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医的红楼》 001 锄药掉到水里了 “糟了糟了!锄药掉到水里了!” …… 大楚国,京城,宁荣街。 荣国府西园。 忽然一片喧闹。 凤姐正在抱厦内盘账,听到呼叫,出门来看时,早见扫红和雨墨几个正七手八脚把人捞起来。 北方的九月已然天寒,昏迷的锄药小脸煞白,一身衣裳水淋淋地,肚子鼓起来,显然呛了不少水。 茗烟吓坏了,他算是宝玉的小厮班头,要是死一个,宝玉要挨训斥,他少不了一顿打。 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 茗烟结巴道:“锄药上屋掏小雀……掏小雀儿,老雀忽然回来……锄药被一啄……” 这时,宝玉的长随李贵闻讯过来,接过锄药,往池边石凳上只一横,石板挺住锄药的肚腹,嘴里水就汪出来。 人却依旧昏迷着。 手脉越发的弱了。 凤姐怕人死在府里,让李贵几个赶紧拿床棉被裹了,送往后街给他老娘,再拿十两银子给请大夫。 三房的贾芸正高高的爬在一棵腊子树上,手里拿着长把勾刀,累累硕硕的乌黑的腊子实一串串掉落在泥地上,他娘刘氏和锄药的娘卢氏几个老娘们在一把一把收拾。 九月的腊子熟得透了,三文钱一斤,药店和皂房蜡房都要收。收一棵树,可以卖几百文。 瘦瘦长长的贾芸一抬头,西街上远远的过来一架敞篷马车。 再一看,不好,车上躺着一个人! 贾府的车子。 不知是谁家的不好了? 锄药娘一听到,也是母子连心,一把扔掉手上的收获物,飞奔上前。 马车正转过拐角,赫然看见李贵茗烟几个,老娘叫一声“狗儿!”,头晕腿软,倒在地上。 众人一场乱纷纷。 扶了娘儿两个进家门,老娘先被掐人中醒了,醒过来看见儿子惨样,放声痛哭。 妹子蜜儿在外面顽了回来,见状也吓得大哭。 众人都不禁摇头叹息。 这家子战死了老祖父,又病殁了家主,留下孤苦幼弱,好在主家仁义,发给抚恤,拨屋子安身,锄药七岁起就召进府里吃一份口粮,一家子勉强活命;眼看锄药长大,月钱发到了五百文,日子稍稍将就些,谁知又遭变故?真是大浪专打漏水的船! 不多时,贾芸李贵驾马车请来了大夫,菜市口的铃医,大名王廷芳,据说祖上做过御医的。 贾府看病动辄请御医,后街穷亲戚看病多寻铃医,铃医便宜,诊费低,药子简单,闲常里也医得好毛病。 王铃医把过脉,翻翻眼皮子,说不碍事! 就见他褡裢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取出银针,火上过一过,去胸前唇上虎口等处扎针,斜的竖的,进针,捻针。 不一会儿,就听锄药嘴里“哎哟!”一声,人就悠悠转醒。 卢氏万千之喜,抓着手问:“我的儿,你怎么样?” 锄药却还在迷瞪中,也不理会人,目光愣愣地发直,似乎一个外客。 铃医留下几包药子,让灌几碗热水姜汤正心,收了几十文钱,交代了几句,摇着铃铛去了。 李贵几个回府复命,听说锄药没大事,凤姐也就安了心。 这小儿真要是死了,哪怕在府外,也多少是个事,搞不好还要被人骂冷血。唉,维持这一大家子容易么! 众人散去,焦大不知哪里得到消息,提着一小坛酒来到后街西段,腊子树下锄药家。 看到锄药痴迷模样,焦大道:“寒气闭了心窍。” 他拍开酒坛泥封,倒出一碗来,黑黑的酒液,里面红的黄的黑的,不知道掺夹了些什么物事。 被灌了两碗酒,锄药沉沉睡去。 焦大安慰卢氏道:“哥儿喝下去酒,护住了心脉,病就好了。不是老头子夸口,我这酒,是当年国公爷的方子,第一的驱寒扶正,冰天雪地里全指着它活命!” 焦大自己也灌了几口,就骂人,骂的是凤姐。 “眼看着怕断气,就往家送人,这是正经人家做的事?这满府的小王八犊子,就没个人气味!” 看看金乌西坠,宁荣街后街各家炊烟袅袅。烟火气儿最盛的自然是梨香院,薛蟠请冯紫英、宝玉和贾瑞几个吃酒。 宝玉十岁,薛蟠十四岁,冯紫英十五岁,贾瑞十九岁。 贾瑞本不是一圈里的,薛蟠习字背书都在他手上过,故此也请他吃一杯酒。 宝玉抽空子看过锄药回来,锄药已经好了,晚饭吃了鸡子粥,只是还有点畏寒怕风。 众人都说命大,滚在水里,要跌在方砖地上,折腿胳膊都是小事。 说起锄药来,薛蟠有点印象:“就是学堂里拿马鞭抽金荣的那个?” 前日里学堂大战,宝玉几个小厮都参战,薛蟠在一旁观战。 贾瑞点头说:“茗烟拿棒子打金荣,没打着,扫红三个拿鞭子打,金荣倒实在挨了几下,锄药正是拿鞭子的一个。” 薛蟠道:“我看得清楚,这厮是抡着鞭子把儿砸人,金荣背上几个包,全是他打的!宝二哥,这厮歹毒咧!” 冯紫英笑道:“我看未必!将军对阵,只顾杀敌,却也是忠志之士。” 几个笑一回。 宝玉说:“这小厮儿倒是义气。我爱鸟雀儿玩,他和茗烟就去抢小红养的小雀,弄得小红哭,被我骂了,就去房檐头掏雀儿去了。园子里屋檐老高,茗烟都不敢上去,他就敢麻起胆子上去。” 冯紫英道:“这么说来,是个好孩子。是不是常在角门里,和茗烟下棋的那个俊小子?” 宝玉笑道:“不是他是谁!年纪小,又是功仆之后,散养惯了的,一天到晚没正形。” 梨香院是当年贾源静修之所,位置在后街东头。 梨香院挨着的银杏园,是贾母第三个儿子贾孜的宅子,银杏园场地宽阔,贾代善拿给贾孜练习骑射。 再过来几家就是周顺家,周顺两口子是王夫人陪嫁亲信,宅子有两进院落。 再过来几家是贾芸家。 然后是贾琼贾菌等几户,挨着贾菌家就是锄药家的小院。 院外腊子树枝叶疏朗,进了院门,一株海棠落得尽了,锄药坐在花地上赶太阳尾子。 残阳如血洒落在层层落红上,瑰丽中透着难言的诡秘。 鸠占鹊巢的新的锄药,脑子里头装着两世的记忆,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后世的兽医,怎么来到了这红楼世界?在这梦幻般的世界,一个兽医又能做什么? 妹妹蜜儿骑着竹马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知道她带着些搞笑的滑稽的游戏,是一个儿童力尽所能的“彩衣娱亲”,她生怕哥哥再“睡过去”。 卢氏在西边的厨屋里叮叮铎铎做饭,厨声停歇的隙间,能看到她探出门来的花白发髻。 她其实才三十几岁年纪。 锄药的心底一阵暖流滑过。 辛酸,然而安稳。 一颗飘摇的心魂,终归于宁静。 一个童子的脑海,除了玩还是玩,下棋,逮雀儿,斗蛐蛐,要不就是逗逗小红。 小红十四岁上进的大观园,现在十二岁,比锄药大一点。 小红本是贾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偏生林之孝两口子天聋地哑,一贯的低调做人,也不管女儿弄个好处,只让她在前院里养雀子,最低等的小丫头,不拿月钱。 小红俏丽爽朗,虽然经常被气得哭,还是会和锄药几个玩耍。 锄药叹一口气,心里想,终归只是个贪玩的小仆人。 可是,总不能够就一辈子做下人吧? 锄药正想着,忽然门外来了人,是李贵。 李贵送来十两银子,说起先送回来锄药的时候凤姐给瞧病的,他忘记给了,想起来就赶紧送来。 卢氏推谢,李贵哪里肯依,放下银子去了。 卢氏千恩万谢。 锄药看着李贵急匆匆离去的背影,道:“阿娘,你也别谢他们。做奴才的,这事能忘记?无非是二嫂子怕我死在府里晦气,拿银子打发了出来;这李贵见我几十文钱好了,便又把银子还回去给了二嫂子。” 卢氏不相信,道:“不能罢,他有什么好处?” 锄药笑道“眼热罢了,或许还想着讨好二嫂子也未可知。” 卢氏不解道:“那他还送回来?必是凤姐儿让还来的罢。” 锄药摇摇头:“二嫂子让还来时,登时就来了。想是有他们惹不起的人过问到这起子事了。” 话音未落,宝玉大小厮茗烟匆匆入来,告诉锄药说二老爷传他去,让他好好说话,别给二爷招灾秧子。 茗烟说着,手里给过来个绣花荷包,说二爷赏的。 锄药接过来,捻一捻,有点压手,应该是几个角子。 小厮们最喜欢宝玉的荷包,摘到一个抵得几个月的月钱。 锄药谢过二爷,邹起眉头问茗烟:“我说什么话好?” 茗烟道:“我哪里知道!总之都是自己毛躁惹祸,无关二爷就是了。” 他到底心虚,毕竟他怂恿的掏雀子,怕锄药带出他来,就咬牙口拿出一个玉扳指给锄药。 锄药跟着茗烟厨后街,过西街,绕一个大弯来到荣国府,从西角门进府里,右转几转,到了梦坡斋外。 茗烟不敢进去,让锄药自己去见二老爷。他可听说了,二老爷闻知小厮落水一事,是摔了盏子的。 002 伴读书童 却说锄药到了梦坡斋,贾政正与詹光单聘仁几个围棋。 李十儿进去了。 锄药在堂外等候了好一阵,也没人理会,只听见里面“凌凌”落子声音。 李十儿估计是老爷忘记此事了,又不敢开口打断老爷高兴,一旁的单聘仁提醒一声,贾政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糟心事。 贾政一脸正气,三绺长须,高坐堂上,不怒自威。 “咹!堂下何人?” 锄药跪下磕头“叭叭叭”:“小子锄药叩见老爷!老爷玉体金安,公侯万代!” 锄药一点儿也没有端着,一个小奴子,平时连见家主一面都难,端个啥? 几个清客笑起来:“小孩子倒伶俐!” 贾政涨了面子,脸上依然端着:“小奴锄药,你可知罪?” 锄药清脆应声道:“小的知罪!都是小的的错,小的不合檐上掉下来,掉到水中,吃许多凉水,搅扰府中不宁。” 咹,啥逻辑! 贾政都差点气笑了:“依如此说,汝辈攀檐掏鸟,倒不是错处?” 锄药忽闪着眼睛道:“不行么,二爷教导的哎?” 贾政“腾”地立起:“我就知道,上行下效,都是这孽障胡造!” 贾政早就看不惯贾宝玉撒漫,一帮子下人都野的,一时怒起,一迭声喊拿宝玉。 旁边清客劝道:“东翁休焦躁,问清事情且说!” 詹光问锄药道:“小奴儿,你家二爷怎样教你爬檐子?” 锄药显然被吓坏了,大眼睛滚泪花,哽咽道:“二爷在檐下读书,雀儿在檐上拉屎……掉在二爷的书页上,小的看到,拿竿子捅雀儿窝……二爷不让,说仁者爱人及于鸟兽……然后又说,锄药儿,你看这雀儿粪便,拉稀呐,你给诊一诊罢!……” 詹光大悟道:“宝二爷让你给雀儿诊病来着!” 锄药迷惑道:“是啊!不然我上屋干啥?” 众清客向贾政称贺,道:“令郎君小小年纪即仁心大义,胸怀万类,真麒麟子也!诚为东翁贺!” 这个弯有点急。 贾政到底是个五品员外郎,做官的人第一件本事就是怀疑,因为官场戏局太多。 贾政瞪起眼,训斥锄药道:“小小年纪满嘴胡柴!凭你个童儿,诊得疾病?” 锄药道:“不瞒老爷,小的自小懂些兽医方儿,医得雀儿疾病。” 贾政怀疑道:“如此,汤头歌子你背几句来听?” 锄药前世中医药大学兽医专业的高材生,医理上讲究人兽同源,汤头歌诀自然背得出,但作为此时的小奴子,却是个不曾进学的,不能表现得太妖孽。 锄药摇头道:“小的只知道些子方儿,对着症候使用,其他概不知的。” 贾政冷笑:“那我问你。譬如这雀儿拉稀,如何诊治?” 锄药道:“痢病六类,惯见者三,热痢黄,芍药当归甘草木香槟榔大黄黄芩肉桂金银花,清肠化湿,调气和血;寒痢白,霍香苍术半夏厚朴炮姜桂枝陈皮大枣甘草木香枳实,温中燥湿,调气和血;疫痢赤,白头翁黄连黄柏秦皮银花地榆牡丹皮芍药甘草木香槟榔,清热解毒,凉血除积。” 不假思索,朗朗道来。 清客们颔首不已。 古代的读书人,多少都懂得些医理。所谓不为良相,必为良医。 贾政也不由惊诧,小仆才人哉! 半晌,方道:“善哉!汝医方从何而来?” 锄药早已有了腹稿:“阿耶亲传。” 贾政不记得后街有哪个兽医,问道:“汝耶耶却是哪个?” 锄药磕头道:“是黄龙府背回来三老爷的,贾姓讳忠的!” 贾政就记起来了。 三弟贾孜战殁黄龙府,有个家丁千辛万苦背回来遗体,那时太爷还在,特地赏了宅子荣养的。 贾政道:“就是那个马夫?马夫贾忠?” 锄药流泪:“正是先君!” 贾政记得,这个功仆贾忠,数年前亡于寒疾,是黄龙府留下的病根。 不料遗子已经这么大,真是岁月匆匆如同白驹过隙。 既是马夫之子,懂一点兽医也不奇怪。 旁边詹光忽然笑道:“东翁得其人哉!” 原来,贾政正要给宝玉找个伴读书童,一直不得其人,他几个小厮都是顽的,入不得眼。 贾政听道,心里也是一动,旋即又摇摇头,心里想,着小厮虽然长得有点书卷气,却只怕是个睁眼瞎,写不得字,磨不得墨,怎么做伴读? 詹光灵醒,就让锄药试笔墨。 锄药磨墨,捉笔,书写几个字“天地君亲师”。 书体稚嫩,隐约倒有些馆阁架子。 贾政奇道:“你曾习书?” 锄药道:“外祖曾课书,只胡乱写得几个字。” 原来,锄药的外祖是个老童生,教过锄药书写,只是原主顽劣,胡乱学过一阵,早放弃了。 前世的锄药写得一手馆阁体,现在拿起笔来却生疏得很。 让他背书,三百千,只说得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几句。 贾政想,这做一个书童约摸够了,做伴读就差点意思。 然而,毕竟好伴读难谋,宝玉读书荒废不得,不如先将就着用。 锄药出了梦坡斋,外面一伙子人在张张望望。 刚才贾政发怒,要传到了外头,宝玉吓得魂不守舍,急忙使茗烟打探。 凤姐处的来旺,周顺家的干儿子何三,几个都在。 大家伙心里都再想,这锄药不知道还能不能走着出来,又或者就横着出来了。 锄药的死活没人在意,主要的不要牵连到自家主子不痛快。 见到锄药全乎着出来,手脚也没有瘸着,屁股也没有渗血,众人都松一口气,又仿佛有点失望。 李十儿看见众人,笑道:“哟呵!哥几个都在呐。” 李十儿道:“老爷点了锄药做伴读书童。小茗烟快些报与宝二爷知道,明日起,学堂里读书写字都有人看着。” 茗烟飞快去了。 “三儿,告诉太太老太太一声,宝二哥有了伴读了,好叫放心。” 又对来旺道:“旺哥儿,跟二嫂子说一声,老爷吩咐,锄药暂按书童二等发月钱,日后正式伴读按一等。” 二等下人月钱一吊,如茗烟,晴雯。 一等一两,如李贵,袭人,鸳鸯。 平儿通房丫头按主子例,二两。 锄药他们几个小厮都是三等,五百文。 小红属于最低等,只管衣食,没有月钱。 锄药回到后街,说如此,老娘欢喜得直抹泪。 贾芸贾菌贾琼几个相好的都来祝贺。 堂屋里摆了一桌吃酒。 贾菌贾琼都在上学,就给锄药说些族学里的日常。 教学的进度分两等,中等的学到了四书,临帖;低等的还在学三百千,描红。 两个等次三十几个学生,都是一个课堂里上学,相当于后世的复式班。 贾菌贾琼贾兰贾琮宝玉秦钟薛蟠都在学四书。 锄药可以跟着宝玉进学堂,自己先从三百千描红学起,不过呢,要想成为宝玉的伴读,就得跟上中等课,等于两种课业同时学,难度很大。 贾菌他们可以给他补前面的课程,但是,书童是主子的贴身下人,必须住进府里去。 锄药安慰众人,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 贾琼贾菌年纪跟锄药相差上下,都是十一二岁,只贾芸大一点,几个喝酒也喝不得火酒,喝的是家酿冬酒。 甜蜜蜜的酒酿分外可口,小子们几杯酒下肚,就走着说胡话。 贾菌是最敢想敢说的。 只见他拍着桌子发牢骚:“族学不像学堂,倒像是个风月场!宝玉与秦钟鬓影摩挲,怜香玉爱勾三搭四,薛大爷每日里勾着几个出去鬼混,金荣合着几个族外子弟吃不着葡萄吐酸,闹得整天乌烟瘴气!圣人倘若有知,只怕早气得地下跳起来骂!” 贾琼笑道:“到底还有贾兰和你几个读书种子在,不然这族学真可以关张大吉了。” 贾菌摇头道:“难!说什么读书种子,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太爷他老人家,每日开讲句读大意,讲完了交给瑞大哥管背书,太爷自己只管后堂喝酒去了。多少疑难需要请教,奈何老人家三天里总有两天醉醺醺地,怎么处?” 贾芸笑道:“我几年不读书了。记得以前在学堂,太爷可不是这般。那时我们在下面诵读,老人家在讲坛上也大声诵书,读到深处,他的脑袋总是往后面拗过去,拗过去,几乎怀疑要断掉,大家都偷偷笑他; 他也自己作文,月比时布置下八股文章,我们写完了,他挑选出好的来张榜,把他自己的也张贴出来,让大家评高低。那时先珠大哥月比总是拿第一,文章张榜出来,太爷总是说,后生可畏,我这个举人,比他也不强多少啊!” 锄药说:“先珠大哥去了,你们几个都小,学堂中青黄不接,太爷又年纪高大,只怕是灰了心了。” 贾琼点头道:“确实。如今族学里,只贾菌贾兰两个有成色,宝玉也是好的,只可惜全没心思。” 贾芸担忧道:“二老爷如今全望着宝二哥,偏生老太太护短,宝二哥自己也不像是个上进的,——锄药这个伴读书童,只怕难做!” 003 族学日常 锄药从此就要陪着宝玉上学。 以前也跟着去学堂,只是在外面院子里玩耍,进不去课堂里面。 如今,小厮们还是在外面玩,锄药却可以登堂入室。 这不免让小伙伴们有些小失落,但是谁愿意真正到里面枯坐苦读呢,背不出书还要挨板子,所以也没有哪个真正羡慕,真讲羡慕也只在多了的五百文月钱。 进了书斋,大厅正面一副对联。 上联书曰:气备四时,与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 下联书曰: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作之师。 中间挂着孔圣画像。 画面中一株古树,下面卧着一匹梅花鹿,这鹿子颇有些肥壮,鹿角也不长大,让人不知道画的究竟是梅花鹿,还是麒麟兽。 野人获麟而圣人自哀,是颇以麒麟自喻的,或许就是画的麒麟罢? 锄药胡乱猜想一回,跟着宝玉进了右侧偏殿,就是课室。 贾府大概没有闻鸡起舞这一说,早饭过后,大概后世的八点钟了,学生还在稀稀拉拉的来。 课室里读书声稀稀拉拉的响起。 十几张黑油条桌,一张条桌两个位子。 宝玉的位置在最前面,秦钟挨着坐。 锄药在最后面坐下。 宝玉两个翻开书,眼睛看着书页,嘴巴却凑近了说话儿。 贾瑞在讲坛上坐着,似乎没有看见,也可能真的没看见,他正打瞌睡。 早课读书,太爷不会出来。 低等的小孩子在读《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大点的读《论语》,“……有颜回者,不迁怒,不贰过……” 这是学到了“雍也”篇。 锄药的心里一阵酸楚。 他回想起前世高中课堂里背论语的场景…… 学霸,资深专家,繁华盛世。 再也回不去了。 锄药拿起毛笔,蘸墨水书写。 他没有书,凭着记忆默写“三字经”,正写到“十二支,子至亥”,就有这模糊了,想不起来,毕竟丢了好多年了。 他就想着这古代科举,也是瀚海无涯。 族学里现学着的,都还是启蒙奠基,三百千过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光这“四书”就够很多人皓首钻研,更难的还在后面的五经,诗书礼易春秋,科举必考,所谓五经魁首就是从五经成绩里出。 三百千还好说,四书就已经很深了,后世人觉得拮据聱牙的论语,古代算是口语,最容易读,大学中庸就更费解了,孟子不仅费解,篇幅又长大,让人苦不堪言。 从后世过来的锄药,感觉到论语高考考过的,学过背过的,都还有些麻头,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读书这条路,自己走得通的么? 可是,毕竟有点前世的底子在,并且,这个是真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凭借读书是真的可以实现阶层飞跃。 放弃了可惜啊,毕竟“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 他正胡乱想,忽然背后一只大手拍在肩膀上,一个大声响起:“哈!小锄药!” 原来是呆霸王薛蟠。 锄药赶忙行礼:“薛大哥安好!” 薛蟠摆摆手:“罢了罢了。” 薛蟠就在锄药旁边坐下。 就有帮闲的过来擦桌子放书砚磨墨。 薛蟠挥手道:“去去去!没眼力劲的,没瞧见我跟锄药兄弟说话!” 这薛蟠是红楼世界第一号使酒撒性不成器的,也不理会贵贱伦理,他本以为锄药是个阴险的,昨日听冯紫英一嘴,却原来是个忠臣义士,就生了结交之心。 薛蟠咧开大嘴笑道:“听道兄弟升了侍书童子,哥哥带了个礼物来贺喜!” 说罢,就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官制雪花纹银三十两! 锄药急忙推辞:“当不得!当不得!” 薛蟠牛眼睛一翻:“有甚么当不得!这阿堵物入不得兄弟的法眼?” 锄药见他发急,只得收下。 这是一宗大礼。 这时代一个苦力月钱一吊,就是一千钱。 一两雪花官银换一千五百钱。 三十两就是四万五千钱,这是锄药做小厮时九十个月的收入,换作现在做书童,是四十五个月。 锄药入红楼来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 这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做挥金如土,也改变了对红楼薛蟠的固有印象,本质上他也有着豪迈热忱的一面。 别的不说,单就目前的锄药而言,还远不到值得投资的地步。 对于困在泥涝中的锄药来说,呆霸王的这笔银子,可帮了大忙。 原来,腊子树贾家的后面是一处洼地,蚊虫毒气滋生,扰人伤身。 两三亩荒地,地主索价三十两,原来的锄药家根本无力承担,如今锄药到来此地,第一想要办的事就是这一桩。 薛蟠看到锄药收下银子,心满意足,看锄药在写字,细一看,忽然欢喜道:“原来兄弟会写字!” 锄药道:“胡乱写得几个。” 薛蟠道:“可不就比哥哥强!我是一怕写字二怕读书。” 锄药笑道:“哥哥是做大事的人,不在这小道。” 薛蟠闻言,就咧开嘴笑:“是极是极!还是兄弟懂我,我就是不耐烦咬文嚼字做书虫!” 薛蟠一转大脑袋,又道:“背书尚且罢了。最烦抄书,夫子要看的,瑞哥儿每日收齐全,没奈何央人抄写些应付。——不如烦请兄弟帮忙罢,十个字一文钱,明码计价,老少无欺。” 锄药道:“写几个字,值得甚么!——是雍也篇么?” 他看薛蟠骚眉急耳的样子,知道他昨日功课——就是今早诵读的雍也——必是落下了。 薛蟠大喜:“正是!正是!” 锄药接过来他的书本赶工,薛蟠自去座位上补觉。 早上自由诵读完毕,锄药上前面给宝玉研磨。 宝玉笑着摆摆手让他自便,原来秦钟已经代劳了。 第一节上百家姓,还是贾瑞的活。 锄药听了几句,没啥意思,就专心抄书。 不一会儿,雍也篇完工。 贾瑞还在照本宣科。 大童课还没开始,很多人在打瞌睡,也有的在玩耍,宝玉还在和秦钟说小话,怜香玉爱凑在一旁坐,只有贾菌贾兰几个在专心温书。 锄药很快把论语看完了一遍,现在的书没有注解,看起来就简短,不过没点功底的就根本看不懂。 太爷终于出来了。 贾瑞搀扶着老爷子在坛上坐下。 贾瑞先领着大伙儿读一回新课,生字认得清了,太爷还没开讲,先叹息: “山陵其崩乎?梁柱其颓乎?哲人其萎乎?” 叹息了一回,然后背书:“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他一开口,忽然音量振作,中气宏阔,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背过一回,叹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然后,又背一回书,再叹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然而,终究还是要讲起课来。 锄药一听,就停不下来。 原来,他讲论语讲得深切。 他好像是随意的自某一句讲起来,不知不觉就像是做了好多篇截答题,因为把全篇各处的句子作了联系,整一个篇章顿时精密构架起来,有无限的睿智和精彩! 到底是举人出身的人称京都大儒的人物。 锄药顿时心静如水,心底固有的对于封建科举的轻蔑荡然无存。 单就经义学问而言,后世人是没有资格轻易鄙薄前人的,起码没有哪个所谓“名师“能把论语讲到贾代儒老爷子的水平,不管是线下授课的,还是线上卖讲座的。 可惜的是,他又讲得快,又不肯敲黑板画重点,锄药又不习惯使用毛笔速记,手忙脚乱一堂课,总算没有白费。 等锄药忙完了,抬起头,看到薛蟠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书,书上密密麻麻等都是课上笔记。 薛蟠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半晌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读书种子!” 薛蟠让他不要忘了抄书,书本也不要了都给锄药。 锄药收好文具物品匆匆出去,宝玉与秦钟早出课学堂,一帮小厮簇拥着家去。 看见锄药追跑上来,茗烟就说他道:“猪鼻子里插大葱,愣是把自己当象了!哪有主子都走了,下人落在后头充大的?” 锄药知道自己差了,于是赶紧的跟宝玉请罪。 宝玉倒是不在意,说这打什么紧,茗烟儿不要做张做致的。 宝玉问锄药,薛大哥是不是让他帮抄书?是不是十个字一文钱? 锄药点头。 大伙儿都笑起来,说这薛家大爷,读书像做生意只不过别人做生意赚钱,他专门亏钱。 宝玉提醒锄药说: “以前他都是包给金荣抄书,今儿个给你做了,金荣怕是要不高兴。金荣又是个极睚眦小心眼的,你要提防他一些。” 锄药谢过宝玉。 锄药心想,都说宝玉是个长不大的,其实则通达人情嘛。 他到底没有说出薛蟠赠给银子的事,数目有些大,只怕众人眼热生出事端。 回到贾府,小厮们回去西倒坐房里去歇息。午饭时间点快到了,西跨院有下人伙房,大伙儿都是自己拿家伙事,去打来饭菜在住处吃饭。 锄药和扫红住一间,两个人轮着去打饭,今天该锄药了。 锄药拿了两个碗正要出去,忽然晴雯跑出来找,说二爷让他进去里面。 004 黛玉的鸟儿 晴雯是贾母给宝玉的得意丫头,手工好,模样尤其出挑。 雪花也似的小姑娘,走在前面带路,小腰肢儿一扭一扭的,说不出的风韵。 锄药镇一镇心神,目不斜视进了垂花门,入仪门,内仪门,左转过穿堂,入贾母院。 进了内垂花门,过了抱厦,是贾母住着的五开间上房。 黛玉初到贾府,和宝玉同住在东稍碧纱橱内,闲常在西头暖阁里玩耍。 现在大些了,宝玉十岁,黛玉八岁,就分开了住在贾母正房后面的后罩房内。 后罩房原本“三春”住着,“三春”就挪到了旁边的偏厦里住。 晴雯领着锄药进来,路过“三春”住处,姐妹都在呢,看着这小子也不熟。 锄药们通常都在外院,最多也就到宝玉外书房听用,后院深闺打死也不敢涉足,除非有事宣召。 锄药知道礼法厉害,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随便多瞟一眼,只眼角余光,隐约瞥见院里古树下,几个围棋的小姑娘,仿佛正是“三春”姐妹。 过穿堂,入后院。 花台磊磊。 花木扶疏中一溜青瓦白墙,正是后罩房。 袭人正在给宝玉改一件罩衣,天气渐寒了,衬一条软棉里子。 看见锄药到了,宝玉也不试衣了,快活地领着锄药上隔壁林姑娘处去。 袭人笑着摇摇头。 进到隔壁,锄药吃一惊。 暖房里聚集了十几号人。 教引嬷嬷,大丫头,小丫头,粗使丫头,全在呢。 大家都在围着一个鸟笼子发愁。 笼子里是一只耷拉着脑袋的绿毛鹦鹉。 一个小姑娘手抚摸着鹦鹉,眼睛红肿,泫然欲泣。 宝玉掀开帘子入内,一头大声说着:“林妹妹,人找来了!” 小姑娘一抬头,锄药登时惊得呆了。 “天底下真有这么标致的人儿!” 这是王熙凤初见林黛玉的原话。 原以为凤姐儿说的话,十成里一成真的就好,谁知道竟然是十成的心里话。 怪不得薛呆子一见林黛玉,就“如雪狮子向火,先自软了半边”。 难怪贾宝玉红粉丛里安身的一个公子哥儿,对黛玉一见钟情,痴情不改。 锄药住在后街,距离梨香院不远,偶尔也见到过薛宝钗,明眸善睐,如花似玉,雪团儿也似的宝钗是极美的,美人中的美人,走到哪里都是光芒璀璨亮煞狗眼的美丽风景。 但是,跟黛玉一比,宝钗就只是个凡尘美女! 眼前的小姑娘,她是女神! 看得她一眼,此生无憾! 千万人中被她看一眼,自此刀山火海,雷霆深渊,生死付之度外! 锄药被她泪汪汪看一眼,就只觉得全身十二主脉、奇经八脉、任督二脉、一百单八大穴、三百六十小穴,自上而下,由里到外,如过雷电。 宝玉推锄药一下。 锄药赶紧跪下磕头:“小子锄药拜见林姑娘!小子锄药祝林姑娘玉体金安!” 林黛玉轻抬手,道一声:“罢了。” 那声音,柔婉鲜嫩,清冽甜糯,如一道蜜水滋润心田。 熨帖,迷离…… 锄药是被招来医鸟儿的。 原来,贾政日里见贾母,说起锄药事,难得的夸赞宝玉仁心,让小厮给雀儿诊疾病,又道是小厮锄药家学渊源,医理娴熟,是个好孩子,于是拔了做伴读。 黛玉养的鹦鹉数日不食不语,又不好为只鸟儿惊动贾母,正忧愁中,辗转听道如此,于是赶紧的叫宝玉找人来瞧瞧。 锄药一阵心驰神荡,赶紧拴紧思猿意马,察看鸟儿情形。 看一回,锄药心中忧虑,道:“林姑娘,恕小的直言,这鹦哥儿有些耽搁了。” 林黛玉听道,泪珠子簌簌落下。 锄药见状,心中大痛,忙道:“姑娘勿忧,还有得医!” 话没说完,后臀上早挨了一脚:“医不好这鸟儿,剁了你喂狗吃!” 敢情心痛的不止锄药一个。 黛玉阻止道:“宝哥哥,你休吓着他!” 宝玉向来宽待下人,今日却踢了锄药一腿。 黛玉让紫娟给个小荷包给锄药压惊。 锄药不要,笑着说:“姑娘休忧虑,老爷们儿,挨个孤拐儿算得什么事。” 锄药说病情道:“鸟兽痢疾凡六类,多见者热痢、寒痢、疫痢,难医者休息痢。寒痢迁延,转休息痢,病情时好时重,便数多,色赤白,食少嗜睡。” 雪雁拍手惊道:“可不就是!这个小先生亲眼见的一般!” 雪雁比黛玉还小一岁,今年八岁,还是个孩子。 教引嬷嬷胡氏道:“哥儿既然识得症候,必有法子救活的罢?” 锄药道:“多费些手脚,能医。” 锄药让换了笼子,笼子厚厚的围上罩子,开窗户换气,不要许多人围住。 然后苦思一阵,开了方子,让煮了汤药拌在食里,热热的灌它吃下,连续三天,然后再换方子。 休息痢不好治,因为拖延久了,炎症见血,很不容易恢复。 在后世有抗生素救命,这却是一个感冒都能死人的古代呢。 锄药生怕黛玉担忧,话就说得满了,可不能出岔子,要不然…… 锄药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觉得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锄药告假回家备药,宝玉自然无有不允,还给了几两银子给他使。 锄药回到下处,匆匆吃罢了午饭,出府还家。 贾府族学只上半天学,下午没课,晚上没有自习,都是回家自己背书写字。 锄药回到家,问老娘什么东西最容易长霉? 老娘说,豆腐啊,水豆腐夏天放一天就生绿毛,三天全是毛。 锄药把那锭大银拿给老娘,让找牙子把后面烂水塘买下来,趁着冬闲雇人手改造一下。 老娘吓一跳,这么多钱! 锄药说了来路,让她不要惊惊炸炸。 老娘笑了,说这薛家哥儿倒是个好孩子,别看都说他浑,其实他对老娘妹子可真不错。 又说锄药既然得了脸面,就要好好立起来,日后本事大了,才有力气帮别人。 锄药催着老娘出去牙行办事,他自己就去菜市买回了几板豆腐。湿淋淋的水豆腐放进瓦罐内,盖上盖子,放在自己睡的火炕头,再蒙上棉被。 火炕烧得热热的,罐子里温度得有二三十度。 一边烧火炕,锄药一边做干烧木炭,活性炭。 活性炭容易做,找来一些核桃壳,放进带盖子的炉罐里,炉罐放在火上干烧。 烟气从炉罐盖子气眼里袅袅升起,等到烟气没了,活性炭得了。 锄药估计,最快也要三四天青霉才能长成,再提纯培养出青霉素,又得三四天,如果药效不给力,小鹦哥撑得到兽医哥的土制青霉素面世么? 老娘办回了土地契书,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畅想臭水坑改造大计。 妹妹要水池养鱼种荷花划小船。 老娘需要大块菜园子。 锄药心更大,想要新房子。 老屋逼仄破旧,早该修补,或者干脆拆了罢。 听到盖新房子,老娘妹妹都赞同。 老娘掏出来压箱底的银子,五十两! 这是上两代老爷子的抚恤金,老娘愣是死抠着一个子儿没动,要留给儿子成家女儿出嫁使的。 还有锄药历年拿回家里来的月钱赏金,补贴家用之外,也积存了有七八吊。 妹妹也搬出自己的存钱罐,竟有上百文。 还有前日凤姐儿给的瞧病银子十两。 这些银钱看起来很不少,但要起大宅子显然不够,京城一个二进的宅院少说得二百两,自己施工建造可以省一点,百七八十两总是要的。 老娘说:“不怕!先把烂淤泥起出来,堆做假山,还有菜地;然后蓄水养鱼虾,种莲藕;池塘边上做几间屋子,给哥儿读书、娶媳妇。” 按照老娘这个规划,确实不花多少钱,也解决了现实问题,也不增加锄药的经济压力。 锄药笑了:“阿母,不如你去走下梨香院,薛大哥偌大馈赠,道个谢去;顺带请宝姑娘看看宅地,出个图纸,却不是好?” 老娘一拍大腿:“我的儿,好主意!早听说这薛家姑娘好品貌,又极有才的。我早要薛家致谢去!” 却说薛蟠下学还家,与妹子老娘吹嘘道:“我今日相与个好小子!” 老娘就喷他:“就你这胡天胡地,还有好的顽?” 呆子就急了,道:“古人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新兄弟,与他人大不同!” 他就从冯紫英说的“忠智之士”说起,到锄药如何工书,如何能学,一堂课半个时辰不眨眼,笔记满满都是,整个族学里没得第二个! 老娘听了,讥笑他胡诌,一个小奴子,没进过学堂门的,能有这般本事? 宝钗倒是通情,道:“他既有读书的外祖,或者曾经教导也未可知。难得一个下人,泥潦中这份心志!哥哥这回倒是叫我刮目相看了。” 薛大傻子咧开嘴笑。 忽然门子来报,腊子树贾家大娘来访。 老娘有些诧异,她家与众邻居并无来往。 宝钗道:“必是陈情来的。” 下人呈上礼单,全羊一腔,鸡鸭若干,酒水果品若干。 怕不得上万钱。 这礼有点重,对于贫寒之家更是如此。 卢氏是读书人家出身,也历练过岁月,进了梨香院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有布裙荆钗掩不住的书卷气,倒是叫薛家母女大生好感。 005 宝钗作图 卢氏说明来意,薛姨娘本不愿意多事,奈何薛大傻子听道自己三十两纹银化作了一滩臭水泊,心中老大不乐意,拉着妹子定要去看一看乍回事。 宝钗倒是不置可否。 于是罩上面纱,哥哥陪着,一路往腊子树下去。 不过箭半之地,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腊子树下,垣墙低矮,一进的院落,三间正房,东厢厨房饭厅,西厢牲口棚,倒座房位置是几小块菜地。 正房后面几丛芦苇,围着一个烂泥荡,虽然已经是晚秋时节,还是有阵阵沤烂臭气散发弥漫。 地块后靠是一带低矮山丘,锄药看那里地方形势,靠南头约摸是后来大观园主楼大观楼建筑群的位置。 宝钗勘察罢了地块,笑道:“好规整的三进宅地!” 地块南北狭长,前街后山,有水泊古树,做宅子是好地方。 只有薛蟠晃荡着大脑袋道:“不好不好!坐南朝北,向至反了。” 宝钗道:“不妨事!正面临街起高墙门楼,一进起两层楼房,以挡北风。房屋四面开窗,前后开辟门廊采光即可。” 薛蟠道:“琉璃明窗难抵大寒,还是不好!” 锄药插话道:“《营造新章》有云,匠人造双层琉璃大窗,可尽隔寒暑大音。” 宝钗望着哥哥笑。 薛蟠挠着大脑袋道:“罢了罢了!我不读书,说不过你们。” 西洋玻璃技术早在郑和下西洋就已经传入中土,不过因为受到炉温和纯碱生产技术的限制,玻璃在这时代还远不如后世玻璃的普及和低廉。 按照宝钗的思路,房子看起来是坐南朝北,里面却是坐北朝南,开门开窗,这就解决了采光问题,又保持了大门临街,方便出入。 宝钗就原地绘制草图,带回去落实细部。 一连几天,锄药要备鹦哥用药,都是回家里住,也不知道宝玉功课完成得怎么样,实际上宝玉也没有把锄药这个书童当回事。 书童就是书童,伴读就是伴读。 书童只有背包磨墨的份,伴读才有监督职权。 锄药这一个伴读书童,不伦不类,到底占了伴读两个字,宝玉干脆连磨墨都不让他沾手,远远甩在一边,省得他要过问起写字背书来烦人。 锄药深知贾政志大才疏,宝玉的事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有心无力,最终被妇人锁住手脚,作为不得。 贾政是君子,有道理可讲,后宅妇人却只有溺爱,宝玉只有惫赖,无理可喻。 所以,根本上说,不和宝玉发生矛盾才是王道。要没矛盾那也容易,放他大水船,自然天下太平。 至于贾政会不会日后算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到第二日晚,水豆腐出了绿毛。 锄药收集绿毛,就是青霉菌,放入玉米汁保温培养。只等三天后过滤取液。 第三天夜里,忽然茗烟跑来找,说鹦哥看着不好了。 锄药跟着到府里,又来到贾母后院。 果然,那鸟儿全没了神气。 紫娟说,第一日喂了药,鹦哥好了些,还叫了两声“紫娟”,第二日也还好,食物也吃得多些,痢色转白,第三日晚上,就是此日,忽然又反了,下赤痢,不吃喝。 锄药也没了方寸。 按照经验,吃这帖药挺得过三天,就有办法,再换方子转大好。 这畜牲看起来虚得太厉害,药剂力有未逮啊,要是以前也就罢了,一只小鸟儿嘛。 现在的锄药可不能这样想,救不成于他就是生死存亡的一场危机。 必须不遗余力,不计代价。 好在贾府有钱。 锄药问:“林姑娘是不是在吃着人参养荣丸?” 紫娟点点头。 锄药道:“拿一粒试试。” 紫娟就药匣子里取出一粒药丸,豌豆大小的蜜丸。 锄药让刮下来一层药粉,约摸一二成,调了药汁水,给鹦哥灌下。 不一会儿,那鹦哥居然就张开眼睛,吟一句诗“秋风秋雨愁煞人!” 那腔调可不正是黛玉! 众人都笑起来。 黛玉啐它一口,脸上泛起红霞,顿时一室生光。 锄药道:“鹦哥儿虚了元气,人参可养荣助力,一日两回,一丸分做三日服下。” 鹦哥凭借人参吊着生气,也挺不过三四天。 隔日一早,锄药开始提纯青霉素。 他特意去街市买来一个透明琉璃瓶,用一个棉花漏斗,将培养液倒入琉璃瓶内。 再往瓶内倒入菜籽油,摇晃均匀。 这时候就能看到,瓶里液体分为三层,上层是油,中层黄色的玉米汁,最底下绿色的就是青霉素液。 小心翼翼舀起上面两层油汁,得了底下液体,再倒入干净的活性炭粉,将绿液吸附干净。 再倒入开水壶里冷却的白开水,适量稀释。 最后再用棉花漏斗过滤,就得到饱含青霉素的原液。 还需要试验一下效果,就是用这原液再滴入预备好的霉变玉米汁内,当看到滴液的周围空出来一圈,这就成了,说明青霉素起到了杀菌作用,否则就是无效。 锄药紧张地盯着最后一步,奇迹产生了,一滴溶液下去,周围迅速形成一个圆心! 这是第五天的深夜,锄药连夜敲开贾府西角门,鹦哥已经危在旦夕,黛玉抱着鸟儿垂泪。 这只鹦哥是她的小伙伴,母亲送给她的六岁生日礼物,伴随她从江南来到京城,聪明伶俐,最是解闷,不料无常倏至。 宝玉亲自赶到垂花门接着,一路小跑进后院,锄药用特制的纯银注射器,吸入药水,轻轻推入鹦哥大腿。 似乎有些效果,鹦哥沉沉睡去,也没有抽搐抖动。 几个守了个把时辰,鹦哥忽然醒来,虚弱地扑棱着翅膀。 它在要吃的! 黛玉“嘤”的一声,终于哭出来,双肩颤颤抖动。 锄药让宝玉黛玉都去歇着,自己和紫娟守着。 他不知道这种土制青霉素的含量,就把握不到注射量,只能少量注射,观察变化,需要的话再行用药。 丑时过去,看看鹦哥情况稳定,锄药方才离去。 青霉素使用的早期,那真是神药。 紫娟送他出园子,垂花门内,紫娟深深一拜。 锄药慌忙还礼。 紫娟递给一个荷包,小声道:“哥儿费心了!这是婢子一点谢仪。” 她话还说完,自己慌忙一道烟去了。 锄药来不及接住,荷包掉在地上。 锄药捡起来塞进怀里,匆匆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这事不能第二个知道。 紫娟是个极重情重义的好丫头,她是感激自己救了急难。 黛玉为鹦哥焦急,紫娟既为鹦哥焦急,更为黛玉焦急。 做下人难哪! 锄药回到家,把药水针具收好,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放学,锄药再到贾府做一次注射,鹦哥已经开始骂人,“你这孽畜,扑我一身的灰!” 众人大笑。 鹦哥虽然聪明,到底是个畜生,它不知道这话是黛玉骂它的。 不管怎么说,黛玉的心爱鸟儿算是痊愈了。 锄药暗中指着黛玉给个厚赏的,不料只得了一本大书,《四书章句集注》,朱熹作注,科举考试的钦定用书。 锄药照旧回家,宝玉不召唤,他也不好跟进去二门,谁也没有去关注到他这个书童的具体职责,所以也不是必须留在府中。 锄药家里有一本四书,没有注释的童子版,比黛玉送的这本小而且薄。 锄药回到家,打开布包,拿出来看看朱熹老夫子怎么做的批注,怎么就能成为国考钦定本呢? 翻开书,锄药惊得呆了! 这原来是一本注上加注的科举心得笔记! 再一看扉页,赫然是“维扬如海”! 林如海科举达人,乡试解元,殿试探花,妥妥的超级学霸,重量级状元! 锄药随意翻翻,书页里的笔记文字处处闪耀着思维的火花。 比如刚刚学完的雍也篇,“述而不作,如何成孔子?” 这个问题前世老师就讲不清楚,大抵都是强调孔子“述”中带创新;今世太爷放开不讲,大概因为圣人不可质疑。 林如海的书中对此有清晰解读,从孝道、天道、入世担当和敢为天下先几方面做出了精彩阐释。 锄药思路大开,原来圣人经典可以这样解读,羚羊挂角,高妙无穷。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部书乃是天下至宝啊! 锄药让老娘做了一个精致布囊,把这本书精心收藏,只等夜深人静之时焚香拜读。 宝钗的图样薛蟠给送过来给了。 老娘留了薛蟠吃酒。 锄药和薛蟠边吃酒边看图纸。 锄药是越看越泄气,冬酒都不香了。 为嘛呢?因为严重超出锄药的预算了。 按照设计,一进正门高墙门楼,左右各三间下人倒座房,中间院子,东西厢房各三间,为车马棚,牲畜仍,厨卫间,一进正房阔三间,双层构建,前后开门,有连廊。 二进主人院,三正六厢带耳房结构,院子挺大,抄手游廊连接,正房前有抱厦。 三间后罩房紧挨着主人房,花台隔开,穿堂相通。 后面留下了挺大空间,是后花园,包括鱼塘菜地竹林花地亭榭,四周游廊联通。 看着锄药直嘬牙花子的样子,薛蟠哈哈大笑。 006 抄经 看到锄药嘬牙花子,薛蟠哈哈大笑。 薛蟠道:“兄弟是阿堵物缺些个?” 锄药道:“令妹大才!只可惜小弟我确实囊中羞涩,若是三二百两,勉强凑一凑,借一借,尚可勉力支撑。若此等局面,乃是大户作为,怕不下千两纹银?” 薛蟠道:“兄弟,我与你做一场生意如何?我家借贷你一千两银子,年息一百两,十年归还,本息总计两千两,如何?” 锄药闻听,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按照行情,民间借贷年利九出十三归。 薛家这利息,十年只当得三年利,而且十年归还,投资风险更大得多,论起来更不合算。 锄药拱手道:“大哥厚意,小弟感激!只是无功难承重禄。” 薛蟠竟又大笑起来。 锄药不解。 薛蟠道:“兄弟说的话,都被阿宝料中了!” 锄药不由有些赧然,谁说女子不如男。 薛蟠道:“阿宝说了,若是锄药兄弟不受,可另立君子协定,日后薛家若有难,兄弟帮一把就是。” 锄药也不忸怩作态,于是成交。 锄药不懂施工,一发请薛家出人相助,照算工钱,薛蟠答应下来。 梨香院,薛姨娘心里七上八下,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就这么支出去,合算吗? 薛宝钗给老娘盘算道:“阿母,一千两我家是不是容易拿得出?” 薛姨娘自然点头,这点钱对薛家确实不是大事。 宝钗道:“阿母看哥哥,是不是发家的主?” 薛姨娘摇头。 这个正是她的伤心处。薛蟠别说发家,守成都千难万难。 宝钗道:“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哥哥既如此,则日后难免沟坎,关键处有人拉一把,是不是远比一千两值?” 薛姨娘道:“我的儿,这我懂得。可是这锄药儿,一介小奴子,能指望什么?” 宝钗笑道:“阿母不知。我今日借着勘察地势,其实把这小奴儿查看了一回,无论言谈举止,学问心志,都不是奴儿辈所能比较。女儿敢断言,此子日后必有腾达之时!” 薛姨娘就笑道:“我的儿,你竟打起包票来,若是他日后竟腾达不起来,又作何讲?” 宝钗笑道:“倘若如此,我家把他赎买过来,放在哥哥手下做个大掌柜,也不亏了这一千两!” 薛姨娘方才明白,这原来是个左右不蚀本的买卖。自家这女儿可惜了,倘若是男儿身,怕不又是个诸葛孔明? 这日晚,东府大宴。 贾敬的寿辰。 贾敬不愿意回府,也不让子孙前去道观打搅清修,只让贾珍好好招待来贺喜的亲旧好友。 秦可卿病了,尤氏招待一伙子族中内眷在内院吃酒,王夫人凤姐等都在,只有贾母说吃坏了肠胃,没有过来。 族里太爷老爷子侄一大群另在园子里吃酒。 期间,贾蓉作为贾敬的独孙儿,两边跑腿,敬酒说话儿。 在内院这边,贾蓉就说到贾敬让他父子尽心招待客人,并将“劝忏文”印一万份发放。 内中贾璜家的就说道:“太爷也是一片爱护心,从前的劝忏文,听说都是子弟手抄,如今改印制了。” 王夫人想起来贾珠在时候,也手抄经文来着,不由黯然叹息道:“那是早年,如今族里读书的,老的年纪高大,小的写字也写不好,怎么抄经?” 贾璜家的惊奇似的道: “二太太不知道么,府里的小子锄药,书写是极好的,听说提拔做了宝二哥的书童了,一手馆阁体正气堂堂,满族学没第二个!说起来,到底是西府上文运旺达!” 王夫人手中银盏重重一顿,一张脸登时就黑了。 宝玉的小厮,竟然压过主子一头,还“文运旺达”! 全场鸦雀无声。 凤姐儿一愣,旋即笑道:“原来府里竟有这等小厮,别说婶娘欢喜,我这做小辈的也脸上有光!” 正巧贾蓉进来,远听到“锄药“两个字,也大声道:“可不是,刚才园子里太爷也夸这个奴子,说先珠大哥而后,就数这一个出挑!” 王熙凤看到王夫人几乎要暴走,赶紧道:“蓉哥儿敢是听得差了!奴才们写几个字,不都是宝二哥调教?纵有出挑的,也不过是矮子里面的高子。” 偏生贾蓉是个没心肝的,吊书袋笑道:“二婶子藏拙哩!谁不知道西府里是郁郁乎文哉?不如找那奴儿来,当面竟试他一试!” 众人轰然叫好。 却说锄药和薛家敲定了借贷大事,晚上薛蟠请锄药吃酒。 两个人正吃得酣畅,忽然来旺来传,说让往东府去。 锄药有些纳闷,今夜东府寿宴,只薛姨娘请了去,宝钗薛蟠都在家,怎么叫自己一个奴子前去? 就是黛玉的鸟儿不好了,也该去西府。 锄药也没多想,请薛蟠使人通告一声老娘知道,自己就随来旺转东面往东府去。 不多时,走侧门进了府,左转右转,到了主宅,又过了好几道门墙,来到东府内院。 锄药被带到四进院子,隔着花墙,内垂花门一派莺歌燕语。 贾蓉亲自拿来笔墨,请锄药抄一段经文。 劝忏文全名《太上慈悲九幽拔罪忏本经》,文曰:“道本虚空,无名无形……” 凡百五六字,不多一会儿,抄录完毕。 贾蓉拿起来一看,不由嘴里啧啧称赞,这字酒好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高矮胖瘦,整齐划一,尤其的堂堂正正,如同馆阁架梁。 贾蓉读过书的,知道这个便是极难写好,又科举必备的馆阁书体,也就是朝廷公文体。 想不到贾府竟有这等人才,比较起来连当年先珠大哥都有差,更遑论宝玉贾菌贾兰之辈了! 贾蓉赏了锄药一块银子,拿走经文,兴冲冲去了后院。 锄药写了这么多天毛笔,心与手渐渐相应,书写就顺溜起来。 锄药把玩着手里的细银锭子。 “大楚光熙九年制官银一两”。 耳朵里传来凤辣子的标志性女高音:“锄药儿是个好样儿的!太太你看这字儿多顺溜,比宝二哥虽不如,也不差得多少!得好好赏他一赏!” 锄药听到,登时如被冰雪。 里面一肚子酒水都化做冷汗下来。 一个下人,这不是后世哪怕做个保姆门童,人格上人身权利上都是平等的,这个时代的下人,生死只在主子一念之间! 得藏拙啊! 奴才盖过主子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平儿出来,引锄药入内。 平儿到底心善,悄声交代道:“记住了,功劳是宝二爷的,便万宗事也都应下。” 锄药点头。 锄药进到里头,见贾府一众奶奶都在,王夫人凤姐尤氏几个坐在上头,于是跪下磕头道:“二太太,东府大太太,薛家姨娘,琏二婶子,各位奶奶伯娘婶子姨娘姑娘小姐,奴才锄药给大伙儿请安!” 众人见锄药文雅有礼,口齿清朗,都点头不已,说这奴才调教得真好。 王夫人这才感觉稍稍挽回来一点面子,心底还是愤愤地不说话。 王熙凤笑眯眯地看着锄药,道:“锄药儿,你今儿给府里长了面子了,书写得好,太太吩咐赏你。你想要什么好?” 锄药磕头道:“谢过太太,谢过琏二婶子!奴才不过胡乱写得几个字,也全赖二爷调教,不及二爷的万一,不值当赏!” 凤姐儿悄眯一眼王夫人,见她脸上稍稍缓了,于是道:“不管怎么说,总之大伙儿都说好,便也是二爷的脸面!” 于是,让平儿发赏。 众人一看,都暗暗咋舌。 赏物竟然是一个大银锭子,足有十来两! 这是一个小厮两年多的工钱! 都说西府宽仁,果然不假。 王夫人脸上又松了一点点。 凤姐儿又道:“锄药儿,今日东府里大太太有事儿吩咐你,帮着抄点经文,你看如何?” 锄药“叭叭”磕头道:“不需说的,太太婶子们但有所指,奴才义无反顾!” 凤姐儿道:“须一万份哩,可使得?” 锄药已经有了平儿提点,当下不假思索道:“使得!便十万也使得!” 凤姐儿闻言大喜,脱口道:“真好奴才!” 王夫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不管怎么说,有这般奴才,又有才能,又有担当,总之主家有脸。 出现看着一群女人出了后院,往会芳园里去看戏,锄药心里知道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但是,王夫人心头既然长了一根刺,日后迟早要翻耙。 所以,锄药特意请了尤氏在东府安排下食宿,下一阶段专门在东府里抄经。 西府没有安全感了,能躲得一时是一时。 锄药盘算着,一天抄经三五十份,一万份可以抄很久的。 这么一想,心里终于稍稍安定。 薛姨娘赴宴回来,让薛蟠赶紧清断了锄药关系。 薛大傻子哪里肯,鼓起牛眼睛争道:“阿娘,言而无信,其行不远也!我雇工师傅都请过去了,如何说清断就清断得?” 薛姨娘哪里肯。 宝钗进宫的路子断了,她心里就指着荣国府了,哪里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奴子得罪王夫人? 宝钗劝薛姨娘道:“阿娘,俗云莫欺少年穷,这锄药儿日后必非池中物!” 王夫人见宝钗小棉袄也不和自己同心,登时抹眼泪呼天地大悲起来。 薛蟠宝钗都怕这个,只得从了。 锄药老娘见过世面,有钱人的嘴脸子大抵如此,也不放在心里。毕竟欠着的银子总归是要还的,还是将河水煮河鱼,心里才稳当。 倒是锄药出来一趟,当天晚上就急匆匆又回去了贾府,说是赶着给东府敬大老爷抄经,要抄许多日子。 老娘知道抄经也不是这般攒工期的事,其中必有缘故。 好在锄药请了尤氏允许,老娘可以到东府送四时衣裳看望。 007 操碎心的太上皇 薛蟠当夜里找到贾蓉询问,才知道原来是贾璜家的捣鬼。 第二日,锄药果然没来学堂。 呆霸王大怒,将贾璜暴打一顿。 这回他学乖了,为了不让老娘抹泪,他是将金荣引到厕房内下的手,末了还将金荣推倒在粪池内吃大粪。 贾璜家的是个不肯吃亏的,又来找凤姐儿哭诉。 怎奈这回凤姐儿也是冷了心。 她不知道锄药如何得罪的金荣,大概也猜测到还是上回顽童闹学堂的尾子,但是,贾璜家的当众拿王夫人和自己当大枪使,王夫人大概还没发觉,凤姐儿七八窍的心肝,如何瞒得过她? 王熙凤冷笑道:“小子们玩闹不晓事,难不成做长辈的也跟着胡闹?” 贾璜家的才知道,聪明人不止她一个,只得惶然而退。 金荣一顿打是白挨了。 却说大明宫里,戴权给太上皇学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就说到贾府这芝麻谷子。 太上皇奇道:“一个下人小子,忒地医得鸟兽,写得书法?” 戴权道:“林如海姑娘家的鹦鹉几乎死去,确实给他医好了。给薛家小子抄书和呆霸王痛打金荣也是事实。书写好是刚传出来的,锄药小子现在东府抄经,写字儿大约是不差的。” 太上皇笑道:“小人儿哪里是抄经书,他是躲灾殃哩!” 戴权也笑,道:“这孩子是个机敏的,听到抄一万遍经书,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立刻就接应下,当晚上就进了东府安排下,个把月了,再不见出来,只差老娘送寒衣换洗。” 太上皇道:“我听说贾政的夫人,乃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亲妹子,最礼佛虔诚不过的,至于为难一个无辜童子么?” 戴权笑道:“女人本柔弱,为母则刚强。倘若溺爱子女过头,则毫霜片雪不容加诸身。何况这宝玉是个衔玉而生的,大男贾珠又早亡,万千爱惜加于一身,哪里容得丝毫无礼?这回小厮锄药竟然盖过了宝玉一头,在她眼里便是大大的僭越! 一颗针扎在心里,随时就要了这小厮性命。不过呢,好在她是礼佛的人,总要预备周全了才动手,毕竟她不愿溅一身血水,所以这锄药小厮倒是不至于立刻死,至少得抄完了经书回府了,才有得磋磨。” 太上皇叹息道:“贾氏祖先何其人杰,偏生下一窝糊涂虫。这个锄药只怕难存。——薛家当真与他断绝了?” 戴权道:“可不!当晚上薛家小子就去回了腊子树贾家,抬了羊酒去的。” 太上皇道:“这小子混账是混账,倒有些情谊。” 戴权道:“可不是,为了给锄药儿出气,他把金荣打得三天不下床来。” 太上皇闭目,半晌不语。 戴权侍候了大半辈子,心里明镜似的。 戴权等候了一回,感叹道:“皇上为了这帮子老王公,也是操碎了心!” 他顿一顿,又道:“这锄药家里,倒不是活不下去。只是宅子挨着臭水洼,一年四季里,有大半年生受。” 他想一想,接着说道:“官府有卫生护民之责,可着顺天府发罪囚整治干净了。” 太上皇微微颔首:“也罢。” 顺天府狱监崔克理接到府尹公文,立马点起囚徒,往西城宁荣街后街勾当公事。 公人来到腊子树下,锄药母亲以为儿子啥事犯了,吃一惊。 再看时,不像。 再看,一大群人挽车荷担,不是来拿人的架式。 领头的官老爷很客气,问了地方,就把人领到后洼子开工。 老娘也是傻了。 这,这,这……? 老娘赶忙找来贾芸老娘贾菌老娘几个帮忙,烧水送热茶,买来点心果品招待。 崔克理也不知道这家子啥来头,看样子也不是权贵人家,怎么请得动府尊发令,征用囚徒劳役,这不是权贵之家的特权么? 但是他知道万事莫多嘴的为官之道,赶紧催动人手下力气是正经。 清除了芦苇杂物,崔克理问锄药老娘,要不要堆山子? 老娘也不知道该怎么搞法,就想起来薛家女公子做的图样,于是找出来给官老爷看。 崔克理一看,赞不绝口。 好贵气大宅子,只是费银子。 有了图纸,他就知道了怎么开池塘,哪里堆假山,整多少菜畦花地。 锄药老娘拿出了所有的百来两积蓄,没办法,官老爷说的采买石料苗木要跟上,不能误了工期。 人多力量大。 十几日功夫,锄药家老宅子后面近三亩地方面貌焕然一新。 池塘,柳堤,花树,菜畦,石板路面,整齐美观。 除了围墙和主体建筑,其他基本齐了。 崔克理回府衙缴命不提。 官老爷一走,后街可算是炸了锅。 家家户户都来看稀奇,腊子树下人流穿梭。 大家都有同一个问题:谁启动老爷们下驾来的? 自古只有百姓为官府出劳役,哪有官老爷为平头百姓出力的? 锄药老娘是懵懂的。 锄药特地家来,见过了顺天府狱监老爷,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 锄药想爆脑壳,认得的有钱人只有薛大傻子,他却只是个商户,根本没有这个能量,何况早已经撇开了关系了。 贾府?当然不可能。 既然想不明白,就不用再想它。 锄药让老娘再花点钱,请人工将宅基地四周团团围围种上荆棘篱笆,以防人畜破坏。 这么大范围,围墙是个大工程,不是他家目前可以考虑的。 真正头痛的是贾府。 东府还好说,贾珍让尤氏给锄药提了工钱,抄经一遍三十文,锄药一天可以挣到上百文。 西府贾政就很不爽。 好好的伴读不做,要跑去抄书,可见就是个谬种,然而…… “谬种”两个字,他是只能心里说出的,谁知道他背后是个什么人物在出力气? 贾政回忆梳理锄药父亲的亲故谱系,实在无迹可寻。 至于锄药本人,他自然是无视的。 一个童子,懂一点兽医术毛皮,哦,最近听夫子说书法精进,如此而已。 他在工部作员外郎,深知囚徒劳役由官府把控,不是一般人可以调动。 事情的背后,必定有大人物在推动。 至于锄药为什么突然跑到东府去抄经,长时间地抄经,后院妇人自然会让他知道,东府抄经待遇多好,随便做做,就是书童收入的好几倍。 贾政也就是不爽而已。 一个奴才堕落不上进犯不着老爷着急生气, 他觉得真正该生气着急的应该是背后出力气修园子的某人物,出力气越大,所希冀就越大嘛,而这锄药童子,掉在钱眼里,能有出息? 王夫人接连着好几个晚上失眠。 锄药几个字好一点,就让她黑脸成锅底,如今他竟修起园子来,还竟然出动官差做工程,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既然有这般靠山,怕不一辈子死死吃住宝玉? 况且他被发配往东府抄经,焉知他内心无怨? 王夫人心里七上八下,越发恨得锄药小儿咬牙切齿,恨不能一顿棒子登时了账。 贾母当然也知悉了东府寿辰之夜发生的事情,对于王夫人的外宽内刻她一贯的不满意,但是,事情一旦涉及宝玉,就没有道理可讲,虽然锄药小厮当时的表现可圈可点,然而…… 一个奴才,怎么可以盖过主子去? 世上比主子更聪明更能干的奴才不知凡几,不都得盘着掖着,藏拙么! 贾母到底眼界高大些,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一日,贾母招贾赦贾政贾琏议事。 贾琏先述说了腊子树下贾家的稀奇事。 贾琏道: “那都管显然是极用心的。池塘修得规整,水深六尺道一丈,河沙铺底,四面石坡,一色的麻条大石;铺路的青石板是延庆山里的上等料子;就连花径鹅卵石也是大小如一的整齐;菜地的土壤,黑色淤泥打底,掺杂进了煤灰、草木灰和细腻黄泥,一等一的肥沃。” 贾赦皱眉道:“我路过后街,去转了一下,那里格局隐约看得出来,富贵人家的规制,不是锄药小厮所能绸缪。这背后有高人。” 贾政道:“我查了工部档,没有他用工申报记录,全在应天府。府尹李瑞年与我等不睦,同知李宗儒我去问过,他竟然毫不知情。” 贾母道:“我闲常便只在后院高乐,不爱理会爷们的事。然而老爷们无小事,但凡行差踏错,一家子都搭上。譬如这一回,小锄药前脚刚被拘进东府,后脚就公人来修他家园子,你们以为就真的只是修园子?” 贾政睁大迷茫的双眼道:“不是他自己要去抄经挣钱的么?” 贾赦“噗嗤”笑了:“老二,你家的女菩萨,只怕不是真佛!” 贾母瞪了贾赦一眼,责备贾政道:“丈夫齐家治国,岂可囿于私宅。你难道没看出,那小厮抄经是抄经,主要的却是避祸!” 贾政诧异道:“避祸?谁要害他?” 贾母叹气道:“老二,你是真不明白!那小厮一时露了头角,立刻就进东府去,他是怕被人安了罪名,打死淹死都是死。” 贾政终于明白过来。 一个小厮超越过宝玉去,王夫人能够忍受么? 只怕是难。 其实贾政也很不愿意他盖过宝玉去。 毕竟身份贵贱判若云泥,就连放在一起比较都是罪过,何况还比下去了! 唉! 贾政叹息道:“自珠儿去后,孩他娘是日益阴鹫了。” 008 伴读 贾母道:“此事如何处?爷们拿个主意罢。” 贾赦道:“还能怎地?赶紧打发了银子,放了籍出去吧!” 贾政摇头道:“何至于此?儒族叔曾言,这孩子是个真读书种子,打发去了岂不可惜!” 贾赦摇头道:“老二,你便只想着好处。你不知道这是个灾星?日后有个好歹,怕不一家子陪葬?” 贾琏也颔首道:“我看那起子官爷公人,都是极虔诚办他家差使,背后靠山怕是来头极大,惹不起,不如放出去干净。” 贾政道:“果然有人撑着,不妨把那小厮找来问他一问,竟是何方神圣?” 贾赦笑道:“老二你不想想,这小厮显然是个不知情的,否则何至于躲去东府,你以为万遍经书好抄的?” 老太太算是明白了,老大想着撇脱,老二还想着宝玉读书大事。 贾母道:“你们以为,这锄药出府去,他能过得更好?” 贾赦父子哑火了。 这贾府呢,就相当于后世那些高工资好福利风光体面的巨大公司,一等国企,就是子孙都削尖了脑壳要世袭,后来不让世袭了就换个县市变相世袭的那种,比如某力、某草、某某行之类。 贾府的下人,清闲高薪,衣食住行医全包,你看袭人一个丫头,轻松养活家里一大家子人,晴雯小姑娘被逐出府去了,十几岁死的时候金银物事留下四五百两,四五百两什么概念,相当于二三十个小康之家的年总收入,参照后世算起来,得几百万吧,而她七八岁被卖进贾府,工龄才几年呢! 所以丫鬟小子们都不愿意被放出去,放出去等于被某草开除啊,你说痛不痛? 贾母是个老道的,老道的人最善于调和,就是和稀泥,然后在稀泥里掺入自己的私货。 贾母的私货其实就是贾政念念不忘的,宝玉的前程。 贾府公司董事会最终决定: 一、前宝玉小厮锄药擢任宝玉伴读,月银二两。 二、鉴于锄药的特殊情况,日后有关其人的惩处须有荣国府长房核准。 三、锄药科举下场前荣国府放籍,不耽误其举子业。 如此,锄药得了好处,贾府也没损失,连打发银子都省了,本来找伴读就难找,现在也解决了。 更主要的,不得罪锄药家背后站着的遮奢人物。 锄药在东府抄经,已经二十多天。 他格外用心地书写,全力以赴,夜以继日。 他需要勤奋的劳作排遣内心的忧急。 东府其实兜不住他,也没有理由为他做什么。 西府一旦不要了脸皮,随时可以把他带走,随时有一百种死亡方式可以适用于他。 自经死,疾病死,争风吃醋死,路遇劫匪死,跳井投河吃毒药出车祸坠悬崖,乃至携巨款潜逃,总之,在这万恶的旧世纪,一个奴子的消亡,实在太平平无奇。 东府抄经并不能改变什么,最多让他免于速死而已。 还好,西府一直没有动静。 毕竟簪缨大户,不是底层泼皮。 据说宝玉被拘着每日写字,贾母后院里的池水都被洗毛笔洗得黑了。 而西府的平静让锄药更加感到莫大的压力。 在煎熬中毛笔秃了好几只,终于,顺天府莫名其妙的修园子,让他敏感到黑暗中一丝阳光。 果然,东府的工钱由抄经一遍给十文涨到三十文,伙食有三餐一肉变成餐餐有肉,晚上还提供酒水,甚至贾珍有一回还亲自作陪,虽然没有什么打听到什么内幕,还是很客气地吃完了一顿酒,酒后还赐了一个小金元宝,足有一两上下。 贾琏亲自来了,锄药升了伴读,要上学堂去。 至于抄经,带回去慢慢的抄便是。 锄药开开心心地跟着贾琏还到荣国府,贾琏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儿。 贾琏心里想,什么避祸抄经,只怕是府内老人精想得多了。 锄药月钱涨到二两,外加四时衣食住行医用,和通房丫头平儿同等,这待遇平到了众姑娘们。比如黛玉,月钱也是二亮。 当然和宝玉贾琏等是不能比的,爷们要交朋结友,几两银子不够一顿大餐钱。 锄药在荣国府东角门内得了个小院子安身,此处出贾赦花园去,就是宁荣两府中间的夹道,夹道往北头是贾氏宗祠,宗祠以北就到了贾氏族学。 锄药住在此地,又安静,又出街上学都近便。 王熙凤带锄药看了院子,让来旺采买用品,平儿带着小丫鬟除尘洒扫。 凤姐儿笑道:“哥儿今登了高枝了,老爷吩咐办个丫头小子给你使唤,你有自己先看上的没有?” 说罢,捂着嘴直笑。 贾府体面的上仆,有宅子下人的优待,这是特别的恩遇,比如赖大。 锄药看凤姐儿笑,果然妖艳非常。 他就忽然想起贾瑞,不知道这哥儿现在怎么样,按照时间,应该被凤姐关过了一夜了。得抽空子去看看,好歹一条人命,又是夫子太爷的独孙根子。 小子? 锄药自己还小子哩。 要个丫鬟料理院子吧。 锄药就想,平儿当然好,又漂亮又善良,还特别能干得体。 他又想到紫娟,又忠诚又体贴,多好的丫头,长得像极了后世电视剧韦小宝里的阿轲姑娘,无论声音容颜都美极了。 都只能想想而已。 他最后还是想到小红,林之孝家的林红玉,避讳改名小红的,从前他们没少在一起顽闹。 听到锄药要自己,小红就心里不大乐意。 他以前经常和茗烟抢自己养的小雀儿,气得自己哭,他就是个小土匪子! 现在连人都要! 小红想着就憋屈。 但是,凤姐开了口,谁能回绝? 小红委委屈屈地跟着平儿到了东小院,院里有棵大枣树,树上有个雀儿窝,锄药就骚包地取了个院名,叫做“雀儿居”,大字写了在门楣上边。 小红一看见,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这还就是那个死锄药儿! 平儿送人到了,带着小丫头子走了。 锄药见她脸上还撅起嘴,伸出手指一弹,随即蹦开,笑道:“这撅把子,看挂不挂得住半吊钱?” 小红就追上他打。 两个撕闹一阵,小红也就忘记了不快,兴冲冲打开厢房去安顿自己。 锄药拉住她,让她住西屋。 小红笑道:“哪里有下人住着正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升了姨太太哩!” 说罢了,才发现这话太虎了,就有些脸红。 锄药笑道:“跟我做姨太太,岂不亏死你?” 小红是个有想法的行动派,口齿利落,做事干脆,后来被凤姐儿赏识,做了小管事。 在原著里等几年她长大了,她先是试图贴近宝玉,结果被护食的宝玉丫头子们骂走,然后又园子里故意掉手帕子让贾芸捡到,两人终成其好事,成为红楼世界幸福指数最高的一对,——总之,她是不会甘心嫁一个小子的。 这个时候小红还小,十二岁,但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有点懂事儿了。 她一想自己怎么可能嫁奴才,好歹也得嫁个主子,那怕穷酸点,也比嫁奴才好听。 她这么一想,就把锄药鄙视了,往炕上一盘腿,道:“小锄药,我侍候你可以,咱得约法三章!” 锄药好玩,道:“那要看你怎么说!” 小红掰起手指头道:“一,你不能打我!” 锄药道:“那不能够!咱们不是好朋友嘛。” 小红想一想,又道:“不能花我的月钱置什物!” 锄药笑道:“小财迷!你放心好了,不花你的钱。哪有主子使奴才钱的,逢年过节我还要给你零花哩!” 小红大气地摆摆手:“这个就免了,你只是个穷小子。” 锄药道:“三章还有一章哩?” 小红想一阵,不得所以,便道:“先记着,日后想起再说。” 她想一想,问道:“你不要交关交关我点啥么?” 奴才子进门,主子例需教导。 锄药道:“交关啥?你是怎样的就怎样,开心就好。” 小红歪头想一想:“不行!我娘交代的,得侍候好主子,看好院子,管好钱袋子。” 锄药心里笑道:“大管家宅子里头长大的,就是好,岗前培训都省了。” 小红的话给他提了个醒。 他前辈子是个房奴,住个鸽子笼,每月还房贷苦哈哈,没有管院子的概念。 这辈子家里破院子老娘掌着,也无需他操心。 这会子一个院子七八间屋子住着,作为院子主人,有些问题是要上上心。 破壁腰得补上,瓦片需要检点,几块空地要打理,鸡棚兔子窝要不要养着点消化剩饭菜? 最主要的,好像还不是这些…… 锄药忽然想起小红说的——看好院子,心里就有些惕惕起来。 真要有个歹人,他们两个小孩儿被人背走了也没人知道! 想到这,锄药的心就有点慌了。 真正的歹人或许盯不上他,可怕的是假扮的歹人,华胄高门里头的熟门熟路的“歹人”! 这个院子隔着一道门墙就是大街,半夜里被弄出府去真的就神不知鬼不觉。 他甚至都怀疑,安排这个宅子给他住,它本身就是个阴谋。 009 焦大 锄药道:“小红儿,我要上学,你有时候也要出去采买拿饭,院子不就空了?” 小红瞪大了眼睛,道:“这可不行!衣服箱子银箱子怎么办?不如要个小子来吧!” 锄药摇头道:“小子都贪玩,真有个贼时早吓得瘫了,不顶用。” 小红道:“这就难了。老成的下人都要办事儿,要不到的!” 锄药说:“你想想看,府里头有没有闲着不中用的,能看家就成。” 小红跟着爷娘,熟知府中人事。 小红想都不用想,道:“怎么没有,焦大爷啊!” 锄药恍然。 焦大这个老功仆,早已经荣养不派活了。 他又老得闲不住,到处指手画脚不满意,整日里吃了酒骂大街。 锄药欢喜道:“好极!我去请他来住。” 小红道:“他又喝酒,又爱骂人,老爷们都不管他的,我有些怕他。” 锄药点她脑瓜子,笑道:“你傻呀!给他一壶酒,他便是亲姥爷!” 小红也笑了,这个老爷子,果然是这样儿的。 锄药有两日假,就和石灰稀泥修补墙洞炕脚,粉刷了墙壁,清理了屋面树叶杂草,换了烂瓦,窗户换了薄胎筋白纸。 来旺使人搬来床桌榻凳箱子柜子等物事,又用山水鸟兽大屏风把两间卧房隔开成前后套间。 地龙烧起来。 院子里焕然一新。 屋子里亮晃晃,暖洋洋。 小红养着的小雀儿挂在屋檐下,唧唧溜溜唱歌。 忙碌了一天,小红倒是精神饱满,她满意地背着双手巡一回院落,发现鸡窝子还空着。 锄药道:“无妨!改天你去我家捉几只,老娘孵了一大堆。” 小红道:“改天个啥?赶紧的,还能蹭个晚饭!” 两个收拾收拾出门去,听到焦大正在门洞子外面嘟嘟囔囔,一抬头,正撞见贾政下值回家。 锄药赶忙上前行礼谢恩。 贾政温言宽慰道:“我家读书久不效,小子可期乎?切当自勉,不可懈怠。宝玉可俦则俦之,不可则督之,督之不能,则告于我可也。” 锄药诺诺。 贾政看看一旁的小红,问道:“你是谁家的?” 知道是林之孝家的孩子,贾政微微颔首,道:“好好服侍爷们,不可跳荡。” 又向锄药道:“这孩子有些灵气,你好生待她。” 锄药点头答应了,就想起焦大一事,就向贾政求情道:“焦大爷每日醉酒,胡言乱语,不是个办法。小的想接他去小院里同住,我早晚诵书,老人家多听着些圣人言语,或许就闲静了也未可知。” 贾政也被这老大爷烦得很,见锄药有这个心,心怀大慰,道:“焦太爷救过老太爷的命,休要怠慢他。回头我使人送酒钱银子来。” 锄药走出去,劈面焦大老大耳刮子打过来:“小猢狲子,管起来大爷的事来!” 锄药吓得一出溜:“老爷子,你都听着呐?” 焦大愤愤道:“老子耳不聋眼不花,这府里的,啥看不到听不到?” 锄药赶忙拉开他出去,小声道:“老爷子,我那话说给二老爷听罢了,我实在是想接老爷子跟我去同住,总得过过家主子不是?” 焦大鼓起牛眼睛,鄙夷道:“你自己挤小厮屋子,怎么接我住?” 小红跳出来笑道:“老大爷,看你孤陋寡闻了吧,小锄药升了伴读,府里分了宅子了!” 焦大眯起眼睛,打量一下小红,咧开大门牙笑了:“这不是林之孝家的姑娘么?倒是越长越水灵了,配得上我侄孙儿!怎么的,两口子还家去?” 小红大羞,远远的跑开了去。 焦大对着锄药呵呵冷笑,道:“小锄药儿,出息了呵!也不叫焦叔爷爷掌个眼,就敢把人姑娘往家带?” 锄药哭笑不得,解释道:“老爷子,小红是凤姐儿分派来屋里侍候的,你老想得多了!” 焦大耳朵就不利索了,叫道:“什么?屋里的?那不就是了!” 一老一少吵吵囔囔,几个乐呵呵回了腊子树下。 卢氏见儿子几个到来,万千之喜,拉着小红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就捋下手腕上的银镯子,硬塞给小红做见面礼。 焦大一旁拍着手笑。 小红一张小脸蛋红得像红绸布,看见邻居都来看热闹,羞得躲进房里不出来。 老娘自去伙房备饭,锄药忙着和邻人解释,原来是个丫头子,不是大伙儿想象中的准两口子。 吃完了饭,锄药娘领着几个去逛后园子。 这时候已经周边都种植了荆棘藤木,密密麻麻的刺篱笆足有围墙高。 锄药娘指点着规划中的书房位置,吹大气道:“好儿子,你把媳妇儿找来,老娘我给你这儿起精舍做婚房!” 她一头说着,一双眼睛却只管往小红身上睃。 小红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吓得直往锄药身后钻。 焦大哈哈大笑。 锄药叉开道:“老娘,我还小呢,不说这个,你看都吓着小红了。——你打算这园子怎么弄?” 老娘发愁道:“这么大菜地,我又种不过来,养鱼又不会,怎么弄?” 焦大笑道:“这土肥,种上草籽,等我养马!” 焦大是马夫出身。 小红白他一眼,道:“你老爷子养马,只怕几杯猫尿一吃,又马毛儿都不见了!” 焦大就赧赧地不说话了。 他早年醉酒丢过马匹,被小红戳了伤疤。 锄药暗笑,刚刚焦大爷哄笑她来着,这丫头片子报仇不隔夜。 焦大鼓起牛眼睛道:“小丫头片子,那你说,你知道怎么弄好?” 小红也不理他,转向锄药娘道:“婶子,许多花地菜地,好种草籽菜蔬,水面放莲藕水草漂萍,虾米螺丝,泥鳅乌龟,养千百只鸭子,几千尾鲜鱼,空地上打棚子养几百鸡儿鹅儿。 闲时雇一两个长工,忙时请短帮。婶子做个管事,焦老爷子闲着也闲着,不如搭把手,我也懂些儿饲养法子,锄药又是个兽医,咱这饲养场子,还怕不妥妥地?” 焦大说不出话来。 老娘看着小红,眼珠子里面都要伸出手爪来。 锄药也暗叹:“古代的这半大小子姑娘,真不能当小孩看呐!” 原来,林之孝有意栽培自家姑娘,打小领着到处跑腿管事务,故此小红的见识大。在原著里,她对着宝玉,对着凤姐儿,都是果敢爽利,宝玉凤姐儿都喜欢她。 回到荣国府东门小院,焦大不客气地占据了两间东厢房,他自己住一间,他的瘸腿子老狗住一间。 他一边安置狗窝,一头鄙视丫头子主子同住正屋,“丫头不是丫头,主子不是主子!” 小红躲在屋里不出来。 锄药无所谓,蹲着看他做窝,看那狗子。 那老狗老眼都有些浑了,看着挺普通。 焦大吹嘘道:“不是吹的,我这条狗,刀枪阵里出来,吃胡狼肉长大,草原上撵得过奔马,这京城里你找不出来第二条!” 锄药喂它吃一块肉骨头,那狗子理都不理。 焦大道:“它吃生肉。杀场上下来的货色,只爱饮毛茹血!” 锄药就丢过一条生兔子腿,那畜生闪电般跃起,凌空叼住,再退回墙角里慢慢受用。 锄药吃一惊,看来真就不是凡品! 焦大吃过几杯酒,叫过来锄药训话:“听说你字儿写得溜,写来我看看。” 锄药就写几个字,“大漠孤烟直”。 焦大拿起来看,正着看,倒着看。 原来他不认字。 焦大看一回,道:“这字儿我看得端正,比你老子要强!” 嚼一把花生米,吃一口酒,老头子道:“你老祖,你老爹,都做个马夫,,你如今升了个伴读,是不是挺惬意?” 锄药想,小厮到伴读,米箩里跳到糠箩里,当然是不错。 焦大看见锄药点头,竟然就大怒,厉声道:“你老祖是个义从,你老爹也是个义从,虽然穷困,却也是天地间一个男儿,不是没膝盖骨的奴才!” 锄药大吃一惊,他家难道不是三代贵仆么? 比如他家的老宅子,据说就是“功仆”的奖赏。 焦大道:“贾府功臣罢了。功仆是一家人的说法,是主子看得重,作自家一份子看待。” 锄药明白了。 义从毕竟是外人。 而功仆在贾府是极有面子的。比如焦大,天天没事醉酒骂街,贾政还要管他酒钱。 而锄药自小被收进府里,也是主家极大的恩遇,这个时代的人们膝盖没那么硬,宁荣街后街的穷街坊大抵都以贾府为奴作为荣耀,而腊子树贾家其时生计难续,故此贾府收了锄药。 若非贾府慷慨,锄药只怕长不到这么大。 以前的锄药是个快乐满足的小奴才,如今的锄药,刻苦读书,当然是不甘现状。 焦大见孺子可教,就跟锄药讲述起腊子树下贾家的来由。 原来锄药家也是金陵人氏,只不过和贾府关系遥远。 金陵贾氏二十房,八房进京,都是和宁荣两房挨得近的,十二房血脉远着的还在原籍。 十二房和贾府的关系,恰如锄药家和十二房的关系。 换句话讲,不过头上顶着同一个“贾”字罢了。 锄药家是祖传的养马术,其父祖又都深具勇力,故此得贾府老祖看重,一直跟随征战。 豪门家奴的身份又实惠又有排面,但对于想要往上走的锄药,却是个局限,大楚朝科举规定,罪囚奴仆不与试。 虽然贾府有承诺放籍,毕竟还是个未知数,锄药内心不免忧虑。 这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