晚膳时,有女婢入帐伺候,那婢女显然都是挑选过的,在这天河城风沙之地也算的上有几分姿色。 “将军,奴婢为您布菜。” 但秦桓峰只是自饮自食,看了一眼便教她退下。 这女子也不是头一回碰壁,来此地数月,没有一个女子被将军留宿。 忽听账外雨声中夹杂着喧闹,混杂不堪。 片刻,周隐面有难色地进来通报,“回禀将军,营地外有位年轻小公子求见,说什么也不肯走。士兵已经抓起来准备拷问,看可否是乌蒙探子。” 秦桓峰拧眉道,“姓名,样貌如何?” 周隐便如实答,“那小公子生的细皮嫩肉,兄弟们都说比个女人还好看…姓名不知。” 听了此言,秦桓峰突然有种敏锐的预感,他起身往外走,“你带路。” 大营外的空地上,层层士兵中央一道身影被绑在木柱上,用麻绳捆的结实。 不理会四下起哄之声,秦桓峰只是远远一眼,便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是个陌生人。 “按军法审问,不必再来问我。” 就在秦桓峰转身的瞬间,那人突然隔着重重人墙,大声喊道,“秦将军,还记得这幅手帕么!” 此时风正急,雨正酣,但秦桓峰一眼就认出了她塞在胸口的锦帕。 那是他赠与陈婠的! -- 攥着那帕子,秦桓峰几乎飞一般地掠出营地。 她竟会在天河城? 直到在山坡下,望见那靠在马车旁立着的纤细身影时,他才觉得脑海里一阵发空。 分不清是喜是惊。 两人隔着雨帘,渐渐走近。 秦桓峰早已甩开了随从周隐,此时周身浸在大雨中,勾勒出越发冷硬的线条。 倒是陈婠先打破了沉默,撑了伞过去,轻轻举过他的头顶。 她正欲开口,却被猛地攥住双手,秦桓峰摇摇头,“并不是我眼花,看错了人…” 陈婠抿唇一笑,双手被他捏着挣脱不开,秦桓峰愣了片刻,骤然沉下脸色,“你可知这千里之外多么危险?谁允许你擅自来此!” 安平连忙背过身去,偷笑着窥看。 陈婠晃了晃手中的伞,“将军能否换个地方说话,路途颠簸了五日,累得紧了。” 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秦桓峰定步将她放回车内,亲自坐在前面驾车,尽管雨越下越大,但心下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欣喜。 就在方才看到她灰头土脸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一瞬,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决心,这个女子,必定是他倾尽所有要保护之人,不计代价,不问缘由。 车内飘来她柔柔的嗓音,冲淡了边关风沙,“我只有两日时间,请将军带我寻兄长一见,有要事相告。” 于是,大营中只见威风凛凛的定远将军领了一行瘦弱的小公子们进了大帐。 各个惊得合不拢嘴。 只是不一会儿,见一女子缓缓出来。 衣衫换了素净裙子,头发也盘的整齐,略微偏小麦色的肌肤,眉眼细长,薄唇琼鼻,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情。 许久才明白,她就是被捉住审问、险些上刑的“探子”。 经过如此打扮,那女子和前日被陈婠从邙山救下时,仿佛天壤之别。 她手脚利落,这就在军营中做起了洗衣烧饭的杂事。 很快就成了营中士兵关注的焦点,认识的人多唤她一声“芊芊”姑娘。 芊芊是她告诉陈婠的名字。 很显然,陈婠当日救她的确另有所图,这一点芊芊心中明白。 可她没有想到,如陈婠那般杨柳般娇弱的女子,手段和心肠却是如此冷硬。 她要自己替她出面传讯,军营是何种地方? 事成则皆大欢喜,事败则赔上性命。绝非玩笑。 当晚,陈棠被急招回营,看见小妹女扮男装坐在将军帐内时,惊讶程度丝毫不输于秦桓峰。 等待陈婠的,自然是兄长排山倒海的严厉责问。 她明白,大哥最疼的就是自己。若非太子逼得自己走投无路,她亦不愿兵行险招。 良久,帐内变得死寂。 陈婠从怀中掏出一枚麻绳编织的剑穗,只剩半条。 “大哥也许早已不记得了,”她站起来,“但却有人将这旧物视若珍宝,托付妹妹定要带给你,再问你一句心中可否有她半点位置,便可以死而瞑目了。” 陈棠浑身一震,“这是,谢晚晴给你的?” 陈婠神色凝重,微微一拜,“小妹从不轻易开口求大哥。但谢姐姐病重命不久矣,还请大哥不论用什么方法,务必回沧州见她一面。” 陈棠一时愣在原地,脑海里思绪烦乱,他问,“便为此事,你大可修书一封,何须亲自赶来?” “书信被退回,天河城守卫森严,我也是走投无路了。” 秦桓峰横过来,“陈兄还是先让婠儿歇息片刻,再问也不迟。” 这一路艰辛,可想而知。 望了一眼陈婠,更觉有难言的可爱之处。 如此这么一通,就到了深夜。 安平去看了芊芊,她已经做完活被安置在女帐中,倒是手脚利落,也无任何差错。 但安平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女子,她眉眼间隐隐有丝不逊,太锋利刺人,虽然话很少,可显然并非好相处的。 她问过小姐如何处置芊芊,小姐只道,凭芊芊自己意愿,救她一命换她一命,两不相欠,各行各路。 秦桓峰搬出将军帐,暂时和陈棠同住。 就在方才,陈棠已经筹谋万全,休息一日,后天即刻带着妹妹启程回京,由自己亲自护送。 将所有波折缩到最短,更不能让父母知晓。 -- 临睡前,陈婠枕着双臂,卧听帐外风雨萧瑟,忽觉如梦一般不真切。 但路途的艰辛,此刻看来,便都值得。 其实,若非诸多顾忌,她是想要在这天河城多留些时日的。 尽享边塞风土人情,一切都是新奇而陌生。 雨渐渐收住,安平在门前的草步墩子上酣然入睡,经过五日颠簸,一路照顾自己,显然已是累极。 陈婠方阖上眼皮,忽然想起了甚么,连忙伸手去摸腰间。 这一摸之下不禁浑身一惊,腰间空荡荡的,那枚太子玉佩不见踪影。 她猛地坐起身来,在帐子里仔细翻找,终究一无所获。 不在此地,那么定然是落在了车内。 思来想去,也顾不得许多,陈婠匆忙裹上外裳,将头发束在脑后,仍是伪装作男子打扮,只身溜出了将军帐。 一出暖帐,寒风便灌进了口鼻,西塞的秋夜,冷如刀割。 陈婠披了大哥的羊毛披风,望着天上的星子,轻轻地沿着小路往北走。 芊芊正坐在帐外生了一丛篝火,这么晚了她还未睡。 陈婠看过去时,她正巧也看过来。 眸光亮亮的,像打磨好的锋刃。 但她很识趣,默默地掀了帘子入帐,仿佛没有看见。 陈婠不由地松了口气,但她的目光却令人有些不安,在那过分的平静中,谁也不知道究竟藏了甚么。 还好,过了明日,便再无瓜葛,这样的女子委实不好对付。 马车安静地停在靠山的脚下,有铁链锁住,而黄膘也被秦将军带回马厩养着。 陈婠小跑着过去,钻进车厢内却仍是一无所获。 慌乱中,她强行稳住心思,若丢了也罢,左右不管谁捡到,自己都一口咬定,撇清关系,想来也奈何不得。 省的带在身旁,如烫手山芋。 定了片刻,她重新裹好披风下车。 寂静无声的夜色笼罩下来。 她方站稳脚步,却听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在无边的夜色中清晰刺耳。 “可是在寻此物?” 陈婠脑中空白,双腿发软,僵硬地回过身来。 男子一袭玄色大氅,内里银灰色的长衫泛着光泽,眉眼清冷如星辉,凤目中蕴含的寒光,更是令人生畏。 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 再看手中之物,正是自己要找的那枚蟠龙玉佩。 陈婠只觉得浑身的弦崩到极致,她屈身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第13章 最难消受是君恩 边塞的夜风如刀,划在脸颊上。 “不论在何处,总是能遇见你,此事,你欠孤一个解释。”太子面色淡淡的,仿佛并不见生气,只是在如此情境中,平添了萧索之意。 宁春一旁眉眼高低,已经大约看出了门道。 想来这女子有些来头。 陈婠此事,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她抬眼略过太子的脸色,像是凝神观察,心下却已做出了抉择。 谎言在他面前一语就被拆穿,以她对太子的了解,唯有属实交代,许还有一条生路。 就在她思量的当口,只听他道,“孤给你片刻的时辰思考如何回答,”封禛拢了拢大氅的系带,转头对宁春,“入夜已深,就地扎营,明早再和定远将军汇合。” 只见数列青铜铸造的马车有序地排开,车身上机关重重,有如铜墙铁壁。 不消片刻,一座坚固的帐子便搭了起来,武卫扎于帐前,环绕把守。 太子走在前面,低头入帐,宁春欠身道,“姑娘请吧。” 陈婠瞧了瞧他的模样,倒无甚变化,宁春是封禛身边的红人,就连自己初入宫时,也没少讨好他。 但宁春一直都对自己颇有微词,或者说整个后宫对她这个皇后都是不服气的。 收住思绪,只见封禛双臂随意搭在膝头,坐在毡毯上看过来。 她此刻形容狼狈,不合身的外衫套在身上,衬得唯有一张煞白的脸儿,楚楚可怜。 “殿下要听假话还是真言?” 封禛眉峰微扬,“如此,孤便先听听假话。” 陈婠轻咳一声,嗓子被风沙吹得发哑,“臣女从未见过您的玉佩,因为思念兄长随追随来到边关。” 封禛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却摆摆手,教宁春端来一杯热茶,“假话不好听,孤不喜欢。” 陈婠这才走近了,屈膝跪在毡毯上,与他平视,“因为当初殿下的无情,不许家书往来,臣女有邻姐病重,死前只求见家兄一面,才可安息,不得已便出此下策。” 封禛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孤的玉佩是你捡到的,你一早便知孤真实身份,却伪装的滴水不露。数次交锋,可见你小小年纪,却心计深重。” 陈婠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只低着头,默声不语。 “孤生平最讨厌玩弄心计之人,尤其是女子。”封禛的脸色显然并非玩笑,宁春在旁瞧着,那种神情虽责骂,但却不见怒意。 太子素来清冷沉静,休养极好,鲜少有雷霆震怒的时候,但宁春却见过一回,也是唯一见过太子发脾气的人。 那是在去年元日,当今皇后娘娘,将自家外甥女若禾郡主赐婚于太子。 他在群臣面前欣然接受,可夜深时,东宫书房中,却砸碎了一地墨砚台。 宁春知道,这般政治联姻,对任何一个储君,都是极大的牵制。 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 大婚当日,太子仍是以一副淡喜之色示人,风风光光地将太子妃娶回东宫。 宁春再抬头,只听那女子道,“但太子殿下应闻,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臣女惯于心计,已然病入膏肓,此次落在您手中,愿听凭发落。” 宁春大骇,当即上前道,“小小女子,竟敢在殿下面前口无遮拦,还不快服罪!” 封禛不言语,仍是婆娑着那枚玉佩,陈婠却笑了笑,“臣女有罪,却无错。” 宁春气结,他在宫中数十年,哪里见过敢在天子面前如此说话之人?哪个女人伺候太子不是小心翼翼,极尽讨好? “你这女子,如此顽固不化!”他想了半晌,竟然一时找不出词语来形容。 “退下。”封禛不轻不重地开了口。 陈婠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往外走。 “孤是让宁春退下。”封禛乜斜了眸子,“此番来得匆忙,并未带婢女,你就留在孤帐中伺候罢。” 宁春擦身而过,暧昧地觑了她一眼,“姑娘福气,好生伺候着。” 多少年,宁春头一回见太子要留女人过夜。 再看看眼前人,的确是肤白清丽,越看越有味道。原来太子殿下喜欢的是此种温婉倔强的女人,难怪对太子妃那般明艳顺从的毫无兴致。 宁春存了个心思,待回头皇后娘娘再敲打自个的时候,可以透露些许。 “你应该识得文墨,将孤的书籍册子整理好。”封禛手边的确是随身携带的厚厚一摞书籍。 “恕臣女不能从命,”陈婠停步不前,“夜深至此,若不回营,兄长必会担忧。况且深夜独处,并不合礼制。” “这是你应得的处罚,”封禛指了指身旁的蒲团,“再不济,你想要个甚么名分都可以,孤的重华宫还养的起你。” 一听重华宫几个字,陈婠只觉浑身血液都聚到一处,头皮阵阵发紧。 她只好慢吞吞走过去,一门心思地摆弄各类书籍,大多是兵书地图此类。 帐中安静,一鼎雀足灯缭绕着,似有淡淡幽香从她身上传来,封禛侧头,只见她一张脸低垂着,丝毫不敢面对自己。 轮廊十分柔和,不知是惊吓或是紧张,脸容更白了几分。 陈婠知道封禛在审视自己,却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因为如今的事态,已经超出她所预见的范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整理完毕,她下意识地去抓最后一本散落在书案边缘的书,刚触到,另一双手也恰好覆了上来。 陈婠被那温暖干燥的手心烫了一下,抬头,才发现两人已经贴的很近。 “这本孤要翻阅,不必收起。”封禛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又道,“边塞不比京都温润,入夜十分寒冷。” 陈婠点点头,“多谢殿下提醒,这便回去添衣。” “可知孤为何不治你的罪?”封禛突然转过身,伸手便去解她颈间的系带。 陈婠往后一退,便撞在墙壁上,握着领口,浑身紧绷着不撒手。 但封禛只是微微用力,便不算困难地将她外衫解了下来,动作温和却利落,“因为孤还是有几分佩服你的胆识,一介女流,只身远赴边塞,可见勇气非凡。” 陈婠只剩布衣内衫,就在她准备反抗时,封禛却伸手解下自己的大氅,将她团团裹住。 她自然不敢生受,封禛却道,“孤奉父皇之命,在此地停顿七日,届时你随孤一同返京,亦可保安然无恙。” “谢殿下美意,但臣女乃瞒于家中,必要即刻返程。” 封禛不以为意,淡淡地点点头,“无妨,孤会给陈侍郎一个交待,到时候他非但不会气恼,便该欢喜也说不定。” 陈婠怎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上一世在瑞王宴上,两人私会缱绻时,他亦是说过必不会教父亲失望的承诺… 陈婠猛地站起来,顺手解开大氅放下,“恕臣女不能听命。” 封禛只是问,“你拒绝,是因为定远将军。” 陈婠下意识地摇头,却灵光一闪,她眉眼似水,有些怯生生地,仿佛被说中了心事一般。 “你来此地,也是为了见他?” 陈婠点点头,“秦将军于我有恩。” 封禛站起来,“依你所言,孤对你亦有救命之恩,为何不报?” 话音刚落,陈婠还没来及开口,但听帐外有人声吵闹之音传来。 不一会,宁春便进来道,“回殿下,外面有女子擅闯,说要寻陈姑娘,奴才怕生事端,特意来请示殿下。” 陈婠想着也许会是安平,便随宁春出去,但一眼却瞧见了被卫兵阻拦在外的芊芊。 “陈姑娘,将军一直在找你。”芊芊声音冷静,脸也是冷的。 陈婠回身,“殿下告辞了。” 才迈出步子,却被他攥住了手腕,“若孤不许呢?” 芊芊却挣脱了桎梏,走至近前,“我可以替陈姑娘做事。” 封禛打量了一眼,但见她眉眼分明,有种不同于京城女子的桀骜和冷淡,“哦?你什么都愿意做是么?” 芊芊不假思索,“是的,陈姑娘救过我性命,我该替她还债。” 封禛又转头看向陈婠,有询问之意。 陈婠看进芊芊的眼睛,莞尔一笑,欠身道,“那便有劳芊芊姑娘了。” 宁春看太子的脸色倒是无甚,又打量了眼前两位容色各不相同的美人,一时百转千回,也不敢擅自出主意。 陈婠顿觉手腕上一松,封禛将她放开,凝眸对上芊芊的面容,“你叫甚么名字?” 芊芊接过陈婠递给她的大氅,答的干脆,“回殿下,民女洛芊芊。” -- 回营后,秦将军已然得知太子驾临的消息,但陈婠却没有任何解释,他便不多问。 只是原本计划两日后就启程的回京安排,被改在四日后,因由是大哥要像太子殿下细致回禀工程进展的一切情况。 陈婠想了想,权且忍下一时,若封禛万一发怒,只怕便回不了沧州。 唯一庆幸之事,是太子从那夜后在没召见过自己。 安平倒是时常在身旁嘟囔,说些甚么攀龙附凤、谄媚讨好之类的话语。 后来,陈婠才知道,芊芊已然明目张胆地出入太子御帐,毫不避忌。 营中士兵都默认了洛芊芊侍奉太子之事。 安平打外头浣衣进来,不满地道,“人家飞上高枝,衣服也不洗就罢了。宁春公公却端来她的衣裳教奴婢去洗,奴婢为何要伺候她?她算个甚么名分,不过是太子用来发泄的女人罢了。” 待安平炮仗似的牢骚完毕,陈婠才笑道,“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她毕竟也替我解围。我们之间两不相欠。至于名分么,迟早会有的,东宫里也不缺她一人。” 说此话时,陈婠没由来就想到那晚封禛略带调侃的语气,问她想要甚么位分,想来这话也对洛芊芊说了。 “小姐为何就那么害怕太子呢?秦将军在,宁春也不敢拿你如何…反正军营中也都知道小姐日后要…”话一出口,安平连忙捂住嘴,走到一旁叠衣服。 陈婠听出她话里有话,便追问,“我日后要如何?” 安平索性将衣服放好,郑重地道,“秦将军对营中已然下令,待小姐如视将军夫人。还说您已是他将要聘娶的未婚妻,大公子也是默许的!” 陈婠觉得耳旁嗡嗡的,一时迷乱,秦桓峰对自己素来礼遇,即便能察觉出好感,却无越礼之事。 正想着,却不觉两颊发红,手儿发颤。 “安平,秦将军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一路上陈婠魂不守舍,就想着如何拒绝他,可不巧路过太子营帐时,正好撞见洛芊芊从里面出来。 只见她仍是一副目无旁人的冷峻神色,只是身上的衣衫都换做质地更好的绸缎,发髻也盘的整齐了不少。 “陈姑娘留步。”她挡住陈婠的路,陈婠退避一步,“听闻陈姑娘要回沧州,不如日后随太子一道,岂不两全?” 陈婠保持着疏离的笑意,摇摇头,“不敢叨扰太子,我已有安排。” 她径直走去,忽而又回头,“芊芊姑娘,多谢你数次解围之恩,以后咱们互不相欠,就此别过。” 洛芊芊嗯了一声,仿佛在审视她,直到陈婠一行人在西边消失不见。 第14章 回首思年秋风处 大营往西,便是练兵场,此地已经紧邻山海关,离乌蒙边境最近。 陈婠到时,秦桓峰正在练习骑射。 篝火熊熊,他手执银枪,身背弓箭,将周围的草把子一一射落,伸手利落勇猛,大有破敌千军之势。 手下卫兵次第上场与他交锋,但皆被他杀得铩羽而归。 一时场内气氛热烈沸腾,仿佛身处沙场般热血。 陈婠在不远处,秦桓峰五官深邃,再配上雄健的身姿体格,还有那份勇猛无匹的势头,乍一看,竟有几分外族人的轮廊。 而这时,秦桓峰正从场中望过来,隔着篝火冲她扬枪一笑。 陈婠点点头,回身往外边走去,秦桓峰将银枪扔给周宁,旋即会意跟了过来。 越过重重卫兵,陈婠不知是自己生疑,竟能听到众人起哄的声音起起伏伏,大约更明了三分。 “陈姑娘找我何事?”秦桓峰拭去额头汗珠,明眸含笑。 陈婠转头对安平道,“你先回去备饭,我有话与秦将军讲。” 于是两人便远离营地,一路往山海关附近的山丘上走去。 “秦将军,”陈婠扶着半山腰的树干,先开了口。 秦桓峰似乎知道她的来意,面容也多了几分郑重,“军营里大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见了你这般貌美女子,自然是多有议论。习武之人不拘小节,没那么多礼制讲究,传言总是有些的。” 这一席话说完,光明磊落,倒是教陈婠原先准备的说辞无处可用。 她忽而一笑,“既然秦将军如此开诚布公,那么倒是我多心了。明日就要和大哥回京,今日便算作与将军告别。” 说话间,不觉便登至山顶,尽可俯瞰山川河流,雄伟的石碑立在不远处,赫然刻着山海关三个大字。 风吹得更烈,陈婠裙角翻飞,只见秦桓峰忽然转过身来,猛地攥住她双手,抵在自己胸前,“今日一别,再见归期便至年关。我秦桓峰一介武者不会甚么甜言蜜语,只有一句话要问你。” 陈婠挣了挣手,丝毫不起作用,但心中已然隐隐有所预感。 “自当初陈府,对姑娘一见倾心。如今经历重重坎坷,心下更是坚定。不知陈姑娘,可愿嫁与秦某为妻,不敢妄言荣华富贵,但此生愿倾所有尽付与你,此心昭昭日月山河,决不更改。” 他背着夕阳,仍凭烈风吹打,但那面容上的坚毅却如山巍峨,如海深沉。 陈婠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承诺,即便是从前封禛也对她花前月下,说过不负天下不负卿的话,但如这般盟誓,她却是第一次经历。 她不曾想过,一个男人的誓言会说的如此动人,如此令人心生安稳。 秦桓峰往前一步,低头吻上她的手背,“若秦某得妻如你,必一心一意,再无其他。” 陈婠始终没有开口,他们之间,往事种种,情分自然是有的,但说到嫁娶终身大事,陈婠还仍不能决定。 情爱之事,岂能草率,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与此事上,陈婠是自私的,她明知秦将军对自己有意,却并未拒绝。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怕了,对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地信任依靠。 “数次相助之恩,我都铭记在心,”陈婠抬眸,“对将军心中感激。” 秦桓峰怎会听不出话中含义,良久,他松开手,“无妨,来日方长,我不会强迫与你。” 只是陈婠还来不及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忽觉身后冷风飕飕,秦桓峰霎时脸色大变,猛地将她拽至身后。 电光石火的瞬间,剑已出鞘,直劈来人面门。 登时杀意四起,陈婠惊恐地望着从四面涌来的杀手,约有数十人不等。 明晃晃的弯刀,刀刀致命。 秦桓峰伸手迅猛,一面护着陈婠,一面招架。 来人着异族服装,深黑色如修罗可怖。 “乌蒙来的探子,若是真英雄,就冲我一人来,伤害弱女子非男人所为!” 几人停步,似乎是听懂了,便扬起刀点了点。 秦桓峰猛地将陈婠一推,“去躲到石碑后面,那里往东走是一条密径,我缠住他们,你伺机逃走,越远越好!” 他力气太大,陈婠几乎是跌在地上,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生死关头,陈婠没有半分犹豫。 场中杀戮越发惨烈,秦桓峰以一敌十,丝毫没有落了下风,倒是利落地斩杀了数枚人头,骨碌碌滚到黄沙里去。 刺鼻的血腥味袭来,陈婠一低头,竟看到滚到脚边的人头,狰狞着大张双眼。 她强忍住惧怕,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只紧紧攥住手,将人头踢到远处。 逃离的密径就在不远处,陈婠望着激战正酣的秦桓峰,几次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天幕已然将黑,昏黄的沙土漫天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场中只剩下两名乌蒙探子将他团团围住,仔细看去,秦桓峰背上刀痕正渗出鲜血,但斗志丝毫未减,剑尖点在地上,一路拖出长长的印记。 陈婠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刚毅如天神,嗜血如修罗。 秦桓峰回头,望了陈婠一眼,嘴型比划,说的是一个字,走! 不知胸腔里,从何处涌来的气概,陈婠坚定摇摇头,“我不会独自逃跑。” 展眼间,两人齐齐发动攻势,一人突然改变方向,猛地袭上后方。 长久的战斗,体力渐渐有些透支,陈婠在看到那人扑向他后背的瞬间,突然猛地起身,做了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无人注意小小的陈婠何时溜到了近前。 秦桓峰只觉背上一痛,猛地一剑将身前人刺穿,喷出一串鲜血。 再回头,背后偷袭之人,却惊讶地大睁双眼,站在原地再不动弹。 庞大的身躯抖了抖,猛地栽向一旁。 随着他缓缓倒下,陈婠纤细的身影缓缓露了出来。 秦桓峰赤红的双目中,映出她惨白却坚定的神色,她紧握的双手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而那探子后脑上,赫然插着一枚金簪,齐根没入,正中要害。 秦桓峰突然间笑了,笑的狂放。 陈婠抹去脸上的血渍,双腿发软,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场浩劫,仿佛历尽生死。 秦桓峰刚要开口,却听陈婠惊呼一声,“当心身后!”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用力抱住秦桓峰的腰,扑在地上,向山崖下滚去。 “不!”陈婠几乎是扑倒地上,却抓不住他的衣角。 来人发力极狠,已是毁灭的力量,眼看有同归于尽之势。 秦桓峰攀住崖边石块,奋力搏斗,要紧牙关大声喊,“快走,别等我!” 陈婠跑过来的脚步,戛然而止。 就在那一瞬间,秦桓峰的身影从崖边猛地坠落,彻底消失在昏黄的天幕。 她脑中一片空白,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再挪不动一步。 “秦将军…”她嘶哑地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秦桓峰!”陈婠突然提高了声线,尖利的喊声回荡在旷野。 绝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陈婠真的慌了,他就这么突然地消失…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陈婠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忽然肩头一沉,她猛然抬头,秦桓峰无限放大的俊颜恍如幻觉。 陈婠站起来,颤抖地用手捏了他的脸颊,秦桓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宵小之徒,怎会能伤的了我。” 陈婠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大悲大喜之下,竟是用力锤了他一拳。 “方才是谁哭的那般伤心?”秦桓峰轻柔的抚着她的背,似在安抚。 此刻的拥抱,虽然早已超出预料,但陈婠竟然不想离开他宽厚安心的怀抱,索性就由他抱着未动,“早知道便不哭了,原是骗我的眼泪。” 秦桓峰笑的颤抖,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婠儿,答应我的求婚么?” 陈婠静立着未动,不过是半个时辰,两人却经历生死变故,在那一瞬间,陈婠的确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良久,陈婠瓮声瓮气地道,“容我再想想。” 秦桓峰一愣,而后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原地转了几圈,“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 回到京城家中,满城菊花已谢,秋霜更浓。 到底是如期归家,父母询问时,陈婠便托词在谢家照顾谢晚晴,加之陈道允朝中忙碌,此事便皆未深究。 不久,沧州传来噩耗,谢晚晴病重不治身亡,永远留在了二八芳华。 安平拿信回来,问她可要会沧州,陈婠想了想道,“不必去了,想来大哥已经去见过,她应无憾,就让她安生去吧,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当晚,陈婠在小花园里,将一盆君子兰烧了祭奠,爱花如爱人,谢晚晴最喜欢君子兰,正如她的人,清新婉约,善良美丽。 安平听小姐时有叹息,却不知为何。 秦桓峰的信,一段时日便会寄到陈府,陈婠不明白封禛为何又允许她私受信件。 每每读信,只言片语,却字句珍重。 只是陈婠心意仍不定,她明白情爱这般事情,从来都强求不得,譬如大哥和谢晚晴。 但,若非要找一人托付终身,秦桓峰未必不是良人。 回京后不久,王惠儿便时常来寻陈婠一处顽,每次都不会空手,总是带了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果子,相处下来,陈婠对她并无太多厌烦。 只是,王惠儿的消息十分灵通,京城里的坊间传闻都了如指掌。 那日,她神神秘秘地说起,太子上月从天河城回宫,并非空手而回,更带回来了个女子。 不久便封为昭训,据说十分宠爱,时常宿夜,此举自然引得太子妃不满。 陈婠彷如听戏本一样,笑了笑,表示附和。 王惠儿却显然兴趣不小,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女子的样貌,说是绝美非凡,蛊惑太子。 陈婠联想起洛芊芊那张并不算出众的皮相,不置可否。 但说太子专宠,她是不信的。 因为他最爱的,始终是江山,绝非美人,这一切,只怕是做戏给太子妃和皇后娘娘罢了。 第15章 宫门咫尺好言欢 文昌十三年岁冬,皇帝病弱于泽阳宫养身,由太子监国。 而陈府却再次陷入绝境。 陈道允因户部尚书受贿舞弊案受牵连,原本只是休整在家待命,可忽然朝中有人举证,竟将矛头引到他身上去。 一时铁证如山,朝廷颁下通缉令,押入大理寺审查。 陈家老爷锒铛入狱,陈夫人一病不起,陈府上下一片惶恐。 陈婠按照母亲所指示的远亲去拜访了几家,但都被委婉拒绝,人情冷暖径自尝遍。 只好回家典当了些古玩字画,到大理寺打点些许,换来同父亲的短暂的会面。 不过是几日,陈婠看着面前囚服加身的父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素来巍峨如山般严厉的男人,却第一次显出了憔悴,只是他双目清明,只悄声嘱咐了一句话,便教她速速离开。 回到家中,先给母亲剪好汤药,陈婠便径直去了父亲书房。 果然,在书架隔间的夹层中找到了一本账册。 “此间记录了自我上任以来的所有账目,笔笔详细可查,来源清廉,可为我洗脱罪名,婠儿你定要交到可信之人手中,切莫轻率。” 父亲临走时的嘱咐,陈婠字字铭记,可证据虽有,但往上举证,谈何容易? 大理寺少卿严酷不近人情,陈婠的话他绝不会偏听偏信。而越级向上,陈家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次日午膳时,王氏的一句话,便提醒了她。 瑞王人脉广阔,结交天下,他既然能向自己发出赏花宴帖,便多少是有几分印象。 总来走投无路,不妨一试。 陈婠一路驱车,心事重重,待下了车,才发现瑞王府门前守卫森严,她只得硬着头皮通报。 小厮自然对她印象全无,当即便拦下了,毫不通融。 陈婠站在高阔的门前,竟觉得那青瓦金匾是如此庞大,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从前,她一直站在最高处,从未尝过求人无路的滋味。 当真教她低声下气,却做不来如此姿态。固执的骄傲,令她不愿屈服。 她几次转身,却又走回来,因为父亲还在狱中,她是唯一的希望。 管家再一次冷硬地拒绝,就在陈婠万念俱灰时,大门却从里面打开。 陈婠驻足,望见一袭广袖宽袍之人,信步而来。 玉容潇洒,神态不羁,含笑的双眸扫过众人,在略过陈婠时,不由地顿了一顿。 瑞王走过来,“这位姑娘好生眼熟,本王在哪里见过?” 陈婠福了身,“见过瑞王殿下,民女…” 还没说完,瑞王便将折扇一合,“你是陈婠,本王还记得那支簪子成色实在不好,劝你趁早扔了,与这般容貌极不相配。” “王爷见笑,但此次贸然拜见,实有要事相求。” 瑞王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本王府中收集各色首饰,陈姑娘若喜欢,大可挑件回去用,本王对美人素来宽容大方。” 陈婠听完,忽然又收回了念头,父亲的证物,当真能放心交给瑞王么? 瑞王倒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女子的神态,回想起那日她质问太子时的模样,甚是有趣。 陈婠淡淡一笑,“既然殿下事务繁忙,恕民女叨扰,这厢告辞。” “姑娘若想赏花品茗,本王府邸随时敞开欢迎。”瑞王仍是笑的春风拂面,玩世不恭。 -- 行至陈府门前,忽见门外车马停靠,仆从进进出出。 走近了一瞧,陈婠当下便认出了那是大哥的战马,青鬃! 连日来压在心中的大石,骤然落下,她疾步跑进正厅,与大哥对面相视,胸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陈棠面色沉重,一袭深色玄衣,凭添了几分肃然。 他长臂轻舒,将陈婠拥入怀中,拍了拍她肩头,“是大哥不好,教你受累了。” 陈婠摇摇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大哥归家,一切似乎都有了可以倚靠的力量。 “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陈棠声音低沉。 “大哥,我有要事需单独说与你听,”陈婠轻声耳语,“你先安置,晚膳后咱们去父亲书房会面。” 岂料陈棠却突然捉住她的手臂,“小妹,为兄也有事,要告诉你。” 陈婠眨了眨眼,只听大哥口中说出了令她震惊无比的消息。 “秦将军与乌蒙余孽交战,独闯营地,至今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 陈婠扯了扯唇角,笑道,“大哥莫不是玩笑话?” 心头却是咯噔一声,沉沉下落。 陈棠眉峰深蹙,强自镇定的面容,掩盖着不知怎样的情绪,“尸骨虽未寻到,但山海关地势险峻,米分身碎骨也…” 陈婠只觉得胃里阵阵翻涌,那日秦桓峰与十人鏖战的惨烈场面划过眼前,被浓重的血腥染了满眼。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他那样的人,怎会输呢?” “古来征战几人回,”陈棠声音低沉似叹息,“沙场之上,怎会有定数…但求拼尽全力罢了!” 陈婠仿佛回到了山海关满地尸骨的修罗场,双腿发软,脑子发空,往后退了几步,坐在靠椅上。 良久,她只是道,“未曾料到上次一见,竟成永诀,有些话终究是不能和他说了的。” 陈棠看着小妹苍白的脸色,满是心疼,但大男人亦不会劝慰,只是拍拍她肩头离开,给她独自消化悲伤的时间。 -- 翌日,陈婠再次驱车赶往瑞王府,而不同的是,此次是由陈棠牵引,商议救父之事。 一路上,陈棠见妹妹少言寡语,虽未曾流泪伤怀,可更担忧她将心事闷在肚子里,积郁成疾。 “大哥知你难过,”陈棠笨拙地安抚,“秦将军与我而言,亦师亦友,对我的打击亦不小。” “人世无常,伤痛也无济于事,不如好好活着。” 陈婠抬头,正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哥深深的惋惜的神色,却不是悲伤。 兄妹二人,各怀心肠,一直进入府内,也无多言语。 瑞王府栖凤阁,她并不算陌生。 “小妹你心思玲珑,进去禀报吧,大哥在外面等你一起归家。”陈棠递给她一记温暖的笑,陈婠从那笑意里,生出了许多勇气。 她转身推门时,便在想,有长兄如此,当真是莫大的福分。 厅中光线充足,秋风穿堂吹动纱幔。 她恭敬地叩拜,呈上保存仔细的卷册,“臣女父亲蒙冤,还请瑞王殿下彻查。” 屋中沉静片刻,“拿过近前来。” 陈婠缓缓抬眼,这才将那人看的分明。 他根本不是瑞王! “怎么?难道孤没有能力为你做主么?”封禛半靠着身子,仍是清俊而疏离的神态。 陈婠索性将错就错,将事先备好的说辞有条不紊地和盘托出。 封禛随手翻动着,只觉得她声音如流水叮咚,十分悦耳,比东宫里侍笔弄墨的女官还好听。 陈婠终于说完,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封禛的确是在仔细斟酌,神情专注,并非敷衍。 陈婠自然就在一旁候着,一时安静,静的能听见风吹竹林的声音。 封禛终于合上卷册,“陈侍郎此案,的确有待查证,若当真无罪,孤也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官。” 陈婠连忙屈膝谢恩,却被他一把扶住。 “但在此之前,孤有一个条件。” 陈婠便觉此事不会如此简单。 她轻声问,“甚么条件?” 封禛弯唇一笑,“随孤一同回东宫。” 陈婠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殿下切莫说笑,您亲口说的,最厌恶如我这般工于心计之人。” 封禛松开她的手,转而挑起她的下巴,“但孤还说过,可以给你一个名分。” 陈婠心下忿然,却因为父亲的案子,不可触怒于他。 “殿下是知道的,我与秦将军已有信约,如今他尸骨未寒,我怎可负他!” 陈婠说的决绝,温婉秀丽的面容上,满是悲戚。 封禛却似乎早有准备,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封密信递给她,“你以为孤当真看重你?” 陈婠连忙拆开,上面竟是秦桓峰的字迹。 封禛展眼便恢复冷峻的神色,仿佛方才的调侃暧昧,从未发生过一样。 “此是定远将军留下的托孤绝笔,求孤代他好生照顾你。” 封禛见她一言不发,冷笑道,“想来你们之间情深,许是私定终身了。” 陈婠收起信,神色泰然,“我与秦将军高山流水,始终清白,只是他待我情深意重,我必要还他恩情。” 封禛目光锁住她,“那你可知,天下除了孤,再无人敢娶你为妻?” 陈婠倔强地笑答,“那又何妨,左不过终老孤身,也乐得自在。” 她这番感人肺腑之言,对封禛丝毫没有触动。 “下月初三,孤会将册封诏书准时送至陈府。” “若臣女不愿呢?” 封禛凝眸郑重,“在孤的掌控之内,不会有如果。你下去罢,陈侍郎的案子很快便会水落石出,还一个清白。” 不多时,栖凤阁便开了门。 陈棠见妹妹一副漠然的神色,心下已然明了。 陈婠闷声走在前头,任他如何,也不肯回应。 走至林间深处,陈婠却忽然回头,莞尔一笑,“小妹不曾料到,大哥会如此算计于我。” 陈棠摇摇头,“很多事情你不明白,太子殿下,才是真正在保护你,大哥永远都不会害你!” 陈婠也道,“很多事情,大哥你也不明白。其实,我对秦将军有愧,却无情。本想和他当面表明心迹,如今看来也不必要了。” 陈棠却神色愈发凝重,“但他对你是真心的。” 陈婠将被风吹乱的裙摆理了理,眸色近乎残酷,“真心又如何,人死如灯灭。” 陈棠步伐稳健地走来,那神情严肃至极,“秦将军没有死,他乃叛逃乌蒙。” 这下又轮到陈婠惊诧万分。 “那为何,太子要骗我?”陈婠仍不相信。 “秦桓峰本就是乌蒙族出身,”陈棠眸光一时锐利,“太子殿下提拔我在他手下任职,便是有监视之意。而不肯说与你真相,不过是想要替你维持心中残存的一点美好罢了。” 陈婠终于明白,为何大哥在述说秦桓峰战死的消息时,流露出的只是惋惜。 陈棠将目光投向远处,“人心难测,这世上肮脏污秽之事太多,小妹你又何必活的这么明白。现如今,太子殿下是唯一能护你周全之人,况且,父亲还在大理寺。” 第16章 红粉绿腊竞争妍 册封陈婠的诏书还未昭告,太子即将迎娶镇国将军之女的消息,已传遍京都。 上至朝堂,下至百姓,对这一桩姻缘倒皆是认可。 都说那镇国将军的女儿如何国色天香,又有巾帼之姿,和当今太子雄才大略比肩,当真是举世良缘,乐见其成。 人们似乎都忘了,凤藻宫里还有个养病中的太子妃。 而同是要入宫的陈婠这厢,却平静的异常,没有丝毫动向。 若非陈婠太了解他,也要以为那日不过是他随口的玩笑罢了。 封禛一言九鼎,不出五日,父亲便被无罪释放。不仅凭着那本账册洗脱冤屈,更因此被提拔,暂兼户部尚书一职。 从阶下之囚,忽而一跃千里,陈家大悲大喜,陈夫人的病也好了大半。 父亲在家宴上,正式宣布了女儿被选入东宫之事,尽管都道女儿是飞上了高枝要变凤凰,但陈道允看向女儿的目光总带着深深的愧疚。 后来陈夫人才听得内因,便时常去陈婠房里劝慰安抚一番。 当真走到如此地步,陈婠也别无他法,大哥忧心忡忡,生怕秦桓峰会潜入京城,对自己不利,自请在初三之前,留守京城,日后再往天河城复职,接替定远将军之位。 月末,母亲择吉日,带陈婠去城南官子庙进香,说要替女儿祈福祷告,保佑她在宫中能不受欺凌,不求步步高升,但求衣食无忧。 秦将军战死的消息,对母亲的触动很大,她一直视秦将军为未来的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可这七尺男儿,说没就没了,教她如何接受? 好在老天开眼,女儿能嫁入东宫,也算是极致的荣华,虽宫门似海,但到底没有委屈了。 陈婠身着梨花黄的缎面儿长裙,因为天寒,又在外头加了一件半袖的织锦小褂子,看上去温婉沉静,如风温润。 时至今日,陈婠才发觉,自己绕了一圈,避无可避。 命运的轨迹并未因她而改变,仍就将她推向原本的应有的位置。 尽管心里分明怨恨不甘,可却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上一世,她以太子侧妃的未份嫁入东宫,而当时太子妃早早仙逝,东宫里唯她独大。 温颜也是后入宫的,那时,陈婠已然升了太子正妃。 再至后来,红颜如花,终有谢时,女人争宠起来发的狠,绝不会比战场上残酷逊色。 封禛对后宫里的事情,大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不闹得过火,他总有办法收场。 陈婠一直认为,他太过纵容,或者说,他根本没将任何人放在心上。 这一世,棋局已开,落子无定,胜负未分。 跪在蒲团上,陈婠双手合十,用极低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此生此身,不争名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绝不妄动情爱欲念。” 她说完,睁开双眼,抬头望着面目慈悲的佛像,虔诚地叩拜。 母亲仍在捻着佛珠诵经,陈婠独自起身。 殿外安平拿着小水袋递过来,陈婠抿了一口便放下,她问,“大哥呢?怎地不见人影儿?” 安平支支吾吾,说是方才大公子就在林子旁等着,许是去里面散心了。 陈婠心知安平有所隐瞒,便不再逼问,她环顾四下,忽然发现有辆轩车很是眼熟。 仔细一想,那不是温颜的马车又是谁? 细想之下,不免心惊,难道大哥对她仍是痴心妄念,无法放下? 若是从前便罢,男未娶女未嫁,可现在,温颜已是名花有主,大哥如此下去,只怕要万劫不复! 陈婠指了指佛殿,“去照顾好母亲,我往林子里歇会子。” 安平犹豫了片刻,陈婠秀眉微蹙,“还不快去。” 官子庙外人来人往,善男信女心怀虔诚,仿佛这一座佛堂便可化解世间所有恩怨,指点一切迷津。 殊不知最大的魔障,是人心。 陈婠顺着林间小径,往内里走,渐渐地,便荒芜起来。 她轻手轻脚,提着裙角,避免踩在花泥上沾了土。 难道是自己多心? 寻觅良久,就在她准备放弃之时,忽而发现不远处隐在雪松后的一座四角小亭。 远远的看去,似有人影。 陈婠的心又提了上来,她不敢离得太近,便藏在树干后面探看。 那女子说话间回头,妩媚多娇,果然是温颜。 只见她时而面含笑意,时而蹙眉嗔怨,大哥只是负手站在一旁,面色沉沉,却是难舍难分的神色。 那样的表情,陈婠再熟悉不过,那是只有深爱之人才会有的姿态。 这一刻,陈婠才恍悟,也许,温颜和大哥之间的交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更多! 两人虽隔了一段距离,但大哥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一刻。 越看陈婠越是替大哥心疼,只恨自己不能即刻上去,撕下她伪装的面皮来。 大哥忽然从怀中拿出甚么,递了过去,温颜似乎犹豫片刻,竟是接了过来。 两人低语几句,大哥大步走下台阶,匆匆离开。 片刻之后,温颜也悠然过来。 陈婠便在她路过之处候着,便在温颜近身之时,她突然从树干上一歪,不偏不倚撞在温颜身上。 因着惯力,温颜自然站不稳当,陈婠伺机将她手中的事物拿了过来。 待温颜站稳看清,只见陈婠笑吟吟地举起那翡翠簪花,“我会替郡主传达意愿,就说让我大哥死了这条心,你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话音一落,那翡翠便应声落地,摔成几瓣。 温颜大惊,而后才明白过来。 陈婠蹲在地上,将碎翡翠捡起包在手帕里,温颜却一步上前,握着她手臂将她猛地拉起来,“你偷听我们说话,真是无耻。” 陈婠慢条斯理地包好,“身为人妇,却和别的男子私会,休宁郡主当真知道甚么是无耻么?” 温颜见她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也道,“陈姑娘一面勾着定远将军,一面还攀上了太子,那才是好本事,本郡主自愧不如。” 陈婠抽回手臂,“秦将军在时,我与太子并无干系。如今秦将军亡故,我再如何,并不越礼,休宁郡主请自重。” 温颜忽然附过身来,贴在陈婠耳畔,“本郡主就是看你不顺眼,便拿你大哥来戏弄,你能奈我何?” 她笑的眉眼如花,妩媚至极。 陈婠点点头,“我大哥的确心思单纯,但太子是如何手段,劝你还是权衡轻重吧。” 说完此番话,陈婠转头便走,再不愿和她多说一句。 温颜在身后道,“你也休要作态,日后咱们再见分晓,我到要看看,你能在东宫住到几时。” 温颜心里憋着气,恨恨地将枝头折下树叶,撕了个米分碎。 -- 初三吉日,转眼便至。 宁春领着一众小黄门先往镇国将军府而来。 温颜已经穿戴整齐,艳丽如明珠慑人,妩媚如春柳弄意。 “温氏好女,端方识礼,礼教夙娴,今诏入东宫,侍奉太子。尔其秉承圣训,笃孝思进。封为良媛。钦此!” 宁春念完最后一句,温颜红润的脸色霎时惨白,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只恨自己是听错了的。 良媛…竟然只是正四品的良媛! 宁春将圣旨交到她手中,“恭喜温良媛。” 温颜反复瞧了几遍,冷冷地问,“陈婠是何位分?” 宁春拱了拱手,便答,“太子钦赐,封为良娣。” 温颜手中的圣旨啪嗒掉在地上,摇摇头,“怎么可能,她凭甚么会在我之上!” 宁春不理会她的失态,径直前往陈府宣旨,留下温颜华服玉甸,不甘地站在原地。 第17章 宫阙春深深几许 太子新妇入宫,自当先拜见当今帝后。 各宫各殿都燃了银碳,将天微皇城内苑熏的暖融融一片,冬日的寒气停在雪松的梢头,结了层薄薄的霜花儿。 有老嬷嬷领着她们二人,前往椒房宫去。 这老嬷嬷陈婠认得,她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名唤容琳,比皇后的年纪还要大些。 可尽管如此,她行路的姿态仍是笔直雅致,架子端的很足。 今儿第一日入宫,衣着发饰都甚为讲究。 但温颜的装束,显然更为隆重。她本就生的明艳妩媚,再配上凤仙色的穿花长裙,明珠髻上金步摇一步三晃,甚是惹眼。 再看一旁陈婠,就登时显得简单了不少。 淡石榴红对襟儿百褶裙,广袖垂落,罗带束在腰线偏上,因为怕寒,陈婠还特地加了一层薄棉锦贴在中衣外面。 身段衬得聘婷袅娜,丽而不艳。 发髻上很简单,仍是那根双花青玉簪为点缀。 温颜时时观察着,总是先陈婠一步。 “容琳姑姑,不知皇后娘娘喜欢什么样的人儿?” 容琳客气地答,“回温良媛,懂事识大体之人自然人人都喜欢。” 温颜接着又问,“那太子妃今日会来么?” 容琳顿了顿步子,“太子妃虽身子弱,但如此场合,她身为正妃,按礼制该来。” 这两问,很显然,容琳都并未直言,只是点到为止。 但此刻的陈婠,却是望着宫道两旁大片的古梅树,遥想从前,她登临后位,便先将这梅树都除了,换成她最爱的桐花树,一到春日,满城姹紫嫣红一片,煞是好看。 容琳转头,看着陈婠坦然的神态,不过是十六岁的姑娘,气度却沉静。 在这宫中,口舌是非越少,走的才能越远。 至于多远,要看各自造化了。 “陈良娣可有要问的?”容琳试探。 陈婠眉眼弯了一弯,似笑非笑,“没有。” 容琳点点头,继续带路。 这宫中一草一木,陈婠都太过熟悉,只是时隔多年,已是另一番心境。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椒房殿上,暖香悠悠。 经了宫人传召,陈婠二人才施施然入内。 龙凤绣屏,紫金檀案,华美非凡。 陈婠始终垂着头,她并不想让人对她有太深的印象,特别是皇后。 实则,她亦没有太多好奇之心。 但有一人,陈婠的确是全然陌生的。那便是传言中,病弱的太子妃。 皇后凤目含笑,不怒自威,端方笔挺。 而一旁的文昌帝半靠在高榻上,气色果然并不很好,时不时咳嗽几声,皆是皇后亲手奉茶伺候,瞧上去真个是琴瑟和谐的场面。 过了片刻,皇后许是审视完毕,才道一声,“起吧,近前过来,教本宫仔细瞧一瞧。” 温颜步履生花,先一步上前,“臣女温颜,见过皇上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笑了笑,“镇国将军家的女儿,的确有尔父之风。” 温颜连忙谢恩,皇后又问了几句话,温颜伶牙俐齿,瞧上去,倒有几分得皇后欢心。 太子今日银红滚边的眀袍加身,冠发高束,上面缀着一颗双龙戏珠璎珞。 越发显得英姿勃然,清俊风流。 温颜时不时将目光投过去,但太子并未给她回应,仍是一言不发地听着皇后训诫。 而在太子左侧,坐着一位红衣美人儿,和温颜和陈婠的红色不同,太子妃的红,娇艳浓重,为正服色。 单从衣裳色泽上来讲,便是在位分上压她们一头,更是在无声地彰显她正妃的地位。 在宫中,这些所有的细节,都极其考究,断不能逾越。 想来她应是太子妃,若禾郡主周若薇,亦是皇后的外甥女。 太子妃面色苍白,尖尖的瓜子脸上,杏眼流波,端的是妩媚风流,艳丽不输温颜。 她似是强撑着身子,一旁婢子拿来软靠塞在她腰间。周若薇歪头去看太子,只见他目光却落在下首,不知是在看哪位女子。 封禛侧目,发觉陈婠自入殿以来便始终安静,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连个目光也不曾投来。 好似十分认命,任由摆布的样子。 一想到她心里还放不下秦桓峰,封禛竟是有些不自主地冷下了脸色。 仍是皇后先发现了陈婠,这才道,“瞧本宫这记性,陈氏你近前说话。” 众人抬眼,见从温颜身后不远处,那女子悠悠上前,行如扶风一般柔柔,服饰妆容倒并不惹眼。 陈婠缓缓抬头,一笑淡淡,如春风和煦,令人观之悦心。 和温颜艳丽逼人的容光,截然不同。 对于看似温柔顺从,不具有侵袭性的女子,第一眼印象自然是好的。 陈婠双手拢在袖中,标准地行了礼,皇后便问,“从前本宫未曾留意过,你与太子何时会面的?” 陈婠没有丝毫迟疑,如实便答,“回皇后娘娘,是在瑞王府花宴上。” 这一回答,显然让皇后的戒备心消除了几分。 而她说话时,几乎不曾瞧过太子,可见情分并不深。 始终不曾开口的文昌帝忽然问道,“你父亲一案,朕看过笔录,陈侍郎确为清廉可造之才,教出的女儿亦端庄识礼。” 能得到皇上赞赏,自然是极好的,陈婠并不显得十分欢喜,仍是按礼制福身,再无多话。 容琳姑姑拿了手炉过来,皇后便先给文昌帝奉着,自己拿过一枚小的来用。 眼见时辰不早,皇后这才道,“你们二人入宫侍奉太子,自当恪守本分,齐心协力,亦当敬重太子妃,如同太子。” 宫人们端来新茶,陈婠便以良娣身份恭敬地奉了茶,“太子妃请用茶。” 温颜即便心下不服,但面上仍是恪守身份,也跟着从命。 太子妃笑吟吟地,从随侍宫女手中拿过物件儿,分别递给她们二人,“日后,咱们共同侍奉太子,应如姊妹。” 两条相同的菱花串珠手链,乃是用东海蓝玉打磨制成,色泽极温润透亮,自是佳品。 陈婠抬头,这才第一次看清太子妃的样貌。 两人目光交汇,恍如隔世。 -- 敬事完毕,由宫人领着分别去往各自寝宫。 温良媛分在兰烟殿,陈婠则入主玉露阁。 论规模,自然是兰烟殿恢弘些。 但玉露阁在太子的重华宫西侧,只隔了一丛桃花林子,倒比太子妃的凤藻宫更近些。 陈婠走进殿中,故地重游,心生感慨。 可巧不巧,上一世,她也是在玉露阁。 那时宫人们都说,玉露阁乃是承恩雨露之意,足以彰显太子的恩宠。 除了安平,内务府分来宫女、小黄门各两位。 因为是新入宫的妃嫔,日常用度皆是新的,不曾怠慢。 陈婠简明扼要地将手下几位招来训了回话,只说了一个要求,那便是不和其他任何宫殿之人搬弄是非,皆以明哲保身为谨训。 后各赏了了银子,便下去收拾。 虽不是娶正妃,但第一夜,也是极重要的。 寝室内,红纱帐,红缎子,布置地很是应景。 教导嬷嬷很快就到了玉露阁,十分详尽地将床笫之事的技巧教给她听,还说了许多侍奉的规矩。 因着陈婠上一世已经人事,没有过多的羞涩,但如此露骨地话语,仍是不自主地勾起那些温存旖旎的风流韵事,身体的欢愉好像被轻轻撩拨起来。 陈婠再出来时,见安平和新来的小宫女们聚在一起说些什么,她一来,众人便散了。 有个眼力活的小宫女名唤沉香,人很是机灵。 “不知道太子殿下晚上会不会来小姐这里。”安平一面给她换装,一面嘀咕。 “又不是当真洞房花烛,”陈婠笑了笑,“哪里有什么分别,来则安之罢了。” 安平却突然俯在耳边,“小姐可知,太子妃为何不得宠?” 陈婠歪头,眨了眨眼,安平紧接着小脸一红道,“她们都说,因为太子妃身子骨弱,禁不得太子殿下的恩泽…” 陈婠轻拍她手背一下,“才入宫,就学了这歪话来!” 安平努努嘴,“不过依奴婢看,小姐的身子骨应是极好…” 陈婠作势就去撕她的嘴,惹得安平满室乱窜着讨饶。 便在此时,殿外宁春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到。” 安平握着嘴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被陈婠冷眼堵了回去,“如此没个正行,宫中不比在家。” 她才刚站起,太子却已经大步入内,撩开纱帐望过来,“甚么事情如此开怀,孤瞧着,倒比今儿在大殿上欢畅多了。” 第18章 雨露恩泽付良辰 安平垂着悄声放下帷帐便退下了。 现下两人独处,陈婠也有些局促,大抵终究是疏离了太久的缘故,“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封禛略一沉吟,凤眸锁住她,灯烛之下细看,更有一番动人的韵味,“孤还未用晚膳。” 陈婠露出无奈的神色,“殿下来的不巧,方才刚传完膳,想来兰烟殿应是还有的。” 封禛掀起眼帘,手指在案台上扣了几下,“你是在赶孤走么?” 陈婠附和着笑了一笑,摇摇头。 封禛这便起了身,踱到她近前,再向前一步,陈婠便要被他逼地坐上床帏。 可他却忽然握住了她一双手,拿起来摩挲细看,“你这双手生的好,孤第一次见时,便喜欢的紧。” 陈婠由他端着,细想从前,仿佛不记得封禛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握着手,从指尖儿揉着,再到手掌,十分温存细致,最后在手背上落下一记浅吻,这才将她放开,“孤记得你说过不会抚琴弄笙,那么就给孤去做几样点心来尝尝。” 陈婠一愣,望向他,“殿下今晚不用处理政事么?做点心可非是一时半刻的。” 封禛随手捻了本书架上的书册,闲适地坐在软榻中,全然悠然自在的模样,“今日良辰,怎能辜负,别耽搁太久,让孤饿着。” 陈婠掩上门,胸中竟是有些忐忑,太久不曾如此亲近,反倒是极不适应。 再配上此情此景,前世那些不堪的回忆阵阵翻涌,她的确是没有一丝好心情。 玉露阁外掌了宫灯,八角莲台散着暖黄一片。 小厨房在正殿后面,玉露阁的墙内栽着一排梅树,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陈婠正服还未褪去,繁杂的发髻压得沉沉。 她慢悠悠去了小厨房,沉香正在收拾碗碟,一见她来了自然是惊讶。 陈婠便问,“可还剩有甚么食材?” 沉香清点了数目,“只剩下一些鲜果。” 陈婠的厨艺并不算好,拿手的是几样糕点,沉香忽然一拍手,忙道,“回良娣,奴婢还封存这秋日摘得桂花瓣,新鲜着呢。” 陈婠微一歪头,“去取吧。” -- 大约半个时辰,陈婠这才端了檀木食案进来。 意外的是,封禛仍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握着一卷书读的津津有味。 陈婠端着,“外室敞亮,殿下还是出去用膳才是。” 封禛歪歪头,“放在妆镜台上,孤就在此处用膳。” 陈婠也不分辨,任他说甚么便是甚么。 才放好,一转身,封禛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后,微微探头看去。 一碗桂花粥,一碟子桂花酥。 封禛素来对衣食考究,挑剔的紧,从前陈婠陪他用膳,若有一道菜色不满意,便要御膳房重做。 却不料封禛径自坐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粥,许久不言。 陈婠硬着头皮站着,等待着他的判决。 可封禛只是一口又一口喝着粥。 倒是陈婠先忍不住,便问,“这粥,可还合殿下口味?” 封禛放下勺子,“爱妃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婠忍俊不禁,抿抿唇,他这分明就是故意的,“臣妾知道不好吃。” 封禛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旁,又夹了一块桂花酥放入口中,“假话便是味口很一般,比不得御膳房。真话却是,孤用的很满意,很合胃口。” 陈婠莫名地心头一暖,别有一番滋味。 “去把那卷书拿来,读给孤听。” 陈婠只好照做,那是她带入宫来的一本词集,乃是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有感之作,闲来打发时间用的。 “殿下要听这些?”她翻开,多是些如“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思乡吟咏之词,封禛却并不在意,“偶尔读之,别有不同心境。” 他没有告诉陈婠,其实是喜欢听她的声音。 一时红烛添香,唯有她如清泉般的声音娓娓道来。 直到膳毕,封禛站起来,命她更衣,陈婠才如梦方醒。 太子来妃子宫中,又怎会是用膳读诗这么简单? 陈婠不从,推脱道,“玉露阁简陋,还请殿下回重华宫安置。” 封禛似乎早知道她的说辞,“爱妃可是在欲拒还迎,要孤亲自动手替你更换么?” 陈婠下意识地往后撤撤身子,“臣妾身子不适,不能侍寝。” 封禛弯了弯唇角,已然大步上前,取下她头上的簪子,将一头青丝散落。 “孤知道,你心里装着别人。”他说话时,眼含笑意。 陈婠却觉得冷的可怕,就连这一室暖和也抵挡不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封禛的手,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滑到脖子,繁杂的系带似乎在他手里并没费多大功夫,便解开了。 “你觉得入宫是委屈了你。”他接着说,声音很是温柔,更像是在诱哄。 尽管觉得此时此刻捂住胸口,是何等矫情的做法,但她还是如此做了,本能地抵触,“既然殿下招臣妾入宫,那便该知道缘由。” 两人进退间,已经走到床帏,陈婠就势坐在榻边,抬头望着他,“男女情事,若不你情我愿,怎会有乐趣?还望殿下三思。” 封禛眸色一冷,“若孤就喜欢强占的乐趣呢?” 陈婠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能说的话。 在她印象里,封禛对自己始终是温柔的,即便是男女之事也从不勉强。 但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然早就超出了预料。 石榴红色的外衫剥落在床帏,封禛见她里面竟然还套了一层棉锦,不由地一笑,“爱妃如此怕冷,日后在宫中暖和,不必穿得这样厚重。” 陈婠拦住他的手,“殿下今日,决意如此么?” 封禛凝住她,渐渐凑近,在温软的唇瓣上吮了一下,“孤决定的事情,绝不更改。” 陈婠轻轻解开棉锦的带子,再问,“即便会令臣妾心生怨恨,也无妨对么?” 封禛捻动着她细嫩的脸颊,“孤知道你想说甚么,但那一套妾心如铁的理论,在孤这里不管用,也不必说。” 陈婠也跟着笑了,“那臣妾要殿下应允一事。” 封禛握着她一双柔软无骨的手,点点头,发觉平素总是木着一张脸的陈婠,此刻一笑竟也有百媚横生的诱人。 “准臣妾可以出宫远行,他日臣妾若有错,不可祸及家人。”陈婠一字一句。 封禛沉吟,“孤准了。” 陈婠缓缓褪去中衣,丝质的内衫便露了出来,更与瓷白的肌肤映衬,散发着少女独有的体香。 她索性闭上眼,任由他摆布。 男女之事,既然逃避不了,权当做享受,至少也不委屈了自己。 有力地手,沿着她光滑的脊背向下,将她推到榻上。 覆盖上来的瞬间,封禛握住她的下巴,“睁开眼,看着孤。” 头顶红绡帐摇摇曳曳,陌生又熟悉地目光交汇一处,而后便是刺骨的疼。 被翻红浪,纠缠不休。 上一世,床笫之事皆是温存体贴,陈婠根本不曾经历过如此狂风骤雨般地摧折挞伐。 身体的疼痛或是欢愉,都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翻覆所掩盖。 他始终扣住陈婠柔软的手,将她按定在榻,不曾松开。 封禛附在耳畔轻咬,“婠婠你记住,你的身子是我的,你的心,迟早也是。” 陈婠咬唇不语,他便有办法逼她出声。 这一场洞房花烛,几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昏昏沉沉的,不知时辰多久。 但见红烛燃尽了,才终于停歇。 安平等人都守在殿外,只听里面动静,便可想一二。 沉香等人俱都红着脸,安平直到里头安静下来,这才瞧了瞧时辰,心下想的却是,“小姐的身子骨果然是极好的…” 听见小姐的声音在唤自己,安平连忙端着早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床单进去,沉香手脚利落也跟在后面。 她们皆不敢抬头,隐约可见太子衣衫松散地披在身上,陈良娣被他抱在怀里,盖着一层薄被。 “备水,孤要和婠婠沐浴净身。” -- 浴房挨着寝室,只隔了一道短小的走廊。 这一路,陈婠都是被他抱着走过去。 浑身骨架散了地疼,一动也不想动。 这一场沐浴,自然而然地又洗了许久。 彻夜,太子都宿在玉露阁,这也是除了太子妃,从未有过的事情。 天破晓时,陈婠睁着眼在想,他何时再情事上,是如此的需索无度了? -- 早朝前,封禛似是吩咐了甚么,就见宁春不一会就回来,捧着一枚梨黄的匣子。 封禛已然穿戴整齐,便坐在床头,将那匣子打开。 陈婠绾了头发,跟着坐起来,拉了件衣裳披着,露出一段瓷白的肩。 封禛见她面色红润,春意浓浓,煞是可人。 只见他拿出一枚淡米分色的玉镯子来,里面棉絮温润,有冰花流转,似是活物般灵动。 封禛拿起她的手,轻轻将镯子套了上去,“几年前孤得了这枚物件儿,配你的手,才算是合用,便戴着吧。” 陈婠只好谢恩,“谢殿下。” 封禛临走却在她耳畔低语,“爱妃劳苦有功,好好养身子。” 第19章 新宠娇艳宫花红 封禛一走,安平先带头道,“恭喜小姐。” 而后一屋子人皆是呼啦啦行礼,跟着道贺。 眼看主子得宠,手下的婢子自然是高兴的,宫中最不计较的便是手段,最怕的是失宠。 沉香偷偷观察着陈良娣,如此大喜之事,太子头一夜便临幸彻夜,似乎她却并未如何高兴。 从前自己在皇上的郑贵人宫中伺候过,还记得圣上临幸那一晚,她那情浓缱绻的神态,想来是极欢喜的。 如今皇帝已老,太子自然是宫中炙手可热,可自家主子反常的紧。 正思量着,容琳姑姑已经先得了信过来。 陈婠已然穿戴整齐,由安平扶着下来迎接。 容琳瞧了眼带血的绢缎,露出满意的笑,又摆摆手,“恭喜陈良娣蒙泽恩宠,此是皇后娘娘赏的桂圆多子汤,望良娣早日为皇室绵延子嗣。” 而后立在原地,陈婠明白规矩,容琳是要看着她喝下。 陈婠端起汤碗,鼻端轻嗅,汤中桂圆、花生还有红枣,并无其他药物。 这才一口一口喝尽了。 倒是要拜上一世所赐,常年在宫中倾轧,练就了敏锐非凡的鼻息,但凡有药物掺入,即便是极微小的,陈婠也能分辨出来。 显然,皇后并无他意,的确是补血养气的佳品。 容琳笑着欠欠身儿,“奴婢提醒陈良娣一句,每日要去太子妃宫中问安,每月上、中、下旬初日各要去椒房殿请安,切莫忘了规矩。” 陈婠接过安平递来的帕子,擦拭了嘴角,“有劳姑姑提点,臣妾省得。” 容琳姑姑在宫中地位颇高,但陈婠没有表示出太多讨好的意味,不卑不亢的姿态拿捏的恰到好处。 送走了容琳,这厢又有宫人来送东西,是凤藻宫的大宫女芙蘅。 芙蘅送的并非药膳,而是几件新制的宫装。 陈婠笑纳,正巧她带来宫中的衣裳不多,太子妃大手笔,用料皆是上等的丝绸绫缎。 而且,陈婠顿了顿,这花色,正是自己喜欢的芙蓉花和雏菊的纹路。 不过是一面之缘的太子妃,怎么会知晓自己的喜好? “臣妾谢太子妃好意,不知温良媛宫中可有?”陈婠似是随口一问。 芙蘅始终冷着一张脸,“回良娣,自然是有的,您和良媛一同入宫,一碗水端平,皆是一样的。” 这话听着十分不顺耳,太子妃生的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可她身边的宫人气性却不小。 安平也听出来了,她到底还是替太子妃鸣不平罢了。 -- 来到凤藻宫时,天儿下起了小雪。 陈婠进来时,里头已经坐了好些个人。 众人抬眼望去,见她罩了件雪披风,领口镶着一圈白绒绒的兔毛,上面还落着雾蒙蒙的雪花瓣子。 不知可是承恩的缘故,更衬得瓷白的一张脸蛋上泛着红晕。 眉如远山,明眸弯弯,端的是清丽非常。 “臣妾初次来太子妃宫中,摸不清路径,来迟了些,望太子妃莫怪。”陈婠行了个礼,便捡了个最靠外的位置坐下。 只见上座的太子妃温柔地笑着招招手,“陈妹妹过来坐,方才和温妹妹说了会儿话,我宫里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温颜来的早,正挨着周若薇坐着,状似亲近,见陈婠来了,轻嗤一声,“这还没如何呢,就这般端着架子。” 陈婠揉揉腰,便走过去,“臣妾若有不对的地方,太子妃尽可指出来,无妨的。” 芙蘅在旁道,好似全然没将她放在眼里,“有温良媛来给您解闷儿,瞧着气色也好了许多。” 太子妃笑意温和,一张娇艳的脸上满是从容祥和,不似温颜将厌恶都写在脸上。 如此看来,她的确是个好脾性的。 陈婠对她们的话没多大兴趣,倒是看见了对面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女子。 她着了深青色的宫装,面容淡漠,发髻简单的绾了结,用一根檀木珠簪子固定住。 像是隔了重山万水,尽管对面,却已然千里之遥。 那打扮,衬在洛芊芊身上,与气质极不相符,但也是好看的。 和这些脂米分堆里养出的美人,很不一样。 正说着,太子妃忽然一伸手,便握住了陈婠的腕子,“妹妹这可是姜花芙蓉玉镯?” 陈婠眨了眨眼,未见喜色,“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我并不认得。” 太子妃仔细端详着,“妹妹的手生的极好,这玉镯太子殿下一直收着,如今肯给了你,唯有你这手儿能当得起。” 陈婠离她很近,但周若薇说话时,眼眸真诚,表情除了赞叹并无其他,一派云朗月清。 “也许,太子殿下不过是将臣妾的手当做工艺品,就和这镯子一样的用处。” 太子妃道,“妹妹不了解殿下的脾性…他是看重你…”还没说完,却轻声咳了起来,芙蘅连忙端来冰糖梨膏喂了几口。 太子妃抚着胸口,靠在软枕上,微微喘气,“瞧我这身子,一入冬,稍微见着寒气便难过的紧,教妹妹们见笑了。” 温颜教芙蘅过来,看了看冰糖梨膏,“臣妾幼师常在军中,曾跟着军中大夫学过一段时日,这冰糖梨膏做法却不对。” 她接着道,“梨子不可单独煮水,要用文火闷着,熬成浆才最有效。” 太子妃点点头,“妹妹见多识广,我这就去让膳房照做。” 芙蘅将东西拿下去,不一会儿便端了茶水过来。 太子妃逐次赏了茶,到陈婠这里,是一杯君山银针。 陈婠微微一愣,自己不喜喝茶,但唯有君山银针能入得口。 太子妃怎地知道这些?亦或者,只是简单的碰巧而已… 殿中安静,忽然一道刺耳的杯盘碎裂之声响起,众人俱是一惊。 那小宫女跪在地上,捧着摔碎的玉器连声告饶,芙蘅扯着她的耳朵,“你平素手脚便不利索,今儿将太子妃最喜欢的花瓶打碎了,你可知这是殿下送的物件?” 小宫女泣不成声,连连叩头,芙蘅却不依不饶,十分厉害。 倒是太子妃不忍看着,出声将她制止,“算了,不过时身外之物,下回仔细些便是,收拾干净都下去吧。” 茶饮得差不多了,太子妃体弱要休息,众人便各自散了。陈婠走出凤藻宫时,忽而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 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安平在一旁感慨,“太子妃真真是好人,心地如此善良,比温家的小姐不知好了多少倍!只可惜身体不好。” 周若薇的一颦一笑回荡在眼前,陈婠只觉得那神情似曾相识,却分明是陌生人。 “你也觉得她人很好?” 安平点点头,陈婠却凝眸,“一个人若事事都好,人人称道,没有任何错处,那么便有两种可能。” 安平睁大了眼,“小姐说给奴婢听听。” “若不是城府太深,便是做戏太好。”陈婠抚摸着领口的绒毛,“但也有一种人,做了一辈子的戏,也就真成了好人,亦是本领。” 安平似懂非懂,想着太子妃那样的,不像是装出来的。 走到梅树林外,陈婠忽然頓住脚步,她想起来了,在凤藻宫闻到的气味,是紫檀的香味。 可患有咳疾症候之人,是不该用如此味重的香料的… 安平猛然停住,陈婠正沉思着,往前一步,冷不防撞进来人怀中。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孤在此地看了你许久,都未曾发觉。”封禛披着玄色披风,面如冠玉。 “臣妾方从太子妃宫里过来。” 封禛面色未动,嗯了一声,便去牵她的手,“怎地这样凉?” 说话间,他停步,展手将自己的披风接解下,不由分说地裹在陈婠身上,“陪孤去重华宫。” 第20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陈婠却止步不前,立在原地,“妾身累了,恕不能伴驾。” 封禛将她手握紧了几分,“仗着孤宠着你,便学会忤逆犯上,看来爱妃还是没有学乖。” “回殿下,昨夜未曾休息好,今儿一早便去凤藻宫请安,这会子眼皮沉重,妾身想回去歇着。” 封禛上下将她扫了一眼,只见脸颊红晕,可眼皮下头的确有一抹极浅的青色。 不由地想起昨晚巫山云雨,那身段的确是极好的,销魂蚀骨,令他忍不住一再采撷。 初次承恩,想是禁不住的。 便放柔了语气,“过来,孤不教你累着。” 陈婠思忖,他如此简单便答应了? 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封禛双臂一弯,极轻易地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陈婠无语凝噎,原来他所指的不让累着,是这个意思。 但说实话,他的怀抱的确十分宽厚舒适,陈婠索性就将头歪在他肩上,伸手指道,“如此,便有劳殿下了,玉露阁在那边儿。” 安平跟在后面,瞧见温良媛的婢子青岚从后面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一想到温颜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安平便觉得出了口气,到底太子殿下还是喜欢自家小姐。 封禛绷着一张冷面,不语,可走的却是重华宫的方向。 他怀中的清冽味道,阵阵沁过来,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东宫的日子。 “殿下可知道妾身喜欢什么花儿,什么茶?”她似是娇嗔的口吻,但心下却是有意求证。 封禛捏了她腰间一下,露出极浅的笑意,“不若你说于孤听一听。” 陈婠了然,原来,他并不知道的,自然更不会说给太子妃。 封禛大步登上重华宫的玉阶。 宁春一瞧,忙的将宫人都遣了出去,掩门退下,特意在外头交待,“没有殿下传召,谁也不许进去打扰,都听仔细了!” 殿下可是头一遭带妃子来重华宫,再细看,果然就是当初在天河城遇到的姑娘。 宁春暗暗佩服自家的好眼力,当初没有看走眼。 后来入帐伺候的洛昭训,太子根本就未曾碰她,只怕是在和这陈良娣赌气呢。 这大男人执着起来,自是不肯低头的,何况是万人之上的太子? 如此一来,原本在重华宫磨墨的两位奉仪,澜雨、澜汀姊妹二人,心下自是万般不愿,可也无法,只好去偏殿做些杂事。 殿内明净,雕梁画栋,一炉销金凝神香,丝丝入扣。 “殿下带妾身来此地作何?”陈婠猜不透他的心思,从前,封禛处理政事时,不许任何人打扰,即便是当初已是太子妃的自己。 “婠婠过来,替孤更衣。”他揉了揉眉心。 陈婠手法熟练,和他配合的天衣无缝。 待他一袭月白色常服坐在书案前时,陈婠已然两眼皮子打架,歪在案头,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色将暮。 “看你睡得沉,孤也舍不得打扰你。”封禛仍在案头批阅奏折。 身为储君,肩头万里江山,自然责任重大。 一刻也不能疏忽。 陈婠揉了揉右脸,便主动为他研墨,“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封禛眼也不抬,“何事?” “妾身思念父母,想要回府省亲。” 封禛这才搁下笔墨,“孤不准。” 陈婠登时蹙了眉心,“陛下答应过的,天子一言九鼎,怎能反悔?” 封禛走过来,坐在案前木榻上,“现下还未到时候,接下来,孤要先委屈你一段时日。” 陈婠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何为委屈,他已经欺身上来。 室内温暖如春,轻解罗裳。 “殿下,此地怕是不妥…” 但封禛却丝毫不给她分辨的机会,张口含住她柔软的唇,将后面的话都吞了进去。 先是极温柔的相待,可到后来,仍是暴风骤雨的索取,将她吹打地米分身碎骨。 封禛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和掌控,只能随他沉沦下去。 窗外雪花飞舞,御书房内旖旎无限。 年近元日,乃是宫中的大日子。 原本人人看好的玉露阁陈良娣的风头,并未持续几日,太子殿下开始临幸兰烟殿,一去就是数日。 温良媛宠眷非凡,私下里都道如此恩宠,只怕很快便要晋升位份。 安平时常在耳边抱怨,说是太子殿下负了自家小姐。 陈婠却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宫中哪里有甚么负心薄情,入了宫门,便不再是男女情爱那样简单,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 后宫中最不乏恩幸,却无一样关乎情爱,后宫如天平,总要在得失之间得到一个完美的平衡。 而作为赌注的砝码,却各不相同。 安平听了小姐的话,忽然叹道,“若是秦将军没有出事,小姐也不必委屈…” 秦桓峰… 那张深邃分明的俊颜划过脑海,飒爽英姿。 还有山海关的生死博弈。 现下想来,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 陈婠后来追问过大哥,但是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回答。 他就这般人间蒸发,无迹可寻。 若没有记错的,文昌十四年初,皇帝病重,藩王逼宫,欲效仿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时,陈婠被禁足东宫,未得以见证一场血腥政变。 只知道最后结局,文昌帝暴毙,太子登基,行削藩之策,三王皆被发配边疆,永不得回京。 -- 每日去太子妃宫中请安,周若薇似乎对陈婠格外亲近,时常与她说些体己话,得了甚么好物件,便都会先赠予陈婠一些。 温颜有宠,仗着父亲得太子器重,渐渐的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整日打扮地艳丽非凡,就连婢子青岚也跟着得势。 太子妃对温颜,并不若对陈婠那样贴心,面上和气应承一下,便过了。 但她为人谦和友善,即便温颜如何恃宠而骄,她亦没有半分恶言怨怼。 如此胸襟,令陈婠也叹自愧不如。 进出凤藻宫时日多了,陈婠对于那股淡淡的紫檀香已然习惯,太子妃仍是咳的厉害,未见起色。 兴许是做惯了闲人,身为太子妃,周若薇对于政事几乎毫无知觉,就连太子动向也并不清楚。 直到元日临近,皇后向东宫发出邀请,太子妃才知道,原来三位藩王已经携家眷入京,皆要参宴。 若说陈婠上一世野心太大,那周若薇便是太放任权势,毫无作为。 连一个太子妃应尽的本分也不曾有过。 当真不知是福还是错。 只是看起来,她乐得清静,倒也悠闲自在。 这一日,风雪初霁,因着太子妃又得了一副新制的曲子,便教司乐坊的宫女来弹奏,是以在凤藻宫耗得时辰长了些。 琵琶乃是凤凰木所制,品质极好,但那奏乐的宫女,指法并不精准。 陈婠听了几回,便忍不住纠正,她素手轻拨,指尖音律流转,登时如珠落玉盘,清音渺渺。 太子妃靠在座上,听得入神。 陈婠一面拨弦,抬头却看到她略显迟滞的目光投来。 一曲终了,她将琴弦收住,太子妃这才道,“不曾想陈妹妹精通音律,从前不知,日后你常来,也教教我。” “太子妃蕙质兰心,妾身当不得。”陈婠放下琵琶,周若薇唤她近前,摆摆手,不一会芙蘅便端了一方玉制的匣子过来。 “这玉花晨露膏滋养生肌,用处极妙,正配妹妹的一双手。放在我这里,凭白浪费了去。” 陈婠自然不能收下,两人推托间,却听殿外宁春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到。” 周若薇撑着身子,面有欢喜,连忙整理了衣着迎驾。 卷着一袭凛冽的寒气,太子款步入殿。 他着锦白的貂裘大氅,长身玉立,越发清俊高华。 随意往高榻上一座,眉目间寒意未消。 陈婠倒是奇了,入宫这些时日,从不见他来过凤藻宫。 “方才,孤在殿外听了琵琶曲,甚是动人。” 太子妃笑着道,“殿下不知,那是陈妹妹亲手弹奏,依臣妾来看,倒比司乐坊的一众女官弹得更妙。” 封禛看过来,见陈婠云淡风轻地坐在一旁,丝毫无所触动,置身事外一般,只专注地凝着窗台上的紫弦月草出神。 封禛面上无痕,胸中却仿佛窝了一团火气。 她总是如此甚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孤记得婠婠曾说过,并不会任何乐器。”封禛淡淡道。 陈婠抬眼看他,十分恭敬地颔首,道,“妾身是随性摆弄乐器,称不上精通,大抵和不会是一样的。” 太子妃眼见两人风刀霜剑,气氛不善,忙地道,“不若由臣妾做主,殿下和陈妹妹便在我宫中用膳,臣妾这里还有几首曲牌,陈妹妹一双巧手,奏给殿下听可好?” 封禛一双凤眸看向陈婠,她却忽然起身儿,福了一福,“多谢太子妃美意,妾身宫中有事,便不打扰太子、太子妃雅兴,这厢退下了。” 太子妃似乎有些失望,正欲开口挽留,封禛却也跟着站起,“如此正好,孤正要走,将方才的琵琶也带上。” 陈婠只好抱着琵琶,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殿下…”周若薇的挽留,并无多大作用,封禛只是转头嘱咐她好生休养,再无其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殿,芙衡倒是先开了腔,“太子妃您也太示弱了些,眼看太子殿下就这么被那狐媚子勾走了。” 周若薇摇摇头,“莫言多嘴饶舌,把药端来吧。” 芙衡仍不死心,又道,“从前那柳昭训在时,装娇弄弱的勾着殿下,您便任她去。依奴婢看,这陈良娣也是一样的!” 周若薇咳了几声,“人死为大,休要再议论是非。” 芙衡嘟囔,“那柳昭训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周若薇喝了药,叹道,“若她没有出事,想来腹中骨肉也该有两岁了,东宫许会热闹些个。” 芙蘅一面伺候她喝药,一面劝,“您该多对殿下上心些,这元日宫宴就要到了,奴婢听说兰烟殿那边早早儿地准备上了…” 太子妃望了眼窗外,红梅竟是新开了几枝,“郑贤妃近来可有到过东宫?” 芙蘅便答,“郑贤妃一直跟着皇后娘娘侍奉陛下,并未得空。” 太子妃摆摆手,“将玉花生肌露送去陈良娣那里。” 第21章 君心妾意各两端 走出凤藻宫正门,但见一架鸾凤步撵停在宫道中央。 “你带着琵琶回宫,孤要留下婠婠。”封禛将安平打发走,先一步登上,轻拍了身边的软榻,“婠婠上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按礼制来讲,唯有太子正妃、侧妃才有资格与太子同乘一撵。 宁春似乎猜出了陈婠心中所想,便欠身儿道,“殿下恩典,陈良娣请吧。” 陈婠遂扶了宁春的手臂,提着裙子登车。 鸾凤撵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四角分别置有暖炉,放下珠帘,果然比外头暖和许多。 她怕冷,封禛是知道的。 陈婠侧过头,封禛目光投向落雪,清华濯濯,似有些心不在焉,看不出喜怒的痕迹。 “殿下要去哪儿?”她问话时,步撵已经沿着漱玉巷出了东宫。 朱漆的高大殿门次第敞开又关闭,偌大的天微皇城赫然眼前。 皇上的寝殿正阳宫位于六宫正中,陈婠还能准确无误地记起她从前所居的毓秀宫,毗邻朱雀门。 宫人往来,整座皇城便如春日待发的草原,百花争艳。 “许久不曾再见,这皇城倒还是如从前的模样…”陈婠极低地自言,望向悠悠而过的红梅白雪。 封禛转头,便见她睫毛弯弯垂落,安静沉婉,静如大雪倾覆。 就连自己的心,也一时跟着静了下来。 恰步撵微微一顿,慢悠悠停住。 一道柔媚的女声响起,“太子殿下可是要去正阳宫探视圣上?” 陈婠隔着珠帘,隐约能瞧见一架抬轿迎面而来,里头端坐个美人儿。 封禛淡淡一句,“贤妃娘娘照顾父皇有功,孤和母后都记得。” 轿中唤作贤妃的女子娇声一笑,“原是本宫应该做的。倒是殿下与太子妃情意和美,出入同乘一撵,当真羡煞旁人。” 陈婠已然听出了这话外之音,贤妃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是冲着太子来的。 她掀开一方珠帘,容颜缓缓现出,正与贤妃对面而望。 贤妃郑氏,膝下育有两岁幼子封凌,芳华正盛,与封禛年龄相仿,端的是个可人儿。 陈婠对她的印象不深,但郑贤妃有个表妹,在太子登基后入宫,便是后来的李美人。 说到李美人,陈婠是如何也忘不了的。 当初,李美人邀宠献媚,作乱宫闱,与她处处为敌。 起初陈婠只视而不见,但岂料李美人越发肆意妄为,后来更是包藏祸心,意图下药谋害太子。 如此,彻底激怒了陈婠。 那夜,陈婠趁皇上外出行宫狩猎,将李美人和她腹中之子,诛杀于蕉兰殿中。 七尺白绫将李美人脖子缠的紧紧,就吊在大殿的正上方。 她死前仍在不断挣扎,一双凸起的眼睛,死死盯住陈婠。 陈婠便泰然地站在她面前,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此是她手上沾染的第一抹鲜血,正是从那时起,陈婠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心也可以冷硬如斯。 李美人被诛,她妒后的名声便广为流传,后宫人人自危,有宠的妃嫔再不敢轻易触怒陈皇后。 收回往事思绪,只见郑贤妃那张和李美人颇为肖似的面容上,划过一丝惊讶,隐隐有更为复杂的情绪含在眸中。 “想来这便是陈良娣了,”贤妃笑的敷衍,却是看向封禛。 “孤有事先行,还请贤妃娘娘让开。”封禛冷声吩咐,丝毫不留情面。 珠帘后的陈婠看不清贤妃的表情,但想来是不会好的。 过了朱雀门,就来到皇城后苑,眼前开阔,俯瞰京都,沃野千里。 宁春扶着陈婠下撵,轻声道,“那贤妃娘娘,一心想要将自家小表妹许给殿下,殿下不允,这才生了些纠葛,今儿的事情,陈良娣莫往心里去。” 陈婠莞尔,“公公多虑了,殿下如何,与妾身并无干系,又怎会往心里去?” 宁春干笑了几声,“那便最好。”说罢便往远处去,吩咐侍从做事。 封禛走过来,微微揽住她的肩,“虽暂不能允你归家,但这样东西,你应该喜欢。” 陈婠举目望去,此地围栏高阔,四下有内侍守卫巡逻。 虽是冬日,但草场枯草也是修剪的极为整齐。 “此地是?”她眼见宁春渐渐牵着一匹马走过来。 “这里是御马场。”封禛牵过那马缰,陈婠已然上前,欢喜地抚摸着鬃毛,“是妾身的黄骠马。” “若你喜欢,尽可以出入御马场。”封禛将一块鎏金的腰牌递到她手心,然后一并握住。 陈婠恭敬地福身,“谢殿下。” 封禛云淡风轻的脸容上,渐有一丝崩裂的痕迹,他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私下里,不必对孤如此客气。” 陈婠仍是欠身儿,“不论何时,身为妃嫔,该恪守礼仪才是。” “在你心里,孤就只是你必须遵守的礼制,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应付差事对么?”他眼底波光粼动,看不真切。 陈婠接着补充一句,“殿下还是妾身的衣食父母,是救父的恩人。” 封禛忽而勾起嘴角一笑,“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明,若你喜欢便留下,若不然就自行回宫。” 封禛敛袖而去,虽未发怒,但宁春已然看了个透彻。 临走前,他语重心长地道,“别怪老奴多嘴,殿下对良娣当真是用了心,从前哪里还见过殿下主动碰过旁的妃嫔呢!” 身后渐有铃铛叮咚之音响起。 陈婠回头,那女子一身短裙长靴踏步而来,如细蛇般灵活,手腕上的一串铜铃随着步子叮当作响。 “陈良娣想学甚么,我都可以教你。”洛芊芊身姿挺拔,手中亦牵着一匹黑马。 陈婠拍了拍黄膘的马腹,将裙子在侧面系成了结,利落地翻身上马,策住缰绳围着洛芊芊踱步,将她团团困在中央。 她俯身,“有什么本领要使出来才见分晓。” 洛芊芊仰头,见那女子绯衣乌发,却腰肢如柳,身形利落,一颦一笑皆是清婉动人之态,如流风回雪。 不若那些个王公贵女矫揉造作,卖弄风情,教人生厌。 想来世间男子,大抵都抗拒不了如此可人儿。 如若不然,太子为何千方百计要将她诏入宫中,还有那人… “洛昭训,上马吧。”陈婠伸手将脑后长发绾成结,簪定,露出一小段娇嫩的颈。 洛芊芊眉眼微扬,更是好不示弱,御马之术已然炉火纯青。 陈婠只是略带挑衅地策马前驱,指着远方林间,“便先从赛马开始可好?” 洛芊芊扬鞭一挥,登时便冲了出去。 因为太子殿下吩咐过,由洛昭训亲自教导,是以御马场的内侍们皆并未跟过去。 陈婠在前面指引着,渐渐就绕到了山阴之面。 “陈良娣马术精湛,令我刮目相看。”洛芊芊当真是在赞赏。 但陈婠却将马儿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论技艺,我不如你太多,自从我在邙山救你的时候便知道,洛昭训绝非寻常女子。” 洛芊芊面无波动,“陈良娣亦是。” “此地无人,洛昭训可以只对我一人说真话,”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极是好看,“你听命于太子,还是另有其人?” 洛芊芊眸中星星点点,点点头,“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特地来陪你驯马玩乐的。” 便在当时,陈婠只觉得眼角余光一扫,远处高阁上有人影晃过。 她猛地转头,那里却空空如也。 洛芊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皇城重地,除了皇亲国戚,寻常人是无法进入的。” 陈婠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便慢悠悠策马回转。 洛芊芊先一步回去,“天色已晚,咱们各自回宫,如陈良娣想要找人赛马,尽可来御马场寻我。” 陈婠策马按原路返回,忽而林间风雪吹动,将一树落雪打下,正洒在她肩头鬓发之上。 冰凉的雪花瓣子一沾身儿便化作水,冷的紧。 她只好下马拍雪,岂料一低头,却看见脚边不远处落着一方锦帕。 她拾起来细看,登时心惊,这帕子,正是当初秦桓峰替她包扎伤口所用。 但在天河城时,她已经还给了他… 似乎冥冥中有所预感,陈婠缓缓转过身子,白茫茫林间树下,一道同样颜色的身影长身而立。 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宝石般熠熠夺目。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仍是扬起脸,冲她邪肆一笑,“终于等到你了。” 陈婠步步向前,并未退却,“秦将军,是你么?” 他的容颜虽未改变,但狂傲不羁的神态,却和记忆中的秦桓峰判若两人。 第22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 时近黄昏,风雪愈发大了。 天边滚着昏黄的雪雾,将衣摆吹得飞扬。 陈婠隔着重重茫雾,踏雪而来,她步子细碎,整个人都笼罩在隐约的光影中,影影绰绰。 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人似仙如梦,看不真切。 陈婠渐渐走近,她再次问,“你,为何不说话?” 那语气并不疏离,也没有半分慌张,仿佛早已料到。 那男子负手而立,在雪中身形越发高大,他道,“来日方长,我们很快,便会再见。” 陈婠满腹疑虑还未问出,但那厢已有一簇宫灯点点靠近,还在唤着她的名字。 迟疑中,再回头,树下已无人影。 但陈婠知道,这一切都真实无比,那个人,自己不会认错。 安平急忙跑过来,将披风替她围上,“天冷下雪,小姐独自跑进林子里,可急死奴婢了!” 陈婠淡淡道,“咱们回去吧,有话回宫再说。” 安平点点头,扶着她往外走。 御马场的宫人抬来一顶小轿,“回陈良娣,太子殿下临走时吩咐奴才,说晚来风雪路滑,将您送至西宫碧霄殿安置,今晚不必回东宫,还特意教奴才将这位姑姑唤来,陪着良娣您。” 这一通话说的顺溜,陈婠打量着眼前的小黄门,年纪尚轻,口齿倒十分伶俐,她一边儿上了轿,便问,“你叫甚么名字?在御马场当差多久了?” 那小黄门一路跟着轿子疾行,“回良娣的话,奴才叫张让,十五岁进宫,一直在御马场做事,已有五年。” 陈婠顿了顿,“那你可知,甚么人有权限出入这御马场。” 张让笑了笑,“回良娣的话,自然都是咱们宫中的主子,陛下和各位娘娘,太子殿下和各位藩王国戚,东宫里来过的,就只有您和洛昭训。其余的,便是内廷的卫尉,陛下的贴身侍卫等人。” 如此说来,秦桓峰能进入皇城,自然是要和这些人有干系方可。 “洛昭训可常来?” 张让点点头,“洛昭训常来,她性情十分…十分特别,总是来此御马射箭,殿下只是吩咐过,但从未陪同,都是洛昭训独自一人。” 陈婠思忖,只怕这洛昭训即便有所古怪,也是问不出来的。 思量间,碧霄殿就在眼前。 镂花石刻的高窗里,露出暖黄的光,映在雪地上别有种安和宁静。 陈婠握着手炉,缓步踏上台阶,宁春在殿外守着,见陈婠来了,便拦着道,“良娣请稍后,殿下正在处理事务。” 陈婠微然淡笑,眸子雾蒙蒙的,“既然如此,那我便回玉露阁去了,还请公公一会子向殿下通报一声儿。” 宁春连忙欠身儿,“这可让奴才为难…” 陈婠望了一眼天雪,“这样冷的天,我在外头是受不住的。” 宁春左右为难时,殿门却猛地打开。 竟是郑贤妃从里面出来,只见她花容含怒,显然是精心妆扮过的。 她一抬头,正和站在廊檐下的陈婠对上。 郑贤妃扬眉一笑,这一笑也是含着怨气,“陈良娣缠的太子好紧,便从东宫跟到西宫里。” 陈婠凝着她,丝毫未动。 郑贤妃扶了扶鬓发,“不过人不可貌相,陈良娣想来是好本领。” 陈婠拂去身上雪花,“贤妃娘娘可是说完了,外面天寒,如此,臣妾便要进去了。” 郑贤妃与她擦肩而过,“新入宫的,最忌讳恃宠而骄。” 陈婠福身,“谢贤妃娘娘教诲。” 郑贤妃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阖上殿门,封禛便从案台后面站起,向她走来。 “郑贤妃,”他顿了顿,陈婠却解下披风,径自走到鼎炉旁边取暖,“殿下不必告知妾身,妾身对此事并无兴趣,更不会外传。” 封禛从后面,隔着棉衫,双手轻轻握住纤细的腰肢,从她侧面附过身来,“那便不说这些。” 陈婠偏过头,避开他的气息,不禁联想到秦桓峰一事,一时心事重重。 殿中暖香阵阵,熏人欲醉。 封禛的手顺着腰线往上,绕过去,便在她胸前的饱满处停住,放柔了语气,“一段时日未见,婠婠可有想念?” 陈婠转过来,与他对面儿而望,整个身子便被他抱在怀中,“殿下何必明知故问的。” 清俊的脸容上,划过一丝暧昧的笑意,他吮住那香软的唇,还有一丝冰凉,便顺手将她同样冰凉的小手握住。 气息绵长的一吻,惹得陈婠脸颊已有红晕升腾。 她却在此时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殿下也该将陪伴温良媛的时辰,分一些给太子妃才是。” 封禛揽着她腰线的手,微一用力,“孤在你这里,莫提旁人。” 他将陈婠罩衫除去,携手往内殿走,“你素来怕寒,碧霄殿是个好地方。” “如何好法?” 封禛清朗一笑,“待会便知。” 红木门打开,里面登时冒出蒸腾的热气。 面前一池温泉,轻柔暖漾。水面上艳红的花瓣飘荡,卷起满室芬芳。 封禛张开双臂,宽袍广袖垂落,“温泉水,正可解你体寒之症。孤已经遣了宫人们下去,此地,唯你我二人。” 陈婠自然要替他更衣,虽然已有肌肤之亲,但如此坦诚相待,仍是有些个别扭。 最后,她在身上裹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裙,这才下水。 那细白的脚踝,轻轻踏在岸上,五个圆润如珠的脚趾,煞是惹人怜爱。 先伸出脚尖,在水中试探了一下,这才缓缓下来。 陈婠还未入水,却被他猛地一拉,整个人便扑到他怀中去。 层层水花溅起,陈婠身量不高,一时脚尖还触不到池底,她又不通水性,便下意识地扑腾起来,往他身上抱住。 这一下,正和人意。 封禛一把托起她的腰,在水中回旋,便抵在身前。 陈婠整个人,便如同刀俎上的鱼肉,当真是防备全无,任人宰割的模样。 忍住想要吞噬她的欲、望,封禛撩起水花,细细地婆娑着她的手臂,在到圆润的肩。 一点一点,温柔耐心地爱抚。 一点殷红的花瓣,粘在她颈间。 更衬的雪肌如玉,别有一番极撩人的韵味。 封禛此刻竟然生出暗自的庆幸来,陈婠在人前总是淡然的模样,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有如此娇媚可人的一面。 陈婠被他弄得无法,就往一旁撤去。 如此你来我往,却被这男人给算计了去。 不知可是许久未曾触碰,他这一番索取十分强烈。 尽管在水中,她也承受不住,只往池壁上靠去。 此种销魂蚀骨,个中滋味,令他禁不住沉沦。 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月上中天。 陈婠昏昏沉沉,便是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中睡去的。 后夜,恍惚中听见有宁春进来禀报,兰烟殿的青岚要见殿下,说是温良媛受风寒病了,高烧不退,请殿下去瞧瞧。 陈婠翻了身,枕着手臂继续安眠,封禛将她往怀中揽了揽,轻轻抚着她光滑如缎的背,似在安抚,“传御医过去,孤明日再去探她。” 宁春见状,便识趣儿地退下。 心道,从前在温良媛宫里时,后夜殿下总是借故批阅奏折,往重华宫安置。 轮到这陈良娣侍寝,便在温柔乡里不愿离开,此间恩宠,自然分明。 -- 入宫后,这头一次该到椒房殿请安,陈婠少不得细心收拾一番。 既不能太扎眼,亦不能失了体面。 皇性情强势而挑剔,陈婠万万不想沾惹了难缠的主儿。 封禛曾嘱咐过她,那样的场合,她只需要静静地做个陪衬,切莫多言就是最好。 可越是谨慎,便越容易出了岔子。 从昨夜起,安平身上忽地起了疹子,一片又一片,又疼又痒,瞧着吓人的紧。 陈婠仔细看过,便细问了她最近可用过、食过甚么。 并无可致出疹的东西。 但凡宫中有下人出疹,便要当即隔离到外宫去,甚么时候治好了才能回去。 很多人,便不明不白地被遣了出去,生怕传染了主子们。 陈婠左思右想,此事查清楚前,断是不能声张。 遂选了沉香跟着去,教安平先在宫中养着。 戴穿戴完毕,临走前,安平突然过来,“小姐,奴婢想起来了,近些天用了太子妃赐给小姐的玉露膏。” 陈婠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是太子妃做的手脚? 她拿过来,细细嗅了嗅,玉露膏中除了月桂和百合的香气,并无其他成分。 终是摇摇头,“不是这个因由,待我回来,咱们再细说。” 第23章 六宫月下缱绻时 椒房殿中暖香融融,鎏金画壁,乃是后宫中最奢华的宫殿。 皇后赵祯乃是文昌帝的结发妻子,亦是这后宫中数十年的主人。 容琳姑姑手执小银针,挨个往娘娘们座旁的香炉中添碳。 这一丝一丝的香气便沁了出来。 贤、德、淑、珍四妃紧挨着皇后下首而坐,而后再是几位贵人、昭仪,最末等的良人皆是站着的。 后宫听事,座次便代表着地位,丝毫僭越不得。 室内原本便有窃窃私语,忽而不知哪个鼎炉中碳星子迸裂开来,发出异响,恰此时,殿门外有人抬步迈了进来,自然就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道绯烟色的素净长裙,罗带束得微高,上面绣着细细的雏菊纹路,那女子轻轻解开披风,便福身行礼。 身段柔柔袅娜,一垂头便瞧见云烟髻上簪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甸。 当真是温柔婉约到骨子里的美人儿,丝毫不沾染脂米分气息,令人见而心生怜爱之感。 赵皇后客气地道,“陈良娣坐吧。” 其他妃嫔多不曾见过东宫里新来的妃子,唯有郑贤妃与陈婠有过交锋。 只听她冷言一句,放下手中的茶碗,“陈良娣的面子好大,倒教咱们都等着你。” 陈婠不疾不徐地坐下,仿佛没有听到郑贤妃的话,转头身旁温良媛的位置还是空着。 倒是一旁病容未褪的太子妃替她解了围,“贤妃娘娘莫怪,是臣妾说的辰时一刻听事,她倒是准时来的,再回皇后娘娘,温良媛风寒病着,告了假。” 这下郑贤妃的脸色不免尴尬,遂又闷头吃茶。 陈婠冲她微微颔首,以示谢过。 见人都来齐了,皇后这才开了口,“近日雪大,本宫将各宫银碳取暖的月例都加了许多,尽可教宫人去内务府领去。” 陈婠一面听着,微微抬眼望去,这些面孔许久不见,也并未忘了。 淑妃仍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珍妃心事重重,显然没有仔细听着。 德妃性子最弱,在后宫中几乎没有存在感,倒也安稳地坐着四妃之一的位置。 至于贤妃,她入宫最晚,却因为样貌姣好颇得盛宠,这文昌帝一病,她也是个识时务的,连忙就转而投靠皇后一脉,以求自保。 正思量间,皇后突然将话锋一转,“珍妃妹妹,如今藩王入京,你的两个儿子现下大约也该到了吧?” 珍妃抬眸,笑答,“安王和平王的封地皆在西北边境,路途遥远,自然不如昭王家眷来的及时,传讯说已到了徽州边境。” 一听牵扯了自家儿子,德妃这才开口,“昭王昨儿入京,是太子殿下下的懿旨,安置在北宫乐成殿,还未来得及拜见陛下。” 皇后摆摆手,凤仪威严,“陛下龙体欠安,倒也不急于一时。” 贤妃连忙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待三位藩王齐聚,陛下瞧见才更是安心。” 皇后啜了茶,容琳便过来添上。 你一言,我一语,柔声细语,却暗自较量的把戏,陈婠没兴趣细听,只纹丝不动地做个摆设。 此次听事,大约都绕着藩王入京朝圣做文章。 虽是家事,却是各方势力暗涌而动。 陈婠心下清楚,这几位藩王,确属珍妃的儿子封炜野心最大,便也是佣兵最重的安王殿下。 至于,何时而动,只怕都在等一个时机,这个时机正系在文昌帝的龙体上。 所以太子代传圣旨,只有藩王和亲眷准许入京,一切侍卫兵马都要却京都三十里之外扎营,正是防患于未然。 方才德妃说起北宫时,陈婠忽而心头一亮,某种隐约的预感隐隐浮现。 北宫位于正北,而御马场亦是同样方向,两者之间距离极近… 也就是说,秦桓峰若当真在宫中,很有可能是跟在昭王封煜部下。 上座的皇后歇了片刻,又将元日家宴的安排和四妃商榷议下,其间琐碎自不必提。 太子妃忽然插了一句,“陈良娣和温良媛皆是新入宫的,她们二人父兄皆为国之良才,可否也趁此诏入宫中一聚。” 皇后思量间点头,“薇儿想的心细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在椒房殿停留了一个多时辰,陈婠端坐着腰腿酸痛,心想着却是找个甚么借口去乐成殿探上一探,以解心头疑惑。 沉香扶着她才出了殿门,又被容琳唤了回去。 皇后取下七宝羽凤簪,“你过来。” 陈婠自是多留了个心眼,顺从地过去,皇后竟是站起来,将那枚凤簪插到陈婠鬓间,“你侍奉太子有功,这是本宫送你的。太子妃时常在本宫身边说,你是个温良识大体之人,她与你投缘。” 陈婠娓娓欠身,“谢皇后、太子妃看重,妾身惶恐。” 皇后再进一步,双手从后面握住她的腰,用力按捏,按得陈婠有些疼。 而后下移,再上移,将她浑身检查了个遍。 “你生了副好身板,腰细臀儿圆,瞧着细瘦,摸着丰腴,是块好材料。”皇后面无表情,就像是在品鉴珍宝一般,“难得太子愿意亲近你,该早日怀上麟儿才是正经。本宫已经吩咐御膳房,往玉露阁多送一份药膳补身子。” 陈婠自然要佯作欢喜的应下。 “临近元日,本宫料理阖宫事务,需要个帮手,明儿起,你每日过来正阳宫,替本宫照看着些陛下,亦是尽一份心力。” 为何突然要自己去侍药?陈婠并未想明白,更猜不透皇后的用心所在。 容琳瞧着那道柔柔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这才疑惑,“娘娘您为何偏偏选中她呢?” 皇后淡淡一笑,眸中透着锐利的锋芒,“因为本宫看得出来,她心中并不爱太子。这样的女子,用起来才安全。即便她将来生下龙子,养在太子妃膝下便是。” 容琳回想起初入宫时陈婠泰然的神色,话到嘴边儿又咽下。 这般女子,当真会是那样好拿捏的? -- 正阳宫守卫森严,文昌帝虽然病着,却也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对太子批阅完毕的奏折予以修改指点。 陈婠说是来侍药,不如说是来听皇后训诫。 因为安平身上的疹子一直未褪,所以都是让沉香跟着过来。 一日下来,皇后拿了本《女则训诫》教她抄写,限三日之内抄写完毕。 陈婠这厢在偏殿执笔抄写,皇后便坐在高榻中翻看账目,时不时往下头瞧一眼。 见她姿势端正,一丝不苟地抄写。 过了一个多时辰,忽而殿外来人通报,说是太子殿下驾到。 陈婠仿佛没有听到,仍专注在宣纸之上。 太子入殿,寒意重重。 他径直坐到皇后身旁,“父皇的病情可有好转?听太医说新得了方子,颇见成效。” 皇后瞥了一眼规规矩矩的陈婠,“本宫正要给太子说一句,这些天就让陈良娣过来给本宫搭把手,处理些事务。” 封禛缓缓走过去,见她臻首轻垂,纤纤素手白嫩细致,握笔的姿势端正,再看纸上字迹端正分明,别有风骨。 他便站在身后,随手将她落下的几缕发丝撩起来,别在耳后。 触到她凉凉的肌肤,封禛只觉得指尖留香,黏腻不去。 舞文弄墨的她,透着书卷雅致的韵致,偏偏这韵致里头,又含着勾人的媚。 和温颜明艳逼人的大不相同,陈婠的柔媚是刻在骨子里,清高中有令人想要摧折的欲、望。 这是在他周围莺莺燕燕中,从未有过的感觉。 陈婠被他触碰,这才抬头,“殿下看妾身写的可还好?” 封禛认真地翻了几页,“字有风骨,改日给孤也抄一卷明史。” 皇后冷眼看着,便道,“该传晚膳,太子就陪本宫一起用膳吧。” 封禛点点头,陈婠却说,“妾身未感饥饿,再抄一会儿。” “如此,本宫就教人将饭食给你端过来用。” 陈婠遂继续伏案,心想着正好避开皇后,也乐得清静。 抄完半卷时,满月映上树梢。 陈婠推开门,一股清冽的寒气袭来,此时的正阳宫安然寂静,仿佛一只沉眠的雄狮,俯卧在皇城的正中央,酣然入睡。 沉香去御膳房取皇后赏赐的药膳补汤,陈婠便慢悠悠独自往东宫的方向走。 她低着头,踩着脚下一阶又一阶汉白玉的台阶,一抬头,便见台阶下站着一人,向她望来。 封禛伸出手臂,待陈婠下到最后一阶,便被他握住手,牵了下去。 将她披风紧了紧,封禛这才道,“夜深露重,孤送你回去。” 陈婠抽回手,“皇后娘娘吩咐,教殿下多陪陪生病的温良媛。” 封禛顿步,凝住她,“为何去兰烟殿,孤认为以你的聪慧,不会猜不出因由。” 陈婠抿唇一笑,然后明眸将他锁住,“那殿下,来玉露阁,想必亦是同样的原因。” 此时,两人已然踱步入林,林子上梅香阵阵。 只是如此对望一眼,却仿佛隔了两世漫长。 他抬手,抚上她的颊,略带粗粝的指腹,一路沿着她眉心婆娑,直到停在她温软的唇瓣上。 他俯身,贴在耳畔,“婠婠还是不说话时,会比较可爱。” 而后封住她的唇,微微一触。 -- 却说沉香去了御膳房,但里头各宫姑姑都在传膳,沉香只得在外头候着。 过了许久,待人都散尽了,她才往里头走。 谁知御膳房此时的烛火忽然熄了几盏,大约以为已经无人再来。 沉香放慢脚步,听得里面竟有人窃窃低语。 她遂警惕地留了个心眼儿,贴在侧面镂花的窗台下倾听。 “将这药米分放进去,无色无味,就连御医也不能察觉…日久见效…” 沉香心头一跳,算来,只剩自家主子的药膳还未取走。 沉默了片刻,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记住我的话,不会亏待了你们。” 话音一落,脚步声便往外走。 情急之下,沉香身子一歪,脚却踩上了石头,猛地发出声响。 这一响自然惊动了里头的人,沉香心知不好,连忙往小路上逃。 谁知没走几步,便被人猛然拽住,一把捂住了口鼻。 她惊恐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之人,喉咙中发出支支吾吾的声响。 气息越发稀薄,她的挣扎变得更加无力。 就在最后的一瞬间,她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树林里走出来,她道,“下手要干净些,死人才不会说出去。” 第24章 魂归不知难安处 封禛在玉露阁歇了会儿,陈婠累了整日,便嘱咐她早些安置。 他仍是要去重华宫处理政事,想来又要到深夜。 “若母后有为难你的地方,尽可告诉孤,必不会教你受委屈了的。”封禛握着她的细腕,见那姜花玉镯戴在她手上一段时日,色泽越发温润晶莹,惹人爱的紧。 陈婠被他抚弄地痒痒,遂抽回手,“国事虽重,殿下却也要保重身体。” 封禛神色淡然从容,瞧不出任何疲惫之态,将她双手放在唇边触了触。 即便是床笫欢愉间,除却云雨极乐,他亦是握着手不肯松开,翻来覆去地揉弄,有时天亮醒时,手儿竟还被他握着。 上一世,他床笫之事十分节制,更不曾发觉有何偏好。但如今却不同,甚至有时,不过是因着抚弄这手儿,便能激起他的欲、望。 封禛起身信步往外走,“孤自有分寸。” “殿下,”陈婠忽而叫住他,封禛回头,听她道,“留意安王。” 封禛并未回答,仍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径自出了殿门。 封禛前脚走了,后脚御膳房的宫女便过来送药膳。 陈婠这才想起沉香说去取药膳,“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了,怎地还不见沉香回来?” 安平也四下寻了,过来回话,“平素她最是勤快,今儿倒也真奇了,连个影子也寻不到。” 又问了回御膳房的宫女,却说并未见玉露阁的宫人去取药膳。 安平接过来,趁热便侍候陈婠喝下。 里面数种食材药材,人参、淮山药还有犀角碎,名贵的紧。 喝完补汤躺下,陈婠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倒也说不上为什么。 过了会子,就听安平在外殿小声和下人们说着,东宫各处都找不到沉香,教她们往六宫里去寻。 玉露阁上下皆是无眠,夜寒风紧,陈婠多披了重厚实的羊绒披风这才出了宫门。 太子上回在御马场给她的鎏金令牌,可以出入六宫,这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先是按照沉香原该走得路线寻找,仍是一无所获,这么个大活人凭空就没了。 便在这当口之上,陈婠忽而有个更为大胆的想法。 “安平陪我去北面,你们其余人往南边儿去,一会子就在此地会和。” 事出紧迫,自然都不敢怠慢。 安平扶着陈婠,便问,“小姐,为何要去北宫那样偏远的地方?” 陈婠自然不可能告诉她,自己是要去探看昭王部下,寻找秦桓峰的下落,她只是说,“这么久找不到,便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才是,沉香总不会出了皇城的。” 安平想着亦有道理,便也跟着快走。 北宫远离中央,灯火亦昏暗了些许,不如中宫通明繁华。 乐成殿就在眼前。 宫门前冷清寂寥,正是昭王安置所在。 陈婠握着令牌,气定闲从,款款走上去。 有小黄门并不认得她,安平便将令牌出示,“东宫玉露阁陈良娣,有太子殿下手谕,来北宫寻人。” 小黄门眼见面前女子衣着讲究雅致,一张脸儿欺霜赛雪,生的极好看,应是这宫中的主子无误。 便连忙欠身儿,“昭王殿下还未安眠,就在主殿,您请吧。” 陈婠望了一眼掌灯的内殿,似是随口一问,“事出突然,是我唐突了。敢问公公一句,昭王殿下可还带有亲眷入宫?” 那小黄门想了想,“只带了王妃和一位贴身亲信随从。” 陈婠一听,心下便有了揣度。 她素身往里走去,“咱们分头去寻。” 支走安平,陈婠轻手轻脚地往偏殿过去。 乐成殿她上一世来过两回,虽算不得熟悉,倒也记得路,尤其是,那里… 想起乐成殿后苑从前发生过的一桩旧事,被这夜风一吹,陈婠忽而打了个寒噤,莫名地就有些冷。 那次事故,是由李美人而起,便是郑贤妃的表妹。 有位司衣司的宫女不知为何得罪了她,她便教手下婢子将那女官骗至北宫,几日后,那女官的尸身便在北宫后苑的一口古井之中打捞出来。 此事,陈婠当时彻查六宫,唯有李美人嫌疑最大,奈何她巧言令色,最终因为证据不全,而作罢。 终归是一桩无头公案。 收回思绪,陈婠一步一步过去,但见殿中人影一晃。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猛然回头,正对上那人的冷如寒夜的脸。 深色玉袍加身,更显得身型高大精壮,配上那双深邃的眸,如同夜鹰般犀利而桀骜。 又是这样的神色。 陈婠先一步上前,“我果然所料无错,秦将军如今,是在昭王部下。” 只见他闻言,微微一笑,“在下宇文瑾,乃是昭王殿下的谋士。” 陈婠凝着他,“为何要如此?假死、叛逃,留书逼我入宫…秦将军从前一直在做戏,我只是想知道你如此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何?” 他冷冷一笑,全无往日的温存,“世间诸事,有因必有果,你日后会明白的。” 他逼近,陈婠便后退一步,此时此刻,秦桓峰,或者应该叫他宇文瑾,这男人周身透出的邪肆之意,令她不安和惧怕。 她终于明白了大哥的话中用意。 “此时一见,倒教我死了心,”陈婠眸光清冷,“不论如何,从前的秦将军在我心中已死,那个在山海关不顾性命就我之人,不会是你。” 宇文瑾的步伐顿住,却长臂一舒,将她禁锢在怀中。 陌生的气息渐渐逼近,陈婠抵住他的胸膛,他却从侧面附过来,毫无迟疑地吻上她的唇角。 他的吻极具侵袭,丝毫不给陈婠任何反抗的机会。 “你如今已是太子的女人。”他似在自语。 手上的力道也骤然加大。 良久,他终于放开,陈婠却因为窒息而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面前人变得如此陌生,她几乎是奋力逃开,一路往后苑跑去。 宇文瑾的身影紧跟着过来,穿过树影重重,陈婠不会料到,从前生死相依之人,如今竟会走到避恐不及的地步! 然后,后苑原本是竹门的地方,如今却被封住。 她这是走入了绝境。 博弈对峙间,她四下摸索,忽而手下一凉,再回头,竟是靠在一处枯井之上。 心头沉闷地咯噔一声,这枯井…正是从前出事的那口。 陈婠稳下心思,似冥冥中有所指引,她回身往里面望去。 恰此时一道月华射来,黑洞洞的井底,赫然是一双圆睁的眼睛,同样望向她。 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陈婠捂住嘴,双腿一软,却被他接入怀中。 宇文瑾压低了声音,“莫要出声,你只当做任何事情都未发生。明日一早,我会让昭王给你一个交待。” -- 第二日,玉露阁宫女沉香失足落井的消息,传了开去。 是昭王在北宫寝殿的古井中发现了尸首,陈婠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当宫人将消息带回来时,她仍是忍不住愤然。 沉香伶俐可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何人会对她痛下杀手? “失足落井…”陈婠冷笑,“哪里是这样简单?沉香她,一定是发现了甚么不可告人的密事。” 安平将一方匣子打开,“奴婢按照小姐的意思,将沉香手中身上可疑之物都取了回来。” 陈婠仔细看了看,多是些散碎东西。但有一缕碎布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去内务府比对一下,这布料都有哪个宫领过分例。”陈婠再而嘱咐,“记得悄悄的,别惊动任何人。” 安平点点头,“奴婢知道。” 她刚走出几步,忽然又折回来,“奴婢险些忘了,打捞的宫人说,这枚指环,是从沉香身下捡到的,奴婢瞧着,不像是沉香的东西。” 陈婠细看,那是一枚琥珀扳指,质地名贵,绝不会是沉香所有。 将前因后果联系其中,那口古井隐蔽,究竟谁会知道呢? 就连作案的手法和地点,都和当初的李美人如出一辙… 相似地令人难以置信。 但,如今宫中,并没有甚么李美人。 正想着,就听见殿外有脚步声响,封禛大步入殿,一眼便瞧见了歪在榻上的陈婠。 脸儿煞白,惊恐难定的模样。 封禛心头一紧,便过去将她手握住,“有孤在,莫怕。” 陈婠心中所想另有其事,但看在封禛眼里,又是另一番柔弱堪怜的姿态。 拥在怀中,封禛扶着她的发,“这些日子,你随孤同住重华宫,免得触景伤情。” 陈婠还要分辨,他却不容置喙,“一切交给孤来安排,此事,不会再发生。” 想来在他的心中,陈婠一直是个柔柔弱弱的模样,时刻都需要他来保护。 却不知她心中早已历尽沧桑,后宫倾轧,怎会害怕一个宫女的枉死? 她只是相求一个真相而已。 安平急忙忙跑进来,便看到太子殿下正抱着小姐安抚,他那冰山般的脸容上,难得有一丝动容。 虽很浅,但安平仍是瞧出来了,太子殿下对自家小姐动了情。 “进来吧。”陈婠从他怀中挣扎着起身儿,封禛的手还停在腰间。 安平冲陈婠点点头,眼神会意。 陈婠便道,“你究竟发现了甚么,趁殿下在此,正好一起听听。” 安平将那细布条捧了出来,面色悲痛,“回殿下,这是从沉香手中抠出来的…奴婢去内务府查了记录,却是…” 封禛眸色一凛,“说下去。” 安平抬起头,“这是太子妃上月赏给温良媛的紫烟罗!” 第25章 盛世菱歌乱红颜 这一句话,显然就将温良媛和太子妃两人都牵扯入内。 陈婠撤开身子,面色哀婉,“如此便罢了,权当沉香那丫头命薄。妾身求殿下莫要追究,息事宁人也许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越是显得怯懦,封禛便愈发生出怜惜之感。 男人最见不得女人示弱。 “传孤旨意,太子妃和温良媛速来玉露阁。” 须臾之后,但见玉露阁中从未曾如此熙攘。 太子妃仍是由芙衡扶着,一副弱柳扶风的病娇之态,有气无力的样子。温颜虽然称病,可那气势却不像的。 她一入殿便冷笑着瞥了陈婠一眼,悠然落座。 “听闻陈妹妹宫中出了事,臣妾亦感惋惜。”太子妃说话间又咳了几声,用锦帕掩住口。 “孤只问一句,昨日夜里,你们都在何处?”封禛抬眼,轻淡一句。 芙衡抢先道,“回殿下,昨夜里太子妃一直歇在殿中,很早便安置了。” 封禛凤眸微眯,“孤问的是你主子,来人,将这刁奴拉下去,掌嘴二十。” 瞧着芙衡被压下去,太子妃情急之下,竟是双眼含泪欲滴,她道,“臣妾嫁与殿下多年,臣妾为人,殿下应是最清楚不过。况且,昨儿夜里,母后也来过凤藻宫,您可以去问的…” 陈婠闷声不语,只是双手交握放在身前。 “臣妾为何要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婢女过不去呢?” 封禛饮了口茶,下座的温良媛倒是说了话,“若无旧恨,那必定是有新仇了。” 她看向太子,自己称病多日,他却只是教人送些补品过来,竟是一次也没有探视,每每差人过去问,都在重华殿处理政事。 封禛凝眉,“回答孤的问题。” 温良媛起身儿,福了一福,“妾身昨夜从未去过北宫,虽无人证,但凭殿下决断。” 这厢正说着,忽然殿外便道,“皇后娘娘凤驾——” 未等众人平身,皇后已是径直入殿。 “莫说是没了一个宫女,便如此大的阵仗。本宫昨晚亲自去的凤藻宫,太子可是还不相信么?” 气氛剑拔弩张,丝毫理不出头绪来。 皇后看向陈婠,陈婠便看向太子,仍是装个无辜受害的模样。 沉香此事,定是查不出结果的,但今日一试,倒试出了深浅。 僵持中,殿外再次有人来报,说是昭王求见。 昭王此人,年纪尚轻,行礼间不卑不亢,颇有风骨。 他恭敬地道,“此事发生在本王寝宫,深感惋惜,方才听侍从说,晚间的确瞧见了一位面生的宫女来过乐成殿,正是此人。” 皇后冷冷一笑,“幸得有昭王作证,如此,陈良娣可安心了?” 昭王直起身子,正和陈婠目光相接,但很快便移至别处。 “既然真相大白,”陈婠柔声道,“妾身也无话可说。昨夜唐突去往乐成殿,还望昭王殿下莫要在意。” 昭王一笑置之,不知可是因着宇文瑾的缘故,陈婠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中,别有深意。 宇文瑾和昭王的关系,究竟如何,她无法揣度。 但绝不会仅仅是谋士这样简单,如找昭王这般韬光养晦之人,又怎能伏得住宇文瑾? 座上太子忽而话锋一转,“听闻昭王新结交了位能人志士,颇为投缘,元日宴上,不妨来带一见。” 昭王恭顺应下,“承蒙太子不弃,日后自有机缘。” -- 元日乃大节,举城欢庆。 天微皇城中亦充斥着浓烈的氛围。 白日里各宫各殿行洒扫沐浴之礼,换新装辞旧颜。 陈婠带着安平等人,正在后院里修剪松枝,一回头,便见不远处红梅花下,一人孑然而立。 玉树芝兰,亭亭俊秀。 封禛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走,孤带你去正阳宫看祭祀大典。” 许是新年的气氛感染了她,陈婠今日心情格外的舒朗。封禛履行承诺,准她归家省亲三日。 见家中父母兄长康宁,前程坦途,便也放心不少。 前日才返回宫中。 “你不在这些天,孤竟然觉得孤枕难眠,后悔允你的时日太长了些。”他说话时,带着笑,呵出的白气被风轻轻吹散,显得整个人鲜活起来,不似明堂上沉静威严。 “开春之后,妾身想下江南巡游,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陈婠幼时便在父亲书房中瞧过一本春游册,上面花红柳绿,尽是江南春景。 这种子便悄然生根发芽,但困于深闺,终究不便,但如今,她在宫中做个富贵闲人,倒愈发想去远方。 “分明是柔弱女子,心气却高,时时装着山川河海,倒有几分风骨。”封禛文不对题,大步向前。 “殿下宫中从不缺红米分佳丽,妾身即便不在,也并无碍。”陈婠辩驳。 封禛转头看过来,良久才道,“孤从来都是孑身一人,但现下,突然觉得有婠婠陪着也不错。” 封禛一路牵着她前行,有孤雁从头顶的青瓦墙檐上略过,天地高远。 登上玉阶,视野更见开阔。 正阳宫前,执事官身着玄色身衣,正在代天子行迎神之礼。 沉郁的古乐悠悠响起,渐渐传向四方。 而后是逐摊舞乐,头戴面具的歌姬伶人整齐做舞,气氛更加热烈。 最前方十位壮年男子身着彩服,头戴八角兽面,舞姿雄壮而敏捷。 对面高台之上,帝后当中,俯瞰芸芸。 四面三位藩王尽数落座,欣赏这盛大的节日表演。 逐摊结束,钟磬之音渐渐而止。 为首的男子突出人群,与陈婠对面而望。 他缓缓摘下面具,随之而来,是陈婠狂跳不止的心。 他将单臂握在胸前,深深鞠躬,“在下宇文瑾,拜见太子殿下。” 四目交汇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 封禛的脸色冷冽下来,如同覆盖的大雪。 对峙中,宇文瑾素身而立,丝毫无所慌张,很快地,眸中便有更狂烈的光芒闪动。 封禛只是扬唇一笑,虚浮一把,“久闻昭王谋士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未教孤失望!” 曾经的信任,亦或是背叛,多少年来,早已分不清彼此。 如今庙堂之高,狭路相逢,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述尽? 但定远将军秦桓峰已死,世间再无此人,或许宇文瑾才是他真正的身份。 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桥段,显然绝不会发生。 便在煌煌天都,巍巍高台之上。 两个世间极出色的男儿,曾经同袍而战,如今势均力敌。 喧闹热烈的奏乐之声轰鸣鼎盛,将周遭万物所湮灭。 -- 待太子落座时,他已是恢复如初,丝毫没有痕迹可循。 太子妃一身正红色吉服,裙摆两尾流苏悬垂,摇曳生姿。温颜妆容艳丽,如开春勃发的桃花儿,娇艳欲滴。 再看满场莺莺燕燕,竞相争妍。 但太子却始终没有放手,径直牵了陈婠坐在身旁,只是对太子妃略一颔首,以示见过。 陈婠亦施米分黛,乌云缵珠髻上,插着皇后赠予的七宝钗,淡淡的腮红衬面若春晓,水绿色的对襟穿花襦裙套在身上,绣臂上纹着色泽略深的芙蓉花,袖口如藕荷般微微开大,露出一双玉白的手。 满堂红艳中,她正如一枝嫩芽,峭立枝头,温婉秀丽,清灵流转。 一颦一笑,仿佛泼墨的山水画。 平素向来温柔不起眼的陈良娣,今日甫一出场,便登时吸引了各方目光,水样儿的美人,竟有艳冠群芳之殊色,教人眼前一亮。 难得是她即便坐在太子身边高位,也丝毫没有得志的意味,反而平静如常,十分自如地观看乐舞。 瑞王先上前一步,端了酒樽敬上太子,两人私交甚好,自是举宫皆知的。 陈婠在旁听着,三言两语,左不过是些不关紧之言。 她一抬头,却从对面远处触到那道锋锐的目光。 宇文瑾在昭王下首而坐,玄衣深步,在满场锦绣藩王中,独显的与众不同。 陈婠浅浅扫过,反倒是一派清明从容。 封禛转头,替她斟了一杯清酒,“让孤猜一猜,你现下心中在想何事。” 陈婠端起酒,抿了一口,“殿下定然是猜不住的。” “想来婠婠之前,已然见过他了,或许,就在北宫。”封禛握住她搁在案头的手,微微用力。 陈婠莞尔一笑,“不对,殿下再猜。” “孤不应再猜,却该打一副镣铐,将你锁在重华宫内,才会少生事端。” 祭祀大典完毕,皇上病体不适由龙撵抬着,返回正阳宫,跟着进去的,还有三位藩王。 封禛走下玉阶,宁春面色焦急,悄声附在耳畔,“回殿下,暗卫来报,城外安王大营秣马厉兵,有所异动。” 封禛一边闲庭信步走着,陈婠还跟在身后不远处,他低声道,“速诏洛昭训去南门玄武门,如今孤只信得过她。” 第26章 满城风絮尽飘摇 回到重华宫,陈婠在外殿整理书册文墨,回想起方才宁春的话,便可想如今形势严峻。 三位藩王皆是携兵力而来,即便并非谋反篡位,但搅乱政局,趁此分杯美羹的想法却不会少。 太子从回来起,就将自己封闭在内阁审阅折子,陈婠偶尔进出几次,见他端坐在案台前,凝神不语。 面前摆放着一方狭长的乌木盒子,良久,他终是伸手去拨弄开关机括。 恰此时,洛昭训未经任何通报,径直疾步入内,显然是极其熟悉的。 她先是瞧见了陈婠,不由地一愣。 “殿下。”她声音低沉,而后望了一眼身旁女子。 陈婠岂会是这等不识趣之人,她便收敛衣袖,欲要退下,“妾身先回玉露阁。” 就在她走到门前时,封禛的声音忽而从后传来,“无需回避,你一同过来。” 洛昭训虽心下不解,但仍是表情淡漠,对太子的吩咐绝对服从。 此时的她,眸光越发谨慎锋利,毫不像是太子的侍妾,更像是他的亲信卫尉! “当初妾身去天河城寻兄,只怕当时饿死路边的洛昭训是有备而来。一切的巧合相助,都是一个设好的圈套,只等妾身自己往里跳,对么?”陈婠声音轻柔,踱步过去,踞坐在案前,抬眼在两人身上目光流连。 洛昭训仍是冰山般的面容,分毫未动。 封禛将木匣打开,四两拨千斤地只道了一个字,“是。” 原来这洛昭训,一直都是封禛暗自栽培的贴身暗卫。 陈婠淡笑,“殿下此举心思缜密,将洛昭训放在身边做个妃嫔,既能掩人耳目,又可出入皇宫探听消息,令人佩服。只是这些,为何要教妾身知晓?” 一低头,匣中之物,陈婠瞧得分明,那是半块虎符印信。 “按孤原先的安排,东宫送去正阳宫侍奉父皇之人,原该是洛昭训。”他凝眸,神色微微一滞,“但母后却擅自做主,选了你过去。” 陈婠按照他的思路往下想,遂更见心惊。 如今文昌帝病危,但凡有丝毫差错,越是近身之人,便越难逃干系… 她抬眼,得到的是封禛同样肯定的眼神,“婠婠你虽然心思灵慧,但到底涉世未深,不懂得宫中厉害干系。就比如沉香的死,并非孤不愿还你公道,只是一切,都未到时候,孤必须隐忍。” 陈婠始终望着他,心头五味杂陈,这一番话能出自他如此骄傲之人的口中,是她不曾想过的。 从前,两人缱绻情浓,齐眉举案,但心中却相隔千里,从没有交心而谈。 是以猜忌、多疑渐渐疏远,最终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今时今日,他如是说。 就连暗卫的身份也暴露在自己面前。 望着他潋滟眸光,看不清他眼底究竟还藏了些什么。 陈婠不知道该不该去信他一回。 “还有半块虎符,就在你大哥的手上,”封禛言语淡淡,却已然暗含肃杀之意,“只要孤的口谕一至,京都百里便会化作修罗场。” 殿中三人,各怀心思,一时静默非常。 陈婠唏嘘,上一世惨烈的宫变犹在眼前,太子调兵,皇城外兵戈相向,兄弟手足相残,血染朱雀大门。 血泊横尸遍野。 安王被诛,昭王、平王入狱,后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永世流放。 虽然封禛赢得了这场夺权政变,登基帝位。 但损伤太重,也终究留下了弑兄逼宫的污点无法抹去。 尽管这污点,在他后世的昌平之治中被渐渐淡忘,却逃不过青史一页的口诛笔伐。 洛昭训单膝跪在案前,线条分明的脸容上,秀眉深蹙,“安王野心昭然若揭,兵力已经逼近护城河三里之处,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人心可叹,父皇还未病去,孤的好兄弟们就已然迫不及待了。”他冷言冷笑,将那虎符握紧了一分。 放在裙面上的手,被他握住,“一会儿出了重华宫,孤便会下旨宣称,你突染风寒,无法侍疾。你安生待在玉露阁,远离是非,不出宫门,和这一切都再无关系。” 温婉的面容,还挂着一丝柔柔的笑,“殿下,妾身却有不同的看法。” 封禛疑惑地挑眉,她便道,“妾身来看,安王此举并非当真发兵,而是以发兵之意引得殿下动兵。一旦殿下动用虎符,那么…” 她的话点到而止,相信他已经透彻。 “皇帝病危,太子逼宫,这个罪名孤担不起。”他面上薄有寒意,如将至的风雪。 “是以,妾身会按原先安排去正阳宫侍奉,”陈婠动了动指尖儿,在他掌心中轻轻划过,“想来殿下和兄长,会保妾身万全无恙。” 她的声音轻若鸿羽,但却在此时大殿中,显得掷地有声。 “禁宫卫尉严密监视三王,九营按兵不发,蛰伏于叛军驻兵五里周围,按兵不动,待孤旨意。” 洛昭训拱手称诺,旋身离去。 陈婠福了福身儿,腿跪的有些酸麻。 衣袖被人从后面轻轻握住。 她回盼,封禛凝眸,问道,“如今,他回来了。可还恨孤强留你在宫中?” 陈婠挽袖颔首,“是。” 但并不是因为宇文瑾。 封禛缓缓松开她,哂笑,“其实孤心中一直都明白,但孤,绝不会放手。” 他不再抬头,专注于案头,直到陈婠翩然离开,他才猛地合上虎符匣子,环视着空荡的高阁大殿,烛火未央。 -- 晚间皇后在云光殿设家宴,所有妃嫔、藩王皆要列宴。除此之外,几位重臣也在邀请之列,包括温良媛的父亲镇国将军和陈婠的父兄。 陈婠在浴房沐浴换洗,安平将用的玫瑰露、鲜花瓣,还有润发的蔷薇膏都准备好,盛放在小盒中。 “小姐,您要的敷面用的青柠片,这些天去内务府一直都领不到份例,仍给的是银杏片。” 陈婠撩起水花,将玫瑰露细细地涂在手臂上头,“银杏片也是好的,不过是我自小便用青柠,习惯罢了。” 安平过来,将她如云乌发润湿,捻着蔷薇膏往上头一点一点抹匀,登时芬芳浓郁,香气宜人。 安平便边弄边道,“说来也奇,奴婢这疹子出了许久不退,这些天渐渐自己就好了。” 陈婠起初是闭着眼靠在池边上敷面,听她这一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她问,“是从青柠片用完了,就好了么?” 安平想着,点头,“就是了。” 陈婠似乎隐隐想到了甚么,轻轻取下脸上的银杏片,“太子妃给的玉花膏你可还在用?” 安平手上不停,已经将一头秀发涂完,拿在手中揉搓,“上回小姐检查过说没事,奴婢就一直用着。太子妃给的东西真真是好物,您瞧奴婢的手,比从前细了许多的。” 陈婠掬了一捧水,撩在面上,一双水润的眸子缓缓凝住,“月桂和青柠一同使用,会引发皮疹不止。玉花膏没错,但错就错在遇上了我用的青柠片!” 安平一惊,“如此,也太过巧合了吧?” 青拧片是自己从家中带来宫中,此是极私密之事,旁人不会知晓她有这个喜好。 联想起前事种种,如果此是蓄意为之,那么太子妃,对自己的一切爱恶都清楚地令人难以置信… -- 晚宴时分,宫中华灯初上,一片柔和光芒。 从玉露阁往云光殿去的路上,却和温良媛遇上。 陈婠如今理不出头绪,自是不愿和她周旋的,不想温良媛先上前,与她并排而行。 “陈良娣如今愈发得意了,就连宫中一个婢子失足落水都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她笑着讥讽。 陈婠佯作无辜的样子,“沉香素来得我喜爱,这一去,我自然是难过万分的。” 温良媛轻轻附在耳畔,“同你说实话,那夜我也在北宫。” 陈婠驻足,她继续道,“不过是你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子,死了便死了,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 陈婠却微微一笑,“都说了是失足落水,怎么会是你杀的,温良媛当真是会开玩笑。” “你就不想知道,我深夜去北宫,是去会何人?”温良媛面色妩媚,向她示威。 陈婠隐约知道了答案,但本能地抗拒承认,温良媛娇声一笑,“你大哥当真是个痴情种子,昨日入宫后,又托人来给我传信,我怎好意思负了她的深情呢?” 陈婠并不想听她炫耀下去,便抽身往前走,温良媛却不依不饶,跟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只要我不放手,你就永远有把柄在我手中,即使殿下宠着你又如何?” 陈婠缓缓回头,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温家大公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在幽州趁乌蒙之乱,大肆搜刮民财,买卖田产舞弊受贿之事,的确将风声压得很紧。想来,你是不想让殿下知道的。但有些事根本就经不起查问,若查下去,不知道你父亲还能不能坐稳大将军的位置,也不知道温良媛还有没有机会在我面前威风呢?” 温良媛呆立在原地,刻意地笑,“不知所云!” 心下却是大为慌张,哥哥犯下的之事,早已打点好了上下,绝不会走漏风声,她陈婠怎会知晓… 陈婠拂袖而去,心想着果然被自己猜中了,倒是要感谢自己重活一世,如此看来,历史的轨迹并未改变,有朝一日,当太子羽翼丰满,不再需要温家的时候,这些旧案就会成为最深重的罪孽。 第27章 宫倾毒血女人心 陈婠来的不早亦不晚,仍是着晨起时水绿色宫装,只是夜里寒凉,多添了一圈织毛的围领。 发髻更为简单,几乎无所配饰,随手折了朵新开的红腊梅别在鬓间。 上座的皇后扶着皇帝已然落座,只是今日皇上的气色瞧上去更显得憔悴几分。 陈婠不免想着,皇上病入肺腑,患的是血脉不济的肺症,按常理来讲只要控制妥当,用药及时,病情原该渐渐好转。 但是如今,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似乎都没有这个能力治病。 听说上月里老太医令辞职告老还乡,不再诊病。 她平素在旁侍药,所有膳食都必须经由皇后亲自审查,才能入口。 单如此看来,皇后对皇上的感情的确深厚。 云光殿画角飞檐,一派恢弘,乃是皇家正宴厅所在。 太子和太子妃紧邻主座,太子妃端姿而坐,和皇帝相反,素来体弱的她,今夜气色瞧上去却格外的好,有那么几个瞬间,陈婠倒以为她病愈了的。 “陈妹妹今日好香。”太子妃亲昵地凑过去,眉眼含笑。 太子岿然不动,静静地望着渐次到来的人儿,但他余光不禁往左边扫去,隔着太子妃,只看到那双细嫩柔白的手,安静地搁在案头。 那枚姜花玉镯戴在陈婠腕上,被她体香汗液沁的越发温润,封禛觉得心尖儿上,仿佛被她细嫩的手挠了一下,轻轻痒痒,令他生出丝丝缕缕的绮念。 他明白,素来明哲保身为谨训的自己,已然在悄然不觉间,妄动凡心。 陈婠抚了抚脸颊,“想来太子妃鼻子灵敏,连妾身从前爱用青柠片都晓得。不过,现在倒觉得银杏片也是好用,您可以试一试。” 说话时,陈婠细细察言观色,提到青柠片几个字眼时,太子妃素来温和慈宁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清浅的异动。 若在旁人,断是瞧不出的,可偏偏她对面的是陈婠,是从女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的皇后。 手段不算高明,但很隐蔽。 “难怪陈妹妹肤如凝脂,惹人怜爱,原来用的是青柠片,倒和宫中的规矩不同。”太子妃仍是笑着岔开了话题。 谈笑间,众人齐聚。 执乐礼官开场,数十名伶人击编钟而奏礼乐。 举杯贺饮时,紧邻的瑞王忽然敲了敲桌面儿,陈婠回头,便见他一贯春风洒脱的笑意挂在脸上,伸手指了指下面。 陈婠低头一瞧,原来自己的裙边挂在了櫈角上,露出下面一双淡绿色的绣鞋。 她连忙放下裙摆,小声道,“多谢王爷提醒。” 瑞王只是冲她举举杯,一笑而过,举手投足甚是风雅。 陈婠心下想着,这个瑞王倒是名士风流,从不参与庙堂纷扰,的确是红尘中洒脱之人。 席间一切如常,几位藩王轮番敬酒,好一派兄友弟恭的其乐融融。 太子静坐如松,偶然几句,越发显得清绝高华,不与俗世同流合污。 御膳房的宫人开始传饭,有序地端来青玉食案,玉宴珍馐,摆在每个人面前。 开了宴,便要歌舞助兴。 对于此间,陈婠并无太多兴致,抛开光鲜的外表,形式皆是大同小异。 但令她未想到的是,第一个曲目,竟是温良媛亲自出场抛头露面。 她容颜俏丽,米分衣妩媚,安静地坐在屏风后面,抚琴弹奏。 歌姬长袖善舞,和着高山流水清音袅袅,的确不负灼灼月色。 举杯畅饮中,温良媛一曲弹毕,引得满场好彩。 太子忽而开口,“温氏端方典雅,才貌双全,今日,便晋封为良娣。” 下座的镇国将军长吁一口气,连忙谢恩。 温良娣款款而来,亲自为太子斟了酒,“妾身谢殿下恩典。” 太子只是点点头,饮酒时,淡然的有些反常,没有分毫抱得美人归的欣悦。 不知为何,当封禛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第一眼竟然不是去看温颜,而是转向左边,毫无意外地,陈婠正将一枚青杏送入口中,丝毫无所触动。 这个细微的举动,他很快便一眼带过,恢复如常。 只是心弦轻动,竟会有难以言表的负罪感,仿佛负了谁的心意似的。 那一方绿衣虽然与他只是一人之隔,但在此时此地,却仿若千山万水,终究是触碰不到。 想来,她是不会在意的,封禛似乎想不出,有什么是她能放在心上的? 或许,是曾经远赴千里的边塞相遇,亦或许,是山海关里的遇袭命搏。 可那些,都不属于他封禛,而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但如今高坐华堂,他没有功夫思量太多,因为身为未来的储君,有些事情尽管违心,却必须要做,更要做的漂亮,方能堵天下悠悠众口。 太子妃欣然道贺,还拉了温良娣近坐饮酒。 咳疾之人,不可饮酒,太子妃自己病了这么多年,竟会连这个也不知么? 在看她一言一笑,陈婠忽然觉得细微处,竟会有些眼熟,似乎,像极了一位故人。 “铮”地一声龙吟淸啸,打断了她的思绪。 众目望去,那女子一袭暗红色的束身长裙,身形如灵蛇,游弋在舞池中央。 剑花飞舞,寒光银剑。 奏乐激昂,她足剑踏歌,一步一步逼近安王。 虽然是极乐的气氛,但那一瞬间,就连陈婠的心,也不由地提了起来。 洛芊芊是冲着安王去的! 便在舞乐的最高、潮时,洛芊芊腰肢猛然一弯,一支浓烈诡异的剑舞戛然而止。 她长剑的尖端,正正指向安王所在,只差三寸,便直击面门,足以致命! 洛芊芊自如收住,潇洒利落地退回场中央,款款行礼。 安王的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上。 太子淡然一笑,“洛昭训从前在西塞居住,舞姿亦是奔放洒脱不同于中原,不知几位王兄可还喜欢?” 昭王最先举杯,“的确不同凡响。” 封禛看过去,目光却定格在他身后案台上,那一袭玄色身影之上。 从前他为自己出生入死,原以为是最可信之人,却在自己心上重重剜了一刀,皮肉见血! 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宇文瑾的目光,始终落在陈婠的方向,偏生还如此地直接坦荡。 安王闷饮了一口酒,并未说话。 他身后贴身侍从,刚要站起,陈棠已经拔剑抵在他腰间,便又逼他坐了下来。 果然是宴无好宴。 御膳房的宫人再次过来,珍妃连忙起身,亲自端了那碗献给皇上,“此是妾身瞧着陛下食欲不济,特意为陛下熬制了什锦燕窝粥,您尝尝。” 文昌帝本就是半闭着眼眸,谁料皇后却拦了下来,“陛下龙体抱恙,应以清淡饮食为主,血燕滋补过甚,易损伤心脉,珍妃的心意陛下领了。” 珍妃教她这么一说,显得十分尴尬,进退两难。 忽而,太子妃轻声道,“这燕窝粥浪费了可惜,臣妾知道陈妹妹喜欢什锦甜味,若珍妃娘娘愿意,不如给了陈妹妹,左右她今日吃的极少,想来是不对胃口的。” 珍妃颇为感激地望了太子妃一眼,便教人端了过去。 这话锋一转,登时就引到了陈婠身上。 陈婠微微一笑,正要推脱,皇后却发了话,“说的是,陈良娣既然喜欢,莫要浪费了才是。” 二人一唱一和,就将陈婠这么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端着手中的粥碗,如同烫手山芋,数十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舀起一勺,轻轻嗅着。 更是心凉到了底,这粥中,是下了毒的。 分量极浅的毒药! 太子妃一双含笑的眉眼,殷切地盯着她,这是无形的逼视。 僵持的时刻,不能持续太久。 太子起身,缓缓坐在她身旁,伸手便去握住她的手,“那便由陈良娣伺候孤用膳吧,这味道孤亦十分偏爱。” 他说话时,眉眼澈然,但那一丝笃定真切非常。 太子妃攥住封禛的衣角,却被他冷冷推开。 陈婠却摇摇头,并不给他,舀起一勺,极缓慢地放入唇边浅尝。 封禛只觉得一瞬间,气血上涌,眸中变色,几乎要忍不住夺下她勺子的冲动。 陈婠只喝了小口,掩袖的瞬间,便将那一分一毫都含在齿间,不曾咽下。 谁也不曾发觉。 她轻声道,“珍妃娘娘的粥,果然味道极好…” 岂料话未说完,便猛地握住胸口,一丝殷红的血,从唇角逸了出来。只见陈婠伏在案头,痛苦难言。 她却是趁此机会,将口中残存的毒液都渡了出去。 霎时云光殿一片哗然,乱作一团,封禛猛地将陈婠抱起来,“速宣太医!” 太子妃惊魂甫定,“怎么会…这粥中怎会有人下毒!” 珍妃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而此时,皇后已经素身站起,她声音极冷,“来人,将珍妃拿下!” 陈婠靠在封禛怀中,眼见华堂纷乱,大哥长剑出鞘,紧紧架在安王的脖颈之上,而后卫尉从四面涌起,将云光殿围了水泄不通。 已然是围剿之势。 封禛转过身,凛凛肃杀,“有人意图谋害父皇,其心可诛!所有人,皆不可离开云光殿,直到查明真相方可。” 内殿一室温暖,封禛步子太急,三步并作两步,便将陈婠平放在软榻上。 “婠婠…都吐出来!”素来稳如泰山的太子,却如临玉山之将倾。 他将陈婠侧过来,扳开紧闭的牙关,好让毒液流出。 但陈婠如何,都没有反应,任凭他动作。 迷药性烈,只是沾了点儿,此刻也禁不住头晕恶心。 太子妃已然跟了进来,她坐在榻边,“陈妹妹吉人自有天相,殿下莫要慌张…” 她话还未说完,只闻“啪”的一声轻响,回荡在内室中。 太子妃捂住火辣辣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盛怒的男人,“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殿下…你我夫妻情分多年,您竟然对臣妾如此!” 第28章 一骑红尘妃子笑 封禛冷笑,寒意乍现,“孤的好太子妃,什么也没有做错,很好。” 太子妃握着脸颊,猛地咳了一阵子,贝齿轻咬,“珍妃下药投毒,不想阴差阳错,连累了陈良娣…” 封禛仍是紧握着陈婠的手,俯身贴住她紧闭的唇,用力吮吸,便将那鲜血一丝一毫都吸了出来。 他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连中毒都不惧。太子妃垂首跪在地上,只觉得他们二人每一次双唇相触,都像尖刀在心上插、了一下! 太子如此举动,陈婠更是不能轻举妄动,只得任他吸吮,唯感到两片唇儿,被吸得微微肿起,痒麻不止。 他若是再吸几下,陈婠险些要嘤咛出声儿来。 好在此时,太医令提着药箱匆忙入殿,见屋中妃子婢女跪了一地,太子俯身在榻上和陈良娣压在一处,这场景,委实太香艳了些… 他不由地掬了把冷汗,往后退开了些许。 “回殿下,容老臣先给陈良娣诊治。” 封禛这才离开她的唇,极是轻柔爱怜地在她额头上抚了抚,起身下榻,“陆太医请,您的医术乃太医院之首,孤相信,不会有任何差错。” 陆太医一听此言,心头突突直跳,太子这是让他立下军令状,不允许失败。 但不来也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云光殿外兵戈相向,猎物投网,只等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回头望了一眼榻上之人,封禛敛衣肃容,展眼又恢复了淡定神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他低头路过太子妃身前,“出去,没有孤的旨意,不许踏入内殿半步。” 太子妃娇弱地由芙蘅扶着起来,她含着泪低语,“此乃皇后娘娘安排,臣妾不过是奉命而已…” 封禛弯起唇,眸如鹰隼,“母后安排的是给你喝,而你只需让你的婢子代为尝一口。但你却偷梁换柱,当孤不知道么?” 太子妃惊立在原地,哑口无言,封禛却将她往外一推,“你最好祈祷她没有事,否则,孤绝不过饶过你。” 陈婠闭目躺在榻上,任由陆太医把脉施针。 从眼皮缝隙中,可见封禛和太子妃背对着自己,正在说些什么。 封禛大步离去,太子妃肩头微微抽动,就在行至门前的一瞬,她猛地回头,投向自己的目光怨毒而锋利,哪有半分人前柔弱和气的样子? 而后轻蔑一笑,弱柳扶风似的出了殿门。 陈婠暗自心惊,若非自己能分辨出各色药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举,分明是要取自家性命,歹毒至极! 安平一刻不停地守在榻前,不停地询问陆太医自家小姐有无大碍,一会又道恨自己思虑不周,不能代替小姐受罪云云。 陆太医满头细汗,她口吐鲜血,显然毒以入腹。但从脉象上来看,除了轻微脉缓,并无异相。 按常理来说,砒霜剧毒,若饮之,脉象会跳突不止,杂乱无章。 但这陈良娣的脉却… 陆太医正想着,忽然感到一道轻柔的目光射了过来。 他微微抬头,冷不防却看到原本昏睡的女子,蓦地张开双眼,一双新月似的眸,轻柔地望着自己。 这一惊,险些将手中的银针刺偏了。 “陆太医,您仍按照殿下的吩咐诊病,我身中砒霜剧毒,起因便是误喝了珍妃送给陛下的粥。” 她说话时,声音轻柔宛转,娓娓动人,可说出的话却教他心惊肉跳。 “老臣明白,粥中的确检出了砒霜成分。”陆太医继续维持平和的神态,一丝不苟。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陈婠想着这么快,封禛便解决了么? 不料陆太医却起身迎来,“老臣见过瑞王殿下。” “陆太医继续,殿下不放心陈良娣,教本王进来歇歇脚,顺便照看一下陈良娣的病情。” 陆太医再看瑞王玩世不恭的模样,不由地手上加快速度,简单地在风池、百会穴上各刺两针,然后开了两方调理的药汤,命人煎去,便辞别告退。 陈婠躺在原处,双手搭在腰间,一动不动。 瑞王便坐在帷帐外头,与陈婠隔着屏风对话。 “陈良娣在本王面前尽可以放松一下,待太子回来,再装睡也不迟。” 他言语调侃,陈婠仍是不为所动,继续闭眼假寐。 “虽然本王最不喜欢掺和朝政之事,但此次杯酒释兵权,太子殿下做的的确漂亮,教本王钦佩。” 瑞王此人极解风情,心知陈婠在听,便随口说给她听,事无巨细。 “有珍妃囚禁为把柄,安王便如同折翼的鸟,翻不起风浪。三王同一战壕,一人受制,便师出无名。况且,按照本王对太子的了解,他想来早已将城外的兵马控制,不动一兵一卒,永除后患,高明啊,高明!” 从一字一句中,陈婠虽在内殿,便也可想到太子所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地。 但听完瑞王的话,她到底是有几分欣慰,至少,没有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依妾身看,瑞王殿下胸怀天下,为何要置身事外?”陈婠甫一说话,喉中微痛,想来这砒霜的烈性可见一斑! 瑞王仍坐在屏风后头,谈笑风生,“争权夺利,哪里会有闲云野鹤自在?就比如陈良娣,本王初见你时,还是个秀丽可人的好姑娘,这才几个月过去,就身中剧毒性命堪忧。这皇宫中的人最不可爱,哪里懂得怜香惜玉的。” 这一番话,委实大胆,可陈婠听了,却有些认同他起来。 “仍是瑞王殿下活的洒脱,跳出红尘之外,才看的分明。”陈婠捂住胸口,微微咳了一声,仍是有星点血迹溅了出来。 瑞王却朗朗轻笑,“红尘喧嚣,本王才不愿跳出,天下最美不过女儿娇。只可惜,陈良娣已经名花有主,若不然…平白便宜了太子殿下那样不解风情之人。” 话音方落,就听见有人推门而来。 瑞王站起身,拍拍衣袖,“看来,太子已经了结了事情,如此,本王也要回王府歇息了。” “有劳皇叔相助,”太子的声音仍是冷冷清清,却带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孤傲,陈婠此刻忽然发觉,他渐渐不是当初隐忍沉默的太子,越发透出帝王的冷静果决。 瑞王摆摆手,一笑而过,“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暗卫来报,昭王的大部兵马不知所踪,已然不在京都周围。”太子的声音冷了几分。 瑞王顿了片刻,“宇文瑾呢?” 太子摇摇头,“趁乱而起,踪迹难觅。” “如此看来,此人心机缜密超乎预料,这些缓兵之计,都是他在为自己筹谋,只怕此时,昭王的兵力已经入了乌蒙境地,为他所用了!” 太子沉默,而后瑞王离去。 脚步声渐渐走近,带着喧嚣过后的静默而来。 帷幔被掀起,陈婠微睁的眼,正对上一张清俊冷然的面容。 封禛缓身坐下,声音略显疲惫,“醒了?现下还有何处不舒服?” 陈婠躺的久了,想撑着身子坐一坐,却被他又按回榻上,“你可知道自己中的是砒霜之毒…是孤没能保你万全。” 听他这么一说,陈婠反倒是心软了下来,她听得出来,封禛是在自责。 “殿下不必自责,当时您抢着要喝那碗粥时,妾身便知道其中有诈,”她垂着眼,睫毛轻颤如蝶翼,越发显得柔弱娇婉,“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妾身的父兄家人亦在当下,又怎能教他们无主可依…” 封禛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深重地吻着,从手背到五个指尖儿,仿佛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封禛俯身,唇又落上她的额头,辗转缠绵,顺着鼻尖一路吻向下… 如此轻柔却狂烈,似在宣泄鏖战过后的愤然,他移至唇边,陈婠却伸手隔在中央,他就势吻住她细嫩的掌心,直到陈婠自己被他痒的无法,这才松手。 封禛唇边含笑,笑的恣意非常。 经过如此惊心动魄之事,她还安然所在,这世间还是甚么比现下此刻,更令他满意? 两人气息离得极近,陈婠身上清幽的香气,丝丝传入鼻端。 “婠婠别动,让孤亲一亲…”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饶是经历两世的陈婠,也险些要在他的温存诱、哄之下失了心神。 凉凉的触感,他起初还在有意克制,但后来,渐渐变得深重,仿若要将她所有的甘甜都抢夺占有,不剩一丝。 腰肢也被他有力的手握住,陈婠此时,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完全被他吃的死死。 宛转缠绵,但封禛已是极力控制,只是浅尝辄止,却又不肯放开。 陈婠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安平在外面轻轻叩门,“小姐,药煎好了。” 封禛这才将她松开,安平一见太子殿下在,便恭敬地端过去。 她对于太子此人,从来都十分惧怕,既不像大公子那样舒朗磊落,更不像秦将军那样体贴周全,他虽然生了张极好看的脸,但偏偏冷的让人不敢靠近,就连说话也小心翼翼。 封禛半路将她拦下,伸手拿过药碗,“孤来喂药。” 安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接了过去,修长的手指捻起青瓷勺,舀起浓黑的药汁,吹了吹才喂到她唇边。 安平一副惊讶的模样,看着太子生疏的姿势,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你去取些蜂糖过来。”他似乎才想起了,“孤从前喝过太医院的药,苦的很。” 陈婠忍俊不禁,便素手接过来,“妾身自己喝便是,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封禛却往后一撤,正色,“听孤的话。” 陈婠只好顺从的点点头,靠回软枕上,一时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灼灼,陈婠避无可避,只好将目光投向窗外。 “婠婠,孤有句话,一直很想问你。” 陈婠回过神,仍是一脉温婉地望着他,“嗯?” 封禛顿了顿,不知可是她眼花,竟然在他素来冷静非凡的眸中,看到了一丝的不安,藏在俊秀温然的面容下。 他开口,“那日,在山海关上,若是孤深陷险境,你是否也会不顾性命出手相救?” 那天,他在高岗上,周围卫兵已然待命,时机一到,便会出手相救。 但他没有料到,原本已经从秘境逃脱的陈婠,会毅然折返回来,养在深闺的女子,到底从何而来的勇气,能为了他而亲手杀人。 那一幕,就像是重复的噩梦,从那天起,便时常在眼前闪现。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这世间唯有一种感情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他始终凝视着面前女子,试图从她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到任何的破绽,但是,令他再一次失望。 陈婠如是说,“殿下万人之上,绝不会身陷险境,何来要妾身救您之说呢?” 听到如此回答,他如释重负之余,却是更深重的失落。 何必要问呢?封禛哂笑,笑自己得了天下,却猜不透一个女人心思,笑自己占了她的人,终究得不到她的心。 安平也回来了,但感到殿中的气氛隐隐又变了… 陈婠不再开口,侧身歪在软靠上,任由封禛喂来一口又一口。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容琳姑姑在外通报,随之而来,便是衣香鬓影,陆陆续续进来许多人。 为首的皇后自是走在最前面,身旁那人病容娇弱,正是太子妃周若薇。 后面德妃、淑妃、贤妃也跟着过来探视。 洛昭训和温良娣走在最后。 “本宫来瞧瞧陈良娣的身子。”皇后依旧雍容华贵,经过方才一事,可见她手段之狠。 陈婠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封禛按了回去,“别乱动,免礼吧。” 此时,太子手中端着喂药的场面,险些让众位妃嫔惊掉下巴。 后宫中谁人不知,老皇帝温文多情,可这太子却性格迥异,冷情冷心,对女人从来都没有上过心思。 太子妃状似隐忍,始终低着头不语,再看榻上陈良娣柔弱无骨的样子,登时便教人想到狐媚惑主这几个大字。 太子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极有耐心的喂药,“有劳母后费心,暂无性命之虞。” 太子妃欣慰道,“那便好,臣妾一直自责不已。” 皇后转头,“珍妃心狠,这不能怪你,倒难为你想的周全。” 太子浅浅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刚刚晋升的温良娣,款款一笑,跟着道,“既然陈妹妹无恙,总该自己喝药,怎好劳动殿下呢?” 太子将一块蜂糖送到陈婠口中,将空药碗交给安平,这才拍拍衣袖,正襟危坐。 一双清冷如霜的秀目,扫过下首众人。 “趁母后在,孤正要宣布一事。”封禛语气散漫却笃定,襟口上凤纹栩栩如生,“今日陈良娣救驾有功,晋封为侧妃。” 温良娣原本略带鄙夷的神色,登时呆立在当下,发不出一言。 就在不久前的宴会上,自己凭一曲轻音赢得殿下青睐,晋封后,名份上便于陈婠平起平坐。 岂料,才不过几个时辰,她却摇身一变,成为太子侧妃! 太子妃猛地掀起眼帘,太子的目光逼视过来,“太子妃可有何意见?” 她笑了笑,欠身儿,“臣妾为陈妹妹高兴还来不及的,但凭殿下决断。” 虽然只是侧妃,但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清明的紧。 表面上看起来是升了一品位分,但实则却大有深意。 若陈婠仍是良娣,那么日后太子登基,皇后人选只能是太子妃。 但如今她封了侧妃,那么便有机会在后位上搏一搏。 前朝不是没有如此先例。 皇后走过来,坐在正对面,“东宫鲜少封侧妃,太子可是要开先例?” 封禛道,“赏罚分明,孤心中只有权衡。” 皇后瞧了陈婠一眼,“自古后宫雨露均沾为祖训,还望太子谨记。” 封禛疏朗一笑,凛凛意动,“听母后的,那么孤今晚,就去洛昭训宫中安置罢。” -- 元日家宴一场兵变,宫中节日的气氛便淡了下来。 外殿随处可见卫尉巡防守城。 珍妃打入冷宫,三位王爷分别囚禁于北宫三处宫舍,禁卫军出动,密布防守,连个鸟儿也飞不出去。 天下人只道太子防备三王,却不知,其实他要找的人,是宇文瑾。 但是听安平打探回来的消息,说昭王身边的谋士已然音讯全无,并不在宫中。 想来如他那样的人,自是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怎会轻易被人桎梏? 大哥离宫时,亦曾郑重吩咐,切莫大意,切莫远离殿下身边。 后来几日,因为中毒的缘故,她又升了位分,自是不免送药讨好之流来玉露阁卖个人情。 其实,当日自己中毒很浅,应无大碍,陆太医也说无恙。 但近日来,总觉身体倦怠,饮食不利。 安平暗自观察自家小姐反应,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小姐!您不会是有了吧!” 彼时陈婠正在妆奁前梳头,如云的发丝被她撩在一侧,用镶了珍珠的象牙梳一点点往下,掬在手心里,还留有淡淡的体香。 昨儿太子仍是留宿在玉露阁,轻怜密爱,自是春宵一度,缠绵不尽。 陈婠走神,心下更是难以启齿,虽然自己始终守心如城,但身体上的感受却骗不了人。 她突然发觉,封禛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绑住自己,用耳鬓厮磨的极致欢愉让她上瘾,欲罢不能… 陈婠的脸儿微微一红,安平又重复了一遍,“小姐,可是要教太医来诊脉?” 她将发尾简单地束了起来,有几分慵懒的意味,“那便去请吧。” 太子亲自吩咐过,陆太医如今时刻待命,得伺候好东宫里这位小主子。 不消片刻,便见他提了药箱恭恭敬敬地到了玉露阁。 陈婠在内室躺着,隔着一层纱幔,隐约可见里头袅娜的人影儿。 陆太医年过半百,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在后宫里见过的美人,数都数不过来。 这个陈妃,论样貌并不算是最美的,但却有股说不出的柔媚韵味,那样温婉的眉眼,一颦一笑想来都要入到太子心尖里。 也难怪他动心。 只是东宫这么多年,从没有喜讯传出,可见太子对于女人是极冷淡的。 他伸出两指并住,搭在一截纤细嫩白的腕子上,微微凝神。 良久,他收回,“回陈妃小主,脉象虚浮,并非喜脉。这几日可有按时服药?” 纱幔后面动了动,传来清丽的声音,“一切都按照方子调理,并无懈怠。” 陆太医蹙眉,“那便奇了,小主的脉象亦不像是砒霜之毒。” “如此,便劳烦陆太医检查一下殿内,看是否有异常之处?” 片刻,陆太医摇摇头,“小主殿中安好,尽可放心。” 正说着话儿,安平推门而入,将瓷盅放在桌上,掀起盖子,便冒出浓香腾腾的热气。 “药膳来了,小姐趁热喝。” 纱幔晃了晃,陈婠起身下榻,她着淡青色丝质长裙,外头罩了半袖的缎褂,好一副清秀婉约之态。 她拿起勺子细细搅动,香气便渐渐散开,陆太医为了避嫌,便站在屏风外,隔了一段距离。 “小主喝的是什么?”出于三十多年的诊治经验,陆太医只觉得鼻端隐隐有股味道缭绕。 陈婠眸中一沉,便道,“是我教小厨房做的参粥,补身子用的。” 安平在旁听着,疑惑不解,这分明是皇后娘娘赐的补汤,小姐为何要编谎? 陆太医这才走过去,“若小主不介意,可否让老臣检查一二?” 陈婠往前一推,“劳烦陆大人了。” 安平扶着陈婠在一旁坐着,满脸疑惑,陈婠只是冲她摇摇头,安平自然明白,便闭口不言。 陆太医脸色凝重,将分出来的汤汁仔细端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将汁水滴在从药箱里拿出来银片上,对着烛火微微炙烤。 银片上渐渐结出细细的颗粒,他用手捻了捻,在舌尖轻轻一点。 回过头来道,“小主的症候,原来在此。” 陈婠秀眉紧蹙,“您是说,我的参汤有问题?” 陆太医紧步走来,“汤中十全大补,本是上品。只是里面混入了微量的生白附子米分末,如此一来,便从补药变成毒药了!” 陈婠心头一惊,难不成自己的鼻子也不灵光了? 陆太医紧接着陈述,“白附子是解毒的灵药,宫中也常惯用。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生白附子却是毒药。白附子若炒熟不足两个时辰,则毒性加重…” 白附子的功效,陈婠是省得,但生白附子接触甚少。 安平一副怒不可言的样子,“难怪我们小姐承宠多时,肚子也没有动静,原是有人在这里面动了手脚。” 陈婠瞥了一眼安平,觉得她今日的话多了些,“听陆太医细说。” 陆太医坐过来,“和这位姑姑所言正相反,生白附子不但有助孕的功效,更有催情之用…但它毒便毒在此处,无色无味,在不可察觉中破坏身子原有的抵抗力,一旦怀娠,便有母子危险的可怕后果。用药之人,心思缜密,手法老辣。” 听完此言,陈婠自是大骇,但她稳下神来道,“想来是膳房弄错了的,如此,可否有劳陆太医去太医院查一查,哪宫曾领过生白附子?” “这…只怕…” 陈婠抚弄着袖口,“若为难便罢了,我只好亲自去问问。” 陆太医叹了声道,“医者父母心,老臣便帮小主吧。” 安平将陆太医送至外殿,道谢之余,似是自言自语,“皇后娘娘每日都送来,难不成会是她动的手脚么?” 陆太医身躯猛然一震,安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岔开话题。 但陆太医心下已有计较,只怕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 再次来到正阳宫,是七日之后,皇后亲下懿旨,说东宫陈妃身子大好,该继续侍药。 太子近来忙碌不堪,各地奏报三藩罪行的折子数不胜数,一朝墙倒众人推,三王登时成了罄竹难书的罪人。 是以他几乎没有时间去东宫,即便是皇后,也很难见上他一面。 头几日,为了照顾陈婠的身子,太子特地安排她在重华宫内殿歇息。 但总是闷着躺着,陈婠也忍受不住。 加之封禛更是变本加厉,就连他批阅奏折时,陈婠也要在旁陪着,时不时便将她手儿拿来把弄,或者索性就索取一番。 瞧着太子春风得意,陈婠却大有意见,遂主动请辞,回了玉露阁。 裾坐在文昌帝的卧榻旁,陈婠近距离观察,他枯瘦的脸容上,偶然张开几回眼睛。 神志也不大清明。 时常会没头没脑地向陈婠发问,一会儿是沈儿如何调皮,一会儿又是上书房的老师可有教授书文… 总没多大关联,林林总总说些旧事。 依陈婠的推断,文昌帝口中的沈儿,应就是安王封沈。 据传言文昌帝极其疼爱这个小儿子,但却并未将皇位传给他,其间缘由不得而知。 皇后静静地走进来,打断了文昌帝的话,“陛下又在说胡话,该服药了。” 她凤眼一扫,“去将汤药端来。” 陈婠站起来,正对上太子妃温吞含笑的目光,“陈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已无大恙。”陈婠缓缓擦身而过。 太子妃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如今陈妹妹升了妃位,面子越发打了,凤藻宫的请安也没再去过。” 她这一拉,力道不小。 周若薇身量比陈婠高了小半个眉眼,陈婠任由她拉着,“当日在云光殿,太子妃您自己亲口应允的。” 周若薇笑了笑,将她一松,“快去端药吧,误了时辰,你带担不起。” 从太医院一层一层传过来,到陈婠这里已经微凉,可以饮用。 平素都是皇后亲自过手,淡淡药香飘入鼻端,陈婠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这药中,竟然也有生白附子的味道… 和皇后所赐汤药中的,一模一样。 她定步思量,难道,皇后从前所说的都是假的?她根本就是除掉自己。 但似乎又说不通,她没有理由害死自己的夫君,文昌帝在,她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但文昌帝一死,她就只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太后。 此般想着,就已经入了殿。 内室原有的两枚软榻上,分别坐着皇后和太子妃,没有陈婠的歇脚之地。 太子妃娇弱弱地半倚着,“真个不巧,没有位置了,陈妹妹便站着喂药吧。” 陈婠闷声不语,刚走至榻前,皇后突然发问,“陈妃可是通晓药理?” 陈婠心头一跳,柔声道,“臣妾自幼体健,鲜少生病,对医书并无兴趣。不过,陛下汤药中灵芝的味道,臣妾闻出来了。” 顿了片刻,皇后才缓缓移开目光,“这药中并无灵芝,不懂就莫要乱说。” 陈婠面有愧色,“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本宫赐你的补汤可有按时喝着?” 陈婠点点头,“臣妾一直用着,想来当真是有奇效,即使上次中了砒霜剧毒,很快便大好了,只是里头山参的味道臣妾喝不惯…” 皇后摆摆手,“本宫给你用的是最名贵的籽海,哪里是粗鄙的山参?罢了,今儿回去,你去将《百草山木》抄写一本,过几日给本宫送来。平白说出去惹人笑话!” 陈婠脸色微红,心中知晓逃过了一劫。 至少皇后认为她甚么也尝不出来。 太子妃在旁嗤笑,“想来,殿下就喜欢懵懂无知的绣花枕头。这样才会任凭摆布,即便是青天白日,也敢做出秽乱之事,亦不怕传出去坏了名声。” 陈婠不语,一口一口地喂药,太子妃再补充一句,“陈妹妹可别误会,我说的是殿下后院养的两只猫儿,畜生就是畜生,怎懂人性?若哪日殿下玩腻了,自然是要被赶出去的。” 喂得差不多了,陈婠收拾好东西,“陛下已经安睡,臣妾该回宫抄写医书去了。” 太子妃站起来,“当真是不懂规矩,抄书的时候,要把镯子褪下来。”她拿起陈婠的手,这手的确生的极好看。 周若薇眸中妒火更盛,“殿下并不在此,陈妹妹做出样子给谁瞧?又是谁,允许你提早走的?” 陈婠往后退着,太子妃便更用力一分,咄咄逼人。 此时,殿门却猛地推开,陈婠就势倒在来人怀中。 太子妃的手,连忙松开,“殿下您怎地来了?” 太子将陈婠护在怀里,“是孤允许的她提早走的,太子妃可是有何要问?” 周若薇自是不敢顶撞,“臣妾没有。” 太子并不打算入内,声音清冷无波,“再告诉母后一声,孤要带陈妃出宫几日,侍药之事,太子妃顶替便是。” 第29章 风雪夜归不知遇 天微皇城之外,是另一番景色。 就在陈婠随太子出宫的当日,一场落雪又席卷了京都,满城银装素裹,极是好看。 挑来厚重的帘子,封禛不免感慨,“今年,是孤记忆中落雪最大的一次。风雪不止,风波不平。” 陈婠捧着一卷《百草山木》靠在角落里,读的津津有味。 纯白的狐裘披风下露出一张柔美的小脸儿,偏偏美而不自知,专注在书籍之上。 听封禛这么一说,她便随口接了话,“殿下怎知,不是瑞雪兆丰年呢?” 窗外寒风凛凛,车内一室如春,离宫之后,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平和静好。 “怎么,最近对岐黄之术如此感兴趣?” 陈婠无辜的眸子眨了眨,“皇后娘娘之命,妾身怎敢不从?” 封禛不置一词,揉着眉心闭门歇息。 想来日理万机,平定八方,需忍常人不可忍之苦。 若在从前,陈婠定然是要鼓励男儿建功立业,但如今,她更想要一方安居乐业,权势名利不过皆是一场空。 陈婠翻到此页,神情一动,便细细读之,不禁莞尔,终于找到了。 恰此时,车马渐渐停住,宁春在外道,“殿下,瑞王府到了。” 陈婠不得不将书页折住,缓缓下车。 “皇叔府上,说来与你我有缘。”封禛伸开手臂,陈婠便识趣地将手放入他掌心。 两人皆是狐裘雪帽,如玉如琢,清俊高华。 远远看来,煞是风流养眼。 传言中,太子和瑞王交情匪浅,今日,陈婠才真真相信。 瑞王府,便说是太子行宫也不为过。 王府仆从,对于侍候太子之事,已是驾轻就熟,安排的十分妥当,不必细说。 封禛牵着陈婠,一路走着,离开了巍巍皇城的束缚,此刻看来,更像是对儿寻常恋人一般。 路过紫云楼,再到栖凤阁,春花秋菊皆以凋谢,府中唯余松柏长青。 “当日昙花一现,孤就在此地,你便被枝桠围住,其实那日,孤才真正看清楚你的样貌,的确是个温婉动人的好姑娘。” 陈婠始终只是陪着笑,两世的记忆交错,亦假亦真,那种感觉很是微妙,更是感慨。 她突然很想知道,若封禛也重活一世,两人又该是怨偶,还是陌路? 太子的确不是个擅长交谈之人,但却始终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栖凤阁分前后两重,前厅书房为太子办公所用,后舍卧房,供太子歇息。 瑞王款款而来,宽袍玉带,玉树临风,身后还跟了个肤白貌美的米分衣小婢。 封禛眉心微蹙,“皇叔应是知道孤的习惯。” 瑞王朗朗一笑,“殿下还当真是不解风情,这甘露是来伺候陈妃的。” 封禛却瞧了一眼陈婠,摆出一副孤会亲自伺候、不许别人碰的表情。 甘露很有眼色,引了陈婠入内。卧房宽敞舒适,窗明几净,墙壁上一副海棠春睡图,屋中袅袅烟罗香,很是宜人。 比之皇宫也毫不逊色。 当晚瑞王盛情款待,陈婠安静地坐在太子身旁,名画似得令人心生愉悦。 少了那些个勾心斗角,封禛觉得此顿晚膳,用的格外舒爽。 素来严于克己,今夜却破了例,和瑞王一起,将那壶陈酿十年的花雕一饮而尽。 云惜便在一旁斟酒布菜。 宴会结束时,两个天下间呼风唤雨的男人,皆是微微酒醉。 “胸中积郁已久,难得今日畅快。”封禛把玩着酒樽,叹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瑞王诗兴大发,举杯邀月,“晚来…” 酒意当头,他似是忘记了,陈婠便轻声接了下去,“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瑞王笑笑,去给陈婠斟酒,封禛替她挡下,“婠婠不能饮酒。” 瑞王瞧着他放肆一笑,“太子甚么时候也学会怜香惜玉了?本王至今都还记得,你将我送你的婢子赶出房门时的样子,那婢子可是王府里一等一的貌美…” 封禛已经站起,揽着陈婠的肩,附在她耳畔低声道,“皇叔喝醉了,咱们回房再细说。” 回到栖凤阁,陈婠明白封禛的习惯,他九五之尊,需求也极为苛刻,不喜陌生人近身,即便是触碰也是不可。 此刻的他,侧卧在榻,面色酡红,一双凤眸勾魂摄魄。 好一派风流恣意之态。 陈婠只好默默地替他更衣,却不料封禛一个翻身,便将她制住。 耳畔,絮絮低语,酒香袭人,封禛挥手将帷幔打落。 窗外月华折射着雪光,映出室内旖旎缠绵。 再睁眼时,天光乍亮,但枕边已然空空。 早膳时,甘露说,太子和王爷一早便策马出门,具体去何处,她是不知的,但交代过晚间会回府。 “一会儿我要出门回陈府去,已经和太子说过的。”陈婠随口道。 甘露想了想,点头,“奴婢随着送小主回去,但太子吩咐过,小主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陈婠一笑,“那是自然。” 瑞王府上下办事的效率十分可靠,并没耽搁一会,陈婠就已经到了上阳街。 “巷中路窄,加之太子此次微服出巡,不可声张,停在此处便可。” 打发走甘露一行人,陈婠步子极缓,待她们离去,忽而转了个方向,往城南走去。 她一袭狐裘棉裳,将浑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很快便淹没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 犹记得城南有家回春堂药铺,药材种类齐全,且位置偏些,不易被人察觉。 行至半路,陈婠余光轻扫,发觉侧面的身影十分熟悉。 她刻意缓了几步,仔细一看,不免心惊。 虽然换作常服,但陈婠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太子妃宫中的芙衡。 一路尾随,发现芙衡去的也是回春堂。 陈婠始终垂着头,因为身量并不高,还好隐藏。 待芙衡走后,她才缓缓走到柜台前,拿出一方折得整齐的纸笺,“抓一副方子中的药材,磨成米分末包好。” 药铺老掌柜仔细瞧了瞧方子,“当归、山矛,还有黄芪…姑娘你这药方是何人所开?古怪的很。” 陈婠微微一笑,将足银搁在台面上,“家母有顽疾在身,求来的偏方。” 掌柜观她言行,想来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便不再多问。 陈婠似是闲谈,不经意地问起,“方才那位姑娘抓的甚么药?” 老掌柜见她不像是怀有歹心,便道,“寻常药材,生白附子,说是自己回去炒熟入药。” “姑娘请去厅房稍待片刻。”药铺的小学徒将她引至厅房,想来磨药米分需要一段时间的功夫。 她低头坐着,双手交握在裙面上,心下却可以肯定,自己补汤中的生白附子,是太子妃动的手脚。 自己抓的这一味药,服食半月,便可以致滑脉之象,正好引蛇出洞。 这般沉思,她也并未在意,只觉得对面椅子上坐了一人,身形高大。 小学徒进来,“这位公子,您要的金创药包好了。” 那人沉声道了一句,“多谢。” 但正是这两个极寻常的字眼,听在陈婠耳中,无异于惊雷乍起。 她缓缓抬头,望向对面。 一张深邃的脸容,映入眼帘,山青色的寻常步袍,应是为了不引起注意。 陈婠只觉得呼吸都跟着局促起来,她想要低头掩饰,却已然来不及。 宇文瑾站起身来,沉步走到她身前,那几步路仿佛格外遥远。 “姑娘您的药包好了。”紧要关头,小学徒热情地送过来,目光却在两人身上流连。 陈婠将雪帽盖上,紧抱着药包便出了门。 她心中既惊又怕,那道山青色的身影似乎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怎么绕弯也甩不去。 左传右拐,就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 陈婠冷静下来回想,宇文瑾方才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头。 她猛然转身,宇文瑾已经停下脚步,半靠在青砖墙壁上,他的手正停在胸口处,微微喘息。 见陈婠目光投过来,不再逃离,宇文瑾这才深吸一口气道,“能不能过来帮我上药?我的右手,受伤了。” 陈婠立着不动,宇文瑾紧蹙着眉峰,斜侧过脸,勾唇一笑,“只因为他的一番话,你便将往日的情分都抹去了。他的话,你难道从不曾怀疑过么?” 陈婠缓缓走过去,“你说错了,我疏远你,和太子没有任何干系。我只是没想到你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只是非常的失望。” “呵…骗局…”他一说话似乎牵扯到伤口,眼角极浅地抽动了一下,“我的确是乌蒙人,两国交战数十年,你们中原人侵占我乌蒙多少大好河山…满口仁义,却是狼子野心。但扪心自问,我对你,又何时有过欺骗?” 陈婠拿过他手中金创药的瓶子,“走吧。” 宇文瑾不解地望着他,陈婠绷着脸,“总不好在此地上药吧?” 一层一层解开外衫,露出胸口尺余长的伤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宇文瑾始终闷声不语,锥心地疼,他也只是极轻地颤了几下。 陈婠手上十分细致,弄了大半日,总算处理干净。 除了胸口,还有右臂,只看这些伤口,便知道经历了如何的拼杀。 “你大哥可还好?”他低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陈婠。 陈婠点点头,将最后一层纱布包好。 宇文瑾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要走了,回乌蒙,再不踏入中土半步。” 陈婠顿了顿,“嗯。” “婠儿,可愿同我一起去乌蒙?” -- 太子和瑞王风尘仆仆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暮。 甘露头一个迎了上来,扑通便跪了下来,“奴婢有错,往殿下恕罪!” 瑞王瞧他神色,心下一沉,脸色也凝重起来。 封禛环顾四下,“陈妃人呢?” 甘露便答,“陈妃说要回府,便不让奴婢们跟着…晚上奴婢去接小主,这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回家!” 封禛脸色如寒霜,比满场风雪还要冷。 只见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儿,瑞王定睛一瞧,竟是陈府小妾的外甥女,王惠儿。 第30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尽管瑞王平素行事不羁,但事关紧要,仍是保持着一丝仅有的风度,他问向甘露,“教你们去接陈妃,怎地带来了不相干的人?” 甘露吓得面无人色,“这位姑娘说…她可能知道陈妃小主的去处,所以奴婢…” 不顾太子阴沉的脸色,王惠儿斗胆向前一步,“回瑞王殿下,陈家姐姐有几个常喜欢去的地方,民女晓得,若殿下不弃,民女可以指路。” 王惠儿说话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嵌在圆脸上,透出几分清新可爱,还有一丝难言的忐忑和期许。 瑞王无奈地道,“也只有按这位姑娘的法子去寻了。” 太子率先疾步走了出去,大氅在寒风中翻飞猎猎。 原本就少言寡语,此时更是沉静地可怕,仿佛山雨将至。 瑞王淡淡道,“还不快去备马。”又看了一眼王惠儿,“这位姑娘带路吧。” 王惠儿小碎步子跟在瑞王后面,轻声道,“回殿下,民女名唤王惠儿,不是’这位姑娘’…” 值此紧要当口,瑞王仍是被她略显稚嫩的话语逗笑了几分,他步子不停,转头瞧了她一眼。 米分面如团,莹润可爱,还带着一丝稚嫩。 “倒是本王的疏忽,王姑娘这厢过来。”瑞王指了指车,见她提着裙子十分费力,便很有风度地搭了把手。 虽然这对于惯常风月的瑞王爷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王惠儿却微微的脸颊一红,低头入了车厢。 再看前面,太子一人雪帽低压,高头大马奔走在最前面。 甚至连车也不坐。 瑞王策马跟上,马蹄纷沓,惹得路人驻足探看。 因为风雪加紧,天色已晚,除了八条主街上人群还算密集之外,其余皆是闭户扫雪,路途通畅。 “太子不必太过担忧,天子脚下,陈妃不会凭空失踪。”瑞王企图缓和一下过于紧张的气氛。 更何况,想到那女子轻柔婉约却乐得自在的样子,瑞王并不担心她会出事。 依他对女子的分辨,陈妃聪敏灵慧,绝不像她所展现给世人的那般柔弱无主。 太子凝视着万家灯火,茫茫雪夜,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渐渐在心头放大,“偌大的京城,一个人若想藏,便比失踪更难寻觅。” 瑞王顿了顿,和后面的马车齐平,王惠儿的声音从窗帘里面传来,“西大街街角的胭脂铺子,陈家姐姐惯用这间的水米分。” 宁春等人皆是换了常服,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家仆小厮。 他即刻进去打探,但不一会便败兴而归,“回殿下,店主说今儿一天,没见过陈妃模样的女子来买胭脂。” 太子策马回转,冷言,“继续寻下一处。” 而后经王惠儿指点,又分别去了陈婠从前常去的书铺、首饰铺子,皆是一无所获。 封禛满眼被雪光映射,似乎能看到陈婠纤柔的身影,此刻正缱绻坐在某个昏黄的烛灯后面… 她为何要不告而别?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往何处? 不知可是心中始终横着一根尖锐的刺,封禛不可抑制地去揣度她的心思。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从来都是万人之上,锦绣未央,只有旁人讨好迎合自己,即便是对待父皇母后,也不曾有过如此近乎病态的执念。 城中巡逻的梆子声敲响,时近戌时。 凛冽的风,如刀割刮在脸上,马儿踏过一条又一条街巷。 封禛的眉心染上落雪,愈发清冷慑人。 “也许,陈妃已经回了王府。”瑞王有心劝解,太子却转头一望,对面的药铺里还散发着暖黄的烛光,偶尔有三三两两百姓从里头出来,提着手中药包埋头走入风雪中去。 便在此时,药铺厚重的棉布帘子再一次掀起,露出一方雪白的狐裘衣角。 封禛眸光凝住。 在冷月清雪的微光下,陈婠举着手微微呵了口气,便紧了紧披风,悠悠往外走。 素白的脸儿被冻得微红,偏生表情却如此坦然,没有丝毫欺骗的愧疚之感。 封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步一步走过去。 陈婠似乎在专注地想些甚么,直到马儿将近,才蓦然抬头。 她微微一顿,显然是没有想到太子会出现在如此地方,再看他寒霜覆面,和平日里高华不可侵犯的姿态大相径庭。 “妾身正要回去,殿下怎地找来的?”陈婠在马下仰着脸儿,面容真挚,无懈可击。 “你私自出府,欺瞒众人,该当何罪?”封禛尽管口中逞硬,当看到她风雪如晦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心下却不自主地软了下来。 陈婠双手握住脸颊,“风雪这样大,殿下能否让妾身先去车中,所有经过,妾身会细细说与您听。” 此时,车帘掀开一角,王惠儿探出头来,“陈姐姐,你没事就好!” 陈婠狐疑地望了太子一眼,封禛冷冷道,“她说知道你的下落,便从陈府跟过来寻找。” 王惠儿笑着央求,“好姐姐,你在王府独自玩赏,怪没意思的,就让惠儿陪陪您吧。” 看了眼天色,已经很晚,现下送王惠儿回陈府,也不合时宜,索性就带她回瑞王府住一晚再定夺也不迟。 陈婠刚要走过去上车,封禛却弯下腰来,手臂一横,“随孤上马。” 瑞王见状,了然一笑,将马儿交给家仆,低头进入车厢内坐着,想来这外面两人自是要血雨腥风一番了的。 马儿绕着外城宽阔的街巷缓缓前行,封禛长臂一舒,将身前柔软温香的身子圈在怀中,就这么依偎着往前行。 马儿每走一步,陈婠的身子便颠簸一分,这一颠簸,便被身后人拥的更紧一分。 “方才谁说的,要同孤细细说来。”封禛见她靠在自己怀里倒是十分舒坦,眸子微微闭着,随着马儿晃悠,便忍不住在她腰上掐了一下。 但经过这般亲昵,心头怒火更减了三分。 “妾身今日在回春堂待了一整日,怕殿下不应允,这才编了个谎话出来。”陈婠大大方方地承认,眉眼低垂,但刻意忽略了宇文瑾一事。 “为何要去?身子不舒服尽可宣太医过来。”封禛显然是将信将疑,顺势便将下巴枕在陈婠香肩上,将大氅从她身前裹住。 不一会儿身子便暖了起来,“有件事情,妾身不知该不该告诉殿下。” 封禛不安分的手,在大氅的遮盖下更是毫无忌惮,从腰线轻掐着,往前探去,“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婠制住他的手,“陛下的病症,诊为肺症,但却一直迁延不愈,殿下可曾生过疑问?” “一直是母后操劳此事,孤的确有些疏于探视。” “之前在正阳宫侍药有一阵子,陛下的药皆是皇后娘娘亲手喂食,但唯有一次,妾身有机会亲手喂药,却也正是这次,发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封禛接着道,“所以,你擅自去回春堂,便是想要找出这味药材。” 陈婠观其颜色,见他口吻淡淡,不知深浅,便将欲要说出的话,又咽了下去。 如今时局特殊,她不能确定皇后与太子妃联手的背后,身为太子的封禛是否参与其中! “但,妾身毕竟不通医理,说来惭愧,终究没能寻到…顺便给母亲带了几味药材,明儿托甘露送去家中。” 身后人的手,停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就这些?” 陈婠抿唇,封禛却道,“母后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剩下的,孤会安排妥当,至于父皇的病,孤会竭尽全力以赴。” 陈婠将目光投向风雪细细的远处,隐约可见天微皇城隐在至高处。 她心中想着,也许很快,天下江山便要易主。 回到瑞王府,封禛似是有重要的事情处理,便留下王惠儿陪着陈婠一处歇着。 室内安静,封禛抬头,一袭黑影已然行至案前。 “韩林,”方才的缱绻柔情消失无踪,他冷声道,“京兆尹王梁、封国侯郑平之…行刺之人的目的十分明确,皆是从前征战沙场的老将。孤要你率暗卫营,将京城凡是立国战功之人,暗中严密监视保护,但凡有风吹草动,尽可先斩后奏。” 名唤韩林的男子身量中等,却生的精壮利落,一双眼眸如刀裁斜飞,他躬身颔首,腰间佩剑正是天子所赐的玄光刺,上可诛杀逆臣,下可手刃贼子。 韩林欲要退下,封禛却将他唤住,“去查一查回春堂药铺,还有所有买过金创药的主顾的行踪。” 陈婠没有说实话,她身上极淡的金创药的味道,表明了她的有所隐藏。 而只觉告诉他,这件事,定然和叛逃的宇文瑾有关。 回到栖凤阁内殿,甘露守在门前,夜已然深重。 但房内的烛火微亮,他挑开帷幔,见陈婠并未在床上,再一低头,便见她蜷缩着卧在软榻上,青丝铺了满榻,他走近,便有丝丝清香入鼻。 而一旁的案头上,搁着白日里她从回春堂带给陈夫人的药包,在往下看,封禛忽而眼眸一滞,一瓶开了盖子的金创药赫然摆在上头。 他低头,绕至睡的香甜的女子身前,一双玉足露在罩衫下面。 封禛握住脚踝,将裙子往上捋了捋,入目竟是一段微肿发青的伤口,横在瓷白的小腿上,十分刺眼。 许是疼痛惊醒了她,陈婠猛地一缩脚踝,便张开了眼。 封禛弯起身子,“你受伤了。” 陈婠缩回脚,“今日在南城行路,不防被迎来的马匹踢了一下,所以自己买了药敷上,回春堂的金创药京城闻名,是金字招牌的。” 她身上的金创药味道,原来是在脚伤上面。 封禛看着她倔强又强忍的模样,便叹了声,将她抱到榻上,“早些安置,后日便是上元节,孤带你瞧一瞧京都最热闹的灯会。” 第31章 鹦啼春晓意阑珊 上元灯会,乃是民间最繁华热闹的节日。 当日,青年男子女子,便可着盛装,戴面具上街游玩赏灯,遇见倾慕之人,更可留信物做媒,日后结成佳偶亦不在少数。 十里长街繁华,华灯初上,河堤两岸莲花灯顺流飘荡,如九天银河。 封禛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出了细看之下,能从料子和袖口的纹路看出贵气非凡以外,粗看之下,倒当真是好似那家俊秀公子,游街赏灯一般。 陈婠跟在一旁,见他目不斜视,步态端姿,忍不住悄声道,“殿下这哪里像是赏灯会?倒像去兵营检阅三军似的。” 封禛睨了她一眼,今日陈婠一身梨黄色的对襟襦裙,罗带在胸口下方束紧,然后顺着腰线一路散下去,配上春桃髻,更是如少女般灵动可人。 一时将目光落在她微红带笑的面颊上,忽而心弦一动,封禛心下觉得,此趟来的十分值得。 路旁少女结伴成群,见封禛样貌出色,多是投来倾慕的目光,更有大胆者已然投桃相邀,一时惹得他浑身不自在,低声道,“如今的女子,都这般不拘小节了?” “民间从来皆是如此,是殿下高坐庙堂,不懂凡尘乐事。” 陈婠说话时,一双眼睛如星子闪亮亮的,正好映在河边的月色下,极是好看。 封禛看着正在摊贩上挑选莲花灯的她,不禁暗自得趣,感叹自己眼光当真是出色。 陈婠第一眼并不是惊为天人,但相处久了,便越看越美,越看越有味道,姿色各异,比那些个庸脂俗米分胜出不知多少倍。 老板娘见她亭亭貌美,便夸赞不止,冷不丁身旁又来了个冷面公子,这一看,亦是惊为天人。 老板娘心下想着好一对璧人,嘴上却更见热情,封禛望着满眼花花绿绿,朵朵睡莲,“若是喜欢,那便将这些都选了,教宁春抬到车上去。” 陈婠回头,见不远处人群中,隐藏着暗卫数名,宁春也混在人群里头。 “就要这盏好了。”陈婠怕他再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便挽了他往河边走去。 许是气氛热烈,月色浓浓,陈婠倒是玩的很尽兴。 但抬头一看,封禛的目光变得很是奇怪。 不是喜,亦不是怒,而是夹杂着些许满足和畅快,就连冷清的面容上,也染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陈婠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挽着他的手臂,十分亲昵。 她连忙放开手,但封禛却极快地又将她手握在手心儿里,眸中含笑,“方才孤见他们皆是如此结伴,便学了一招。” 河堤两旁,春柳还未抽芽,陈婠将裙子挽起,蹲在水边儿,在字条上写了“一世长安”四枚小字。 陈婠将炭灰笔递给他,“殿下有何愿望便写在上面,放河灯许愿,是很灵验的。” 封禛想了想,便也跟着蹲下,执笔一书:“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他的字刚劲有力,厚重肃然,和陈婠娟秀的字迹放在一处,如秀木沧海,皆是极好看的。 “小时候在宫中,母后和嬷嬷也带着我放过一回,那是在清莲池,宫中许多人都聚在一起放灯,虽然不比京城柳河悠长,但在当时整日埋头功课之中,也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封禛声音变得柔缓,眸中还映着点点灯光,“后来,我和一名储秀宫的宫女私自跑到后山玩耍,回来的迟了些。” 说到此处,他的话戛然而止,陈婠正听得入神,便问,“想来殿下是被皇后娘娘责罚了吧?” 封禛这才道,“母后并未责罚孤,而是将那储秀宫的宫女当场处死,日后更是定下规矩,不许任何女子随意亲近孤,一直到成年大婚,东宫里的女人,孤一个也不喜欢。” 陈婠收起淡淡的笑意,望着河中莲花灯,“其实,妾身如今可以理解皇后娘娘的心情,身为一个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儿子甘愿牺牲一切,毁灭一切,包括自己。” 封禛的脸色越发幽深,“婠婠年纪尚小,怎能理解的透彻。” 陈婠缓缓起身,裙摆在夜风里微微摆荡,“妾身从前和现在,从来都明白的透彻。” 封禛见她尚显稚嫩的脸容上,有着极不相符的沉静,他静默片刻,这才牵了她的手,“走吧,孤带你瞧一瞧京都最繁盛的夜景。” 明秀阁就在坐落在长安街最繁华的地段,共有三层楼高,登高可俯瞰京都夜景。 金殿画堂,寻常人家根本无法进入。 后来陈婠才知道,这明秀阁竟是属瑞王所有,换而言之,这是瑞王的地界。 原本最炙手可热的第三层阁楼,已然清了客。 宁春过来迎驾,他只道,“让皇叔先去毓秀厅,孤一个时辰后便去。” 明秀阁的婢女各个如花结语,瑞王府中的云惜便是从明秀阁出来的人儿。 紫绡缀珠的整面帷幔拉开,临窗俯瞰,一览京城流光溢彩,封禛指了指远处星点的河岸,“那便是方才放河灯的地方。” 陈婠不禁在心底赞叹,即便是上一世,自己也不曾见过如此美妙的夜景。 她所见过的,都是九重宫阙里的琼楼玉宇,虽然华美,却少了烟火气息,哪里有此刻的鲜活灵动? 婢子们将点心膳食摆上,和一壶新泡的君山银针。 拢上名贵清淡的紫金香,再将床榻上的龙凤锦被叠好摆放,便识趣地阖门退出。 封禛解下外衫,精壮的身躯地后面贴了上来,展手将她抱在怀里。 他似乎十分喜欢这个姿势,便能将她完全占有。 陈婠动了动,“妾身腹中饥饿,殿下用膳吧。” 封禛撩了一眼窗外风光,低头在她耳珠上咬了一口,“让孤先吃饱了,再允许你吃。” 陈婠一听,转念便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不禁脸颊一热,再看床榻临窗,尽览无余。 “殿下莫要玩笑了,此地临窗,若教人瞧见…” 封禛挥手放下珠帘,低头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倾身将她抵在窗棂上,好一阵缠绵。 紫绡珠帘外面,瞧不清内里,只有影影绰绰的光,旖旎不尽。 陈婠衣衫未褪,男人便已经欺身过来,大手穿过腰间,抵在窗台上。 她的反抗,从来都毫无效力,封禛一旦兴起,便要将她摧折地散花一地方休。 良久,又将她从窗台上抱至榻间,这才将层层衣衫剥落。 屋中暖香融融,丝毫不见寒冷。 白玉样的人儿半卷衣衫,处处盈润堪怜,爱不释手。 高楼之下闹市攘攘,车水马龙,陈婠便在这满城烟火气息之中,承受着既欢愉又痛苦的挞伐,情到尽时,殷红的蔻丹指甲在他背上留下一道道的红痕。 可越是这般,他便越奋力勇猛,直到陈婠摇摇欲坠,软成一滩春水儿再动弹不得。 末了,才覆在她柔白的身子上道,“若不是皇叔等着,孤才不舍得轻易放过你。” 他起身,衣冠整齐地坐在榻边,婢子们这才敢进来。 见满桌膳食未曾动过,自然明白。 陈婠拉过锦被盖住身子,帷幔放下,遮住此刻的疲惫与狼藉。 “再送来一份新制的点心,陈妃就喜欢这个味道。”他伸手往帐内,抚了抚她的手儿,“孤去毓秀厅,你先歇着,晚些再来陪你。” -- 却说太子一行人刚入了明秀阁不久,但见从西林主道上行来一顶华贵非凡的车轿。 最后缓缓停在明秀阁的楼门前,明秀阁见惯了达官显贵,自是要先有请帖,方可入内。 轿帘从外头掀起,美人下车。 烟霞般的织锦云裳,衬出婀娜不凡的身姿,头戴一方垂纱帽,微微遮住脸容。 行路迟迟,弱柳扶风。 明秀阁掌事的迎上来,芙蘅俏脸一嗔,“好没眼见的,太子妃凤驾亲临,还不通报去。” 掌事的眉高眼低,一瞧她周身配饰,再看车马规格,便连忙躬身引路。 入了阁中,太子妃才撩起纱幔,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一时容光满室,婢子们不禁暗自揣度,这位太子妃和陈妃,论容貌真个是春花秋菊,难分伯仲。 但这太子妃面带病容,想来如传言一般,是个病弱身子骨,也难怪太子会带陈妃出宫。 不一会儿,掌事的回来禀报,“回太子妃,太子殿下正在雨花阁里…有事处理,瑞王殿下在毓秀厅候着,若不然您也在此地稍等片刻。” 太子妃娇艳的脸容一暗,微微咳嗽,“陈妃,正和殿下在一起吧?” 掌事的哈哈腰,不敢言语。 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外头脚步声响起,伴着宁春的声音,周若薇便整理了仪容,起身迎驾。 “你不在宫中养着,怎地私自出来?”封禛的语气不亲不疏。 太子妃坐过去,见他容光满面,离至近处,还能闻到丝丝属于女人的馨香味道。 她微微笑着,去握他的手,“臣妾在宫中不见殿下,皇后娘娘便特地准许臣妾出宫,来寻殿下您,陈妃一人,只怕伺候不过来。” 封禛抽回手,对着婢子吩咐,“安排一间香阁,再制壶新茶,好让太子妃也观一观夜景。” “殿下留下来陪臣妾一起看灯吧。”她进而邀请。 封禛却难得柔和一笑,“孤有事同皇叔相商,太子妃且自便。” 周若薇一想到就在方才,他和那女子在雨花阁中是如何的抵身缠绵,再看他的笑意,便觉得无比刺目。 但她在太子面前,从来都是顺从大度,自然不能邀宠谄媚,“也好,国事要紧,殿下去吧。” 封禛走后不久,周若薇也跟着出了阁门,“芙蘅,去问问掌事的,雨花阁在何处?我要去和陈妹妹叙叙话。” -- 陈婠静躺了会,只觉浑身黏腻,就让婢子去备水沐浴。 她径自起身儿,腿儿酸软,只好披上外裳,坐在桌前喝了口茶水,这君山银针味道浓醇,乃是上品。 再品了一口杏仁酥,入口绵甜。 正用着膳,门却轻轻打开,她道,“这样快就备好了?” 进来人轻温一笑,“陈妹妹几日不见,倒越发精神了起来,想是身子已然痊愈。” 陈婠回头,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只是淡淡地福了身,“殿下在毓秀厅,太子妃找错了地方。” 周若薇坐下,“我正是来找陈妹妹说会儿话的,也不请我喝杯茶?” 陈婠淡淡道,“太子妃咳疾未愈,不能饮茶。” 周若薇却不以为意,“很快,也许陈妹妹便要来求我,也说不定的。” 第32章 风起幽州画皮深 毓秀厅中,瑞王手执折扇,正在饮酒,身旁两名娇花似玉的姑娘作陪,时不时引来一阵轻笑。 封禛甫一入内,两位美婢登时收住了笑,连忙起身。 瑞王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调侃,“太子殿下不喜欢女人在旁,你们倒是要好生和陈妃学学,说不定,能入得殿下眼中一分。” 封禛刚刚餍足,自是一派神清气爽,坐定,“皇叔,还不传膳?” 瑞王摸摸鼻尖儿,语气暧昧,“太子在雨花阁待了一个时辰,满桌子膳食竟然一口未动…啧啧,陈妃那身子骨怎能禁的?” 封禛眼波扫过去,瑞王这才正色,“好了,言归正事。你所料未错,今夜,韩林来报,在鸿胪寺少卿府上,的确有行刺之人出现,但按照你所吩咐,偷梁换柱,他并未成功。此人身手极好,追至柳河旁,便踪迹全无。” 封禛眉心微蹙,“可有看清面相?” 瑞王摇摇头,“据韩林回禀,此人身长七尺,却头戴面具遮盖,夜黑瞧不真切。” 说着便将一枚青铜龙角面具放在案上。 封禛把玩着面具,眸中肃然,“宫中,可有何异动?” 他当日离宫,表面上是带陈妃出宫散心游玩,实则大有深意。 三王势力年久,在朝中结党营私,根基深厚,残余的拥护者不在少数,尤其以安王封沈最甚。 如今老皇帝病重,不能理事,太子监国,以雷霆手段,肃清藩王,软禁宫中,大有震慑天下之意。 此举,引来不少朝臣的非议,一时奏章各地源源不断,尤其以西北幽州四镇为甚。 幽州,正是安王封地所在。 宁春搬来厚重的从各地上京的折子,“殿下,这些皆是几日内送抵京城的奏章。” 封禛淡淡道,“放着吧,孤一个也不看,正是要让这些阳奉阴违的老狐狸们着急。再冷一段时日,只怕有些人便要原形毕露了。” 瑞王慢悠悠吃茶,太子的心思手腕,他从来都佩服,这正是为什么以瑞王如此放荡不羁、视权势为粪土之人,不理三朝九五,却偏偏愿意和太子亲近的原因所在。 瑞王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自然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原来殿下是在等他们自投罗网,鹬蚌相争,而坐收渔翁之利。”瑞王感概。 封禛又问宁春,“前些日子,幽州急报,原太守王章因激进起事,被刺史罢黜,递补上去的是谁?孤这几日未瞧折子。” 宁春欠身儿,将手头最上面的一封折子抽出来,“递补上去的是平伯侯世子周良彦,正是太子妃的兄长。” 是了,平伯侯国公府设在幽州,而皇后赵祯祖籍幽州,后随父入京,但族中亲眷大都留在幽州。 后来封王拜侯,但文昌帝始终没有提出让赵家族亲迁入京都。 如今平伯侯世袭爵位,太子妃的大哥任幽州太守,这点倒是暂且令他安心。 如今时局动荡,用周家人,的确要可靠几分,至少目前形势所迫。 “知道了。”封禛呷了口茶。 宁春却仍伸着手未收回去,“殿下,这折子正是新太守上奏,您可要瞧瞧?” 封禛想了想,这才接过来。 良久,他猛然阖上,“时逢世乱,总有些酸腐文人,仗着腹中几点文墨,便想着要替天下苍生表一表,上书陈情,颠倒是非!好彰显自己如何义正言辞,极是愚蠢!” 宁春连忙哈腰,埋头不语。 封禛将折子重重放在案头,“传令下去,此事放权于幽州太守,尽快肃清挑唆煽动民情之人,一个也不许漏下。” 宁春瞄了一眼太子,显然是发了真怒,但仍是壮着胆子说了句,“幽州上书陈情案中,发起人之一,乃是左司马吴白书,这吴白书是…” 封禛冷笑,“又是哪位通天彻地的高人?” 此时,一直旁听不语的瑞王开了口,“吴白书是陈妃母亲吴氏的娘家人,亦是陈妃的小舅舅。” 封禛只是冷声道,“无论是谁,此风断不可长,按律处置。” 宁春连连称是,端了折子退下。 -- 回到瑞王府时,夜色已深。 因为出宫时,封禛特地吩咐只许她一人伴驾,是以将安平留在东宫,并未带出来。 甘露在府门前迎着,因为太子和瑞王仍在明秀阁,便先教人将陈婠送了回来。 路过紫云楼,里面依稀传来轻音秒曲。 甘露便细心解释,“王爷喜欢雅音清曲,这是府内的歌姬正在练习弹奏呢,王爷每日皆要听曲儿,她们自是更加勤练。” 陈婠点点头,“来王府许多天,怎地从未见过王妃?” 瑞王年过而立之年,按常理来说,早已妻妾成群。 甘露笑道,“陈妃小主您不知道,我们王爷挑选女子的眼光十分苛刻,只怕全京城也没有几个能入得王爷的眼,所以,我们府上只有宠妾,并未立王妃。如今,是云惜最得爷的宠爱。” 陈婠不禁咂舌,这瑞王爷真是个风月场中的高手,但一个男人若万花丛中过,必定是心中有太难磨灭的情,才以至于片片绿叶都再沾不得身,更入不了心。 不过是随意想着,陈婠自然不会去探寻瑞王的家事,毕竟和自己无关。 但,王惠儿三番四次,央求自己带她来瑞王府玩赏,以陈婠的敏锐触觉,已能感到王惠儿似乎对瑞王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愫… 昨儿将她遣回陈府时,她生生要去和王爷道个别,感谢他招待之情。 正想着,就已经走到栖凤阁前的花圃中,甘露提前回去备水安置,便只剩陈婠一个人。 因为想了心事,她步子不自主地慢了几分。 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她抬头看时,不远处树下,一只白尾黑猫四腿笔挺,正定定凝着自己。 琥珀色的瞳仁竖起,散发着诡异的幽光。 陈婠猛地顿住脚步,浑身密密麻麻地泛起了一层细粒。 她怕猫儿,尤其是黑猫! 从前宫中她下过凤令,不许任何宫殿养猫儿,一只也不能留着。 说起来,她怕猫仍是要从被自己处死的李美人说起。 她死前,曾赌咒,死后要化作黑猫厉鬼,纠缠她不得安宁。 而不知可是巧合,李美人死去的当晚,太子的寝宫中便窜入一只黑猫,还将太子的手臂抓了长长的口子。 时为皇后的陈婠真怒,正是从那时起,后中之中,再无养猫之人。 虽然时隔两世,但那种刻入血骨的恐惧,并未随之消退。 黑猫往前走一分,陈婠便往一旁退一步。 正在此刻,有脚步声渐进,太子妃从树丛里走来,倾身将那黑猫抱起,在怀里轻柔地抚弄,“这是我养的波斯猫,名唤青萝,是不是很漂亮?” 此刻,周若薇背对着月光,分明是极其温柔的表情,却在暗影里现出几分阴厉。 但听到黑猫的名字,陈婠更是大骇。 青萝…那李美人的名字,就叫做李青萝! 周若薇和黑猫一同望过来,那一瞬仿佛融为一体,她就是黑猫,黑猫就是她。 强烈的震撼席卷而来,陈婠更加隐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只怕这太子妃,和自己一样,都不是寻常之人。 再想下去更为心惊,也许,周若薇正是从前的李美人! “陈妹妹为何脸儿这样白?你不喜欢猫么?”周若薇上前,故意递过去一分。 巨大的震惊后,反而是平静。 陈婠很快便稳住心思,若自己的猜测是真,那么,面前这个笑面蛇心的女人,只怕是要将自己至于死地方休。 如此一想,倒不害怕了,李美人上一世就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重活一世又如何? 陈婠淡淡一笑,上前便伸手在黑猫背上抚了一抚,“怎会不喜欢?在家中时,我便最喜欢逗猫儿玩。只是黑猫颜色深暗,不如白猫好看,夜间出没,倒像是幽魂似的,好不吉利。” 周若薇脸色暗了一暗,她不曾想到一贯和风细雨、逆来顺受的陈妃会出言顶撞。 “陈妹妹此话何意?”周若薇面色不悦,教冷风一吹,又咳了几声。 陈婠福了福身,“妾身听闻家中长辈说过,黑猫预示不详,好心劝太子妃赶紧送走,莫要再惹得不干净的东西来。妾身乏了,就要回去安置。” 两人擦肩而过,周若薇猛地将她唤住,“这里有陈府的一封家信,方才你不在时,下人们便交给了我,陈妹妹拿着看吧。” 说完,周若薇缓缓往自己寝房走去。 -- 第二日一早,陈婠便坐上马车赶往陈府。 一路上她面色凝沉,昨儿那封信是母亲亲笔手书,说家中出了事,务必要她回府一趟商议。 一进门儿,陈夫人便容色憔悴地迎了过来,执起陈婠的手,眼看就要落泪,“婠儿,你那个不成器的舅舅犯下混事,如今,娘只能指望你了!” 陈婠一听,心中便咯噔一声沉了下去,若非事关重大,母亲不会如此失态。 母女二人来到房内,关上门,陈夫人眼泪便掉了下来,“你舅舅从来就是这样执拗,原先考中了进士,一步一步好不容易升了司马。怎么就不能过过几天太平日子?那安王已经倒了,皇族家事,哪里轮到他一介草民指手画脚!可他偏偏要去往那刀口上撞,还带头写什么…什么陈情书!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糊涂!” 舅舅任幽州司马,陈婠是知道的,但因为两地远隔,不常见面,但时有家书往来。 在她印象里,舅舅吴白书是个喜欢读书的大文人,小时还教过自己写字,那时候,十里八乡都称他一声吴秀才。 吴白书性情温和,但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听说,终于进士及第。 不想这么多年,在如此紧要关头,他却犯下糊涂事来。 陈婠一面稳定住母亲的情绪,一面问,“如今事态进展如何?” 陈夫人拭了泪,“已经被幽州太守下令,将他们一干人都压入大狱中去了。你父亲这几日在朝堂上奔忙通融,可幽州天高皇帝远,他在京城做官也说不上话的…” 陈婠秀眉紧蹙,“原是舅舅糊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最恨藩王,他怎会如此愚钝!想来这几日,折子就要送到京城,但太子如今,不批阅任何奏章,只怕到时候先斩后奏,为时已晚了。” 陈夫人大骇,提高了声音,“婠儿,自从你入宫,为娘从没因为你得宠晋封而求你做过任何事情,但这一次不同,他是你的亲舅舅,你不能不救…” 陈婠道,“咱们家里不能先乱了阵脚,只要没到最后,便总有转圜的余地。先别让父亲动静太大,容我细想。” 陈夫人见女儿沉稳,心中也松快了几分,只含着泪坐在一旁不语。 陈婠抬头问,“如今幽州太守是何人任职?” 陈夫人想了想,“听你父亲说,是平伯侯世周良彦,这周家好像还是皇亲国戚来着…” 原本生出的一丝希望,也随着平伯侯三个字沉了下去,陈婠木然道,“周良彦,正是如今太子妃的嫡亲大哥。” 第33章 心深如海寻一线 上元灯节后不久,太子终于出巡结束,起驾回宫。 安平将玉露阁撒扫地一尘不染,欢喜地迎接陈婠回来。 “小姐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奴婢可闷死了,只能待在东宫里面。”安平言语俏皮,玩笑似的说。 陈婠将从瑞王府带回来的一些花种子交给她,“这些是白玉兰的籽,找一块干净肥厚的土地培上,将要春日,兴许今年便能出苗儿。” 安平接过来,端在手里,“对了小姐,皇后昨儿差人来问,教您去内事府挑一名婢子,补上沉香的缺。” 陈婠点点头,忽然想起从北宫枯井中打捞出来的扳指,还放在箱底,不过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这要暂缓一段时日了。 虽然出宫十几日,但转眼就有了春意,院中的柳树抽了新芽,晨起时绿朦朦的一片。 安平素来勤快,将冬日的厚棉锦、披风都整理好放起来,拿出略薄些的春衫。 忽然瞧见案头多了一只精致的圆木匣子,便问,“小姐这是甚么?” 陈婠面儿上一红,“这是母亲教我带进宫来的补品。” 安平笑着凑过去再问,陈婠才说,“是母亲求来的偏方,说是有助于怀娠生子…” 安平握着嘴儿笑了,“奴婢闻着真香。” 陈婠便细心地解释了一番,说是含有当归、益母草这些活血之物,里头还加了桂花沫子增味儿。 安平自然就信了,陈婠早膳时就会加上一些放入粥中,每每便桂花香气四溢,十分好闻。 当归、山矛配黄芪,虽然各自入药皆是好东西,但若放在一起服食,便会药理相冲,致使葵水月事停顿后延,脉象产生假滑脉相,状似怀娠。 为了掩盖微苦的味道,她还特地加了家中研磨好的桂花碎,放在匣子里封好。 陈婠小口喝着粥,心道不知此举能否瞒过太医这一关。 自从回来,太子比从前更为忙碌,除了前宫朝堂和重华宫,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听闻温良娣每日都去重华宫送糕点,想来是尽一番心意的,不过据安平来讲,太子都只是收下点心,并未留她宿夜。 陈婠心道,这温颜瞧着一路不通,如今又想出新法子,这倒比耍娇蛮横更近了一筹。 来到正阳宫时,是容琳在外面候着,还有皇上身边的黄门侍郎郭子盛。 容琳迎了她入内,轻声道,“太子妃从宫外回来染了风寒,咳疾加重,这些天,要陈妃小主多操些心思了。今儿晚间不必回东宫,就去西宫碧霄殿安置。” 陈婠点头,心道正和我意。 皇后守在病榻前,即便皇上已经病重,但她仍是保持着最优雅端庄的模样,丝毫没有失去一个皇后应有的体面。 “在外面游玩了几日,莫要将心跑野了,来正阳宫沉静几日,晚间回去仍是要抄书的。”皇后高高在上的姿态,陈婠便垂首不语听训。 暗自里却在观察周围寝殿的布局,帷幔前是两名侍婢,若容琳不在,想来绕过她们的眼并非难事。 门前有四人守在屏风后面,从那个角度,是瞧不清里面的。 见陈婠心不在焉,皇后提高了声线,“本宫之所以看中你,正是因为你不争宠、不谄媚,莫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陈婠微微一笑,“妾身省得。” 皇后对于陈婠的顺从很是满意,这样的人,才好拿捏,不能像温良娣那样锋芒毕露。 “皇后娘娘连日侍奉陛下辛苦,妾身回宫,自当替您分忧。”陈婠近而诱哄。 皇后许是真的累了,微微舒展了身子,想了想才道,“也好,如今朝堂动荡,事务繁杂,本宫便去瞧瞧太子,你好生守着喂药。” 转头又对容琳道,“你在此地陪着陈妃。” 虽然上次陈婠故意将药材说的颠三倒四,放松了皇后的几分戒心,但出于谨慎,她仍是留了容琳在此,好听些是陪着,实则便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药便端了上来。 陈婠穿过屏风,亲自去端药,容琳站在皇上榻前未动,盯着她。 便在回身的时候,陈婠的一枚耳铛忽然落下,她便一手端药碗,一面蹲下去捡。 这一蹲便暂时脱离了容琳的视线。 仅仅是一瞬,她便将事先藏在耳铛坠子里的药米分洒进药中去了。 “教姑姑笑话了。”陈婠态度很谦卑,施施然过来,身形婉约细致。 在容琳的目光下,一丝不苟地将药喂给皇上。 那药米分里,正是生白附子的解药,这是从回春堂问来的方子,陈婠当日便将两种药材配好,分别存放,一同带入宫中。 碧霄殿中,一盏凤尾青雀灯亮着,陈婠便在案前抄书。 这《百草山木》粗看之下,不通道理,但是反复细读,却发现许多精妙之处。 如今,陈婠读的津津有味,这倒是要感谢皇后的刁难。 殿门开合,陈婠一抬头,便见太子蟠龙祥云七爪明袍着身,头上的玉琉璃冠冕未褪,显然是刚下朝的模样。 因为遵照礼制,太子乃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只能用七爪龙图腾,而天子乃是九爪。 陈婠见他将婢子们都遣了下去,便起身过去替他更衣。 封禛坐着,陈婠便直起身子去取琉璃冠,摆弄了几下,轻巧地取了下来放在案头。 “婠婠手巧心细。”他说着,轻轻握住眼前的腰肢,陈婠还未动,他便将脸儿轻贴在上面,“甚么时候这里给孤添一个小儿子。” 陈婠的手转而向下,解开眀袍结扣,封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闭目仰靠在后,“今日,正阳宫的郭子盛来报,说父皇傍晚时竟是张开了眼,粥饭也多用了几口,婠婠有功。” 陈婠眉心一动,如此看来,这剂猛药起了效力,嘴上却道,“殿下谬赞了。” 封禛心情大好,顺势将她拉着坐在膝头,“怎地陪孤出宫玩了许久,说话间还是如此生分?” 陈婠垂着眸,“君为臣纲,妾身不敢忘记身份。” 封禛脸色微微冷了些,捏起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陈婠掀起眼帘,“妾身可否求殿下一事。” 封禛的神色完全冷硬下来,“若是说你舅舅之事,就免了,他犯了孤的大忌。” 陈婠心知如此,只不过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一问,不过一切和预料的一样。 因为从削藩开始,封禛听取了自己的意见,并未血刃兄长、发动政变,而是用外柔内刚的手段,杯酒释兵权。 所以目前的走向,已然偏离上一世的轨迹,或者说,舅舅的事情,自己也有一分责任在里头。 陈婠从他怀里离开,“既然如此,妾身便不再强求。今夜还要替皇后抄书,请殿下去别的宫中安置。” “你这是下了逐客令?”封禛站起来,看着面前人分明柔弱的样子,可骨子里却倔的很。 “妾身并无此意,只是听闻温良媛每日给殿下送点心,不若殿下就去兰烟殿最好。”陈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封禛冷笑,“好,孤就依你所言。” 他一走,陈婠便松了口气。谁知刚坐在拿起笔,殿门又再一次推开。 一双玄色翘尖的明靴步步踏至案前,“孤想了想,兰烟殿路远难行,还是碧霄殿里舒服。” 陈婠心道,这断不像是封禛的做派。 他走过来靠近,“你且安心抄书,孤在书房还有很多折子要看,只是忽然想尝尝你做的桂花酥。自从入宫那晚,你许久未给孤做过了。” 说罢,便径直入了内室,不一会儿,宁春便端来奏章,冲她颔首点头。 陈婠执笔,却心不在焉,求太子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所以父亲的通融也是徒劳。 而身为幽州太守的周家,更不会轻易放过。太子妃这几日称病,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静观其变。 如今,她眸中一暗,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唯有文昌帝这一线希望了。 -- 第二日,云层翻涌着露出曙光,映着碧霄殿华美的飞檐。 太子早早便上了朝,因为时间还早,陈婠洗漱整理完毕,并未直接去正阳宫,而是抱着猫儿,动身去了北面。 猫儿是让安平前些天从驯兽司挑选来的,通体雪白,十分漂亮。 一路抱着猫儿经过御花园时,恰巧和郑贤妃遇到。 两人直面而来,陈婠便随口问,“贤妃娘娘步履急匆,可是要去正阳宫探视陛下?” 郑贤妃每每瞧见陈婠,皆是没有好脸色的,尽管陈婠也猜不透,两人素无瓜葛,不知何时结了怨恨。 “本宫没有陈妃的雅兴,还有闲心逗猫玩。” 陈婠柔柔一笑,便侧过身子,不再争辩。 但心下已然生疑,郑贤妃,分明是从北面过来,而她的宫殿在南面。 第34章 倒凤颠鸾浴重生 陈婠步履轻盈,米分荷色的穿纱百褶裙随风摆荡,从御花园中悠悠然而过,时不时将猫儿放在草丛里。 路过的宫女多驻足瞧上一眼,露出几分艳羡的神色。 如今皇上几时撒手一去,只怕这东宫的陈妃小主很快就要高升了。 当真是有不俗的姿色。 “玉瓷,慢些跑。”陈婠放缓脚步,任由猫儿沿着小路,一直往北去。 昨儿晚上,她已经教安平偷偷去了北宫一趟,将玉瓷喜欢的鱼米分沿途洒了。 果然,不负所望,陈婠一面绞着帕子追赶,玉瓷一面上蹿下跳直奔北宫。 从前来时,北宫还有小黄门不认得陈婠,可经过元日家宴,六宫之中,还有谁不知道陈妃的名字? 替陛下饮了毒,得太子垂怜,还特赦带出东宫巡游,条条开了先例。 一时成为宫女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时,有些有眼见儿的奴婢们已经过来要帮陈婠捉猫儿,陈婠只道,“玉瓷不惯生人靠近,旁人插手只会激了它去。” 众人便不好插手,若真弄丢了猫儿,只怕太子殿下会迁怒自家。 加之卫尉营如今属陈棠总管,看在他是陈妃亲长兄的份上,也不便多管。 如此,陈婠竟然难得顺利地入了北宫地界。 北宫北临御马场,西邻冷宫翠霞宫,从位置上来讲,是连通皇城内苑和天微山行宫的走廊。 但从风水上而看,却不是个吉祥之地,且不说冷宫里怨气冲天,只是前朝几代居住在北宫的妃子皆不得宠,后来便改为宴客之地,皇亲国戚入宫可以暂居此地。 但如今,北宫空荡荡的,分别有三处宫舍守卫森严。 从青瓦百强的漏窗看进去,卫尉多在外围守着。 安王封沈,囚禁于翠微殿,其余两王分别在东侧的偏殿。 可见封禛对于安王的忌惮和痛恨。 陈婠微微驻足,心下几番权衡,今日为救舅舅,她已经将自己和太子的关系置于风口浪尖儿之上,只怕,很难回头了。 但她仍是坚定地迈出了脚步,当日太子承诺过,即便她日后犯下错误,不可祸及家人。 她伸手一脱,玉瓷便轻巧地跃进了高墙的庭院内。 陈婠站在墙角下,温婉的面容上满是焦急,“有没有人在?” 她喊了几声,当即有小宫女跑了过来,一见是陈妃,自然十分客气恭敬。 陈婠似乎没功夫和她们细说,便过去翠微殿门前找守卫说话。 “玉瓷怕生,你们谁也别动,若激着了,还不知怎样的…”陈婠本就生的温柔非常,这一蹙眉,当真是我见犹怜的样子,那禁宫守卫不必小黄门,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怎禁得住陈婠这一来二去。 最后只嘱咐了一句,“小主尽快出来,别叫臣下们为难。” 陈婠感激地点点头,提着裙子便迈了进去。 翠微宫院落宽敞,几株银杏树还未发芽,潇潇落木。 但见院中一把太师椅上,静静地坐了个陌生男子,褪去华服,只是寻常的绸衫,淡淡的青灰色,正在闭目养神。 她仔细确认了此人的确是安王封沈,便将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却说安王听见外头窸窸窣窣动静,过了会儿,微微张开眼,便见一方米分荷色的衣摆从银杏树下飘了过去。 他复又闭上,自己已是笼中之鸟,身外之事又有何干? 只听那女子的声音一声声唤着玉瓷、玉瓷,似在找什么东西。 他便转头问向宫女,“什么人会来此处寻人?当真是糊涂。” 小宫女如实作答,“奴婢听说是东宫里的小主,她的宠物猫儿跳进了王爷您的院子里,这会子都在找呢。” 安王淡淡一笑,那双眸子睁开,锐利的锋芒一闪即逝,又是空明一片,“这里,哪里有什么王爷,你可记清楚了。” 小宫女连连称是,恰在此时,那方米分荷色的身影又从后殿折了回来,步步朝他过来。 她猫着腰,十分小心谨慎,脚步轻的仿若无骨。 安王这才抬头,果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团子卧在自己头顶的树枝上。 陈婠踮起脚尖儿,似乎没瞧见安王这个大活人一般,直冲着树枝够了过去。 安王慢悠悠起身,一站起来,登时就高出陈婠一大截来。 陈婠将目光投过来,似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他的名字,“劳烦,安王殿下,帮我将玉瓷捉下来好么?” 安王淡淡一笑,没有接话,捋了捋袖管,旋身站定。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倾身一跃,众人还没瞧清楚,已将玉瓷稳稳地捉了下来,递了过去,“这次抱好了。” 陈婠欣喜,连忙接过去,只是脚下一个不稳,往前撞了一下。 这一下,正轻轻擦过安王的腰间。 出于本能,安王自然伸手去扶,两人一触,即刻分开。 鼻端一股子好闻的香气沁了过来,正如面前女子的脸,极是清新婉约。 陈婠惊慌中站定,大方地道了谢,“多有打扰,见谅。” 安王点点头,转身又坐回了太师椅上。 陈婠抱着玉瓷,宠爱地抚着它的软毛,一路出了翠微宫,轻声道,“玉瓷,你表现的很好,晚间多喂你吃条鱼。” 待众人散去,她才从玉瓷身子下,将手拿了出来。 一枚篆刻着安王小字的梨和玉佩,已然落入陈婠手中。 她定了定神,只身往正阳宫去。 -- 正阳宫中,皇后赫然也在,而且,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婠只好先端药,再寻找机会下手。 皇后瞧着陈妃默声不语,规规矩矩的,总是淡然,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情愿,就性情来讲,她能算是东宫里头顶尖儿的。 只可惜,将来皇后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给自己的外甥女的。 此次解药,陈婠是黏藏在镯子里面儿,趁皇后低头的时候,用指甲挑了一些放进去。 至少在拿到那样东西之前,文昌帝不能有事。 眼看日落西山,今儿这一天将要过去,还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就在陈婠失望的当口,殿外忽然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门推开,进来的小黄门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回禀皇后娘娘!宁春公公教奴才来传话,方才太子殿下在马场上练习骑射,谁知那畜生不知怎地受了惊,撒了欢地跑开,就将殿下颠了下去撞在树根上!” 皇后脸色骤然冷厉,“太子现下如何?” 陈婠在里头也听到了他的话,却仍坐在榻前未动,定睛一瞧,赶来报信的小黄门正是御马场的张让。 张让跪在那里,“回皇后,太医令都赶过去了,太子如今昏迷未醒。” 皇后登时敛身而起,“还不速速备撵。” 太子受伤,正是好时机。 陈婠换上一副焦急担忧的神色,福身在地,“妾身在此替皇后娘娘守着,您尽可放心过去。” “也好,今儿你在正阳宫多守一会,若陛下醒来进食,也交由你打点。”言罢,皇后便一刻也不停的离开。 在她心中,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即便是多年相伴的文昌帝,又怎能敌得过母子血亲? 想到这里,陈婠不免念及自己的儿子,想来母子缘尽,此生是无缘了… 静静走至榻前,陈婠屏退宫女,说是陛下将要醒来,教她们御膳房备饭。 待到殿中只剩下陈婠一人时,她用力晃了晃文昌帝的手臂,而后取下鬓间玉簪,不轻不重地刺在他手背上。 果然,文昌帝动了动手,眼皮下的眼珠转了几转。 陈婠微微近了些,对着他左耳道,“陛下,您最爱的小儿子安王封沈,拥兵自重,已经被太子囚禁定罪,只怕不久于人世了。” 文昌帝眼皮又动了动,陈婠清晰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两遍。 终于,文昌帝浑浊的眼睛张开了一线,将目光移至陈婠脸上,他嘴唇啜濡着,“你是谁…” 陈婠将安王的玉佩举在他眼前,“妾身是太子侧妃,如今有求于陛下,作为回报,可以替陛下完成一桩心愿,您最疼爱安王,想来不会愿意看着他自取灭亡。而妾身,是如今宫中唯一能帮他之人。” 文昌帝的手颤巍巍抬起,终于握住了那枚玉佩,“是沈儿的…是他的。” 陈婠坚定的重复,“妾身可以帮助安王殿下,请陛下您仔细权衡轻重。若有免罪金牌,那么,安王一定能留得性命。” 文昌帝静静凝着面前女子陌生而温婉的面容,她瞧上去柔弱至极,却字字极有分量。 -- 御马场内苑的宫室中,婢子黄门呼啦啦地围了一屋子,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赶来。 陆太医首当其中,半跪在榻前施针。 太子紧闭着双眸,仍在昏迷之中,脑后的淤血已经包扎清除完毕,按照陆太医的判断,殿下应无大碍,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神志。 此时,是洛昭训在近前侍奉。 她见人多手杂,不利于太子静养,便将闲杂人等都遣了出去。室内只留下宁春、陆太医和自己三人。 “殿下,可有大碍?何时转醒?”洛昭训声线略微低沉。 陆太医一脉郑重,手上稳当,不愧是行医数十年的高手,“殿下并未伤及头脉,只是表面出血,出血已经止住,想来很快就会清醒。” 针灸完毕,陆太医开了方子,便下去煎药,一刻也不敢耽搁。 洛昭训坐在榻前的矮凳上,仔细守着太子,她伸出手,将男人冰冷的掌心握住。 “殿下,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话音才落,榻上的男人眼皮动了动,蓦然张开了眼。 洛昭训一惊,自是欣喜,还未开口说话,太子却定定转过头来,将她凝住。 眼眸中含着与寻常大相径庭的锐利和威仪,那一瞬间,让洛昭训心头猛地一滞,恍惚中,这还是那个素来淡然高华的太子么? 他第一个动作,竟是略带急切地摸索着身旁,空荡荡的锦被一无所有,“朕的东西在何处?” 洛昭训大惊,连忙屈身跪下,太子素来谨慎,怎会妄称朕?莫非当真伤了脑子… “殿下,臣妾不知您要找何物?” 躺在榻上之人坐了起来,身形笔挺,分明是一样的面容,却含着一丝隐隐的苍凉,“皇后生前最爱的玉箫,朕一直带在身旁从未离身。” 洛昭训更是疑惑地凝着他,“回殿下,皇后娘娘正从正阳宫赶来。臣妾不记得,皇后娘娘会吹箫。” 而且,太子为何要用生前这样大不吉利的词眼…这两句话,将素来冷静的洛昭训也惊得一身冷汗。 第35章 巫山云雨难思量 头上一阵裂痛,封禛猛地扶额,蜷起身子。 方才那些话,为何会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明。 再观四下,分明是自己熟悉的宫殿。 但为何脑海里纷乱纠缠,尽是许多杂乱无章的记忆…还有一个女人的面容。 她三叩九拜身着凤袍,与自己同登龙椅。 她临盆产子,因为大出血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还有每日每夜,她在正阳宫前为自己留的一盏宫灯。 这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星星点点,全是自己登基帝位之后的,更像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的一般。 那个女人,正是陈婠,她曾是自己的皇后。 封禛眸色一暗,心尖像是被谁纠起了,又撕成碎片散了一地,而她竟是被自己打入冷宫,生生相离了十年之久…临死前,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得。 洛昭训在旁焦急地唤着陆太医,但封禛坐在原地,仿佛天旋地转。 玉箫…那把玉箫,他后来日日夜夜带在身旁,否则便无法入睡,如饮鸩止渴。 幡然悔悟间,终究是自己负了她,一切,已酿成无法挽回的悔恨… “殿下,后脑可还有痛感?教微臣检查一番。”眼前陆太医郑重的脸容,将他从记忆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洛昭训见太子满头细汗,即便是从前跟在他身边儿受伤,也不曾见过他有过如此痛苦至极的神色,满眼满心哀惧悔恨。 封禛终于命自己镇定下来,神志渐渐清明,他并未回答陆太医的话,目光扫过四下,“陈妃,人呢?” 皇后推门而入,“太子可好些了?日后再不可如此妄为,否则如何对你父皇交代,如何对天下苍生百姓交代!” 话语中虽是训诫,但关心的情绪更多。 皇后走过来,看着自己儿子,已然是伟岸英俊,睿智思敏,足以担起江山四海,比之他父亲当年,还要胜过三分。 那是身为母亲的欣慰和自豪。 封禛靠回去,“儿臣谨记母后教导,再不会有下次了。” 皇后坐下来,“陈妃在正阳宫里,母后能看得出来,你十分中意此女。” 封禛眸光微垂,还在梳理脑中那些碎片记忆。 “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倒也无妨。但皇后,只会有一个。”皇后凤眸犀利,似是在等他的一句承诺。 封禛缓缓抬起头,“如今父皇病情有起色,母后思虑太远了些,儿臣还是做好太子本分便是。” 皇后怎会听不出来话中的推辞,“你说的对,但身为过来人,本宫不得不提醒太子一句,陈妃的心,不在你身上,她绝不会一心一意辅佐你、依附你。” 听到陈婠的名字,封禛便觉得浑身发紧,握拳的手竟有些颤抖。 皇后见他病后疲累,便也不再多言,起驾回了正阳宫。 -- 夜色升起,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封禛正在榻上看折子,因为有了前世那些零散的记忆,他竟然能更准确地判定许多还未曾发生的事情。 如此一来,忠奸易辩,是非分明,倒是下笔如有神。 这一看,竟也忘记了用膳,就到了酉时。 听见门响,他头也未抬,便道,“放着吧,孤一会再用。” 半晌没听到杯盘的声音,脚步声反而渐渐靠近。 封禛这才抬起头来,目光落处,他渐渐凝住。 面前女子米分衣玉面,眉眼温婉如月,端着食盒,娉婷地走来。 正和记忆中的那张面容,一丝一毫地重叠起来,他的胸房再次剧烈地锐痛起来。 他的目光一直黏在陈婠身上,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仿佛一离开,她就会再次弃自己而去。 “殿下,妾身白日在正阳宫脱不开身,现下来迟,望莫怪罪。” 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悸动,封禛在见到她时,竟会手足无措的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陈婠瞧着他略带病容,头上还缠着寸宽的纱布,只有那双眼眸清澈斐然,但仔细瞧,又夹杂着十分复杂的情绪,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长久。 以为他是在怪罪自己没有立即来探视。 封禛抬了抬手,声音轻暖如玉,“婠婠,你过来。” 这几个字,仿佛要耗尽他所有力气一般。 随着陈婠的每一步靠近,封禛胸中似有擂鼓,砰砰不停。 今日之前,他对陈婠是爱怜、是占有。但现下,却有难以言说的悔疚和牵绊,生怕她会再次地决然撒手而去,这种撕扯心肺的痛苦,他不能也不允许再次发生… 然而太子心中所想,陈婠自是不会知晓。她只是如常顺从地坐过去,端了粥碗,“殿下说,想喝妾身做的桂花粥,这便端来了,是以费了些时候。” 封禛却绕过她端碗的手,从背后将她拥在怀中,手臂越收越紧,陈婠一面端着碗,觉得胸中呼吸都变得极是困难。 她动了动身子,“殿下?粥要凉了。” 封禛将头从她肩上抬起,薄薄的两片唇贴着耳珠,细细密密地吻向她的唇。 吻着她脸颊上的每一寸肌肤,极其珍重爱怜。 “婠婠你还在,真好。”他呢喃着,便啄住她微微张开的唇,用力索取亲近。 陈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欲、望,弄得一头雾水,被动地承受着。 过了片刻,这场缠绵的纠葛终于停歇,封禛揉了揉她的脸颊,这才恢复如常,“孤头痛不适,拿不动碗勺。” 陈婠眨了眨眼儿,这男人分明是在狡辩,方才纠缠的时候,哪里有半分头痛力虚的样子?这下倒好,竟又连勺子也拿不动了… 陈婠弯了弯嘴角,“妾身喂殿下可好?” 封禛十分正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素来十分淡薄清俊的面容上,染了一丝鲜活的气息,那一瞬,陈婠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 她喂过去一勺,细细吹了吹,封禛便很听话的吃下去。 眼见生杀夺予、威震天下的太子殿下,在自己面前竟是表现的像个极于得到奖赏的孩子,这种感觉,当真是十分玄妙。 只是终究高估了他的定力,陈婠喂过几口,就被他捉住吻上一会儿,然后继续再喝。 后来,便越来越放肆,凉凉的唇在她颈间婉转,向上再向下,所过之处,卷起温润酥麻一片… 后来,陈婠被气的无法,只好将碗放下,“殿下若是不好生用膳,日后妾身便不再亲自做了。” 封禛很识趣地端过去,仰头一饮而尽,陈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横抱着丢入榻间。 “妾身记得殿下方才说浑身无力,连个勺子也拿不动的!”陈婠抗议。 然后结扣已然颗颗打开,撩在身上,封禛俊美的脸容从上面俯瞰下来,“都是婠婠做的粥好,孤已经恢复了体力,尤胜从前…” 陈婠将手儿搭在双眼上,不去看他。而后便是绵绵细雨、阵阵狂风,搅乱一室华光。 -- 经过多日,文昌帝每日已经能够清醒一个时辰,只是浑身动弹不得,唯有眼皮可以开合。 皇后虽然嘴上说着替陛下高兴,但实则背过身去的表情并无喜悦,这药是她亲手下的,她盼望的是自己的儿子早些继承大统。 上一世,陈婠没有牵扯入内,而如今,她大约已经知晓了因由。 文昌帝最喜欢的,并非太子封禛,而是珍妃所出的安王封沈。 瞧着皇后日渐冷下的脸色,便可以推断出,也许,若非文昌帝这一场重病,皇位的归属,不一定会花落太子。 安王,的确是皇后心头的一根刺,若要去掉这刺,必定要除根,文昌帝就是根基所在! 而陈婠对文昌帝提出的条件,他至今并未回应,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安王仍然软禁在翠微宫里,毫发无伤。 但陈婠知道,他一定不会忘记,只不过以帝王心思,权衡利弊。 既然他愿意拖着,陈婠自然奉陪到底,只是解药的量隔几日再用,不能让他太过清醒。 这些天来,太子不论出理政事到多晚,总会来玉露阁歇息。 陈婠无事,看书看得眼乏,便提了盏宫灯在殿外等他。 久而久之,封禛每每看折子都要宁春记着时辰,准时提醒他。 是以,陈婠不会等候太久,太子总会如时地出现在长长的宫道尽头,赶在月上梢头之前,拥她入殿。 便在这融融的暖意当中,所有人,都不知山雨将至。 立春刚过,京城细雨连绵,已经下了数日。 这一日,陈婠如常去正阳宫侍奉,甫一入内,便感到了气氛的异样。 殿中所有多余的婢子都退了下去,陈婠步步走近,唯有皇后絮絮低语从里面传了出来。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初次见您,是在一场民间的灯会上。那时您还是三皇子,西巡行至幽州。臣妾从未见过像您这样俊雅非凡的男子,第一眼,便知道此生早已注定…” 陈婠止步不前。 皇后的声音低了下去,极是温柔缱绻,就像是年少时情人间的耳语呢喃。 她半倚在皇上的身边,“后来,您封臣妾做了皇后,臣妾自然欢喜,可这欢喜却太过短暂,您身边的女子越来越多,多到没有时间来臣妾的椒房殿。” 文昌帝没有回应,皇后继续道,“臣妾生下皇子,您欣喜地封为太子,可后来,后宫里的皇子也越来越多,太子也不再是您心头上最中意的人选。” 许久,容琳端来药汤,皇后才施施然从内室走出。 眼底有淡淡的泪痕划过,似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转头对陈婠吩咐,“仔细些去吧,就当替太子尽孝了。” 这一次,皇后没有派容琳监视陈婠。 而更令她诧异的,却是文昌帝双眼睁开,凝着她一步步走来。 “是时候了,走近些,朕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陈婠俯下去,仔细记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文昌帝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她的腕子,“若你背信弃义,那么那东西就是一块废铁,即便得到手,也是无用…世间无人可解,唯有安王。” 陈婠郑重地点头,还没来得及谢恩。 殿外已经传来阵阵脚步声,她回头,皇后端了药盒进来,那药盒是陈婠从未见过的。 容琳在殿中四角的香炉里散了些香块,一时阵阵袭人。 皇后扫了一眼陈婠,冷声道,“带陈妃下去。” 陈婠被小宫女从文昌帝身旁拉起,她想要上前,太子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前,挥袖拦住了去路,“劝陈妹妹莫要多言,莫要多看,否则,今儿难以出这宫门。” 第36章 天长地久有尽时 陈婠压住心头起伏,只听皇后道,“陛下,您求方士淬炼的百凝丹已成,臣妾服侍您用下吧。” 因为隔在远处,帷幔飘飘摇摇的,看不真切。 陈婠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大雨倾盆如注,噼噼啪啪地打在树梢,鲜少在春日看见这般猛烈的雨。 而殿中,光线愈发昏暗,压地人喘不过气来。 周若薇站在一旁,目光始终凝在陈婠脸上,她始终都不明白,这个女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如此吸引太子? 不一会儿,皇后极缓地踱步出来,仔细看,可见额间细细的汗珠。 她扫了一眼,“陛下刚服食下丹药,你们都要仔细守着。陈妃,若出了差错,你第一个难逃干系。” 陈婠缓缓抬头,凝视着皇后的眼,她原本是直挺着身子,可偏偏微微一晃,歪在周若薇身旁。 皇后古怪地瞧了她一眼,“这是如何了?” 陈婠闷声不语,坐在一旁守着。 周若薇目光有些飘忽,时而看向殿内,时而瞥一眼陈婠,“陈妹妹的舅舅,还在狱中,你没有去求一求殿下恩赦?” 陈婠脸色颓然,“他触犯了殿下的忌讳,罪无可赦。” 周若薇淡淡一笑,“若陈妹妹能与我一心,兴许我能在兄长面前,替吴司马美言一句。” 室内,静的可怕。 坐在对面的陈婠还未回答,却忽然捂住嘴,猛地干呕起来,不能言语。 周若薇脸色一白,用力将陈婠一推,“陈妃休要装神弄鬼。” “妾身…妾身只是恶心头晕…”陈婠扶住椅子,却是不经意地望了殿外一眼。 安平,应该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去了。 皇后见状,比太子妃敏锐了许多,她冷声问,“陈妃,月事可有推迟?” 周若薇几乎是下意识地道,“姨母,您这此话何意!” 皇后倒吸了口气儿,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的,如此当口上,难道会如此巧合! 陈婠想了想,轻声道,“上月二十五原该准时,但却迟到了今儿也没有的。” 周若薇身形晃了晃,这日子算来,已经晚了十日… 她问,“陈妃为何隐瞒不说?彤史上亦无记载。” 陈婠眉眼一垂,“是皇后娘娘吩咐的,陛下病情为大,这些日子一直在正阳宫侍奉,妾身也便没放在心上。” 静默片刻,皇后才道,“如今,一切以陛下病情为要,先找陆太医过来诊脉,再做定夺。” 陈婠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周若薇倒没有想象中的怨毒,竟比皇后还淡定了几分。 陈婠大抵猜到了她的图谋,那些补药里的生白附子,暴露了她的心思。 看似顺从听话,实则陈婠从第一日来正阳宫起,便已将后路留了万全。 平素侍奉,每隔半日,陈婠皆会找借口出去,教宫人去给安平带个信儿。 若没有得信,便会去太医院寻陆太医,若陆太医得令来正阳宫,就即刻通报殿下。 这一环又一环,环环相扣,触一发而动全身。 皇后想要拖她下水,最好是安一个侍奉不利的罪名,待到文昌帝归西,正好趁此将自己除去,一石二鸟,然则手段狠毒至极。 陈婠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眸子,只可惜,皇后和太子妃仍当自己是只听话乖顺的猫儿,可以随意拿捏的,那当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她若没有万全之策,又岂敢来踏这龙潭虎穴的? 不一会儿,殿外来人。 周若薇瞧了一眼,登时花容失色,她连忙起身相迎,“臣妾恭迎殿下…想是前朝的政事都处理完了的。” 后面,还跟着陆太医。 “孤听说陈妃不舒服,便顺路来瞧瞧。”太子略过周若薇,径直冲着脸色并不好的陈婠走过去。 陈婠忍住不适,站起来道,“妾身无碍,殿下莫要记挂。” “母后,”他握住陈婠的手,将她摁在椅子上,“既然陈妃身子不适,恐惊了父皇圣体,孤便先将她带走了。” 皇后凤目冰冷,与太子面对而立,无声的对峙,在殿中流转。 任谁都能嗅到不寻常的意味。 显然,太子为了陈妃,是要忤逆皇后的意思。 “若本宫不许呢?”皇后走过来。 陈婠连忙跟着起身,站在一旁,“殿下,妾身听皇后娘娘的…” 太子反握住她的手,清冷华然的眸光下,透出一丝安抚的情绪。 此时,太子妃忽然站了出来,款款一拜,“陈妹妹身子不适,臣妾瞧着于心不忍,请皇后娘娘开恩。” 皇后这才微微舒缓了脸色,“仍是太子妃识大体,也罢,你也跟过去瞧瞧。” 太子妃自然明白。 出了殿门,陈婠刚要迈下台阶,封禛却猝不及防地将她抱了起来。 离近看去,他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温和笑意,如春阳温润,“听宫人说,婠婠你有恶心呕吐之症,而且月事也迟了许多天?” 陈婠脸上一红,“殿下如此成何体统,竟还说这样私密之事…” 封禛唇角扬起,弧度越发好看,“婠婠还有甚么私密之事,是孤不曾见过的?” 陈婠被他这般明目张胆的挑逗,弄得无话可说,这还是天下人口中那个清冷高华,丝毫不理风月的太子殿下么… 周若薇由芙衡陪着,缓步往碧霄殿去。 芙衡瞧不下去,便替她抱不平。 周若薇却道,“希望陈妃妹妹能顺利怀上龙种。” 两旁宫人见太子抱着陈妃,而太子妃就跟在后面,自然是低头不敢多看一眼的。 转眼就到了碧霄殿,陈婠平卧在榻,陆太医便隔着垂帘搭在她腕子上诊脉。 封禛则是在外殿候着,心中一波又一波,搅得纷乱。 他从前一直认为登基之前,不会让后宫琐事牵绊,更不想孩子成为任何的筹码。 所以,东宫里的女人都没有怀娠的喜讯。 太子妃宫里的紫檀中加了麝香和红花,温良娣宫中用的木兰香亦加了分量,这些,太子早已暗中安排妥当,隐秘万全。 其实,入宫之初,陈婠的玉露阁寝殿中,也分了同样的香料,但后来不知何时被陈婠存放了起来,说不喜欢浓烈的香气。 他留宿的越久,便将避孕的心思淡了些,后来索性由她而去。 而此时此地此心,他无比庆幸当初的决定。 听到陆太医的脚步声,封禛猛地转头。 “恭喜殿下,陈妃小主的脉象应为喜脉,微臣需要观察一段时日,方可保胎儿稳固。” 封禛虚扶一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陆太医有功,重重有赏,日后陈妃的脉,就交由你亲自诊理,不可假手他人。” “微臣自当尽力。” 太子妃握着帕子,“这样大的喜事,还不快去正阳宫给皇后娘娘传话。” 她笑的真诚,似乎也是欢喜的,“东宫头一桩喜事,臣妾替殿下高兴。” 封禛转头,“太子妃辛苦了,且先回宫去吧,陈妃初孕需要静养。” 太子妃柔柔一拜,经夜风一吹,不禁咳了几声,“臣妾身子太弱,没有陈妹妹的福分…” 封禛负手走来,停在她面前,“你当年为救孤落水,冬日严寒,在冷水里浸泡了一个时辰,救回了孤的性命,却也冻坏了身子落下病根。这些,孤一直都记得,这是孤欠你的。” 太子妃抹了抹眼泪,“此是臣妾心甘情愿,殿下不必记得。” 封禛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乘孤的步撵回去吧。” -- 内室中,陈婠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索对策。 要显得自然,才毫无破绽。 封禛进来,脚步轻柔,撩开衣摆坐在身旁,俯身望向她。 那面容柔白静婉,却令他止不住地悸动。 “婠婠,我们有孩子了。” 陈婠能看出他的手足无措,因为她知道,封禛在继承大统之前,是严格令妃嫔避孕,就连自己也不例外。 但如今,他却此版温柔地,准备升为人父。 陈婠似是羞怯,点点头,双手搭在小腹上,“殿下喜欢孩子么?” 封禛覆住她的手,“只要是婠婠的,孤都欢喜的很。” 他俯身,极其温柔地吻了她片刻,就将脸颊贴在陈婠平坦的小腹上,“孤终于要成为父亲了。” 陈婠顺势抚上他的鬓间,如此亲昵依偎的姿势,就好似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 良夜将至,封禛一直陪着她,话并不多,也不像从前那般纠缠索取。 在这森然的皇宫里,难得片刻的温存。 只可惜,片刻的温存亦不长久,子夜时分,殿外灯火通明。 脚步匆忙而纷乱,丧钟声响骤然而起,回荡在皇城之上。 封禛猛然惊醒,宁春已经跪在榻前,声音颤抖,“回殿下,正阳宫来报,陛下薨逝。” 封禛沉声不语,极快地裹上外衫。 陈婠却忽然拉住他的手臂,“妾身有话要和殿下说。” 封禛抬步便走,“待孤回来,你身怀有孕,莫出殿门。” 第37章 更迭九天风云变 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高墙并立的宫道上,青砖散发着梅雨湿润的气息,抬头,天幕便被挤成狭小的一道,漆黑如墨。 太子疾步走在前面,连雨披折伞也未曾佩戴。 宁春等人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夜幕掩盖下的皇城中,不为人知的肮脏与罪恶滋生,但当骄阳升起时,又会是华光万丈。 一路上,太子的脚步又急又沉,和这雨夜一样,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正阳宫前,从外门一直到殿内,黑压压地跪着一片婢子内侍,被雨水冲刷地分不清面容。 “陛下,老奴跟在您身边十四年,您竟比老奴去的还早…”郭子盛带着哭腔的声调,从内面传来,悲伤而诡异。 封禛一步一步走上玉阶,分明是极短的路程,却觉得如此漫长。 虽然父皇的死,已在预料之中,但忽然丧训传来,仍是如晴天霹雳,措手不及。 殿中点了长明灯,龙榻前跪着陆太医为首的一行太医。 皇后垂泪而坐,紧紧握住文昌帝的手,哭得抽噎。 下首德妃、淑妃、郑妃三人亦是跟着抹泪,这些和父皇曾共枕而眠数十年的女人们,此刻却是各怀思量,不知真心又有几分。 “陛下,您真舍得弃臣妾而去…竟连句话也没有留下!”皇后的话断断续续。 郭子盛伏首在地,转向太子叩拜,“太子殿下,陛下的江山交到您手中,老奴也可死而瞑目了。” 言罢,身子猛地抽动起来,容琳在旁道,“不好,郭公公是吞了金块!” 郭子盛嘴角冒血,神情却十分祥和,不久便一动不动,再无呼吸。 皇后摆摆手,“罢了,就成全他一片忠心吧,准葬于陵寝外侧的殉葬坑中。” 封禛往前几步,定定凝视着龙塌上生气全无的躯体,缓缓撩开湿透的袍摆,重重跪下,“儿臣不孝,来迟了…” 他俯身,湿漉漉的额头抵在床沿,良久,才直起身子。 眼底猩红一片。 “太子保重,陛下已去,你要担起重任。”皇后拍拍他的肩头。 封禛却冷冷发问,“陆太医,父皇的死因为何?” 陆太医战战兢兢答,“长期肺症积痨,血气两亏,败症而亡,只是…” 太子环顾四下,扫过皇后悲戚的面容,“孤要听实情,但有一字隐瞒,当诛九族。” “微臣才疏学浅,医术有限,但推测,陛下的死因,同今日服食丹药刺激肺腑有关。” 皇后嘶哑地开了口,“这药是陛下生前四海求方士练得丹药,每月服食一次,本宫依照陛下意愿为之,太子莫要听信谗言。” 封禛自幼长在宫中,骨肉相残、争权夺利,见得太多。 父皇蹊跷而死,他如何能不起疑心? 忽然想起上元灯节时,陈婠曾问过自己,可曾对皇后怀有疑心? 他从地上站起来,转头吩咐,“传孤旨意,殿中所有人不得擅离一步。宁春,去传陈妃过来。” 虽然是淡极的一句话,但却有着千金分量。 如今形势危急,后宫人人自危。 不一会儿,宁春跑进来,“回殿下,陈妃小主她…她不在碧霄殿!” -- 陛下薨逝,殿下又夜半离开,陈婠左右也睡不踏实,便起身披衣说去庭院里透透气儿。 安平端了她最喜欢吃的杏仁酸梅汤进来,新来的婢子眉心守在殿外,挨着雕花的木门,瞌睡地不住栽头。 “小姐可睡下了?”教安平一问,眉心忙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道,“回姑姑,小主许是睡下了,里头没听得动静。” 安平推门而入,轻声唤了几句小姐,皆是无人回应。 再看榻前,锦被铺在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子? 安平脸色一沉,极淡的不悦之色闪过,“你们都是如何伺候的,小姐现下怀有身孕,若出了差错,谁能担待得起?还不快分头去找?” “但现下各宫禁严,咱们也不敢随处走动…”眉心为难道。 安平绞着帕子,“如今,也管不了这许多了,我这就找去,左右怪罪下来我担着便是!” 眉心、灵犀等人瞧着安平姑姑撑了伞便冲进雨幕去,过了会子,眉心小声问,“你说,咱们小主会去太子妃宫里么?” 灵犀摇摇头,“何来如此说?” 眉心望着安平的方向道,“可那条路,除了通往东门道,便只能去太子妃的凤藻宫了…” 却说陈婠从后门出来,便独自北上,穿过东西宫交界的殿门,因为事出紧急,守卫的宫人都被调配到正阳宫去。 杂乱中,被陈婠得了空子,碧霄殿在长乐巷东头,若要去北面的乾坤殿,还需要绕过御花园和椒房殿间的永巷。 陈婠脚步细碎却沉稳,此间的路,她上一世颇为熟悉,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她来回走了不知几多。 因为乾坤殿乃是皇上会见臣子的地方,更是皇家藏书阁所在。 陈婠自碧霄殿出来,便知道暗中有人在监视自己,至于是皇后、还是太子妃的人,不得而知。 她刻意绕了几道弯,却仍能感觉到那人的紧紧跟随。 既然如此,不如来个瓮中捉鳖。 陈婠停步,乾坤殿前,有一方极其隐秘的池塘,掩藏在茂密的花树中央。 寻常人,是不知道的。 池塘四周虽砌有青砖,但因为人迹罕至,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湿润的青苔,在月光下却是瞧不出。 若要穿着寻常的绣鞋,只一碰上,必定会滑落跌倒,从前,便有个贪玩的宫女跌入池塘溺毙。 陈婠轻巧地回身,抓紧了两旁枝桠,敏捷地避了开去,往池塘对岸去。 她知道,身后人一定会跟过来。 因为绕过池塘,便再也寻不到了。 而此时,太子大约也该派人到处寻找自己。 一路上,陈婠不断地留下了细微却明显的痕迹,只要封禛愿意,以他的心思,必定会发现端倪。 应是很快,就会来到此地。 陈婠猛地转身,身后来人似乎怕跟丢了,也加快了步速。 然而,一切如陈婠所料。 寂静的池塘中,登时传来扑通的落水声响,紧接着便是搅乱一池水花的挣扎。 陈婠拨开树丛,就着月色,瞧见那人的面孔,正是芙衡。 芙衡水性并不好,动静也越来越小,陈婠蹲下来将自己一只绣鞋脱下,仍在水边儿。 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生白附子的药包,丢弃在芙衡身旁的水里。 “有人在么?”陈婠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地哭腔,远处渐渐而进的脚步声,令陈婠再次开口呼救。 不多时,宫灯便将池塘照的透亮。 封禛冒雨赶来,便见到陈婠缩在池塘一角,浑身湿透的模样。 似乎要摧折在这无边的大雨中去。 宁春挥手招呼人来,太子却已经先一步上前,猛地折下一根树枝,探着路一步步朝她靠近。 “殿下小心脚下。”陈婠似是被惊吓过度,声音也有些颤抖。 封禛沉着一张脸,唯有一双眸子如星,他身手极好,陈婠被他猛地一拽,然后几个旋身儿,就抱下了山石间。 宁春等人,自然也发现了溺水之人,打捞上来一瞧,竟是太子妃宫里的芙衡。 陈婠撇过头去,紧紧抱住封禛的脖子,“有人跟踪妾身…方才只差一点,殿下就再见不到妾身了…” 封禛原本是一腔怒意,被她这么柔柔一抱,心火自是下了大半。 他极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婠婠莫怕,有孤在。” 记忆中,她自从当了皇后,便鲜少有如此示弱的时候,总是将所有一切都承受在心中,不向任何人低头。 而此时,他的婠婠,分明是如此柔弱,如此令他想要保护免受人间所有伤害。 再也不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封禛手臂松了松,捧起她的脸,用力在额间吮了一口,“下回再不许擅自妄为,教孤担心。” 陈婠点点头,捂着小腹。 “前面就是乾坤殿,殿下和小主先去殿中避雨吧。”宁春撑着伞,一行人便赶了过去。 待换好干净的衣衫,封禛特意教人点上暖炉,说是怕冻着肚里的孩子。 “妾身当时心下害怕,睡不安稳,便想着去正阳宫寻殿下。岂料,出了宫门没多久,便发现身后有人尾随。当时月黑雨急,四下无人,妾身怕的紧,便只顾着往人多的地方跑,可绕来绕去,便再摸不清方向。后来,被那人追至池塘边,险些掉进去…” 封禛越听越是后怕,今夜,自是横生是非。 宁春来报,问如何处置芙衡,封禛淡漠道,“传太子妃去正阳宫,孤一会儿便过去。” 陈婠窝在他怀中,随口道,“方才在池塘中,妾身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就像是陛下曾经喝的药味。” 封禛眉心一动,“即刻去搜身彻查。” 片刻之后,便在芙衡身上和池塘中,寻到了生白附子的药沫。 封禛冷笑,心中渐渐明了,“这乾坤殿是父皇毕生心血所在,今日,就在此地,得一个水落石出。” 手中的生白附子,蓦然勾起他的回忆。 脑海中纷乱憧憧,两世的记忆重叠交错。 陈婠见他面色虽隐忍着,却夹着痛苦。 封禛猛地抬头,他的父皇,是被母后下药害死。 为了他的皇位稳固,他的母亲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何其相似,陈婠从前也是如此对他说过,“为女则弱,为母则强,为保太子,臣妾不曾做错。” 也正是这句话,彻底击溃了他的底线。 陈婠轻柔的话语,将他拉回现实中,“殿下,这里,便是乾坤殿么?” 封禛点点头,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了紧。 陈婠却从怀抱中钻出来,“妾身曾听陛下弥留之际,说起过什么乾坤殿、龙凤阁的话。” 封禛眸中光华微亮,这句话,恰恰提醒了他,父皇留给自己的遗诏,还不曾找到。 如太子心思玲珑,陈婠只需要一个提醒,他便会全然明了。 时光退回陈婠初次向文昌帝提出条件那日,天光乍亮。 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眸光清明,他说,“朕的太子,怎会听由任何人摆布?待朕殡天,将遗诏托付给他,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第38章 群芳竞艳开无主 文昌帝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于文昌十四年二月十五殡天。 时大雨连绵半月,天下缟素。 太子登基,封号昭嘉,该国号为昭元初年,江山更迭换代。 椒房殿中,皇后位在主座上,乃文昌帝病逝后首次后宫听事。 从前的皇后妃嫔皆晋位而升,迁居西宫仁寿宫,成为了太后太妃。 但令人费解的是,皇上顺理成章登基,依照先皇遗诏大赦天下,却并未敕封后宫。 陈婠凝着皇后肃静的妆容,神思回到那晚风雨交加的残夜。 先皇遗诏藏于乾坤殿、龙凤阁,如此,既得了遗诏,太子便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但那遗诏上面的内容,陈婠不得而知,但从太子当时看完遗诏便即刻去往正阳宫。 第二日,后宫里又恢复平静,太子尊皇后为懿太后,奉养于慈宁宫,下药的事情以及皇上的病情,都被压了下去。 第三日,御药房侍奉的宫人们焕然一新,所有侍奉过先皇之人,都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出了宫。而太医令陆华,也向朝廷上奏辞官,告老回乡。 至此,文昌帝青史一页,终是翻过。 但陈婠亦不会知晓,先皇遗诏上,只写了一行字:外戚专权,犹胜藩王之祸。 轰烈还是平淡,都已不再重要。 “新帝登基,陛下日理万机,顾不上后宫也在情理之中。”懿太后攥着手中的紫檀佛珠,“你们身为陛下后妃,要替他分忧解难,若但有争宠之风,哀家自是第一个不会饶过她。” 时值雨过初晴,淡淡的日光洒在慈宁宫外大片的山桃树上,风卷着叶,叶散着香,一直绵绵延延到远处去。 就如同这皇城一般,代代君主,代代如新,新人来去,不知旧故。 陈婠将目光投向窗外,身上新制的服丧宫装素白,就像梨花的蕊,白的扎眼,却分明的好看。 在宫中,除了大丧,是禁穿白色的。 但偏偏这一群花样儿的女子们,一着白色,乌发如墨,便好看的绝胜几分颜色。 从前,后宫里的嬷嬷私下都道,女要俏,一身孝。 正是这个道理。 郑太妃连忙附和,“正妃晋位,这将来皇后的位置,自然非太子妃莫属。” 周若薇淡淡一笑,“甚么位分不打紧,重要的是后宫稳固,姐妹们齐心协力,子嗣绵延,为皇家代代相传。” 温良娣艳色容光,抚了抚领口的盘丝扣,“太子妃说的有道理,但绵延子嗣,也得要沾雨露才行,陛下多久没去咱们宫中了,您是知道的。” 周若薇面有难色,又有几分委屈在里面,“终归是臣妾身子不争气…也怨不得陛下。” 这一番话,自然将风头引到陈婠身上,所有人都颇得深意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表态,似乎方才所说的争宠谄媚、借子邀功之人是她一样。 若可以,更希望将她放在祭台上炙烤,最好消失干净,才最合心意。 可她们不能,因为还要顾及她的肚子。 陈婠偏偏便不接话,自顾自地坐着一语不发,好似摆放的白瓷花瓶一般。 双手交叠在膝头,安静温婉,又教人挑不出错处。 仍是懿太后主持大局,“哀家看陈妃侍奉陛下太过辛苦,身怀龙胎又不能承恩。待先皇守丧之期一过,便该充盈后宫才是正经。” 陈婠淡淡颔首,“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太子妃的脸色,忽然有些变了。 其实,此事懿太后早有思量,太子妃体弱,怕是难以受孕,但凭借从前对太子有过救命之恩,太子重情重义,自然不会废她。 可若要长久地保持自己太后的地位和权势,保持赵家的势力不被消磨,必须要给后宫注入新的人选。 懿太后别有深意地凝着陈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既然皇上喜欢此类温婉顺从的女子,不妨就栽培一个相似的,送进宫来。 而在族亲之中,懿太后已然甄选好了心仪的人选。 这厢正说着,外头宁春的声音拖着长音响起,“皇上驾到——” 懿太后收拢袖摆,率领众妃起身迎驾,婢子黄门跪拜迎接,如海浪般起伏,山呼万岁。 一时偌大的慈宁宫中,气势十足。 随着目光落出,九爪蟠龙凤纹流云袍,十二簌琉璃垂珠冕,翘尖祥云锦靴,人未至,声先倒。 “母后的慈宁宫甚是热闹。” 陈婠抬首,皇上随日光而来,一时容色潋滟,看不真切。 只是,和从前清俊高华的太子,仿佛判若两人。 这一派明袍加身,便不再是谁的良人,却是天下所归。 懿太后凤仪肃然,却露了一丝难得的微笑,“正值守丧之期,后宫诸事繁琐,哀家操持起来,甚是辛苦,是时候该给东宫的妃嫔一个名分了,也好帮帮哀家。” 封禛撩开珠帘,清俊的面容上依旧是挂着点到为止的笑,冷冷不易近人,他先是上前一步,将陈婠扶了起来,“你有身子,不必行大礼。” 这当众如此替陈妃立威,便是在说,陈妃连朕都不用跪,自然就不用跪天下任何人。 陈婠被他扶着坐在一旁,封禛这才上座,回身,“儿臣此来,正是和母后告知一声,遵父皇遗愿,儿臣大赦天下,安王、平王,贬去王位侯爵,保留皇籍,丧期过后,就派往各地,再不用回京。” 懿太后点点头,“皇上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实为天下表率,先皇欣慰。” 封禛不动声色,“而昭王,身怀父皇御赐的免罪金牌,亦得特赦,贬为庶民,流放西南。” 听到免罪金牌几个字,陈婠心头猛然一惊! 自己分明就没有将金牌的事告诉皇上,而且当初寻到遗诏时,自己就在一旁,并未见过什么金牌! 原以为,那金牌只是文昌帝的一个莫须有的诱饵,为了引出遗诏而放出的线。 怎么会…怎么会到了昭王手上? 除非,这宫中还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而且,先一步取走了金牌。 她微微看了一眼四周,太后和太子妃断不可能,其余之人,毫无头绪。 懿太后微微一窒,昭王起兵谋反,论罪当诛,竟然还有后招… 一听昭王二字,众人色变,谁不知当今皇上最恨昭王? 但偏偏,就拿他无法。 懿太后眸中厉色一闪,“不过,昨儿晚上,珍妃已在冷宫自缢,以殉先皇了。” 封禛点点头,“祭祀大典朕已交由礼部和尚宫局操办,六宫内政还要母后担待些。” 懿太后又将话题折了回来,“哀家想要太子妃做个帮手,皇上还是赶紧拟个名分要紧。” 封禛沉吟片刻,“如此,那便晋封太子妃为皇贵妃,赐居鸾秀宫。其他人,择日再封。” 周若薇的脸色徒然而变,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缓缓扬起脸来。 懿太后眸中的诧异,不必太子妃少,其余人,闻言更是咋舌不语。 按礼制来讲,太子妃乃东宫之主,太子登基,她理应晋为皇后! “皇贵妃…”周若薇面色涨红,她问,“陛下,臣妾,可是做错了什么?” 封禛巍然道,“皇贵妃贤淑良德,应有此位。” 如此一来,盖棺定论,太子妃屈降一位,成了不上不下的皇贵妃。 当真不知是该恭贺还是叹息。 懿太后收敛好神色,“皇上心中有数最好,前些日西昌侯世子入京任职,先皇从前对他有恩,祭祀礼上,会携家眷来祭拜,哀家已经安排妥当。” 西昌侯何许人?乃是懿太后母家的二伯父赵稳,早年跟着文昌帝立国战功,但始终留在边陲。 前段时间,京中宗正寺空缺一职,经过地方层选,便由西昌侯世子赵越补上宗正寺卿一职,位列九卿之四。 亦是肱骨之位。 这赵越已经上书陈词,表了心意,但封禛始终未曾回话。 赵越此人年近四十,比懿太后小了些许,如今家中两女一子,皆跟着入了京。 封禛略整了袖口起身,金线引动,游龙飞舞,宛如活物。 “朕乏了,先回宫歇息,”他缓步下来,行至陈婠身旁时,忽而长臂一舒,“陈妃随朕侍奉,其余人也早些回去,莫扰了太后的安。” 皇上和陈妃一走,便也各自散了,皇贵妃和太后哭诉了一回,却也无法。 懿太后只安慰她日子长久,后面自然有机会,只要她还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便总有筹谋。 待皇贵妃一走,懿太后问向容琳,“赵家的大丫头赵芷清如今居于何处?” 容琳便答,“在储秀宫西阁。” 懿太后凤眸微微,“你去将她唤来,就说是这些天来慈宁宫陪陪哀家。” -- 从慈宁宫出来,陈婠被封禛牵着,一路从清凉台的假山苑里穿过。 “这些天,朕委实忙了些,没得空来看你,婠婠不会置气吧?”他褪去了方才殿中冷厉肃然,挂上了一丝暖心的笑。 陈婠摇摇头,“陛下,言重了。” 封禛捏捏她的手心,无骨如绵,“婠婠就不能说句软话,便是哄一哄朕也好。” “陛下若想听,想来后宫中很多人,都会抢着说,您自然欢喜。”她脚下一滑,雨后的青苔格外湿黏。 “当心些,你如今是两重身子。”封禛弓腰,又将她抱了起来。 陈婠瞧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宫娥成群,便道,“如今陛下已是君王,原该注意些,免得旁人又拿妾身作伐子。” 封禛淡淡一笑,波光粼粼,他压低了附在耳边,“朕倒有个办法,不如婠婠做朕的皇后,便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陈婠猛地抬头,却被他钻了空子,正好就将唇儿给含了去,采撷寻芳,他低声道,“朕想你了,这几日,陪朕去正阳宫住着。” 陈婠推辞道,“妾身有孕…” 封禛却朗朗一笑,神秘道,“朕已经问过太医,自会小心。” 这话喷在耳边儿,惹得陈婠不由一阵红霞飞。 第39章 残花总赖东君幸 回到正阳宫时,已是日薄西山。 从前在此处侍药,便也无多心情,今日故地再来,陈婠回身望去,但见层层云海,高楼映月,四方梁柱之上刻着龙腾云海,蔚为壮观。 天子居所,果然是至高处。 封禛如今骤然换了明袍,隐约中令她不由地想起前世许多不堪的往事来。 对于陈婠有些异样的神情,还有渐渐缓下的脚步,封禛自然敏锐地觉察到了。 “婠婠如今,可是在怕朕?” 陈婠被他略带炙热的眸子烫地一紧,骤然想到冷宫时,他绝情冷酷的样子,那一句话,便毁了她十年,毁了她一生… 陈婠本能地往后撤退一步,便也松开了他的手。 不能因为封禛对自己片刻的柔情,便乱了心神,以为他会真心真意地对自己一辈子… 怎能忘了,他已经成为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天家无情,怎么会有所谓的恩情? 那恩情,也不过是花容月貌时,对美色的迷恋罢了。 人老珠黄之时,必定有新鲜可口的美人取而代之。 “妾身…妾身只是不习惯在这里,想要回去。”陈婠索性就停在殿外,不肯入内。 封禛柔声哄着,“你舅舅之事,朕已经恩赦,你不必再担心。” 陈婠福了福身,“如此,妾身谢陛下圣恩。” 分明是极婉约柔顺的姿态,却巨人千里之外。 封禛的脸色渐渐崩起,心下无名地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失落,她终究是不肯和自己妥协,不肯靠近一丝一毫。 即便是无数日夜的缠绵,即便是贴在最近处,她仍是设了防,无法触碰的。 她的心,就是捂不热。 可一个转念,便想起她曾经为了那人,不顾路途遥远艰辛,远赴天河城。 她对那人,总是笑的真心,笑的畅快。 也许,她是有心的,只不过宇文瑾比自己先到一步。 但此生,他绝不会再轻易放手。 “朕已经替你选好了寝宫,”封禛拉着她,夜风丝丝而过,挥袖一指,正落在东面,“钟灵毓秀,毓秀宫你可喜欢?” 东西六宫,太后居慈宁宫、皇后居椒房殿,四妃分别为毓秀宫、储秀宫、鸾秀宫、合秀宫。 妃位之下的,便在四宫侧殿依附居住,不能独自居一宫主位。 良久,并未得到回应。 封禛转头,却看到她目光复杂地凝着毓秀宫的琉璃顶,夜风抚着她的发,落在素白的宫装上,更显得出尘绝色。 浑身打了个寒颤,陈婠握了握手臂道,“还是去陛下的正阳宫吧。” 殿中新添了数名新晋的宫娥,各个貌美,都是内务府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尖儿。 陈婠随意瞧了几眼,忽然有了不寻常的发现… 就比如贴身御侍岫玉姑姑,便不像从前在东宫里的几位奉仪那般艳丽娇娆,却带着一丝淡雅清秀,温婉可心。 倒像是,依照自己模样刻出来的一般。 陈婠微微坐定,手还护在肚子上,观察者岫玉给皇上更衣、净面,那举手投足倒像是刻意模仿自己。 原来内务府早得了信儿,以为皇上就喜欢陈妃那般的,是以后来栽培的宫女都依葫芦画瓢,只可惜装了外表,装不了气韵,不过都是东施效颦罢了。 “既然陛下此地人手众多,妾身便先回去了,若不然人多手杂,反是添乱。”陈婠的语气自然不会好。 岫玉正将眀袍的扣子解下三颗,却见陛下忽然往后一退,便松散着外袍朝着陈妃走过去。 若在旁人,自是衣冠不整,但偏偏他生的样貌极好,即使无意中的宽袍玉带,反更有几分英姿风流。 “朕还不是怕你累着?”封禛眉目含笑,便将自己亲手将剩余的盘扣解开褪下,露出里面轻薄的软烟罗棉绸对襟长衫来,“既然婠婠不高兴,朕便将她们都打发走便是了。” 宁春一听,连忙将其余人遣了出去,岫玉很知趣,将准备好的常服软靴端过来,便退下了。 陈婠被他一副得逞的表情,弄得一头雾水,无辜道,“陛下,是误解妾身的意思了…只不过,任谁瞧见一屋子和自己举止都相似之人,自然是添堵。” 封禛并不接话,又往前进了几步,双手撑在椅臂上,将她禁锢在窄小的空间里,“朕的婠婠,终于学会拈酸吃醋了?不过她们长什么样子,朕倒是没细瞧。” 陈婠推了推他的胸膛,秀目一嗔,“陛下怎地越发没个正形…倒还拿妾身打趣开了。” 封禛双手就势向下,穿过腰间,便将她托了起来,“朕给你看样东西。” 正阳宫侧殿温香帐暖,但见丈余宽的锦榻上摆了一方红菱缀珠的手编长匣,很是精巧。 封禛负手而立,眸光潋滟,“这是送你的,瞧瞧可是喜欢?” 陈婠听话地上前,素手打开,一方通体碧绿的玉箫现于眼前。 箫身玉色温润清透,里头浮光流动,又如流水潺潺,仿佛通了灵气。 陈婠拿在手中,触手温润,细看之下,上面雕刻着瑰丽的凤凰花纹路。 此物乃是南疆进献的贡品,名为玉珏。 在朝堂上封禛第一眼看到它时,便已然决意要送给陈婠,虽然懿太后多次示意相中此物,但封禛谁也不曾应允,径直带回了正阳宫里。 因为庙堂整饬,连日忙碌不得脱身,今儿一得了空便去慈宁宫寻她。 “朕知道你会乐器,当初对朕未说实话,”封禛执起她的手,一同将玉箫握住,又将她细嫩的指尖扣在音孔上,“这萧名玉珏,婠婠为朕吹奏一曲吧。” 自从手握住冰凉的箫身,陈婠便极力抹去脑海中痛苦的记忆,但那些既已刻在心头上的刀疤,怎能忘记? 她到最后,半生锦绣荣华,竟只剩了一把玉箫傍身,临死时,也唯有它伴长眠。 人心尚不如死物! 陈婠抽开被他按住的手,摇摇头,“玉箫妾身既不会吹,亦不喜欢,恐要辜负陛下的心意。” 分明上一刻还温柔缱绻,下一刻就又变了脸色。 封禛缓缓放下玉箫,眸色凉凉,“朕送你的东西,不许拒绝。” 陈婠并不接过,仍是倔强地站在原地。 封禛递过去,“爱妃听话。” 忽然腹中一阵绞痛,陈婠感觉身下渐有一丝湿润涌了出来,心道莫不是这几日的分量用的重了些… 封禛见她脸色煞白,登时就将玉箫放下,半抱着往锦榻上放去,“速传太医。” 不一会儿,太医院来了人,倾身叩拜,“新晋太医令魏如海,拜见陛下、陈妃。” 封禛抬手示意他平身,“无需多礼,陈妃身子不适,速来诊脉。” 放下一重纱帘,陈婠隔在里面。 魏如海年过而立,瞧上去壮年有为,精气神沉稳十足,不似陆太医拘谨。 先是仔细询问了她的月事日期、饮食和用药情况,而后诊脉。 良久,魏如海神色凝重,“回陛下,陈妃小主气血有亏,这一胎并不稳固,今日见红,更需好生歇息调养。” 封禛握着陈婠的手,心下滋味难言,自是怜惜,又怪自己方才太过强势,逼迫于她,这才动了胎气。 和陆太医谨慎的行为不同,魏如海竟是自己提出要查看懿太后赐的补汤。 陈婠心道,自己找了解毒的办法后,就没去管那汤药。想来,里面的成分只要仔细鉴定,便会水落石出,自然而然可将矛头引到懿太后身上,至少可以缓一缓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局面。 虽然她知道,即便是查了出来,皇上也不会在此紧要关头拿太后开刀,毕竟,他羽翼未丰,还需依靠。 但不一会儿,安平端来的补汤验明成分,里面竟然未有任何生白附子的生分所在。 再看魏如海一派坦然和笃定,陈婠不禁疑惑,又将安平询问了,汤药并未改变。 难不成,太后那里得了口风,这才逃过一关。 陈婠秀目微寒,若当真如此,那么更令人心惊,此说明,她的身边,定然有太后抑或太子妃的耳目所在。 陈婠的脉,顺理成章地交给魏太医诊理。 经此一折腾,封禛便更是将她强留在了正阳宫,就连去慈宁宫请安也给省去了。 眼看就到了先皇祭祀的大日子。 陈婠每日在正阳宫里,倒也清净,皇上新帝登基,忙得不分昼夜,两人便是匆匆见上一面,也多是一同用晚膳的时辰。 好在魏太医下的结论,封禛便在床笫之事上克制了许多,入寝时,每每抚弄纠葛到深处时,便点到为止。 也省的一番疲累折腾。 其间,陈婠只记得郑太妃来过一回,但封禛断然拒绝了她,便无下文。 -- 展眼就到了祭祀当日。 天微皇城缟素一片,上至太后下至宫娥,皆是着素,不见一丝颜色。 尚宫局主持礼仪,场面肃静宏大。 哀乐奏响,皇城肃穆。 只是请法师诵经祈祷,便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后妃们整齐地跪了一地,以念对先皇的尊重。 高台上,皇上一身重孝白袍,面色凝重,越发显得高华姿态。 后面便是皇亲国戚,肱骨重臣,三位王爷,也赫然在列。 其间懿太后似乎悲伤过度,被人搀扶着往侧殿去休息,陈婠不经意地抬头,便瞧见了懿太后身旁一左一右,左边自是容琳姑姑,而右边是个年轻女子,水灵灵的一张素面,婉约柔嫩,是个面生的。 那女子目光轻扫,忽然落在了陈婠身上,不由地多停留了片刻,又转向皇上行了礼,才姗姗离去。 只听从旁德太妃轻声道,“想来那就是新进宫侍奉太后的赵家女儿,如今封了个女官的头衔,日后,定然要去后宫的。” 祭祀礼行了半日,皇上走下高阶,将陈婠扶了起来,“你有身孕,心意已尽,去侧殿歇息片刻再出来。” 这机会再好不过,陈婠也不想闷在此地,便欣然应下。 祭台四周有耳房、暖阁,安平是没有资格进入祭祀仪式,所以陈婠独自下了台阶往暖阁处走。 穿过雕花游廊,从耳房经过,却忽然听到房中有异常的响动。 闪念之间,竟听见女子的声音传来,“当初,我为替你打探,不惜放低身段勾引太子…你们父兄,偏偏就太子不吃这一套,到头来碰也未碰我一下…” 那声音低了下去,陈婠已然辨认出来,说话的,是郑太妃! 她缓缓往前走着,郑太妃似乎压抑着哭腔,“我冒险偷了金牌…可如今,你说走便走,丝毫不顾念旧情,将我留在这活死人的宫殿里…” 越听越是心惊,忽而内里一动,门骤然而开。 郑太妃擦干泪痕,探出身来,见四下无人,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耳房。 片刻,那男子才从另一道门踱了出来。 一身缟素,俊秀挺拔,竟是昭王封沈。 他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回廊尽头,似是极淡地动了动眉,便挥袖而去。 陈婠躲在廊柱后面,惊魂甫定。 只希望,封沈看过来的一眼,不曾瞧见自己才是。 第40章 风波不平法华寺 就在陈婠方将一颗心放了下来,一转身儿,昭王却定定地站在了她面前。 “陈妃。”他面含淡笑,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时风过树丛,微寒清凉,更衬得他白衣胜雪,这样的人,竟然会是天下人口诛笔伐的谋反逆王,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陈婠错开了些许身子,点到为止地颔首示意,便欲离开,现在自然是不该和封沈有任何瓜葛。 但封沈却先一步,挡在了并不宽敞的回廊中央,此地偏僻,正北四方柱挡了一下,从上面是瞧不清的。 “还请昭王让开。”她疏离清淡地回了一句。 但封沈显然不想就此作罢,“陈姑娘何时入宫了的,上回翠微殿匆匆一面,便觉得很是眼熟,想来我的玉佩也在你手上的。” 陈婠面色如常,“只听闻传言中昭王妄自尊大,意图叛乱,今日一见,果然不知轻重,毫无悔愧之心,满口不知所云。” 她轻声说着,便折回去,想要绕过他的阻拦。 但封沈挥袖,“陈姑娘,岐水河畔,一帕之恩,至今难忘。” 他面容真诚,那一种笃定的眼眸,陈婠不会看错。 岐水,在沧州边界,水面宽广,碧波汤汤。 从前的确时常随大哥一同去划船游玩,但那都是重生前的事情,这一世的她的记忆,是从那场大病开始的。 陈婠恍若未闻,但身后人却说出了一句更令她惊讶的话语,“那锦帕四角,各绣了一枚铜钱大小的芙蓉花。当日我途径沧州地界,遇袭受伤,有位小姑娘好心替我包扎敷药。只是来去匆忙,竟连名字也不曾留下,时至今日,我才敢确信,陈妃你就是当日救我之人。” 的确,她闺中时,用的锦帕都是亲手绣制的,因为极爱芙蓉花,便都在四角绣上了纹路… “时日久远,即便是真的,我也记不得了。”陈婠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人攥住。 此是皇城内苑,多少双眼睛盯着,昭王此举,已然僭越。 陈婠用力,却甩不脱他的钳制,“若你和郑太妃之事不想被公诸天下,就速速放手,我便不与你计较。” 封沈眸中一暗,但仍是肆意的模样,“原是我先遇到你的,却让别人捷足先登,怎能甘心?” 陈婠这才明白,眼前的昭王,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他已然疯魔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说出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只怕郑太妃根本就是他利用完的弃子罢了,毫不在乎… 陈婠将身子藏在梁柱后面,心知这昭王不吃硬招,只好软下脸色,“前事种种,追悔无义,先皇生前最念着你,莫要教他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昭王面不更色,俊彩修容,“但既然上苍教我再次遇见你,则是冥冥注定。咱们一同入内,好生叙一叙旧。” 无耻!陈婠在心中暗道一声,手腕被他捏的钝痛。 便在紧要关头,封沈的手却骤然松开了。 陈婠连忙退开几步,便瞧见大哥陈棠怒目而视,拔剑相向,抵在封沈后颈之上。 “逆臣,竟敢对陈妃无礼。” 封沈倒是云淡风轻,“故人叙旧,陈将军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后宫重地,岂容你放肆?”陈棠俊颜上,寒霜满布,瞧见他如此轻薄自己的妹妹,便恨不得一剑刺下去才干净。 陈婠向大哥使了眼色,便欲抽身而走,陈棠微微逼近,冰凉的剑尖已然挨住封沈的肌肤。 “陈妃,若他日离开这皇宫,你我定然还会再见。”他笑的有一丝放荡不羁,仿佛所有事情都不曾放在心上一般,谁也不会将他联想到,那个被废黜的大名鼎鼎的昭王殿下。 陈婠方走出几步,眼前白影一晃,温颜缓缓从另一端台阶上走了下来。 她生的艳丽,朱唇玉面,眼波带媚,“这是甚么场面,如此地不同寻常?陈妹妹,怎地会和这逆臣混在一处?” 果然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陈棠收剑走过来,将陈婠护在身后,“微臣奉皇上之命,监视昭王,碰巧遇见了陈妃。” 温颜被他堵了一句,自然是心有不甘,“我在问她,而不是你。” 陈棠将目光别向远处,不去看她,“陈妃身怀有孕,微臣护送你去侧殿休息。” 温颜何时曾受过他的冷遇,脸面受了折损,伸手便将陈婠拦下,“陈妃你和昭王暗通曲款,这便等着陛下来瞧一瞧才是。” 陈婠从大哥身后缓缓走出,温婉一笑,“我怎知不是温良娣和昭王相约一处,恰被我撞见呢?谁可以作证,到时候陛下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呢?” 温颜凝着她,缓缓让开身子,“不是所有人都像皇贵妃一样懦弱,被你压在头上欺负。陛下如若真心待你,怎么到现在连个名分也没有的?你以为,就凭装柔弄弱就能迷住陛下一辈子么?皇上需要的,是更有力而强大的支撑,而你们陈家,可以么?” 若在从前,她当真会用更狠毒的话来回应她的恶毒,但现在,陈婠只是极无所谓地笑了笑,丝毫不想反驳,“随你如何做想,都和我无关。” 她转头,冲陈棠道,“大哥你有命在身,速回吧,我这就去歇息一会儿,午时还要随陛下去皇陵出丧。” 陈棠拱手,归剑入鞘,目光掠过温颜,在她娇艳如桃的脸容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头飒然离去。 -- 午时一刻,浩浩荡荡的送葬列队,由羽林郎和禁军卫尉一同护送,从朱雀门直冲帝陵而去。 白幡烈烈,哀乐冲天,一片悲戚肃穆。 天子御驾内,陈婠正靠在软垫上小憩,封禛便将她移过来,枕在自己腿面儿上,“舟车劳顿,可还受的住?” 陈婠点点头,封禛便去握她的手,将玉镯往下褪了点,正瞧见一道淡淡的淤痕。 “何时弄得,这样不小心。” 陈婠将手抽回袖中,“早时和安平玩闹,不小心抓出来的。” 封禛便不再问。 抵达帝陵,起棺入葬,殉葬坑中青铜玉器,车马兵俑,纷纷落土埋上。 帝陵恢弘,前后建造了十年之久,远望去,彷如丘陵起伏。 生前君临天下,死后亦要征战四方。 这便是帝王之心。 然后便是七十二位高僧诵经往生。 天子带领,众人默祷。 丧礼结束时,日头已然落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帝陵高岗的山头上。 懿太后率领众妃现在落霞行宫安置,守灵一日,再启程回宫。 晚宴上,皇贵妃与天子同案而坐,懿太后则是由赵清芷服侍用膳。 但见那懿太后身旁的女子面容温婉安静,乖顺有理,不由地暗自心惊。 似乎她身上,颇有几分陈妃的影子。 宴过一半,懿太后忽然道,“哀家有一事要和皇上知会一声。” 封禛饮了口清茶,淡淡道,“母后尽说无妨。” “赵家丫头很合哀家眼缘,伺候的也十分周到,便想留她在慈宁宫,还请陛下拟个名分。” 赵清芷始终垂着头,偶然才敢抬头瞧一眼陛下,那男子虽是君主,却生的俊雅非凡,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而且,似乎并未有传言中那样可怕。 封禛掠过赵清芷的面容,“那便封一个尚仪,留在慈宁宫伺候吧。” 赵清芷福身,“谢陛下恩典。” 皇贵妃病容上露出一丝笑,“芷丫头越发懂事了。” 赵清芷只是微笑,不语,谨言慎行。 皇家宴会,总是排场很大,礼节繁琐。 赵清芷初到京城,很多规矩都仔细观察,记在心上。尤其是姑母提醒,要她留意陈妃。 可一席宴会下来,陈妃只是静坐在位置上,默默地用膳,竟连一个眼神也没有递给陛下。 殿中清风微动,白蜡成灰,临近结束时。 懿太后再次发话,她肃容站起,“先帝殡天,若要魂归西土,仍需皇室中有人在法华寺诵经祈祷十四日,方可永享安乐,这人自然要从后宫中甄选。” 她凤目扫过下列,“皇贵妃体弱不可劳顿,如此,便由陈妃去吧。” 皇上缓缓放下酒杯,“陈妃有孕在身,恐是不便。” 懿太后却道,“正因为陈妃怀有龙嗣,便更应替先帝祈福,已保子嗣安康。难道皇上舍不得么?” 言尽于此,已将陈婠推到风口浪尖之上,退无可退。 若皇上再不许,那便是不孝不义,愧对先帝。 懿太后精明,事先做好的决定,怎会容他人改变。 如今先皇一去,新帝尚轻,她自是有心掌控政局。 但见陈婠从位置上缓缓站起,“妾身,愿去法华寺祈福。” 懿太后笑答,“仍是陈妃识大体,怨不得陛下宠着你。” 封禛望着陈婠平静如常的面容,眼底一片冰封,他点头,“那便依母后的话去办。” 懿太后抚了抚指甲,“皇上放心,哀家会安排最可靠的太医侍从,不会教陈妃委屈了。” 第41章 山寺桃花始盛开 法华寺乃皇家专用供奉佛寺,历代天子祈福都在此地。 因为懿太后的一句话,陈婠便被发配此地,需要颠簸十四日才能回宫。 而这正是新帝登基,重整后宫的最好时机,陈婠明白,懿太后这是给她一个下马威,算是杀鸡儆猴也不为过。 这十四日,足以封赏后宫,位分制衡,待她回宫时,尘埃落定,便只能服从。 可陈婠若不想去,只需在皇上身上下几番功夫,哪怕是微微落几滴眼泪,避过此劫并不难。 但她此行,心中却是想要印证一些事情,极其重要的事情。 皇上钦赐的御驾将陈妃和贴身的两名婢子送到法华寺时,容琳先去寺中打点了一番。 法华寺本就是皇族宗庙,依山而建,气派恢宏,上等的客房宽敞舒适,也算不得委屈。 如此一来,法华寺的方丈亲自前来接见,又将后山萍居的几名姑子调配过来,专门侍奉陈妃。 时以入春,满山春花烂漫,鲜艳遍野,娇艳蓬勃。 廊檐下春燕衔泥,正在织窝。 陈婠的厢房在后院最深处,十分清净,随她而来的是安平和眉心。 法华寺素以山桃闻名,每日前院皆有游人结伴赏花踏青而来。 初到此地时,眉心司责整理屋内的事务,陈婠便抚着肚子坐在窗棂下的桃花香里数着燕子做窝的枝条儿。 数到第五根时,忽而听见院外有吵嚷的声音传来。 远远一瞧,竟是安平在厉声训斥一名姑子,原因不得而知,但只听她的口气是十分厉害的。 在陈婠的印象里,活了两世,安平都是个极好性儿的丫头。 从前初入宫时,没少被人欺负,即便是后来登上后位,凤临后宫,安平成了宫中威望最高的女官时,她也从没有苛待过下人,只是谨言慎行,但心底纯善。 所以陈婠如今,才觉得尤其对不住她,当初牵连她一同受罪。 但此刻,安平叉腰横眉竖目的样子,是何其陌生? 陈婠观察了一会儿,便觉得那些细微的动作,拨弄头发时,又有几分熟悉… 那绝不是她所认识的安平,会有的样子。 “眉心你过来。”陈婠轻声唤道。 眉心心眼不如沉香的活络,但做活却是个踏实的,陈婠观察了她许久,觉得是个可靠本分的婢子。 她走过来,额上还挂着细汗,袖子捋到肘边,“小主有何吩咐?” 陈婠将帕子递给她,眉心受宠若惊地接过去。 “平素里,安平在你们当中,性子如何?” 眉心脸色忽然一变,笑答,“安平姑姑为人很好,只是…” 陈婠微微淡笑,“作甚么如此紧张,我不过是随口问问。” “只是安平姑姑有时候脾气不大好,若谁出了错儿,定是逃不过一阵训的,上回奴婢初来玉露阁,好心替她将房间打扫了一遍,晚间便挨了训…” 陈婠仍是笑着,“难不成你替她做活也是错的?” 眉心摇摇头,“这奴婢也不知道,是后来才听灵犀她们说,安平姑姑的房间,是不允许其他婢子们去的,都是姑姑她自己打理。” 陈婠若有所思,“你下去吧,想一想还有甚么特别的事情,想到了,就来告诉我。我看你合眼缘,这个便拿去吧。” 她将一枚精致的小金条递过去,眉心连忙推辞,“平日小主给奴婢们的分例足够,无功不受禄…” 陈婠放入她手中,握紧,“你父亲病重,家中需要钱使,找个机会托人将这些送回去,请个好郎中瞧病。” 眉心听完便要跪下谢恩,陈婠瞧了一眼,安平就要进屋,便道,“此是我一片私心,算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眉心点点头,“奴婢明白,绝不会多嘴。” -- 法华寺斋戒素食,倒是正合了陈婠的口味。 忙碌了一日,晚膳有四碟一盅汤,十分丰盛,陈婠遂叫来安平和眉心同桌而食。 “小姐,这寺院中桃花开得真好看,再过几日,您最喜欢的芙蓉花也结了花苞,兴许咱们走之前便能看到。”安平饮了小口的笋丝粥。 陈婠心中一动,她记得安平从前在家时,最不喜食笋类,不论是青嫩可口的笋叶,还是软滑筋道的笋肉,她一概不沾,怎么今儿这笋丝汤,她却喝的津津有味? 说来也巧,这法华寺土地肥沃,后山大片良田皆是寺中僧人种田耕菜,寺院中的素斋多是自给自足。 恰冬日过去,春笋便冒了头,正好摘下入菜。 陈婠替她夹了块笋肉春叶卷,“这笋你可好吃的惯?” 安平并未有不悦的表情,“奴婢喜欢这个味道,虽比御膳房差了些,却很是清淡可口,小姐您有身子,该多用点红枣糕补一补。” 陈婠面儿上笑着,又问,“你总记得我喜欢芙蓉花,倒是一直忘记问你的喜好。” 一丝疑虑划过安平素净的小脸儿,她眉眼闪动中,陈婠看得出来,她在思考。 可这喜好原本是用不着思考的,它本就应在在那里,说出来便是。 安平瞧了一眼窗外,“奴婢最喜欢桃花儿,从前听小姐吟诗,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奴婢便也觉得桃花最美。” 陈婠点点头,再不言语,细细将笋丝汤用完了,又添了块红枣糕。 她在说谎,分明记得,从前安平最喜欢梨花,她曾说梨花如雪,瞧上去干净,不比桃花搔首弄姿的媚俗。 安平并没读过多少书,但这一句话,说的极有意境,耐人寻味,是以陈婠至今都还记得清楚。 她不喜欢桃花。 -- 说是被发配来祈福诵经,实则法华寺主持知她身怀龙嗣,亦不敢多加严苛,只是晨昏定省,每日在蒲团上礼佛三个时辰便可。 懿太后的要求,是要她将佛法十二卷手抄一份,供奉于宗庙,以表孝心。 对于陈婠而言,这并非难事。 这些日子下来,陈婠安心在法华寺“安胎”,的确是世外桃源,不理红尘纷乱。 揣度懿太后的意思,她似乎并不想除掉自己,而且凭直觉,懿太后反而很希望保住自己腹中骨肉。 身为太后,皇家的最高掌权者,眼见皇上身边无子无女,绝非一件快事。 太后钦赐的补汤中,生白附子是被人后动手脚放入的,原本是没有的。 当日魏太医忽然要查看,这汤中便正常了,丝毫没有生白附子的药沫,以此推断,这不像是太后那边动的手脚。 每日都有宫中之人前来传信,陈婠皆是闭门不听,任他如何,都和自己无干。 她的心思,如今都被安平占了大半。 但说真说起来,却也并无大多异常之处,总而言之,目前为止,皆是陈婠的揣测,无凭无据。 可她心下却极是矛盾的,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又怕真相难以接受,毕竟,安平已经陪了她两世,有手足之情。 诵经完毕,陈婠走出高阔肃穆的佛堂,一出门,从暮光之中,瞧见有人推开竹篱木门,安静地提着水桶浇地。 三月的天儿,仍有些凉意,她却将袖子挽起到肘上,厚重粗制的姑子布帽裹在头上,没有一丝线条的灰蓝布袍,几乎看不出这是个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 陈婠走过去时,便折了一朵枝头的花苞,那姑子缓缓直起腰,丹凤眼上睑如薄削,有着能透人心弦的明净,但她转过头去,刻意收敛了锋芒。 “宫中这位小主,若无事,还是请回自己厢房去吧。”她又低下头干活。 陈婠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淡淡道,“我有件裙裳不仔细刮破了口子,想请青桑姑姑去帮我补救一下。” 这姑子听见青桑二字时,顿了一顿,但很快就道,“贫尼法号静慧。” 陈婠点点头,“沈青桑,尚宫局最出色的司衣女官,上至天子朝服,下至妃嫔刺绣,都是由您亲手穿针引线,这样好的手艺,当真要埋没在此地了。” 自称静慧的姑子终于直起身子,她的身板没有因为长久做活而有丝毫的佝偻,反而笔挺气俊,削薄的眉眼看过来,“这位小主说的也不全对,那些都是文昌九年前的旧事了,贫尼如今很好。” 有风而过,山寺清净,梵音浅唱淡薄。 沈青桑,出身没落贵族世家,十三岁选秀入宫,技艺冠绝四尚十六司。 当年,亦是后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儿,就连四十多岁的文昌帝,也对她青眼有加。 传言中,后来,文昌帝有意将她纳入后宫,而她命运的转折亦从此而生。 没有人知道内情因由,但表面上却是沈青桑因为拒绝皇帝宠幸,而引得龙颜大怒,一纸诏书被发配往法华寺萍居庵,从此销声匿迹。 为何记得她,因为从前她在法华寺中,曾救过险些坠崖的陈婠一命。 多年后,陈婠高居后位,想要回来报恩时,却得知沈青桑早已不在萍居庵,告病回乡不知所踪。 “若这位小主有需要缝补的衣裳,尽可送到贫尼房中,贫尼的屋舍就在小主西屋后面的柴房中。” 说完,静慧便提着空桶,去井边打水,然后去往下一片花泥地里。 然而,晚间陈婠并未如约去静慧的居处,因为天子御驾忽然而至,出现在这幽静的法华寺中。 陈婠出门相迎时,一身布衣还未来得及更换,素衣素面,不施米分黛。 站在满山桃花树间,清秀的像是一抹开得正好的春柳。 封禛缓步而来,一身织岫锦袍玉树芝兰,面容清冷。 陈婠福身,便被他先一步扶起,眸中缱绻,“婠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陈婠摇摇头,新月似的眉眼微微弯起,“妾身在此地祈福,清净自在,并未感到辛苦。” 封禛不再说话,拥着她推开竹篱,步入厢房屋舍。 第42章 色授魂与恩幸浓 屋中整洁干净,木床板凳,封禛坐在床沿上,摸着手下薄薄的一层毡褥,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地方,虽然不算简陋,但终究是清苦了些。 因为私下出宫,并不曾带太多阵仗,只有宁春和几名暗卫随行。 萍居的姑子手脚粗简,封禛自幼锦衣玉食惯的,虽然嘴上不说,但明显有抵触的神色。 最后,仍是要陈婠亲自替他端水净面。 “手儿凉的很,朕替你暖一暖。”说这话儿,他便将那一双水葱似的手包在他大掌中婆娑,一面儿伸出手来将陈婠落在额前的细发拢了拢。 “妾身这怕寒的毛病,非是朝夕,并不碍事。”陈婠又起身去端茶,顺道将每日服食的掺了药的桂花米分盒子,悄悄推到妆镜底下。 而后便若无其事地捧了茶过来,“陛下小坐一会儿,就该回宫了,过了二更天,皇城便要禁闭。” 她怕寒的毛病,封禛是知道的。上一世,毓秀宫中皆是多添暖炉,寝殿的一面墙壁凿了镂空,不断往里面注入温水,是以毓秀宫常年温暖如春。 是他专程为陈婠打造的长春宫。 如今,他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提早命宫人去东洲寻找暖玉,打一副暖玉床搬回宫中用着,暖身驱寒,应该不日便能送抵京都。 封禛只是稳坐不动,悠闲地饮茶,目光偶然在她身上停留,淡淡一扫,意味深长。 待茶饮尽了,他才掀起眼帘,冲着陈婠招招手。 陈婠瞧了一眼门外,此处院落小,隔壁的厢房柴房里,都住有姑子,只怕屋中说话声音大些,就会被人听去。 似乎看出了陈婠的不情愿,才一沾身儿,他便微微使力,将柔软的身子反抱在怀中,放在膝头上。 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上,“婠婠,又想赶朕回去?今夜良辰,朕便不回宫去,就在此地陪你,好补偿几日来的亏欠。” 他的声音清清朗朗,偏又压得很低,有些蛊惑似的,顺势在圆润的耳珠上用力啄了一口,变瞧见整个耳廓都微微红了起来,十分可爱有趣。 忍不住,几番逗弄。 陈婠拽住他不安分的手,“妾身今儿还未曾沐浴,不便侍寝。” 封禛却不以为意,顺手将她玉簪取了下来,如云柔软的发便散了下来,长发及腰,一同绕在他胸前,馨香淡淡,十分缠绵。 “婠婠用的甚么香,很是好闻。”封禛抵在她发间,轻嗅了几下,并不似宫中的脂米分皂角气味,多了几分天然的纯粹。 想来封禛自幼在宫廷中成长,虽身为男子,但对脂米分并不陌生,加上有极强的鉴赏力,品质高低,一闻便知。 “这是用寺外法华山上的桃花捣碎榨出的浆液洗的。”陈婠将发尾在胸前拢了整齐。 “法华山的桃花闻名京城,朕便教宁春多打些桃花瓣带回去。”他一弓腰便将陈婠裙摆撩起,露出一双青色暗底的凤尾鞋,他手臂长,还没等陈婠反抗,就已经将她鞋袜除去,白生生的小脚儿五趾圆润,他便使力捏了一把,这才将她往榻上放。 陈婠半撑在榻上,封禛已然跟着上来,揽住她的肩,一脉温柔,“可有按时诊脉用药?” 独处之时,这个男人和朝堂上生杀夺予的帝王,分明就是两人。 清冷到极致,又温存到极致。 尽管陈婠知道,也许这温存里面,并不一定含有多少真心。 陈婠点点头,柔顺乖巧,逆来顺受。越是如此,封禛便越是不忍,想着当下就带她回宫,安置在身旁。 但这终归是不能。 他如今身居高位,有太多的牵制纵横,言行之间,关乎社稷江山,丝毫玩笑不得。 前院钟鼎缓缓撞起,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细白的脸颊,一寸一寸,“毓秀宫中,已经命人打点妥当,七日之后,朕亲自过来迎你回去。” “不必劳动陛下亲自过来,妾身识得路。”陈婠被他挠的微痒,便往后撤了撤身子,却被箍在腰间的手,用力收了回来,如此便紧紧贴在他胸膛上。 鼻端淡淡的龙涎香味传来,干净好闻。 封禛低头在她雪白的一段颈子上啄了一口,只觉得清甜可口,似乎也染了桃花香气。 便一路蜿蜒一路轻柔,已然动情。 “犹记得,第一回见婠婠,样貌没瞧清楚,便觉得这女子身段甚美,雪白的颈子白花花的晃人眼。”他俯在耳畔,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一双手也不安分起来。 “此地在寺庙中,多有不妥…还望陛下三思。”陈婠极力压低着声,身子却被他掌控的难受。 封禛一派霁月风清,这原本浓稠的爱欲显得也高贵清华了起来,“佛心犹在,色授魂与,人之本性,佛祖不会怪罪的。” 她便知道,床笫之间,她的反抗从来都是无用。 沿着姣好玲珑的曲线缓缓摩挲,陈婠自顾不暇中,仍是颤巍巍地伸手放下了床帘。 触如暖玉生香,雪肌乌发,落樱婉转,流连难返。 封禛此次是极其温柔的,顾念着她的身子。 温柔乡,断魂处,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滋味儿,他忽然间体悟了三分。 窗外月华寂静,小院竹篱,远离皇城高阁,却有人间绝色。 渐渐就到了三更天,绵长刻骨的厮缠仿佛没有尽头。 陈婠几乎要怀疑,他当真是将这些天存留的精力都耗个精光。 春风几度,这才风住雨歇。 一夜春宵,一夜沉眠,几个月来,封禛从不曾睡得这样好。 暂时搁置所有朝堂纷扰,不必理会任何羁绊制衡。 身心俱都置之事外,格外安稳。 宁春仍守在院外,安平过来送早膳,便被他拦了下来,“陛下和陈妃还未起,先端下去吧,莫要扰了。” 安平喜滋滋地朝里头望了一眼,“陛下今晚可还在小姐这里住着?” 宁春脸儿一沉,“陛下休朝一日,今儿晚就得赶回去,你当这朝堂是儿戏呢?” “哦,奴婢知道了。”安平悻悻而归。 陈婠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清晨的寒意袭人,便不由地往锦被中缩了缩。 “婠婠醒了?朕的手臂做枕头,可还用的习惯?”男人略带嘶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陈婠这才惺忪着眼儿,原是侧着身儿窝在他怀里睡了整晚。 “依陛下所言,倒是妾身的不是了?”她似乎颇有怨言。 封禛垂目,但见青丝满枕,面有媚色,便收了收手臂,她身子凉凉的,这一晚上才暖热的。 “用罢早膳,朕陪你去正庙祈福。” 陈婠背对着,将衣衫穿好,这才服侍他更衣。 封禛双臂微张,站在床前,十分享受她难得的伺候,“婠婠不问朕为何不回宫?” 陈婠面色清淡,将他腰间的玉带束好,“每逢月末,朝廷休朝一日。昨夜陛下说不走,妾身便知道了。” 封禛近而调笑,“怎知朕不是为了你而来?” 陈婠弄完最后一处,扬起脸儿,“陛下和妾身心里都明白,您岂会是为了美色延误朝政的君主,何况,即便有美色也是在宫中。” 不知为何,听着她这番冷静到极致的话,封禛心下就像被堵了一块大石,不上不下。 “朕前日封了温氏为淑妃,他父亲帅十万重兵镇守北关,为我筑起北方屏障,如今不可撼动。” “那妾身呢,陈家可有能为陛下鞠躬尽瘁的机会?”她反问,眸子清明,“作为筹码之人,更是可悲。” 她从前恨极了温颜,现在亦如是,只是这恨意里面还有深深的可怜。 只怕,封禛心里从来都没有真心爱过她丝毫。 若不然,怎会在温贵妃死后不久,便罢免了温家兵权,致使隐退。 “可悲之人,自然是有所图谋,”封禛淡笑,“朕倒觉得从来都觉得公允,她们想要的,朕都能给予。而朕想要的,她们也必须付出代价,古来正道无一不如此。” 说完这番话,陈婠与他静立而对,四目相触间,一时无语。 仍是封禛先将她肩头揽住,“何必说这些,婠婠只需养好身子,朕自会替你周全一切。” 安平已经端了重新做好的早膳进来放下,用完早膳,便去正殿祈福,约半个时辰之后。 封禛却并不打算回去,而是带她一起去了法华山。 虽然陈婠曾在京中生活了数年,但的确是头一回上法华山。 她一路被封禛牵着,顺着林间小径缓缓而上,满眼翠绿莹莹,鲜嫩可爱。 就像在连绵起伏的山坡上织了一层绿衣。 远处山间,似有游山玩水之人高声对歌儿,隐隐回荡在山间。 耳畔鸟鸣声声,春日的气息无处不在。 时微风过处,桃花瓣簌簌如雪飘落,封禛站在桃花树下,沾衣不觉。 桃花衬着他俊挺的身姿,风流不尽。 陈婠随处走着,便在山谷里一处落樱亭坐下,封禛折了柳条过来,“身上少一副香囊,婠婠编一个送朕吧。” “陛下身上玉佩香兰,不缺物件儿。”陈婠柔柔一句回绝。 岂料他笑着将嫩柳软枝塞过去,“你们沧州女儿,皆有织锦编麻的好手艺,朕便只想要你编的香囊,再将这满山桃花装些进去,如此甚好。” 他坐在一旁,玉带当风,眉眼间极是雅致,陈婠只得伸出手接了过来,随手摆弄了几下,便将分叉的枝桠折去,本是寻常的柳条在她巧手之间,变换着形状。 封禛饶有兴致地瞧着,见那柳条交叠,盘盘绕绕,不一会儿便有了雏形。 “朕很喜欢。”他声音淡淡,陈婠抬头撩了他一眼,“妾身才编出了形,陛下就知道了?” 花香阵阵,绿野深深。 他手指轻轻在她脸颊上抚了抚,“只要是婠婠做的,朕都喜欢。” 第43章 祸起东墙火海深 陈婠微垂着头,轻轻巧巧地编着,封禛便也难得地空闲下来,便后倾着身子靠在她身侧,一只手绕过肩膀搭在上面。 面上舒朗悠然,不知是在看她,还是看赏花。 将柳条最末端用指甲掐去了尖儿,折在底部盘好,一枚葱嫩的梨花状香囊便赫然掌中。 封禛含着淡笑,就要去拿,陈婠却将手掌往回一缩,眉眼轻波,“先不能给陛下。” 封禛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中,被她难得一见的娇俏晃得心神一荡,他的婠婠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鲜少会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小女儿娇态。 她总是温婉安静,即便是后来的争宠杀伐,也是极其沉静自如,将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从不轻易示人。 那样的陈婠,他觉得无法掌控,甚至无法触及。 但这般娇羞一笑,仿佛漫山桃花次第盛开,娇而不艳,绝胜世间。 “为何?”他有意逗弄。 陈婠拨弄着香囊,“如此只是个形儿,要佩戴在身上需再进一步纹绣才行,毕竟是妾身头一回送陛下东西,怎好这样简陋的?” 伸手折了多桃花簪在她鬓间,封禛眉眼舒展,“那便都听婠婠的。” 陈婠跟在他身后,徐步往回走,“不过,妾身绣工不精,需有个帮手。恰好在寺中有个姑子帮妾身补过衣裳,当真是有双巧手。” 封禛嗯了声儿,“那就随你喜欢便是。” 陈婠却停下脚步,一双略带期望的眸子望过去,“陛下能否准妾身带她回宫去,妾身宫中少人,闲时也好有个伴,教教妾身刺绣。” 封禛顿了顿,“带姑子回宫并非不可以,只要身家清白,便是入宫后去内务府录入再领个牌子,多麻烦一些就是了,若是婠婠喜欢,也是使得。” 陈婠欣喜,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多谢陛下,那姑子名叫静慧,妾身听说,她从前也是宫里出来的,本名似是唤作青桑。” 前一句时,封禛还因为陈婠一个细微的亲昵,而龙心甚悦,自然是乐得满足她。 可听完最后两个字,他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她,可是原本尚衣局的掌衣?” 陈婠佯作不知,圆睁着一双无辜的眸子,“这倒没听她说起,难不成是被贬出宫的罪人?如此,可就麻烦了…” 封禛继续前行,声音沉了下来,“她是自请出宫的。” 陈婠应了声儿,暗自观他颜色,心下打算好的,这沈青桑皇上必然是认得的,但那是上一辈的事情,何况先皇西去,沈青桑正是为了避宠才出的宫,懿太后应该也无多干预。 陈婠蹙眉,手上也放开了,“陛下,便当作妾身多言,日后,也不会再提。” 待回到法华寺门前时,恰沈青桑端了两木盆浣洗的衣裳从不远处过去,陈婠想开口,又似乎怕封禛生气,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婠婠可是真心想要她?”封禛忽然问起。 陈婠面上强颜欢笑,“妾身不想教陛下作难。” 虽然应承着,但封禛岂会听不出她的意思来,陈婠心性疏离,鲜少与人亲近,身边亦只有安平一个贴身丫头作伴。 “若你当真看重,那便带回去吧,她是宫中的老人了,应该懂得分寸。” 一丝得胜的笑意划过眼底,陈婠便知道,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定会得到手。 即便是在他面前,亦无不可。 -- 午膳后,皇上御驾离开法华寺,返回皇宫。 临走前,封禛又仔细询问了魏太医几句,得知陈婠的胎安稳,这才安心离去。 魏太医转身,又回到陈婠房中。 “微臣不明白,您的胎位本就不稳,小主为何要欺瞒陛下。” 陈婠抚着小腹,轻声儿将他打断,“陆太医卸任之前,替我诊脉说是稳固无恙,但一经魏太医的手,便有了不稳的迹象,若是教皇上和太后知道了,结果,您该是清楚的。” 魏太医看着她平静如常的面容,微微蹙眉,“微臣自然会竭尽全力助小主安胎,但日后恐有…” 陈婠这才抬起头,眸光静如止水,“魏太医你不了解陛下的心思,若不按我的吩咐去做,您只怕根本就没有日后了。” 的确,陈婠私自用药,以致假孕,本来就撑不过三个月,脉象会越来越缓。而她也必须要在三个月前,给她腹中失去的孩子,寻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良久,魏太医才深深一拜,“微臣会加大药量,尽力替小主保住此胎。” 傍晚,安平端了缝补好的衣裙进来,顺手将一束山间采来的不知名的野花放在屋内的瓷花瓶内,注了水,瞧着鲜嫩。 依着沈青桑的为人傲气,自是不愿回宫的,需得用些特殊手段,才能驯服她,为己所用。 -- 可还没等陈婠想出对策,这法华寺又迎来了新的贵客。 此次,是懿太后,率领众妃来寺中做法事为先皇祈福。 见了陈婠安守本分,和预想中的一样任她摆布,便随口赞了一句辛苦有功,领着皇贵妃等人去了正殿祭拜。 陈婠跟在最后面,折腾了半日,这才得空闲了下来。 正在屋中休息,外面便有人叩门,原以为是安平,谁知抬头一瞧,竟是如今的皇贵妃周若薇缓缓而来。 陈婠放下手中针线,起身略福了礼。 周若薇便将她扶起,“陈妹妹有身子,不必客气,今儿陪太后前来祭拜。此地清苦,山间蚊蚋颇多,是以我特地给妹妹从宫中带了盒白檀过来。” 说话间,周若薇摆摆手,芙衡便将一方碗口大小的白盒子摆在桌上。 周若薇挽袖捻了一些,在指尖细细研磨,“这白檀在室中会渐渐飘散,气味轻淡,有驱蚊避虫的功效,而且,陈妹妹且放心,不会对胎儿有丝毫害处。” 陈婠轻笑,便接了过来,“劳皇贵妃有心。” 周若薇见她如此,便也不曾多留,寒暄了几句就领着芙衡走了,懿太后等人是宫中养尊处优惯得,自然不会在寺中过夜。 入夜,寺中寒凉。 晚膳只是简单的白粥,安平仿佛身子不太舒服,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倒是陈婠觉得香甜可口,多喝了小半碗。 见她无精打采,私下一问,原是月事来临,便教她早些回房歇息,留着眉心伺候就是。 陈婠交待过安平,将皇贵妃送来的白檀拿出去,随意扔了或是收起来都可。 安平倒是好记性,虽然精神不济,但出门时,倒没忘将那白檀带走。 用罢晚膳没多久,陈婠私下用了药,没多久,便觉得浑身绵软,想是魏太医今儿的药量猛了些的缘故。 遂沐浴净身,早早儿地上了榻。 这一沾枕头,头更是昏沉,只记得眉心守在榻前替她按着腿,手劲轻柔,很是舒服,再后来,便记不清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忽而腹中一阵隐痛,痛的有些狠了,直将陈婠弄得清醒过来。 她瞧着四下漆黑,唯有窗外一点月色洒了进来。 陈婠夜间睡眠很浅,除非被封禛折腾狠了,倒反而睡得安稳。 她轻声唤了眉心,张口嗓子里头灼地疼,干疼的发不出声音。 眉心并不在屋中,此时夜深,想来都已经安置。 没奈何,陈婠只好披上外衣,独自下去找水喝。 说来亦是巧,恰好摸索到桌前,茶壶中却空空如也,只得去后门的厨房内找水。 却说黑暗中,陈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她出门前,脑中忽然一闪。 方才瞥了一眼,好像皇贵妃送来的白檀又摆回了桌上,正和安平下午采来的野花放在一处。 想到这里,陈婠忽觉得有阵异香在鼻端缭绕,分不清到底是白檀的味道,还是野花的。 方打开推开后门,恰一片乌云飘过,原本清辉月华被遮了去,覆盖下大片的黑影。 这黑影就笼罩在陈婠身上。 而此时,夜深寂静,仿佛周身的气息都凝滞下来,空气里隐隐漂浮着一股味道。 渐渐的由远及近。 陈婠仔细辨认,竟然是桐油的气味,就在那股气味越来越浓时,她的双腿也愈发软了起来,这药她服用了许久,从不曾有腿软发虚的症状出现! 当时是,一阵浓烈的黑烟瞬间从她屋子的正门燃了起来,因为有桐油所在,火焰迅速蔓延,转眼便将半间屋子都吞噬了下去。 陈婠硬撑着双腿,用披风捂住口鼻,顺着后墙往外艰难地挪动。 浓黑呛人的火焰就在身后,如吐信的毒蛇,紧紧纠缠。 她此刻,骤然将今夜所有的不寻常联在一处,不免惊心! 突然出现的白檀,还有莫名的大火,那桐油绝非偶然,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 为的,便是要将她烧死… 若她没有被腹痛惊醒,那么如今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自己,便是在劫难逃了! 她眸中清明,已然有寺院的僧人赶来救火,呼喊声渐渐起来。 眉心带着哭腔的声音隔着熊熊大火传来,“小主还在里面…你们快进去救人啊!” 陈婠已经脱离了火海,眸中映着遮天蔽日的火光,若有所思。 许久,都没听到安平的声音。 目光转向西边,那里正是沈青桑的住所。 她拖着发软的腿,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打湿手帕,捂住口鼻,好在西厢的火势不算极大,但门边已被熏黑,模糊不清。 陈婠一低头,便将木门撞开,“青桑姑姑,快随我出来!” 火光中,身着贴身寝衣的沈青桑四下摸索,因为黑烟熏得睁不开眼,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婠的声音如同救命符一般传来。 陈婠不断喊着她的名字,沈青桑便凭借着声音的方向,从浓烟中摸索了出来。 两人一身狼狈,逃出火海,靠在石台上喘息,眼见三间屋子顷刻间尽数焚成灰烬。 带着重生后的余惊,沈青桑转头,冲她行了个大礼,“多谢小主救命之恩。” 陈婠凝着她,上一世她救自己一命,如今自己还她一命,倒很公允。 嘴上却哽咽了一声,仿佛惊魂甫定,“青桑姑姑,跟我回宫吧。” 沈青桑抬头,“为何?” 陈婠扶着胸口,“便当做还我救命之恩吧。” 第44章 后宫初立婉惠妃 法华寺夜半起火,浓烟滚滚。 沈青桑凝着不远处化作灰烬的柴房,转过脸来,“好,奴婢答应。” 女子薄削的丹凤眼在夜色中星星点点。 她起身,却被陈婠拉住袖摆,“再等等,时机未到。” 沈青桑如何聪明之人,立即就会了意,她指了指东面儿,“那边有出小亭子,过去歇着。” 陈婠望着月挂梢头,估摸着时辰,若一刻钟之内安平没有回来,那么,一切便如自己推测一般。 “是有人故意纵火。”沈青桑笃定,揉搓着粗布袖口的烟灰。 陈婠拿着帕子仔细擦着手,“青桑姑姑何出此言?” “火为何只从小主屋前烧起?若是偶然起火,加上今夜东风,更应该是从西往东边烧,可现在,方向却正相反。桐油的味道,说明了一切。” 陈婠心下佩服她洞察敏锐,又问,“依姑姑来看,这纵火之人会是谁?” 沈青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今日和太后来寺中之人,是太子妃吧?此事和她,没有干系。” 见陈婠微微惊讶的表情,沈青桑接着道,“那白檀奴婢恰好在一旁见过,并无异常。而且,太子妃面色苍白,显然是久病之人,而她身边的奴婢却盛气凌人。依奴婢所见,这样的女人,也许会暗动手脚、害人于无形,却做不出纵火烧寺这般极端的行为。” 此时,火势已消,院落中始终没有看见安平的身影。 “青桑姑姑慧眼如炬,日后,我还需你多多提点。”陈婠自谦,“时候到了,咱们该回去了,再寻不到人,急报便要连夜送去皇城了。” 沈青桑拧着眉,忽然问,“依小主温顺的性子,怎会和人结怨?而且,必定是血海深仇,否则怎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陈婠跟在她后面,就在绕过院门的一瞬,她忽然问,“青桑姑姑此次答应随我回宫,想是有你的打算。” 混着烟气的夜风弥漫,吹在山间树头,也吹过沈青桑静默的脸。 她神色不为所动,丝毫不作掩饰,“小主猜的对,但此乃奴婢私事,绝不会伤害小主分毫。若小主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陈婠轻柔一笑,“我宫中就少一个像姑姑这样敏惠之人,决意不变。这几日,姑姑收拾好随身物件儿,一同回宫。” 院子里乱作一团,小僧人们顶着摇摇欲坠的房梁,冲进屋内寻人,几番下来,不见人影。 法华寺主持也闻讯赶来,若是当真有个宫中的娘娘烧死在了寺里,后果不堪设想。 恰此时,一团幽幽白影从另一端走了过来。 眉心眼尖儿,登时便发现了陈婠,破泣而笑,急忙忙迎了过来,手忙脚乱的吩咐姑子们去拿新换的衣裳。 陈婠裹着披风,静静地观察着四下,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 这时,安平才急忙忙从外头跑了回来,一见到陈婠,豆大的泪珠子便顺着小脸儿往下落,口中直道,“奴婢该死,差点害了小姐!要不是奴婢肚子不舒服,一直在前院里没回来,也不至于让小姐如此受惊…” 陈婠静静听她说完,而后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虚惊一场,你不必太过自责。” 主持自是先率众表态赔罪,说会严查此事,给陈妃一个交待。 陈婠只是委婉道,“兴许是我屋子里的碳星引了火也说不定,此事不必大动干戈,仍是将先皇的祭拜如期完成,才是正道。” 安平抽抽噎噎哭了一阵子,这才和眉心下去收拾新屋子。 旧屋子是不能再用了,待众人散后,陈婠悄悄地入内,桌案已经烧得变了形,在满地灰炭中,她找到了半截打碎的花瓶,还有瓶中剩下的野花。 她迟疑中,凑在鼻端闻了闻,而后神色渐渐浓厉。 -- 十几日匆匆而过,展眼就到了回宫的日子。 三月草长莺飞,桃花落了梨花白。 钦赐的四马紫络軿车早早地在法华寺外候着,褪去了厚重的粗布衣裳,守孝之期已过,丧服不必再穿。 陈婠换上新制的祥云春锦宫装,裙摆上黄鸟暗纹栩栩如生,是沈青桑亲手刺绣的,工艺非凡。 安平似乎对要一同回宫的姑子“静慧”有些不满,后来经陈婠提醒,便才不多话,改口唤她沈姑姑。 上了軿车,便沿着官道渐渐离开了法华寺。 沈青桑坐在车辙外,身无长物,幽幽远眺,可见曾居住了四年的萍居,在山间若隐若现。 直到她遇见了陈婠,这个年纪尚轻、却心海深沉的女子,沈青桑便知道,这一天终于来琳。 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时隔多年,她即将要再次回来。 “这并不是回京城的道。”沈青桑虽然多年未走,但还是记得的。 御车的黄门便答,是官道修缮,只得改道回京,耽搁不了许久。 没走出多久,但见迎面一架輜车缓缓而来。 而后正正停在她们面前,布帘掀开,那人面容清瘦,温文尔雅,只是一身粗布袍子,昭示着不复从前的地位。 沈青桑认得他,正是文昌帝的小儿子安王封沈,如今被贬为一届庶人。 “还请你们主子下车,我有句话要同她作别。”封沈负手而立,虽布衣却仍是不掩高华气质。 陈婠从帘缝中望了一眼,“青桑姑姑,咱们且尽快入京,不必理会。” 岂料軿车还未启动,封沈竟是自顾大步而来,伸手便将车窗帘撩起搭在顶上。 “何必如此绝情,日后咱们定会有再见之时,”封沈笑的令她极不舒服,仿佛要看透她的心思,“这东西有人要送你,想来你是不会忘的。他还有句话托我带给你。” 陈婠接住他扔进来的事物,仔细一看,竟是把金鞘弯刀,上头镶着绿色的猫眼石。 封沈笑的意味深长,“他日山高水长,西域乌蒙,见此物如见人。” 那弯刀,竟是当初天河城山海关前,宇文瑾击杀敌人所用的刀。 原来,宇文瑾虽名为昭王谋士,只怕早已和安王暗通曲款,那些兵力流入乌蒙,难怪封禛会恨极了安王。 这其中,还有多少不堪。 陈婠随手便扔出了窗外,“还请自重。” 封沈本就身手好,极快地又将那弯刀递了进来,“陈姑娘和宇文瑾相识已久,可叹到现在都不知他真实身份。” 陈婠摇摇头,“我认识的秦将军战死沙场,不知宇文瑾乃何人。” 封沈眼中闪过极浅的厉色,“他即便是战死沙场,也是为乌蒙国的存亡而战,陈姑娘应该知晓,乌蒙皇族复姓宇文,宇文瑾正是部族首领左贤王的末子,乃乌蒙国血脉纯正的小王爷,他,岂会甘心俯首称臣?” 陈婠一滞,尽管脑海中曾有预想他来历不简单,却没有料到会是如此身份。 而混入汉军数年,能做到定远将军的位置,其间要多少筹谋和隐忍,方可成事。 听到这番话,陈婠反而释然了许多,虽然立场不同,他的手段极致也不可效仿,但到底是能够理解他的执念。 说完此番话,封沈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陈婠的神情,大约是希望看到惊讶或是恐惧,可到最后,真教他失望。 陈婠面不改色,只是挥手将帘子放下,“是时候该启程了。” 那把弯刀仍在地上,被风沙覆了一层。 恰此时,又一队高仗明黄锦车逆风而来。 皇上一身玄红二色正服在身,对襟广袖,冠冕缵珠,犹如天人。 他目光扫过封沈,淡然一句,“你的离京期限将至,朕不想在京城再见到你。” 沈青桑悄悄趁拜见之时,将脚下的弯刀拾起来,藏于袖中。 方才看陈妃的神色,想来不是好物,若皇上看见了,只怕不妥。 封沈径自回身儿,车马简陋,唯有车夫小厮各一人相随,他笑言,“我与故人辞别,应是未曾触犯圣上的法例。” 封禛缓缓迎向陈婠,将她手牵住,一同蹬车,“旁的故人可以,唯陈妃不可。” 封沈与他对视而望,即便已经远于庙堂,江湖不见,但那种微妙的气氛,仍是逼得每一个都透不过气来。 封沈骤然躬下身子,双手齐平高举过顶,深深一拜,“圣上康明,愿他年,有幸再见,就此别过。” 封禛不言,就连作别的话也没有一句。 想来天家情薄,兄弟之情尽于此。 两队轩车相悖而行,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放下车帘,封沈笑意收住。 以封禛好战黩武的手段,想来待京城初定后,便会动身西巡,乌蒙国,自然是心腹大患,急于除之。 兵戈相见之日,不会太久。 -- 车中,封禛衣冠正色,穿戴很是隆重。 对于方才之事,封禛亦不打算细问,安王封沈已成往事,再不会有人提起。 她的婠婠,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拿出一枚三尾鎏金玉步摇,通身淬红,极是鲜艳贵重,封禛扶着她的肩,替她簪入鬓发间。 而后又将紫玉琉璃璎珞,戴在她云锦宫装的领襟处。 这两样配饰,皆是依照正色打造,绝非寻常佩戴。 “朕说过,会亲自迎你回去。”他俯身,极清浅地在她耳边一吻。 然后纳入怀中,“朕的香囊呢?” 陈婠知道他为人执着,定要刨根问底,早有准备,仔细拿出来,青枝柳条外面已然密密实实地绣了一层点缀,十分精巧。 她亲手戴在封禛腰间的束带上,和左面的玉佩相得益彰。 -- 来到朱雀门时,封禛站在车下,冲她伸出手。 陈婠抬眼,但见皇城米分刷一新,鎏金异彩,飞檐高阁,九重天外。 十里红绸。 而门楼上红菱高悬,两旁阵列整齐,恭敬而待。 陈婠施施然踏步下来,封禛执起手,与她一同前行,过处宫人跪伏如海浪,山呼万岁。 “恭迎皇上圣驾,恭迎惠妃娘娘回宫。” 眼前玉阶陡直,身旁如山如海,这是皇家最隆重的阵仗。 而陈婠从离宫时的太子侧妃,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人之下的宠妃。 宁春缓缓抖开手中卷轴,高声念唱: 今陈氏贤淑,温婉孝悌,恪守仅训,温躬于朕心。今诏于天下,册封惠妃,立四妃之首,赐封号婉。授宝册金印,赐居毓秀宫。 素来册封妃嫔只有宝册金印,唯有立后才会行晋封之礼。 而如今陈婠册封惠妃,非但有封号,排场更在皇贵妃之上。 第45章 暖玉生香暗妒生 “婉字,通婠,亦如婠婠性格温柔静婉,可还喜欢?”封禛始终牵着她的手,宣召完毕,便携她登高俯瞰,接受朝拜。 “妾身,愿遵陛下旨意。” 陈婠唇边挂着淡雅得体的笑容,不卑不亢。 但从她略显淡薄的语气中,封禛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 心下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裙摆上黄鸟如生,随风微微轻摆,站在那里,温文柔丽,正如花期刚好的白玉兰,清清淡淡,殊而不艳。 她从前封后,却从没有过封号,众人都尊称她一声陈皇后。 依古训,妃嫔晋封多以姓名为号,譬如温淑妃。 若有封号,必定是皇上十分中意,特赐的字,以彰显恩宠隆重。 朱雀门的玉阶上,封禛忽然侧过头来,见她鬓边的步摇歪了些许,便挽袖随手替她扶了扶。 皇贵妃率众妃在后面,见皇上对婉惠妃如此偏爱,这才一回宫,连宫门都未入,便迫不及待地加封位份。 待皇上和婉惠妃徐步而来,皇贵妃已然换上柔和的笑意,如春风一般,她迎上前,关切道,“初迎妹妹回宫,仓促中也并未准备贺礼,明儿再派人送去妹妹宫中。” 陈婠应承着,却是看向皇上,“皇贵妃不必破费,妾身都听陛下安排便是。” 皇妃贵心中冷笑,恨她极会作态,无论何时,总能装出一副柔弱堪怜的姿态,好似天下的委屈都教她一人受了去。 大礼已成,皇上便淡淡一句各自散了,遂陪着婉惠妃去了毓秀宫。 皇贵妃款款福身,眸子里却是冰冷一片。 温淑妃轻哧一句,“婉惠妃的本领,旁人可是学不来的。” 如今温淑妃父亲衷心追随新君,在铲除逆臣之事上功不可没,满门升迁,正是春风得意。 虽然皇上不常临幸合秀宫,但对温氏一族算是重用,于这点,始终是温淑妃凭借的根本。 皇上宠幸女人,不过是一时新鲜,总有劲头过去的时候。 况且温颜素来自恃容貌才情,天长日久,谁笑到最后,要到日后才见分晓。 如今风口浪尖上,她要明哲保身,保住温氏地位稳固,就凭陈家,根本无法匹敌。 她亦无需去争,看样子,皇贵妃已经沉不住气了,要对婉惠妃下手。 见温淑妃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回了宫。 皇贵妃扫了一眼身后,忽而问道,“跟着婉惠妃一同回宫的婢子,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芙衡跟上来,极不屑的道,“奴婢打听过了,她本是宫中的女官,名叫沈青桑。先前不知为何触怒先皇,被贬去法华寺萍居做了姑子。如今又攀龙附凤,跟着那狐媚子得势回来了。” 话语里极尽刻薄。 皇贵妃咳了一声,略显病容,她道,“这话原不该说,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上回若不是太后出面保了你,再教陛下听你出言不逊,又要重罚。” 芙衡这才住了口。 她又问,“那人近来可有走动?” 芙衡摇摇头,“许多日没有传信了,只怕这会子也随主子高升呢。” 皇贵妃拿出帕子掩唇又咳了几下,“近日,暗中查一查沈青桑。” -- 毓秀宫和正阳宫只隔了一片御花园,地势很好。 殿门前一溪清流绕着鹅卵石的小径盘绕,流觞曲水,殿门外千树万树梨花,花海如雪。 论起景致,尤胜从前。 院外早已候着一众宫娥黄门,许多皆是新分来的新面孔,比之玉露阁,一下子可热闹了起来。 见皇上龙颜清华,俱都福着身儿,恭迎圣驾。 倒是新封的婉惠妃娘娘,瞧不出多少喜色。 “暖玉床昨日送来了,朕带你去瞧瞧。”封禛知道陈婠对于奢华事物,并没多大兴趣,便径直拉着她往内室走去。 殿中香气淡雅,烛光洞明,绮丽非凡。 随着皇上和婉惠妃往里走,小宫娥便跟在后面一重又一重放下红菱帐。 一时帷幔轻纱,暖玉生烟,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陈婠坐在榻上,只觉得触之温润香暖,多坐一会儿,更觉浑身微微发热,通体舒泰。 “妾身谢陛下恩赏,暖玉难求,劳陛下费心了。”她站起来就要行礼。 封禛随她一同坐下,“朕说过,婠婠不必如此疏离,朕喜爱你,便愿意将所有好物都给你,实属应当。” 他的大手,缓缓放在陈婠小腹上,声色清润,“若婠婠生下皇子,朕便封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婠心中微动,缓缓扬起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宫中只有太子才配得上。” 封禛凝着她,但笑不语,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缓缓印上她的唇。 身下暖玉温润,封禛索取着口中甘甜,附在她耳边儿轻呵,“这暖玉床极有妙处,晚间朕再好生教婠婠尝一尝。” 每每他逗弄的话语,陈婠总不知该如何应承,因着骨子里的克制,她在男女之事上从来都不贪欲,做不来纵情声色的妩媚。 但她偏偏不自知,正是略显娇态、手足无措的模样,才更能令他激起涟漪。 若刻意谄媚,反倒落了下乘。 皇上走后,陈婠换下繁杂正统的吉服,便将所有宫人招至殿内,简单的说了规矩。 见婉惠妃是个温婉好脾性的,也都安心下来。 安平是贴身婢子,自然比旁人地位高出许多,陈婠又将沈青桑唤来,当着众人道,“沈青桑是本宫从宫外带来的,于本宫有救命之恩。日后,她便是咱们毓秀宫的掌事宫女,你们都需尊称一句姑姑,和安平是一样的。” 沈青桑并不显得如何得意,微微颔首示意,再无多话。 安平扫过她,脸色不自主地暗了几分。 “去将魏太医请来。”陈婠柔声吩咐安平。 宫人们各自散了。 她才将沈青桑唤至近前,“姑姑的身份,陛下已经特许内务府批准,尽可安心。本宫现下有几件事需要姑姑去查一查清楚。” 沈青桑已经褪下粗布衣裳,换了质地上好的七品掌事女官服,显得气质出群。 她应下,“娘娘尽管吩咐。” 陈婠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沈青桑记性绝佳,已然牢记于心。 魏太医诊完脉,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陈婠也不绕弯,直入主题,“魏太医您只需给本宫一个准话,还能再保多久?” 魏太医想了想,“回娘娘,最多七日。” 陈婠点点头,面露哀色,“本宫不想让魏太医告诉陛下,其实,是怕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不到最后关头,本宫如何也要尽力保住。” “微臣明白娘娘的难处,自当尽力,但…” 见魏如海心中有事,便加了一句,“魏太医可能体会为人母亲的苦心,不论如何,也不愿放弃自己的骨肉。此事,不论结局如何,本宫承诺,定会保您无事。” -- “事情可都办妥当了?”皇上从案前抬头,合下手中奏本,面色清冷寒意。 洛昭训低声回答,“奴婢亲自动的手,封沈坠入万丈深渊,绝无生机。其余人,皆以肃清完毕。” 皇上点点头,将折子扔到案头,倾靠往后,“你做的很好。” 洛昭训拱手,“奴婢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封禛忽而淡淡一笑,眼波扫过来,“该是时候给你个位份,便封一个嫔位好了。” 洛昭训跪下谢恩,皇上走下来,将她微微扶起,“以后在外面,记得自称臣妾,洛嫔莫要再叫错了。” 看着面前人俊秀高华的面容,和记忆中弱冠太子,已经分明不同了。 在他身边跟随了七年,他便是自己的天,是自己所有的服从,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看他君临天下,万里江山。 这里面,自己也有哪怕一分的功劳。 此时,殿外有人说话,只听宁春道,“回皇贵妃,陛下正在批折子,吩咐过不许人打扰。” 皇贵妃轻咳了几声,“本宫亲手做了琥珀杏仁茶,来送给陛下。” 封禛微微摆手,洛嫔便悄声从后面离开。 “宁春,准皇贵妃进来。” 周若薇一袭朱红色长裳,妆容素净,进来款身一拜,“陛下,您连日辛劳,臣妾便想着做些爱吃的小食送来,臣妾没有打扰到陛下罢?” “放下吧,朕一会就喝。”他只是略微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批折子。 皇贵妃顺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素手搅动着热腾腾的杏仁茶,温婉道,“陛下许久未入后宫,今夜可要过去?” 封禛淡淡一句,“婉惠妃刚回宫,朕便去她宫中好了。” 皇贵妃眉心微蹙,“陛下,休怪妾身直言,您对婉惠妃似乎太过纵了些,冷落了其他姐妹。” 封禛搁下笔,笑的意味深长,“从前在东宫时,朕不也时常纵着你么?” 第46章 荣宠恩幸意正浓 自从婉惠妃从法华寺回宫,皇上便隔三差五地留宿毓秀宫,其余时间都在正阳宫内处政。 但说是独宠也不为过,众所皆知,如今后位空置,皇贵妃身弱不能生养,若他日婉惠妃诞下皇子,只怕皇后的位子亦是指日可待了。 更有言之凿凿,说是皇上私下已然承诺,后位早已是婉惠妃囊中之物,前些日子去法华寺静修,亦是皇上的刻意安排。 这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但后宫风言风语传的极快,不消几日,就传到了懿太后的耳朵里。 如今六宫无后,掌管六宫的权利皇上虽然有意交给皇贵妃掌控,但由于她性弱无主见,加上懿太后是自己的姨母,而懿太后手段强硬,是以实则后宫大权仍在太后手中。 因为陈婠将胎位不稳的事情瞒了下来,所以仍要每日去鸾秀宫给皇贵妃请安,隔三日要去慈宁宫听事。 过些天就到了懿太后五十岁寿诞,可因为先帝的一年守丧之期未过,宫中不可大办筵席,所以便省去了。 新帝亦要守丧,只不过一日可顶一月,是以天子守丧十二日便算完成。 私下里,各宫妃嫔、女官自然是要向慈宁宫奉送贺礼,以示心意。 四月凤凰花开,后宫香雪如海。春日的晴空湛蓝,几点浮云悠悠,处处是春日独有的温煦和躁动。 只算日子,这胎怕是不能再拖了,渐渐有下红滑胎的迹象。 而此时,沈青桑将从前蛛丝马迹查明,陈婠心中已有计较,只是还在权衡,该不该下手,更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便在此时,就到了懿太后的寿诞,这一日,众妃、众太妃皆齐聚慈宁宫听事。 几位太妃因为和懿太后共同入宫几十年,对她的喜好也算分明,分别送了南疆进贡的血燕,西海的夜明珠等贵重贺礼。 温淑妃献上一件父亲从乌蒙缴获雪狼皮披风,银白如雪,贵气非凡,懿太后见她颇有诚意,自然是凤颜大悦,不禁当众赞了她有心。 陈婠想着,温颜素来善于观察人心、投其所好,这一世越发进益了。 更学会了韬光养晦,也不缠着皇上,看似不争不抢的,其实要比皇贵妃聪明了许多。 洛嫔的贺礼平平无奇,她本就是无根无凭,但奈何陛下中意,这带回宫中也偶有临幸,不曾忘记。而且,竟然也能封得一个嫔位,当真是天大的造化。 婉惠妃的贺礼最后才献上,她知道懿太后注重保养,驻颜有术,容琳更是常从民间收集古方替她保养肌肤,所以虽然年逾五十,但瞧上去,竟比四十多岁的德太妃年轻了不少。 此时,众人的目光自然都投在始终默默无闻的婉惠妃身上,这才见她悠悠然站起,沈青桑徐徐呈上一枚圆木琉璃盒子,上面攒了两颗绿珍珠,瞧上去十分精致。 皇贵妃便问,“惠妃妹妹送的什么好物?” 陈婠并未瞧她,而是径直送给上座的懿太后,“此乃妾身亲手研制的玉肌露,滋养润泽,可以使肌肤更加柔滑,里面皆是从四季的鲜花萃取的汁液酿制,太后娘娘尽可放心使用。” 懿太后拿过去,挑了一缕匀在手背上,她自然能分辨高低,陈婠的玉肌露是难得的佳品,倒比她从宫外求来的偏方更细润不少。 尽管如此,她仍未表现出来满意,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婉惠妃有心。”便罢。 皇贵妃跟过来,似是不经意地拿过玉肌露把玩,又还给了太后,盛赞陈婠心灵手巧。 这些虚套的话儿,若有人当真,才是可笑。 满场争相献礼,唯有默默站在一旁侍奉的赵尚仪始终没有开口。 末了,她才委婉道,“芷儿来京匆忙,并不熟悉皇宫,唯有日后一片孝心服侍太后,虽然不如各位娘娘们的礼物贵重,但心意是一样的敬重。” 这一番话,说的极是周到,既将在座之人都赞了一遍,更是表了自家心意,不落俗套,哄得懿太后十分开心。 赵尚仪此人,从前亦是见过的。 上一世,她一路坐到尚宫局尚宫之位,亦是荣华无限,但始终没有入后宫。 陈婠身为皇后时,对她的才情十分赏识,待她不薄。 现在冷眼相看,这赵清芷仍是如从前一般温柔淑静,但话语间却圆滑了不少,而且一直在懿太后身旁侍奉,目前,并未有去六尚任职的打算。 喝完懿太后赐的茗茶,时辰也将近傍晚,便各自散了。 皇贵妃留在最后,陪着懿太后进内室里详说。 她极是委屈地落泪,懿太后冷言道,“后宫里的流言蜚语,你听听便罢,有哀家在一日,也不能许陈婠越过你的位分去。” 皇贵妃止住眼泪,“仍是姨母心疼我。” 懿太后道,“哀家心疼你有何用?还是赶紧养好身子怀上龙种才是最可靠,要不然,哀家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后宫的女人傍身的筹码,就是孩子。就算没有儿子,生个帝姬也多少能用的上。” 皇贵妃点点头,“臣妾已经求父亲在西域寻找求子秘方,不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仍是姨母您福泽深厚,能育一子一女。” “说起来,长公主常居南郡,年初怀了身孕,先帝的葬礼也不能来,哀家倒真真十分念她的。” “那便待生产完毕,接回宫里养着,也好陪陪您。” 懿太后留她一同用膳,皇贵妃托辞回宫。 她走后不久,懿太后便招来容琳,“如今是谁负责婉惠妃的脉?” 容琳便如实回答了,懿太后想了想,“明儿一早,就将魏如海宣来慈宁宫,就说哀家身子不适,要他瞧瞧,记得守口如瓶。” 容琳点头应下,懿太后又叫住她,“你哥哥在大理寺任职,先寻个由头,将魏如海的父亲抓进去关几日再说。” -- 安平和沈青桑一左一右地陪着,转过御花园,往毓秀宫走。 陈婠看的出,安平对于沈青桑很有不满。 其中原因,陈婠已经听眉心等人说了七八分,安平素来负责去内务府领月例份子,前日,领回来粘窗户的绞纱,内务府只剩了两匹,而安平来的最早,她说毓秀宫宫中地方大,便全领了回来。 内务府宫人因为碍着婉惠妃得宠的面子,自然也不敢干涉。 后来沈青桑才知道,别的宫中还没有领,安平是将剩下的都带回了毓秀宫。 如此,便劝她先还回去,左右也急在一时,待过几日,新进的绞纱来了,再去领也无妨。 这一下,正触了安平的怒意,不免生了嫌隙。 安平不情愿地还了回去,巧赶上皇贵妃宫里的人去领,仍是沈青桑想的周全,这才免去了闲言碎语。 陈婠所熟知的安平,从前并不是这样斤斤计较之人,她生性温和宽厚,极少生是非。 前脚才入了毓秀宫,陈婠将略显繁琐的宫装除下,刚换上常服,正阳宫便来人宣见。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宁春,“请惠妃娘娘过去陪着用晚膳。” 陈婠便问,“今夜可是要留宿?” 宁春略弓着腰,“内务府今日送的牌子,陛下并没翻,说不来后宫。” 如此,也不必再多问,封禛的心思,陈婠从前猜的很准,但近来,越发摸不透他的心思,隐约中,总觉得和应该的套路不大一样。 日暮西斜,温软的春风吹拂着御花园秀丽的景致,笼上一层晕黄的暖光。 褪去厚实的冬装,整个人似也轻盈了许多。 文昌帝从前将臣子会面的地方设在乾坤殿,封禛嫌其向北偏远,直接大刀阔斧,将正阳宫四殿辟出一殿装潢改建,用以接见外戚重臣,如此一来,朝臣下朝可以从西面玄武门直接走汉阳桥入正阳宫,既能节省时辰,又可避开后宫,大为方便。 正阳宫恢弘气派,四方龙柱华美肃穆。 但谁又能看的出,就在不久前,太后才亲手下毒,药死了先帝。 偏又成为天下最重情重义的典范。 陈婠走上玉阶时便在想,懿太后他日西去,和文昌帝同葬皇陵,她,可还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夫君么? 若她重生一回,是不是也能看透一切执念放下。 然而,只是一念之间,便已经入了殿。 岫玉在外间陪侍着,殿中再无他人。 绕过华堂屏锦,入了御书房,封禛正在伏案疾书,陈婠便立在远处没做声响。 他批折子时总是全心全意,记得有回宁春端来的酥饼,竟被他无意间沾了墨汁就往嘴里送,宁春急忙拦了下来,封禛才回过神。 等了片刻,他终于将手中的奏本放下,抬眼便见一抹青青的丽影在门前立着。 陈婠已经换好了常服,着了碧青色的软菱长裳,柔软舒适,随腰身而下,上身套了一件溪纱锦的浅蓝色半袖襟子,罗带垂在一侧,秀丽温婉,配她的气质再合适不过。 他原本清厉的眸光,渐渐放柔了些许,转身吩咐岫玉,“传膳吧,婉惠妃陪朕去玉馐阁。” 玉馐阁,顾名思义,玉宴珍馐,乃是正阳宫后殿,天子用膳的殿阁。 然而许多时候,封禛并不讲究排场,时常就在书房用膳也是有的。 但今日不同。 揽着柔软的腰肢,封禛步履缓慢,顾念着陈婠有孕在身,总是轻柔和缓。 “忙完这几日,朕带你去西林猎场春狩可好?”他声音清朗,陈婠低眉顺眼,浅浅地应了声,“陛下为何突然要去沧州?” 封禛笑答,“陪你回家乡去瞧瞧。” 陈婠浅笑,却不达眼底,这话她姑妄听之便是。 “不过,有孕在身,朕不能再一睹婠婠英姿风华,有些遗憾。”他分明是调侃的语气。 这便说着话儿,就到了玉馐阁。 陈婠陪着他坐定,抬眼就看见对面下首,又置了一张桌案。 疑惑间,封禛已经摆摆手,宁春便出了殿去。 不消片刻,缓缓一人入殿。 淡紫色的襕衫公服,下摆绣双禽图案,须髭方面,正是陈婠的父亲陈道允,如今的户部给事中,兼代理尚书。 第47章 升迁诬陷入泥淖 陈婠见父亲在此,便明白了今日所来意图。 封禛淡笑摆手,“陈卿但座无妨,今夜你们父女二人许久未见,咱们一同叙叙话,莫要拘谨了。” 陈婠款款下座,去给父亲斟茶,陈道允推辞道,“微臣见过惠妃娘娘。” 陈婠虚扶了一下,“女儿甚是想念父亲,母亲近来身子可好?” 陈道允点头,各自回座。 “婠婠善解人意,温婉贤淑,是陈卿与夫人教女有方,甚得朕心。” 陈道允连忙放下木筷,自谦,“蒙圣上看中,实属微臣幸事。” 君臣之间,话语不多,陈婠看着父亲,如今正当年,该是大有作为的年纪。 “陈卿非但教女有方,将户部上下掌管亦是井井有条,为朕之贤臣良辅。如今户部尚书一职空置许久,朕便任命你补上空缺,可有异议?” 君无戏言,这一句话,便将陈道允从四品的官位一下子就提到了正三品,赫然位列九卿六部尚书之一,乃是一跃升迁。 陈道允已然正衣冠,下来叩拜,“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父亲的能力,陈婠从不怀疑,她从前担忧的事情,似乎正在逐步印证。 陈家步步高升,日后福祸难定,但既有她在一日,便不会重蹈覆辙。 君臣把酒,陈婠只是安静地做个陪衬,斟酒布菜。 陈道允看着女儿出落得越发娉婷秀美,隐隐之间更有高华仪态,不禁想起入京前女儿的一番告诫,如警钟长鸣在耳。 只怕,他们陈家是要飞出一只凤凰了。 一席宴会,珍馐美味,各中滋味,各自心肠。 宴会将毕,封禛忽然提及,陈府地界太小,已经选好了一块宅邸良田赐给陈家建新宅。 陈道允犹豫间,瞥见女儿从上座投来的目光,清明睿澈。 他撩袍行礼,以陈家人丁不多为由断然拒绝,思索片刻,皇上亦无多强制。 陈婠本要随父亲一道回去,封禛却将她留了下来。 “陛下今日并没翻牌子。”她仍是拒绝的姿态。 封禛将她微微一抱,便往海棠浴走去,“朕不去后宫,只要婠婠陪着就足够。” 海棠浴是一处温泉汤池,温泉水从后面的天微山上引下,直接通往正阳宫的后殿。 海棠浴四顶露天,晚间沐浴池中,抬头便可见星辰月华,极是美妙。 封禛先将陈婠褪去外衫,只剩下小衣,轻柔地抱了进去。 微风徐徐,将陈婠露在外面的香肩薄上了一层细粒,封禛近来多是自己更衣,怕她累着了。 海棠浴中四面是墨玉砌成的高台,一侧铸成山石的形状,休息其间,仿佛置身桃源秘境,极是享受。 这皇宫中,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是讲究极致,天子居所,更可见一斑。 但赐浴海棠浴,并非是常有的事情,这代表了后宫中盛大的恩宠,先帝时,唯有皇后享受过如此殊荣。 而如今,陈婠便安然自得,丝毫没有惶恐之心,只当做沐浴净身罢了。 “朕看婠婠今日并不高兴。”封禛精壮的身躯从水下靠过来,笼罩在她身侧。 陈婠散了发,一片湿漉漉的,“妾身只是怕值此关头,会有人趁机搬弄是非,说父亲是靠女儿才得以高升。” 封禛将她扶正,“谁敢背后嚼舌,朕必定拔了他的舌头。” 陈婠眼波抬起又垂下,“陛下还是不要对妾身这样好,如今在后宫里,已经惹得皇贵妃和太后娘娘不悦…太后娘娘教妾身劝您,后宫要雨露均沾才能…” 话还未说完,唇上便被封住,封禛含着她柔软的唇儿,双手也在水下掐着她的腰,辗转间便道,“婠婠不必思虑旁人,朕会替你做主。” 就在旖旎缱绻之时,外面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脚步声。 因为皇上进来前吩咐过,说是沐浴时谁也不许打扰了,是以宁春便拦了下来。 这一瞧,正是皇贵妃宫中的芙蘅。 封禛原本美人在抱,正将掬了温泉水撩在陈婠身上细细地揉搓,先是从雪颈到香肩,一路抚弄着,忽而听见殿外有人说话,自然是不悦。 如此良辰美景,是谁这般不长眼色。 陈婠听出来芙蘅的声音,却也没挑明,心知定是有所图谋,便进一步往前,柔柔地将封禛的手给握住了。 “陛下,妾身服侍您沐浴吧。”她面色浓丽,腮带桃花,被水汽一熏,更显得楚楚动人。 封禛眸光微眯,他的婠婠何时这样主动过,自然是满心愉悦的将她拉了过来,溅起丝丝涟漪。 “那你动作慢些,莫累坏了身子。”他带着褒奖地吻了一吻。 陈婠刚动作起来,殿外恼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果然,封禛的面色已然大有不悦,而陈婠继续轻柔地擦拭着,营造着温柔乡的氛围。 如此一来,两厢对比分明,即便是皇贵妃那边有事要请皇上过去,也是带着被打断的怒意,想来不会好过。 “陛下,许是真有要事,妾身并无事,您便去瞧瞧吧。”她细手细脚,乌发打湿了堆在一侧胸前。 封禛对她时又恢复了温润的神色,“婠婠你继续,休要听那些个恼人的。” 没多久,宁春便提了步子进来。 海棠浴白气袅袅,后面竟然跟着芙蘅。 陈婠一见有外人来了,便将身子沉进水里,略显羞怯地躲在封禛胸前,一双冷眼却清明地从缝隙中看过去。 “你胆子越发大了。”封禛的语气不善。 宁春硬着头皮道,“奴才该死!芙蘅姑姑说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一提到芙蘅,封禛更是冷意重重,面如冰封,她犯下的事,若不是太后出面强保,当晚便拉下去杖毙也不为过。只是,现在还不到处理她的时候。 封禛瞥了她一眼,“有话说完,速速退下,朕没有心思听什么闲言碎语。” 芙蘅眼见婉惠妃在水中娇柔的模样,分明就是狐媚惑主。宫中上下都道她是温婉乖顺,也生了一副温柔的好皮相,可其实却最会装娇弄弱,勾着皇上不放。 而且,皇贵妃入宫这么多年,从没见皇上对她如此宠爱过,她陈婠凭什么一入宫,就如此百般受宠? 但芙蘅即便再有怨气,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表现出了,埋头叩拜,“回陛下,奴婢是奉皇贵妃之命前来传话,晚膳后太后娘娘忽然发热出疹,这会子皇贵妃、温淑妃等人皆正在慈宁宫侍候,便派奴婢来寻婉惠妃娘娘过去。” 封禛一手轻轻撩着陈婠的背,“既然太后身体有恙,如此便先宣太医过去,朕和婉惠妃沐浴完毕会一同过去。” 芙蘅还欲说什么,宁春已经将她带了出去,低声道,“话已经传到了,还不快下去。” 芙蘅只好告退,出殿时对宁春阴阳怪气地道,“婉惠妃娘娘果然得宠不一般,能赐浴正阳宫,当真是不简单。” 宁春不轻不重地道,“只要陛下偏爱,婉惠妃自然在哪里都可以。” -- 慈宁宫内,端端坐着许多妃嫔,皆是来探视的。 过了许久,皇贵妃从内室出来,正迎面遇上大步入殿的皇上。 她连忙行礼,目光后移,便瞧见婉惠妃柔柔地从后面跟了过来,一身碧青色的长裙清丽非凡。 “太后自晚膳后便开始出疹发热,陛下快瞧瞧吧。”皇贵妃面有急色,连忙招呼陈婠,“婉惠妃也陪着陛下进去吧。” 懿太后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手背上明显可见团团的红疹子,头上也敷着细棉裹的冰块儿,正在降温。 封禛转头便问向太医,“太后是何病症,可有查清?” 魏如海已经诊理完毕,“回陛下,太后娘娘乃是致敏之症,和所用的东西相冲,才导致的气血不调。” 容琳在旁道,“太后娘娘素来起居有道,不曾沾染过不该用的东西,怎会突然发病?” 皇贵妃思索片刻,“莫非,是慈宁宫里添置的新物件儿?依臣妾来看,不如将今日太后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查一查,应是能发现的。” 容琳点头,“皇贵妃想的周全,奴婢帮娘娘一起查看。” 皇上端坐在对面儿,陈婠立在身后,眼见容琳带着一干婢子翻找。 过了片刻,便端来一方玉盘,上面搁置了许多物件儿,诸如茶杯器皿、脂米分等懿太后用过的东西。 魏如海上前,挨个探查,最后摇摇头,“微臣并未寻到源头。” 皇贵妃蹙眉,“如此,倒是臣妾想偏了。” 封禛上前和懿太后说了几回话儿,见她精神不振,随吩咐了好生照料。 就在他正欲带着陈婠回宫的时候,容琳突然道,“奴婢想起来了,太后娘娘今还用过婉惠妃送的玉肌露。” 此话一出,陈婠的脚步自然停下,收了回来。 “婉惠妃送的东西不必查看,朕相信她。”陈婠还没开口,封禛已然将话撂了出来。 皇贵妃劝道,“陛下莫要气恼,臣妾倒觉得还是查一查,省得婉惠妃日后落人口实。” 这话说的轻巧,陈婠再不表态,也是不行的了。 “陛下,那便查吧。”她柔声细语,瞧着温顺至极。 封禛坐定,而后魏如海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将玉肌露打开,挑出一些划在手掌中,轻嗅研磨。 不一会儿,他缓缓抬头,面色两难,“玉肌露中,含有穿心莲的蕊米分。” 一听穿心莲几个字,陈婠即刻就明白了,她熟读百草山木,穿心莲能致敏发疹,严重时可要人性命! 皇贵妃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婠,“魏太医,莫不是查错了?” 魏如海笃定。 一时矛头所指,都指向婉惠妃。 此时,陈婠却并不慌张,“这玉肌露的是春日玉兰芙蓉,秋日海棠雏菊,再配上冬天的红腊梅,封在一起酿制成的花露,为了保鲜,妾身加了极其少量的麝香和紫地花丁,绝无穿心莲的成分。” 容琳却对她有些不满,“但魏太医已然查明,如何解释?” 陈婠转头,“妾身即便再蠢钝,也不敢做出忤逆太后之事,还望陛下明察还妾身清白。” 皇贵妃咳了几声,道,“惠妃妹妹的品性臣妾信得过,这穿心莲蕊米分属内务府香料阁掌理,就去请内务府总管过来对一对账本,自然就知道哪宫领了,莫冤枉了好人。” 陈婠面色如常,暗自却笑她虚伪至极,即便是要栽赃,也装的如此大义凛然,分明就是做给皇上看。 内务府效率极快,总管宗文华端了账本过来,当众翻看,一页一页,果然在三日前,查到了毓秀宫领取了一盒穿心莲蕊米分的记录。 先有玉肌露在前,又有账本在后,如此精心的布局,当真是滴水不漏。 想来是没少花心思的。 如此,陈婠便坐实了下药的罪名。 懿太后在榻上听得分明,一双凤眸扫过来,冷笑道,“皇上,看你宠幸的好人儿,亏得哀家白日里还赞她有心,如此看来,其心可诛。” 封禛站起来,“母后言重了,婠婠生性温和,岂会存了害人的心思,此事,不过是巧合罢了。” 懿太后坐起来,“皇上如今做了天子,竟为了个女人,连哀家的身子也不再顾念。你护着她,但哀家的慈宁宫却赏罚分明,婉惠妃此事,哀家不会轻饶了,否则后宫争相效仿害人之法,可无一日安宁了。” 各执一词,皇贵妃又劝了几句,懿太后态度强硬,封禛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两尊大佛,谁也惹不起。 宫人们俱都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儿。 便在此时,殿外忽然有人禀报,说是毓秀宫的青桑姑姑求见。 皇上摆摆手,允她进来。 只见一身暗蓝色七品女官制服的沈青桑步履稳重,垂首平举,进来各方行了礼,手上端着一方精致的匣子,上面刻着内务府的标示。 她声音掷地有声,问向宗文华,“宗掌事您仔细瞧瞧,三日前毓秀宫领取的可是这个?” 宗文华上前,见盒底刻着御章,序列也对的上,“正是此物。” 沈青桑却忽然微微一笑,打开盖子,“如此,便是你们内务府的疏忽了,这盒中分明是紫地花丁米分,出库时,却被您录错成穿心莲蕊米分,两种花米分,盒子尽是一模一样。” 魏如海一查,沈青桑拿来的的确是紫地花丁。 宗文华见状心下打鼓,连忙又回库房查看。 陈婠倒很沉的住气,不一会儿,那宗文华哈着腰回来,连连赔礼,“回陛下,奴才该死!的确是奴才手下的疏忽,方才核对了一遍,那穿心莲蕊米分仍在库房里放着,一盒也没少,毓秀宫取走的,是紫地花丁。” 第48章 祸胎落红鸾秀宫 沈青桑的话,无疑像是响亮的巴掌打在皇贵妃一行人脸上。 原本一个个等着瞧她笑话之人,再也无话可说。 一场闹剧完毕,皇上仍是岿然不动地坐在上座,呷了口茶,“既然查清楚了,母后可以还婉惠妃一个清白了吧?” 皇贵妃的脸色十分好看,阵阵青白,全无方才时的胸有成竹。 懿太后冷笑一声,“难不成这玉肌露是哀家自己下的药!左右你们有理,哀家年纪大了,无人将我放在眼里,自然争不过你们,罢了,婉惠妃的东西,哀家以后再要不起,趁早拿走了清净!” 这话已经很重,如此多人在场,皇上自要给他母亲一个面子,总不好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母后安心养身,儿臣自是最敬重您,但此事,只怕是其间弄错了也未可知,并不见的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立在凤榻前,眼波一冷,扫过列下众人,停在皇贵妃面上,“朕的皇贵妃为后宫尽心尽力,查清此事你也功劳不小,母后没有白疼你一场,传朕旨意,赏一对儿玉如意,教宁春明早便送去鸾秀宫里。” 这话,旁人听不出门道,陈婠在心下已然明了,依封禛的性子,这一切他早就看的分明。 皇贵妃从中推波助澜,没少下功夫,如今赏她外人看来是堵住悠悠众口,给太后一分面子,实则,是暗自告诫她莫要再多生事端。 一语双关,这下子皇贵妃的赏赐真个是进退两难,教她难堪。 这厢皇贵妃谢了恩,再不多话儿,陈婠静静看过去,冲她浅浅一笑。 皇贵妃心下恼怒,却不敢发作。 “方才哪个婢子在说话?”懿太后忽然问道,“这声音听着有些个耳熟。” 沈青桑和陈婠对视一眼,得到了肯定,便往前一步,福身叩拜,“奴婢沈青桑,拜见太后娘娘凤安。” 沈青桑三个字,无疑令躺在床上的懿太后神情一窒。 “是从前尚宫局的沈青桑?”她挥开帷幔,神色极是复杂,带着微微的震惊。 懿太后认识沈青桑,陈婠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后宫中的新人不知,但她却明白个中因由。 沈青桑得先帝垂怜,懿太后身为皇后,只怕是不愿意的。 如今,观察懿太后面色,陈婠忽而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 当年沈青桑离宫之事,焉知不会是懿太后从中作梗呢? 如沈青桑这般有才情之人,又怎会甘心在法华寺清修了此一生! “太后娘娘还记得奴婢,是奴婢之幸。”沈青桑不卑不亢。 懿太后心下冷笑,“哀家没有记错的话,你多年前已被逐出宫,发配尼姑庵,谁允许你又回来的?” 懿太后盯着陈婠,陈婠便道,“回太后,是妾身去法华寺祈福时,结识了沈姑姑,才带入宫中。妾身已经查明,当年是沈姑姑自请出宫,并非放逐,所以,不违反礼制。” 封禛温文一笑,“此等小事,儿臣已经允了惠妃,本想着不必劳动母后。” “既然皇上答应了,那便入宫吧,哀家身子乏,你们都散了吧。”懿太后不再争执。 婉惠妃随皇上去了正阳宫,其余人被这一场风波折腾的具是筋疲力竭。 “没想到,哀家防了几十年,这后宫里还是让那些个祸水给搅乱了,一来成双,就是两个。世间千娇百媚,哀家就看不出陈婠她有什么特别之处。看来,选秀的事情该提前准备了,今年不同以往,哀家要替皇帝甄选天下美人,凡五品以上官家女眷,不论职位贵贱,皆有机会。” 容琳跟了太后一辈子,对她无所不从,但依今日情况来看,新皇帝日渐羽翼丰满,早已不是当初任人拿捏的太子。 懿太后强势掌权不肯放手,如此下去,只怕有朝一日,母子间的情分也要被消耗殆尽。 她开口劝道,“奴婢看来,皇上虽然宠幸惠妃,但大事上面很有手腕,太后您不必担心他为惠妃所蛊惑。反倒是您,操劳了一辈子,这晚一辈的事情,不如放手交给皇贵妃去做,您也乐得清净自在。” 懿太后长叹一声,“若是皇贵妃争气,哀家岂会不重用她?” -- 两排长明灯笼罩的宫道上,温淑妃和皇贵妃并排走着。 “若臣妾是您,便不会在陛下面前和惠妃一争高下,”温淑妃容色娇艳,轻声开口。 “淑妃妹妹的话差矣,本宫不过是要查明真相。” 温淑妃妩媚一笑,“哪里来的什么真相?就算是有,也是在陛下心上,如今陛下正宠着惠妃,咱们何必去自讨没趣。” 皇贵妃咳了几声,“淑妃妹妹的性子,倒在宫里磨出了几分,不比从前的事事争先。本宫有句肺腑之言,论资质出身,淑妃妹妹哪样都在惠妃之上,可偏偏要屈居她下。” 温淑妃身段袅袅,已然到了合秀宫,她转身入殿,明眸熠熠,“机会多算什么先机?真正的机缘,只要一次就足够。” 芙蘅扶着皇贵妃一路往鸾秀宫去,路上她不断地咳着,芙蘅便拿了件披风拢上,“依奴婢来看,娘娘您应先调理肺症,西域方士求来的得子方药性太烈,怕是服不住,您还是少用的好。” 皇贵妃用帕子捂住嘴,“若本宫没有孩子傍身,肺症便是治好了,也是不中用的!” 此时月光下,她苍白的容颜上闪着一丝略显狂热的悸动,芙蘅看着眼前女子,这哪里还是当初温和柔美的太子妃? -- 慈宁宫风波过去的第二日,明堂上以三公为首的重臣集体上奏弹劾部下,给新皇帝一个措手不及的震慑。 三公皆是懿太后培植的势力,他们暗自肃清外党,除了安王的势力被肃清之外,如今,已经渐渐有了做大之势,就连皇上亲自任用的一批朝臣,也成为了他们打击排挤的目标。 这其中,必定逃脱不去懿太后的授意。 皇上明白,她的母亲,野心昭昭,虽没有设明台垂帘听政,但私下已然过犹不及,她想要完全掌控时局,却打着为儿子筹谋的冠冕堂皇。 从前为了平稳时局,皇上对他们这些老势力多以安抚为主,如今,他们步步紧逼,已然触犯了帝王底线。 皇上当场驳回奏章,并严词告诫,不可滋长弹劾排异之风。 如此一来,满堂哗然,各方势力暗潮涌动。 下朝后,皇上眀袍未褪便驱车赶往尚书省去。 天色擦黑时,御驾还未回宫。 晨起时皇上说了要在毓秀宫留宿,便让陈婠等他一起。 可眼看已经过了时辰,却迟迟不见踪影。 沈青桑端来药膳,这是魏如海配的药,但如今陈婠已经不再信任他。 安平被支去后院做些缝补的轻活,陈婠明面上对她关怀尤嘉,怕她上回伤风后身子弱,遂不教她再跑腿传话做粗活,而渐渐的,沈青桑得以重用。 慈宁宫玉肌露事发前,沈青桑早已暗中监视她,果然,陈婠给安平最后的一次机会,终究是无用。 那盒穿心莲米分是安平取来的,只不过沈青桑对内务府了如指掌,寻了一个借口便偷天换日。 安平和皇贵妃暗底勾结,已然定论。 不一会儿,先头的宫人来报,说陛下已经到了玄武门外的灞桥,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毓秀宫。 陈婠瞧着晌午时,皇贵妃宫中送来的一块儿玉璧锦炉道,“青桑姑姑随本宫去鸾秀宫一趟,把东西还给皇贵妃娘娘。” -- 殿内紫檀香气缭绕香淡,仍是从前在凤藻宫的熟悉味道。 陈婠第一次来时就觉得这香有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为何。 芙蘅端来茉莉新茶,皇贵妃与陈婠坐在锦案对面儿,“惠妃妹妹莫不是嫌东西不好?” 陈婠微微一笑,“无功不受禄,陛下赏的东西够多的,不需皇贵妃娘娘再破费。” 皇贵妃面色上一丝厉色闪过,“如此看来,惠妃妹妹似是只给陛下面子,从没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时至今日,皇贵妃终是忍道了极限,但对于陈婠来说,这样的状态,才刚刚好。 人只有在被激怒时,才容易露出破绽。 此时,内殿中的宫人已经退下。 陈婠端起茶,手指不经意地拂过杯口,然后饮了小口,“妾身不懂皇贵妃在说些什么,但是想来皇贵妃和我身边的婢子暗通曲款,对妾身的一举一动早已了如指掌了吧!” 皇贵妃面有异色,“本宫不知道惠妃在说些什么。” 婉约的面容上,挂着沉静的笑,“若皇贵妃你不承认,那么妾身也只好将证据直接拿给皇上看了。” “惠妃!”皇贵妃站起身来,“这后宫中,谁也不敢说手上便是干干净净的,但本宫做事素来敢当,岂能容得你血口喷人?” 陈婠稳坐着不懂,细白的手指流连杯口,“皇贵妃三番四次,想要陷妾身于不义,从沉香的死,再到慈宁宫栽赃,难不成是妾身冤枉了您?” 已经停了两日未曾吃药,说话时,能够感到腹中微微痛楚,想来药性褪去,将要见红了… 皇贵妃又走近了些,“也不怕惠妃你知道,从前来我宫中透露你喜好行踪之人,正是沉香,说来也是巧,那丫头没多久就投井死了,不知可是报应。” 陈婠松开握着杯子的手,捂着肚子一动不动,皇贵妃见不得她那模样,如今四下无人,也不再装着好脸色。 她上前,在陈婠肩头轻拍了拍,“惠妃你如何了?既然不收本宫的好意,那便回去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殿外响起脚步声。 陈婠却一把握住皇贵妃的手,抬头面色痛楚,“皇贵妃娘娘,你为何要害妾身?” 便在她摸不清状况时,陈婠已经猛地向后倒去,直直摔在汉白玉的地面上。 恰此时,殿门打开。 两道身影在宫灯的映照下,拉长了,投进殿中。 皇上回朝,风尘仆仆,而他身后跟着的沈青桑却疾步跑了过来,“娘娘,您这是如何了?!” 陈婠面色苍白,表现的极是大度,强撑着要扶着沈青桑站起,“无事,想来皇贵妃也不是故意的…” 皇贵妃辩驳的话还未说出口,沈青桑已然尖声叫道,“娘娘…见红了!” 随着皇上冰冷如刀的目光投来,皇贵妃脑中一片空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封禛箭步上前,她青色的衣裳下,已经渗出鲜红的血…隐隐在玉白的地面上散开。 他只觉得心上像被重重击打,堵得发慌。 “速去将太医院所有人都宣过来!”他心下发慌,而陈婠也终于看到了身下殷红的血,清丽柔婉的面庞上,顿时布满恐慌,而后两眼一昏,竟是晕了过去。 第49章 贵妃贬黜新贵生 “陛下!臣妾根本没有碰过婉惠妃!”皇贵妃握住胸口,脑中嗡嗡作响,蹬蹬后退几步,扶住桌角站定。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刚才明明只是在惠妃肩膀上拍了拍… 封禛一手穿过陈婠腋下,一手将她双膝并拢,他怕再次伤着胎儿,遂极是轻微,稳住身子才站起来,随着起身的时候,落下的血,点点滴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依你而言,是惠妃自己摔倒,故意伤了孩子的?”封禛怒极,本就为人清冷,这一番话虽然极力压制怒火,可仍是如寒冰千重,闻之色变。 皇贵妃张了张口,这才发现,不论是怎样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已然被陈婠逼到了死角,根本没有退路… 这个女人,竟然用自己的骨肉做筹码…该是如何的硬心肠! “让开。”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如锥如刺。 皇贵妃勉强扶着桌角站住,在皇上的眼中,早已将她视作争宠不择手段的恶毒女子,那眼神看的分明,登时惶惶意乱,如坠冰窟。 从前皇上对自己虽然不偏宠,但总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时候。 虽然即便在此时,他也并未对自己厉色训斥,可她宁愿皇上对自己发一通怒火,也好过这样完全的漠视。 她知道,往日的情分终究要被消耗尽了。 双腿虚软,皇贵妃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越咳越重,芙蘅上前端来应急用的药丸,却被她推开了去,“本宫以后只怕真的要变成废人了…这病不治也罢!” 鸾秀宫上下宫灯昏黄,树影摇曳,分明是好景致,却在今夜镀上了一层黯然和凄惶。 “婠婠…”封禛将她抱在床上,可血似乎还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在他这么多年的权势争夺中,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安王逼宫,也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的慌乱无措。 他心神不宁,眉心突突直跳,但躺在床上的人儿仍是双目紧闭,秀致的眉微微蹙在一处,显然是极痛苦的。 他始终握着陈婠的手,一言不发。 脑海中忽然忆起从前陈婠初次有孕时,他还是太子,那时年少并未对孩子有多少期待,但因为是他们的骨肉,所以对陈婠自是温存体贴,整个东宫都对这个将要到来的孩子关怀备至。 自己更是每每听完早朝,便去陪她。 可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却独独疏忽了她。 当他看到陈婠摔在地上的那一眼,除了对皇贵妃的厌恶之外,更是深重的自责。 太医令来之前,沈青桑已经打了热水进来,用洁净的棉锦垫在陈婠身下,很快就染上了红色。 “朕不是交待过你们,别让她来鸾秀宫。” 沈青桑面有难色,“回陛下,是皇贵妃突然送了娘娘一件贵重东西,娘娘想着慈宁宫一事,遂不敢要,便来亲自归还。岂料,皇贵妃说…” 沈青桑的话戛然而止。 封禛如今正在气头上,便厉声问道,“但说无妨。” “奴婢听见皇贵妃说,婉惠妃恃宠而骄,只给陛下面子,没将她放在眼里。”沈青桑语气淡淡的,一面手上不停地替陈婠擦拭。 魏如海等人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早在鸾秀宫外时,已经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倾盆之势。 路过正殿时,皇贵妃一语不发地坐在桌案旁,双目空空,只盯着摆在案上的两只青玉捻凤杯发呆。 “微臣还请陛下去殿外稍等,此处不便。”魏如海瞧了一眼榻上的殷红,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婉惠妃这厢,东窗事发了。 将帘子放下,魏如海留下了沈青桑等几人贴身伺候,其余都隔在外殿。 魏如海一手搭上惠妃的脉,抬眼去看沈青桑。 “魏大人,您定要为我们娘娘诊个明白才是。” 起初来时,魏如海已然抱了必死之心,想是婉惠妃的胎先天不足,这下小产,皇上自然不会放过自己。 可一诊之下,忽然觉得脉象和预料中的不大一样。 按理讲,应是滑脉伴有杂冲,不规则的起伏,然后渐渐消弱。 但,婉惠妃滑脉之象已经消失,极不符合自然小产的征兆。 见魏如海双眉紧蹙,沈青桑便再换来一盆热水,一丝不苟地替陈婠擦拭。 心下却暗自佩服惠妃的心机和手段,似乎每一步,她都尽在掌握,不会出任何差错。 从前在宫中时,她沈青桑难得棋逢敌手,如今两人联手,当真是配合的天衣无缝,助力非凡。 想来有惠妃这棵大树,自己的计划不会等的太久。 魏如海先吩咐小黄门按着他开得方子去煎药止血化瘀,惠妃的胎,已然没了。 而目前他所疑惑的,是这胎究竟因何而落? 沈青桑似是无意开口,“娘娘饮食起居规律,莫不是有人存心下药加害?” 魏如海被她一点,不禁顿悟,连忙吩咐去将今日婉惠妃吃过的东西都找来查看。 而结果更是令人震惊。 在皇贵妃宫中的青玉捻凤杯口上,查出了藏红花花米分,分量极重。 此消息甫一传出,鸾秀宫顿时如沸水炸开了锅。 -- 皇上滔天震怒,坐在婉惠妃床边,单手紧紧握在膝头。 皇贵妃跪在下首,连连摇头,“陛下,臣妾起誓,从未加害过任何人!婉惠妃的孩子就是陛下您的孩子,臣妾怎敢如此!” 皇上此时,显然已经不想听她辩解,方才听到太医禀报孩子没了的时候,他便觉得双耳振聋发聩,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偏偏此时宁春带着一众小黄门搜宫回来,捧着一盒藏红花米分,“回陛下,此是奴才在后殿柴房里找到的。” 一听见藏红花米分,皇贵妃如遭雷击,猛地萎顿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了,她这一次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输的彻底! 修长的手指握住那盒花米分,指节用力几乎发白。 他甩手,那盒花米分便当头砸在皇贵妃鬓上,将她整齐秀雅的芙蓉髻打的散乱,朱钗落了一地。 就在藏红花米分的味道弥漫在殿中时,皇贵妃却突然愣住了。 这味道,为何隐隐中十分熟悉,就好像她用了几多年的紫檀香里的一缕幽香… 皇贵妃突然尖声叫了起来,“陛下,这就是藏红花米分…” 封禛冷冷一笑,“朕的皇贵妃能用它下药毒害惠妃,难道不知它的用处么?” 皇贵妃顿了片刻,嘴角边渐渐荡漾起诡异的笑意,她抬眼,“臣妾今日才明白!陛下,您赐给臣妾的紫檀香,当真是用心良苦!呵…” 躺在床榻上的陈婠本就是装睡,只不过后来血崩的厉害,便昏昏睡了过去。 胎儿一事子虚乌有,她停了药,自然会出血散去药性,状似小产。 这醒过来时,便先看见了皇上的直挺的背,然后便是皇贵妃亦哭亦笑的胡言乱语,在听到紫檀香二字时,陈婠也骤然透彻,难怪一直觉得鸾秀宫里的香料味道奇怪,原是如此… “这又是在闹腾甚么!哀家的耳根就没有一刻清净。”懿太后凤驾赶来,显然是得了消息。 “母后该问问您的好外甥女!”皇上语气不善,更是头一回当众直呼周若薇的身份。 显然是气急。 懿太后摆摆手,“所有人都退到外面侍候,哀家有话要和皇上说。” 不多时,殿里便退的干净,沈青桑低头路过时,懿太后投来一撇审视的目光。 恰此时,床上的婉惠妃动了动,握住了皇上的一只手,“陛下…妾身到底怎么了?好疼啊…” 她轻声细语,封禛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孩子没有了。 懿太后上前,看见皇贵妃狼狈地跪在地上,神情散乱,便将她扶了起来,“如今都是自家人,坐着把话说清楚。” 皇贵妃满面凄惶,即便是被冤枉陷害婉惠妃,也抵不过她发现紫檀香的秘密更令她崩溃。 “姨母…婉惠妃的孩子没了…可我是永远也生不出孩子的…” 懿太后神色一凛,看向皇上,“如此,薇儿都知道了?” 皇上握着陈婠的手,“她心肠歹毒,朕已经失望透顶,再不想看见她一眼。” 而陈婠躺着一动不动,淡淡道,“我的孩子,没了?” 懿太后阴沉沉道,“是皇上你亲自赐给薇儿的香料,如今婉惠妃的胎在鸾秀宫没了,依哀家来看,皇上也莫怨他人。而且,哀家已经听魏如海说了,婉惠妃胎位不稳,一直瞒着陛下保胎,又岂非欺君之罪?” 陈婠已经坐了起来,目光幽幽,凉凉道,“难道妾身想要保住孩子也是错的?妾身不想让陛下失望也是错的?陛下,既然太后娘娘如此说,你不如就将妾身一起处置好了…左右孩子也没了,妾身对您和太后再没利用的价值了。” 封禛扶着她的肩,制住她的话,“婠婠莫说胡话,朕绝不会教你委屈了。” 懿太后冷笑,笑自己果然是低估了惠妃的能耐。 皇上冷眼扫过皇贵妃,“魏太医告诉朕,婉惠妃落胎的直接因由,是杯中大量的藏红花,皇贵妃此罪难逃。” 话音未落,只见芙蘅冲了进来,猛地跪在地上,“那盒藏红花是奴婢从宫外采买来的!皇贵妃毫不知情,一切皆是奴婢所为!” 皇贵妃张开眼,“芙蘅,你…”懿太后却猛地拉住她的袖摆,皇贵妃已然会意,良久才颤声道,“你这婢子怎敢如此妄为!枉我平素的教导…” 芙蘅忽然森森笑道,“奴婢是替娘娘鸣不平,奴婢就是见不得婉惠妃狐媚着陛下,还想要母凭子贵…那藏红花可好喝?惠妃你休想得逞!” 这话极是大逆不道,宁春已经赶过来堵住她的嘴。 封禛早就对芙蘅不满至极,如此,当即便道,“将这刁奴拖下去,杖毙。” 皇贵妃猛地站起来,却看到芙蘅冲她眨眨眼,然后就消失在凤鸾宫外。 懿太后摆摆手,“既然真相查明了,婉惠妃你也放宽心些,皇上宠着你,孩子还会再有的。” 陈婠本没有料到芙蘅会衷心如此,这一下,皇贵妃终究是逃过了一劫。 皇上站起来,“宣朕旨意,皇贵妃御下无方,酿成祸事,削去位分,降为才人。责于鸾秀宫闭门思过,非朕召见不得出宫门。” 皇贵妃一把握住他的袖子,声音哽咽“陛下此举,是要和臣妾恩断义绝?” 封禛扳开她的手,“朕若不是念着往日的救命之恩,责罚绝不会这样轻微,你好自为之!备撵,抬婉惠妃回宫。” 陈婠是被他抱着出门的,路过懿太后身旁时,封禛突然停步,“儿臣忘记告诉母后,日后,掌理后宫的大权就交给婉惠妃了。” 懿太后坐着未动,“皇上的决定,哀家自然遵从。” 走出宫门时,赵尚仪迎了上前,福身儿,“陛下,奴婢在家中时学会医理,尤其是调理妇症,奴婢一起去吧,如此,可以更好地照顾婉惠妃的身子。” 这赵尚仪是懿太后宫里的,封禛原是不打算亲近的,但见她一派云淡风轻,又关乎陈婠的身子,终究是应下来,再教沈青桑一起,也好监视一二。 第50章 春恩莫负不解意 鸾秀宫的皇贵妃下药害没了婉惠妃的孩子,降为周才人,禁闭思过。 后宫风言风语,有说陛下仁慈免了她死罪,也有说皇上碍于懿太后的情面不得已,更有甚者说此是婉惠妃诬陷栽赃,但不论哪一种,都不得不承认,如今毓秀宫成为了六宫主殿。 。陈婠根本不理会外面流言蜚语,沉下心在毓秀宫安心养身子。 这药来的快,去的也快,“小产”之后,加上各方调理,其实很快便无碍了。 但那慈宁宫的赵尚仪依旧每日早晨按时过来,皇上究竟信不信这赵尚仪是真心替她调理身子,但陈婠是不信的,懿太后折损了皇贵妃这枚棋子,怎会轻易甘心? 所以,她兵行险著,换了一种方式,重新栽培了一个既温婉又顺从的赵尚仪放在身边,并不急于纳入后宫,以此来放松皇帝的戒备之心。 暮春时节,天气已然有了一丝夏日来临的暑气儿。 毓秀宫中的芙蓉花大片大片地盛开,隔得远远的,就能闻到清甜的香氛。 庭院竹绿松青,花繁叶茂,十分怡人。 时辰尚早,黎明透出淡蓝的微光,天微皇城还在沉沉安睡。 安平轻手轻脚地从侧殿出来,绕过守夜宫女,才走到宫门前,却迎面遇见了赵尚仪。 她微微一愣,忙地道,“赵尚仪今儿怎地来的这样早?” 面前人柔和婉约的眼波微微一垂,“今晨醒的早些,便想着来给婉惠妃娘娘送些补血的食材,好叫小厨房炖上,正能赶上早膳。” 安平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皇上和娘娘还在安睡,您到侧殿候着吧,奴婢要去太医院取药。” -- 凤绣海棠的锦榻温软,塌下是皇上为她量身打造的暖玉床,陈婠睡得很是受用。 这翻了翻身子,便碰到枕边人的手臂。 她睡得浅,殿中的夜烛昏黄,一抬头就映出封禛沉静的睡颜。 微微侧过去,有力的手臂便从后面环上来,将她抱住,略带睡意嘶哑的声音道,“几更天了?” 陈婠蜷起身子,感到那手极轻怜地抚着她的背,“再陪朕睡会。” “陛下,妾身这些天一直想对您说,”陈婠翻身与他面额相抵,“管理后宫之事,还请陛下另择能人,妾身当不得主。若不然,还是交给太后娘娘吧。” 男人的眼眸张开一线,薄唇如削,“无妨,这后宫朕交到你手中,随婠婠喜欢。太后那边应付一下便是。” 陈婠还想再说,已经被他手指抵在唇上,“婠婠听话,朕的后宫只能是朕的女人所有。” 这些道理,陈婠一开始便猜到了几分,因为她将所有心思都藏了起来,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管理的才能,相信封禛阅人无数,岂会看不出她才情庸碌? 但她千思万算,决计不会想到,如今和她共枕而眠之人,也有了前世的记忆。 宁春进来服侍,一众婢子端水送茶伺候着。 帷幔拉开来,婉惠妃睡意缱绻,半靠在皇上背后,封禛接过岫玉递过的热方巾,转过头来,温柔地给身后的人儿擦着脸颊,那样子亲密地令人难以置信。 岫玉立着不动,待两人侍弄完毕,这才上前更衣,换上九龙明袍。 沈青桑正替陈婠将头发拢在身后挽髻,便听宁春道,“回陛下娘娘,赵尚仪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早膳摆上桌,陈婠见菜色有些油腻,便喝了几口红粥就不用了。 “赵尚仪说你气血亏损,要多肉炙和红枣,才能补回来。”封禛将一块剃了骨的鹅甫肉夹到她碟中。 安平在旁道,“回陛下,这红枣粥中的阿胶膏,便是赵尚仪今晨送来的,教奴婢入膳。” 封禛点点头,“难为她有心,将她此月份例两倍发放,权当做褒奖。” 宁春记下来,哈腰道,“赵尚仪,还在外殿等着呢。” 陈婠仔细喝着粥,不置一词。 封禛吃饭素来优雅温文,一口一杯,都极其讲究,看上去赏心悦目。 他随口道,“若她有事,便进来说话,朕就要到了早朝的时辰。” 那赵尚仪入了殿,举止得体,说了几回话,陈婠已经喝完了粥,就听她说,“陛下,奴婢瞧您近来面色不甚润泽,想是疲累过劳所致的气虚,应该也好生调理一下。” 封禛见她言语利落,便问,“赵尚仪可是学过医术?” 赵尚仪微微一笑,如玉兰清雅,“奴婢只是自幼喜欢钻研,《内经》《千金方》等典籍略有涉猎,但在太医面前,便如班门弄斧了。” 封禛对她谦虚诚恳的态度颇是满意,“朕看你再研习几年,便可以去太医院任职,倒时候兴许朝中还能出个女太医也说不定。” 赵尚仪只是淡笑,垂首。 陈婠漱口茶,又拿来锦帕拭口,柔柔道,“妾身正要同陛下说呢,经过赵尚仪的悉心调理,身子已无大碍。既然赵尚仪颇通养生之术,不如明儿起,就教她去正阳宫,替陛下调理圣体。” 封禛目光投来,一丝深意,便俯身在耳侧道,“朕的身子好不好,今晚婠婠你便知道了,到时再说也来得及。” 话语极清浅,但却也字字传入了众人的耳朵里。 其中暧昧之意,不言而喻。 赵尚仪垂着头,并不接话,保持着得体的仪态。 -- 毓秀宫听事,所来人并不多,不过是温淑妃、洛嫔,还有两位从东宫带过来的美人。 婉惠妃坐在上座,一身梨黄的寻常宫装,垂云髻并不隆重,仍是一如从前那般淡雅温顺,比之从前的皇贵妃,可算得是毫无架子。 各自赐了茶,殿中一时安静,婉惠妃似乎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也不见得有何安排,只是独自坐在座上拿了本书看着。 哪里像个执掌六宫的女人? 下座几人各怀心思,最后仍是温淑妃开了口,“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已经开始张罗选秀之事,不知惠妃娘娘可有确切消息?” 陈婠抬了眼,轻摇摇头,“本宫不知,既然太后娘娘操办此事,咱们也不必操心,照办便是了。” 温淑妃见她性情怯懦,想到从前在宫外时,渐渐便觉得陈婠的确是个柔弱到骨子里的人,毫无主见。 也就在她兄长的事情上有过几分见地,其他的,真个是扶不上墙的主儿。 温淑妃饮了茶,“过些天,陛下要去西林猎场春狩,臣妾不知要去多久,该准备甚么东西。” 说着,便拿眼神观察婉惠妃。 果然,陈婠脸上现出一丝异色,“怎么,温淑妃也要随驾?” 温淑妃艳色容光,“难道陛下没有告诉过惠妃娘娘您么?不只是臣妾要去,洛嫔也要去的。” 淑妃的得意之色,陈婠怎会听不出来? 她却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一丝一毫也瞧不出。沉静了片刻,终是道,“狩猎之事,淑妃亲自还是问陛下吧。今日听事散了吧,本宫要休息。” 温淑妃慢悠悠站起来,显而易见的,婉惠妃已然有些慌乱,她素来的陛下宠爱,该是以为皇上会对她掏心掏肺,无所隐瞒,却不料这样大的事情,便没与她商量。 陈婠,难不成你还认为陛下此次是要故地重游、重温旧梦?当真是太过天真。 沈青桑进来时,陈婠正在窗台前修剪花草,神情怡然自得,可见方才温淑妃的一番话,并未对她造成丝毫的困顿。 若能在后宫中始终保持本心,那只有一个条件,是千万不能失了心。 但闻世间女子,能在帝王面前不是分寸之人,却太少。 可沈青桑如今能够确定,面前的婉惠妃,便是这样的人。 “回娘娘,鸾秀宫有个宫女死了。”她言语淡淡,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陈婠先是微微惊讶,但转念一想,便通透了,“若没料错的话,那宫女定是偷偷先吃了周才人的饭,这才被毒死的。” 沈青桑点点头,“娘娘明慧,实情正是如此。” 周才人虽然可恶,但却也得到了该有的惩戒,如今,陈婠对她并无太多兴趣,遂不再细问,继续仔细地修剪着分叉的叶根。 沈青桑进一步上前,“赵尚仪走时和奴婢说了一句,晨起天未亮时,碰见了安平出门,说去太医院取药,而奴婢去问过,安平的确到过太医院,但她回来额时辰却晚了半个时辰。” 顿了片刻,陈婠将目光移回花盆上,“此次西林猎场狩猎,记得带上安平,她离家许久,该回去看看了。” -- 晚膳时分,皇上如常驾临毓秀宫。 见他面有疲惫之色,想到朝堂上如今风雨无定,各方势力相争,绝不会轻松片刻。 午后皇上在正阳宫私下与朝中武官密会,温淑妃的父亲镇国将军,南郡的抚远将军,还有西北的定远将军陈棠。 其中,以镇国将军掌兵权最多,三军之中威信最重,而定远将军乃天子心腹,身兼卫尉总领,但资质太过年轻,目前尚不能服众。 南郡的抚远将军,是太后扶植的势力。 军权重新调配,刻不容缓。但要做起来,朝中盘根错节,棘手的紧。 成此事,更少不了瑞王相助。 “今天,温淑妃问臣妾狩猎之事应该带些什么。”陈婠替他布菜,封禛揉了揉眉心,“是朕忘记告诉你,此次狩猎,温氏也要同去。” “既然如此,陛下便去合秀宫,解一解淑妃的困惑。”陈婠将他往外推,却不见得生气。 封禛凝着她如常的脸色,丝毫不介意他碰别的女人,一时胸中闷堵,十分不畅快。 他板起陈婠的下巴,凑近了问,“婠婠当真想要朕去别的宫里?” 陈婠一瞬不瞬与他对望,只是笑答,“陛下许久没有去看过淑妃了。” 其实她即便不说,封禛也有意去淑妃那里,即便是为了她父亲,此行也是有必要的。 但这话,不该从她口中说出。 许久,他松开手,清温一笑,眉目清冷,“既然如此,那朕便听你的。” 晚膳过后,皇上果然摆驾去了合秀宫。 熄灯之后,陈婠轻声唤来沈青桑,两人披了深色的披风,一同出了毓秀宫。 细碎的脚步声踩在宫道上,绕了小路,往鸾秀宫的方向走去。 第51章 天子试探醋意生 鸾秀宫冷清漆黑,再无从前灯火辉煌的模样。 守夜的宫女只剩下一人,其余都回了内务府重新分配到各宫去。 没有了芙衡骄横跋扈的鸾秀宫,显得尤其静默。 将披风的帽子缓缓摘下,露出一张姣白素净的脸容,守夜的宫女一下子便清醒了许多,正要行礼,却被沈青桑制止,“娘娘奉陛下旨意,来给周才人带些东西。” 小宫女自然不敢招惹婉惠妃,遂连忙引路进去。 宫中摆设物件儿,并无差别,名贵的青铜玉器仍然放在原处。 院落里冷清,但小厨房内有炊烟淡淡,想来不必吃冷食剩饭。 推开殿门,满眼帷幔挽起,整洁一丝不乱。 “都说了不吃药,拿下去吧。”周才人略显沙哑的声音飘了出来。 陈婠步步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周才人,本宫来瞧瞧你。” 原本在座上垂头摆弄针线的女子,有片刻的停顿,倒是连头也不抬,“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陈婠对她的敌意不以为意,“是你害没了我的孩子,怎么倒显得你这样委屈?今日本宫过来,只想问清楚一些问题,还望周才人你帮本宫解惑。” 轻微的咳嗽声响了几下,周才人终于放下手中活计,“陈婠,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任何的话。” “即便交换条件,是让陛下解了你的禁闭,周才人也不愿意么?”陈婠颇是惋惜地摇摇头,转身对沈青桑道,“罢了,本宫还是去旁人那里问问。” 就在她方走出几步时,身后传来椅子的动静,“你等一等。” 陈婠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然后翩然转身,神色如常。 周才人面色蜡黄,“我现在,只是后宫的一颗弃子,如今尊贵的惠妃娘娘想问什么?” 陈婠从袖中拿出一枚扳指,“这东西你可见过?” 周才人暗淡的双目微微一动,“这是…柳昭训的东西!而且是陛下赏给她的,我绝不会记错。” 沈青桑与陈婠对视一眼,将那扳指收好,“但安平告诉我,扳指是与沉香的尸身一同从北宫的井里捞出来的。” 听到安平的名字,周才人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她的话你也相信?” 沉香的尸身、井中柳昭训的扳指,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提示着,和周才人犯下的罪行有关。 在补汤里下药,因为妒忌加害柳昭训,从表面上来看,这些矛头都指向周才人。 就连自己也险些被迷惑了去。 见陈婠不说话,周才人摇摇头,“可怜你万千宠爱,却是连身边人都看不透。恕我不能帮你,也不奢求能再出这宫门一步…只是我恨你,恨你明明不喜欢皇上,却要霸占着不放手!” 陈婠却似乎别有所想,“本宫看来,皇上待你仍是极好的,犯了重罪却也不曾苛待,衣食起居样样周全,也难怪周才人不想离开。” 她这一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幸亏这条路绕的还不算远。 沈青桑替她整理好披风,周才人却从后面走过来,猛地绕至身前,“你不了解皇上,终有一日,他会毁了你。” 陈婠停驻,与她凝眸而望,清浅一笑,“我比你更了解他。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做,若不然收场的姿态会很难看。” 你,还有懿太后一脉势力,绝不会善终。 这一句话,陈婠不曾说出口。 -- 狩猎之期将近,而选秀之事也正在筹备当中。 慈宁宫中,懿太后将那本花名册递过来,“哀家初步拟好了名册,惠妃你再过过目,看可有补充。” 厚厚的鎏金册子,按照官品地位一列列芳名在册。 陈婠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左右选了谁放在宫中,情况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懿太后想要用女人控制皇权,这一招已然不奏效。 容琳姑姑进来禀报,说是御驾已经到了慈宁宫外,就要入殿。 不多时,明黄色的身影款款而来,皇上掸去肩头抚落的碎花瓣,悠然上座。 众位妃嫔见了礼,温淑妃尤其热情些,还亲手斟了茶敬上,顺势就坐在皇上下面的座位上。 懿太后便发了话,“近来皇上频频去合秀宫,温淑妃侍奉有功、替陛下分忧解难,哀家也很是欣慰。” 温淑妃挂着略带娇羞的笑意,但心下却明镜一般,皇上每每过来皆是在书房看奏折。 明面上都道是临幸合秀宫,连她的绣床也没有沾得一下,后夜便回去了。 封禛容色清朗,喝着温淑妃敬的茶,眼神却无意间扫向一旁的婉惠妃。 她今日一条芙蓉色的襦裙,罗带上点缀着几颗猫眼石,鲜少见她穿如此鲜艳的色泽。 更衬得乌发雪肌,清丽非凡。 只是多日未见,她却满心满眼都放在手中的东西上,竟是半分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素手轻轻翻动,看的很是认真。 懿太后顺着皇上的目光道,“惠妃打理六宫,现下正在替皇上草拟选秀名册。” 选秀名册这几个字,配上眼前陈婠云淡风轻的面容,显得格外刺目。 “朕很想听一听,婉惠妃对于此事,有何见解?”放下手中茶杯,天子将话题引导了闷声不语的陈婠身上。 轻轻合上册子,陈婠淡淡回答,“臣妾以为,太后娘娘说的对,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方为国泰民安。臣妾,也赞同选秀之事。” 只见皇上忽然走过去,长身玉立,停在婉惠妃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夹,便将名册合上,从她手中抽出放在一旁桌上。 “既然惠妃如此贤惠,今晚朕便去毓秀宫,和你探讨一下选秀之事。” 惠妃施施然站起,福了福,“回陛下,今日不巧,臣妾已经约好了赵尚仪,她晚间要来替臣妾调理身子。选秀的名册在此,请陛下拿回去过目吧。” 封禛冷眼,略是一笑,“既然朕的惠妃看过了,那便吩咐下去照办,朕信得过。” -- 御驾离宫之日,天朗气清,天子微服巡游狩猎,消息封锁的严实。 兵车在前,轺车在中,輜车在后,坐的分别是先头卫尉、皇上和妃嫔。 仪仗队并不恢弘,却铜墙铁壁,防御严密,无懈可击。 在车中待了一个多时辰,封禛便命陈棠牵来了马,“瑞王部下在沧河北岸等候,咱们汇合后一起船渡登岸。” 陈棠领了命,即刻吩咐下去。 封禛锦衣高坐马上,飒爽英姿。他刻意放慢了步速,渐渐地便和妃嫔的輜车并驾齐驱。 沈青桑进来传话,“娘娘,陛下邀您同乘一骑。” 陈婠摇摇头,“替我回陛下,车马劳顿,头晕而不能骑马。温淑妃素来善骑射,想来愿意陪陛下策马。” 沈青桑出去不久,片刻之后,帘子再一次被掀起。 而进来之人,凤目微扬,“朕不善骑射,不会与温淑妃策马同行。朕现下亦是倍感劳顿辛苦,如此就暂借婠婠的輜车一用,进来歇歇脚,直到抵达猎场为止。” 第52章 微服南下岂无音 輜车内的地方说大也不甚宽广,说小,亦能容下三两人正襟而坐。 但随着皇上的身子探进来,无形中带来一股逼人的压迫感。 原本在中间坐着看书的陈婠,不得已往最里面的车壁上靠去,听他方才的一番话,分明是模仿自己推辞的话语,不禁有些好笑,“若陛下不嫌窄小,尽可以坐着。” 封禛稳坐不动,泰然自若,极是自然地顺势握起了她的手,拿在手心里把玩,“婠婠手中的书,倒比朕还好看。” 眼前女子净面青衣,右手将书卷放在腿面上,眼波轻柔地看过来,莫名地令封禛心中一荡。 “难不成陛下还要和一本书计较么?” 马车咕噜噜沿着城外的官道一路向前,窗外风和日丽。 手儿被他仔细摩挲着,封禛定定看着她,神情并不分明,末了才道一句,“若朕不宣你,婠婠便不会主动过来。这样的你,朕早已习惯了,罢了,你仍看你的书。” 他声音清清凉凉,就如同窗外轻淡无云的湛蓝天幕。 陈婠动了动手指,“臣妾与陛下相识不过一年,入宫也无多久,陛下何来早已习惯之言呢?” 封禛仍是凝着,目光沉沉,“但朕觉得已经很久了。” 还来不及体味话中的深意,身下马车却骤然一个颠簸,整个车身都向上浮起来,又重重落下。 车内猛烈摇晃,直将陈婠颠得向前摔了过去。 天旋地转,手中的书页散落一旁,但腰身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稳。 她低头,正对上那双眸,映着潋滟的日光。 然而,此刻的姿势实在太过诡异。 封禛人肉垫子一般被她压在身下,靠在车壁上,俯仰之间,已然被他掌控着,半坐在腰上。 一只手,将欲抽身而退的陈婠固定在这个位置,另一只按住她的后脑,压了下来,四目离得极尽,呼吸可闻。 “再等等,再给朕一些时间…婠婠,不会太久的。” 温热的呼吸,将两人禁锢在狭窄暧昧的空间内,外面人声嘈杂,可车内却静的仿佛天地空灵。 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凉薄的唇已然仰起头,吮住她微丰的唇瓣。 断断续续的音节,哽咽在喉中,最后只化作清浅的呜咽低吟。 感觉得身体渐渐被凉风扫荡,不知何时,已是衣衫半褪… 陈婠连忙制止住他的动作,压低了声音,满面娇红,“安平她们就在外面,若是闯进来了,臣妾可再没脸面见人!” 话音未落,封禛却微微敲打了车壁,“朕小憩片刻,任何人不准入内搅扰。” 宁春连声在外应下。 他转头,笑的意味深长,陈婠咬唇不语,显然是不愿配合的模样。 分明在外面天人一般,清冷疏离,但此时却挂着得逞的笑意,判若两人。 “臣妾的身子还未康复。”陈婠心下却是想着,难不成温淑妃那样的娇可人怎会不能满足他…却不知,这的确是封禛隐忍了很多天的念想。 “赵尚仪说过,你的身子恢复的很好,再养些时日,便可以再次受孕生养…” -- 温淑妃掀起帘子,已然远远能看见沧河滚滚的烟波浩渺,水天相接。 “还有多久才能到沧州?陛下人呢,本宫有话要说。”她问向宁春,宁春瞧了一眼前面的马车,“陛下在婉惠妃车里休息,暂不见旁人。” 再看那车身门窗紧闭,安平和沈青桑也被赶到外头驾车的地方,温淑妃不禁微微变色,握起了手。 百日昭彰,皇上便如此喜爱她,当真连一刻也等不得的。 可他偏偏要对外彰显温家的荣宠地位。 就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温淑妃眼角忽然瞥见一列纵队卫尉,骑黑马踏步而来,正在巡逻布防。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脑中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跳了出来。 温淑妃将帘子又掀开了些许,为首之人正是婉惠妃的兄长,定远将军陈棠。 他如今,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亲卫。 最重要的是,陈棠还如此年轻,青年才俊,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己的父亲虽然高居镇国将军之位,但兄长不是将才,难以继承事业,再过几年,谁又能料到境况会如何? 陈家的荣宠,迟早有一日,会彻底地盖过温氏一族。 将左耳上的水晶石坠子取下来,就在陈棠路过的刹那,丢出了窗外。 “先停一停!本宫的耳坠子掉了!”温淑妃略显焦急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外头跟车的小黄门自然是满地寻找。 陈棠听见了她的声音,但告诫自己不可妄生绮念。 但偏偏,这坠子就被自己的马儿踏在蹄子下面,登时碾碎成几瓣。 车壁在外敲响,婢子霜灵掀开帘子,却冷不防看到定远将军,他策马同行,跟上来,一手递过,“恕微臣无意,弄坏了淑妃娘娘的耳坠,他日必会照价赔偿。” 霜灵没有接过,反而从一旁的黑暗中伸出一双柔白的手儿,拿起掌中的耳坠,略微停顿,“陈将军是无心之过,本宫不会计较的。” 輜车还在一刻不停地向前去,陈棠的马却渐渐慢了下来,带着泥土芬腥的风从沧河岸吹过来,他低头,凝视着掌心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心中如鼓,惶惶不能安定。 这是温淑妃方才趁机塞给他的东西。 陈棠几次想要就这么随风扔掉,却终究下不了决心。 从年少起在马场第一眼见她,那时温颜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娃,明艳张扬,就像无尽边塞中的一颗明珠,那么地耀眼夺目。 陈棠期初不知道,直到后来,在遇见其他女子,脑海里总是温颜的模样。 即便是她冲自己发大小姐脾气,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显得直爽洒落,如此的与众不同。 收回思绪,他终于将字条打开。 “久不见君,思之念之,盼沧州一叙。” 心头猛地一窒,陈棠将那字条撕碎,扔进了道旁的溪流。 但字条上的话,却已然深深烙进他心里。 沧河北岸,瑞王已经将诸事安排妥昂。 陈婠随皇上下车时,便见无边的河面上,赫然停泊着五只高阔的船坊。 仿若高楼台阁,铁壁铜墙,船身吃水深,能连人带车一起渡过河岸。 封禛转头,替陈婠随手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见她满面娇红,腮带桃花,只恨路途太短。 瑞王白衣玉带,广袖临风,潇洒地迎上来,微微一拜,“臣已替陛下安排还行程事宜,这便可以登船。” 封禛举目而望,江水恢弘,船坊气魄,不禁赞道,“这天下,也唯有皇叔,能找来如此能工巧匠,做出这般鬼斧神工。” 瑞王淡笑,目光扫过一旁的婉惠妃,清婉柔丽的气质更胜从前,早已听闻她得宠,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这满脸的红嫩,却不得不教人浮想联翩。 他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并不点破。 可再往后一寸,原本轻淡的目光却骤然顿住。 藕荷色的对襟长裙,简洁无一丝配饰,就连整齐的发髻上,也没有任何的钗环。 薄削的眉眼,冷淡无痕。 沈青桑默默站在婉惠妃身后,将目光投在一旁的泥土上。 瑞王原本温润不羁的眸光已然色变,就连陈婠亦觉察出了气氛的微妙变化。 皇上忽然伸手,格挡住了两人的视线,“皇叔有何要事,还是待朕登船之后再谈也不迟。” 瑞王微微一笑,笑却生硬,转身上了船。 跟在皇上后面的陈婠不禁心下生疑,这平素看起来超脱洒然的瑞王爷,从没见过他那样发冷的神色。 船坊五只,车马兵卒占去三只,卫尉将帅用去一只,皇上妃嫔这一只最为奢华,行在水路的正中间。 进入内室正厅,宁春带着各方下去安置,春日涨水的缘故,需要绕道行路,原本半日的行程,要过上一夜才能抵达沧州。 封禛一手执杯,环顾四周格局,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转而看过去,瑞王正在把玩着手中玉器,泄露出他内心中的不安。 封禛并不急于戳破,而是巧妙地转换了话题,“皇叔口信上说的,到底是何要事?” 瑞王终于放下手中玩意儿,正襟危坐,“陛下可曾听过羟夷族?” 封禛饮茶一口,这才道,“皇叔说的可是蜀南泽地再向南,隐居山坳之宗的羟夷族?” 瑞王点头,“正是,我们中原典籍对羟夷族记载很少,他们几乎从不涉足山外,而且,羟夷族的聚居地,离蜀中郡还有不近的距离,可谓是百年来相安无事。” “抚远将军驻守蜀中,掌管蜀地千里郡县,朕只记得前年他的军报上提及过羟夷族,但并未有任何异动。” 瑞王端起瓷壶,替皇上将杯中满上,“但从去年年底至今,有消息来报,说这羟夷族新选出了一位族长,而新的领袖已经将本族的属地破出偏远山脉,势力向北上扩散,已经到了蜀南的边缘。” 第53章 画舫人心难测断 瑞王的这番话,封禛字字听得清楚,蜀南泽地素来是朝廷的禁区,因为先天地势险要闭塞,所以派去驻守的兵马甚少,防御极弱,常被京中视为蛮夷之地。 “朕如今也正有此意往南面增军,待去沧州兵营,会与定远将军商议,从九营之中甄选出最合适的两名校尉,委以重任,辅佐抚远将军一同南下。” 而话尾“辅佐”二字微微拖长了音,瑞王怎会听不出深意? 抚远将军是懿太后扶植的势力,虽然为朝廷尽职尽忠,但现下时局特殊,皇上已然不再信任懿太后的人马,新君正在逐步建立属于他自己掌控的稳固江山。 瑞王摇摇头,“其实,依微臣愚见,定远将军是最适合的人选,能力忠心天下无二。” “定远将军要留在京城,朕还有用。蜀南之患尚不足畏惧,但西北乌蒙是迫在眉睫了” 瑞王忙地拱手,“如此,是微臣想的不周,妄言了。” 封禛虚扶一把,“皇叔与朕毋须客气虚礼。” 瑞王却眉目清澈,“如今皇上已是天子,君臣伦常理应如此。” 封禛与他一同站起,“但朕与皇叔的情谊,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两人相视,疏朗一笑。 一壶清茶饮毕,瑞王起身告退,“船坊乃微臣亲手安排,陛下尽可安心歇息。” 封禛对瑞王自然是深信不疑。 但素来游戏花丛、红尘洒脱的瑞王爷,只怕今日一见,再不会心如止水了。 -- 陈婠凭靠在栏杆上吹了会儿风,春江涟水,水天一色。 开阔的景致,扫去方才缠绵纠葛的燥热之气,顿时清爽了不少,安平下去烧水准备沐浴的东西。 沈青桑陪着她说了几回话,当问起方才瑞王爷反常的神色时,沈青桑显然不愿意回答,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谁料没多久,宁春便寻过来,说是皇上召见。 陈婠只好又打起精神往正厅去,沈青桑跟在后面。 站在门外时,内里瑞王爷和皇上的谈话方结束,正好迎面撞上。 “婉惠妃进来,其余人都退下外面守着吧。”皇上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 陈婠前脚入内,阖门的瞬间,沈青桑的手臂却被人猛地攥住,用力扯到舱门后面。 她一抬头,正对上那双含笑却危机暗藏的眸子,然后双手皆被制住,抵在壁上动弹不得。 瑞王凝着她,一动不动,“若本王没有认错人的话,你已经病死在流放的途中了。那么又何如解释这一切?!” 沈青桑缓缓仰起脸,“奴婢从没想过要解释什么…当初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皇上的旨意,奴婢一届女官谈何反抗?” 她说的云淡风轻,但瑞王却怒极反笑,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人前潇洒不羁的瑞王爷,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放开一只手,反而攥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你本来可以选择的,是你自己,放弃了原本可以很好的东西。” 沈青桑无所畏惧的眼神迎上去,“奴婢不适合生活在宫中,奴婢也配不上王爷的心意。” 瑞王的手因为用力,有些轻微的颤抖。 那些经年往事突然间揭露于惶然天光之下,卷起尘封的霉旧气息,令他措手不及。 多少年来的游戏花丛,云烟过眼,酒尽杯空,本以为已然洒脱全部放下。 但就在方才那一眼,一眼便将这么多年深藏的情感全部勾了出来,溃不成军! 瑞王看着眼前人如常的面容,她怎么可以这样毫不在乎… “是,你宁愿被流放边土,也不愿在瑞王府,本王就如此令你生厌?当初一走了之,没有只言片语,”他抬手狠狠按在沈青桑左胸口上,“你这里,只怕从没有想过本王的感受,一丝一毫都没有。你若死了,咱们也算干净了断,可你为什么,偏偏又要回来?” 沈青桑扳开他的桎梏,“奴婢该下去做事了,一会儿婉惠妃见不到奴婢,要生疑心。” 瑞王缓缓放开,“沈青桑,除了生死,你是逃不掉的。本王给过机会,但此次,是你自己撞进来的,本王绝不会轻易罢休。” 沈青桑维持着冷静的姿态福了身,慌忙跑开。 尽管她极力克制着情绪,步伐丝毫不乱,但紧握住胸口的手,不自主地轻轻颤抖。 绕过转弯,消失在船头。 -- “陛下,臣妾想回沧州家中一日,您能否准许?”陈婠刻意保持着还算顺从的姿态。 封禛没有直面回答,“婠婠你知道,此次朕微服出宫,不想声张浩大,你以惠妃的身份,亦不适合去沧州故居。” 纤白的五指握在杯中,收紧了些,她再不说话,只是盯着桌面儿出神。 等了片刻,封禛将她杯子拿了下来,“茶都凉了,不能再喝,多有伤身。” 陈婠仍是无声的抵抗,事事都顺着他,可感觉上却十分不舒服。 封禛自然感到了身旁人的情绪,“朕不准你回家,这便生起朕的气了?” 陈婠轻声道,“臣妾不敢。” 封禛将她脸儿握起来,“婠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不过是说了一句不合适,便惹得你使性子,下半句朕还没说完,想来你是不愿听的了。” 话中峰回路转,陈婠暗自得逞,掀起眼儿,“那陛下,可是应允了?” 封禛眉眼弯了一弯,清冷的声音中,似含了几分宠溺的意味,“朕可应你,却有两个条件。” 陈婠连忙点头,“臣妾都听陛下的。” 封禛揽过她的肩,“其一是要你大哥陪同,朕才安心。其二则是只能住一晚,再多便引人怀疑。” 陈婠就势靠在他胸膛上,像只乖顺的猫儿,“多谢陛下恩典。” 封禛将下巴轻柔地抵在她发顶之上,“不过现下,朕还有第三个要求。” 陈婠疑惑地眨眨眼儿,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唇线,“天子一诺,不可反悔。” 他笑着俯下来,再次封住她的唇。 碧波荡漾,遮去满室春光。 -- 晚膳时,天幕降临,舱外繁星闪动,笼罩天地。两岸顺流而下,远眺而望,可见京城百里繁华,灯光辉煌,恍如隔世。 陈婠从皇上歇息的寝室出来时,饭食早已摆上了桌。 他和瑞王,还有几名亲信卫尉有事密会,后妃不得干政,这一点觉悟陈婠还是有的。 而兄长陈棠,亦在密会之列。 两颊的桃花还没落,就又添了新韵,她暗自在心下恨他需索无度、毫不知怜惜克制,但终究是令他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封禛允许她和兄长布衣微服归家探看,不能泄露分毫行踪。 温淑妃的船舱紧紧挨着陈婠的,掀开帷幔出来,两人便在栏杆外不期而遇。 只见温淑妃一袭玫瑰色雨露春衫娇艳,杏眼流波,朱唇不点而樱,十足的妩媚。 “婉惠妃可喜欢这夜色?说起来,咱们还是旧相识,初次见面便在沧州猎场,如今故地重游,感概良多。” 陈婠怕寒,在青色裙裳外头加了一件织锦的罩衫,显得纤细袅娜,经夜风一吹,有弱柳扶风之态,惹人怜惜。 这两人站在一处,就好似画中仙,水中月,美得如此与众不同。 “本宫与淑妃并不见得有何交情,若见上几面便能称作相识,如此淑妃在兵营中,可谓是广结天下了。” 温淑妃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婉惠妃这是讽刺谁呢?” 陈婠缓缓走走过去,依栏凭靠,“劝温淑妃一句,离不该招惹的人远一些。你是知道的,本宫不似兄长心软受你蛊惑,若有人将本宫逼到绝路,说不定会做出鱼死网破之事。” 温淑妃走近几步,俯在她耳畔,“臣妾可是听说,秦将军并没有死,不知道惠妃娘娘可有一丝想念故人呢?” 陈婠凝眸,“若一个凭秦将军都能扰乱心意,你未免也也太小瞧了本宫的心胸。” 陈婠施施然离开,留下温淑妃一人在船头吹风儿。 -- “青桑姑姑不知去了哪里?从上了船,奴婢就再没见过她的影子。”安平布菜完毕,站在一旁发牢骚。 陈婠冲她摆摆手,安平便疑惑地走过来。 “安平,明日到了沧州,你陪我回家中瞧瞧,切记不能走漏风声。”陈婠压低了声儿。 安平就问,“青桑姑姑去么?” 陈婠嗔了她一句,握住她的手,“有句话本宫始终没机会和你说,沈青桑再能干,总是外人。哪比得过你我自幼的情谊?此次,并没告诉她,只带你一起。” 安平面露喜色,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就知道小姐对奴婢最好了。” 陈婠柔声道,“此次秘行,切莫让任何人知晓,即便是青桑姑姑也不可以。” 安平重重点头,“如此,奴婢一会儿就去收拾行头,快有一年不曾回家了。” 第54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河柳映堤,满城浓绿,一片盎然。 陈棠驾车,陈婠和安平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外面的风景变化。 “小姐,咱们为何忽然要回旧居呢?”安平面有疑惑,却是紧紧盯着陈婠的脸色,她在观察。 显然,安平对于突然来沧州心中是存有顾虑的。 陈婠只是柔柔一笑,“沧州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住了十五年,情分自是深厚,有些想念。” 安平应了声,见小姐言语真切,倒不像是说谎。 “安平。”马车一个晃荡,陈婠和她离得极近,“为何当初执意要陪我进京?记得从前你说最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嫁个好夫君,良田小院,儿女成群。” 说话时,陈婠始终满眼温柔的望着她,丝毫不遮掩,那种十几年来的主仆情谊是做不得假的。 安平绞着袖口,微微红了脸,“小姐,可莫要打趣奴婢了,这辈子奴婢只跟着小姐便满足。” 陈婠紧接着道,“我记得你家乡在蜀南宁安县,那里山清水秀,可有想过回乡谋个安稳日子?” 安平摇摇头,“奴婢不想回去,小姐在的地方就是奴婢的家乡。” 面上虽然笑着,但心下已是冷然。 安平的家乡就在沧州下属的一个村落里,根本不是蜀南宁安,这个地方,是陈婠编造出来的! 很显然,安平对于“自己”的身世,全是在说谎话,从喜好到神态,从宫中歹毒的手段到祖籍家乡,没有一句对的上的。 面前的“安平”,根本不是从小伺候自己的那个温顺善良的安平。 她所认识的安平,是连一只猫儿都舍不得伤害的女子,又怎会三番四次害人,甚至还要加害自己…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人的样貌可以千变万化,但心性却如磐石难转,安平在她身边顺风顺水,绝不会突然间就心狠手辣。 “小姐?奴婢说错话惹您不高兴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陈婠眉眼垂了下来,望向窗外,“那是谢姐姐的家宅。” 提到谢晚晴,安平这才定住心思,谢晚晴与陈婠自幼结伴相交,感情很深。 遂闭了口,不再打扰她。 春末夏初的风吹在脸上,十分惬意。陈棠一身青灰色缎袍,衣袂飘摇,驾车一路行来。 穿过熟悉的街巷,谢府的牌匾掠过眼前,他不自主地放慢了驱车的速度。 脑中谢晚晴的脸庞,仍然清晰,最后一面时,她苍白瘦削的模样,就像一根刺倒在他心头,何时拔一下,便会带起疼。 但那只是遗憾和愧疚,陈棠也曾试着去接受她的感情,但终究是骗不了自己。 “大哥,停一下。”妹妹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陈棠回头,就见一张素净温婉的脸儿从车帘后面露出来,“现下时辰还早,我想去城外苍山脚下的小林岗。” 静默片刻,陈棠点点头,“好。” “你去买些她喜欢吃的糕点,大哥你应该知道的。”陈婠的轻柔,就像去探看一位久别的故友。 不一会儿,辎车驶出沧州城东门,绕过山路,停在小林岗脚下。 满眼坟丘起伏,这里是一处墓地,整齐有致的埋葬着安眠的人儿。 “小姐,这地方不吉祥,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安平停下脚步劝道。 陈婠心中凉透,并没应她,径直尾随兄长入内。 眼前的坟不到一年,仍是有些新的,石碑上刻着“爱女谢晚晴之墓”。 陈婠蹲下来,“谢家姐姐,给你带了最喜欢吃的白糖糕,转眼咱们分别已将近一年,我十分念你…大哥,也很是挂念。” 陈棠在她身后弓下身子,将一大束百合花放在墓碑前。 有些话,只在心里便好,此刻,谁也不想点破。 陈婠轻声说了几回话儿,盯着坟丘的眼神微微一变,“大哥你瞧,为何谢姐姐的坟头不长草?” 陈棠淡淡道,“许是新坟,还未生出来。” 陈婠却站起来,指着一旁的墓碑,“不,那座坟是年初才埋葬的,但已经有了寸长的青草,谢姐姐的坟,和其他的都不太一样。” 陈棠揽过她的肩,“大哥知道你心中悲痛,但入土为安,咱们不能扰了她的清净。天色已晚,该回家了,记住陛下的吩咐。” 点头应下,虽然嘴上不再说些什么,但陈婠心中并不认同大哥的理论,她一路走一路观察,所有的坟头上都长有高矮不同的植物。 常言道,坟头草,年年高。 谢晚晴的坟,绝不寻常。 陈棠正走着,发觉妹妹的身子忽然停顿下来,低头见她盯着不远处的一座坟茔出神。 “小妹,此地不宜久留。”他怕是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妹妹。 陈婠回身儿,脸色沉静的泛着惨白。 安平心知方才的话,惹得小姐不高兴,上车后便言辞恳切地赔不是。 但此时此刻,陈婠脑海里全部都是一个日期,方才临走时在另一个墓碑上看到的日期! 文昌十三年夏,七月初五。 这个日期犹如醍醐灌顶,将原本还在猜忌的陈婠彻底惊醒,将所有事情都准确的对上。 这个关键的结扣,竟在不经意间悄然打开。 陈婠转头,看着眼前故作低顺的安平,将眼底的冷意深深隐藏起来。 -- 傍晚时分,晚霞映在天边,终于抵达了陈家老宅。 老管家开门时,先是一愣,待看清了三人模样时,一时惊得难以置信,连行礼也忘了。 “刘伯,此行突然,家中还有干净的厢房?”陈棠开口,先引了妹妹入院。 刘伯边关上门,情绪十分激动,“公子和小姐的房间一直空着,每天都要打扫一遍,没想到,老奴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公子和小姐…老奴该死,是惠妃娘娘和定远将军!” 说着就要跪拜,被陈棠一把扶起,“刘伯,不必多礼,在沧州,您永远是我和婠儿的亲人一般。” 主仆几人一边往正厅走,一面叙旧。 晚饭虽然简单,却是陈婠最喜欢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安平布完菜,自然地立在一旁站着,陈婠拉她坐下,“一起吃吧,今日此处没有什么娘娘将军,只有咱们陈家的人。” “小姐不生奴婢的气了?” 陈婠轻敲了她额头一下,“尽说傻话。” 这一席饭食,用的极是舒心,喜乐融融。 七月初五,正是瑞王宴之前的事情。 难怪当时安平如此积极,想去瑞王宴看看,现下才明白,她是想要入宫。 “再添些青笋,这味道很好。”陈婠沉下心,最后一次试探。 安平欢喜地去添饭,倒是一旁的陈棠有些讶异,他记得小妹幼时起便最不喜欢吃笋类,今晚怎地突然主动要求? 饭毕,陈婠在自己的闺房中安置,安平下去整理东厢房,她见无人,便将抽屉的最后一层来开。 拿出一盒驱蚊虫的香料,分出一盒留下,另一盒拿去给安平用。 东厢房整理的干净,陈婠过去看时,安平还在擦桌子。 “初夏夜晚蚊虫滋生,老宅尤其多,我在房中找了些香料,给你送来。”陈婠施施然入内,将香料焚撒进烛台里面,登时香气溢出。 “我回去收拾些旧东西,你赶紧睡吧。”陈婠并没多留,披着寝衣便关门出去。 安平放下手中活计,满室艾草的香气,看样子,陈婠并不像是有所图谋。 过了一会儿,刚躺下,又传来敲门声。 安平连忙穿上衣服,一开门,就见陈婠披了灰色的披风站在门外,“安平,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奴婢穿好衣服就来。” 虽然不情愿,但仍是陪着陈婠从后门一路北上。 “小姐,陛下吩咐过的,如此不妥…”安平见她一直往北去,毫无停下的意思。 陈婠拉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得空出宫,安平,你陪我去北面的花游亭坐一坐吧,小时候咱们经常去的地方。” 安平执意不肯,最后禁不住陈婠的央求,终是登了亭子。 夜晚无风无月,唯有满天繁星。 花游亭一面挨着沧州城内,一面却是和苍山相连,另一面是山体的阴面,正临着一处陡峭的悬崖,悬崖之下,乃是滚滚沧河水,深不见底,水流湍急,极是险峻。 安平背坐在亭中,只觉得冷风阵阵袭来。 陈婠就在她对面,拿了帕子握在鼻端,也不说话。 山间合欢树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合欢籽随风落下。 缭绕在鼻端。 “记得十岁那年,你陪我来这里摘柿子,为了救掉下山坡的我,险些废去了一只手臂,整条手臂都划破皮肉翻了出来,几乎能看到骨头…” 安平握着胳膊,“都是旧事了,小姐还提它做什么…” 陈婠望著她,“不,从前安平对我所有的好,我都一直记在心里,永远永远也不会忘的。” 这话,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奇怪… 安平觉得手脚有些发软。 对面的陈婠一身暗色披风,看不真切。 “安平!”陈婠忽然尖声道,“我浑身发软,好像…好像不能动了!” 安平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想要站起来,却已然动弹不得,浑身筋骨像被人抽了去,毫无力气。 “小姐…我也是…”她话未说完,却抬头看到了陈婠渐渐逼近的脸容。 她素身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目光如寒月,“方才的话,其实我还没说完。我的安平永远会记得,但你不是她对么?李青萝!” 那三个字准确地刺入她耳中。 面前的安平脑中轰然作响,死死盯住她,如坠深渊。 第55章 前尘斩断故人遇 安平装作害怕的模样,眼波四下扫了扫,“小姐,您在说什么?这里并无旁人呀,您休要吓唬奴婢…” 陈婠一笑,见安平正在费力地扭动着身子,显然想要用力,只可惜…“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咱们一会子叙叙旧,艾草和合欢花米分一同吸食,便会麻痹手足,气若眩晕,对了,香料我加了两倍的分量,想来几个时辰之内,你都动不了的。” 正是那盒送给她驱蚊的香料。 安平仍是无辜地望着她,“小姐,您可是魔障了?咱们再不回去,大公子便要发怒了。” 陈婠款款坐下来,紧挨着她的身子,轻手板起她的脸,“我的安平,从不会有你这样怨毒的目光。这世上也许没有人相信,但可惜你遇到的人是我。不知可是上苍助我,白日在小林岗,看到了一座坟茔。那上面文昌十三年,七月初五,正是你意外坠马死去的日子,而恰好同一天安平在河边不慎落水,然后,你就变成了安平,取而代之。” 分明是极温婉的样貌,话也是如玉温润,但字字句句听在安平耳中,却如针如刀。 这一番话后,即便是隐藏很深的她,已然有了丝毫崩裂的迹象。 陈婠见她表情变换,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太荒唐了…小姐您莫不是受了刺激,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安平的胳膊用尽全力,却只能移动寸许。 陈婠摇摇头,“这话儿,我只敢对你说。生即是死,死依附生,今日死譬如昨日生。李美人,本宫说的可对?” 若说叫出李青萝这个名字,是可以从郑贵妃处打听出来,并非难事。 但李美人一说出口,令眼前安平真正地目瞪口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青萝这一世只是郑贵妃母家的表妹,根本就没有入宫,还在皇上登基前便死去了。 陈婠她,怎会知晓从前的事情… 杀手锏一出,饶是再镇定的安平,也露出了蛛丝马迹。 她动了动嘴唇,“你到底是谁…?” 陈婠却是一巴掌打了下去,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花游亭。 “这一巴掌是替我的安平打的,可怜她薄命,可恨你恶毒!既然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却仍是毒心不改。” 安平被打的发懵,很快,又一巴掌落在另一侧脸颊,“这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你屡次陷害,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在法华寺中,你已然丧心病狂,竟用火烧桐油这般恶毒的手段,不仅会烧死我,更会害死两厢侧苑多少条无辜性命!” 夜风寂静,吹过合欢树梢头,有片片合欢叶落下,随风的飘絮迷进了安平的眼。 她嘴硬不语。 陈婠不疾不徐,一双纤细的手,缓缓掐上了她的脖子,声音轻飘飘的灌入耳中,“李青萝,你还不知道吧?从前我是不信天道轮回,但如今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明白。上一世在冷宫死后,我便重生回了现在,回到了十五岁入宫前。” 眸中一瞬间的清明决绝,烫地“安平”一滞,这眼神,才是从前那个柔面冷心的皇后! “安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的喉中发出极是痛苦的呜咽,“我不相信…你这样的毒妇不配重活一次…” 双手渐渐收紧,“白绫的滋味定是很难忘的,是你的不自量力,害了你的孩子。” 夜色漆黑,前尘往事无边翻涌,滚滚不尽。 面前的李青萝终于彻底崩溃,能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但偏偏陈婠的样子却更加清晰,终于和大殿上那个神态淡然、冷眼看着自己缢死的陈皇后重合在一起。 天衣无缝。 对峙良久,陈婠看着陪伴自己近十年的安平,虽然只剩了驱壳,但要亲手了断她性命,仍是无法下手…犹豫中,安平从前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现。 她恍惚的一瞬,双手的力量也缓了下来。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原本被制住的李青萝却猛然挣脱开来,反手将陈婠按在亭柱上。 如此局面,是陈婠万万不曾料到的,李青萝的力气极大,许是安平这副身子做惯粗活,拼力气,陈婠是敌不过的。 “虽然你的迷药很厉害,但你不知道,这世上会用药之人,并非只有你一个!陈婠,你还是太自负了。”李青萝披着安平的面孔,森然一笑。 “难道你认为紧紧是如此,我便敢约你出来那就太天真了。”陈婠虽然被她制住不能动弹,但脸上云淡风轻,丝毫不慌乱,“有没有感到小腹隐隐作痛?自然,每过一刻时辰,疼痛便会加剧一分,穿肠毒乃是绿头蛇毒,无药可解。” 李青萝怨毒的目光逼视着她,带着一丝疯狂,“无妨,有你陪我一起下地狱,也算没有白白重生一场。你害了我的孩子,因果报应,你自己的孩子也小产了。陈婠,你终于也能明白我的痛苦了!” 眸光似有惊讶,陈婠正在一步一步诱导她亲口说出实情,“是你在我身边动的手脚?” 李青萝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快慰,“下药还有玉花膏,甚至你的喜好,都是我托沉香告密与太子妃,本想借她的刀来除去你,谁知那个病秧子是个不中用的,心肠不够狠毒,注定了当不上皇后!” 陈婠脸色渐渐发白,“沉香是被你害死的?” “谁让她多事,拿了我的好处便听话些也罢,偏偏好奇心太重,这不能怪我心狠。”李青萝炫耀一般,伸手捏着陈婠的脸蛋儿,“我就瞧不出,陛下究竟喜爱你哪一点!脸蛋儿么,算的上清秀,身世勉强算清白…”她的手掐上陈婠的腰,“那便是床上的狐媚功夫厉害,勾着陛下的魂儿了!” 她旋即放肆地笑道,“可惜你这样一个让陛下神魂颠倒的冷美人,就要葬身在这荒野里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沈青桑的话,回荡在耳边。 她说的对,若非是天大的仇恨,绝对做不出火烧法华寺的穷极之举! 陈婠被她捏的疼,但所有的疑惑经她亲口说出,已然真相大白。 怪不得当初让魏如海查看时,端来的补汤中便没了生白附子。而且,安平从前无意中透露给陆太医,说这补汤是皇后所赐,如此,便不敢再查下去。 李青萝算计的精明,也的确高明。 可却不知往往最简单的地方,却最容易暴露真相。 陈婠对她的怀疑,就是从一个眼神和笑容开始的。 粗略算来,时辰应是差不多了。 大哥应该已经看到了她的留书,不久,就会赶过来。 但李青萝的反击却大大超出预料之外,看着她狰狞的面孔,陈婠不禁隐隐担心起来。 李青萝神态越发可怖,“老天开眼,夺子之仇终于得报!你死后,我会将你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喂给山里的野兽!” 陈婠保存着仅有的力气,但眼前已然有些模糊。 李青萝一直在絮絮说着什么,她渐渐听不清楚,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只盼大哥赶快过来。 这一刻,她承认自己软弱,再次重获新生,她求生的渴望愈发浓烈…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以为自己要昏死过去时,手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下来。 只听李青萝颤声问,“是你?” 另一道声音沉沉掷地有声,在这空荡的山间响起,“放开手。” 陈婠摸索着站起来,连忙扶着柱子退到一旁,双腿虚软,只好半跪在地上。 眼前黑影高大欣长,只是极短的瞬间,李青萝几乎来不及反抗,便被他重重一掌,打落悬崖! 一切都来的太快,原本的安排完全乱了! 陈婠愣在当下,眼睁睁看着安平的身子跌落万丈深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 没有了…这一次,她的安平真的没有了! 花游亭重归寂静,一切只是瞬息之间,山间草木依旧,合欢花随风摆荡。 陈婠的手臂被人用力握住,然后提了起来,就势坐在石条凳上。 “这样的人还留在身边,可见你平日何其疏忽。脖子可还疼?” 宇文瑾深邃的五官在黑暗中线条分明,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方才之事,谢谢你。”她起身略微一福,“你不是回乌蒙去了么?怎么会在沧州?” 宇文瑾锋锐一笑,笑纹并未散开,已然收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沧州城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有办法回来。” 探子来报,说皇帝微服出巡至沧州,今夜见到陈婠,自然就坐实了消息。 陈婠清明,感激之情褪去,不禁心中微动。 她也想到了这一层,宇文瑾的目标,显然是皇上。 “我与大哥回家探亲,你快些走吧,他一会便要过来。” 宇文瑾缓缓靠近,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脖子,上面明显的淤痕。 陈婠握住领口,警觉地向后退去。 却见他在怀中摸索出一瓶药水,双手揉搓匀开了便轻轻握住她的颈子。 “我自己来。”如此亲密的触碰,令她十分难为情。 况且,如今立场敌对,自然不会如从前那般坦然。 宇文瑾收回手,替她将散落的披风重新拢上,与此同时,他亦听到了脚步声响,“记住,我在乌蒙达溪城,若你何日厌倦了皇宫,便来寻我。” 陈婠自然不会点头,宇文瑾扶着她的肩,弓下腰身贴近了些许,“聪明如你,知道该如何回答你大哥。” 他刻意拔出剑,就在陈棠露出半个身子时,猛然一跃,朝着相反的方向提步奔出。 “来者何人!”陈棠亦抽出宝剑欲要追赶,陈婠却扑到他怀中,“大哥,安平为了救我,被那刺客打下悬崖了…” 见妹妹哭的伤心,想那安平自五岁便来到陈家,虽为奴婢,但却有亲人情谊。 便揽过妹妹的肩,轻轻靠在怀中安抚,“莫太自责,安平是个好女子,哥哥会找出凶手,替她报仇!” 陈婠本已经耗尽了力气,这一见到大哥,所有的情绪尽数发泄出来,竟是哭了好久,这才止住泪。 “走吧,陈宅不能久留。明日一早,咱们便动身去西林猎场。” 第56章 争宠谄媚设险局 西林猎场的西面,行宫依山而建,规模并不算浩大。 先帝从前好文墨,喜爱诗词歌舞的风雅之事,对狩猎射箭不甚热衷。 这行宫建成了许多年,先帝竟是一次也没来过,渐渐就荒废了许多,倒是其间太子微服来过几次。 可如今大不相同了,一朝天子,时移世易,年青有为的帝王善骑弓箭马术,文韬武略,狩猎便成为了不可或缺的。 而定远将军出身沧州,为九营统领,乃是当今皇上的心腹重臣,是猎场的常客座上宾。 宁春和岫玉守在行宫主殿栾川阁的外殿,回想昨儿一夜君臣把酒言欢,篝火烈酒,名马美人,直到中霄才盛筵散尽。 能够瞧得出来,此次猎苑筵席,皇上要比在宫宴上开怀许多,竟是一改往日做派,饮了不少的酒。 再看这行宫殿台,虽然年久,但显然是新翻修的,起居用度很是齐全。 艳阳高照,群山散霞,景致壮丽。 岫玉和宁春对视一眼,“半个时辰前,奴婢叩了一回门,并没听见陛下的回应。现下厨房上已经准备妥当,可是要传膳?” 宁春也有些作难,虽然不用上早朝,但天子起居讲究天人规律,三餐安寝皆不能乱,方为根本。 “昨儿陛下醉饮,是温淑妃扶他回去伺候。”宁春瞥了一眼内室,重重帷幔一层一层落下,看不清温香暖帐,也没有丝毫声音。 只怕皇上和淑妃累了一夜,正在沉眠。 岫玉便答,“记得有次陛下招幸婉惠妃,晨起时吩咐不让任何人打扰良宵一刻,依奴婢看,咱们仍遵照这规矩便是。” 宁春意味深长的一笑,“淑妃娘娘怎能和婉惠妃娘娘是一样的?亏你跟着陛下这么久。” 岫玉却并不赞同,“淑妃娘娘背靠母家镇国将军这棵大树,何愁日后不高升?而且,婉惠妃似乎对皇上总是冷淡的紧,哪里有淑妃娘娘会讨陛下欢心…” 宁春甩甩袖子,“休要再议论主子是非,教厨房上备着,一会儿陛下醒了要吃甚么,便能即刻做出来。” 虽然岫玉在宫中算是有些资历的,但在宁春面前,还算不得数。 陛下身边的贴身宦官,身兼内庭大总管一职,宁春的话,是十分有分量的。 岫玉应了差,便下去做事,此间不提。 殿中温润,香料是山茶与合欢花萃出来的浆汁提炼,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朦胧迷醉。 有亮白的日光,透过层层帷幔刺了进来。 封禛动了动手臂,昨晚畅饮宴乐之事浮现脑海,的确是难得的畅快。 这会子酒意褪去,额间隐隐有些发胀,他下意识地唤道,“宁春,给朕拿些解酒汤过来。” 话音刚落,没有预料中宁春的声音,却是一条嫩白的手臂从腰间环了上来,“陛下,您醒了?臣妾这去给您斟茶…” 女子的声音柔媚,就和她柔软的身子一样,黏在身上。 封禛脑中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许多。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撑着身子坐起,映入眼帘的景致可谓是香艳至极。 香肩半露,身子蜷缩在锦被中,女子身上只挂了一条轻纱小衣,曼妙的酮体若隐若现。 昨夜与自己共枕而眠的,竟然是温淑妃。 而那艳丽非凡的脸颊上,彤云密布,此情此景,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昨夜是朕诏你来的?”他压下心头的不悦,却如何也回想不起来后夜的荒唐。 “陛下昨夜醉的厉害,臣妾扶您入内安置,更衣时您便忽然将臣妾…您亲口说的不让臣妾走…”温淑妃缓缓靠过来,言语暧昧,仅余的一层纱衣也不经意地滑落下去,露出大片旖旎的春光。 封禛微微蹙起眉,那些话听得刺耳至极,挥手抵住她的肩,“好了,你先下去更衣吧,朕还有事要做,教岫玉进来服侍便好。” “陛下昨夜温存时,可并不是对臣妾这样冷淡。”温淑妃面色委屈,一双杏眼含波,似是幽怨地轻声一叹,便识趣地缩了回去,“既然陛下不想看见臣妾,那臣妾这便告退。” 一面说着,一面将锦被掀开。 然后一件件将散落的衣服捡了回来,动作徐徐地穿上。 封禛冷眼一旁,始终没再说话。 白花花的胴体在眼前晃荡,封禛更是心中烦乱,对如此绝美的妖娆,却仿佛提不起兴趣。 醉饮误事。 但转念一想,温淑妃也并无大错,遂终于和缓了语气,“昨晚,辛苦你了。今天便好生歇一歇,不必随驾,退下沐浴吧。” 自始至终,封禛都没有正眼看自己,温淑妃背对着他,贝齿轻轻咬住下唇,旋即转身下榻春风一笑,“谢陛下赐浴。” 皇上起了,岫玉等人便进来服侍更衣净面,宁春此时禀报,说是定远将军和婉惠妃的车马已经抵达,在偏殿安置。 温淑妃一只脚才踏出殿门,便听见皇上道,“速去备水沐浴,朕要替他们接风洗尘,婉惠妃可有累着?” 脚步放慢了,那话语中透出的关切,温淑妃听得清清楚楚。 宁春便答,“气色很好,只是婉惠妃娘娘似乎怕冷,又添了一件衣裳,领口裹得很高。” “她素来体寒,派人将婉惠妃的行头移至栾川阁,朕这里日光阳面,暖和些。” 温淑妃终于迈出殿门,庭院中天光刺目,却驱不散她眼中的寒意,一抹笑意缓缓爬上眼梢,“陛下,是您的绝情将臣妾逼至如此的…休要怪臣妾…” -- 西林猎场沐浴的汤池只有一座,就在主殿栾川阁的后面。 婉惠妃风尘仆仆地回来,身边却少了安平。 还没下车,便接到宣诏,只得马不停蹄的赶往栾川阁。 宁春迎上来,“娘娘稍等片刻,陛下正在晨浴。” 陈婠淡淡一笑,没有多问,只是说,“晨起赶路腹中饥渴,本宫便先去用些茶点。” 宁春知道婉惠妃素来行事如此,皇上多是纵着,他自然连忙吩咐厨房先端来糕点一碟。 穿过游廊,一抬头,竟是见到温淑妃从汤浴放入方向出来。 带着沐浴过后的芬香。 “婉惠妃来的早,昨儿疲累了一夜,陛下还在里面沐浴呢。”说话时,她媚眼如丝,似乎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陈婠正巧要寻个合适的借口,便连忙扶额道,“既然温淑妃在此侍奉陛下,本宫赶路疲惫,正好下去歇一歇,如此,有劳温淑妃辛苦,想来陛下也是记在心上的。” 温淑妃看着她沉静止水的面容,想是城府极深的。 陈婠方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婉惠妃如今连朕的话也不遵了。” 温淑妃被突然出现的皇上惊了一惊,连忙福身行礼,皇上淡淡一句下去吧,便将她支走。 “臣妾以为陛下温香软玉在怀,怕扰了您的雅兴,这才要走的。”陈婠故意如此激了一句。 浴袍松松挂在身上,一派慵懒闲适。 封禛缓缓过来顺手将她揽住往内殿走去,“昨夜把酒言欢,朕醉了不省人事。” “陛下不用向臣妾辩解如何,温淑妃能尽心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福分。”这句话,她从前时常挂在嘴边。 上一世是口是心非,面上温顺,实则早已生了嫉妒怨恨的根由。 但如今,同样的话说出来,心境却大不一样了,她是真真切切地不在乎。 没有爱,自然就没有期许,更不生嫉恨。 天广地宽,春光正好。 一句话,让封禛心头愈发堵得难受,不得发作。 入殿之后,两人一同用膳,席间陈婠岔开话题,再不提温淑妃一事,而是以安平归乡探亲为由,将事情搪塞过去,暂缓处理。 安平的真相,要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朕知道你怕冷,这些天,你便随朕同宿在栾川阁。”他慢条斯理地喝着羹汤,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 却见她清风淡淡,丝毫没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臣妾听陛下安排。” 身为帝王,后宫相安,妃嫔和睦,本应该是天大的幸事。 从前,封禛也是如此认为。 但此时此刻,陈婠的过分冷静泰然,令他生出了一丝难言的烦闷之感。 “还记得去年在陈府上,朕第一次见你时,仍是个直爽可人的小女子,当时朕便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好听的紧。” 陈婠一愣,“陛下来过陈府?” 当日,陈婠所见之人是宇文瑾,却不知道,封禛就坐在帘幕后面,将她一举一动都看的清楚。 封禛淡薄一笑,“婠婠自然是不知的。” 听着话里的意思,很有几分得意。 陈婠还在一头雾水之时,他已经用膳完毕,执起手,“今日狩猎,婠婠可想陪朕一起策马?朕可以做你的师长,教骑射之术。” “终于有机会出宫,臣妾自是很想去的。”她现下要紧的是,搪塞过皇上去。 “先去沐浴更衣,换上骑马服。”封禛看了看她高束的领口,伸手往下拨弄了,陈婠不着痕迹地避开些许。 正是这一个细微的举动,便被封禛看出了不寻常。 直觉告诉她,陈婠回家这一趟有事瞒着自己。 浸泡在汤浴中,陈婠对着手中的菱花镜查看,缓缓揉搓着脖子上的淤痕,宇文瑾给的药水有奇效,不过涂了几次,已经淡了很多,如此要不了几日,这痕迹便会彻底消失。 一定要拖延几日。 不知为何,捏着手里的药瓶,脑海里却闪现出宇文瑾的面容,回想起方才皇上说陈府初见,那时是她第一次见到宇文瑾,英朗不凡的年青将军。 就好像所有故事美丽的初遇。 从前,陈婠几乎要动摇,亦想过远离后宫倾轧,与他携手江湖自在。 但,终究是错过了。 便在出神时,菱花镜里却映出一双玄色靴尖。 陈婠一回头,封禛眸光清冷地射过来,向下,将那抹淤痕尽收眼底。 “朕还以为你怕寒,特地将你移来栾川阁。原来,你是要遮住它。”他走近,俯下身来,“你究竟有多少事情,要瞒着朕?” 声音已然愠怒,不似往日温存。 第57章 猎苑红妆艳天下 果然,陈婠低头,秀目也垂了下来。 封禛的手已经穿过池水,按在她脖颈上面,“朕的婉惠妃要怎样和朕解释呢!” 一想到她来沧州,是另有所图,便再不能强作镇定。 他如此宠着她,连一个重些的话都不曾说过,她却给别人碰了身子,还留下如此荒唐的印记。 那淤痕很明显,是人为弄出来的。 然而在他的逼问之下,一滴滴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池水中,陈婠咬住嘴唇哭得极是委屈。 封禛心下愈加烦乱,“为何不说话了?你昨夜到底去了何处。” 汤池中四下安静,惠妃沉在池底哭泣,天子蹲在岸上审视,这姿态委实诡异。 忽然间,陈婠缓缓从池底站起来,一丝不挂的将身子暴露于眼前。 柔白起伏,玲珑有致。 “陛下若信不过臣妾,现下便定一个罪名将臣妾处置了,以免日后再生非议…”她眼眸决绝,直视过来。 早晨同样是女子的曼妙胴体,但面前陈婠的,却能令他生出强烈的欲望,恨不得将她此刻此地便吃拆入腹。 “朕只要一句实言。”他伸手,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 陈婠咬住唇,猛然掀起眼帘,“其实臣妾方才骗了您。” 封禛心头沉了一沉,手上的力道也不自主地加重了。 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安平并非是归乡探亲,她为了救臣妾,掉下山崖摔死了…” 说完最后一句,她双手捂住脸儿,就这么赤裸着抽噎着,那模样楚楚可怜至极。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预想之外。 封禛亦不由地顿住,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从前,安平都是陈婠身边最贴心的婢子,感情十分亲厚。 她竟然,死了… 水汽蒸腾间,陈婠始终捂住脸哭泣,封禛握住她一只手臂,缓缓拉了过来。 雪白曼妙的曲线沟壑毕现,偏偏又哭得可怜。 封禛冷冷的声音不禁放柔了些,“既然出了事,为何要隐瞒于朕?” 解下身上浴袍,便将陈婠的身子裹住,抱了出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婠强忍着,似乎所有的委屈都愿意承受的模样,自然成功博得了封禛的同情。 而后,便会原谅释然。 靠在他怀中,陈婠将脸儿埋得很深,抽泣着道,“都怪臣妾太大意,回旧居便想去幼年时的花游亭散步,安平本是劝着不让的,可后来臣妾贪玩执意要去。结果路遇歹人,安平就是被那人打下山崖去的。后来大哥及时赶到,将歹徒绳之以法…只是,安平她再也回不来了…” 怀中人儿说话时,颤抖的厉害,封禛心知她自小长在沧州,一届闺门稚柳,哪里经过人世险恶? 虽然手上轻柔爱怜地抚着她的背安慰,但嘴上却是道,“安平衷心为主,朕会重赏其家人亲眷。看来朕以后再不敢放任你独自出去,此次何其惊险!” 手移到她细致的脖颈间,轻轻婆娑,一想到还有旁人触碰过她的肌肤,便忍不住怒意,“这歹徒押在何处,朕要亲自处置。” 陈婠抹了抹泪痕,“大哥当场便将他双手斩下,压到沧州衙门,想必不会轻饶了。” 封禛点点头,“莫怕,有朕在身边,再不会有事的。” 陈婠点点头,凉凉的吻便从头顶压了下来。 带着安抚和怜惜的滋味。 此时,陈婠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赤裸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浴袍下,有种别样勾人的意味。 封禛吻得清浅,在她梨花带雨的脸颊上辗转,渐渐便有些按耐不住。 将双手探下去,浴袍散开铺在岸上,顺势将陈婠放倒覆盖上去。 “臣妾还未沐浴好的。”她柔弱的抵抗,素来没有效果。 封禛褒奖地吻了一下鼻尖儿,“无妨,一会儿朕陪婠婠一起。” 深重缠绵之中,封禛似乎仍在纠结于昨夜之事。 若当真碰了温淑妃,为何没有一丝亲密纠缠的记忆,即便神志不清,但肌肤相亲的触觉却做不得假… 隐隐的愧疚感袭来,遂对陈婠愈发怜爱补偿。 陈婠此时并无多旖旎的心思,安平一事对她的打击不小,虽然面上强做镇定,但到底是无法释怀… 身上男人愈发猛烈,她忽然想到温淑妃媚艳的神色,继而想到昨夜他们也是在此厮缠,心下登时便减了兴致,将头别过一旁,躲开他的吻。 封禛自然也发现了她的抵触,“婠婠可是在怨朕?” 陈婠凄凄一笑,“臣妾不敢…只是一想到昨夜臣妾和安平遇险之时,您却在温淑妃的温柔乡里醉眠,心下便不是滋味。” 这话说的极妙。 她越是如此,封禛便越是负疚更重。 他扳过陈婠的脸,定定凝住,“昨夜喝醉,并非朕本意。” 朱唇微微弯起,陈婠遮住眼儿,“陛下说的哪里的话,后宫三千,都是您的。宠幸谁,皆是理所应当,是臣妾荒唐了,方才的话,就当臣妾胡言乱语罢了。” 从前她时时刻刻盯紧后宫,越害怕失去宠爱,恩情便散的越快。 如今,她不想要了,男人却拱手奉上。 有时候,世事便是如指间沙,握的越紧失去的越快,摊开手掌,反而能停留了久些。 待痴缠完毕,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 沈青桑服侍陈婠回去更衣,这厢岫玉也端了戎服进来。 宁春一直在旁观察着皇上的脸色,似乎比方才和缓了一些。 “宁春,”他扬起脸儿,岫玉便将领子立起来,系的服帖,“暗地派人去查一查沧州府衙,昨夜城中风吹草动,都要详细的奏报。” 宁春不明深意,但绝对的遵从。 封禛一脉清清冷冷,方才缱绻之后的晕色,在他温润的脸色上薄了几许生气。 一身玄色短襟束臂衫,外罩赤色金缕银背甲,脚登龙纹暗靴,英武不凡。 他转头问向宁春,“那件事办妥当了?” 宁春应着,“奴才已经送去了。猎苑上,随行的大臣们皆以到场等候,陛下何时起驾?” 封禛取下墨玉扳指,“等婉惠妃换装完毕,随朕一起动身。” -- 半人高的铜镜前,温淑妃正慢悠悠地梳妆,一头半干的长发及腰,衬出一张极是妩媚艳丽的容颜。 只是身着简单的米分色寝衣,便已然有倾国之色。 端详着自己的容貌,放眼整个京都,亦是数一数二的姿色。 她不明白,为何陛下最自己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青眼有加。 若说不好,也并不是,至少面子上亦是礼遇对待,旁人眼里也能算得恩宠。 霜灵端来骑马服,一身杏色,温淑妃不悦地蹙起眉,“怎是这样清淡的颜色?” 霜灵撇撇嘴儿回道,“奴婢打听到,总共陛下就赏了两套,您的是杏色,婉惠妃是绯色,而洛嫔是没有的。” 温淑妃冷笑,“婉惠妃那样清汤寡水的长相,也配的上绯色?” 可话虽然如此,但御赐的衣裳,她还是要穿的。 霜灵劝道,“奴婢觉得,即便是杏色,穿在娘娘您的身上,也是娇艳煞人。有些人即便穿了艳色,姿色也不过如此。” 穿戴完毕,她将屏案上的红蔷薇折下一朵,别在鬓间,更衬得娇艳无匹。 便在此时,宁春一行人进来,温淑妃转身看到他手中端的汤药时,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 “皇上赐给淑妃娘娘的补汤,您请用吧。”宁春的意思显然是要看着她喝下去。 温淑妃步步走过去,宫中惯用的手段,这分明就是避子汤。 昨夜之事,皇上根本记不起来,而此举,更是要将她所有退路都封死了… 他就如此避自己如蛇蝎么! 端起药碗,温淑妃一饮而尽。 宁春满意地回去复命。 霜灵却看见自家娘娘猛地趴在铜盆外,用力将药水呕出来。 擦干净嘴角,温淑妃扯出一抹笑意,“皇上您可知道,这避子汤也并非万无一失的…” -- 骄阳当空,群山如玉带连绵,猎场广袤郁葱,开阔非凡。 只见狩猎群臣皆是戎装背弓,端坐马背,所有仪仗皆原地不动,静静等候天子驾临。 品种繁多的骏马,整齐地排列着,时不时甩动着尾巴。 似乎能嗅到猎场森林中,春日猎物的蠢蠢欲动。 片刻之后,但见猎苑正门处,一列纵队疾驰而来。 为首六匹踏雪开道,而正中一黑一青二色烈马齐头并进。 镶金络脑,玉挂并辔,耀然夺目。 烟尘散尽,黑马上天子收住缰绳,马儿前蹄高扬,一声长嘶。 而身旁那匹青鬃轻盈,一如它的主人。 马上绯色娇艳,女子纤细婉约的身形利落飒爽,在黑马前打了个转儿,这才徐徐停下,轻手在青鬃的脖子上抚了一下,这边归位,与天子坐骑并肩而立。 群臣举目,第一次在如此公开场合,见到新皇帝的后宫妃嫔。 只看出场,还以为是镇国将军的女儿淑妃温氏,到最后不知纷纷议论的人群中谁说了一句,才知道,竟然是传言中最受宠的婉惠妃。 一时定远将军陈棠便成了焦点,纷纷道贺称赞。 “技艺倒不曾生疏。”封禛微微含笑,眸光在艳阳下潋滟流波,锐气非凡。 陈婠一身绯衣束身,蜂腰玉颈,发髻绾成结簪定,没有任何配饰,却带着如春阳般的清新柔丽,虽非艳光,但胜却周遭无数。 自信地一笑,陈婠扬起手中小金鞭,“臣妾愿与陛下比试一二。” “哦?”封禛策马与她在原地周旋,两马八蹄团团作圈,“若婠婠输了呢?” “若臣妾输了,任凭陛下处置,若臣妾赢了,陛下要答应日后出巡,必要带着臣妾一起,不得食言。” 封禛意气风发,驱马出列,“今日,中为爱卿为证,朕便先和婉惠妃比试一场。” 若一个男人只将女子当成金丝雀般养着,只能算作宠。 若愿和她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放眼天下,才能称作情。 如今皇上和婉惠妃比试射术,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还是本朝头一遭,皇帝和妃子同场比试,也不禁令人开眼。 陈棠看着妹妹如今万千宠爱集一身,甚是欣慰。 幼时在自己羽翼下遮风避雨的小女儿,终于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凤凰,向示人昭示着无与伦比的美丽羽毛。 阵列排开之后,群臣策马紧随其后。 陈婠身形灵动,好不怯场,身后的弯弓是封禛特地打造的精致型号,比寻常男子用的要小一些,但丝毫不影响灵活。 一进场中,陈婠便瞄准了一只梅花鹿,她的目的并不在射猎,而是击中它的前腿便是。 所以始终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 而那厢,封禛的马渐渐与她拉开距离,他要寻找的猎物,是凶猛的野兽。 人群分散,迎风猎猎。 陈棠正关注着妹妹的动向,冷不防被人从侧面撞了一下。 一回头,意外地瞧见了一身杏色的温淑妃。 他将头低了低,握住缰绳打算避开,温淑妃却轻声道,“当日在城外给你的字条,将军可有收到?” 陈棠心中一痛,摇摇头,“微臣并没见过任何字条。” 温淑妃面色一暗,杏眼含情,“今夜夜宴时分,竹舍厢房,望将军信守约定。” 说完,她不等回答,便已然策马奔进了树林。 陈棠一颗心被她搅得七零八落,情欲便如罂粟,但陈棠断然告诉自己,今夜,绝不能去。 第58章 盛衰恩宠怎心甘 绯色身影在林间轻盈穿梭,陈婠追了许久,终于赶上了一只落单的梅花鹿。 她轻吁一声,缓缓策住缰绳,青鬃马听话地随她指令。 温静的脸容上带着一层浅淡的笑意,她微微偏头,箭心瞄准猎物。 便在此时,从旁树林中一道杏色娇影疾驰而来,陈婠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然一箭射出,正中梅花鹿的脖颈要害! 猎物应声倒地,四蹄抽搐着,不一会儿便气绝当下。 陈婠脸色并不好看,冷眼望过去,只见温淑妃艳色容光,骄傲地扬起脸儿,似是示威一般,“婉惠妃这般下去,定然是要输的。” 林中树草繁盛,落英缤纷。 陈婠调转马头,与温淑妃成对面而立之势,隔了大约丈余的距离。 素净的小脸儿上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而后缓缓搭弓上弦,“想要分胜负还早。” 温淑妃见她拉起弓对准自己,不由地四下一顾,竟是无人,不禁眉心一跳。 “淑妃说这可是缘分?咱们第一次见面就在此地,当日是你开弓对着本宫。”陈婠手中的弓越拉越弯,张如满月。 那一次,险些要了陈婠的命。 温淑妃往旁边挪了一步,陈婠的箭心便跟着移动,始终瞄在她身上。 “本宫自幼学习骑射,”温淑妃虽心中发虚,但是嘴上却不服输,“若婉惠妃当真想比试一二,便光明正大,趁无人之机算什么高明。” 她的话音未落,陈婠眼波一沉,手中利箭离弦,冷刃带风,嗖地一声直射而去! 只是瞬息,尘埃落定。 那支箭擦过温淑妃的鬓发,正中身后的一只小鹿蹄子。 鬓边的蔷薇花飘然委地,碎成片。 而此时,温淑妃浑身已是冷汗如流,手脚冰凉。 “婠婠好箭术,此次,倒是朕略输一筹了。”为首之人俊挺不凡,容颜冰清,正是皇上。 他策马徐行,轻轻击掌赞许。 目光投过来,清清栩栩,散在霞光中。 树丛外,马蹄纷沓而至,皆是戎装甲胄的儿郎们紧随其后。 瑞王、陈棠等人都在队列中央,而洛嫔亦在皇上左面,目光明锐,一身短打装扮,颇有英气。 陈婠握住弓箭,在马上福了福身,“如此,陛下可是愿赌服输?” 唇畔一抹温润的笑意,昭示着他此刻的好心情,“天子一诺,重于千金,必当履行。” 两人相视一笑,此一刻胸中磊落,再无其他,仿佛有深深的默契一般。 殊不知,她这一笑,封禛觉得已经过了两世一样漫长。 温淑妃悄然退至一旁,她看向皇上,只换来一个忽略的眼神,再无其他。 婉惠妃已经下马,抱起那只受伤的小鹿正在交待着什么,就见宁春过去,几人在一处忙碌。 她鼓起勇气,驱马过去,“去年此地,您说日后要和臣妾比试箭术,陛下可还记得?” 封禛笑意收住,“今日朕累了,不如淑妃和朕身边箭术最好的定远将军比试一番。” 没想到皇上突然将陈棠推了出来。 陈婠抱住小鹿的手一顿,回头望过去。 却见陈棠微微拱手,辞让道,“微臣不敢在淑妃娘娘面前现拙,还请陛下另择高明。” 陈婠收回眸光,总算安了心。 大哥到底是以大局为重,并未让她失望。 这一番推辞,到最后仍是温淑妃自己解了围,说是日头晒着,要回去歇息,才算转圜。 “婠婠过来。”封禛在原地冲她轻声唤了一句。 今日的封禛,似乎格外的温柔。 他本就生的英俊秀雅,如玉树芝兰,若非如此,陈婠上一世也不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非东宫不入。 身份地位如是,但他的俊美,才是俘获芳心的根本。 如今重活一次,她始终避他怕他疏远他,一颗心从没将他放在上头,甚至这一年多的时光,共枕同眠,她竟然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样子。 见她片刻的走神,封禛好耐性,悠然走过来,伸出手臂,“上来,陪朕一起。” 陈婠看见大哥投来嘉许的目光,心下一阵暖意。 便也不矫情,径直握住,封禛用力一提,她便飞燕似得稳坐在身前,一时亲密无间。 一双手臂自然地环过腰,握住缰绳,封禛用力一夹马腹,汗血马驯服有素,奔跑的速度亦是刚好。 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怀里,竟有种别样的安心。 从前,他们再亲密不过是床笫欢好,在其余场合,便是相敬如宾,再到后来相敬如冰。 可现在,封禛的性情似乎变了许多,毫不吝啬的彰显着对她的宠爱。 而这份宠爱,却又让陈婠忍不住猜忌,猜忌他到底所图为何… “来,握住这里。”封禛拉开弓,指导着她的动作,“手的位置太靠上,射箭时便不容易着力,靶心不准。” 陈婠被他耐心地徐徐教导,侧头正对上他认真的面容,见她看过来,封禛给了一记眼神,“莫要分心,猎物警觉,射猎者必须全神贯注,方能一击中地。” 陈婠这才端正了心思,按照他的指引,搭上羽箭。 果然,这姿势十分顺手,即便在颠簸的马背上,亦不会倾斜歪倒。 封禛包住她的手,定了方向,“保持住,朕要那只白冠长尾雉。” 男人的弓箭劲力十足,陈婠手臂有些微微发胀,她轻轻呼气,手上一松。 竟然准确无误地射中猎物。 封禛扶在她腰间的手褒奖地收了收,“孺子可教。” “陛下方才为何要故意输给臣妾?” 宁春跟在后面拾捡涉猎果实,封禛悠然抱着美人潇洒奔走。 他许久才道,“朕这一辈子都不允许输,但面对自己的女人,朕并不想赢。” -- 酣畅淋漓的狩猎,一直持续到日暮,君臣尽欢。 晚间,并无盛大的晚宴,有意给各位难得聚在一起的臣相们一个自由走动相交的机缘。 自是各自攀谈,相约林间篝火啖肉饮酒,快意非凡。 皇上在栾川阁后院设了个小宴,的确是小,因为只有四人。 陈婠奔波了一日,腹中饥肠辘辘,坐在皇上身边也顾不得虚与委蛇,慢条斯理地用着饭食。 对面瑞王一派洒脱,自斟自饮。 几人都换上了常服,今日奇怪,皇上钦点了沈青桑,从布菜到斟酒,只让她一个人伺候。 “青桑姑姑辛苦,本王敬你一杯。”瑞王饮了不少,面色微微酡红。 沈青桑木着一张脸,“多谢瑞王美意,奴婢不会饮酒。” 瑞王轻笑,放下酒杯,又拿了一块酥心糕,“既然不会饮酒,总可以吃糕的。” 沈青桑耐着性子,“奴婢不饿,不食甜食。” 陈婠眼波在二人身上流连几番,再愚钝,也看出了不同寻常。 她想开口,封禛却先一步将她手握住,附在耳畔道,“由他们自己去吧。” 瑞王不疾不徐,似乎早已料到她的表现,伸手将身旁木凳拉开,“无妨,青桑姑姑既然不喝酒吃糕,那便坐在这里陪着本王吃。” 素来只闻瑞王爷花名在外,陈婠还是头一遭见他如此行径,不禁暗自咋舌。 果然是有一套手段的。 不论如何,此时此地,沈青桑是没有理由拒绝瑞王的意愿,何况她是皇上安排过来的,即便再大胆,一个忤逆君主的罪名她担不起。 陈婠才喝了几口鲫鱼羹,便被封禛强行拿开,“朕和婉惠妃膳毕,到花园中消一消食气。” 绕过殿后,陈婠小声抗议,“臣妾还饿着的。” 封禛一笑,“无妨,咱们换个地方再吃。” -- 篝火猎猎,熊熊燃烧。 肉炙美酒,为沙场将士最爱。 武官素来不拘小节,打心里头瞧不起文士那酸腐文绉绉的做派,如今把酒畅饮,免不了一番豪言壮语,海阔天空。 许多卫尉皆是跟着陈棠去过天河城的旧部下,情谊甚笃。 推杯换盏间,不觉有几分酣畅。 接过敬来的酒,陈棠皆是来者不拒,也记不得是谁递过来的。 温颜的几次邀约,陈棠虽然心中苦闷,但毕竟权衡大局,却不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既然米已成炊,木已成舟,那份情感只能深埋心中,不见天日。 月上中天,将手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他悠悠起身,辞别众人独自往寝舍走去。 岂料半路上,却被一个士兵模样的内侍叫住了,说是皇上有急事在临华台召见。 陈棠酒意微醺,便不曾多想,又问为何不在栾川阁召见? 那士兵便答,实属私密,陛下刻意换了地方。 这一说,陈棠便想到皇上早先和自己提过的,有意向西北分派重兵,两年之内攻下乌蒙大部的宏图伟略。 登时清醒了几分,遂加快脚步往临华台去。 四下安静,引他入内之后,人便消失无踪。 陈棠推门,但见上座有人,灯烛昏暗瞧不清楚。 “微臣拜见陛下,不知深夜急诏所为何事?” 静了片刻,竟是一道柔媚的女声响起来,“陈将军。” 陈棠猛地抬头,温淑妃悠然下榻,缓缓而来。 一身丝质薄纱长裙委地,如月中仙。 他心知上了温颜的当,登时便抬步往外走,谁知一推,门竟是从外面锁上。 而此时,背上一具柔软的身子轻轻覆了上来,抱住他的腰,“陈将军真是绝情,竟然丝毫不念旧日恩情,本宫三番四次约您,迫不得已才用此手段,陈将军不会怪我吧?” 那一瞬间,血气上涌。 陈棠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用力扳开她的手,猛地一推。 “请淑妃娘娘自重,微臣虽从前有仰慕之意,但君臣伦常绝不会违背,”陈棠态度坚决,“尽快将门打开,不致酿成欺君之祸!” 温淑妃眼中厉色渐浓,转而变成媚色无边,“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将军当真就没有一丝动心?” 陈棠觉得周身越来越热,仿佛置身火海炙烤,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他晃了晃身子,扶门站定,眼前女子的脸越发娇媚,缠绕上来。 温淑妃看到他的变化,满意地一笑,近身过来,柔若无骨地贴近他怀中,“陈将军莫要挣扎了,你对我有情,你心中不愿抗拒…为何不能遵守本心呢?况且,这曼陀罗花米分的烈性,你是敌不过的。” 陈棠心中一紧,濒临爆发的欲望和仅余的理智强烈交战,而温颜身上阵阵馨香仿佛最浓香的酒,引诱着他。 “你竟然在酒里下药…”陈棠紧紧贴在门柱上,手脚虚软颤抖。 温淑妃已经伸手打开他的外衫,“我只要一次便足够了,陈将军,我心里也是有你的。” 第59章 镜花水月空枉然 触碰到他滚烫胸膛时,是男子精壮的身躯。 温淑妃虽然已经人事,但皇上后来几乎再不曾碰过自己。 她忽然停下了动作,抬头去看陈棠的眼。 这个男人很多年前就对自己心有倾慕,但那时心高气傲,怎会看得起他一届小小的校尉? 棱角分明的面庞,刚毅的线条,陈棠的确是极优秀的男人。 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若非心头妒火难平,恨陈婠争宠独占、天子薄情,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可现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 温淑妃自嘲地笑了笑,转而将自己肩头的薄纱轻轻一散,露出大片雪白,“陈将军,今夜即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这笔交易咱们两不相欠。” 曼陀罗花乃西域奇花,无药可解,是她费好大力气托哥哥暗自送入宫中的。 躁动的纠缠中,两人皆已衣衫半褪。 温淑妃踮起脚尖,重重印上他的唇。 那一刻,陈棠脑中如大片白光炸开,几乎要失了心智。 他猛地按住她的腰,转身将她抵在墙壁上,更加深重的探入。 温淑妃承受着猛烈的攻占,第一次知道男子的索取竟然会如此… 原来,在皇上那里,自己从来都不算真正的女人! 想到这里,仅余的一丝愧疚之意,也消失无踪。 她如蛇般灵活的身子抱住他,贴合的再无缝隙。 可就在深深情动之时,温淑妃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这一推仿佛用尽了男人全部力气。 径直将她推倒摔在粗粝的地面上! 一双赤红如血的双目望过来,陈棠的嘴角因为痛苦已经咬出了血,顺着坚毅的下颌流了下来,“今日,微臣便是毒火攻心,死在这里,也绝不妥协…” 温淑妃捂住擦破皮的胳膊,她从没有受过如此对待,更何况是一直缠在自己身后的陈棠! “为什么…”她撑起身子,神情几近崩溃,“你不是口口声声我爱慕我?甚至为了我,连妻室也不娶!但要你碰我一下,你却宁愿死也不做!天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口是心非…你也是…陛下也是…” 她不死心,扑过去缠住。 这一夜,是她费尽心思才筹谋好的,等到回宫之后,就再无转圜之机了! 僵持片刻,她死死抱住不松手。 许久,见陈棠毫无动静,温淑妃一抬头,竟见他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把三寸长的小金刀,刀尖狠狠插在左臂上,翻起皮肉血淋淋。 尖叫一声,她往后退开了几步,心中更大的耻辱却翻涌上来。 尖锐的疼痛,缓解了陈棠焚身的欲念,他的眼光渐渐清明,“今夜淑妃娘娘约微臣出来也好,从今以后,微臣会将前事种种全部忘记。从前若有冒犯之处,请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再不必挂心。” 句句诛心! 说话间,陈棠颤抖着手伸入怀中。 那是一只拼接完好的玉簪。 温淑妃只觉得心头上想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尖锐地疼了起来。 “这是入宫前你送给本宫的东西…”她声音不稳,那是她弃如敝履的物件儿,若非羞辱陈婠,她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陈棠带血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然后用力一甩,玉簪打在墙壁上,又落下地,这一次,摔了米分碎,便是能工巧匠,也再粘不完整。 他缓步走进,一件一件捡起地上的衣服,“今后你我恩断情绝,形同陌路。” 温淑妃抱着光裸的身子,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 陈棠蹲下来,随着刀割血肉的疼痛和流血,身体里曼陀罗花的药性似乎也渐渐减弱。 他沉默地将衣裳裹在温淑妃身上,然后毅然转身,一脚便将木门踢碎。 待温淑妃再抬起头时,空荡的室内,除了散乱的碎片和衣角,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失败了,就连她一直认为会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陈棠,也终于放弃了。 霜灵偷偷跑进来时,就见月光下,自家娘娘裹着衣衫坐在地上。 鬓发散乱,毫无平日里的从容艳丽。 “外面可有人来过?”她带着浓重的鼻音,目光有些呆滞的看向窗外的月。 霜灵摇摇头,赶忙扶着起来,替她整理好衣衫。 温淑妃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任由霜灵扶着从后门小径,走回了寝殿。 -- 在西林猎场小住了月余,陈婠的骑射之术日渐精进,整日不用面对后宫里的勾心斗角,颇有几分乐不思归的意味。 但奇怪的是,自从在那日和自己针锋相对之后,温淑妃一直称病幽居在寝殿中,鲜少露面。 偶然皇上设宴,就连洛嫔也出席的,却不独独见温淑妃。 据她贴身婢子霜灵说,自家娘娘水土不服感染风寒,不能侍奉陛下。 皇上倒也不曾亏待她,宣了随行的太医替她诊治。 更令陈婠奇怪的,是大哥的异常。 御驾启程回京的前一日,西林猎场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赛马。 皇上与她坐在猎烟台上,身后华盖遮阳,悠然地观赏场中赛马。 而大哥身为九营统领,自然在列领头。 赛马激烈壮观,热血沸腾,但不知何人的马突然失控,将原本跑在前面的陈棠重重撞击,当下便滚落在地。 猎烟台上,陈婠猛地站起来,却见大哥撑着身子重新站起,那纵马的士兵跪在地上,大哥并未多言,说些什么陈婠听不清楚。 而后他挥挥手,重新上马,示意比试继续。 但大哥始终捂住左臂,面色有一丝隐忍的痛苦。 她看的分明,坠马时,大哥摔伤的应该是右腿,左臂只是牵扯了一下,对于惯于习武的大哥来说,根本无足挂齿。 但那痛苦的神情,是装不出来。 晚间陈婠本已经卸了妆容,拆了钗环饰品,不料岫玉过来传话,说是陛下在书房召见。 待她简单地收拾一番过去时,却意外地见到大哥也在。 案头和书架上堆着厚厚的折子,即便是远在沧州,朝政上封禛绝不会有丝毫的放松,身虽不在明堂,却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他刻意留懿太后在宫中,看似纵容,实则已然将长线抛出,引蛇出洞,只待日后时机成熟,收网殆尽。 欲要取之,必先纵之,封禛深谙此道。 放下手中书卷,封禛摆手示意她近前来。 “你替朕劝一劝你大哥,”封禛淡着脸,抬眼扫过静立在原地不动的陈棠。 不明就里地看向大哥,只见他目光沉沉,显然心意已决,“微臣对天河城地势民情熟悉,朝中没有比微臣更合适的人选。” “好好的富贵京都留不住你,年纪不小,仍是独身一人无妻无妾,教朕如何舍得将最亲信的爱将送到西北去。” 陈棠始终半弓着身子,“望陛下成全。” 封禛沉默,他本是要将陈棠放在身边留做心腹,晋升内廷卫尉总领指挥使的诏书都已经拟好,回京便要宣召,哪里想到他竟忽然间铁了心要去西北。 西北的确要塞险峻,为防御重地,但他如今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一颗好棋不想放得太远。 “看来你心意已决,”封禛将折子扔到一旁,“朕最了解你的心性,认定了便不会更改,朕也正是看重你这一点。” 陈婠虽不知道大哥究竟为何,但凭她的直觉,此事绝非面上这样单纯。 “大哥若是远赴西北,家中父母靠谁赡养?本宫在宫中侍奉,许久才能回去一见。” 陈棠早已想好了对策,“高堂康健,父亲为国效力,母亲身体安康,况且微臣并非一去不回,只是暂时替陛下缓解乌蒙之患。”他掀起眼帘,目光如炬。 那一眼,封禛忽然体解了他的良苦用意,转念之后唇角微扬,渐渐澄明,“既然西北有定远将军青年俊才,镇国将军年事已高,常年驻守西北苦地,也是时候回京都享享清福了。” 封禛正有意要重整三军,彻底破除懿太后的势力牵制。本想将兵权制衡的局面放一放,但陈棠这一去,刚好造就了天时地利的契机。 出了栾川阁的殿门,梢头一轮弯月高悬天幕,林间的夜风轻柔寂静。 陈棠一身韚绸锦袍迎风吹动,走下台阶的脚步有些缓慢。 “不论大哥为何要走,”陈婠轻叹,“但好男儿志在四方,身为妹妹必当全力支持。” 陈棠点头,“就要离开京城,日后你在宫中需得更为谨慎,虽然陛下如今对你宠爱有加,但万事皆有变数。”末了又淡淡叮嘱一句,“尤其是温淑妃,尽量离她远一些,越远越好。你心思太过单纯,敌不过那些女人。” 这一番话,陈婠登时便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她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大哥的左臂。 陈棠冷不防,疼地倒抽了一口气,连忙避开。 “这是温淑妃留下的吧。”她目光飘远,“不过,只要大哥终于能够放下,从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陈棠看着妹妹素净的小脸儿,不禁一阵愧疚心疼,自己长久以来的执念,险些将她至于险境… 他点头,伸手轻轻地揉了揉陈婠的发顶,就像小时候那般。 也许,只有在宫外,他们兄妹二人才能暂时抛却荣宠地位,毫无顾忌地交谈倾心。 但今夕一过,陈婠仍做回她的深宫宠妃,陈棠远赴边关做他的定远将军。 庙堂之远,远在他乡。 -- 端阳节前,御驾从沧州返京,婉惠妃不在的日子里,后宫由懿太后操持,而选秀的帷幕正式拉开。 各地符合条件的已满十五岁及笄少女,次第入京,先由储秀宫接管,再由尚宫局的教导嬷嬷们进行初试,体貌特征,高矮胖瘦,一层一层仔细甄选。 这一段时日里,秀女们是没有机会面圣的,不必惊动天子。 第60章 暗表情思悄无音 端阳节,乃是登高顺天的好日子,宫中在清凉台设宴,亦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天儿一入五月,暑气渐来。 许久不见,这回宫的翌日,众位妃嫔便都要往慈宁宫请安听训。 一入慈宁宫,见殿中摆设用度似乎焕然一新,紫金画屏,婉香销金。 再看懿太后一身暗梨花黄西番莲刺绣宫装,气色甚好,更衬得人也年轻了许多。 想来皇上不在宫中的时日,懿太后过得很是顺心。 听闻她将赵氏族亲安插在京都任职,除了赵尚仪的父亲任宗正寺卿之外,其他文武职位都有赵家的外戚的影子。 更有甚者,懿太后还有意升中书令吴硕河补上丞相一职的空缺。 朝中谁人不只,那吴家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况且吴家小女儿正值二八芳龄,早已列入懿太后的选秀花名册,是头几个重视的。 懿太后的如意算盘打得好,以为皇上看不穿她的心思,或者,根本就认定了自己的儿子不敢对他的母后出手。 洛嫔着湖蓝色宫装,坐在最下面,来得早仍是脾性乖僻,不怎么开口,懿太后见她翻不起风浪,索性不去管。 婉惠妃来得刚好,一身儿绞纱作衬的妃色霓裳,胸前一颗紫玉镶金的坠子莹莹发亮,水灵灵的,样式简单却可见设计针脚细腻,应是好材料手艺。 殊不知,沈青桑绣工冠绝六宫,陈婠的衣裳只要经她手过,便是凡品也能变得不俗。 “婉惠妃今日穿的艳。”懿太后不温不火地瞧了她一眼。 “此次回来,阖宫百花齐放,臣妾便也穿点艳色好应一应景,若不然陛下又该说内务府不给毓秀宫分新衣。”陈婠说的温温和和,倒不是她改了心性,自从在西林猎场穿了回绯色的骑马服之后,皇上便时常旁敲侧击,后来径直就教尚衣局做了些新的宫装。 虽然衣衫娇艳,但她人淡温润,穿上去不似温淑妃那样扎眼,反而别有一番婉约清丽的气韵。 懿太后不置一词,倒是一旁站着侍奉的赵尚仪微微笑道,“是婉惠妃娘娘人好看,怎样穿,陛下都爱看。” 这赵尚仪虽为女官,但因着在太后跟前侍候,自然有些特殊待遇,她不必像尚宫局里的女官一样,严格按照品阶着蓝、朱、赤、紫色制服。 就比如她今日,藕荷色的夏装长裙,罗带高束,衬出婀娜的身段。 说起来,这赵尚仪和陈婠皆是属于一类的温婉面相,但赵尚仪出身北方,身量比陈婠高了一些,温婉中带着几分明慧聪敏,颇有主见。 而陈婠则是纯粹的柔丽,只看她的样貌,便觉得这女子当真是一丝心计也不会使的。 婉惠妃悠然落座,在右侧最高处,随口回了句,“赵尚仪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越来越会说话了。” 懿太后看了看时辰,“怎么温淑妃还没来?” 陈婠道,“温淑妃在沧州时感染风寒,身子不适,恐要来得晚些。” “如此,便去传话,教她在宫里歇着便是,传出去,还以为哀家故意难为她。” 话音才落,就见打殿门外来人。 芙蓉花的柳纱半袖裙,桃花妆艳光照人,正是温淑妃。 她盈盈一拜,“臣妾来迟片刻,还请太后娘娘莫怪。这是臣妾从沧州带回来的雪兔毛坯制的团扇,送给太后娘娘,夏日拿在手里扇凉,柔软吸汗,十分好用。” 霜灵捧着送上前,由赵尚仪下来替太后接过,懿太后点头,“难为你有心,哀家收着了,身子病了该好好养着才是。” “谢太后娘娘记挂,已经大好了。”温淑妃款款落座,目光略过陈婠时,微微一顿。 脑海里忽然却闪过那夜陈棠决绝的脸容。 这才发现,她门兄妹二人的眉眼间十分相似。 不禁一时恍惚,然后低头落座,并无交集。 “后日端阳节,昨儿哀家已经将账册教人送去毓秀宫中,婉惠妃可有所准备?” 陈婠放下茶盅,“尚衣局新制的夏用宫装已经按照份例送往内务府,再往各宫分配。端阳节所用的五彩线、菖蒲、艾叶还有雄黄酒等物品,臣妾也已经拟好账目,端阳节前就能发放到各宫去。唯有兰草汤沐浴这一项,还是要请示陛下,是赐浴汤池,还是将药草分给各宫自行安排。” 陈婠娓娓道来,却条理清晰,三言两语便将繁琐的后宫事务梳理顺了,是有些出乎懿太后的预料。 原以为她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如今倒是小瞧她了。 办事上头,比从前的皇贵妃要干脆利落不少。 “端阳节清凉台设宴,仍按照往年的用度开销,不宜太过铺张。”懿太后补充了一句。 陈婠福了身儿,“臣妾省得。” “暹罗国使节前些天抵达京都,进献了许多宝物,哀家给你们每人都留了些,图个新鲜儿。端阳节宴会,听闻陛下要召见暹罗使节。” 赵尚仪捧着玉盒,一位一位地送。 打开一瞧,是一枚寸高的乌瓷瓶。 暹罗国在蜀南郡十万大山再向南,气候炎热潮湿,与中土截然不同。 陈婠从前在山海博物志上看过记载,便知暹罗国信奉佛教,擅于烧瓷制香,尤其是乌瓷乃稀世珍品。 “暹罗国最盛名的正是乌瓷和瑞脑香,”赵尚仪轻声介绍,“众位娘娘们手中的,便是装在乌瓷中的瑞脑,为夏日解暑驱虫珍品,咱们中原是没有的,一瓶市价千金难求。” 懿太后满意地瞧了赵尚仪一眼,“你倒是博学。” 赵尚仪谦虚一笑,“奴婢从前在书上看过的,班门弄斧了。” 温淑妃摆弄着瓷瓶,陈婠见那赵尚仪腹中才华不浅,渐渐显山露水。 -- 因为出巡日久,此次早朝整整上了四个时辰之久,皇上连午膳也没有用。 陈婠心知他政务繁忙,特地到将要傍晚的时候才往正阳宫去。 若不是懿太后将任务压在她头上,自己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当口上来见皇上。 难得他这些天不入后宫,乐得清净自在几日。 宁春进去传话,出来说请婉惠妃稍候片刻,陛下正在接见臣下,又搬了椅子来,陈婠推辞说站着展身儿,便不坐。 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从偏殿侧门两名四品武官服的男子匆匆离去。 无意中看见侧脸,陈婠登时明白了,大哥是听了她的意见,将原骑射营的总校尉陆川举荐给了陛下。 此人为人忠耿沉稳,更重要的是,他日后将会一心辅佐陛下,铲除懿太后势力时,功勋卓著,后来更是升任大将军,封异姓王。 而此时,陈婠不会知道,皇上接见陆川,不仅仅是因为大哥的举荐,他本身已有前世记忆,能够明辨忠奸。 过了片刻,陈婠刚要入内,却见黑底绣金龙纹的长靴踏了出来。 封禛面容清清,一身淡紫色软菱缎直襟长袍,风姿卓越。 “在殿中闷了一日,陪朕去御花园散散心。”他轻揽着陈婠的肩,一路往玉阶下面走。 时晚霞偏西,池中荷花映日。 御花园中百花散香,十分清净怡人。 陈婠是有任务而来,自然不如他随性,“这是太后拟好的选秀名册,教臣妾呈给陛下过目。” 封禛似乎对此事并不上心,“朕信的过你,不必看了。” 选秀?他心里清楚,不过是选了那些女子背后的家世罢了,后宫如棋局,落子有定数,放的不合适,就全盘皆输,放的合适了,江山稳固。 但封禛从心里是排斥的,他自幼对女子不甚上心,更不会效仿前朝皇帝沉淫美色,荒废朝政。 后宫里放太多女人,平白多生事端。 他转头,正看见陈婠微微低垂的眉眼,在晚风里柔柔软软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有婠婠陪着,给朕后宫三千也不要的。” 陈婠将名册打开,“臣妾可当不得,陛下您还是瞧一瞧吧。” 封禛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的神态,心头微微一酸,夹着些许无奈。 他知道,陈婠如今不会计较他有多少女人,更不会因为他宠幸任何人而拈酸吃醋。 有时候,他甚至荒唐地想过,陈婠若仍和上一世那般争宠夺位,那么,自己定会将这所有都拱手予她。 只可惜,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些。 封禛第一次觉得身为天子,竟然也有无法弥补的遗憾。 陈婠一抬头,恰好撞进他怀中,凤眸映着霞光覆盖下来,毫无预兆的吻,便落在她的唇上。 凉丝丝的,却十分温柔。 “婠婠,做朕的皇后吧。”他含着樱唇,双手盘上她的腰。 陈婠不会明白,皇上为何忽然情动。 一听见皇后二字,前世痛苦的回忆充斥而来,旖旎情致登时消散无踪。 “臣妾无德,担不起陛下的话。”她只当这是男人缱绻时的温言爱语,算不得真。 如今,不论是家世还是子嗣,陈婠绝不符合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封禛捉住她不断反抗的身子,“那便给朕生一个孩子。” 现下正在御花园中,外面宫人往来。 被旁人撞见皇上搂着婉惠妃大庭广众之下亲密,不知道会在后宫中生出多少是非。 首先懿太后便是第一个难缠。 陈婠闷着脸儿不语,封禛还罢休,非要逼她亲口承认。 暧昧纠缠中,忽听假山后面有轻轻的响动。 皇上原本温润的脸色,登时沉下来,“何人大胆,还不速速出来。” 片刻之后,但见两抹浅米分色的身影慢悠悠从假山后出来,深深低着头,显然是极害怕的。 她们穿着的,正是储秀宫秀女的宫装,就连发饰也是一模一样。 陈婠当即便了然。 皇上被偷窥了亲密之事,心情不会好。 “哪宫的宫女,如此不守规矩,竟是闹到朕的脸面上了。” 见龙颜大怒,两人更是话都打颤,最后左边那个秀女开口道,“一时贪玩,并非有意冒犯…求皇上原谅,再不敢有下次了。” “回陛下,她们是储秀宫的秀女。”陈婠适时提醒道。 封禛冷冷一笑,“如此正好,报上名来,日后不必再入宫了。” 一听还没参加殿选,就被打了回去,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其中那名胆大的秀女缓缓抬起头,一双秀目含着泪,“臣女名叫吴歌,求陛下网开一面,不要现在就赶出宫去,您若当真气恼,便在殿选的时候再刺花打发也好…” 少女细声细气,桃花一样的秀致容颜,教人眼前一亮。 在看见这女子面貌的那一瞬,陈婠略一恍惚,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安阳公主。 吴歌,正是安阳公主的生母吴妃! 陈婠转头,见封禛的目光渐渐凝住,已然褪去了方才的厉色。 他从前有三子一女,最疼爱的,便是小女儿安阳公主。 只可惜,她母亲吴妃难产而亡,那时他在西巡,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后来,安阳公主自小养在陈皇后膝下,性格乖巧,最得自己宠爱。 虽然对吴妃称不上情深,可到底是安阳的母妃,若说毫无情谊怎会可能? 但更多的,却是深重的遗憾,总觉得有负于她。 如今,吴歌还是秀女,偏偏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良久,两位秀女惴惴不安中,抱着必死的决心,却听皇上一句,“念在你们初犯,下不为例吧。” 吴歌如蒙大赦,连忙谢恩离开,慌乱中竟是没看清皇上的龙颜。 但方才窥见他和那位妃子亲近,回味起来,不禁俏脸发红,快步走回了储秀宫。 陈婠不会知道封禛心中所想,只以为他是看中了吴歌的娇俏美丽。 吴歌正在花名册的第一位,现下看来,不论是出于太后的压力,还是皇上本身的意愿,这吴歌定是会入选的。 封禛收回目光,再看陈婠已然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夜风起了,陛下请回吧。” “去毓秀宫,朕想吃你做的桂花粥了。”他去牵陈婠的手,却碰到硬物。 低头一瞧,陈婠将那选秀名册塞在他手中,狡黠一笑,“如今没有桂花,陛下还是回正阳宫看一看名册才是要紧。臣妾还要去内务府一趟,端阳节的份例各宫都在等着。” 封禛微微蹙眉,“在你心里,这些倒比朕还重要。” 陈婠无奈道,“当初是陛下非要臣妾管理后宫诸事,如今您倒反过来怪罪臣妾了。” 封禛见她伶牙俐齿,心头教她挠的痒痒,却又不得发作,只好由她去。 第61章 诬陷转圜露锋芒 展眼便到了端阳节宴会,五月初五,九毒之首,依照古训这一日需要阖宫祭祀、放生。 各宫门前悬挂菖蒲、艾叶等驱邪祈福。 沈青桑先去慈宁宫和容琳姑姑交接事宜,而后奉婉惠妃之命,亲自去了一趟,查看过账目,备好的五彩线等事物已经提早分配到各宫,并无差错。 沈青桑又多留个心眼儿,所用的活锦鲤也亲眼过目,五彩斑斓放于活水网中,只待宴会完毕后由天子亲手执行放生之举。 端阳节当日,为一年中阳气最盛的日子,是以一大早起,陈婠便已经沐浴完毕。 沈青桑过来回话时,她正坐在院前的露风台上就着暖风吹干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微微抬起头,就见她身形婉约,侧头将及腰的发梳理柔顺,青丝万缕随风缠缠绕绕,乌眉亮眼,极是好看。 沈青桑不禁暗暗思量,婉惠妃和她所见过的妃嫔都不一样,或者说是反其道而行之。 从文昌帝开始,后宫里的妃嫔哪个不是在天子面前尽一切可能展现姿妍,好博得注意。 偏偏婉惠妃是独自在殿中时所展露的风情,倒比在皇上面前时多一些,一见到陛下,便将所有锋芒收敛,隐藏的毫无踪迹。 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时常吊起皇上的胃口,引得一而再再而三,所以,她看似文弱,实则心中聪明的很,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 但沈青桑仍是会错了意,上一世陈婠还有心争宠,如今她才不会再有那般愚蠢的心思,她是真的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恩宠了。 “太后娘娘凤驾已经往清凉台去了。”沈青桑站在一旁候着,陈婠梳妆时一直是亲自打理,除了以前让安平服侍,鲜少让其他婢子近身。 将五彩团线编成的绳结系在腕上,再罩一身花软缎的水荷半袖连臂装,清新淡雅,又不失庄重体面。 发髻上别一支五彩流珠钗,相得益彰。 端阳节以祭祀先人、祈福安康为主,不宜浓妆艳抹,这些规矩陈婠是知道的。 殿门外,梨花树下,却是一道修长玉立的身影候在原地。 陈婠缓步过去,“陛下何时来的?怎地也不知会臣妾一声?” 封禛的确是在此地看了一会儿,而从他的方向,恰好能瞧见陈婠坐在台阶上吹头发的地方。 那种悠然自得,随意闲适的神情,是在他身旁从没有过的,一时看的久了,不禁有些入神。 他伸手,轻柔地抚了抚垂在背上的柔滑发丝,拈起一缕放在鼻端轻嗅,“用的什么香?” 陈婠便道,“是皂角和艾叶熏的香。” 封禛便不再说话,牵着她上了鸾撵,只是一直握住她的手揉捏。 每每他如此动作时,必是心中有所计较。 一路往清凉台去的宫道旁,菖蒲艾叶清苦的香气萦绕,往来婢子皆是驻足行礼,穿着素净。 -- 果然,懿太后早早儿便到了,身旁的赵尚仪今日又换了新装,松花绿的宫装十分应景。 因为是后宫宴会,也并无外臣在场,是以显得随性了几分,说到底便是一众妃嫔太妃们陪着太后祈福放生。 一席流水宴皆是素食,皇上坐在正中央,婉惠妃在右,温淑妃在左。 陈婠只是自顾自地用膳,一旁的温淑妃就显得热情了许多,时时替他斟了酒雄黄酒。 懿太后今儿心情不错,皇上一回宫便准了她的调任令,不仅生了吴硕河为左丞相,更是将赵尚仪的父亲从宗正寺卿升为宰相参事,及三品官位,可谓是大步高升。 但皇上同时升任原兵部尚书梁言为右丞相,左右二丞相互制约平衡,但实则右丞相主管国家要事,手握实权。 而左丞相则多是天子旁诏,传达天子圣意,位高权却不重。 懿太后知道皇上的意思,但好在又将她们赵家族亲委以重任,是以在吴硕河此事上便也妥协了一步,皆大欢喜。 “当年先帝在时,每每后宫设宴总是百花齐放,热闹的紧。如今皇上正值当年,后宫里却是太冷清了些,哀家都有些瞧不过眼了。”懿太后说这话,却是拿眼去看婉惠妃。 陈婠沉住气,全做听不懂,仍是低头喝了一口雄黄酒。 温淑妃娇艳一笑,“臣妾听闻选秀的秀女已经入了储秀宫,想来很快,六宫便要热闹起来了,到时候多些姐妹们一起侍奉皇上,太后娘娘也不怕无趣了。” 懿太后点头,“仍是温淑妃识大体,说起来,那个吴家的小女儿哀家见过,样貌可人,性子乖巧,是难得的好女子,很合哀家眼缘。” 封禛冷冷清清地,也无多表示,但笑不语,却转头看向陈婠,“雄黄酒可还喝的惯?” “臣妾只喝得一口,便受不住了。”陈婠搪塞过去。 懿太后微微冷了脸色,“婉惠妃怎地也不劝着陛下些,多往后宫走动。” 据掖庭上记录,皇上回宫以后没有去后宫一次过夜,只是招幸了婉惠妃几次。 遂怎么看亦觉得这婉惠妃不合意,虽是样貌清婉,狐媚功夫却不简单,也不知使着什么手段迷了皇上。 陈婠委屈道,“太后娘娘教训的是。” 懿太后摆摆手,“不说这些了,莫教人听着像是哀家在为难你。” 封禛忽然道,“昨日梁丞相上奏,提及立后之事。朕心中思忖,他说的亦不无道理,国无后不安,朕也正有此意。” 懿太后断然拒绝,“立后之说言之尚早,哀家看如今并没合适的人选。” 一丝寒意闪过,试探过后,封禛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但要控制朝居,还要掌控整个后宫,野心昭然。 但立后一事,绝不会顺遂了她的心意。 封禛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吴家的小女儿,应该就是她心中最合适的人选吧! -- 素宴完毕,一众人便簇拥着太后往清凉台下的湖中走去。 内务府总管宗文华搬来早已备好的锦鲤,谁知当众一打开盖子,不由地面色一凝,脸色十分难看。 温淑妃第一个从人群中探出来,登时握住嘴,“这锦鲤…怎么都翻了白肚子?” 懿太后一听,果然寒了脸色,宗文华连忙将负责看守的内侍们都招了过来问话。 放生的活物突然死亡,乃是后宫大忌,预示着不详之意。 懿太后素来信奉,自然凤颜大怒。 “婉惠妃在哪?”她提高了声线,陈婠这才从旁边走过来。 锦鲤翻肚,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 但沈青桑亲自打理的事情,她信得过,何况内务府之人应该不会自掘墙角,弄出这事情来,宗文华也难逃其咎。 无意中看见温淑妃一丝不经意的冷眼,陈婠登时便想了通透。 沈青桑回话随口说道她出门时,碰见了温淑妃宫里的霜灵正往内务府进。 如此,最有可能做手脚的人,不言而喻。 “你当真是令哀家失望,枉负哀家对你的一番信任,一个小小的端阳节便弄成了这副样子!”懿太后毫不留情面,陈婠一言不发,静听训斥,一副逆来顺受的委屈样子。 “太后娘娘莫急,”待她发泄完毕,陈婠才幽幽开口,小心翼翼地道,“事虽如此,其中缘由到底是如何,现下自然无法查清,但臣妾有办法补救。” 说着,沈青桑已然领着内务府的人往毓秀宫去。 原本要放生的时机,平白被延后了。 皇上在殿中召见暹罗使节,这会儿也踱了出来。 但见所有人守在原地,便问,“可是放生过了?” 懿太后冷着脸,陈婠便往他近前靠了靠,“是臣妾办事不周,锦鲤不知怎地翻了肚子…” 封禛微一转圜,宽慰地将她肩头揽了下,“朕还当是如何了,再换一些便是,怎还惹得母后动气。” 温淑妃在旁唯恐天下不乱地添了句,“宫中用的锦鲤不多,都捉来了用,一时半刻只怕难以找到。” 谁知话音刚落,沈青桑等人已经抬了木桶过来,她微微拿袖子擦拭了额头的汗,“回禀婉惠妃,奴婢将东西拿来了。” 盖子一开,但见水中金色流转,水灵灵的鱼儿转着尾巴游动,鲜活极了。 陈婠这才道,“此锦鲤是臣妾在宫中闲时养着顽的,数量虽少,但如今能派上用场,还请太后娘娘原谅。” 懿太后端着脸色不放,但也不好再发怒,“那便赶紧吧,别误了时辰。” 陈婠与沈青桑会心一笑,不多言语。 -- 放生完毕,听得皇上吩咐宁春去宣大学士入宫,这一问才知,暹罗使节竟然不懂中土语言,交流上面十分吃力。 带来的书简亦是暹罗文字,今日休朝,还要出宫去请大学士来译。 陈婠从前在家中时,授课的老师曾给过她山海博物志一书,上面有一些简单的暹罗文字释义,当时好奇心重,便一心钻研,后来便能粗通暹罗文字用意,简单的交流应是不成问题。 这边她正想着,懿太后身旁的赵尚仪却突然轻声开口,“若陛下不嫌弃,便让奴婢一试。” 封禛抬眸,这才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只见赵尚仪如清风淡雅,面容落落大方,微微颔首,“奴婢曾学过些小国文字,最擅长的便是暹罗语,此刻去请大学士来,出入宫时辰要许久,只怕怠慢了使节。” 目光中带有一丝嘉许的神色,封禛再次确认,“赵尚仪所言属实?” 她盈盈一拜,“奴婢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如此,即刻便随朕来吧。” 赵尚仪缓步跟在皇上身旁,谨言慎行。 晚间得到消息,说是皇上留了赵尚仪在身旁,要宴请暹罗使节,共商国事。 懿太后很是满意,她这个侄女才华横溢,是该到了金子发光的时候。 而赵尚仪陪着陛下接见暹罗使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身为一届女官,这是何其大的殊荣? 可见陛下对她的重用。 端阳节当日,禁床笫交欢,所以皇上没有来后宫,而赵尚仪在正阳宫替陛下翻译文献书简,一夜未归。 第62章 明争暗夺云雨情 今日一下早朝,皇上便去了慈宁宫。 殿中摆了许多绿叶植物,散着清凉的水气,身后婢子手执蒲扇,轻轻扇着风。 “暹罗进贡的紫叶茶,解暑消渴,哀家喜欢这味道。”懿太后泡了两盅茶,分一杯给皇上。 皇上身着鸭卵青色常服,闲适清雅,啜了口茶,“此次暹罗国诚意十足,国王进献的贡品,正在源源不断往京都运输,暹罗郡王世子不久亦会亲自入宫觐见,结两国百年交好。” 暹罗主动示好邦交,于本朝亦是大有助益,若此次安排得当,便能稳固蜀南郡的时局,不费一兵一卒,何乐而不为? 懿太后点头称是,但心中却不见得和皇上同心同德。 赵尚仪乖顺地立在一旁,替懿太后垂着背,安静地聆听。 封禛往下座扫了一眼,婉惠妃捧着茶盅,似乎对上面的花纹很感兴趣,凝眸看着,丝毫没有将他的话听在耳中。 “既然母后也认为如此,那朕便决定将选秀之期往后推延,等接待完暹罗入京之事,再做安排。毕竟两国邦交为大,那些秀女便暂居储秀宫,正好学学规矩。” 懿太后闻言脸色渐渐变了,“选秀不费多大功夫,按惯例去办便是,皇上总能空出一日吧。” 封禛微微一笑,“一心焉能二用,选秀关乎国体,切不能草率。” 懿太后还想反驳,封禛已然收住笑意,眸光不怒自威,含了一分慑人的沉静,“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再更改。” 这一道目光,在不经意之间显露,透出身为帝王应有的肃杀决然,这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天子。 而这一发现,让懿太后心中更是忐忑,她必须尽快实现自己对于皇权的把控。 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掌控皇上的后宫。 身为母亲,她无疑是爱自己的儿子,只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母爱,在皇权面前绝不会再是平淡纯粹,她想要自己的儿子朝着安排好的方向前行,朝着她认为对的方向去做。 最好,要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最好,要和她赵氏一族血脉相融,永不分开。 “那就依皇上的意愿。”懿太后终于妥协,她知道,不能将皇上逼得太紧,否则物极必反。 坐在一旁的婉惠妃似乎才从神游天外的遐思中回过神来,她微微颔首,“臣妾听凭陛下、太后娘娘安排,并无异议。” 两人目光相触,陈婠只是轻轻掠过,了无痕迹,选秀与她根本无从挂心。 这般忽视的情绪,令封禛的心中生出些许烦闷,他去看她,她便只是握着袖子心不在焉,后来更是连眼神也没有一个。 “朕今日来,还想向母后讨一个人要去,”封禛说话时,眼眸含笑,却是看向身后的赵尚仪。 赵尚仪心弦一动,仍是保持着谨慎恭敬的姿态,却忍不住轻瞥了一眼过去。 眼波柔柔缓缓,如清泉流淌。 懿太后故意装作不知,“哀家这里还能有什么皇上看上的?” “赵尚仪近来翻译书籍,替朕分忧解难,行事稳重,很得朕心。若母后这里不缺人手,朕便将赵尚仪调任至正阳宫当值,她亦不必在两宫之间奔忙辛苦。” 话中嘉许的意味,已然明显的很。 懿太后牵了赵尚仪的手过来,“这丫头哀家原是舍不得的,但既然能替皇上分忧,亦是她的福分。” 封禛看向赵尚仪,她脸色微微红晕,福身谢恩,“奴婢自会尽力而为,不辜负陛下一片看重。” “婉惠妃对正阳宫御书房最是熟悉,”封禛话锋一转,“赵尚仪一会跟随婉惠妃一道去正阳宫交接一下便是。” 陈婠悠然起身,“如此,臣妾便带赵尚仪先走一步。” 这一番话说的已然有些绝情,分明是有了新人就要冷落旧人的意味。 任谁听了都不禁揣测怀疑,难不成这独占恩宠的婉惠妃已然有了失宠的征兆? 再看赵尚仪清婉的样貌,更是印证了皇上挑选女子的眼光。 自始至终,陈婠都不曾有任何不悦的表示,或者说,心如止水,丝毫不起涟漪。 只要不触动她们陈家的利益,皇上爱宠幸谁,与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若再像上一世那般愚蠢的可怜,才是枉费重活一次。 -- 御书房内,赵尚仪手脚很是勤快,陈婠慢条斯理地给她陈列皇上读书阅卷时的习惯。 譬如博物旁书之类的卷册要放在左面中间层,方便疲惫时解一解郁闷。 而奏折都是由宁春打理,她只需按照时间顺序归为在右侧书架上头,不可乱放。 赵尚仪虽然表面上恭敬地听着,实则心下并不完全认同陈婠的意思。 甚至,她心里始终是憋着一口气的,以自己对陈婠的观察,那女子除了温婉柔弱之外,几乎毫无用处,一辈子也只配做个花瓶罢了。 “陛下喜欢在左边执笔,奴婢看他总是从右面沾墨十分不便,便想着移动一下。”赵尚仪整理着笔墨纸砚,故意将从前的位置打乱重新摆放。 陈婠只是极浅一笑道,“但愿陛下下次批阅时,不会将墨点弄脏了奏章。” 赵尚仪顿了顿,不置一词。 陈婠见她十分有主见,虽得了皇上的令,却并未表现的十分张扬,仍知道收敛有度,可见涵养之深。 至少那份沉静不惊的气度,绝非寻常女子可有的。 最后书架下面,是暹罗进献的文策典籍,皆是以暹罗文字书写而成的。 陈婠定睛看了看,随口道,“史书列传应当和民间风俗传说分开陈列会比较好一些,还有暹罗医典,压在下面倒有些埋没了。” 赵尚仪一惊,猛地抬头望着她。 她心中疑惑之语,已然有人替她问了出来。 “朕不知,婉惠妃竟也通晓暹罗文字。” 这女子,就连这些也瞒的紧,分明就是要撇开一切和自己的关系,撇的越远越好,甚至不惜将旁的女人推给他! 封禛的声音冷然在身后响起,陈婠一回头,险些碰上他的胸膛。 遂退开了些,垂首道,“粗通一些,不登大雅。” “婉惠妃当真令朕刮目相看,”他轻轻抬起陈婠的下巴,“既然你如此不愿和朕交心,那么便回毓秀宫去吧,这里交给赵尚仪就好。” 陈婠淡淡一笑,眸中清明不夹尘垢,“以赵尚仪的才智,无需臣妾多言便能领悟。” 这话里,是有几分真心的。 但听在封禛耳朵里,却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婉惠妃离开后不久,封禛已经开始批阅奏折。 赵尚仪安静地退到一旁,跪坐在下面的书案前,素手执笔,着手翻译书卷。 暹罗国带来的文卷海量,她才抄阅了两本,而且只是粗稿,还需和大学士讨教商量,才能得出最恰当的译本。 她微微抬眼,见皇上玉面冷眼,就连批阅奏折的专注模样,也是极俊秀的。 不禁心弦一阵拨动。 回想起太后的教导,想起了皇上最喜欢看女子执笔书写的那份温婉书卷气。 遂定了定神,端出极其秀雅的姿态,静静陪在一旁。 而封禛从手中卷册里抬起眼,见那女子一举一动婉约秀致,可满眼满心,却是另一段婀娜身影。 一想到她逍遥自在、乐得清静的样子,便不由地将书握紧了几分。 只是时机未到,必须要先将她推下风口浪尖,才是最稳妥的计策。 -- 却说自从赵尚仪去了正阳宫当值,陈婠便难得脱身儿。 可还没清净一日,她便发觉封禛又换了新方法来折腾她。 魏太医从每三日一次的诊脉,变成了每日晨昏两次,而且魏太医并非独自过来,而是带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女医官。 先是一番诊脉,然后两名女医便将她浑身都检查了个遍,尤其是下腹,更是仔细… 按压触碰,问的极是仔细。 陈婠一问因由,才知道是皇上授意,特意来替她调养身子。 然后,便开了药补的方子,监督她按时服用。 如此这般,折腾了许多天,直到陈婠月事完了后几日,皇上便准时在晚膳后来到毓秀宫。 外面风传婉惠妃失宠,封禛日久没见她,竟是脸色更红润了几分。 “婉惠妃倒是清净自在。”他不无怨气。 “什么风将陛下吹来了?臣妾已经用膳完毕,将要就寝,陛下请回吧。”陈婠今儿又被一番“上刑”,不仅要检查身子,行按摩针灸之术,还要配合着喝药熏香,这会子只想赶紧上榻安眠。 封禛见她非但没有任何想念的意思,更是下了逐客令,遂一把将她抱起,心里憋着火正无处可发。 挥手将帷幔打落,沈青桑自然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只是陛下今日并未翻牌子,按道理来讲不入后宫。 “这些天身子调理的可还好?”他伸手便学着医官的手法按压上去,惹得陈婠一声呼痛,“陛下哪里学来的歪法子?” 他靠过来,将她脸儿扳起,“朕还学了很多易于受孕的招式,这就给你施展一二。” 陈婠半推半就,无奈非常,只盼他赶紧事毕。 他只是俯在耳畔轻声道,“朕还请魏太医算过了,这几天是婠婠你最适合受孕的日子…” 陈婠脸色一红,“陛下好没正形的,这些也好问旁人?” “要尊重医理,方能天时地利人和,”他掌控着,“婠婠听话,按照朕说的来做。” 陈婠心知他和懿太后周旋,有太多的情不得已,但是今夜,他简直是存了心地折腾自己。 极致的痛苦和欢愉。 他想要孩子,陈婠能强烈的感到他的意愿,是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 合秀宫中,温淑妃半倚地屏风后面,孙太医正在诊脉。 霜灵已然屏退众人,收回雪白的腕子,温淑妃缓缓从屏风里走出。 娇艳如画,“孙太医,我父亲还时常挂念着令尊。” “微臣替家父问候将军大人、淑妃娘娘。” 这孙太医的父亲曾受过镇国将军的救命之恩,自从入宫后,孙太医便对温淑妃诸多关照,只是旁人瞧不出端倪。 “本宫听闻是魏太医负责诊理婉惠妃的脉。”她柔声问道。 孙太医如实作答,温淑妃又问,“若陛下经常临幸,譬如婉惠妃,但她却仍是怀不上孩子,此种情况可属正常?” 这个疑问,在心中盘桓了许久。 而如今,愈发生疑,陈婠明明占尽恩宠,但肚子却再也没有动静。 她不相信这只是巧合。 孙太医想了想道,“婉惠妃亦有可能是小产伤了身子,据微臣所知,魏太医正在着手调理。” 温淑妃眸中一亮,“当初婉惠妃小产时,孙大人亦在场,不知可否向本宫透露一些细节实情?” 第63章 锦绣珠玑连环扣 孙太医迟疑了片刻,瞒不过温淑妃的眼睛。 “既然孙大人为难,便作罢,本宫也不勉强。”温淑妃说的轻巧,可孙大人的父亲就在镇国将军手下当参将,怎敢惹了她? “微臣如实禀报,婉惠妃小产的事情,乃是太医院禁忌,太医令命所有人封口,细节不许外传,”孙太医压低了声音,“但当晚,微臣守在外殿,只听见魏太医自言自语说着脉象不对,为何没有杂冲滑脉…后来青桑姑姑就一再催促魏太医仔细诊,微臣便不知了。” 温淑妃自然捕捉了到了重点,一双明眸愈发亮了,“本宫不懂医理,孙大人可否说的清楚一些。” 孙太医已然满头是汗,这话如果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遂将原话遮三去五,大概解释道,“若是被下药流产,脉象会呈现杂乱无章的冲脉,其他的,恕微臣才疏学浅。但各人体质不不尽相同,婉惠妃娘娘也许病因有内情,微臣实在不敢妄言。” 温淑妃将这一条线梳理了一遍,却是更为震惊,难道,陈婠根本就没有怀娠? 她心中杂乱,仿佛带着将要触及真相的兴奋。 稳住心思,她装作无意地摆摆手,“下去吧,本宫有赏。” 打发走了孙太医,温淑妃速速唤了霜灵进来,“打听一下今夜宫中的动向。” 不多时霜灵便回来,“回娘娘,这些天陛下忙着接见暹罗使节,内务府和尚宫局忙地不分昼夜,奴婢听说,那暹罗国进献贡品的车队一直从玄武门排到司马门那么长。陛下有些日子没来后宫了,今夜仍未翻牌子。” “婉惠妃呢?”她又问。 霜灵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答,“不曾料那人也有失宠的一天,如今谁不知陛下身边有个赵尚仪,赵尚仪有才能干,哪里还有旁人的份呢。” 温淑妃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将她招过来,贴耳吩咐了几句,霜灵点点头便下去办了。 -- 夜已深,将要宵禁。 却见两条人影从合秀宫出来,绕过太液池,一路去往鸾秀宫的方向。 路上夜深寂静,周才人失宠已久,原先热闹华美的宫舍周围,如今冷清寂静,夜晚时,更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霜灵轻声问,“娘娘,咱们做什么要来这地方,怪吓人的。” 温淑妃缓步前行,“都打点好了?” 霜灵点点头,晚膳前她已经将银子送到鸾秀宫宫女的手中,此处如今形同冷宫,分例极低,那宫女名唤千瑶,本来就是从北宫挪用过来的,与周才人并不交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只是见一面通融一下,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何况,陛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鸾秀宫院中一派梧桐树枝桠茂密,温淑妃环顾四下,和陈婠上回来时一样,都惊讶于周才人的雅致,身在冷宫,竟还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得不说是极好的习惯。 想来周若薇出身高门,早早地嫁入东宫,懿太后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栽培,绝不会比赵尚仪少。 只可惜,温淑妃走进去时,还在想,这周才人若非出身懿太后一脉,也许还能有几分造化。 殿中点了一尾青灯,照的书房微微亮堂。 周才人正靠在凉榻上看书,穿的轻薄纱衣,洗的有些发旧,仍是从前的旧衣裳。发髻简单,素面朝天,殿中装饰仍维持着从前的样子。 远远看过去,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 温淑妃一时迷惑,看她如今的状态,和想象中禁足冷宫的颓废模样极不相符。 甚至还看出了超脱飒然的意味。 似乎对她的到来,周才人并不感到意外,“温淑妃夜半来此,应该不是只为了瞧一眼我这个闲人吧。” 淡淡一笑,“夏署将至,看在往日多有关照的情分上,本宫来给周才人送几件夏裳。” 周才人这才将书卷放下,“多谢了,作为回报,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果然皆是聪明人,也不说虚言,温淑妃单刀直入,便坐下来问,“本宫相信当时婉惠妃小产一事,定是有内情的,那麝香当真是你下的?” 周才人眉眼妩媚清流,似乎气色倒比从前好了许多,进来许久,她都没有咳嗽一声儿,从前她可是有名的病秧子。 “我下药害没了婉惠妃的胎,这已经是定论,还有什么可说的?”周才人在等她的诚意。 “你我如今是一类,皆是受了婉惠妃的陷害,更应该联手对付她。”温淑妃直言,周才人凝了她一眼,“只有两句话,你要记仔细了。其一,我对天起誓,绝不曾下药害过婉惠妃。其二,虎毒尚不食子,婉惠妃不是虎狼。” 温淑妃还想再问什么,周才人已然下了逐客令。 走出鸾秀宫时,温淑妃仍在反复回味这句话,不得要领。 -- 入夏已深,六月正暑。 暹罗郡王世子已经抵达京都,皇上排场隆重,以天子大礼在明堂之上接见了世子颂汶纳,可谓是给足了暹罗国礼遇。 自古万国朝会,这次乃是头开先河。 据说明堂之上,赵尚仪伴天子左右,盛装出席,以两国来使女官身份,与暹罗世子会面。 将暹罗语说的极是动听,一展才华,出尽了风头。 不单是后宫之中,如今朝中,赵尚仪的芳名可谓是人人皆知,无不称赞一句此女有德,才貌两全。 而后便是各色宴会,无一例外,皆是赵尚仪贴身随侍,从慈宁宫的女官,一跃成为天子身边的最高女官,地位早已不同往日。 皇上几次派人来毓秀宫传话,婉惠妃皆是以身子不适,有失国体为由拒绝,始终没有露面。 后来,似乎皇上也不再勉强,渐渐地毓秀宫就被冷落下来。 后宫里更坐实了婉惠妃失宠的流言蜚语,只怕她哪里是生病,根本就是不敢和赵尚仪一较高下罢了。 流言越传越真,婉惠妃宫中没有丝毫动静,流言便成了真言。 但实情如何?实情却是陈婠整日在毓秀宫中种花养鸟儿,清净自在极了。 因为忙着暹罗国朝见之事,慈宁宫的问安听事也暂时免去了,人人都在追捧赵尚仪,哪还有闲功夫顾忌她一个将要失宠的妃子? 但这样的状态,陈婠简直很满意。 殿中冰块消暑,因为无需顾及皇上过来,陈婠只着了极其轻薄的湖蓝色纱裙,抹胸压得很低,露出大片雪白。 后院新种了一架常春藤,架了一人多高的木棚子,绿色的藤蔓便缠绕着爬了上去,长满了,落成大片的阴凉。 陈婠每日都在藤蔓下的土畦里种花养草。 种子是沈青桑从内务府里领来的,各色花草皆有。 后来长着长着,却是在百花争艳中,冒出了一株石竹花。 沈青桑只知道,婉惠妃尤其真爱那一株并不起眼的石竹花,将周围的牡丹都移走了,将石竹花单独辟出了一块儿地方养着。 更是不寻常的,是她将石竹花的枝桠辟出三支,摆成了一个月字形,高矮错落,瞧上去就像是相依相偎的亲人一般,形状十分奇特。 但沈青桑素来沉的住气,只是悄然观察着婉惠妃精心侍弄着三株石竹花,从不过问。 这一日,燥热的暑气因为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而消减了不少。 午睡后醒来,沈青桑才端了药汤过来,只见婉惠妃听得雨声,登时拢了衣衫,梳洗也不曾,便往后院跑去。 “外面雨大,快跟上去给娘娘掌伞。”她连忙吩咐眉心跟过去。 沈青桑一想便明白了,她定是为了那三株石竹花而去的。 为了几株花草,竟是连身子也不顾了,婉惠妃似乎从来不是如此草率之人。 正想着,一回头,却见皇上来了,宁春跟在后面收了伞。 月牙白的蜀绸轻锦褂子衬在身上,广袖宽袍,瞧着便十分清爽凉快。 沈青桑见礼,“娘娘正在后院,奴婢这便去请来。” 封禛淡淡摆手,“不必,朕过去瞧瞧她。” 陈婠蹙着眉,用手挡在那小小的花草上面,催促着眉心去取木板过来。 眉心只好将伞撑在她身后,但仍是有雨水滴落在她半个身子上面。 封禛走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场面。 素净的脸容,在雨幕中不甚清晰,但眉间的一丝焦急却瞧得分明。 沈青桑连忙撑伞过去,“娘娘陛下来了。” 陈婠这才看到他的存在,只是手仍没有离开那三株石竹花。 封禛缓缓踱步过去,仿佛已经隔了许久没有相见,他几次想来毓秀宫,最终都被理智压了下去。 但陈婠的重心并不在他身上,可以说,见到他时,竟然连一丝欣喜的表情也没有。 只是连忙吩咐沈青桑撑伞遮住石竹花。 她这才起身迎上来,宁春连忙将伞一并撑住。 陈婠仰起头,“陛下,外面雨大,臣妾陪您进殿吧。” 但封禛的目光不经意投在三株石竹花上,却再也移不开一下。 脑海里翻覆的记忆闪现,犹记得,他们的儿子五岁册封太子那一年,要的礼物便是石竹花。 而且封禛能清楚的记得,太子在后花园栽种石竹花时认真的模样。 他将三株高矮不同的石竹花栽下,略带稚气的言语道,“此三株石竹花,可像是父皇母后咱们三人在一起?” 陈婠便慈爱地抚着他的肩,点头,“太子若喜欢,母后便陪你一起养着它们。” 第64章 野心暗藏美人皮 便也是在这大片的常春藤下面,她当时还是皇后,满面慈和,挽着裙角蹲下来,陪着太子一起种花。 那种祥和安宁的眼神里,是唯有对太子时才会有的深深眷恋。 而面对自己,又会重新变成温婉却绝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如今,仍是这样的地点,仍是这样的石竹花,却已然物是人非。 有那么一个闪念而过,封禛甚至惊讶于自己的荒唐,面前的陈婠,难道也和自己一样,有着前世的记忆? 雨幕如帘,倾盆而落。 宁春心里着急,这皇上和婉惠妃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站在大雨里,实是有伤龙体。 陈婠略微不解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儿,“陛下?” 封禛却猛地将脸前的手给握住,他黑眸深沉,问道,“这花是哪里来的?” 因为问的太过突然,就连一贯清冷沉稳的神态,也夹杂了隐隐的急切。 反常地不像是皇上的作风。 沈青桑原本站在身后撑伞,一听如此,以为皇上不喜欢这花,遂连忙替陈婠解围,“回避下,这花是奴婢从内务府领来的,当初娘娘也不知道是什么种子,便种下了,并非有意。” 陈婠的手被他捏的发疼,往回抽了抽,低胸的襦裙上,已经有点点雨滴溅在雪胸前,往下滑落。 “若陛下不喜欢,臣妾移走便是…”陈婠想着奇怪,从前不知皇上不喜欢石竹花的。 封禛见她的确是无心之举,心中虽然存着疑问,但终究是以为自己多心揣测。 这天底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后悔药? 他凝着眼前人,心头却忍不住去想,若她也有上一世的记忆,可还会原谅自己… 然而却是无解,若陈婠还有记忆,以她的心性,想必一定是恨极,不会再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心下闷胀,惶惶难解,便缓缓将手放开了。 沈青桑见陛下这一阵风雨欲来之势似乎过去了,才斗胆道,“如今娘娘正在调理身子,魏太医说娘娘体寒不能受冷…” 话未说完,封禛已经长臂一舒,将她拢在怀中,快步往殿内走去。 这一身湿了的湖蓝色裙裳,腻腻地贴在身上,并不舒服。 沈青桑点了暖炉,端了新换的一身儿宫装进来,却见皇上稳坐如山,丝毫没有回避的意味。 这是在陈婠的寝殿里,她也无地可退。 眼波递来,陈婠只好端了衣服往其他屋子里走去,“臣妾要更衣,请陛下稍等。” 封禛却起身踱步近前,摆摆手示意沈青桑退下,“方才怪朕考虑不周,朕来帮婠婠更衣。” 这话里的意思暧昧极了,沈青桑岂会不解风情,自然是避地越远越好。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金鼎炉内时不时蹦出碳星轻微的声响,更衬得一室春静。 陈婠低着头,似乎有些难为情。 虽说欢好情浓时,如何放纵也是尝过的。 但此刻青天白日,要赤诚相对,仍是有些别扭。 略显生疏的手法,将外衫的系带解开,然后大手一挥,便将衣衫散了下去。 湖蓝的色泽,衬得肤白如雪,几缕湿润的发丝黏在修长的颈子上,黑白分明,一张脂米分全无的素净小脸,无疑是极惹人怜爱的模样。 将她抱到暖炉旁,一个旋身,便坐在了自己腿面上。 陈婠攥着衣角,想要先将新衣罩上,但皇上却偏偏不从。 反而将手探了进去,轻轻在玉背上流连。 “陛下若再如此,只怕臣妾真要病了。”她虽然嘴上说着,但实则身子一团火热,哪里会冷。 封禛闻言便将她横抱着起身儿,大步往床帏而去,“婠婠说的有道理,一会儿便不冷了。” 雨声越来越大,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棂上。 陈婠趁机卷起衣衫,披在身上,“陛下国事繁忙,不可在臣妾这里浪费时辰。” 封禛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却在冷清的眼底透出一抹淡淡的妖,显然是有所图谋的。 陈婠见他如此,心下暗道他无耻无度。 “如今在朕心中,和婠婠生下朕的儿子,是和暹罗国朝贡同等重要的大事,都是耽误不得的。” “臣妾的肚子不争气,陛下应该在后宫中仔细挑选别的妃嫔,而不是在臣妾这里费时费力。” 岂料封禛将她放平,眼眸从上面俯视下来,十分笃定,“婠婠一定会给朕生一个好儿子。” 算起来,她已经晚了一年多,每每想到如此,封禛便都归咎于上次小产,他甚至会害怕,那个失去的孩子,就是太子。 陈婠咬着唇,不再阻扰,只是被动承受着。 封禛调笑道,“爱妃既然知道朕费力,怎地也不好生配合着?” 陈婠红着脸将头别向一旁,从来都懒得理他床笫间的胡言乱语。 但似乎,正是这种半推半就的态度,反而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毓秀宫的宫人已经在外殿等候了许久,皇上将婉惠妃留在殿中已经一个时辰,莫说是更衣,便是新制的衣裳也该好了。 室内若有若无的呢哝随着雨打芭蕉的声响,混在一处,将夏日的傍晚拉的格外绵长悠远,似乎永无尽头。 一身汗湿的男人最后枕在她肩窝里,对着耳畔道,“不管外面有何传言,婠婠一句也不要信。” 陈婠没有力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昏沉地想要睡过去。 殿中动静止息了许久,沈青桑才进来叩门,说是晚膳已经传上。 不一会儿,却见皇上整理好衣衫推门出来,春意情浓,“朕先用着,婉惠妃累了睡一会儿,休要打扰。” 眉心等年纪轻些的小宫女,已经听红了脸,皆是连忙过来侍候着。 皇上吩咐,将婉惠妃的饭食打回去,一会醒了再重做新的,和魏太医开的药一并煎了送来。 殿门关闭后不久,床帏中的陈婠却忽然张开双眸,缱绻后的浓丽之色还未消退,目光却已经变得澄净。 她合上衣衫,赤着脚轻轻走到妆奁前的红乌木矮柜前。 手指往下滑,打开了最后一层木格。 从数不尽的金玉珠翠中,掏出一枚极不起眼的盒子,捻起里面乌黑的药丸,慢慢咀嚼,然后仰头吞下去。 重新躺回榻上,安心地闭了眼。 她一直都在服用麝香白鹭丸,这是在法华寺时,偷偷从宫外弄来的避子药。 只要她不愿意,就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怀上孩子,没有骨肉牵绊,那么终有一日,将会重获自由。 这也是为何,那三株石竹花,陈婠竟会视若珍宝,呵护备至。 因为她明白,此生和儿子已是缘尽,只怕不能再续母子前缘。 -- 大约半个多时辰,殿门缓缓开了,只见婉惠妃发髻松挽,云鬓钗斜堆在一侧肩头,面若桃花地悠悠出来,一身衣裳的确是新换的,薄纱如绯。 一抬眼,却意外地看见赵尚仪不知何时竟来了,端端正正地站在皇上后面侍着。 “教陛下久等了,是臣妾的不是。”她清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喑哑,仿若没有瞧见这位不速之客。 将药碗推了过来,封禛一派落落大方,“先将药喝了。” 虽是命令,却是温柔的。 陈婠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勺,又推托说苦,要拿蜜饯过来。 赵尚仪冷眼旁观,心中自然是对婉惠妃如此矫情的做法嗤之以鼻,但似乎皇上并不在意,反而很是受用。 蜜饯装在碟子里,陈婠拈了一颗自己吃下,余光瞥见赵尚仪微微握紧的手,然后故意又送了一颗放到皇上嘴里,“陛下也尝一尝。” 只见两人之间轻柔婉转,一派贴心。 陈婠忽然转头,“赵尚仪可有用膳?不如一起吧。” 赵尚仪微微一笑,“奴婢谢婉惠妃娘娘好意,奴婢用膳事小,政务是大。陛下若还有事,奴婢便先回宫去,大学士还在等着。” 这明显是搬出了自己的地位,暗讽陈婠一无是处,只是即便是讽刺,从赵尚仪口中说出来亦是深明大义,丝毫不惹人讨厌。 皇上漱了口茶,拿过棉帛拭干净手,“朕也用完了,赵尚仪提醒的是,今晚还要见一见世子颂汶纳,他可是送了兵权过来的。” 陈婠并未站起来,似乎有些不合礼数,“如此,臣妾恭送陛下。” 赵尚仪面带微笑,春风盎然,就像一株迎风峭立的青柳,带着高华的姿态。 她的确有傲人的资本,但看在陈婠眼中,始终不过是另一种高明些的邀宠手段,放在皇上面前,仍显得稚嫩了些,这后宫如戏,看戏的人瞧的一清二楚。 临走前,封禛沉吟道,“婉惠妃既然身子不适,便多养着,朕这些天事务繁忙,难以抽身过来。” 陈婠表现的很是大度,“有赵尚仪服侍,臣妾亦能安心,陛下不必挂念。” 御撵在外候着,封禛撩袍踏了上去,掀开帘子,“你也一起上来吧。” 赵尚仪福身不动,“奴婢不敢僭越了规矩。” 封禛朗朗一笑,眸如星,清如月,“朕许了,就是规矩。” 佳人徐徐抬头,小心翼翼地登了撵,端姿坐着,因为离得近,能闻到一阵阵龙涎香混着百合香的气息。 这才意识到,这味道是婉惠妃宫中的。 御撵缓缓行驶在宫道上,居高俯视,视野大不相同。 此一刻与皇上共乘一车,赵尚仪隐藏在心底深深的欲望,渐渐滋长膨胀。 天子的恩幸与宠爱,后宫的权势与地位,的确太过诱人。 难怪自己姑母,会如此舍弃不下。 “奴婢瞧着,婉惠妃娘娘真个是善解人意、识大体之人,难怪陛下看重。”她轻声开口,岂料皇上却冷冷一笑,全无方才的温存体贴,“再好的人,看多了也会厌倦。” 心中一惊,难不成在毓秀宫的恩爱皆是人前做戏么? 转念一想,以她许久的观察,皇上对于婉惠妃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宠爱。 但今夜,却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来,她不禁去揣度这话中的意思。 身旁的男人微微后仰,靠在后壁上,手臂随性地搭在一侧,便将她拢在了身前,虽然并无接触,但气氛却暧昧流转。 “不提她了,说一说翻译文本的进度,还有暹罗世子的动向。” 赵尚仪稳住心思,端着架子并不放松。 她知道,后宫女子不不可攀附、不可邀宠,她要保持自己在皇上心中独一无二的高华地位,如此才能长久。 第65章 荣华倾覆旦夕间 杏花盛,桑叶白,丝飘弱柳宫闱晚。 若说起如今宫中最得意之人,定然是懿太后。 暹罗国使节进宫这一个多月来,赵尚仪出尽风头,地位高升,赐其赵氏宅邸良田,赵夫人更是加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准许入宫探视女儿。 都道赵氏一族飞出了凤凰,有个名盖京华的好女儿,满腹才情,荣宠恩嘉。 看如今势头,后宫无人,皇上对赵尚仪的看重已然远远超过御前女官。 更有甚者,已然有大师占卜相命有云: 赵家有女,出身名门,生于龙凤时辰,命格高贵,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这些流言不知从何而起,却是越传越广,皇上每每与暹罗世子会宴,都要带着赵尚仪这朵解语花在身旁。 时值夏深,暹罗世子在京都也已逗留了许久,便该班师回朝。 他既醉心于京都百里繁华,盛世昌平,更是对中原女子倾慕有加,直言不讳地请求天子赐婚,共结两国百年之好。 天子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作为和亲的回报,筹码是暹罗国十万兵权,戍守蜀南郡以南十万大山门户,为中土解决南边隐患。 临走前,世子颂汶纳立下信书,定下了和亲兵权之事。 为了庆祝两国睦好,天子钦定,宫中设最高规格的御宴,隆重地为暹罗世子践行,同时,亦是为和亲公主送行。 这些天,后宫忙的不可开交。 婉惠妃称病,大手一撒,将这权力全部交给懿太后。 燃眉之急,是要解决和亲人物的问题。 陛下答应了和亲,但宫中却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懿太后只有一子一女,长公主早已招了驸马,自然第一个剔除。 郑太妃年轻,膝下无子无嗣,珍太妃幽禁冷宫,德太妃的女儿才刚满十岁。 一时令人作难。 为了群策群力,懿太后当即便招了后宫所有妃嫔到慈宁宫,共商此事。 皇上正好下了早朝,遂也过来凑个场子。 众说纷纭,赵尚仪首先现出计策,“奴婢认为,不如从尚宫局选出一个身家清白、样貌秀美的高等女官,封一个公主之名送去和亲。既能完成任务,也不失体面。” 但这一提议,正是钻了空子,看似聪明至极。 几位太妃自然是首肯认同,懿太后也道,“你这办法倒想的刁钻,容哀家想想。” 但皇上淡淡饮茶,并未认同。 陈婠本是随意听着,不打算掺合,但赵尚仪这一提议,却是太过草率。 难不成她熟读万卷,竟从不曾看过本朝史记? 再看赵尚仪笑意温柔,一副宫中唯我才华横溢的表情,陈婠便忍不住想杀一杀她的锐气。 这还没到高位,就已经有些翘了尾巴。 就在满场赞同声一片时,婉惠妃清丽的声音却显得十分突兀,“古来有前车之鉴,八九年间,与乌蒙和亲,送去的假公主被乌蒙国王当作祭品杀害,生殉祭天,更被视作毫无诚意,进而引发两国交战。至今与乌蒙国的关系仍尚未缓和,西北骚扰不断。此次,怎能与暹罗重蹈覆辙?” 这史书上笔笔鲜血,想来这些后宫中出身高门的女子,定然是烂熟于心的,却仍要口是心非地奉承,嘴脸可见一斑。 谁知她认为只是极平常的述说,可声音落处,满场骤然安静下来,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 赵尚仪疑惑地开口,“婉惠妃这是从哪里看来的?奴婢怎么从不知还有这段记载…” 陈婠心中一虚,她自信记忆力过人,绝不会记错的。 但周围人的神情,亦不像是作假。 所有人都是一副疑惑而不以为然的模样,仿佛她的话是天方夜谭一般。 但唯有上座的皇上,目光骤然变了,深深将她锁住。 良久,天子发话,“婉惠妃所言确是属实,但太祖薨逝前,不想留下这一笔污点,遂命太史官除去了和亲乌蒙的文字,是以如今的史记中,已经看不到这一段历史。” 赵尚仪满面羞红,惭愧道,“是奴婢心切,思虑不周,多谢婉惠妃娘娘提点。” 皇上始终凝着陈婠,虽然面上云淡风轻,但心中却是万水千山的起伏不定。 她为何会知道这些根本不曾记载于书的历史… “婉惠妃可否告诉朕,你从何处看来的?” 陈婠是如何聪明的人精儿,这一番察言观色下来,已然明白事情绝不简单。 她是预知了不该知晓的事情,遂缓和了神色,一副天真讶异的温柔之态,“方才是臣妾唐突了,其实此是臣妾祖父在世时曾无意中说起过的,不知真假。当时臣妾年纪小便信以为真,至今还印象深刻,倒是教陛下见笑了。” 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许久,封禛从她一派从容,不像是在说谎,便止住了话语。 陈婠此次长了教训,才知道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已然不同于往日了,再不可轻易显露。 回到正阳宫后,封禛第一件事便是找来史记,高祖本纪中,的确不曾有任何关于乌蒙和亲的记载。 但他可以肯定,上一世时,这些皆是清清楚楚地记载于书中。 陈婠,当真只是从祖父那里听来的传言么? -- 经过那日议事,懿太后只能从皇室宗族中甄选适龄女子。 眼看慈宁宫忙进忙出,毓秀宫中却是安安稳稳,两耳不闻窗外事。 皇上隔几日便会过来一次,每每皆是极尽所能,要将她榨取的一丝也不剩的。 陈婠甚至怀疑,这男人是渴的久了,要在她这里全部补偿回来。 但皇上并不留宿,只在毓秀宫待几个时辰,宵禁之前皆会回正阳宫。 所以彤史上并未记载。 据皇上的枕边风儿说,这日子皆是魏太医算准的受孕时日,陈婠对于他的求子心切,只是表面上配合一下。 上一世争宠争位,机关算尽,却惶惶度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过惯了清闲日子,忽然发觉做个闲妃也是极好的。 看书种花养鸟儿,时不时还能去御马场观马,绕着御花园赏花观鱼,悠闲至极,俸禄却丝毫不减。 只是如今为了备孕,洛嫔在御马场那便盯得紧,是决计不让她骑马,只能在外场瞧一瞧热闹。 沈青桑从慈宁宫回来,禀报说,懿太后选好了三名良家子,两女为旁支远亲的封姓郡主,令一女乃是德太妃的亲侄女封了外姓郡主,只待陛下最后的决定。 明日,就是践行大宴,大宴过后按照祖制,需连贺三天,举朝欢庆,然后暹罗国使臣一行人便该动身出发。 可到了如今紧要关头,皇上的诏书却迟迟未下,所以,明日的宴会,这新封的三名郡主皆要出席,不知最后花落谁家。 -- 御宴设在正阳宫后的长乐殿。 寓意一世长乐,万世长安。 御宴的规格,亦是前所未有之高,就连活了两世的陈婠,也鲜少见过如此奢华的场面。 玉盏金盘,宫花禁柳,月殿兰宫。 凤仙台上,佳人奏乐,伶人霓裳舞长袖。 丝竹悦耳,美酒流觞,万里风云入壮怀。 暹罗世子颂汶纳客居次位,紧临着天子而坐。 三位新封的郡主皆是一身红衣,坐在对面的珠帘之中,静静等待命运的最后判决。 陈婠入殿时,远远地瞧见了三人的神态,具是万念已灰。 一出中土,故国便只在梦里,这一辈子就是流落异乡,再无回来之期。 虽然她亦不赞同和亲之举,但权衡大局,为了江山稳固,牺牲一人的终身幸福也并无不妥,总好过千百万将士的流血牺牲。 送别宴的气氛格外热烈,不似初来时的拘谨。 而今日,满场最耀眼之人,非赵尚仪莫属。 一袭姜红色的对襟穿花宫装,罗带流苏轻悬,鬓上玉簪斜插,妆容丽质。 一出场,便有艳冠群芳的夺目。 衣裳是皇上亲自吩咐尚衣局赶制的宫装,特地为这盛大的宴会准备着。 懿太后高居上位,尽收满眼繁华,再看芷丫头今日风头,想来皇上很快便要正式将她册封,纳入后宫给一个名分。 而且凭她观察,皇上对芷丫头的宠爱和尊重,是出自真心。 天子明袍加身,威仪俊美,和颂汶纳把酒言欢,一同听乐赏舞,推杯换盏。 赵尚仪温柔地侍奉在一旁,替他们二人亲手布菜斟酒,俨然是独占天子恩宠之势。 酒至酣处,皇上忽然拉着赵尚仪的手坐在身旁,满面春意,赵尚仪端姿而坐,始终安静地做着温柔的解语花。 谁知皇上却忽然转头问向颂汶纳,“在世子心中,赵尚仪是何等女儿?” 颂汶纳望着温婉柔丽的面庞,回想起她说着熟练的暹罗语时的认真模样,在第一眼时,他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出色的女官。 “才貌俱佳,宜室宜家。”颂汶纳略通汉话,用了他觉得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 皇上朗朗一笑,端起酒樽,“世子好眼光,朕正要宣布,赵氏淑女娴熟德雅,亦是朕母后的亲侄女,若论血缘,乃有表亲之谊。今日此地,朕便将其封为长公主。” 原本正在斟酒的赵尚仪,手却僵在半空中,上一刻还温柔缱绻的脸容,已经血色全无。 哐啷一声响,她竟是手中不稳,将玉壶打翻在地,懿太后身子猛然一晃,容琳赶忙扶住。 “皇上,方才说的什么?”懿太后声音已然有些尖利。 封禛仍是高华清冷地一笑,“加封赵尚仪为翌阳长公主,行两国和亲之礼。” 第66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懿太后当即便道,“哀家已经选好了三位郡主,才貌人品皆是上等。” 皇上确淡然一笑,“颂汶纳世子早已倾慕于翌阳长公主,多次向朕求娶,两国交好,此等好事又有何卜成全之理?” 句句将懿太后德后路堵死,此时,若再有人出言反驳,那便是毁坏家国盟友德重罪,谁也担不起的。 赵尚仪垂首,一双星眸泪光隐隐,在皇上面上扫过,她终于明白,这么长时间的日夜相对,这个男人却一直都另有筹谋。 他根本没有打算将自己纳入后宫,所有的憧憬企盼,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若在旁人,只怕已然崩溃失了体面,但赵尚仪不愧是极聪明的女子,她强忍住情绪,“奴婢方才失手烫了手,先告退了,望陛下、世子海涵。” 颂汶纳关切地问了几句,赵尚仪却是逃一般地退了宴。 舞乐重新奏起,但经过如此令人措手不及之事,下列众人当真是各怀心思。 后宫最是无常,谁能想到宠极一时的赵尚仪,会被皇上轻描淡写一纸诏书,发配到暹罗国。 有人快慰,有人愁。 今夜,注定了无法平静。 本是喧嚣热闹的宫宴,众人赏舞,却各有滋味。 皇上的决策,远远超出陈婠德预料之外,如此特殊的关头,她懂得紧紧收起锋芒,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最好远离是非。 至于高座上天子的脸色如何,她一眼也没有看,自始至终都在和案上的玉盘盯在一处。 出了这样的事,那三位原本要和亲的郡主,乃是死里逃生的万幸,不仅不必远赴南方,更是凭白加封晋位,一步登天。 懿太后是如何也坐不住了,她冷着脸,厉声道,“哀家没有胃口,先回宫去了。” 皇上却是微微扬手,眼波流转,“母后稍等片刻,朕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宣。” 懿太后心中已然对他不满,此举分明就是在和她作对,先是有皇贵妃被贬,又将她最看重栽培的赵尚仪打发和亲。 当真是翅膀硬了,懿太后厉色越浓,缓缓又坐回凤椅上。 宁春端来圣旨,皇上却忽然将目光定格在下,“婉惠妃过来。” 一直闷声作哑的陈婠,自然是逃不过去了,只好放下手中玉盏,缓缓起身儿碎步走到皇上身旁,“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她今天着装甚是简单,除了按照要求穿了绛红色的霞衣,虽然妆容素净,却在满堂莺燕中显得清丽非凡。 世子颂汶纳在旁,一见之下,只觉眼前一亮。 所谓伊人,皎皎如月。 细看之下,眉眼颦笑,才发觉赵尚仪的温婉神韵不过才极得上七分。 相较之下,容光失色。 “爱妃坐下,只管听着就好。”皇上故意卖了关子,顺手将她发髻上的流花珠钗扶正了。 陈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款身落座,触到暹罗世子颂汶纳的目光,便轻撇带过。 这暹罗世子一表人才,面容端方,赵尚仪嫁过去,想来也不会受委屈的。 若说起来,皇上仍是有些惜才之心,对赵尚仪算是仁至义尽,送去暹罗做世子妃,总好过在深宫倾轧不得善终。 所有人都在等着瞧下一幕好戏,懿太后的脸色好看的紧,自打过来,青青白白,已然变了几番,不可谓不精彩。 后宫里从上至太妃下到宫女,哪个没有在懿太后的强权之下受过委屈,如今见她赵氏一族落了空,在心里看热闹的人占了多数。 只闻宁春朗朗宣诏: 惠妃陈氏,品行淑嘉。 隐忍于德,失子之痛,尚无怨怼,昭仪如月,孝奉太后,待下宽厚。 今晋封为贵妃,以慰朕心,同慰天下。 随着诏书的念出,这字字珠玑,皆是一字一句钉在人心之上。 自古以来,从未见如此封妃诏书。 这哪里像是官方文书,文采斐然,俨然便是皇上写给婉惠妃的情书! 隐忍于德,是向天下人宣布婉惠妃小产而受的所有委屈都默默承受。 以慰朕心,更是诉说了天子对她的愧疚和怜惜。 在他的描述中,婉惠妃简直是天下贤良淑德的典范。 此封妃诏书一出,等同于告白天下。只怕千古以来,也独此一份了! 诏书落处,鸦雀无声。 陈婠被这一番突然袭击,亦是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毫无心理防备。 只是茫然地凝着身旁之人,在得到他肯定的眸光后,这才起身接旨,金印紫绶。 懿太后的脸色已经由青白便为惨白。 胜负输赢,可谓天翻地覆。 原本志在必得的棋局,却突然翻盘,她陪上了棋子,反而成全婉惠妃! 皇上的目光依然清明澄澈,谈笑风生。 懿太后终于离开凤榻,“皇上莫忘祖训,无子为德行有亏,这个贵妃,她受之有愧。” 皇上却是淡淡回应,“婉贵妃的孩子如何没的,母后心里清楚,既然母后身子不适,朕便不勉强挽留,您且回慈宁宫好生歇息吧。” 她当初以陈婠没有孩子为把柄,事事阻扰,今日皇帝上演这一出,分明就是最深重的回应。 既然陈婠无子不能做皇后,那么就做个贵妃,依然是后宫里地位最尊贵的女人。 之前宠着赵尚仪冷落婉惠妃是假,根本就是祸水东引之计。 懿太后愤然乘撵离去,陈婠觉得这一通宴会,真个是宴无好宴。 “陛下怎地也不事先和臣妾知会一声?”陈婠低头时,轻声嗔道。 封禛此刻身心舒泰,无不畅快,“朕记得下月便是你十七岁生辰,就当做送给婠婠的贺礼好了。” 陈婠扯出一丝应付的笑,“只怕这大礼,臣妾受不起。” 指节分明的手将她扶在酒樽上的柔夷握住,一同端起来,凑过去一饮而尽,“朕说受得起,婠婠便能。即便受不起,也有朕担着。” “陛下此乃狡辩。”她面上笑着,所有人都只瞧见婉贵妃和皇上执手共盏,情谊浓浓,却听不见他们的唇枪舌剑。 封禛疏朗一笑,“婠婠能耐朕何?” -- 盛大华美的宴会持续到入夜,天子龙心大悦,多饮了几杯清酒。 他酒量深,并不醉,只是淡淡微醺,可看得听得却更分明。 此刻,陈婠柔软的身子正扶着他,往寝宫去。 一路花香淡淡,清风徐来,难得有如此静谧的夏夜。 辗转了一日,身上酒气暑气浓郁,陈婠托辞要走,皇上却说新封的贵妃哪有不侍寝的道理? 如此一来二去,陈婠便去正阳宫后的汤池沐浴净身。 封禛张开双眸,清清泠泠,丝毫未醉。 今日一宴,看似烈火烹油,锦绣满堂,实则暗地里较量制衡却一刻也松不得。 虽然除去了赵尚仪这个烫手山芋,但以他对太后的了解,她绝不会善摆甘休,只是暂时的妥协。 宁春守在外面,定睛一瞧,红衣袅袅,竟是赵尚仪来了。 他连忙阻挡,赵尚仪却温文淡笑,“奴婢身为正阳宫御前女官,难道连殿也进不得么?” 宁春还想再言,赵尚仪已经挥开他往前进去,“你放心,奴婢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陛下。” -- 过了片刻,身后帷幔响动,封禛已经解了外衫,只留下一层鲛绡制成的寝衣贴在身上,正半靠在床榻间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便道,“婠婠上来,陪朕说说话。” 良久,却是没有回应。 他这才张开眼,而床榻前之人,红衣乌发,眸如剪水。 将衣衫拢上,封禛缓缓坐定,“翌阳长公主不该在这里出现。” 赵尚仪瞳仁一暗,一汪清泪登时便顺着两颊流了下来,“陛下为何如此绝情,难道这么多日的朝夕相处,情分皆是假的么?” 梨花带雨的模样,任是谁瞧见了,亦会为之所动。 封禛清冷目光将她凝住,“朕对你的赏识,从没有丝毫作假,所以才会委以重任,相信以你的才情品德,将来登上暹罗国皇后的位置,亦是迟早的事。” 赵尚仪摇摇头,往前一步跪在榻前,“奴婢不要做皇后,奴婢只求在陛下身边做一辈子的女官就足够了…” 带着丝丝颤抖的声音,她还从未在皇上面前露出过如此无助的神态。 “起来吧,莫要让朕为难。” 谁知赵尚仪哭了片刻,竟是缓缓抬起了头,双手握住胸前的系带,缓缓拉开。 带着决绝的神态,她凄然一笑,“既然天命不可更改,那么皇上垂怜奴婢一次吧,今夜过后,奴婢便死了心,去往南方再不会回来让您为难。” 她想来是绝望至极,就连平素维持的高雅形象也再顾不得,望着眼前男人天神一般俊秀的面容,心如刀绞。 所有的锦绣前程,所有的一切,都在今日土崩瓦解,烟云散尽。 封禛连忙上前制止,但赵尚仪似乎是有备而来,外衫褪去后,里面竟然只有一件月白色的小衣。 满眼皆是白嫩的雪肌,封禛刻意将头别过去,“你现在便走,还能在朕心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赵尚仪赤裸着,跪在地上,瘦削的双肩抽动着。 她双手捂住脸庞,不甘、委屈和愤恨交织成网,吞噬着她的意志。 她靠过去,封禛便冷冷地挥手抵住,不给她任何近身的机会。 偏偏喊了几回,宁春在外头毫无反应。 赵尚仪终于放弃了,却是转手取下头上的簪子,抵在胸前,“如此,陛下便会永远忘不了奴婢了…” 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猛地刺了下去,封禛箭步上前,重重将她手腕握住,制在身后。 赵尚仪决意反抗,他只好加重了力道,“别做傻事。” 那簪子也落在地上,胸前泛起丝丝血渍,已经刺破了皮肉。 争执间,两人已然贴在一处,几乎赤裸的肌肤相触碰。 而便在此时,殿门从侧面打开,一团清影静静立在门前。 两人几乎同时回头,封禛却是猛地将身前人推开,分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却有种被撞破的感觉。 “婠婠,并非如你所看到的这般…”就在他开口辩解之前,陈婠却是云淡风轻地往后退了一步,脸容平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抑或难过,只是仿佛看到了极平常的事情。 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第67章 云涛风浪惊绮梦 入夜凉风徐徐,陈婠坐在廊檐下的乌木条凳上。 许久,见殿中动静差不多了,估算着时辰,便起身推门而入。 赵尚仪已经重新穿好,跪在地上,红肿着眼睛。 “翌阳长公主可是说完了,如此,便先退下吧,本宫要服侍陛下安寝了。”陈婠声音轻柔,静身立在她面前。 赵尚仪缓缓站起来,抬头眸光倔强,她擦干净眼泪,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意味,“奴婢临走前,会将事务交接给新任女官,这几天还要劳烦陛下恩准奴婢出入正阳宫御书房。” 思忖片刻,权衡利弊,封禛点头应下。 打发走了赵尚仪,心头的大石终归落了地,不禁长舒一口气,“方才之事,辛亏婠婠聪慧。” 陈婠一头乌发如云往下散着,柳腰如水,轻轻依偎到他身旁坐下,“能替陛下皆为分忧,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她突然主动的亲昵,封禛在心底生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窃喜。 将她拥入怀中,此时灯火俱寂,窗外蝉鸣,两人皆是一句话也不言,满心沉下来,竟然有种风浪过后的平淡安心。 而这种平淡,在风刀霜剑的后宫中,是如何难得的可贵。 封禛轻轻拍着她的肩,轻柔爱抚,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握住她的柔夷,“朕应允的事情,决不食言。” 陈婠明白,他说的事情,便是封自己为皇后。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世皇上和从前十分不同,那眼神里是骗不了人的。 从前的一切,都是她费尽心力争取过来,如今,他却是想尽办法送上门来。 若说全部因为宠爱,陈婠是不信的,所以这种恩宠,她始终抱着冷静的态度对待。 她一直在等待着,他最后的筹谋浮出水面。 只可惜,事与愿违。 又往他怀中蹭了蹭,她乖顺地像只猫儿,封禛清润地问了一句,“十七岁生辰,婠婠想要甚么礼物?” 陈婠低声似是自嘲了一句,封禛再问,她便正色道,“家奴来报,说母亲近来身体欠安,陛下若要送礼,不如允臣妾回府归宁。” 陈夫人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此事从前在陈道允处听到过,前些日子皇上瞒着陈婠派了太医去陈府医治,本是不想让她忧心,可这一次不知是谁放出了风声。 “婠婠打算何时归宁?”他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是越快越好。” 封禛见她轻柔婉转,却眉心深蹙,便应了,“那就明日吧。” 正好可以避开这几日和亲之事,也可以在太后面前遮着风头,免得再生是非。 陈婠得到满意的答复,这便也由他的意思,顺从起来。 母亲的病,是大哥走后不久犯得,虽然是头风的旧症候,但是此次却格外厉害。 说起来。父亲那边风声瞒的很紧,陈婠能知晓此事,全然是巧合。 昨日眉心去太医院领药,遇见了合秀宫温淑妃的婢子霜灵,霜灵正在和孙太医说话儿,眉心来到时,他们不偏不倚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恰恰就被眉心听到,霜灵问的是,“孙太医,最近仍是每日去陈府诊病么。” 孙太医不置可否,然后瞧见眉心过来,连忙止住话语。 陈府,满朝文武百官,陈姓的高官就只有自家娘娘一家。 如此这般,消息便迂回地传到了陈婠耳中。 封禛揽着她一同上了床帏,岫玉便进来剪烛熄灯,红绡帐底铺了一层墨玉,外面置了冰炉,入夜之后正阳宫寝殿清凉丝爽,舒适非常。 似乎皇上今日格外疲惫,抱着她亲昵了一阵,没有进一步索求。 枕在他手臂上,许是喝了酒,陈婠身子飘飘然,很快便入了梦。 而昏暗之中,封禛却双目清明,转头,尽在咫尺地凝着她的面容。 琼鼻樱唇,肌肤瓷白,浅睡时长长的睫羽轻轻微颤。 他一直控制不住自己回想,方才她不经意的那一句低语。 她是说,只要不是琼脂阿胶就好。 因为阿胶这两个字,他听得清楚。 上一世,十七岁那年生辰,正是她诞下太子的第一年,为了替她补血调息,特地从北戎地重金买来的补血圣品。 但偏偏陈婠体质偏寒,那琼脂阿胶服用后脾胃不和,浑身出疹,折腾的太子不得已断了奶,后来交由乳娘喂养。 所以后来,陈皇后不食阿胶,是后宫里人尽皆知的规矩。 只是为何,她会突然提起阿胶。 封禛凝眉,怀中娇柔纤细的身躯,心中总是有一种难言的预感。 近来发生的一切,总能和从前有丝丝缕缕的契合,若说是巧合,那么也未免太多了些。 陈婠似乎是做了梦,身子一直在轻轻抖动,封禛轻拍安抚着,虽然这一世,自己已经费尽心思要留她在身旁,但患得患失的担忧却日渐加重。 半夜时,窗外远处隐隐红光升起,恰封禛浅眠,登时从睡梦中醒来。 夜黑风静,殿中红蜡成灰。 便在万籁俱寂之时,枕边人梦呓般地轻呼了一声,“麟儿莫怕,我在这里…” 这一句,无异于黑暗中的惊雷,滚滚烈下。 麟儿,是他们的儿子,上一世太子的封麟… 封禛一时浑身僵硬,神魂俱催,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疑虑,再次被翻起。 单用巧合二字,却是难以完全解释。 他再问,陈婠已然睡得熟,不再多言。 麟儿二字,无疑是重重刺在他心尖儿上。 回想起当初,毒害温贵妃一事,被细作走漏了风声。 待他匆匆从行宫返回时,已然是纸包不住火,后宫大乱。 几位肱骨重臣以镇国将军为首,当日便入御书房,以边关十数万兵权为筹码,要求惩戒皇后,施以极刑。 在紧迫的形势之下,未免将此事闹大,更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身为登基不久的新皇帝,封禛只好出此下策,先下手一步,将她打入冷宫。 终归是保住了她,保住了陈家。 一晃世事如梭,经过近十年的光景,终于将温氏一脉势力连根铲除,而太子亦长大成人。 每每私下去冷宫探看,却从未进去过,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么多年过去,仿佛她仍在身边不曾离开一般。 十年之后,当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迎她回宫时,等来的却是病入膏肓的音讯。 那份复位的诏书,最后陪她一同葬入皇陵。 伊人已逝,万般皆空。 -- 过于沉重的回忆,被天边滚过的一道惊雷打断。 他撑起身子,陈婠安静的睡眼仍在眼前。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细细的呼吸,柔和的眉眼。 多少话,硬生生梗在喉头,却只是落地无声。 忽然间,殿门外叩响了两声,紧接着是宁春进来,形色匆忙,跪在帷幔的外面,“回陛下,奴才收到急报,西面的宫舍走水了!” 封禛坐起,“哪个宫殿?” 宁春声音颤抖,“正是周才人的鸾秀宫。” 宁春话音刚落,封禛的手臂突然被柔柔握住,一回头,陈婠正睡眼朦胧地望着自己。 心头百味,一时恍若隔世。 封禛尽量克制住心头的冲动,安抚道,“婠婠莫怕,安心睡着。” 陈婠揉了揉眉心,好似做了一段绵长的梦境,十分疲乏。 吩咐好宁春下去指挥救火,封禛却再也无一丝睡意。 窗外天边火势越来越大,照的上空一片红彤。 柔丽的面容上挂着浅淡的疑惑,封禛忽然环起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力道之大,陈婠觉得胸房被挤得疼了起来。 但他只是一语不发,陈婠一头雾水,摸不清他的意思,“方才臣妾做了梦,十分不吉祥,果然,就出了事。” 封禛将她拉开一段距离,深眸凝着,“婠婠可还记得方才梦见了什么?” 陈婠揉着额角,眉心微蹙,“臣妾梦见了儿时姨母家一同长大的表妹,梦见她有次坠河,险些被河水冲走…后面,就记不得了。” 封禛呼吸一窒,他脱口问道,“你的表妹,名唤什么?” 陈婠古怪地盯着他,“臣妾表妹姓薛,单名一个琳字,陛下为何问起她?” 原来,她方才睡梦中喊得是琳儿… 封禛眉心深蹙,心头空落落的,近来患得患失的情绪愈发重了。 -- 鸾秀宫走水一事,并没查出任何结果,这火烧的蹊跷。 但好在一个时辰之后,便天降大雨,免去了更重的损失。 只是鸾秀宫被毁,是再不能住人的。 许久未在被提起的周才人,也因为鸾秀宫走水一事,重新回到了后宫众人的视线当中。 新封的婉贵妃回府归宁,而翌阳长公主的和亲送行之日,已然到了期限。 当日十里红绸,天子亲自送嫁。 翌阳长公主一袭嫁衣如火,如云霞灿烂。 自定下此事之后,懿太后便气的发了病,今日养在慈宁宫,并未出席。 暹罗世子颂汶纳高坐马上,春风得意,一段告别之后,暹罗使臣一行人便启程出了司马门。 临行前,翌阳长公主却忽然下了车,说还有一句话要对陛下交代。 封禛见大事已成,遂并没在意,允了她的请求。 凤冠霞帔之下,翌阳长公主素身而立,一笑倾城,她红唇轻启,吐字如珠,“皇上若在宫中无事,可以去婉贵妃的寝殿好生瞧一瞧,相信会有令您惊喜的发现。” 而后她嫁衣猎猎,决然蹬车,再没有丝毫回看,不多时,便远行消失在天边。 第68章 金戈铁马玉钗斜 御书房内,皇上正在批奏章。 岫玉站在身后扇风儿,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 赵尚仪封了翌阳长公主去和亲,所有的事务原本是要交接给信任女官的,但皇上的意思却是将这位子给了自己。 所以,她目前便司责御书房的事务打理。 皇上已经看了两个时辰,手上有两副奏章压在案台上。 封禛神色越发冷峻,这两副奏章一封来自天河城定远将军急报,另一封来自幽州太守周平。 说的皆是同一件事情,天河城夏初时一场旱灾席卷而来,时境内土地皲裂,寸草不长,城中数十万人口断粮,情势危急。 恰是定远将军上任后不久发生的灾情。 消息传回京都时,天子当即便开国库粮仓,派了赈灾刺史亲自运输粮草过去。 如今算来,已有月余。 可如今奏报回京的消息却是,赈灾刺史途径幽州地界时,路遇山贼流寇,连带着运送的千车粮草皆是损失惨重。 而残兵部将将粮草送至天河城时,已然剩下不到二百车。 身为天河城总巡抚的陈棠,首先将粟米面米分分给百姓,军中所有人仍是以食野菜等杂事暂时度日,可即便如此,仍是有流民不断饿死。 此间,乌蒙国却一反常态,广开粮仓,昭告天下,凡壮年男子加入乌蒙军营者,阖家皆发放足够的食物。 人若是饿极,逼到了绝境,莫说是叛国,便是易子而食的事情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起初流民往乌蒙方向偷渡,后来人数越来越多,这才引起了天河城城守的注意。 然而粮草不足,即便是堵得了一时,却仍是有人拼了性命去博。 不想当此国难之时,却教乌蒙国钻了空子,招兵买马。 但此事,祸起幽州,幽州太守严重失职,亦是灾难的根本。 而这周平自恃为懿太后族亲,更是勾结沆瀣,一度想要隐瞒下去。 如今纸包不住火,定远将军震怒之下,上书奏本,捅到了朝廷。 这周平也连忙急报,言辞恳切、却句句推卸责任,妄图求个轻判。 更令封禛恼火的是,这周平当真是胆大至极,除了这封奏折,竟还有一本密信发给懿太后。 这密信在途中便被暗卫所劫持,是洛嫔呈上来的。 封禛冷笑,这周家人的,如今还在做着懿太后掌权的千秋大梦呢! 良久,岫玉只见皇上忽然莞尔,清俊紧绷的面容之上,露出极是慑人的笑意。 将宁春唤过来便道,“速宣左丞相吴硕河还有丞相参事赵大人入宫觐见。” 懿太后虽然在慈宁宫养身,可她只不过是装病掩人耳目,暗地里仍是动作不断。 第二日,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她更是被震得发懵。 且不说周平庸才碌碌,这样大事隐瞒至今,却连一个信也不给她,殊不知密信早就被暗卫劫获。 皇上让吴丞相和参事去查,分明就是撺掇她的两股势力互相残杀。 若是吴丞相如实查下去,便是自相残杀,周家人就保不住了。若是查不下去,那便沆瀣一气,渎职抗旨,到时候他随便寻一个借口就可以堂而皇之一并抓了问罪。 懿太后将手边的翡翠杯猛地扫落在地,容琳还从未见过太后动这样大的气儿。 “好个皇上,哀家养出的好儿子,”懿太后几乎是银牙咬碎,“倒比他父亲出息多了!” 眸中寒光乍现,她命容琳翻开屏风,按下机括,整面墙壁便应声打开,透出一方密道。 狭长的盒子拿在手中,插入钥匙,缓缓打开。 这是一枚和虎符形状相仿的兵符,名为狼烟,天下人多识虎符而不识狼烟,虎符可调动九营兵权,而狼烟更在虎符之上,万军见此符,皆要服从军令,如见君王。 此是先帝在时藏于乾坤殿中,先帝被她毒杀,死不瞑目,只来得及将狼烟的所在告诉陈婠。 但可惜,陈婠去的晚了一步,只拿到了遗诏,郑贤妃当时也去了,只拿到了丹书铁券,替安王免了死罪。 而最重要的东西,却落在了懿太后手中。 安王入京,根本就是冲着狼烟而来,这把青铜钥匙就是从安王身上搜到的。 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黄粱大梦一场空。 懿太后在宫中倾轧,当初随先帝南征北战,安王即便是再高明,终究是争不过她。 而如今,若非皇上如此不听她掌控,亦不至于拿出这最后的筹码。 “明日秘传兵部尚书和抚远将军京中总校尉来聚仙台,哀家要会一会他们。” -- 七月流火,炎夏见了尾巴。 整日埋头于朝政之中,不觉已然过了七日,而婉贵妃回府归宁也有十日之久。 婉贵妃这一走,后宫里更是空了起来,封禛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时,窗外天边日已西斜。 岫玉送来的虞山新雨换了几回,这杯又是冷掉。 “回陛下,温淑妃端了糕点在殿外,特地亲手做的给陛下送来。”宁春含笑进来。 封禛揉着眉心,嗯了声,过了片刻才道,“不能辜负她一片心意,宣进来吧。” 佳人款款而至,今晚的温淑妃瞧上去格外的妩媚,梨黄的雪纱长裙,唇不点而朱,盈盈一拜,潋滟流波,“陛下连日辛苦,臣妾不能替您分忧,便做一些糕点送来。” 封禛扫过她精心妆扮的面容,记得去西林猎场前的那段时候,温淑妃经常会做一些精致的小点心送来。 不得不说,她的手艺是极好的,味道比之御膳房的也不逊色。 这一次,送的是玫瑰赤豆糕,装在青花瓷的盖碗里,一掀开盖子,仍有热腾腾的蒸汽冒出来,十分可口。 将要到晚膳的时辰,封禛的确有些饿了,便尝了几块,温淑妃见皇上用的很是满意,索性跪坐在案旁,挽起袖子替他摆置,又唤来岫玉添新茶。 口中的赤豆糕糯软润滑,可封禛满心却回味起陈婠做的并不十分纯熟的桂花酥来。 她回府这么多天,竟是从不曾托宫人传信回来,他亦不好开口主动去问,如此闷在心里,十分不受用。 但想到她母亲生病,这才又宽容了几分,一直纵着她,按照宫中的规定,三日为一期限,已经为了她破例。 是该接回宫中了。 温淑妃近距离凝着皇上俊秀至极的容颜,许久未承恩泽,心下越发空荡荡的。 见龙心甚悦,便也壮着胆子,手儿轻轻扶在他胸前,主动倾身依偎在他宽厚的怀抱中,“臣妾还准备了一首曲子,想弹给陛下听。” 柔软的身子骨,缠在身上,声音也是带着若有若无的魅惑。 若在从前,封禛也许会逢场作戏地欢好一场。 可如今,美人在抱,竟然激不起他丝毫的涟漪,一丝欲望也无。 温淑妃仍在絮絮诉说,封禛收紧手,试着将她抱住,温淑妃一喜之下,便扬起脸儿,深情地凝视着,缓缓递上樱唇。 而面前这张妩媚艳丽的脸,却仿佛是陈婠冷漠的面孔,就在将要触碰的瞬间,封禛终于轻轻推开她,恢复如常。 温淑妃落了空,心中暗恨,仍是笑靥如花,“陛下传膳吧,臣妾有些饿了呢。” 封禛佯作无事地吩咐下去,但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席间提及她的父亲镇国将军。 自从被召回京城,由定远将军取代之后,温淑妃的父亲渐渐闲了下来,温家地位明显有了变化。 就连素来沉稳的父亲,亦旁敲侧击地来信,劝她多用些心思侍奉陛下。 父亲的心意她明白,这个叱咤疆场戎马一生的男人,终究会老去,父亲是在害怕有朝一日温家荣宠不在时,自己视若明珠的女儿会在宫中受苦。 当初入宫时,温颜凭借的便是高贵的地位,可命运总是无常,她如今竭力争宠,为的又是保住温家的地位。 一想到父亲毕生的基业,却被陈棠不费吹灰之力接管,心下便十分不是服气。 而偏偏陈棠那张英气勃发的脸容撞进脑海里,然后那晚撕扯纠缠,还有触碰的滋味,又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 烫的她脸颊一热,竟是在皇上面前走了神。 不该再和他有一丝瓜葛… 而此时,皇上冷清润泽的声音传来,“改日,设宴接你父亲入宫,政事繁忙,朕许久没有与镇国将军好生叙一叙话了。” 温淑妃连忙应下。 晚膳过后,皇上终归没有留她宿夜。 夜深更静,宁春忽然见皇上从殿中出来,他一问,皇上便说要去御花园池塘外散散心。 可走着走着,脚步便往毓秀宫的方向走去。 毫无预兆的,赵尚仪临行前的那句话,在心头闪过。 他本来是不愿意听任何挑拨之言,他认为自己已然有足够的耐心去挽回陈婠的心意,只要放在身边,她只能属于自己。 但此刻,却仍是禁不住诱惑,终究是迈入了毓秀宫的殿门。 沈青桑陪着婉贵妃一起归宁,不在的日子,是眉心负责宫中日常事务。 一见陛下来了,阖宫上下皆是过来叩首行礼,皇上却淡淡摆手,示意她们平身,说随意瞧瞧,让她们不必太过在意,仍是下去做活,不需要侍奉。 穿过正殿,而后是书房,陈婠喜欢读书,他是知道的,虽然她从不在众人面前卖弄才情。 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韵致,是遮不住的。 高高的书架每一层皆是摆放着种类不同的书卷,这些,应该是从家中带入宫的。 在温软的书桌前做了一会儿,皇上又起身去了寝殿。 室内并不十分奢华,但清新雅致,处处透着精巧。 暖玉床宽大舒适,是特地为她定制的,窗台上种了许多的花花草草,甚至许多藤蔓已经爬上了窗棂,然后缠缠绵绵的垂落下来。 封禛坐在床榻上,看着这些东西,仿佛也能看到她平日里如何在殿中读书、种花,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目光下移,是一副红乌木的梳妆台,上面菱花镜擦得锃亮。 他走过去,捻起台面上的花甸香脂,皆是熟悉的味道,就像她身上发出来的一般。 本是随意地看看,然后便打开了抽屉,里面各色名贵的珠翠金银首饰,都是许久未带,有些发旧。 想来也是,鲜少见她花枝招展的打扮。 翻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这种行为委实不齿,便要合上,也就在眼梢里的一撇,瞥见了珠翠下面覆盖的一方圆盒子。 十分普通的盒子,却和这名贵的首饰形成鲜明对比。 封禛一时好奇心起,便拿在手上把玩,盖子轻轻打开,登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了出来,准确地钻入鼻端。 细闻之下,已然脸色大变。 方才旖旎缱绻的心思一扫而空,这味道他熟悉的很,曾经给周才人的香料里面就有此药米分。 竟然是麝香! 手臂缓缓垂下,一盒子麝香药丸散在桌面上。 菱花镜里映出他凝滞的脸容。 原来,她一直在偷偷服食避孕之物… 自己如此费尽心力地想要她受孕怀子,而她呢?却是表面应付,本也无妨,他自有办法迫她承欢。 可如今仍是低估了她的心性,竟然会用如此激烈的方法来悄然抵抗。 分明表面上那般顺从温婉,可手段却是令他无法想象的坚决。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胸中气闷难止,如针刺一般的隐痛。 第69章 前尘旧梦难续尽 魏太医近日犯了难,都说天心难测,果然不假。 且不知道皇上又玩的什么花样,秘传他来,说要做一些珍珠大小的药丸。 说起制药,魏太医从来皆是自信,各宫各殿的主子们每月都有调理用药,比如懿太后喝不惯汤药,用的一直都是蜂蜜裹药丸,也并非难事。 但皇上的要求十分古怪,要用本是养气血的当归、人参等药材做出麝香的味道。 望着手心里一颗乌溜溜的药丸,魏太医只好去御花园和药田里一面闻着一面寻。 明日就是期限,皇上限他今晚便要连夜赶制,出宫自然是不可能了。 及至入夜,魏太医这才从御花园里摘了几种花蕊心和药根茎,打算回去研制。 岂料才出了御花园,却遇见了温淑妃。 他躬身见了礼,便侧过身子垂首立在道旁,可良久,温淑妃也并未走过去,再抬头就见她微微笑着望过来,“久闻魏太医医术冠绝太医院,本宫正好有些事情要向你讨教一二。” 魏太医连忙摇头,“娘娘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只是听闻您的脉是交给孙太医诊理,有什么话孙太医自然会言无不尽的。” 温淑妃立在前面,挡住了路,夜风徐徐吹在她妩媚的脸容上,“这世上可有什么药,服食下去可以状似怀娠,延迟月事么?” 魏太医大惊,登时便联想到婉贵妃小产之事…他并非没怀疑过,但后来胎落根本无从查证,更何况看皇上的意思,定然是在意婉贵妃的紧。 此事越想越是心惊,乃成为他的一块心病,若当真其中有所古怪的话,自己便是欺君的大罪。 所以后来每每去毓秀宫,总是提着心儿,生怕婉贵妃再想出什么法子来,好在后面平平静静,小产一事无人再提。 可原本以为已经翻过去的旧账,忽然间被温淑妃提起。 “淑妃娘娘玩笑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怀娠岂可做的了假。”魏太医保持着稳定的神色,插科打诨带过去。 温淑妃却冷冷一笑,进一步往前,“可若半路小产了,那岂不就可以以假乱真,天衣无缝了?” 魏太医心中发虚,越听越是心惊,便连忙告辞道,“微臣还有事务在身,这厢告退。” 然而魏太医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的一句话,便教他再移不开一步。 “小产当日,有人亲耳听到魏太医你说脉象不对,为何没有杂冲脉缓之兆是也不是?” 那是当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不想竟然会落人口实。 魏太医收回步子,不言语。 温淑妃咄咄逼人,“婉贵妃从来都没有怀孕,那一胎是假的,而魏太医你便是帮凶!” 话音刚落,但见身后小径上沙沙作响,两人俱都回头,不知何时,已有一条修长的人影立在不远处。 那人从树影里缓缓而出,清俊的面容现了出来。 魏太医和温淑妃皆是大惊失色,连忙行礼,“参见陛下!” 温淑妃心惊之下忽而生出几许旁思。 方才的话,皇上定然是听见了。 既然无心插柳,已然假借魏太医的口说出,被皇上撞见了,也许事情便更好办些。 如此,便免去自己刻意为之的嫌疑。 当真是如有神助,天衣无缝。 温淑妃悄悄望了一眼皇上,清俊的脸容越发清冷如霜,在夏夜里亦散发着重重寒意。 “温淑妃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柔柔一笑,带着为难的神色,温淑妃开口,“望陛下恕臣妾多言,只是偶然听到了流言,心下始终疑惑。” 见皇上不语,便更壮了胆子道,“那周才人固然有罪,但当初她已然是皇贵妃的高位,又得太后娘娘支持,没有理由去害婉贵妃的孩子…” 她说的言辞恳切,以为皇上定然会听进去,从而彻查此事。 却不知,此刻封禛心下翻江倒海,如临深渊。 回想当初,陈婠先是一心想要避过入宫,沧州相见时,自己并未像她透露身份,就连陈棠都不知道,可现下想来她的举动似乎都在暗示着想要避开自己的强烈意愿。 后来入宫,从来都不争不问,仿佛在极力撇清和后宫的干系。 昨日发现避子药丸时,他震惊之余,仍是有些愧疚的,以为陈婠是因为小产之事害怕怀胎,多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可今夜这周骤然揭开伪装之下的掩盖,真相却是如此令他难堪。 独宠的妃子,竟然从来都不想为自己生孩子。 她如此的目的,绝不会是为了争宠。 那些宠爱,她根本就不在乎,若她会去争,自己心里也能好过半分。 脑海里丝丝缕缕,在想到那三株石竹花时,脑中仿佛被狠狠一刺。 怎么会将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陈婠从前并不认识石竹花,当时太子种花时,她随口问了自己一句那是什么花这样好看,从前没有见过的…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突破口! 她一定是和自己一样,有了前世的记忆,而且要比自己还要早!只怕从相遇的第一日起,陈婠就已经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了。 和从前争宠夺位的心性截然不同,可以说她如今做的每一件事,皆是相反。 在冷宫的十年,永远是他们之间无可挽回的错过。 “陛下?您若不相信,可以去见一见周才人。”温淑妃见他神思游离,便一口将责任推到周才人身上,来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就在她隐隐得意之时,皇上冷寂的目光扫过来,“朕信得过魏太医,你先下去吧。” 魏太医一身冷汗,就在以为会有灭顶之祸时,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自然是连忙谢恩离开。 时下花树寂静,封禛缓步靠近,正停在温淑妃的身前,因为身量相差许多,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便愈发明显。 温淑妃并不蠢钝,皇上的反应显然和预料中的不同。 “后宫风言风语,朕从来皆是当做耳旁风不做理会。但关于此事,到此为止,温淑妃替朕着想的心意虽好,但若是日后再听到任何诽谤议论之词,朕便不会如此轻饶了。” 这分明是告诫之意。 温淑妃不明白,皇上在听到婉贵妃假孕的消息时,不应该雷霆震怒么? 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忍着不甘,恭顺地应下。 封禛伸手将她下巴轻轻抬起,逼视着她的眸,“可是记得清明?” 温淑妃低眉顺眼,被他强势的态度所摄住,皇上在她面前,还从未有过如此狠厉的模样。 “臣妾谨记,不敢有违圣训。” 封禛这才松了手,“如此便好,回宫去吧。” -- 自从婉贵妃回了陈府,本就不大的庭院登时热闹起来,阖家上下一团喜气。 说起来,如今大小姐是天子身边地位最高的宠妃,官阶上即便是陈老爷见了,也要叩拜行礼的。 但陈婠不喜欢铺排场面儿,将皇上御赐的物件分发下去,便与家人处在一室,毫无贵妃的架子。 住了几日,府中仆从倒是觉得好似大小姐仍在家中一般。 母亲的病发的极,各人体质不尽相同,尽管太医院派了孙太医来,但起效甚微。 陈婠归宁当日,母亲仍是起不来床。 父亲奔波于朝堂之上,亦是鞠躬尽瘁效命天子。 陈婠这一住下,便日日陪在母亲病榻前,时而说会话儿,时而给母亲读写话本听,过得格外安宁,一时不思归。 皇上来书询问,她便以母亲病情为由一拖再拖,如此就拖延了十日之久。 说来也巧,就在第七日,大哥从边关寄来的包裹送到家中,除了一封简明扼要的书信之外,余下的是一大包外敷内用的药草。 信上透过短短几行字,陈婠便能体悟到大哥如今海阔天空的壮志豪情,如此看来,他对温颜的执念,终究是放下了。 草药是从西域乌蒙得来的偏方,乌蒙国素以岐黄之术文明四海,出了不少名医圣手,但乌蒙国的医术很隐晦,大不相同于中原。 但见母亲难过的紧,陈婠便依着方子上的用法替母亲煎药热敷。 大哥的药,果然有奇效,当晚头风发热的症状便缓解了一二。 但听大哥信中的意思,那位岐黄圣手身在边关,若是能接母亲过去医治,也许能一举除根。 但路途迢迢,一时半刻是行不通的。 这已经是用药的第三日,母亲安稳睡下,陈婠这才回到自己的闺房歇息。 沈青桑说宫里晌午又来了信,说明日就接娘娘回宫,一再拖延的选秀将要举行。 陈婠身为贵妃,自然是避过不的。 正说着话,突然见官家匆忙跑进了小院儿,隔着门道,“贵妃娘娘,陛下、陛下来了。” 陈婠与沈青桑先是对视一眼,愣了愣,旋即才明白过来。 “陛下怎会来陈府…”沈青桑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如此行事的。 总归是逃不过的,陈婠便过前院去接驾。 封禛连夜从皇宫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并未用六马辂车,而是转乘了大臣规格的两马驱车而来。 陈府小巷幽深,夜深人静。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陈家,起初迎门的管家并不认得皇上,宁春淡淡地出示了玉佩,这才惊动全府,陈老爷被弄得措手不及,连忙教下人去将睡下的陈夫人也唤起来迎驾。 却被皇上制止,说是此次微服出宫,不想大动干戈,正好顺路来探一探婉贵妃。 陈老爷如何机敏,当即就知道了皇上是冲着女儿来的。 而众目睽睽之下,陈婠前来迎驾时,只是穿着件藕荷色的家常衫裙,发髻微微拢起,看上去十分随性淡然。 人前少不得一番君臣寒暄,做做样子。 而后皇上陪着陈婠回闺房安置,陈府下人却都聚在后院柴房,心情激动地品头论足一番,原以为自家大公子已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天子真颜,登时惊为天人。 此却不提。 陈婠的闺房不大却十分温馨,布置地雅致秀净,“陛下怎地亲自来了,家中不比宫中,恐怠慢了。” 她一面儿整理着床铺,秀雅纤细的身段在眼前晃来晃去。 背过身去,陈婠敏锐地感觉出今晚皇上的表情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同样是唤她婠婠,却显得别有意味。 千种滋味,万种思量,皆是化作脉脉无语。 封禛始终凝着她一举一动,陈婠被他目光弄得十分不自在,便道,“夜深了,陛下在臣妾床上歇着,臣妾去陪母亲同睡,明儿一早,再启程回宫。” 岂料封禛将她拦腰一横,旋身儿就抱在怀里,黑眸深深,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陈夫人病体未愈,婠婠陪朕一起,不许走。” 陈婠心头一惊,归家匆忙,也不曾料到皇上会过来,就没带麝香白鹭丸… 而身后精壮的身躯已经覆盖上来,不给她丝毫退路。 封禛唇边扬起一抹弧度,他感觉到了怀中人儿的抗拒,正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只不过,他如今要用行动来身体力行,那些个虚言妄语,只怕是难以降服倔强的陈婠。 “婠婠若是喜欢,明日朕正巧休朝,可以再陪你住上一日。”缱绻的缠绵绕了上来,令她没有任何退路。 便在这略显窄小的床榻上,一室春温浓情。 而从来逆来顺受的陈婠,今夜格外的不配合,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 但封禛是铁了心要达成所愿,自然不会放过她。 烛火熄灭时,已然是子夜。 春汗湿衣,终于一解连日思慰。 只不过陈婠一心担心受孕,而不知身后男人的大网才刚刚撒下。 第70章 偷梁换柱盖弥彰 绣榻温软,虽小却雅,屏案纱窗,窗外一帘月色,月下树影摇摇。 静谧非凡。 这是封禛第一次宿在陈家旧居,怀中美人儿在抱,难得的安心。 从前此时,陈婠已经是他的皇后,而陈府也搬至上阳街大道的阔宅去了。 两人斯缠许久,原本已经抱着睡去了。 烛影剪下,不一会儿,陈婠见他睡熟,便轻轻退出身子,正起到一半,那一头乌发却是被男人压住了。 她只得缓缓拿起他的手臂,如此极小心地弄了许久,终于下了榻。 屋中昏暗,陈婠披起衣衫,细细碎碎地提了灯出门去。 隐隐听得她和偏厢的婢子轻声说着话儿,不多时,就有木桶打水烧水的声音传来。 榻上之人张开眼,果然所料未错,陈婠没有带避子药回家。 麝香久服伤身,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何她宁肯失去生育能力也不肯给自己生孩子,必是恐极恨极怨极。 封禛不由地冷了眸,一阵心疼。 这药,定然是不能让她再吃了,趁还有机会转圜,但想要挽回她的心意,却是急不得。 封禛太了解她。 别看她表面上温婉顺从,可骨子里却倔强的紧,逼得太紧,反会弄巧成拙。 思量间,因为夜深寂静,能听到水花淙淙溅起的声音,陈婠果然是在沐浴,她要洗去身子里残留的东西才能安心。 宁春守在回廊下,忽而听得里面叩门,便一咕噜坐起来,只见昏暗中皇上坐在圆桌前,“倒杯茶水来,朕口渴了。” 不一会儿,便端来温热刚好的玉瓷杯来,封禛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而此时,陈婠那厢的水声已经止息,想必是沐浴完毕了。 阖上门,将屋内的烛光微微挑亮了一些许,烛光下男人清俊高华的脸容上,忽而现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其中透着淡淡的狡黠。 从怀中拿出提前向魏太医要来的药米分,展手散入玉瓷杯中,待米分末化干净了,和清茶融为一体,闻之无味。 里面装的是助孕调理身子的药。 心道这魏太医果然点子多,是个可造之材。 陈婠湿漉漉的长发正拿在手里用棉锦揉搓着,抬步推开门,不由地一怔。 封禛正一派餍足地半倚在床头,端了热茶冲她清淡一笑,“婠婠去沐浴,也不知唤朕一起。” 陈婠反手阖上门,低眉顺眼,温柔一句,“臣妾见陛下安睡,不敢打扰,浴房还有水,臣妾这便叫婢子烧上。” 封禛将她拉过来,偎在床边儿,将热茶递了过去,“方才辛苦了,朕要的茶,喝了暖暖身子。” 陈婠只好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还来不及品味儿,封禛却将她往怀里一带,缓缓将茶水往口中送。 她便只得仰头喝下,沐浴完毕本就口渴,如此就饮了许多。 封禛满意地将杯子放在一旁,凑过去,竟带着几分市井的流气,原本略显清冷的面容亦鲜活起来,坏坏一笑,“婠婠你将朕弄醒了,如此良夜怎可辜负,这么多日未见,该要如何补偿?” “臣妾累了,陛下也该节制龙体,多休养一些。”陈婠说的义正言辞,封禛抵住她额头,眸光郑重,唇上仍是挂着笑,“婠婠不在宫中,朕孤枕难眠。” 陈婠掀起眼帘,迎着他的目光,淡然道,“陛下宫中美人如云,怎会床枕孤寂?” 封禛将她转了位置,放在枕上,“婠婠若是不信,日久自然会见分晓。” 陈婠不以为然,握住他游走在脸颊上的手指,“选秀时,臣妾会替陛下甄选美人儿,上回那个秀女吴歌就十分不错…”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封住了唇,后面的话都被他吞入口中,不给任何机会。 此中缠绵,情谊不尽,云端谷底,各自清明。 已是后夜,陈婠自然不能一再沐浴,便作罢。 翌日清晨,正厅中陈家夫人老爷恭迎圣驾,妾室和庶子站在背后候着,并未上桌。 皇上一身天青色常服,俊逸如谪仙,悠然而来,手臂微微环住陈婠,落落大方地摆手示意众人平身,“说起来,朕与陈卿亦算是一家人,在家中不必如此拘泥,反倒失了融融乐趣。” 皇上既然如此说了,自然便要遵从。 朝堂上的君臣礼节,化作饭桌上的侃侃而谈。 眼见皇上对自家女儿的宠爱真切,温存体贴,并非从前所想的天家冷情。 陈夫人暗自欣慰,女儿总算没在宫中委屈了。 今日休朝,天子驾临,陈老爷自然早膳是陈夫人亲自下的厨,皇上连连称赞,又转头温和地望了陈婠一眼,“婠婠师从其母,也学了好手艺。” 陈夫人不禁疑惑,自家女儿从来皆是是指不沾阳春水的,何时学过厨艺? 仍是陈婠听出了门道,“家中可有陈年的桂花瓣?” 陈夫人点点头,陈婠便拉了母亲一起离座,“母亲听不出呢,陛下这是念着女儿做的桂花糕。” 封禛宠溺而嘉许的目光扫过来,但笑不语。 陈婠的确最懂他的心意,此般默契,实乃舒心畅快。 婉贵妃和陈夫人一走,也带走了一旁的妾室和婢子,厅中便只剩下君臣二人相谈甚欢。 庭院花草散香,喜鹊儿在枝头喳喳而叫,意趣盎然。 “朕此来接婉贵妃回宫,顺便有一事要交给陈卿去办。”他容色清清,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陈道允多少料到,皇上虽然年轻,但办事手段凌厉,绝不是庸碌之才,这也是为何陈家父子皆是心甘为他尽忠效力。 主上清明,为人臣才能一展抱负。 他正色,“陛下若有吩咐,微臣定当竭力。” 封禛拿出一卷令圣令,“今日休朝,劳烦陈卿去一趟守城关。传令下去,宫中将行选秀,出入严格限行。六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需持通关文牒方可出城。” 陈道允退席接旨,素来户部多管理内务财税,出面传旨却是头一遭。 对于陈道允的忠心,封禛丝毫不做怀疑。 “陈卿与兵部尚书沈岩同在尚书省任职,交情如何?” 沈岩此人心机深沉,封禛始终看不透他,或者说隐藏的太好,不是贤臣必是奸佞。 “萍水之交,不甚了解。” 封禛笑了笑,“朕不过是随口一问,陈卿不必紧张。日后同朝为官,多留意一下沈尚书的动向,若有异动,速入宫向朕回禀。” 这话,说的虽然隐晦,但言中之意,是叫他监视兵部尚书。 朝中分太后和皇上两党,交锋激烈,由来已久。 陈道允应下,“前日,微臣曾见沈尚书通过玄武门入宫,但观其路线,亦不像是去陛下的正阳宫,不知后来陛下可曾接见?” 封禛凝眉,前日只知道太后在聚仙台静养,如此一梳理,恰好印证了猜测,同行的还有抚远将军部下总校尉统领乌格。 “朕记得,沈尚书家还有个女儿。” “微臣所知,亦在选秀女之列。” 封禛冷冷一笑,“都道是重男不重女子,可朕看来,生在官宦之家,有个好女儿,倒比男儿强上百倍。” 吴家、沈家都急着将女儿送进后宫,若是将这些女人放在身边,那日子总是无一日清宁的了。 岂能如愿? 陈婠端了热腾腾的桂花糕进来时,皇上和父亲已经说完正事,正说着种花养鸟的闲事。 封禛捻了口桂花糕,细嚼之下,“正是这个味道。” 陈道允也跟着长了一块,却不由地一怔,这桂花糕做的十分普通,皇上是用惯了玉燕珍馐的主儿,怎会觉得这糕点好吃? 却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品尝美味所图不过是心境。 那晚初入东宫,第一次欢好之时,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便是伴着清新的桂花香气,绵长悠远。 -- 用完早膳,封禛在陈府小院里散了回步子,便拉着她出了门去。 二马轩车,并未有皇家黄锦带垂落,显然他是不想声张。 马车咕噜噜行驶在宽阔的上阳大道上,窗外景致变幻,忽然悠悠停了下来。 陈婠一瞧,不由地眼前一亮。 此处乃是上阳街最繁华的地界,往前便是京城最热闹的街坊市集,离瑞王的酒楼不远。 但此地临着清河,院落景致错落,风水极好。 “河畔街角,此处颇有大隐隐于市之妙趣,婠婠可喜欢?”封禛随口说的,但这话却听着无比熟悉。 好像从前,再一次回府归宁时,她途经此地,艳羡四周景致,便是说了这番话。 惊讶之余,陈婠转头看他,只余一派风清。 竟是和自己心中所想如此契合。 带着一丝被窥见的心虚,陈婠淡淡一笑带过。 “日后,也许朕会时常来陈府,地方太小,朕住的不习惯。昨儿忘记同你说,朕已经圈下了这块风水宝地,赐给陈家做新宅。” 料到她会推脱,封禛已然先一步发话,“你们陈家忠心效国,这是应得的,谁也不敢议论是非。” 从陈婠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封禛更可以确定,她的确是记得的。 一路上心情甚好,绕着淮安京都河边散了心,这才回到陈府,宁春便迎了上来急报,“宫中来人传话,说太后娘娘发病,问陛下可否回去?” 封禛弹弹衣摆,“如此,即可起驾回宫,回宫之后,你去储秀宫宣旨,选秀于十九大吉日举行。” 第71章 陈仓暗渡竞华芳 储秀宫中柳绿花红,莺燕娇娇。 朱墙碧瓦映红袖,不输米分黛万丈高。 来自各州各郡的美人儿们,已经在这储秀宫中待了将近两个月。 选秀从盛夏一直拖到夏秋初,后宫中格局亦是翻天地覆。 就在翘首企盼之时,后宫里终于来了音讯,选秀大典定在十九日,正阳宫。 选秀前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仿佛也在预示着众位秀女们日后高升广阔的前途。 岫玉来到储秀宫时,秀女们皆在殿外修炼仪态,腰挺臀翘,屏息静气,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前,头顶能平放一本薄薄的纸书。 放眼望去满是十五六岁的青嫩少女,便不用细看五官,就觉得朝气蓬勃,嫩的能掐出水来。 如同二月柳梢的青芽儿,未经过后宫洗礼摧折,仍是一派无邪天真。 教导嬷嬷介绍,说是御前女官岫玉姑姑来了,秀女便都带着无比好奇和艳羡的目光投来,齐声问安。 岫玉落落大方,站在玉阶上,“陛下念众位秀女辛苦,特赐暹罗进贡的绿宝石串珠手链一条,不论明日是否中选,人人皆有赏。” 自是谢恩声一片,此届秀女,许是训练的时日长些,的确很懂规矩。 岫玉走下来,缓缓经过众人,最后停步在那一道米分衣身影前。 但见女子娥脸修容,珠玉可爱,尤其是一双眼睛清灵灵的,十分出挑。 岫玉淡笑道,“这位可是吴家小姐?” 吴歌浅浅福身,声如鹂歌,当真是人如其名,“回姑姑,正是臣女。” 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精致匣子,递过来,“陛下对吴小姐印象深刻,是以专程吩咐奴婢,要将这赏赐亲自送到。” 岫玉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想来在场的每一位秀女都清楚地听了进去。 吴歌脸儿一红,欢欣地接过来,里面装的是一条姜黄宝石的坠子,名贵非常。 宝石从色泽上可分贵贱,依次为绿、红、紫、黄,其他秀女们是普通的绿宝石,而吴歌却收到了贵重的姜黄石。 众目睽睽之下,隆恩昭彰。 岫玉接着道,“能得陛下青眼,吴小姐自然不负圣恩才是。” 吴歌又是一礼,“臣女谢陛下恩赏。” 岫玉并未多停留,后宫里,她代表的,是天子圣意,必要懂得分寸。 她这一走,原本平静的储秀宫登时躁动了起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明日选秀,所有人都是冲着陛下去的,而岫玉储秀宫的举动,无疑将吴歌推上了风流浪尖。 此届秀女中,便属吴丞相和沈尚书家的女儿出身最好,样貌也是顶尖儿。 在所有人眼中,此两女是必中无疑的。 训练结束之后,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但讨论的话题,大多是离不开吴歌和陛下的事情。 白太守家的小女儿白兰瞥了一眼身后,语带微微不屑,便道,“依妹妹看,沈姐姐您的样貌出身哪个不比她强,怎让她占了先机?” 沈楚嫣仍在端端坐着,倒是没有丝毫表示,只是客气地笑道,“陛下喜欢谁,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还是莫要议论是非。” 白兰表面应着,心下却道这两人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吴歌是甜腻良善的模样,可背地里手段高明,能去御花园勾引皇上,可见心机。 而这位沈楚嫣性情沉稳,不动声色,更是深藏不露的。 自身先决条件并不是极好的白兰,仍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只不过这一趟选秀不会白来,就算不被陛下选上,好些的话能被亲王贵族瞧上,次一些的亦留在宫中做女官。 只看现下,便可知明日正阳宫中竞选,必然是何等的激烈。 吴歌虽然瞧着天真,但又岂会真的是不开窍的小姑娘? 握着姜黄石坠子,她回屋中对着铜镜戴上,心下一阵情潮翻涌。 回想起上月在溜进御花园玩耍时,偶然间撞见陛下那一次,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令她终身难忘。 虽然在父亲他们的口中,天子象征着无比的尊贵和权势,能进入后宫,就可保吴家步步高升,荣华富贵。 但在吴歌心里,皇上作为一个自己将要侍奉的君王,他俊秀无双的外表和高华不可侵犯的姿态,无疑对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女,有着更致命的吸引力。 月下初见,他虽然冷清,但竟会赦免了自己的唐突之罪。 所以天子的形象除了俊美,又多了一分体贴温存。 想起他和不知道是哪一位妃子耳鬓厮磨的场景,不禁脸颊红透,也许将来,他也会对自己如此情浓蜜意… 这一串姜黄石坠子,她定然会贴身佩戴,不辜负圣意。 -- 慈宁宫中,懿太后称病多日,但心却不闲着。 少了赵尚仪的左膀右臂,登时显得清落了不少。 婉贵妃,温淑妃等人皆是侯在寝殿中,商议明日选秀之事,陈婠将流程细则呈给太后过目。 前不久,皇上招幸了洛嫔一回,第二日就抬了位分,晋升为贤妃,如今她已经是洛贤妃。 出身微贱的洛芊芊都能封为四妃之一,最气不过的,便属温淑妃。 她怎么想也不能甘心,分明自己当初是占尽先机,可最后,竟落得一个和洛贤妃平起平坐的地位。 气氛时而冷清,除了温淑妃能说上几句讨太后欢心的话,其余人皆是应承着。 沈青桑规规矩矩地站在婉贵妃身后,言语谨慎,却目光洞炬。 懿太后的慈宁宫,早在先皇在位时,她便来过,对其中格局十分熟悉。 细思往事,已经过了将近十年。 那段时日,她初入尚衣局当值,正是太皇太后的丧期,她随当时的掌衣姑姑来为后宫妃嫔量身裁衣。 也正是那时,她第一次遇见当时风华正茂的瑞王爷。 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只需要一眼,就能改变所有的命运。 当时的沈青桑不知道,改变她命运的,不只是瑞王爷,还有目光锐利的天子。 “婉贵妃好生准备一下,哀家年纪大了,愈发力不从心了。” 一句话,将沈青桑的思绪打断。 懿太后状似叹息,仿佛颇有些看破之意。 若不知情的人,便会以为她当真有隐退之意。 却不知老谋深算,虎狼之心不灭。 陈婠缓缓一福身儿,“臣妾明日清晨,会来宫中请太后娘娘一起观典。” 懿太后没再说什么。 众人一散,她这才问向容琳,“东西都交付妥当了?” 容琳贴耳作答,“沈尚书已然得了令,前日申请出京办公,已经离开南下,和抚远将军汇合。” -- 选秀当日,正阳宫外的丹桂结了花芽,淡淡清香随风飘远,散入皇城。 众位秀女今日皆是盛装出席,各展鲜妍,一竞高下。 教导嬷嬷领着一水儿芳华正茂的少女们,晨曦初过,便动身赶往正阳宫大殿等候。 不多时,天子登明堂,端坐威仪。 秀女们已然充满了好奇之意,有些忍不住往大殿中偷偷看去,企图一睹龙颜。 但因为距离太远,一星半点也瞧不清楚,只能看到明黄的一道身影挺拔如松。 入殿选秀的名次,是依照姓氏往下排,吴歌排在沈楚嫣的前五位,是第二组入殿的秀女,但从这一点上看,胜算更大。 今日,吴歌一身梨黄色水缎蜀绣的秋裳,水袖嫣然,玉鬓花摇,容色淑丽。 放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尤其是颈间一枚姜黄色的坠子,更是光华夺目。 但没有人知道,掩盖在她灵气十足的面容下,是一丝难言的隐晦。 不知是用错了脂米分,还是误食了东西,从夜间起,脖子根儿处便发了痒,她不敢使劲挠,怕落了痕迹。 可后夜却瘙痒难耐,不能入睡。 对镜一瞧,脖子下面大片大片的红疹子十分刺目。 她想要去找嬷嬷讨药膏,可又怕被人知道了,取消入殿资格。 眼看明早就是选秀,根本来不及仔细医治。 如此便隐瞒下来,人前仍是若无其事。 只好将原来那件衣裳换去,穿了一件高领的裙子,意图掩盖刺目难看的疹子。 而沈楚嫣的装扮就显得清净了许多,浅紫色的对襟叠绣衫,束腰阔摆,群尾长长垂下,衬出一段婀娜体态,衣料质地极是上乘,却不显得过分隆重,和从旁秀女并无太大区别。 等的焦急中,忽然听见殿外宫人宣道,“恭迎太后娘娘、婉贵妃娘娘凤驾。” 吴歌等人连忙福身行礼,凤撵经过时,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一眼。 恰凤撵上的婉贵妃回眸,轻若风徐,一扫而过。 吴歌心中一惊,原来当日御花园和陛下缠绵之人,竟然就是宠冠后宫的婉贵妃。 而后温淑妃、洛贤妃次第入殿。 大殿之上,婉贵妃端端坐在左侧,一身水红色的宫装衬得面若桃花,娇而不艳。 皇上望过去,忽而问道,“爱妃头上的赤金凤尾流苏怎地少了一串?” 陈婠扶了扶发髻,仿佛才发现,“臣妾想起来了,大约是方才去慈宁宫时落下了。” 皇上微微蹙眉,“怎地这样不小心?” 陈婠面有歉疚,转头对容琳道,“可否劳烦姑姑去慈宁宫,帮本宫寻回来?” 懿太后甚是不悦,但皇上已然在旁催促,容琳只好应下。 容琳走后没多久,一旁的洛贤妃忽然面色蜡黄,握胸咳嗽不止。 “若是身子不适,便下去歇着。一会选秀大典开始,洛贤妃如此不庄重,岂不有损皇家颜面?”懿太后素来看不惯她。 洛贤妃略显犀利的眉眼望着皇上,封禛摆摆手,“母后说的有道理,爱妃先去后殿歇息吧。” 洛贤妃这才下座,“是臣妾失仪,望陛下恕罪。” 这洛贤妃动作利落,就连走路也是步速微快,从后殿门出了正阳宫。 一路咳嗽着,转身儿便绕到了通往慈宁宫的路上。 容琳穿过梅树林,一抬头,却见洛贤妃不知何时站在了跟前。 她还未开口,洛贤妃已然眸色微扬,“还请姑姑安生随本宫走一趟。” -- 正阳宫大殿上,等了许久,仍不见容琳回来。 皇上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不可再耽搁时辰,宣朕旨意,开行选秀大典。” 陈婠只好将少了一串的赤金凤尾流苏取了下来,交给沈青桑拿着。 懿太后自然不明内情,悄声吩咐婢子道,“去将容琳召回来,说不必再寻了。” 岂料第一组秀女已经甄选完毕,预料之中,五位秀女容貌上乘,但并无亮眼,皆被赐了花落选。 可容琳仍是不见回来。 懿太后这才发觉了异样,容琳办事谨慎,是宫中资历很深的老人了,怎会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 第72章 权欲迷心断终身 殿选徐徐进行,皇上时不时问上一句,十分漫不经心。 头先的十位秀女全部落选,至今一个玉牌子也没有赐下。 “李少卿家的女儿不错,皇上可是再仔细看看?”婉贵妃在旁提点一句,皇上却摇摇头,“姿色平庸,赐花。” 气氛隐隐有些紧张。 而下一组宣进来时,大殿上登时便弥漫了异样的味道。 只见一排五女接连跪下,而中间那名黄色身影婉约,声音清甜,“臣女吴歌,拜见陛下。” 随着吴歌缓缓抬眸,整个大殿仿佛也亮了起来。 吴丞相家的女儿,国色天香。 皇上果然微微动容,往前倾起身子,“抬起头来,上前一步。” 吴歌袅娜起身儿,莲步轻移,近了五步。 小鹿一般含羞的眼波,欲说还休,皇上似乎对她格外中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带了丝笑意,“朕记得,你便是那日擅闯御花园的女子,可是好生胆大。” 这话里,虽然有嗔责,但并无怪罪之意,怎么听都像是拉近距离的意味。 吴歌轻声道,“是臣女唐突,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皇上朗朗一笑,一派风流,“朕怎忍心怪罪佳人?” 懿太后从旁添言,“吴家女儿,哀家瞧着很好,样貌气质皆是顶尖儿。” 皇上点点头,只是淡笑,却并未进一步说话,仿佛在仔细观看,瞧地吴歌不由地脸色一红,但又忍不住迎着目光而上。 但起初还好,可时辰一场,脖子上的疹子便越来越痒,奇痒难忍。 吴歌已然忍到极限,面容上有丝丝崩裂的痕迹,身子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可这是在堂堂大殿之上,天子面前,紧要关头,怎能失仪? 皇上仍然稳坐如山,倒是懿太后忍不住发话,“陛下若是看重,赶紧赐予牌吧,后面还有许多秀女等着的。” 皇上终于开了口,“吴家女儿甚得朕意,赐玉牌。” 吴歌如蒙大赦,心下喜极,一颗心落了地,这边施施然起过来。 岂料还没碰到玉牌,上座的婉贵妃忽然开了口,“吴小姐脖子上怎地红红的一片?” 吴歌心下咯噔一声,连忙用手遮掩,“回娘娘,是臣女方才…在殿外被蚊虫叮咬了一下。” 而此时,皇上和懿太后的目光也落到她身上。 偏偏紧要关头,那疹子痒的厉害,她忍不住便用指尖挠了一下。 婉贵妃摇摇头,蹙起眉心儿,“陛下,怎地瞧着像是发了疹?从前臣妾在家中见过下人生病,便是如此情状。” 吴歌慌了神,皇上的眼神果然变了,“如实说来。” 吴歌毕竟是小女儿心性,登时便露了怯,一口咬定是蚊虫叮咬。 懿太后急于促成,“不过是小毛病,一会儿宣太医来瞧瞧便是。” 婉贵妃眼波轻缓,“太后娘娘此言差矣,选秀关于国体,若是带了病入宫,岂不大乱?” 懿太后不会想到平素总是一副柔弱无主模样的陈婠敢出言反驳自己,“婉贵妃身为后妃,理当劝皇上广阔后宫,开枝散叶。” 陈婠无辜地望向皇上,“臣妾也是为了陛下好,太后娘娘却曲解了臣妾一片好意…” 宁春见状,手上的玉牌子又收了回来。 吴歌越着急便越痒的很,却听皇上道,“如此,宣来医官查看一下,便见分晓。” 选秀忽然停滞,侯在殿外的沈楚嫣心下别有揣度。 难不成是吴歌出了岔子? 不一会儿,吴歌跟着医官从内室出来,双目肿起,显然是哭过的。 “回陛下,吴家小姐身上发有丘疹,此疹可传染,应及时隔离医治。”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懿太后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一切都已然水到渠成,竟然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隐瞒病情,不单是吴歌,连带着储秀宫的教导嬷嬷,皆是要治一个欺君之罪的。 吴歌更是捂着脖子,跪在地上抽噎着,“臣女不敢有意欺瞒陛下,昨夜里突然发疹,臣女当真以为只是蚊虫叮咬,不知是…” 分明方才已经要接过玉牌,可旦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皇上显然对她有意隐瞒十分不悦,面色冷下来,良久,才道,“你好生归家休养去吧,念在你父亲忠耿有功,此事朕不予追究了。” 吴歌连声道,“谢陛下开恩!” 但下一句,却是他意兴阑珊一句,“吴家女儿,赐花。” 即是万般不甘心,但吴歌仍是哭啼着下了殿去,外面沈楚嫣等人惊讶于她的失态,吴歌只是一语不发,跑出了正阳宫。 懿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归根到底,又是陈婠兴风作浪,好好的一场选秀,闹得鸡犬不宁。 “朕看乏了眼,后面的等到后晌再选吧。”皇上似乎被吴歌落选一事颇有意见,情绪不高。 选秀中断,婉贵妃、懿太后等人从后门出了殿。 艳阳下,方走出没多远,就见宁春脚步匆忙地从慈宁宫的方向跑来。 一咕噜跪在地上,眼风往懿太后身上扫了扫,“慈宁宫出事了,陛下…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懿太后心下一怔,有些迷惘,难不成是容琳出了事? -- 当真是多事之秋,一刻也不容闲着。 来到慈宁宫时,没有见到容琳,却是岫玉面色惨白地立在殿门外。 封禛目光冷冷一扫,“出了何事?” 岫玉颤巍巍端起一件衣服,道,“奴婢方才见容琳姑姑久去未归,便来宫中替婉贵妃娘娘寻发钗,岂料在内室案台下,发现了此物…” 封禛上前,随手一掀,将鲜红的衣袍抖开来。 而随着衣袍缓缓展开,上面明黄的纹路徐徐现出。 在场所有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懿太后身形猛然一晃,被宫女扶住。 明黄色金龙栩栩如生,绣纹精致似活物,尤其是一双乌灵灵的双目,一瞬不瞬地射过来。 皇上的脸色骤变,“母后,这该如何向朕解释?” -- 慈宁宫封锁严密,除了皇上和婉贵妃,其余闲杂人等皆被遣回宫中候命,消息严密封锁,外传者治重罪。 那龙袍的尺寸和懿太后分毫不差,量体裁衣,而上面的龙纹经鉴定,的确出自容琳的绣工。 如此,证据确凿,根本无从反驳。 懿太后只是冷冷地笑,“哀家没有做过,无愧于心。” 婉贵妃似乎想起了甚么,便答,“臣妾记得当初太后娘娘整日侍奉先皇,其情至深,还请陛下恩赦。” 懿太后站起来,“你这狐媚子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哀家这一辈看人眼光准,唯独算漏了你。早知有今日,当初在东宫时,就不该留你!” 陈婠端端坐着不动,“太后娘娘不说,臣妾都要忘记当初您和太子妃对臣妾所做之事了…不过,您当真以为陛下毫无知觉么?” 她眸光温柔,毫不畏惧地迎了过来,“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天衣无缝的事情?原是臣妾当初多心,您喂食先皇的丹药,臣妾手上还留有半颗,就在先皇殡天的当夜,就已经交给陛下了。” 懿太后原本还嚣张的气焰,登时如冰水浇下。 惊雷炸醒梦中身。 在望向皇上,自己一手栽培的儿子,此刻正讳莫如深地看过来。 幽深不见喜怒。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实情,却掩饰的如此天衣无缝,丝毫不着痕迹! 大震大惊过后,懿太后只觉脑中一热,血气上涌,眼前眩晕而站立不稳。 “皇上早就知道了?” 封禛素身而立,面色深沉,微微点头,“母后太令朕心寒,父皇待您不曾有任何亏欠,竟是换来如此下场。” 懿太后忽而扬起唇笑了起来,“他不曾亏欠于哀家?当真是天大的笑话,若当日哀家不早一步动手,今日这天下就是安王的了!” 那笑声冷森森的,回荡在幽幽室内。 封禛眸光凝滞,良久才言,“您一心只顾争夺兵符,根本不曾看过父皇的遗诏。他早已书好遗诏,传位于朕。” 恰此时,沈青桑状似无意,却精准地触碰到了墙壁上机括。 嘎吱的闷声响动,惊断了她的笑音。 一方幽深的密道,现于众人眼前。 而秘道之中,只剩下盛放狼烟兵符的空匣子。 懿太后收住笑意,眸光锐利,于皇上对目而视,“很可惜,皇上知道的太迟了。狼烟已经秘密南下,很快,南郡便会举兵北上。皇儿,哀家给你铺好的路不走,这便是和哀家作对的后果!皇上和先皇一样,一叶障目,看不清究竟谁才是真心为你们好…” 眼前的懿太后哪里还有半分端庄,走到这一步,显然已经是撕破面皮,你存我亡的地步。 陈婠知道,懿太后的控制欲已近乎癫狂…她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夫君和儿子,有的只是对权力欲望的最大贪念! 皇上只是静静望着她,不做丝毫回应。 良久,室内变得更加寂静。 他缓缓摊开手掌,“狼烟虎符,这天下,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这不可能…沈尚书早已将狼烟送至南郡…”懿太后连连后退几步。 封禛不轻不缓地扬起唇角,“沈尚书审时度势,已然弃暗投明。想来您的心腹赵参事没有来得及告诉,您安插在朝中的势力,如今还活着的,都已经归顺了朕。其余之人,朕已经送他们入土,为父皇殉葬去了。” 懿太后眼前一黑,重重跌坐在靠椅里去。 “传朕旨意,选秀到此为止,钦赐沈家女儿沈楚嫣于右丞相梁言长子婚配,永结姻亲。” 第73章 春来红豆发几枝 让沈尚书和梁丞相两家结为姻亲,的确是高明的手段。 姻亲最是稳固,他们日后便是一条藤上瓜,枝叶难分,谁也不能轻易背叛。 “龙袍,选秀…皇上已经暗中得到狼烟,为何还要费尽心机来哀家这里演一出戏?”懿太后冷然地坐在凤椅上,明白自己已然气数将尽。 皇上眼光锐利,扫过来,“师出无名,怎可使满朝文武心服?” 懿太后扬起脸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皇上预备给哀家定一个什么样的罪名?是弑君叛乱,还是垂帘干政?” 陈婠悄然起身,带着沈青桑退到外殿。 毕竟走到这一步,是天家家事。 只是一个细微的举动,封禛忽然间觉得久违的触动。 孤家寡人做的久了,身边女人来来去去,何其可贵,能有一人真正留下。 “朕不会定你任何的罪,即便你能狠心下手毒杀父皇,可朕却不能再落一个弑母的恶名。” 懿太后别过脸去,“既然皇上如此深明大义,那么就快快离开,哀家不想见你。” 殿中檀香仍然是多少年不变的味道。 盛怒过后,却有种无奈的悲凉。 他的母亲,为了权欲,一步一步走上这条不归路,到最后仅剩的母子情分也已经淡如纸薄。 “太后身体欠安,准于慈宁宫闭门养病。下半生就好好待在此处思过吧。” 但愿有朝一日黄泉相见,你仍有勇气面对先皇。 懿太后缓缓起身,步履蹒跚,一步步往内室走去,“哀家如今什么都不想要,皇上把容琳放回来吧,风雨了几十年,最后仍是她陪着哀家。” 静默片刻,封禛毅然抬步走去,“朕准了。” 殿门缓缓关闭,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__ 回到正阳宫,意外地看见陈婠竟然在正殿候着。 “选秀的事情,臣妾已经处理妥当,以太后娘娘突发重病为由,昭告天下,至于沈家女儿赐婚之事,还需陛下您亲自下旨。” 说完,封禛只是点点头,清华的脸容上显然是极克制的情绪。 虽然懿太后图谋皇权已久,但当真走到这一步,将所有龌龊都掀开来放于眼前,仍是令人难以平复。 “多亏有你帮朕圆这一出戏。”他轻柔地握了握她的手,后面的话无需多言。 陈婠微然一笑,“此次,多亏青桑姑姑巧手,模仿容琳的绣工以假乱真,这后宫中如此聪颖手巧之人,再找不出第二。” 封禛淡淡掠过沈青桑沉静的面容,只觉得这女子才气太高,孤清寥落,和这后宫格格不入。 当年,父亲许也是在满堂浓妆娇艳中,一眼便看中了孤傲不凡的沈青桑。 “嗯,若她愿意,仍可回尚宫局做事,正好六尚尚宫一职空缺,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若在平常,见封禛话语不多,便知道他想要独处,而今日,陈婠却不能走,她有求于天子。 “陛下,”她婉婉福身,“既然大患已除,可否将往日的一桩冤案平反了?” 封禛顿了顿,却见沈青桑忽然绕至近前,噗通一声实实地跪在了冷硬的地面上,深深一拜,“还请陛下替奴婢主持公道。” 文昌九年,沈青桑父亲时任宗正寺丞,虽是六品小官,但女儿在宫中出息,阖家过得也还算安稳平顺。 正因为文昌帝对沈青桑的青睐,沈家祸从天降,懿太后背后动了手脚,硬生生嫁祸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当沈青桑知晓时,父亲和兄长已经在发配往南疆的路上。 自此,多少年来杳无音讯,就连父兄死活下落也不知。 但沈氏蒙羞,那样不光彩的罪名同样烙在她的身上。 当时年少心性比天高,她断然拒绝文昌帝的恩幸,削发出家,自请去了法华寺萍居。 自此,尚衣局沈姑姑,悄然隐退,再无人提及。 而懿太后背后的龌龊手段,唯有沈青桑心中清楚。 她如何能甘心在萍居了此残生?直到遇见了陈婠,她才明白时机已到,这个女子和自己,乃是天生的一类人。 也只有她能帮助自己达成夙愿,扳倒太后,重获清白! 听完简单的表述,封禛心中大约清楚了,当年出事时,他还是东宫太子,并不清楚详情。 “朕会派人仔细彻查当年冤案,尽快还你父亲一个清白,还有你父亲如今的下落,朕也会查的水落石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青桑再次谢恩,然后很合事宜地退了下去。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 见沈青桑已走,今日事成,日后永除后患,自己也能过些消停日子。 陈婠不禁亦舒了口气,“想来经过一日波折,陛下也累了,臣妾这就唤岫玉过来服侍您歇息。” 她一转身儿,却被封禛攥住了手腕,“婠婠以为,朕赦免沈氏的罪名,又是为了谁?” “自然是因为陛下是明君,不会平白冤枉任何一个好官。”她淡淡回应。 攥在手腕上力道渐渐加大了,他猛地一拉,陈婠便被旋着身,禁锢在他臂弯中央。 黑眸俯视下来,“朕之所以为她平反,只因为她是你身边的人。” 陈婠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戾气因何而起,转念一想便通透了。 要手刃自己的生母,绝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只好软下语气,暂时与他周旋,因为接下来,她仍有事相求。 “若陛下用不惯岫玉,臣妾可以亲自来。” 但正是这种根本无所谓的态度,正正戳在封禛心尖儿怒火之上。 他蓦然低头,狠狠啄住她的唇,不带一丝怜惜。 动作也是从未有过的强势冷硬,按住她后腰,便抵在大殿的抱柱上,近乎狂猎地索取。 “现下你可明白了?”他的吻下移,用一排牙齿啃噬着她的颈子,直到陈婠觉得又麻又疼,他仍是不放开。 炽烈如火,仿佛要将两人一起焚成灰烬。 陈婠是真的被他弄疼了,憋着一口气咬唇不语,一丝声音也不发出。 无声的厮缠抵抗,纠缠不休,最后他终于先松了口,放了手。 将半落的衣衫整理妥当,他眸光浑浊,渐渐冷却,“瑞王,向朕要一个人。” 一听瑞王,陈婠自然知道要的是谁。 “臣妾认为,仍是要听本人的意愿,强扭的瓜不甜。”陈婠隐晦地婉拒,如沈青桑那般心高气傲之人,若她不愿意,只怕再去削发作一回姑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而且,自己如今还少不了她的助力。 但若有朝一日,沈青桑自己想通了,瑞王亦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归宿。 她本是随口说说,断不料哪句话又逆了龙鳞,封禛扬起唇角笑的令人发寒,“强扭的瓜不甜,婠婠想必很有感触,你在朕身边,可是没有一丝甘愿?” 的确,上一世是自己对不起她,但如今,他已然做到了如此份上,却一分一毫也暖不热她的心。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在陈婠的书房里,发现了当初宇文瑾赠送的一枚绢帕。 这都两年过去了,她竟然还留着…而自己千挑万选送她的物件,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更别提入心! “臣妾母亲病情反复,药石无用,还请陛下恩赦,准臣妾再出宫一回。” 封禛款款踱来,神态清俊,恢复如初,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下去。 轻温一笑,“婠婠若是想要朕答应,必须先满足朕一个条件。” 陈婠总有预感,他这般狡如狐狸的笑意里面,定有不善。 果然,下一句便听他琅声如玉坠,“只要婠婠怀上孩子,想要回陈府住多久都可以。” -- 选秀断然终止,群臣自有非议,懿太后虽然倒台,但老树盘根,欲要将她势力清除干净,仍需更强硬的手段和耐心。 此政变大事中,朝中有两位重臣当记大功,一为兵部尚书沈岩,二便是温淑妃的父亲镇国将军。 将原本兵权隐患,春风化雨地边做身旁亲信,封禛有赖于从前的记忆,趋避要害,极大程度地平衡了朝政,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安宁制衡。 懿太后一去,周才人便被解了禁足,鸾秀宫在大火中毁去,她便迁至靠近合秀宫的玉树阁居住。 据宫人传言,皇上有次和周才人路遇,竟然问了一句身子可比从前好些了,继而引得后宫一片波动,就连内务府给玉树阁分的月俸都水涨船高了。 妄自揣测圣意,从前周才人不过是太后的一颗弃子,两人总归做了许多年夫妻,而周才人当初舍命救过皇上的事情,亦略有耳闻。 世事无常,懿太后败了,反而成全了周才人。 但这些毕竟是揣测,皇上虽然偶尔去温淑妃的合秀宫探看,但仍是去婉贵妃的毓秀宫最多,而且每每皆是宿夜。 虽然婉贵妃看上去更加冷淡了,可仿佛丝毫不影响皇上的兴致。 久而久之,大抵猜出了皇上的偏好。及至后来宫中宫女多争相效仿,期待能因此多得天子青眼。 这一日魏太医来请脉过后,隐隐瞧着他神色不大寻常。 近日来,嗜睡困乏,时常懒在殿中。 坐在榻边,陈婠算算日子,这个月的葵水竟然已经晚了七日之久! 她心中发慌,连忙走到妆奁台下拉开木屉,翻出那盛放麝香白鹭丸的盒子。 里面还残余了一颗,其他都被自己吃光了。 按道理没有理由会受孕… 惶惶之间,她忽然瞥见了木盒外面极细小的一处痕迹,再捏起药丸对着日光细看,不由地脑中嗡嗡作响。 恰沈青桑进来添香,却见婉贵妃竟然神色微乱。 她语气有些急切,“近些日子,可有外人来过殿中?” 第74章 溧阳回京何所闻 沈青桑不明就里,仔细思忖便道,“娘娘宫中素来看守严密,从不曾有外人来过。” 难不成,这药丸是毓秀宫宫人动了手脚? 但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自从安平出了事后,她便对宫中所有宫人的出身行径摸了底,但凡有可疑者,都打发走了。 况且能时常出入寝殿内的,除了沈青桑就只有司责守夜的眉心。 这两人,都不具备换药的动机。 越想越是心惊,宫中竟然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将事情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甚至不知道这麝香白鹭丸究竟是何时被掉包的… 沈青桑见自家娘娘脸色阵阵发白,虽不知内情,但大约能猜到不会是甚么好事。 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手心里攥着甚么东西。 再看妆奁台上,像是从木屉里翻出来的杂乱首饰。 更是一头雾水。 静坐了会儿,陈婠这才缓过神来,仔细检查了首饰珠宝,发现垫在最底下的一方绢帕没了,露出了木色的底子。 那帕子,是旧东西,入宫时卷在一众衣裳里面带来的,不曾在意,只记得上面一角绣了朵芙蓉花。 帕子,还有药丸。这两样东西如何也连不在一处去。 殊不知,此刻正阳宫中的那位主儿,心中闷的气,正是因此而出。 陈婠眼中的旧帕子,他却记得分明,当初在天河城,宇文瑾还是自己最器重的秦将军时,有回夜巡回营,便见他拿出一方帕子擦汗。 当时,他还调侃一句,说铁骨铮铮的秦将军也终于开窍,懂得了女儿心意。 秦将军只是笑,但却珍重地放入怀中,封禛记性很好,只是一眼,就看清了绣在一角的芙蓉花,笃定了是哪家姑娘送的妙物。 如今,却在陈婠的木屉里发现了这帕子,教他如何能不窝火? 当初,他们之间的事情,封禛有所耳闻。 但男欢女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宇文瑾既然已经身份揭穿,重返乌蒙国,两国交战,陈婠和他那一段朦胧的情谊,自然是不可能再续前情的。 可这帕子,就这么明晃晃摆在眼前,足以证明她心中始终还挂念着宇文瑾。 封禛身为帝王的自尊骄傲,是不允许内心承认,他的确是有些许的不平意。 陈婠这厢在毓秀宫心下忐忑,午膳也吃不好。 那药丸分开了,仔细辨别,可奈何制药人技艺精妙,味道上掩盖的极好,只是手法上出卖了真相,才得以发现。 午睡不成眠,拿起书本也看不进去丝毫,陈婠索性就坐了起来,“本宫头疼,再去传魏太医过来。” -- 魏太医垂首立在桌案前,心情十分微妙,拿眼瞧了瞧乌黑的药丸,又偷偷瞥一眼婉贵妃的脸色。 好像何处不大对劲儿。 “魏太医见多识广,帮本宫认一认这里面是甚么药材?”陈婠轻声细语,面色如常。 这杰作可是出自自己的手艺,岂会不知道? 魏太医斗胆问了一句,“不知娘娘是在何处得来的?” 陈婠淡淡一句带过,“在御花园捡来的。” 魏太医心头一阵哆嗦,皇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熬了通宵做出来的稀罕东西,竟然被皇上就这么随便丢在了御花园里… 一说起御花园,不由地想起温淑妃那事,似乎是印证了婉贵妃假孕,可偏偏皇上一丝怪罪的意思也没有,就这么过去了。 便是以他一个太医的身份来看,也委实太纵容了。 想当初皇贵妃因为此事落得身败名裂,太后都保不住她,现在已然无人问津。 定了定神,魏太医像模像样地摆弄了一会儿,“回娘娘,您尽可放心,这药丸里面是当归、党参和黄芪,都是补气养血的良药。” 他原以为这般一说,婉贵妃便放心了,谁知此话一出,她的脸色竟是冷了下来,“有劳魏太医了。” 沈青桑急匆匆进来,正和魏太医擦身而过。 她面色隐隐,便道,“奴婢想起来了,听眉心说,娘娘回府归宁期间,皇上来过毓秀宫一回,而且,在内殿待了有一刻时辰。” 话音刚落,陈婠手一松,书本便掉在腿面儿上。 -- 魏太医掬了把汉,离开毓秀宫后,走到半路,觉得始终放不下,遂折了个身儿,去了正阳宫。 皇上头也不抬,听完他的讲述,却忽然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笑的他心中发慌,“你做的很好,朕没有看错人,赏一把黄梨木雕花椅,晚些时候给你送到太医院去。” 晚膳前,陈婠被一道圣旨宣进了正阳宫。 封禛正半倚在藤木椅里面翻书,并不急着和她摊牌,只是从将书册压低了些,一双清眸望过去。 只见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前,心不在焉。 他心中忽而生出几分促狭的意味,想来她心中已经有数。 左等右等,皇上终于开了口,“朕看了半日的奏折,眼前昏昏,爱妃过来念给朕听吧。” 陈婠便依从走近,跪坐在案台前,“陛下已经有岫玉姑姑掌理此事,臣妾不便多听多看,何况后妃不得干政。” “朕说使得就使得,念吧。”他正色,丝毫不提药丸之事,如此搅得陈婠越发心虚。 又不能多问。 先是鸿胪寺卿呈述了新修缮的宫廷礼乐规格制度,大篇的阔论,文采斐然。 一本完了接着一本,又是吏部尚书参了宗正寺一本,大体之意是玩弄特权,逾越法制云云,其中繁琐。 再后来,拿在手上的奏折署名是定远将军陈棠。 她一打开,便从里面掉落出一封书信。 封禛淡淡道,“这是你大哥的家书,不必念了,自己看吧。” 大哥一走,已过数月。 上面所书言语利落,寥寥几行,多是报平安,忘父母勿念注意养身。 见提到自己时,陈婠不由地鼻尖儿一酸。 不过是半张纸的家书,陈婠却看了很久。 “朕已经下旨,招定远将军回京半月,将在天河绘制的山川地形图和地理志带回来,朕要与他一同研习。” 陈婠想要站起来谢恩,双腿一用力,忽觉小腹一酸,然后紧绞着疼了起来。 一抬头,就见皇上的目光落在裙摆上。 陈婠一看之下,脸儿登时就红了。 自己一直担心着意外受孕,却不曾想葵水竟然此时来了,而且,还是在正阳宫的御书房里… 尴尬之时,封禛却道,“以后不准再用任何伤害身子的药了。” 陈婠一惊,抬起眼便对上那双黑眸。 一瞬间的触碰,恍惚间,仿佛有种极其熟悉的错觉。 她复又垂着头,淡淡地嗯了声。 “你心中,可有甚么放不下之事,却要用这般极端的手段?”他言语是极冷的,但心下却是心疼。 “是臣妾一时迷心,做下了糊涂事。”她避过原因。 “当初的落胎,也是假的对么?”他再问。 陈婠沉默良久,徐徐抬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当初为了避过太后的挟制,臣妾不得已而为之,自知罪无可赦。” “的确是罪无可赦,”他甩了折子,“而且可恨至极。” 陈婠自知大祸临头,忽然想起上一世他最后的手段,不禁一阵发寒。 对峙片刻,他才道,“欺君之罪,不可不罚。” 陈婠最善于沉默,封禛俯身过来,容色狠厉,“罚你日后学做糕点,每日都要往正阳宫给朕送碟点心,桂花糕不算在内。” 话音一落,尾音却淡淡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柔和,一闪即逝。 陈婠被他弄得一团乱麻,脱口问道,“只是这些?” 封禛不以为意,“日后想起旁的了,再说给你。” 陈婠缩着肚子,一动不敢动,不一会儿,却是岫玉进来,服侍她一番沐浴更衣。 -- 后宫听事,已然设在毓秀宫中,只是后妃稀少,并无几人,陈婠不愿和温淑妃唇枪舌剑,便说与皇上。 后来,听事就改为五日一次,若后宫无大节大宴,就可免去烦扰。 秋霜渐浓,不觉百花凋敝,红枫落落。 前朝血雨腥风,后宫却是难得平静。 陈婠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大哥的归期,反而迎来了溧阳长公主回京的消息。 溧阳长公主乃是皇上的亲妹妹,自小受宠,掌上明珠一般娇惯宠着。 就连后来招驸马之事,因为懿太后的宠爱,也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婿,当年的探花郎萧奕。 两人大殿上惊鸿一瞥,一见钟情,溧阳长公主便自己做主,直接跑到了先皇宫中,钦点了此人。 长公主出嫁,要建公主府,不知可是因为溧阳迁就萧奕,便将公主府建到了萧奕的家乡,离京城很远的徽州。 阖宫迎接溧阳回宫时,场面隆重,能看得出身为兄长,皇上对于妹妹的宠爱。 当时先皇病丧,溧阳怀娠不能入京,始终是憾事一件。 以婉贵妃为首众妃皆随驾前往朱雀门,远远地就见长公主车驾驶来,后面辎车数量。 艳阳下,那女子一身绫罗绮裳,略显丰腴的面容,煞是娇艳,隐隐和皇上有三分肖似。 皇上紧步迎过去,两人对面而望,不由地一阵唏嘘叙话。 陈婠她们站的远些,听不清楚。 许久,溧阳眼波一扫,虽然以为人母,但行为举止分明仍是娇公主的模样,她娇声问道,“颜儿妹妹呢,怎么不见人?” 温颜缓步上前,面露欣喜之色,“见过长公主。” 溧阳一见到温颜,却是十分亲昵地迎了过去,一把便将她双手握住,“有些年没见了,可教我想念!你倒是没有变化,仍是这样貌美。” 她忽略过其余妃子,径直转头问向皇上,“想来皇兄自是十分宠着颜儿妹妹的。” 原来,从前未出阁时,溧阳和当时是休宁郡主的温颜,乃是闺中密友,时常溜出皇宫一起玩耍。 第75章 岂料郎君生歹意 她便这么问着,仿佛理所应当,皇上但笑不语,自然不能在众人面前驳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妹的面子。 溧阳眼中带着一抹骄傲之色,目光略过陈婠定住,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虽然远在徽州,但皇兄的一举一动,天下皆知,何况自家夫君隔三差五地要入京奉职,后宫的事情心中了如指掌。 闺中密友温颜虽然早早地就入了东宫,本是替她欢欣,想来凭温颜的样貌,得宠绝非难事。 只可惜,两年过了,每每探听来的消息,却是皇兄并未十分宠爱,到如今也只是一个淑妃的位置。 连个孩子也没有。 而陈婠这个名字,却能将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陈婠何许人也,当初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家的女子,不知用的什么手段,一路入东宫,独占恩宠。而且家凭女贵,父亲兄长都升了官儿,还赶走了周姐姐,自己坐上了贵妃宝座。 在本朝皇室例规中,后妃无子嗣,最多只能做到贵妃的位置,而且必要是才德极佳方可。 溧阳此人,陈婠如何不清楚? 她自小娇惯的紧,只怕除了撒娇弄巧,并无所长,许是先帝和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帝姬,宠溺的过了头,什么也不去约束,后宫里人人让着纵着。 可以说一辈子没受过风雨,外人看起来驸马英俊顺从,多金体贴,郎才女貌。 但事实上呢,萧驸马虽然表面恭和,内里却并不安分。 因为朝中有祖制,但凡被招幸为驸马的男子,不论品性如何,不可在京都担任三品以上要职,不得干预朝政。 所以,身为驸马的萧奕虽然不缺金银,但一辈子的前途也算尽了,寒窗苦读十多年,一朝考中探花郎,谁知却败在一张俊俏的脸上,珠玉埋没,成为了靠女人吃饭的裙下之臣。 放在任何一个胸怀志向的男人身上,皆是无法忍受的。 可偏偏这女子是最尊贵的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能拒绝。 后来随着日久天长,溧阳生子色衰,萧驸马便私下里偷香窃玉,先是和府内有姿色的丫鬟厮混,府中除了溧阳,谁人不知,不过都碍于面子不说破。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萧驸马爱慕美色之心不但没有克制,反而日渐滋长。 有次宫宴,大约就是昭元初年,萧驸马随长公主回宫归宁,竟然看中了尚宫局的一名女官。 两人私约御花园,苟合寻欢,却不料后来东窗事发,那女官被查出了身孕,这才将萧驸马牵扯出来。 溧阳恨极,当即下令将那女官连带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杖毙,却仍是舍不得休了驸马。 再后来,两人便返回徽州,后事不得而知了。 溧阳仍是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女子,一张秀丽清婉的容貌,疏疏落落的,若不是发髻上的凤尾流苏钗,倒真真瞧不出,这便是后宫里最得宠的婉贵妃。 “姿色,也不过尔尔。”她微微一笑,声音很浅,旁人并未听清楚。 便转过头去,携了温淑妃的手,亲昵地往皇帝身旁站去。 萧驸马踱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微臣拜见皇上。” 封禛对这个妹夫并无太多交集,虚扶一把,“都是自家人,驸马不必客气,且随朕一同回宫吧。” 萧驸马瞧上去斯文俊秀,儒雅得体,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却并不显得迂腐,的确是块难得的美玉。 外人瞧不出,但陈婠对于他的风流韵事可是有些印象的。 她对于溧阳刻意笼络撮合温淑妃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也不理会她略显幼稚的举动,索性就随着闹去。 只是跟在后面一抬头,撞上了一道投来的眼光。 正是萧驸马。 他面容俊秀,状似客气礼敬地依次见了礼,但带了一丝别样意味的目光,却在陈婠脸上停留地久了些,灼灼有神。 他温文尔雅地拱手一拜,“微臣久闻贵妃娘娘盛名,拜见来迟了。” 陈婠淡淡道,优雅从容,“萧驸马客气了,快些跟上去吧,溧阳已经走远了。” 萧驸马见她温婉柔和,是个水样的妙人,不禁又是心头一荡。 行至前面时,他微微回盼,但婉贵妃显然没有丝毫表示,径自和一旁的宫女攀谈自如。 那惊鸿一瞥,妙语一句,不知怎么,就撩在了他心尖儿上,惦记上了。 溧阳回宫后,仍住在从前未出阁时的广阳殿里,殿中已然提前洒扫过了,焕然一新,陈设等也保持着原有的模样。 皇上疼爱自己的小妹,必是真心不假。 溧阳与驸马和皇上在内室叙话,过了半晌皇上才起身去正阳宫,说是歇息一晚,明日设宫宴,为他们夫妇接风洗尘。 皇上这一走,萧驸马便去沐浴更衣,说是路途颠簸,去后院散散心。 溧阳十分袒护萧驸马,毕竟是自己看中的男儿,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喜欢,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的。 只可惜,在萧驸马眼中,她却未必事事都好。 溧阳梳洗完毕,回到久违的宫中,念及从前父皇母后,不禁一阵子伤感。 用罢午膳,还没来得及休息,就缠着驸马陪她去皇陵祭奠父皇。 萧驸马被她从睡梦中叫醒,微微有些不情愿,说连日奔波,改日也可,不急在一时半刻。 溧阳登时便使了性子,垂下眼泪。 见状如此,又在皇宫里,萧驸马只好柔声哄劝一番,换了衣服陪她一同去皇陵。 车马经过一座宫舍前,芬芳雅致,雕栏玉砌,文人出身的萧驸马不禁随口便拈来雅句,甚么一潭幽香满径深,暗香徐徐送风来。 溧阳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毓秀宫是陈婠那狐媚子的地方,不许你称赞!” 萧驸马一顿,“陈婠又是何人?” “自然是会使手段缠着皇兄的婉贵妃了!” 萧驸马心头一动,不禁往外瞥了一眼,但见高墙内依稀有人影往来,绮思神荡,嘴上却连声附和,将溧阳搂在怀里,“夫人不许便不许,以后自然是一个字也不再提她。什么婉贵妃,今日那么多女子,只见夫人最美,旁人一个也没瞧见。” 一席话却哄得溧阳心满意足,展颜而笑,掉了蜜窝里似的。 那样的貌,那样的身段,若是能俯就亲近一番,便是神仙滋味了… 萧驸马只是那么一遐思,就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心不在焉。 -- 晚间从皇陵赶回来,正是晚膳时分,溧阳命侍女去合秀宫寻了温淑妃一起用饭。 两人许久不见,仿佛又回到少女时期,但有说不完的话。 晚膳流水筵席一碟一碟地摆上,窗外秋月高华,丝丝缕缕。 温淑妃看出了溧阳有心事在身,便问,“私下里,我不惯称你为长公主,咱们的情谊不是一两日,我也不说虚言,你可是在想念太后娘娘?” 溧阳点点头,悄声道,“我想去看看母后。” 温淑妃面有难色,终是摇摇头,“除非得到皇上允许,你切不可随意妄为,此事有关国体,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后宫里闹得有多么厉害,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溧阳听出了她言外之意,转念一想,后宫里就这么几个女人,“母后的事情也和那狐媚子有关?你不要瞒着我。” 温淑妃似是有难言之隐,便微微扯了扯笑,“太后娘娘事发时,听说婉贵妃也在慈宁宫,但具体究竟和她有无瓜葛,我却是不知的,只知道事发后,婉贵妃身边的婢子沈青桑家的冤案,立刻就被平反了。” 温淑妃字句无心,却点点直中要害,她很明白溧阳的弱点所在。 果不其然,溧阳一听见沈青桑的名字又是一惊,温淑妃只好与她从头道来。 又问起周才人之事,温淑妃添油加醋地一番说辞,末了,她仍补了一句,“当初皇贵妃,如何被降的位分,你可以自己去问…后宫里心照不宣的,必定是婉贵妃使得手段。” 溧阳冷笑连连,“我这才出嫁没几年,后宫里就被那贱人搅得鸡犬不宁,此次回来,我自是要替皇兄好生教训她一番。” 温颜苦笑,拉了她的手儿,“别怪我说话直些,如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你再尊贵也是个外嫁的公主。” 溧阳却不以为然,“她再尊贵也是个外人,皇兄绝不会下手对付自己的亲生妹妹的。何况,若她的丑事天下昭然,谁也护不了她。” 温淑妃貌似担忧地道,“我可以助你,可别太过惹怒陛下…” “温妹妹你心善,我却不怕她的,”溧阳抱来不满周岁的儿子,撩起胸衣喂食,见温淑妃脸色微红,便道,“不论如何,你要努力生个孩子才能保住地位。” 温淑妃垂着眸子,“不瞒你说,陛下许久都不曾碰过我了,外人看着陛下也来我宫中,可事情如何,只有我自己心中清明,苦也无处可诉…” 溧阳握住她的手,定定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 晚膳过后,风清月朗,陈婠从御书房回来,见一轮满月,便放慢了脚步在花圃中散步。 池中锦鲤缓缓游动,风中桂花香气随风飘飘,端的是良辰美景。 手执溪纱团扇,坐在池边的木亭中赏月赏花,沈青桑陪着她轻声说话,陈婠忽然问,“前些天,陛下说瑞王爷进宫,可你却十分狠心,一面也不见他。” 沈青桑心中恻然,避开话题,“奴婢身份卑微,攀不上皇家的高枝。” “瑞王此人,本宫有所接触,表面风月,实则倒不像是个荒唐之人,能和陛下亲近,必不是庸碌之辈。”陈婠不会勉强她如何,只是客观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沈青桑绞着帕子,夜风淡淡地吹,她道,“夜风凉,奴婢回宫替您取件披风过来。” 陈婠心知她性子倔强,当年先皇时那一桩案情,自然不会轻易放下的。 沈青桑一走,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便在此时,面前小径中忽有脚步声传来。 陈婠以为是沈青桑折了回来,便也没多在意。 岂料一道温文俊秀的声音响起,“夜来无眠,不想能在此地偶遇贵妃娘娘,实乃微臣之幸。” 来人笑的风流儒雅,一双桃花眼含情带意,正是驸马萧奕。 第76章 奸计未成春宵度 陈婠虽然知道他风流成性,却不想他竟然色胆包天,将主意打到了后宫妃嫔的头上! 沈青桑还没有回来,在事情可能闹大之前,她必须尽快离开,而且不能落人口实。 陈婠转身便往另一道上走去,萧奕见四下无人,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竟是将身儿一横,拦在她面前去。 一伸手,便去碰陈婠的手,被她警觉地躲了过去。 萧奕捻捻手指,虽然只碰到了一方袖角,但已然嗅到了佳人清幽的气息。 “驸马爷还请注意身份,别离开广阳殿太远,宫中不是你能走动的地方。”陈婠面有厉色,对于这般登徒子,自然不能给好脸色,否则便会更加纵容他。 岂止萧奕就喜好这一口,见陈婠秀眉微蹙也可爱的紧,那风情是无可比拟的娇,心头躁动不已。 萧奕虽然色心已起,但还不算蠢笨,转念一想,此事不能心急,要徐徐图之。 遂没再进一步动作,摆起了要和婉贵妃花前月下谈天说地的架势,只是拦着不让她走。 似乎是料定了陈婠不敢声张,怕引人过来。再退一万步,即便被人发现,还能将责任都推给婉贵妃,自己有个骄纵的夫人倚仗,事情便好办多了。 可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好,陈婠又岂是好拿捏的? 只见她往另一侧抬首望了望,萧奕便道,“娘娘不必等了,你那婢子是不会来的。” 陈婠张着无辜的眸子,水水嫩嫩的,“谁告诉驸马本宫是在等婢子的?皇上方才和本宫约好了在此地赏月,这地方驸马爷初到还不知的,可是本宫和陛下最喜欢来的地方儿。若驸马爷想凑个热闹,和你的皇兄叙叙一叙旧,本宫不介意咱们三人同行。” 言罢,还不忘送上一个清浅的笑容,萧奕一听此话,登时气焰消了大半,再加上陈婠说话时沉稳的气度,丝毫不像是说谎。 若是皇上来了,自己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思忖片刻,他终归是退了一步,“既然娘娘和陛下有约,微臣怎好坏人美事?只盼日后还有机会能与娘娘亲近一番。” 自己圆了个场,萧奕虽不甘心,可到底还是被陈婠急中生计给打发走了。 萧驸马一走,陈婠不由地松了口气,此地是不能留了,而且溧阳在宫中期间,定要离此人远远的,否则若被温淑妃她们钻了空子,当真是大麻烦。 -- 溧阳长公主回宫归宁,可谓是近来宫中的大事件。 广阳殿,流觞曲水,宴乐升平,红袖绿影,盛大地设下了接风宴。 正值殿外桂花开得正好,幽香作伴,也好来一出赏花对诗宴。 萧驸马是文人出身,最喜爱这般风雅之事,兴致颇高。 夫君欢喜,溧阳便也满意。 只见皇兄上座,而一旁婉贵妃一身靛青色罗衫广袖,气韵清婉,即便是非常简单的装扮,甫一入场,在满堂红艳中,竟有种艳压群芳的错觉。 她显然是一同随驾而来,心道果真是缠的紧,遂更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她的厌恶之色。 皇上就坐,就在陈婠准备落座的一瞬间,溧阳忽然将她止住,“溧阳千里迢迢回京,贵妃娘娘不介意将皇兄让给我一次吧?” 陈婠收回步子,“那是自然。” 不与她争辩,遂转身往左面去。 谁知她还没绕过去,溧阳又发了话,“我与温妹妹多年未见,今日想坐在一处,不知贵妃娘娘能否成人之美?” 皇上对于妹妹的小性子已然微微不悦,但嗔责中仍是有一丝宠溺,“溧阳,休要任性。” 溧阳将嘴儿一嘟,“贵妃娘娘整日能陪着皇兄,我就这么些日子回宫住着,皇兄倒是一刻也不舍得了!” 封禛的确有些左右为难,一边是小妹,一边是心头好,但权衡之下,只好先迁就妹妹,毕竟是她的接风宴,不能驳了客人的兴致。 “如此,婉贵妃便…”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佳人已然毫不在意地往下面走去。 她刻意走的远了一些,挨着洛贤妃坐下,悠悠然一笑,十分有气度地点点头,“公主的要求实属人之常情,坐在何处,本宫并不计较。” 不论是神情或是语气,都没有丝毫在在意。 封禛一腔为难迁就,在她那里仿佛什么也没落下,就连一个夫唱妇随的默契也不愿予他。 不禁心下冷然,兴致减了七分。 可面儿上仍是要谈笑风生,掩盖心头的微微失落。 溧阳达成心愿,拉着温淑妃一同落座,将皇上夹在中央,自是亲昵尤嘉。 歌舞奏乐,水袖长衫,溧阳时不时拉着皇上指点品评,温淑妃自然也是会来事的,时时斟酒布菜,两人似要抢尽了风头。 温淑妃高坐主位,原来俯瞰的角度果然是非比寻常,再看陈婠坐在十分靠外的位置,再没有去注意她分毫,不禁一阵暗自出气。 溧阳的话,的确在皇上心中有所分量。 这头殷勤热闹,但封禛却觉得耳边莺声燕语,都听不进心里,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往下面扫去。 左右顾盼,最终都是落在那一抹靛青色的身影之上。 而她细细用膳,轻轻饮酒,悠然赏乐,一派怡然自得,倒比坐在自己身旁时自在多了。 目光随着她游移,不一会儿就见沈青桑摘了桂花过来,陈婠捧在手心里,拿起一颗细细嗅着,而后舒淡一笑,那唇形是在说好闻的紧,眉眼弯弯如新月。 一时看的入神,却不知在场还有一个人,亦是心怀不轨。 坐在长公主一旁的萧驸马,那双桃花眼中满是她的身影,尤其这酒一杯一杯下肚,心下越发燥热难耐。 “溧阳的要求皇兄到底答不答应啊…”溧阳撒娇地晃着封禛的手臂。 收回目光,封禛清清落落地问,“答应什么?” 溧阳瞟了一眼温淑妃,“宴会虽好,但人多并不尽兴,一会儿宴会散了,皇兄单独陪溧阳回宫去。” 温淑妃递来酒樽,被他淡淡推开,“朕还有政务在身,改日再陪你去,先让驸马好好陪陪你。” 溧阳如何肯依?撒娇缠人是她最拿手的本领,遂搬出各种理由,后来见皇兄不为所动,更是拿出自家儿子徵儿做幌子,说什么自出生以来,皇兄还不曾好生瞧过他的。 如此云云,封禛终于被她闹得无法,应了下来。 恰此时下座陈婠清浅的目光投来,他却猛然有种不自在的情绪,十分心虚,如坐针毡。 一席接风宴隆重华美,宾客尽欢,但在座众人,却是各怀心思。 宴会散场,封禛抽出身子便走下座去,将原本准备离开的陈婠截了下来。 “今日筵席可还用的习惯?”他刻意以一种轻松淡然的语气来问。 陈婠福身,语气清浅,眉眼婉约,“膳食很好,歌舞亦好,只是臣妾乏了,这厢告退。” 封禛微微一拦,心中算着时辰,打算匆匆应付一下溧阳便会正阳宫去,一来的确还有许多折子没有批阅,二来好不容易转圜的关系,不想因为溧阳的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婠婠不必回毓秀宫,一会儿事毕,朕还要听你念折子。”他轻轻将陈婠柔夷握在掌心里,揉捏了一下。 这一幕,恰好被站在不远处的萧驸马窥见,美人便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只看一双手就能让他绮思万千。 陈婠一路往回走,此次她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不再单独行事,时时让沈青桑陪在身旁。 行至人烟稀少的地方,果然听见背后树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陈婠忽而计上心头,刻意转了个方向,往湖边走去。 湖边湿滑,皆是铺就的鹅卵石子儿,上面有青苔长满了一层。 沈青桑想要问,陈婠却只是示意她噤声。 左穿右拐,如何难行陈婠便如何来走。 她忽然身形一顿,猛地停住。 而此时,身后不远处却是噗通一声,再回头,那人已经失足跌入池水中去了。 略是促狭地笑了笑,“咱们走吧,好戏看完了。” -- 广阳殿暖香融融,这香料是溧阳从徽州带回来的,气味独特。 皇上一入殿,就去内室探看徵儿,乳娘抱着地给他,望着怀中的小家伙,封禛忽然十分思念麟儿。 探看完毕,封禛这便要走,溧阳摇着他手臂硬生生拖到了寝室中去,按在高榻上坐定。 “方才的奏乐不好听,皇兄陪溧阳听听妙曲。” 果然,一袭袅娜身影从珠帘后走来,温淑妃已然换了装,胸前抹胸微低,露出一片雪白。 只见她臻首轻垂,素手纤纤,抚上了琵琶弦。 一曲轻音悠扬而起,如珠如玉。 溧阳趁机递来了清酒,封禛来者不拒,一口接一口地饮下。 溧阳一旁瞧着,暗自道皇兄已然正中下怀。 殊不知这香配这酒,能有催发人欲望的功效。 从前为了享乐,她和萧驸马偷偷试过一回,的确是无法抗拒的。 不一会儿,就见皇兄额头微微发热,不禁散了散襟口。 溧阳推辞说是去房内看徵儿,便将两人独自留在此地,从外面阖上了门。 琵琶乐止,温淑妃款款近前,见皇上已然春心萌动,两颊微红。 她连忙掏出帕子去擦拭,却不料被男人一把攥住手腕,甩到了榻上。 温淑妃心如擂鼓,眼见他越发靠近的容颜。 可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划过的,却是另一张英俊不凡的脸孔。 那个男人,竟然是陈棠。就连手中触到的滚烫肌肤,都如此地恍惚。 然后,预想中的动作并未进一步加深。 她迷茫地张开眼,却对上一双冷静的深眸。 封禛双臂撑在榻上,俯瞰下来,“休要太低估朕的酒量和耐力,收起那些小心思,朕会原谅溧阳,并不代表着也能原谅其他人。” 声音冰冷无情,卷起衣衫猛地下了榻,大步离开。 温淑妃静静躺在床上,满心羞愧难当,可她更恨得竟然是自己,为何还会想起陈棠! 分明已经过去了… 这厢皇上离开,溧阳正在气头上,却见驸马从殿外回来,浑身湿漉漉的。 “你这又是去了哪里?” 萧驸马一副颓丧之色,心下却是已经恨不得将那人生吃入腹。 最好永远小心,千万莫要有朝一日教自己上了手去! -- 陈婠正在御书房整理书册,听见门有响动,回头便见皇上大步而来。 她端了最紧要的几封递过去,不料皇上却是一眼也不看,挥手扫落在地,拦腰便将她抱上了藤椅中去。 微红的脸颊,粗喘的呼吸,陈婠不是未经人事的,见状便能猜到几分。 封禛方才强行压住心头的邪火,此时却是已然有些失控。 就连去寝殿都一刻也不想等。 陈婠一个字来不及说,就被男人全部吞了下去。 第77章 红粉娇俏赴汤火 百般缠绵之后,御书房自然已经凌乱不堪。 陈婠窝在藤椅中,也顾不得端庄贤淑之道,半闭着眸子缓息。 岫玉被传唤进来收拾残局,眼见眼前景象便可知方才经历了如何的荒唐。 她眉眼不抬,面不改色,封禛之所以看中她,也是因为她极懂得分寸的缘故。 陈婠缓过神来,掀了眼皮,就见封禛竟然精力充沛,复又坐在案前拿起了折子看,只记得他是去溧阳宫中听曲,为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不知长公主在京中停留几时?臣妾也好去准备准备,莫要怠慢了才是。”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朕不曾细问,随她所愿吧,总归在徽州也无甚要紧的事情。”封禛随口带过,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的脾性如此,宴会上之事,也并非针对婠婠你。” 陈婠懒得回应,嗯了声表示省得。 “她一心想要成全朕和温淑妃的美事,”封禛看完手头的一本,朝她望过来,“她们的交情,你应是知晓的。” 陈婠刚想回答,心下一转,不禁疑窦顿生,自己从前和溧阳没有半分交集,宫中也从未有人提及,他为何会说自己知晓? 而此时,封禛微微淡薄的眸光后面,实则是不经意的试探。 若陈婠当真有上一世的记忆,她一定会顺口而答。 只可惜,这套子虽然下的精巧,但却难不住陈婠。 “臣妾也是长公主回京时才知道的,如此,从前陛下想来就已经见过温淑妃了吧?”她顺口一推,推得干净。 封禛收回目光,不作回答,心中一阵潮起潮落。 “臣妾兄长来书,说已到了幽州东界,再有几日就改抵达京城。臣妾上回要求回府之事,陛下仍未答应的。”她一来想要见见大哥,二来自然是不想和溧阳再起冲突。 以皇上对溧阳的宠纵来说,一切祸事只怕都不会追究,毕竟自己只是宠妃,要让皇上和自己的亲生小妹反目,计策不是没有,只是如今已然不想花费心思在这上头。 去争一个不爱之人的宠爱,并无多大意义,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无需麻烦,朕会召定远将军入宫觐见,若婠婠念兄心切,就让他在北宫住下,允你们私下相见便是。” 一句话,又堵住了她的后路。 “家兄不过是将军之位,住在北宫多有不合适。”她仍不死心。 岂料封禛却笑得意味深长,“朕自会让他变得名正言顺。” 陈婠沉下心,又想起宴会后萧驸马暗自跟踪之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旁敲侧击一下。 “还有一事要和陛下商议,宫中皆是女眷,萧驸马身为男儿身,住在广阳殿,可是有些不妥?” 一听见萧奕的名字,封禛执笔的手便顿住了,虽然他百般溺爱小妹,但对于这个驸马,他却是一丝好感也无。 此人风流成性,花心无度,着实令他瞧不上眼,是以总是冷面相待,并无交集。 “萧驸马此人,婠婠切记离得远一些。” 言尽于此,陈婠总也说不出口那些话。 -- 溧阳长公主回宫后,自是片刻也不闲着,动静不断。 先是拉着温淑妃争宠,皇上并未理会,她便学聪明了些,绕了个弯,打起了住在玉树阁那位的主意。 周才人当初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溧阳仍待字闺中,虽不如温淑妃那般交情亲密,但年龄相仿,加上溧阳喜欢缠着大哥,一来二去,在东宫里混的如鱼得水。 就和这位温柔好说话儿的周姐姐结了交情,溧阳大婚时,周才人以太子妃的身份送嫁,一路送出了淮安城。 情谊是不假,但有几分真心,谁也不会深究。 从温淑妃的口中,大抵知道了当初陈婠诬陷周才人害她小产一事,再后来,周才人从冷宫解了禁闭。 溧阳便琢磨着皇兄的意思,应是已经原谅了周姐姐。 加上温淑妃在一旁煽风点火的鼓动,溧阳的性子自然不会含蓄的。 白露过后,天气骤然转凉。 各宫都添了冬衣银碳,而周才人的玉树阁,因为位分,分例很少。 溧阳偷偷去探过她几回,见皇兄并未约束,遂愈发大胆,时常明目张胆地出入玉树阁。 宫人们都瞧见过,心道,想来这周才人能得长公主相助,日后升位分,也是指日可待。 周才人如今的境地的确不好,简陋狭小的宫舍,只有一位贴身婢子,和粗使的小黄门两人。 原本就病怏怏的身子,看上去更消瘦了不少。 想当初她身为太子妃时,是何等的风光? 一想到此,溧阳不禁念及慈宁宫里的母后。 遂更对陈婠恨上三分。 周才人对于此事,仿佛已经认命,最常说的便是皇上待我已经不薄,原该知足。 溧阳却计上心头,拉着她悄声说了一番。 -- 又是一日家宴前。 溧阳早早儿地就去御书房里,说许多日不见,缠着皇上陪她去看锦鲤。 一路走一路看,不知觉就走到靠近玉树阁的地界。 溧阳刻意缓了步子,就在此时,但见落叶小径的那头,悄然走来一道瘦弱的身影。 皇上自然也不经意地看到了,但那女子见状却仿佛十分胆怯,连忙就改了方向,悄悄往一旁林子里缩了回去。 “周姐姐!”溧阳眼尖,周才人退无可退这才站住了脚步。 缓缓而来,倾身一拜,“臣妾,见过陛下、长公主。” 说完,垂了眼帘,和当初那个落落大方的太子妃,判若两人。 封禛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乍一看,竟有些辨认不出来了。 一看见她,便如同看见了太后的模样,自然是心里厌烦的紧。 身为太后的弃子,固然可恨,却也可悲。 她如今落得如此境地,也算是罪有应得,受够了折磨。遂故人相见,封禛胸中已然心平气和,无怒无悲地面对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子。 周才人咳了几声,溧阳便紧蹙着眉道,“怎么穿的这样薄,你的玉树阁气寒,对身子更是损害。” 周才人似有苦楚地笑了笑,“劳长公主记挂,近来身子好多了,不打紧。” 溧阳却不依,冲着皇上道,“皇兄,这宫中殿堂许多,能否给周姐姐换个地方住?” 本以为会如何,岂料皇上很爽快地应下了,“既然你愿意,就让她住在广阳殿侧殿好了。” 溧阳见皇上松了口,便愈发大胆,“宫中设宴,周姐姐也陪我去吧。” 封禛仍是有求必应,点头应允。 宴会上中规中矩,气氛还算融洽。 陈婠眼见溧阳将冷落许久的周才人都搬了出来,可见她是铁了心要和自己作对。 周才人表现的十分恭和,但只有在望向陈婠时,目光里那一丝隐隐的恨意才会现出。 其实诬陷周才人那一次,对于陈婠来说已然是极手下留情的了,若放在上一世,只怕周才人现在根本就没有性命坐在这里。 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贤妃的原则,陈婠不与她们计较甚多。 温淑妃一计不成,已然没有脸面再坐在皇上近前。 可此时的温淑妃还不会料到,正是由此而起,他们温家已然开始了衰败之向。 有陈婠陪着,封禛觉得十分顺手惬意,兴致也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端起酒樽时,只是不经意地目光一瞥,却猛然顿住。 左侧溧阳身旁的萧驸马,此刻正眸中含意,一道灼灼的目光向此处投来。 封禛疑惑中回头,陈婠正在垂着眸子夹着一块莲藕酥,荷花领口包裹着细细白白的一段颈子,极是惹人怜爱。 萧驸马的视线,正是对着陈婠。 封禛登时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原本他就生的清冷俊秀,不说话时气质冷的慑人,这一沉下脸,更见几分肃然。 心道好一个色胆包天的驸马爷,竟敢觊觎后妃。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对象是陈婠,便是意淫也丝毫不许! 萧驸马正径自出神时,没发觉龙颜震怒。 “朕见驸马畅饮尽兴,来人送他回宫去吧。”他突然一句,就连溧阳也没反应过来。 萧驸马连忙撇开目光,心里揣测着圣意,嘴里自是应承下来。 宴饮完毕,溧阳竟是破天荒地请求留婉贵妃在宫中叙话。 刻意将周才人和她齐聚一堂,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几人端端围坐在矮案前,四下银碳暖炉暖香熏人。 “听闻从前周姐姐和贵妃娘娘间结有误会,不如今日趁此机缘了解了恩怨最好。”溧阳说的十分大度,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唤来婢子依次斟茶。 周才人道,“从前,是妾身多有怠慢之处,还请婉贵妃…” 陈婠悠然一笑,轻声将她打断,“若是想说当初害我小产一事,那就不必了。长公主无需再花费心思,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撂下这句话,陈婠也在懒得费心思和她们周旋,“谢谢你的茶,但本宫从不饮碧螺春。” 溧阳猛地站起来,冷笑,“贵妃娘娘好大的架子,本殿请你过来,是看在皇兄的面子上,莫要不识抬举。” 陈婠娇柔柔地望过来,面容仍是温婉不起波澜,“这可巧了,本宫也是看在皇上的面子才不多计较,溧阳长公主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家事还没有理清楚,却妄图染指皇上的后宫,岂不有越俎代庖之嫌?” 溧阳性子骄纵,起身便拦在她面前,“婉贵妃可真是心计深重,当初暗害周姐姐,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竟不知是给皇兄下了甚么迷魂汤,论姿色家世,放眼后宫,哪里能轮到你尊为贵妃。” 陈婠仍是维持着十分优雅的姿态,广袖款款,绕过她便往外走。 恰此时殿门打开,皇上从外踱了进来。 陈婠微一福身,“臣妾可受不起长公主的抬举,这厢告辞了。” 溧阳见陈婠竟还敢恶人先告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迎上去,正握着皇上的手臂,“皇兄若再不来,咱们可都要被婉贵妃欺负了去。” 封禛眉心冷然,“溧阳,你回宫有多久了?” 心下一怔,一旁的周才人却听出了门道,不由地一惊。 “上月此时来的,”溧阳显然还想继续告陈婠的状。 封禛薄唇微微一扬,眸色凝下,“如此,再过几日,便该动身回徽州了。” 一腔怨怒还未出口,溧阳已然呆在当下,她啜濡道,“皇兄,这是在赶溧阳回去?” -- 陈婠被邀请去广阳殿时,只身一人,没带沈青桑在身旁。 此时天幕微黑,便紧着步子往大道上走。 岂料最怕有心人惦记,刚出广阳殿不远,忽而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萧驸马给拦了去路。 陈婠面上虽如常,可心中已然起了狠意。 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萧驸马如此,已然触犯了她的底线。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还请贵妃娘娘同往湖边小叙。”萧驸马桃花眼顾盼流转,以为眼前人是个温顺好拿捏的,却不知道人不可貌相,沾惹上了陈婠,合该他倒霉运。 陈婠柔丽一笑,并未拒绝,只是靠近了分毫,抬眼相看,“今日本宫身子不适,若驸马有心,不若明日午后,相约太康殿后院,那里人少,更方便一诉衷肠…” 萧驸马被她灌得五迷三道,一心以为佳人应许,自是满心欲动,一口应下。 他去握陈婠的手,却被轻轻避开,陈婠幽幽转身,还不忘留给他一记回眸,“哪里是急于一时的?明儿切莫教人空等…” 第78章 牡丹花下风流债 萧驸马一腔热血,在太康殿守了几个时辰,却仍不见佳人踪影。 后来才有小宫女传信,说是贵妃娘娘说三日后酉时再来相约。 萧驸马转念一想,的确有道理,需得避开皇上耳目行事,才更稳妥。 选在日暮后的酉时,亦更安全。 如此一来,更对婉贵妃应允私会之事,深信不疑,以至于连日来魂不守舍。 陈婠先是以爽约试探,探一探他究竟可否是当真铁了心如此。 加之事出不可太过突然,必须要水到渠成,还要勾着他的意,到时候好戏才看的真切。 可不知为何,这几日皇上却在时常来毓秀宫里,倒也没有甚么大事情,每日来,必要吃她亲手做的点心。 自从那回之后,他便变本加厉,每日的糕点不许重样儿,这可难为了从不下厨的陈婠。 要知道那一例桂花糕,已然是她两辈子积攒的手艺… 但封禛有一个好处,便是不论她做的如何难吃,就比如今天是豌豆黄梨膏,自己闻着就觉得腻得过头,可偏偏他竟然十分受用。 “婠婠心灵手巧,”云云如是,赞不绝口。 天子饮食最是挑剔,陈婠是笃定了他在糊弄自己。 一面儿将鲜榨的秋梨汤盛入杯中,陈婠随口一句,“臣妾有句话,不知口否当讲。” 封禛兴致正好,轻掐了她脸蛋儿一下,“只管说来。” 十分贤惠地将梨汁奉上,“长公主虽然小孩子心性,但毕竟是自幼宫中养着,母女连心,便是去瞧一瞧太后娘娘亦是伦常之中。” 一听见太后二字,果然皇上的脸色登时就冷了三分,但仍是夹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细嚼。 “朕早有规矩,慈宁宫乃是禁地,即便是溧阳也不准去。” 闻言微微诧异,陈婠小声道,“臣妾以为长公主悄悄去慈宁宫探视,是陛下准了的…” 封禛放下银箸,“看来的确是朕太纵了她点。” -- 慈宁宫外,趁无人之时,但见一名小宫女鬼鬼祟祟地上了台阶。 将一枚金锭子塞到当值宫女手中。 低头交耳了几句,继而离开。 不一会儿,溧阳提着裙摆,从侧殿小门快速地入了内。 谁知脚尖儿还未站稳,却被一道声音喝住了,“你这是预备作何?” 一回头,竟见皇兄不知何时已然站在正门外,冷眼看着她。 怎会如此巧合! 早晨才听宫人们说慈宁宫今日当值的宫女是个好说话的,用银子就能管事,何况打探清楚陛下今日早朝一直要持续到中晌,为何偏偏会出现在这里? 溧阳只好收回脚步,“只见母后一面,溧阳此次回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宫…” 见硬的不行,便来软计。 只是许多天来,被她骄纵的小性子已然闹得鸡犬不宁,封禛再也没有心思包容她的任性妄为。 “身为长公主,却无视宫规,此刻回宫去,不许再踏入慈宁宫半步。” 语气强硬,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溧阳哪里受过这样的额气,仰头迎上前去,“皇兄如今当真变了,可是身边有了那个狐媚子,就再不管亲妹妹了的?” 不提陈婠便罢,如此一提,想到自回宫以后,陈婠在溧阳种种小性子之下受的委屈,更是不悦。 “按位分她是贵妃,你应该叫她一声皇嫂,再不济也该称呼娘娘,”封禛敛袖,往外走去,“看来你是在徽州和驸马厮混的久了,规矩也忘得干净!” 溧阳追上去,倔强道,“在我心中,皇嫂就只有周姐姐一人。当初她为了救你,险些丢了性命,如今落得一身病根,如同废人,这些还不是拜皇兄您所赐?” 封禛凝视着她,已然厉色浓重,“溧阳,注意你的身份言行!” 溧阳并不甘休,“分明是她诬陷周姐姐,皇兄却百般纵容,竟将无辜之人定罪,留着祸水放在身边,而且就连母后也…” 话未说完,已然一巴掌落在她脸颊上。 下手并不重,但其中教训的意味却分明。 “皇兄…竟然会对我动手…”溧阳如何也难以置信,那个从小就宠着自己无法无天的大哥,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宠妃,而对自己如此无情… “是朕之前教训你太少,才以至于将你养成了如此不懂礼数的刁蛮女子,”封禛冷声,“很多事情,并不如你表面所见,既不知内情,就休要胡言乱语,任意插手。后宫岂可是儿戏?” 一席话,言语分明,说的溧阳置气不语,只得闷声跟在身后。 她才明白,哥哥已经是天子,他所要的不仅是亲情,还有绝对的遵从。 -- 一整日,广阳殿中气氛沉闷,就连偏殿的周才人,也不曾来走动。 皇上教训长公主一事,悄然在后宫里传开去。 宫闱中从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即便是皇上在婉贵妃娘娘的春榻之上待了多久,都有人计算着时辰,何况是这样明显的事情? 溧阳只觉颜面尽失,只想赶紧回徽州公主府去。 如此一折腾,就连帮助温淑妃和周才人争宠的心思,也消减了大半。 回想起今日皇兄的厉色,这才明白,他的决定,岂是自己一届公主能左右的? 正是百转千回的时候,忽而殿外有人禀报,说是婉贵妃娘娘凤驾。 溧阳端坐着不动,“什么风能将贵妃娘娘吹来?” 陈婠此来,妆扮的并不隆重,最寻常的宫装款式,鬓发上甚至未有钗环。 “得知长公主将要回徽州,本宫便准备了一些薄礼,权做心意。”她优雅大方地摆摆手,沈青桑便端来礼单,还有一副极其名贵的夜明珠手串。 溧阳仍在赌气,看着面前这张分明是温婉端庄的面皮,却总觉得不合眼缘。 不过陈婠身为后宫之主,就显得大方多了,丝毫不计较溧阳的小性子,宫人们背地里都对她的气度十分叹服。 “方才,见萧驸马往太康殿的方向去,想来你们夫妇二人有旁的事情要做,本宫便不扰人雅兴了。” 溧阳闻言一顿,“什么太康殿?” 陈婠微微一笑,“本宫没有记错的话,正是广阳殿不远处的那座宫舍。” -- 晚膳前,合秀宫的霜灵接到内务府通知,说去领新分的银碳。 恰好这厢温淑妃说要去广阳殿找溧阳长公主叙话。 谁知到了内务府,却被告知分例不足,还未入库记录完毕,最早要到明日才能领。 霜灵只好又折回去,岂料行至半路,正巧见了遇见一名颇为眼熟的宫女,像是广阳殿里当值的。 “温淑妃娘娘传姑姑去太康殿侧殿。” 太康殿毗邻广阳殿,平素多是听曲儿的地方。 “娘娘可说有何事情?” 那宫女淡淡一笑,“奴婢也不知呢,想来是听曲的,太康殿禁止喧哗,姑姑可莫要忘了规矩。” 霜灵自然是知道规矩的,从前跟着自家娘娘去过一回,大约是半年前的光景了,那时候是陪着陛下去的。 太康殿静悄悄的,唯有淡淡的吹箫弹奏之音传来。 霜灵循着侧殿的房门,推了进去。 可和预想中的不一样,殿中没有烛火,黑黢黢一片。 她刚想转身,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猛地给抱住了。 “卿卿可叫我好等!”那男子炽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上下其手。 霜灵心中大骇,一张口,就被那人堵住了唇儿。 萧驸马渴慕美人已久,等到今天已然是急不可耐,哪里会理会怀中人儿轻微的反抗。 夜间光线昏暗,霜灵和陈婠的身量相仿,何况萧驸马早已被冲昏了头,根本来不及分辨。 温香暖玉在怀,上来便是一阵摧折,根本顾不得许多。 霜灵被他惹得羞臊难当,偏生力气无从抗衡,不多会儿,就被抱上了木桌。 “能和卿卿缠绵一回,自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萧驸马急不可耐,虽然此时看不清楚,但眼前似乎都是那张秀丽可人的脸。 不禁一阵心驰神荡。 霜灵的衣服已然被剥落了大半,害怕地嘤嘤哭了起来。 萧驸马是个怜香惜玉的,将那泪珠子抹去,柔声哄着,可是大手仍是捂住她的嘴,生怕惹来人坏了好事。 这厢云雨正浓,昏天暗地,情动非常。 却不料恰在最关键的时候,禁闭的殿门猛地一下被从外推开! 缠做一团的两人俱都大惊,吓得霜灵下意识地将头往他胸膛里埋去。 缓缓亮起的烛火之下,将屋内所有一览无余! 待萧驸马看清楚来人之后,心中已是神魂俱碎。 溧阳公主脸色铁青,气的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她身旁之人,竟然是婉贵妃。 那么,此刻自己怀中的女子又是谁? 萧驸马猛地一推,霜灵便滚在地上,两人厮缠了许久,竟是都不知对方身份… 一见是萧驸马,霜灵也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连忙道,“奴婢本是来找淑妃娘娘的,不知此地还有人…” 此情此景,任她如何解释也是洗不清白的。 溧阳上前,甩手便是两巴掌,打的霜灵捂脸直哭。 而此刻,萧驸马卷起衣衫,却是一颗心凉到了底,再看向一派从容淡定的婉贵妃。 此刻才知,是上了她的温柔圈套! “萧奕…我待你如何,竟然在宫中私会婢子!你…你怎么对得起我!”溧阳心绪激动,用力去捶打萧驸马,她如何也不能接受,平素相敬如宾恩爱缱绻的夫君,竟然会背着自己偷人! 萧奕只是直勾勾,恨恨地盯着陈婠,一语不发。 果然越是美貌的女子,心便越恨,此话一点不假。 最恨的还是属萧驸马,原本明珠却被换做鱼目,一想到方才的厮缠,便更是窝火难当! 何况,还要面对溧阳的逼问和指责? 身后传来脚步声,正是温淑妃赶了过来。 一瞧见眼前凌乱不堪的场面,也不由地惊住,再一瞧,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竟是自己贴身婢子霜灵! “你们…这是如何了?”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而溧阳已然上前来,恨恨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温淑妃你我多年情分,今日才算看透,我一心帮你,你却是默许宫中下人勾引驸马,做出这样下作的勾当,其心如何可恨!” 温淑妃被她当头训斥,心下亦是委屈,不由地便反驳,“长公主最好先查一查清楚,当先问一问驸马!” 陈婠冷眼相看,人前可敬可亲姐妹相称,多年情分也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为了一个男人,自然可以反目成仇。 多亏萧奕配合,今儿这一场戏才不算辜负。 如此一来,两败俱伤,一下子就瓦解了内忧外患,想来这温淑妃和长公主是再也不会结盟的。 闹得满城风雨,见残局已定。 最后仍是她出来主持大局,“宫中有此丑事,断不可声张。长公主先带驸马回去,一会回禀陛下再做打算吧。” 第79章 凯旋归来空念怅 原本还要定于下月回府的溧阳长公主,却忽然提前了行程。 其中缘由,自然是后宫里的一桩辛密。 但流言四起,或多或少是知道一些的。 身在宫闱,如此闹剧,尽失皇家颜面,溧阳长公主心性如何能受的了? 原本是要处置了霜灵,以解心头只恨。 但霜灵是温淑妃自幼的贴身婢女,怎会舍得,这厢便极力保全。 最后,仍是由婉贵妃主持大局,顺势就将霜灵赐给萧驸马做侍妾,两方各退一步。 至于回到长公主府上,如何处置,那便是长公主的家事了。 但此一招等同于舍弃了霜灵,又给溧阳心头添了块大石,哽在那里说不出的难受。 萧驸马更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满腹窝囊气无处可撒。 且不说辛苦维持多年的好夫君的名声毁于一旦,而且担了名头被婉贵妃塞了一个侍妾回府,以后这日子可想而知! 偏偏这内情有口不敢言,只能闷在心中。 萧驸马与温淑妃的贴身婢子私会一事,是后宫中许久没有过的荒唐事。 人前溧阳长公主与温淑妃情同姐妹,亲昵非凡。 但姐妹情,终究抵不过夫妻情。 此事为引,她们二人的情分便算是疏远了。 温淑妃意难平,多次去正阳宫求见陛下,但陛下皆以政务繁忙,根本没有机会见面。 直到溧阳长公主临行前那一日,皇上送行时,才得见了圣面。 皇上却是冷冷一句,“有闲功夫对一个婢子上心,不如好生规劝一下你的父兄。” 此话一说,不易于当头棒喝,震得温淑妃一时转圜不定。 若非皇上这么一句,温淑妃竟然没有察觉,这些日子的确很少听到关于家中事宜,传信的家奴入宫的次数越发少了,就连每月镇国将军府送给自己的补贴,也断了一月有余。 原以为父亲回京之后渐渐担任闲职,退出权力中央,之前幽州贪腐舞弊的事情年代久远,便不会再有人深究。 可她仍是低估了帝王心性,更不会知道如今的皇上早已洞悉所有。 而此时封禛心中,对温氏一族自然是有恨的,上一世耗费了十年周旋,甚至不得以将陈婠屈居冷宫,以至于天人永隔,抱憾终身。 这一世,谁忠谁奸,冷眼分明,他怎会重蹈覆辙? 温家的旧账,是时候该清算一笔了,趁着燎原火势还不到顶峰,必要消灭于伊始,方可保万全。 霜灵肿着双眼跟在溧阳长公主身后,依依不舍地望着温淑妃,但她又能如何? 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咱们一处长大这么多年,本宫从来没有求过长公主任何事情,”温淑妃思量再三,仍是硬着头皮唤住了溧阳。 溧阳心中是有气的,她生平从未受过如此背叛,“温淑妃有话直言,莫要误了时辰。” 她眉间一低,终于低下姿态,“霜灵心灵手巧,长公主若当真气不过,便打发到下房当作活,也是使得,望您念在往日的一丝情分上头,留她一条生路吧。” 溧阳听完,静静地凝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登了车。 温淑妃不忍再看,以身子不适为由,提前离了场面回宫。 -- 溧阳长公主离宫后不久,定远将军正班师回朝。 军队整肃,浩浩荡荡地入了淮安城。 紫蟒绣金的二品官服着身,衣摆上镇狮纹图,玉冠上东珠缵锦。 陈棠已是正二品的官职,再次回到故土,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迎军百姓列队观看时,无不被当今天下最年轻将军的风度所折服。 冠绝三军。 一时定远将军便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更何况,他年近而立,身居高位,竟然至今没有娶妻。 不知令多少闺阁秀女生出遐思万千来。 因为有御赐赦令,定远将军可佩剑出入皇城内苑,随时听命圣令。 君臣时久未见,一接到信报回京,皇上便速速传旨,令他直接入皇城面圣。 二人在正阳宫闭门彻谈了整整半日,直到晚膳时分才暂时停歇。 又责宁春亲自去往毓秀宫请婉贵妃过来同宴而饮。 陈婠早已思兄心切,自从得到了军部入京的消息后,连正装都未换,笃定了心思皇上会召自己过去。 果然没有料错。 来到正阳宫殿中时,陈婠眼前一酸,却又满心是对兄长无比的自豪之意。 褪去了京城贵养的白皙俊秀,边关风沙吹塑了大哥如今小麦色健朗的肤色,眉目深邃,豪迈磊落。 乍一看,险些要不敢相认。 陈棠肃身站起,恭敬地倾身一拜,“微臣,见过婉贵妃娘娘,念娘娘在京都万安无恙。” 陈婠缓缓上前,平扶一把,“将军边关戍守,本宫甚念。” 封禛亲自下榻,将她手儿牵住,“你们兄妹许久未见,先尽兴畅饮一番,待会朕自会留给爱妃和爱卿私下叙话的时辰。” 毕竟君主在上,陈婠和陈棠皆是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逾越。 “这是你最爱吃的羹汤,再添些。”皇上天心大悦,十分体贴。 陈婠微微推辞,“臣妾已经用了整整一盅,用不下了。” 但她的推辞,仿佛丝毫不影响皇上的兴致,时不时和下座的定远将军闲谈几句,内容大都是泛泛之言,不涉及朝政。 陈婠放下银箸,已然用膳完毕,便坐在身旁陪衬着,安静地听他们口中议事。 忽而身旁封禛的手,递来一方锦帕,陈婠连忙去接,谁知他竟是不予理会,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脸颊,颇为耐心地一点一点为她拭去了污渍。 如此毫不掩饰的亲昵,凝眸处,是他黑沉潋滟的秀目。 仿佛过了很久,皇上似乎看够了,这才松手,转而又将她左手握住,一同放在腿面上去。 陈棠冷眼旁观,见陛下对妹妹的情谊始终不减,如初恩爱,遂更感欣慰。 -- 和正阳宫灯火辉煌不同,此刻夜色下的合秀宫却是暗淡沉静。 霜灵这一走,原本就稍显冷清的宫殿越发荒凉。 绿姚入殿奉茶,却见自家娘娘坐在屏案前闷声不语,若有所思。 她缓步走过去,“该安置了,奴婢服侍娘娘更衣沐浴吧。” 温淑妃终于回过神来,摸索着抚上了发髻,展手将簪子取了下来。 绿姚见她默许了,便走到身后替她卸妆,菱花镜里映出一张略显惨淡,却已然妩媚非凡的面容,“回娘娘,今儿晌午奴婢收拾寝殿,在案台上发现了一盒子碎玉,碎的七零八落,便想着问娘娘一句可要奴婢处理掉?” 心中像是被刺了一下,温淑妃突然尖声道,“谁允许你擅自翻看本宫的东西!” “奴婢该死,实是无意间见到的!”绿姚连忙跪下认错,对于她的喜怒无常显然是十分不解。 那盒碎玉瞧着像是摔碎的簪子,但玉质普通,绝不像是御赐的物件。 可为何娘娘会一直保留在寝殿里… 簪子碎玉…温淑妃眼眸一滞,听闻他今日风光入城,凯旋而归。 人世无常,从前那个对自己痴心不悔的小小校尉,如今已然是万人景仰的大将军。 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许只能永远深埋心底,老死宫墙。 绿姚见她气性过了,这才敢站起来。 “陛下可是在正阳宫召见定远将军?”她乜斜了眼眸,慵懒地问。 “听宗主事说,定远将军一回京,就直奔陛下正阳宫,晚间还将婉贵妃招了过去。”绿姚本想说可见如今陈家才是最大的赢家,但一想到自家娘娘的立场,便不敢多言语。 忽而灵光一现,温淑妃这才联想道,幽州舞弊一案,接连牵扯了周家人、温家人,而恰恰都是经由他的手来查案。 可以说,如今的定远将军手握西北兵权,代掌诸郡理事,权力极大。 若父兄之事,能得他手下留情,也许… 拿过那盒碎玉,她渐渐露出一丝苦笑。 -- 因着体恤定远将军千里迢迢入京,晚膳完毕,皇上便以去御书房为由,将侧殿留给他们兄妹二人。 皇上一走,陈婠自然不必过分拘束,也不再端着神色,随大哥一同落座饮茶而谈。 陈棠此次回来,脱胎换骨,之前所有的担忧,荡然无存。 先是询问了母亲的病症,待听到陈婠说并无好转,反而加重时,不禁深深蹙起眉峰。 “如此看来,该尽快带母亲往天河城去求医问药,病情拖延,积久成患。” 其实陈棠心中已有所打算,此次留在京城的时间不会太久,早已筹谋着代母亲回去治病之事。 “我也始终在争取,希望陛下能开恩,允我一起照顾母亲。”陈婠一叹,但照此看来,除非怀上孩子,封禛是不允许自己离开身边半步的。 一想到他那种似是而非的眼神,分明是含了情,可却令她隐隐不安,仿佛被窥见了什么… “见陛下待你已然极好,从前送你入宫之事,耿耿在心,终于能有一丝宽慰了。”陈棠此话真心不假。 提起入宫,有一个人便是兄妹二人心间迈不过的沟壕。 陈棠刻意忽略,并不想告诉妹妹,宇文瑾如今继承掌控乌蒙兵权,野心勃勃,已然在边境有所动作。 趁流民逃亡,招兵买马一事,正是出自他的谋划。 而在天河城时,两人实有一次正面交锋。 陈棠虽不愿意承认,但若非宇文瑾有心相让,只怕自己会败损于他手中。 陈婠似乎看出了大哥的异常,遂在他面前轻晃了晃手指,陈棠却是忽然沉下脸色,“有一事,大哥始终心存疑虑。” 陈婠凝眉,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小妹可还记得小林岗上谢晚晴的坟茔?我在天河城边境,见到过与她极其相似的女子。” 第80章 封王拜侯红绡扣 回宫之后,皇上特赦定远将军在北宫和硕殿安置,可享御食,为上宾礼遇。 皇上如此安排,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隆恩浩荡,但于私心上亦是方便。 每每与他详谈天河城防御工事部署,推远及近,自然又连带着将南郡数洲的形势剖析一番。 既有定远将军入宫,必少不了陆川、卫融二将,他们是陈棠去西北戍边前举荐于皇上。 两人才能卓越,得天子赏识,陆川乃是如今禁卫军大统领,卫融为天子御前行走,皆为心腹之臣。 山河宏图千里,天子筹谋自高远,只一张封疆列土的百郡图,君臣几人便用了数日来详尽研究。 朝中懿太后旧部的势力除了七七八八,因为户部尚书陈道允献上妙计,行检举有功赏的策略,于根除异党之事上有奇效。 随着对兵部尚书沈氏的收编,如今四省六部,皆掌控在天子的权力核心中。 听闻沈家女儿和梁丞相世子姻缘和美,梁沈两家关系越发亲厚。 更有狼烟、虎符兵权在握,解除南郡抚远将军的兵力大权,并非难事。 而天子迟迟不在南边动刀子,为的是给抚远将军一个机会,等他自行交出兵权,若他足够聪明,定会拱手交出兵权,免于罪赦。 这一日谈至夜深,皇上先遣走了陆川二人,独留陈棠在殿。 烛火洞明之中,唯见天子将一方沉黑的青铜匣子摆在案上。 “依陈卿所见,如今天下可算昌平盛世?” 陈棠淡笑磊落,“若从百姓大同,必然断是,但微臣心中却终有一憾。” 皇上正襟危坐,双目洞炬,“但说无妨。” “我朝沃野千里,云图万倾。却不见西川四百里,尽遭乌蒙铁蹄践踏,山河破碎,虽如今中原鼎盛太平,但若为万世基业,西北大患不除,我朝便永无安宁之日!” 一席话,壮怀激烈,陈棠说到激愤处,竟不知已是肃身而起。 话音落处,殿中沉默良久。 封禛凝眸,目光穿过山河图,仿佛越过神州无边茂土,胸中激荡久不能定。 陈棠所言,如何不是他自幼心中盛大的宏愿? 虽然父皇在世时时常教导,要以仁义治天下。 可他却始终认同,没有绝对的兵权掌控,征战城池,又何来天下安定,百姓安居! 而如今,陈棠正是能助他成万世基业的良臣忠相。 青铜匣子缓缓打开,封禛拿出来摊在掌心,“今日,朕便将此物信托于你,一诺如山。” 陈棠上前,猛地抬眼,皇上交予自己的赫然是虎符印信! “陛下,此物微臣不能收…” 收下虎符,便等同于手握半壁军权,权力滔天,即便是从前镇国将军功勋赫赫,也没有机会染指虎符。 封禛并不伸回手,清冷的眸光却愈发深重,“升定远将军为统领大将军,再予精兵十万,随往西北。” 统领大将军,乃是武官中的丞相,正一品的高位,为国之根基。 从震惊中转圜过来,陈棠撩衣应声跪下,胸中激昂,更是豪情万丈,“微臣,定不辱使命!” “你对乌蒙军队的作战手法最为熟悉,朕这十万兵力,是要你亲自操练,训练出一支能够用以彼之战术攻克彼身的精锐铁骑。” 陈棠郑重接过虎符,双手合于剑上,俯首深深一拜。 定远将军升任大将军一事,在第二日朝会时,由陛下亲自宣布,同时任命的还有镇南、镇北、镇东三位将军,分别率兵数万,分散于神州四方。 于此同时,抚远将军上缴兵权交换兵符的急报,也抵达皇城。 天子特赦,命他仍担任原职,非但没有罢黜,更是派镇南将军同去,为他更添助力。 至此,登基一年之后,朝政更迭,新帝终于完成了中央集权的全部内容,并开始一步一步实现他驱逐异族的开天辟地之举。 -- 酉时从正阳宫离开,陈棠一直选择万华宫道往北的道路。 不多时,便要经过一方茂密的梅树林,时初冬降雪,梅蕊新开,一片轻淡幽香。 裹了裹身上厚厚的狐裘大衣,方行至梅林中央,却看见不远处,月色梅花之下,一道纤秀的身影立着。 陈棠收回目光,对于后宫女眷,自然是要尽可能地避开,以免流言口舌之祸。 他心中仍念着练兵之事,因为降雪,皇上又留他在京中,延迟归期。如今皆是是御马场外天微山内谷的练兵场操练新军。 本是不经意地路过,岂料那道身影却缓缓迎了上来,正正拦在他面前。 将头上雪帽摘下,月色里露出了一张妩媚娇艳的脸容。 温淑妃凝着眼前越发沉稳如山的男子,心下却是滋味难明,她道,“如今想要见将军一面,委实难得紧。” 陈棠与她对面而望,虽有思绪,却已无当初的波澜起伏。他撇开目光,十分疏离地行了礼,“淑妃娘娘万安。” 言罢,便提步往从旁绕过。 “将军且留步!”温淑妃忽然伸出手臂,秀目紧紧逼视过来。 陈棠不予理会,“微臣与娘娘并无可说之话,还请让开。” 娇嫩的脸容上,划过一丝极深的怨色,竟然轻声笑了,“如今,你说对本宫无话可说?” 尾音里却是浓浓的质问。 陈棠不语,只将目光放在梅树梢。 “当初纠缠我的人是你,如今翻脸无情的人还是你…即以招惹了我,如今为何又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陈棠扳开她握住手臂的指头,“若从前有冒犯之处,望娘娘海涵,娘娘总应知道时过境迁的道理。” 温淑妃心中大恸,不知为何,陈棠此时的一番话,竟像是尖刀一般锐利地割在胸房上,却要比皇上的冷遇更让她无法承受… 这个男人,他分明是爱自己的,可为何又能绝情如此! “是不是没有猎苑那晚,将军便仍会如从前?”温淑妃端出手中的盒子,打开。 满盒碎玉,是他当晚砸碎的玉簪! 陈棠眸光越发黑沉下去,他冷冷推开,“不论如何,结局都是一样的。” 酸涩的眼泪,有一滴从眼眶滑落,温淑妃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当初是谁曾经说过的,此生此心只有我一人…” 陈棠没有回头,“淑妃娘娘也知道,那些都是当初的旧事了。” 所有的自尊骄傲,都在他的一句话里溃散无踪。 温淑妃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 就在陈棠将要走出梅林的一霎那,后腰猛地一沉,被人从后面抱住。 “若还有分毫的情分,请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本宫父亲兄长…” 拿开她环绕的手臂,陈棠喉头微微梗了梗,却是道,“微臣从来是非分明,若镇国将军当真有冤情,必会还一个公道。” 高大身影快步离去,消失在尽头,梅花树下,展眼便只剩下温淑妃一人。 她抹去了泪珠子,重新将碎玉盒子盖好,紧紧握在手心里头。 -- 初雪后的天微皇城银装素裹,一派清朗。 封禛来到毓秀宫时,只见到宫人往来,入了殿,仍是不见婉贵妃身影。 沈青桑过来禀报,说婉贵妃娘娘请陛下在内殿稍后片刻。 一入内室,便有丝丝缕缕的清香缭绕鼻端。 仿佛置身红梅花海。 再看四下暖炉星火旺盛,室内温暖如春,红菱帷幔微微挽起,无处不温香。 沈青桑已然退下,封禛独坐在暖玉床上,仍不见陈婠现身。 不一会儿,便被暖香熏得微醉,随手将外衫解下,只着月白钩绣的暗纹祥云锦袍。 再看桌案上是新折的红梅花插瓶,错落有致。 只是绮思之时,但闻一道清丽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臣妾沐浴更衣,见驾来迟。” 封禛一抬头,便是一片绯色入眼娇娆。 半挽的秀发如云堆在肩头,一身轻薄的纱衣如仙轻摇,她徐徐走来,缓身坐在他身旁。 这样的风致韵味,是从没有过的夺目。 平素陈婠总是遮盖的严实,轻淡的神态掩饰住原有的风华。 “今儿怎地如此特别?”封禛想了想,这才用了,惹人怜爱四个字。 陈婠似有似无地笑了笑,复又起身,柔白细嫩的身子包裹在纱裙之下,步履飘然,“陛下请稍等。” 封禛被她如此不同寻常的表现,惹得心头阵阵发痒,却忍不住想要看她还能展现出多少的妖娆姿态。 不一会儿,陈婠便端了玉漆盘进来。 素手轻施,将一碟一碟的糕点摆放在桌案上面。 金丝白蓉糕、红枣糯米酥,黄梅卷心糕,种类繁多,满眼香甜。 最后一道,正是最拿手的桂花酥。 “这些都是臣妾给陛下准备的,您尝一尝。”她拉着封禛走过去,按着坐下。 封禛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朕要婠婠亲自来,”他得寸进尺,口吻却是满满的宠溺。 陈婠言听计从,一口一口将所有种类都喂了过去。 “臣妾的手艺可有进步?”她柔声问着,半倚在桌旁。 封禛满意地点头,忽而将她手给握住了,“糕点虽好,但婠婠殿中还有朕更想食用的美味。” 他倾身靠过去,深眸如海,将她沉沉绕住,微一用力将她纤腰揽住。 陈婠佯作听不懂的模样,将他微微一推,“陛下莫要心急,臣妾还准备了另一样东西。” 第81章 娇声软语赴西陲 一颗心吊在半空悬着,这滋味委实不好受,但封禛此刻却是甘之如饴。 满案美味糕点,处处温香软玉,他的婠婠究竟还要给自己多少意外的惊喜? 他把弄着红梅花,不小心将一瓣红蕊捏了下来。 恰是时,但从帷幔后面,悠然低沉的箫音渐渐飘来。 停在半空的手,骤然顿住。 箫声缓缓而近,时而婉转,时而如高山将倾,忽又急转直下,如银河落入九幽深潭。 一曲沧浪歌绵绵如泣诉,每一个音节都击打在他心上。 抬眼处,绯影翩然,移步而来。 素手间一柄玉箫,白润如琢,正抵在樱唇下,呜咽恻然。 恍惚中,仿佛回到东宫那年花藤月下,她正是如此风致悠然,正是一曲沧浪歌,教他始终难忘。 后来宫中伶人奏乐,不论是如何精妙的音律,却再也无法打动心弦半分。 从此,都知道皇上爱萧音,胜过器乐百种。 陈婠凝着他的眸光,渐吹渐近,许久不曾吹奏,技艺的确有些生疏了。 但沧浪一曲,上一世不知吹过多少遍,是如何也忘不了的。 这玉箫,她本是不愿再碰。 封禛恍惚中站起身来,满殿无音。 唯有绵绵不尽的箫音,缠绕心耳,再也听不进其他。 吹至高潮处,陈婠一双弯弯的眉眼看向他,却发觉了有些不寻常。 之前他时常要求自己学箫音,甚至还因为玉箫之事,险些动怒。 但此刻,自己分明依照着他的喜好而来,为何并未从那清冷的容颜上发现预想中的赞赏与受用? 良久,箫音已然落定。 “不知陛下喜欢听什么曲子,就随意吹了一首,陛下见笑了。”陈婠微微福身,便感到一双手,将她额前的发轻柔地挽到耳后。 掀起眼帘,正和他四目相触。 他目光里幽深一片,看不真切。 正是摸不清状况之时,他已然重重一拉,将她整个身子都拥进了怀中。 一点一点收紧,紧到连玉箫都贴在身上,再无缝隙。 陈婠任他抱着,不敢动弹,仍在想着这精心策划的一环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你吹得很好听,”他将下巴抵在发顶,轻轻触着她柔顺的发,声音清润温和,却含了一丝低哑,“朕还想听凌霄曲。” 陈婠动了动身子,“那陛下得要先松开手,不然哪有力气吹的。” 将失态的情绪,掩饰下去,又恢复了从容如初的面容。 陈婠斜坐于梅潇春景图的屏风前,温婉秀致的彷如画中仙。 一曲完毕,他便又是一曲。 好似怎么也听不够。 直到沈青桑入内添碳时,问了时辰才知道,已经夜深。 再看陈婠,自然是忍着疲倦之色,不由地心生怜惜,是他对于那段回忆太过执着,不曾想经教她吹了这么久。 沈青桑别有深意地退下了。 忽有一丝夜风灌入,陈婠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封禛大步上前,展手便将罩衫替她围了上去,再一低头,就见她温软淡红的唇,微微翘起,“婠婠辛苦,朕替你揉一揉。” 陈婠还没弄清他的意思,一双唇瓣已然被卷入口中去了。 辗转在唇瓣上,他时不时拿舌尖轻轻扫过,呢哝道,“这里可还酸麻?” 陈婠仰面被她抱着压下去,柳腰折低,是以一种完全被占有的姿势。 念及如此,她主动抱住他的肩,尝试着伸出小舌去迎合。 却不知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足以将他全部的欲念点燃。 眸光愈发深邃,他再用力,便将整个身子都横抱而起,大步走向床帏。 温柔中却透着邪肆的笑意,扬在唇边,“婠婠主动邀请,朕岂有辜负之理?” 妩媚的笑容,绽开在她原本清秀婉约的面容上,竟生出千万种别样的妖娆姿态。 她双臂缠绕,倾身依偎进他怀中,素手轻轻在胸膛上勾勒着。 “婠婠为何忽然如此热情…当真教朕承受不住,”他喉头动了动,握住腰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反手却将陈婠放在上面,“若婠婠每日都能如此,便是做神仙朕也不换的。” 心知他是情爱中的话语,陈婠仍是配合着笑了笑,然后俯下身子,满头乌发散下,铺了满枕满肩。 “若此时你有求于朕,自然是什么都听你的…”封禛扬起脖子,去琢她的唇,却被灵敏地逃过了。 “陛下如此不懂风情,臣妾现在还不能说。”她知火候未到,必要留到最后才行。 红绡落处,衣衫委地,帐暖温香。 情致浓时,几番风雨摧折,不曾将歇。 一直到亥时,才堪堪收住… 只是陈婠软在他精壮的胸膛上,浑身软绵,连说话的力气都显得十分虚弱。 封禛一双凤眸透着餍足过后的慵懒,还在回味各种蚀骨滋味。 一下一下抚着她汗湿光滑的秀背,陈婠这才将脸儿偏到一侧,对着他耳朵轻语,“陛下曾说,只要臣妾为您怀上孩子,便允许臣妾出宫…今日,臣妾已然是竭尽全力,魏太医说,正是受孕的时辰…” 原来,她如此百般顺从,为的并非爱欲。 “臣妾想陪母亲去西域治病,随大哥一道,只要一个月的光景便足够…”她说话时,又用唇去触碰他的。 显然是极尽讨好欢心的表现,虽然她手法生疏,可见做不来这些事情。 但封禛却被如此亲密举止,却莫名让他心中更为惶然。 上一世已然让她受尽苦楚,如今怎能再让她有丝毫伤害… 沉默良久,就在陈婠以为请求无望之时。 便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朕准了…” 陈婠心中猛然一喜,撑起身子望住他的眸,忽然低下来,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臣妾多谢陛下恩典。” “但有一个条件,”封禛受用的紧,但还有后话,“待冬日严寒过后,朕亦要动身西巡,到时候婠婠随朕一起。” 想到终能达成所愿,陈婠便也只得先忍忍。 “临走之前,朕必要将京中安置妥当,辅政大臣的人选,如今你父亲最是合适。” 每每提及家人时,陈婠总是避而不谈,将脸儿沉沉埋在枕间,不一会儿便有倦意袭来。 不知何时,亦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但听他在耳畔低声道,“若朕从前迫不得已做过憾事,婠婠可否原谅朕?” 陈婠似梦非睡,本能地应了一声,封禛听得清楚,那是一个“不”字。 -- 好似从陈婠主动示好这一夜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夕之间便近了大步。 如今后宫婉贵妃专宠专房,皇上已然不加掩饰,正阳宫和毓秀宫皆是轮流眠宿。 原本精心的备孕,却在她月末葵水来时再一次落空。 封禛极有耐心,只让魏太医仔细调养,时常将她放在膝头,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道,“朕看你平素事事透彻,怎会在自己身子的事情上如此冲动,如今你必要遵照魏太医的治疗来办,若再有不从,朕便不轻易放过你。” 告诫的话语,最后终究是柔情一片,他口中所言的不放过,陈婠自然是领教过的… 另一方面,统领大将军陈棠加紧练兵,一日也不曾松懈。 每隔一日,便会回陈府照看母亲。 新府已经新盖好了院落,一门二将,一位尚书,一位将军,宅邸的牌匾是皇上御笔亲题,只有两个字:陈宅。 低调不张扬,但已然是荣极的待遇。 深冬时,镇国将军及其子幽州受贿枉法一案尘埃落定,经大将军之手彻查,刑部最终定了一个削去爵位俸禄的罪罚,家产没收大半冲国库,宅子和田产保留了部分。 这已然是最恩赦从轻的处罚了。 温家一倒,身为淑妃的温颜,气数已尽,皇上并未对她下手,但几乎不曾再招幸过,任她自生自灭。 陈婠也有些奇怪,自从大哥回宫后,温淑妃那边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即便两人相见,她只是远远避开,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娇郡主。 私下里,温淑妃去找过陈棠几次,表达相助之恩,但陈棠从不曾露面,她便托人带信。 那些信,陈棠亦烧掉了。 后来,温淑妃请愿,想要同去西北,皇上自然不会答应,搪塞一句留守后宫就算作罢。 -- 第一枝春柳抽芽时,春意遍满淮安城,一派盎然生机。 京中一切安置妥当,文武各挑选两位重臣,集成天子带谕,司责转送奏折文本的职务。 京兆尹和禁军统领共护皇城秩序。 十万铁骑于先头开路,提早几日离京。 温淑妃跑到高台上时,御驾已经浩浩荡荡西出司马门。 红黑二色人流长河,再也看不清面容。 见绿姚快步走来,手上仍端着那方匣子,温淑妃眉眼猛然冷了下去,她忍不住尖声斥责,“为何没有送到他手中…本宫只是托付你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绿姚为难道,“如今大将军身边人手众多,奴婢只是小小女官,怎会有那样的本领能近身…” “此次没有给他…却不知还有没有下回了。”温淑妃颓然靠在柱子上,极力往远处望了一阵,心下魂不守舍,仍是不走。 “你们陈家的人,负心薄情,没有一个好人…”她以极小的声音,颤抖着从唇缝中挤出这句话来,两行泪珠儿滑落,湿了精心妆容。 她转身,徐徐下了城楼。 这妆容不描也罢,如今还画给谁看? -- 青铜骨架的机括精密,六马并驱,这两天子轺车犹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陈婠原本是坐在自己的辎车内,却被皇上一道口谕,宣到了轺车中去。 她款款登上去,一掀帘子,却正好对上洛嫔冷然的眉眼。 第82章 坦诚相待揭真言 洛贤妃微微起身,动作并不柔婉地福了礼,“臣妾拜见婉贵妃娘娘。” 尽管在已经入宫许久,但洛贤妃仿佛天性从不曾被消磨掉,仍是我行我素,丝毫不会圆滑转圜。 “洛贤妃你且坐着,本宫车中宽阔,待陛下问完话就走。” 封禛却拍了拍身旁软榻,“此次西巡,后宫里朕只带了你们二人随行,西北行宫不比淮安京都,必要时时注意,婠婠你时刻跟在朕身旁就好。” 陈婠点点头,并没有坐过去。陈府的车,就跟在辎车后面,与自己的车马比邻而行,母亲病情越发加重,原本只是诊断头风之症,如今竟是耳晕目眩,无法站起,只得躺着被人侍候。 大哥从天河城带来的药治标不治本,仍需去求访名医才能有一线希望。 渐渐的视力也有些不济,陈婠心中焦急,一心挂念着母亲,心不在焉。 只是略应了声,就准备退下。 皇上却是摆摆手,“洛贤妃先退下,静等候命便是。” 她一旋身儿,就出了轺车,青铜机括控制的门板吱呀呀阖上。 这条路,她并非第一次走,早在两年前时,便已经带着安平独自去天河城找寻大哥,而洛芊芊正是她从路边捡来的,犹记得当时她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却唯有一双眼睛锃亮。 至于后来入了太子营帐之后,她们二人便少有交集,即便在后宫里,洛贤妃亦没有丝毫的存在感可言,无根无基,倒也逃过当初太后皇贵妃的算计挟制。 如今,竟然能随御驾出行,可见在天子心中是有一定分量的。 至少,比容貌胜过她多倍的温淑妃幸运。 “此车宽广,防御严密,陪朕一起乘车,不必再回去了。” 陈婠抬头,“回陛下,臣妾想…” 话还未说完,封禛已然解释道,“洛贤妃在此,朕自有安排用处,而且,她身手不错,亦可以贴身保护你。” 他想了想,目前仍不能透露关于洛芊芊暗卫的身份,暗卫司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天子本人,就连朝臣将相,也不会见过其中任何人。 为皇室机密所在,当初洛芊芊蛰伏在幽州城外山路上,正是在执行任务,恰巧遇见了陈婠的车架。 正是那块太子佩玉,才引得她一路尾随,已保不落入他人之手。 陈婠哪里会和一个洛贤妃争风吃醋?只要不威胁到陈家的利益,即便是后宫佳丽三千,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陛下误会了,臣妾是想去陪陪母亲。至于洛嫔,外面风冷,还是进来坐着吧。” 封禛凝着她略显担忧的神色,也许只有在她父母之事上,才会有几分真心。而对于自己,只怕她从来都是无所谓的。 “方才随从来报,说陈夫人喝了药睡下,你先歇一歇再过去也不迟。” 陈婠心知拗不过他,只好坐过来。 封禛拿来她的手,将一枚羊脂玉放入手心,“入宫这么久,朕见你从未带过什么贴身的配饰,打制了一个小玉锁,后面刻有你的小像,便戴着吧。” 陈婠摊开手,定定望入他的眸。 当初,似曾相识的场景,却不一样的心境,那时他出征西塞,陈婠在城台送别。 他道,皇后于宫中安置,待朕归来之期。 但后来,等来的却是温颜私自去西北面圣的消息,而后荣宠恩爱,回来之后便封了贵妃。 这枚羊脂玉更像是一个讽刺的笑话。 封禛见她不收,遂更加笃定了她的想法,便将她手合上,“婠婠放心,朕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陈婠只是笑了笑,她很想反问一句,当初囚禁冷宫,千方百计托人将这枚信物送去正阳宫时,他又在何处? 但转念一想,不过都是些前尘旧事罢了,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转念之间,封禛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一般,他问,“婠婠你相信前世因果么?” 忽然松了她的手,凝眸。两人离得极近,陈婠心头猛然跳顿,恰此时车身不稳重重颠簸了一下,将情绪变化轻轻遮掩去了。 被他扶了起来,陈婠压制住心头猛烈的起伏,似是嘲讽的莞尔一笑,“臣妾只信前尘,不信因果。若有因果,那么陛下定然是有还不完的的债。” 封禛此刻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长久以来的心病沉沉压在心上,他本以为给她极致的荣宠,包容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去追究,哪怕能换回半点真心也好。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恩宠。 即便是日日耳鬓厮磨,只怕心中终究仍是生疏。 “朕有些话,想要问你。” 陈婠望着他异常的神色,心下一阵奇怪,封禛从来皆是予夺予求,杀伐果断,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近在唇边的真相,呼之欲出。 两人心中都揣着不同的心思,一时静的呼吸可闻。 清冷的声音,微微有些顿挫,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真言,他终于开口问,“婠婠是否与朕一样,记得…” 但话未说完,记得二字话音刚落,还来不及说问出后半句,便被忽然展开的门所打断。 洛贤妃目光锐利地扫过来,然后低下头,“回陛下,第一站驿馆已到,肃清完毕,请陛下下车吧。” 驿站乃是官府管辖,多是安置各地往来的达官显贵,须有令牌才能入住。 这些清扫事务,宁春早已打点妥当。 封禛先下了车,转手去拉陈婠,但她已经利落地提了裙摆自己下了车。 陈棠一身锁甲长衫,站在下面迎接,“陛下、婉贵妃娘娘、贤妃娘娘请随微臣同去。” 陈婠悄然跟上大哥,“母亲可有醒来?” 陈棠眉目紧锁,摇了摇头。 部下在山岗外安营扎寨,在贴身卫尉严密看守中,皇上拥着婉贵妃一起登上二层阁楼。 出了京都,景致更见开阔,漫山遍野的斑斓山花竞相绽放,和嫩绿草原交融一片。 时近黄昏,陈棠安顿好,便道,“行军辗转,微臣会安排尽快到西北行宫,大约有三日奔波。” “朕明白,路途不宜停顿太久,便交由大将军去安排。” 陈棠领命下去,洛贤妃也告退入了厢房。 “随朕进去吧,方才还有话未说完。” 陈婠却坚持要去探视母亲,人伦常情,封禛只好应允下来。 御史送来奏本,封禛静下心批阅了一会,眼见窗外月华高升,便差宁春去请陈婠过来。 那句话憋在心中,委实不好过。 但宁春却带来陈夫人病情恶化的消息,婉贵妃守在母亲病榻前,无法回来。 封禛便连忙吩咐去请魏太医等几名随军御医去诊治。 一直折腾到子夜,陈夫人总算转醒。 陈婠顶着一副倦容回来时,几番打断之下,意境总是不对。 那半句话,就这么硬生生折了下来,打算到西北行宫安置妥当之后,再与她和盘托出,不再隐瞒分毫。 应该是折腾的累极了,简单沐浴更衣之后,一沾床榻便睡去了。 手臂被她枕着,封禛却是睡意全无。 睡颜,后夜灯火寂静,和衣而眠。 接下来连日行程紧迫,无暇他顾,陈婠整日忙着侍候母亲,衣不解带,封禛看在眼里心疼的紧,也不再强迫她如何。加快进程,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抵达西北行宫。 行宫依山而建,紧邻天河城,与乌蒙国边境隔有数十里的防线,四周遍布防御工事,固若金汤。 大将军陈棠先率十万训练有素的骑兵奔向天河大营入编规制,连夜便去寻找远在城郊的神医塔穆。 带回去的药,便是塔穆配制的方子。 塔穆此人,本是乌蒙出身,但在天河城定居了数十年,娶妻生子,后代流着两族的血脉,已然融入了中土。 乌蒙国素以医术闻名四海,医术奇绝但剑走偏锋,与中土很是不同。 但令陈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短短几个月,塔穆已然移居搬家,询问四邻,皆不知去处。 -- 初春寒意未消,夜间仍需要点了暖炉才能安寝。 陈婠还不知道大哥那边出了事,照例服侍完母亲喝药,才回殿中歇下。 皇上在专心批阅几日积压下来的文书,如今朝中父亲为首组成内阁参政,时局还算平稳。 端着热茶入殿时,封禛并未抬头,还未走到案台前,他忽然搁笔,抬起头来。 “那日,朕在马车中还有半句话,一直没有机会说完。” 他声音低沉的有些异样,陈婠停住步子,素身立在身前,原本对于他想问的话并无太多关紧。 但下一句,却足以有天翻地覆的震惊。 “你在冷宫的十年,朕并未放弃过你,哪怕是一日。” 手中的茶盅应声落下,热水洒在脚面上,可陈婠此刻脑中混乱一片,丝毫不觉得烫。 第83章 心有千结变故生 封禛跨过书案,箭步上前。 连忙去替她掀起淋湿的裙摆,也不顾一地的碎瓷渣,踩着便过去将她抱到一旁坐榻上去。 陈婠一双绣鞋斑斑点点,被他除去鞋袜的小脚上,红痕块块,瞧得他更是一阵心疼。 “是朕操之过急,不该在如此当口上提起这些…”心中仿佛是心虚,只是握着她一对玉足,并不去看陈婠的眼。 就在他以为接下来会是如何的狂风骤雨时,陈婠却忽然发了声,她笑的十分淡,淡的似要化开了一般,“陛下莫不是连日累着了?怎地说些臣妾听不懂的话,什么冷宫十年的,教臣妾吓得手都端不稳了。” 封禛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她微微俯视的面容,温婉柔和,沉静的并无一丝波澜。 仅仅是方才瞬息之间,她已然恢复如常,封禛不知是该相信自己,还是她。 “是朕辜负了你,婠婠能否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话已然出口,从前米分饰太平的冷眉笑眼,再也无法继续,他不想再继续这场戏,恨不得将心肝捧出来给她瞧一瞧。 只可惜,这些,她不想看。 陈婠抽回小足,赤脚踩在汉白玉面的地板上,绾了绾额前的发,“陛下是天子,何来辜负一言?何况,如今臣妾高居贵妃之位,又怎会是您对不起臣妾?” 话语柔柔,却比锋芒更利。 他上前去触碰,却被她轻轻退后一步避了开去,唯触到一方衣角。 才教滚水烫过,又被地面的寒意侵体。 封禛清冷的脸容上,终于有一丝崩裂的痕迹,他定步,妥协,冲她伸出手,“好,朕不逼你,地上太凉,你先过来,朕让人送鞋袜进来。” 陈婠缓缓往屏风处退去,福身一拜,“臣妾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先告退了。” 原本预想中的画面不该是这样的… 他甚至放下一个帝王该有的尊严去妥协,腹中还有许多肺腑之言来不及说,但很显然,陈婠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一次也不肯。 眉峰紧蹙,他跨过去,但陈婠只是微微抬起头,“宁春他们就守在外面,只要臣妾出声,就会有人进来,陛下休要强迫。” 良久,他点头,“今日夜深,婠婠回去好生歇息,明儿一早,陪朕去华亭。” 陈婠并没有接话,而是展身儿就出了门。 没有丝毫的留恋。 若不是她掩饰的太好,那便是执念太深,颓然地坐回榻上,随手捻了奏本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烦乱地扔到一旁。 殿外安静没有丝毫动静,想必她已经回去了,或者去陈夫人寝殿。 宁春进来时,满目狼藉,打碎的瓷杯和星星点点的茶叶沫子,还有案头杂乱的文本。 陛下从来皆是修身有道,书籍奏本从不会乱放,起居精雅讲究,这还他头一回见到如此场面。 见皇上闷声不语,他便弓着腰,轻手轻脚地将奏本归位。 一摸索,发现案头下还有一双刺绣精美的鞋袜,转念想来,方才婉贵妃出殿时,裙摆盖着并没看清楚,难不成是她的衣物… 越想越乱,按常理来说,陛下一定会留她在殿中安置的。 “婉贵妃殿中有谁在伺候?” 宁春连忙作答,“沈青桑和眉心。” “她不习惯生人伺候,再分几个婢子在殿外守着,别进去打扰。”他一颗心系在上头,却知以她的脾性,如此当口上,决不能逼得太紧。 宁春领命下去,刚要出门,又被皇上叫住,“陈夫人那里也多添些人手,魏太医等人必要随传随到。大将军可有音讯传回来?” 宁春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封禛这才摆摆手教他退下。 不一会儿,洛贤妃悄无声息地进来,一身短打劲装,应是刚打探消息回来。 “陛下所料不错,乌蒙如今招兵买马,行大阔兵部之举,背后推手,正是宇文瑾。他非但没有死,如今执掌乌蒙兵力大权。乌蒙国王毕生无子,宇文瑾虽为王爵世子,但生父早逝,从小养在国王膝下,国王待他于亲生儿子无异,如今,更是封了王,只怕此人已成大患…” 没说一句,封禛的眉心便更紧蹙一分。 若论兵力交锋,自然是不惧,但身为泱泱中土大国,即便将来兵戈相向,以宇文瑾对中原的了解,只怕一时难分胜下。 惨胜犹败,对付一个乌蒙,如今已是倾尽全力。 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而陈棠密训的十万骑兵,就成了最后的一步险棋,只许胜不许败。 “朕知道了,你如今白日里仍需以妃嫔身份出现,莫要太过行踪神秘,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洛贤妃应声领命。 “属下方才回来时,瞧见婉贵妃娘娘赤着脚在外面…莫不是出了甚么事情?”她附带着问了一句。 “她的安危,朕已经交给你了,不许有任何的差池。” -- 第二日,原本定下去华亭之事暂被搁置,却等来陈棠带回的消息。 神医塔穆不见踪影,而身边的药也越来越少,只怕撑不了几日。 这药的方子甚为古怪,当初带回京中时,便教太医院去研究配制,但并不成功。 陈棠忧心忡忡,特意禀明皇上,先将此事隐瞒下来,莫让婉贵妃知晓。 封禛自然心中有数,想到如今边情告急,内外两头,情势不容乐观。 陈棠身负家国重任,即便心中再担忧母亲病体,但仍是简短地探看过后,就去了大营,行程匆忙,来不及和妹妹会面。 宁春和几名贴身侍卫陪着,封禛在行宫周边转了几回,大约摸清了此处地貌,打算先不入天河城,以免惊动敌方,打乱原有的部署。 折回宫中时,已经是日薄西山。 御史官快马加急,将奏本送到,他原是打算回书房去的。 但仍是想了想,提步往舞阳殿去。 眉心守在殿外,见皇上来了,面有难言之色。 封禛抬步入殿,却没瞧见人影儿。 眉心这才道,说是婉贵妃在后殿佛堂抄经为陈夫人祈祷,不教任何人打扰。 但是皇上要去,眉心自是不敢拦着。 佛堂设在后殿一所厢房中,门是半掩着,他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屏风后面,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道纤秀的身影跪在蒲团上。 寂静无声,那道背影一动不动。 封禛本是想来看看她,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脚伤可有好些?” 陈婠并没有回头,仍是规规矩矩地跪着,“回陛下,并无大碍。” 封禛往前几步,立在她身后,“病去如抽丝,婠婠莫要忧思太过,伤了身子。” 陈婠双手合十,淡淡道,“佛前祈祷需要心灵虔诚,恕臣妾不能迎驾。” 这意思,明显是下了逐客令。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不到此刻的表情。 但声音是极其平静的,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朕也无事,便陪你一起坐一会儿。”他不愿走,径自就捡了个座处,一旁瞧着她。 陈婠似乎专注,始终微微闭目,挺直着身板。 而此刻心中,虽然封禛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也终于可以确定,他和自己一样有了前世的记忆。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心中却是无法言说的复杂。 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淡定从容。 心绪烦乱间,如今母亲的病才是当务之急,眼看反反复复,这些天精神不济,连一眼也不睁开。 她这厢急的团团转,可大哥仍没有带回神医的消息。 殿中檀香袅袅,令人心生安宁。 暮色一点点蔓延开来,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大殿中显得有些昏暗。 “时辰差不多了,跪太久对你身子不利。” 封禛去扶,陈婠便自行爬了起来。 一起身儿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再醒来的时候,头顶已经是温香暖帐,身下软绵的锦被,十分舒服。 只是头沉沉的,身子也酸的紧,没有一丝力气。 而此时,封禛看着眼前魏太医笃定的面容,心中如坠云端,恍惚地不真实。 他心怀忐忑,坐定问,“当真是诊清楚了?” 魏太医躬身儿,“绝不会有误,婉贵妃娘娘是喜脉无疑。” 遮掩不去的笑意爬上眉梢,他猛地站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 经历了这么久,这个孩子终于来了。 狂喜之下,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魏太医说婉贵妃还在沉眠,不知道怀娠一事。 他便强自镇定下来,如今她怀有身孕,不能受任何刺激,所以,不能立即去舞阳殿。 -- 陈婠起身儿下榻,她还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有了身孕。 沈青桑去厨房上传膳,不在殿中,眉心也没见人影儿。 忽而殿外有个小婢跑了进来,“回禀贵妃娘娘,陈夫人醒了,说要见您。” 一听母亲醒了,陈婠登时心中一喜,随意整理了鬓发,便动身往东罗殿去。 天色黑暗,殿中烛火摇曳。 要到母亲的寝殿,需经过一条三重门的走廊,陈婠一心只记挂这母亲的病情,忽略了周遭异常的安静。 就在将要触到第三重门时,一双手忽然从伸手环了上来,猛地将她口鼻捂住。 陈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帕子上的幽香吸入鼻端,渐渐地浑身软倒下去。 那人将她拦腰抱着,转身就闪入一旁的小屋之中。 陈婠四肢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婢子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过去,但没有人会发现她在这个角落里。 巨大的惊恐过后,那人缓缓从身后现身,一张脸容在门缝里透出的光亮里渐渐清晰。 陈婠难以置信地张大双眼,想要说话,却是气若游丝,那声音细如蚊虫,“是你…” 第84章 狼子野心陷重围 那人星目剑眉,眼尾微微上扬,面容上却挂着极是温煦的笑意。 在光线幽深的禁室内,显得格外突兀,令人不寒而栗。 竟是曾经的安王,封沈。 “我没有死,陈姑娘是否很是惊讶呢?不过,好戏还在后面,莫要心急。” 犹记得当初封禛对他赶紧杀绝,应该已经处理干净… 为何会在西北行宫里! 想来方才一切,都是他预先设下的圈套,那么封沈一定在此处蛰伏已久,只怕是早有筹谋! 越想越是心惊。 但此时浑身软绵,只能靠在一张旧榻之上,偏偏眼耳清明,她头不能转动,但听见封沈轻缓的脚步声摩擦着地面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你一定奇怪,这防卫森严的行宫,我为何能凭血肉之躯来去自如?” 他渐渐靠近,陈婠能感到腰间被一双手给托住,然后便放在他腿上。 封禛强行将她脸儿转过去,正对着门外。 此时,沈青桑疾步从走廊小跑了入了内殿,殿中渐有嘈杂人声,。 “婉贵妃娘娘不见了,可是在陈夫人这里?” 不一会儿,婢子们皆是满面异色,来来往往,应是在四处搜寻。 陈婠喉中刚要发出一丝声音,封沈显然已经预料到了,猛地将她双唇捂住。 他俯下身来,几乎是贴着耳鬓,“既已落到我手中,便莫要再做他想,此地是处废室,不会有人找过来。” 腰间的手,上下游弋,如今看来,封沈似乎并不打算立即对陈婠动手,反而是十分轻怜爱抚。 但他的气息靠近,令陈婠十分抵触,不由地腹中一阵作恶,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封沈眸光微眯,带了一丝狠厉。 他捧住她的脸颊,压下来道,“当初你可并非如此无情,怎么如今做了皇帝的女人,倒是对我百般抵触了起来。” 陈婠淡薄一笑,声音低微,“我对你这般阴险小人,从不曾有过情分,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看到封沈眸中明显的变化时,陈婠一颗心提到了喉头。 此时,外面有人正停在木门前。 但她仍是低估了封沈的心思,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 他却是在脸上轻佻地捏了一下,“无妨,我不会嫌弃你跟了皇帝,已非完璧之身,等一会随我出宫后,定会教你好好尝尝滋味的。” “所有人都下去找,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冷如坚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陈婠心中一动,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她会如此地想要见到皇上。 如此的希望他的出现。 随着脚步声渐进,能看到他明黄色的锦袍广袖从回廊上走过,大步匆忙。 陈婠努力想要动一动指头,去触碰一旁桌角下面的酒瓷瓶。 而隔着一道门板,封禛震怒的脸容,从镂花的缝隙中,看的一清二楚! 他此时,就站在门庭外,冰冷锐利的眸子扫了过来。 还差一点…只要此时发出一丝声响,他便会发现! 一面稳住封沈的情绪,陈婠极尽全力,就在指尖将要触到瓷瓶的一瞬间。 腕上吃痛,被封沈狠狠地捉了回来!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眼前男人。 他偏过头,用力咬在陈婠左耳耳珠之上,似乎已经出了血,他便将血丝都吮了过去。 另一只手已然转动墙角书架下的一枚极不显眼的旋关。 原本整面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在眼前打开。 封沈不多迟疑,扯过一条布片,将她双眼蒙上,打横一抱便迅速钻入密道中去。 “当年建造西北行宫的总监大臣,正是我的师长,这行宫里的每一寸土地,我皆要比那人知道的详尽百倍…” -- 行宫此刻,便如同昏黄的暮色一般,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寂静沉闷。 如若还寻不到婉贵妃,那么下一刻,便是翻江倒海的震怒。 这是所有人都担待不起的重罪! 婉贵妃从来行事谨慎,不喜欢多生是非,不是在陛下殿中,就是在自己的寝宫。 而且,刚刚诊出了身孕,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凭空消失了去。 从接到舞阳殿宫人的禀报时,封禛的脸色就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霜,三尺之外皆不敢靠近。 还来不及从得子的喜悦中转圜过来,便当头棒喝,震得他无法相信。 起初,以为她心结难除,回避自己。 但后来寻便行宫上下,这才惊觉事态严重。 一听闻有宫人看见婉贵妃来了陈夫人的东罗殿,他便当即赶了过来,只可惜,仍是毫无踪迹。 洛贤妃问询赶来,面对皇上一句“你方才人在何处?”,只是淡淡道,“臣妾在马场。”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便将手中的玉扳指猛地砸在她额头上,登时就皮开肉绽,出了血。 洛贤妃仍是维持着姿势,一动也动,宁春等人不知所以,皆是吓得面无人色。 “一群废物。” 所有宫人悄声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来,否则,所有舞阳殿的宫人不必再回来见朕。” 宁春忽然抬头,猛地望着那道木门,“陛下,奴才好像听见…听见里面有声响!” 封禛凝眸,紧走几步,这道门在内里上了锁。 宁春头一个上来,用力撞过去,连人一起滚到了昏暗的室内。 就在开门的一瞬间,封禛已是脸色大变,陈旧的空气里,隐隐还留着她身上清淡的檀香。 她方才一定就在此地。 心中百种情景纷乱闪过,她是故意避着自己么?孤身一个女子,又能去往何处! 细想之下,已是阵脚大乱。 这一低头,便瞥见了落在地上的一枚物件儿。 他缓缓拾起来,心中大骇,这正是来时途中,亲手送她的羊脂玉,背面还刻有陈婠的小象。 站起来时,脑中灵光一闪,封禛后退几步,将羊脂玉放回原处。 而后顺着这道方向望去,果然发现了其中隐秘。 机关触动,密道而开。 望着眼前的景象,封禛的一颗心,骤然沉沉坠下。 -- 在幽深的园子里已经住了好几日,但陈婠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当日被封沈挟持,一路颠簸,双目不见视物,揭下纱布时,就置身于此地。 全然是陌生的周遭,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处必然是乌蒙国地界。 负责伺候看守她的婢子,皆是高眉深眼,说着一口流利的乌蒙语。 封沈没有限制她的自由,或者说,并无必要去限制。 因为她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这一方设计精巧的院落,分为前厅和寝室,中间只隔了一道拱门。 而她只能在寝室范围的走动,不可越距一步。 陈婠粗通乌蒙语,她用中土话向婢子们询问,只能唤来她们一句侯爷吩咐过,要仔细看守姑娘。 或者便是问,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但这些看守的婢子,显然不知道陈婠能听懂乌蒙语。 屋子外种了繁茂的花草,乌蒙国的春季来的要早一些,百花已然盛放。 她毫不意外地瞧见了那一片紫色的曼陀罗花。 不知道封沈打的什么主意,陈婠尽可能离这些奇花异草远一些,后来索性就呆在屋子里。 自打来了这里,封沈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一日三膳,都是精心烹制的美食。 但陈婠面对满桌的菜色,却一丝胃口也没有,她并不是未经风雨的小女子,能猜到封沈留着自己必有用处,所以还不至于苛待自身,做出一些个绝食抵抗的事情。 的确是她当真没有胃口,每日清晨醒来,总是隐隐作恶,但只要喝一些乌蒙国特有的酸枣酿便能下去。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日,陈婠不由地开始怀疑,颠簸了许久,葵水始终未至。 她现在,急需要找一个大夫… 正是胡思乱想之时,门却从外推开。 毫不意外地瞧见了封沈温煦儒雅的面容,他羽冠锦衣,风度翩然,可见到了乌蒙之后的日子,过得不算差。 “几日没有来陪你,美人儿可有寂寞?”他调笑着,渐渐逼近床帏。 陈婠一路后退,退无可退,便被他倾身压在榻上。 “我身子不适,需要即刻看大夫。”她抵住封沈的胸膛,目光正色。 男人邪邪一笑,“这个借口太落俗套。” 说话间,便低下头,用嘴咬开了她胸前的系带,一点一点拨了下去。 埋头于柔软的雪肤之中,封沈仍是不忘称赞,“冰肌玉骨,即便已经被别人染指,仍是令人着迷。” 他抬起头,满眼欲望,“想来皇帝专宠于你,这其中的妙处,自然要亲自试过才知道的…” 陈婠腹中又是一阵紧缩,捂着嘴便呕了起来。 封沈眸光一厉,“我哪一处比不上那个虚伪的皇帝?要不了多久,你便会哭求着让我要你的!” 笑容越发肆意,封沈起身,随手将一撮米分末散进香炉中去。 “曼陀罗花的滋味,销魂蚀骨。” 邪肆带着一丝癫狂的面容渐渐靠近,封沈除去外衫,露出精壮的身躯。 “以安王的深谋大略,花费如此把我抢来,必定不会只是行此不堪之事的。”陈婠强自镇定,心中却是怕了,因为腹中也许已经有了将要成型的骨肉… “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安王!”他眸中狂热,轻柔地咬住她的锁骨,“成大事者,也无碍春宵一度。” 第85章 金屋藏娇破心机 表面上假意顺从,实则屏气凝神,不能吸入太多曼陀罗花的气味。 左手摸索着,触到被褥下面事先藏好的银簪。 封沈似乎已然有些投入,见陈婠并未反抗,遂放松了警惕之心。 陈婠已然抱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若他动一下,银簪便会应声插入他腹中去。 即便不足以致命,至少能抵挡一阵子。 便在紧要关头,却听门外叩门声响起。 封沈被打断了兴致,自是厉声回了一句,“任何事情且稍后再禀。” 门外婢子顿了顿,道,“回侯爷,世子召见,正在前厅等候。” 封沈为人谨慎,生性多疑,府上所有人皆是用乌蒙语交流。 但他不会想到,还有人能听懂这些。 世子二字,让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脑骤然清醒。 不仅仅是封沈,同样清醒的还有躺在床上的陈婠。 见封沈一听到世子传唤,虽憋着一股子气,但却是迅速地穿上衣衫,丝毫不敢怠慢了。 乌蒙国,世子… 毫无关联的两件事情,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 难道封沈所效命之人,竟会是宇文瑾? 他前脚一离开,陈婠便立即着好衣衫,将香炉里的东西尽数倒在屋外面去。 胸中狂跳不止,她尽量使自己稳住心思。 若世子当真是指宇文瑾,那么今日,是她最好的一次机会。 不知为何,宇文瑾虽为敌国之人,但她却能够交付信任。 至少,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选择。 绝不会如安王这般苟且。 庭院中,司责看守的两名婢子落雁和沉鱼,正朝着拱门外面倾身探看。 窃窃私语,陈婠神态自若的在花园里散步,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她们二人对陈婠并无戒心,连日观察下来,笃定了她听不懂乌蒙国语言。 “许久没见瑾世子来府上了…”沉鱼先嘀咕了一句,似嗔似怨,那语气分明是带着期盼的,“栗冉她们便被调去奉茶,却将我们留在后院里。” 落雁冲陈婠投来一道目光,见她毫无异动,才接着小声说着,“侯爷方才吩咐过了,要留世子在府上用晚膳,传膳的时候只余你一人看守,要仔细些…不过那大周来的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不成气候…” 因为离得有些远,陈婠所能听清的只有这几句话。 但句句皆是重要,现下已然可以肯定,来人正是宇文瑾。 而封沈当初叛离中土,投靠了乌蒙。 如此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通透。 计上心头,陈婠表面如常,转悠了几回,就掀了帘子入内。 落雁是要去侍候用膳的,换而言之,她有机会出现在宇文瑾面前! 回了房间,连忙翻出被褥下的那根银簪。 若说起来,还要多亏了自己念旧的习惯。 这支银簪是从陈府带入宫来的,及笄礼上母亲赠予的礼物,虽不算极贵重,但上面是篆体印刻的婠婠二字,镂刻在流云图案中间。 她喜爱的紧,若非宫中正式大宴要装扮的隆重些,其余时候多是用此银簪。 若不细看,是瞧不出门道的。 但好巧不巧,偏偏这支银簪,当初宇文瑾是见过的。 两年前同样是在天河城,这枚银簪曾经救过宇文瑾一命,正是陈婠用来刺杀乌蒙刺客的那根。 银簪沾了血迹,宇文瑾本要重新送她一根新制的,但陈婠说是母亲赠礼,他便拿回去仔细清理熏香打磨,最终完好如初地送还回来。 犹记得他半是说笑的口吻,“上面刻着你的名字,我日后也唤你婠婠可好?” 眸中万分诚挚,陈婠当时只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假装不明白其中心意。 转身时,瞧见了他微微失落的神情。 往事如烟,收住思绪,不再细想。 手中握着这一根银簪,陈婠正在想着如何传递这枚信物。 恰此时,落雁轻轻叩门进了屋子。 陈婠一抬头,便看见她有些异样的神色。 落雁先是颔首,遂跪坐下来,微微深邃的眉眼带着一丝恳求,她用着一口并不十分熟练的中土话道,“姑娘能否教我,你们那里女子的装扮?” 陈婠微微淡笑,“落雁姑娘如此打扮就很好看啊。” 落雁双颊似乎升了几许红晕,瞳仁黑亮,“可世…有人喜欢你们大周女子的模样,我也想学学。” 毕竟是乌蒙女子,性情爽朗,言语爽快,丝毫不显得忸怩。 正如一场及时雨,落雁的小心思,恰好和陈婠的计划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 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落雁已经从屋子里装扮好出来。 妆容素淡,发髻婉约,她临水而照,十分满意,尤其是陈姑娘赠予自己的簪发的银簪子,格外好看。 一想到晚宴,落雁更是期许难耐。 -- 前厅之中,云纹高榻上,那人一袭深紫色箭袖束臂长衫,革带金丝,长靴玄色,抹额上华贵的宝石珠色,昭示着他非比寻常的地位。 正是如今乌蒙位高权重的世子,沧澜王宇文瑾。 由于在中土数年的潜伏,宇文瑾的生活习惯已然被同化,而封沈的侯府,正是处处透着中原韵味。 两人对坐饮茶,封沈不发一言,能感受到宇文瑾此刻不太明朗的心情。 派去的探子来报,天河城大营依然平静没有动作。 但就在前几日,乌蒙纳塔城边境的骑兵营却突起大火,起火的位置正是兵器粮草库。 没有士兵死伤,但大量的弓箭羽箭都被焚烧殆尽,损失惨重。 这对于处于备战状态的军队来说,绝不是好预兆。 士兵作战,素来讲究士气,这一场火定然会挫败三军锐气。 连夜,宇文瑾快马加急,亲赴大营,才算将时局稳住。 “侯爷于此有何见地?”宇文瑾眉心始终紧蹙。 封沈亦有耳目在行宫附近安插,“根据眼线细作多日的观察,大周行宫中并无异动,皇帝一心系在贵妃身上,正忙着替陈夫人寻医治病,应暂时不会发兵。” 原本沉稳深邃的脸容,因为贵妃二字,骤然起了一丝波澜。 一想到陈婠就在两国边境,离自己如此的接近,那种长久以来压制的情绪,遂更为强烈。 封沈知道,沧澜王手段强硬,杀伐决断,但状似无情的内心下,陈婠便是那一处软肋。 宇文瑾自从回了乌蒙,却始终对她念念不忘,众人不解,都以为沧澜王偏爱大周女子的温柔秀丽,也曾多次进献虏获来的周朝女人,但皆被拒绝。 但有一位被沧澜王带回来的女子,一直安置在王府别院,行踪神秘,鲜少有人见过真面貌。 从只言片语的流言中,人们只知道那位女子姓谢。 宇文瑾连饮了两杯,又问,“塔穆可有安置妥当?” 封沈邪邪一笑,“仍是世子深谋远虑,塔穆如今,是咱们手中重要的一枚棋子,只要能控制住陈夫人,便能挟制贵妃,如此,就等同在大周的皇帝脖子上架上了一枚沉重的枷锁,必会令其束手难动。” 两人对视片刻,宇文瑾审视的目光片刻之后移开,这个封沈虽然计谋极深,但毕竟是叛逃之人,可以拉拢利用,但绝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此刻,封沈又岂会是真心为乌蒙效力。 他蛰伏于乌蒙,出计献策,包括掳走陈婠,最终的目的便是要挑起两国交战,他对皇帝的恨意,已然刻入骨血,只要能看到他失败、痛苦,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乌蒙,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步。 但宇文瑾此人却并不事事采纳自己的意见,两人时常意见相悖,宇文瑾用兵磊落,从不行偷袭之事,他所图的,正是与大周堂堂正正地一战,夺取西川五城。 而其间几次小规模的偷袭,皆是封沈从中作梗,意图挑起纷争。 为了缓和气氛,晚宴其间,封沈特意传来府中豢养的歌姬伶人前来歌舞助兴。 投其所好,皆是大周中土的曲调和风姿。 宇文瑾斟了酒浆,配着炙肉温汤,一席晚膳用的还算可口。 封沈多次暗示要这些精挑细选的歌姬作陪,但宇文瑾并无表示。 而最后一道菜色,是落雁亲手端上来的。 原本已然意兴阑珊,准备离席的宇文瑾,忽然在她身上定住。 落雁满心悸动,放下食案,一抬头,正触到沧澜王幽深的目光。 她以为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吸引了注意,却不知,他在意的是发髻上的那根银簪。 宇文瑾心中猛然一惊,仔细看去,赫然是婠婠两个篆字! 这根银簪,他绝不会忘记… 即便封沈再老谋深算,但不会知道其中会有这么一段渊源。 只以为落雁引起了宇文瑾的兴趣。 “侯爷府上这人,本王看中了,今夜就带回去了。”宇文瑾轻轻拉过落雁的手。 封沈笑答,“随世子高兴,府上婢女尽可挑选。” “天色已晚,有佳人作陪,本王就在侯爷府上住一晚。” 落雁一路跟在宇文瑾后面,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高不可攀的沧澜王,竟然会对自己钟情… 满心绮思旖念之中,已然到了别院。 所有人退下之后,原本在宴席上还柔情款款的世子,却骤然脸色聚变,猛地将她按在桌旁,一把便扯下发髻上的银簪子,语气浓厉,“如实交代这簪子的来处,否则即刻将你丢到后山喂狼。” -- 天河城外,西北行宫。 春日西塞风沙四起,刚要冒头的绿意很快就被掩盖去了。 望风台上,银色狐裘下,冷峻如霜的面容凝眸远眺,远山之外,便是乌蒙地界。 自从婉贵妃失踪之后,皇上立即封锁消息,所有宫人都被罪囚于殿内,等候发落,不许任何消息流出外界。 几日几夜,废寝忘食地将自己关在内殿,只有大将军时常出入。 本是如何雄姿英发的帝王,只是几日下来,竟然有了深深的疲态。 但这疲态仿佛一剂猛药,将所有的作战计划皆提前部署。 皇上每日亲上望风台,部署战局。 他动用的是陈棠秘密特训的一支精锐骑兵。 而同时,每一刻,他都没有放弃对陈婠行踪的搜寻。 当日沿着密道而出,能判定是入了乌蒙地界。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宇文瑾! 陈婠如今,定然落在他的手中。 封禛眸中钝痛,却不敢细想,整日用忙碌的政事将所有空闲的时辰填满,除了睡上一两个时辰,只要一停顿下来,便会被铺天盖地的悔愧担忧充斥。 举目远眺,山河虚空。 封禛此时,恨不能亲披甲胄上阵,踏平乌蒙,将那人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大将军陈棠和他的心思一般,万分记挂着妹妹的安危,但一想到宇文瑾用尽手段将人掳走,必然暂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而陈棠提出,突袭、瓦解二策。 如今贸然大举进攻,只怕会祸及陈婠。 封禛不能允许有任何的隐患存在,他的婠婠,绝不能受丝毫的伤害… 必要确保万全! 殿中灯火摇曳,洛贤妃入内时,但见皇上仍伫立在贴满整面羊皮地图前。 “一切按照朕的吩咐进行,若不能妥善办好,暗卫司掌事的位置,便交给他人好了。” 洛贤妃抬眸,素来无波无澜的脸容上,竟有一丝意味难明的神情,她起身近前,但皇上转过身来,眼底从来不曾有过她的一分影子。 “不论日后有何变数,臣妾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虽万死不辞。” 终是换了他清浅一句知道了,便再无其他。 -- 陈婠躺在床榻上,心思起伏难定。 这么长的时辰,落雁并未回来…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她一转头,巨大的失落袭来。 竟然,只有封沈一人回来。 他酒意微醺,见陈婠睡下了,想起宴席上宇文瑾倨傲的态度,不由地心中一阵不平,当即便走到床边,用力捏了捏陈婠的脸颊。 陈婠闷不做声。 封沈将她扶起来,带着一分狂烈的神态,“他如何厉害,你还不是一样落在我的手上!” 话音刚落,门却被猛然推开。 夜风灌了进来,同时出现在门外的,还有一张深邃如海的面容。 宇文瑾在看到床榻上之人的一瞬间,只觉得血气上涌,箭步而来。 一时面面相对,胸中似有千山万水。 他拔剑,转身抵在封沈喉头,“侯爷该如何解释?” 封沈脸色转换飞快,已然掬起笑容,“这是预备给世子的惊喜,倒被提前发现了的。” 第86章 左右权衡难断决 剑锋再往前逼近一寸,已然刺破衣衫,渐渐有红色晕开。 “你应该知道,她不是你能碰的。” 封沈手臂吃痛,仍是维持着恭和的笑意,“一片好意将她带来,世子不领情,倒是我多事了。” 宇文瑾定定凝眸,蕴含警示之意,“下次,侯爷若再擅自行动,便不是如此简单了。” 封沈颔首,抽出的剑尖上满是血渍。 长臂微舒,宇文瑾犹豫了一下,终是揽住了陈婠的肩,大步出了屋子,不做片刻停留。 撕下布帛,封沈面无表情地包扎着伤口,眸中阴厉之色一闪而过,不一会儿便有侍卫入内,他冷声道,“将大周婉贵妃被劫乌蒙的消息散播出去,就说她人正在沧澜王府上。” -- 月色凄迷,昏鸦数点。 能够暂时逃离封沈的桎梏,陈婠心中多少是松快了许多。 但她明白,既然已经到了乌蒙,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出了狼窝又入虎穴,但若要选择,她宁愿那人是宇文瑾。 两人一路沉默着,沿着侯府的小径缓步而行。 时隔许久,却没料道再次重逢会是如此场面。 陈婠始终低着头,一步一步。 “他可有对你做过什么?”宇文瑾问话的语气带着愠怒。 陈婠摇摇头,“幸亏你来得及时。” 男人忽然顿步,陈婠冷不防便撞上了他宽阔的脊背上。 宇文瑾转身,摊开手掌,面容比从前越发沉稳,“这些旧事,你竟然还都记得。” 银簪通体莹白,陈婠伸手过去拿,他却又收了回去,“先放在我这里,若你想要簪子,明日跟我回王府,任你挑选。” “趁事态还并未扩大,将我送回去吧,我相信你不是封沈之流。” 宇文瑾忽而朗朗一笑,十分强硬地牵过她的手儿,几乎是拉着出了内院,“从前,我错失过一回,但如今,我必然不会放手,你便安心待在乌蒙。” “可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即便如此,你也毫不在乎对么?” 这一句话,的确正中要害。 男人渐渐俯下身来,“但你对他没有爱情,你只是惧怕他,从当初猎场的第一面,我就知道。” 陈婠忽然一笑,清丽婉约,“若你没有欺骗我,没有假死叛逃,的确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但这些,可是我的过错?” 宇文瑾收紧握在她肩头的手,“可我对你的情谊,丝毫没有半分虚假,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真心假意又能如何?立场不同,国恨家仇,又怎能回到当初!”陈婠笑的凄然。 两年前,就在她期盼之时,等来的却是秦将军战死沙场的音讯,那些还未萌芽的情谊,早就淹没在过后的岁月风霜之中。 宇文瑾终是沉默,他心中不是不明白,但却不愿放手,若不然这许多年过去,在没有一个女人能入了心。 “我有耐心等,等你回心转意,包括腹中的孩子。” -- 沧澜王府,建于纳塔城,隔着山丘便是天河城地界。 对于陈婠抗拒的态度,宇文瑾始终不曾过多的干涉,却是给予十二分的耐心。 就连跟在他身边侍奉已久的婢子,都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如此细心对待过一个女子。 车马入城,城中街市繁华,却和大周民风迥异。 其民风通达,乌蒙女子可以上街游玩,少了三纲五德的约束,倒是难得的自由。 街边建筑多为三层圆顶阁楼,色彩艳丽,和大周的白墙玄瓦大相径庭。 若不是身受挟制,陈婠的确乐得一睹异域风光,但此时的心境却松快不起来。 马车缓缓停下的瞬间,宇文瑾忽而伸出手臂,垫在她腰腹下面,以免她碰上车壁。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做的泰然自若,毫不刻意。 “王府到了,我抱你下去。” “不必。”她连忙掀开帘子,但很显然,宇文瑾已经利落地先出了手,“妊妇不能劳累,府上有医官,稍歇片刻再替你诊治。” 想到腹中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不禁有些恍惚。 自己突然失踪,身为孩子父亲的封禛又该如何… 还有兄长和病重的母亲。 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枕边人也同样具有前世的记忆。 那么他如此宽厚自己,是想要弥补从前的过错么?但那冷宫里的十年,他的绝情终究是彻底冷了心。 但若说舍弃,只怕连陈婠自己,也无法抉择,那些爱恨纠缠,又怎是一句话便能抹杀掉! 沧澜王府气派恢宏,宇文瑾亲自将她抱进府中,无疑是在彰显他们的亲密关系。 但许多天下来,这大周来的女子却是个冷美人,几乎不曾开口说话。 只是府中私传,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正是王爷的。 而与此同时,天河城近郊两军终于爆发了第一次正面交锋。 因为一连多日,宇文瑾都没有回过王府。 以他的出身,必定会亲自披甲上阵。 战火纷飞,纳塔城仍是一派祥和安宁,受苦的,却是大周的百姓。 这一日入夜之后,宇文瑾才策马回府,卸下一身铠甲,首先想到的便是去看她。 此次交锋两军皆有损伤,若论起来,竟是大周更胜一筹。 兵部撤回山谷西岸,暂待休整。 此次只是试探,不曾想陈棠如今战术布法进益神速,几乎能与自己分庭抗礼。 时值夜深,灯火寂静。 宇文瑾入内时,她竟然正端端坐在桌案前,一语不发。 “可是哪里不合心意?”他尽量掩盖鏖战过后的疲倦,极是温柔地关切。 “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带来的,越不过去的,王爷不必再徒劳,放我回去,是最好的出路。” 回想起百日里大周骑兵的勇猛锐利,宇文瑾不禁眸色一暗,冷下言语,“送你回去之事,绝无可能,他给不了你一世的忠贞不渝,但是我可以。” 陈婠摇摇头,“王爷为何还执迷不悟,没有家国,何来情爱?” 又是一阵逼人的沉默。 从前,那种亲昵自然的情谊,再也找不回来。 时过境迁,最是无情。 “若想要你母亲安然无恙,只能选择留在我身边。” 陈婠猛然抬头,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终是恍悟! 只怕母亲看病是他早已布下的局,难怪多日,大哥总是寻不得塔穆神医…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宇文瑾继而道,“塔穆如今在我府中,你是要他,还是要你的母亲。” 被他握住的手,轻轻抽回,陈婠只觉得眼前男人是如此的陌生。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高高在上的乌蒙世子,野心昭彰的沧澜王! 宇文瑾拍拍手,紧接着便从帷幔外面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陈婠抬头一见之下,更是震惊不已。 那女子面容红润,姣姣秀丽,轻唤了一声陈妹妹。 陈婠良久,才开口,“你是,谢家姐姐?” 谢晚晴栖身坐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当初是王爷救了我一名,不曾想沉疴旧病,竟还能有转好的一日…” 原来大哥口中像极了谢晚晴的女子,根本就是她… 所以小林岗谢晚晴的坟头上却是一片光秃,丝毫不长野草,因为里面根本没有埋骨… 宇文瑾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正是塔穆救了谢姑娘,乌蒙医术自有高妙玄奇,连谢姑娘都能治好,何况你母亲的病。” 此时此刻,谢晚晴身体康健,面容娇美,陈婠心中意外欢喜,两人自幼交好,能见她安然无恙,必是为她高兴… 而且,不得不说,谢晚晴的出现,的确令她动摇。 宇文瑾很是体贴地站起来,“你们之间许久未见,好生叙叙旧,这几日,就让她陪着你吧,免得连日苦闷,对身子不好。” 陈婠不予理会,宇文瑾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给你三日的时间仔细考虑。” 第87章 生死一线恩情绝 先答应救母亲,此是当务之急。 陈婠只好先虚与委蛇地妥协,暂且先安安分分地守在王府中。 宇文瑾的确遵守信约,塔穆每隔几日都会来向陈婠转述陈夫人的病情状况。 好在谢晚晴陪她一起住着,两人的居苑只有一墙之隔。 对于当初病重被救的那一段回忆,谢晚晴似乎并不能完全记得清明,只知道下葬时被神秘人救下,然后就来到了沧澜王府,至于细节已然想不起来。 而且,她在乌蒙住的久了,竟也不知陈婠已然是大周的贵妃。 陈婠不禁心惊,乌蒙医术的确与众不同,能有起死回生之效。 虽然乌蒙大周两国边境摩擦不断,但王府里却丝毫没有影响。 唯一的变化是宇文瑾回府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匆匆来见上一面,便又赶回军营。 陈婠整日在深院内养胎度日,不知今夕何夕,唯有谢晚晴与她一起作伴,但陈婠发觉如今的谢家姐姐,和从前已然有了许多的变化。 自幼谢晚晴身子弱,鲜少出门,陈棠是她唯一熟悉的男子,即便如兄长一般,但仍是令她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以至于到死都忘不了。 可如今,她气色身子皆是很好,言语间亦有了勃然生机,原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儿家,更添了几分娇丽情态。 陈婠一心想要从她身上找到出府的破绽,奈何谢晚晴对此没有任何的了解,她似乎乐得住在王府,对外面的一切都不在乎。 但陈婠仍是敏锐地觉察到,每每宇文瑾回府的时候,谢晚晴的心情便格外好些,私下里时常缝制些香囊坠子,而那些东西在宇文瑾的卧房里见过,都收在木屉中,没有佩戴过。 望着坐在身旁女子手中的一副正在穿针引线的璎珞勾秀套子,陈婠似是无意间问起,“若有机会出府,谢家姐姐可还想见一见我大哥?” 谢晚晴手中顿住,眉眼微微颤抖了几下,“当初病重时,陈大哥能来见我最后一次,的确是有情有义之人。但,那剑穗我已经还给他,再无瓜葛。这两年我脱胎换骨,习惯了这里的日子,以前的旧事便由它过去好了。” 这个回答,并不出乎陈婠的预料。 从前她爱陈棠爱的痴狂,但大哥对她始终没有动情,人的一副心肠只能经得起一次摧折,死过一次,原也就放下了。 念及此处,不禁心中一震。 面前的谢晚晴和自己又是何其相似,皆是被那人伤的狠了,绝望了,便轻易不愿再动心肠。 冷宫里十年的背弃,陈婠当初至死都没有知道真相,就成了心中填不平的裂痕。 “谢家姐姐,你我情分多年,如今只问一句,你是否对宇文瑾动了心?” 谢晚晴手上的针猛地一歪,轻轻扎进指肉中去,她别过脸儿,“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他有需要,我便万死不辞。” 陈婠替她将指尖上的血珠拭去,“若求你相助逃脱此地,你会为了我背叛王爷么?” 谢晚晴良久不言,而后定定抬起头,目光澄澈,“若是旁人,我绝不会。但如是婠儿你的所求,我必会不惜一切相助。” 言罢,轻轻握住陈婠的手,收紧,“这些天我不提起,便是瞧着王爷的确真心待你,也羡慕你的福分,却不知你竟对他是没有情的。” 陈婠解下腰间一块极小的翡翠吊坠,放入谢晚晴手中,“大哥曾说在天河城见过你,想来王爷没有限制你的自由,下次,越快越好,你到天河城去将这信物交给守城士兵看,说要见大将军,他们一见此物自然就全明白了。” 谢晚晴面容上布满疑惑,低头细看上面的纹路,“这是何物?” “是皇上御赐的贵妃印信。” 谢晚晴一震,猛地掀起眼帘,“贵妃印信…婠儿你是?” “看来你在乌蒙,宇文瑾将你保护的很好,丝毫不知外事。”陈婠不免一叹,难道宇文瑾费尽心思设了局,也包括谢晚晴这枚棋子在内么? “我以为你还未嫁人!原来竟是入宫做了妃子…难怪两国忽然冲突频起,定然是王爷此举触怒了大周皇帝!”谢晚晴仍在震惊中,需要消解这突然而来的信息。 两人正密谋出城一事,突然间宇文瑾的玄色长靴便踏了进来。 陈婠心虚之下,便住了口抬头一瞧,他竟是左臂染血,受了箭伤。 谢晚晴连忙上前,翻找屋内的纱布,宇文瑾却摆摆手,喉中发出极轻的嘶声,“医官片刻就来,你先回房休息吧。” 谢晚晴顺从地点点头,将印信藏在袖中,带上门出去。 这一走,登时满室寂静,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过来帮我上药。”他大刀金马地坐上床榻,扫了立在一旁不动的陈婠。 “不是说有医官过来么?”陈婠显然不情愿。 宇文瑾在她面前素来没有遮掩,“这些小伤算不得什么。” 陈婠不惯于伺候人,简单地缠好,便算完成。 女子柔婉的侧颜离得极近,气息柔柔,眉目如画。 宇文瑾只觉得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地便握住她的脸儿,十分强势地吻上了朝思慕想的人儿。 陈婠冷不防被突袭,自然是挣扎不依,她一把握住伤口,企图逼他放手。 但疼痛非但没有起效力,更激起了他长久以来的渴慕。 这个女人,当初只差分毫,就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冲动的念头在脑海里不停回荡,她原本就该是自己的… 慌乱挣扎间,已然被他压入床帏,陈婠双手护住小腹,唇上被他缠绵地纠缠着。 待他好不容易松了口,才猛地别向一旁,“你说过的,绝不会勉强于我,却和封沈那般阴险小人有何区别?” 良久,宇文瑾卷起衣衫起身,重新坐回案头。 的确,因为用情之深,他的确做不到强迫她承欢的事情。 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不忍心。 宇文瑾终于明白,此生再不会有第二人如陈婠这般,能令他手足无措。 他走后,陈婠已然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 蒙周大军在山海关兵戈相向,终于爆发了大周数十年历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交战。 二十万精兵埋伏于山谷两侧,战况激烈。 天河城闭城,城中百姓关门闭户,生怕战火烧到家门前来。 宇文瑾休养了几日,又连夜赶回战场。 情势前所未有的紧迫。 听府中下人说起,两军已然酣战了十日之久,死伤严重,难分胜负。 大周兵力之锋锐,远超乎宇文瑾的估计,乌蒙以三十万大军,竟然攻不下小小的一个山海关。 的确是太过轻敌! 而出门送信的谢晚晴,却在几日后被捉回了王府。 更令陈婠心惊的是,随之而来不仅是宇文瑾,还有他身旁劲装短打的女子。 洛芊芊站在宇文瑾身旁极冷的一笑,“婉贵妃娘娘,咱们又见面了。” 宇文瑾使了眼色,洛芊芊便上前来,“谢姑娘靠不住,日后,就由我来看守你。” 陈婠忽然笑了,她近前,问向宇文瑾,“王爷究竟还有多少细作潜伏在大周?当真教我大开眼界。” 宇文瑾并未回答她的疑惑,而是上前,轻柔地捧住她的脸,抵近额头,“我有生之年,绝不会放你回去,你只能是我的。” 洛芊芊冷眉冷眼,没有丝毫表情。 末了宇文瑾嘉奖一句,“你的忠心,本王一直深信不疑。” -- 洛芊芊的确尽职尽责,严格遵照宇文瑾的吩咐,除了沐浴安寝之外,她都时时出现在陈婠左右。 从前在宫中时,她隐藏的很好,丝毫不惹人注意。 “大周的皇帝为了你,如此兴师动众,真令人想不到。”洛芊芊淡淡一句。 “任何一个皇帝的妃嫔被敌国捉去,皆不会袖手旁观,关乎国体罢了。”在听到她提起封禛的一瞬间,陈婠心中竟是涌起一丝难言的情绪。 洛芊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又问,“既然你对大周皇帝没有情,为何不姑且顺从了王爷,他会对你视若明珠呵护备至的。” 陈婠悠悠然一笑,“我没有你的本事,做不来背信弃义的苟且。” 洛芊芊眸中分明,转身去往庭院中。 站在王府的二层阁楼,大约能望见远山成群。 而此时,那里正是修罗地狱,血海一片。 不知可是错觉,她似乎能听到隐隐的擂鼓震天之音。 下了楼台,魂不守舍。 整整一日,总是心绪不宁,食不下咽,躺在床上亦是无法入睡。 不知可是母子连心,腹中阵阵隐痛,更令她惶惶不安。 但到底是为何,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没由来的惧怕。 午后王府格外安静,陈婠张大双眼躺着,漫无目的地望着头顶帷幔招摇。 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 “不必时时来探视,我总逃不出你们的手心里。” 但来人却是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别动,好生听我安排,留你一条性命。” 陈婠大惊抬眼,竟然是封沈! 而此时洛芊芊正被他用长剑挟持在脖颈处,不能动弹。 -- 山海关东西两侧山谷,此地为天险要塞,只进不出,布满了阵列整齐的红黑二色兵卒。 乌蒙尚红,大周尚黑。 黑云压城,城欲摧。 又是一日鏖战,难解难分,两军暂时各退半里,鸣金收兵,退回营地商议战术。 陈棠身披银色铠甲,列阵在前,踏过尸山血海,长枪染血,犹如修罗。 而那乌蒙一方,情势更为惨烈,宇文瑾虽勇猛,但渐渐显出颓势,只怕再战几日,得胜的几率便更加渺茫! 他筹谋了半生,眼看心血将要付诸东流! 西川三百里沃土,怎甘心拱手让给大周! 封禛此事高坐在烽火台上,举目远眺,尸骸成山,狼烟四起。 “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他面容冷峻,眸中冰封千里。 陈棠抹去额间鲜血,已然双目赤红,怒叱一声领命下去。 大周还有最后一支奇兵留在最后布局。 十万新操练的铁骑,始终雪藏了实力,作为对乌蒙进攻的致命一击。 骑兵一出,胜负既定! 执掌兵力大权的陈棠,亦是身负千钧重担。 休整半个时辰,乌蒙阵营中却忽然大擂战鼓,角声震天。 陈棠深沉蹙眉,“怎地如此突然?” 封禛站起身,一身玄衣猎猎翻飞,天地如盖,苍穹如顶,俯瞰众生。 “阵法可有布下?” 陈棠郑重点头拱手,“再有半个时辰,乌蒙大军便会被山谷外面的骑兵包围,万箭齐发,便是插翅难逃了。” 封禛眸光微扬,神色愈发凝重,“胜负在此一举,朕要婉贵妃安然无恙地回来。” 听到陈婠的名字,两个大周最神武伟岸的男人却都陷入深深的沉默。 若说大周的铜墙铁壁坚不可摧,还有什么东西能动摇的话,那么就只会是陈婠。 不多时,前线哨兵十万火急来报,“回陛下,敌军指明要您亲自上前线去。” 陈棠怒斥,“简直荒谬!绝无可能!” 哨兵颤声道,“他们说陛下只要见了人,自会去的…” 封禛心中咯噔一声,沉沉坠下。 他几步下了楼台,往最近的高台上疾步走去。 入眼是茫茫卒海,但见乌蒙三军阵前,赫然有一匹白马格外扎眼。 细看之下,封禛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似有惊雷万丈炸裂开来。 天地茫茫,只有目光定格处,那一抹极是柔弱的青色身影。 此刻,陈婠被封沈挟持着坐在马背上,颈间锐利的弯刀只要微微一动,立刻见血封喉。 封沈已然陷入癫狂,即便是宇文瑾的命令亦不再遵从,他想要的结果,便是要两国两败俱伤,要看到大周皇帝如何被自己踩在脚下! 陈婠渐渐体力不支,巨大的摧折之下,已然身心俱疲。 眼前恍惚中,竟看到不远处的大周军营前,一袭白袍缓缓出列,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西斜的暮光,刺得她张不开双眼,身为质子,她明白,封沈绝不会放过她。 只怕今生,只余这片刻的光景了。 上一世冷宫病亡,虽然凄惨,到底还有一具尸身,一方净土。 而如今,一想到将要命断疆场,惨烈收场… 对面的身影驱马渐渐走近,眼看就到了前线。 那张冷峻如天神的面容,在眼前猛地清晰起来。 竟然是封禛! 心绪猛烈起伏之间,她微微一晃,只觉得颈上一凉,登时溅血。 尖锐的疼痛,刺入她长久以来封闭的心房。 原来,临到终了,她竟然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原来,她并不是如自己想象那般无动于衷! 风沙漫天卷落,天地苍茫。 她被风沙迷了眼,刺痛的眼珠子不受控制的落下。 只听封沈在身后厉声道,“若想救她性命,便放下长剑,束手近前!” 陈婠剧烈地摇头,“臣妾甘心为质子,陛下决不可过来…国不能一日无君!” 两人不过数丈的距离,却仿佛天涯两端。 但封禛却觉得,此一生,她的婠婠从没有像今日此刻这般,离他这样的近。 手缓缓松开,他一把抛下手中长缨,冷声道,“放了她,朕答应你的要求。” 第88章 冰释前嫌宠爱深 三军列阵在前,封禛的声音沉沉,而陈棠已然赶到身后,却又猛地止步。 宇文瑾始终冷眼看着陈婠,他的确是想保住陈婠的。 但在胜败荣辱面前,一个女人似乎显得太过单薄。 虽然封沈擅自出此奸计,可如果能虏获大周皇帝,西川境地自然是唾手可得! 犹豫之中,他终究是没有阻止封沈近乎癫狂的行为。 陈婠蔑视一笑,却是冲着宇文瑾,“手段卑劣,胜之不武,我心中的秦将军以死,你再不配。”宇文瑾眸色一沉,胸房像有一只手狠狠插~进去翻搅。 风萧萧,土烈烈。 大周数万雄兵阵列中,一人一马,白衣乌骑,缓缓出列。 身后虽有万人,却满山寂静,大周将士屏气凝神,随时准备出手保护皇帝。 但大将军方才密令,所有人皆要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切不可轻举妄动! 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胯~下汗血宝马四蹄矫健,一步一烟尘。 陈婠忽然加重了手上力道,猛地将刀刃压入了脖颈上! 但封沈却是一个用力,将她头发扯住往后拽开,梗直了脖子扫过万众,狂放道,“都说大周皇帝爱江山不爱美人,今日让天下人领教一番如何?” 封禛依然稳坐不动,眼看已经行至两军界限,只剩下数丈的距离。 锁甲银盔,英武冷峻。 丝毫无所惧怕,分明是被人胁迫,却偏偏落眼处,有着睥睨万物的风华。 “前世今生,辜负心意,你说的没错,若有前尘因果,这便原是朕应该偿还的债。”封禛眉目清冷,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一马,孤清决然。 烈风如刀,割在脸颊之上,已是两行热泪滚下,陈婠提高了声线,深深隐埋心底的情绪终于崩溃破散,“封禛,谁稀罕要你的命来偿?若我的麟儿一出生便没有了父皇,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汗血宝马停在一丈外的距离,“不原谅那就恨吧,恨的越深,你便永远也再忘不了朕。” 陈婠被他逼得无法,情急之下脱口而道,“我早已没了心力去恨你,你休想…再往前一步,我便答应随宇文瑾回乌蒙,即刻就将你忘得干净!” 果然,封禛微微顿住,但不知为何唇角却划出一抹上扬的弧度,他深眸扫过来,定在陈婠倔强却鲜活的容颜上,“是你说的,不恨朕了?” 陈婠笃定的点头,千钧一发之际,他难道不知大周万世根基都系在他此身之上么! 封沈听得二人你来我往,委实有些不耐烦,“沙场之上,倒还有心思一诉情长,从前没看出来,皇上竟是个情种,休要再拖延时间,再晚一步,你的女人和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乌蒙众将齐齐举剑相向,宇文瑾缓缓抬手示意停止,“要活捉,不能伤及分毫。”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的一瞬,却已然有飞来一剑架上颈中。 洛芊芊锦衣黑靴,高扬飘飞的长发在风中尤其刺目,如同鬼~魅一般袭上了宇文瑾的后背。 乌蒙弓箭手猛地向前进步,但洛芊芊镇定如常,眸中嗜血,“若但有一人放箭,你们的沧澜王便会横尸当场,如若有人不信,便来比试一下究竟谁的功夫更快!” 洛芊芊右手从腰间一摸,又是一把鎏金弯刀同时抵在他的腰间。 宇文瑾转头,“没想到,最后背叛本王的人会是你。” 突变骤起,封沈见大势不妙,便欲挟持陈婠退回阵内,但回过身来时,却惊觉身体有异。 浑身酥软,没有一丝气力,就连执剑的手亦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怎么回事…”封沈喉中阵阵发紧,言不成句。 洛芊芊隔空带着鄙夷的笑,“侯爷你自己配制的软筋散的确有效,不过我还加了极重的砒霜在内,你以为就凭你的功夫,便能轻易止住我去?” 脑中天旋地转,封沈的手渐渐滑落下来,陈婠震惊之中,看到封禛已然极速策马而来,那双手从上面伸来,彷如救赎,将她拉出地狱… 封沈滚在地上,极其痛苦地呻~吟,脸容扭曲可怖,而陈婠已经被那具冰冷宽厚的怀抱护在身前。 瞬息之间,陈棠率先头精锐卫尉,已然排开阵列,护送皇上御驾后退。 乌蒙大军登时阵脚大乱,冷箭频频射出。 与此同时,山谷两侧号角声响彻天际,振聋发聩。 再回看,满山玄色铠甲勇士潮水一般从高地上涌了下来,其势如破竹,遮天蔽日。 此正是陈棠手中一直雪藏到最后的精锐骑兵! 千万发弓~弩对准被围困在山谷中的乌蒙大军,此刻,已如瓮中之鳖! 宇文瑾此时才彻底明白,当初被得胜之心冲昏了头脑,大大低估了大周的实力所在! 今日一战,根本就是一出极其精巧的空城计。 面前列阵的大周步卒乃是诱饵,真正的绝杀是最后的弓~弩骑兵营… 将军出身的宇文瑾,心中如坠万丈玄冰,心知大势已去。 陈婠埋头在封禛胸膛中,更觉得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一切,如噩梦难醒。 大惊大喜心绪起伏之间,有经历对峙生死,再也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最后一眼,是他放眼千里的沉静目光,“乌蒙军中自降者可免去一死,原籍大周者,允许发配遣返家乡。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护盾步卒层层围了上来,陈棠满身冷汗,兵行险招,皇上此举却是惊险至极! “陛下先带婉贵妃回城,剩下的交由微臣便是!” 首领被俘,弩兵布下天罗地网。 片刻之后,山海关峡谷已然如人间地狱,尸骨累累。 而此时,山间忽然有悲怆的歌声传来,回荡在谷中。 正是大周民间的乡音歌谣。 四面楚歌,闻之伤神。 一些原本是饿殍饥民投奔乌蒙的士兵,缓缓放下手中兵器,随着歌声渐渐迷惘。皆再无勇斗之气,纷纷丢盔弃甲,往大周营地里跑去。 若能太平盛世,又有何人愿意背井离乡?又有何人愿意抛妻弃子! 陈棠此连环局精妙至极,战术更是炉火纯青。 激烈厮杀之时,抬眼处,但见站在宇文瑾身后的洛芊芊忽然僵直了身子。 宇文瑾冷然拔剑,三尺长刃从她身子中缓缓抽出,鲜血染透,“为了他,赔上一切身家性命值得么?” 从没有人见过洛芊芊露出的笑容,薄削清冷的眉眼一笑之下,竟也有种温暖之意,双手捂住的刀口潺潺冒血,一开口,鲜血便从嘴角溢出,“王爷没有试过,怎知道不值得?” 宇文瑾肃容,而后又是一剑刺向她前胸,将身子钉在地面上,孤身入局。 洛芊芊知道,以他的刚烈,宁愿战死疆场,也绝不会屈服。 头顶苍穹无垠,暮霞万丈,半生飘摇动荡,一切终于结束了。 -- 醒来时,头顶温香软帐,淡淡的桃花香气。 怔了片刻,陈婠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大周。 正是下意识地蜷缩了身子这一个动作,便已然让守在床榻边的男人心疼悔愧万分。 可见她在乌蒙过着如何心惊胆战的日子。 陈婠还没说话,手儿便先被握住了,拿起了轻~吻,长长没有离开。 “陛下的胡茬太刺了些。”她动了动手指。 封禛扬眉一笑,清冷高华的面容上,现出疲态,但眼底却有欣悦的光芒。 “看在朕冒死救你的份上,能不能抵罪?”他微哑的声音带着磁性,陈婠从没有一刻觉得封禛的声音这样好听。 之前惊心动魄的场面不断在脑海里闪现,陈婠蹙起眉,“陛下怎能拿天子之身当儿戏…” 他靠过来,神态郑重,“但婠婠亲口说的,已经原谅朕,不再恨朕的。” “那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做不得数。”万军之中逃脱,陈婠觉得这一刻,犹如新生。 而经历过这段生~死之后,心中原本不甘心的恨意,已在不知不觉中冲淡很多。 但却始终不愿意承认,在封沈举刀以性命相胁迫的时候,其实那些话,才是肺腑之言。 封禛却破天荒地秉承了厚颜的精神,舒臂便将纤弱的人儿抱在怀中,一头乌发泻下,爱抚不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些话朕已经当真,不能再反悔。” 满室微光之中,她俯瞰,他平望,四目相触,仿佛流光过了百年。 陈婠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淡笑,眉眼如新月,“臣妾饿了。” 沈青桑早就候在舞阳殿外,陈婠如今已是二人之身,自是要更加注意。 封禛则是全程陪着用膳,时不时还要拿汤匙喂她,便被陈婠拒绝了,“臣妾又不是孩童。” 封禛揉了揉她小腹,“朕是在喂麟儿用饭,有何不可?” 陈婠从没发觉他竟也有风趣调侃的一面,且大有得寸进尺之势! 埋头用膳,不理会他的殷勤。 封禛广袖罗衫,斜倚在藤椅中,一片岁月静好。 饭毕,便匆忙赶去探看母亲,塔穆神医如今就住在行宫里,母亲的病情已然一天天减缓,如今能够扶墙行走,自己端碗用膳了。 在她昏迷的一日中,外面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 乌蒙主力大军被全数围剿殆尽,除了原籍是大周的士卒投降了千人,其余皆是奋力拼杀到最后一刻。 后来,沧澜王宇文瑾站在满地尸骨之上,拔剑自刎,却被陈棠阻下。 当年情如兄弟的两人,却是各为其主,化友为敌。 如今宇文瑾被关押在行宫地牢,据沈青桑说,他已经失了心智,逢人便道乌蒙收复西川,万世昌平,情状疯癫。 封沈虽然当场中毒身亡,仍是被皇上下令,将尸~体吊在山海关示众,受万人唾弃。 -- 历经数月,鏖战连连,西川失地尽数收复,战死将士埋骨山海关,天下同祭。 自此,困扰了大周近百年的乌蒙之乱,终于土崩瓦解,纳塔城归大周管辖,乌蒙国退守山海关西陲百里之地,损耗大伤元气,只怕短时间内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封禛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使西北安定,南郡富庶安宁,大周天下终得太平。 昭和二年夏,御驾一行准备返回淮安京城。 离开西北行宫的时候,夏日已深,陈婠的身孕已有将近五个月,渐渐地显了身子。 一袭紫绡薄纱裙下,是微微隆起的圆润。 她面色红润,经过魏太医的精心调养,胎位稳固,皇上如今又多了一个每日例行之事。 那便是贴耳在她肚子上听麟儿的动静,或者时不时说些话儿,逗得陈婠也忍俊不禁。 但转念一想,他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亦早就儿女绕膝了。 遂也不再拦着,任他随性而来。 回京前夜,陈婠挺着肚子一手执纨扇扇风儿,一面吩咐着沈青桑眉心等人收拾行装。 沈青桑特地教御膳房准备了许多腌制好的梅子和青梨酿,因为婉贵妃喜食酸味儿,便备着许多,在路上食用。 宫中嬷嬷见了婉贵妃的肚子,尖尖儿挺着,又有酸儿辣女的俗话,私下里都风传,这一胎必定是个皇子。 陈婠和封禛心照不宣,从不多言,但吩咐宫人们准备的,都是男婴用的衣物。 夜风丝丝吹着,舞阳殿里一片安和静好。 皇上一袭轻薄锦缎长衫大步入内,天青色的色泽更衬得如玉温润,英姿俊秀。 沈青桑等人一见陛下来了,心中有数,连忙收拾了东西纷纷退下。 “今儿看折子看的晚了些,才过来,”他揽着陈婠的腰腹便往床前的绣榻上坐去。 “月份大了,总是心下燥热,睡不好觉。”陈婠轻柔爱抚着肚子,忽然手心下面猛地一动。 封禛见她突然怔住不说话,还以为是不舒服,陈婠却紧接着露出一丝欣喜的笑,“麟儿在动…” 封禛连忙摸索过去,果然,轻柔的甬动,一阵阵透过薄薄的肌肤传来。 两人相视,良久只是释然的一笑。 此时,陈婠的裙衫已经被他撩起来,露出一片白嫩嫩的雪肌,即便是微隆的肚腹,亦丝毫不影响她的柔美婉约。 封禛忽然靠过来,贴在她耳畔厮磨,“朕忍了好几日了,爱妃便从了吧…” 陈婠气结,将他推开,板着指头正色道,“陛下,算上今日,才三天而已。” 但男人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下一刻便将唇儿啄住,动作虽然急切,但却十分轻柔,顾及着肚里的孩子。 先是将她平放着,但又不敢压着,封禛索性就一个翻身,将她放在腰上。 轻衫委地,良辰春宵。 沈青桑等人守在外面,只听里面时不时传来贵妃娘娘的尖叫,诸如此类:“这样不可,快换一下…” “陛下先停一停…” 后来索性就将其他宫人遣散了去。 沈青桑只是觉得,婉贵妃从乌蒙国救回来之后,这动静是越来越大了… 是夜,将军寝殿中,陈棠已经收拾好行头,西北安定,皇上命他回京城休养一段时日。 而此时,却有宫人来报,说宫外北门,有一布衣女子苦苦求见,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如何劝说也不走,非要见将军一面。 陈棠怀着满心疑惑,一身月白色常服匆匆赶往北宫门口。 朱漆大门之外,那女子素净面容,仍在跪着。 陈棠缓步上前,直到看清楚了她的面容,不由地大震。 谢晚晴扶着酸麻的双腿,站起来又险些摔倒,终于行至他面前,再次跪下,“陈大哥,晚晴求您放他一条性命吧!” 第89章 山旧事随烟云 城门上灯火忽明忽暗,映照出她秀丽因为急切而略显红润的脸容。 在陈棠的记忆里,谢晚晴自幼便是个病身子,来回不多的几面,亦是苍白羸弱的模样,就连说话的气息也是细弱。 仍记得两年前最后一次在西林猎场,谢晚晴只是骑了片刻马儿,就虚弱的无法继续,最后仍是陈棠将她送回小筑里休息。 但此刻,面前女子气色红润,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少女本该有的生气蓬勃,这张在他记忆里并未占有太多位置的脸容,竟然也有了风韵雅致的模样。 简直判若两人。 陈棠蹙眉道,“你先起来。” 谢晚晴并不答应,倔强的神态里带着一丝哀求,“他如今已是废人,也许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但,他却是晚晴的救命恩人,求陈大哥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高抬贵手一次…” 周围巡查卫尉来回走动,陈棠将她微微扶起,“先随我入内再谈。” 夜晚临风,褪去战袍,着上锦衣,已过而立之年的大将军陈棠看起来,风姿绰约,更有几分男人的英朗在里面,端的是英姿勃然。 在谢晚晴从前的印象中,自己倾慕的男子,是白净俊逸,温润如邻家大哥一般的人物,和眼前雄姿英发的大将军,亦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步入内室,分别对坐于两侧木椅上,一时相顾无言。 “从前的事情,是我年少心性不懂事,让陈大哥为难了,”谢晚晴略带怅惘地苦笑了一声,“但如今,我已不再沉湎往事,陈大哥不必有任何拘束。” 陈棠终是展眉爽朗淡笑,“忽然见到你安然无恙,相信婠儿也会惊喜万分的。” 谢晚晴凝眸,“在沧澜王府时,是我一直陪着婠儿妹妹,我和王爷的事情,她一直都知道。” 陈棠顿住,不语。 在沧澜王府的任何事情,陈婠从回来之后都只字未提,皇上不问,他身为人臣亦不愿提及。 毕竟是段不光彩的历史,但他心底里仍是相信,宇文瑾和陈婠之间,必然是清白的。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谢晚晴笃定道,“虽然身为异族,但王爷的为人天地可鉴,那些事情,皆是封沈此人从中搅和,企图挑起两国纷争。你知道么,在王府那么长的时日,他从未勉强过婠儿做任何事情,我虽然羡慕婠儿,可心中却更是任他为良人。” 陈棠握在腿面上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声音中无不感慨,“若他并非乌蒙细作,我们二人如今定然是并肩作战的同袍挚友。” “乌蒙战败,归还国土,永不敢侵犯中土,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那条命你们即便拿去也再没有价值了。”谢晚晴说话时,眸中星光点点,终究是忍住没有落泪。 见陈棠不语。 她悠悠然起身,近前,“若皇上非要一条性命才肯干休,我愿替他受刑。” -- 一场恩爱缠绵风雨方歇,陈婠懒懒地窝在他怀中,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入睡。 封禛望着窗外良夜,天下太平。 他没有追问任何有关宇文瑾的事情,也没有给她一诉衷肠,将上一世如何的迫不得已尽数表来。 因为他忽而彻悟,上一世无论当初的意愿是怎样,最后酿成的结局皆是一样的,正是自己的自负和帝王不肯屈尊的执念,将两人推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当她在封沈剑下异常坚定决绝地逼自己回去时,那一刻,他忽然喜极不可抑制,想来即便是战死沙场,一世仓惶,终是可以再无恨憾。 怀中身子忽而抖了一下,他便轻缓地爱抚了片刻,果然,她又睡得安稳。 此时,殿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叩门声,打破了静谧的夜色。 来人是大将军陈棠。 封禛对爱将的容忍程度是极高的,若换了旁人必是回绝让等到明日。 简单的明黄色寝衣挂在身上,一派闲适优雅,“陈卿深夜求见,莫非是有何急情?” 陈棠抱持一笑,摇摇头躬身行礼,“微臣是斗胆来向陛下保一个人。” 封禛动作仍是慢条斯理,但眸中清华,已然是有所预料。 他故意不做猜测,等着陈棠下一步的理由。 陈棠立在原地,深深抬起眼眸,“臣恳请陛下,饶过宇文瑾一命。” 封禛忽然淡淡一笑,但那笑意决不温柔,却是一个帝王极其冷峻残忍的一面。 “乱军之首,罪当凌迟,朕留他到今日已是仁至义尽。” 原本温香融融的气氛,登时冷却下来。 封禛摆摆手,“夜深了,莫要吵着婠婠歇息,大将军下去好生收拾行装,明日随朕启程回京。” 陈棠艰难地抬起步子,还未退出一步,就见一旁的帷幔中,悄然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来。 “臣妾也赞同大将军的提议。” 两人齐齐看去,陈婠已经着好外衫,挺着肚子站在身后。 但和陈棠的固执不同,陈婠只是轻柔地走过来,坐与身旁。 封禛的脸色渐渐柔缓了一些,但仍是不置一词。 “杀了宇文瑾,陛下能消解一时愤恨,若放了他,大周圣明必将远播海内,不论是属国或是封地,自是皆感念陛下仁厚心肠,更为甘心臣服。” 陈婠眉目清柔,吐字如珠,一席话如流水落花,虽清浅,却句句拨在心尖儿上。 此番话,就连陈棠亦是自愧不如。 封禛伸出手,抚上她浑圆的肚子,“不言天下,朕只想听你说。” 陈婠忽然释然一笑,小手儿覆盖住他的手背,“臣妾今日能开口保他,必是心中一片坦荡,毫无顾忌,从前以后俱是若此。” “朕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两年。” -- 第二日,圣上恩赦天下,将乌蒙逆首沧澜王放出天牢,不再追究罪责。 同日,御驾启程。 临走前,谢晚晴守在宫门前,远远见那一道巍峨如山的身影渐渐而来。 称雄一世的乌蒙世子沧澜王,此刻已然深邃俊朗的面容上,神情混沌,言语缄默,就连谢晚晴是谁也认不出来。 但她却是无比的欢欣,将一枚璎珞套子放入他手中,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远。 陈棠伫立在原地,多少年岁如流水,多少往事尽烟尘。 半生戎马峥嵘,争名夺利皆是一场虚空。 待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山尽头,他才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四日之后,天子回朝,百官以辅政三重臣为首,皆是朝服正色,前往司马门迎接圣驾。 百姓将街道围了大半,街头巷尾,争相一睹天子风姿,还有大周战神。 朝臣的队列十分壮观,皇上携手婉贵妃一同下车,一同登上玉阶,受万人朝拜敬仰。 大周年轻的帝王,雄才伟略,完成了几代君王的夙愿。 封禛转身,群臣山呼,如海潮起伏。 再往内苑走去,便是后宫迎驾的阵仗。 和朝臣的队列相比,后宫脂米分显得单薄了太多。 为首只有两人,温淑妃和周才人,身后乃是御前女官和尚宫局六位尚仪。 久时未见,温淑妃艳丽娇美的容颜虽然并无改变,但神色却不比当初的明艳,身形亦越发消瘦。 她十分恭敬地叩拜了皇上贵妃二人,然后眼波四下流转,终于定格在不远处一袭银白铠甲的男人身上。 恍如隔世。 晚间接风宫宴,满场莺歌燕舞,但上座的皇上和贵妃娘娘,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 经历过西塞边关的雄壮激烈,眼前靡靡如丝的温柔乡,竟如何难再激不起心头涟漪。 宴毕,皇上只吩咐了一句,“让鸿胪寺重修礼典,宫宴规格应严格控制,减除不必要的歌舞作乐。” 大将军是席间除了皇上,风头最劲之人。 如果说山海关一战前,朝中文武对他皆是口应心非,此役归来,无不令人所有人叹服。 再无轻慢之心。 宴毕,皇上照例去婉贵妃的毓秀宫安置。 陈棠和一席臣子推杯换盏,共商国事,离席时已是夜深。 他有特权出入皇宫,北宫的宫殿仍是为他保留。 月色清辉,满径幽香,皇城秀丽。 眼前的一切,安和的不真实。 似乎周身的血腥气,仍未散进一般。 陈棠步态微微飘忽,但神志是清明。 花朵早已开败的桃花林中,一位宫女打扮的女子静静拦住了去路。 他定睛一瞧,是温淑妃身旁的绿姚。 “将军留步,我家娘娘有一物要奴婢切要交还给您。” 陈棠并不打算接过,绕开她继续前行。 他将自己放在西北关外锤炼,用尽一切杀伐征战来占据所有的空白。 渐渐的,那人的音容笑貌,已经愈发模糊,只要不去想,便可以再无纠葛。 但为何在看到绿姚的一瞬间,自己却能一眼就认出是她身边的人。 绿姚紧追不舍,“娘娘说,这本就是将军之物,物归原主。” 陈棠终于停下脚步,绿姚趁机将盒子往手臂间一放,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提了步子便跑回园子里,她立在花丛中,“这物件,本是将军出征前娘娘就教奴婢交给您,是奴婢耽误了时机,才等到现在。” 夜风冷寂,陈棠握着一方不大的匣子,很快就走回了北宫寝殿。 沐浴更衣,合依卧于榻上。 习惯了边塞飞沙走石的风声鹤唳,骤然温香暖帐,风花寂静,却是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间,他信步行至窗边,一低头,便看见了绿姚送来的盒子。 几番思量之下,终于下定决心打开来。 只有一盒子米分碎的玉块,整齐地摆放在里面。 拿起来细看,上面竟有粘合的痕迹。 但陈棠的手,仍是停顿在半空中。 这是他从前亲手送给温淑妃的玉簪,在猎苑迷乱的夜色中,被摔碎的玉簪。 第90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沈青桑陪着从御花园散步回来,果然是月份大了,挺着肚子行不了片刻便要坐下来歇会子。 扶着做到榻上,眉心已经备好泡脚的热水,一双小足上是尚衣局特质的全丝绸织绣的软底子玉鞋。 端来时令水果,莹莹如玉的盘子里剥了皮的蜜桃,南郡进贡的龙眼,还有桑葚,酸梅子,种类繁多。 皆是事先用冰冻存着,口感和味道新鲜至极,陈婠半靠着软垫,捻了龙眼放入口中,唇齿留香。 腹中胎儿微微开始胎动,听从前的老嬷嬷们说,这胎儿最喜晚膳后动静,可麟儿却不同,总是在午后吃鲜果的时候才动。 沈青桑笑着打趣说是殿下也喜欢食鲜果儿,便时常劝着陈婠多用。 渐渐的,寻常娠妇大都气色发黄,有血虚的面相,但陈婠却恰好相反,面色红润细腻,从前稍显纤瘦的身板,如今丰腴了几分,犹若玉琢。 除了圆润的肚子以外,其他的要比少女更添几分水灵娇嫩,没有半点疲态。 陈婠只是笑着,将这归功于孩子懂事,心疼母亲。 但在封禛那里,却是除开即将迎来麟儿的欣悦之外,更对这一副身子爱不释手,贪恋的程度犹胜从前。 有时陈婠实在当不得了,便借故出宫回陈府陪母亲几日,将他冷落些时候。 不知觉想到这一层上头,两颊亦是微微发烫。 沈青桑已经端来尺高厚的殷红衣袍,“封后大典将近,尚宫局已经全部准备妥当,这一条凤袍从半年前便开始着手秀致,昨儿才完工,娘娘请过目。” 擦静了手,眉心等两名婢子仔细地摊开来,火红如血的裙袍之上,九尾凤凰展翅待飞,裙摆上流云暗纹以金银二色线条穿插秀致,巧夺天工。 凤凰眼处以南海姜黄石缀成,熠熠夺目。 “好绣工针法,如此看来尚衣局青桑姑姑之后,后继有人了。”陈婠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世间哪有女子在如此华美衣裙之前,能够没有一丝心动? 上一世,她随太子匆忙登基,晋为皇后,彼时六宫不稳,封后大典亦是简单仓促。 而如今,皇上已然摒除异党,废黜太后,将皇权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想用多少宠爱给她,哪怕是将星辰月亮摘下来,皆是无人敢提丝毫意见。 原来早在还没有去西北行宫之前,皇上就已然存了立后的心思。 陈婠看穿了她的心思,“你这一手好绣活,不在尚宫局是有些可惜。” 沈青桑一向沉稳的表情并无甚波澜,“奴婢如今在毓秀宫伺候娘娘,已是圆满。” 陈婠却将她拉近了些,“女子官位再高,地位再重,孤身一人也难算圆满。本有良人在眼前,切不可因为一时的傲气毁了自家终身的幸福。” 陈婠所指的,自是瑞王之事。 自从回宫这几个月来,瑞王入宫面圣的次数越发多了,皇上对他这个皇叔真可谓关照至极,时常让陈婠带着沈青桑一同前来赴宴。 沈青桑不是不知瑞王的一番心意,但当年宫中沉冤之事,对她的打击太重。 说到底,是迈不过心中魔障。 “奴婢自有定夺。” 陈婠点到为止,不再咄咄逼人。 凤袍高高挂起,紧接着便是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还有最名贵的胭脂水米分。 挑来挑去,每一件都是极精巧的,挑花了眼。 流苏凤冠是必须要佩戴的,其余的,陈婠本是随手一番,不由地被一枚细尾如波浪般特别的金簪所吸引。 沈青桑暗自里赞同婉贵妃的品味,便道,“这枚名叫如意点翠霓凰簪,只可惜只完成了一半,簪身的盛片还差几颗。” 陈婠拿在手上爱不释手,遂问,“去查这是出自哪位女官之手,本宫定要见一见如此妙人儿,孩子的衣裳首饰便交给她去做。” 婉贵妃照例午休,沈青桑想着婉贵妃鲜少开口要人,遂亲自往尚宫局传了话,去毓秀宫补簪。 迷迷糊糊中,却是枕着宽厚的怀抱,她索性就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好梦。 熟悉的淡淡龙涎香传来,梦里头,她再次见到了儿子,仍是在御花园中,一起栽种的石竹花。 静谧安和中,这一切却被殿外传来的通报声打断。 惊醒处,唯有暖暖艳阳,从窗外流泻下来。 “怎地不多睡会?”封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抬起身儿环顾了一眼,“听见他们说,温淑妃在外求见。” 扶在后背的手爱怜地抚了抚,“婠婠若是不想见她,朕便不见。” 宁春在外头得了令,仍是陈婠淡淡道,“总不能避着一辈子,该来的总归要来。” “那便听婉贵妃的。” 两人穿戴整齐之后,才相扶着步入正殿。 温淑妃从座上起身,行礼,陈婠春意浓浓的娇态,映在眼里心里,竟然早已习惯了,如今发现连恨也恨不起来了。 “封后大典前,听事暂且取消,温淑妃该安分待在合秀宫里。” 字句薄情冷心,但温淑妃只是恭敬地垂首,“求陛下开恩,家父病重,时日无多,臣妾妄请出宫一躺,床前见父亲最后一面。” 她不是不明白,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情分,谈何好与不好之说? 当日三人初见,猎场纷争,她以为自己是那个万艳从中的一枝独秀,却不知命运早已既定,他的心一开始就给了陈婠。 但此时此刻,她已没有心力再争,除非陈婠死去,这世间只怕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天子心意。 片刻,只听上座天子淡淡一句,“温氏罪臣,免去一死已是开恩,温淑妃的请求,朕不能答应。” “陛下!”温淑妃没有想到,就连这么一个要求都得不到允许,而陈婠却是三番四次地回府归宁… 在她话语说出之前,封禛先一步制止,“好了,这是在婉贵妃宫中,温淑妃先下去吧。” 如此,便是彻底断去了温淑妃的去路。 陈婠投来一眼目光,温淑妃心如死灰的眼神和她不期而遇,一瞬间仿佛回到从前,那一杯亲手饮下的鸩毒。 风水倒转,已如重生。 -- 大将军陈棠,被皇上一道圣旨宣到婉贵妃的毓秀宫来,并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身为兄长,即便是去探看小妹,亦属人伦纲常。 去往毓秀宫的一片合欢树林,花儿已谢,唯剩下大片树荫郁郁蔽日。 陈棠军将出身,行路本就是疾如风,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却不防猛然从另一条尚宫局通来的小径上急匆匆跑来一道人影。 许是各自心里都装着事情,夹路相逢登时就撞了上去。 那小女官纤瘦,哪里禁得住陈棠这一撞。 整个身子便摔在身后的花丛中去,而后哗啦啦一阵脆响,陈棠定睛一瞧,竟是满地珠翠点面,木箱的盖子正一晃一晃散开,落在不远处。 他下意识地上前,伸臂就将那女子从花间拉了出来。 紫衣顶戴一珠,是尚宫局末等女官的装束,再抬头,就迎上一张米分雕玉琢的、气鼓鼓的小脸儿。 “御前侍卫是不能随意出入尚宫局地界!”她煞有介事地说了教训着。 “我…”陈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心道虽然自己不讲究衣着配饰,但难不成堂堂大将军已经沦落到侍卫的地步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那小女官打断了,她似是大度地挥挥手,“算了,我不与你计较,赶紧走吧,若叫哪位姑姑瞧见了,可没好下场。” 稍显稚嫩的小脸上,却是一派澄澈,就好似疏影斑驳,清新如风。 见过后宫里太多的不择手段,藏污纳后,而眼前少女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般。 一面快速捡着落下的珠翠,嘴里头仍是在悄声嘀咕着,冷不防从旁递来一颗孔雀石。 小女官渐渐抬头,陈棠无奈地报以一笑,“是我莽撞,就当做是赔罪好了。” 夏日午后,威震海内的大将军,竟然蹲在林荫小道上帮一个女官捡珠子,而且,似乎并未有不情愿的意思。 抱着箱子,小女官甜甜一笑,“我是奉姑姑的命,去毓秀宫走一趟。你呢,在哪宫当值?” 陈棠忽然并不想揭穿这一层关系,便顺着她的问话道,“正巧,我也要去毓秀宫当值。” 小女官乌灵灵的眸子微微一转,“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方才之事我原谅你了。贵妃娘娘急召,你得让我先行一步才行。” 陈棠唇角划开温煦的弧度,抱臂停在原地,“去吧,别误了要事。” 紫衣娇小的身影半路上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侍卫”还停在原地,这才放心大胆地往毓秀宫去。 只是她惊慌狡黠如小鹿般的神态,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 -- 皇上在书房批奏本,沈青桑将小女官引到正殿上去。 陈婠正把玩着那把半成的如意点翠簪,就见一道娇小的紫影入了殿。 一看之下,陈婠便微微一愣,“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本宫还以为出自哪位尚仪之手,却不想是如此年轻。” 跪在地上的女官第一次来后妃寝宫,而且又是最得宠的婉贵妃,一时有些语塞,稳了稳心思才道,“谢贵妃娘娘夸赞,奴婢安姮,乃是司制司女官。” 陈婠心下似乎有些熟悉,便又问,“武昌侯安立是你什么人?” 安姮略显稚嫩的小脸儿微微一沉,“回娘娘,正是家父。” 如此一来,陈婠便通透了,武昌侯在南郡辅佐抚远将军平定蜀南,在一次偷袭之中不幸战死。 后来侯夫人为表忠烈,将女儿托付给抚远将军,亦陪武昌侯一同去了。 按年份算来,当时的安姮只有九岁。 “忠烈之后,理应厚待,而且本宫实在喜爱你的手艺,”陈婠招手唤她近前,“擢升安姮为尚宫局司制,为本宫专属,今日便留在毓秀宫里,替本宫将这簪子做完。” 安姮一时高升,还未反应过来,清透的小脸儿上布满惊色。 但紧接着,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殿外宫人通禀,大将军觐见。 安姮怎会不知道那个征战西北,攻下山海关的勇猛将军?他的事迹,早已成为后宫宫女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只是,不知道这样威猛的将军,可否会面相凶狠… 但偷偷看了一眼婉贵妃,他们是亲兄妹,婉贵妃如此温婉的人儿,哥哥必定也不会相差太远。 犹自思量间,只听靴子踏着白玉地面进来,“微臣见过婉贵妃娘娘,陛下可是在书房里等候?” 话一出口,安姮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出于意料地,竟然看到了方才在御花园里撞伤自己的“侍卫”! 此刻,陈棠一派悠然淡定,十分儒雅地冲她微微淡笑,抬步往书房走去。 安姮只觉得胸中突突直跳,竟比拜见婉贵妃还要忐忑百倍。 第91章 宠冠六宫恩眷浓 御书房中,桌案上摆着一分花名册,皇上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此是朕交给大将军的任务,执行任务其间,只能留在京都,直到圆满完成,才能允你带兵回西北军营。” 陈棠眉心突突直跳,拿起来粗略地浏览了一番,心下已然明白。 这册子上面,一条条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芳名和门第出身,皇上分明就是在替自己做姻缘。 西北初定,整日埋头练兵,以营地为家,独身一人惯了,如今亦乐得逍遥自在。 情之一字,曾经伤的太深,至少目前,陈棠并不急于寻找归宿。 “微臣…”他正欲寻找借口开脱。 封禛已经执起笔,“如若陈卿再有任何借口,那么朕只好代劳挑选将军夫人了,左右婠婠看中的人选皆是品貌俱佳的良女子。” 陈棠无奈地笑了笑,想来他这个小妹自幼便主意真,这件事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搪塞过去了。 大将军从书房内出来时,安姮只跪坐在陈婠身旁下首,桌案上亮晶晶地皆是珠翠点片。 “大哥过来坐,本宫有话同你说。”陈婠微微招手,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一旁的安姮巧手精细,正在给如意簪贴片,专注的侧颜柔和静美,琼鼻樱唇,露在女官服领口外修长的脖颈,如玉白皙,虽然只有十四岁,但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陈婠话音刚落,她手上不自主地抖了一抖。 缀子便滚落到一旁。 安姮连忙直起身子去捡,始终沉着脸不敢瞧他,仿佛虚心做错事的孩子,但小脸上含着不服气的倔强。 此时大步走来的男人已经躬下腰,又是同方才一样的动作。 安姮暗自怪自家不够镇定,细微地抬眼,那目光分明带了一丝疑问。 不知为何,当素来不会应付女子的陈棠,看到她清灵秀美的眉眼时,竟然立即就读出了其中的意思。 他落落大方地撩开袍摆,在陈婠对面坐下,却是转身对着安姮道,“方才之事,错在我没有言明身份,这位姑姑不必因此拘束了。” 陈婠顺着大哥的目光往下看,落在安姮微微发红的脸颊上,十分诧异,“方才?如此说来,安司制和大哥倒是旧相识了。” 安姮连忙否认,“是奴婢行路匆忙,冲撞了大将军,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陈婠见她欲言又止,又听这话儿分明是在掩盖此时的心虚,便当即明白了什么… 陈棠只是微然朗落一笑,不再多言。 原本陈婠是要问大哥中意哪家女子,但此时看起来,眼前这位女官,似乎十分合大哥眼缘。 那种略带包容的笑意,许久没有从大哥脸上看到了。 安姮始终安安静静地做着手工,再不多说一句。 陈婠谈话间,却是有意无意地观察她,这女子虽然年纪小了些,但明年就到了及笄的年纪,也还算合格。 武昌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本就是忠烈名门之后,身家品行应是良好。 只是一瞬,陈婠便笃定了心思,这个小女官,她要留在身旁好生观察一段时日。 看除了这双巧手,可还有过人的地方。 不着痕迹地淡淡一笑,她随手捻起一枚细簪子,悄悄伸入桌案下面。 临走前,陈婠忽然将大哥唤住,“大将军如今身旁也没有婢子伺候着,连衣衫刮破了都不知,若传出去,还以为本宫苛待了兄长呢。” 陈棠一回身,果然衣袍下面破了一道寸长的口子,出门时检查过了,不记得何时弄破了的。 陈婠招来安姮,“本宫这里正好有双巧手,大哥且先去内室换一件,明儿补好了,我教安司制给你送到北宫。” -- 封后大典定在立秋之后,展眼百花将谢,菊香满城,又是一年秋风时。 万丈红绸,从毓秀宫一直铺到明堂,整个天微皇城沉浸在新后册立的欣悦气氛之中。 宫中的确许久不曾办过喜事,立后则立国之根本,群臣百官皆是无所异议。 一大早,晨曦微亮,毓秀宫上下便早已开始准备。 殿门、横梁、抱柱,无不挂上红菱攒花,凤凰饰纹雕刻在宫门之上,昭示着毓秀宫即将成为六宫之首。 身孕九个月的陈婠,夜间已经睡不踏实,便也跟着起了早,让眉心伺候沐浴更衣。 日光渐渐从东升起,照入高阔壮美的宫殿。 乌发如云佩凤冠,眉目如画点朱唇,栖凤妆是沈青桑亲自为她画的,眼尾一抹淡淡的朱红,更添神采飞扬。 这厢忙着更衣,佩戴钗环首饰,陈婠被一群婢子围住,任由她们装扮着。 可心中却如止水,平静无波。 她如今才明白,排场如何盛大,宴会如何隆重,宫舍如何华美,皆不重要。 得不到一人之心,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朕的皇后今日,正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皇上朗声如玉,众人看去,不知何时,他竟依站在帷幔外头许久,满眼温润地望过来。 陈婠站起来,眉心和沈青桑两人一起将最后一重凤袍罩上。 凤凰展翅,姿容绝丽,高华夺目。 陈婠扶着高挺的肚腹,似是嗔道,“臣妾已经为人母,哪里担得起陛下的谬赞。” 封禛此一身赤红色龙袍,金线滚边,十二道琉璃缀珠冠冕,气宇轩昂,缓缓踱步过来,舒臂揽她入怀。 “在朕心中,婠婠永远是最美的。”他满是宠溺的语气,俯身便在朱唇上啄了一下,吃了满口胭脂。 沈青桑等人见惯了皇上如此宠爱,便都垂着头,装作看不见。 陈婠握了嘴,“臣妾才涂好的,又被陛下给弄花了妆。” 封禛却是朗朗一笑,揽着她往妆镜台前按着坐下,“花了正好,朕再亲自替你画上。” 轻轻扳着她的下巴,微微抬了起来,一时静静地凝眸。 第一次拿起胭脂,习惯握剑的手此时的动作显得如此笨拙,但仍是一板一眼地替她涂在唇瓣上。 略微粗粝的指腹,轻缓地摩擦抹匀。 “这眉毛还浅了些,”他端详着,仿佛如何也看不够,便又执起眉黛,温柔地描了起来。 殷红华美的衣袍交织在一处,缠绵悱恻,他十分专注,将满心情绪付诸笔端,一笔一笔,似要弥补太多的不圆满。 旭日高升,时辰临近。 端详着菱花镜中秀美的面容,封禛这才满意地扶她起来,一同往明堂大殿而去。 凤尾玉鞋之下,步步红菱,两旁栽满了她最喜欢的梧桐木。 因为身子沉重,陈婠走的格外小心谨慎,头上的凤冠亦是沉沉压下来。 龙凤鸾撵早已侯在殿外,悠悠然走远。 六道白玉石桥横贯在明堂大殿前,满眼朝服玉笏,百官垂首静肃。 编钟罄音厚重低沉地响起,钟鸣礼乐,肃穆浓烈,回荡在皇城上空。 只见帝后两人执手相携而来,皇上清华濯濯,俊美英武。 新后凤袍长长的群尾迤逦,拖在身后,高贵华丽,犹如月照牡丹。 封禛忽而停步,转身双臂一弯,便在群臣面前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宁春跟在身后托着群尾,亦步亦趋。 “婠婠有孕在身,太辛苦了些,朕将你抱上凤座。”他声音淡淡,镇定自若,丝毫不理会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登玉阶,入殿门,踏过悠长的锦绣路,将她置于凤座之上。 盛大而恢弘的明堂展现眼前,立后诏书肃然宣读,而后群臣伏身,山呼叩拜。 自始至终,封禛都紧紧与她十指相扣,此刻,所有过往都将结束。 陈婠知道,放下过往,这一刻才是真正地重生。 封后大典临近结束之时,腹中一阵剧烈的胎动猛然袭来,接着便是如海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的紧缩绞痛。 分娩前的阵痛,陈婠经历过一次,永生难忘。 封禛感受到她的颤抖,转头却见她脸色苍白,微微倾着身子。 “皇后如何了?”他蹙眉,关切地问。 陈婠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陛下,臣妾的肚子…只怕要生了。” 此时,明堂之上正在宣读礼制法典,就见皇上猛地站起来,抱起皇后便往内室走去,“将太医院御医和女医官全部宣来,不许耽搁片刻!” 腹中阵痛有规律地翻涌着,陈婠能感到身下有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封禛心中焦急,亦顾不得帝王形象,挥脚便将殿门踢开,直冲着床帏过去。 一抬手,便看见满手沾的鲜血刺目。 一颗心,登时吊了起来,素来从容的皇上,此时便如同热锅上的蝼蚁,坐立难安,一会又握着躺在床上皇后的手,安抚着,一会儿又踱到门前,催促御医。 其实,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但他却觉得过了太久太久。 “胎儿提前降生,皇后娘娘的情况有些危及,还请陛下移步外殿等候。”魏太医不敢丝毫大意,片刻不停地着手准备接生。 听着门内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撕心裂肺,每一声都落在他心尖儿上。 宁春劝了几句说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必定是母子安康无恙,但皇上始终站在门前等着,端来的茶冷了又添上。 产程并不平顺,魏太医神色凝重地出来禀报,“皇后娘娘骨盆窄紧,胎儿不足月,现下娘娘有些脱力,微臣特来告知陛下情况。” 封禛面冷如霜,“朕的意思,必要你们太医院保皇后母子平安。”他顿了顿,眸光幽深,“若当真有难产的状况出现,朕要保皇后。” 魏太医请示完毕,道一句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便又关门入内。 听着陈婠的声音越来越弱,封禛急的恨不得冲进去。 但分娩之事,他却无能为力。 不知觉中,已然满额细汗,取下琉璃玉冕,重重放在案头上。 宁春此时劝也不敢多言,听魏太医的意思,只怕皇后娘娘的情况不容乐观… 一室死寂,便在焦灼之时,一道响亮稚嫩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犹如天籁。 封禛素身站起,第一个推门而入。 里面人影幢幢,女医官儿抱来裹在襁褓中的婴孩,一屋子宫人齐齐跪下,“恭贺圣上,皇后娘娘诞下帝姬,母女平安。” 接过柔软的小身子,封禛竟有些激动的手足无措。 是帝姬。 躺在榻上虚脱的女子,湿哒哒的头发黏在两颊上,掀起眼皮,封禛便连忙抱着孩子过去,放在她臂弯中,先极是温柔地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辗转深吻,良久才放开,“婠婠辛苦了,孩子似你一样好看,是个可爱的帝姬。” 似乎有微微的遗憾划过眼角,封禛握住她的手,俯身耳畔轻语,“莫担心,咱们的麟儿总会来的,朕最喜欢帝姬,看她的眉眼多像你。” 陈婠本有些失落的心情,被他的话逗笑了一分,血色尽失的唇开合了道,“才生下来的娃娃,陛下就看出眉眼了?” 封禛将她们一起抱在怀里,乃是最大的圆满。 “她出生在凤座之上,朕便拟好了字,就唤作封鸾,封文渊帝姬。” 陈婠的确已经累极,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合着,“封鸾,鸾儿…” -- 文渊帝姬周岁生辰时,阖宫上下举行盛大的生辰宴,为庆帝姬生辰,皇上下旨该年号为昭平初年。 毓秀宫中,前来道贺之流络绎不绝。 各色礼品摆放了整整一个屋子,温软的床榻之上,铺了数层真丝锦缎的床单,米分雕玉琢的白胖娃娃,裹在精致的对襟小锦袄之下,颈间挂着一枚精致的小玉锁。 一双乌黑的眼瞳水灵灵的四下张望,咿咿呀呀地想要学话,时不时将胖乎乎的小手指头塞进嘴巴里吮咂。 肉嘟嘟的脸蛋儿,咯咯一笑,就跟着颤抖,教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捏才好。 当真是可爱的紧,宫里的老嬷嬷见了,都说从没见过生的这样好的女娃娃,比溧阳长公主小时候还要可爱许多。 湖蓝色的身影从殿外悠然迈步进来,净了手,皇后娘娘便连忙过来抱鸾儿喂奶。 宫中有专职喂奶的乳娘嬷嬷,但皇后却要亲力亲为,如此下来,一年来夜间都不曾睡过整觉,原本略微丰腴的身段,登时就瘦了下来,如今纤腰袅袅,形如少女一般,但举手投足见却多了几分身为人母的慈和,舒服的紧。 鸾儿一见娘亲来了,便拱着胖乎乎的身子,飞快地从床尾爬了过来,黏在陈婠身上。 方才在正阳宫应酬了一会儿,陈婠便留皇上在那,自己记挂着鸾儿便先回宫。 几位命妇入宫拜见皇后,这会儿齐齐围在鸾儿身旁,逗弄着可爱的娃娃。 “帝姬这小衣裳做的真巧。”说话的正是沈尚书的女儿沈楚嫣,如今的丞相儿媳妇。 陈婠淡淡一笑,“不光衣裳做的巧,鸾儿这小玉锁也是出自尚宫局一位女官的巧手。” 沈楚嫣没再细问,便说也只有这样的好物才能配得上帝姬。 待鸾儿玩累了,皇后抱着去内室喂奶,众人这才散了。 才放下鸾儿,替她盖好锦被,陈婠轻手轻脚地出来。 便见大将军步入殿门,兄妹二人说了会话儿,就见大哥神思不在此地,“安司制被本宫派去宫外采买,今儿不巧,不在宫中。” 见他眼中划过一丝失落,陈婠便打趣,“大哥既然如此紧张她,何不早日娶回府中中。” 陈棠轻声一叹,“姮儿年纪尚小,我总怕亏待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婠轻声一笑,眼眸促狭地望着已经越来越近的身影,故作不知,“大哥想要开口说什么?” 身后女子轻缓的脚步停在不远处。 沉默良久,陈棠才终于吐露真言,“我想照顾她一辈子,但又怕南征北战,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 陈婠忽然摆摆手,“安司制都听清了吧?还不快过来答应了。” 陈棠这才彻悟,原是中了陈婠下的套。 安姮施施然过来,陈棠站起身子,比她高出一个头还有余。 经过一年来的相处,安姮早已被陈棠俘获了芳心,只是性子倔强,不肯表露。 而当陈棠发觉时,这个小女子早已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忘不了。 陈婠屏退殿中宫人,自己也带上门,将他们两人留在殿内。 安姮一动不动地站着,陈棠走过去,握住她的小手,“姮儿可嫌弃我比你年长许多?” 安姮不言不语,陈棠胸中闷闷,望着眼前清丽的脸容,索性将她脸颊捧起,俯身强悍地吻住那张樱桃小口,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安姮被他强势的男人气息笼罩着,早已失了心,她满面潮红,低声如蚊,“奴婢不怕奔波劳苦,只要有将军陪着,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 第二日,大将军上书奏请赐婚,求娶尚宫局女官安姮。 此姻缘由皇后亲自做媒,便定下了日子。 陈婠能看的出来,大哥是真心喜欢她,而如大哥这般巍峨的男子,必定要有个水样温柔的女子相伴,才最合适。 安姮心灵手巧,性格娇柔却不造作,品性是极好的。 眼看大哥终于觅得良缘,也不枉这一番忧心。 夜间,皇后正陪陛下在正阳宫看书,宁春却急忙忙进来禀报,说是合秀宫出了事,请陛下移步定夺。 第92章不 终章 -同心不惧久别离 来到合秀宫时,宫门冷落,夜月风黑。 此刻,殿中灯烛昏暗,一片狼藉。 皇上沉步入殿,“温淑妃人何在?” 但见绿姚等婢子跪了满屋,惊慌失措地道,“娘娘正在内室,奴婢们如何劝说也不管用…” 合秀宫中,陈婠并不常来,后宫听事因为忙着鸾儿周岁生辰,也无暇顾及,便搁置了许久。 温淑妃一直称病待在殿中,不与人走动。 忽而,内室之中传来淡淡古琴声,时断时续,在夜色中莫名添了几许凄凉。 两人对望一眼,封禛牵了她的手,便一同迈步进去。 重重帷幔被掀了起来,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为之一滞。 满地断发,零乱地飘散在地上,触目惊心。 琴弦猛地一声裂响,发出刺耳的音色。 指下琴弦断,有鲜血渐渐染了满手。 而此刻,女子微红的双目从古琴前抬起来,一身缯衣素面,清瘦的脸容上不复往日神采。 封禛只是立在原地不动,冷眼看着她踏着满地断发,一步一步走来,跪在身前。 “后妃断发,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温淑妃将所有钗环取下,放于身前地面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初春时,周才人没能挺过冬寒,临死前,她告诉臣妾,如今世上再无可留恋之事,去了方一场干净。” 绿姚跪在一旁,越听越惊心。 好端端地提那周才人作甚…谁不知皇上厌极了她,临终前也没去看上一眼,可见怨恨之深。 但唯有陈婠知道,周才人去的那一晚,皇上并非如传言中那般铁石心肠。 亦是那晚,才从封禛口中,亲自道出了当年的一段渊源。 周若薇原本并非生来就是病弱之身,未入宫时,曾在一场狩猎中,替皇上挡下一箭。 那一箭,并非寻常的箭伤。乃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箭端淬了毒。 毒入心肺,尽管经御医全力救治,但仍是伤了肺腑,禁不住寒凉浸体,便日日羸弱下去。 没有人知道,皇上封她为太子妃是出于对太后的妥协,还是对她舍命相救的报答。 也许,流年岁岁之中,就连皇上自己也早已模糊了初衷。 “如此说来,温淑妃是要效仿与她?”封禛并不将她扶起,任由跪着。 温淑妃已然心死如灰,温家败落,父亲病亡,兄长流放。 “臣妾不敢,只求此身能远离红尘纷争,落一片清净。” 满室凄惶之中,皇上始终没有开口,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 良久,敛袖转身,“朕给你三日期限考虑,若踏出这宫门,你如今仍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温氏一族,就只剩你一人了。” 温淑妃深深叩拜在地,却蓦然抬起头,“皇后娘娘留步,臣妾还有最后的话要说。” 事已至此,最后一程,陈婠终究是没能狠下心肠。 转眼,空旷的殿中,就只剩下两道柔丽的身影。 只是一人清华端雅,一人形容委顿,不复当初的竞相争艳。 温淑妃走过去,“臣妾从前心高气傲,总想要事事争先,可如今想来,当真是一场笑话…” 陈婠淡然道,“你现在明白,还为时未晚。在皇宫里安心住着,陛下也不曾亏待你,为何要如此?” 温淑妃始终低垂着面容,凌乱的断发散在肩头上。 她猛然跪了下来,带着决绝的神态,“臣妾从没有求过皇后娘娘,求您让我再见大将军最后一面…” 蓦然听到大哥的名字,陈婠心下一惊,再看温淑妃憔悴的面容,转而彻悟。 原来大哥苦恋温颜,但她肆意践踏,毫不珍惜。 如今时移世易,有人抽身而退,她却才看透心意。 在那哀婉绝望的目光里,陈婠终究是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本宫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顿了片刻,陈婠静如山月的声音道,“大将军即将娶妻,他以后不会与你再有任何瓜葛。” 温淑妃眸光凝滞,倾身瘫坐在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婠离开合秀宫时,似乎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啜泣之音。 夜风清冷,将衣摆吹得猎猎飞扬。 殿门悄然关上,两世宿怨,同样因果。 只是这一次,温颜的痛苦,要比那一杯鸩毒更浓烈。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无可恋,却仍要苟延残喘。 三日之后,合秀宫温淑妃一纸陈情书,自请离宫修行,断发出家。 从此,和天家再无瓜葛牵绊。 -- 后宫安宁,前朝盛世昌平。 皇上与陈后恩爱缱绻,深宫画眉,红袖添香,已然传为一段佳话。 而封禛繁忙国事之余,仍不没有忘了当初的承诺——带她下江南巡游。 正在筹谋开春之后南巡事宜的陈婠,不知道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悄然而至。 昭平元年的冬日格外寒冷,为数十年来最苦寒,才秋末已然万木凋敝,便开始落了雪。 大雪连绵,一场接着一场。 皇上素来喜爱骑射狩猎,这忍了许久,一见风雪初停,便挑了日子率领众将去围猎。 陈婠本是不愿去的,说要在宫中陪鸾儿。 但封禛如何肯依,如今不肯让她远离半步,最后拗不过他,只好将鸾儿托付给沈青桑和乳娘照看,心中盘算着过几日就回宫来。 大将军陈棠正在准备婚事,已将安姮接到将军府去住着,不知揉碎了多少京城少女的芳心。 大婚黄道吉日,定于开春之后,算起来,还有两个月的光景。 此次狩猎,自然要将小妻子带在身旁。 安姮一来,正好陪陈婠做伴,外面寒风如刀,陈婠最怕寒,到了猎苑便围在内室点炭炉取暖,并不参与骑射围猎之事。 头一日,群臣策马,兴致高昂,十分尽兴。 皆是须眉勇士,难得陛下亲和体下,与他们同乐同饮,夜间就在野外设篝火,饮酒啖肉,好不畅快。 陈婠将他扶进殿时,触手只觉得脖子和手脚十分冰凉,但胸膛上却是一团火热,脸颊潮红,想来是饮了太多的烈酒的缘故,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夜间安寝,他便又缠了上来索求。 第二日晨起,果然恢复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丝毫不显疲态。 封禛自恃身子骨一直强健,便紧接着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 麋鹿、狍子、雉鸡等猎了许多,同样围着篝火烤肉而食。 在陈婠的一再催促之下,终于将狩猎行程减缩到最短,七日之后,御驾返程回宫。 而这一日,京城又飘了雪花。 时近黄昏,原本在车内静坐的皇上忽感头晕,便就势躺在陈婠腿面上闭目养神。 陈婠在看书,起初被他乱动的手扰的无法,后来,渐渐就停下了动作。 直到轺车行入司马门,她轻推了推躺在身上的男人,“陛下,该下车了。” 推了几下推不动,陈婠这才发觉了异样。 她连忙伸手触上额头,滚烫地吓人。 正阳宫中,魏太医从内室里走出来,仔细问了病情。 面色并不明朗。 陈婠抑制住心头的惊慌,事关国体,要他必定知无不言。 魏太医说,是陛下多年来勤政劳碌,看似身强体健,实则内里已然积劳成疾。加之冒雪严寒狩猎饮酒,以致龙体大受损伤。 如今,只有先尽全力驱寒降温,才是唯一的办法。 一直在宫中守到半夜,龙榻上的男人仍是处于高热昏迷之中,几副药下去,丝毫不见好转。 子夜时分,鸾儿哭闹要找母亲,沈青桑只好将帝姬抱来正阳宫中。 陈婠一面抱着鸾儿安抚哄着,一面将宁春宣来。 尽管事情紧要,但她一双清眸中镇定安然,“陛下狩猎回宫,需要休整几日,再恢复朝议。” 宁春心领神会,连忙下去办好。 夜间,陈婠抱着鸾儿在正阳宫侧殿安置下来。 皇上昏迷,已经有两日,高烧不退。 陈婠此时,已然发觉事关重大。 身为皇后,宫中无太子,如今皇上不省人事,整个后宫乃至前朝的事务,都落在她一人肩头。 先下令将太医院所有御医都严格控制在宫中,不许与外界有任何联络,交给陆川部下看管。 又将父亲和大哥急诏入宫,商议对策,前朝之事,有父兄二人担当,暂可安抚臣心,但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陈婠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而几乎同时,陈棠也将那个名字脱口唤出,正是塔穆。 -- 一连三日,衣不解带,陈婠亲力亲为,皇上的高烧依然不退,神智亦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但连一句完整的交待也不曾有。 眼看朝议之事不能再拖,已有上书开始初露端倪。 魏太医试了许多种药方,便是暂时降下了些,很快又热了起来。 本想用冰块冷敷降温的法子,但魏太医说陛下身子不能禁邪寒侵体,只得作罢。 此时,大雪如鹅毛,严寒凛冽。 她的心中,何尝不是一片冰封沉重。 这是她从来没有面对的过的困局,即便是在从前,封禛也是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妥当,她所面对的敌人,都来自于后宫形形色色的女子。 但如今,江山万里,系于一旦。 陈婠静了片刻,将殿中的炭炉尽数熄灭,褪去外衫,独步走到殿外屋檐下。 宁春等人见状连忙劝着,但都没有任何用处,陈皇后已然站在风雪中,瘦弱的身形越发萧索。 大片大片的雪瓣落下来,直到浑身冻的有些僵硬,陈婠这才抬步入内。 一件一件将皇上的衣衫褪下,直到露出精壮的身躯,这才挥手将帷幔放下。 灯影中,便见皇后脱去衣袍,用冻地冰凉的身子,紧紧拥住躺在榻上的人。 风雪仍在不停飘落,一刻也不曾停歇。 宁春悄然背过身子,心下酸楚动容,几欲落泪。 夜色无边漫长,明日已到了延迟的期限,若再见不到皇上,只怕天下必将一场大乱。 许久,陈婠僵硬的身子被他体温渐渐暖热,她将手贴在跳动的左胸房上,只觉得满心疲惫。 从前,这个男人如山如海,总是他抱着自己入睡。 而此刻,竟换了位置… 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语呢哝了一阵子,陈婠只觉得无比的疲累袭来,不知何时就着他滚热的身子睡了过去。 恍惚中,复又惊醒。 殿中烛火摇曳,窗外漆黑一片,再看身边的人,依然毫无动静。 她用力握紧了双手,黎明之后,迎接她的,是历经两世也从未曾经历过的巨大挑战。 清了清嗓子,喉中干哑,她是想唤宁春进来,去将瑞王宣入宫中,以先皇诏命相托。 只是一开口,刚发出一个音节,手臂却被人轻轻握住。 滚烫的手心,将她手臂烫地发热。 缓缓转过头,那双清冷锐利的眸子,已然张开,清和地望了过来。 千言万语,激荡在胸中,这三日的煎熬,于陈婠而言,却是如此的漫长,仿佛过了千百年… 紧绷的心弦,一点一点松开。 靠过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从来在他面前不愿服输的陈婠,终究是落了眼泪。 封禛撑坐起来,拉过锦被裹住她的身子。 绵延悠长,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歇,静止。 眼泪偏偏不争气地往下落,封禛面含极致的温柔,一点点将那泪珠吻干净,附在耳畔,“朕怎么能忍心丢下婠婠呢?方才,朕可是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朕还亏欠她一个儿子…” 陈婠破泣为笑,含着眼泪嗔道,“定然是陛下烧糊涂了,发梦话的。” 黎明的微光,射破雪光,驱散雾霾,一丝一缕,落入正阳宫中。 这雪,终于要停了。 话一说完,只觉得腹中一阵恶心涌了上来。 陈婠连忙握住嘴,冲着塌下一阵干呕。 封禛幽深的目光渐渐清明,略显虚弱的面容上,绽开无比温润的笑容,透过百年的时光。 他提高了声线,声音如玉琅琅,“速传魏太医过来,给朕的皇后诊一诊喜脉。” (正文完) 第93章 萌番外--母后9的床位 近来后宫中,都发现了英明神武的皇上似乎被一种微妙的情绪所困扰~~~(>_<)~~~~大皇子封麟周岁生辰宴当日便被册立为太子,而和太子一胞所出的妹妹封瑜则是封为温慧帝姬。 当初皇后怀第二胎时,肚子比一般娠妇要大了许多,整整怀了十一个月才临盆。 瓜熟蒂落,竟是一对儿龙凤胎,这可乐坏了皇帝~(≧▽≦)/~陈皇后专宠,已然惹朝臣病垢,说皇家子嗣太薄,有失国体。 但皇上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没放在心上。 当时,还在产床上的陈婠被他抱在怀里,左右亲个不够,满是自豪地道,“仍是朕的婠婠厉害,一下子便喜得两子,正好堵住那些人的口。” 陈婠报来一看,两张裹在锦缎襁褓中的皱巴巴的小脸儿,还分不清男女,但那五官样貌,分明就是麟儿没错。 此时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皇上不会知道,他的“失宠”之路,已经悄无声息在眼前展开。 喂奶、哄孩子睡觉,这些陈婠皆要亲力亲为(⊙o⊙) 当初鸾儿小时候,他便一咬牙忍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在一时。 但后来用皇后的话来说,陛下嘴上大度的很,暗地里怎么比从前还需索无度,苦的都是臣妾tt好不容易鸾儿长大了,断了奶,夜间将她哄睡了,皇上便堂而皇之的占用了皇后的下半夜。 可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二人世界的缠绵,第二胎便来了(^o^)/整整十一个月,皇上时常独守空房,日夜在正阳宫与奏折作伴,后宫上下无不替皇上鞠一把心酸泪。 皇上心中充满怨念,但一想到娇妻受苦,索性再一咬牙,还是忍了! 盼到了麟儿兄妹出世,普天同庆,连宴三日,皇上也终于熬出了头。 可就在他沐浴更衣、英姿飒爽、摩拳擦掌^o^…来到毓秀宫寝殿时,眼前的画风好像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温软的凤榻上高高堆叠着婴儿衣物褥垫,床前两个小摇床里面咿咿呀呀地传来婴孩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婠更是随意挽着头发,左抱一个右抱一个堵在胸前喂奶。 沈青桑看到皇上进来那一刻怨念的眼神,就好像他的领地被堂而皇之地侵占了… 终于将兄妹两个小家伙交给乳娘,眼前女子又变成他一个人的了。 不由地心情大好,上前佳人再抱,本想要说些体贴温存的话来缓和一下气氛。 岂料陈婠只是催促道,“陛下快些行事,麟儿、瑜儿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一回奶水,他们跟惯了臣妾睡觉,乳娘也抱不住的。” 封禛上去便是一通饿虎扑食的架势,除了百般逗弄之外,仍是傲娇地宣布了归属权。 陈婠一听,咯咯笑个不停,将他吮砸有味的头给推到一旁,“陛下都是当父亲的人了,天下哪有父亲和孩儿争宠的。” ╭(╯^╰)╮ 封禛挑眉,好看的唇予以回击,“天底下哪个妻子会冷落自家夫君?” 这一通春宵苦短,自然是以两个小娃儿德哭声为结束,封禛还赖在温柔乡里想要多温存一会儿,两岁的鸾儿已经在外面敲起了门,清嫩德奶腔儿喊着鸾儿要母后、鸾儿要母后… 不一会儿,殿门打开,就见皇上冷着一张冰山脸起驾回了正阳宫。 一晃如今太子周岁,毓秀宫里养着两个小娃儿,一个大娃儿,每晚都是要母后哄着才能入睡… 坐在上座谈笑风生的皇帝心中怨念更深,看着身旁女子白嫩动人,桃花一样的颊,蜜桃一样的貌,水蛇一样的身段儿… 只能过一过眼瘾好了~~~~(>_<)~~~~皇帝心中已经默默哀怨了一百遍,早知如此,便该一开始就交给乳娘喂养,趁早霸占了她。 如今城池失守,万里山河拱手送给了三个奶娃娃,教他如何不沉痛! 周岁宴完毕,皇上计上心头,趁机把皇后拐到了正阳宫里。 一入殿门,封禛便迫不及待地就在御书房展开了辣手摧花的戏码。 直听得殿外宁春等人捂住耳朵,真叫一个惨烈。 他们可怜的不是皇后,而是正当年的皇帝,都给憋成什么样了Σ(°△°|||)欢愉而满足的两个时辰过去了,此时正阳宫外突然响起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天际。 怀中娇软的身子一咕噜便坐了起来,连忙披好衣衫。 皇上眼前黑暗一片,眼见后面呼啦啦一群入侵了正阳宫的寝殿,此刻得意地霸占了他床榻和女人的两个白胖娃娃,正满足的吃着甜蜜的奶水,乌溜溜的眼睛还是不是扫过来,示威地看着自己。 一想到这样的美味自己也就才尝了一口而已tt喂完了奶,瑜儿说话早,肉呼呼奶团一样的小身子就挂在陈婠身上,口水哈喇地啃着母亲的脸,咿呀道,“要母后…抱抱……”(づ)づ原本趴在一旁餍足的麟儿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父皇的怨念,便爬起来,学着瑜儿的动作,从后面搂住母亲的脖子。 陈婠笑的既无奈又开心,不一会儿沈青桑又将鸾儿抱来了,说是不见皇后娘娘帝姬不睡觉。 折腾了一通之后,龙榻上陈婠左边儿摆放着麟儿两兄妹,右边搂着鸾儿,陈婠拍了拍仅剩下半人宽的床面,“陛下来陪我们一起安置吧。”:-d凄凉的夜风刮过,封禛浑身抖了一抖,“朕还是…去书房睡吧。”-- 母后的床榻,登时成为炙手可热。 封禛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九五之尊,会和奶娃娃一起争宠… 可虽然忍得辛苦,但抱着只属于自己的女人,胸中满是无边无际的满足,对于三个小家伙,他更是纵容的没有了章法,唯独对麟儿严加管束一些。 多年后,两人坐在毓秀宫后院的凉风小榻上纳凉,两袭轻薄春衫交颈而卧。 把玩着铺开一地的乌发,他满足地亲吻着白玉般的指尖。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您商议。” 封禛爱怜地抚了抚,“婠婠开口,朕自是有求必应。”(づ ̄3 ̄)づ陈婠柔美一笑,“近日宫中有些冷清,臣妾想再给麟儿生个弟弟。” 只闻咔嚓一声,身下的竹榻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压碎了… 第94章 陈 棠番外--思无邪 安姮站在北宫常宁殿门前的台阶上,手里端着缝补好的衣袍,清丽的小脸儿上写满疑惑。 这便是手握天下兵权的大将军的居所?竟然简约朴实到没有一个婢子侍奉,打从进来,就只有两位面生的小黄门迎接,说大将军出宫去了,姑姑将衣裳送进去方可。 安姮如今升任司制,官服也晋位朱色,明艳的色泽映衬着少女娇嫩如春蕊的脸容,相得益彰。 莲步入内,除了毓秀宫,这便是安姮到过的第二座宫殿。 她入宫时间并不长,十二岁那年被抚远将军收养,远在南郡,后来宫中招选女官,安姮拿定主意入宫自谋前程。 一则是不愿留在南郡伤心之地,二则不愿寄人篱下,抚远将军家有两女两子,当时的小安姮已有十二岁,懵懂地开了窍。 将军夫人曾在大公子的加冠礼上,有意撮合他们二人的因缘,但安家虽然家道败落,但安姮出身名门,自幼受过良好的教导,对于将军公子这般妾室众多的贵胄子弟,没有丝毫好感。 更何况他只是靠着父亲的庇佑,没有立身的根本,此乃男儿大忌。 眼见将军夫人心意真切,安姮便知道这将军府,自己是不能再留了。 而朝中招募女官的公告,如同雪中送炭,来的正当时。如果父母健在,以安家的出身地位,足以有资格参加天子选秀。 但安姮至今都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与其养在深宫为了夺一人之心,何如在尚宫局里凭真本领过活自在?到时候年满二十五岁便可以自由出宫,过无人拘束的日子。 手上的本领除了她天性聪慧之外,亦有赖于二年来从不间断的勤苦。不论何时,她总是做活到最晚的那一个。 将军果然不在殿中,新奇地环顾四下,发现除了整面墙的羊皮地图之外,就只有藏剑台和书案,虽然过于从简,但不知为何,她打从心底里认定,大将军本该就是如此高洁沉稳之人。 轻手抖开衣袍,每做好一样物件儿,安姮都要三番四次检查,确保无误。 其实,这件锦袍,她做了些小手脚,出了将裂口缝补如初之外,将内袖口和腰背连线的衽边上细微地做了改动,虽然只是添加了几枚小盘扣,但穿上身,就能感到不同。 后来,不拘小节的大将军渐渐发现了这件衣服的妙处,原只是觉得这锦袍袖口腰间连接的十分紧密,不拖泥带水,极符合他雷厉风行的做派,渐渐就偏爱穿这件衣裳。 去了几次皇后宫中,陈婠都打趣他堂堂大将军节衣缩食,自当为朝臣表率,陈棠这才发觉的确穿的时间久了。 再后来,尚衣局送来新制的锦裳都不合心意,总没有那件经过安姮缝补的旧衣服合身。 一来二去,终于弄清了原因所在。 安姮再见到大将军时,已经过了月余,英武沉稳的男人站在尚宫局外的合欢树下等她,修身玉立,俊挺如松。 只是那一眼,似乎心弦被轻轻撩了一下。 陈棠素来不善于和女子交往,若非如此,也不会孤身一人耽搁到这把年纪。 安姮福了身,站在不远处,垂着头,娇怯地神态令他不由地心中一软,就好像日日穿在身上的那件锦袍。 “此来,有劳安姑姑替我再改制几件衣裳,就照着从前那件。” 安姮点点头,“奴婢得空就去常宁殿取来。” 话音刚落,只觉得发髻上一动,陈棠盯着她头顶的落下的一片合欢花,不自主地替她捻了下来。 安姮两颊红云升起,连忙告辞回了尚宫局。 陈棠站在原地,心中竟然有些微微失落,摸了摸鼻尖儿,难不成自己如今已是凶神恶煞,令那小人儿害怕到如此地步,连句话也不敢多说就走了。 但接下来,安姮却迟迟没有去常宁殿取衣裳。 素来忙于朝政的大将军不知为何,对改制衣裳这件事,便牢牢地记挂在心。 每回下朝来,或是练兵回来,皆会有意无意地问起宫人,得到的答案皆是一样的,那一摞衣裳也是原封不动放着。 实在无法,只好先挑了件换上,但即便是换上,仍觉得处处不妥帖,要去念着那件旧衣裳。 如此这般,陈棠渐渐发觉,除了去御书房和皇上阔论朝政以外的时间,他想起那个尚宫局小女官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几件没有取走的衣裳,成了一块心病,陈棠克制不住去想,那个小人儿,为何没有履行约定?她可是忘记了? 然而毕竟是战场杀伐之人,陈棠第二日就去了毓秀宫拜见皇后,顺道探视刚出生的文渊帝姬。 说了几回话,陈棠便直入主题,问起了安司制什么时候来毓秀宫,却得到了安司制身染风寒,在尚宫局内养病的消息。 走出毓秀宫高高的玉阶,陈棠大步流星,除了心中隐隐的担忧之外,竟然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原来并非是她忘记了承诺,只是身不由己。 再后来,躺在病榻上的安姮,每日都会收到宫中送来的补品药材,血燕人参阿胶,尽是名贵。 她问送东西的宫人,却口风甚严,问不出所以然。 安姮只好先收着,但一口也没吃。 常宁宫中,陈棠听着传信宫人说安姮一样也没吃的时候,便猛地将笔一搁,斥责她如何这般不爱惜身子。 但冷静下来一想,本来就是自己一厢情愿送人家礼物,名不正言不顺,身为女儿家不接受,亦在情理之中。 郁结难平的大将军这日下朝来,忽然见内室放着的那摞衣裳不见了。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宫人说的确是安司制来取走的,陈棠心情顿时畅快,就连晚膳也比平时多饮了口薄酒。 可辗转一想,又暗自遗憾今日没能碰面。 于是他决定,明天去御马场的时候,绕道尚宫局一趟,低头看着宝剑的剑套,更加肯定这套子是时候该找人补一补了。 -- 安姮发觉,自从病好了之后,除了每日例行的做活以外,大将军那里总是有做不完的功夫。 最后一次给常宁殿送剑套时,看着桌案前怡然自得、心情大好的将军大人,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大将军,您这些随身物件儿,夫人一点也不替您分担么?” 陈棠挑眉,一时摸不着头脑,“甚么夫人?” 安姮垂下眸子,“奴婢所指,自然是将军夫人的。” 将这话绕了几圈,陈棠忽然琅声一笑,这下轮到安姮摸不着头脑。 “我还未娶妻室,哪里来的将军夫人?” 说完这句话,看着面前脸色诧异的小人儿,陈棠忽然觉得,成家之事,也许真应该提上日程了。 从前陈棠一心系在温颜身上,心中装不下其他女子,但经历过真正的心死如灰,反而一切都看通透了。 这才发觉,半生戎马,唯独缺了心尖上最软的那一块。 身边少了一个疲惫时能宽衣解带、秉烛时能红袖添香,不管多晚归家,都会在门前点一盏小灯等待自己的人。 而安姮,出现的恰到好处。 陈棠从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不论是战场还是情场,一旦认定了,便绝不松手。 开春之后,除了日常缝补做活之外,他便邀请她去御马场赛马。 大将军的命令,她一届小小女官哪敢不从。 其实她是不会骑马的,但不知为何,看着场中飒爽英姿的男人,安姮忽然很想学骑射。 当她私下里苦练骑术,从连缰绳都不敢握到后来能收放自如时,陈棠望着马上还略显生涩的少女时,终于笃定了心意。 岁月中真正静好的感情,不必轰轰烈烈,亦并非海誓山盟。 其实,不过是一味索取的自私,和愿意为彼此做出任何改变之间的区别。 从前,他沉湎于求不得的苦恋,自以为用情至深,却是错过了太多。 -- 昭平初年,大将军陈棠下聘礼,迎娶武昌侯遗珠为正妻,大婚并不隆重,却有天子皇后为鉴证,在将军府内,设了规模不大的婚宴,列席者多是随大将军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兄弟。 当初一起喝的誓师酒,如今喜酒亦是饮得畅快。 多少壮怀激烈,苍茫岁月,弹指而过。 酒意微醺的新郎官,挑起嫣红的盖头,陈棠心中清明,眼前女子娇美的脸庞是安姮,是他愿意守护一生、值得宠爱一生的好女子。 再也不会是别人。 而安姮也从不会想到,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会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 -- 昭平三年,法华寺外萍居。 陈棠一身寻常旧衣,站在老旧的木门外,终究推门入内。 屋子里陈设简单,陈棠回看,眼前眼睛肿的如核桃一般的姑子,看了许久,才认出来是绿姚。 “娘子一直在等您…” 绿姚泣不成声,掀起布帘,引着陈棠入内。 一人宽的窄榻上,盖在厚重的棉被下面的人儿,已经枯瘦地脱了形。 但即便是如此,周身却已然利落干净,毫不邋遢。 在看到温颜时,陈棠的心一路往下沉着。 绿姚上前将她扶起,耳语了几句,温颜终于张开眼,从前那个明艳妩媚的女子,变作了眼前模样。 她伸出手,陈棠终究是握住了。 温颜颤抖着发白的唇,微微凹陷的眼眶里渐渐有泪光闪烁,“原以为此生都再见不到…你来了,我便也能瞑目了。” 陈棠屈身坐在榻边,良久才道,“好生养病,若缺药材,明日我便让人送来些。” 温颜苦笑了笑,摇摇头,“这病是治不好的,我自己最清楚,心已死,留着这身子还有何用…” 陈棠不言,任由她瘦削的五指紧紧攥住手心。 温颜哽咽了喉头,“我不怨任何人…也不恨陈婠…当初,是被虚名蒙了心,却错过了良人…若能重活一世,我再也不会踏入宫门半步。” 陈棠抽回手,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切莫胡思乱想,后面的日子还长。” 转身的瞬间,温颜忽然从后面扯住他的衣袖,“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若回到当初,你可愿与我重新来过?” 走出柴房外时,天光明媚。 眼前闪过多年前,比这春光还要明艳百倍的女子笑颜,她翻身上马,英姿飒爽,犹如最艳丽的那枝春桃。 永远留在曾经的记忆里。 最后那句话,陈棠无法回答,他只知道,最好的爱情,是珍惜眼前人。 安姮站在萍居外的山坡下,陈棠大步走过去拥住她,眸光温柔,“走吧,咱们回家。” 一月之后,出宫修行的温淑妃病故,尸身未入皇陵,葬于萍居外的法华山谷中。 每隔几年忌日,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小坟前,都会有一束新摘的白玉兰花,幽香绵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