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奸佞》 第1章 在一切显露端倪之前,苏怡安很长时间里都未发现异常。 她知道这阵子崔洵很忙,忙得脚不沾地,没空回家也就罢了,回来也多是陪她用一顿饭,然后洗漱完倒头就睡,即便依旧坚持老-习惯,询问她平日里的日常,但累就是累,疲惫的面色与眼底的青黑都做不得假。 面对这样的崔洵,她断然舍不得让他再额外费心,不仅将自己照顾得妥帖,家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避免他分心受扰。 崔洵的忙碌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苏怡安接受良好,毕竟,这个男人也不是第一天这么忙,她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 十几年风风雨雨走过来,虽然两人之间还是会有磕磕碰碰,但涉及到正事,向来都是一致对外,尤其是崔洵身上还背着名满天下的祸国奸佞的鼎鼎威名。 这次要办的正事崔洵没提,苏怡安也没深究,但说到底,不外乎是排除异己,祸乱朝纲,或者勾结党羽兴风作浪,总之,肯定是十分符合他名声的恶行。 崔洵,曾经帝京之中聪颖过人英俊夺目鲜衣怒马的勋贵子弟,从当年的人人称颂到如今人人喊打,也不过十几年功夫。 他历经炎朝三代帝王,熬死老皇帝,坑死新帝,成功把持朝政之后,如今扶持傀儡小皇帝上-位,在帝京与朝堂之外掀起数次腥风血雨,当得上言官御史骂的那一句“祸国佞幸”。 这十几年里,崔洵干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苏怡安早已见怪不怪,经历多了波折风雨,如今崔洵再做出什么她都不会感到惊讶。 毕竟,以那个人那阴晴不定睚眦必报的脾气,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惹到引来一场风雨呢。 于是,她安心在家里做她被祸国奸佞娇养着的狐狸精,每日里过她的平静安然日子,偶尔在崔洵回来的时候好好服侍照顾他。 这样的生活虽然简单,却不无聊,苏怡安满意得很。 深秋的夜晚,凉意渐起,用过晚饭后,她在院中赏着香气馥郁的金桂,旁边丫鬟送上了近段时间府里收到的帖子。 她简略翻了翻,茶会诗会赏花游园不一而足,和从前没两样,发现没什么有价值的邀约之后,她摇了摇头,“都拒了吧,以后再说。” 丫鬟领命,拿着帖子退了下去。 院子里秋意凉爽,夜空星光闪烁,虽然没什么令人惊艳的景色,但也值得观赏品味一番。 自从崔洵大权在握,一手把持朝政,这种攀附与邀约就成了日常,尤其是傀儡小皇帝被推上-位,来自帝京权贵们的直白热情谄媚更是家常便饭。 早些年,苏怡安出门和人交际时还会遇到些说酸话甩脸色的夫人们,但等崔洵手腕强硬的清洗了一批不识趣的硬茬子之后,这些从前斜眼看人的权贵们就识趣了许多。 如今的她,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敬畏的“崔夫人”,站在勋贵女眷之间,也是众星拱月,总之,风光得很。 但就算帝京这些人再识趣再热情,隐藏在一张张笑脸背后的,还是冰冷刺骨的恶意。 私底下骂她狐媚子狐狸精,骂崔洵阉竖奸宦,词儿变着花样儿的换,但意思到底只有一个,崔洵和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早日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们偏偏不死,还活得更加风光荣耀,暗地里肯定气死了不少“热心”人。 不过,苏怡安清楚的知道,她和崔洵未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踩着尸山血海爬到顶峰,下面全是虎视眈眈随时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将他们再度踩进地狱不得翻身的敌人,日子就算看起来再光鲜璀璨,实际上也是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她和崔洵的仇人,基本上已经死绝,但这些年来帝京宦海沉浮,树敌三千不止,总有一天他们会前路断绝,死到临头。 这是他们必将到来的未来,寿终正寝对她和崔洵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 崔洵是半夜回来的,带着满身的秋夜凉意,苏怡安窝在温暖的床榻之中,迷迷糊糊间被男人冰冷的身体贴上身,当即打了个激灵被迫醒了过来。 男人身上带着在外奔波的仆仆风尘,挤过来贴着她取暖的动作自然且理直气壮,她哼了两声,试图推拒,但没能成功。 虽说每次结果都一样,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反抗,长年久月下来,也算是老夫老妻的一种情趣了。 “天冷的真快。” 崔洵声音低沉,毫不客气地扯开她里衣,赤-裸的身体贴过来,汲取她身上的热度,“好好给我暖暖。”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的,身上的冷意一阵接一阵,苏怡安几乎怀疑崔洵的身体里藏着冰雪。 她被迫彻底敞开身体,温暖这大半夜才回家的冰冷男人,迷迷糊糊间再度起了睡意。 崔洵这会儿显然不困,也不乐意她睡过去,挨在她身上蹭一蹭磨一磨,嘴里还在嘀咕着“太冷”。 白日里她折腾了几局棋,夜半人该酣睡之时困乏得厉害,崔洵这么折腾她,惹得苏怡安大为恼火。 “安分点!”她用力拍了他手臂,清脆响声中声音愤愤,“老实睡觉别烦我!” 她性情温和,平日里甚少发脾气,就算崔洵这些年脾性越发诡谲霸道狠辣,也依旧温柔以待。 即便床笫之间被折腾得很了,也少见抱怨,总之,脾性温和得不像话。 崔洵多少次故意惹人生气都未如愿,如今居然在一个普通的夜里让她高了嗓子,也算是意外收获。 不过,他来不及庆幸与高兴。 苏怡安身上很热,热得发烫,和他身上冷得渗人的温度正相反。 他依偎着她,两人身体缠在一起,一热一冷,互相汲取着令自己舒适的温度。 “恬恬。” 崔洵突然出声叫了苏怡安的小名,她迷迷糊糊的应了声,觉得自己越发困了,不大想搭理他,满脑子都只想着要睡觉。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凑过来索取了一个亲吻,然后就安静下来,老老实实的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苏怡安拖着沉重的身体醒来。 一个晚上的休息,丝毫没有解乏的感觉,反而像是在梦里翻山越岭似的,满身疲累。 外面天光大亮,她在床-上又躺了许久,才慢悠悠的起了身。 身边崔洵早就不见人影,洗漱好,挑了好看的衣裳和朱钗,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又精神,看着铜镜里依旧充满魅力的容颜,苏怡安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就喜欢看自己这么精神又漂亮,尤其是面对外面那些女人眼睛里的嫉妒与不甘,会让她心情更好。 虽说她甚少蓄意找事,但不妨碍自己自娱自乐,享受她们的挫败感,毕竟,在帝京权贵这个沉闷荒唐的圈子里,她活得耀眼又精彩才能让他们难受。 敌人难受,自己就开心了,这是崔洵教给她的立世哲学之一。 她这边一切收拾妥当,等着用早膳,结果厨房那边磨蹭了许久,都没能送上来,她正想着是不是该敲打一番办事不尽心的厨房,却见崔洵一袭月白长袍,端着一碗面从门外缓缓走近。 说真的,苏怡安不是一般的惊讶,要知道有多少年崔洵都没穿过浅色衣袍,尤其是位高权重之后,无论是常服还是朝服全都是彰显权柄威势的深沉色调,冷不防见他一身月白,当真是惊艳又意外。 这样的崔洵,让她想起当年帝京之中流传的美名,翩翩佳公子,风流倜傥,英俊夺目,是多少女孩子的深闺绮梦。 然而,这一切美好,在崔家满门覆灭之后就尽数黯淡消散。 那之后的崔洵,是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奸佞,是人人喊打的阉竖,也是多少人期冀得而诛之的祸国权宦。 看到这个模样的崔洵,苏怡安怔楞了许久,直到眼前被摆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她才在崔洵掐她脸的动静中回神。 “这么傻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花。” “看你好看。”苏怡安说的是实话。 她的记忆里,一切灾难未发生之前有关崔洵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如今突然看到同旧日景象相似的场面,难免思绪复杂。 她知道那时候的崔洵既出色又有名,但两人打交道太少,谁能料想到多年后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两人是如今这一副模样呢? 世事无常,无论是苏家与崔家的失势与覆灭,还是她与崔洵跌宕起伏的人生与命运,以及如今他们权柄在握的风光与高高在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如果他们不曾遭遇过那些苦难,可以继续原本正常的人生,她和崔洵的未来,或许也是很有趣很值得期待的。 总之,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也或许,不会比现在更“好”。 “别看了,再看我也不能填饱肚子。”崔洵拨了拨碗里的细面,似笑非笑,“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我自己来。”苏怡安接过筷子,认真吃面。 以崔洵的任性,向来说到做到,她可不想被他折腾着吃不好饭。 面甫一入口,苏怡安就皱了下眉,不得不说,府里的厨子手艺一向好,这软踏踏的面完全不像对方的手笔。 眼角余光注意到旁边人的认真神情,她心里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你亲手做的?”她问。 崔洵轻笑,英俊如昔的脸上光彩湛然,“怎么样?” “味道一般,”苏怡安实话实话,“不过我很喜欢。” 前半句崔洵很不满意,不过后半句明显取-悦了他,面上笑意更深,“做好之后你是第一个尝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味道。” 他凑过来,就着苏怡安的手吃了一口面,认真点评,“我手艺不错。” 苏怡安回以“你开心就好”的眼神,任由这人黏在自己身边,一起吃完了这碗味道一般的汤面。 用过早饭之后,崔洵也没出门忙碌,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赏花,他就在旁边泡茶,她弈棋,他在旁边插手捣乱,她看府里的账本,他笑着看来复命的下人,她去花园里散心,他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尽心陪游的丈夫。 总之,一天下来,难得的不任性不找事,普普通通,安然平和极了。 晚上临睡前,崔洵黏在身边问她,“今天开心吗?” 他问得郑重又认真,苏怡安想了想,点头,“开心。” 虽然不解其意,但今日确实过得还算舒心,其实,只要崔洵不偶尔发神经任性或者搞事闹脾气,她的日子就很好。 毕竟是被太多人畏惧厌憎的祸国奸佞,崔洵不同于其他任何人,他的任性与坏脾气,乃至搞事带来的后果,非一般人承受得起。 今天他这么老实乖巧,让苏怡安心里有了猜测。 闲话聊天时听某位夫人说起过,每次家里那位想要往府里收美人抬小妾时,就会格外小意殷勤,虽然不知道崔洵是不是也打算这么做,但今天的做派确实有几分像。 若真是这样,她是肯定不会拦着他的,只要崔洵想,他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他的身体…… 反正,苏怡安希望崔洵好,无论是哪一方面,如果他真的不再为那些过去所困,就这样也挺好。 她这里一时间想了许多,崔洵倒是不见异样,摸了摸她脸颊,凑过来又慢又深的亲了许久,才轻声道,“你开心就好。” 这个晚上,崔洵身体依旧冷得像冰,苏怡安被他抱在怀里,慢慢安心的睡过去。 本梦半醒间,她感受到了炽-热的温度,仿若梦境一般的画面里,她看到了滔天烈焰与熊熊烈火,还有火焰之中抱着她的崔洵。 秋夜的帝京,冲天的红色烈焰迎风而起,明远侯府一场大火连烧两天两夜,将所有一切尽数化为灰烬。 无论是被人憎恨厌恶鄙薄的祸国奸佞崔洵,还是被他娇养着的宣国公府遗脉苏怡安,都随着这场大火彻底湮灭。 崔洵身死之后,帝京之内宗室权贵联合发力,开始肃清曾经依附祸国奸佞的阉党,曾经纵横帝京专擅朝政的崔党彻底被清算。 至于那两个死去的人,也随着阉党的覆灭渐渐辗转于世俗流言之中,衍生出无数精彩的传说与话本…… 第2章 暮春的帝京,芬芳落尽,柳絮翻飞。 宣国公府之内,丫鬟仆人虽面色焦急来往匆匆,却依旧谨守规矩,未见失礼。 跟在管家身后入了内院的老太医捋了捋胡子,暗自感叹,不愧是当年跟着太-祖的开国勋贵,即便如今已式微,底蕴依旧不俗。 其实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有钱,任性。 这富丽精致的院落与雅致奢华的内饰让频繁来往于勋贵朝臣之家的老太医心里也好生羡慕了一把。 不过他今日来是为了宣国公的掌珠,据说这几日病得极为严重的嫡小姐。 那位嫡小姐是宣国公膝下独女,自出生起就备受宠爱,且因为宣国公一脉向来子嗣不丰的缘故,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儿更是受尽万千宠爱,娇养得金尊玉贵。 宣国公府两兄弟,总共两子一女三个孩子,她作为长女反而最受众人喜爱与重视,也是京中少见的稀奇事。 一路被人引着进入小姑娘的茗阑院,老太医当头就看到了神情凝重的宣国公同其弟弟,两个清俊出色的大男人守在廊下,看模样是专门在等前来诊治的大夫。 这嫡小姐果真是宣国公府的娇宝贝,他出诊京中这么多府第,哪曾见过为了一个小辈这么大阵仗的人家。 “多谢王太医愿意入府。”宣国公上前见礼,强压着焦躁的心情和人寒暄了两句,等对方缓了一口气之后,立刻同弟弟相伴太医左右,将人送进了内室。 小姑娘异常奢华的闺房之中,两位美貌贵妇此刻正安静的坐在床榻前,小心翼翼的给高热昏迷的小姑娘擦汗。 等看到床榻上小姑娘的容貌,老太医啧啧称奇,果然像京里传言说的那样,姿容甚是出众。 虽说如今年纪尚幼,但也可窥见日后的美貌,也难怪前来宣国公府求亲的人家一年比一年多了。 “有劳王太医了。” 作为宫中太医院里有名的儿科圣手,王太医也是第一次入宣国公府,这同他说话的贵妇清丽动人,柳弱花娇,想来是宣国公夫人了。 他同两位贵妇见礼之后,开始仔细给小姑娘摸脉,望闻问切一套流程下来,他心中已有定论。 肝气郁结,情志不舒,加之受了春寒,因此高烧不退,老太医心里有了结论,就病情来说并不算严重,但看着床-上紧闭双目的小姑娘,他心下称奇,小小年纪,肝气郁结倒是少见,也不知道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过这些和他无关,他仔细将诊断结果告知了众人,看过之前的方子重新调整用药之后,宣国公夫人满脸怜爱的将药汁小心翼翼的喂给了女儿。 药汁入口,苏怡安被苦得勉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满脸担忧的父母与叔叔婶婶,她缓缓眨了下眼睛,朝他们露出一个安抚笑容,就又再度闭上了眼。 不是做梦,她,确实回来了,回到她十岁的时候。 家族亲人俱在,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安好,还有她的两个弟弟。 宣国公府,依旧是虽然有些式微但根基还算深厚的宣国公府。 她庆幸着,心中安稳,却又没来由的有些慌张失落,但很快,生病导致的虚弱让她再顾不上这些,在药汁的作用下安稳睡去。 *** 暖融融春光中,苏怡安靠坐在临窗处的软榻上,盯着院中花坛里那从被精心侍奉的牡丹,目光不动。 正值花期的富贵花,一朵一朵盛开得极其鲜妍,沉甸甸的垂在花枝上,迎着微风尽情展露自己的美丽。 鲜活,漂亮,又生机勃勃。 她安静的坐在这处,看了许久的花,直到担心主人身体的大丫头低声凑过来劝说,才慢吞吞的回了内室。 大夫叮嘱她要少吹冷风,全家上下无不将太医嘱咐奉为圭臬,对她的一举一动看得极紧。 父亲和叔叔去上朝,母亲在处理庶务,婶婶带着两个弟弟回娘家探望生病的老大人,所有人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的生活着。 苏怡安叹口气,接过大丫头碧玉递来的养身汤,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即便她如今切切实实的在这里,偶尔还是会有种不真实感,好像随时都会从美梦里醒来,睁眼后又是只有她自己的现实。 她做过很多次这种梦,尤其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后来或许是年纪渐大,时光流逝,又或许是有崔洵在身边,这种梦渐渐做做的少了。 想到崔洵,她喝药的动作顿了一下,既然她能回来,那崔洵说不定也可以。 她这么想着,打算有机会的话去见一见人,如果真的回来,就两人合力做些事情,如果没回来…… 苏怡安看着玉碗里的褐色药汤,深吸口气一饮而尽,就算只有她自己,也会努力力挽狂澜,改变未来。 *** “小姐喝过药了?”处理家事的间隙,陈氏询问身旁的大丫鬟。 丫鬟点头,将自家小姐今日的情况一一道来,事无巨细,让认真听着的宣国公夫人放下了心。 “等会儿忙完我去看看恬恬。”陈氏合上手上的账册,同庄子上和府里负责经营外面商铺的管事又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往女儿的院落。 恬恬是女儿出生时老宣国公亲自取的乳名,这个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宝贝女儿,不只是宣国公同陈氏的心头肉,也深得弟弟与弟媳的喜爱。 和京中其他人家不同,宣国公府几代都人丁寥落,虽说和家风清正不无关系,但显然也有点儿说不清的情由在里面。 宣国公同陈氏自小定亲,陈氏出身江南,十六岁入帝京与丈夫成亲,婚后恩恩爱-爱,无小妾通房搅扰,不过子嗣上就稍稍有些不顺。 成亲五年她都未能为苏家诞下一子半女,若是其他人家,只怕早已通房小妾狠命的抬,承受公公婆婆与丈夫的怨怼,但陈氏幸运,嫁入宣国公府,老国公对此全然随缘,并未逼-迫一对小夫妻。 至于宣国公,真心疼爱娇妻,虽然也想要儿女,但不至于为此同夫人闹什么别扭,更别提在后院添女人让妻子堵心了。 或许是多年向佛寺道观诚心祈求的缘故,在陈氏嫁入国公府的第六年,中秋家宴上有喜,一年后瓜熟蒂落,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怀这一胎时,陈氏孕中吃足了苦头,本以为生下来会是个折腾人的混世小魔王,谁知道居然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娃。 虽说第一胎不是儿子让陈氏有些失望,恐无法对公公和丈夫交代,但谁知道,偏偏是这个生下来就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得了全家人的疼爱。 不仅她将这个宝贝闺女看得眼珠子一样,包括去世的公公和立志要做严父的丈夫以及刚刚成亲的小叔子在内,一家人几乎将这个娇宝贝宠上了天。 从衣食住行到才艺学问,极尽用心,可谓是千娇百宠,生怕她有一点儿不顺心。 按理说,这样娇宠着长大的小姑娘很容易养成骄纵任性的脾性,但偏偏苏怡安不同,她从小就听话,乖巧贴心,做事说话都让人顺意极了,也无怪乎越大越受宠爱,就连后出生的两个男孩儿都越不过她去。 只不过,陈氏到底有些遗憾,女儿性子不够活泼,差不多年纪的朋友有些少,比起出门同朋友们游玩,更喜欢安静的呆在家里。 想起今日收到的拜访帖子,她露出笑容,还好有陈家那两个孩子在,也算是弥补了些遗憾。 陈氏进门时,苏怡安正在睡觉,大夫开的药方有安眠功效,她每日用过药后,总要睡上一个时辰,恰好同忙完来探望的陈氏错开。 床榻上,女儿面色红-润,看起来好了许多,陈氏在一旁看着,总算安下心来。 这孩子从小就身体康健,甚少生病,上一次生病还是老国公去世之时,也不怪这几日府里的主子们都面色不佳。 苏怡安醒来时,就看到了坐在床前神情慈爱的母亲。 即便她死前的年纪比现在的陈氏还要大,但母亲就是母亲,是无论她长到多少岁都依赖与信任的母亲。 所以,她理直气壮的用自己十岁的身体朝母亲伸出了手,“抱。” 虽说她自小乖巧听话,但被家里人娇养着长大,怎么可能没有一两分任性,可以说,她的任性,全都用在了撒娇上面。 小时候的苏怡安,惯于在长辈们面前撒娇卖痴,家里人纵着她,她自己也丝毫不觉不妥,就这么一路长到了十六岁,然后迎来了宣国公府的灭顶之灾。 这会儿,她被一脸无奈宠溺笑意的陈氏抱在怀里,嗅闻着母亲身上独属于她的气息,满足的闭上了眼。 曾经的缺失,是再多的梦都弥补不了的,然而,她现在重新拥有了一切,这多好。 “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陈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柔声询问。 “我很好,”苏怡安轻声道,“哪里都很好。” 她往母亲怀里更加亲密的蹭了蹭,惬意满足的模样像是一头吃饱喝足的慵懒小猪,让陈氏笑意更深。 “等你身子彻底好了,母亲带你去安国寺进香,你前阵子不是说想吃寺里的素斋吗,母亲带你去尝尝。” “都听母亲的。”苏怡安乖乖巧巧,一如从前。 陈氏和女儿亲昵了一会儿,抽空去安排丈夫的午饭。 宣国公身上并未领实职,而是在中军都督府挂了一个都督佥事的二品缺,虽说平日里事情并不多,但偶尔也有意外,需要去京郊协管五军营的训练、后勤乃至军纪,忙起来时也是脚不沾地。 陈氏心疼丈夫,在宣国公忙碌起来时,一向是宁愿费事往京郊大营送补缺的,从饭菜到衣物,样样周全。 时近正午,也到了该往京郊送午饭的时候,一应菜色她早就吩咐妥当,差不多也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身边带着女儿这个形影不离的小尾巴,她一边笑一边和小姑娘说些庶务安排,言传身教的教导她如何掌家。 庶务相关之事苏怡安纵然早就了然于胸,这会儿还是听得认真,乖巧认真的模样惹得陈氏又是一阵亲昵。 于是,等宣国公忙碌了一天回到家时,见到了床榻之上占据自己位置的宝贝女儿。 “身上一身汗臭味,快些去换洗,还有,今晚恬恬跟我睡,你去睡书房。” 虽说平日里宣国公也是妻子的心头肉,但有宝贝女儿在的地方,他就要退一射之地了。 劳累辛苦了的一天的宣国公委屈的看一眼妻子,再看一眼女儿,到底不甘不愿磨磨蹭蹭的出去了。 第3章 陈氏是夜半时被惊醒的。 她怀里搂着香香-软软的女儿,本来睡得正好,心口却突然砰砰砰跳得厉害,惊得立刻醒了过来。 结果刚醒过来,就听到了身边细细的哭泣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瘆人。 外面守夜的丫头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赶忙起身点起火烛,陈氏借着光亮,看到了身旁安静闭着眼哭得满脸通红的女儿。 十来岁的小姑娘娇弱稚-嫩,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紧闭的双眼里往下落,像是陷在噩梦里醒不过来,看得陈氏心尖儿发疼。 她一迭声的吩咐丫头去书房寻自家老爷,一面将女儿抱在怀里轻声安抚。 老辈人说过,小孩子梦靥的时候不能直接叫醒,以免惊到神魂,陈氏低声唤着女儿的乳名,心焦地等着丈夫过来。 宣国公大半夜被随从叫醒,本来很是不悦,但一听是夫人让人传的话,立刻披着外袍起身,腿脚利落的进了内院。 等看到女儿睡梦中哭得不停抽噎的模样,立时和陈氏一样心口发疼,守在一旁低声安抚,急得整个人团团转。 或许是有父母在身边抚-慰的关系,哭了许久的女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带着满脸的眼泪又继续睡了过去。 两人不忍叫醒孩子,又怕她再度梦靥,因此在一旁耐心守到了天亮。 苏怡安醒来时虽然觉得眼睛不大舒服,却没在意,不过见父亲母亲满面担忧的看着自己,不着痕迹的询问她昨晚做了什么噩梦时,才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我晚上做噩梦一直哭?”她咬着雪白的包子,满面疑惑与惊讶,“我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啊。” 宣国公摸了摸宝贝女儿的头,“没做噩梦就好,等父亲想想办法。” 苏怡安是真没觉得不妥,但见父亲和母亲忧心忡忡,也只好乖巧的应下来,自己抽空认真思索她晚上的情形。 自从回来之后,她觉得自己夜里睡得挺好的,别说噩梦了,就是醒都没醒几次,天天都是一觉到天亮。 宣国公又请了几位大夫帮女儿看诊,几位医术精湛的大夫也都说小姐身体康健,没什么不妥,更别提什么夜里惊梦。 于是,接连几天晚上,陈氏都守在了女儿身边,果然,她夜里梦靥哭泣的情况依旧。 这下子,就算是苏怡安自己也知道不妥了,但她不是大夫,并不清楚自己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前阵子生病时群医会诊的情形在宣国公府又重演了一次,这次即便是王太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一时间宣国公同陈氏夫妻发愁得很。 虽说劳累父亲母亲为自己担忧很不孝,但苏怡安真是没察觉什么异常,不过因着这点异样的缘故,她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于是,宣国公再一次从京郊五军营忙碌完回府时,在书房里看到了捧着一碗雪梨银耳羹的女儿。 “最近天气燥,父亲每日里奔波忙碌,劳累得很,睡前喝些甜汤润肺降噪正好。” 小姑娘站在桌案旁边,认真的看着父亲,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尽是濡慕与贴心。 “乖女儿。” 宣国公满心熨帖,既骄傲又自得,摸了把女儿的包包头,三两口将一碗甜滋滋的羹汤喝得干干净净。 苏怡安坐在父亲身旁的太师椅上,晃荡着两条纤细的小-腿,说起她这些日子思索的事。 “父亲,我想起来我晚上做的什么噩梦了。” 这句话一出,宣国公立刻来了精神,容貌清俊的脸上多了两分认真与凝重,“恬恬,快和父亲说说,你晚上做了什么噩梦。” 什么噩梦?对于苏怡安来说,宣国公府的覆灭与苏家被诛就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噩梦。 苏家颓败是噩梦的开始,那之后许多年,她都挣扎沉浮在那个怎么都不可能结束的噩梦里,如果不是心怀怨恨,如果不是憎恨不甘,她不会坚持着走下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噩梦里有崔洵,帮了她许多照顾她许多的崔洵。 虽然,崔洵也同样挣扎在泥沼噩梦之中。 *** “陛下以谋不轨之罪诛了严大人九族,京中以朋党罪被牵连的朝臣勋贵数不胜数,宣国公府被封,爵位被褫夺,全家除了我和惟弟,无一人生还。” 小姑娘软软甜甜的声音响在安静的书房里,但越是声音甜软,宣国公听起来就越心惊肉跳。 女儿每一字每一句里都是扑面而来的血腥与残酷,他呼吸急促,心口急跳,几乎不能自已。 “无一人生还……”他低声喃喃。 宣国公府就算再人丁寥落,也有百十来口人,结果在女儿的梦里,最终只剩她和二房的阿惟,这是何等惨状? 没了家没了依靠之后,他的宝贝女儿和侄子前路坎坷,又该何去何从? 他忍着满腔欲呕的冲动,强迫自己别再想下去,一双眼睛因为过度充-血显得猩红可怖。 花费了许久功夫才平息心绪,他看着安静诉说自己噩梦内容的女儿,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茫然与害怕。 “恬恬,”他叫着女儿的乳名,伸出了手,“让父亲抱抱。” 苏怡安顺从的偎进父亲怀里,埋着头不再说话。 宣国公紧紧抱着女儿,温热娇小的身体信任依赖的靠在他怀里,让一切动荡惊惧逐渐消失。 对于女儿有关噩梦的诉说,他自始至终不曾质疑什么,不提苏家先祖中曾经有经历过神鬼玄异之事的记载,单是炎朝立国之初,就有方外高人出手助姬家平定天下。 因此,炎朝上至勋贵宗室,下至平民百姓,对于神鬼玄异都是敬畏的,宣国公尤甚。 父亲离世前一个月,女儿哭着吵着要吃凉州的胡瓜与窨饼,本以为是小姑娘难得的任性,费心也就费心吧,谁知道等东西从西北一路送进京城时,父亲身体陡然垮了下去,临终前,突然说想吃胡瓜与窨饼。 在父亲床榻前,女儿抱着切好的胡瓜与新鲜出炉的窨饼,喂父亲一口,自己吃一口,一老一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就这样,他们送走了父亲,女儿在那之后大病了一场,好久才缓过来。 正是因此,宣国公对待女儿诉说的噩梦内容才认真又郑重,即便这些噩梦内容只是小姑娘梦里的胡思乱想与光怪陆离,他也会认真倾听并对待。 更别提,那些内容是何等的可怖与惊惧…… “恬恬,除了这些,你梦里还有其他内容吗?”他轻声询问女儿。 苏怡安摇头,“没有了,父亲,我记得的只有这些。” 重新回到自己十岁的时候,苏怡安是记得所有发生的一切的,但她并未说太多,只是假借噩梦的名义将覆灭苏家的根源尽数告知了父亲,更多的,她不会说,也不会提。 只要躲过苏家的大劫,再有问题也不会糟糕到哪儿去,更甚者,就算没了爵位与家财,只要亲人俱在,一切也都还有转圜余地。 她只希望家人平安康健,至于其他,不会过多强求。 贪心是没有好下场的,崔洵曾经这么对她说过,虽然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昭示着贪得无厌这四个字。 想到崔洵,她犹豫了下,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父亲,还有一件事。” “什么?”宣国公声音放柔,恨不得化为春风。 “在梦里,有个哥哥帮了我。”苏怡安为“哥哥”这个词牙酸了一瞬,但还是坚持着说了出来,“我记得他叫崔洵。” “崔洵?”宣国公对这个名字显然是有印象的,略微一想,就记了起来,“明远侯府崔侯爷的长子崔洵?” 苏怡安点头,“他们家和我们家一样。” 一样什么? 无非是一样的家破人亡,只留两三个孩子逃出生天传承血脉。 宣国公叹口气,抚着女儿的包包头温声抚-慰,“别担心,你说的父亲都相信,父亲会好好努力,保护咱们家和崔洵哥哥。” 就冲着梦里崔洵对女儿的帮助,宣国公都会努力拉拔明远侯府一把。 虽说很多东西不会透露分毫,但该给的善意与帮助他绝不会吝啬。 “谢谢父亲。”苏怡安低声道。 “我是你父亲,和我道什么谢?”宣国公不大开心。 苏怡安羞涩的笑笑,窝在父亲怀里做小儿女态不说话了。 看着漂亮可爱又贴心听话的宝贝闺女,宣国公一颗慈父心软成了水,泛着美滋滋的甜,但一想到这孩子夜夜承受梦靥之苦,心里又难受得不像话,因此只坚决的打定了主意,要让女儿平日里过得更自在些。 听说最近京里来了好多西域与海外的新鲜玩意儿,是时候买来讨妻子和女儿欢心了。 这晚,苏怡安依旧是在父母的守护下睡着的,不过让宣国公夫妻安慰的是,这晚的女儿终于不再被梦靥所扰。 接连验证了几天都是如此之后,宣国公终于彻底放下了心,转而思量起女儿所说的内容来。 陈氏是知道女儿和丈夫之间有了只属于两人的小秘密的,这俩人都是她至关重要的珍宝,虽说有点儿吃味,倒也没蓄意深究。 不过在几天之后夫妻夜话之时,宣国公将一切尽数吐露了。 陈氏几乎是心惊肉跳的听完所有,丈夫话音刚落她就猛地坐了起来,脸色难看得要命,“你是说,整个苏家只剩我的恬恬和阿惟?” 阿惟是二房的幼子,一向调皮,在陈氏这里也深受宠爱,可以说是当做儿子从小养大的。 如今听说整个宣国公府在皇权下倾颓落败,只剩这姐弟两个相依为命,只是想想那个境况,她就心疼得要发疯。 和丈夫不愿过度深想不同,陈氏几乎是转瞬之间脑海里就飞过了许多念头,她长大之后日渐美貌的女儿和毫无自保之力的幼子……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且又是帝京这等地方,她简直不敢思量两个孩子会沦落到何种境地! “我的恬恬,我的阿惟……”陈氏低声喃喃,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那样一副画面。 苏家败落,无人庇佑,权势倾轧,人情冷暖,美貌的少女和单薄的少年命运坎坷,被人欺凌践踏,屈辱苟活。 那样的画面与境遇她只稍微一想,就心痛得快要窒息,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 “夫人,先别激动,平心静气。”宣国公柔声安抚妻子,“别害怕,这些事情都还没发生,不管它是真的假的,我绝对不会让我们的恬恬和阿惟沦落到那种境地!”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氏总算稍稍被安抚了一些,她擦去脸上泪水,脸色一时间变得极为冷硬,话语中也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坚定,“老爷说的对,我们的恬恬和阿惟,决计不会有那样的未来!” 女为母则强,陈氏这一瞬间爆发出的决心与力量是相当可怖的,如果有人告诉她说,只要弄死皇帝就能避免那样的未来,只怕她也会立刻毫不犹豫的拿刀动手。 宣国公同陈氏夫妻两人,在暮春的这个夜里,就未来之路进行了一场耗时极长的谈话,达成了某些共识,顺便,都决意要更加疼爱-女儿些。 苏怡安将父母感情的变化看在眼里,毕竟,亲身承受父亲母亲温柔疼惜眼神-的是她,倒是她的弟弟阿惟,迎来了“灭顶之灾”。 宣国公的弟弟苏城在鸿胪寺任职,和自家大哥也算是一文一武,因为是幼子的关系,他自小受家里人疼爱,脾性稍软,且陈氏进门早,和他感情也好,因此对大哥大嫂相当尊敬与信服。 如今,大哥找到他专门提起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说是不能让他们再这么随意散漫下去,要找几位严师努力督导调-教以便成才,他自然点头应允。 于是,苏惟和兄长苏崇不明所以的突然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学习生活,至于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被婶娘和自家母亲搂在怀里嘘寒问暖,因为多练了几个字而担心手腕不适呢。 和父亲就噩梦问题进行深谈之后,苏怡安的生活就恢复了从前的波澜不惊。 她现在还小,真正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信任依赖最亲爱的父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她当真是很怀念小时候的生活。 无忧无虑,天真不知世事,虽然这些天真让她在苏家破败之后吃尽了苦头,但也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温暖美好回忆,才能在噩梦之中坚持着走下去。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但就在她享受着曾经的美好生活,偶尔思量该如何寻机会见上一面现在的崔洵时,颍川伯夫人携一儿一女前来宣国公府做客的消息传了过来。 苏怡安原本持续了许久的好心情,立刻糟糕起来。 回来这件事太不可思议太幸福,她都差点忘了,这里还有许多她曾经的仇人了。 第4章 颍川伯夫人是以探望表姐和外甥女的名义上门做客的,她行走在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宣国公府里,笑若春风。 身旁,一个秀雅有礼的少年,一个清秀娇俏的小姑娘左右相伴,一家三口看起来很是亲昵。 苏怡安被母亲叫来花厅时,看到的就是陈玄、陈丽茵两人一左一右乖巧站在颍川伯夫人身边,同母亲-亲热说话的景象。 “哎哟,一段时间不见,我当真是特别想念我们恬恬。”颍川伯夫人王氏一如既往的待人热情,看到苏怡安进门就快步起身迎了过来,丝毫没顾忌自己的长辈身份,半蹲下-身和小姑娘柔声打了个招呼。 “我在府里听说恬恬身子不适,还担心了好久,虽说表姐和我说是春寒,但我心里实在是惦记得很,这不,一听说恬恬好了很多,就赶紧上门叨扰了。” 苏怡安谨守礼节,和王氏行礼问安,对于这位姨母的甜言蜜语也不过是柔柔一笑,安静的模样和从前一样乖巧,只让王氏眼睛更亮了一分。 陈氏早已习惯这个出了五服的表妹对自己和女儿的亲近与热情,这会儿一边笑看着两人,一边抽空同身边的两个孩子说话。 听少年说起最近又读了多少书,小姑娘在旁边插嘴说夫子又如何称赞哥哥勤奋聪颖等等,笑容更是明艳许多。 苏怡安坐在母亲身边,看着这热情的一家三口,感受着少年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确定了自己之前还有些迟疑的想法—— 她当真不喜欢这位姨母,也厌恶陈玄同陈丽茵两兄妹。 即便曾经她早已报过仇,再次见到这三个还未对她有什么妨害的人,依旧讨厌。 迁怒也好,不善良也罢,她就是任性的不喜欢,坚定的讨厌,不管他们做没做某些事情,也不管现在是不是一切还未发生。 她下意识的握住了母亲的手,将自己尚且幼小稚-嫩的手置于母亲手掌之中,温暖的触感与温度让她心里的不适舒缓了些。 陈氏反握住女儿的手,低头对她温柔一笑,也并未勉强她必须要同这上门来的人亲热。 如果是从前,她可能还会多多督促女儿交朋友,在长辈面前谨守规矩与礼仪,自从知道女儿为那些可怕的噩梦所扰之后,她只恨自己待她不够宽容温和。 纵然那只是梦,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玄异入梦,她本就疼爱这个孩子,现在不过是再多纵容她几分,那又如何? 反正,她宠自己的女儿,何必在乎他人的目光。 陈氏这里是打定了主意的,因此言行举止之间难免显露一二,旁边王氏和这位远方表姐说着闲话与家事,目光不免有些惊讶的落到了对面的小姑娘身上。 虽说她本就知道这表姐-疼爱-女儿,但没想到不过是生一场小病,这疼爱程度就比以往更甚了,有如此疼爱-女儿的父母,以后若真能将人娶进家里来,那无论是对儿子还是女儿乃至对整个颍川伯府都十分有好处了。 苏怡安注意到,王氏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更加热络了,还有意无意的在陈氏面前抱怨起儿子来,明贬暗褒的方式同上辈子如出一辙,她静静地听着,视线和旁边姿容俊秀的少年对上。 视线和小姑娘相交,陈玄少年眼神晶亮又羞涩,只更加挺直了脊背,像是被老师严格督导时那样振奋。 苏怡安心中嗤笑一声,移开眼神,捧着茶盏认真喝起茶来。 如果是从前的她,置身眼前这副场景,只怕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但现在的她,早已经历了太多,能看明白的东西也多,因此,反而觉得好笑。 帝京,天子脚下,权贵多如狗,宣国公府作为开国公爵府,底蕴深厚,虽说如今已有没落之势,但毕竟根基摆在那里,还能算得上是一流勋贵,至于颍川伯府,如果不是号称母亲远房表妹的王氏蓄意走动,谁知道这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 王氏和国公府的走动,虽然目的并不纯粹,但陈氏心善,看在香火之情上也愿意照料一二,只能说,身为颍川伯府的当家夫人,王氏虽然出身一般,但自己着实是个会做人的人物。 两家关系在她这些年的蓄意走动下,越来越亲近,不然她也不可能将两个女儿带到陈氏面前,沾上几分光。 就苏怡安想起来的,国公府给颍川伯府的好处,给王氏在伯府中当靠山撑腰,给陈玄和陈丽茵两个孩子的光彩,这么多年来也是独一份儿了。 这还只是现在,上辈子,颍川伯府这一家子可以说是沾尽了国公府的光! 她视线扫过少男怀春的陈玄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颈上璎珞项圈的陈丽茵,神情淡淡。 当年苏家满门被诛后,她和阿惟走投无路,托庇于颍川伯府。 那时候她尚且天真,以为王氏会看在两家多年情分上庇护自己和弟弟,尤其是国公府出事之前,母亲已和王氏透了口风,愿意允了她多次相求,结两家姻亲之好。 她本以为自己和阿惟能得到一点来自长辈的庇护,颍川伯府也确实将她们接进了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当真让她看透了人心险恶与人情冷暖。 从小到大在她面前从来热情慈爱的姨母,再没有往日的温柔与心疼,满眼的挑剔与不满意,言语举止之中尽是敷衍,还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与鄙夷。 或许是国公府的落败,让王氏再无忌惮,在她和阿惟面前终于表露了真正的想法—— “还以为自己是国公府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呢?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身份,一个父母亲族俱亡的孤女,还敢肖想我的阿玄,肖想伯府女主人与阿玄嫡妻的身份,当真是可笑至极!” “看看你这容貌,狐媚子一般的脸,哪儿是能做正妻的,和卢尚书家的小姐可怎么比,云泥之别说的就是你和卢小姐了。” “真是晦气!天天就知道哭丧着一张脸,再好的心情看到你这张丧气脸都给毁了!还敢在府里勾搭老爷和少爷们,你就是这么回报危难之际收留你们的长辈的?” 在王氏身上,苏怡安第一次感受到了苏家败落之后来自他人的赤-裸恶意与阴暗内心,那个女人身上再没有半分曾经慈爱长辈的模样,反而尖酸刻薄、刁蛮势力,让她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何谓现实与人性。 污蔑,侮辱,轻贱,鄙薄,她从不知道一个从小到大善待她的长辈可以坏到这种地步。 那时候的颍川伯府,已经不是她和阿惟的庇护所,反而成了虎狼窝。 如果说王氏对她的恶意还能接受,陈玄一边说心仪她想娶她为妻,一边欲语还休的在她面前故作深情,实际上却和卢氏定亲的行径就让人恶心了。 对这个青梅竹马,她从小当做亲近的哥哥相处,虽说没有男女之情,但既然母亲觉得这是个可以嫁的良人,她愿意听话试试看。 结果,让她委曲求全,纳她为妾?这就是从前那个看起来风度翩翩光风霁月的竹马少年? 苏怡安当真是恶心透顶,更别提陈丽茵在她面前摆伯府小姐的谱,言辞尖酸的嘲笑她不再是国公府大小姐,炫耀自己的家世与婚事,有空没空来她和阿惟的小院里找茬欺辱他们…… 对苏怡安来说,如果家族的败落与亲人的死亡是噩梦的开端,那颍川伯府这一家子的行径就是为噩梦增光添彩的画笔了。 在那个府里,她看到了太多,也感受了太多,在这些人身上,更是彻底磨灭了曾经的天真幼稚,开始真正的以一个孤女的身份努力着活下来。 后来,她问过崔洵,为什么那些曾经看起来那么好的人会在她家败之后变得面目可憎,崔洵嗤笑一声,给了她两句话—— “不是他们变得面目可憎,而是你蠢,没看清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自己蠢,就不要怪别人存心害你。” 她当时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崔洵所说,愚蠢天真就活该被别有用心的人欺骗算计。 但崔洵说是这么说,过后却还是找借口又收拾了颍川伯府那一家人一顿,即便在此之前他们早已经被崔洵几番手段吓破了胆,整日里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 在这件事上,崔洵还教导她,“直接弄死多无趣,看他们整日里提心吊胆把自己吓个半死多有意思,想起来了就收拾一顿,心情不好了无聊了也可以找茬找乐子,等真没兴趣了再彻底弄死,也不费什么功夫。” 苏怡安表示很受教,但她本质上确实不擅长这些,即便是报仇,也是想着把仇人全部弄死干净,却是从来没有崔洵那么会算计人心,折腾敌人的手段花样百出的。 她这里想着往事,身边却突然多了一道软软的嗓音,“怡安姐姐,你这个璎珞项圈儿真好看。” 七八岁的小姑娘,清秀娇俏,声音软软甜甜,目光中俱是渴望与羡慕,看起来十分可爱惹人心怜。 但苏怡安全无以上想法,她讨厌陈丽茵,即便她现在还小,不喜的感情依旧十分强烈。 若是从前,只要陈丽茵露出这种眼神或者夸赞了她什么首饰衣裳,她都会本着疼爱小妹妹的想法送她一份。 但既然她长大后说这都是她的施舍,是炫耀,是轻视,那她就如陈丽茵所愿好了。 于是,苏怡安笑着道,“你也觉得这个项圈儿好看啊,是父亲-亲自找工匠给我做的呢,费了许久功夫的。” 这个璎珞项圈儿当真是极费功夫的,就说材料吧,羊脂玉牌,贝壳,紫水晶,珍珠,红玛瑙,各色宝石,还有绞得极细的金丝银丝,可以说是从材料到做工都堪称顶级。 当年她不舍得给陈丽茵,她还闹了许久脾气,如果不是后来她让人重新做了一个送去颍川侯府哄人,只怕这人心里还要更恨她。 就是后来陈丽茵出嫁准备嫁妆时,她还看到许多曾经赠给她的旧物,让对方惹来不少艳羡目光。 也是苏家败落之后,苏怡安才深刻的了解到,她曾经的生活有多好,父母亲和叔叔婶婶有多爱她,在国公府里,她度过了一个多么美好的童年。 虽然这些生活后来彻底结束并消失了,但她的心里东西却还在,所以才能够站起来走下去,完成给家里人报仇的目标,也才能和崔洵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那段人生。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这碍眼的三个人,她突然觉得,很想见崔洵。 第5章 出了宣国公府,坐上回府的马车时,王氏对于今天一行的结果是十分不满意的。 陈氏虽然面上亲近,但对于提携她一起经营城中酒楼钱庄的生意却无甚热情,还好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没想着一蹴而就,这才没有心态失衡。 但苏怡安那个往日里待她十分亲近尊敬的小姑娘,这一天下来却是十足的冷淡,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没做什么惹她不开心的事情,都要怀疑自家是不是哪里惹到了她。 其实,陈氏那里还是其次,苏怡安对她而言才至关重要,这个背景强大身家丰厚的小姑娘关系到儿子和伯府的未来,她如何能不重视。 “阿玄,今日-你同恬恬妹妹都说了些什么啊?”王氏温声询问儿子。 她和陈氏聊天的间隙,儿女同苏怡安一起去花园玩了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三个孩子闹什么矛盾了。 陈玄小少年想了想,认真摇头,“没说什么,恬恬可能是因为最近生病,所以才没什么精神吧,母亲,我记得府里前阵子不是得了根百年山参?能不能送给恬恬补补身体?” 王氏心塞,这还没把小姑娘定下来呢,儿子心就往外偏,若以后当真结成了夫妻,还不知道要把家里折腾成什么样呢! 只要一想到未来是苏怡安做自己儿媳,做伯府的女主人,王氏胸口就憋闷得很,纵然她十分看重宣国公府的助力与底蕴,面对儿子明晃晃的偏袒也气得心口发疼。 “哥哥就记得给别人送东西!山参是我们家的,我才不想送给别人!”小姑娘有些尖细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再说了,怡安姐姐什么没有,根本看不上我们送的那些东西!” “阿茵你胡说什么?”小少年不快,“我们送的是心意,姨母和恬恬不会计较这些。” “母亲,哥哥凶我!”陈丽茵和母亲告状,“哥哥总是为了怡安姐姐凶我,我讨厌哥哥!” 王氏对于儿子一心向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将女儿抱在怀里轻哄,顺便提点儿子,“阿玄,你做哥哥的,凡事让着妹妹点儿,恬恬再好也不是你亲妹妹,你妹妹是阿茵,身为哥哥,要多疼爱妹妹些,这样才是嫡亲的兄妹。” 虽然心中不忿,觉得母亲的话道理不对,但陈玄到底是个听话的孩子,因此选择了顺从,“母亲的话我记得了,以后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因着兄长的服软小姑娘高兴许多,窝在母亲怀里开始撒娇,“母亲,怡安姐姐戴的那个项圈儿真好看,我也想要,你也给我做一个吧。” 王氏想起苏怡安脖子上戴着的那个璎珞项圈儿,确实精致又漂亮,但看做工就知道要价不菲,若是一般的也就罢了,做了哄女儿开心也无不可,但偏偏那种模样的…… 到底不忍心拒绝可爱-女儿的撒娇,王氏应了下来,“阿茵乖,母亲回去也让人给你打一个。” 至于项圈儿最终和苏怡安的那个天壤之别,也是后话了。 用完晚膳之后,陈氏和今天白天一直兴致不高的女儿说起了小话,“怎么今日对你姨母她们那么冷淡?是不是她们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在陈氏心里,宝贝女儿做什么都是对的,她不高兴肯定是别人做错事,反正错的无论如何不会是自己乖巧听话贴心的宝贝闺女。 苏怡安将丫头扒了皮的果子切成小块,用银质的水果叉插起一块,送到母亲嘴边,“果子特别甜,母亲尝尝看。” 陈氏笑看女儿一眼,从善如流咽下,等着女儿回答。 这孩子向来不藏心事,有什么话都愿意和家里说,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从无嫌隙。 说起来,他们这些大人也从女儿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否则宣国公两兄弟和妯娌们之间不会如此亲近。 苏怡安自己也吃了一口甜果子,这才和母亲说实话,“我不喜欢颍川伯夫人,也不想再和陈玄陈丽茵打交道。” 陈氏为女儿的用词感到惊讶,但惊讶过后,开口确认,“恬恬你不喜欢?” 苏怡安点头,眼神清澈却坚定,“很不喜欢。” 因为女儿的用词和态度,陈氏沉默了一瞬,但很快,她就再度露出微笑,“既然恬恬不喜欢,那以后就不再让她们进门了,反正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没有都无所谓。” “母亲,”苏怡安黏在母亲怀里,声音软软,“你最好了。” 陈氏享受着女儿的亲近,心底叹了口气,虽然她没问过女儿有关噩梦的事,但有些东西却是能窥见一二的,无论是比从前更加安静乖巧懂事贴心的女儿,还是她突如其来的对颍川伯府那一家的不喜。 她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恬恬从小虽被宠爱着长大,但其实是个十分善解人意温柔心软的性子,能让她说出不喜欢,只怕那个梦里那一家人做了不少让她难过的事。 虽说实际上只是一个噩梦,梦里的事情也并未真正发生,但陈氏是一个母亲,一个十分疼爱-女儿以女儿为天的母亲,她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做一个正人君子,只要知道女儿不喜欢就足够她下定决心做一切了。 从今往后,什么颍川伯府远房表妹,都还像最初那样全无干系的处着吧。 *** 决定单方面断绝同颍川伯府之间的联系后,陈氏也开始忙碌起来。 她顺着女儿的心意断掉这门远亲,并不是没有麻烦的,比如从前给出去的好处,还有对方仗着宣国公府的背景操持的生意,这些东西都得有一个了结。 幸而,宣国公在这方面从来盲目的信任支持妻子,等听说女儿不喜欢那家人时,几乎是立刻站在妻子这边,做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帮手。 只是,在这件事上陈氏也有其他烦恼,这个烦恼就是女儿的交友问题。 本来这孩子就是个不爱交际的性子,朋友不多,亲近的更少,如今没了颍川伯府那两个,更是显得女儿生活贫瘠孤独。 虽然家里这些长辈和弟弟们同样能够陪在身边,但朋友和家人到底是不一样的,看着更加安静听话,每日里将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女儿,陈氏忧心的叹了口气。 写字绣花画画下棋也就罢了,如今还对厨房之事有了兴趣,在她看来,女儿的生活当真是有些无聊了,兴趣爱好再多,也不能取代朋友的存在,尤其她现在年纪还小,身边没几个身份相当的同龄人,不止日后长大了在权贵交际圈里行走不便,也不利于挑选夫婿及出嫁。 心里忧愁这些,陈氏这段日子就分外关注京里的热闹,尤其是送来宣国公府的邀请帖子,更是再三考量挑选,十分想带女儿出门散散心接触下热闹人群。 最后,精挑细选摆在眼前的,是永安公主府的赏花宴帖子。 “永安公主?”苏怡安看着征求自己意见的母亲,想了想,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问了句,“母亲,崔洵哥哥也去吗?” 关于明远侯府和崔洵,宣国公是同妻子说过的,陈氏心里也记着,但猛然听到女儿去不去赏花宴之前先问了这么一个少年的名字,心里的滋味别提了。 一时别扭一时心酸,还有点细微的担心,不过见女儿目光清正,只是纯粹的好奇,并无其他暧昧情思,因此点了点头,“听说公主请了许多京里的名门闺秀和各家优秀少年,以崔小公子的名声,应当是会去的。” “那我去看看好了。”苏怡安难得起了兴趣,毕竟,她是真的很想确定崔洵到底有没有回来。 如果回来,俩人可以认亲,如果没回来……那她去看一看年少时候的崔洵也不错,总之,去一趟肯定不虚此行。 *** 确定准备赴赏花宴后,陈氏精心准备了一番。 她日常交际也不多,一方面是因为她出身江南,是嫁给宣国公后才进入帝京权贵圈子,没什么深厚根基,来往交际的人家并不太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宣国公府清净,她夫妻和美妯娌相合女儿乖巧,是许多人闲言碎语和羡慕嫉妒的对象,出门总会听到不少酸话。 时间久了,她也就懒得费心打入帝京权贵污糟的交际圈,反正苏家如今这个情况,他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没什么问题,丈夫和小叔子都不是野心勃勃往上爬的男人,一家人安分守己得很。 赏花宴这天,陈氏带着女儿早早出门,徒留眼巴巴瞅着她们想要同行却奈何军中有事难以如愿的宣国公。 永安公主是当今陛下亲妹,虽说并不十分亲近,但身为皇室公主,得先帝宠爱看重,在宗室中地位不低,因此也有一两分底气。 永安公主早年丧夫,如今自己一人独居,京里京外都知道这位公主喜欢招待各家名门闺秀与出色少年,尤其是有才有貌的,更是得她喜欢。 且这次赏花宴,有传言说明远侯府那位声名在外的长公子崔洵正巧结束游学回了帝京,届时会出席赏花宴,因此这感兴趣的人就更多了。 所以,赏花宴举办那天,公主府外可谓是门庭若市,热闹得很。 苏怡安跟在母亲身边,安静乖巧,耳朵里时不时传来其他人议论“崔洵”这个名字的声音。 “聪颖过人”、“芝兰玉树”、“才高气傲”,少年崔洵在许多人口中频频被称赞,当然也有人不忿的,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总之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这个才十二岁的少年得到了太多人关注,就如同那些年一样,无论崔洵是好是坏,他总是别人的视线与话题中心。 苏怡安一边吃点心,一边安静的听着旁人说话,突然间想起崔洵那位恩师顾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将相之才,可惜了。” 他说得惋惜痛心,但崔洵却全不在意,甚至像说她那样,评价这位老师天真。 “所有人都去死就好了。” 那时候的崔洵,像一头渴望毁灭眼前一切的狂暴野兽,雷霆手段杀伐果决,除了流不尽的鲜血和不停歇的哀嚎,没什么能让他满足并冷静。 嘴里香甜的点心,因着想到的这些过去变得苦涩起来,苏怡安深吸了口气,按捺下有些躁动的心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即将见到崔洵而无法冷静,因而,越发变得紧张与期待。 陈氏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原本正和其他女眷闲话,这会儿也不愿再拘着她在身边,毕竟,出来就是为了带孩子散心的,这让她从头到尾跟着自己又算怎么回事? 因此,她细心吩咐了身边随侍的丫头,陪着女儿去外面花园里和差不多年纪的贵女们交际一番。 “去交些新朋友,有喜欢的以后可以请回府里一起玩儿,母亲在这里等你。” 陈氏替女儿理了下鬓发,见小姑娘越发光彩照人,这才心满意足的放手。 苏怡安对永安公主有些印象,毕竟这位公主从未惹过崔洵,一直过得不错,多次宴会邀请,她也来过公主府几次,对府里声名远播的花园还算喜欢。 花园之中,各色花木争奇斗艳,花了大价钱大功夫养护的花木在暮春之中鲜妍盛放,五彩缤纷,娇美动人。 由公主府的侍女领路,苏怡安带着丫头一路去往花园,刚到宴会场地,就听到许多女子或清脆或活泼的说笑声。 她站在一株桃树下抬眼看过去,有许多面孔看着眼熟。 其实也应当如此的,比如能被永安公主邀请的贵女们多数家世不菲,多年后成为权贵圈女眷们之中的中流砥柱,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儿。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失了上前凑热闹的兴趣。 苏家出事前,或许她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但也仅止于泛泛之交,何况那时,因着她容貌的缘故,许多姑娘是不愿意同她一处玩儿的。 她容貌出色是天生,她自己不以为傲,平常待之,但在其他人眼里并不如此,同龄的姑娘们不愿呆在她身边做陪衬,也不愿意看着她被异性追捧青睐,毕竟,或许其中就有心仪的男子呢。 因着种种缘由,她在权贵圈子里到底敌视厌恶者多,且自身没什么出众才名,到最后流传在外的只有貌美名声。 这种名声,在苏家败落之后,既成了她遭罪的根源,也成了她救命的稻草,好坏难辨。 苏怡安站在人群之外,以年长妇人的心态思量着这些,却忘了自己现在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外人看来,倒有几分故作沉稳老成的可爱与趣味了。 至少,在崔洵眼里,这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宣国公府小姐还是老样子,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第6章 园子里的贵女们,在美酒佳肴之中或吟诗作画,或弹琴弈棋,或品尝美食,或轻声笑语,总之,永安公主举办的这场赏花宴会明面上确实让诸多贵女们十分快意。 “姑娘怎么不过去一起?”园中负责操持宴会的嬷嬷看到桃花树下的小姑娘,虽然不清楚对方身份,但看容貌气质与满身穿戴,也知是贵客,因此温声细语劝着小姑娘加入。 苏怡安不想多事,从善如流的点头。 由对方前头领路,刚转过花廊下的月拱门,就看到了漫步而来的几位少年。 如传言所说,永安公主邀请的都是京中各家的出色少年,这个出色,不只是身份与才学,同样还有样貌。 这出现在月拱门另一头的,正是几位外表十分出众的翩翩少年。 年纪最小十来岁,最大也不过十五六岁,几人走在一起,在春日缤纷艳色里,当算得上是一副美人图。 但对苏怡安而言,不管别人出不出色,优不优秀,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崔洵。 崔洵比她大两岁,她现今十岁,他也才十二岁,几人之中,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无论身高还是年纪本都应泯然众人,但他的姿容与气度却堪称顶尖。 聪颖过人,才高气傲,英俊夺目,风流倜傥,即便他还小,苏怡安却觉得这些赞誉都可算是名副其实。 只是,只需要一眼,她就知道他不是崔洵,那个和她一起度过许多年的崔洵。 这只是个才华天资出众,在赞誉褒扬与疼宠看重之中长大的富贵骄子。 鲜衣怒马,侧帽风流,就是他的未来了。 停下脚步的苏怡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认真地看着那个少年,心口窒息了一瞬。 崔洵没回来。 她似乎是难受,又似乎是庆幸,但终究不管是什么感情,曾经和她一起的崔洵都不在这里。 于是,原本停下的脚步继续,她和那几个少年微微一礼,跟在嬷嬷身后去了贵女们所在的地方。 “崔洵,那小姑娘是在看你吧?”年纪稍大些的少年出言调笑,“刚回京出来参加宴会,就惹得小姑娘驻足,也是厉害了!” 崔洵收回视线,笑着挑眉,“不过是在京里没见过我,所以看个新鲜而已,比起牵挂在几位兄长们身上的芳心,当真是不值一提。” 作为京里数得上名号的出色少年,这几位确实心仪者众,崔洵这话也不算假,因此几人一边调侃着这许久不回京的崔家少年,一边去往花园东面,那边是男宾客聚集的场地,和姑娘们这边隔着屏风与轻纱帷幕。 花园中诸多繁花竞相绽放,在花中坐着的少男少女们正值花期,当得是一副值得欣赏的好风景。 场中热闹非凡,珠光鬓影,人影憧憧,各色脂粉香气随风而来,苏怡安被嬷嬷带入座位,惹来不少好奇目光与窃窃私语。 从前她不怎么出门,识得她的人也少,但不包括代永安公主宴客的侄女。 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少女姿容明媚,眼中带笑,神情亲昵的走过来同她问好,顺便还向其他贵女介绍了她的身份。 “宣国公府”四个字一出口,许多人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毕竟,宣国公府宠爱-女儿的名声在帝京之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怡安妹妹今日能来,公主同我可都十分开心呢。”少女气质娴静,语调温柔,话语之中感情诚挚,显然是真心这么觉得。 苏怡安和这个姑娘不熟,大概上辈子她要么远嫁要么夫家地位一般,她和对方聊了几句,双方彼此印象还算不错,若非这姑娘还要忙着待客,只怕是要多留一会儿的。 女客这边热闹不止,男客那边同样喧闹。 永安公主请的都是京中-出色的少男少女,年少慕艾的年纪大家凑在一块儿,虽说中间有轻纱帷幕与屏风相隔,但到底动人心扉,两边都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的高声说笑,彰显存在感,又或者故作无意的搜寻对面自己心上人所在之处。 春光之中,因为这些年轻人的活泼与躁动,仿佛风都更甜更软了些。 苏怡安年纪小,在这里坐着权当看乐子,只是时不时看向对面少年的眼神才显露了一两分心绪。 她很清楚,那不是和她一起的崔洵,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关注、感兴趣。 过去的某些时候,她设想过假如一切事情未发生,她和崔洵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设想中,他们未来的可能性多种多样,满是美好,但越是设想,越是显得现实悲哀惨淡,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起这种念头。 如今一切真的回到原点,她重新拥有了未来,崔洵也处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途一片光明。 苏怡安突然很想看看,这样的崔洵会走什么样的路,会有怎样的未来。 她会努力改变两家的命运,让他一路坦途的走下去,即便人生路上有坎坷波折,也不会比曾经发生的更糟糕可怕。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又将视线投了过去。 男宾客所在的地方,少年们同样活跃。 崔洵坐在几位年纪稍大的少年中间,小口抿着果酒,发现那位宣国公府的小姐又像初见那样,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对别人的视线一向敏感,虽然也有其他人在看他,但都不如她让人在意。 刚才大家戏言调侃他得小姑娘重视,但那也只是调侃,毕竟他年纪还小,这等风流香-艳之事和他距离遥远,但宣国公府那个小姑娘看他的眼神,确实很奇怪。 至少,从未有其他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他摩挲着指腹,细细的探究,那眼神怎么说呢,有一点欣喜,也有一点失望,但更多的,像是祖母和母亲看他的慈爱与温柔? 崔洵觉得自己要么是看错了,要么就是脑子被酒淹糊涂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结论? 他撇去这点荒谬的想法,心下好笑,不管对方怎么看他都好,也无论是不是心仪他也罢,他未来要走的路是早就有了规划的。 跟着恩师钻研学问,在外游学,早些成才,然后回京进入官场,和父亲一起壮大明远侯府,振兴崔氏一族,这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了,至于其他,都不重要。 公主府一场赏花宴,怀着不同想法的少年与小姑娘各自心里都有盘算,也开始为了自己心中认定的未来而努力。 *** 回府的马车中,陈氏第一时间开口询问女儿,“怎么样,有没有见到那位崔洵哥哥?” 苏怡安偎在母亲怀中,打了个哈欠,点头,“见到了。” “怎么样?”陈氏抚着女儿的黑发,轻声询问,“看到那位哥哥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苏怡安当然不好和母亲实话实说,但说的也不算假话,“就希望那位哥哥能好好的,明远侯府也能好好的。” 得了这个答案的陈氏彻底放下心来,她还真怕女儿因为那个梦对崔洵起什么心思,虽说孩子年纪还小,但就是因为小,所以很多事才不好说,这下子算是安心了,想必丈夫同样。 其实女儿也就十岁,对梦里的人有好奇心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不是她和丈夫作为成年人想得太多,也不会风声鹤唳。 陈氏今日在宴会上也见到了崔洵小少年,不得不说,京里那么多赞誉还是有的放矢的,当真是一个外表和才华都出众的孩子。 但涉及到女儿吧,外在条件再好都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能让家里人放心,这样无论是交朋友还是真有什么其他打算,都才能被纳入考量。 累了一天的苏怡安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完全不知道父母因为她提了崔洵一句,思维已经发散到未来成亲婚嫁之事上了。 让她自己来说的话,虽然她上辈子和崔洵成了亲,但毕竟情况特殊,这其中也有着许多的不得已与阴差阳错。 他们确实是最亲近的家人,互相信任着对方,但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她情况特殊,崔洵也同样,尤其是崔洵…… 如果崔洵和她一样,回到了现在,她或许还要犹豫迷惑,但既然现在的小少年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那么一路骄傲的活下去也挺好。 她会像崔洵曾经护着她那样,让这个少年继续现在天之骄子的生活,至于其他更多的,却是没有了。 或许未来某一天,她还会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某个男人,但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成为崔洵的妻子了。 他应当拥有一个他喜爱的,也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能和他一起并肩顶立门户的贤妻。 而那个人,不会是她。 第7章 永安公主的赏花宴之后,苏怡安再度闷在了家里。 陈氏与宣国公本想再带女儿出去转几次,结果却被拒绝,正如女儿之前所说,她就是想出门去看看那个崔洵哥哥,除此之外,对其他并无兴趣。 于是,他们只能看着女儿再度沉迷写字绣花画画下棋,对了,还有一项厨艺。 本来两人是有意见的,但当女儿的字初见风骨,陈氏和宣国公一人多了一个女儿亲手做的荷包,每日里饭桌上都能吃到女儿专门安排或者亲手所做的饭菜后,这点儿纠结与意见立刻被尽数抛到脑后,两人满心都是对女儿出色的满意与骄傲。 哎,就说其他人家,谁家闺女能像他们家恬恬这样可爱懂事呢? 今天的陈氏同宣国公依旧是女儿吹。 和心情甚好的父母不同,最近的苏怡安有点小小的烦恼,这个烦恼就是当她下定决心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想要着手做些什么事情时,有点毫无头绪。 她趴在书房里的桌案上,对着空白一片的宣纸,陷入了纠结。 苏家当年因被卷入严氏谋不轨答案获罪被诛,这点她很清楚,那个时候尚且天真的她对朝堂与后宫的波谲云诡一无所知,即便是事后想起来,也有很多东西看不清楚。 就拿如今来说,苏家想要避免过去的命运,不是只要解决那个现在尚不知在何处的罪魁祸首严琦就好,那桩牵连甚广的血案,还牵扯到朝堂之上诸多势力,涉及皇子们与帝王的交锋,前朝与后宫的对峙,种种因由交缠,最终导致了惊天血案。 这些东西,身在局外尚且看不清楚,更别说曾经置身其中的苏怡安了。 她对这些当真是完全不擅长,正如她曾经感叹的,有些人看一眼就明白还能举一反三,而有些人则榆木疙瘩死活不开窍,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崔洵,后者的代表人物是她。 苏怡安仔细回想着她曾经和崔洵经历的一切,然而越回想越泄气,越思考越迷茫,看崔洵做事有的放矢举足轻重,摆在她自己面前,却只有满目茫然毫无头绪。 崔洵能从一团乱麻之中精准的找到解决问题的线头,她却只能见招拆招,扒拉到哪个是哪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挨个解决。 在宣纸上犹犹豫豫的写下自己记得的零碎内容,将觉得能做的事情一点点提炼出来,结果几大张写完再精简提炼时,才发现自己果真不是能混官场的料。 她最有能力最有勇气那几年,是跟在崔洵身边满心满眼复仇大计,遵从他的话按部就班的做,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起,她对他的信任和敬畏到达了顶峰。 复仇成功之后,崔洵照旧强悍,她却是彻底失了目标,如果不是那时候已经嫁给崔洵,她应当是会去江南找阿惟,然后在那里度过剩下的余生的。 可是,她到底没走,还是留在了帝京和崔洵一起。 他希望她留下,他想要她陪他,那她就努力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即便崔洵在很多人眼里已经不是完整的男人,但在她心中,他就是最优秀最顶天立地的那个男子汉。 虽说,这个男子汉脾气越来越坏,脾性阴晴不定,掌控欲强且睚眦必报。 不过,遇到崔洵,当真是她遭遇人生噩梦之后那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毛笔落在纸上的轻微声响,苏怡安笔随心走,写完才发现自己笔下出现了许多崔洵的名字。 闻着近在咫尺的墨香,她叹了口气,不再逼-迫自己,还有六年,她有时间可以慢慢来多多努力。 不擅长的她只能努力,至于擅长的,她仔细想想,却发现自己后来已经被崔洵护得凡事都不大操心了。 前些年为了复仇,崔洵还愿意同她一起筹谋,同她分析商议,后来仇人收拾得差不多之后,就是他在朝堂与京城兴风作浪,惹来无数非议的同时,还多了更多的仇敌与同党。 对那个时候的崔洵来说,那样活着让他舒心快活,是他的兴趣和爱好所在,她插不进去手,也看不明白,只能安静乖巧的做她被祸国奸佞宠爱的狐狸精,尽可能的照顾好他。 所以仔细想想,她现在依旧这么不长进还是有理由的。 只是,如今会帮她给她指引的崔洵不再,她终究要学着自己重新在走完一条人生路了。 *** 宣国公府近日里十分热闹。 忙里偷闲的宣国公刚回府,就被妻子笑花了一双眼,看妻子轻嗅着手中新合的香料,他凑过去也闻了个新鲜。 “香气清雅,不错。”作为锦衣玉食的勋贵子弟,宣国公对此也算稍有研究,闻完就给出了还算可以的评价。 陈氏将小巧的盘锦香炉放到一旁,和丈夫分享喜悦,“这是恬恬新合的香,香气清雅还有助安眠,正准备放在家里的香铺中试卖看看,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但既然她喜欢,我就准备让她试试看。” “既然恬恬喜欢,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那就尽管试呗。”宣国公依旧心大。 “除了新合的香,恬恬还想做花露,我想着把咱们手里那几个庄子给她,随便她怎么玩,也算是打发时间了。”陈氏温声道,女儿是真不爱出门凑热闹,她也就只能在这些地方发力了。 “花露?”宣国公起了两分兴致,“说起来最近京里来了不少西域和海外客商,我倒是见了几次他们卖的花露,有些一般,也有一些挺特别的,我正想着买来给你和恬恬图个新鲜,这下子看来要早些下手了,省得被人抢完。” “你又打算往家里买东西?”陈氏似笑非笑。 “难得有新鲜东西入京,你和恬恬怎么能少?”宣国公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除了花露,我还打算再买些首饰,异域首饰虽说不及咱们的精美,但于宝石一道上还算有些花样,你和恬恬戴个新鲜也是好的。” 陈氏被丈夫的甜言蜜语和贴心举动哄得面颊绯红,最后只娇娇的横了他一眼,起身看女儿去了。 至于满脸期待等着夸奖的丈夫,她选择视而不见。 于苏怡安而言,她认真思量的结果,就是先开始做些东西试水,赚钱是一定的,最重要的,是两年时间里,她能慢慢的拥有属于自己的人手与财力,这对她以后自由且方便行-事很是重要。 她年少时富贵无忧,中间是跌落谷底几年,但活到最后,还是托庇于崔洵,活得养尊处优,见过享受过太多好东西,让她多少有一些赚钱的本事。 虽然让她直接去经营商铺肯定是不行,但拿出好东西做个甩手掌柜坐等收钱还是毫无问题的。 于是,一时间,苏怡安可谓是相当沉迷制作各式各样的新鲜赚钱小玩意儿。 只不过这样的日子还没过两天,宫里突然传出话来,柳贵妃要于四月初三宴请京中命妇同各家小姐,以便为如今到了适龄的四皇子、五皇子选正妃与侧妃。 对此陈氏是无所谓的,毕竟他们家只有一个女儿,这唯一的女儿年纪还全然不合适,因此只当去宫里参加一场宫宴。 苏怡安对姬家人是全然的厌恶,从现在的老皇帝再到几位皇子,通通讨厌得很。 老皇帝是诛灭苏家的罪魁祸首,她当年恨入骨髓,为了复仇没少绞尽脑汁费心折腾,至于几位皇子,既痛恨他们推波助澜,也厌恶那几人见色起意。 总之,在她心里,姬家皇族这几位没一个好东西。 但幸运的是,她的这些仇人们死得一个比一个悲惨,极大的安抚了她的仇恨与厌憎之心,所以纵然她如今回来,面对着这些人依旧活得好好的现实,也还能做到平静以对。 不过如果有机会坑这些人一把或者落井下石,她绝对不遗余力。 *** 四月初二那天,宣国公同陈氏带着女儿一同入了宫。 苏怡安跟着母亲去往后宫参加柳贵妃准备的宴会,至于宣国公,则在前面同勋贵朝臣们一起面见帝王。 后宫之中,森严肃穆,宫女內侍行走之间来去匆匆,引领着诸位命妇和贵女们去往举办宴会的和合宫,苏怡安看一眼熟悉的宫殿,目不斜视的收回了视线。 和合宫中早已来了许多命妇同贵女,正同上首的柳贵妃说笑,作为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尊贵之人,这位年过三十的美艳-妇人在众星捧月之中笑得慈爱亲和。 若非皇后身体孱弱多病,无法操持宫务,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官之家出身的贵妃为两位皇子选妃。 关于两位皇子选妃这件事,苏怡安只有一点单薄的印象,当年也没跟母亲来过宫宴,是后来进宫时才知道了许多东西,不过那个时候她满心仇恨,差不多已经到了看谁都是坏人看谁都不怀好意的境地,因此也不怎么在乎这些。 她和柳贵妃是有一点前缘的,她进宫的路子和这位多少有些关系,这位膝下有一位皇子的贵妃,惯爱收拢年轻貌美的女子替自己在帝王面前争宠,苏怡安一度也是她的的目标与眼中钉。 若能拢入己方,那就是助力,若不能,要么解决掉要么拿来对付敌人。 苏怡安差一点死于这位贵妃的算计,若非凑巧撞了大运,也没有后来成功复仇以及相伴崔洵的那些年月了。 只能说,福祸相依,命数难料。 见了算是半个故人的敌人,苏怡安努力在心里头转着恶毒的念头,想着自己是不是能像崔洵那样,做下些什么事来让对方不顺,但费力思量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年岁堪忧,心智也堪忧。 十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呢,更何况她还不是天资聪颖。 莫名泄气了一瞬,她最后只好选择安静的度过难熬的宫宴时间。 宫殿之中,为两位皇子选妃的氛围十分热络,毕竟那两位好歹也是一表人才,出身尚可,在帝王面前有几分宠爱,想要搭上柳贵妃的命妇不少,许多贵女也是心怀期冀。 苏怡安陪着母亲坐了许久,越坐越觉得无聊,就连歌舞美食都不能安抚她焦躁的心情了。 她猜测和自己故地重游想到不快回忆有关,但却不能很好的控制,因此和母亲撒娇了许久,才在一位宫女的引领下去了外面透风。 和合宫位置尚可,周围没什么需要太过避忌的地方,苏怡安也只想出来透口气,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因此只在宫殿附近的林间草地上散步。 林木掩映间,有座巍峨嶙峋的假山,苏怡安得了宫女许可,在假山脚下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姿态老实乖巧极了。 可惜,她坐得老实,假山上却有个不老实的。 “运气不错,居然遇到了个小-美人儿!” 第8章 春风拂过,林木瑟瑟,少年带着几分轻佻的嗓音在假山上响起,吓了苏怡安同身边的宫女一大跳。 那宫女最先认出上面的人,恭敬行礼,“奴婢见过七皇子殿下。” 为避免节外生枝,苏怡安本事打算直接走人的,但听到宫女口中“七皇子”三个字,她停下了脚步。 这同样是一个故人,但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故人。 如果说姬家皇族之中还有一个苏怡安不讨厌的,那大概就只有这位七皇子了。 她站在原地,也同上面那位行了个礼,“小女见过七皇子殿下。” 上面的少年声音带笑,语调依旧轻佻,“哎,小-美人儿,你长得挺好看的,嫁给我做皇子妃好不好啊?” 苏怡安沉默,觉得自己大概是遇到了假的故人。 没想到年少时候的姬文俭这么不着调,虽说长大之后也很爽朗活泼,但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逮到一个小姑娘就敢调-戏的地步。 见她不说话,假山上的少年声音提高了些许,“哼,长得好看的人都这么不解风情,讨厌!” 带着几分任性的语调着实让人哭笑不得,旁边宫女一迭声的劝着,希望上面那位皇子赶紧下来,以免出什么意外。 苏怡安不言不语,由着心底那点儿好奇心作祟,站在了假山下安静等待。 七皇子在上面低声嘀嘀咕咕,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三人正僵持间,旁边传来了少年略显冷淡的声音,“殿下,不可太过任性。” 心有所感的苏怡安侧身望过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不是崔洵是谁? 这小少年和前些日子相见时无甚差别,但或许是离得近的缘故,苏怡安看清了那双眼睛里的冷漠与理智。 即便面上犹有笑意,却也只是教养与礼仪之下的面具,不具任何意义。 这熟悉的做派让苏怡安心情微妙的有些愉快,原来这么小的时候,崔洵就是这样的性子,想起那些谈笑之间被他收拾掉的仇人与对手,她忍不住笑了下。 出于礼仪,崔洵和宣国公府的小姑娘点了下头算是问好,但注意到对方看着他眉眼弯弯,唇角带笑,原本的那点儿温和尽数消失。 即便他如今年纪尚小,但也已经十分注意不和女子有所牵扯了,毕竟,经历过他那些表妹堂-妹们的撕扯与勾心斗角,他很怕不小心在外面给自己招惹些桃花债。 来家里探口风意图和他定亲的人家已经够多,不说父亲母亲欣喜的同时不胜烦扰,他自己也受够了年纪尚小就被此等无聊问题困扰的生活,若非如此,两年前不会毅然决然的跟随恩师出门游学。 这次回京之后,短时间内他可能不再出京,因而为了避免麻烦,行为举止上更要多加注意。 崔洵的突然冷待让苏怡安有些莫名,不过仔细想想,两人现在也不过是从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他如此做派也不算失礼。 尤其她记得崔洵说过,从小就不喜欢女子围着他大献殷勤,这会儿怕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于是,她贴心的退开两步,以免再度惹了崔洵不喜。 她对眼前这个少年有无尽的善意,很愿意在许多事情上照顾他的感受与需求,当然,或许也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有关。 对于苏怡安的举动,崔洵有一瞬间的惊讶,但惊讶过后,眼神温和许多,至少,对方愿意主动避嫌,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七皇子在听到崔洵的声音后就消了音,磨蹭着从假山上往下爬,或许是腿脚不便的缘故,耗时许久,气息也粗重不少,等双脚终于顺利踩上地面时,满头大汗,脸色通红,可见很不轻松。 苏怡安听崔洵提过两句,小时候他和七皇子关系不错,在对方伤了腿后,他在宫中陪伴过一段时间,她记得七皇子伤到腿是六七岁年纪,算了下时间,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七皇子落地松了口气之后,就不再关注脾气不好的玩伴,跛着脚靠近假山对面的苏怡安,俊秀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我就说我看到了一个小-美人儿,果真,近看更好看了。” 来自故人少年的调-戏让苏怡安哭笑不得,如果她真的只有十岁,说不定还会计较一下,偏偏她看现在的姬文俭就是个没长成的毛孩子,不止没能把他和长大后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还觉得这人真如崔洵所说——“蠢得很”。 因此,她只好无奈的选择了沉默,用看不懂事小孩子的眼神看眼前这位七皇子。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七皇子神色不快,伸手去掐小姑娘白-嫩脸颊,“看清楚,我比你高比你大,还是七殿下,你敢对我不敬?” 我不止敢对你不敬,若是从前,我还敢当面收拾你,崔洵也只会在一旁连声叫好。 然而,人还是那三个人,情境、身份与时间却有所变化,苏怡安只能感叹一句物是人非。 当然,对于七皇子这小少年的调-戏与兴师问罪,她退后一步顺势避开对方的动作,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七皇子心有不甘,紧追不舍,非要捏到小姑娘脸颊不可,虽说他平日里也有几分调皮任性,但像这次这样坚持也是少见,毕竟,他脾气是真的好,性子是真的爽朗,和那个心机颇深的玩伴全然不同。 崔洵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出声制止,“殿下自重,和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就太过失礼了,更何况,这位小姐也并未有什么不妥。” “我才不管!”七皇子气哼哼道,“我就要捏她的脸!我是皇子我说了算!” 不知为何,姬文俭就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捏那美貌小姑娘的脸,不仅气喘吁吁的拖着不甚方便的腿脚绕着宫女围追堵截,还少见的嚣张跋扈的说出了吓人一跳的话来。 苏怡安不胜其扰,觉得自己没能及时离开当真是十分失策,如果不是怕姬文俭不死心的追到和合宫去,她早就拔腿跑路了。 果然,任性的熊孩子惹不起,姬文俭今天这一出也真是够熊的。 崔洵见这两人一追一逃闹得不可开交,皱着眉头上前拦住了七皇子,“殿下!” 他语气有些重,作为深知玩伴性情的七皇子若是从前早就听话收敛了,但偏偏他今天就是有股执念,只觉得非得捏到那小姑娘不可,因此少见的不听劝说,绕过玩伴就去拽小姑娘的衣襟。 因着七皇子腿脚不便的缘故,苏怡安心软之下没敢跑远,只在近处和他周旋,结果这么做的坏处就是冷不防被熊少年扯住衣襟直接拽了过去。 虽说腿脚不够利索,但七皇子力气不小,苏怡安猛地朝着对方跌了过去,崔洵伸手去拦,两人顿时撞在一处,磕得苏怡安鼻梁发酸,眼睛里刷得蓄满了眼泪。 和十岁的苏怡安相比,十二岁的崔洵高了一头,身体也并不瘦弱,刚刚巧将跌过来的人顺手抱在了怀里,旁边给他人做了嫁衣的七皇子,瞬间气得跳脚。 “崔洵,你放开她!”自己找到的美貌小姑娘,还没欺负一下,就被玩伴占了先机,简直是气死七皇子了。 苏怡安擦着不受控制的眼泪,从崔洵怀里退开两步,迷蒙着眼神看那两人,捂着鼻子嗡声道,“今天不宜出门。” 简直是倒了大霉了,她拽着身旁宫女的衣袖,“宫女姐姐,先送我回去吧。” 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哀求,且临出来前还被耳提面命这是宣国公府一家的心头肉,宫女这会儿也不敢再留下了,生怕七皇子再折腾出什么事来,因此立刻行礼告辞,牵着小姑娘快步回了和合宫。 七皇子本想追过去,却被神色不虞的玩伴坚决拦下,“殿下,你今日行止太过,有失分寸。” 崔洵语调有些重,显然是生气了,七皇子心情也差,开口反驳玩伴,“你个不解风情的什么都不明白,我没了未来王妃你赔我?!” “殿下!”崔洵语气加重,“女子名节珍贵,纵然你现在年纪还小,也不当如此作为,否则有损他人名节。” 说到这点,七皇子有些理亏,没能出言反驳,但心情到底不佳,朝玩伴做了个鬼脸,气哼哼的将袖子一甩,转身往另一条路去了。 崔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早些出宫,本来今日入宫就是同许久不见的玩伴七皇子叙叙旧探望一下,谁知道还会遇到这种事。 最后,到底心烦宫中无聊事多,和跟随的宫人內侍留了话后,他转身出宫去了。 只是,出宫之前,鬼使神差的,他朝刚才那小姑娘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察觉到自己所为,崔洵轻啧一声,加快了离宫的脚步。 第9章 和合宫-内,柳贵妃之下,众多命妇贵女们赏花品茶,气氛热闹非凡。 被宫女引领着回到母亲身边,苏怡安小小松了口气。 陈氏皱了下眉,理好女儿鬓边乱发,动作轻柔的给她擦了汗水,“不是说出去透气?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刚刚在假山那里看到了七皇子和他的玩伴,被他拦下说了两句话。”苏怡安实话实说,“后来我急着回来,就跑得快了点儿。” “七皇子?”陈氏惊讶,“是那位腿有疾的皇子?他没做什么吧?” “没有,”苏怡安摇头,“就是小孩子调皮任性,说笑了两句,没做什么。” 听到女儿口中的“小孩子调皮任性”,陈氏嘴角抽了抽,她的宝贝闺女哎,自己也才不过十岁,哪好意思说别人是小孩子。 不过,女儿话里的意思她听出来了一些,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 小时候恬恬长得玉雪可爱,带她外出时总是会遇到喜欢她偏要欺负她的熊孩子,女儿不高兴,她也不痛快,偏偏又都是小孩子,不好小题大做,因此后来她对于带女儿出门做客这件事就不那么热衷了,有一段时间她还深深怀疑,是不是受此影响,女儿才不大乐意出门。 “以后见到皇子公主们的,还是离远一些吧。”陈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柔声道,“皇家是非多,沾上身了就是一堆麻烦。” “母亲,我知道了。”苏怡安乖巧点头。 这边,一对母女亲-亲热热的说话,上首位置,柳贵妃抿一口清甜的果酒,目光巡视着殿中适龄的少女们,分出一丝心神听身边的女孩儿说话。 “我听四皇兄和五皇兄的意思,当然是想要个得力的外家,不过父皇没表态,这事情不到最后,结果也不大好说,所以我觉得娘娘还是只管选人吧,反正最后拿主意下旨的还是父皇。”眉目间略有些骄矜的美貌少女声音清脆甜美,此刻却亲昵的靠在柳贵妃身侧压低了声音说话,这说的还是两位兄长的人生大事。 柳贵妃轻笑一声,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还是晋安你懂陛下的心思。” 作为深得炎平帝宠爱的唯一公主,晋安公主在后宫之内很是风光,纵然是柳贵妃,也不敢直撄其锋,毕竟,可以随时更换的爱妃和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孰轻孰重她从来不想也不敢去赌。 不过幸运的是,这位公主做人做事也很有分寸,也甚少同陛下疼爱的宠妃为敌,所以,后宫之内,柳贵妃同晋安公主相处得甚好,很多事上也算是互通有无了。 晋安公主生-母出身低微且早死,但自己有几分帝宠,柳贵妃身居高位,是众人眼中钉,需要时时固宠且牢牢掌握后宫大权,两人强强联合,多年来相处得还算愉快。 这会儿,晋安公主同柳贵妃说着小话,视线落到下面几位贵女身上,有些挑剔的道,“出身不错的那几个,容貌倒不怎么样,长得好的,在皇兄们的后院里只能为侧妃,当不起皇子妃,若是让我娶这些人,我宁愿独守空房。” 少女堪称刻薄的话语一下子波及了许多人,柳贵妃哽了下,有些无奈的苦笑,“前阵子京里风闻消息的许多人家都定了亲,如今这些也是没办法。” 说来,柳贵妃也有点郁闷,宫里传出选皇子妃的消息后,京里那些底蕴不俗的家底丰厚的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不少都抓紧时间定下了亲事,如今在这里的,多数是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家,无论是底蕴还是地位自然都稍逊一筹。 炎平帝身体康健,太子之位久久空悬,然而长成的皇子们逐渐增多,有所图的肯定是早早站队赌上一把,但也有很多人家不想蹚浑水,意图明哲保身。 两相权衡之下,帝京之内现在已渐渐有了风雨欲来之势,想到自己乖巧听话聪颖俊秀的儿子,柳贵妃勾了勾唇,在小九还未长成之前,她不介意坐山观虎斗。 晋安公主瞥到身边女人脸上的笑容,挑了下眉,大家各有所图,一切还是到最后见真章吧。 看到底是她那些皇兄们笑到最后,还是后面那些弟弟们图穷匕见,总之,她不急。 殿中歌舞暂歇,被柳贵妃看好的那几位贵女在热络的气氛中依次展示了一向才艺,从诗词琴艺再到书画茶艺歌舞等,不一而足,让人大饱眼福。 苏怡安看得眼都不眨,拽了下母亲的衣袖,“大家都很厉害。” 陈氏轻笑,“等过几年,恬恬也会这么厉害,不过,学这些东西到底辛苦,用以修身养性还好,争强好胜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本末倒置?”苏怡安歪了歪脑袋,总结。 “差不多。”陈氏笑道,“但这是母亲的一家之言,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我管不了,但母亲希望恬恬是为了自己为了喜欢去学这些东西,若是为了讨好邀宠,我同你父亲会心疼。” 苏怡安想起上辈子自己以美貌和才艺为依仗求生的那段日子,眼睛热了下,“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心。” 陈氏笑笑,握紧了女儿的手。 上座,晋安公主原本移动的视线停在右边一处,定住不动了。 “晋安?”柳贵妃疑惑,顺势看过去一探究竟。 宣国公府的当家夫人,还有备受国公府宠爱的小姑娘,这俩在京里都很有名,她在宫里也听说过一二。 注意到身旁少女的目光焦点凝在那笑着的小姑娘身上,柳贵妃将人细细打量一番,出声感叹,“当真是美貌无比的小姑娘,就是我当年初入宫时都不能及,只可惜年纪太小,不然倒是能……” 以宣国公府这个出身和底蕴,那小姑娘无论是入宫还是入皇子府都再合适不过,出身贵重但无甚强硬依仗,再好拿捏不过。 “可惜了。”柳贵妃下了结论。 “确实长得不粗。”晋安公主眯了下眼,唇边露出两分笑,“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招人喜欢,还有,她发间那个珍珠簪,我也很喜欢。” 这话一出,柳贵妃看了身旁少女一眼,笑笑不再说话了。 晋安长于宫中,深受帝宠,脾性骄矜且有几分霸道,来往帝京贵女之中,向来强横任性,尤其是不喜比她容貌美的女孩子,即便宣国公府那小姑娘如今年纪还小,这份不喜也是不打折扣的。 柳贵妃恍然记起,从前被晋安称赞美貌的少女们,多多少少都会出些意外,有些轻有些重,还有些损及清誉乃至身体,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如今,宣国公府那个被她看进眼里,只怕也会有两分风-波。 想到这里,柳贵妃停了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场中贵女们身上,和她无关的,何必在意,就算真要插手施恩,那也得等到几年后这小姑娘可用之时。 和母亲说话的苏怡安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刺人视线,她佯装无意抬眼看过去,看到了一张记忆深刻的脸——炎平帝爱-女,晋安公主。 然而,她在苏怡安心中最重要的身份,是崔洵的仇人。 四目相对时,晋安公主微微一笑,秀丽容貌,高雅气质,确实有几分美人风姿。 苏怡安回以一笑,点头致意后就收回视线继续看场中表演去了。 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这位公主是什么人,当真会被她的无害外表哄骗住。 在苏怡安认识的女人里,晋安公主是名列前茅的难缠与不省心。 未出嫁前,听说仗着帝宠横行帝京,惹了不少是非,有许多美貌少女因她遭殃,出嫁后,仗着公主身份屡屡鞭打欺辱驸马家人,豢养面貌,听说还打死了驸马及其怀-孕的外室。 不过,这些和苏怡安同崔洵都没什么干系,真正有干系的,是明远侯府尚未败落之前,她觊觎崔洵,想将之收入内帷,惹得京中流言纷纷。 在崔家被谋不轨案牵连之后,她趁机胁迫崔洵依附,但依旧未得逞,有时候苏怡安甚至想,当年崔洵落得那般不堪下场,内里是否有这个歹毒自私的公主的手笔,那是即便崔洵后来得势报仇之后都无法舒缓排解的刻骨仇恨。 她曾经亲眼目睹过这位公主在崔洵跌落谷底后的仗势欺人,即便只有那么一次,也足以让她刻骨铭心,不能释怀。 最后,晋安公主的下场,苏怡安看了个清清楚楚,被新帝褫夺封号,贬为庶人,送还驸马家,私下里听说被那家同她有血海深仇的人送去了妓院,活得生不如死,死得凄惨。 崔洵没怎么提过这位公主,但她知道,他是厌恶甚至憎恨她的。 所以,即便回到一切还未发生的曾经,她同样也是讨厌晋安的,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落井下石,甚至,可以用尽手段蓄意坑害她。 她的心软和善良,不需要用到这位公主身上。 第10章 宫中宴会到傍晚方才停歇,命妇同贵女们告退之后,柳贵妃歪在软榻之上闭目养神,由着大宫女给自己按-揉松乏筋骨。 消失不见了一小会儿的晋安公主靠近的动静让柳贵妃睁开了眼睛,少女手中拿着一支小巧精美的珍珠簪,颇为喜爱似的把-玩着。 “簪子挺漂亮。”她道。 “娘娘也觉得好看?”晋安公主笑眯眯,“看来我眼光不错。” “公主的眼光一向好。”柳贵妃笑,“若是喜欢,吩咐下去,保证供上来的都合公主心意。” “还是娘娘疼我。”晋安公主软声道,“既然娘娘这么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至于这个小东西,就没什么用了。” 柳贵妃看着那被晋安公主随手掰断扔进香炉里的珍珠簪子,笑了下复又闭上了眼睛。 不想要的东西,就是毁掉都不会给其他人,这性子也是独。 宫外马车上,陈氏盯着女儿看了会儿,皱起了眉头,“恬恬,你的珍珠簪呢?” 苏怡安摸了下簪子所在的位置,似是在认真回想,“没注意,可能是掉在宫中哪处了吧。” “可惜了的。”陈氏遗憾。 那簪子是宣国公废了许久功夫让银楼匠人弄出来的新式样,配着他淘换来的海外异色珍珠,称得上是京里的独一份儿。 为了哄女儿,宣国公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因着最好最美的这颗珍珠只做了这一支簪子,就连陈氏都是没有的,如今不小心丢了,当真是可惜。 “母亲,我以后会小心的。”苏怡安有些抱歉。 “没事,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不用放在心上,回家之后让你父亲再给你做些漂亮首饰。”陈氏哄女儿。 东西做出来就是为了逗宝贝女儿开心的,丢了也不过是可惜丈夫的心意,若是因此惹得女儿有了心事,倒是得不偿失了。 依偎在母亲身边,苏怡安垂下眼,想着出宫时发生的那点意外。 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的宫女,嘴里说着抱歉,动作却极快的偷了她的簪子,当时她不是不能叫破,只是她不觉得这动手的人是罪魁祸首,反而想起了和合宫中以异样眼神看她的晋安公主。 若那位公主真如传言中一样心胸狭窄自私歹毒,只怕心里早已因自己的容貌起了歹心,她那被粗暴手段偷走的簪子,下场想来也不会如何。 晋安公主,苏怡安心底念了一声,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血红夕阳,将之放入了内心深处。 *** 帝京的春日在或悠闲或忙碌的日子里慢慢结束,夏日缓步而来。 对苏怡安而来,因着崔洵的身体,她早已养成了循着季节养生的习惯。 夏日是养心的好时节,今年帝京多雨,容易让人胸闷身重口干,她看着父亲同叔父辛苦,缠了母亲许久,才得以被允许踏入厨房。 因被严格监督不能亲自动手,所以她每日里只看着厨房准备些清补养身的汤品,看着一家人被滋补的面色红-润,她心情越发好了。 这日,她和母亲坐在凉亭里欣赏池塘中开始盛放的荷花,在满目含苞待放的粉色中,陈氏提起了要去安国寺还愿之事。 “父亲也同我们一起吗?”苏怡安问。 之前几次出门,宣国公因着没能一起后来念念叨叨许久,难得这阵子不再那么忙碌了,若有可能,必然是要抽时间跟着一起出门的。 陈氏戳了下女儿额头,笑着道,“就你惦记他。” “不惦记的话,父亲会念上许久。”苏怡安表示,虽然她也很爱父亲,但那么唠叨的父亲她还是有些怵的。 想起念起来没完还满腔委屈的丈夫,陈氏无奈,“去去去,这次一起去。” “那这次出门就让我来准备吧。” 看着近些日子总想替她做些什么还做得十分出色的女儿,陈氏捂了额头,“行行行,都依你,真是和你父亲一个样。” 丈夫和女儿当真是父女,这想做成一件事时的不依不饶可谓是一模一样。 于是,三日后,在宣国公的休沐日里,一家人坐了马车启程去往皇城南面的安国寺。 安国寺在京中颇有名气,位于红炎江畔,附近有两座巍峨宝塔,寺庙建筑规模庞大,内里房屋众多,禅院密布,且因着内里茂林修竹,陂池亭榭,环境幽美,深受帝京权贵喜爱,香火旺-盛,信徒众多,是上香祈福的好地方。 坐落于山顶的安国寺,依山而建,人杰地灵,历代高僧辈出。 马车在山脚停下,一家人在仆妇侍从的护送中坐着肩舆上了山,宽阔平整的山路台阶上,还遇到了许多相识的权贵人家。 因当年开国太-祖与安国寺有缘,立下了车马不上山的规矩,因此即便是宗室人家,这上山也多是靠脚力,唯一能行车马的,只有宫里那位陛下。 一家人由寺里知客僧引领着去进香,上香结束之后又去了放生池,将买来的龟和鱼尽数放生,最后辗转去了后面专门为香客准备的禅舍。 从廊檐下经过时,能看到院中高大的银杏水杉等树上挂满了祈福带,满目都是祥和宁静。 葱绿林木,围墙野花,一路走来满是清新脱俗的自然气息,伴着空气中定心宁神-的香火味道,苏怡安突然很想在这里多待几日。 安排给宣国公府的禅舍,院中有一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为安静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外面围墙上爬满了粉黄相间的野花,同外面绿意融融的桃树柳树相互映衬着,十分好看。 有舒心美景相伴,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用了午膳,安国寺的素斋不愧它的名声,苏怡安一不小心吃撑了。 在父亲好笑母亲揶揄的目光中,她知会一声,带着两个大丫头出门散步消食去了。 柳树桃林中,似乎还残留着春日里的桃花香味,苏怡安远远瞅到一颗开满艳红花朵的树,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近看才发现这是一株海棠树,树后几步远的地方是一方石桌并几个石凳,她刚靠近,就听见了女孩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哥!你真是我亲-哥!你妹妹被外人欺负了你都不替我出头的吗?这样的哥哥要你何用!” 听了一耳朵别人家八卦的苏怡安停下脚步,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靠近了,虽然这株海棠树挺好看,但还是不打扰别人为好。 她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少年有些迟疑的声音,“苏小姐?” 看来是认识的人。 苏怡安转身,在掩映的花枝间看向树下站着的少年,微微有些惊讶,崔洵? 看着同崔洵坐在一处的两个女孩子,她行了一礼,点头致意,“见过几位。” 崔媛看着不远处被哥哥主动打招呼的漂亮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开口,“哥,那是谁啊?” “宣国公府的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崔洵和两个妹妹介绍了下。 “既然几位在此,我就不打扰了,就此别过。”苏怡安没有想和人深交的打算,因此打过招呼就想离开。 崔洵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他身边的妹妹一向不省心,蹦跳着几步追了上来拦住苏怡安,笑得满脸热忱,“姐姐先别走,难得在这里遇到,不妨一起赏花喝茶。” 崔媛热情的介绍自己,“我是崔媛,崔洵是我哥哥,我今年十岁啦,姐姐多大呢,也不知道我这声姐姐叫对了没有?” 面对这个自来熟的小姑娘,苏怡安摆不出冷脸,这是崔洵早夭的妹妹,她听他提过,他有个同胞亲妹,小时候调皮捣蛋性子磨人,如果崔家未曾出事的话,她也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慢慢长大,成为什么人的妻子以及母亲。 崔洵提起她时,眼神温柔,语气怅惘,苏怡安记得清楚,所以这会儿看小姑娘的眼神柔得出-水。 她笑容温柔,语调软软,“我是苏怡安,今年也是十岁,我九月的生辰,你呢?” 崔媛皱了下小巧的鼻子,“我十月生辰,没想到叫姐姐真的叫对了,如果是苏妹妹该多好。” 她伸出手拉住苏怡安的手,神情鲜活,“苏姐姐,既然你应了我一声姐姐,那就更不能走了,你和我们一起赏花喝茶啊,哥哥带了好茶,我带了好吃的点心,咱们一起好不好?”说到最后,小姑娘撒娇似的甩了甩苏怡安的手。 本就不是擅长拒绝人的性子,更何况是神交已久的崔洵的可爱小妹妹,苏怡安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跟着对方的步伐回到了石桌旁边。 如崔媛所说,石桌上确实摆着香茶与美味点心,另一个比崔媛大些的小姑娘有些羞怯的站在崔洵身后,对苏怡安笑了下。 “这是我家中庶姐崔瑶,”崔媛热心介绍另一位女孩子,将苏怡安让到自己旁边坐下,“苏姐姐,快尝尝我最喜欢的点心。” 苏怡安从善如流,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咬了一口甜甜的点心,虽说她这会儿其实撑得慌,但当真受不住小姑娘软软的声音和目光。 崔瑶是个寡言少语的羞怯性子,脸上带着两分纯稚笑意,看起来同样不难相处。 苏怡安抽空给了坐在对面的崔洵一个笑容与温和眼神,转瞬间注意力就被活泼热情的小姑娘勾走。 从美味的点心到手中的茶水,从安国寺的风景到同行的父母,从父母到家中琐事,再从家中琐事到她准备讨厌的哥哥,小姑娘嘴巴不停,呱唧呱唧说了许多。 无论是苏怡安还是崔瑶,均听得眼也不眨,接连抱怨了亲生哥哥许多之后,崔洵轻咳一声,将添满茶水的杯子轻轻放到妹妹面前,再配上一个充满威慑力的眼神与笑容,成功让她老实闭上了嘴巴不敢再放肆。 在一旁看着的苏怡安,眼神恍惚一瞬,年少的崔洵同许多年后的他,某方面还是很相似的。 她低头喝着香气诱人的茶水,掩下自己的神情,再心有感触,也不适合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崔洵面前表露过多,否则徒添烦恼。 被哥哥威胁之后,崔媛扁了扁嘴巴,开始和新认识的姐姐聊首饰,她最近正为了一套喜欢的头面和家里不省心的二房姐妹争呢,本来就是祖母给她的,偏偏对方哭闹一番之后就抢了过去,她能顺心才奇怪了。 “姐姐不知道,我真的很喜欢那套头面的。”说到最后,崔媛心有感触,又不小心提及了那点儿委屈。 东西没了就很委屈了,偏偏还要被讨厌哥哥说小气,什么不过只是一些首饰啦,那对她来说是心爱之物好不好,如果哥哥被抢了喜爱的孤本书画,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进去这种风凉话。 小姑娘脸上是满满的委屈,既有失了心爱之物的,还有不被兄长理解安慰的,苏怡安看得心软,没忍住摸了摸对方的头。 被摸了头的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所以说还是好看又温柔的姐姐妹妹好,讨厌的哥哥有一个就够了。” 崔家大房只有两个女孩子,偏偏庶姐崔瑶是个羞怯腼腆的性子,崔媛当真是很羡慕别人家护着妹妹的温柔兄姐了。 苏怡安安静的做着倾听者,她很早就发现,对许多人来说,认真且安静的倾听,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抚-慰了。 或许是新认识的姐姐又漂亮又温柔,崔媛心里那点儿久久盘旋不散的委屈与郁闷渐渐消逝,她心情慢慢变好,就连旁边安静羞怯的崔瑶,脸上笑容也大了些。 三人话到中途,崔家仆妇传话过来,夫人叫两位小姐过去,依依不舍的同新认识的姐姐道了别,说好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见面,崔媛这才和崔瑶一同离开了。 望着两个小姑娘远去的方向,苏怡安笑意温柔,希望这两个小姑娘未来也能像今天一样。 她会努力改变可能发生的一切,让她们如崔洵曾经-期待的那样,拥有安稳美好的未来。 这样想着的她,收回眼神时,对上了崔洵充满探究的冷淡视线。 第11章 苏怡安见过崔洵很多种眼神,残忍的,冷酷的,无情的,冷漠的,温柔的,调皮的,比眼前这种特别的不计其数,但此刻少年的眼神依旧触动了他。 因为,崔洵没这样看过她。 他的冷漠无情残酷从不是对她,在他眼里,她更多时候看到的是任性肆意温柔与无奈。 或许是她怔楞的时间太久,崔洵先开了口,“苏小姐?” 苏怡安回神,看着被对方重新泡好放到面前的茶水,声音有些干涩,“崔公子。” 崔洵面上是再得体不过的笑,“舍妹自小调皮任性惯了,不妥之处还望海涵。” “崔小姐很好。”体会到对方蓄意的冷淡与疏远,苏怡安从善如流,如对方所愿,“今日多谢几位的款待,当真是打扰了。” “应当是苏小姐不嫌弃舍妹任性聒噪才是。”崔洵道,“我替舍妹谢过苏小姐的心意,一杯清茶,聊表谢意。” 苏怡安沉默了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客气了。” “虽然失礼,但我想问苏小姐一个问题。”崔洵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我从前是否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惹得苏小姐三番两次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毕竟,这几次遇见,你的眼神都有些……” 后面的话崔洵没说出来,但苏怡安已然备受震动,她已经明白自己不该屡次用看过去崔洵的眼神看眼前这个少年,但之前没约束好自己,现在被对方窥见端倪,还当面问出了口,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无奈。 幸好,她还算有两分成算,在崔洵的单刀直入下没有失态。 苏怡安先是因为对方的直接愣了下,然后略作思考就给出了回答,“抱歉,给崔公子添麻烦了。” 她直视少年的双眼,满目认真,“和崔公子无关,是我个人的缘故,因为你和我某位故人有些相像,所以不免触景生情,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以后不会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崔洵很惊讶,但瞬息的沉默之后他很快笑出来,“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这两个字让苏怡安有瞬间的疑惑,但很快在对方微垂的眼神里了悟。 崔洵这是怕染上桃花,即便她这朵桃花可能才十岁…… 一时间,苏怡安不知该感慨崔洵心思细腻好,还是感慨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但有一点她觉得自己看清楚了,崔洵冷漠理智,虽然有着和善的外表,但内里却难被打动,至于她所熟知的那些自私霸道,不知是现在就有还是后来才养成的。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苏怡安也抽身离开,她灌了满肚子的茶水,接下来还得去散步消食,不然这午觉是没法睡了。 *** 明远侯府崔家所在的禅舍内,崔媛正黏在母亲身边,手舞足蹈的说着今天自己刚认识的温柔小姐姐。 “母亲,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瑶姐姐。”崔瑶在妹妹催促的目光和嫡母充满兴趣的眼神中,羞涩的点了点头,“妹妹说的都是真的。” 明远侯夫人沈氏拍着小女儿的肩膀,面上笑意深深,“当真是你哥哥自己开口叫的人?” “要不是哥哥开口,我哪会那么积极?”崔媛和母亲撒娇,“哥哥虽然讨厌,但他那么烦表姐表妹她们,什么时候见他和别家的小姑娘说过话,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非拉着苏姐姐说话。” “不过,苏姐姐真的又漂亮又温柔啊,”崔媛捧着脸感叹,“如果这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沈氏拍了女儿一下,“一天到晚的就知道耍小性子胡说八道,不怪你哥哥说你。” “哼!母亲就是偏心哥哥,觉得哥哥做什么都对!”崔媛羞恼,不依不饶,“反正我就是外面捡来的,母亲不疼我我知道!” 面对女儿撒娇撒泼双管齐下的手段,沈氏扶额,就现在这副泼猴儿脾气还不惯着她? 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个能制住女儿的儿子,她生的这小魔星怕是要上天。 崔洵进门时,看到就是妹妹黏在母亲身边就差撒泼打滚的日常。 他上前将人拎开,朝母亲行礼,顺便弹了妹妹额头一个脑崩儿。 崔媛捂着发红的额头,又是哀怨又是不忿,最后气呼呼的拉着庶姐跑到门外去了。 看着总爱招惹兄长的女儿以及时不时欺负妹妹的儿子,沈氏无奈笑道,“你们两个啊,总是不让我省心。” 崔洵笑笑,寻了个位置坐下,摆好棋盘,打算来一场自弈。 沈氏摇着手上纨扇,笑看着越大越优秀的儿子,语带调侃,“刚才我听阿媛说,你同宣国公府的小姑娘相熟?” 崔洵摆棋的动作顿了下,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公主府赏花会和前些日子-宫中宴会,见过两次。” “我听阿媛说,是个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年纪和她一般大。”沈氏道,“我从前听说过她,说是国公府里宠得不得了,没想到是个温柔性子,看来家里教养不错,阿媛喜欢这位国公府小姐,打算着日后多走动走动,阿洵你怎么看,这小姑娘适合交往吗?” “性子是不错,不过阿媛最好别去烦人家,”崔洵抬头看向母亲,“别人性子温柔不是她能随意任性的理由。” “你都这么说,那看来这小姑娘性子是当真很好了。”沈氏笑眯了一双眼,“若真是好-性子的姑娘,又和阿媛年纪相仿,那多走动走动也不错。” “随意。”崔洵在棋盘落下一颗棋子,声音清脆,眼神认真,似是完全沉浸入了棋局之内。 沈氏心中暗笑,摩挲着光滑的扇柄,轻声道,“阿洵,你说,给你找一个性子温柔的妻子如何?” 崔洵落棋的手偏离了原本的位置,瞬间让棋盘上的格局变了一变,他抬头看向母亲,神情无奈,“我如今才十二岁,母亲想得太早了,还有,日后表姐表妹她们,还是稍微远着些吧,我不喜欢。” “那些表姐妹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不过,婚事还是要相看的。”沈氏一脸语重心长,“好人家的姑娘都抢手,不早点定下来,就都被人抢光了,且定亲之前,好歹也要你满意,这一层层筛选下来,没个两三年都不成,更何况你一向挑剔,想要十六岁之前把你的婚事定下来,母亲都不敢想。” 看着唉声叹气似有许多话要说的母亲,崔洵无奈之后就剩冷漠。 虽然母亲说他挑剔难搞,但他自己真心不觉得,定亲成亲这种事,合适就好。 适合做他的妻子,做明远侯府的主母,做崔家的宗妇就好,这是必须的,至于定亲成亲必须有感情,他觉得与其寄望于虚无缥缈的感情,娶一个喜欢拈酸吃醋的女人回家,还不如以大局正事为重,娶一个端庄大气能陪他一起顶立门户的女人,这样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所需要的。 至于从小受尽宠爱性子绵-软不求上进随波逐流逆来顺受的脾气,没可能。 专注于棋局的崔洵落子时快时慢,神色认真,眉头紧皱,这样的他,却没发现自己心里那个不适合明远侯府的人是有雏形的。 以理智为基准划下的那条线,苏怡安远远站在线外。 安国寺一行,苏怡安后来又同崔媛见了两次,这两次崔洵都没出现,她带着家里那位庶姐同苏怡安打得火热,每日里三人在寺庙内循着风景不错的地方游玩闲逛。 陈氏对此乐见其成,难得有女儿愿意接触且喜欢的朋友,她每日里几乎都是笑着送人出门,远在另一禅舍的沈氏同样,小女儿性子里有两分同兄长相似的刁钻之意,朋友虽多,但往往难以长久,难得有个女儿极为喜欢且能长久交好的,她看着也舒心。 于是,等两家终于离开安国寺时,彼此心情都很愉快。 苏怡安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漫无目的欣赏路边风景,冷不防抬眼,看到了站在半山腰小径上的崔洵。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欣赏风景,视线飘过来,看到宣国公府的马车神情有些惊讶。 想起之前崔洵所说,苏怡安没再表露容易让人误会的善意,她放下帘幕,对父亲母亲安静一笑,说起了回家之后的安排。 “我有很多事想做,母亲,允了我吧。” 第12章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 “小姐,崔小姐又送了新的书信过来。”青玉进门,看着躺在竹藤椅上闭目养神-的主人,将门房那里送来的信件放到了旁边的小茶桌上。 茶桌中央,茶香袅袅,汤色碧绿,正是一盏近来京里极受贵人们喜爱的新茶。 因着货源紧张,这新茶价格被炒得颇高,听说主人家是赚得盆满钵满,作为小主人身边备受器重的大丫头,青玉是知道这炮制新茶的法子到底是从哪里传出去的,那赚了大钱的茶商主人,和她们家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过,作为从小跟在主人身边的家生子,她很清楚严守口风的重要性,不然小时候被嬷嬷们悉心教导所吃的苦头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苏怡安拆开信封,入手一叠厚厚信件,就像信的主人所表现出来的话唠与自来熟一样,信中不着边际的写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事。 从家里惹人不快的隔房姐妹,到饭桌上母亲对哥哥的偏心,女夫子对她的严厉与处罚,练琴伤到的手指,再到今夏的酷热,灵雾山上的清凉,桩桩件件,像是记录每日生活一般,尽数倒了个透。 可以说,看完崔媛这封信,苏怡安就像从旁目睹了她连日来的生活一样,亲昵之中不失好笑。 盛夏午后的燥热时光中,在冰块缓缓散发的清新凉意里,苏怡安看完似是对她很有好感的小姑娘的信件,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有很多年,她所惦记怀念的就是这样平静普通的日常,父亲出门办差,母亲处理家务,她做着温顺安静的国公府小姐,崔洵那里,应当是专心向学,父亲母亲家里家外各行其是,性子娇蛮的小妹偶尔任性一把,惹来父母笑意与兄长教训。 不能忘怀与释怀的,就是这些。 青玉看着小主人嘴角温柔满足的笑意,虽有些不解,但并不影响她觉得此刻的她自内而外散发着动人的光彩。 “我之前吩咐下去的事着人早些办好,需要用钱乃至动用家里关系的地方无需吝啬,一切以办妥正事为先。”苏怡安睁开眼看向青玉,“顺便传话下去,只要事情办得好,我必有重赏。” 想起自家主子今年愈发丰厚的库房,青玉痛快领命,保证替主子办好挂心的事。 催促了下人一把,苏怡安暂且放下这阵子的心头大事,转而给崔媛回信。 她不是个话多的人,给小姑娘的回信内容中规中矩,至于对方信中极力邀请她去灵雾山一同消暑这件事,她略作思索,就应下了。 她不是从前真正十岁的自己,有太多事要做的她,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只将目光放在家里这小小的内宅之中。 崔洵没回来不要紧,该做的事,她会尽力做到。 *** 灵雾山在帝京西郊,距离京里只有一日路程距离,这座山上有着前朝皇帝耗尽国库与民力修建的避暑行宫。 山上本就景致出挑,再加上前朝修建时靡费国帑,处处用心,风光景色乃至宫苑园林颇有格调,既有朴素淡雅的山村野趣之地,也有金碧辉煌奢侈靡费的亭台楼阁,还有取自然山水本色的清泉河溪。 因此,每年夏天,宫里皇帝都要来灵雾山上避暑,同时带着亲信喜爱的朝臣勋贵们处理政务,顺便消遣游乐。 明远侯作为皇帝信任的勋贵,在朝堂上也有几分地位,惯例每年夏天带着家人亲眷一同来灵雾山避暑,至于宣国公府,因着人丁不丰且逐渐远离中枢,除了宣国公按例上山几次,家里人更愿意在自家精心修缮的庄子山避暑度夏。 今年难得女儿愿意应朋友的邀请一同去灵雾山,陈氏大手一挥,定下了全家人一同上灵雾山避暑的决定。 到底是开国公爵府,苏家在灵雾山上也有位置不错的宅院,等马车队伍一路出京到达目的地时,苏怡安刚下马车就在门口看到了笑得一脸灿烂的崔媛。 “苏姐姐!”小姑娘人甜声脆,扑过来的娇滴滴模样像一只可爱的小百灵。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崔瑶,也还是温柔腼腆的模样,笑着跟在妹妹身边,略有些羞涩的走过来问好行礼。 陈氏对得了女儿青眼的朋友向来热情大方,同两个小姑娘话语温柔的轻声说笑几句,还送了见面礼出去。 虽然用料并不贵重,但粉蝶簪子的花样与做工甚是出彩,日光下像是展翅欲飞,翅膀流光溢彩,漂亮极了,而崔媛同崔瑶的反应也说明了这东西送得甚合心意。 “恬恬性子安静,以后还要你们多带她一起,”陈氏笑道,“这会儿咱们刚到,庄子还没收拾好,等一切安排好了,恬恬到时候再请两位姑娘一同来家里玩。” “谢谢夫人厚爱!”崔媛笑得可爱,“苏姐姐这么好这么温柔,我是一定要跟着姐姐上门叨扰的,到时候夫人可不要嫌我们烦啊。”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愿意上门来,是难得的福气,谁舍得厌烦你们?”陈氏也笑,她是当真喜欢崔媛爽利活泼的脾性,至于崔瑶,虽然话少腼腆,但眼神清正,明显家里教的也好,她很乐意女儿有这样的朋友。 门口短暂的会面过后,崔媛成功得了陈氏的许可,带着苏怡安一起出外玩耍。 “苏姐姐,我跟你讲,这边的景色最好看,每年我们上山来,都要往这边走一走,尤其这会儿天气正热,更要去看一看了。”崔媛喋喋不休的介绍着心目中的美景,崔瑶在旁边偶尔差插一两句,三个小姑娘带着几个大丫头,一路上气氛甚好。 凉爽清新的山风吹拂着,很快,绝美的景色涌-入眼帘。 清泉溪流,掩映在林木草地间的山林小路,草地上一蹦一跳的雪白兔子,林间悠闲漫步的野鸡,还有树下色彩缤纷的野花与不知名的馥郁香气,让本来炎热焦躁的夏日多了几分恣意悠闲。 尤其是从树林间流淌过的清泉还有大大小小的石潭,更让这里变成了天然的纳凉地。 石潭和清泉边是或大或小的青白色石头,崔媛一声吩咐下去,身后跟着的丫头们立刻行动起来,将周围简单布置一番,瞬间,一个颇有野趣的赏景地新鲜出炉。 三人一边聊天说着闲话,一边品尝着丫头们带来的茶水果汁点心,气氛其乐融融。 但很快,这极好的气氛就被不识趣的人打破了。 “皇姐,我终于找到那个小丫头了!”少年兴奋的高声嗓音在林子里响起,惊起许多飞鸟,也让附近本来悠闲吃草的兔子山鸡一跑而光。 那声音甫一入耳,苏怡安眉头就跳了跳,她有不太妙的预感,等回头看过去,正是神情惊喜兴奋的七皇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若有所思隐隐含笑的晋安公主。 一个是朋友,一个是仇人,还凑巧碰到一处,苏怡安小声同崔媛说了两句,三人起身朝着溪流对面的两位皇族行礼。 “大家在这里遇到就是有缘,不用拘礼,”晋安公主一身方便行动的红色骑装,同眼神明亮的弟弟漫步而来,“既然遇到,不妨凑在一处说个话,也算有伴儿了。” 比起女孩子们的温雅稳重,七皇子就混不吝多了,他直接趟过浅浅的溪水,丝毫不顾忌自己行动不便的腿,直奔苏怡安而来。 “上次让你跑掉,这次还不是遇到你?”一如既往任性的爽朗少年笑嘻嘻凑近,没再叫什么“小-美人”,只绕着苏怡安负手转了两圈儿,在众人及本人未反应过来时,伸手掐了她脸颊一把,到底圆了上次被连番阻挠的不甘心。 “这是你欠我的。”手欠的皇子殿下微仰着头,模样显然得意极了。 突如其来被人掐了脸,苏怡安怔楞,在恼怒七皇子的幼稚前,她心里最先闪过的是崔洵。 除了崔洵,再没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七皇子的心血来-潮误打误撞的勾起了从前的回忆,让苏怡安低头沉默。 她这里心有感怀,看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七皇子举止不当惹了人家姑娘难过,崔媛几乎是立刻挡在了苏怡安身前,怒瞪着眼前和哥哥相熟的玩伴,“不准欺负我苏姐姐!” 因崔洵曾经做过七皇子伴读的关系,崔媛同他也见过几次,两人一个任性一个刁蛮,还曾经起过几次冲突,如果不是有崔洵居中调停镇压,指不定闹得厉害。 现在,自己喜欢的放在心上的温柔姐姐被讨厌鬼这么欺负,崔媛根本压不住脾气,就算眼前的人是皇子,在她眼里也就是个讨人厌的登徒子小王八蛋。 动手是不能动手了,小姑娘叉着腰,叽里呱啦的学着自家哥哥数落了这倒霉皇子一通。 崔瑶在旁边颇有些手足无措,但到底跟随妹妹惯了,也紧紧靠在两人身边,同调-戏人的七皇子呈对峙之势。 这场面让旁边本觉无聊的晋安公主来了兴致,宣国公府这个小姑娘纵然年岁小,但因着那张脸,在她这里就不讨喜,本来她许久未想起这么个人,也不打算做些什么,但谁让老七好似对这小姑娘有几分意思呢? 如此这般,不做点什么就可惜了。 于是,她仗着几人中年岁最长地位最高,拦下了崔媛的话,将任性冒失的弟弟扯到身边,以懂事长姐的身份压着这小子低头道了个歉。 七皇子本就只是少年任性,也真没想做什么,但谁知道小姑娘这么不经逗,被掐了下脸颊就差点儿哭出来呢? 他老老实实低头道歉,不复之前得意,眉眼耷-拉下来,还有几分可怜无辜。 苏怡安也没想到她一时感怀惹得崔媛动怒,顺势接过晋安公主递来的台阶,快速将这事揭了过去,以免坏了大家的兴致。 “苏姐姐,你放心,以后我护着你。”崔媛凑到苏怡安身边低声开口,“七皇子就是个讨厌鬼烦人精,你别给他好脸色,省得他黏上你。” 苏怡安一副受教的模样认真点头,心里却觉得小孩子之间的斗气颇为可爱,不过对于崔媛,心里却更有好感更加喜爱了。 这小姑娘挡在她面前护人的样子,像极了她哥哥,让苏怡安满心酸-软。 从前是崔洵护她,现在,她要做好这小姑娘的姐姐,让她继续曾经那段被毁掉的人生,平安幸福的长大。 说起来,这其实也算是她这个曾经的嫂子代替她的兄长履行责任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不外如是。 第13章 小小的插曲过后,由晋安公主的侍女开路,几人寻了一处位置优越的小水潭一起赏景歇息。 七皇子本来是独自出门散心,路上碰到和贵女们饮宴结束的晋安公主,这才聚到一起,到这边碰到了苏怡安崔媛三人。 虽然之前有过不愉快,但到底是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很快就欢快的说笑起来,有七皇子和崔媛这两个自来熟惯爱活跃气氛的人在,场面也极为热络。 晋安公主身姿优雅,面上含笑看着几人,仿佛普通的邻家姐姐一般,纵容宠溺着不懂事的弟弟妹妹。 即便知道晋安公主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怡安依然觉得她这副温和无害的外表充满了迷惑性。 “怡安,这山间景色不错,有空可以多出来同我们一起聚聚,我认识许多京中贵女,你这副温柔可人的性子,我觉得大家应当会很喜欢你。”晋安公主姿态娴雅的同苏怡安闲聊,态度亲近和煦,不见此前宫中时的骄矜刻薄。 对此,苏怡安只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可不认为这位公主有这么好心引她入京中贵女圈子,虽然她家世尚可,但一则年纪小不合群,没甚名声,二则苏怡安很清楚自己的容貌会惹来什么风-波,尤其是能和晋安公主交好的人,十有八-九是不会对她有好感的。 “小女谢过公主殿下好意……” 所以,她只是谦虚的推辞了两句,也没太过拒绝,毕竟,慢慢的,她确实要在京中走动起来,甚或者,需要借由晋安公主对她的不安好心做些事情。 一切还未发生的现在,她倒也不会置人于死地,但给那些讨厌的人添些头痛的麻烦,却是很乐意了。 到底互相之间并不相熟,几人聚了一会儿就分道扬镳各归各处。 路上,崔媛孜孜不倦的在苏怡安耳边说着七皇子的坏话。 “苏姐姐,你不知道,讨厌鬼脾气可差了,我曾经见过他欺负……” “他特别不喜欢读书,字也写得不好看,哥哥做伴读的时候总要……” “我娘说天家最难进,他长得还不好看,姐姐可千万不要放在心里,他就是个坏小子……” 刚开始还仅仅只是说些坏话,这慢慢的不知为何,小姑娘就歪到了七皇子不适合做夫婿皇家水深等话题上去,听得苏怡安啼笑皆非。 “好了,阿媛说的话我都记到了心里,定会好好记着。”苏怡安拦了一句,没让人继续说下去,毕竟不好非议妄言皇家事。 这边崔媛听话打住,心里却想着回去要和哥哥告那倒霉皇子一状,毕竟从小到大她受了委屈,都是寻哥哥给她做主。 虽然嘴上不饶人,教训她的话一箩筐,但哥哥哪次不是让欺负她的人吃了苦头? 如今苏怡安被崔媛划入自家领地里,这找哥哥替自己的人出头,没毛病! “七弟,你是看中了宣国公府的那个小姑娘?”回去的路上,晋安公主笑看着弟弟,出言调笑。 “她上次得罪我,我不过教训她一下,谁知道她那么娇弱,被逗一下就要哭。”七皇子懒洋洋的甩着马鞭,视线游移,嘴里嘀嘀咕咕一通话,大意就是小姑娘不识好歹。 晋安公主笑意更深,无奈似的叹口气,“七弟,听皇姐一句话,要是真看中了怡安,就早早下手,或者和父皇求个恩典,把人定下来。” “毕竟,小姑娘那么好看,等再大一些,只怕国公府的门槛儿都要被人踏破了。” “皇姐你说的什么话?”七皇子吭哧一下红了脸,声音也有些高,“我就是教训她一下,谁让她上次在宫里对我不敬?皇姐你别乱说话,不然影响了人家的名声。” “还有,我年纪还小,她年纪比我更小,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情窦初开,不早了吧。”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弟弟,晋安公主笑出声,不过到底怕人恼羞成怒,歇了继续调笑的心思,“算了,你说不想就不想吧,等什么时候你有了念头再说,现在宫里忙着四皇兄和五皇兄的亲事,也顾不上你。” “我还有事,不和皇姐聊了,先走一步!”七皇子马鞭一甩,带着人速度离开了,只留下林间若有所思的晋安公主。 “三天后的茶会,不如将人请来一聚?”低声自语着的晋安公主吩咐身后侍女,“把我要办的茶会的消息传出去,帖子送到各家,对了,男客那边的帖子也准备一批,我有大用。” 侍女躬身领命,对殿下脸上那让人心底发寒的莫名笑意只做不见,反正从前每次殿下这样笑的时候,就会出些不大不小的“意外”,她们早已经习惯了。 *** “哥哥,你帮帮我嘛!” 静谧雅致的书房之中,崔媛不依不饶的同兄长撒娇。 崔洵看一眼妹妹,手上继续调试琴弦,语气冷淡,“我说过,七皇子乃皇家中人,你从前同他起争执还能用年纪小不懂事做借口,如今当着公主同其他人的面就贸然同他起争端,即便你再有道理再多委屈,看在其他人眼里也只有不知礼数四个字。” “平日里父亲与母亲如何教导你的,我如何同你说的,看来你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我就是气不过嘛。”崔媛气弱,但又有些委屈,“如果不是他先对苏姐姐动手动脚,惹得姐姐伤心,我也不会那么生气。” 手上动作滞了下,琴弦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崔洵看向妹妹,“说话措辞要谨慎,就你这般说话,若是被不知情的人听去了,不止会传出许多流言蜚语,对于七皇子同你苏姐姐的名声也有损伤。” 看着兄长有些严厉的面色,崔媛哑然,声音低了许多,不甘不愿的道,“哥哥教训我这么多,怎么不说七皇子行止不端呢,明明就是他先调-戏苏姐姐……” 崔洵看妹妹一眼,她有些气闷的闭嘴不言了。 手下古琴已调试好,崔洵眉眼低垂,一边轻弹校音,一边想着妹妹所说。 被调-戏吗?他想起苏怡安的脸,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虽然没有糟糕的养成刁蛮任性的自私性子,但性格那么软,看起来是个人就能欺负揉-捏她一把,一如多年前初见那样。 手上不妨用力稍重,琴音铮鸣凛冽,带出两分杀气,响彻小小的书房。 崔媛见兄长没其他回应,有些恼也有些燥,最后到底坐不住,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出门找母亲诉苦抱怨去了。 安静的书房里,琴音缓缓停歇,崔洵抚了下琴弦,凝眉沉思。 因着今天的事,倒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同苏怡安的初见。 那时候她不过五六岁,跟着母亲出外走动,他在朋友家做客,年幼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 她是赴宴的宾客里最可爱的小姑娘,眉眼纯稚清澈,玉雪可爱,往那里安静乖巧的一坐,几乎是立刻就吸引了男孩子们的目光。 年纪稍长的懂事一点的会去逗逗她,同她说话,或者拿点心等小玩意儿亲近她哄她,调皮一点的则是想方设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弄出一些恶作剧来。 对待旁人的亲近,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那人,像是被主人逗弄的雪白小兔子,撩-拨一下就亲近一点,笑得十足可爱动人。 至于那些欺负她的,反应就显得有些慢了,看起来甚至有些呆,只知道退和躲,躲不过也不知道找人求救帮忙,当真看得人心焦窝火。 崔洵就是旁边那个看得心焦又窝火的人。 他自小早慧,从不屑那种欺负小姑娘的游戏,不掺和也不干涉,反正都是他人的自由,只那天,看着小姑娘漂亮的红衣裳和白-嫩脸颊上被那些幼稚的讨厌鬼弄得满是泥痕,他没忍住来了一回英雄救美。 被欺负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跑,当真是又弱又傻,他心里这么想,却还是拖着苏怡安跑离了那群讨厌鬼,动作粗-鲁的给她擦干净脸,将人送回了宣国公夫人身边。 她母亲大呼小叫心疼女儿的模样惹来无数目光,倒是挨了欺负的本人,只语调软软笨拙的安慰母亲,说自己没事。 崔洵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她声音软软的同他说“小哥哥,谢谢你”的模样。 再后来他也见过她几次,依旧是那副硬不起来谁都能撩-拨一把的娇弱柔软模样,反正看得他很是反感。 之后他又是入宫又是出外游学,宣国公夫人也不再带女儿出来走动,这才没再见过。 隔了几年再见,没想到她本性依旧,今天被七皇子调-戏一把,又和当年一样没脾气,哦不对,听崔媛说,这次至少晓得掉眼泪了。 崔洵暗嗤,光知道掉眼泪有什么用,要知道有些人就喜欢看这副模样,说不定还会欺负得更狠。 不过,七皇子这事做得确实不大地道,下次见了是该好好督促一番,顺便同太傅说说,他平日里课业太少心思浮躁的问题,好让这位皇子更加上进些。 晚间吃饭时,饭桌上,崔洵似是无意般同妹妹道,“下次要是再遇到公主,记得远着点儿,若无必要,尽量少同她打交道,少些牵扯,真躲不开的话,记得凡事谨慎仔细些。” 崔洵算是少数知道一些晋安公主真实性情的人,他手中有许多消息来路,尤其是涉及皇家,大大小小着实不少,未免妹妹被那条美女蛇咬上一口,他当然得提前叮嘱。 崔媛咽下一口青菜,情态恹恹,“我知道了。” “听你哥哥的话总没错。”沈氏给女儿夹了块鸡肉,“对了,你上次给母亲的新茶饮着很是不错,你父亲也说味道尚可,只是可惜京里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这话瞬间让崔媛来了精神,双眼亮亮,“母亲喜欢?我那里还有许多呢,这都是前些日子苏姐姐送我的,还有还有,苏姐姐还送了我漂亮的……” 饭桌上崔媛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多了几分热闹,沈氏笑看着女儿,时不时点头搭上几句话,倒是一旁的崔洵被母女两个冷落,只低头安静吃饭。 他们家虽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也不是谁都像崔媛那样沉不住气。 只是,想起这些日子他喝的那些茶,崔洵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脾气不行,其他方面倒是有所长进。 第14章 灵雾山的避暑行宫中,晋安公主摆清凉宴的帖子一送出去,就受到了追捧,京中贵女与公子少爷们,但凡收到帖子的,没有说不来的。 毕竟,晋安公主深得帝心,她的帖子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京中权贵圈子里小小的风向标,尤其对于一心攀附皇族抑或者想在清凉宴中结识异性的年轻男女来说,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苏怡安同样收到了帖子,和其他喜欢人多热闹场合的人不同,她看到帖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晋安公主打算搞事。 等她遣人去外面打听一圈回来之后,心里有了章程。 摆在面前的宣纸上,是墨迹淋漓的两个字——“高岩”。 她看了一会儿,在旁边慢慢写下了“王氏女”、“外室”、“复仇”等字样,不论这次她的猜测对不对,从后面推上一把让晋安公主打算落空,都是让她舒心的事情。 如今的京里,高岩这个名字并不显眼,非要找出些不同的话,大概是这人相貌长得不错。 上一世,晋安公主就是在两年后赐婚高岩,一对小夫妻刚新婚那几年听说感情甚好,鹣鲽情深,谁知道外面许多人正羡慕两人感情时,闹出了驸马养外室一事。 这事情在当年闹得很大,彼时苏怡安在宫里也听到了无数流言蜚语,比如那外室身份很不一般,是大学士家的庶女,据说早些年就同高岩感情不一般,谁知道后来出了意外,被家里送去了尼姑庵,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已经是驸马的外室,两人之间还有个早就五岁的女儿。 从时间上来看,是刚同公主新婚一年就在外面有了孩子,这消息一出,不止宫中疼爱-女儿的帝王震怒,坊间流言蜚语也满是讥嘲指责。 或许是在晋安公主的淫-威下憋屈太久,又或许是外室同女儿死于毒妇之手,高岩破罐子破摔,直接在外面当着众人道出公主当年设计陷害王氏毁她容貌、豢养面首寻欢作乐并仗势欺凌高家人等内-幕,让京里那阵子多了不少热闹。 满城风雨中,虽说高家最后死的死贬的贬,王氏也没有好下场,但晋安公主也没讨到好,名声烂到无可救药,任凭帝王百般筹谋,也再无权贵人家愿意尚主。 因着高岩这个名字,苏怡安想到了这茬,或许现在晋安公主同这位未来夫婿之间的纠葛还不深,但只要她不开心不顺心,苏怡安就觉得值得了。 因此,一切早做准备为好。 赴宴时,苏怡安早早到了清凉宴的会场,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 可能是年纪小的缘故,她出现在这堆女人面前,从前看惯了的羡慕嫉妒与敌意少了许多,但人的本性不会改变,想必过几年等她年纪稍长些再出门,估摸着就和从前差不多了。 随着受邀贵女们渐渐入席落座,场中也热闹起来,到处可见莺声娇语。 “那是哪家的姑娘?容貌甚是出色,京中可从来没见过。” “我知道,上次永安公主的赏花宴上见过一面,听说出身宣国公府。” “原来如此,宣国公府的娇娇宝贝,我算是知道了。” “早说啊,既是苏家的娇宝贝,也怪不得了。“ “听说前两日的诗会上,杨公子同沈公子又写了几首新诗,你们听了没啊?” “我听说公主殿下好似也当场即兴一首,被沈公子赞了一句才貌双全……” 凑在一处的贵女们说着京中的八卦与新鲜事,眼神时不时从某人身上扫过,笑声阵阵。 苏怡安的位置距离晋安公主的主位相当近,若以关系远近来论的话,给了这个位置就相当于说“我们关系很好了”。 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视线,她捧着一杯清茶慢慢啜饮,旁边崔媛保持着被母亲教养多年的淑女姿态,嘴上不曾停歇的呱唧呱唧,“苏姐姐放心,今天那讨厌鬼要是再敢伸手,我一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小姑娘的话虽幼稚却满是诚挚心意,苏怡安听得又暖心又好笑,未免她再逗笑自己,一块糕点送过去,算是堵住了小姑娘的嘴巴。 这种场合,崔瑶身为庶女,是不好同她们一起的,两人坐在这边说着小话,苏怡安又听了一轮崔媛对自家兄长的抱怨。 见小姑娘确实因着兄长的严厉心里不大痛快,苏怡安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最近得了些好东西,回去送你玩儿,别不高兴了?” “不行!”崔媛摇头,“母亲和哥哥不让我老从姐姐这里拿东西,被他们知道的话,回去又该训我了。” “那你想不想要呢?”苏怡安笑问。 崔媛一脸痛心,到底还是选择了拒绝,“还是不要了,而且姐姐老送我东西,我都没好东西给姐姐,这样不好,礼尚往来才对。” 苏怡安当真觉得崔媛这个小妹妹省心听话又好哄,不大理解为何她口中的崔洵整日里都要训她,心下怜惜更甚。 “礼尚往来是不错,但你叫我一声姐姐,平日里待我又好,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哪次不是分我一份?”苏怡安笑容温柔,“还有你平日里那些信,我收到了很开心的,既然你真把我当亲近的姐姐来待,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真能这么算?”崔媛到底只是真正的十岁小姑娘,被几句软话稍微一哄,立场就不那么坚定了。 “你情我愿你开心我也开心的事情,当然能这么算了。” 被苏怡安温声软语一忽悠,崔媛瞬间一大-波礼物到账,小姑娘笑得牙不见眼。 对苏怡安来说,她对崔家人的善意因着崔洵的存在变得几乎深不见底,如果不是需要顾忌许多的缘故,她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送去一份。 虽说勾心斗角她不行,但其他地方还算有些可取之处,最近弄出的新茶等东西在京内备受追捧,从结果来说,没浪费她那些努力。 不过,因着母亲多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明远侯府那位小哥哥”,送崔媛礼物时她也仔细斟酌过,除了小姑娘都喜欢衣裳首饰之外,就是些吃食和用具了,至于她随信附赠的方子崔家人到底用不用,那就不是她能操心的事了。 苏怡安的好心情维持到晋安公主入场,作为清凉宴的主人,她可谓是姗姗来迟。 粉红色宫装配着时下-流行的精美首饰,愈发显得少女姿容娇艳,再加上那被许多文人称赞过的才华,可谓是才貌双全,在京中的名声分外响亮。 见到苏怡安,晋安公主专门近前打了声招呼,“难得你们这些可爱的小姑娘能来我的宴会,待会儿一定要吃好玩儿好,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直接同宫女说……” 她就像个好客的主人般细细叮嘱一番,格外重视的模样惹来了无数好奇视线,但苏怡安听到晋安公主最后一句话时,却觉得心里一跳。 “七皇弟在外院同男客们一起,不方便过来后院打招呼,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辛苦些,替他同你们带个好,尤其是怡安,可千万不要计较上次他的莽撞与冒犯……” 苏怡安被晋安公主好姐姐的模样弄得有些恶心,以她所知,七皇子同她关系向来一般,也从未有过什么姐弟情深,此时她摆出这副做派,明显把她同宣国公府推向风口浪尖。 虽说七皇子年纪还小,且身有残疾一辈子不可能登上大位,但他母族实力雄厚,自己也有帝宠,容貌与性情都堪称上等,在京中权贵之中也是备受青睐的女婿人选之一,晋安公主弄这么一出戏,无论是她还是宣国公府只怕都要遭受别人恶感。 本来她的计划还没那么快,但晋安公主此时做派实在是恶心人,苏怡安眼神扫过不远处那位堪称是高岩真爱的王氏女,心里下了决定。 来而不往非礼也。 等晋安公主终于离开去往主位,崔媛小小的松了口气,“总算走了,真是折磨人。” “小心说话。”苏怡安面上虽平和,心里则不然,不过还是小小的拍了崔媛一下,让她慎言。 崔媛也知道此等场合不是说实话的地方,因此只撇了撇嘴,开始享用起依次奉上的宴席。 炎炎夏日,艳阳高照,闷热、厌食、心烦气躁等甚是困扰,晋安公主人虽讨厌,但这次清凉宴的菜品设计却很是不错,至少苏怡安看到的,大家都很满意。 她自己尝了几口就不再动筷子,只安心饮用茶水,崔媛见了,不免好奇,“姐姐不喜欢?我觉得还不错,回去可以同母亲商量下,在家里整治一桌。” “尚可。”苏怡安的评价看起来高,但从神情来看,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崔媛看得出来,她苏姐姐对这些确实不怎么放在眼里。 “如果姐姐吃过更好的清凉宴,不妨同我说说,或者介绍看看,说不定我也能找来呢?” 对于崔媛的见猎心喜,苏怡安只是微微一笑,“等回去之后我写单子给你,喜欢的话就多试试。” 崔媛连连点头,对于这个小收获很是开心。 至于苏怡安,眉目低垂,安心饮茶,心里却想着其他。 其他的不说,整治清凉宴可以算是她的长处之一了,崔洵因为身体的缘故,夏天比普通人更难熬,且不好多用冰,因此除了费心避暑之外,整个炎热夏季就靠她的清凉宴度日了。 她写给崔媛的单子,回去崔洵也会尝,只是不知道,他这时的喜好同从前是不是一样。 漫无目的的放空着思绪,等宴席过半,苏怡安同崔媛说了一声,带着两个丫头去了后院更衣。 等走到假山处时,一个端着酒壶的小宫女路过,不小心崴了下脚,青玉伸手将人扶好,得了那小宫女满含感激的笑容。 等到了更衣的地方,苏怡安接过青玉手里的小纸条,看了眼后将其放在旁边香炉里燃成了灰烬。 回去时,假山旁边临湖的水榭之中,身体笔挺的少年站在栏杆旁,正漫不经心的撒着饵料喂鱼。 湖中金红色的锦鲤密密麻麻的凑到一处,争先恐后的争食,场面十分热闹。 见有陌生人,苏怡安稍微避了下,虽说如今她年纪尚小且男女大防并不重,但对待男人时分外谨慎的习惯已经刻印到了骨子里。 从前的崔洵同她身份不一般,且因着他较为特殊的缘故,她在这些事情上更加注意避忌,否则很容易惹来流言蜚语。 她无所谓自己名声更差,但不想崔洵因此被他人攻歼嘲笑,更不想他有一丁点不开心。 如果远离其他男人能让他开心,那她甘之如饴。 几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少年突然开口道,“想要做什么事,最好谨慎些,别给人留下把柄。” 这声音一出,苏怡安霍然回头,才发现那少年赫然是崔洵。 他站在栏杆旁,神色平静,目光幽深,“这次有我替你扫尾,下次就不一定了。” 说完,他扔掉手上所有饵料,转身离开,徒留苏怡安怔怔的站在原地,神思恍惚。 第15章 “这次有我帮你,下次就不一定了。” 这是一句苏怡安很耳熟的话,从她同崔洵相遇并熟识开始,他似乎就一直在说这句话。 在冷宫那个破败的小黑屋里,在他们结成对食的监栏院里,在宫外暂居的宅子里,以及多年后重新被修缮一新的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旧居里。 他每一次都这么说,然而下一次,不忍她辛苦为难出手帮人的还是他。 他总是那么强大,能做好一切她所不擅长的事情,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然而……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曾经的崔洵。 如今她不过是想替他讨些利息,却又搞砸了一切,如果不是他插手,或许下一刻晋安公主就会知道她在背后的算计,将她和宣国公府置于险境。 苏怡安站在湖水旁,被铺天盖地的惆怅与哀伤淹没。 *** 再次回到宴席上时,众人已经到了酒酣耳热的地步,崔媛神情欢快,甜甜地喊了一声“苏姐姐”。 她勉强回以一笑,心思却早不在这处。 崔媛看出些端倪,小声开口,“姐姐怎么了,不过去外面转了一圈儿就心情变差了的样子?” 苏怡安想起崔洵那些话,低声道,“刚才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你兄长,他同我说了一些话。” “哥哥?”崔媛有些大惊小怪的样子,“男客们不是在前院吗,他怎么跑后院来了,还遇到了姐姐?他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难听话?姐姐我跟你说,哥哥他有时候可烦人可讨厌了,他说的话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那点惆怅的心绪被小姑娘张牙舞爪的模样淡化,苏怡安笑了笑,“别担心,不是坏事。” 她想了想,稍作修饰后才凑到崔媛耳边低声道,“你哥哥专门过来提醒我小心公主而已。” 这个崔媛倒是知道一些,毕竟兄长前两天刚耳提面命的提醒过她,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小心回道,“我知道,哥哥说她就是条美人蛇,让我能离多远离多远,要是非得凑在一起,必须十二万分小心,否则有得苦头吃。” “他真这么说?”苏怡安有些惊讶。 崔媛点头,“虽然不是原话,但是这么个意思,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她确实不好惹,远着一些是应该的,听你兄长的没错。”她自然是指晋安公主,苏怡安对崔洵的看法十分赞同,只是不知道他这么早就清楚晋安公主的为人。 犹豫了下,她还是说了出来,“有件事多亏你兄长帮忙,不然会很糟糕,所以,我想准备一份谢礼,到时候同你的礼物一起,送到侯府,可以吗?” “不送他也行的,之前姐姐送我的好东西,我还分了哥哥不少呢。”崔媛很豪爽的替自家兄长做主,拒了这份谢礼。 苏怡安好笑,还是坚持,“因为事情不宜声张,所以只能私下答谢,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一番心意,阿媛帮我?” 崔媛对温柔脾气的人最没辙,既然说不过拒不了,最后只好痛快答应,保证把事情办妥当。 按理来说,这番处事有私相授受的嫌疑,但苏怡安一则是确实只想表达谢意,二则是崔洵之前待她的态度足够理智疏远,是以内心根本毫无旖旎。 毕竟,此崔洵非彼崔洵,她再清楚不过。 谈妥这些事后,她注意到和同伴在一起谈天说笑的王氏女,容貌确实十分出挑,比之晋安公主还要出色许多,若非故意压下去许多,只怕宴会上早成众矢之的。 这件事解决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是按兵不动为好,现在年纪少手里没人也没势力,许多事办起来确实易出纰漏,等她要找的人入了京手里也有钱有人之后,何愁事情不成。 饮宴结束后,众人各自寻了三五好友,在园子里到处闲逛纳凉。 同人携手一起走进遍布各色草木的花园里,王妍擦了下额头冷汗,换来同伴担忧眼神,“你要是累的话找个地方先歇着好了,你身体向来有些弱,不必强撑着陪我。” 王妍笑了笑,点头应允,细声细气的模样温柔极了,“那我这次就厚颜领了姐姐的心意了。” “你同我还需计较这么多?”同伴温声一笑,在花廊下找了个通风凉快的地方将她安置好,这才同其他人一起进园子里散步去了。 身为主子的贴身丫头,小宛对她此刻的模样十分心疼,“小姐,若是撑不住,咱们就同嬷嬷们说一声,先提前回去吧,我怕继续待下去……” 剩下的话因着此处时不时有人来往没能继续说下去,王妍摸着腰间的嫩黄色荷包,对心腹丫头的未尽之意十分了解。 不管那纸条上写的东西是真是假,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敢赌。 无论是为了自己这越来越出挑的容貌也好,还是为了未来的婚事也罢,她都赌不起。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走一步,”阳光下,她眯了眯眼,“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情还多着。” 公主她惹不起,至于高岩……若他是个良人也就罢了,若不是,她也不会再费心,反正父亲那里,想要用她攀附的人多了去了,没得吊在这棵歪脖树上。 只是不知道是何人这般好心,同她透露这些,无论那人想要利用她达成什么目的,这份情王妍都领了。 *** 清凉宴结束后,苏怡安同崔媛一起准备回家。 明远侯府的马车旁,她见到了崔洵,已经开始抽条的少年站在那里,像一株骄傲的小杨树,纵然还十分年少,已然显露出几分日后出色风姿。 “哥哥!”崔媛跑过去叫人。 “稳重些。”崔洵扶好有些冒失的妹妹,出声教训。 “崔公子好。”苏怡安低眉垂目打招呼,模样看起来乖巧又安静,倒是让崔洵挑起了眉,心下好笑。 虽说不清楚以她的性子为何会主动寻晋安公主的晦气,但既然是做坏事,理所当然尾巴要清理得干净一些,如果不是因为妹妹之前提过她们偶遇七皇子同晋安公主的事,他不会想着加派人手,自然也不会发现她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本来以为自己要护的人是两个女孩子,谁知道到头来要倒霉的居然是公主,十足的令人意外。 因着这些,这会儿崔洵再看眼前人的眼神同以往格外不同。 虽说看起来还是那副柔软性子,但出乎意料的居然有爪子,说不清心底是好笑还是意外居多,他催了妹妹上马车,出声叫住轻声道谢后准备离开的人。 “稍等,我有两句话想问苏小姐。” 借由马车的遮挡,两人站在避风阴影处说话。 苏怡安只觉得崔洵神情微妙,但确实看不出来他心中打算,也不清楚他这会儿想问她什么。 只是若问到晋安公主的事,到底以何种理由搪塞才算安全,她心中一时间有些犹豫。 崔洵看着小姑娘眉间的细小褶皱,出声道,“其余的内情我不问,我只问一句,你对她动手,是为什么?” “她”自然是指被算计的晋安公主,崔洵这问题问得奇怪,说是不问内情,却又来一句“为什么”,苏怡安沉默一瞬,最后给了四个字。 “我讨厌她。” 小女孩任性闹脾气一样的回答,此刻听来仿佛玩闹。 苏怡安答得任性却也诚实,崔洵看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原本就是好奇,此刻既然好奇心得到满足,也就不再深究,崔洵一句道别,上了旁边的马车同一直扒着车窗看个不停的妹妹回家去了。 苏怡安觉得今日同崔洵两次相见,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因而就不大想在灵雾山上再待下去。 然而想法终归只是想法,她向来不是任性的人,过后依旧同之前一样,继续着在山上避暑同崔媛崔瑶交往的平淡日子。 她写得那些清凉宴的菜单给了陈氏一份,也给了崔媛一份,母亲倒是很欢喜,看女儿的眼神颇有几分贤妻良母好苗子的骄傲。 至于明远侯府那里,不止崔媛喜好多有变化,就连沈氏同明远侯也十分喜爱,至于崔洵…… “哥哥,这是苏姐姐答谢你上次帮她的谢礼,东西我送到了啊。” 小书房里,崔媛将丫头把东西放下,三两句后就坐不住的往外跑,至于哥哥喜不喜欢满不满意,她才不在意。 比起天天总是教训人的烦人哥哥,还是和小姐妹们出门去玩更有趣。 崔洵打开桌案上的几个木盒,东西中规中矩,无非是笔墨纸砚,然而一等一的上好墨条,不同形制的紫毫笔与狼毫笔,紫檀嵌银丝鱼藻纹的砚台,还有一整盒的洒金纸与澄心纸,普通的东西送出了不普通的水准。 看着眼前这些谢礼,他哼笑一声,不知是该感慨这位国公府娇小姐身家丰厚,还是该高兴自己那点儿帮助换来了如此重礼。 所以说,“还是有些傻。” 贸贸然就送他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就为了那么点儿小忙,心胸宽厚如他知道她是心意诚挚,若是些心胸狭窄鼠目寸光的小人,要么暗含嫉妒心中藏奸,要么将她当做冤大头一般诱哄,总之少不了苦头。 这么一想,崔洵只能感叹,真真是不让人省心。 夏季最热的日子慢慢过去,灵雾山上,帝王也准备启程回宫。 苏怡安得到家里传来消息的那一日,正好同满目不舍的崔媛告别,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凑过来低声道,“哥哥说苏姐姐送的谢礼太贵重,他收得不安心,所以让我把这东西拿过来,说是还姐姐的礼。” 苏怡安不大想要,眉眼间这点心思也显露出来,崔媛临出门前被兄长耳提面命,这事是决计不敢掉以轻心的。 因此她拿出了平日里在家歪缠父母的撒娇耍赖大-法,娇-声娇气的磨蹭了许久,最终换得苏怡安无奈妥协。 抱着崔洵给的还礼,苏怡安坐上宣国公府的马车,朝着山下而去。 此时,宣国公府的郊外别庄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满眼紧张的看着榻前诊脉的大夫,心焦的视线落在脸色蜡黄的妻子身上。 “阿蓉,放心,你会好的。”他温声安抚妻子,眼神温柔,充满信心。 妻子轻应一声,握紧了他冰凉的手。 第16章 回到国公府休息了两三日之后,苏怡安求了母亲,在一个还算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去了郊外别庄。 别庄里的管事早已等了许久,如今见到小主人,脸上只差笑出朵花来,分外热情的将一行人迎进门安置好。 主院里一切早已打点妥当,就算以苏怡安的眼光来看,这管事办事也堪称尽心,因此十分爽快的赏了不少银钱下去。 之前家里因她弄出的那些小生意赚了不少,父母亲商量过,将其中一成利润归了她的私库,让她自行花用。 或许也是潜意识里知道女儿和从前有些不同,因此无论是宣国公还是陈氏都选择了放任不深究,这让苏怡安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愧疚。 能说给父亲听的,她都已经尽量说了,至于那些不好的事,即便到最后结果是好的,但对疼爱儿女的他们而言还是有些残酷了。 既然有些事情已经过去,未来也不会再发生,那么就没必要扒-开伤口,疼了自己也刺了别人的心。 在主院正房安置好之后,按例见了别庄里的下人,处理好一些琐碎小事,苏怡安终于有时间问起被她安置到这里来的那一家三口。 “关于那位夫人的病情,大夫是如何说的?”她询问那被安排去服侍黄氏的丫头。 小丫头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神机灵,口齿清晰,将大夫诊脉时说的话一一道来。 “亏了元气,需好好调养?”苏怡安道,“那看来是并不严重了。” 小丫头犹豫了下,还是将大夫临走前私底下同杜先生说的话说了出来,“杨大夫说,这是富贵病,说让黄婶子以后不能劳心累力,平日里再用些名贵的滋补药材好生将养,这日后才不会影响寿数。” 或许是同黄氏相处多了的缘故,小丫头说这些话时神色有些悲伤,毕竟,普通的农户人家,为了供养夫婿读书求学已经耗尽一切,整日里清贫度日,还有一个年岁尚小的女儿要养,这样的情况,如何养得起一个得了富贵病的女人。 更何况,黄氏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支撑丈夫读书养育女儿的关键,这手一松开,家也怕是要倒了。 小丫头替此刻住在偏院里的那家人发愁,相比之下,苏怡安神情轻松,没有丝毫困扰模样。 “之前我听说黄夫人生病的消息,这次来别庄带了不少药材,你让人去寻大夫来,重新给配药,不拘用什么名贵药材,先把人身体养好再说。”苏怡安吩咐身边的大丫头,青玉领了命令,同黄玉、墨玉她们交代几句,径自出门办事去了。 “小姐心地仁善,奴婢在这里先替黄夫人谢过小姐了。”小丫头到底年纪小,听了这等好消息脸上笑意就止不住了,看起来十分想尽快同人报喜。 苏怡安笑笑,让人赏了这丫头一块碎银,让人回了偏院。 至于偏院里那位让她备受重视的人,她不急,等着人上门。 *** 中午午休之后,她在小花厅见到了那位据说上门来拜谢的杜先生。 清瘦的中年文士,穿着一身蓝色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虽说此刻托庇于人下,身上那两分桀骜孤高之气依然。 故人相见,模样比从前认识的年轻了些,也精神了些,最重要的是,苏怡安在杜诩眼睛里看不到阴鸷与狠毒,整个人虽贫困,却气质清朗,不复当年醉生梦死的消沉堕落模样。 “在下定州安平县明月镇杜家村杜诩,见过苏小姐。”杜诩实在是意外这千里迢迢请他们一家三口入京的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面上惊讶十分明显。 “先生先坐吧,有话我们慢慢说。”苏怡安让人去安排茶水点心,自己在茶桌旁坐下。 杜诩犹豫了下,还是依对方所言,坐到了对面,只不过人只沾了一半座位,正襟危坐的模样像是置身书塾。 苏怡安给这人泡了茶,正大光明的打量起这位旧日故人。 崔洵祸国奸佞的名声从来不假,手底下的能人异士也不少,但那么多受他重用的人里,他同眼前这位的关系算是最好。 杜诩,一个久居偏远村镇,毕生致力于科考入仕的普通文士。 从前苏怡安所知道的,是这人自认才华横溢,想要功成名就,身登高位,然而运道不佳,科考屡屡失利,被许多人讥嘲讽笑,不过,这些在他得了崔洵青眼之后就是过眼云烟了。 在崔洵手底下做事,哪个没有几分本事,就算是众人眼中身无长处的纨绔子浪荡子,也各有各的用处。 杜诩的出色之处在于,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毒士,作为谋士,为崔洵出谋划策,无论是离间也好,还是规劝、投靠、辅佐、献计等事也罢,手段多变,心思诡谲,堪称出类拔萃。 记得最初,苏怡安自己是相当不喜欢这人的,无论是他的心狠手辣也好,还是办事无所不用其极也罢,总让人觉得十分危险,尤其是这人极其蔑视道义虚名,行-事堪称不择手段,用谋直指人心,她有段日子相当担心杜诩反水噬主,给崔洵带来麻烦。 或许是见她一直介怀,崔洵后来同她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一心读书的清高文士虽家境贫寒,有一个出身粗鄙不通文墨的妻子,但妻子善于持家,一力支持他读书,自己却受尽劳累,支撑家门抚养女儿,因而这文士十分感激并爱护妻子。 谁知好景不长,妻子有日出门去镇上,却被他那些同样是读书人女眷的妇人们耻笑羞辱,还受了伤,回家途中,因为受伤的缘故,不小心出了意外,从而身陨。 文士因为妻子身死之事发了狂,要寻那些人求公道,结果不仅被除了功名,还连累家中女儿,最后弄得父女两人连夜出逃,落得一个背井离乡的下场。 故事说完,苏怡安知道了里面的文士是谁,因为,经手杜诩的女儿去往江南一事的人正是她。 她一直以为杜诩是个只顾自己的父亲,以为他是嫌女儿累赘才要求将人送往江南,谁知道里面竟还有这番缘故。 再仔细一想平日里杜诩的做派,好酒且醉生梦死,却从不近女色,酷爱收揽金银,却更多的是将这些钱财积攒起来交给崔洵,想来是送往江南给女儿。 从那时起,苏怡安再看杜诩,就有了不一样的感悟,也明白崔洵所说的,为何不担心他反水背叛。 给了杜诩机会让他替妻子报仇的,是崔洵,给他女儿寻了一条好退路并保证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也是崔洵,同样,让他有机会一展所长践行野心的还是崔洵。 崔洵之于杜诩,就如知己与国士。 回想到这些,苏怡安笑意更深,当然,他们之间还有一点难得的缘分,就是阿惟娶了杜诩的女儿,名为弯弯的那个小姑娘。 或许是同在江南相依为命的缘故,又或者是两人一个忧郁安静一个活泼俏-丽,互相之间共享同样的秘密,他们最后走到了一起。 苏怡安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很为阿惟开心的,她这个弟弟,同样吃了不少苦头,后半生能同个好姑娘安稳的度过余生,互相慰藉,也算是难得的幸运了。 所以对于杜诩,还有那个此刻在偏院照顾母亲的小姑娘,苏怡安同样愿意温柔以待。 若非如此,她不会让人千里迢迢请了这一家人上京,希望黄氏这辈子能身体康健的活下去,陪伴着她的丈夫与女儿,别让这两人重走一次老路。 “小姐愿意费心救下内子,在下感激不尽,日后但有差遣,无有不从。”杜诩是真的感激,说的也并非虚言,只是他心下忐忑,不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找来自己有何目的。 他不怕自己被人吩咐着上刀山火海,只怕自己不够有用,不得贵人青眼,从而失去这唯一能攀附的门路。 在妻子病情危急的那刻,从前所有清高自傲都尽数化为粉尘,再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安康齐全更重要,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做尽一切。 苏怡安没推辞,只温声道,“我确实有用到先生的地方,只是尚不在此时,不过先生放心,您于我而言确实有大用,不必妄自菲薄。” “至于尊夫人与弯弯姑娘,日后就同您住在偏院,我已经安排好一切,在庄子上不必太拘束,若有其他事,寻管事就好,他解决不了的再同我说无妨。” 杜诩没想到,眼前这小姑娘会先给他吃定心丸,他确实担心一家人的出路和后路,虽说十来岁小姑娘的话并不怎么可信,但他这会儿却偏偏愿意信她一回。 大概是因为,这小姑娘的眼神温柔又悲悯,让她想起了寺庙里神像座下的金童玉女。 其实仔细说来,这小姑娘容色非凡,当真可能是仙童托生。 杜诩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好笑,再次拜谢一礼之后,告别苏怡安回了偏院。 看着杜诩远去的背影,苏怡安神色温柔。 每当看到这些熟识的故人有别于从前的模样时,她心里总是开心的。 同从前越发不同,才说明现在越值得珍惜。 只有崔洵…… 现在的他同样很好,然而却不是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崔洵。 第17章 在别庄呆了一段日子之后,苏怡安回了宣国公府。 此时京里一派热闹,坊间到处都是充满香-艳色彩的流言蜚语,尤其这流言事涉皇家公主,私底下更是为人津津乐道。 从出外打听的嬷嬷嘴里,苏怡安大致听出了事情大概。 说是某家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容貌甚美,得了豪门公子青睐想要纳为良妾,然而心仪这公子的贵女心中不忿,寻了地痞流氓毁了这女孩的容貌与贞洁,女孩儿不甘受辱,一根绳子吊了房梁,剩下一对孤苦父母求助无门。 两人去了衙门报案,却寻不到那毁人的地痞流氓,后来有心善的差役心中不忍,私底下多次救济,谁知道居然意外遇到了老夫妇口中的罪魁祸首,一怒之下将人绑进了衙门。 这本该是个做恶之人难逃法网的公正事,谁知道那地痞流氓在公堂之上为自保竟叫破了自己是受贵人驱使行-事,县令严查之下,居然还当真寻到了他私藏的物证。 从物证开始,后面水落石出般跟着相继出现一连串人证与更多物证,先是牵扯到一个五品官家的女儿,然后又牵扯进两家伯府的小姐,再后来,传遍京中的就是宫里某位公主嫉妒女子容貌出色遣人暗害的流言了,至于那被公主相中的豪门公子,影影绰绰说是高家子。 京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很快,事情也不尽不实,然而宫中那位唯一的公主到底名声受损,或者陷害美貌少女,或者心肠恶毒嫉贤妒能,或者暗中同京中才子暗通款曲,种种不一而足。 也有许多人不信这些荒唐流言,但到底被不少人听进了心里,最近晋安公主再参加宴会同人交往时,承受了不少莫名目光,也算得上是好一出大戏了。 对这个结果,苏怡安是满意的,这次事件她未曾出手,但没想到一个王氏女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不过想想她上辈子以尼姑庵内孤女之身成为高岩外室,好好算计了晋安公主一把,想来也有迹可循。 她坐在榻前,想着对杜诩的安排,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腰间所悬玉佩。 玉佩手-感温凉细腻,让她顷刻间回过神来,看着腰间这块玉雕的白兔,苏怡安叹口气,将其取下递给丫头,“收起来吧。”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崔小姐哪天过来,记得提醒我戴这块玉佩。” 这玉佩就是崔洵所赠的小木匣里的心意,玉雕的白兔并不十分精致,线条虽简单,却有几分拙朴可爱,苏怡安还算喜欢。 本来是打算放起来好好收藏的,谁知道崔媛每次见她,都要歪缠,说是自己身上也有同样一块玉佩,想和她成双成对戴同样的。 苏怡安拗不过她撒娇歪缠,答应下来,因此近日里都惯于用这块玉佩。 可能是丫头们想着她喜欢,配衣裙首饰也多用它,以讨主人欢心。 *** 日子流水一般逝去,府里内外各项事情都有条不紊,苏怡安也渐渐习惯如今的安宁日子,少了分茫然与焦躁。 这段时间里若说有什么事让她意外,大概就是父亲突然同明远侯成为至交好友吧。 听父亲的说法,是路上意外遇到,明远侯府的马车出了问题,他出手相助,后得明远侯主动邀请一同饮酒喝茶,两人大概性子比较合得来,久而久之交往起来竟成了知交好友。 所以,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同父亲一起上门来做客的崔洵时,她当真惊讶。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明显,竟惹来了众人注意。 “恬恬,这是你崔家哥哥,快来见见。”宣国公将女儿叫到身前和人见礼。 苏怡安看一眼明明知道一切却在这里装疯卖傻的父亲,心中无奈,上前行礼,“小女见过崔伯父,见过崔家哥哥。” 崔洵面上带笑,眼中一点玩味笑意,想来也是觉得眼前场景有趣。 宣国公叫女儿过来也就走个过场,彼此见过礼之后,看着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想了想还是让女儿邀请这少年去花园游玩。 他对崔洵小少年观感不错,这份不错除了此刻对他的印象之外,还有女儿从前说过的梦里之事,虽说事情玄妙,但他到底是一个更愿意以善待人的性格,因此行-事上颇有些不拘小节。 明远侯笑看着本性骄矜自持的儿子少见的温和笑模样,视线在小姑娘身上若有似无的多停留了一会儿,妻子说两个儿女都待宣国公府的小姑娘不一般,自家又得了她许多实惠,确实是时候走动亲近一番。 说来也巧,家里那马车坏的恰是时候,正好得了热心助人的宣国公援手,以此为契机,两家开始走动起来。 宣国公为人爽朗清正,虽朝政涉及不深,但并非无才,明远侯一见相处之下,甚合心意,自然而然就成了好友。 他这次受邀上门是为了一幅古画,事出突然,女儿跟着妻子去了外家没能跟来,这家里只剩他和儿子,本以为向来对这种走动交际不感兴趣的儿子这次也会拒绝,谁知道听说是来宣国公府,稍作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明远侯想想,觉得这内里隐秘也很是有趣。 一对小儿女去花园闲逛,明远侯跟着宣国公去了书房欣赏画作,可谓是各自得意。 花园中,苏怡安代父待客,一应事宜安排起来井井有条。 她以往替崔洵做惯了这些,这会儿安排完才意识到如今的崔洵有别于往昔,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有不同。 念及此,她面上多了两分歉意,“抱歉,我不清楚崔公子的口味与偏好,因此安排上可能有些差池,若是不喜欢,可以直接告诉我,我让人改换。” 凉亭中,秋意渐起,看着逐渐摆满石桌的各色点心,崔洵笑意莫名,摇了摇头,“无妨,我不挑食,一切随苏妹妹安排就是。” “苏妹妹”这个称呼让苏怡安眉头微皱,看着神情毫无异样的崔洵,她心中别扭,却还是随他去了。 虽说有过几面之缘,也打过交道,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崔洵,确实让苏怡安相处起来不自在。 她总是会想到某人,然后不自觉比较二者,心情也在回忆与现实的交错中波动连连。 这种感觉并不让人喜欢,也并不令人感到愉快,她安静的坐在凉亭里,却实在没有热情待客的兴致。 即便她知道本该这么做。 “玉佩很喜欢?” 安静氛围中,崔洵首先开口打破了寂静,目光落在苏怡安压裙角的那块玉佩上。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苏怡安才注意到丫头今天给自己配的是那块玉兔玉佩。 送东西的正主在面前,还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苏怡安没其他选择,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崔洵笑意更深,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我有阵子喜欢动手打磨小东西,这块玉佩就是那时候做的,虽然做工粗糙,但看起来也有几分野趣,一共两块,一块给了阿媛,一块送了苏妹妹。” 说起这些他神情坦然,似乎全然不觉得将自己亲手所做之物送给家人之外的小姑娘有什么不妥。 “阿媛很喜欢这小东西,我想着你们年纪相近,平日里又玩得来,因此就找出来送了你,希望你能喜欢。”崔洵话语中多了一分深意,“毕竟,你之前送的谢礼太重,我怎么回都不合适,想来只有心意能弥补一二了。” 苏怡安目光从玉佩上移开,看向眼前笑着的少年,“崔公子客气了。” “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如今交情不一般,你和同阿媛之间也情同姐妹,再这么客气就不合适了。”崔洵道,“我视你如妹妹,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公子的称呼我,相处时视我如兄长即可。” “我心中你和阿媛同样,所以不妨叫我一声哥哥。” “兄长?”苏怡安眉头皱得更紧,看模样似是很困扰。 “如果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崔洵看起来很是大度,只是面上多少有两分失望。 苏怡安根本不忍心眼前这少年皱眉犯难委屈,语气有些踟蹰,“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有些惊讶。” “你不为难最好。”崔洵此时的模样当真是最温柔不过的别家兄长,苏怡安虽有些为难,可却不好再找理由推拒,因此只好慢吞吞的开口叫了一声—— “崔哥哥。” 因着她自己身份特殊的缘故,这个称呼叫起来总觉得有些羞耻不适,倒是崔洵看起来十分愉快,看她的眼神似乎真将她当做了同崔媛一样的妹妹。 或许是崔洵模样太过理所当然与寻常,苏怡安那点儿不自在也慢慢淡去。 以此为开端,两人逐渐三两句的闲聊起来,说的都是些闲话,但也没再像最初一样尴尬冷场。 最后同父亲一起送崔家父子离府时,几人相谈甚欢,看起来这一天过得很是尽兴。 夏末初秋的天气总是变化多端,就送行这一会儿的功夫,天上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来,外面瞬间多了几分凉意。 “秋雨寒凉,妹妹还是别送了,早些回去吧。” 少年语调温柔,待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兄长那样,苏怡安怔了怔,低头轻声应下,也回了一句,“崔哥哥慢走,早些归家。” 载着崔家父子的马车逐渐远去消失,苏怡安走在父亲身旁,突然伸手握了父亲的手,小小的身子也靠在了他手臂上。 “这是累了?”宣国公声音温柔,“怪父亲想得不够周到,累到了我宝贝闺女。” 苏怡安轻轻摇头,“不是,父亲很好。” 宣国公爽朗一笑,带着自家的乖女儿在秋雨中慢慢入了内院。 借着父亲衣袖的遮掩,苏怡安掩下了面上的苦涩与难过。 她终于明白,每一次看到少年崔洵时她心中那么多波澜从何而来了。 就在今日-他说以兄长待她那一瞬,心里铺天盖地都是那个曾经和她一起相伴多年的崔洵。 即便他身体不全,性格不好,对人世间有许多恶意,惯爱兴风作浪,但她依旧舍得不他,舍不得那个有着许多不好的崔洵。 他是苏怡安那么多年里活下来的依靠与支撑,也是伴着她走过半生的最为亲近之人,她早已经习惯和崔洵一起,过惯了两人相伴的日子。 陡然重回旧日,身边没有崔洵,她其实一直虚浮不定,觉得一切缺乏真实感,隐隐的心底深处,她甚至是希望崔洵同她一起回来的,然而并没有。 她既希望他好,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光辉安然的过这一生,同时又被失落与哀伤困扰,为他的不曾归来难过。 那点失落与难过沉淀在心底,在一次又一次同少年崔洵的相见中慢慢累积起来,直至今日-他说出那句话时,轰然爆发。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看清崔洵在她短暂的生命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她,很想他。 苏怡安,很想念崔洵。 第18章 三年的时光不长不短,身陷囹圄在污浊泥潭里挣扎求生时,每一日都是煎熬,需要鼓足了勇气才能好好走下去,然而时光静好的岁月里,它溜得飞快,让人连尾巴都寻摸不着。 夏季的灵雾山依旧清凉,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这两年关系都不错,互相之间走得近,因此在灵雾山上避暑的日子,来往走动频繁。 宣国公府的别庄里,已经十三岁的苏怡安一身浅绿衣裙,带着两个丫头将叽叽喳喳的崔媛迎进了自己的小院。 “苏姐姐,我来啦,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崔媛招呼身后的丫头上前,将一个红木箱子捧过来,她神情兴奋,双颊红扑扑的,“我哥他前阵子同朋友出去游学,专门给我带回来的漂亮胭脂,听说只在本地出产,外面都寻不着呢,我试了一下,特别好看还好用。” 苏怡安笑着将人迎进门,接过丫头递来的温热茶水喂给活泼依旧的小姑娘,“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用不着这么着急。” “跟姐姐比,总显得我跟猴儿似的不庄重,”崔媛气呼呼道,“母亲动不动就拿姐姐来训我,让我学的稳妥些,但我做不到嘛!” “伯母也是为你好。”苏怡安笑道,“不过女孩子出嫁前在家里确实要松快些,否则等以后成了别人家的人,再没这样的好时候,想起来也是遗憾。” “我就知道姐姐和我一个想法。”崔媛嘻嘻一笑,挨蹭过来让人给她擦脸。 等人近前,苏怡安才发现小姑娘红扑扑的脸颊全然是胭脂的缘故,倒并非她所想的激动所致,见她眉目狡黠,她神情无奈的擦拭了几下,发现即便沾了水,这胭脂也并未化成一片,显然真如崔媛所说,好看又好用。 “怎么样,不错吧?”小姑娘得意洋洋。 苏怡安点头,“确实很不错。” “就是不错我才专门拿来送姐姐,”崔媛将匣子抱过来,重重的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哥哥带回来的不多,我把一半都给了姐姐,剩下的我和母亲平分。” 三年来,对于崔媛的慷慨苏怡安早已习惯,只能每次回赠给她更多,以偿还这份心意。 两个豆蔻少女坐在清凉的屋内喝着茶吃着点心,顺便聊一下各自琐事。 和前次不同,叽叽呱呱说完一堆的崔媛,似是突然间想到什么,有些泄气的趴在了桌案上,皱着眉头的小-脸看起来颇为可怜。 苏怡安觉得好笑,“这是有什么心烦的事了?” 崔媛看她一眼,哀叹一声,“我前两日听见母亲说要给我相看夫婿,吓了一跳,明明我还小着呢,哥哥婚事都还没定下,干嘛突然就操心起我的事来,一想到母亲会找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做未来夫婿,我就烦心。” 十三岁的少女,确实到了该考虑婚事的年纪,京中贵女多十六七岁出嫁,加上定亲和备嫁,对崔媛而言,这确实应该算是她最大的烦恼。 小姑娘的婚事苏怡安完全插不上手,她能做的,无非是将崔母看重的人选好好调查一番,确保崔媛遇上的是个好且合适的人。 这些苏怡安不会同小姑娘说,但看她模样烦恼,想来情窦还未开,不过也是,这三年来她们关系亲近,崔媛什么话都愿意同她说,她们的话题里除了崔洵这一个异性,也没什么其他人出现。 对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苏怡安不知该如何劝导,毕竟在情之一字上她自己也不甚明朗。 上辈子苏家突然遭逢大难,她带着弟弟挣扎求生,情窦未开之时就没了这等心思,唯一有过关系的也只有崔洵一个,但他们之间情势关系都特殊,等闲不能套用。 所以,她略想了想,只能单薄的安慰一句,“伯母向来疼爱你,挑选夫婿这件事必然会多方考量,肯定会寻一个不错的人选,你还有父亲和哥哥做依靠,不必太过担心。” 明远侯是疼爱-女儿的人,崔洵也是个好哥哥,若崔媛真在婚事上受了委屈,两人必会替她讨公道,有家族和亲人做依靠,小姑娘确实不必这么烦恼。 听了这话,崔媛有些恹恹,“苏姐姐,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就是觉得,如果不喜欢一个人,却要嫁给他,有些难过,而且以后就要去别人家里,给人当牛做马,想想就让人难受,如果他私底下有毛病,家里人也不好相处,那我岂不是很可怜?想想就让人害怕。” 崔媛向来是个活泼懂事的姑娘,苏怡安真没想到面对婚事她最先想到的是这些,未免让人意外。 联想到上辈子同颍川伯府那家人之间的事,苏怡安觉得崔媛说中了关键,她无声一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不再说话了。 她自己就是个失败的例子,拿来劝导小姑娘没什么说服力,还不如将一切交给崔洵,毕竟,他从来靠得住。 “如果拿不定,凡事听你哥哥的就好。”毕竟,她上辈子就是这么做的,自己不够聪明,那就听聪明人的话,别自作聪明就好。 崔媛有些哀怨的瞅了苏怡安一眼,“苏姐姐,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才是我哥的亲妹妹,我都没你那么相信他。” 苏怡安笑笑,随着年纪渐长越发美貌的脸看起来娇-软甜蜜极了,惹得崔媛一阵垂涎。 如果她有这么一张脸,肯定天天都看不够,日日仔细娇养呵护,哪会像她这位姐姐一样,如此安之若素。 看着看着,崔媛陡然眼珠一转,来了主意,她笑意盈盈,声音柔软甜蜜,“苏姐姐,你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夫君啊?” 面对笑得不怀好意的小姑娘,苏怡安神色平静,“我听父亲母亲的安排。” 这回答完全不在崔媛预料之中,她本以为就算苏姐姐没有心上人,也会说一些诸如“才华出众”、“样貌好看”、“家人省心”、“门当户对”等有意义的描述,谁知道居然只有一句简单的听父母之命。 崔媛觉得不行,她这会儿再没了之前的烦忧,反而摆出了苦口婆心的劝慰脸,“苏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要知道嫁人可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只听父母的自己却不喜欢,日后是不会有幸福的!” 对小姑娘恨铁不成钢的劝诫,苏怡安只觉得好笑,这会儿不是她刚才摆出烦恼忧郁脸的时候了。 不过,她还是多解释了一句,“父亲母亲爱我至深,一定会为我选择一个合心意的好夫婿。” 所以,听父母的准没错,从前颍川伯府那一家子,也是面上掩饰得太好,一场戏演了十几年,不怪母亲被人蒙骗。 崔媛恨恨看了她一眼,气鼓鼓的模样不知道在生气什么,苏怡安低声哄了两句,到底逗得小姑娘喜笑颜开。 *** 崔媛到家时,白日里同好友们一起参加诗会出游的哥哥已经先行回来。 听说晚上要在自家那个临湖小筑安排一场酒宴,和朋友们一同谈论诗文,饮酒作画,因此这会儿正抓紧时间安排一切。 寻到刚刚忙完休息的兄长,崔媛有些颓丧的坐在他面前,鼓着一张脸时不时的瞥眼看他,却不说话。 崔洵对自家妹妹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看到她这副模样,也懒得逗弄,“你不是去见怡安了,和她一起不高兴?怎么摆出这副模样?” 看着自家兄长悠哉模样,再想想母亲的叮嘱,崔媛心中恨恨,语气也不怎么好,“是有些不高兴,苏姐姐说,以后伯父伯母让她嫁谁她嫁谁,我看她心里没喜欢的人,也不会为了什么人违逆父母的心意,所以母亲也别想着让她进咱们家来了。” 虽然交情不错,但宣国公夫妻明显是不属意崔家人做夫婿的,平日里只当朋友处,无一丝一毫的深意,若非如此,沈氏不会焦急到让女儿去试探人家,实在是宣国公同陈氏无意间都拒绝过让两个孩子成亲的笑言。 就连苏怡安,平日里也真真只当崔洵是相熟的兄长,三年来相处谨守规矩分寸,毫无旖旎,着实让沈氏扼腕不已。 这么好的女孩子,却看不上她儿子,怎么不让一个为了儿子婚事操心的母亲遗憾扼腕。 崔洵端着的茶盏的手稳如泰山,他眉眼低垂,看着澄澈碧绿的茶水,音调冷肃,“教训过你多少次,言语不可轻狂,你偏偏记不住,我会和母亲说,让你有空多抄几遍规矩,省得日后闯祸。” 崔媛咬着嘴唇神情恼恨不已,“我这又是为了谁!哥哥真讨厌!我以后都不管你了!” 少女怒气汹汹的离开,书房中,崔洵放下手中茶盏,翻开摆在面前的书本,慢慢研读起来。 母亲和妹妹后知后觉的事,他很早就明了。 与其说是宣国公夫妻不愿同明远侯府结成姻亲,不如说是苏怡安对他毫无心思,毕竟,以那对夫妻对女儿的疼爱,但凡苏怡安有一丝动摇与口风露出,他们的态度就不会如此坚决。 想想那个当真尊他敬他如兄长的女孩子,崔洵扯了扯嘴角,明明比任何人都要信他待他好,却偏偏对他无丝毫情意,也是可笑。 如今他已经十五岁,母亲为了他的亲事一直愁眉不展,愿意同他们家成就好事的人家多得数不胜数,但崔洵却偏偏不愿答应。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们家在京里是什么样的地位与处境,也知道想要嫁给他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但他就是没有看中的人,不愿定亲。 或许,真如妹妹所说,她的苏姐姐,他的怡安妹妹,长得实在太美,迷了他的眼,让他为色所迷吧。 崔洵心中嗤笑,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本。 他倒要看看,她愿意遵从父母之命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直和她有联系的七皇子,还是前年赏花宴上对她一见钟情的杨家公子,抑或者是大理寺卿家的幼子? 总归时间还长,他不急。 第19章 “苏姐姐,你说若是我哥哥成亲,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嫂子?” 清凉的夜里,山林间的凉意渐渐压过白日的闷热,银白月光下,苏怡安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之上,想起白日里崔媛问她的问题。 当时苏怡安没回答,小姑娘也没追着问,此刻安静的夜里,她手中一盏甜甜的果酒,想起了这个问题。 崔洵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酒意上头的苏怡安神思虚浮,努力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洵的妻子啊,应该是这样的,“温柔体贴,聪明大方,或许不够美,但性情却很温柔,要能做好他的贤内助,别让他那么劳累。” “还要偶尔纵容他的任性与坏脾气。” 苏怡安低声喃喃,声音模糊,在她心里,崔洵的妻子就应当是这样好,这样才能让他过得好,没那么累,不必时时操心着另一个扶不上墙的笨蛋蠢货,过得轻松一些,舒心一些。 崔洵他,应当有世上最好的姑娘做妻子。 甜甜的果酒入喉,苏怡安觉得身体和心情都轻松许多,这三年来她做了不少事,也寻到了得用的人,一切都步入正轨,当年的谋不轨案避开便罢,若是避不开,她也有信心保家人和重要之人安康。 只不过她到底不够聪明,事情做得不够完美,若非有杜先生从旁支持,一切不会如此顺利。 她胡乱的想着这些闲杂事宜,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清凌凌琴声。 安静的夜里,琴声沿着树木花草同溪流湖水绵延而来,轻灵飘逸,却又因夜色多了旖旎暧昧。 琴艺不俗的苏怡安听得清晰,那是一首《问君心》。 问君所思,问君所忆,问君所求,问君所欲。 若弹得铿锵些,就是问君心怀何志,但弹琴的这人心念柔软,情思绵绵,却是一首情曲了。 这样的夜里,这样一首曲子,苏怡安听得几乎入迷,连带着也问了自己一番。 她所思所求为何,所忆所欲为何,三年前她看清了自己的想法,如今再问也不过答案昭昭。 只可惜,她所求皆不再,倒是让人凭空添了烦恼。 又多饮了几杯酒,等慢慢起了睡意之后,苏怡安由丫头扶着回了床榻安睡过去。 至于那似远似近若有似无的琴声,也在夜色渐渐停歇。 *** 临湖小筑中,崔洵停下弹琴的双手,飘荡在湖面上的琴音也缓缓而歇。 小筑中坐满了年纪相近的友人,之前大家还喝酒笑闹一番,这会儿因着一首琴曲安静许多,不再那么亢奋。 尤其是崔洵这琴音中情思绵绵动人,心中有感的少年们不免都有所意动,想起了心上人,一时间,气氛格外温馨旖旎。 但这等场合,也向来有人不解风情,开口的少年声音爽朗,语意中几分调侃,“阿洵,你这琴音如此动人,看来是心中已有心仪的淑女佳人?” 崔洵神色安然,眼神未变,无声微笑。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有了意中人也不知道同我们说上一声,还是不是好兄弟了?”既有人开头,自然有人乐得起哄,尤其酒意上头,说话上更是不加顾忌,失了分寸。 有和事老出言打圆场,笑眯眯道,“阿洵有心上人怎么了,今天坐在这里的有几个没有喜欢的姑娘,不说家里的通房丫头,就是之前青楼楚馆里那些求取诗词的清倌人,你们不也充作了红粉知己?何苦来打趣我们阿洵一个有心仪姑娘的人。” “阿洵眼光多高啊,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得他的眼?”这是纯粹好奇不怕事大一心看热闹的。 还有人语气哀怨,“这阿洵有了心仪的姑娘,平日里盯着他的那些贵女们该死心了吧,也省得有他顶在前头,人家姑娘都看不到我们。” “这倒也是,有阿洵珠玉在前,人家姑娘眼里确实看不到我们。”有人附和,看来也是一个心中有苦水的。 众人调侃之中,崔洵自在安坐,并未因这些话有半分异样,他只是如常吩咐小厮丫头们送上酒水和热巾帕,沉稳如坐钓鱼台。 不远处的位置上,喝得半醉的人许久不见身旁友人说话,碰了下他肩膀,“安远,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不喝酒也不说话,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是有不开心的事?” 被询问的俊俏少年猛地回神,脸颊上犹有红晕,看着半醉的好友,没忍住心底那点儿喜意,有些羞涩的开了口,“我白日里看到一位姑娘。” 他话说得隐晦,但好友向来了解他脾性,几乎是立刻就补上了下半句,激动的高声道,“你对她一见钟情了?!” 喧哗声招来其余人等关注,大家三言两语的凑热闹问了起来。 “是哪家的?安远你在哪儿看到的?” “那姑娘肯定很漂亮吧,不然你小子哪会一见钟情。” “我看就是见色起意,被人家姑娘美貌迷了眼,这才心心念念不忘,真是一个不知羞的登徒子!” 大家嘻嘻哈哈的说笑,满脸羞涩的齐安远颇有种百口莫辩的困窘,“你们别胡说,我、我就是……”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模样越发窘迫,偏偏凑热闹的人不罢手,终于问出了他撞见人家姑娘的地方,再确认人长得漂亮之后,那意味深长的笑声几乎冲破屋顶。 热络气氛中,崔洵本安坐自如,但等听了齐安远遇到人的地方后,眉心立刻皱起。 他是知道白日里妹妹同苏怡安一起的,两人去的地方恰好有这处,不是他多想,以苏怡安的美貌,惹来少年情思再正常不过。 年纪小的女孩子容貌未长成,自然多有青涩,但苏怡安不同,她即便还未长开,容貌也依旧动人心魄,不见青涩只见甜美。 他上一次见她还是冬日里赏雪赏梅,那时候已经觉得她风姿不俗,如今半年未见,只怕更胜往昔。 想到这里,崔洵眯了眯眼,再看被众人调侃的齐安远,心中不虞。 说起来,齐安远出身辅国公府,是家中嫡幼子,虽说父亲不堪大用,母亲性情泼辣,但家风到底还算清正,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他心里评估了一番,觉得这人勉强算是有两分长处,但同其他觊觎苏怡安的人选比起来,也不过尔尔,当然,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最出色最占据优势的还是自己。 如果说早几年他不明白自己对苏怡安的异常关注与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意思,那在他逐渐长大之后,再不明白就是傻和蠢了。 在他看来苏怡安性情再软再不适合做明远侯府的未来主母,也架不住他一眼相中了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想起来就要念叨两句。 尤其去年他夜里从梦中惊醒,想起那片模糊的红色,白-皙的指尖以及充满温柔的微笑时,那点儿不可说的念头就更是清晰明了。 若非如此,他不会默许父亲母亲对宣国公夫妻联姻的试探,也不会有意无意的引导着妹妹做他的眼线和帮手。 但纵然他有一颗布下天罗地网的心,身在网中的苏怡安对此却全然不觉,只尊敬且规矩的待他,丝毫没有半分情窦初开的意思。 崔洵是不介意等的,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的前提下,但偏偏苏怡安,莫名让他有了种挫败之感。 更何况,佳人风姿初露,窥伺者不止一个两个,在守好自己这朵娇花的同时,当然还要干脆利落的处理了情敌。 否则,到头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 崔洵不会做这种事,也不会甘心将他看中的人拱手于人,苏怡安已经是他人生规划中那点唯一的破例,他绝不可能容忍再有下次。 所以,七皇子还得继续跟着太妃在佛山为帝王为国朝祈福,杨家公子的英雄救美还可以再多一次,大理寺卿家的小公子就和他那个小表妹亲-亲爱-爱去吧,至于齐安远,有个那么泼辣的母亲,这辅国公府后院的妾侍们还得她费心料理一番。 打击情敌们的主意瞬间翻出来四五个,崔洵舒展眉心,饮尽杯中酒,无声一笑。 对了,有些人踏足青楼楚馆的消息,也是时候传出风声去了,省得宣国公大人选婿时忽略过去。 第20章 在宣国公同明远侯下山入京忙碌公事时,沈氏邀请陈氏一起出游,两位女眷难得闲暇时光,没有丈夫儿女家事琐事心烦,彼此相携去了清泉山佛寺敬香。 崔媛怕热不愿出门,缠着好姐妹一起留家,于是等苏怡安入了明远侯府别庄的后花园时,在临湖的长廊里遇到了崔洵。 湖面上微风飘荡,凉意缓缓,苏怡安一身鹅黄裙裾从拐角处绿树后走出来,让崔洵觉得眼睛被晃了下。 快半年不见,她比之前又好看许多,崔洵觉得不怪齐安远见色起意对她一见钟情,因为就连他也有些难以自持。 但只要一想到她也会像出现在自己梦里一样充斥着其他少年的艳色梦境,心里那点对情敌的恼怒就又再度翻涌上来,觉得还是应当出手再快些重些。 “怡安。”崔洵首先出声叫人。 他从前叫她时带一声妹妹,是打趣也是心思不明时自尊心作祟,等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之后,这“妹妹”二字他再没叫过,只亲近的称呼一声“怡安”,至于是不是夜里梦里叫一声情妹妹,那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崔洵觉得怡安这个名字取得是真好,同她再贴切不过,温柔安静,乖巧可爱,叫起来嘴里心里都泛着甜。 苏怡安停下脚步,出声叫人,“崔哥哥。” 少女清凌凌的温柔嗓音,像是夏日里最甜的那道冰沙,让人心神舒爽,崔洵却觉得身上发热,耳朵似要烧起来。 年纪渐长,苏怡安就不大愿意见崔洵,她仍旧对他很好,暗地里将那些曾经的人脉与资源一一奉上,为他日后长成做铺垫,但却不怎么想看到他的脸。 他越长,就与曾经的崔洵越相似,她看他,总是容易晃神,心里还难受,所以不见最好。 今日来,也照旧不打算同他多说,问过好后就往后院走,毕竟他们如今年纪敏感,确实不宜多接触。 父亲和母亲也同她聊过,如果当真对崔洵无意的话,那交往就不可过密,否则徒惹相思,毕竟,她的容貌越来越出挑,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崔洵万一对她动心了呢? 且这些年崔洵也越发出色,她若无意,自然不好太过亲近,以免日后崔洵定亲惹来流言蜚语,又或者惹来对方未婚妻不喜。 对宣国公夫妻的担忧,苏怡安觉得纯粹是杞人忧天,她不会对现在的崔洵有意,现在的崔洵少年明显也不可能喜欢上她,毕竟,他是真真切切拿她当崔媛一样待的。 苏怡安走得干脆,头也不回,倒是崔洵在远处留了一会儿,日光阴影下,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幽深。 *** 苏怡安到临湖水榭的时候,说是要款待她的崔媛却不见人影,只让丫头传了两句话,说她现在有事耽误,最晚一个时辰之后回来。 无奈之下,苏怡安只好坐在水榭之中等人,幸好湖面微风徐徐,送来几分凉意,坐在这里也不难熬。 得了自家小姐嘱咐的丫头细心周到的安排茶水糕点与水果,生怕对方没了耐心等下来,没办法完成小姐交代的任务,惹了主人不喜。 苏怡安看小丫头战战兢兢模样,无奈又好笑,开口安抚了几句,让青玉出面,气氛才算是轻松许多。 午后这会儿太阳正艳,苏怡安坐了一会儿就有些犯困,靠坐在栏杆上,趁着水面上吹拂而来的凉意闭眼小憩。 周遭没有喧嚣嘈杂声响,只有轻微的水流声,呼吸间还能闻到荷花的馥郁香气与莲子清香,愈发显得一切静谧宜人。 沉重的困倦之意涌上来,苏怡安神思沉沉,她大概知道自己此刻正在睡梦中,但又有几分不辨真假的恍惚。 重新被修葺一新的明远侯府里,同样有个被崔洵精心设计的临湖水榭,池塘中种遍了各色品种的荷花,苏怡安很喜欢呆在那里赏景散心,更喜欢在荷香与虫鸣之中小憩。 崔洵怕热,夏日里在家时几乎离不得水榭,尤其喜欢引了活水上屋顶做环绕四周的水瀑布,水声哗哗中,他有时陪着她一起午睡,有时则坏心眼的扰她安眠。 苏怡安躺在临窗的软榻之上,困得睁不开眼睛,耳边崔洵又来闹她。 “总是只顾着自己,把你夫君我又放在哪里?”他气息温热,呼吸近在咫尺,声音里两分笑意三分抱怨,“你睡得这么舒服,可真让人不痛快。” 他这么说笑着,带着些凉意的手沿着衣襟滑入内里,顺着温热柔软的肌肤滑动,像是在汲取热量,又像是在逗弄宠物,恶作剧中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和幼稚。 苏怡安困乏的时候格外不喜他闹人,偏偏崔洵最爱这般折腾她,她越是不痛快,他似乎就越高兴,闹得她羞恼之后就又来低声哄人,每回皆是如此。 别闹,我好困,她眼皮重得厉害却睁不开,话也说不出来,意识里充满强硬的挣扎实则只是微小的扭动,崔洵似乎越发高兴了,声音里的笑意完全遮掩不住。 “难得我在家,大好的天气用来睡觉多可惜。”低哑的声音里透着温柔和遗憾,听起来似乎是个多么好的人,然而行动上,他那只手越发恶劣,只一心一意的折腾身下那没什么反抗动静的人,来来回回左右戏耍。 苏怡安有些恼他,但心里又总是惦记着他在外面披荆斩棘,风风雨雨中护着他们这个安稳的小家,被一堆敌人骂阉人骂权奸,还要承受那些男男女女鄙夷嘲笑轻蔑不屑的各色目光。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再大的气都会瞬间灰飞烟灭,心软成一滩春水,只心疼他一个人在外风霜刀剑加身,只恨自己对他不够好,待他不够妥帖。 此刻她照旧是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里,心尖发软,想起崔洵就觉得心里百般复杂滋味,他在外举世皆敌,敌人只多不少,恨不得杀了他拉他下马的人比比皆是,除了家里和她面前,他还能在哪儿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轻松时光呢? 苏怡安被这番想法弄得心头酸-软愧疚,她不再和崔洵唱反调,对他的调笑悉数接受,即便他在耳边戏谑的说着“我要欺负你了”,也只是坦露出更加柔顺乖巧的模样。 崔洵果然如自己所说要欺负她,咬了她的嘴唇和舌头,把她按在榻上随意摆-弄,实在喘不过来气时,苏怡安支支吾吾的拽着他衣袖哀求,却换来更加凶狠的欺负。 夏天果然很热,她觉得自己身上热汗冷汗交替,崔洵的声音似远似近,但总带着两分轻飘笑意,显得既讨厌又恶劣。 苏怡安是不喜欢哭的,苏家出事之前,她衣食无忧亲人疼爱,没有哭的机会和必要,苏家败落之后,眼泪除了让弟弟担心让别人看笑话之外,更没有什么用,所以,她忍着不哭。 然而,在遇到崔洵之后,她眼泪掉得比从前都多,有委屈,有安心,有难过,有不舍,和崔洵走过的那么多日子里,虽然她仍旧不爱哭,也知道眼泪没什么用,但她就是会在崔洵面前掉眼泪。 虽然他从来不哭,也和她说眼泪只属于弱者,但他从来都会在她难过时给她擦眼泪,也从来不会嫌弃她软弱没用。 崔洵就是这么好的人,没有人比苏怡安更清楚。 但他也有苏怡安很讨厌的地方,比如每次欺负她时总要逼得她哭出来,她恼他怨他,但被他好话一哄,就很容易抛到脑后,下一次还是会被他欺负得哭出来。 这次同样,她蜷着身子用力去推崔洵的手,声音里是满满的泣音,较弱委屈的模样很是惹人爱怜。 苏怡安很清楚崔洵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遭受的残酷对待,那些曾经毁了他身为一个男子的身份,毁了他娶妻生子传承血脉的能力,也毁了他立足人世的根基。 她怜惜他,心疼他,却也知道他现在这样的身份同宫里那些太监一样,更容易在床-事上养成凌虐人的癖好,所以尽管害怕又畏惧,却还是不曾拒绝他。 她只希望崔洵别太过分,失了分寸伤到的不止她的身体,还会让他的性情更加喜怒无常,让他的精神与心理更加痛苦。 身体上的伤容易康复,但心上的,太难。 苏怡安希望崔洵好,不止是身体好,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还希望他能活得正常,不被那些痛苦俘虏并击垮,在敌人们期望他早日崩溃去死的时候,活得好好的碍他们的眼。 幸好,即便他曾经有时会失了分寸,但最终,仍旧掌控住了自己。 对此,苏怡安既庆幸又心疼,于是,待他不免更加心软。 这次依旧,在她受不住时,崔洵选择了罢手,他气息微喘,把她抱进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夸奖,“恬恬真乖。”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似乎是满意,又似乎是惆怅,困倦的苏怡安已经分辨不清,只迷迷糊糊的像往常那样应了他一声。 夏日的午后让人倦意满身,苏怡安觉得自己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心神彻底放松。 这样的旧梦太过真实,苏怡安再想不起其他,只以为自己还和崔洵在一起,帝京的夏天依旧热,他们的敌人也还多,而她,也还和他拥有许许多多的时光。 这样真实且不舍的感觉充斥着心间,直到少年一声又一声的低哑呼唤将她从梦中拽回。 “恬恬。” 少年崔洵的声音和梦里人并不相似,然而睁开眼时,模糊的视线中两张太过相似的脸让人不由自主的混淆。 苏怡安看着眼前人,眼中水光盈盈,似有万语千言诉说,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唤他的名字。 至于被她看着的崔洵,则低头凑过来,毫不犹豫的亲了她。 第21章 崔洵从来不喜欢也很少后悔,然而,迄今为止十五年的人生中,终于有了一件让他被后悔这种情绪困扰的大事。 大概是因为结果太过讨厌且难以接受,所以后悔的情绪才来得分外强烈与鲜明。 当初他不应该那么自信且骄傲,觉得自己凡事都游刃有余,否则如今不会被苏怡安这块石头绊脚跌了个大跟头。 他讨厌苏怡安不喜欢他这个事实,不想接受她视他如兄长这个现状,更受不了她以后和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 只要想想,他就觉得自己会发疯,更别提终有一天可能会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所以,在她尊他敬他信任他,却又打算疏远他同他保持距离的时候,他不打算忍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处理情敌的方法手段多种多样,然而他最终的目的是她,那她就必须明了他的心意,否则他做再多,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更何况,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事情在她这里出岔子,这是坚持,也是骄傲。 水榭之中凉风徐徐,他在这里寻到小憩安睡的她。 睡梦中的少女面色绯红,安静乖巧,模样实在是动人,崔洵既不忍心叫她,也不舍得离开,只好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看她。 他从未见过她睡着的模样,心底是满满的好奇,好奇之后则是心动,一会儿觉得她漂亮可爱,满心亲近的冲动,一会儿觉得她招人疼爱,恨不得强搂过来抱在自己怀里细心呵护。 总之,崔洵像个自己从来不耻的登徒子般,做了一回赏花人。 他满目爱怜,本不想惊动她,奈何少年情热,没忍住轻声唤了她小名。 恬恬,这两个字游荡在唇齿舌尖,甜蜜得像是吃了一口枫糖。 此刻她人在这里,既不是从前的梦境,也不是必须摆出好兄长模样的“现实”,所以崔洵小小的放纵了一瞬,谁知道那么恰巧,在他的甜蜜呼唤中,她醒了过来。 明艳漂亮的少女睡得脸颊绯红,睁开的眼睛里波光盈盈,因着不甚清醒,她满目迷糊,看着他的模样充满了亲近依赖,甚至似乎还有那么几分深深的眷恋与喜爱。 这和以往那副听话乖巧好妹妹的模样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崔洵心头隐秘的跳动了一下,觉得此刻的苏怡安满身都是令人垂涎的动人味道。 空气里都像是飘着甜味,而最甜的,则是他面前满目依恋与喜爱的少女。 他不太清楚自己脑子里想了些什么,但,他很想尝一口那甜甜的味道,于是,他被本能驱使,靠过去,亲上了甜蜜的根源。 柔软的,带着点甜香味的嘴唇,热度温暖,惹人爱怜,崔洵亲上去的力度有些重,本来只想一触即分的,但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与自控力。 碰到苏怡安,他就会不那么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事实验证了这个结果。 这一次同样,他掐住了她的下巴,在她似乎反应过来想要挣扎时,重重的咬了一下这总是惹他心烦的少女。 他心底有些气也有些恼,更多的是不甘心与烦躁,本来真的打算重重咬她一口,让她也尝尝那些盘桓在他心底的复杂滋味,但真触及她时,却反而行-事畏缩,所以最后只留下了浅浅痕迹。 看吧,她就是这么容易惹他失措心烦,所以不把她弄到自己身边好好看管,以后漫长的人生要怎么过? *** 苏怡安反应不慢,在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少年崔洵时,她几乎是立刻起了抗拒之心,隐隐还觉得荒谬与惊惧。 她推开崔洵的态度与动作坚定且强硬,在看到他嘴角露出的笑容时,几乎是下意识抬起手想要给他一记耳光。 崔洵安坐不动,嘴角笑意从容安然,似乎完全不为自己做下的事感到歉疚与不妥,更甚者,眼中还有两分跃跃欲试。 挥过来的手掌带起一阵微风,在即将落到崔洵的面颊上时,苏怡安停了动作。 她面色难看,眉头紧皱,咬着刚刚被崔洵亲吻过的嘴唇,眉目间挣扎气恼与荒谬不可置信清晰可见。 “想打的话,你可以动手,我不会躲。”崔洵看了一眼她起伏不定的胸口与微微颤抖的手,神色平静,“不过,我不会道歉。” 道歉意味着他觉得自己做错了,显然,崔洵丝毫没有这个念头,虽说他是被本能驱使诱-惑做下了不合适的行径,但既然做了,他敢作敢当,选择承担是必然,但认错,恐怕不行。 他这次过来本就是要同她说这些,既然身体先于语言告知了心意,也算错有错着,他觉得以此开场也算不错。 至少,她肯定是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苏怡安那些强烈复杂的情绪没持续太久,她毕竟不是真正十三岁的少女,在崔洵面前她失态,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少年的脸与身份。 她压下心底那些不快的情绪,眉头紧皱,“你什么意思?” 崔洵的行径让她震惊且不快,尤其那副看似轻浮的态度与举止,以及眼神中隐隐的压迫,更让这种不快到达了顶峰。 从前的崔洵和她是情况特殊的夫妻,即便他们关系有些畸形,但名份和关系摆在那里,他对她来说就是不同的,崔洵在她眼里和真正的男人并无二致,她也真的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 虽然,她这个妻子,某方面来说可能并不尽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认同不看重自己身份。 是的,在她心里,她确实是属于崔洵的妻子,即便曾经的崔洵没回来,也不代表她自己会丢掉这个身份。 但属于她的崔洵和眼前这个少年是不同的,眼前这个才华出众骄傲恣意的少年,她视他如“兄长”,叫他一声哥哥当做亲人来对待,却全然没有丝毫旖旎暧昧之心。 被这样的少年轻薄,用着她细心呵护的崔洵的脸和身体以及人生,有的不是欣喜与愉快,而是荒谬与难过。 她不喜欢这个少年待她的轻浮举止,也不喜欢他充满强势的眼神。 苏怡安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但她控制不住,更甚者,也不想控制。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丝毫不想勉强自己,尤其是在眼前这个少年崔洵面前。 她的不喜欢与抗拒太过明显,完全不是其他女孩子那种因为害羞拘束导致的不自然,崔洵看得分明,心口发闷堵得厉害,就连声音都紧绷了几分。 他回答她的问题,坦诚无畏,“我喜欢你。” “不是兄长对妹妹那种,”他补上一句,“想娶你的那种喜欢。” “可我不喜欢你!”苏怡安几乎是有些反应过度的回了这句话,她看着神情紧绷的少年,语气坚定,“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嫁你。”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回绝太过残酷,苏怡安看他一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下来,“这次的事情就当做意外,以后不必再提,崔哥哥以后会找到心仪的意中人的。” 她说完这些就想走,毕竟眼前的场景尴尬且令人不适,她想要逃离也是必然,但崔洵显然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 少年人的力气很足,一只手就拦下了她,苏怡安退后两步避开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皱着眉头看他,“你还有事?” 崔洵点头,“有。” 他当真是很讨厌她疏远逃避的态度,所以近乎强硬的逼上前,低声开口,“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看着安静的水榭和丝毫没有其他人动静的周遭,苏怡安沉声道,“你问。” 崔洵沉默了许久,直到苏怡安耐心快要耗尽时,他才慢慢开了口,轻声问,“你拒绝我,是因为心里有喜欢的人?” 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崔洵心底已有答案,这么问出来,也不过是私心作祟,想要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她说没有,他心底会好受些,但可能他也会觉得那不过是矫饰之后的谎言,毕竟,他很清楚的看到了她刚醒过来时的眼神。 依恋,眷恋,乃至喜爱,不是对亲人也不是对朋友,而是他以前从其他女孩子身上看过太多的,看心上人的眼神。 她这么强硬的拒绝他,如果不是他,那她只能是另有心仪之人。 崔洵脑袋里转过的人选一个接一个,每一个似乎都有可能,又似乎不太可能,毕竟,无论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可能比他优秀。 或许单独来看,这些人家世、相貌、才华等条件中可能有一条堪称顶尖或优秀,但综合来看,只有他最出挑。 如果是情窦未开不识情滋味也就罢了,偏偏她确实是心里有喜欢的人的,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 压抑着心底不断滋生的阴暗情绪,崔洵努力不让自己被嫉妒冲昏头脑,在她的沉默之中再问了一遍,“你喜欢谁?” 苏怡安很清楚崔洵性格之中的执着,他从前的偏执她亲身体-味过多次,眼前的少年虽然不及,但摆出的追根究底态度显然很明确,他就是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她垂下眼,在隐瞒和坦白之间犹豫权衡,最后选择了屈从。 “我是有喜欢的人。”她看向眼前的少年,目光触及他的脸时视线游移。 苏怡安看向外面波光粼粼的湖水,语气轻飘,“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但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再不会像喜欢他那样喜欢任何人。” 当着少年崔洵的面,她坦诚了心声,即便她坦诚的对象似乎应该算一个人。 然而,她表白的对象远在遥远的过去时光中。 她从前一直和他一起,所以没发觉自己的心意,直到时光将他们分隔开,她才发现,她深深的眷恋他,喜欢他,更甚者是深爱他的。 可惜,她始终没能告诉他。 毕竟,他固执又贪婪,偏执又自私,如果知道她的心意,应当会感到开心。 而哪怕他和此刻站在这里的少年是同一个人,以他那时候的性情,只怕也不喜欢她为这个少年动心。 所以,天人永隔的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将那些属于他的感情全部给他,不分给其他任何人。 即便,是爱屋及乌里的那只乌。 第22章 作为被爱屋及乌里的那只乌,崔洵遭受了相当大的打击。 求爱被拒没什么, 但如果拒绝的对象坦诚自己另有所爱, 还用眼神声音和语言明确的告诉了你自己多爱他之后, 即便他再少年老成,深沉稳重, 都会大受打击。 更何况, 他稳重深沉是表现在学业、生活与行-事上, 男女感情方面,对待心仪的少女, 他也只是个刚满十五岁的青涩少年。 崔洵几乎想不起两人最后是怎么分开的,他只知道他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心疼得厉害, 满脑子都是她对意中人倾诉爱意的温柔深情模样。 如果不是他还有那么一两分理智在,只怕这会儿早已将人扣下, 恶声恶气的问她到底是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情敌。 不, 应当不能说是情敌, 毕竟苏怡安那副泥足深陷非君不嫁的模样太过刺眼, 如果不是年纪尚小,她恐怕早就嫁作他人妇了。 抓心挠肝的感觉让崔洵不安稳了许久,直到崔媛咋咋呼呼的跑来同他抱怨路上遇到七皇子, 俩人不甘示弱的又互怼了一通, 他这才压下了心头躁动。 无视妹妹的叽叽喳喳,崔洵一句话直入主题,“怡安喜欢谁你知道吗?” 嘴边抱怨的话头止住, 崔媛瞬间被拉偏注意力,她几乎是有些大惊小怪的开口,撇着自家兄长的眼神怪异极了,“苏姐姐还能喜欢谁?都说了日后婚姻全凭父母之命了,还能喜欢谁?” “她有喜欢的人,你知不知道是谁?”崔洵没心思和妹妹玩文字游戏,话说得直白,只差一点就像是质问了。 崔媛看着兄长少见的凝重神情与难看脸色,这才觉出了点儿怪异来,“苏姐姐有喜欢的人?哥哥你从哪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崔洵笑一声,神色冷凉,“我亲口问的。” “这不可能!”崔媛斩钉截铁道,“我和苏姐姐相识这么久,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哪家公子,也没见她对哪个人特殊,真要论起来,哥哥才是特殊的那个,姐姐如果真的喜欢什么人的话,最有可能的不就是哥哥? 崔媛坚决的态度与话语多少让崔洵糟糕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眉眼低垂,沉默许久,最后轻笑一声,拍了拍妹妹的头,“算了,我知道了。” 怎么奇奇怪怪的?崔媛心里打鼓,暗自嘀咕了几句,不过想到哥哥之前的问话,好奇心瞬间翻涌上来,她凑过去,打算从兄长嘴里挖出来些八卦。 之前心神不稳之下,崔洵不免失了分寸,这会儿整理好内心情绪,面对妹妹的打探也没了耐心,他反客为主,仔细询问起她同七皇子又起争执的情形,将人训了一通,这才在崔媛哀怨的神情中慢慢走远。 路上,夕阳渐落,看着满目红色霞光,崔洵笑了一笑,话说开之后,他从苏怡安之间再难恢复以往。 本来这对他而言算是一件好事,但因着那个不知名情敌的存在,提前摊牌反而失了先机,他想了想,觉得暂时还是先料理了情敌为好,否则,以苏怡安的脾气,他恐怕很难再同她亲近。 毕竟,那当真是一个死心眼儿的姑娘。 心里虽说定下了主意,但只要一想到那被她放在心里的人,崔洵满腔的嫉妒之心就汹涌而至。 果然,他还是很受不了她喜欢别人,更甚者被别人抢走。 如果可以,他真想…… *** “晋安公主的帖子?”低头忙碌的苏怡安听到青玉的话,停下了手中的笔。 “您要去吗?”青玉询问自家主子。 略想了想,苏怡安就摇头拒绝,“我就不去了,你传话说我夜里受了寒气,这几日不舒服,打算回京,其他的看着办。” 青玉领了命去外面回话,苏怡安看着眼前桌案上稍显杂乱的一堆文书,轻声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自从前几日从明远侯府回来之后,她就一直不大安稳,夜里总是梦到旧日同崔洵在一起的光景。 一日复一日,梦里的人越好越令人难以忘怀,白日里她的心情就越差,再想起那个接连几日借着崔媛名义往府里送东西的少年,就连眉间都是凝重痕迹。 拒绝少年崔洵,她并不后悔,再来多少次,她都会这么做这样选择,然而,她心情就是很差,心思重晚上也睡不好。 她有些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这副模样是害了相思病,但的的确确,她总是为梦中的崔洵心旌神摇,醒来后又因为他的不再而怅然若失。 曾经她和崔媛说,婚姻之事愿听凭父母之命,但实际上如何,她心里清楚。 多年前尚且天真稚-嫩的苏怡安,是愿意的,但和崔洵一起度过诸多风雨的苏怡安,不会想要接受其他男人成为自己的丈夫。 语言和真正的想法,终究是背道而驰。 这几年来,许多时候她其实都在蓄意模糊那些过去,压制自己真正的心情,但少年崔洵的一番告白,揭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假面,剖开了内里,这让苏怡安很难受。 难受到她必须让自己不停忙碌,脑子里才有那么一丝喘息空隙。 休息过后,她不敢再放任自己多想,处理完账本之后又同手底下几路人马联络吩咐了些正事,最后带着打包好的行李提前离了灵雾山,选择将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京里依旧热闹非凡,马车入了东大街后,苏怡安想到父亲最近想吃卤水鹅,便遣了丫头采买。 喧闹正好的路段,巍峨的酒楼矗立,人来人往之中,她百无聊赖的撩起马车帘幕欣赏街景。 马车对面,一对年轻小夫妻正抱着几岁的女儿说笑,小姑娘举着快要化掉的冰糖葫芦,自己舔一口给父母吃一颗,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欢喜。 苏怡安看得出神,她和崔洵是没有孩子的,两人也未收养,即便崔洵义子多,能到她面前叫一声义母的也少之又少。 两人之间只有彼此,从未有过天伦之乐,对这点,她不是不遗憾,但却从不敢在崔洵面前露出一点痕迹,因为,那对他来说只意味着痛苦和耻辱。 崔洵说,他不喜欢孩子,苏怡安也跟着说,我不喜欢孩子。 但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拥有一个流着她同崔洵血脉的孩子,不拘男女,那都是她的珍宝。 然而,这珍宝她是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了。 她一时有些难过,却在察觉身上的灼热视线后皱起了眉。 酒楼二层临窗的位置,崔洵站在那里,手中一把折扇摇来晃去,见她看过来,他笑意莫名,眼中情愫毫不遮掩,比之从前的亲近有礼,明显直白放肆许多。 日光下,苏怡安被刺了眼。 不只是模样姿态让人恍惚的崔洵,还有崔洵身后高大沉默的年轻护卫——苏瀛。 她很熟悉苏瀛,这个和她同姓的年轻护卫,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当年的苏瀛日常就是以沉默安静的姿态站在崔洵身后,护卫着他的安全,手中甚少出鞘的弯刀,一旦出鞘必饮血,死在他手中的人多不胜数,而那些人,无一不是为了取崔洵性命。 可以说,崔洵之所以能一路平安的活成祸国奸佞,苏瀛这个助纣为虐的刽子手功不可没。 和杜诩不同,苏怡安从最开始就对苏瀛充满了信任,毕竟,这是她亲手从外面捡回来的。 当年是,如今同样,而这人的最终归宿,都是崔洵身边。 苏瀛出身于苏怡安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远在帝京之外的所谓江湖。 作为没人要的小乞儿,他从小被师父捡回去并养大,学了一身好功夫,但架不住门派落魄不善经营,连同师父和几个师弟在内,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身为大师兄,在不着调的师父影响下,自小养成了稳重的性子,一力肩负起门派重担,虽然寡言少语,但内里温柔,待师弟们如师亦如父,护着下面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日日过得尚可。 但某年同师弟传荡江湖顺便赚钱谋生时,同某地太守之子起了冲突,师弟重伤,他自己也被太守关入大牢,不得转圜,强权压迫下,最终门派离散,师父身死,他自己勉强逃脱,带着师弟们亡命天涯,虽说最终成功杀了太守之子复仇,但太守本人身受重伤却性命留存,双方结下死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苏怡安在灵觉寺进香时,在后山捡到了差一线没命的苏瀛和他伤痕累累的两个师弟,本意不过是看这三人眼神清正,她身处佛寺顺便施以援手,谁知道救回来三个身手高超的护卫。 苏瀛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受她恩惠便想着回报一番,只可惜苏怡安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需要,最终只想着这人身手不错,送给崔洵可能会有些用处。 崔洵手腕高超,救命之恩在前,又给了他亲手复仇的机会,苏瀛大仇得报,顺便灭了崔洵的政敌,自此之后一跃成为贴身护卫,也成了帝京之内名闻遐迩的刽子手。 崔洵被封祸国奸佞,苏瀛就是咬人不叫的疯狗,主子和奴才一般无二的招人恨惹人厌恶。 远远的,苏怡安同苏瀛视线对上,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两人之间自有默契。 她回来之后,到底借着先知便利遣人去寻了苏瀛,可以说,只差一线功夫,这辈子的苏瀛就要再度经历一次失去师父的痛苦。 借着京中贵人之势和其他便宜,苏怡安的人从太守手里救下了苏瀛的师父同师弟,顺便还给了门派落魄的这几人一条新出路。 身手高超却又不以武凌人,还偏喜欢行侠仗义扶危济贫,不好好护着他们,只怕要不了多久又是当年光景。 如今苏瀛跟在崔洵身边,虽然可能不如当年忠心,但不需要刀尖舔血的日子岂不正好,毕竟崔洵如今也不是往日情形。 大家都能好好的活着就行了。 苏怡安最后又看了一眼,慢慢放下帘幕,有些暗的马车里,她捂住了心口,那里跳得又急又快,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崔洵很好,只可惜不是她的崔洵,所以多看一眼都让人难过。 宣国公府的马车缓缓驶离,崔洵站在窗前,目送马车远去,语调幽幽,“她很好看对不对?” 苏瀛收回视线垂下眼,“小姐天生丽质,自然非同一般。” 崔洵回头,看着跟随了自己许久的侍卫,笑意深深,“是非同一般。” “所以,你要不要同我说说看,她为何会认识你?”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许久之后,苏瀛才缓缓开口,“救命之恩。”话音落,却是不再开口了。 崔洵也没有继续追问,眼神追着宣国公府马车离开的方向久久不移。 苏怡安喜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到底是谁? 第23章 “你怕吗?”她问一句,然后不等他回答, 自己自顾自的接道, “我有些怕。” 崔洵知道自己身处梦境, 然而却又无法自控,只能任由自己看着眼前似乎长大了许多的苏怡安轻声同他说话。 她眉眼间写满了惶恐无依, 像是风雨中离巢的雏鸟, 只能孤零零的蜷缩在树叶之下, 等着雨过天晴。 外面是细密的雨声,秋雨寒凉, 她裹紧了披风,露出艳红色的轻纱裙角与袖口, 白-皙的手指沾了雨水, 愈发显得柔弱幼-嫩。 他的眼睛里映着她的模样,除了她,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哗哗。 “…洵, ”她似乎是唤了他一声, 脸上沾染着几滴雨水, 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看过来,声音细弱,“天好冷, 我能抱抱你吗?” 当然, 崔洵几乎是立刻给出了回应,然而任凭他内心翻江倒海,身体却不受控制, “他”只能被迫坐在原地,看着她眼睛里小心翼翼且期待的光芒缓缓消失。 她动了下-身上的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低声自语,“虽然很怕,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会努力做好的。” 涂了艳红口脂的嘴唇被主人用力咬着,饱满得像是要溅出鲜血,如同本人一样,是一朵正在盛放的美丽花朵,只等人赏玩采撷。 她眉间惶恐依旧,却又多了几分决绝与冷酷,像是马上就要走上一条不再回头的死路,即便这条路上会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绝不会再回头。 眼前美丽且决绝的少女眼中燃烧着火焰,像是在燃烧自己,也像是意欲焚尽一切,在灰暗冰冷的天气里鲜艳夺目到刺眼。 崔洵一直看着她,目不转睛,如同看眼中钉。 他感受到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多好看啊,好看到让人心旌神摇,像是深山老林中幻化成-人迷惑人心的妖狐,然而这种美只让人觉得罪恶,只想毁掉她撕碎她。 碍眼且刺眼,然而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死死地吸引着他。 即便她现在看起来软弱又惶恐,他也清楚的知道,她会照着自己定下的路走下去,即使那条路充满了坎坷与磨难。 她会奉上自己,垂下头颅,邀请恶心的男人毁掉自己,以此为代价,换得她所想要的一切。 毕竟,她只有这幅皮囊能作为复仇的武器了。 这真的是很好看的皮囊,崔洵看到自己缓缓抬起手,落在她泛白的面颊上。 细嫩幼滑的肌肤带着外面秋风冷雨的凉意,他指尖拂过她眼侧,让她不由自主的眨了下眼睛。 她看起来有些想要避开,却又没立即动作,像只乖巧听话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他身前,看起来懵懂又无辜,完全不知道身前的猎人想要杀掉她撕碎她。 如果将自己作为盛宴奉给其他男人只是为了复仇,那为何不能是他呢? 他同样拥有替她复仇的能力,只要他愿意,她没必要去走另外一条满是污秽的坎坷歧途。 前提是,她有让他出手的价值,而她,符合他对战利品附属品的界定与期望。 崔洵听到自己充满诱哄的声音,“到我怀里来。” 他的手扯开了那条碍事的披风,披风下面,是一袭艳烈如火的红色衣裙,层层叠叠的红色薄纱掩去了白-皙旖旎,只剩下明艳与诱-惑。 她愣了下,被他的动作影响歪了下-身子,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般扑进他的怀里。 又软又暖,崔洵闻到她身上那股温柔的香气,和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湿冷腥臭不同,她温暖柔软,馨香动人,抱在怀里像是回到暖阳熠熠的春日。 他抱紧了她,死死箍在怀里,呼吸间仿佛冰凉的空气都暖了些,安心舒适的滋味让人昏昏欲睡。 真好,崔洵感受到自己近乎沉迷的心情,他的人生已经糟糕到如此境地,为什么不能拥有一个只属于他的玩具呢。 不管这个玩具是不是对他充满怜悯同情鄙夷畏惧,只要他死死掌握住她的命脉,在他的世界里,她就再不能翻身,只能为他所掌控。 这让人感到安全,同时,有趣又安心。 即便未来某一天这个玩具可能会背叛他,眼中充满那些恶心的人一样的神色,也不妨碍她现在实在是招人喜欢。 崔洵低头看向窝在他怀里的人,她眉目之间仍旧不失懵懂茫然,但却不见畏惧与厌恶,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也只是好奇与疑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崔洵?”他听到她小小的叫了他一声。 温顺可爱,同时又安全温暖,实在是让人很想狠狠地咬上一口,看着她双眼蓄满眼泪哭出声来,那一定是一副极为美妙的场景。 “苏怡安,”他听到自己蓄意压低的声音,“你天真又软弱,根本无法在这深宫之中生存,更遑论保护弟弟和复仇,对你来说,你期望的根本是一些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合作?” 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为他的话动容,又似乎是不服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他那张惨白好似鬼魅的脸,波光盈盈。 崔洵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丑陋不堪的自己,他越觉得自己恶心,就越想挖掉那双好看的眼睛,然而怀里的身体是如此柔软温暖,他的手舍不得移开分毫。 柔软的红唇上还残留着之前被她咬出的痕迹,崔洵看着那渐渐消逝的浅淡痕迹,最终没忍住,低头咬了下去。 反正他就是这么卑劣不堪的人,又何必再想着伪饰一张唬人的外皮呢,毕竟,从此以后,她还要面对更多丑陋与罪恶,早些习惯也是好的。 直到亲吻她那一刻,崔洵才得以从梦中挣扎脱身,大概是因为之前曾经亲吻过她一次,那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感觉让他彻底挣脱了梦境的束缚。 他知道她的嘴唇有多软多甜,也知道她的气息有多动人,即便是梦境里,他也没能控制住自己。 眼前的层层叠叠的迷幻梦境慢慢消失,他再看不到那长大了许多的美貌少女,在满是雪白雾气的梦境中辗转。 “崔洵?”他听到有些哑的疑惑声音从背后传来。 转过身的崔洵看到的是亭台楼阁与红花绿水,她一袭美艳红裙,站在临水的栏杆旁,满目温柔的看他。 崔洵认出来,这是和刚才毫无二致的红裙,然而周围情境却截然不同,至少比起之前的凄风冷雨,此刻这里让他感觉安全与安心。 他不由自主的快步走过去,靠得越近,越能看出不同,她比之前的模样还要年长,美貌已然盛放到了艳-丽逼人的地步,如果不是她眉眼温柔气息宁和,只怕一眼就能勾了男人的心神。 胸膛里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让人有了窒息的感觉,崔洵看着自己将她扯进怀里,几乎是有些粗-鲁的强压过去,捕获了温顺乖巧的猎物。 让他念念不忘的美艳红裙终于变成一块块破布缓缓落地,他气息炽-热,将满腔沸腾的热度传递给她,看着她在他身下逐渐化成柔软春水,哀哀祈求,低低哭泣,白-皙得晃人的指尖在他身上留下道道痕迹。 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又像是理当如此。 崔洵觉得被就像是被妖精蛊惑了心神-的凡人,终于将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妖精收拢,心中躁动平息,获得满足。 他似乎又听到了秋雨的声音,淅淅沥沥,绵延不绝。 睡眼朦胧的从梦里醒来,崔洵看到了有些昏暗的内室,耳边是小厮轻手轻脚的动静与低语声,还有外面越来越大的哗啦雨声。 一切,不过是一场绮梦罢了。 他闭上眼回想着梦中的艳色,轻声叹息,“苏怡安。” *** 秋雨霏霏,整个帝京都被笼罩在缥缈的雨雾之中。 凉意拂上脸颊,让苏怡安睁开了眼睛,她手边放着崔媛新写的信,目光落在廊下的艳-丽海棠花上,耳边是母亲的絮絮低语。 “……这两日又有人上门提亲,是辅国公家的小公子,我和你父亲虽然并未应下,但言谈之间也留有余地,恬恬,过几日的赏菊会,你若是愿意的话,就出门转转,说不定能看到这位小公子。” “年轻人的事情我和你父亲不好过多插手,虽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但你也不能将什么都托给父母,好歹自己亲眼看过或者接触过,合了眼缘脾性才好定下婚事。” “不过说是这么说,你父亲见到这些来求亲的兔崽子还是挺不痛快的,我听说最近五军营那边的训练是越发苛刻了,想来他心情也不舒畅……” 陈氏说着这些家里琐事,面上笑意深深,一家女百家求是好事,她的恬恬既美貌脾性又好,不怪这么多人上门求亲,只是一想到要将女儿嫁给不知哪家的兔崽子,何止丈夫不痛快,她心里也暗暗憋着一股劲儿。 女儿如今才十三岁,这登门求亲的人就快踏破门槛儿,要是再过两年,只怕她都不敢让女儿随意出外走动,省得招惹无数痴心惹来她人嫉妒。 “母亲,我的婚事多缓两年吧。”苏怡安看着陈氏道,“我不想太早嫁人,希望父亲母亲能多留我几年。” 陈氏看着满目恳求轻声撒娇的女儿,没忍住心底那点儿疼爱,将人搂在了怀里,“好,都依你,都依你。” 优秀的女孩子永远不愁嫁,更何况他们家恬恬这么好,可挑拣的人选那么多,当真没必要早嫁。 其实如果可以,陈氏更想招婿上门,她实在舍不得女儿嫁去别人家,更想象不出女儿未来在别人家里吃苦受委屈。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如珠如宝的养大,是家里所有人的心头肉,还从来乖巧贴心,如果能一直留在身边该多好。 苏怡安隐隐约约察觉了自家母亲的无奈与担忧,毕竟,到了年纪,心疼女儿的人家烦恼都是一样的。 说起来,其实母亲他们是有一个佳婿的,想到崔洵,苏怡安忍不住笑了下,虽然他对她很好,护若珍宝,但其实还真不是一个好女婿。 当年如果不是苏家败落,她和弟弟孤苦无依,两人还真不一定能成就一段姻缘。 想起当年在冷宫那天,他给她的那个拥抱,苏怡安眉眼温柔,那也是个和今日一样秋雨绵绵的天气呢。 第24章 初秋的雨绵绵不绝的下了好一阵子,虽然雨水不多雨势不大, 但到底影响出游, 许多人被迫在家闷了好一阵子, 等天气终于放晴秋日高悬时,或出游或饮宴的人络绎不绝。 苏怡安拒绝了崔媛的出游邀请, 若非早前崔洵陡然告白, 此时她本该和崔媛一起爬山饮茶赏景的。 既然不能应邀, 那她就只能想些赚钱的新花样儿和折腾搞事的法子,以此来让自己忙碌起来。 桌案上, 杜诩送来的信里提到了四皇子与五皇子之间暗潮汹涌,以及朝堂之上风传的皇帝似乎有意立太子一事, 零零碎碎说了许多, 苏怡安看罢,将信烧毁, 不置一词。 她没和杜诩说太多, 只让他专心挑拨几位皇子上蹿下跳, 东风偏了拉西风, 西风歇了吹东风,总之只要能搅得那些成年的皇子们不得安生,无所谓用什么手段。 即便那些讨厌的人崔洵已经收拾过一次, 但重来一回, 她并不想让旧事重演,争权夺位可以,但最好别波及无辜之人, 随便他们打成-人头狗脑袋,她都只当看个笑话。 至于那远在千里之外准备往京里来的无名道士,还有那精心培育只等着美色惑人的歌妓,都是她为那位陛下准备的大礼。 想到自己做的事,苏怡安握紧了手,她的本事只有这么点儿,只希望那些被她寄予厚望的人能不负所托。 *** 秋日渐凉,第三次收到晋安公主的赏菊宴请帖时,苏怡安歇了拒绝的心思。 帖子送上门之前,京里关于这次赏菊宴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有消息说帝王心中已有属意的驸马人选,这是晋安公主出嫁前最后一次筹办的正式宴会,也有流言笑言公主这是为了同未来姑嫂联络感情打掩护,总之无论如何,这次赏菊宴声势浩大,京里的权贵人家但凡收到帖子的,只怕都要赏脸前去。 自从三年前闹出来那些事之后,京里流言蜚语早已满天飞,且流言这种东西,向来是越传越歪,普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添油加醋的着实不是少数,听说南边那里还出了什么新话本与说书段子,更是往晋安公主的身上泼了一层污水。 这种事情,禁不好禁,管不好管,只能任由流言慢慢平息,唯一麻烦的,大概是晋安公主如今不好找人家。 就苏怡安所知道的,帝王几次属意的赐婚都不了了之,驸马人选不是突然订婚成亲,就是出门游学又或者伤身断骨,还有一两个闹出来庶子庶女的,端的是热闹非凡。 在众人暗自揣度帝王心意与晋安公主私事的情况下,日子很快到了赏菊宴那天。 北郊的皇家园林正式开放,进园的贵人们一波又一波,苏怡安刚到女眷所在的园子,远远的崔媛就提着裙角跑了过来,神情欢欣中不失抱怨,“姐姐终于愿意出门了,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最近天气不好,家里还有些忙,这才拒了你的邀约,等下次的。”苏怡安笑着安抚了一句,小姑娘很快不再抱怨她之前几次的失约,叽叽喳喳的说起了闲话。 陈氏同沈氏许久不见,坐在一起亲热的说话,崔媛说完她喜欢的衣裙首饰,偷偷瞥了一眼此刻顾不上她们的母亲,凑到苏怡安耳边低声询问,“姐姐,你最近和哥哥吵架闹别扭了?” “怎么这么问?”苏怡安递过去一盏温热茶水,笑意盈盈,“你兄长同你说什么了?” 崔媛叹了口气,似乎是恨铁不成钢般,嘀嘀咕咕道,“就是没说我才纳闷啊,平日里你们关系也不错,怎么近日来我看哥哥的样子,似乎是闹了矛盾?” “不过,姐姐性情这么好,肯定是哥哥的错,”崔媛神情笃定,“反正他那么讨厌,肯定是他惹你生气了。” “你这话要让你哥哥听见该伤心了。”苏怡安笑出声。 “他才不会!”崔媛翻了个白眼,“天天就知道教训我,比母亲还啰嗦,我夜里做梦都梦见哥哥压着我写字念书练女红,烦人得很。” 崔媛一席话说的苏怡安满面笑意,本就出色的姿容此刻越发明艳,惹来周围不少视线同低声私语。 察觉到这些动静,崔媛心里不痛快,哥哥说得对,这么好的姐姐合该是他们家的,要是被人抢走,她肯定郁闷死。 想到这里,她转了转眼珠子,压低声音悄悄开口,“姐姐,我听哥哥说你有了心上人?方不方便透露下是哪家的人啊?” 苏怡安笑看着小姑娘,沉默不语,崔媛不自在的移开眼睛咳了咳,小声撒娇道,“姐姐就同我说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哥哥。” “说这话自己信吗?”苏怡安笑问。 崔媛憋红了脸,显然也觉得自己这话太没可信度,但为了兄长,还是想努力一番,毕竟,让兄妹两个同时喜欢想要娶进家门的只有眼前这一个。 至于从小到大总想扒拉着他哥哥的外家表妹们,则被她彻底抛诸脑后,那些讨厌鬼,她才不喜欢,那些蓄意接近讨好只想做她嫂子的女孩们同样。 崔媛的撒娇痴缠功力相当不一般,苏怡安一直知道,此刻这功夫完全用到了她身上,若非答案根本不能说出口,只怕她早就缴械投降。 “看来姐姐是真不打算告诉我了。”崔媛哀怨。 “抱歉。”苏怡安只有这一句,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她从荷包里掏出了玉核桃递过去,“拿着玩吧,心情好些,过阵子银匠坊新出的头面首饰送你一套,我亲自设计的,保证漂亮。” “就会把人家当小孩子哄。”崔媛被哄得开心,嘴上却还要硬上两句,心里只觉得心爱的姐姐同自家兄长果真-相配。 虽说晋安公主如今名声有瑕疵,但赏菊宴办得是真不错,一场众人满意的午宴过后,贵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游园,晴空秋日湛蓝天色下十分惬意。 两位夫人寻了三两好友玩叶子戏,苏怡安则被活泼好动的崔媛拉进园子里赏花。 园中被花匠精心侍弄的菊-花百色争艳,色彩绚丽的菊-花遍布廊檐花道,红黄紫白黑各有风姿,放眼望去一片花海晃人眼睛。 “听说这次弄到的菊-花有一百多个品种,花费不少,现在我信了。”崔媛拨-弄着手底下的墨菊,出声感叹,“看来那位的婚事近在眼前了。” 苏怡安视线扫过被剪出各色姿态的爬藤菊-花,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大概吧。” 崔媛眼角余光看到花海对面影影绰绰的人,眯了下眼,随后牵着苏怡安的手又往里走,左转右转一圈下来,就差迷路了。 等苏怡安意识到不对时,两人已经走偏,眼前没了盛放的花海,视线所及处也不见人影,除了潺-潺流动的溪水和陡峭嶙峋的假山,再无其他。 苏怡安看着背后的竹林小径和前面的假山流水,感受着周围的幽静与渺无人烟,松开了被崔媛牵着的手。 “你哥哥?”她面色平静,看起来并未生气,但崔媛却有些不敢抬头。 “姐姐,就这一次。”她声音微弱,似乎对自己所为也很不耻,“你同哥哥好好谈谈,就算不成,我以后也再不会自作主张了。” 崔媛看似任性,但其实在家人与兄长的言传身教下,做人行-事向来很有分寸,此次若非兄长郑重拜托,她肯定不会做出这等事,当然,里面也有她的一些私心,她是真的希望姐姐能变成嫂子,成为一家人。 苏怡安没像以往那样安抚忐忑的小姑娘,她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丝毫情绪,“只这一次。” 崔媛神情忐忑的看她一眼,眼眶发红,“我保证只有一次。” 在竹林里传出脚步声时,崔媛咬着嘴唇跑了过去,崔洵被妹妹狠狠瞪了一眼,踏着松软落叶缓步而来,身后不远处站在苏瀛,护卫几人安全。 苏怡安在假山脚下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神态从容,波澜不惊。 崔洵走到面前时,落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莫名的让人感觉压抑。 “好久不见。”苏怡安先出声打了招呼。 即便崔洵曾经同她告白,她此刻也不见尴尬,模样姿态稳重自持,比年纪稍长的少年更有底气。 “恬恬。” 崔洵叫了她一声,语调温柔声音甜软,仿似含-着蜜,同上次看她的眼神一样肆无忌惮不加掩饰。 苏怡安皱眉,耳朵被那声音扰得有些痒意,连带着情绪都不大痛快,“我们没那么亲近,别这么叫我。” 不想给对方希望和回应,她自然没了从前的好脾性,语调冷硬。 若是之前,被她如此冷待,崔洵只怕是满心的不甘与不痛快,然而,或许是近日绮梦缠身,在梦里看过她太多模样,他这会儿反而沉稳了许多。 梦里无论她什么打扮处在什么境地,对他永远是温柔以对,在“崔洵”面前的苏怡安,温顺乖巧贴心,柔若春水,甜软如糖,只会任他随意揉-捏。 他已经见过她最好最甜的模样,再不会被她此刻那副努力张牙舞爪的假面蒙骗。 甚至于,此刻的崔洵心里是含-着笑意的,你看,她能做什么呢,除了说几句冷言冷语,拒绝他的喜爱,她什么也做不了。 “苏怡安。”崔洵换了称呼叫她,声音中笑意深深,“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所以想娶你回家。” “过几日,我会求父亲母亲正式上门提亲。” 他话音刚落,就被苏怡安利落拒绝,“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嫁!” 崔洵往前一步,看着仰头看他的苏怡安,她眉头紧皱,处在他的阴影下,像是梦里那样被他困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愈发显得艳色-逼人。 你看,她又一次拒绝他,和上次一般无二,崔洵觉得自己本该嫉妒愤怒不甘恼火的,实际上呢? 此刻他只专注的欣赏着她鲜活神情,品味着她怒气背后的那点恼怒不甘,觉得心情好极了。 崔洵很清楚梦境不过是混乱的臆想,尤其他那些缠-绵往复的香-艳绮梦,看起来更像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些梦确实对他产生了影响。 梦境里他看过苏怡安太多种姿态模样,美艳动人的,可怜柔弱的,凄惨无助的,信赖依恋的,太多了,种种不可言说,让他在一日复一日的梦境之后,心境渐渐变化。 起初他或许还会认为那是自己的妄想,但随着梦境越来越杂,他有了新的想法,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他和苏怡安有过上辈子一般。 国朝向来敬畏神鬼玄异之事,崔洵从前虽不相信,但也存有一分敬畏之心,毕竟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心有畏惧总比无知无畏要好。 他自己绮梦缠身,用冷静理智寻不到根由,自然不介意依托神鬼玄异。 此刻,他梦境中还未长大的少女,脸上是从不曾对他露出的苦恼与厌烦表情,“崔洵,即便你让人上门求亲,父亲母亲也不会答应,所以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以免影响两家交情。” 苏怡安斟酌许久才说了重话,她不想眼前人受伤难过,但涉及男女之情,她也不愿意给他丝毫希望,因此苦口婆心相劝,只想崔洵早早收了心思,将绮念断得一干二净。 眼前的崔洵未来的妻子不是她,她也不愿意嫁给除了崔洵之外的任何人。 如果早知道同明远侯府走得近会多出现在这个麻烦,苏怡安觉得自己肯定会远远避开。 既然前路殊途,何不各自安好。 “苏怡安。”崔洵突然轻笑一声,又出声叫了她。 “苏怡安。” “苏怡安。” 他声音缓缓,语调柔软,每叫她一次情绪都别有不同,笑意逐渐加深,像是根本无所谓她回不回应,只求自己叫着开心。 压得越来越低的声音近乎呢喃,苏怡安看着半蹲下-身视线同自己相交的崔洵,身体陡然僵住。 崔洵和之前见到的他相比似乎有了变化,此刻,他定定的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点点星光,照映出僵硬的她。 仿若深潭的眼神,让苏怡安失神。 这一刻,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她看到了从前的崔洵。 第25章 苏怡安不记得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在少年崔洵的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被她深深埋入心底的崔洵, 恍惚如置身梦境。 他的眼神里锁着她, 禁锢着她, 像是从前许多年一样,给她压迫的同时又感觉无比的安心与安全。 崔洵是苏怡安曾经立身与活着的重要支柱, 他支撑着她, 让她敢睁开眼睛面对早已翻天覆地的世界, 让她有勇气去迎战恶意与欺凌。 没有崔洵,苏怡安或许能活, 又或许很早就会被人利用殆尽死去,无论如何, 她那被打乱的人生里都将充斥着坎坷与磨难。 然而, 崔洵救了她。 他将她从泥泞中捞起,给了她可选择的第二条路, 即便那条路上同样有坎坷挫折, 但崔洵给了她莫大的支撑与勇气, 他是她的家与亲人, 也是她的归宿与爱。 他看她的眼神,从来不单纯,里面掺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与感情, 苏怡安或许看不明白, 但她却很熟悉。 此刻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她看到的就是那样看她的崔洵。 所以她失措,恍惚, 犹如置身梦境,不敢置信却又隐隐期待。 被那样的崔洵亲吻,太过习以为常,即便远隔时光,她依旧对他软了心肠与眉眼。 是你吗?她心底冒出微弱的声音,是那个属于她的崔洵吗? 然而,这点微弱的奢望与期待很快被打破,亲吻她的人不是崔洵。 即便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身体,那迷惑了她让她一瞬间心神失守的人终究不是崔洵。 苏怡安几乎是愤怒的推开了眼前的少年,她满目通红,蕴着怒火与难过,急促的气息里是难以压抑的伤痛与难堪,“滚开!” 有那么一瞬间,崔洵几乎以为苏怡安是喜欢着他的,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是柔软与动容,像是期待着祈求着他的靠近与亲昵。 于是,他从善如流的听从了她的祈求,选择顺应内心深处的声音。 年少纯情的亲吻,没有梦里的激烈与纯-熟,带着青涩与试探,比之上次更加小心翼翼,他看着她,视她如珍宝,也比从前更喜欢她更想要她。 他以为她心软动摇,直到那声充斥着怒意与愤恨的“滚开”炸了他的耳朵,刺了他的心。 她脸上满是被冒犯的愤怒与难过,一双眼睛通红,只差流出泪来。 崔洵心口发堵,她果真如之前所言,心有所属,那之前表露出的动摇与祈求又算什么? 难堪的氛围萦绕在二人之间,苏怡安在推开人后,就明白是自己的错。 她明知道崔洵对她的心意,却还是为那点似曾相识所迷惑,表露出不合时宜的神情,两人之间闹到这等地步,责任在她。 然而崔洵也并不是毫无责任,他着实轻浮了些,即便口中言之凿凿说着喜爱,他待她也太过轻浮。 苏怡安猛然起身,离崔洵远一些,努力让自己面色与声音恢复平静,“崔洵,今日我不同你计较,但绝无下次!” “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以后请你别再来打扰我,我们日后不必再相见,婚嫁之事宣国公府不会应,也希望你早日找到如意眷侣。” 勉强说完这些,苏怡安转身就跑,她现在一刻都待不下去,心里难受得快要炸开,心口扑通扑通跳得面色发白,身体发软。 她已经顾不上崔洵听了那些话会有什么反应,她现在只想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好好喘口气,舒缓心口的闷痛。 竹林中,等得心焦的崔媛见到跑过来的人,本想上前说上两句,却被对方拒绝,看着快步远去的苏怡安,她神情很是失落。 苏姐姐这是生她的气不愿见她理她了? 这边崔媛怅然若失,眼眶通红,那边苏怡安一路跑远,等终于到了无人处,才脸色难看的靠在墙角双目失神。 她不应该再见崔洵的,日后他年纪越长,同她心里那个人就越相似,怀念也好,动摇也罢,带来的全都只会是麻烦,为了两个人好,她应当彻底远离崔洵。 *** 整理好心情的苏怡安重新回了园子,远远的就看到带着一群侍女缓缓而来的晋安公主。 她比几年前出落得要美貌许多,气质稳重柔雅,同传言中的恶毒公主无半分相似之处,但苏怡安心里清楚,一条美人蛇纵然暂时潜伏,却永远不会丢掉她赖以生存的毒牙。 本想避开她以免多生事端,无奈晋安公主先发制人,出声唤了她,众目睽睽之下,对方身居高位还态度亲切,苏怡安实在不好意思避开,于是她稍作休整,上前行礼问安。 “倒是好一阵子不见你,每次约你出来,时机都不恰巧,”晋安公主笑若春风,“难得这会儿碰巧遇到,不如一起赏花喝茶?” 虽说是询问,但晋安公主言辞之间略有指摘,态度强硬,苏怡安避不开只得接受,两人在一处临水的亭子里寻了地方坐下,由着一干侍女服侍喝茶。 暖融融秋意中,香茶入喉,纵然苏怡安不喜眼前人,心情比之前也松快许多。 晋安公主找了话题闲聊,苏怡安间或恭敬的应上一两句,看似气氛渐入佳境后,她话音一转,突然提起了七皇子,“少年人嘛心性不定,偶尔被晃花了眼也情有可原,但是说到底你们相识多年,彼此之间了解良多,怡安你是了解七弟脾性的,他也就是图个新鲜爱玩,其他什么倒是没有的……” 这话说得奇怪且别有深意,苏怡安皱眉,“殿下,七殿下天潢贵胄,行-事自在随心也无不可。” 晋安公主似是有些惊讶,失言道,“莫非你还不知道那臭小子做的事?” 这话说得多奇怪?苏怡安脸上写满疑惑,她和七皇子是有来往不假,但充其量也就泛泛之交,什么交往甚深男女之情那是完全没有的,真要说亲近,崔媛和七皇子的交情才不一般。 不确定晋安公主想说什么,苏怡安只含糊的应付了两句,倒是对方满目深意,笑意莫名,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分隐隐约约的怜悯。 怀揣着满腔疑惑分开之后,苏怡安总算从青玉那里得知了始末,原来现在外面风传七皇子相中了明远侯府的小姐,流言纷纷扬扬,间或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宣国公府的由头在内,她略作深思,总算明白了那位公主的意图。 这是挑拨她和崔媛之间的感情?因为七皇子的存在? 苏怡安好笑又无语,但别人不知道自家内情,也难怪会产生这种观感。 回府之后,她找人传话给杜诩略作安排,很快,这点小小的流言被更大的八卦压下,陛下赐婚晋安公主与宰相之子卢温,京中因为这桩新鲜出炉的婚事热闹起来。 卢温在京中名声不显,除了宰相之子的身份,倒没其他让人惊艳之处,苏怡安听说这桩婚事时也就惊讶了一瞬,毕竟,卢温这个人她是真的从未停过,谁让崔洵起势之时整个卢家都早已被先帝发配充军了呢。 赏花宴之后,苏怡安好久未同崔媛联系,她倒不是生这个小姑娘的气,只是不大想听她提起崔洵又或者替她那位兄长说好话。 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在崔洵婚事未定之前,她是决计不会再同他相见或有所来往,为此,她甚至有意无意的暗示了母亲,她年纪渐长,不好同外男多加接触,即便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关系亲近。 苏怡安看不出来母亲有无明了她的想法,但就结果来看,还是很合心意的,无论是崔洵所说的求亲也好,还是来自明远侯府的邀约也罢,都被陈氏挡了回去,完全没烦到她跟前。 *** 院子里的树木绿叶渐黄,几场不紧不慢的冰冷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变凉。 寒凉的帝京秋日,南山那一处火烧似的红叶远远可见,晃花了一群人的眼。 崔媛和晋安公主邀请她出行去南山赏枫叶的帖子同时上门,苏怡安权衡过后,选择了赴崔媛的邀约。 大概是之前她的冷淡与回避太过明显,崔媛识趣的不再提有关兄长的事,只欢快的说些闲话或者八卦逗趣儿,一副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只求逗她开心的小心翼翼模样。 苏怡安含笑听着,拍了拍她的手,“你这么小心都快吓到我了,还是和往日里一般吧,不然我下次都不敢再同你一起出门了。” 崔媛松了口气,笑容终于恢复以往,但心里又不免失落,看来哥哥想要娶她喜欢的姐姐进门的盘算彻底落空了。 相识的几年时光,足够她了解亲近的姐姐是什么性子,虽然看上去很好说话也很温柔,实际上也真的很温柔的姐姐,同样有属于自己的原则与脾气,一旦她下定决心,那就很难被别人动摇。 现在,家里那个想把人娶进门的哥哥就面临着这样的难题。 如果需要在哥哥和姐姐中选一个,那很抱歉,只能让他失望了,毕竟,哥哥永远都是她的哥哥,但姐姐如果不小心呵护,就彻底变成别人家的姐姐了,崔媛觉得她很不想面临这个凄惨的结果。 所以,只能让自家哥哥自求多福了。 说到底,谁让他没本事呢,这么想着,崔媛拉人下了马车,同山脚下碰到的几位贵女说笑着开始爬山赏景。 每到秋日,南山的红叶都是帝京一景,漫山遍野的黄栌树叶红得象火焰一样,吸引无数人前来观景,山上小径几经修缮方便且安全,山腰和山顶处的半山亭都是赏景的好地方。 一路走来,苏怡安同崔媛遇到了不少相识的贵女,大家的关系未必有多好,但在这样一个天气好景好的日子里相遇,之前的恩怨间隙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美食美景当前,享受才是最要紧的。 说笑间,众人逐渐到达半山腰的阆风亭,亭子周围树木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一片璀璨林海,且颜色斑斓鲜艳纷繁,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甚是美丽壮观。 不过一会儿功夫,亭子中就坐满了休息的贵女,跟着的丫头们见主子歇息,知机的整治茶水与点心,很快美食香茶摆满石桌,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苏怡安同样被满目的美景打动,心旷神怡,然而,这难得的出游很快告一段落,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 手持兵器的蒙面人从林子里出来时动静不大,差不多快到近前才被丫头们察觉,陡然而起的尖叫声里,苏怡安抓紧了崔媛的手,准备赌一把朝山下那边跑。 除了山腰这边的小径,放眼望去全是遮天蔽日的密林,她们这些人全是女眷,但凡被人逼进去或者掳走,日后只怕都是青灯古佛的命。 虽说如今国朝对女子束缚不如前朝苛刻,但女子到底不同男子,遇到这等事就算逃出生天也很可能名声有瑕,影响日后姻缘。 若是苏怡安只有自己,她能想的办法还多两种,但身边有崔媛在,为了小姑娘的未来,她也不敢赌那点儿可能。 二十几个黑衣人从林间冲出来,手上兵器闪着冷光,呼呼喝喝的将手软脚软来不及逃跑或者跌倒的女孩子们赶到一处,威胁之下,许多人不免尖叫哭泣,更是让这里喧闹得厉害。 帝京脚下,苏怡安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等事,女孩子身边带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尤其这里是南山,更是无人想过会意外遇袭。 神色仓皇逃跑的人四散开来,苏怡安只带着崔媛往山下跑,好不容易甩脱身后两个大男人,冷不防小径旁边的灌木丛里突然跃出几个蒙面拿刀高大粗-壮的男人来,让二人备受惊吓。 崔媛本就失措,这会儿更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手软脚软的使不上力,左脚绊右脚拖着苏怡安就倒在了石阶上,两人跌在一处磕磕碰碰,各自倒抽一口冷气。 “姐姐!”崔媛气息急促,心里惊恐着急愤怒担忧汹涌而至,苏怡安托着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低声哄她,“别担心别害怕,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那几个疑似劫匪刺客的人来势汹汹,苏怡安不敢硬碰硬也不想刺激他们,只避开视线同崔媛靠在一处佯装害怕瑟瑟发抖。 “这些京里的小娇-娘们一个个真是娇弱,跑两步就喘,我看就算咱们不埋伏这人也跑不了!”拿刀走近的人吊儿郎当开口,眼角斜着地上两个姑娘,目光不善。 “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把人带回去?等着别人来抓我们?”几人中领头之人粗声粗气的开口,刀柄敲了下同伴肩膀,“别废话!赶紧把人给我带走,误了老大的事,看我不废了你这双招子!” 大概是黑衣人口中的“老大”太有威慑力,其余几人总算不再磨蹭,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子将两人捆了起来,等同凉亭那里的同伴汇合时,苏怡安看到了林间空地上被绑着困在一处的其他女孩子。 “动作快点!把人给我收拾好了,身份贵重的带走,丫头留几个能用的就行,剩下的累赘全都给扔了!” 说话的人身材高壮语气嘶哑,一字一句犹如毒蛇吐信般磨着人的耳朵,受惊的女孩子们哭声大了些,本想软声软语求饶,谁知道那被拽着离开的丫头直接被毫不留情的用力推下了山,还有的被从悬崖边推下去,留下的全是惊恐凄惨的尖叫声。 莫名的,林间的哭泣声停滞一瞬,苏怡安同样看得脸色发白。 敢在南山这边动手掳人的,本就不可能是普通贼匪,如今对方杀人害人如此轻描淡写,显见所图甚大,她们这些被掳的,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努力回忆着过去,却发现记忆里根本没有南山遇袭之事,显然这是和上辈子完全不同的险情。 看着准备将她们这群人带往密林更深处的举动,苏怡安心中发冷。 南山本就山高树多,赏景时是满目美景,现在则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山中易躲藏,即便有人来救,难度也不小,更何况,这些眼中尽是凶光的贼匪们或许根本不会任由她们活着离开。 一路被驱赶着走进密林深处,天色渐渐黑下来,不知道是树木太过茂密的关系,还是天气真的阴沉了下来,等第一个掉队的贵女哭着坐在地上想要拖慢行程却被对方毫不留情的在脸上划了一刀之后,看着那沾着血迹的匕首,剩下的人再不敢反抗,瑟瑟发抖靠在一起,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小姐们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走得好,若是想留下,我的兄弟们不介意动手。”声音嘶哑的老大语意森森,他身旁的黑衣人们笑声里尽是淫-邪,显然这“动手”不怀好意。 无论是脸还是贞洁都是女孩子们重逾性命的东西,苏怡安左手抓紧崔媛,右手被另外一个女孩子紧紧抓在手里,众人眼神惊恐愤恨,却不敢轻举妄动。 之前被毁了容貌的女孩子脸上伤痕犹在眼前,此刻谁都不想触怒这些恶毒的贼匪,大家平日里也不过是女孩子们的勾心斗角,就算真有心性恶毒的,也不过是内宅争斗,和此刻明刀明枪的威胁强迫截然不同,更别提这些亡命之徒是真的随时随地会动手杀人。 “姐姐,你流血了。”崔媛压得极低的声音里满是心疼,看着苏怡安渗透了衣袖的血迹赶忙松开手,手忙脚乱的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既没伤药也不敢在这里直接撩-开伤口,就差急得团团转。 “小伤口不碍事,待会儿再说。”苏怡安制止她,不愿意惹来贼匪注意。 伤口是刚才跌在山道台阶上磕碰所致,虽然疼,但不过是伤到皮肉,比起操心这点小伤,苏怡安更担心她们这些人的处境。 她看不出这些人的来路,也不知道他们的打算,手无缚鸡之力,在对方的刀下不过是待宰羔羊。 她是真的很担心,这些人根本不打算留下她们这些人的性命,若是如此的话,最差的情况下只怕她们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就是真的身处地狱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林间本就幽暗,身旁又有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贼匪,等东歪西拐的穿过茂密的灌木丛被推下矮坡时,苏怡安看到了林间影影绰绰的小木屋。 一面是悬崖,一面临湖,剩下的正对着缓坡密林,可谓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她们这群人刚到地方,阴沉的天色也终于沉淀下来,开始滴滴答答的落起了雨。 那处小木屋看着近,实则走起来相当远,好几个女孩子在缓坡那里崴了脚,这会儿更是行走艰难,大家两两搀扶着,顶着越来越大的雨走了许久总算到达。 小木屋看起来像是山间猎人所建,外观十分简陋,屋内屋外虽然破败,好歹简单打扫过,算是有个遮雨的地方。 “这鬼天气,真他娘的见鬼!进去进去!”动作粗-鲁的将人推搡进门,那人许是不痛快,推人时还用力掐了女孩子一把,吓得人哭叫出声。 “行了,再敢号丧今晚就找人来陪老子过夜!”说话的人哈哈一笑,眉眼间都是淫-邪,显然很期待有人哭叫,好让他顺势抓来取乐。 “别动!”苏怡安按住气怒愤恨的崔媛,将人往屋角推,“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鹌鹑一般缩在屋里一角的女孩子们瑟瑟发抖的互相取暖,外面风雨声越来越大,顷刻间暴雨倾盆,天色黑得吓人,风雨声中,贼匪们模模糊糊的窃窃私语更是让人心生惊怖。 苏怡安擦去脸上雨水,就着屋里那盏微弱飘摇的油灯光亮看手臂上的伤口。 大概是沾了雨水,疼得厉害,崔媛抖着手用手帕帮她绑好止血,这才缩回她怀里。 “姐姐,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努力压抑着哭声,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迷茫害怕与绝望。 苏怡安看着身旁十几个女孩子的狼狈身影,轻轻擦去她额头雨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笃定,声音里也充满了信心,崔媛的心慌意乱总算平息了些。 苏怡安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子们,她们这十几个人,一大半是京中贵女,公府伯府小姐都有,还有几位早前自我介绍时说是工部户部以及国子监家的小姐,打眼一看,全是帝京权贵,连个小官家的女儿都难寻。 众人里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五六岁,正是被划破脸又崴脚跌倒的那个,苏怡安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即便她此刻披着十三岁的壳子,也只好暂时顶上。 “都先别忙着哭,身上有受伤的赶紧包扎,大家各自检查下-身上伤口,”她慢慢挪到众人中间,低声说话,“夜晚山里冷,受了伤还再穿着湿衣服,不用这些人动手我们自己就能生病丢掉半条命!” 这番话吸引了众人视线与心神,苏怡安见这些小姑娘还算清醒知好歹,努力晃了晃头,鬓间的簪子哗啦一声落在脚边,她挤眉弄眼的示意了几下,总算有知机的明白了她的打算。 众人收拾自己的间隙,苏怡安手里拿着那根发簪沿着地面的石头慢慢打磨,大概是眼前终于有事做且有了自救的可能,众人不如刚才慌乱,互相遮挡着暗暗蓄力自救。 绝境之下,人一旦有了主心骨事情会好办很多,有人领头其他人自然跟随,但作为主心骨的那个,必然会承担不少压力。 苏怡安其实自己也有些心慌,她害怕这些贼匪会随时动手侮辱甚至杀掉这些女孩子,也担心自己重来一场就此折戟沉沙,无法真正改变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的未来,更担心崔洵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再一次变为她所爱的那个崔洵。 这些她都担心也都害怕,然而这些感情于此刻的情形并无作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安抚好这些小姑娘们,用理智和冷静找出一条路来。 簪子被磨得锋利,不小心割破了手指,苏怡安看着手上的血,想起了崔洵。 如果身处这种情况下的是崔洵,他一定能想出很多种方法逃跑吧,说不定还有机会杀掉眼前这些让人害怕的贼匪。 他一向都这么优秀的,苏怡安咬紧牙关,继续磨簪子,她一定不会死在这里,也一定能回去阻止曾经的一切发生。 她喜欢过去的崔洵,却也清楚的知道他变成那样是被逼无奈,如果可以,现在的少年崔洵即便不是她衷爱之人,也应当就这样一直平安普通的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会活下来,然后回去。 第26章 贵女们南山出游遇袭的消息传得很快,无论是那些侥幸活命的丫头也好, 还是京里被蓄意放出的流言也罢, 很快该知道的人家都得了消息。 还在南山上赏景的人家大部分立刻下山躲灾, 少部分赶紧和家里联系,京里内外守卫营和衙门官员闻风而动, 尤其是那些孩子们被掳走的府里, 这后续的动作更是一波接一波。 很快, 消息就被递到帝王案前,看着六七十岁的老臣跪在殿外痛哭流涕, 身边还跟着一群官员与权贵,饶是里面有几人炎平帝很不喜欢且看不顺眼, 这会儿也震怒非常。 帝京, 天子脚下,还是南山这等深受权贵青睐的赏景胜地, 居然闹出这等大案, 无疑大大的打了皇帝的脸。 古语有言,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刻的情况虽不中亦不远矣。 晋安公主带着侍女前来送补品给自家父皇时, 看到的就是殿门口满地的碎瓷片以及跪了一地的臣子內侍。 “首犯勿论, 其余人等可就地格杀!” 带着森然寒意的声音同此刻的天气一般让人心里发冷,领了旨意的臣子冒雨快步离开,晋安公主站在殿外, 打了个寒战。 “公主,我们还去吗?”见气氛凝重紧张,侍女低声询问自家主子。 这会儿雨越下越大,看着溅到裙角上的雨水,晋安公主回神,神情是前所未见的严肃,“父皇此刻正在气头上,我们还是先回吧。” 出嫁前,她只想多讨好下父皇,免得失了圣心,却不会在此刻去捋虎须。 帝王面前,哪还有人父这个角色。 晋安公主缓步而来,走时却行色匆匆,侍女看着自家主子难看脸色,心中同样打鼓,她是记得前阵子公主说的那句话的,再对应今日南山险情,忍不住心中发冷。 这次陛下如此震怒,若是不小心牵涉其中,怕是自身难保,更遑论那被掳的贵女们均出身权贵豪门,备受家中宠爱,一旦事情败漏,只怕立刻招致无数外患。 越想越觉得事情危险,侍女白了脸色,赶忙压下心底想法,只希望这人赶紧救回来,事情早些平息。 *** 宫中如何外面人暂且不知,但大致能揣摩出帝王的决断,毕竟事情牵涉如此之大,乍看不过是女眷出游遭遇贼匪,但内中牵涉的,怕是整个前朝内宫都不安稳。 毕竟京畿重地,自古以来就备受重视,如若京里这些权贵们的安全都无法保证,那恐怕连帝王的安危都有纰漏,只稍稍往深里一想,就让人心头发冷。 家眷未牵涉其中的权臣勋贵们同样心有戚戚,暗地里猜度着这次到底是哪位的手笔,至于“意外”这个答案,怕是没人想过。 早上还晴朗的秋日,很快阴沉沉的下起了暴雨,帝京内城外城无数营卫出动,各部衙门与官员也匆忙奔赴工作岗位,尤其是南山脚下,聚拢而来的卫军人马与权贵人家密密麻麻。 哗啦啦的遮天雨幕中,山脚下早已点起了许多火把,借着这些光亮,京内卫所上至指挥使下至千户白户等皆神情肃穆,开始为救人而忙碌。 关于贼匪的行踪早已被斥候探明,麻烦的是除了林间那条路,其他路都不通,强攻倒是能将人拿下,但也意味着被掳的贵女们身陷险境。 众人这边争执不休,不远处神色焦急冒雨等候的贵女家眷们同样苦心煎熬。 “恬恬一定会没事的。”宣国公握紧妻子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给自己信心。 陈氏抿紧嘴角,眼眶发红,没像其他人那样哭哭啼啼,但也只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没有亲眼见到女儿安好,那口气都不会松,但若传出来坏消息,将这唯一的女儿当做心头肉养了多年的母亲,只怕顷刻间就会崩溃。 唯一的爱-女身陷险境,宣国公浑身骨头都在发冷,然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否则耽误了救女儿的功夫,只怕他会恨死自己。 明远侯府的人马同宣国公府并在一处,沈氏在听闻女儿被掳之后就晕了过去,此刻早已被送回府里等消息,留在山脚这边的只有明远侯同儿子崔洵。 两人拒绝了小厮撑伞遮雨的动作,淋着瓢泼大雨,神情一样的阴沉压抑。 尤其是崔洵,一双眼睛比夜色更黑,映着远处星星点点火光,鬼魅般骇人。 “公子,指挥使他们打算先遣两队人马,一队走水路佯攻,一队走林间吸引贼匪注意,暂且试探一下这批人的意图。”苏瀛探听完消息赶忙回来传话。 大雨中,水迹沿着眉梢鬓角流下,崔洵脸上还残留着稍许病容,那是近些日子生病留下的痕迹。 自从上次赏菊宴后,回去的夜里他受了风寒,每日里吃完药昏昏沉沉的睡着,若非大夫几经确认无事,只怕家里人担心得很。 一场风寒绵延许久,好不容易这两日康复,谁知道妹妹和心上人出门游玩却遭了意外。 事已至此,再恨自己也无济于事,身为明远侯府嫡长子,崔媛的兄长以及苏怡安的爱慕者,崔洵此刻站在这里,只一心想着将人救回来。 对于营卫那边的主意崔洵没说好与不好,他看着南山上影影绰绰的树影,开口道,“苏瀛,我记得你身手很不错,若是走悬崖那条路,有几分把握?” 这话一出,苏瀛愣了下,但还是如实回话,“公子,我没上过山,不知道地形如何,所以不好说。” “既然如此,那就召集人手,将你那些师兄弟们全找来,跟着我上山。” 苏瀛的师弟们在京中一处镖局里做镖头,崔洵从前听他提过一句,此刻想起来,正好派上用场。 对此苏瀛倒是反应很快,“公子,小姐被掳的消息一传出来,我就让人将他们叫了过来,此刻正在外围听候吩咐。” 崔洵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此事过后,必有重谢。” 他没有质询“小姐”到底指的是崔媛或是苏怡安,既然苏瀛感念她的救命之恩,那救起人来就会更加用心,于此时情形而言,这没什么不好。 很快,身处外围待命的同门师弟们被苏瀛一路领过来,众人围拢在一起收拾行装,打算冒雨上山。 明远侯没阻止儿子,事实上,这次救人他对营卫那边并不怎么信任,明知道这股贼匪可能与京中某股势力有联系,在无法分清敌友的现在,将希望全托付到那些人身上,无异于赌博。 苏瀛的身手他是亲眼见证过的,既然对方愿意出手,双管齐下也可多些保障。 “先行探路,不可贸然出手,”明远侯嘱咐儿子,“若是可以,最好还是同营卫那边打个招呼,能互相协作救人最好。” “凡事安全为重,雨大路滑,小心保重。” 这边一队人马收拾好正准备启程,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骇人的轰隆声以及尖叫声。 漆黑的雨夜里,山上突然轰然作响,像是有什么从山顶哗啦一路滚下来,闹出莫大的动静,众人正惊骇间,却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山塌了!火,还有火!” 可能是近日雨水太多的关系,山上不知哪处的土地松动,再加上今天风大雨急,山石被泥土裹挟着轰隆而下,巨大山石和泥土滚落不止骇住了山脚下这些人,轰鸣与闷雷般的响动更是好似地动山摇,惊吓到了许多马匹与贵人。 人群慌乱,车马嘶鸣,山腰处还陡然烧起了一片大火,明明是暴雨倾盆的天气,那火势却蜿蜒得极快,满目的冲天火光伴随着天降暴雨与山石滑坡,就好似神灵发怒,地动山摇间让人瞠目结舌。 蔓延的山火照亮了天空,同样也让视线被遮的漆黑雨夜变得清晰,崔洵扶住脚下打滑的父亲,被苏瀛等人护着,远远的避开了受惊的马匹。 “阿媛!”明远侯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脸色发白。 他的宝贝闺女还在山里,这会儿山上这么大动静,又是山火又是泥石滑坡,不知她此刻情形如何。 他分外担心女儿,抓着儿子的手极为用力,若非他一介文人身手太差,只怕此刻也是要进山里去寻人的。 短时间内同样经历了这一切的崔洵神态和父亲一般无二,都比之间更加焦心,但或许是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未彻底痊愈的缘故,眼中映着漫天火光的少年神情异样。 大雨中,漫天火光拔地而起,巨大的火焰腾空,猛烈燃烧的花树草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黑烟随风肆虐,站在山脚下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热烫的火光与温度。 这是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象。 崔洵眨了眨被雨水刺得发疼的眼睛,曾几何时,他似乎看到过这样的漫天火光,更清楚的知道那些火焰烧在身上到底有多痛。 血肉烧干,白骨成灰,从鲜活的人变成灰烬,再不剩下什么。 “公子?”苏瀛最先察觉不对,看着身旁摇摇欲坠的崔洵,他赶忙将人扶到一旁坐下,“公子?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崔洵的脸色和神情实在是太难看,这等模样与表现,苏瀛从前只在将死之人身上看过,也难怪会吓到他。 现在这种情况,小姐还没救回来,如果公子再出事,恐怕整个侯府都要糟。 无论是小姐的救命之恩还是明远侯府的知遇之恩,他都深深的记在心里,此刻既然到了他报恩的时候,他必然会全力以赴。 耳边的声音崔洵听得清楚,然而他浑身火烧火燎一般剧痛加身,既没力气回应,也挣不开乏力的双眼,神思渐渐昏沉的时候,他满心都只有一个想法—— 妹妹和心上人还等着他去救。 阿媛,还有恬恬。 第27章 崔洵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梦里,他看到了许多人, 也经历了许多事。 他看着那个嘴角带笑神情阴鸷的男人, 看他满身狼狈, 看他权势加身,看他泥泞中挣扎求生, 看他烈火中白骨成灰。 他知道那是自己, 他似乎亲自走了一遭这条坎坷歧路, 又似乎冷眼旁观了一场爱恨情仇。 一生跌宕起伏,赫赫扬扬, 最后于温柔乡卸甲沉沦。 “恬恬。” 他知道自己在叫谁,那是一个外表美艳绝伦内心却柔若春水的女孩子, 和他一样跌落泥尘, 最后半生坎坷半生峥嵘。 她是他的半身,同他一起生一起死, 纵然他实际上已经不是真正的男人, 她依旧是他的妻子, 和他同生共死。 生同衾死同穴, 共享一座棺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焚身烈火中,崔洵露出笑容, 抱紧了怀里的人。 “反正我就要死了, 何妨一场豪赌,赌对了,前路昭昭, 赌错了,至少还有你陪我。”他亲吻着她沉睡的脸庞,语调温柔,“反正你总会陪着我不是吗?” 不,她是必须陪着他,他不会允许她放手或者背离。 永远不会。 *** 大梦一场,像是走过几十年时光,崔洵从梦里醒来时,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脸色依旧惨白,身上沾着雨水与泥泞,模样看起来很是虚弱,然而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苏瀛猛然看到时,心口突地一跳,立时僵住了身体。 “苏瀛?”他听到自家公子略微有些迟疑的声音。 此时的崔洵,声音不如之前清亮,带着几分嘶哑,大概是故意压低了嗓音,听起来柔而缓,在大雨倾盆的凄冷秋夜里,猛然听到着实有几分可怖。 “公子。”苏瀛赶忙近前和人说话,“如今山上到底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天黑路滑,雨大风急,公子还是暂且在山下等消息吧,我保证将两位小姐安全带回来。” “这又是山石滑坡又是林中大火的,情况着实危险,我知道你担心妹妹和怡安,但是你身体刚好又淋了大雨,不宜贸然前去,还是和为父一起在山下等消息吧。”明远侯劝儿子。 “父亲。”崔洵抬头看向人至中年的明远侯,眯了下眼,旁边火把随风摇曳,看不大清楚他的神色。 明远侯只觉得儿子这昏过去一小会儿醒来后比之前沉稳许多,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比起之前的担心焦灼,这会儿心里看似多了成算,所以他劝人也劝得委婉,没明说儿子跟去也只会是拖累。 虽说平日里有练武强身,但到底和苏瀛以及那些士兵没法比,不跟去添乱就是帮忙了。 崔洵接过小厮递来的绢帕擦了下脸,雨依旧下得很大,等他再次站起身时,精神好似比之前强了许多。 “父亲,我也一起去山上救人。”崔洵看向明远侯,面色平静,声音低哑,面上虽有虚弱之色,但模样姿态此刻看起来却极可靠。 明远侯知道儿子的脾气,本想再劝,但见崔洵一抬手,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停住了口。 “我知道父亲的担忧,但此次救人我非去不可,苏瀛他们身手是不错,但总要有人居中坐镇调度策应,再者,营卫那边我心有疑虑。”时间紧迫,崔洵话说得直白,“所以,我必须得去。” “我的身体父亲也不必担心,刚才不过是意外,我现在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上山不碍事。” 看着儿子,明远侯沉默许久,最后终于点头应允,“和你妹妹一起平安回来,父亲等着你们。” 崔洵微微一笑,拜别明远侯,带着整治好行装同苏瀛等人一起上了南山。 秋风冷雨中,崔洵看向漆黑夜幕中她所在的方向。 恬恬,我回来了。 *** 山里的夜很冷,且此刻外面暴雨连绵。 那阵骇人的动静苏怡安等人也听到了,远远的还从小木屋的间隙里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屋内的几个贼匪连声骂着晦气,去外面和守夜的人嘀嘀咕咕,过不了一会儿,苏怡安就听到了外面急匆匆而来的沉沉脚步声。 “人马上就上来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要是事情没办成,一个个儿的等着回去上刑堂。” 声音嘶哑的老大这话说得清楚明白,苏怡安她们也尽数听进了耳朵里,这会儿看着那群更显穷凶极恶的匪徒们,眼神惊疑不定。 京里是肯定会有人来救她们这些人的,但看这些匪徒完全不以为然的模样,显然内有乾坤,说不定附近这些地方也早已安排好了无数陷阱,只等着人自投罗网。 “姐姐,你说他们是不是打算杀掉我们?”崔媛心惊胆战的问。 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绑架她们这些权贵人家的贵女,行-事嚣张肆意,甚至不畏惧朝廷及前来营救的官差,要么背后有人且早就寻好了出路,要么是打定主意亡命拼上一把,前者她们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侥幸活命,后者只怕对方在死前会拿她们这些人祭刀垫背,反正无论如何,都前路渺茫。 “再等等看。”苏怡安劝慰道。 事实上,她心里此刻是同样的想法,性命岌岌可危的情境不止让她们战战兢兢,其他的女孩子们同样有了预感,这会儿又开始忍不住哭声。 拇指粗的绳结终于被簪子磨断,苏怡安不敢轻举妄动,见那几个贼匪此刻在屋外商量事,她抓紧时间替崔媛和其他人松绑。 幸好秋日天气里她们这些人衣裙不算太薄,这会儿裙摆衣袖一遮,还能装个样子,沉闷的刺啦声接连响起,众人的手总算暂时解脱。 “他们人多还有刀,大家别轻举妄动,这会儿天黑路滑,外面还下着暴雨,就算咱们真想跑也跑不远,”苏怡安抓紧时间说话,“我们先等等看,等救我们的人来了,到时候肯定会有空隙逃跑,到时候大家见机行-事。” 她给身旁几个女孩子绑好身上伤口,将她们头上能用作凶器的簪子挑拣出来,“抓紧时间磨,万一这些人真动手,能拼得过就使劲扎他们,照着头脸眼睛手腕和下-身使劲儿戳,越狠越好,最好能一下子戳死才好!” 这番话说得痛快利落,让几个原本哭着的女孩子神色轻缓了些,心情不若之前沉重,连带着精神也好了些。 这些人中,她和崔媛年纪最小,没想到她们这些年长的反而不如一个小姑娘来得冷静稳重,但这时候计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深处如此险境绝境,没有任何事比通力合作逃出生天来得更为重要。 大家齐心协力互相鼓劲打气,小姐也好,丫头也罢,大难当头,人命只有一条,这求生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能彼此平安度过险境才能谈以后。 一会儿功夫,这群娇娇小姐们就变了模样,努力绷着脸鼓着劲儿,只希望救人的早点来,早点救她们逃出生天,又或者弄出逃跑的机会。 看守的贼匪进门时,只看到了一群鹌鹑般乖乖巧巧的娇小姐,那两人站在众人跟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或发出一两声猥琐笑声,让人浑身发毛。 外面雨声越发大了,隆隆雨声中,细微动静开始变得不明显起来,那两人中一人拔刀出鞘,雪亮刀光映着烛火分外冰冷骇人,另一人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像是等着看好戏。 “今天在这里的都是一群富贵人家的娇娇小姐,平日里我们这群大老粗那是见都见不上一面,若不是如今这点儿缘分,小姐们跟我们这群人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人挥了挥手上的刀,在众人头顶晃了两圈儿,“所以,各位小姐们是不是该高兴点儿,机会难得啊!” “说那么多屁话干嘛!”旁边等着的贼匪不耐烦了,“王三你个贱皮子,有空废话还不赶紧办正事儿?!这大半夜的,风高雨急冷得要命,赶紧把这些小娘皮抱在怀里暖被窝快活才是要紧!要不是老子打赌输了,这好事儿能轮到你?少他妈废话!” “老万你这没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也就色胆滔天,难怪那些窑姐儿也看不上你,啧啧,你还真是没有和娇小姐亲香的福气。” “公府官宦人家的娇小姐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和窑姐儿一个下场?”那人冷哼道,“女人只要能抱能睡就成,谁管你怜香惜玉风花雪月,你要是再磨蹭,老子就自己上了!” 同伙那副着急上火的模样让王三翻了个白眼,他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一群女孩子,努力笑得和蔼可亲,“本来老子是打算选你们这些人里最漂亮的。” 说着,他看了一眼苏怡安所在的角落,笑一声后复又收回视线,“不过,这人看起来太涩口了点儿,所以还是选个鲜嫩的吧,至于到底选谁,小姐们可以自己想自己选,你们选出来的人咱们就不客气的笑纳了。” “一盏茶的功夫,够小姐们好好选了吧。”说着,他收刀入鞘,“咱们就在门口等着,小姐们慢慢选。” 两人垂涎的视线在一群女孩子身上扫过,惹来几声惊恐哭叫,随后得意洋洋的守在了门口。 从听到两人那番话起,苏怡安心沉到谷底,身为女孩子最怕遇到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然而比她想象中更糟的是,让她们这群人自己选替罪羔羊。 要知道,大家好不容易凝成了一股绳,一旦真开始选人,无论是求生欲作祟也好,还是出于怨恨嫉妒也罢,只怕她们之前的逃跑谋算都会暴露,连累所有人。 跟在崔洵身边,苏怡安看过太多人性卑劣,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猜测会成真。 时间缓缓流逝,没人开口推举,也没人主动请缨,到底年长被划伤脸的那个是她们中间心思最浮躁最沉不住气的,此刻也首先开了口,“身为主子,怎么可能是我们这些人去,要选也是选——” “闭嘴!”苏怡安轻喝一声截断这人话头。 对方犹有不忿,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哪怕苏怡安看出来周围几个女孩子差不多是同样的心理,想要推丫头们出去代为受过,她也不敢放任这人真正说出来。 “谁都不用推举,我有办法!”她说得又快又坚定,像是胸有成竹,模样很能唬人。 “有办法怎么不早说?”那女孩子嘀咕一句,但见崔媛和其他几人对她怒目而视,闭嘴不说话了。 苏怡安看一眼脸色苍白的丫头们,再看周围对她充满期待的女孩子们,心里叹一口气。 她敢保证,她们前脚把这些丫头们推出去,后脚这些人就敢把所有一切捅出来,让她们自讨苦吃。 “姐姐?”崔媛扯了扯她衣袖,脸上写满了不安,“你真的有办法?” 苏怡安沉默一瞬,摸了摸小姑娘头,“放心,你肯定能平安回家。” 于是,一盏茶过后,两个贼匪来抓人时,看到的是众人面前亭亭玉立的娇弱小姑娘。 “她们选了我,我跟你们走。”她这么说。 第28章 到了木屋外面,苏怡安才看到那场绵延的山火到底有多大, 纵然天上暴雨倾盆, 也浇不熄熊熊大火, 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中,眼前这处的情形看得愈加清晰。 树木密布枝叶茂密的树林里, 雨声哗哗, 时不时有几只乌鸦飞出来, 扑腾的双翼闹起一阵动静。 苏怡安在两个贼匪身前站定,心扑通扑通直跳, 面上却分外平静。 “这小娘皮还挺有胆量。”王三哈哈一笑,上来就想绑人, 却被同伴拦下, “你也不看看这丫头的身条,你手重一点事儿还能不能办了,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 王三哼哼一声, 朝苏怡安晃了晃手中的刀, “不绑也可以,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位小姐,可千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乖顺些咱们还能待你温柔点儿, 这要是脾气太硬让老子不爽,到时候吃苦头的是你自己,所以好好掂量吧。” 话说完, 俩人就准备扯了苏怡安走,不远处的林子里却突然砰咚一声闷响,吓了几人一跳。 “怎么了?”贼匪们瞬间戒备起来,握紧了刀柄,朝不远处闹出动静的地方喊话,“老高,你那边儿什么情况?” 远处传来一连串不爽的咒骂,叮叮咣咣响了几声,似乎是刀砍在石头和什么东西上,那人呸了口唾沫,这才粗声粗气道,“老子真是倒霉透顶,树上落了条蛇,他-妈-的差点儿没吓死我,还好没毒。” 同伴的倒霉模样让两个贼匪笑出声,俩人凑热闹笑骂了几句,“老高,我们挑了个好货色,待会儿好好犒劳犒劳你,不过这会儿就得我们先尝个鲜了。” 满是恶意调笑的话语里,苏怡安垂头不语,顺从乖巧的模样像是认命又像是绝望。 王三两人带着身边的姑娘往悬崖伫立的山壁方向走,过来接替他们守夜的同伴们嘿嘿一笑,说了几句之后各行其是。 苏怡安这才注意到贼匪的藏身之处居然是山壁上隐藏得十分之好的岩洞,天色黑本就不容易发现也就罢了,且他们不知弄了什么东西遮挡,里面居然连一点光线都无,若不是借着外面那场滔天大火的光亮让她窥见了一点端倪,只怕真的容易遗漏,到时候无论是逃跑还是救人显见都十分麻烦。 比自己料想的情况更糟,苏怡安脚步慢下来,虽说有意外之处,但她的计划或许不用大变。 三人离那处山洞越来越近,苏怡安正走着,似是突然被脚下河滩上的石头绊到崴了脚,人瞬间跌倒在地。 一前一后押人的贼匪警惕,那个被称为老万的不耐烦的踢了苏怡安一脚,神情很不痛快,“个小娘皮,事儿真多,赶紧起来跟我走,不然老子现在就撕了你衣裳。” 旁边王三把人推开,自己伸手去扶人,“娇滴滴的小-美人,这么凶干嘛,温香-软玉就得哄着才舒坦。” 俩人一红脸一白脸,当真是让人惧怕不已,苏怡安摸着自己的脚踝,语调微微发抖,“我脚太疼了,站不起来。” 自称怜香惜玉的王三靠得越发近了,来扶人的同时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调笑着,等人足够靠近,苏怡安抖着手攀上了对方的手臂,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磨得尖利的簪子自下而上斜刺进了对方的喉咙,另一只手里的石头咕咚一声砸到对方太阳穴上。 电光火石间,她一刺一砸就伤了王三两处命脉,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抓-住那人手里松脱的刀就连滚带爬的往湖边狠命跑去。 身后是惨叫和狂怒的呼喊,她用尽力气跑着,努力睁大眼睛。 风和雨从耳边和身上划过,破釜沉舟的这刻,她脑子里是崔洵对她的谆谆教导。 曾经她差点被五皇子欺辱时,是崔洵救了她,那样的惊吓,让她做了许久噩梦。 从噩梦中醒来时,黑夜里是崔洵抱着她,一字一句教导她。 “比起害怕你的敌人,你更应该学会憎恨他。” “与其在梦里为他所困,不如多花点心思好好想想要怎么弄死他,他越让你害怕,你就要让他死得越凄惨越痛苦,让他后悔曾经这么对你。” “你这么软弱无用,以后只会有更多人利用你欺辱你,既然你想活想复仇,就别这么天真,好好的睁大眼睛看着你的敌人,学着拿起刀做人。” 面前是绵延起伏的湖水,漆黑的水面上映着远处的红色火光,苏怡安一脚踩进水里,朝着深处游过去。 那时候,崔洵握着她的手,她手里握着刀,对面的敌人从稻草人到沙包到木桩再到血迹斑斑的五皇子,过程耗时许久。 天牢里,崔洵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持刀颤抖的模样,语调冰冷。 “他哪只手动的你,就砍掉哪只手。” “讨厌他的眼神,就挖掉他的眼睛。” “觉得他的心肮脏,就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的心喂给野狗。” “想要他生不如死,就废了他男人的尊严。” 他一如既往的谆谆教导,苏怡安却抖着手始终不敢下刀,大概她软弱的模样太难看,崔洵走到她身后,像以往那样,握住了她的手。 “动手。”他声音掷地有声,面对五皇子的惊恐眼神丝毫不为所动。 苏怡安看着那被堵了嘴巴满眼祈求的丑陋男人,看着这曾经让自己夜夜噩梦的罪魁祸首,终于抖着手一刀戳进了他胸腹。 闷声惨叫被堵在了喉咙里,刀尖戳进人体的感觉让她手抖得不成样,她咬紧牙关,力图在模糊的视野中看清对面的人。 崔洵的手拂过她脸颊,擦去泪水,语气不大痛快,“看来你胆子还是太小。” “不过,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天真又软弱,”他有些嫌弃的把泪水擦干,轻声骂了一句,“蠢货。” 苏怡安眼泪不停,用力摇了摇头,却没能说出话来回应他。 她不是不敢动手,也不是害怕眼前的场景,更不是为天真与软弱所困,她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崔洵。 他对她的护持和善意,才是让她不能自已的关键。 家破之后,再没有人会这样护着她疼惜她为她着想,只有崔洵。 她本是攀附在崔洵身上的莬丝子,是依附他才能生长存活的藤蔓,然而崔洵从不曾真正将她视作玩物肆意折辱取乐,他一直在用心教导她自立与成长,即便她做得并不是很好。 水面下,苏怡安屏住呼吸,缓缓拔刀出鞘,追来的老万一脸晦气的怒骂着,手里的刀或拍击水面或搜寻水下,一副不把人找出来弄死誓不罢休的模样。 “人身上的要害区域不少,就算你身手差力气小,只要找准了地方动手,也能重创一二,反正肯定比胡乱折腾要强。听好了,头是要害最多的地方,眼睛耳朵太阳穴鼻子咽喉只要动手对方就吃不消,其次是锁骨腋窝腹部下-身……” “有兵器的时候就用兵器,只管用力刺,没兵器就用关节,注意你的手,手腕、肩肘还有膝关节……” 水声哗啦啦响着,似乎又有人下水,苏怡安不再迟疑,露水而出,一刀朝着对方露在外面的脖子斜拉着划过去,热乎乎的血迹伴随着惨叫迸射-出来,溅了她一头一脸。 至此,她几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想法,人重新潜回水下朝着更远的地方游去,对于逃命的结果都在意不起来了。 脑子里此时一片混沌,心口跳得几乎失常,倾尽从前同崔洵所学,换来现在这个结果,她已经努力创造了空隙,不知道那些小姑娘们能做到哪一步。 她用尽全力救自己救她们,如果没能成功,那大家就只能殒身于贼匪之手了。 如果真的逼到那一步,她应该会选择自尽,她承受不了被贼匪侮辱,毕竟,她确实如崔洵所说,是个永远都没什么长进的天真软弱之人与蠢货。 水底漆黑一片,已经听不到贼匪的声音,但苏怡安却不敢浮上水面,只努力憋气。 此时岸上早已一片大乱,林子里和悬崖处相继燃起火焰,贼匪们再无法安然隐藏,坐收渔翁之利,纷纷从各处现身,趁乱从小木屋里相互扶持着逃出来的女孩子们,有些侥幸逃的远些,更多的则是被贼匪们强硬的逮住拖拽回来,男人们的粗野呼和同女性的尖叫哭泣纠缠在一起,让这个雨夜显得尤为混乱。 崔媛刚被人抓-住衣袖,立刻尖叫出声,还没等她拿着簪子扎人护身,就被对方抓-住手臂拦下来。 “阿媛,是我。”崔洵将尖叫挣扎的妹妹搂进怀里,压低声音哄她。 心心念念的兄长声音此刻犹如天籁,崔媛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对方的脸与身形太过熟悉,她眼泪瞬间落下来,在对方怀里哭得崩溃。 “哥哥!”她哑着嗓子,“哥哥你终于来救我了。” “是,哥哥来救你了。”崔洵抱着失而复得的妹妹,一边安抚她一边视线四处逡巡找人,却没看到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苏瀛早已领了吩咐同师兄弟们假作贼匪趁乱动手,佯装无意的将贵女们驱赶至一处确保不会误伤之后,林中埋伏许久的弓箭手终于动手,劲力十足的弩-箭呼啸声中飞至,将现身的目标贼匪扎了个透。 一轮剑雨过后,他立刻联手其他人废了这些妄图逃跑与反抗的贼匪,刀尖入肉的闷声,嘶哑凄惨的号叫,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还有弓箭带起的呼哨声,连同这个夜晚的风雨声凝成了一副可怖却又痛快的画面。 煎熬半夜,终于得救,被后来的营卫们护在中间的贵女们喜极而泣。 没找到人,崔洵神色阴沉肃杀,询问怀里的妹妹,“恬恬呢?” 大哭过后,崔媛心里好受许多,猛然听见兄长嘴里的称呼,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说的是苏姐姐,想到这里,她急得几乎语无伦次,“哥哥,快救姐姐!” 崔媛言简意赅的说完了之前的事,将她们的商议和盘托出,末了着急忙慌道,“哥哥快去水里救人,姐姐还在水里!” 她们当时说的是往水里逃,外面贼匪们遇袭的动静崔媛在里面也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很确定她的苏姐姐人还在水里没出来。 崔洵脸色煞白,将妹妹交托给前来复命的苏瀛,自己转身快步跑去湖边寻人。 他太清楚苏怡安胆小软弱的性子,她若是得手,逃起来绝对不敢冒头,水面上这么大动静,恐怕也只会吓得她更加紧张。 “苏怡安!”崔洵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唤她。 蠢货,胆子别那么小,就算是稍微露出-水面都好,他来救她了。 “恬恬!苏怡安——”崔洵努力往深处游,尽量闹出大动静,“我是崔洵!” 脚被水草缠着的苏怡安越挣扎水草缠得越紧,她知道自己应该更加冷静一点,然而窒息的感觉太难受,她最后的理智和力气全用来避免呛水了。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水下呆得太久,产生了幻觉,她似乎听到了崔洵的声音。 那呼唤她的语气和声音里填得满满的情绪,只会是属于她的那个崔洵。 她想哭又想笑,哭自己离了他果然什么都做不了,笑自己死之前能有的也只是这点儿虚幻与回忆。 崔洵,崔洵,她从很早之前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身体似乎在缓缓下沉,漆黑的水里,苏怡安闭上了眼睛。 将人捞出-水的那一刻,崔洵是疯的,他从前能坦然无畏的和她一起死,是因为他再没有时间和未来。 如今承诺得应,他和她还有更远更长与曾经的黑暗坎坷截然不同的美好未来,没道理在这里折戟沉沙。 “恬恬,”他抱着她努力往岸边游,“我回来了。” “回来和你一起。” 第29章 贵女们南山遇袭之事声势浩大,引来各方关注, 然而事情解决得也很快, 中午人被掳, 半夜就成功的将人救了回来。 山脚下各户人家的马车早已备好,人刚从山上被送下来, 女孩子们就扑进了家人怀里痛哭不止。 这次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也太惊心动魄了,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贼匪, 言语上的调-戏侮辱以及精神上的威胁压迫,足以让还年少的少女们崩溃。 更遑论最后那场血腥的屠戮, 虽然本意是为了救人,但不是谁都能面对满眼血色与零散尸体面不改色淡然以对的。 贵女们被送下山之后, 这次南山营救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当然是将匪首押送刑部, 等着拷问审议。 崔媛跟在兄长身边, 被苏瀛扶着, 看着兄长怀里昏迷不醒的姐姐, 一边强自忍耐眼泪一边快步跟上,以免延误找大夫救人的时机。 趁着下山的功夫,苏瀛解答了崔媛的疑问。 “我和师弟身手最好, 所以走的是悬崖那边, 公子他们则找来火油两边布置,埋伏人手,因为事关紧急, 所以用了些手段,”说着,他看了前方崔洵一眼,似乎有些讳莫如深,“总之,和营卫那边说通,互相配合着行动,最后才算是成功救到了人。” 于苏瀛而言,他知道自家公子是京中有名的少年英才,平日里也见多了他沉稳模样,但今晚发生的一切仍旧让他震惊且敬佩。 他从前以身手武力为傲,虽然遭遇挫折,但内心深处仍旧残留有那么一两分骄傲意气,可如今见过自家公子行-事,心中信念已改,到底,脑子好用才最关键,看来日后得督促着师弟们多读书了。 至于他自己,跟在公子身边多学学也就是了。 *** 南山这场惊心动魄的夜雨下了整整三天,整个帝京都被淹没在沉沉雨幕里,平添里几分凄冷。 然而坊间酒楼饭馆街边摊贩里,百姓们议论遇袭之事却津津乐道,无论是那些胆大包天到胆敢在帝京南山犯事的贼匪也罢,还是不幸被牵连其中的权贵人家的娇贵小姐也罢,好的坏的一股脑全都浮上水面,转瞬间传遍京城。 因为事件影响恶劣且牵涉过众多勋贵重臣子女,接连几天炎平帝屡屡发明旨怒斥,从城防营到帝京禁卫再到官员皇子,但凡涉及其中的无一不被申斥,一时间朝堂上动荡连连。 但此刻外界这些动荡和宣国公府无关,府里的主子们更关心的是始终昏迷久久未曾醒来的小主子。 苏怡安已经昏迷四天,她又是受伤惊吓又是溺水脱力,整个人元气大伤,若非请来的几位大夫和太医都说人无大碍,只怕宣国公夫妻早就崩溃。 看着床-上脸色惨白面容平和的女儿,宣国公府安抚焦躁的妻子,“再等等,太医不是说了恬恬只是太累需要多睡两天?今日的药已经喂下,说不定到了晚上就能醒过来,所以再等等。” 陈氏被丈夫扶着,连连点头,“好,我等,我等。” 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宣国公很清楚妻子现在其实听不进去他这些劝慰之语,毕竟女儿自从救回来到现在人还未醒过来一次,但身为一家之主,他必须得担负起两个女人的人生。 所以,吩咐丫头看护好妻子和女儿之后,他去了前院同这几日屡屡上门来探望的明远侯和崔洵见面。 对于将女儿救回来的崔洵,他何止是感激,所以再次见到好友,态度比以往更加热情。 明远侯也知道好友心爱的女儿如今情况,若非崔媛受了惊吓,被她母亲强硬勒令在府里修养不准乱跑,今日跟他一起出门的就不只是儿子了。 想起儿子昨晚和他说的非怡安不娶,明远侯心里叹了口气,前一次的正式提亲已经被宣国公夫妻拒绝,如今再提,颇有几分挟恩求报落井下石的意味,他心里有些不愿,但想起儿子的坚定态度和莫名自信,到底最后他还是打算厚着脸皮再试一试。 不过,真要求亲也不是小侄女还未醒来的此时,还要等过阵子风声平息些才好。 宣国公同明远侯各自说了些宽慰话,两个有过同样遭遇的父亲此时里里外外心境甚是相似,交谈起来颇觉暖心自在。 崔洵站在一旁,认真打量着上辈子未曾谋面的岳父。 之前他救人时,刚到山脚苏怡安就被父亲抢走一路送回府里,若非苏瀛和父亲阻拦,只怕他当时就要跟来。 雨夜里他和宣国公只说了几句话就分别,今日还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清清楚楚面见岳父。 上辈子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一起做了帝王权术的牺牲品,他和宣国公府的人从未接触过,即便是苏惟,他也只知道那是个身体娇弱性情温和且失忆的弟弟,其余的因着接触太少感触不深,只知道苏怡安很看重记挂这个弟弟,毕竟是苏家仅剩血脉。 他的记忆里有之前的记忆,无论是崔媛同苏怡安的相熟也好,还是两人几次的相遇交往也罢,包括他请求父母替他向宣国公府求亲被拒的记忆都一清二楚。 这几日在家里,他除了养身体,做的最多的就是整理记忆。 毕竟前生和今生不同,他既是帝京之内曾经人人喊打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权阉,也是亭廊水榭竹林假山里爱慕苏怡安的少年。 交替错乱的记忆让他头痛了好久才慢慢理顺,如今,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他分得清清楚楚。 所以说,付出偌大的代价换来如今这些,当真不亏,那个老道士倒是没骗他。 崔洵看向父亲和岳父,低眉垂目,恭敬开口,“父亲,伯父,我想去探望怡安。” 明远侯看了儿子一眼,再看向好友,宣国公神色慈爱,“既然是阿洵的心意,那去看一看也好,不过怡安现在人还未醒,只怕是不能当面感谢贤侄救命之恩,还请多担待些。” “她安好才最重要。”崔洵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饶是之前听了妻子传话本不欲结亲的宣国公,此时也有几分意动,觉得这当真是个很好的未来女婿人选。 毕竟,女儿南山遇险之事这孩子出力甚多,且对恬恬的在意与看重做不得假。 因为坊间现在风传的流言,宣国公心有疑虑,对女儿的亲事比以往更加慎重,这会儿不免想得多了些。 所以,等崔洵离开,他同明远侯聊着朝堂形势与帝王心意牵扯到儿女婚事时,对于这位好友小心翼翼的试探,他首次松了口风。 虽然女儿未醒的现在考虑这些有些多余,但经此一事,女儿未来要走的路要面对的必然比一般女子更难,所以早做考虑未雨绸缪也好。 行走在宣国公府里,崔洵故地重游的感觉很不错,曾经被复原的国公府远不如现在充满温暖气息,那时候她每次回来这里,心情总是会低落很久,时间长了,他其实就不大喜欢她呆在这边。 所以,原本复原了破败的国公府想要给她惊喜久居此地生活的崔洵,最后到底还是带着苏怡安住回了明远侯府。 至少,他在自己的家里不会像她那样多愁善感,想起消失的家人和破落的家,只会更加坚定他搅起腥风血雨的决心。 姬家皇室,该死的人实在太多,从前是,现在依旧是。 他已经忍不住想要再度大开杀戒了。 不过,一切都要等他的心肝宝贝先醒过来。 “夫人,小姐手和眼睛动了。”守在主子床榻前的青玉谨遵吩咐,一旦人有醒来的迹象就赶紧开口提醒。 陈氏放下手中晾好的温热茶水,赶忙靠近床榻,果然,比起前几日睡得毫无动静,女儿眼珠子动个不同,手指也抬了又放,明显一副要从梦里醒来的模样。 众人紧张又期待,围在床榻前紧迫盯人看个不停,尤其是陈氏,生怕自己又白高兴一场。 苏怡安只觉得自己在一场又长又暗的梦里呆了许久,她茫然失措又怅然若失,若非一直有人对她说话,只怕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恬恬,我是崔洵。” “我回来了。” 这两句话反反复复的在脑子里晃荡,一点点让她找回知觉和记忆。 从久远深处的家破人亡到相依为命的艰难求生,再到重归童年的欣喜若狂与彻底失去崔洵的哀伤绝望,一点点填满她整个人。 她没死,她活了下来,然而,依旧没有崔洵。 以为会死的那刻,她有种绝对不应该有的轻松与解脱之感,崔洵不在了,没有崔洵的地方她也可以离开了。 她知道这种想法不孝不正确,对所有疼爱她的人包括对已经改变的命运而言都是错的,是绝对不能有的想法与情绪。 但她快要死了啊。 她没有想要故意去死,她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改变新的人生,但是你看,她遭遇了意外,被贼匪所害,死去是被迫的,所以,在最后的这点儿间隙里,她只想小小的放任自己一次。 你看,这全都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在最后的时光里任性而已。 她心安理得的怀着这样的想法放任自己,直到她确定自己依旧还活着。 活着,就要继续努力。 之前那些任性的想法全部消失,她对自己说,只有现在,我只再多休息一会儿,等睡醒之后,我就会做回之前的自己,再不任性。 所以,我就再多睡一会儿。 多睡了一会儿,也就是四天的苏怡安,终于在母亲和丫头们欣喜的声音里慢慢睁开眼醒来。 “母亲。”她艰难开口,轻轻唤了陈氏一声,脸上是再温柔不过的笑意。 陈氏崩溃大哭,握着女儿无力的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苏怡安努力保持笑容,努力回握母亲。 “怡安。” 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带着再熟悉不过的温柔与复杂情绪,穿过母亲的痛哭和丫头们的惊喜,被风送到苏怡安耳边。 床榻前,两步之遥的位置,站着一个眉眼温柔仿若清风朗月般的少年。 他一身月白,站在那里含笑看她,眼神与姿态苏怡安再熟悉不过。 纵然他此刻是年少模样,苏怡安依旧看到了那个曾经属于她的男人。 于是,她不可自抑的,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是崔洵。 第30章 女儿能醒,陈氏本来很高兴, 然而刚醒来的女儿笑着哭个不停的模样一下子吓到了她。 恬恬看样子并不是伤心, 虽然她眼泪落个不停, 陈氏赶忙手忙脚乱的给女儿擦眼泪,等注意到她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后处, 她总算有心回头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明远侯府那个救了女儿的崔洵, 她对这个风姿出众的少年一直观感不错,这次他冒险救了女儿回来, 心里更是感激不尽。 但此刻见两人脉脉含情对视,一副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 她惊讶之余, 心跳快了几下,总觉得其中另有内情。 不过看着女儿开心的模样和少年温柔的表情, 她心里也感叹, 果真危难之间英雄救美结下的情谊不一般, 看女儿此刻的表情, 只怕从此以后两个孩子的关系要变一变了。 苏怡安的醒来让惊喜的众人兵荒马乱了下,等一切收拾妥当时,她穿戴好衣裳, 长发披散窝在软榻上, 被母亲一口一口的喂着清粥。 对面,崔洵正襟危坐,含笑看着她, 手里同样一碗清粥。 陈氏本来觉得女儿此刻形容不整的模样不适合见人,想让人请崔洵去前厅让丈夫待客,毕竟人已经醒来,见过了也就罢了,到底年轻孩子要避忌一些。 然而,首先出声阻止她的不是心仪女儿的少年,而是恬恬自己。 她态度坚定,明确说出了不许崔洵离开的话,换好衣裳洗漱完出来后,更是让人坐在了自己视线可及处,就连喝粥时都眼也不眨的看着对面少年。 她眉目温柔,眼神明亮,若说之前是遭了风雨摧残枯败零落的花朵,此刻就是得了滋养鲜妍夺目的艳-丽美人花。 陈氏心下迟疑,最后到底败给了女儿的祈求与期待眼神,没奈何只能同意。 其实,她心里隐隐猜测,是不是因为在山上最危急的那刻是崔洵救了女儿,所以受了惊吓的恬恬在看到他时才会觉得安心安全,才特别想要崔洵呆在她身边。 想起前阵子被她和丈夫拒了的明远侯府的求亲,她看着对面同女儿步调一致喝粥的少年,心下叹息,看来有些缘分还真是不好说。 苏怡安喝着没什么滋味的白粥,眼里心里却觉得甜极了。 崔洵就在她眼前,她视线所及就是他,他脸上笑容虽然同从前年少的他仿佛,然而,在其他人眼里相似的笑容在她看来却截然不同。 她能很清楚的分辨出他眼睛里的纵容宠溺笑意,更能看透他一举一动中暗含的温柔与安抚。 崔洵能回来,她真的是太高兴了,像是心里始终悬着的那块巨石扑通一声落了地,整个人由内而外轻松畅快,容光焕发。 苏怡安看着崔洵,将人当做佐粥的小菜一样喝一口看一眼,生怕她一眼不见,这人就又跑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崔洵被她脸上的甜蜜笑容和温柔眼神看得心口发热,整颗心软成了一滩水,若不是此刻身边有太多人,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亲昵一番。 在陈氏颇为纠结的黏糊甜蜜氛围中,苏怡安用完粥,喝过药,见过同样惊喜的父亲同明远侯,被扶着在房里走了几圈活动身体。 满足双亲的呵护之心后,她终于提了要求,“父亲,能让我和崔洵哥哥单独待一会儿吗,我有事情想问他。” 她说得坦然,向包括父母和明远侯在内的三人光明正大的提出请求,纵然心有顾虑,三位长辈还是同意了。 毕竟,这次南山遇险孩子遭了大罪,这会儿百依百顺还来不及呢,哪会让她不痛快,更何况三位长辈在侧,让两个孩子单独说说话也没什么。 房中,终于只剩苏怡安和崔洵两人。 苏怡安站在富贵牡丹的屏风前,看着崔洵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她的心上,让她心口扑通扑通作响。 她站在原处,等崔洵走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扑进了他怀里。 纵然少年人身体单薄,但她依然觉得安心可靠,整个人埋在他怀里闷声哭出来。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么说着的她是真的很伤心,她确确实实度过了三年没有他的日子,两人之间不是远隔山水,而是无法逾越的时间与空间。 她和崔洵的经历,她对崔洵的感情,她心里的惶恐与不安,在这个世界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即便她一直在坚定的努力,却还是很害怕自己无法改变未知的命运。 生怕自己做错,怕自己有所遗漏,怕自己在乎的亲人与重视的人再度重复从前的悲惨命运,为此她担惊受怕,也殚精竭虑。 哭声中,崔洵的手轻柔缓慢的抚过她的乌黑长发,他的怀抱温暖有力,声音里是蚀骨的思念与温柔,“恬恬,我很想你。” 很想,非常想,想到这副身体的血肉白骨都发疼。 眼泪到底只是短暂的,那是苏怡安过去几年里无处安放的惊惶与担忧,然而当崔洵归来,这一切都不再是烦恼。 有崔洵在,苏怡安就无所畏惧,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待在她身边就是安慰与支持。 擦干眼泪之后,苏怡安有太多问题想问崔洵,种种疑问纠缠在一起,到最后她首先问出的只是这个,“你会消失吗?” 崔洵笑笑,指尖抚过她泛红的眉眼,“不会。” 得到这个答案的苏怡安彻底安心,其余一切想问的仿佛都不急于一时,她只想更加认真仔细的看着并感受眼前的人。 倒是崔洵先忍耐不住,低下头吻住了她。 她需要安心与确认,他同样需要,这是一个丝毫不含狎昵意味的亲吻,仅仅是为了确认彼此最重要的人存在。 这个亲吻里,有失而复得,有珍重爱怜,有不甘,有满足,还有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若狂。 苏怡安温顺的靠在崔洵怀里,任凭他发泄那些积压许久的情绪。 从雨夜回来去救人开始,崔洵心里就一直憋着股劲儿,尤其是在她舍己为人胆大包天不要命的拿自己去赌那点儿可怜的生路后,压在满满心疼之下的,是无法自抑的后怕与愤怒。 他从前教过她多少次,凡事要以自保为重,阿媛也就罢了,其他那些人和她有一点干系? 他精心呵护多年的娇弱妻子,自己受伤吃苦都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心头肉,居然要为了那些不知所谓的人搭上他苦心筹谋才换来的性命。 崔洵真的是气炸了,然而他再气,都舍不得怪她动她,充其量只能这样欺负她几次。 察觉到他压抑的怒火,苏怡安有些心虚,但很快她想起外面还有许多人,不能放任崔洵这么下去。 如果被双亲看到她嘴唇上的痕迹,只怕要糟,于是她咬了下崔洵的嘴唇,挣扎着低低出声提醒,“大家都在外面。” 崔洵找回理智,不舍又不爽快的停下,他好不容回来,此刻又能见到她,满心只想和她亲昵,然而清醒之后,他很快又要和她分开,想想都很不爽。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人带回自己家,又或者自己留下和她一起。 “南山的事,向我保证,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第二次。”崔洵面色发沉道。 “遭遇贼匪这种事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苏怡安小声抱怨一句,但看崔洵愈发阴沉的面色和隐隐的暴怒,到底心中发虚,乖巧应道,“好,以后危险的事我绝对不做。” “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崔洵未尽之意显然别有深意,苏怡安颤了下,表示自己绝对听话。 起初的激动过后,苏怡安被崔洵抱在怀里,两人像从前那样窝在软榻上,互相低声耳语。 比起崔洵的从容不迫,苏怡安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最重要的还是两人身上的玄异之处。 “我们为什么会回来?”这是她最好奇的。 崔洵微微一笑,掐了她脸颊一把,姿态与力度均是往日味道,“虽然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答案,但很可惜,这件事我并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如今你和我身处这里,付出的代价不小,不过尽管放心,只要不出意外,我们能平安走到最后。” 看着崔洵坚定眼神,苏怡安沉默一瞬,没继续追问,这人觉得不能告诉她的事情,是一字都不会透露,但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又坦率得惊人。 其实不用崔洵说,她也能想到重生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更甚者是她难以想象的庞大与诡秘,将这个疑问彻底抛诸脑后,她定定的看着崔洵,又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这么些年,那么多事情,已经让她足够信任崔洵,如果他们往后真的还有许多时光,那她尽可以慢慢来。 只是,她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在意的问题,“现在是你的话,那之前的你呢?” 崔洵挑了下眉,目光幽深,亲了下她嘴唇,“你什么情况,我就是什么情况,不用担心。” 看清她那点儿小心思,崔洵好笑,这是怕他回来害死从前的自己?哪有那么可怖。 这句话安了苏怡安的心,只要从前的少年崔洵不是消失或者死去就好。 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十岁那年回来,像是水滴融入池塘般和从前的自己融合,她在,从前的自己也在,区别只是水塘中的不同地方。 既然崔洵也是这个情况,那他们的归来至少没有伤害到从前的自己。 心头大石彻底放下来后,苏怡安有些犯困,她喝的药有安神作用,这会儿身心均舒适安然,自然困倦,到底之前元气大伤得厉害。 比起她的自在安然,崔洵要问的可就多了,他凑近她耳边,轻声唤她,“恬恬,之前你说有喜欢的人,说再不会像喜欢他那样喜欢任何人,说的是谁?” “说不喜欢我,也不想嫁我,那你想嫁给谁?” 第31章 闷雷般在耳边炸响的两个问题,让苏怡安猛然僵住了身子。 她眼神游移, 脸上布满红晕, 不敢同好整以暇的崔洵对上视线。 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从前仗着崔洵不在看不见她说得坦然做得坚决,如今这人回来, 近在眼前…… 苏怡安羞窘得厉害, 如果说之前残酷的失去让人变得勇敢且毫无顾忌, 那失而复得就让曾经的勇气全都无影无踪,她到底不是外向的性子, 这会儿在崔洵的逼问下颇有些溃不成军。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崔洵只含笑看着, 姿态从容极了。 眼角余光扫到崔洵的表情, 苏怡安有些气闷,本想随意搪塞一番, 但看到身前两人交握的双手, 她顿了下, 突然就不打算否认了。 从前那么多年里, 她和崔洵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轻松温暖的时光,那时候他们早已家破人亡,身上与心里背负的东西太多, 且因为崔洵身份特殊的关系, 更是对此类话题讳莫如深。 她从不曾问过崔洵是不是喜欢她爱她,崔洵也不曾问过她,即便他们是对彼此最好的那个人。 现在, 门外是他们那些曾经失去的亲人,外面也没有许许多多想要致他们于死地的仇敌,没有腥风血雨与权谋争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平和且安宁的。 苏怡安觉得,她应当明明白白告诉崔洵,她对他的心意,对他的在意与不舍,对他的依恋与爱意。 这是她欠他的。 于是,她努力克服心底那点儿不自在,抬头看他,神情认真,“我喜欢你,只喜欢你,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崔洵愣住了。 或许是因为身在少年壳子里的关系,这会儿他表情显得有些傻,再没了惯常的沉稳与睿智,真真切切像一个被心上人告白的青涩少年那样不知所措起来。 被人爱是一件开心且温暖的事,尤其是被最重要的人纯粹的深爱,那将是无上的幸福。 崔洵这一刻,体会到的就是这样的幸福。 曾经有多少次,他都想问苏怡安,跟着已经不再是男人的我,会不会难过,有没有委屈,你是不是也想像其他的女人一样,期望着有真正的丈夫,还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即便跌落泥泞,也依旧能重新站起来,无论再痛苦也好,他都必会替崔家复仇,站在顶端笑看仇人付出代价。 但苏怡安和他不一样,她天真柔软且脆弱,面对别人的恶意几乎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遇到他,她最终只会在男人们的贪婪觊觎占有欲里与女人们的嫉妒怨憎中跌落枝头。 她合该是一朵娇养的花,承受不了刀剑风霜。 未曾在一起之前,崔洵就是这样看她的。 他想起许多年前这个年纪的自己,也想起那时候的苏怡安,她以为两人相遇相识是在彼此最凄惨的时光,然而对他来说,很早之前,她就悬在他心上。 若非如此,当年两人相遇时他早就袖手旁观,毕竟,他自己都身在地狱,哪还有多余的善心与闲心去救别人。 崔洵细细回想着许多年之前少年的他与苏怡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记她记得清楚。 那时的他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同这辈子年少的崔洵也有区别,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崔洵亲吻着她慌乱眨动的眼睛,笑意温柔。 当年的崔洵备受家中与族中宠爱,少年英才,才华出众,帝京贵子,策马风流,有着为人称赞的外表与行-事,事实上呢,他冷漠,霸道,骄傲自大,还有那么几分不为人知的自私。 他很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未来必将遵循家族意志,继承父亲期望,谋求出将入相,光耀门楣,名动天下,在婚姻上,更是只求稳与准,推崇强强联合的政治婚姻,只想求娶一位家世不错不会在内院给他添麻烦的贤妻。 就是这样的他,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苏怡安,即便他每次见她时随随便便都能挑出一大堆缺点来,看不惯她不求上进,受不了她脾气温软随波逐流,对她身上那点儿天真柔弱与逆来顺受更是看不上眼。 然而,即便他心里挑剔她一百次,下一次仍旧会有意无意的去寻她见她。 但这些苏怡安不知道,她从不曾将崔洵这个人看在眼里,觊觎她喜欢她的少年多到烦人,她却总是呆在家中,甚少给其他人接近的机会,唯有一个颍川伯府的陈玄能同她交往亲近,更甚者,两家甚至打算结为姻亲。 就是那时候,崔洵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要娶苏怡安。 即便他看她有诸多不合时宜,觉得她和自己规划好的未来格格不入,甚至她根本不符合他的择妻标准,然而,他只想娶她。 如果娶回她满足自己的私心要付出许多麻烦的代价,他愿意承担,也愿意偿付。 谁让他心里她盘桓已久,落地生根。 然而,就在他将将明确心意筹谋着娶她入门时,严氏谋不轨案爆发,帝王之怒中,疏忽功夫,宣国公府与明远侯府牵连其中,被拿来做了献祭的棋子。 阖家流散,家破人亡,门楣没落,大厦倾倒只在顷刻之间,树倒猢狲散,人情冷暖,捧高踩低,也不过眨眼功夫。 这场灾难里,他失去了家人与族亲,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大树,狂风暴雨中,曾经骄傲的崔洵再不复往昔,只能卑微的在泥泞中挣扎。 遭逢大难的他,早已经忘了少年情窦中的心上人,在他眼前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的心分不出半点功夫去想念那个少女。 直到绵绵秋雨中,她从长廊那一头缓缓走来,对上他的视线。 时至今日,崔洵也记得那天自己有多狼狈,满身血迹跪在雨中,形容凄惨,宛如丧家之犬,还是在他阉人的名声彻底传遍宫-内宫外之后。 曾经的崔家少年,侯府富贵骄子,策马风流,如今却只是一条跪在帝王脚边谄媚讨好苟且偷生的狗。 最恶心最糟糕的时候,遇到了曾经的心上人。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崔洵努力回想着,是了,他想着,若是她也像其他人那样露出让人厌恶的眼神,他绝对不会放过她。 因为他心里喜欢她,所以即便他如今凄惨如斯,也受不了她那样看他,对她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苛刻。 谁让他喜欢她呢,即便她不知道,也该为他曾经的这份喜欢付出代价,那时候的崔洵就是这么恶毒扭曲不讲道理。 他已经被那些恶心的人彻底的毁了,有什么理由不以最大的恶意来回报这个世界与所有人? 她越走越近,崔洵也等待着她的反应。 他心中没有任何期待,只有等待结果的冷漠。 她姿容依旧美艳,即便整个人看起来弱不胜衣摇摇欲坠,眉眼间是难掩的惊惶无措与忍耐。 他就知道她担不起这些,马上就会在狂风暴雨中坠落枝头零落成泥,两人视线对上时,崔洵格外认真的看了她的眼神与神情。 她先是怔楞,怔楞过后是同病相怜式的同情与可怜,崔洵心和眼刚冷下来,就见她转换神色,眼神中写满了敬佩。 她定定的看着他,像是从他身上汲取了力量,原本的惊惶无措缓缓消逝,眉目间多了坚毅与一往无前。 冷掉的心慢慢回温,崔洵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脚步挪动,直到她越走越近,距离自己仅有一臂之遥。 秋风吹起她的衣袖与裙摆,轻飘的裙摆被风拂上他的脸颊,崔洵闻到了浅淡温暖的香气,那香气,让他冰冷的身体似乎都暖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他,定定的,认真的,崔洵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佩服与怜惜,是不加掩饰的向往与钦慕。 在苏怡安眼里,她真真正正第一次看到他,是他最可悲最凄惨的时候,然而,崔洵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最好的自己。 一身傲骨不可摧折,即便他已经不是个真正的男人,需要在身为仇人的皇帝和皇子们面前伏低做小,谄媚求生,她依旧觉得他很好,将自己作为目标向往且憧憬。 那一刻,崔洵唯有低头掩下自己深觉荒谬的笑意。 他没看错苏怡安,她从来是个天真的娇女,然而,这种天真从过去到现在都不让人为难讨厌。 纵然她和他一样陷落泥潭,她依旧保有了自己的天真与纯粹,崔洵想,就算为自己曾经喜欢过她,他满意她看他的眼神,他都不舍得她失去这份天真。 如果他有机会,有力量,一定会将她庇护于羽翼之下,后来,他遵循了自己的心意。 他从来自私霸道,即便陡然遭逢大难也没移了性情,更甚者,他只会比从前更加自私冷酷,毕竟,除自己之外,举世皆敌。 不对,至少还除了她,这个总是天真软弱不减的娇娇儿。 自此之后,苏怡安托庇于崔洵,他为她遮风挡雨,将她拢在自己安全温暖的巢穴里,隔绝外界所有伤害。 崔洵本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难得的善人,庇佑一个曾经喜欢的少女,等她胆子大了翅膀硬了之后,会像其他人那样无法忍受他的掌控与禁锢,或选择背弃或选择背叛。 他一直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即便他喜欢她身上的温度与香气,喜欢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喜欢她的笑容眼泪还有温柔宽容与忍耐。 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她,比从前更甚,越亲近越喜欢,越了解越深爱,然而他也清楚的知道,他早已丧失了喜欢她拥抱她的权利。 她的未来,终究不是和一个阉人度过,她会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会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后院,会像任何一个普通女子那样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崔洵一直在做这样的准备,看着她等着她哪天对他说要离开,他是这样想的,然而终究做不到。 他就是自私霸道的人,即便他已经不是真正的男人,也受不了她离开他选择别人,所以他将喜欢她的男人拦在视线之外,所有心怀觊觎的都不被允许靠近。 苏怡安,他的恬恬,只能属于他。 她给了他太多温柔,对他的宽容与忍耐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就像他年少时挑剔的那样,她的不求上进随遇而安逆来顺受天真善良全都应在了他身上。 崔洵终于觉得,他可悲的人生里还有那么一点值得珍惜与回味的美好。 她是他仅剩的一点余光,仅有的一丝温暖了。 他最重要的,最珍惜的,最深爱的苏怡安,给予了他同样的珍重在意与爱惜。 苏怡安喜欢崔洵,深爱崔洵,这多好。 她回应了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的感情,像那许多年的过往一样,再一次以令人眷恋感念的温柔回应了他。 “我最爱你,”他亲吻她眉心,低声喃喃,“只爱你。”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第32章 苏怡安告诉了崔洵自己的心意,然后收获了他的心意。 轻柔蜜语犹在耳边, 她又想笑又想哭, 整个人高兴到混乱无状。 再没有比心意相通彼此相知更美好的事情了。 她紧紧抱着崔洵, 感谢他们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也庆幸自己曾经的遗憾没有成真。 在明白无法再同崔洵相见的日子里, 她只后悔遗憾一件事, 那就是她从未亲口告诉过他, 他对自己有多重要,她心里, 崔洵这个人有多好多优秀。 现在,她弥补了遗憾, 还得到了更美好的回应, 种种一切唯有感激。 然而,此时气氛虽格外美好, 却有人不合时宜的打破。 “恬恬, 话说完了吗?”宣国公轻咳两声, 有些尴尬的声音响起, “天色已晚,阿洵还要早些回府,你喝了药也该好好修养身体, 还有你叔父婶娘还有弟弟们都过来探望你了, 你要不要见见?” 被父亲声音吓一跳差点从崔洵怀里跳出来的苏怡安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傻愣愣的看着他。 崔洵笑若春风,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遗憾开口,“如果能带你走就好了。” 早已习惯了相依相伴的日子,和她分开实在是不美。 看着崔洵脸上的笑容,苏怡安也不由自主的笑开,“我会想你的。” 从前崔洵忙碌时,她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等他回来的日子,如今不过是像从前那样两处分开,虽说有些不舍,但苏怡安还是努力调整好自己。 他们也就是这会儿刚刚相见,所以彼此难分难舍,等过阵子平复之后,心情就会好很多。 发觉她比自己更快接受现状,崔洵刚刚的心花怒放多少受了些挫折,在她低低的惊呼声中,他心中暗恨,在她颈侧磨了磨牙,却到底没敢留下暧昧印记,只狠狠亲了一口作罢。 等日后他将人娶回家再说! 不过,临分别之前,崔洵似是想起了什么,拉着人往内室里走两步,双眼发亮有些激动的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苏怡安不解,对他的激动有些莫名。 崔洵轻咳一声,想了想,把她搂进怀里遮住眼睛,牵着她的手往身下摸去。 “知道你肯定不好意思看,所以只好让你摸-摸。”他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慨与难以自已的欢快,“现在的我,是真正的男人了。” 若是从前,崔洵绝对不会提这些,无论是面对谁或者什么事都好,他绝对不会去揭开身上最痛最糟最难以启齿的伤口。 除了为他治病养身的独孤俦,任何因此同他有嫌隙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尤其是苏怡安,他越看重她在意她喜欢她,就越不会让她看到并触碰这些,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他重新变回了最好的自己,这种得到补偿的欢喜他也只愿意分享给她。 苏怡安原本还有些茫然,等摸-到手中那半硬不硬还微微一颤的东西,她瞬间憋红了脸沉默了。 尴尬与羞涩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她难得的有点暴躁,然而作为仅有的知情人与见证者,她好似又能理解崔洵的这种激动与欣喜。 不过,这会儿的情形还是很糟糕就对了。 崔洵大概是真的很激动很高兴,握着她的手来来回回摸了许久,直到苏怡安忍无可忍踩了他一脚用力将手抽回来。 她红着脸怒瞪他,“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崔洵笑出声,拿出身上的帕子给她仔仔细细的擦了手,在苏怡安依旧窘迫得脸颊通红的尴尬中,微微一叹,俯身亲了亲她,“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记得多想我。” 苏怡安低头,闷闷的应了一声,这才将人送到门外。 外面,宣国公夫妻早已等得着急,明远侯也有那么一两分不自在,见女儿/儿子出来,三人总算松了口气。 分别的场面皆大欢喜,若非父母阻拦,苏怡安是很想将人送到大门外的,但顾忌着她刚醒来的身体,无论是双亲还是崔洵都严令制止了他。 看着女儿在崔洵面前分外听话的模样,宣国公夫妻神情略有些扭曲,自家-宝贝女儿也终于到了女生外向的时候,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两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觉得以后这宣国公府的门槛儿可以稍微高那么一点儿,当然,仅仅只针对崔洵少年。 没办法,看到女儿这么重视他喜欢他,未来岳父岳母心里发酸啊。 *** 接下来苏怡安养病的日子过得安然且忙碌。 到底南山之事的余韵还未平息,她作为涉事中人,难免受到波及,不过这种波及,却全都是好的方面。 先是宫中那位甚少管事的太后娘娘下了明旨褒奖她,夸她机智勇敢,高风亮节,品行出众等等,好话说了一箩筐,这给的赏赐也很丰厚,太后之后是皇帝及皇后的嘉奖与赏赐,显然是为了南山之事。 紧跟在宫中这些贵人身后的,是山上遇险时相伴的一众贵女,这些人不止自己上门探望,连带着家中长辈也送了厚礼,一时间,宣国公府收的谢礼库房都快塞不下了。 苏怡安勉强打起精神应酬,这些人中确实有感念她心意的,但也有人家不过是揣摩上意,紧跟帝王步伐,但无论怎么说,她和宣国公府如今确实得了实惠,奖赏谢礼也好,名声关系也罢,一时间,宣国公府在京中炽手可热。 到底南山之事涉及的贵女们人数多且身份不低,处理起来不若以往那般藏着掖着,就算是为了女儿日后姻缘,这京中流言与涉事匪首都要好好料理。 很快,京中流言风向大变,坊间谈论最多的不是贵女们如何如何,而是宣国公府救人的那位小姐。 在崔洵送来的信里看到他的调笑,苏怡安无奈一笑,其实事情像现在这样处理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她被宫中那几位连连嘉奖的事京里众人皆知,贵人金口玉言板上钉钉推崇她,显见表明了心意,但凡知机的迎合上意的,都该知道事情怎么做,尤其那些被掳的贵女里还有太后十分喜爱的外孙女以及皇帝陛下的远房侄女,更别提剩余贵女背后的公府伯府以及权臣人家了。 京中关系网层层叠叠,细数下来,大半权贵之间都沾亲带故,所以,这风向必须得变。 为了平息事态与流言,众人以苏怡安为切入点也就不奇怪了,她年纪虽小,却手刃贼匪给其他人创造逃跑间隙,不论结果如何,到底值得褒扬赞赏,尤其推她出头,这流言中的艳色还能削减几分,更是所有人心中上上之选。 虽说她容貌在京中有些名气,但到底年纪小见人少,名声还未传开,身上除了家人宠爱公府明珠之类的名头也无其他惹祸招事的由头,多重考虑下来,她被迫变得美名在外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这些东西到底只是小事,苏怡安更在意崔洵信中提到的二皇子与晋安公主。 和一无所知的她不同,崔洵是知道幕后黑手是谁的,虽说上辈子没发生南山遇袭这件事,但同样一批贼匪却牵扯到了户部赈灾官银失窃一案。 信中崔洵同苏怡安详细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批贼匪是二皇子遣出京外的门客所招揽,原本是为了处理些肮脏事,后来才转行做了杀人劫财的匪盗,因着京中皇子们为了太子之位争得厉害,二皇子得了幕僚献计,打起了户部送往并州赈灾官银的主意。 不过这是上辈子的情形,这辈子阴差阳错间,谁知道贼匪们居然在南山上动手掳了贵女,惹得帝王大怒,朝堂内外震惊。 崔洵猜测应该和五军都督府及禁卫城防等一系的官员有关,事涉二皇子同四皇子五皇子的朝堂权力之争,不过如今有他插手,这三个倒霉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这番话看得苏怡安笑出声来,果然,没过几日,二皇子出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帝京。 这个出事和苏怡安想象中格外不同,她以为崔洵是准备在朝堂上收拾二皇子或者找人挑明南山遇袭真-相,谁知道居然另辟蹊径。 根据青玉绘声绘色的传话,听说当日二皇子的马车行走到南门大街时,突然遭遇疯牛挡道,拉车的马受惊导致车厢掀翻,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衣衫凌-乱怀抱男宠的二皇子当众跌了个大马趴。 这下子可不得了,流言八卦几乎一个下午就传遍了京城,就连二皇子当时惊慌失措不忘呵斥侍卫护主不利的话都传得清清楚楚,当然,还有他本人被疯牛踩断腿脚凄厉惨叫的画面也没落下。 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隐藏在众人眉间笑语中的心照不宣,那就是,听说二皇子和男宠之间,二皇子才是那个被入的…… 至于晋安公主,就是另一番筹谋了,只不过如今尚未到揭露的时候。 反正,这些闲话苏怡安听得是颇为无语,关于此,崔洵信中只是稍微提了一提,他更多的写的是每日里想她夜里梦她,看得苏怡安是面红耳赤。 虽然她知道崔洵有时候不着调,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但如今也未免太黏糊了。 待到某天临睡前,苏怡安福至心灵,终于想明白了崔洵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那天她摸过的那个东西。 想到这里,她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宽容的随他去了,毕竟,崔洵高兴总比难过要好。 他心情好了,她自然心情也好。 事事顺心的日子里,终于到了她能同他相见的那一天。 第33章 相见的地点约在了京中知名的酒楼,连带的还有非要跟来的小尾巴崔媛。 崔洵早早来了宣国公府接人, 在陈氏纠结的目光中同苏怡安一起走远。 他笑容亲和, 礼数周到, 对待未来岳母可谓是极尽亲近恭敬之能事,当真是让陈氏别扭又好笑。 刚上马车, 崔洵就将人抱进了怀里, 心情甚好的喟叹一声, “这些日子想死我了。” 苏怡安忍笑,努力让自己严肃认真起来, “嗯,我也很想你。” 她摸-摸-他脸颊额头, 凑过去亲了下崔洵的眼睛, 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 经历过之前那些事,她在心里几番告诉自己, 对待崔洵要更坦率些。 喜欢他就告诉他, 想念他就亲近他, 不要让害羞与羞涩掩了她的心意, 如果这样做她开心他也高兴,那就努力去做。 她的意外主动让崔洵轻声笑出来,他靠在她颈侧, 唤她时伴随着深深的叹息, “恬恬啊……” 你怎么能这么好这么可爱,这么让我幸福开心又满足,幸福到担心害怕, 唯恐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幸福到惶恐,就是崔洵的心情了。 苏怡安任由他抱着自己,笑意舒缓,眼神温柔,他们曾经艰难的时光那么久,现在这样多幸福一些才值得崔洵付出的代价。 她料想不出崔洵做了什么才能换来如今,但她知道那一定很难,价值不菲,所以,就算是为了犒劳他曾经的辛劳,也应当对他更好一点,爱他更多一些。 苏怡安就是这样的想法。 崔洵闭眼靠在她身上,唇角带笑,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他的恬恬更好的姑娘了。 *** 到了酒楼后,等得无聊且着急的崔媛看到他们两人就欢快的扑了过来。 “姐姐!”她声音甜蜜如莺鸟,人黏上苏怡安就不放了。 看到妹妹这般,崔洵原本充满宠溺与慈爱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很想将妹妹那只手拍开。 从前他对苏怡安的占有欲就很强,且因为两人身份特殊且他后来身居高位的缘故,从来都丝毫不加掩饰,如今回来,虽然欣喜于和家人们重逢,但同样也有不便之处。 那就是他对苏怡安的心思和举动必须要遮掩些,这对崔洵而言,反倒比让他同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来得难些。 毕竟,如同苏怡安视他为支柱与依赖那样,他对她的依赖与需求同样不少。 苏怡安不止是崔洵所爱之人,还是他彻底扭曲破败的人生中唯一被仔细呵护的那抹亮光与艳色,她是他感情与人生的重要根基,是他活着不可或缺的必要养料。 没有苏怡安,崔洵才会真正彻底的死去。 他对她的依赖和爱,很多年前就早已到了这种病态的地步。 克制好自己的内心冲动后,崔洵将两人让进了包厢,崔媛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对苏怡安的想念与感激,说着被母亲关在家里不能去宣国公府探望她的憋闷,还顺便抱怨了一番哥哥教训人时的冷酷无情,一切同往日里分毫不差。 这再度回归的日常让苏怡安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旁边崔洵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茶,还不忘在她那杯里加了勺花蜜。 苏怡安端过来抿一口,在崔媛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坦然相对。 “哥哥和姐姐的关系,变好了哦?”崔媛出言试探。 “你哥哥救了我。”苏怡安一语双关。 崔媛还未露出欣慰笑容来,旁边崔洵已然接了一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苏怡安笑容明媚,眼神温柔,应得爽快,“好啊,以身相许。” 这句话一出,崔媛一下子咬住了自己舌头,疼得双眼泛泪倒抽冷气。 什么什么,她哥哥和姐姐进展有这么快的吗?简直吓她一跳! 看着无辜遭殃的崔媛,苏怡安赶紧倒了凉掉的茶水给她漱口,至于旁边那个同样受了刺激眼神炽-热的崔洵,暂且就不去管他了。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崔媛眼泪汪汪的看着两人,神情里满是控诉,“我还是不是你们最疼爱最喜欢的妹妹了?居然谁都不告诉我!” 明显这两人之前就有了猫腻,结果居然瞒到现在,也太不把她放眼里了,崔媛决定单方面和这两人生气冷战。 “和你说什么?说了好让你在其他人面前说漏嘴吗?”这会儿的崔洵恰是从前的兄长模样,训起妹妹来毫不留情,“什么时候你能做到守口如瓶,我什么时候才会觉得你可靠,若是做不到,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哥哥就是哥哥,什么时候都最讨厌!”崔媛含糊不清的抱怨。 苏怡安将今日专门给崔媛带的礼物送她,前阵子她让银匠坊做了一批新首饰,这几日恰好完成,母亲和崔夫人各有一套,崔媛当然也有专属自己的头面。 她手里有南边送来的好珍珠,专门打造了一副漂亮的珍珠头面做她今年的生辰礼,因着之前南山之事,这会儿正好用来哄人。 崔媛多年来一如既往的好哄,拿到礼物就懒得再同自家哥哥斗嘴,看着漂亮头面眉开眼笑爱不释手。 “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她小-嘴挺甜,“不过,姐姐你这么好,居然看上我这么讨厌的哥哥,眼光有点差啊姐姐。” 而且,之前还因为哥哥的事生气呢,见都不愿见她,如今不过是被英雄救美一次,就跌进了哥哥这个深坑,崔媛觉得她苏姐姐看人眼光真是不怎么好。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亲-哥,她早就劝着苏姐姐另觅良人了。 看着妹妹眉眼间的小心思,崔洵挑眉,看来回去之后得提醒下母亲,好好督导阿媛上进了。 沐浴在自家兄长关爱的眼神下,崔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脊背陡然冒出一股危险感,想着如今只怕是阻碍哥哥亲近姐姐的眼中钉,她很是乖觉的找了理由与借口走人。 手里揣着两张大额银票,崔媛神思恍惚的出了酒楼,她哥哥和未来嫂子可真是有钱啊,当然,最重要的是疼爱妹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未来了,她美滋滋的想。 离了酒楼她就带着丫头护卫逛街去了,至于酒楼里含情脉脉的那两人,早被她抛到了脑后。 *** 只剩两人的包厢中,苏怡安面无异色的被崔洵抱进了怀里。 早先的激动和喜悦过后,她慢慢找回了从前夫妻相处的感觉,对于崔洵的纵容宠溺也一如既往。 现在无非是回到从前而已,改变的只是他们的处境,当然,所有改变都是好的喜人的。 她坐在崔洵腿上,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仔仔细细将这三年来自己所做的事情尽数告知他之后,看着陷入沉思的崔洵,苏怡安将随身荷包里的玉佩拿了出来,绑在了他腰间。 崔洵回过神,看着那莹莹光亮的平安如意玉佩,轻笑出声,“送我的?” 苏怡安点头,理好下面的络子,“我亲自选的,在安国寺的佛前开过光,供奉了三年多,下面的络子是我亲手打的,如今配你正好。” “什么情况?”抚着温润细腻的玉佩,崔洵心有疑问。 深深看了这人一眼,苏怡安才轻声道,“三年前,见到你之后明白你没回来,我就在佛前供奉了这块平安如意佩,想着等你成婚或者及冠时托人送你,求个平安。” 她说得平常,崔洵却听出了这话背后的真意,如果他不回来,她怕是既不会嫁人,也不会嫁给之前的他。 苏怡安心里将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分得很是清楚,看重程度更是天差地别,想起他回来后整理好的那些记忆,感受到的那些情绪,崔洵忍不住抱紧了她,埋头在她怀里。 他虽然从来不说,但苏怡安却莫名的很懂他,又或者她太善良太温柔,做的每一件事都熨帖抚-慰人心。 当年他穷途末路决意赌上一场时,没考虑过问她的想法,因为在他心里,他和她是一体的,两人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他死了,她活不好,崔洵也不舍得放她独自一人在世上受苦,所以才必须带她一起走。 他舍不得她受委屈吃苦,自然更舍不得她遭受烈焰焚身切肤之痛,所以,纵然不舍,纵然明白她回来会将曾经属于他的一切献给曾经的少年崔洵,他还是压抑着满腔心思舍出了这三年。 比起晚三年回来,比起让她心里装了别人,他更舍不得她受苦,这就是崔洵待苏怡安的心意。 他是这么做的,但从未表露过分毫,然而,苏怡安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 她做的点点滴滴,她的温柔与心意,她待两人的亲近与区别,抚平了崔洵心底的不甘与伤感。 因为他,她对少年的崔洵报以善意,为他辗转筹谋,掏心掏肺,然而,她却未将他当成自己,尽付痴心与爱意。 虽然本质上是一个人,但崔洵就是在意这些不同,在意苏怡安的反应与心思,她没让他失望,像过去那许多年一样,又一次不知不觉的给了他温暖与安心。 大概,这是另外一种别致的心有灵犀。 将这些记忆与感情妥帖珍藏之后,崔洵说起了正事,“这三年你做得很不错很努力了,比起从前来进步很多,果然,放手才能让人自立。” 但这种放手他以后是再不会做了,她就算立不起来,他也能护好她,用伤痛难过为代价换来的成长,崔洵希望苏怡安这辈子都不再有。 对崔洵少有的夸奖,苏怡安虽然开心,但也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做事肯定是纰漏不少的。 果然,崔洵话音一转,开始敲打她了,“恬恬,虽然你明白现在和过去不同,做事的时候也尽量注意到了这些,但到底你还是有些天真,想得太少,没有真正明白并理解这些不同的影响和价值。” “你手底下那些人,过去虽然不错,但现在的情况下,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用,他们的处境以及和我们的关系都有变化,这些是做事用人时需要注意到的。” “这些东西我本来就不擅长,还是全交给你好了,”苏怡安道,“交给你我也省心些,不然我硬撑着也辛苦。” 崔洵没出声,定定的看着她,换来苏怡安疑惑不解的眼神,“怎么了?” “你的东西,全都交给我?”崔洵似笑非笑。 “有什么不对吗?你不想要?”苏怡安难得的有些发愁,“可是我其实也不太想处理这些,如果不是你不在……” “好了,我知道了。”崔洵埋头蹭进她怀里,“我来处理,肯定不再让你那么辛苦,不过赚钱的那些还是交给你,女人手上钱多一些才好。” 苏怡安来不及为崔洵的贴心感到高兴,就被他的用词刺了下,她语调古怪,“女人?” 崔洵抬头忍笑,“好吧,是我失言。” 看着眼前少女远远不及当年的身段腰条,崔洵没忍住上手摸了几下,换来苏怡安怒目瞪视,“你做什么?!” 崔洵轻咳一声,声音中满是笑意,“没什么,就觉得好不容易回到现在,能陪你一起长大也是好的,嗯,就是这样,我只是怀念而已。” 怀念过去的你,也怀念曾经模糊记忆中青涩的你。 苏怡安狠狠拍了下崔洵的手,警告他,“不准随便动手,老实点儿!” 她现在才十三岁,虽然心智早就成熟,但身体到底还未长成,崔洵不能仗着两人的夫妻情分就随便动手,这是原则问题,不容挑衅。 崔洵叹了口气,语气低落,“我知道了。” 看他消沉模样,苏怡安有些不忍,但到底她对崔洵的纵容宠溺还未跌破底线,因此这会儿十分坚决的抗住了他的示弱与卖弄可怜。 不过崔洵的消沉只持续了短暂功夫,很快他便抬起头,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笑容,“虽然恬恬你还小,不过我已经长大了,你不准我随便动手,但我无所谓。” 被抓着的手又摸-到了崔洵曾经炫耀过的东西,苏怡安深觉气闷,奈何力气小挣扎不开,只好不痛快的使劲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崔洵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苏怡安本来担心他闹什么幺蛾子,心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阻止他训斥他,但崔洵面色不变,除了呼吸急促了些,几乎和之前全无差别。 “放心,我有分寸。”他笑着沉声道。 在苏怡安的尴尬与羞窘中,崔洵闭目靠在她怀里轻声道,“别动,我只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苏怡安犹豫了下,最后用另一只手紧紧抱住了他。 我只是想要确认下它的存在,我只是很喜欢这样的反应而已,崔洵想,证明他现在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有着爱她拥抱她的能力,再不会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她会另投他人怀抱。 这样的反应和日子,或许可以慢慢掩盖曾经的羞辱与绝望,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能坦然的说出并面对他爱苏怡安这件事。 因为过去的她的包容和温柔,现在的她的坚持和衷爱,崔洵想,他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为他,为她。 第34章 南山之事的风-波到底随着日子渐长慢慢平息,如今帝京里最热闹的, 是晋安公主同宰相之子卢温的婚事。 卢家迎娶公主入门那天, 苏怡安同崔洵一起站在街道旁的酒楼上, 看着锦绣华丽的八抬大轿朝着丞相府而去。 “你不是说今天让我来看新鲜事,就这样?”苏怡安拨开那放在她腰上动个不停的手, 看向崔洵, “说来她也是南山之事的罪魁祸首之一, 没道理置身事外。” 崔洵站在她身后,将人拢进怀里低声道, “再等等,好戏马上开场。” 话音刚落, 苏怡安就见下面凑热闹的人群中跑出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躲过侍卫们的阻拦,跑到轿子跟前哭天抢地起来。 苏怡安这才来了精神, 侧耳仔细倾听, 三五句话下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是清清楚楚。 这女子原是卢温纳的良妾, 谁知道对方一朝赐婚,府里就容不下这个会惹怒公主的祸根,人没来得及送走不说, 还让她偷偷跑了出来, 这下子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在大婚当日闹到了晋安公主面前,求对方保下她和孩子两条命。 听完这些,苏怡安不用想都知道轿子里晋安公主那张脸有多扭曲, 只怕这会儿早已气到发疯,若是以往把人拉下去私底下解决了也就罢了,偏偏帝京里关于这位公主的流言蜚语多到数不胜数,这女子言语间还暗指卢温及丞相一家谋害她腹中子孙,这跑来未来主母面前真真就是求保命的,只要这女子不死,想想日后都是一出好戏。 “除了这些,应该还有其他的后招吧?”苏怡安看得神清气爽,牵扯到她和阿媛,她不觉得崔洵会轻易放过。 崔洵笑笑,低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堆,苏怡安听完,眉心直跳,这人手段果然依旧,当真是狠。 这会儿再看下面远去的轿子,她只能期待晋安公主坚强些多撑一段日子了。 几日后,帝京坊间很快又有了新的香-艳流言,丞相之子同公主的洞房花烛夜,被窝里居然多出了一个男人,这人还是卢温的好友。 这下子,丞相府热闹,一对小夫妻热闹,外面看热闹的更是热情高涨,听传言说,晋安公主新婚后就连宫门口都没能进去,显然是惹了炎平帝不喜。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消息听得苏怡安是乐不可支,她已经逐渐学会享受仇人遭殃时的好心情。 当然,最重要的是,明远侯府大张旗鼓的向宣国公府求亲了。 看着父母脸上的不情愿,苏怡安虽然羞涩,却还是说了实话,“父亲,母亲,女儿此生非崔洵不嫁。” 她表明自己心意,至于双亲打算怎么为难崔洵,她却是全然不打算干涉的,毕竟,前世今生,也唯有这么一次求亲嫁女的机会,让双亲多享受一会儿身为岳父岳母的特权也是很必要的。 于是,明远侯府等啊等,直到半个月后,宣国公府这边才有了应允的回音。 本来崔洵是丝毫不担心的,比起隐隐焦虑的父母,他从容淡定极了。 但直到亲事彻底尘埃落定,崔洵才发现自己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不是不紧张,只是自己从来没发觉。 一跃成为新鲜出炉的未婚夫妻,在缓步而来的冬日脚步里,崔洵终于正大光明的牵上了未婚妻的手。 他虽然有许多事情要做,却再不会将所有时间与精力都放在所谓的正事上,家人爱人在侧,他要空出更多的时光来享受回味美好的曾经。 两家人一起别庄出游,度过闲散时光,含情脉脉心意相通的少男少女,在寒冷冬日里彼此喁喁私语。 园中第一株梅花开放的那日,苏怡安听到了二皇子被发配皇陵守陵的消息,连带着还有晋安公主入宫请安触怒帝王被怒斥,勒令其严守妇道的传闻,当然,这些全都是崔洵信里写给他的。 这年的新年,苏怡安第一次没能和崔洵一起过,然而守夜犯困后的下半夜,她见到了偷偷爬墙入府的崔洵。 仗着身边护卫身手高超,他自己身手也大有进步,除夕的后半夜里,他摸进了苏怡安的闺房。 丫头们早已被苏怡安遣退休息顺便过年,她则半醒不醒的看着晃悠悠的烛火,想着崔洵。 这个新年,他应当过得很开心吧,她想,从前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如今所有亲人都在身侧,也是圆满如意。 当然,她自己同样圆满如意。 然而这点儿惬意与好心情被带着满身风雪的崔洵贸然打破,他身上带着还未散尽的冷意,从后面将人扑倒在软榻上,循着暖意就亲了过来。 “新年快乐。”亲吻间隙,他含糊出声。 苏怡安挣扎一下见脱不开身也就随他去了,同样软软的道了一句,“新年快乐。” 闺房里暖和得很,崔洵脱掉大麾,黏在她身边取暖,轻声哼道,“过年不和你一起,我真不习惯。” 苏怡安只好安慰他,“离我们日后成亲还有好几年呢,你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伯父伯母和阿媛他们在吗?从前过年时你可是很想他们的。” “那不一样。”崔洵闷声道。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再开口,苏怡安也不追问,只在灯火烛影里倒了盏热茶喂到他嘴边,“养身茶,喝了暖暖身子。” 崔洵两三口喝得一干二净,末了道,“我从家里出来得急,没吃多少东西,现在还饿着。” 接收到这人小小的委屈信号,苏怡安摸了摸-他逐渐热起来的脸颊问,“想吃什么?” “都行,只要你陪我一起。”崔洵是真不挑,唯一挑剔的是和他一起吃年夜饭的人。 新年这个夜晚,和平日不同,他受不了没有苏怡安的除夕夜。 吩咐厨房备了碗鸡汤面,热汤细面翠绿青菜加白-嫩鸡蛋,热气腾腾,惹人垂涎。 看着崔洵端正吃面的模样,苏怡安突然道,“我记得,回来前最后那天,你给我做的也是一碗面。” 闻言,崔洵手上顿了下,抬头看她,“你还记得?” “我都记得。”苏怡安道。 当年那些事,无论好的坏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坏的那些不愿意去回想细想,宁愿埋藏起来再不见人。 崔洵放下筷子,笑看她,“那碗面好吃吗?” “很好吃。”苏怡安也回以笑容,“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面了。” 这话听得崔洵心情甚好,他正准备回她两句甜言蜜语时,却听苏怡安又慢慢补了一句,“只不过,还是比不上你好。” 崔洵愣住了,看着她说完之后如常模样,眼睛突然有些酸。 “你啊。”最后,他长长慢慢的叹息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外面风雪交加,将人搂在怀里的崔洵想起从前许多个年月。 那时候,一年又一年的除夕里,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听着她一句话说到他心坎儿上,用温柔抚-慰他的伤口,让他活过一年又一年。 然后,再活到如今,从此,还有许多个以后。 当真是,年年岁岁,唯望君心如意,岁月静好。 “等你十六岁,我就娶你回家。”许久之后,崔洵轻声道。 苏怡安没说好与不好,只温温柔柔的笑了一下。 这里是她的家,崔洵在的地方也是她的家,只要身边这些人安好,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与满足。 除夕夜慢慢过去,天色渐亮,崔洵离开前,苏怡安拉住了他的袖子。 在他不解的眼神里,她轻声道,“我等你。” 少见的,崔洵露出了个充满少年人气息的灿烂笑容,回她温柔一吻,转身大踏步出门去了。 他已经拿回了他想要的一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偿付代价了。 为他拥有的这些偿付代价,无论多少次,他都甘之如饴。 第35章 阴雨绵绵,多事之秋。 帝京之中, 氛围依旧消沉肃杀, 两个月前震惊整个朝堂内外的严氏“谋不轨”案带来的余波缓缓平息。 时至今日, 帝京百姓还记得一切爆发那天横行整个帝京的禁卫们。 被抄家灭门的公府侯府乃至朝廷官员一波接一波,死的死, 流放的流放, 冲入教坊司的女眷以及被发卖的奴仆更是不计其数。 小道消息说, 死于此案中的不下万余人,几乎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大最骇人听闻的一桩大案, 然而,这到底只是传言, 实际上到底死了多少人, 除了大理寺诏狱的官员们心中有数外,最清楚的大概要属御座上那位了。 朝廷内外, 因着这桩案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等一切终于缓缓落下帷幕时, 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但心中同样也多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陛下依旧还保有对任何人的生杀予夺之权,在一切没有准备好之前,他们谁都不敢二次触怒这头已经年老的雄狮, 毕竟, 他发起疯来,遭殃的只会是别人。 *** “真是晦气!难得的好日子你板着张脸给谁看?”尖利的女声里满是不怀好意,手指用力戳着眼前眉目低垂的少女, 神色中满是不快与隐隐的嫉妒,“母亲好心好意救了你们,你就这么回报我们?天天顶着张死人脸在我家里晃来晃去给人添堵?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你们,当真是狼心狗肺!” 苏怡安稳住摇晃的身体,在陈丽茵刻薄挑剔的神情中低声道,“阿惟发烧了,我想求夫人给请个大夫,他烧得厉害,我怕耽误时间才来了这边。” 陈丽茵嗤笑一声,刚想说“你弟弟的死活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们掏钱给你们请大夫?”,旁边饮茶的母亲就出言制止了她,“阿茵,你失礼了。” 看着母亲不赞同神色,陈丽茵气呼呼的坐到一旁喝茶吃点心,虽说她向来任性,但却极听母亲的话,这会儿在苏怡安面前,她是决计不肯拂了母亲的面子的。 王氏看着身前美貌娇弱的少女,纵然宣国公府败落苏家再无人,她依旧不愁生路。 前有儿子出手,后有五皇子看中,想想日后苏怡安的造化,她心情和女儿一般,同样不怎么好,若是可以,她不介意放任苏怡安去死,但偏偏不行。 想着儿子近日来闹腾着非要娶她的事,王氏心中冒火,罪臣之后,若真嫁给了她儿子,他以后还怎么出仕怎么在官场行走,现在被美貌晃了眼睛迷了心,日后付出的代价可大了去了。 娶是不可能娶的,至于纳妾,想起她以联姻卢家为条件换来儿子妥协的事,王氏眯眼,这么一个祸家根源,她是晕了头才会放在府里,所以,五皇子这人情来得正好。 一个只会祸害她们家的罪臣之女,换来五皇子日后对儿子的提携帮助,当真是一笔好生意。 落在身上的刺眼视线让苏怡安缩了下-身子,她抿了下唇,头垂得更低了些。 苏家出事之后的这些日子,足以让她尝尽人情冷暖,昔日里言笑晏晏温柔以待的王氏与陈丽茵,更让她再叫不出姨母和表妹。 托庇于颍川伯府,寄人篱下足以让她明白今时今日该如何低头做人,明贬暗褒也好,尖酸刻薄、刁蛮势力也罢,这就是现实与人性。 她难受也痛苦,面对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污蔑侮辱轻贱鄙薄,很多次都只想一死了之,家人都不在了,自小被宠爱长大的她当真是活不下去。 然而不行,阿惟还在。 她的弟弟受伤伤到了脑袋,忘记了太多事,作为苏家留下的唯一血脉,她得护着弟弟活下去,为苏家传承香火,更重要的是,没了她,阿惟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想起弟弟依赖的眼神,苏怡安努力鼓起勇气,“夫人,阿惟今早发了高烧,他身体不好,我想求您给请个大夫,希望您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再帮我们一把。” 王氏笑笑,压下眼神中的挑剔与不满意,温言安抚了几句,然而她言语举止之中尽是敷衍,还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漠与鄙夷,显见一切全不过心,不过是空话而已。 苏怡安再控制不住心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哀求道,“姨母,求您救救阿惟!” 抻够了人,王氏这才算满意,伸手将人扶起来安慰道,“这说的是哪儿的话,阿惟怎么说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哪会放手不管,恬恬你别担心。” “谢谢姨母。”苏怡安红着眼睛低声道谢,看着那双抓着自己的手打了个冷颤。 王氏的手又冰又凉,像一条剧毒的蛇攀在她身上,让她心生惧意。 只见王氏突然面有难色道,“恬恬,这请大夫是肯定没问题的,若是可以,太医都可以请,只是……” “若是姨母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直言,我必为姨母分忧。”对于陈玄同王氏之间的事,苏怡安也是知道一些的,当初正是因为陈玄心仪她,才能救她和阿惟脱离虎口,现在府里私底下的传言她也听说了,无非是为妻为妾之争,虽然她心里觉得这一家人都很恶心,但只要能护住阿惟,她会努力忍耐。 “恬恬,姨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阿玄同你之间没缘分,”王氏故作姿态的擦拭了下眼角,“你也知道你同阿惟身份特殊,牵扯甚大,我们这样的人家实则是护不住你的。” “不过,姨母到底念着你母亲的情分,如今愿意给你指一条明路。” 苏怡安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她努力压抑着自己想要颤抖的冲动,看着王氏一字一句缓缓道,“恬恬,五皇子看中了你,想要纳你入府。” 惊雷般响彻在耳旁的消息让苏怡安脸色惨白,王氏比她想象中心更狠。 要挟也好,威逼也罢,短暂功夫过后,苏怡安看清了自己和弟弟的处境。 想要救阿惟,她就得付出点儿什么,在王氏含笑的目光中,她嗓音微哑轻声道,“我知道了。”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终于多了志得意满之色,手一挥吩咐丫头去外面请大夫,还让人向五皇子府递了帖子请太医。 又一场秋雨里,苏怡安被一顶小轿送进了五皇子府。 坐在轿中的苏怡安,以为自此以后她的人生将会是无限的黑暗,然而,多年后再看,实际上这才是她的生路与转机。 风雨中,她念了一声“阿惟”,闭上眼被送进了小院。 她得努力活着,苏怡安对自己说。 *** “啧啧啧,你说这硬撑着不死也是有骨气,难不成变成咱们这样的都算是有了贱命?”说话的人尖声细气,就着面前冷掉的糕点喝了两壶茶水。 对面圆脸的胖太监叹一口气,瞪了他一眼,“嘴上积点儿德吧,省得以后死了下拔舌地狱。” “我怕什么?老子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没根的人,还怕死后那点事儿?”被说的人眼睛一瞪,很是凶神恶煞,“里面那个自己倒霉被人送来这里,我说上两句怎么了,难道他还能起来弄死我不成?” “行了行了,收收你那暴脾气。”胖太监递过去一荷包蜜饯,“吃了甜甜嘴儿,少说些丧气话。” “我这说的是实话!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瞎做好人,小心以后被人害死!”说是这么说,这人脸色却好了些,接过蜜饯吃了两颗,“他要真死了,也是自己撑不住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是不愿意死,阎王爷来收命都得硬憋着一口气撑下来,一切只看他自己,和咱们有屁的关系。” “都是可怜人。”胖太监低声一叹,却是不再说什么了。 旁边那人嗤笑,心说你可怜里头那位,怎么不想想人家从前做侯府公子风光的时候,如今沦落到咱们这儿,瞎可怜人,也不想想最可怜的还是咱们这些人。 本来最差好歹还能留条命,结果因为牵扯了皇子们的争斗与喜爱的女子,被作践到这里,一刀下去再不是真男人,这手段,想想也是狠毒。 有根的,没根的,心毒的终究心毒,心软的还是心软,这老天爷也是作弄人。 透着隐隐光亮的黑暗屋子里,崔洵目光空洞的看着屋顶上那只结网的蜘蛛,纵横交叉的蛛网里,小小的虫子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成为了狩猎者的腹中餐。 外面的动静崔洵听得清楚,他太痛了,痛得只有不断去想怎么挨个弄死他那些仇人们才能获得短暂的平静。 他心里转着世间最阴暗恶毒的念头,在黑暗的屋子里努力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他才能弄死他们,弄死更多的人,毁掉他所厌憎的一切。 闭上眼时,他看到了威严稳重的父亲,温柔含笑的母亲,娇俏调皮的妹妹,还有侯府里遍地的鲜血。 那真是令人作呕的红色,就像此刻他身上的那些一样,腥臭可怖,闻之欲呕。 恍惚间,他想到了那个自此再无缘分的少女,一点一点的闭上了眼睛。 他得活着,崔洵对自己说。 第36章 “殿下,有舍才有得, 用一时欢愉换日后前程似锦, 这样划算的代价当真不可放过!”带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幕僚认真劝说着自家主子, 只差呕心沥血了。 坐在桌案后的五皇子摩挲着手里光润的玉佩,被烛火映得阴森不定的脸上闪过遗憾恼怒等诸多情绪, 最后尽数化作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 把人送进去吧。” 幕僚大喜,躬身一礼道, “主子英明,日后必可大展宏图!” 五皇子冷哼一声, 没说什么, 只起身回了后院,到嘴的肥肉不能吃, 却要送去宫里给父皇, 如果不是因为柳贵妃拿出了许多诚意, 这笔生意他万万不会做。 如果不是这次谋不轨案闹得整个朝堂动荡, 成年皇子们需要夹起尾巴做人,以免再次触怒如今心思诡秘性情阴晴不定的父皇,刚到手的美人他才不舍得送出去。 不过, 他心里也清楚同柳贵妃联手是最合适的, 对方选择他,无非是因为他母族实力一般,妻族实力强劲, 日后就算登基为帝,她照样能舒心的做个太后娘娘,护住他那个九弟。 同样,他手里的苏怡安也确实是颗好棋子,足够动人的美貌,罪臣之后,有弟弟这个掣肘拖累,拿来献媚父皇确实是最合适的,不怕她日后心大反水。 总之,虽然他失去了一个心仪的美人,日后只要江山在手,他还将会有无数的美人,曾经失去的这一个,日后同样有机会尝到,所以,这笔生意不亏,五皇子微微一笑,进了后院寻他的宠妾去了。 直到被送进宫见到那位深得帝宠的柳贵妃,苏怡安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从颍川伯府辗转到五皇子府再到内宫,因着这张脸生路一变再变,说不清是好是坏。 只能说,她如今跌落污泥,美貌既是救命的利器,也是她不由自主随波逐流的毒-药。 上座柳贵妃正细细的打量她,眼中有着她从前看过太多的嫉妒与不善,然而,比起其他人来,她的眼神里更多了一种满意与愉悦。 “想必如今你人到这里,该明白的已经明白了。”她施施然道,“本宫向来不喜欢同人多说,你若识趣,这日后就能有一条通天坦途,若不识趣,自然有你该去的地方,皇子府里你那个薄命的弟弟,日后好坏全在你一念之间。” “苏小姐,本宫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且好好想吧。” 柳贵妃拖着茶盏,慢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清香回甘的茶水,漫不经心的姿态里是全权在握的游刃有余。 对苏怡安来说,面对身如浮萍的命运和等着她救的弟弟,她几乎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就跪伏在了这位皇宫真正的女主人面前,“但凭娘娘差遣。” “是个聪明孩子。”柳贵妃含笑道,“只要你听话,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弟弟那里,本宫会派人好生服侍的,保证你无后顾之忧。” 短短一席话的功夫,定下了苏怡安新的命运,日后她将成为龙椅上那位帝王的女人,为自己和弟弟谋求一条生路,即便事实上那位是她有着血海深仇的对象。 她压下喉间血腥气,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谢娘娘厚爱。” 从这一天起,苏怡安以柳贵妃远方侄女的名义住在了偏殿,每日里开始被几位苛刻严厉的嬷嬷调-教,以便学会日后如何以色侍人。 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她前一刻总觉得自己会撑不下去,然而下一刻却依旧汗如雨下的在努力坚持。 宣国公府出事之前,她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孩子,天真无忧,脾气温和,对什么事都不大在意也不怎么计较,除了容貌甚美,最大的烦恼就是未来的婚事。 她的家里,父母相爱,兄友弟恭,妯娌相合,她被宠爱保护得很好,所以宣国公府出事之后毫无意外的陷入了崩溃,无论是亲族俱亡的现实,还是改了嘴脸的颍川伯府,让她彻彻底底品味了一把人情冷暖与残酷现实。 再没有人能保护她给她遮风挡雨,只有一个伤得甚重的弟弟,除了自己立起来,没人会护着她们。 之前她想的还只是护好弟弟求生,然而命运对她的美貌甚为眷顾,辗转之间,她居然拥有了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她确实没有选择,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然而她身负血海深仇,未来将会站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和仇人身边,她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可以多一些。 但在此之前,她得确保阿惟的安全和健康。 *** 将人调-教了一阵子后,柳贵妃决定先试试水探探路。 她深知皇帝喜爱美色的性情,将苏怡安提拔为了贴身宫女,以去御书房送补品的名义打算先看看情况。 苏怡安跟着柳贵妃出门那天,秋雨绵绵,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这位后宫之内十分招摇的宠妃身边,踏足了御书房。 远远的,就看到雨幕之中跪在台阶前身着內侍服饰的人。 苏怡安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人,理由只不过是这人即便跪着时也脊背笔直。 她进宫已经有一段日子,见过太多的宫女內侍,容貌身段气质如何暂且不提,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些人几乎从未挺直的脊梁,无论是平日里伺候主子时还是跪地认错时,从未见过。 所以那人让她惊讶,惹了她主意。 身后端着茶盅的小宫女轻呼了一声,“是崔洵。” “崔洵”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刺进苏怡安耳朵,如果说家破之后还有什么能让她心有起伏的,这人算是一个。 明远侯府和宣国公府处境相同,他和她同病相怜,然而,崔洵似乎比他更惨一些。 在宫里的日子,她听那些宫女內侍们私下里传闲话,原本被京中诸多贵女们乃至晋安公主爱慕的天之骄子,一夕之间跌落泥尘,被嫉妒他的皇子们暗害,私下里拉进了净事房,毁了男人的身份。 苏怡安起初是不太懂的,但等嬷嬷们教导过她人事之后,她大概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残酷可悲的对待。 宫女们说起崔洵,总要叹一口气,然后便是议论他的容貌与气质有多出色,即便他成了阉人,谈起他她们依旧兴致勃勃,毕竟,整个内宫之中,除了帝王,其他男人都是如此,让大家乐衷此事的无非是他的命运。 对崔洵,苏怡安很关注,或许是那点儿同病相怜,或许是她太需要一个寄托,总之,她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无论是他辗转到了皇帝身边,身上背负帝宠,还是因为他的遭遇,帝王声色俱厉的训斥了几个“不懂事”的儿子,以上种种,在整个后宫里都传遍了。 至于苏怡安,比其他人知道的要更多一些,这就源于柳贵妃对她的教导了。 在这位贵妃娘娘嘴里,皇帝陛下最是爱面子,与其说他是因为崔洵训斥皇子们,不如说是借此敲打已经成年敢于挑衅他威严并觊觎他龙椅与权力的儿子们。 因谋不轨案死的许多人还犹在眼前,他哪会在乎一个被毁掉的崔洵,尤其这个罪臣之子再无奋起可能,他所念所想的,无非只是自己不容冒犯的威严和不容觊觎的权利。 因着这点儿性情,他格外开恩的将崔洵带在了身边,以示帝王恩宠,甚至做主施恩,粉饰太平,给了崔洵一个随意提要求的恩典,虽然崔洵未领受,但后宫之中已然传遍。 这些传闻与事情里,苏怡安看到了一个好大喜功昏庸无愧的帝王,她用自己被柳贵妃教导过的脑袋想到的是崔洵在这些事情里的忍辱负重。 她觉得自己的这位仇人恶心极了,崔洵在他身边,效忠帝王,以残缺之身侍奉帝王,皇帝却只是想用他做榜样与靶子,用羞辱他尊严的手段,警告他的那些儿子们,更甚者,从前那样出众的一个青年,跌落泥尘,命如浮萍,他看着他时,是不是每一次都在享受隐秘的高高在上与掌握至高无上权力的愉悦? 苏怡安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得几乎食不下咽,她真的很怀疑自己日后能不能在这样一个仇人身边蛰伏并报仇。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在今日看到了崔洵。 秋雨中,他一身蓝色內侍服,直-挺-挺的跪在雨中,背上血迹斑斑,身边血色蔓延。 苏怡安想象不出崔洵的心情,但在这么多事后这么多恶心的人面前,他依旧能挺直自己的背,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宫女们口中曾经出色的天之骄子。 崔洵如今做到的,许多人做不到,她以己心揣度对方心思,觉得这人日后只怕是所图甚大。 身体损毁,家族俱败,心神受创,但一身傲骨犹存,曾经的聪颖也不会被磨灭。 所以,他们或许是走一条路的同伴,面对的是同样的敌人。 雨中,苏怡安看到崔洵抬起了头,那双眼,古井无波,冷静漠然。 看到那双眼,她觉得,崔洵能做的,想做的,只怕比她更多。 坚持吧,她看着他,这么想道,终有一日,那些人该为他们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绵绵秋雨中,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崔洵的笑容。 第37章 看到苏怡安后,炎平帝对于宠妃的心意显然很受用。 沐浴在皇帝别有意味的品评目光里, 苏怡安僵着身子努力不让自己畏怯, 这只是开始, 她日后需要面对的比今日更多更甚,如果这一关她都熬不过走不好, 谈何保护幼弟为家人复仇。 躬身站在柳贵妃身后, 苏怡安眉目低垂, 尽量让自己再坚定坦然一些。 她能做到的,她对自己说。 柳贵妃对于自己的主意与验证的结果显然也很满意, 然而,这份满意里, 同样还有隐隐遮掩的嫉妒与恶意。 即便她早已对帝王之爱不抱希望, 但看着身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如此为另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女神魂颠倒,绝非她所期望。 即便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心情突然间就变得很差, 她依偎在帝王怀里, 柔声说着自己的不依与委屈, 回忆着两人从前的甜蜜过往, 间或谈几句儿子最近读书学习遇到的趣事与难题,逗得皇帝十分开怀,也不再有精力去关注下方那安静柔顺的美貌少女。 坐拥整个后宫, 这美人显见是为了要奉上给自己享受的, 炎平帝此刻一点都不心急。 上面两位贵人肆无忌惮的说笑着,苏怡安得了柳贵妃贴身宫女示意,终于得以离开殿内, 悄然松了口气。 殿外,崔洵仍旧跪在雨中,经过他身前时,苏怡安下意识放慢放轻了脚步。 她很想对崔洵说上那么一两句话,却又知道此时是个完全不合适的场合,两人的身份也不适合有所交集,最后,她到底只能在宫女的催促声中,留下满满的遗憾徒然离开。 崔洵移动视线,跟随者那远去的人影,看着青色油纸伞下的粉裙宫装少女,嘴角弯了弯。 她是个不大会遮掩自己情绪的女孩子,身上还留有从前的天真稚气,但想想宣国公府发生的那一切,崔洵知道,他曾经心仪的苏怡安,身上背负着和自己同样的责任与痛苦。 宫里是个藏不住消息的地方,他知道她入宫的目的和缘由,之前因为自己被毁掉的人生,他已经不大顾得上这个从前心爱的女孩子,然而今日见过之后,他心里清楚,他放不下她了。 如果有机会,日后他们可能会是埋在帝王身侧的两柄利器,然而现在,开局的路最难走。 雨越下越大,秋日的雨水寒凉无比,浇在身上透骨的凉,背上的伤冷一阵热一阵,刺骨的疼,但再疼疼不过家破人亡亲族覆灭,疼不过漆黑屋子里那难熬的几日。 崔洵擦了把眉眼间的雨水,突然间生出无比的勇气与雄心壮志来,他会活下去,不止要活,还要活得刺痛仇敌的眼。 里面那个昏聩的老皇帝也好,外面那些上蹿下跳的皇子们也罢,他要让这些姓姬的为崔家族人流的血付出代价,为自己被毁掉的人生吃尽苦头,还有他心爱的永远都不再会有未来的女孩子,付出所有一切。 以自己的未来,一直到死前的所有人生发誓。 *** 见过老皇帝之后,或许是真真切切的面临了即将到来的命运,苏怡安比从前更深刻的感受到了压力。 她白日里依旧努力不曾懈怠,但夜晚却开始反反复复的做噩梦,再也睡不好。 无论心底发了多少次誓言,战战兢兢的走了多少步,她骨子里到底还只是那个备受宠爱却家破人亡的少女,风雨已经袭来,她却还未长成参天大树,只能孤零零在狂风暴雨中勉力支撑。 从宣国公府出事到现在,她始终在逼-迫自己坚持与成长,然而,她到底只有十六岁,重重压力之下,身心俱疲终究让她再只撑不住。 在冷宫那里寻到的僻静处既是偶然也是蓄意,她太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放松下,暂时躲避风雨,至于在这里是哭还是再度振作,全由她自己选择。 这天练舞被嬷嬷们训得厉害,罚的时间也长,连日来睡不着的后遗症终于显露,她毫无预兆的昏倒在偏殿里。 柳贵妃是相当在意手上这颗棋子的,寻了太医用心诊治,苏怡安得了医嘱,喝了汤药,终于能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呆上一会儿。 但她在柳贵妃宫殿中的每一刻都是压抑难受的,最后偷偷贿赂了守人的小宫女,跑来冷宫喘口气。 她在这里遇到了崔洵。 他坐在自己惯常坐的位置上,柔软的稻草之前早已被打理的干净,漏雨漏风的地方被悉心挡住,只要没人仔细查看,冷宫这个僻静的小屋几乎算得上是一个格外安静且安全的地方。 看到崔洵时,苏怡安小小的惊讶了一瞬,对方大概也是同样,看着她有些愣神。 她到底不舍得这个秘密小窝,还是坚持着走了过来,崔洵眼神定定的看她,说不上来什么意味。 “我不会打扰你的。”苏怡安轻声道,在墙角处摊开干净的稻草坐下来,裹紧厚实的大麾,然后安静的坐着不动了,只沉浸在自己放空的思绪里。 崔洵这才明白自己身下的这个还算舒适的位置之前属于谁,他犹豫了下,但身体实在太过疲累,当真是连动上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厚颜继续坐在这里。 破败的小屋里很安静,唯有崔洵越来越重的呼吸。 外面是个阴沉天气,厚重的乌云挡住了阳光,让这间不怎么亮堂的屋子越发昏暗。 苏怡安惯例想完了心事,刚回神就听到崔洵压抑的低咳,像是被砂石磨砺过的声带,每咳一次都似乎要带出-血来,足以昭示身体主人的难受与辛苦。 崔洵弓着背,腰弯的厉害,再没上次见面时的笔直与精神,苏怡安想起那天看见的满身血色与诸多血迹,耳边的声音刺得耳朵发疼。 她身上有不少东西,小屋里也藏着一些,全都是这些日子在宫里慢慢积攒下的,毕竟柳贵妃虽看重她,但她日子不好过也是事实,她已经学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以备不时之需。 想了想,她从荷包里掏了块姜糖出来,磨磨蹭蹭的递到崔洵面前,“你嗓子不舒服,先含上一颗吧。” 秋冬天冷,她身体娇弱,柳贵妃不愿她因为生病耽误了正事,平日里用药上毫不吝啬,今日又有太医问诊,这种平日里养身的药丸子和零嘴备得一点都不少。 若是其他人,崔洵不见得会接,纵然沦落到如今境地,他依然还保有那么一两分可笑的矫情,任凭其他人如何看,也都不愿改。 但是是她,崔洵想,是他曾经喜欢过现在也想护着的姑娘。 是那个看着他眼睛里有敬佩与心疼的苏怡安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即使憔悴也不掩美貌的女孩子,想笑一下,然而被牵动的心肺却只让他咳得撕心裂肺。 这下子苏怡安再忍不住,凑上前将糖块塞进了崔洵的嘴巴,她不懂医理,却也知道这样咳下去十分不好,好歹姜糖入口能润下嗓子,她希望他能好受些。 咳得满眼热意的崔洵看着身旁女孩子满目担忧神色,下意识伸出手,按住了那犹在唇边的柔软手掌。 姜糖入喉,少女柔嫩的掌心压在唇上,之前接连不断的咳意被尽数压回了嗓子里。 苏怡安感受着掌心接连而来的震动,没忍住伸出手慢慢安抚对方的后背,触到崔洵肌肤,她才发现,这人身上现在烧得厉害。 几乎是她一靠近一动,崔洵就整个人倒过来,伏在了她身上,这下子,那滚烫的触感是越发清晰了。 烫人的热度遍布所有同崔洵接触的地方,抱着人的苏怡安想不到一丝一毫的男女之防与暧昧旖旎,满心都是担忧。 “烧得太厉害了。”她喃喃道,完全不知道此时该怎么办,最后只能手忙脚乱从荷包里掏出了太医专门开出的养身丸,太医说的话她记得很清楚,赶忙拿出几颗一股脑塞进了崔洵嘴里,连带着那颗姜糖一起催促他咽下去。 “太医说这药都能吃的,你赶紧咽下去。”她左看右看找不到水,慌乱间突然想起自己身上带了一小瓷瓶蜜水,赶忙打开瓶子尽数喂给崔洵。 还好她因为自己想要出门,水和吃的都带了一点,为的就是在冷宫这边多待一会儿。 蜜水混着姜糖与药丸子囫囵下肚,崔洵好悬才缓上气,本来走到穷途末路的身体像是被这么一番折腾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他靠在苏怡安身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热烫的气息,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苏怡安被崔洵身上大-片渗出的冷汗吓到,身上的大麾也转移过去,等将人小心细致的放在稻草上时,她才发现自己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崔洵躺在那里,干裂泛白的嘴唇上沾着丁点儿水迹,眼神似乎都有些茫然失焦了,苏怡安拿出帕子给他擦干冷汗,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不敢请御医,又更不敢放任崔洵就这么烧下去,最后咬咬牙,将人安置在这里,提着裙摆就跑回了偏殿寻小宫女救人。 对方爱财,恰巧她多得是柳贵妃的赏赐,小人物有小人物的门路,等她带着收拾好的东西急匆匆赶回来时,那听说手上有两下子的小太监也在冷宫门口等到了人。 “风寒严重,身上之前的伤口也没好利索,还惊了风,不严重才怪了,”把脉的小太监絮絮叨叨,“最重要的是,心思郁结,伤在内府,若是不仔细调养,只怕是熬不过这一关。” 说完,他似是犹豫了下,凑近苏怡安轻声道,“尤其是之前那一遭事,毁了根本,元气大伤,即便如今好了,日后也寿数有碍。” 闻言,苏怡安打了个冷战,看着躺在稻草堆上那个可怜又凄惨的人,将手里镶满了宝石的金步摇塞过去,“求公公好心救人。” 小太监叹息一声,认命拿了东西开始救人。 第38章 崔洵闭着眼躺在那里,像是无知无觉, 然而小太监的手刚碰到他胸口衣衫, 那原本闭得紧紧的眼睛几乎是立刻睁了开来, 含-着骇人的气势与压迫感。 在宫里活了许久的小太监面对着这好似主子发怒一般的场景,下意识的停了手, 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苏怡安。 苏怡安微愣, 仔细打量着崔洵神色, 本以为人醒了过来,但看了一会儿, 才觉出那眼神里的虚张声势。 崔洵他,大概此刻已经烧糊涂了, 也就是凭着本能拒绝抵抗一二, 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脑子里是完全没明白的。 想起他经受的那些, 苏怡安迟疑了下, 悄然凑近低声开口唤了一声, “崔洵。” 考虑到崔洵此时情况, 苏怡安选择了唤他名字,毕竟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像唤宫里这些內侍太监一样肯定是不成的, 叫他一声崔公子于此时此景更是讽刺, 所以一声“崔洵”反而恰当。 崔洵缓缓的眨了下眼睛,像是对这声呼唤有了回应,苏怡安再接再厉, 又温柔持重的唤了两声。 确定他还有些反应大概能明白情况之后,苏怡安选择直接坦白,“崔洵,你背上的伤这会儿必须得换药,不然情况会越来越糟,只是脱掉上衣换下伤药。” 和屏气凝息的小太监对视一眼,苏怡安心里同样打鼓,她不清楚崔洵是否真正明白她的意思,但如果不换药,伤情恶化下去,即便退了烧,这性命也玄。 之前那么艰难恶劣都一路熬了过来,若是陨落与此,就太令人遗憾了。 或许是她的话崔洵听进了耳朵里,又或许是此刻他身心俱疲再无精力支撑自己清醒下去,在两人安静的等待中,崔洵再次闭上眼,悄无声息的晕了过去。 “抓紧时间处理吧。”外面天色越来越暗,苏怡安不敢再耽搁时间,配合着小太监两人手脚麻利的脱了崔洵的外袍与上衣。 等看到那被胡乱包扎的满背伤口以及浓艳的血色与缓缓渗出的浓稠血迹时,苏怡安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怕血,更不喜欢血,脑海里又太多不愿回想的痛苦可怖回忆。 “姑娘怕的话帮我扶好崔公子就好。”小太监看着两个面色一个比一个惨白的人,心有不忍,“很快就好。” 苏怡安点了下头,小声地道了句谢。 小太监笑笑,开始细心的处理伤口,来得时候以防万一他就带了药箱,这会儿无论是剪绷带消毒伤口还是重新绑扎都快速且得心应手。 宫里的下人命都贱,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没了,他从小跟着师傅学的这一手治伤的功夫,多年来-经手了太多人,眼前这个不是最惨最可怜的,确实最让人感叹唏嘘的。 他对崔洵印象深刻,或者说,这宫里但凡在贵人们面前伺候的,都对这位曾经的侯府富贵公子印象深刻,若要说起缘由,大概是因为这人是唯一一个在御前伺候却丝毫不招他们这些阉人嫉妒的人吧。 当然,没有嫉妒,却有嘲讽与落井下石,他自己做不出来,却不代表不清楚其他有些人的恶意与排挤。 身在御前,说是有帝王照拂,然而比他们这些普通的阉人更惨,两边不着落,且谁都不愿与之为伍,沦落到今日差点因伤病而死的解决也不奇怪。 不过,宫里到底还是有那么些好心人的,如他早已作古的师父,如眼前这位长得特别好看的苏姑娘。 呼吸间浓重的血腥味与呛人的药味交缠在一起,等小太监说了一句“好了”时,苏怡安才敢睁开眼。 崔洵靠在她身上,身体沉得很,她扶着这个人,只看到他白得瘆人的面色以及烧得发烫的肌肤。 苏怡安想,若她处在崔洵的境地,只怕是根本活不下来的,她现在能安生待在这里,全都是托这张脸的福。 换好药后,崔洵的眉头总算稍微舒展一些,苏怡安正准备把人放下来,却陡然被对方死死搂住。 惊愕间,她听到崔洵唇齿间模糊不清的语句,那些话刚入耳,就差点让她湿-了眼眶。 崔洵在念着他的家人,苏怡安努力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 她也很想她的家人,然而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瞬间,苏怡安觉得她和崔洵就像是风雨中骤然离巢的两只雏鸟,再如何哀鸣凄叫都回不到温暖巢穴。 世间天广地大,却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与避风港,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 小太监在旁边看着,心下不忍,帮着给崔洵又喂了些热水和药之后,仔仔细细的叮嘱道,“崔公子伤重,这刚换药喂过药,实在不宜移动,最好能安安生生的休养上两天,否则说不定病情还要反复,到时候可就前功尽弃了。” 苏怡安听得认真,却也发愁,“我待会儿就得回贵妃娘娘的宫里去,不好留下来,可若真将他人留在这里,这边夜里冷寒,又没人守着,只怕是……” 白日里偷溜出来一会儿也就算了,柳贵妃还会睁只眼闭只眼,夜里是肯定不行了。 小太监也发愁,“若是可以,我也想替姑娘守人,但今晚轮到我去主子那里值夜,却是不敢不去的。” 小太监跟的是慎刑司的某位大太监,素日里御下苛刻,为了小命着想,他是决计不敢在差事上出纰漏的。 俩人一样的忧愁,最后还是苏怡安咬牙想了办法,已经承了对方的情,没道理再逼着人做好事。 她赶在天黑前回了柳贵妃那里,听了一番这人的敲打,刚用过晚膳,就换上小宫女的衣裳抱着准备好的东西心惊胆战的跑去了冷宫。 若是从前,她胆子绝对没这么大,但或许是经历太多动荡波折,也逼着自己下了太多决心,她忽然间就好似有了无限的勇气。 崔洵于她,是值得敬佩的同病相怜的同道之人,也或许是弟弟阿惟的那么一点儿投射,总之,这一刻的苏怡安放不下他。 等她到了冷宫那里时,崔洵照旧躺在避风处盖着大麾睡得安详,大概是用药终于有了效果,飘摇烛火中,他看起来比白日里好了许多。 苏怡安将从小宫女那里花钱买来的铺盖收拾妥当,将竹筒里温热的姜茶给崔洵喂了两口,细心擦掉他身上冷汗,这才满头大汗的将人轻轻移到铺盖上。 她自己也累得厉害,此刻再顾不上男女之防,只在崔洵身边闭眼躺下休息。 她能为他做的也就仅有这么多,能不能彻底撑下来,就只看崔洵自己了。 崔洵做了一场很冷的梦,冷得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大雪天掉进荷花池的冰窟里。 那大概是他记忆里最难捱的时候了,冰冷的湖水灌进身体里,压着他整个人往下沉,喘不上气,也无法逃出生天。 他的所有挣扎都无济于事,寒意沁入骨髓,除了死没有第二条出路。 冥冥中,他知道这次不会有人再来救自己,毕竟父亲他们…… 这本该是一个很糟糕且痛苦难熬的梦,然而,这样糟糕的梦里,崔洵却看到了转机。 他看到了自己面前有团温暖的光,那光带着他缓缓上浮,嗓子里终于能痛痛快快的喘上一口气,整个人由里到外开始暖起来。 他太冷了,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那团光,最好-紧紧将它拢在怀里,温暖他被冻坏的心肝脾肺,以汲取活下来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是想要活下来的,也是必须活下来的,所以,抓-住那团光之后就再不松手。 夜半之时,苏怡安被崔洵越来越强硬的拥抱惊醒,她不堪其扰的睁开眼,在黑夜之中对上了一双吓人的眼睛。 夜太暗了,近在咫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苏怡安只能看到崔洵眼睛里那点儿些微的光亮。 她觉得崔洵这模样有些像梦靥,但又不敢贸然开口,想要挣扎,却被对方搂得死紧,只好僵着身子轻声唤了一句,“崔洵?” 被她唤的人置若罔闻,苏怡安能感觉到崔洵热度已经褪-下的身体,但他此刻的反应与表情有些奇异,摸不清是什么情况。 两人僵持许久,苏怡安慢慢又有了睡意,而崔洵也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身体靠过来,侧着身子将她彻底拢在了怀里,就在苏怡安猜测他是不是还没清醒抑或者是在怕冷的时候,崔洵头靠过来,滚烫的眼泪落在了她颈项。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泪雨,除了眼泪,再无其他,甚至于苏怡安都不清楚,此刻的崔洵到底是清醒还是梦靥。 但至少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崔洵眼泪的热度与重量。 黑暗中,她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滑落,像是在附和崔洵,又像是纯粹在释放自己。 她的眼泪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和家人,崔洵,大抵也是如此。 第二天醒来时,苏怡安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大麾等琐碎物事。 身边没有昨夜那个流泪的人,他的消失也无声无息没留下任何讯息,苏怡安将一切收拾好存放妥帖,才赶忙回了柳贵妃寝宫。 幸好昨日有太医诊治和医嘱给她打掩护,没让她和小宫女两人互换身份露馅儿,这日之后,她依旧继续她不断学习的日子,离柳贵妃将她献给帝王的日子越来越近。 至于那天消失不见的崔洵,她只在宫女內侍们的闲话中听到他的消息。 比如他最近越来越受帝王重用宠爱,在御花园里和晋安公主起了冲突,同几位皇子见面时被冷嘲热讽,还有在朝堂河道贪腐一事上帮帝王解决了心腹大患。 风起云涌的皇宫,安稳水面之下永远是波澜起伏与暗潮汹涌。 苏怡安再一次见到崔洵时,依旧是冷宫,但他已然和前两次见面时的狼狈无力截然不同,浑身上下都是备受贵人信重衍生的高高在上与盛气凌人。 于他人来说,此刻的崔洵或许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势谄媚君上的鄙薄姿态,但苏怡安眼里最先看到的,是那依旧挺得笔直的背,以及深邃湛然的眼神。 她想,她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崔洵的眼神了。 意欲毁灭一切,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 第39章 “之前多谢苏姑娘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日后但有差遣, 崔洵无所不从。” 破败颓唐冷宫里, 说着这席话的崔洵让苏怡安怔怔。 他姿态坦荡,眼神湛然, 像是吹过宫中压抑腐朽肮脏空气里的一股清风, 让人心旷神怡。 此时做人当如崔洵, 苏怡安想,她的夜夜惊梦太过软弱, 是时候真正立起来了。 想起半个月后柳贵妃专门为炎平帝筹备的那场献媚宴,苏怡安面色平静, 摇了摇头, “举手之劳而已。” 她本就不是为了施恩,崔洵愿意感念也好, 不想记在心里也罢, 她都不在意。 到底两人从前未接触过, 同处冷宫一个屋檐下, 又没有什么话可说,苏怡安隐隐觉得尴尬,且因着崔洵的存在, 这个本只属于自己的小窝也让她不自在起来。 她犹豫着, 打算先走一步,毕竟她身份敏感,纵然崔洵现在身份是內侍, 在献美宴的当头也不好太多接触。 在她准备开口告辞前,崔洵出声了,“苏姑娘,请容我冒昧问一句。” 崔洵故意压低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带着从前的清冷余音,“你准备报家仇吗?” 从前,崔洵的声音清冷动人,带着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的清朗磁性,但身体受创后,不知是伤到了喉咙抑或者身体变化的缘故,声音难听许多,稍不注意就容易带出尖锐刺耳的味道。 因此,他现在说话总是故意压低声线,放慢吐字,一方面是讨厌自己的声音,以做掩饰,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压抑心底那时时燃烧着的仇恨火焰,用以告诫自己忍耐。 这句话入了苏怡安的耳,她神情骤然起了变化,看着崔洵的眼神里是压不住的惊恐与警惕。 纵然心里明白两人大概走的是一条路,但对方这么明明白白的说出来点破心迹,还是让苏怡安备受震动。 在崔洵温和友好却又坚定坦荡的目光中,她下意识的退了两步,摆出抗拒与警惕的姿态,“崔公子,这和你无关。” 虽然苏怡安很想有同路人乃至合作伙伴,但她也清楚自己想做的事大逆不道,崔洵纵然同她一样一夕家变,但男子到底同女子不同,且崔洵早年名声在外,备受大儒称赞,天地君亲师,君为重,她不免担心。 御座之上的那位帝王,她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他死,不止他,还有将宣国公府牵连进谋不轨案的诸多罪魁祸首,她都希望这些人拿命来偿。 她的态度看在崔洵眼里,不止没让他失望,反而让他放心许多。 他眼里的苏怡安,是娇弱的艳-丽花朵,天真软弱,不知世事,纵然历经家变,依然不明白人心的黑暗险恶会到何种程度。 毋庸置疑,他是担心她的,担心她的过度天真与不知世事,所以,她此时的慎重与戒备在崔洵看来好歹多了层虚弱的保护色,即便不怎么管用,但至少她终于对活在宫里这个事实有了戒心与警惕。 她救他,崔洵满足开心,但同时也担忧,这么心软天真,日后在这宫里很难活下去,更别提,她存有异心。 所以,虽然本心上他因她的戒备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开心,但更多的还是舒心与满意。 崔洵从来不是坦荡直白的性子,正如他从前对她的心意般,总是百转千回心有曲折,但此刻,面对一个对他充满真心且曾经救了他性命的意中人,他选择了坦白直言。 “苏姑娘,我想我们可以做同路人。”崔洵到底没说得太过直白,但也隐晦的点明了一切。 苏怡安很清楚自己不是个多聪明的人,她除了这张脸能看,无论是才智还是心机都太过一般,尤其和崔洵站在一处时,那种身处下风很容易为对方所控制左右的危机感更是明显。 这种情况下,答应同崔洵合作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她心有疑虑,并不敢作出回应,她太清楚,身为一颗棋子的身不由己。 她还有阿惟,也不敢贸然付诸信任,毕竟无论她想报仇也好还是护着弟弟也罢,最大的前提是得有命在。 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她暂且不敢且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崔洵手里。 即便他此时看起来可信极了。 “抱歉。”苏怡安留下匆匆一句,转身提着裙摆跑出了冷宫。 看着那缓缓消失的少女,崔洵无奈苦笑,她不信他或许是对的,毕竟他说出那句话时有些冲动。 他自己的路是早就定好的,若为她好,本就不应该将她扯进自己的世界里来,但他心里想着要护她,又期望能将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所以不免有此举动。 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能护她安然的强大力量,她也有自己选定的前路,那条路或许很苦很艰难,但她可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选择也说不定。 崔洵叹一口气,抚着微微抽-搐的胃,慢慢踱步离开了冷宫。 炎平帝将他放在御前重用,却又时时刻刻防备他敲打他,他得比从前更为慎重才是。 想起前几日御书房外同老师和师兄们的谈话,他目光隐隐黯淡,纵然曾经被老师称赞他有为相之才,现在的他身世飘零地位卑下,也不过是一个帝王口中拿来取笑的阉人罢了。 眼睛隐隐泛出红色,崔洵拂去身上沾染到的尘土与落叶,挺直脊背大踏步朝御书房而去。 她若不愿,他暗中相护也就是了,至于半月后献给帝王的献美宴,崔洵想,至少他不能拦她的路,即便他对她…… *** 这之后的日子,苏怡安频繁遇到崔洵。 到底除了冷宫那里,她再无去处,且柳贵妃对她的调-教越发严厉,还涉及了许多令人难以启齿的床榻之事。 她屈辱又难堪,恶心又抗拒,却还是要用最认真诚恳的态度去服从去学习,尤其是宫外送来的阿惟的亲笔信,更是让她夜夜难以安眠。 肉-眼可见的,她开始形容憔悴,柳贵妃大约是觉得逼她太紧,怕影响之后的献美宴,多少放松了些管教的力度,让她有了喘气的空隙。 于是,苏怡安越来越多次且越来越长时间停留在冷宫小屋那里。 巧合的是,每一次她都会遇到崔洵。 一次两次,她还能疏远以对,次数一多,崔洵又态度温和的同她说话,偶尔陪她发呆,听她说两句从前关于家人的往事,他们的关系开始慢慢变好变得亲密。 除了陈玄,苏怡安同外男并无太多接触,且她从小将陈玄当做亲近的兄长以及青梅竹马相待,虽说家败之前母亲有意两家嫁娶,但到底并未真正成事,家败之后颍川伯府一干人等又是那般模样,说来,崔洵其实是第一个同她关系亲近的异性。 但他又和别的男人不同。 因着柳贵妃的苛刻和老嬷嬷的教导,她对所谓男女之事充满了恶心与抗拒,反而是崔洵,让她觉得亲近的同时又深感安全。 所以,她待他同其他人越来越不同并不奇怪。 离献美宴的日子越来越近,苏怡安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情绪变化多端,每日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肯定要走这条路,也有决心,但这些都拦不住她无时无刻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与恐惧。 天气已近深秋,外面下着细密寒凉秋雨,天色深沉的下午,两人又一次在冷宫这里相见。 苏怡安靠坐在墙下,看着外面阴沉天色和林子中倏忽飞起的鸟雀,目光空茫。 崔洵得到消息出现在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穿着艳红色的轻纱宫裙,眉目如画,口脂明艳,像是一把火在黯淡沉闷阴冷天色里刺痛他的眼睛。 他现在太清楚她的情况与心情,然而却再不能像上次那样轻易开口邀她合作。 大概是因为,她所有的精神与力气,都用在压抑自己不要怕得颤抖与逃跑上了。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在她身边给予支持和陪伴。 看着苏怡安,崔洵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自我,一个他对曾经的心上人充满怜惜,想为她遮风避雨,解她忧愁,另一个却阴暗恶劣的只想着趁人之危,将这朵天真娇弱的艳-丽花朵与失怙雏鸟拢到怀里来,满足自己的妄念。 纵然他已经不是真正的男人,他依旧想要她。 美丽的花朵诱人采撷,从前的她美得纯粹天真,现在却因着根植在血腥与腐败之中,充满了罪恶的诱-惑。 她美得让人除了想要占有,更想毁灭。 崔洵看到了自己黑暗可怖的卑劣内心,但他早已身在泥泞,再无光明,所以,毫无顾忌,肆意放纵。 毕竟,他只剩这些了。 恍惚中,他听到她的声音。 “你怕吗?我有些怕。”她道。 雨声哗哗中,她惊恐无依柔弱孤单,脸上沾染着几滴雨水,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看过来,声音细弱,“天好冷,我能抱抱你吗?” 崔洵想,恐怕不能。 谨守着不越线,还有一丝缓冲余地,若是突破藩篱,只怕再收不回去了。 他没回应,于是,她眼睛里小心翼翼且期待的光芒缓缓消失。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会努力做好的。” 崔洵看着她,看她美丽盛放诱人赏玩采撷,看她冷酷决绝再不回头,看她眼中火焰腾腾,看她屈服命运只为复仇。 舍去美丽的皮囊,裹住自己的心,强颜欢笑,媚上惑主,崔洵看到了她未来的路。 心底像是有沸水滚油在翻腾,煎熬着他的心肺,他终究抵不住诱-惑与冲动,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面颊。 他一直知道她很暖,从许多年前到现在,从牵她的手到拥抱她这个人,尤其是那天夜里,他从冰冷的湖水中被救上来,就注定他再放不开这团光这股暖意。 他的掌心里,她懵懂无辜又乖巧安然,然而却又即将属于他们此生最大的仇人。 她是如此的信赖着他,相信他不会伤害她,付诸信任,然而他内心里却翻腾着肮脏卑劣的妄念。 如果献出自己只是为了复仇,那为何不能是他呢? 如果他能做到,那又何必将她让给其他人呢? 比起让她毁于他人之手,崔洵更宁愿自己拢住这朵娇花。 于是,他开口了,“到我怀里来。” 他终于不再压抑自己,选择拢住这团光,他放纵了自己的妄念,为自己可悲凄惨苍白的人生留住最后一团光。 真好啊,崔洵沉迷在温暖之中,越过那条线之后,他很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日后只能一起了。 第40章 苏怡安在被崔洵抱进怀里时,又一次接到了他的邀请。 “你要不要和我合作?” 言犹在耳, 但苏怡安依旧没能给出回应, 她选择了逃跑, 唇上还留有他突然亲吻留下的痕迹。 后日就是献美宴,冷宫那里, 她决意不再去。 崔洵吓到了她, 同时也让她心生妄念, 如果可以,她很想逃离现在的命运, 但前路阻碍重重,后路断绝, 她即便想选, 也再无腾挪辗转余地。 更何况,崔洵的所作所为吓到了她。 摸着再无痕迹的嘴唇, 苏怡安目光茫然, 崔洵他, 为什么。 她没得出答案, 因为她看不懂崔洵这个人。 大事当前,苏怡安再无多余的心思去揣摩崔洵这个人如何,她所有心神都放在了筹备献美宴上, 此战她只能胜不能败, 无论是为了死去的家人抑或者是活着的阿惟和自己。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预想好且筹备许久的献美宴到最后并未成行,反而惹得帝王大怒, 牵连了宫-内外一干人等。 那是献美宴前一天,所有一切都在紧锣密鼓进行中,苏怡安在柳贵妃宫中荷塘畔的偏殿里做最后的舞蹈训练。 她太紧张了,这两日都吃不好睡不安,频频出错,惹得柳贵妃很是不虞,张口训-诫她好几次,然而情形依旧未改。 到最后,或许是担心影响宴会效果,惹得炎平帝不喜,她好言安抚了几句,遣退那些平日里盯得极紧的宫女与嬷嬷们,让她安静休息,顺便,还会让宫外传进来阿惟的消息,好安她的心。 焦灼等待的时间里,苏怡安心慌意乱,最后只好用练舞来摈弃杂念,安定心神。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带来弟弟消息的小宫女,而是兴味盎然笑容别有深意的五皇子。 安静的偏殿里,五皇子缓缓走近,“果然,我的眼光很是不错,苏姑娘着实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美人。” 苏怡安退开两步,神色冷漠的躬身行了一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怎么说都在本殿下府上住过几日,苏姑娘何必如此冷淡?”五皇子笑道,“今日本殿下进宫是为了替令弟送书信,毕竟你们姐弟久不相见,不止苏姑娘想念弟弟,令弟每日里也是时常挂念姑娘的,得空了就要问上几次,姐弟之情深让本殿下是颇受感动。” 提到阿惟,苏怡安不免有些激动,“多谢殿下送信入宫。” 她焦灼等着五皇子将阿惟的消息给她,然而五皇子却漫不经心极了,在殿中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优哉游哉的品起了冷掉的茶水,“难得见面,苏姑娘不同我说上两句,满心只想着弟弟,当真是让本殿下失望,这信嘛……” 五皇子掏出袖中那封厚厚的书信,轻声一笑,“端看姑娘对本殿下的心意了。” 苏怡安很讨厌五皇子,和他送她入宫无关,她纯粹是讨厌这个人看她的恶心眼神,当然,谋不轨案他牵涉其中也是理由。 从崔洵口中明白这桩惊天血案的来龙去脉之后,苏怡安对所有姓姬的就产生了浓重厌恶,五皇子作为仅有的她接触过的几位姬家人,恶感更甚。 看着对方那暗含淫-邪且不怀好意的神色,苏怡安有些气短,她想要阿惟的书信,但却又忌惮畏惧痛恨着眼前的人。 见她面上神色凝重却不动分毫,五皇子挑眉笑了,“苏姑娘,我也不难为你,到底你是要献给父皇的女人,本殿下不会碰你,但你若是想要书信,同样也得拿出诚意来。” “殿下请说。”苏怡安戒备警惕,动了下脚,随时准备唤人或者逃跑。 五皇子托着下巴好整以暇道,“明日-你不是要为父皇献舞吗,既然如此,一支舞换一封信好了。” 他晃晃手里那封信,“不过,苏姑娘最好跳得好一些,务必尽善尽美,否则这信,可能打哪儿来打哪儿去。” 苏怡安看着那封信,沉默一瞬,然后应允,“好,我跳,希望殿下说到做到。” 想要弟弟的消息和信件,但苏怡安同时也是在努力挑战自己,明日-她将要面对的只会比今日更让她难以忍受,如果此时都做不到,那以后任何一切都是空谈。 她身上还穿着红色的舞裙,苏怡安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想着弟弟,想着家人,想着宣国公府满门的哀鸣与红色,睁开了眼睛。 为献美宴筹备的舞蹈是柳贵妃寻人精心编制,足够美,同样足够诱-惑与震撼,她打的就是将人献给帝王固宠的主意,自然下了极大功夫。 此刻,苏怡安平日里的苦练成果全都显露了出来,五皇子看着这支静默的舞,缓缓坐直了身体。 很早之前,他就觊觎苏怡安的美色,否则不会千方百计将人弄进府里,然而美人没尝到,被柳贵妃临时截了胡,他心里更是惦记。 今天他来本只是想过个眼瘾,在父皇之前欣赏一下这遗憾错失的美色,但只能说美色惑人,迷失心智把持不住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等他回神时,已经强硬的掳了那迷人心智的美人捂着嘴往殿内拖,两人磕磕绊绊倒在了软榻上。 苏怡安是真被吓到了,和崔洵那次几乎不可同日而语,她被五皇子死死捂着嘴无法出声,每一丝挣扎都如泥牛入海不可撼动。 又一次,她明白了自己何等软弱无力。 等听到清脆的衣物撕扯声时,她眼睛里已经蓄满眼泪,极力躲避着五皇子毫无章法的肆意亲吻。 那种被触碰到的感觉,让她恨不得拿刀捅死面前的男人,再割掉身上被碰到的地方,甚至压抑不住想要去死的念头。 等她终于趁着对方松手的空隙喊出救命时,身上的五皇子被人重重拽开,一脚踹到了地上。 “逆子!”炎平帝怒到极致的声音在偏殿内响起。 苏怡安顾不得擦眼泪,抱着被撕破的衣裳立刻躲进了离面前这些人最远的角落里,惊恐犹存,余悸未消。 “父皇!父皇饶命!”回过神来的五皇子心知不妙,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立刻跪下请罪,声音里尽是惊惶懊恼与后悔,“儿臣只是一时被迷了心智,并非有意!” 他一迭声的求饶,末了像是终于想到什么,怨毒刺骨的视线射向了苏怡安,“是她!是这个女人蓄意勾-引儿臣,儿臣今日入宫本是为了探望母妃,但受贵妃娘娘所托,从宫外替这女人捎带了一封亲生弟弟的书信,谁知道这女人为了让儿臣庇护幼弟,便蓄意行勾-引之事……” 五皇子滔滔不绝的解释着,将所有一切尽数推到了苏怡安身上,尤其是字字句句里不离蓄意勾-引,倒打一耙-玩得是炉火纯青。 炎平帝咳得厉害,看五皇子这个儿子的眼神更是不善。 作为一个和兄弟们争过皇位且争夺成功了的胜利者,他太清楚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五皇子说的这些他信吗?如果他信这龙椅御座就轮不到他来坐,然而女人和儿子之间选一个保一个,这是个再清晰不过的选择。 觊觎自己父皇的女人,传出去这个儿子是再不可能登上大位,但同样极损帝王的颜面,炎平帝如此爱面子的一个人,决计不容许这等丑闻传出。 看着窝在墙角里梨花带雨神色惊惶的美人,炎平帝对儿子的怒气更深。 这是一个和崔洵一样危险的陷阱,但危险的同时却又太过动人,他自认自己不会栽在女人身上,所以将这样动人的美人的命运玩弄在掌心之中才更有成就感也更刺激。 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然而对帝王来说,最不愿承认的就是衰老。 儿子们一天天渐渐长大,一个比一个年轻有力,越发显得他颓唐可悲,无论是女人也好权势也罢,乃至外面这万里江山,他都不舍得放手。 但他不舍得放手,却不意味着没有人觊觎抢夺。 五皇子他会处理,但眼前这个本该肆意享用的美人,也到了该处理的时候。 至于五皇子的那些说辞,无论是他蓄意沾染君父的女人也好,还是苏怡安心机深沉假作勾-引也罢,这都让炎平帝深深地感到不虞。 她活着,呆在这个宫里,就是对他权力与威严的挑衅,是会让他颜面有损的存在,所以,虽然可惜,但苏怡安是时候和苏家那群人一样去死了。 “五皇子,酒后失德,禁足府内一年,罚俸三年。”炎平帝撩着眼皮,压下喉间咳嗽沉声道,“苏氏宫女,赐白绫。” 这番处置一出,一直紧跟在炎平帝身边的崔洵霍然抬头。 从今日出现在这里起,崔洵就一直在压抑自己,无论是喉间的血腥味也好,还是掌心的刺痛也罢,他都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憎恨与怒意。 从撞破五皇子欺辱苏怡安的场面起,崔洵就已经替这位皇子想好了碎尸万段的结局。 炎平帝那一脚踹得太轻,他恨不得亲手将这人的心肺都掏出来。 然而此刻他更担心躲在角落的苏怡安,她被吓得厉害,抱着自己躲在角落,像是这样做就能隔开所有伤害。 他看得出,她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收效甚微。 甚至,她一直在试图挪动自己,视线紧盯着炎平帝不放,似是想要用那些嬷嬷们教导的手段来获取帝王的怜爱与心疼。 崔洵想,她真的是很努力了,然而,她的本性注定了她做不到。 如果可以,他更想过去给她依靠或者拥抱,至少,别让她在此刻还想着去讨好谄媚帝王,祈求来日能成功复仇。 然而,他们谁都没想到,炎平帝会决意处死苏怡安。 “陛、陛下——”听到那句话的苏怡安知道她此时必须努力自救,否则她将会死在此处,无论是阿惟还是家仇都将彻底灰飞烟灭。 她承受不了这个结果。 她努力回想着嬷嬷们的教导,试图用惹人怜爱令男人心动的神情来让她的仇人改变主意,她此刻早已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活下来,即便是此时立刻献身帝王都毫不犹豫。 炎平帝是真的很遗憾,当看到眼前那少女泪光盈盈的动人模样时。 然而,无论何时,他心中最重的终究只是自己,没有人能越过他自己。 “可惜了。”他叹息一声,打算离开。 只要他活着,永远不缺貌美的女人,但损及他的颜面,就只能以死谢罪,无论她是不是无辜。 此刻再待下去只会让他心情更差,所以早些离开让人处置了她也是正好。 只不过炎平帝刚走了两步,就被身边随侍的崔洵扑通一声跪地拦路,“陛下,奴婢求陛下饶过苏姑娘性命。” 崔洵这一举动让所有人意外,炎平帝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拦路的人冷声道,“崔洵,你这是替她求情?朕想知道,为何?” 崔洵俯身,额头触地,语气诚恳极了,“回陛下,苏姑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恩人如此,奴婢只求偿还救命之恩。” 这话让炎平帝眯起了眼,他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十分得用的青年,神情复杂。 明远侯府被抄家灭族后,崔洵遭受的一切,他一直很清楚,若非他当时游学在外,又有许多大臣苦心求情留崔家一条血脉,他不见得能活下来。 然而,世事奇诡,留下性命的崔洵最后到底绝了崔家血脉。 他面上申斥处罚不懂事的儿子,其实根本不将这一切放在心里。 等崔洵苦心孤诣的爬到他面前妄图求一条生路时,他看热闹般,将人放在了身边。 这只是他心血来-潮时的一场游戏或乐趣,等玩够了看腻了,自然也就抛开了。 后宫之中担心崔洵罪臣之子身份的人不少,每个都频频在帝王耳边啰嗦,提醒他小心崔洵心怀异志,提醒他小心安危。 对此,炎平帝腻味得很,不过一个区区崔洵,他还掌控得了,即便放在身边,这人也不能损及他分毫。 他能满足的,只有他看戏的乐趣,或者偶尔拿他阉人的身份打趣作乐,看着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泞被人轻贱践踏,当真是不错的消遣。 虽然将崔洵这个危险人物放在身边,但炎平帝也从不失警惕。 对炎平帝来说,他自来惜命得很,江山,权力,美人,他哪一样都还没享受够,怎么舍得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境。 然而,渐渐地,他过足了瘾,也腻味了崔洵的存在,随着崔洵逐渐展露才华切切实实为他办妥了几件事之后,他想要杀掉他。 做阉人奴才的崔洵,他可以容忍他活着,但聪明有脑子的崔洵,不能活。 最近,他很多次都想找机会杀掉崔洵,他的聪慧和隐忍让他佩服震动的同时隐隐心忧,这样一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只会成为心腹大患。 然而,他到底养虎为患,轻易不能杀他,他早已在朝野内外将崔洵立成了靶子和榜样,有太多朝臣盯着他和崔洵,不能容忍他在如此侮辱轻贱勋贵之子后再暗害他的性命。 被自己的妄自尊大和极端爱好颜面的性情坑了的炎平帝,只能被迫暂时隐忍,更何况他金口玉言在前,还当众允了崔洵一个恩典,处置起来更得慎重。 此刻,崔洵跪在这里求他饶过苏怡安性命,炎平帝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看着跪在身前的崔洵,温声开口,“既然是救命之恩,那确实该偿还恩情,但崔洵你当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金口玉言下的旨意,可不好朝令夕改啊。” 炎平帝的意味深长听在崔洵耳朵里,可谓是意图昭昭。 他又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此前您曾经亲赐奴婢一个恩典,今日事关紧急,奴婢厚颜,求陛下允了奴婢用这个恩典换回苏姑娘性命。” “如此,倒也可以。”炎平帝视线落在神情怔楞的苏怡安身上,莫名一笑,温声道,“知恩图报,古来佳话,既然如此,那朕就饶过苏怡安性命了。” “不过,”炎平帝话音一转,看着苏怡安道,“你既救了她性命,那日后你们同在一处也不错。” “苏怡安,”炎平帝出声唤人,“朕将你赐给崔公公做对食如何?” 苏怡安看着弯腰垂头跪地的崔洵,视线慢慢对上炎平帝,这个仇人的眼中写满了恶意与玩味,似是十分期待她的答案。 喉咙似是干渴又痛,苏怡安张了几次口,都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在越来越安静凝滞乃至紧张的气氛中,她终于一点点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谢过陛下恩典。” 这句答复,让炎平帝彻底满意,他袖子一甩,带着身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苏怡安的性命,他可以饶过,但这样一个女人,不能放出宫,也不能交给其他男人,配崔洵正好。 如今两人成了对食,至于那给了崔洵救命之恩的女人还会不会再感激他,炎平帝可当真是期待极了。 空无一人的殿内,只剩榻上的苏怡安和地上跪着的崔洵。 苏怡安不动,目光失神,崔洵则慢慢从地上起身,看着她,缓缓靠近。 此刻的情形,崔洵突然不知该如何开腔同她说话,他是救了她没错,但也彻底断了她的路。 上次分别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如今自然也不清楚该从何说起。 他只能按照最初的想法,坐到她身边,动作温柔的将她拢进怀里。 “好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慢慢抱紧她,轻柔的安抚,“别害怕,有我在。” 一声又一声的温柔安抚中,苏怡安眼睛里映出崔洵笨拙安慰她的模样。 她眨了下眼睛,泪珠滚落,一直抱着自己的手终于慢慢分开,紧紧勒住了崔洵。 她还活着,但是前路,却断了。 第41章 苏怡安跟着崔洵回了监栏院,除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裳, 别无长物。 柳贵妃沉着脸看两人出门, 眉宇间满是阴翳, 若非帝王亲口赦免苏怡安死罪,她这会儿或许已经动手把人处理了。 废了大力气培养的棋子, 结果却突遭横祸, 一下子废掉, 她当真是气得厉害。 无论是五皇子还是苏怡安,这两人以后只怕都是她的眼中钉, 尤其是前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失了帝心, 日后都不可能再博取圣心,她抛弃这个盟友抛弃得理所当然。 只是可惜苏怡安, 本该成为她掌中利刃固宠后宫的, 现在却只能浪费在一个阉人手里了。 此刻的苏怡安根本顾不上其他人如何想如何做, 她紧跟在崔洵身边, 拽着他衣袖,亦步亦趋,满是依赖。 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 除了崔洵, 她在宫里可谓是举世皆敌,若说举目无亲,两人是一样的, 她现在只担心就连崔洵都不要她。 监栏院到底是小太监们住的地方,人多地方又窄,若非崔洵身份特殊有单独房间,只怕苏怡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崔洵一路带着她回屋,将人安置在自己床-上,转身又出门拿钱托人给备了热水,连带着还有一些食物。 若说在这边唯一好的地方,那就是钱可通神,崔洵一直跟在御前,稍动心思就有不少好处,炎平帝乐得见他低贱行-事,反而从不加以阻拦,倒是方便了他在宫里讨生活。 很快,钱换来的热水和食物被送进屋里,崔洵将门反锁,看向窝在床榻一角的苏怡安,“我找人送了热水,你先梳洗,梳洗之后再用些饭菜,过后睡一觉。” 苏怡安知道自己此刻很安全,崔洵也不会伤害她,然而她窝在墙角里,身上无一丝一毫的力气,既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想安安静静的就这么呆着。 崔洵见她没动静,走到床前,实话说,她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然而他却不打算放任。 如果这都撑不下去,那也没什么日后了,他会护着她,但不意味着苏怡安就可以这么一直软弱下去。 想报家仇的是她,决意走这条路却横生枝节的也是她,他会心软,但绝不会放纵。 崔洵伸手将她扯到身前,盯着她慌乱的眼睛道,“苏怡安,我说去梳洗,梳洗完之后用饭,你若是不听不做,出了这扇门尽可以去找柳贵妃五皇子与陛下,但我这里,救你不是为了养累赘与拖累,听明白了吗?” 苏怡安抓-住崔洵扯她衣襟的手,红着眼睛点头。 屏风后,苏怡安用热帕子敷脸,抖着手解开衣襟,她身上还残留着那种恶心的感觉,只恨不得早些擦洗干净。 水声淅沥,看着木盆中映出的自己,苏怡安笑的苦涩,崔洵说得对,她就是个累赘,活着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她救不了弟弟,也救不了自己,更不能替家人报仇,她除了会哭会软弱,什么用都没有。 因着水声停了许久,崔洵等得皱眉,想了想,他直接绕过屏风,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盯着木盆怔怔落泪的少女。 她满身消沉,让崔洵想起之前的自己,他蓄意加重脚步声,唤回她神智,开口催促,“如果洗完了就早些过来用饭,待会儿该凉了。” 苏怡安慌乱点头,理好散乱的衣裳与头发跟着崔洵做到了桌前。 小小的圆木桌,放着清汤寡水的饭菜,苏怡安捧着小碗吃了一两口就毫无胃口,强逼着自己塞了些,才迟疑瑟缩的看向崔洵,“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吃。”崔洵将剩下的饭菜吃干净,收拾好碗碟放到门口等人来收,重新铺好床榻唤来苏怡安,“我在这里守着,你睡吧。” 苏怡安现在对崔洵可谓是言听计从,他说一句她动一下,闻言上了床榻,抱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但刚过一会儿,就有些无法忍受过于安静的房间睁开了眼睛,崔洵坐在床畔,似是在闭目养神,她犹豫了下,还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握住了崔洵放在腿上的手。 崔洵的手有些凉,但握着却很安心,苏怡安不敢再看他,闭着眼睛就装睡。 崔洵任由她握着,不说也不动,似是毫无所觉。 苏怡安终于睡着了,但睡到一半,却做了噩梦,梦里是恶心的声音和恶心的人,还有怎么都逃不过的漫天血红。 崔洵将蜷缩着哭泣的人抱进怀里温柔安抚,他擦掉她的眼泪,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期望给她安慰与支撑。 他可以庇护她的性命与安全,然而真正的磨难,却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躲在崔洵怀里,苏怡安慢慢安静下来,这之后许多个夜晚,她都是靠着崔洵寻得安心与平静。 从这日开始,苏怡安在监栏院住下,同崔洵一起。 起初,她基本上不敢出门,只要崔洵不再,她就反锁上门,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直到崔洵忙完回来。 炎平帝对于崔洵到底生了厌恶,将人从御前打发走,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安置,掌事太监揣摩圣意,将崔洵安排到了司礼监下辖刑名的提督太监手下,专职负责处理宦官违禁之事。 对新地方新活计崔洵从不多说,苏怡安看他一日比一日冷肃模样也不敢多问,她现在只觉得自己是崔洵身边的累赘,除了能为他缝缝补补或者偶尔涂个伤药按-揉下腰腿,其他全无用处。 不过有一点让她比较在意,那就是崔洵每日回来,身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不喜欢也畏惧。 崔洵同样,他每次对身上的味道都要皱眉,在渐渐习惯监栏院的生活之后,苏怡安偷偷的同从前给崔洵治伤的小太监搭上了话。 她觉得这人既然擅长医术的话,那手上应当也有些药材能祛除一下味道,否则每日里她看着崔洵出门总是心惊胆战。 小太监在宫中人面广,不止弄好了去味的香包,言语间还透露了一点消息。 “看人行刑?”苏怡安面色忽然发白,嗓音发紧。 “是啊,”小太监心有戚戚,“要知道那地方可是咱们这些人最不敢去的,我听说崔公公是每日里都要在一旁看人行刑的,躲都躲不了。” “你也知道,”小太监往上指了指,“既然是上面的意思,那咱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肯定是躲不开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苏怡安很勉强才让自己露出两分笑。 小太监摇摇头,“我也就是说说,其余的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好苏姑娘你不用去贵人娘娘们的宫里伺候,不然只怕比崔公公还不如,毕竟……” 剩下的他没说下去,苏怡安大概也明白他的未尽之意,无非是她这张招惹祸端的脸,从前有柳贵妃护着倒还好,现在没了依靠,还被赐给了崔洵做对食,若真去哪个宫里伺候人或者做事,只怕眨眼间就能招来祸事,到时候不止自己倒霉,还会拖累本就处境艰难的崔洵。 至此,苏怡安彻彻底底歇了做事的心思,多事之秋,她一分一毫都不想给崔洵添麻烦。 这晚,崔洵回来得比平日都早,苏怡安将干净衣裳送过去,备好热水让他洗漱,自己拿着火斗将衣服烫了一遍,末了配好挂起来,等明日崔洵穿时,血腥味就没那么重了。 崔洵今日洗得比平日都久,苏怡安捏着手里的小瓷瓶,等着人出来。 “等久了吧,抱歉。”崔洵做到桌前,准备用饭。 苏怡安将小瓷瓶递过去,声音细细,“给你的。” 崔洵放下筷子接过来,有些好奇,“什么东西?” “你闻闻看就知道了。” 将信将疑的打开瓷瓶,刚凑到鼻前,崔洵就闻到了一股清凉到堪称辛辣的味道,呼吸像是一下子被打开,再嗅不到那永无休止的恶臭腐败与血腥,清新得好似雪后初晴。 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连日来胸臆间盘桓了许久的憋闷感刹那消失,整个人都轻了一轻。 “谢谢,东西不错。”崔洵收下东西,难得露出个笑容。 苏怡安已经习惯他白日里清正守礼的模样,再看不到那次在冷宫中的唐突,除了晚上睡在一起时抱她抱得死紧,平日里崔洵几乎无任何异样。 但苏怡安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就像她从噩梦中醒来,崔洵抱着她一字一句的说着日后该如何弄死五皇子,教她在噩梦中振作,学着将自己的噩梦变成敌人的噩梦,那字字句句中的憎恨与野心,残忍阴毒与睚眦必报,她一点一滴看得明白。 夜里的她不正常,崔洵同样,他有着区别于白日里的诡谲可怖面孔,但这样的他,让苏怡安觉得安心且可靠。 被崔洵抱在怀里,她就像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满心的信任与依赖。 两人用罢饭,崔洵同她说起前些日子筹谋的事,“你弟弟那里已经有了眉目,七皇子如今已从五皇子那里将人接了过去,我的意思是将人送往江南,京城毕竟是非多,即便有七皇子庇护,他也算不上安全,且江南有神医,也可替他医病调养下-身体。” 提到弟弟,苏怡安立时来了精神,听完崔洵所说,她只稍稍犹豫了下,就选择了答应,“那就送去江南。” “你舍得?”崔洵失笑。 “不舍得,”苏怡安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可那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对你,对我,对阿惟。” 闻言,崔洵沉默,确实,将人送往江南是最稳妥的手段,一半是为了苏怡安姐弟,另一半却是为了他自己。 他日后要做的事情风险大危险多,稍不注意就会被人抓-住把柄,身边一个苏怡安已经是他的软肋,她的弟弟决不能成为第二个。 崔洵心里,他会救会庇护苏怡安,也会为她妥协,但苏惟不会,即便他是苏怡安的亲弟弟。 他能给出的善心与温柔已经尽付苏怡安,为了避免日后因为苏惟的事造成两人隔阂或者惹她伤心,现在将人送得远远的避开去是最好的手段。 他想,她应该是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看着目光澄澈的苏怡安,崔洵伸出手抚上她红-润脸颊,即便窝在这等腌臜的地方,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她依旧绽放得美丽。 这样的她,因着前些日子的事,他一直小心翼翼护着待着,不敢多逾越一分,除了晚间她做噩梦,他从不过分亲近,生怕惹来她抗拒与不喜。 然而,她这样信任他,让他心旌神摇,妄想亲近。 冰凉的指尖触到她肌肤,让苏怡安不由自主的眨了下眼,但她却没避开,只认真看着他,像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反抗。 崔洵想,或许这只是错觉,但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试试呢? 毕竟,她是他的对食。 更准确一点来说,她是他的妻子,那个昏君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与正确的事。 “恬恬。” 崔洵唤她的小名,这两个字念出来嘴里都似乎泛着甜味,夜色深沉,他抱她入怀,亲了她的额头。 第42章 吻落在额头上时,苏怡安绷紧了身体。 她很紧张, 但似乎又多了点儿什么, 屏住呼吸, 紧紧地抓着崔洵的衣襟。 崔洵只亲了一下就退开,看着她颤抖的睫毛, 把人抱在怀里不动了。 他看着烛光中落下浓重阴影的屏风, 屏风上是又旧又俗艳的富贵牡丹, 边角处还有着去不掉的污渍,就和监栏院乃至整个皇宫一样, 泛着股让人难受的劲儿。 和他身上冰冷腥臭的腐败味不同,苏怡安身上的香气是有温度的, 甜软温暖, 让人心折。 紧张僵硬的身体因为他并未更进一步而慢慢放松软化,崔洵动了下唇角, 对着苏怡安, 他有时候总是会忘记自己已经不是真正的男人。 然而, 每当想起现实, 他又确切的明白自己和她不会有未来。 即便他现在禁锢着她,名义上有着拥有她的权利,但实际上呢, 她可能会被人抢走, 也可能会自己选择背离。 毕竟,谁会和阉人一起在一辈子呢。 在宫里呆的久了,看得多了, 就知道和太监对食的宫女们到底是什么心思了,无论是他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是身边听说的,基本上少有能走到最后的。 不是逼不得已,女人们的心思总是要变的,即便是帝王身前的大太监,在宫外私底下娶了妻纳了妾,到最后的结果也没几个好的。 这些崔洵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理智清醒,也从不妄自菲薄,比起那些人,他条件要好上许多,无论是出身还是外貌,即便如今身体残缺,愿意搭上他的宫女也不少。 但那些人不是苏怡安,他崔洵也不是宫里那些出身卑贱给贵人为奴为婢才能站住跟脚的真正太监。 宣国公府突遭横祸,苏怡安才沦落到了现在这境地,崔家出事,他被人欺压逼-迫走到今日,起-点太高,过去太好,才显得如今愈发不堪。 两个人,有一个算一个,伤痕累累破败不堪,心里淤塞着太多东西,比其他人有更多难堪与难处。 至少如今的崔洵,没办法坦然的问苏怡安一句,“你愿意日后都同我在一起吗?” 以妻子的身份,以女人的身份。 他悉心呵护着怀里这团光,赌不起也不想赌,他自觉输不起,所以只敢谋动而后定。 “没事了,早些睡吧。”崔洵敛下情绪,拍拍苏怡安肩膀,像平日里那样,径自往床榻上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苏怡安轻轻舒一口气,她摩挲着发-痒的手指,拢了拢有些散开的衣襟,洗漱好躺到了崔洵旁边。 入了冬日,天气越发冷了,监栏院这里到底是下人住的地方,少见炭火,就算有平日里也得省着点儿用。 苏怡安裹着被子,冷得睡不着,若是之前,崔洵早就抱着她睡了,两人挤在一起取暖,这冬夜也不难熬。 今天可能是因着之前的亲吻,两人之间有那么点儿尴尬,且崔洵不主动,自己拢手睡在外侧,苏怡安不免苦恼。 她是真的冷,裹着被子也没多少热意,汤婆子暖一会儿就没了用处,等她半睡半醒时又被冻醒后,直接迷迷糊糊的蹭到了崔洵身边。 怀里多了个人,毫无睡意的崔洵把人抱住,她在他怀里打了个抖,贴得毫无空隙,手还揪着他里衣衣襟不放。 仗着人睡得沉,崔洵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咬了一下,这才叹息着睡了。 明日里还有许多事要忙,等他筹谋的事情有了起色之后,再说其他。 现在就这么过着也还好,她每日里在家等他回来,做着贤妻良母,总有一日-她跑不脱的。 *** 很快,漫漫冬雪落下的时候,崔洵开始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 苏怡安能见到崔洵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在监栏院的住处换了位置,虽说看着仍旧破旧偏僻,但内里却大变模样,比之从前好了许多。 至少,每日里好碳热水随意取用,饭菜的精致丰盛程度直往上提。 等某次苏怡安看到站在廊下同崔洵低声耳语的掌事太监时,她大概知道,崔洵做的事有了起色。 但这只是开始,伴随着新年临近,宫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帝王与后宫的贵人们,皇子与公主们,宗室与朝臣勋贵们,一波又一波的来来去去,忙得就差人仰马翻了。 这中间崔洵忙得两次发了高烧得了风寒都不肯歇,最严重那晚,苏怡安在床前守了一夜,端着药往人嘴里灌都灌不下去,最后没办法只能一口一口的哺进去。 她这一夜就看着崔洵烧了退退了烧,反反复复,过了几遍冰水,擦了几次烈酒,满屋子的酒味与药味,熏得她都有些恍惚,仿佛身在梦中。 但等天光破晓崔洵醒来那一刻,苏怡安明白,这一切不是梦。 她瞪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咬紧牙关,才没在崔洵看过来时哭出声来。 最后,只能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真怕你醒不过来。” 等崔洵醒来的那段时间,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崔洵不在了,她应当也是活不下去了。 和崔洵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他们彼此相依为命,崔洵成为了她新的家人,成为了她的支撑与依赖,她攀附着崔洵,才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 在阿惟已经被送往江南安全的现在,苏怡安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早就散了,没了崔洵,她大抵是不想再一个人活着的。 躺在床-上,病中的崔洵是有知觉的,无论是擦身还是喂药,她做的一切他都知道。 包括她紧紧抓着他的那双手,还有那和酒水一起落在身上的眼泪以及颤抖的身体。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满满映着自己的双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熬夜与担忧变得通红,眉目像是彻底没了精气神,只差处在心如死灰的边缘。 这一瞬,崔洵看清了自己对苏怡安有多重要。 他那么在意她,关注她,恨不得读懂她每一分情绪,搞清她一点一滴所需,这时候如何看不明白。 于是,他笑了,给了她一句保证,“放心,我不会死。”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活得好不好,但只要苏怡安还在,他想,他轻易不会死去。 死了抛下她,这个傻姑娘怕不是要哭死,他舍不得。 苏怡安再绷不住劲儿,趴在崔洵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忍不住,心里积了太多情绪,不哭上这一场,心里过不去。 哭声过去,新年来临,年宴上,因为炎平帝的心血来-潮,苏怡安同崔洵一起出现在人前伴驾。 沐浴在各色眼光与诸多窃窃私语中,苏怡安低眉垂目站在崔洵身侧,身体僵得厉害。 等听到晋安公主同炎平帝别有深意的请求,苏怡安才知道,她要了自己过去服侍,虽然仅限于在宫中的这段日子,但联想起往日里这位公主同崔洵的流言,她知道自己必不会好过。 宴会散场时,和崔洵一起离开的苏怡安看到了特意挡路拦人的晋安公主。 “崔公公好福气,父皇亲赐对食,苏氏如此好颜色,当真是得享艳福。”晋安公主扶着侍女的手,眉眼间俱是属于皇族的高傲与轻鄙不屑。 “不过可惜,公公到底算不上真男人,”晋安公主上前一步,冰凉指尖划过苏怡安脸颊,“苏氏,你倒是可惜了。” 她说完,欣赏了一会儿两人一个比一个麻木的神色,娇笑着远走。 苏怡安站在崔洵身边,捏着他衣袖的手指骨发白,她气得厉害,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一时间呼吸都有些发紧。 “放松。”崔洵拍了苏怡安后心一下,她胸口憋着的那股劲儿立时散了,靠在崔洵身上喘个不停。 “她说的那些话听过也就算了,何至于上心气到自己?”崔洵将她身上披风理了理,牵着人往回走,“比起这个,你该想的是去她宫里伺候这件事。” 等回到监栏院,崔洵简略的将晋安公主的性情说了一遍,等说到她尤其嫉妒女子美貌手段狠毒时,看着苏怡安脸道,“她将你叫到身边伺候,你的脸极有可能保不住,晋安毁人容貌的手段数不胜数,我会想办法帮你推了这桩差事。” 虽说崔洵现在在内宫之中有点儿保命的手段,但苏怡安也清楚,时间这么短,此次调她去伺候的事光明正大且有炎平帝亲口应允,只怕不好推却。 她相信崔洵保她的心意,也相信他的本事和手段,但姬家人什么模样,她现在见得多了也清楚,并不想崔洵以卵击石。 所以,“既然是圣命,我会去的,如果她只是为了这张脸的话,我不怕。” 苏怡安神色平静,“我这张脸从很早前就是惹祸的根源。” 崔洵皱眉,不喜欢听她这么说,但苏怡安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今日在宴上你也看到了,只要我有这幅容貌,身边就不缺麻烦,若是没了它也好。” 想起宴上或偷偷摸-摸或暗地里偷看苏怡安的男人们,崔洵眼神阴翳,他一日比一日明白权势与地位的好处,只有登上至高位,闹市怀金才能无忧无惧。 苏怡安看着低眉不语的崔洵,突然道,“若是我容貌有所损伤,你……” 她想问,我能不能还像现在这样跟在你身边,或者崔洵待她不会像往日那么好,但作为亲人,他愿意留下没了容貌就一无是处的她吗? 这些话苏怡安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只问了半截话,认真的等着崔洵的反应。 崔洵心底的担忧与沉闷尽数被苏怡安一句话盖过,他揽过苏怡安抱进怀里,什么都没说,只径自低头亲了过去。 这次,他亲的不是额头,而是嘴巴。 不是蜻蜓点水安慰哄人的做派,而是强硬的,炽-热的,缠-绵的,彰显拥有与占有的亲吻。 那属于情人眷侣与夫妻,既非救人者与被救者,也非亲人与兄妹。 苏怡安只反抗了一次就被崔洵压下,他力气极大,压着她动弹不得。 烛火灭掉,苏怡安被扔上了床榻,亲吻间隙,崔洵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若变丑了,我就不要你,所以,护好你的脸。” 他的手沿着衣襟滑入,带着冬日的凉意,“你身上若有伤,我也不会要你。” “你若是不想被抛弃,就护好自己。” 崔洵的牙齿触碰到温暖肌肤,只犹豫了一瞬就下了口,苏怡安压低的呼痛声被冰凉掌心捂住,愈发显得娇弱无依。 衣裳纠缠摩擦声中,苏怡安的惊惶意乱反反复复,崔洵吓到她的同时也安了她的心。 她想,崔洵肯定是不会抛弃她的,就算她变丑。 但她如果没了好看的容貌,他是不是不会像这样待她。 一时间,她突然有了容貌被毁也不错的想法。 五皇子曾经让她恶心了许久,被噩梦困扰,不愿意亲近除了崔洵之外的任何人,柳贵妃着嬷嬷们教导的那些床-事也让她恶心抗拒。 但此刻崔洵压在她身上,她除了略有不适稍有抗拒之外,并无太多的害怕。 他的声音,他的手,他的人,是除了自己之外最亲近的另一半。 苏怡安虽然不喜欢崔洵这样待她,但却没有想要做些什么来伤他的念头,尤其是当她衣衫尽褪崔洵却还是衣着完好时,心里那隐隐的抗拒也在淡化。 她想起许多个晚上,崔洵抱着她时的姿态,他抱她抱得很紧,却从来没彻底褪过自己的衣裳,他洗澡时尤其避讳她,下-半-身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同她接触。 他自己或许没注意,但久了苏怡安就发现了,尤其今天晋安公主那一番话,她想,崔洵到底是在意的。 他劝她别在意晋安公主那些话,他自己应当也是不在意的,但他很在意自己身体残缺这个事实,所以同她相处时才处处避讳。 从前,苏怡安对此感触并不深,和崔洵一起的日子,她同外人接触的也少,所以,真正对“公公”这个身份的认知与理解并不多也不深。 但此刻崔洵的失控让她隐隐察觉了异样,他们之间到底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她想起同小太监见面时对方感叹的那几句,想要个能相依为命说知心话的对食,却也明白除非主子恩典,否则他们这样的人根本毫无可能,就算主子有时候真开口给了恩典,那做对食的宫女却也不见得心甘情愿。 看着她替崔洵缝补衣物操心日常琐事,小太监的眼睛里满是羡慕。 “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性命,难得有个能帮扶着安心过日子说知心话的,好好珍惜吧。” “苏姑娘不容易,崔公公也难,难得有在一起的福气,就多多惜福,否则我们这些人多羡慕呢。” 这些回忆让苏怡安心软,崔洵是不能同她真正在一起的,所以,多由着他一些有何不好呢。 毕竟,他待她好,她也应当好好的待他。 崔洵察觉到苏怡安的软化与放纵,她揽着他,摆出交付的姿态,除了紧紧的闭着眼微微发抖,几乎就像一场心甘情愿的献祭。 他没停下,选择了继续,即便本来只是一时之气与突如其来的冲动,现在也到了无可扭转的境地。 闸门又一次被打开,他放纵了自己的妄念,以毁掉之前苏怡安心里的他做代价,换来了此时此刻。 崔洵又一次低头亲吻了她,伴随着汹涌的情绪与铺天盖地的黑暗。 一日又一日在这座冰冷的皇宫中挣扎求生,携着满身去不掉的血腥腐臭,扭曲的自己,胸膛里腐败的心,黑夜里的压抑可怖与怨毒憎恨,慢慢酿成了皮囊下裹着的毒液。 他想起那些被自己亲手赋予痛苦与死亡的人,想到火光中鄙夷不屑的眼神与脸,抓紧了禁锢着苏怡安的手。 他现在只剩怀里这团光了。 连自己都彻底失去。 如果苏怡安恨他不要他,崔洵想,他只能在漆黑泥泞中越走越远。 但她回应了,回应的是柔软与放纵,崔洵抱着她,轻声一笑,或许,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还有更多。 第43章 自那一晚之后,苏怡安同崔洵之间的关系改变了。 她从前认定的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的亲人关系崩溃, 转而多了某种属于男女之间的情愫。 苏怡安从未经历过这些, 身边也再无长辈教导, 不知所措的应对中,她下意识的选择了跟随崔洵。 不管夜里发生过什么, 他们始终是彼此最亲密也最值得依靠的家人, 这点不会改变。 两日后, 晋安公主的侍女来寻人,苏怡安在崔洵的担忧中离开。 晋安公主住在了九公主的偏殿, 九公主才五岁,整日里由嬷嬷带着, 和这个年龄差距甚大的皇姐也不亲近, 所以苏怡安一路走来,见到的是这位早已出宫嫁人的公主的横行无忌与一手遮天。 即便嫁了人, 她依旧是这宫里最得帝王喜爱的公主, 所以人人不敢懈怠。 晋安公主坐在后花园的小亭子里赏梅, 艳红的馥郁梅花冷香缭绕, 苏怡安看着她同身边的英俊侍卫调笑,心中暗惊。 她只听崔洵说这位公主风流成性荤素不忌,没想到在深宫-内苑也毫不遮掩。 “人来了?”晋安公主看过来, 眉眼间满是春-情, “既然来了,就先给本宫煮个茶吧。” 苏怡安行礼,领了差事就往一旁去, 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倒是晋安公主注意到身边侍卫被勾走的眼神,神色不大痛快,“你先回吧,等过阵子本宫有时间再寻你一起赏花。” 她语气冷淡的打发年轻侍卫,那侍卫面色温柔的又低声调笑了两句,等晋安公主眉间再无阴翳,这才施施然告退。 等人走远,晋安公主慵懒道,“这男人啊,就跟猫似的,你上赶着哄人他嫌弃,你若是稍微冷淡一二,他就乖乖的来蹭你的手心,骨子里都是贱性儿。” 她这话明显是说给一旁的苏怡安听的,但苏怡安只专注眼前小泥炉上沸腾的滚水,全然不往心里去。 她不清楚晋安公主这话有没有道理,也不感兴趣,毕竟,除了崔洵,苏怡安并不想和任何一个男人亲近。 等泡好的香茶入口,晋安公主挑眉,“手艺不错,家学渊源,倒配得上你的出身。” 苏怡安垂头,只回了一句谢恩话,依旧不动。 晋安公主看着眼前的少女,比她小几岁的年纪,容貌却生得甚美,同她从兄长那里听来的倒是一般无二,想想,只差一点这人就会变成她的庶母,若非五皇子从中作梗,如今只怕深受帝宠。 但她那向来喜爱美人的父皇也并非对此无意,想想年宴上父皇的眼神,晋安公主哼笑,果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还是块让人惦记的香肉。 对自家父皇猎-艳美人的心思晋安公主不予置评,她纯粹只是看眼前这张脸不爽,碍于父皇对苏怡安的兴趣,脸是不能动了,其他地方到可以磋磨一下让她舒心。 “既然是来本宫这里当差的,那就跟着茹心做事去吧,”晋安公主招来心腹侍女,“本宫不喜下人出错,你做事且用心着点儿。” “奴婢遵命。”苏怡安跟着侍女去了殿内,转眼间就被安排了一大堆活计。 酷寒干冷的天,偏偏给她安排了一大堆需要水洗的活计,苏怡安看着成堆的衣裳和碗碟,还有领事嬷嬷蓄意为难不给热水的脸,沉默着开始做事。 来之前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倒也不惊讶,只埋头做事。 她想着熬过这几日就好,谁知道下午晋安公主这里就迎来了上门拜访的七皇子,那是个眉眼清正的青年,虽然跛脚行走不便,但气质温和言谈亲切,和宫里曾经见过的许多姬家人都不同。 苏怡安听到七皇子就想到对方营救阿惟送去江南的恩情,她只知道崔洵曾是七皇子的伴读,两人关系不错,但自己却是没见过的。 她想,若非明远侯府出事时七皇子远在佛山陪同太后娘娘,只怕崔洵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皇姐,这人我就带走了,今日领了皇姐的情,日后若有事只管差遣弟弟,弟弟必无不应。” 七皇子笑眯眯的同晋安公主拱手,神情欢欣,晋安公主拿手点了点人,笑容无奈,“你啊,也就仗着姐姐-疼你,行了,把人带走吧,也省得在这里碍眼了。” 爽快应声的七皇子对苏怡安使了个眼色,带着人就往外走,苏怡安老老实实紧跟其后,两人一路回了监栏院。 “阿洵托我救人,幸不辱命。”七皇子笑着道,“苏姑娘,等你回去见阿洵的时候,记得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苏怡安行了大礼,“谢过殿下救命之恩,小女代自己、代弟弟阿惟谢过殿下恩情,日后必谨记在心,殿下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七皇子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不自在,“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再说我若真让你替我赴汤蹈火,阿洵必得同我好好说道说道,我可不敢做。” 两人又说了两句,七皇子催着人回去,“这边我不便久待,你也早些回去,宫里虽然规矩严,但也有腌臜之事,你自己多加小心,一切等阿洵回来再说。” 苏怡安和人告别,在七皇子目送中迅速走远。 直到看着人进了门,七皇子才叹一口气,脚步沉沉的离开了。 他没想到自己见到心仪姑娘的这一天,却是知道她家破人亡孤苦无依被赐给了屡遭劫难的好友做对食,更甚者,父皇也对她有意。 两年前,他在南山上惊鸿一瞥,心中有了佳人,还没等找到人求亲,父皇就因为严氏的谋不轨案大怒,朝堂内外诸多朝臣勋贵牵连其中,帝京血流成河。 而他最好的朋友与心仪的佳人,都成为了其中的牺牲品。 更甚者,崔洵惨遭酷刑,意中人也成了好友的对食。 七皇子揉揉闷痛的额头,叹息着走远,他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好友将苏怡安托付给他。 他对苏怡安有意,想照顾她,但她却又是好友的对食,严格一点说,甚至算得上是妻子,他既希望崔洵身边有人陪伴同甘共苦,却又不希望那个一同吃苦的人是苏怡安。 满心的烦恼思绪,七皇子最后到底还是选择将满腔心思压下。 除非确定阿洵对她无意,否则他绝不会先开口。 *** 最后,七皇子到底没有开口的机会。 因为他曾经的伴读,他遭遇了诸多痛苦与不幸的好友,在漫天大雪中,撑着一把青竹纸伞同他道,“文俭,我离不了她。” 她是他活着的那口热气儿,是让他拖着这具身体还能神志清明的走下去的根基。 没有苏怡安,崔洵依旧会活,但活着的姿态不会像此时。 他身上穿着她做的衣裳,腰间挂着她绣的荷包,手上涂着她精心求来的膏药,胸口处是她留下的一股热意。 这恶心的宫里有他和她两个人的家,他每日在外面看再多丑恶见再多仇人,都比不上回去的一碗热汤。 他是要复仇,为明远侯府,为宣国公府,但复仇是为了更好的活着,而不是倾尽一切就此死去。 苏怡安是崔洵的妻子,是明远侯府的嫡长媳,是崔家的宗妇,崔洵是苏怡安的丈夫,是宣国公府的女婿,也是苏家托付宝贝明珠的唯一。 他们背负着彼此最温暖最深重的期望,理应相携着一起走到结局。 看着越发沉稳深沉的好友,七皇子涩然道,“我明白。” “但是阿洵,我父皇他……”七皇子垂头,声音嘶哑,“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父皇他到底年事已高,你做事,能不能,能不能……”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那是他的父亲,七皇子不可能坐视不理。 如今宫中气氛越发诡谲,无论是帝王沉迷丹药也好,还是大肆宠幸他从民间带回来的舞姬也罢,就连那几个总是不安分的兄长与弟弟都屡屡跳出来搞事,七皇子人微言轻,阻拦不了一二,但至少,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下场太过凄惨。 好友对姬家对几位兄长的恨意他能理解,毕竟是明远侯府和同宣国公府的灭门死仇,那些向来不对付的兄弟们也就罢了,但父皇他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文俭,”崔洵看着好友,眼神清明,语意沉沉,“不管你信不信,陛下的事确实和我无关。” “你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去问问你二皇兄,那炼丹献药的老道和他是什么关系,问问你四皇兄,那舞姬又是何人蓄意调-教。” “还有你后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庶母,她们在这些事中又出了几分的力。” “你该寻的是这些人,而非我。” 七皇子在这一连串的话语中越来越沉默,雪花飘飘扬扬,许久后,青年抬头勉强一笑,“抱歉,阿洵。” “我先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梅林中,青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崔洵紧了紧大麾,拨了下自己手上的扳指。 七皇子确实没看错他,如今宫中这诸多乱象和他不无干系,但崔洵觉得,他充其量不过是给某些人行了个方便。 论心思狠毒,敢想敢干,他不及姬家人。 说实话,若不是他中间使了些手段拦了他们一把,他仇人的儿子和女人们早就送他进了皇陵。 只不过,他拦下他们并非出于好意,只是想让那些该死的人多一些生不如死的日子而已。 想到他身边越聚越多的力量,崔洵抬头笑了下,大鱼已入网,也是时候杀几条小鱼祭刀了。 苟延残喘的五皇子,半疯半傻的晋安公主,还有颍川伯府那上蹿下跳的一家人,是时候拉出来寻个消遣了。 他撑着竹伞步下台阶,不远处候命的小太监立刻跑过来服侍,崔洵接过那人递来的手炉,开口问话,“夫人呢?” 在崔洵手握权势之后,底下人的称呼就从“苏姑娘”变成了“夫人”,当初这体察上意的太监如今早已做到掌事,可见所办之事甚合崔洵心意。 半个月前崔洵同苏怡安搬到了宫外,他每日里进宫上值,苏怡安在家中等他回去,仿如寻常夫妻一般。 以崔洵如今的性子,本不可能将苏怡安送出宫外那么远,但近来宫中正值多事之秋,炎平帝每次服药之后都会性情暴烈,动辄对身边的人责打诛杀,有时候昏头昏脑之下还会提起多年前旧事,被暴戾情绪主宰的帝王昏聩旨意频出,已有不少勋贵朝臣深受其害,如此时局,崔洵不想赌那点儿运气将人放在宫中。 小太监接过伞遮好,低声说着宫外传来的消息,“半个时辰前夫人从下面选了两只小猫崽,一只白皮黑花,一只黄皮斑纹,两只猫都亲人,夫人很喜爱,就让人弄了羊奶喂猫,这会儿应当是在家中等着您回去。” 崔洵关注苏怡安,这每日里替他传消息的人就有三波,隔两个时辰传一次消息,比关注宫中形势与帝王情形更甚。 崔洵昨日在宫中呆了一整晚没能回去,这会儿听到小太监所述,脚步快了些。 “那今日就早些回去吧。” 他倒要回去看看,他不在她养猫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打算分了他的宠爱? 在宫中待了近三年,崔洵哪处都熟悉得很,一路领着人准备离宫,却在半途遇见了红光满面就差喜形于色的二皇子。 “崔公公!”每次见他都一副大嗓门的二皇子让崔洵甚是厌烦,他能容忍这蠢货到现在,充其量不过是这人当初没参与对他的落井下石。 在众多仇人中挑一个能多容忍一段日子的,对崔洵来说并不难,难的是要容忍眼前这个蠢货一直蹦跶,尤其最近或许是觉得自家父皇病入膏肓,后宫中变故频频,登位有望,这人愈发不加收敛了。 想起上次二皇子意外看到苏怡安时的垂涎神情,崔洵觉得,或许趁早送老皇帝去死再送这个不孝儿子路上服侍,是个不错的选择。 二皇子拉着崔洵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归根究底无非两句话,就是替他守好这宫里,一旦炎平帝出事就传消息给他过来接“遗诏”,至于其余那些同样蠢-蠢-欲-动准备逼宫的弟弟们,大家真刀真枪见真章。 外家实力雄厚,妻族同样不俗的二皇子手握帝京禁军防卫权,对上一干想抢皇位的弟弟们全然不惧。 崔洵耐着性子和人周旋了两句,末了带着人快步离开,再待下去,看着那张脸,他怕自己忍不住提前把人弄死坏了大计。 天色黑下来时,苏怡安抱着两只乖巧粘人的幼猫等到了回来的崔洵。 这人一回来就把猫扔进了侍女捧着的猫窝里,他自己则抱着苏怡安低头就亲。 苏怡安早已经习惯崔洵回来的做派,老老实实呆在他怀里被亲了个透,等崔洵舍得放开时,她才捂着胸口气喘不止。 “小东西抱得挺紧,看来你是真喜欢它们。”崔洵抚着她胸口似笑非笑。 按住那只作乱的手,苏怡安面色绯红声音微哑,“你手底下那些人送过来的孝敬,我拿来逗个趣。” “夫人若是想逗趣,自当来训我,那两只小东西能让你有什么趣味。”崔洵轻-咬了下她耳朵,笑意深深,“我花样儿可比那小东西多多了。” 苏怡安最受不了崔洵说这些话,她绷着脸,脸颊绯红,身体轻-颤,用力去推这人蓄意挑-弄的手,“你别闹我,先用饭。” 崔洵向来主意正得很,这会儿自然也听不进去,抱着人就进了内室。 惊呼声中,苏怡安被捂了嘴,夜色渐渐深沉,风雪愈加的大,她到底还是在崔洵怀里化成了春水。 第44章 苏怡安坐在马车上,看着不远处颍川伯府门口那乱糟糟的一片, 神色平静。 身旁, 为人伶俐的侍女正不急不缓的说着这家人的事, “……卢氏心中不满,同陈家人起了争执, 找来娘家哥哥助阵, 听说昨晚伯夫人被气得吐了血, 大半夜的拿着帖子求到了张太医家门口,卢氏肚子里的孩子听说也不大好, 半个时辰前,陈丽茵得了消息回来娘家, 这会儿正同卢家人对峙……” 侍女的叙述从头到尾完完整整, 毫无偏颇,不管是王氏苛待儿媳, 还是卢氏不甘示弱, 抑或者陈玄宠爱妾室以致家宅不宁, 就连陈丽茵那个侯府庶子的夫婿在外寻花问柳都未曾放过, 一五一十说得清楚。 “大人的意思,若您有想做的就吩咐,若没有, 他就自己动手处理了。” 明知道这句话下面掩盖着的黑暗与血腥, 侍女依旧说的平淡自然。 苏怡安放下帘幕,摇了摇头,“我不干涉, 随他处理吧。” 车外马夫得了吩咐,驾驶着马车缓缓离去,苏怡安闭目养神,将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挥之脑后。 若是从前,她心中或许还充满着许多的不甘与怨恨,但大抵是这几年安静惯了,早没了从前的心气,看到陈家那些人颇有些视之如无物的感觉。 崔洵总觉得她太天真软弱,一旦没他看着,是个人就能欺负她,但苏怡安清楚,她之所以如此平静安然,是因为有人倾心相护。 那个总是急她所急想她所想的人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说话做事快她一步,久而久之,她自然没了争强好胜之心。 这都是崔洵自己宠出来的。 比起看这些人,她更愿意花时间花心思去想崔洵,比如他身边多的那些人性情如何,那不请自来的所谓神医医术如何,他今天在宫里遇到了些什么事,这两日能不能照常回来,发疯的炎平帝有没有为难他,他和那些皇子们与虎谋皮会不会反噬等等…… 你看,她担心的挂念的事这么多,有她和崔洵的小家要经营,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分给那些再翻不起风浪也看不进眼里的无聊之人。 帝京之中,因着帝王病重不起的消息越发风声鹤唳。 在崔洵的忙碌与时常彻夜不归中,半个月后,炎平帝驾崩的消息传出,连带的,还有传位二皇子、圈-禁四皇子等人的消息。 苏怡安作为最亲近的那个人,从崔洵口中听到了真-相,比如二皇子是如何逼死他那位死抓着权柄不放的父皇的,四皇子等人又是如何联合后宫嫔妃逼宫兵变的,三日前京中戒严的那晚,又有多少人死于皇位争端。 这一切都隐没在了过去的夜色里,剩下的,只有白日里站在朝臣勋贵前面拿着遗诏登基的二皇子。 炎平帝的死没闹出多少水花,这个在生命最后期限里昏聩暴戾的帝王早已磨尽了臣子们的忠心,或者说,从当年那场任性恣意的谋不轨案开始,他就已埋下了祸根。 后宫之中,无论是他的女人们还是儿女们,对他活着这件事都并不期待,尤其是那些迫切想要荣登大位的儿子们,更是苦心设计费心筹谋。 现在,众叛亲离的他终于进入了帝陵,再无人愿意问津,大家更在意的,是十日后登基的新皇。 二皇子的登基大典筹备得紧张且有序,朝廷内外运转自如,苏怡安看到面带疲惫出现在门外的崔洵,心中担忧。 俗语说,狡兔死走狗烹,她很怕崔洵忙碌一场尽皆成空。 假若那些谋算真的未曾奏效,至少,她希望能和崔洵寻一处偏僻地方隐居,过普通人的日子,好过日日担惊受怕。 她的这些担忧没能和崔洵诉说,因为,他就算回来,也依旧日日忙碌,书房里总是人来人往,他夜里还要隐藏行踪出外办事,除了偶尔能得到一个安抚的亲吻,崔洵再顾不上其他。 “放心,很快就好了。”离开前,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轻声安慰,“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就可高枕无忧,到时候才能活得顺心。” 苏怡安满目忧心看他,最终只给了一句话,“我等你回来。” 崔洵对她笑笑,戴上兜帽转身就走,夜色中,他的侧脸冰雪般冷硬,眼神刀锋般骇人。 那是男人奔赴战场的姿态,就如他从不曾弯下的脊梁般,透着不可摧折的力量。 *** 新皇登基大典举行那天,崔洵袖手站在家中,看着皇宫的方向目露笑意。 苏怡安端着熬好的药过来,看到的就是崔洵志得意满的笑脸。 “喝药。”她吹了吹药,送过去,“喝完之后去睡一会儿,独孤大夫交代了让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否则这病好不了。” 崔洵就着她的手将药一饮而尽,带着苦涩味道的唇-舌让苏怡安也尝了味道,“好,都听夫人的。” 苏怡安瞪他一眼,将空碗交给侍女,任由崔洵揽自己入怀。 “别担心,只是风寒,过两天就好了。”崔洵软声道,“我在家陪你两日,过后咱们去山上赏梅,顺便去温泉行宫那里玩两日,就当消遣了。” 崔洵说是风寒,苏怡安也就信了,那个独孤俦医术确实不错,至少这几年崔洵身体不适的时候比从前少了许多。 但她清楚记得从前那小太监说过的话,崔洵寿数有碍,那一场磨难让他失去的实在是太多,独孤俦纵然医术超绝,也改不了天命。 唇齿间还留着刚才的药味,苏怡安太清楚这不是什么治风寒的药,但崔洵这么说,她也就信了。 她历来是最信他的,无论是宫中那些日子也好,还是现在被圈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也罢。 外面说她被崔洵豢养作为禁脔的闲话她听得多了,从不曾往心里去,崔洵什么样她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她,她的心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 比起蓄意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苏怡安更恨那些人权阉、阉人的叫,每出门一次,都要听一耳朵的恼人话,久而久之,她也就烦了出门。 崔洵喜欢她呆在他手心里,她愿意如他的意。 很快,新皇登基之后,苏怡安明白了崔洵的打算。 新帝确实想来一场兔死狗烹,只可惜崔洵不是傻-子,内宫之中,崔洵无数眼线,且手握禁军,宫外他合作扶植的内阁首辅扶摇直上,和皇帝势均力敌。 后世史书中所说的阉党或崔党此时已隐隐成形,二皇子不负崔洵的蠢货评价,比他那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父皇还不如。 这样无力的帝王注定只能成为被臣子们摆布的傀儡。 文臣,武将,勋贵,宗室,帝王,千丝万缕的网中,崔洵以阉人宦官的身份立足,他有许多敌人,但也有许多同党。 为了利益,为了权势,敌人可变合作者,朋友能变背叛者,男人们以家国江山为战场,肆意争斗,硝烟血腥都只是陪衬。 一年又一年,苏怡安看着崔洵一步一步走向高位,看着他挑起党争斗,看着他弃车保帅,看着他荣光权势加身,看着他人人喊打。 崔洵不是个好人,苏怡安知道,无论是她亲眼所见也好,还是外面传闻也罢,这么多年下来,他确实移了性情变了许多。 或许曾经的他只想着报仇,但后来,无论是为了野心还是为了自保,他都走得太远,摊子也铺得太大。 他身前身后站着无数人,自己在身在网中,即便他主宰了新一轮帝王的选拔,也不能否认,他其实也在铺天大网中作茧自缚。 站得越高,走得越远,敌人就越多,锋芒毕露时威慑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暴露了自己。 苏怡安想起外面那些人形容崔洵的话,性猜疑残忍且阴毒,好阿谀奉承,睚眦必报,阴晴不定,随手认下的干儿子能从皇宫门口排到家门口。 但能叫苏怡安一声干娘且被她点了头的,寥寥无几。 崔洵把这些干儿子当小猫小狗拿来哄她开心,也当做工具拿来办事,但苏怡安心里,她的家人除了远在江南的阿惟,只有崔洵。 她不需要他费力讨好,也不需要他给她女人最尊崇荣耀的地位,她唯一求的,就是崔洵能平平安安的多活两年,和她一起走下去。 所有人都说她是崔洵不可碰触的逆鳞,对苏怡安而言,他也是同样。 如果她能护着他,她也愿意做尽一切。 廊檐下,春雨绵绵,崔洵指尖捏着一朵沾了雨水的粉红桃花。 “这花今年开得好看,等雨停了我带你去赏花。”他笑得煞是好看,一身浸-淫于富贵权柄之中熏陶出来的威严,只看着一个人时,满心都是纯粹的温柔。 苏怡安被晃了眼,接过那朵艳-丽桃花,慢慢点头,“好,我等你。” 赏花的路上,他们碰到了一个邋遢道人,本以为是个意外,谁知道过几日后苏怡安意外看到了崔洵同那道人说话。 那时候,她刚从一场蓄意讨好她的茶会上回来,灌了满耳朵的谄媚言辞,不胜其扰。 见到她,两人停下话茬,崔洵像以往般嘘寒问暖,牵着她往内院走。 苏怡安侧身,看到那道人半隐在花木后的身影。 那奇异的眼神,她只惊鸿一瞥,就牢牢记在了心间。 心里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此后即便她再三追问有关那道人的消息,崔洵都没透半点儿口风,瞒得是滴水不漏。 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再提了,直到某次独孤俦给她诊平安脉,似无意般问了一句崔洵的身体。 “还好,和往日一样。”苏怡安道。 独孤俦微愣一下然后点头,“没事就好,那等大人有空了我再来请平安脉。” 这短暂间隙,苏怡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几不可查的怜悯与悲哀。 然后,就是崔洵的异常忙碌。 携着满身冷意回家的人,每走一步都脚步沉沉,站在卧房外,崔洵看着那被心腹在各处安置好的火油,面无表情。 那老道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独孤俦的嘱咐也犹在耳边,作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的人,问他要不要赌一个可能。 崔洵想,一场豪赌,有何不敢。 但事实上,他却不敢同苏怡安说一个字,无论是他命不久矣也罢,还是他的痴心妄想也好,他都一字未曾透露。 是怕她拒绝吗?不是。 是怕她质疑?也不是。 崔洵想,他不想见到的,大概只是她知道他命不久矣时的神情。 他曾经对苏怡安说过,他不会死,那是他对她的承诺与誓言,然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必须先抛下她离开。 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老道欠姬家的,他要为姬家护持江山,姬家欠他的,他肆无忌惮,祸乱朝纲,他们总是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辩驳。 只有苏怡安,她从来天真温柔,却要被他人肆意毁了人生。 如果,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崔洵想,他愿意赌这一把,即便他早就心硬如铁,从来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但为了苏怡安,他愿意试一次,如果一切成真,他会重新得回一切。 至于代价,无非是替姬家守着这必亡的江山罢了。 外族南下,直取帝京,屠城百万,民若犬畜,这样的未来,他会未雨绸缪,力挽狂澜。 昏暗床帐中,她睡意沉沉,身子朝向他的位置,眉头微皱,似是不安,似是不满。 崔洵微微一笑,带着满身凉意搂她入怀。 恬恬,我回来了。 第45章 帝京,炎夏将尽, 街头巷尾梧桐开始落叶, 喧闹的繁杂声响中, 凉意涌起。 清晨凉风同外面明澈阳光一起穿过纸窗,吹进屋内。 青玉拿着东西进来的时候, 发现自家小姐这会儿仍旧坐在梳妆镜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在发呆。 “小姐, 怎么了?”青玉不解,这几天小姐情绪就有些怪怪的, 她想着是忧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公子,但现在一看, 好像又不大像, 总之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应当是有哪处不对劲的。 苏怡安从丫头的声音中醒过神来,看着镜子里神情茫然的自己, 摇了摇头, “没什么, 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 “若是没睡好, 待会儿用过早饭您再睡个回笼觉好了。”青玉招呼丫头们摆好早膳,将手中的信封递过去,“崔公子托人送来的信, 刚到就给您送来了。” 话一出口, 苏怡安神情振奋许多,一边由着侍女给自己梳妆打扮,一边拆开信件仔细阅读。 半年前崔洵带着人出了京, 以他的本意,是不舍得离开家人和苏怡安的,但大事在即,该做的事必须去做。 他几番筹谋,都没能让苏怡安一起,最后只得满怀遗憾的带着人上了路。 半年未见,崔洵从帝京南下江南,又从江南起身去往西北,风餐露宿,忙忙碌碌,连带着苏怡安都没收到多少消息。 上封信里他说近日就可回京,让苏怡安小小的高兴了一把,她从来不会拦着他做正事,但并不妨碍她想念崔洵。 自崔洵回来,时间已过三年,如今苏怡安十六岁,两人在去年定了亲事,成了未婚夫妻,还未曾好好享受少年人之间的甜蜜,崔洵就开始陷入了无止境的忙碌中。 时间越近,苏怡安越担心上辈子的事情重演,即便清楚的知道他们早已做了许多努力,很多事已经改变,再不会重演,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担心。 事实上,这几日-她都睡不安稳,梦中心惊肉跳,无他,这几日正是上辈子宣国公府出事之时。 苏怡安揪着心,一日又一日熬过这段日子,直至今日一切彻底过去,她才算是松了那口气。 刚好,崔洵的信也送到,她从头看到尾,眉间笑意越来越深。 信上说,他们十日前已经从西北启程,若是路上无碍的话,怕是这两日就会到京,除去那些简单交代行程的话,崔洵更多的写的是他的思念,在路上看到的风光,曾经有过缘分的故人,点点滴滴构成了一路旅程。 苏怡安看着,觉得自己似乎人就在崔洵身边,和他一起看过江南的烟雨与山水,和他一起经历过北面落日的空茫浩渺,形形色-色的人群,花红柳绿的世俗烟火,满心都是对方眼里的景色。 看完信,她是那么想去崔洵身边,和他一起踏南往北。 曾经他们困在帝京之中许多年,丝毫没有离开的机会与自由,现在,或许可以想象一下日后的自由自在。 他们家人俱在,身体康健,家族安稳,没有后顾之忧,尽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 “小姐,梳好了。”青玉看着铜镜中让人移不开眼神-的少女,心生赞叹,她们家小姐,当真是越大越出色,外面帝京第一美人的称呼实在是实至名归。 只可惜,这些却是不能说的,家里主子们不喜,小姐也不愿听,很是排斥。 苏怡安看着镜中的自己,还算满意,比起上辈子的凄风苦雨茫然无依,如今所有一切美好的都像一场梦。 用过早饭,苏怡安去见了母亲,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就去花园里找了个地方坐着绣荷包。 前阵子崔洵说他的荷包无意间丢失,催着苏怡安再绣一个送他,人就快回来,她自然要用心些。 荷包已绣的差不多,只剩收尾,弄完后苏怡安用过午饭,睡了个午觉,天一下子暗下来。 “明明白日里天气还不错,这会儿倒阴沉下来了。”青玉看着天色,有些担忧,“小姐,这晚上的花会咱们还去吗?” 今年京里来了不少异域商人,带来了许多异域花卉,京中商人见机,互相合作组织了许多场花会,白日里赏各色奇花异草,到了晚上还有许多玩闹游戏与漂亮花灯,一时间很是热闹。 苏怡安前些阵子因为挂念往事一直心神不定,也没心思凑这个热闹,拒了崔媛的邀约,如今心神安宁,下午青玉提起,她随口应了,谁知道晚上这会儿天色有变。 她看了看天,决定不改行程,“天色也就阴沉一些,看着不像有雨的样子,无碍。” 到了晚上,苏怡安带着几个护卫,坐着马车去了花会那条街。 灯火阑珊中,游人如织,到处都是带着笑容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相伴逛街的青年男女尤其多。 苏怡安下了马车,站在街口处看了一会儿,不大想过去。 逛街赏景是不错,但这样热闹欢欣的气氛里,她自己独自一人,颇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许多景致不错的展花台前,提着花灯的大多成双成对,更显得带着丫头和侍卫的她形单影只。 青玉觉出了点儿什么,开口道,“小姐,咱们还去吗?” 苏怡安看看四周,点头,“简单转转好了。” 一行人沿着街道慢慢走,虽说苏怡安带了面纱遮掩,依旧招来不少视线。 她不喜欢出门就是因为这个,从前崔洵在她身边,出于避忌,许多人并不会这么大胆,但时移世易,这会儿不是从前,落在身上的视线到底让人不适。 边走边看一会儿,苏怡安就没了心情,自己已经变成别人赏的景儿,能舒坦才奇怪了。 被扰了兴致,苏怡安带着人回了马车所在的位置,刚到近处,就看到车旁多了两个护卫,模样有些眼熟。 刚认出这两人是谁,心情略有起伏,她就听到身后那人熟悉的嗓音。 “恬恬。” 崔洵叫苏怡安,音调从来和别人不同,此刻喧闹的夜里,不远处是花灯月色,他站在她身后,披风盖下来,彻底将人拢进怀里。 恬淡悠远的香气漾在呼吸间,苏怡安听到耳旁的轻笑声,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你回来了。”她道。 “没日没夜的赶路才赶回来,想不想我?”崔洵如今越发厚脸皮,当着苏怡安的面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他把人往怀里搂紧了些,贴着她耳朵轻轻开口,“我想死你了。” 听过许多次还是不适应的苏怡安满面晕红,轻轻应了一声,“嗯。” 崔洵笑出声,心满意足的搂着人上了马车。 本打算回府的行程,因着崔洵的归来改变,只有两人的马车中,苏怡安被崔洵抱在怀里互诉衷情。 年纪渐长,苏怡安每次同崔洵见面都心惊胆战,这人行-事越发肆意,可说是胆大包天,和拘谨羞涩的她截然不同。 从前仗着两人的情分每次见面都要亲-亲抱抱,苏怡安忍了,被迫每次都要如他的意摸-摸那东西,她也忍了,但随着这两年她逐渐长成,过分到每次都要剥她衣裳就不能忍了。 所以,苏怡安心有气恼不想同他见面,奈何崔洵软硬兼施总能让她心软,不知生了多少闲气。 这次,半年未见,初见崔洵还能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同她说两句,但等马车缓缓行进,马蹄哒哒声中,喧嚣夜色里,她被人揉-捏成了春水,衣衫凌-乱的置身于崔洵怀里,万分窘迫不敢出声。 “恬恬,你真是越来越甜了。” 崔洵声音含糊,语带笑意,抚着她的后颈将人按在怀里,手下四处摩挲。 苏怡安拦不住那只作乱的手,也逃脱不了崔洵的掌控,只能憋屈的忍住声音,又气又怕,身上热汗涔-涔。 她从前就最怕崔洵这般作弄她,如今亦是,且因着崔洵恢复正常,在这方面的恣意与偏执更是让她心惊。 胸口处泛起微微的疼痛,被人先咬后舔,苏怡安又是难受又是慌乱,指尖划过崔洵脖颈,勾出两道红痕。 “你,别太过分。”苏怡安声音颤抖,被崔洵身上的骇人热度吓到。 “从前都习惯的事情,这会儿怎么叫过分?”崔洵哼笑,“你高不高兴舒不舒服我可最清楚不过了。” 掌控她的手指微微用力,苏怡安没压住声音,短而急的音调在封闭的马车里掀起小小的波澜。 “我要生气了!”羞恼不堪的苏怡安语带泣音,是真的快被崔洵折腾人的手段逼哭了。 她从来不擅长拒绝崔洵,从前是,现在亦是,偏偏崔洵疼她宠她也喜欢欺负她。 车厢昏暗的灯光中,苏怡安背光坐在崔洵怀里,看到他的眼睛,那亮得瘆人的眼里暗潮涌动,带着让她惧怕到想逃的情思,席卷而来。 那一瞬间,苏怡安不由自主的抖了下,这样的崔洵实在是太过可怖,就像随时随地会撕碎她毁掉她,让人生出逃避之心。 自己对于崔洵的情意,苏怡安从不怀疑,但重新来过的全新的崔洵,她得承认,她越来越看不明白,也越来越怕。 崔洵制住她后退的动作,将人带进怀里,轻声安抚,“别怕,是我错,我太久没见你,有些激动,吓到你了。” 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崔洵,苏怡安胸口悬而未决的滞闷终于缓缓落地。 她平复着呼吸,看着崔洵慢慢拢好凌-乱的衣裳,给了她一个温柔笑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崔洵目光幽幽,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恬淡温暖的香气。 再忍耐一会儿,就快了。 第46章 宣国公府门口,苏怡安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和恋恋不舍的崔洵分别。 她是很想念他没错, 但并不想念崔洵那些折腾人的手段, 因此下马车时, 动作称得上是欢快。 崔洵似笑非笑,拢好苏怡安衣襟, 低声耳语, “知道你害羞, 放心,我都明白。” 不, 你不明白!苏怡安很想摇头,从前的崔洵她就已招架不住, 现在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过去她总是纵容他是因为两人的处境, 但现在一切都已改变,她却还是硬不下心肠来拒绝他, 日后恐怕有的苦头吃。 想起母亲暗地里告诫她对待崔洵不可太过温柔纵容的提醒, 苏怡安悄悄退后一步, 努力摆出庄重自持脸道, “你一路奔波回来肯定很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等过几日有空了我们再见。” 只是到时候她肯定是不和崔洵单独呆在一处的, 身边必要跟着长辈才好, 至于崔媛那个跟了也没用的小尾巴,还是和七皇子玩儿去吧。 差一点就能摸-到苏怡安脸颊的手被她故作无意避开,崔洵缓缓收回手, 笑了一下,“好,早些回去,你也早些休息,我有空再来看你。” 苏怡安心满意足的点头,提着裙摆进门,门关上之前,她下意识回头,看到门口灯笼下站着的崔洵,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和等她晚归的双亲交代了行程,陈氏拉着女儿简单说了两句,宣国公则不大痛快的坐在一旁。 等女儿离开,他立刻坐到妻子身边抱怨,“崔兄今日又同我提起恬恬的婚事,说是想要两个孩子早日成亲。” 虽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宣国公只要想到自己如花似玉如珠如宝的女儿要嫁去别人家伺候公婆小姑服侍夫君,这心里就很不痛快。 陈氏这刚调试好的心情被丈夫一提醒,胸口立马憋屈一瞬,气得她毫不客气的使劲掐了这没眼色的丈夫一把。 “大晚上的临了该睡了,你说这些来气我!” 她气呼呼的甩了袖子,将人往外赶,“你这老东西真是越老越没趣,今晚别在这里烦我,睡你书房去吧!” 被踹出卧房的宣国公抱着玉枕哀叹一声,在门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爱妻心软,只好唉声叹气的一路晃悠去了书房。 这到了嫁女儿的季节,当真是让人憔悴消瘦啊。 若这女儿是儿子多好,这样就不用往别人家送宝贝疙瘩了,宣国公如此想着,趴在书房的软榻上捂着闷痛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 晚上出去吹了风,还被崔洵弄得满身汗渍,苏怡安泡在温热的浴桶里,舒服得半眯了眼睛养神。 水面上飘着丫头们采集的花瓣,被热水熏出的浓重香气里,她不大自在的往下缩了缩身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心里明知道不可能,但却控制不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视线不着痕迹的在浴房里巡视一圈儿,氤氲热气里,右侧角落突然多了个穿着黑衣的男人。 那一瞬间,苏怡安被吓到几乎失语,等她准备张口叫人的时候,那人已近前捂住她嘴巴拦住了声音。 失序的心跳还未平息,被吓到的苏怡安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刚和她分别不到半个时辰的崔洵,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半夜的就突然出现在了宣国公府她闺房旁边的浴房里。 烛火下,崔洵目光湛然,以往好似要扒光她的目光此刻更让苏怡安不适瑟缩,毕竟她现在不用扒就光着呢。 身体往水下缩了缩,她满眼写着请求,惊魂未定的模样十足十的惹人怜爱。 崔洵放开手,没等苏怡安出声,直接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巴。 浴桶里的水晃晃悠悠,苏怡安死命掐着崔洵的手臂警告他放手,却依旧没敢闹出太大动静。 青玉她们就守在外面,若是被看见崔洵行迹,她和崔洵的脸面都不用要了,以后估计也再抬不起头做人。 不过,从崔洵行-事毫无顾忌的姿态来看,明显担心这些的只有她一个。 哗啦啦水声中,浴房外青玉出声,“小姐?您是洗完了吗?” 洗澡时,苏怡安多数时候不喜欢被人贴身伺候,青玉她们向来呆在门外候着,且今天只打算泡澡的关系,更是只安排了青玉一个人待命。 这会儿,她紧张得浑身僵硬,眼睛不知是被水汽熏红还是被崔洵的所作所为气红,总之里面漾满了水光。 “嘘,放心,不会被发现。”崔洵从容不迫,拿过旁边屏风上的布斤给苏怡安擦拭头发和身体。 苏怡安低头不去看崔洵那张气人的脸,一句话都不想应他。 崔洵笑笑,只做不见,只专心致志的擦拭手下乌黑顺滑的发丝与细嫩无暇的肌肤,他眼睛里像含-着刀子带着热度,苏怡安觉得自己浑身烧得发烫,也似快被剥下那层故作冷静的假面来。 等将她收拾妥当,身上多了遮掩的衣衫,苏怡安一捧水扇到崔洵脸颊上,滴滴答答的水声中,她那满含恼怒的一耳光到底顾忌着没扇下去。 她气冲冲的往门口走,准备开门时回身瞪了老神在在的崔洵一眼,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中,毫不犹豫的打开了浴房的门。 “小姐?”青玉觉得自家小姐有些奇怪,洗个澡的时间眼睛红得不像话,看不出是哭过还是被水迷了眼睛。 “找人收拾下浴房,今晚你和红玉睡在外间的软榻上守夜。” 苏怡安往外走,在青玉吩咐小丫头进门收拾时,原本站在那里的崔洵早已消失无踪。 等吹熄蜡烛,在床榻上安歇,苏怡安又被旁边伸出的手臂惊了一跳。 她动作太大,头一下子碰到了床头的雕花,眼泪立刻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小姐?”青玉听到声音就想过来,苏怡安赶忙出声拦人,“没事,我不小心碰到了头,不用担心。” “那小姐一定小心一点。”青玉忧心忡忡的劝道。 苏怡安应了一声,捂着疼得发麻的头恨恨的推开崔洵想要帮她的手,太疼了,这人还想揉,是生怕招不来外面的丫头们吗? 她捂着头低声抽泣,崔洵在旁边难得的手足无措,最后只好把人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啄吻,权当安慰。 等苏怡安缓过劲儿来,崔洵抱着锦被裹着人偷偷出了卧房,就在丫头们的眼皮子底下,自家小姐被夜半上门探美人的登徒子给掳出了闺房。 纵然苏怡安很不情愿,却也不敢闹出动静来让崔洵被发现,等她终于被崔洵抱上守在府外西门的马车时,当头就是清脆的两个巴掌。 她不舍得打脸,用足了力气拍上崔洵手臂,但今晚到底气得厉害,又恨恨的掐了他腰几把,气息呼哧呼哧急-喘。 崔洵任由她动手,苏怡安什么秉性他再清楚不过,能气过一刻钟都算她能耐,这不,才过了一会儿,她就目露忐忑,又用那种气恼中夹杂着疼惜的眼神看他了。 十有八-九,想到他从前的凄惨,这心又该软了。 崔洵早已习惯她这副模样,从前偶尔还会觉得苏怡安对他同情怜惜大过爱心里憋闷,但如今一切倒转,他已是最好的自己,那点儿曾经的不甘与怨恨也已慢慢化成灰烬。 他已经习惯现在的自己,恢复到最好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有,也什么都能做到,所以行-事才这般恣意不羁。 艰难痛苦的时光那么长,凭什么好不容易回到现在,不能好好享受一次呢? 毕竟,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但他是改变了,苏怡安却不然,崔洵虽然喜欢她还像从前那样心疼自己,总是心软对自己妥协,但也不希望她老惦记着身为阉人的自己。 明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 “想对我生气就对我生气,”他手在锦被里肆意抚摸,压低的声音里是难掩情-欲的挑逗,“不用压抑自己,也不用担心我。” 他抓着苏怡安的手坚定不移的用力往下摸,“让你摸它是因为它喜欢你想要你,也是因为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 “恬恬,你什么都可以对我做,也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就是最好的自己,你可以随意任性,就算捅破天,我都能护住你。” “不要再这么懂事,也不需要再压抑自己,只要你高兴,随便怎么任性都好。” 苏怡安摸着那个又硬又烫的东西,感受着它在掌心里的坚硬与跳动,在崔洵深沉且压抑的一言一语中,喃喃出声,“你说真的?” 崔洵笑着点头,眼神中充满了鼓励与怜爱,“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有。”苏怡安摇头。 崔洵从来没对她失言过,也不曾骗过她,苏怡安此生最信就是他,谁都及不上。 她的依赖与信任让崔洵心情更好,他带着她的手慢慢摸着他仅次于她的第二个宝贝,只觉此刻志得意满,春风满面。 苏怡安半露在外面的肌肤漾上粉红,她迟疑着开口,“真的想做什么就能做吗?” 崔洵给了肯定的答复,只恨不得她立刻开口任性一次,之前气哭她害她撞到头的事他还惦记着,只想哄她开心如意。 苏怡安眉眼低垂,低低应声,“我知道了。” 崔洵等着她的动静,冷不防和她握在一起的手突然被拍开,被她圈握在掌心的宝贝猛然一痛,他下意识的叫出了声。 这声音一出,苏怡安脸色越发红得羞窘,崔洵却是面色惨白。 红着脸的苏怡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语气冷淡,“我想做的,就是欺负你,欺负它。” 第47章 短暂的痛过之后,崔洵是又好气又好笑。 气她不打招呼就欺负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的大宝贝, 笑她想来想去任性却用到了这上头。 看来, 他的急切欲求还是吓到了她。 崔洵知道苏怡安向来畏惧情-事, 从前他身体特殊,床笫之事上难免心中难受, 总是抑制不住的欺负她。 每次看着她在他手下或崩溃到哀哀求饶, 或目光迷离的绽放惑人的魅力, 他前一刻或许能感到舒心,然而紧接着涌上的就是汹涌的痛恨与不甘。 痛恨他是个阉人, 不甘无法-像真正的男人那样拥抱她给她快乐。 那不仅仅是情-欲上的不甘,更是一种更深层的似乎无法真正掌握她的不甘。 即便她再温柔再顺从, 看他的眼神里有万般情意, 都无法彻底安抚这种不甘。 那些不甘随着他一年年愈发爱她变得越来越深重,它们沉浸在心底那些黑暗的污泥里, 总要时不时的出来兴风作浪。 崔洵不知道其他人如何, 但他总是会轻易失控。 他在苏怡安身上用尽了仅有的温柔与爱意, 所以愈发忍受不了她只能做他名不副实的妻子, 他除了能给她尊位与无法说出口的爱意,其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她站在他身边, 得到的更多是轻侮与敌视, 纵然他可以打败所有敌人,但那些人依旧会乐此不疲的骂她狐狸精,觊觎她的美貌, 眼中心中生出恶心的念头。 崔洵想,如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样的日子过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发疯。 他把苏怡安看得太重,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影响他,掌控他,任他如何坚守理智冷静都无能为力。 和苏怡安之间的情-事,不只是他喜爱她,想要亲近她感受她的存在,那也是他压抑自己内心黑暗的一种方式。 在她身上,他会获得温暖与平静,也会滋生贪婪与阴暗。 然而,饮鸩止渴,他早就怀抱这束光苟且偷生,自然只能以这样畸形的姿态活下去。 苏怡安一直觉得,没有他,她会活不下去,但崔洵很清楚,离不了她的始终是他。 美貌只是惑人的皮囊,皮囊之下的那个人那颗心,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像他一样妥帖珍藏,死也不愿分给第二个人,也不愿别人窥见她的美好一分一毫。 崔洵处理过太多情敌,有根的没根的,更甚者不分男女,然而这些苏怡安全然不知。 她就只是安坐在他的金笼子里,乖巧的对他笑,每时每刻都给他最好的自己。 这样的她,又总是能很快平息他内心的阴暗欲-望。 崔洵想,苏怡安心中的他是被美化过太多的,他喜欢她心里那样的自己,也愿意在她面前做那样好的自己,然而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重新回来的他,就像彻底披上了一层完美的皮囊,这幅皮囊禁锢着从前那些阴暗,真正让崔洵有了将最好的自己送给苏怡安的机会。 失去的宝贝就像堵住缺口的钥匙,弥补了他的残缺之身,也让他有了彻底粉饰太平的可能。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苏怡安没长成时,他还能拿理智糊弄自己,现在两人定下婚约,她随时都能成为他真正的妻子,期盼渴望了两辈子的事情悬在眼前的那种诱-惑,他既想努力抗衡,又渴望放纵。 如果不是怕她真正生气或者不甘不愿,崔洵早就将她吞下肚。 他现在已经足够克制,然而这种程度苏怡安都忍受不了,崔洵想,也许他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 将最美好的一切留在洞房花烛夜是不错,然而他满脑子都是和她合二为一的念头,那些从上辈子延伸到现在的疯狂渴望与欲求,过去阴暗的自己与未曾经受一切的天真的自己交织混杂的渴求,早就让他在面对她时没了自控与理智。 他想占有苏怡安,以男人的身份占有她,标记她,让她从里到外染上他的气息。 崔洵是苏怡安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未来还会是她孩子的父亲,每一样身份,他都要尝个彻底。 腰上搂着她的手臂力气越来越大,苏怡安被勒得有些疼,忍不住拍了拍崔洵,“疼,力气小些。” 崔洵下意识松了手臂,苏怡安歪了下-身子,不由自主的扑了他满怀,她摸着额头上那个又被撞到的包,倒抽冷气,“疼死我了。” 回来的日子早已经重新把她的娇气养回来,这会儿惦记着崔洵之前的话,她开口就是撒娇,“都怪你,害我撞到头。” 那个包经过这会儿功夫比之前大了许多,苏怡安摸一下嘶一声,却又忍不住总想去摸,眼睛里疼得蓄满了眼泪。 她觉得,崔洵今晚来这一遭真是让她倒霉极了,头疼得她浑身出冷汗。 “你送我回去吧,我找青玉擦擦药,不然今晚疼的睡不着。” 苏怡安是真难受,软着声音求崔洵,刚想好要下猛药的崔洵心里那股暗火消失在满腔的心疼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你真是我的命。” 当真是没了命-根子,都不能没有她。 崔洵对自己苦笑,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儿,护着她伤处把人用力按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道,“送你回去可以,先让我消气。” 他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却又真的很不舒坦,从心到身体,憋着一股子明暗交错的火,闷得他难受。 苏怡安被迫坐在崔洵腿上,看着他板着一张气势汹汹的讨债脸压过来。 腿-间是刚才被她欺负过的东西,那东西在她身上与手里横冲直撞,最后留下满身狼藉。 不止被彻底占了便宜,最后还被崔洵强迫着吃了一口那黏-腻的液体,苏怡安最后是哭着被送回卧房的,一双眼睛哭得红肿。 她想,短时间内,或者很长时间内,她都是不想再看到崔洵这张讨厌的脸了。 *** 被毫不客气撵走的崔洵在苏怡安的坚定心意中稍稍收敛,过了几日,家里和外面的一干琐事处理完毕后,他同崔媛带着礼物一起上门做客。 宣国公出门上职,陈氏同沈氏聊着日常,不远处苏怡安站在荷花池前,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崔洵与崔媛。 崔媛一身嫩黄衣裙,抱着苏怡安的手臂叽叽喳喳,说着自家兄长带回来的那些礼物,还有家里筹备婚事的点点滴滴。 虽说现在两人具体婚期还未定下,但既然早就是未婚夫妻,崔洵也已到了年纪,这些事情上确实要抓紧。 苏怡安和崔洵之间虽有夫妻之实,但却是没有三媒六聘的,按说是帝王御赐姻缘,但因着两人的关系与身份,说到底并不算光彩,即便她的名字写在崔家的宗谱上,死后和崔洵共享崔家香火,也不意味着她不期待一场真正的婚嫁。 她是想嫁给崔洵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心相许,每一步都想踏踏实实走一次,穿着红色的嫁衣在洞房花烛夜由他亲手挑起盖头。 崔媛说的这些让苏怡安始终面上含笑,崔洵负手站在一旁,看着妻子和妹妹窃窃私语,眉眼温柔。 虽说很多时候他都嫌弃妹妹碍事打扰他和苏怡安独处,但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里,父亲和岳父出外公干,母亲们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相谈甚欢,妻子和妹妹鲜活神情摆在眼前,幸福这种东西,总归是不嫌多的,且越多越好。 两个女孩子正聊着,苏怡安面前突然多了一朵粉红荷花,被花匠打理得甚好的荷塘里还盛放着许多漂亮花朵,此时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又细长白净的手捏在掌心,递到了她面前。 旁边崔媛小小的惊呼一声,然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调侃笑意,苏怡安抬头,看到崔洵神情,心中欢喜酸-软等情绪不一而足。 可是,接过花前,她还是用力瞪了他一眼,以表前几天被冒犯的不快。 不好说是因为两人如今还未成亲崔洵太过孟浪让她不喜,还是崔洵那种早已改变的带着纯然强烈男性压迫感与欲求的姿态吓到了她。 说起来也是老夫老妻了,但可能是因为两人重归年少,和年轻的身体同样存在的曾经青涩的自己偶尔会不由自主的占据上风,多少让她和崔洵有了改变。 长辈们和身旁人的揶揄笑意中,苏怡安接过荷花去了凉亭那里。 不想瞧见崔洵那张隐含戏谑的脸,自然要敬而远之。 崔媛落后两步,看着自家调-戏了未婚妻子还老神在在的兄长,心里啧啧有声。 她哥哥那副成竹在胸的做派有时候看起来是真讨厌,也就苏姐姐能受得了他了。 或许是年纪渐长,兄长是越来越强势,做事做人上都太有主意了些,别说母亲和她已经不敢再随意置喙,就连偶尔同他起冲突的父亲到最后都得由着兄长的意思行-事。 每次看到父亲气怒憋闷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兄长才是对的的那副模样,崔媛是同情又心疼。 同情父亲开始加入她和母亲的队伍,心疼崔家自此成为兄长横行的一言堂。 这些也就罢了,每次看到兄长仗着苏姐姐喜欢宠溺摆出来的肆意嚣张样儿,如果这不是亲-哥,崔媛觉得她一定很想揍他一顿。 怎么就能那么自信?真觉得对方非你不可?简直狂妄自大到顶-破天。 所以说,未来嫂子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些,崔媛感叹,真是多年如一日的温柔心软好说话。 要是她,自己喜欢的人在她面前摆出她哥哥那副死德性,仗着她喜欢嚣张狂妄到如此地步,她觉得,她有必要治一下眼瘸的毛病。 不过还好,姬文俭没兄长那么讨厌,想到关系越发亲近的心上人,崔媛露出个略带娇羞意味的笑容。 等哥哥的婚事定了,接下来就是她了,所以,苏姐姐还是早些嫁过来才好。 两家来往频繁的日子里,等今冬第一场雪落下时,明远侯府嫡长子崔洵同宣国公府嫡长女苏怡安成亲的日期终于定了下来,在京内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第48章 “二月初八?这只剩四个多月了,感觉时间上有些紧张, 不过洵哥你的亲事家里早就准备了多年, 如今都十九了, 确实该早些成亲了。” “可不就是,我家里都一男两女了, 阿洵这还没将人娶回家, 如今好不容易美梦成真, 确实要抓紧这点儿,不然再等下去都要及冠了。” 氛围热络的雅间中, 众人就好友即将成亲之事谈兴正浓,说起来大家也是一起长大的, 谁知道崔洵会是他们这些人中拖到现在才成亲的老大难呢。 不过, 如果成亲对象是宣国公府那颗明珠,倒也有值得等待的价值。 说起来也是唏嘘, 当年在座的还有人心仪苏怡安呢, 可南山事件一出, 崔洵算是彻底和苏家挂了钩, 不提同宣国公府关系如何,就英雄救美这一遭,就比下去了太多人。 当年事闹得太大, 涉及的贵女多且身份贵重, 由帝王与宫中太后背书,后来虽闹过些捕风捉影的坊间传言,但总体这些贵女们的处境已是极好。 苏怡安又是被赏赐又是被褒奖, 也惹了不少人注意,可惜当时她年纪还小,宣国公夫妻也护得厉害,这婚事上就一直不明朗,后来有人家心动想要攀附或者真有儿郎中意她的,面前却多了崔洵这只拦路虎。 身份才华相貌出众,深受宣国公夫妻喜爱,且对苏怡安有救命之恩……自然而然,这之后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在外人看来,明远侯府同宣国公府两家是早有默契,即便有人心中不甘,觉得亲事未定尚有可图,奈何宣国公府拒绝亲事的口风太过坚定。 所以,等后来明远侯府大张旗鼓提亲且得了苏家应允时,众人只觉尘埃落定。 一个崔洵,一个苏怡安,说起来也算是郎才女貌,这两人定了亲事,虽然有一大票人会伤心,但其实也解脱了不少人,不然总有人情窦初开要惦记。 虽则崔洵这几年或游学或操持家业颇为忙碌,但大家感情到底还在,尤其是随着许多人慢慢成婚生子,他这边还未将美娇-娘娶回家难免惹来不少调侃与嘲笑。 对此,崔洵向来是一笑而过,懂的人自然能看出这人眼里的春风得意,想来即便还未成亲,这和心上人之间也恰是蜜里调油,不懂的人虽则笑话他,心中却难掩艳羡。 要知道,苏怡安越长越大,那容貌就越是招人,虽然她向来交际少,但仅有的几次陪同双亲连同崔家一起出席的场合也足够惊艳。 彼时她和崔洵以未婚夫妻的身份成双成对,不知惹来多少嫉妒艳羡,就算再挑剔的人都得捏着鼻子承认,天作之合不过如此。 现在,这样两个人终于成亲,大家自然不免唏嘘感叹一番,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庆祝与恭喜。 “洵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兄弟保证尽心尽力。”这是同崔洵关系不错的性情爽朗之人。 “阿洵你就好好准备等着当新郎吧,到时候咱们是铁定要看新娘子闹洞房的!”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你成亲的日子我人不在京城,现在只能提前恭喜了,”说话的人端起酒杯,“希望崔兄如花美眷在怀,金榜步步登高。” 众人说着道贺之语,即便崔洵自问自己性情沉稳,如今也不免笑意连连。 两辈子,终于能风风光光将苏怡安娶回去,也不怪他激动。 酒过三巡,大家酒酣耳热,有好热闹的遣了小厮去寻乐子,也有稳重的低声同崔洵议论着京中大势。 “你早些成亲也好,如今宫中形势不明,听说陛下-身体欠安,几位皇子争得厉害,避避风头也好。”那人道,“我此番出京既是出外历练,家里也想着避避风头,毕竟身为皇子外家,掣肘多多,就算自己不想卷入,也难免招人记恨。” 身为六皇子外家,夺嫡之争中很难置身其外。 “安心去历练,京中我会看顾。”崔洵道。 作为这几年他用心经营的同盟,平日里人情利益往来早已结成了一张大网,他需要对方的支持,对方同样离不了他的帮扶。 大家互惠互利,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辈子身份处境不同,崔洵做事有弊有利,不过他的目的并非争权夺利,只要能守住西北门户,抵御戎狄南下,他答应那老道的事情就算完成。 上辈子该争的该抢的他从没松手,在满足自己的野心上也毫不客气,漫长的十五年,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崔洵过得可谓是十分精彩。 从泥泞中爬起,费尽心机钻营,到投靠皇子,借助别人的势,自己逐渐掌握势力,什么滋味都尝过。 尤其是后来,他勾结方术士和皇子篡权谋夺皇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痛快,姬家人,尤其是老皇帝,当真是死不足惜。 姬家的天下毁于庸才之手,只能是姬家人自己的错,现在想想,他就算排除异己,专断国政,祸乱朝纲,引妖道兴风作浪,党羽遍布朝野,肆无忌惮,也不是压垮姬家江山的那根稻草。 幼主登基,主弱臣强,一群臣子只想着争权夺利玩弄权术,难怪最后被戎狄南下。 要知道他就算深恨姬家人,搬弄权术的时候也做了不少实事,尤其是被屠了九族的严家后人,纵然姬家热血负忠臣,依旧愿意为江山百姓做事。 若非如此,崔洵想,那老道不会来寻他。 谁会助恶人重生,又将守护江山百姓的希望寄托于这样的人手里呢? 让他守住那份本心的就是苏怡安,假如没有她,他活着也犹如身坠地狱,哪还会在乎其他人是不是活得好呢。 现在,他就要将她娶回家了,崔洵饮下一杯酒,满心畅快,这样的人生,才不负重来。 *** 当晚,带着满身酒气的崔洵仗着护卫出色和身手出众又夜袭了苏怡安闺房。 苏怡安几乎是忙不迭的将一群丫头遣出了门外,崔洵身上酒气那么重,她哪儿敢让人近前。 “恬恬。”崔洵黏在她身上,抱着人不放手,仗着醉酒蹭来蹭去,行-事毫不顾忌,“我好想你,白日里想,晚上想,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废了好大劲才扶住这撒娇的大个子,苏怡安闻着呛人酒味温言安抚,“想,有想你。” 吩咐外面青玉准备热水沐浴,苏怡安将人扶到床榻上,哄着崔洵放手,“大晚上的你这副样子过来,也不怕被发现,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虽然我觉得你八成在装醉,苏怡安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捅破,如今的崔洵仗着自己有副嫩模样,撒娇耍赖是样样拿手,比起说开让他发酒疯占便宜,还不如就这样哄人呢。 她是真的不想崔洵再像上次那样越界了。 “恬恬,亲我。”崔洵躺在心上人的床-上,模样自在得很,微微抬起下巴,被酒意熏红的眉眼看起来格外惑人。 苏怡安脸红一瞬,拍了拍他,“别闹,待会儿热水送进来洗漱一下,过会儿早些回府。” 崔洵哼笑一声,明显不依,“不亲我就不听话。” 你是小孩子吗,苏怡安无奈又好笑,勉勉强强凑过去亲了下崔洵的脸颊。 清风拂水般的触感,崔洵气息滞了下,有种憋闷之感。 她可真是…… 被亲了一口的崔洵老实许多,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苏怡安刚以为这人安分了,谁知道他却有了新花样。 “热。”崔洵扯起皱的衣襟,虽说如今入冬,但苏怡安闺房处处周到,他还喝了酒,这会儿确实脸颊泛红额头出汗,也不像说假话。 苏怡安刚擦干净崔洵额头汗迹,这人动作快得转眼就扯开了衣襟与腰带,只是眨眼的功夫,刚才还包的严实的人就露出了内里。 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白-皙肤色,加上半遮半掩欲露未露,居然多了几分美色风情。 这少见的场面让苏怡安愣了下,崔洵从前甚少如此,他更喜欢昏暗夜里亲昵,如今却是大变样。 她手忙脚乱的给人拢衣襟,奈何崔洵不配合,她刚拢住他就任性的扯开,俩人一来一回闹了好几次,气氛很是怪异。 “我不想穿!”崔洵愤愤的撕开衣襟,抓-住苏怡安的手将人拽进了怀里,“你就这么不想看我?” 苏怡安很想翻白眼,“天冷,怕你受寒。” 大概这句话有几分安抚到他,崔洵轻哼一声,搂着人往怀里贴,温热肌肤贴着手和脸,他抬腿将人夹在怀里翻了个身,男-上-女-下的姿势彻底将苏怡安罩在身下。 背着光的崔洵在苏怡安不安皱眉的神情中,毫无顾忌的低头亲了过去。 “你不愿意亲,那我自己来。” 自己来的崔洵这次吃得可不是刚才的清粥小菜了,他胃口极好,这一遭可谓是大快朵颐。 如果不是外面青玉几番敲门送热水,只怕他早就借着酒意把人吞入腹中了。 苏怡安心惊肉跳满身冷汗,看着身上快脱干净的崔洵,恨恨的将人推开,看着快被剥干净的自己用力拢了拢衣襟。 崔洵半靠在床侧,挑眉笑看她,恍惚间似乎多了几分豪放不羁,但眉眼间的春色与欲念又让他像是一幅绮丽动人的画。 苏怡安收拾好,瞪了人一眼,去外面看着丫头们将热水送进浴房,确认一切收拾好再次关好门窗后,她离着崔洵远远的开口,“自己去洗漱,洗完走人。” 崔洵摸了摸色泽红-润的嘴唇,扔掉外袍穿着中衣进了浴房,经过苏怡安时还不安分的再度给了个腻人的眼神与微笑。 满心气闷的苏怡安听着里面撩水声,心下烦躁,明明再过不久就成亲,崔洵却老是这样做弄她。 若是成亲也就罢了,偏偏要这样屡屡犯禁,他每次来苏怡安都身心俱疲,今次也不例外。 许久后收拾好自己的崔洵披着不合身的衣裳出来,一头长发犹自滴水,看着脚边水迹,苏怡安夺过他手里布巾,认命的给人擦拭长发。 崔洵还穿着自己那套中衣,但只有下-半-身完好,上面裸-露得彻底,苏怡安此刻一抬眼就能看到无边春色,但人却视而不见格外正经。 头发擦得差不多之后,她将布巾扔进崔洵怀里,“好了,回去吧。” 她话说得不冷不热,崔洵抓-住她的手捂在胸口,低低出声,“冷。” 手下的肌肤确实冷凉,苏怡安忍了忍,将人拽到床榻上,拿着被子将人裹了起来,脸色很是难看。 这会儿的崔洵很是老实,随她摆-弄,除了脸上总带着让人恼火的笑意,可谓是安分得不得了。 放下床帐,将外面和浴房里简单收拾了下,确认再无其他痕迹后,苏怡安才将自己略作打扮,开门唤青玉等人收拾。 丫头们来来回回很快将一切料理妥当,苏怡安将人遣退,吹了烛火假作安歇。 她站在床榻外三步远,看着撩着床帐的崔洵,将手边找出来的披风扔过去,“你要是收拾好了就早些走。” 崔洵往后倒在床-上,拍了拍身旁位置,“过来。” 他不理会,苏怡安也没办法把人弄走,且夜晚天冷,她孤身站在这儿确实不大舒服,犹豫了下,还是坐了过去。 带着崔洵身上温度的锦被裹住她,她整个人都偎进他怀里,暖的不只是人,还有安定了的心。 “要成亲了。”崔洵靠在她肩上,抱着她慢悠悠的晃了晃,“恬恬,要嫁给我了,开不开心?” 苏怡安叹了口气,闷声道,“开心。”再多的却是不想说了。 崔洵指尖摩挲着手下的那一小块肌肤,将人搂紧了,“若是时间能快些就好了。” 说完这句,他抱着人躺回床-上,彻底安静下来。 两人呼吸近在咫尺,苏怡安感受着腰上的力量,看着再无动静的崔洵,觉得他仿佛是睡着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也闭上了眼。 从前那么久都过了,何妨再等一段日子,她又不会跑。 第49章 不会跑的苏怡安眼睁睁看着崔洵在她身旁睡了一晚,到了第二天大早上才悄然离开。 等她收拾好自己起床时, 看到的是贴身侍女避之不及的眼神和双亲不赞同的目光。 到底孩子是自家的好, 宣国公夫妻未对女儿说一词半语, 但自此国公府的护卫力量多加了几重,崔洵婚前也再没了能见心上人的机会。 看着神情不大痛快的哥哥, 崔媛捻起一颗蜜饯送进嘴里, 啧啧叹气。 活该啊, 谁让登徒子夜探美人香闺,就算人家-宝贝闺女许了她, 这不到时候也不是她们崔家的人,尤其是苏家明显舍不得宝贝女儿的情况下, 他这么轻狂, 也不怕人家再把婚期延后。 崔媛满心的幸灾乐祸,想起前几日七皇子同她说的那些话, 如果可以的话, 赐婚这件事最好趁早, 否则柳贵妃就要将娘家侄女塞过来占侧妃位了。 虽然她喜欢七皇子, 但真要成亲,她却有些惴惴不安,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寻兄长拿主意。 父亲是不赞成同皇室有所牵扯的, 即便姬文俭和帝位无缘, 至于母亲,心里向着她,却也觉得姬家皇室难做, 虽然没有强硬阻拦,但也并不乐见其成。 崔媛想了许久,最后只能来找哥哥,好歹这是个能真给她出主意且解决难题的人。 “哥哥,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做?”一股脑的道出自己烦恼,她拨着盘子里色泽清新的蜜饯,犹犹豫豫,“他想我嫁他,还说要求陛下赐婚,你说我要不要答应?” 崔洵看了妹妹一眼,懒懒出声,“喜欢就嫁,不喜欢就不嫁。” 崔媛扁着嘴巴,觉得兄长太不上心,“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啊,父亲母亲这么忧心,若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对崔洵来说,双亲的担忧在他看来全然不是问题,他看着妹妹道,“你想嫁,就和他好好过日子,不想嫁,就另寻良人,总之有我在,崔家就是你的靠山,无须担心。” 这话说的倒还像样,崔媛面上总算多了点笑意,她捧着脸,眉眼间是少女羞涩之态,“哥哥,你说如果我真嫁了,他日后选妃纳妾怎么办?我觉得我是受不了的,到时候肯定要伤心死了。” 说起这个过于现实的问题,崔媛难免苦恼,父亲也是有妾室的,但他向来敬重母亲,家里除了庶姐就再无其他庶子庶女,说起来也算清净。 但皇子不同于普通人,除了正妃还会有侧妃乃至妾室通房,崔媛只要想想,就觉得胸口憋闷,这也是她犹豫不定的原因之一。 崔洵对妹妹的情愁哀思全无感同身受之意,他只淡淡道,“若是他负你,你想和离就和离,不想和离,他身上的爵位只会属于你们的孩子。” 这是崔洵能做出的保证,七皇子同样是他的好友,但崔媛是他妹妹,两人若真无法在一处,要么分开各自安好,要么就嫡子承爵,任好友再宠幸妾室也不能越过自家妹妹。 想起上辈子的七皇子,崔洵还是多说了一句,“姬文俭为人不错。” 那时候纵然他另有心仪之人,娶妻之后依旧一心爱护妻子与孩子,品性可见一斑,崔媛若有意,两人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哥哥真是……”崔媛捧着下巴叹了口气,觉得自家兄长这模样当真是看不出和苏姐姐在一起时的半点风花雪月与知情识趣。 她想了想,试探着出声,“若是姬文俭负了我,我就学他那样也养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哥哥你觉得如何?” 崔洵定定看了她一眼,就在崔媛心有不安时,他缓缓道,“随你高兴。”看样子居然是半点都不觉得自家妹妹惊世骇俗。 这可真是好哥哥,崔媛想,但她还有一问,“若是你日后负了苏姐姐,宠爱妾室通房怎么办?苏姐姐也能和你和离,或者养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吗?” 崔媛问这些只是心血来-潮,自家兄长对未来嫂子情根深种,显然是绝不会弄出些什么姨娘小妾来的,但她依旧得问上一问。 结果,问倒是问了,人也被吓得不轻,崔媛提着裙角小跑着出门时,只恨自己嘴贱。 问个小妾也就罢了,何必说什么养男人的话,想起兄长那张突然间变得尤为恐怖的脸,她背心发寒打了个冷颤,脚下飞快的跑远了。 就她兄长那副脾气,会不会喜欢上别人不好说,但假如,她是说假如,就算有一天两人真闹掰了,她苏姐姐大概也是绝无可能和离的,至于养男人,崔媛想,估计就是往她哥哥手里搭人命。 她哥哥一定是那种将奸夫碎尸万段也不会放开苏姐姐的人,所以,为了家宅安宁,日后可爱的侄子侄女父母双全阖家安乐,希望她苏姐姐能管好夫君,百年好合吧。 *** 宣国公府同明远侯府的婚事紧锣密鼓的筹备,过了新年,进入二月,一切终于准备就绪。 二月初八的婚期,成亲这天,两家府邸都忙碌得厉害。 苏怡安眼前摆放着一套绣工精美的嫁衣,是两家自订婚起崔洵就遣人去江南找了最好的绣娘精心准备了一年多才成的。 料子是最好的烟霞锦,精工细作,点缀着无数璀璨的珍珠美玉与各色宝石,可以说,这一套嫁衣就价值连城。 苏怡安第一次试好嫁衣时,换来无数怔怔眼神,不止嫁衣美,新嫁娘也美,大概也是因此,宣国公夫妻同意使用崔洵送来的这套嫁衣。 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婚事,美好的嫁衣会让婚礼变成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身为父母,他们只想给孩子最好的。 “小姐,请您梳妆换嫁衣。”青玉带着丫头们同全福夫人进门,准备伺候自家主子出嫁。 今日是自家小姐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所有人都紧张又兴奋,生怕有哪处不完美。 苏怡安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少女,从原本的少女发髻换成了妇人髻。 眉眼被螺黛扫过,额间绘上花钿,艳红的嫁衣一层层上身,等一切就绪时,镜子里只见一个桃花灼灼盛放的美人。 轻微的抽气声响起,身边说吉祥话的人越来越多,苏怡安看着身后轻轻扶着她肩膀的陈氏,开口叫了一声,“母亲。” “我们恬恬,当真是最好看的新娘子。”陈氏看着镜中的女儿,眉眼发红,“我的恬恬,要和她的夫君花开并蒂白首齐眉,一辈子顺心如意。” 苏怡安握住母亲的手,弯起嘴角,“母亲放心,我会的。” 她对崔洵有信心,也对未来有信心。 出嫁这天,苏怡安是清闲的人,其他人的忙忙碌碌都是为她。 外面迎亲的队伍已到,大张旗鼓的队伍从明远侯府出发,吹吹打打的到了宣国公府。 等崔洵到时,苏怡安戴上凤冠,被陈氏亲手落下了盖头。 满目红色里,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人已到二门了。” 外面越发喧闹,整个院子里站满了人,新郎带来的贵公子们费尽力气解决着拦路虎,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被挑,等就差叫一声姑奶奶哀哀求饶时,这才被放进了门。 “催妆诗,催妆诗,十首少一首这美娇-娘都不能娶回家啊!”旁边拦新郎的人高声道。 崔洵抚平人群中被挤出褶皱的外袍,确保自己此刻依旧是最好的模样,这才看着众人身后那隐隐的红色开口道,“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为着今日,崔洵不知准备了多久,别说十首催妆诗,百首都不在话下。 他一步一吟,等催妆诗吟完,人也终于到了苏家两兄弟苏崇和苏惟跟前。 要嫁姐姐的两个弟弟此刻当真说不上开心,看着崔洵的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不舍离别。 苏惟年纪小,挡在门前不打算让,旁边苏崇首先开口,“姐夫,日后好好对我姐姐,别让她受委屈。” “你如果让姐姐难过,那我们就把她抢回来,日后再也不回你家了。”苏惟话虽有些混不吝,但看情绪,这明显说的是大实话。 对两个小舅子,崔洵躬身一礼,“我此生只会疼恬恬一人,绝无虚言。” 婚事到底要继续,两个兄弟慢慢让开,苏惟越过兄长,走到苏怡安身前弯下了腰,“我背姐姐出门。” 苏怡安趴在弟弟肩头,两辈子第一次被家人送出门,鼓乐声与鞭炮声中,漫天纷扬的花瓣与彩花里,她耳边带着父母的不舍与叮嘱,还有许许多多的吉祥话上了花轿。 花轿队伍浩浩荡荡,身后跟着的嫁妆队伍也浩浩荡荡,街边凑热闹的百姓捡着队伍中扔出的糖果与铜钱,贺喜声与欢呼声连连。 二月这有些冷的天气因着这一场喜事似乎也变得暖和起来。 崔洵坐在马背上,红衣玉冠,意气风发,嘴角尽是满足笑意。 身后花轿队伍与嫁妆队伍连绵不绝,这场十里红妆的婚礼,崔家给足了苏家重视与面子,可谓是不惜血本,京里百姓说起来,都叹崔大公子这娇妻娶得足够下血本,当然,宣国公府也足够有钱,大约搬空了家底陪嫁自家这颗明珠。 一路入明远侯府,拜了天地与父母,在众人欢笑声中,苏怡安握着崔洵的手,被他扶着一路走进了从前住了许多年的院子。 她到现在都觉得眼前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但盖头之下,崔洵紧握她的手掌,艳-丽绯红的嫁衣与喜袍,叮当作响的佩环与裙钗,还有那极轻的笑声,都说明这一切并不是梦。 “送入洞房!” 喧闹声中,崔洵扶着苏怡安入了洞房。 旁边催着他掀盖头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凑热闹起哄的人太多,全福夫人送上喜秤,“有请新郎官掀盖头,夫妻和美,称心如意。” 崔洵接过喜秤,慢慢挑起盖头,苏怡安深吸口气,动着僵硬的身体,慢慢抬头。 盖头之下,美人如明珠,一室生晕,美玉盈华。 第50章 明远侯府同宣国公府的婚事,新郎的英俊与新娘子的美貌多年后提起来依旧为人津津乐道。 苏家明珠, 崔氏骄郎, 美满良缘, 天作之合。 如今,这对多年后为人称道的恩爱夫妻此刻正在众人赞叹与欢呼声中两目相对, 脉脉情深。 喝过交杯酒, 夫妻结发, 吃过断生饺子,气氛愈加热络, 不少人看着崔洵温柔细心待苏怡安的模样,嘴里笑闹着说新郎心疼新娘子, 又是艳羡又是唏嘘, 尤其是旁观的女眷们,眼里更是放光, 只恨没早些拿下这位好女婿人选。 笑闹之后, 众人回前院参加酒宴, 新房中苏怡安面上红色总算浅了些, 看着身前笑而不语的崔洵松了口气。 “你还不去前院敬酒?”实在是受不了崔洵盯着自己的眼神,苏怡安出声催促。 她现在很需要稍微放松一下,这场婚事让她紧张又激动, 闹到现在很是有些疲乏。 无视新房中丫头和全福夫人们的视线, 崔洵低头亲了下苏怡安额头,掐了她脸颊一把,“好好休息, 我去外面敬几杯酒就回来。” “你们用心服侍夫人,不可慢待。”崔洵将苏怡安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轻轻揉了几下她的颈项,“你歇一会儿,用些东西,我过会儿就回。” 虽然很不舍,但外面那些宾客还得他应付,崔洵依依不舍的在新房中呆了一会儿,这才带着满目笑意离开。 房门关上后,苏怡安一下子软了腰,今天大清早起来忙碌到现在,她已经有些乏了,唤青玉和红玉两个丫头解了发髻褪-下嫁衣,她洗掉脸上妆容,用了些吃食,这才歪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洞房花烛夜,苏怡安既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又有些紧张不安,养神时心里都转着一大堆乱七八糟念头。 外面酒宴喧闹,来庆贺恭喜的人一波接一波,崔洵作为新郎官,是大家的重点灌酒对象,若非身边有好友帮衬,这一杯杯酒喝下去,只怕他今晚连爬上床榻的力气都没有。 酒宴之上,有人笑闹喜事,也有人凑在一起低声耳语,聊着如今京里和宫中的形势,再有心一些的,嘴里句句不离“大事”。 带着满身酒气回屋的崔洵,走到半途,看着夜色中慢慢飘落的白色雪花,伸手去接,“下雪了。” 夜里的风有些冷,但他此刻身上却全是热意,轻柔的雪花簌簌落地,配着外院喧闹声,让人心生柔软。 快步回屋的崔洵越过一干丫头嬷嬷,看到了歪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苏怡安。 他在床前站定,含笑看了许久,这才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脸颊,从今天开始,恬恬就又是他的爱妻了。 “恬恬。”他低声轻唤一声,“我回来了。” 苏怡安睁开眼,红烛之下对上崔洵视线,脸颊泛上羞意,眼睛水光盈盈。 崔洵觉得,他今晚喝得怕不是酒,而是油,苏怡安的眼神像是燃油的星火,助长漫天烈焰。 将自己打理好,带着轻微水汽的崔洵遣退下人,在终于只剩两人的新房里,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终于即将成为他真正妻子的苏怡安。 她今天真的很美,让他不舍得移开半点目光,虽然从前也是如此,但今日更甚。 烛火下,他有些干涩的嗓音唤了一声,“恬恬。” 苏怡安不大敢对上崔洵双眼,许久后才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崔洵再度打破安静,“恬恬,我终于又将你娶回来了。” 带着叹息的声音里是满意的笑意,崔洵再不忍耐,伸手一揽,将人禁锢在怀里,低下了头。 说是要早些吃掉她,然而最后却还是等到了今生的洞房花烛夜。 缠-绵的亲吻过后,崔洵看着苏怡安气息不定的模样,低声轻笑,“恬恬害怕?” 怀里的人身体僵得厉害,比从前哪一次都更甚,大概这就是真成亲的不同。 苏怡安嗓音涩得厉害,很担心崔洵今晚也要像从前那样作弄她,时隔太久,她想起来就又窘又怕,很不愿意面对。 “你,你能不能不说话?”苏怡安今晚是宁愿崔洵不开口也好过一句又一句欺负她的。 崔洵看了她一回儿,低低笑出声,“好,今晚我不说话,一切都听夫人的。” 他说这句话时模样格外认真,但苏怡安已经从那双微挑的眉梢里看到了揶揄与戏弄。 她几乎是破罐子破摔的攀上了崔洵的颈项,声音娇柔婉转,祈求中夹杂着两分羞涩,“你别太过分。” 她是愿意做崔洵真正的妻子的,希望看在她这么听话配合的份儿上,他能稍微收敛些,毕竟,现在和过去是不同的。 如今的崔洵是真正的男人,她也能做他真正的妻子,所有人给予他们的都是祝福,这早已是改变了一切的新生。 所以,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战战兢兢,他们只做一对平凡的普通夫妻就好。 崔洵怔怔的盯着身下的人,突然低头笑了一声,在苏怡安还未给出反应时,堵住了她所有声音。 外面夜黑风冷,雪花簌簌,红色的灯笼在廊檐下慢慢的晃来晃去。 新房中,崔洵的吻从上到下,将满身热意传递给苏怡安,就像当年死前他抱着她汲取活着的温度一样,此刻他将证明自己活着的温度传递给了她。 她在他身下从少女变成真正的妇人,变成雪后春水,水意莹莹的目光里只映着他满身汗水的模样,娇-软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念着他的名字。 “崔洵。” “阿洵。” “崔洵哥哥。” “夫君。” …… 红烛帐暖,被翻红浪,只嫌春宵短。 大红的喜烛一直燃烧到天色大亮,烛台上落满了蜡油,代表着洞房花烛夜的美好时光。 苏怡安靠在崔洵怀里,两人赤-裸相贴,酸痛的身体昏沉的脑袋让她想醒却醒不过来。 恍惚间,她听到崔洵的笑声,唇上好似又落了吻,身体被浸入舒适的热水中,她靠在他怀里,再度睡了过去。 要早些醒来给公公婆婆敬茶的,她努力提醒自己,最后却还是因为过度疲累沉入黑甜梦乡。 崔洵他,可一定要记得提醒她啊。 **** 天色将亮时,外面小雪已经转为中雪,院子里落了一地白。 看着雪白的世界和随风摇曳帮着红绸花的枝桠,走到新房门口的丫头们犹豫着看向青玉,“青玉姑娘,天亮了,我们该去伺候了。” 自家公子成亲之前,早已命人敲打过家里这些下人,少夫人进门后是谁都不敢疏忽放肆,甚至明白一点说,少夫人的陪嫁比起侯府里这些人要更得自家公子青眼。 毕竟,爱屋及乌。 青玉看过时辰,对说话的丫头点头笑了下,“多谢提醒,那咱们就早些准备好,等着少夫人起床吧。” 从自家小姐变成别人家的少夫人,青玉叹一口气,换了称呼的她其实也很不舍得。 新房内一直没动静,等青玉觉得再不请人起床就要误了自家小姐向公公婆婆敬茶的吉时时,门口处的铃铛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她总算松一口气,精神抖擞的换来伺候的丫头们,轻轻推开了门。 被崔洵抱着洗漱过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的苏怡安,终于醒了过来。 她面色红-润,眼含-春水,满身都是被疼爱过的温软娇甜,似是无力般靠在崔洵怀里。 崔洵指尖摩挲着爱妻劳累了一夜的细-腰,亲手替她穿衣描眉,直至将人按照自己心意打扮得妥妥当当之后,两人才简单用了些食水,去往主院拜见明远侯夫妻。 苏怡安是真的腿软,嗓子也不舒服,她不想走路也不想说话,只想闷头狠狠大睡一场。 经过昨夜,对崔洵,她早已无话可说。 从前她觉得他爱欺负她,现在想想,或许那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现在的崔洵,她是又怕又吃不消。 他昨夜简直是肆无忌惮索求无度,从前因着身体残缺的缘故,他虽则偶尔过界,但总体还算收敛,回过神来还会仔细哄她。 但现在,只不过多了那个东西,他待她的方式就再不复以往,让她苦不堪言。 苏怡安觉得,只怕她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崔洵能和她分房睡。 她是真怕崔洵的夜夜笙箫,还是花样和手段如此多的夜夜笙箫。 软着腿被崔洵半扶着一路去往主院,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清了清嗓子。 只希望她待会儿见公公婆婆时,能好好说出话来别丢丑就好。 明远侯夫妻对待一对新人可谓是态度极好,沈氏笑眯眯的喝了新媳妇茶,得了苏怡安亲手绣的衣裳与鞋袜,崔父同样,还有许多新媳妇为公婆精心准备的礼物。 至于两人给的见面礼也不轻,或是传给长媳的贵重之物,或是悉心备了许久的礼物,总之,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用了早膳,气氛极好。 崔媛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满意,当年她就觉得苏姐姐会是最好的嫂子,果不其然,她兄长最后终将是将人娶回了家。 苏怡安虽然熟悉明远侯府,上辈子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但那是没有崔家人的侯府,今生她有公公婆婆小姑,甚至还有崔家二房三房许多亲戚,不仅没有不习惯,反而觉得开心。 那时候这个府邸安静太久了,如今热闹些,反而好。 和崔洵一路回房的时候,迎着漫天雪花,她对他绽开笑容,“现在这样,真好。” 崔洵笑看她,点头,“我也觉得。” 家人爱人陪伴在侧,纵然前路再多艰险风雨,他都能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十五年,他和恬恬,必会过好每一天。 第51章 嫁进明远侯府的日子,对苏怡安来说过得很好。 这种好, 不仅是因为公公婆婆小姑和她相处甚好, 一家人温馨和美, 更是因为崔洵早已将一切打理妥当,让她日日无忧。 他现在待她和从前一样, 仍旧惯于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未雨绸缪的安排早已将各种风-波和事端压至最低。 苏怡安不介意被崔洵当做禁脔一般的豢养, 也不介意跟在他身边一起承受风雨,她早已经习惯安静温顺的呆在他身边, 既不自作聪明,也不无病呻-吟。 对从前的崔洵来说, 她的安静与低调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今生情况不同,她活泼轻松了许多, 每日里更愿意和崔媛以及婆婆沈氏经营她们的小家。 宣国公府和明远侯府常来常往, 两家人比从前更加亲近。 就在两人新婚第一年入冬时, 宫里出了大乱子, 炎平帝重病,朝堂上为了太子人选闹得不可开交。 绵延病榻的皇帝像上辈子一样开始屡出昏招,幸运的是, 他那些荒谬的旨意还未落实, 人就已在某个冬夜里宾天,留下一封不知真假传位四皇子的旨意。 皇子们闹得不可开交,远在皇陵的二皇子入京, 假借外家助力逼宫,然而却被四皇子六皇子等人一网打尽,宫门封了整整三日,整个帝京在大雪中沉寂宛若死城。 那几日,苏怡安待在家里,为在外面忙碌且不知所踪的崔洵担忧。 她大概知道他要做的事,等尘埃落定之时,就是他们北上之日。 重生的代价,不能只让崔洵一个人背负,他既然不愿意她插手,那她就只能给他全身心的信任,做好他需要的贤内助。 三日之后,宫门打开,满城血腥味也慢慢飘散,最后登基的,是被太后牵着的九皇子。 外面人并不清楚皇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大家至少清楚一件事,所有成年的皇子们都在夺嫡之争中折戬沉沙,唯有十三岁的九皇子,成为了笑到最后被太后扶持着走了幼主登基之路的赢家。 成年皇子们死的死,下狱的下狱,九皇子以逼宫犯上之由圈-禁了所有哥哥,只除了身有残疾的七皇子。 御座之上,母妃死于逼宫之变的九皇子消瘦得不成-人形,身后垂着的珠帘里,坐着垂帘听政扶持幼主的太后。 七皇子受封亲王,有摄政之权,辅佐自家弟弟,朝堂上随着禁宫之变被清洗了一大批臣子,自此,江山初定。 新皇登基那天,苏怡安迎回了忙碌许久的崔洵。 他脚下生风,黑色大麾卷起一角,等人近前时,她看到了和上辈子一般无二的笑容。 “恬恬,我做到了。” 崔洵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笑容,“再来一次,我还是能料理了他们。” 对除去姬文俭之外的姬家人,崔洵永远都是痛恨讨厌的,再来一次,他还是要收了他们的命。 姬家的江山他会守,但同样,那些人的命他不会饶,他从来都睚眦必报,绝无多余的善心。 “你做得很好。”苏怡安抱紧她的丈夫,语调轻飘,“阿洵你一直是最好的。” 崔洵朗笑一声,满是意气风发,将人打横抱起一路回了屋。 他现在满心舒爽无处抒发,自然要同她一起分享。 苏怡安想拦他的念头不过在心里转了一瞬就消失,两辈子,崔洵少有这样毫无阴霾的畅快时刻,她不忍心拒绝。 虽然受苦受累的肯定是她。 床榻缠-绵对于苏怡安来说总是辛苦之事,但崔洵对这件事的执着与热衷已经到了非一般的地步。 她大约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总不免叹气苦恼,可是既劝不动崔洵,最后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对此,她只能拿习惯了就好了来安慰自己,也或许过了这几年,他心态能慢慢转变过来。 这次他依旧热情,昏暗的床帐中,苏怡安被崔洵禁锢在怀里,听他在耳边不停说那些羞人的话。 每一次,都是幸福又难熬的感觉。 等一切停歇后,她躺在崔洵怀中,昏昏欲睡。 崔洵慢条斯理的拨-弄着她乌黑长发,轻声开口,“再过不久我们就启程去西北,那边条件不比帝京,恐怕你要吃些苦头,不过我还是不会把你留在京城。” 纵然这边他们所有亲人都在,崔洵也不会将她留下。 半梦半醒的苏怡安将话听进耳里,含糊的应了一声,她自己也没想过和崔洵分开。 对她的反应崔洵不大满意,他太清楚这些亲人在她心里有多重要了,和家人们分开只跟在他身边,还是这种非她不可的情境,他不大相信苏怡安在这件事上还会听他的安排。 虽然她从来性情柔软,但并非毫无原则,若非顾忌许多,他不会在此时开口。 于是,即便她现在只想睡觉,他还是动作蛮横的将人亲醒过来,把话说清楚,“我是说,我带你去西北,你跟在我身边,这一去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短则三年,长则五年,恬恬,你真的听明白了?” 崔洵的举动让苏怡安清醒许多,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崔洵,出声确认,“三五年?真的这么长?” 在她的设想里,最长不过一年时间,但崔洵的说法显然打破了她的预想。 “只会长,不会短。”崔洵道。 霎时间,苏怡安陷入了沉默,看着她若有所思眼神,崔洵加重抱她的力气,“我不会把你留在京城的,你必须得跟我去。” 纵然所有亲人都回来,但在崔洵心里,真真正正彻底属于他的只有苏怡安,其他那些家人,他们都有自己同样重要的爱人或者亲人,只要活着,他可以同他们分开远隔千里之外,但只有苏怡安,必须时时刻刻锁在自己身边。 两个人一条命,说的就是他们,有谁会愿意丢掉自己的命和半身呢? 被打断思绪,看着崔洵强硬态度,苏怡安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脸颊和眼睛,“我没说不去。” “但我知道你嫌时间太长。”崔洵道。 “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苏怡安低声道,任由崔洵轻-咬她的手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是你的妻子,自然去到哪儿都跟着你。” “真的?”崔洵不是不相信妻子说的话,但她这么痛快就答应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他本来可是想了许多说辞与办法的,必要的时候就算采取强硬手段惹她生气或者伤心,他也是要把人带在身边的。 苏怡安应了一声,然后捂住崔洵的眼,出声催促,“天晚了,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我困了。” 她是真的又困又累,既然西北一行之事谈妥了,那就早些休息为好。 只可惜,苏怡安累,崔洵却很精神,甚至因为她答应得痛快又开始蠢-蠢-欲-动。 “恬恬,你真好。”亲吻间隙,他含糊出声,“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好到崔洵时常恐惧,有一天若是和她分开,他该如何活下去。 重新回来不止没治愈他的苏怡安饥渴症,反而让他愈发病入膏肓,他早就知道,她只会让他一天比一天更爱她。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 外面风雪漫天,内室春水绵绵,温暖如春。 *** 新帝登基朝堂初定之后,崔洵又开始为去西北之事忙碌。 苏怡安又一次见证了曾经崔党的成型,虽然如今不过是雏形,但观崔洵用人,已有了多年后气象。 忙碌中唯一值得庆贺的是,七皇子同崔媛的婚事定了下来,太后允了七皇子的赐婚旨意,明远侯府嫡小姐崔媛同如今已为亲王的姬文俭定亲。 这桩婚事惹来不少艳羡,比起从前身有残疾的光头皇子,现如今的姬文俭可谓是春风得意,虽然那个摄政之权只是个幌子,但到底已经是亲王爵位,还在宗室中拥有了不低的话语权,也算得上是一位女婿上的好人选。 只可惜,被崔家捷足先登。 兄长是七皇子的玩伴与伴读,自己又和七皇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崔媛这桩婚事也算美满。 当然,这些年来七皇子深受太后喜爱,也为这桩婚事添了不少光彩,毕竟是如今扶持幼帝摄政的皇太后,位享尊荣。 忙碌婚事期间,崔洵也以七皇子扶持的新晋官员身份进入朝堂,虽然从前只领了虚职,但真正上-位之后,他确实颇有才干,一时间堵了不少嫉妒崔家风光人的嘴。 来年,随着朝堂上大肆整顿边防军事,一纸诏书下来,崔洵连同许多名官员将领各自领职,去往边防任职。 领羌州卫指挥佥事的崔洵在来年三月带着苏怡安启程离京去往西北。 启程之前,两人只能遗憾错过崔媛安排在九月的婚事,到时候或许两人只能遣人送礼,毕竟山高水长,亲自回来怕是不可能了。 崔媛眼泪汪汪,抱着苏怡安不撒手,“姐姐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哥哥去,羌州那边条件那么差,和京里根本没法比,你去了也是跟着他吃苦,在家里不好吗,父亲母亲都希望你能留在家里的。” 即便两人成亲,崔媛还是喜欢叫姐姐,多年来她早就叫习惯了,比起嫂子,还是姐姐更亲切些,而且她那个讨厌的哥哥,讨的差事居然是西北苦寒之地,明明能去更近一些条件更好的地方,却偏偏要去远处吃苦。 自己也就算了,她苏姐姐从小家里娇养到大的,到头来嫁给她哥哥居然要去外面遭罪,外面谁不戳她哥哥脊梁骨,娶个美娇妻却让人去西北吹风吃沙子,想想崔媛都觉得心疼又恼怒。 家里这么多人,没谁同意哥哥的想法,先斩后奏那么强硬,将一切早早定下,还连累她姐姐,看着满目无奈却依旧笑着的苏怡安,崔媛恨恨叹一口气,“姐姐,你再这么纵着哥哥下去,小心他以后吃准你拿捏你欺负你!” 对于哥哥的威权,崔媛最有体验,她这边唠唠叨叨说一通,旁边等了许久的崔洵早已不耐烦。 纵然心里疼惜妹妹,崔洵也受不了她这胡乱说话的脾气,当即敲了她额头一下,语气沉沉,“说完就回去,我们要启程了。” “回家之后好好备嫁,别给父亲母亲添麻烦,等你成亲的时候,能回来我们尽量回来观礼,若是不成,就让二房的堂-哥背你出嫁。” 看着自家兄长尤为不善的神色,崔媛撇撇嘴,依依不舍的撒开手,至于旁边早就依依惜别过一轮的明远侯夫妻与宣国公夫妻,各自叹一口气,看着车队缓缓启程,去往西北羌州。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宣国公夫妻再疼惜女儿,也不能强硬要求一对小夫妻分别,且中间还涉及孩子、持家与替丈夫打理内院之事,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该拦着女儿前去。 若是为了女儿好把人留在京里,崔洵却在外面弄出个妾室或者庶长子什么的,只怕会伤了女儿的心。 宣国公夫妻如此操心着,看着车队缓缓出城,旁边明远侯夫妻有感于自家儿子任性妄为,带着人家娇养的宝贝女儿去西北边塞吃苦,言谈间心里满是内疚。 因着此番缘故,两家人的关系倒是愈发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至于苏怡安,马车里她被崔洵抱在怀里,开始了为期四年的羌州之行。 第52章 羌州,西北边塞苦寒之地, 毗邻戎狄游牧南下之处, 因着地势平坦, 易于戎狄骑兵冲锋,多年来深受其害。 幸好, 羌州紧挨着的平川河与韩关属要冲之地, 形势险峻, 周围山地林立,山高路险, 借着险要地势能制约南下的戎狄骑兵,因而才能偶有喘息之机, 否则早就被异族一路南下直取繁华中原。 跟着崔洵, 苏怡安先走陆路,后走水路, 再行陆路, 绵延辗转两个月, 才最终到达崔洵任职的羌州。 一路上, 她见了许多风景,且因难得带她出门,不赶着上任, 崔洵可谓是费尽心机让她享受了许多美景与旅途乐趣。 当然, 他自己从中占得的便宜也不少。 总之,一路奔波,两人到达羌州时, 均面色红-润气色极好,不见赶路疲惫风尘。 城中卫指挥佥事的府邸早已安排好,上一任因着朝中势力洗牌被查出贪污军饷罪名,早就拉回京等待斩首,是以崔洵这次上任很是顺利。 和京中完全不能相比的府邸宅院,到处都是风沙的干冷气候,还有城中满目黄扑扑色彩与简陋的街市人群,无一不说明边塞苦寒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苏怡安第一次见时是真被惊了一跳,等两人彻底在当地安家后,她也逐渐习惯了这里同帝京的不同。 无论是粗犷彪悍的民风,还是泼辣爽朗的女子,还有守卫边关抵御戎狄侵略的英勇士兵,零零碎碎的,看进眼里和心里的越来越多。 和当地人不同,他们这些帝京来的人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在哪里都显眼,无论是崔洵那副贵公子的模样也好,还是苏怡安这副容貌也罢,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 尤其是崔洵的同僚,无论是上司也好还是下属也罢,有事没事总爱上门做客,尤其是家中女眷,热情得让苏怡安吃不消。 于是,在崔洵接管差事的同时,她也开始了两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的生活,人情往来忙碌不已。 崔洵并不长于军事,虽然这几年看了许多学了许多,但他更擅长的到底是官场勾心斗角权势倾轧那一套,毕竟,帝京之中更多的是杀人不见血。 他来羌州的目的,只是为了打造一座固若金汤的围城,守好门户,增加戎狄南下的阻力,顺便,挑选些好苗子,以便他日后回京后还能有人继承他的事业与志向,完成抵御戎狄的使命,守好西北边塞门户,同样,守好姬家的江山。 很快,昌州总兵来访,按照朝廷的军令开始商议招兵练兵之事,从附近的州县招募了万余士兵,南边和东北那边也将招募到的两万士兵送到了羌州。 练兵排阵,筹集粮草,上下协调通达,整顿军务,在羌州的第一年崔洵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但可喜的是,从前羌州边防营积累已久的格骄兵惰、纪律松弛、兵不习战等问题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尤其是寻到几个出色的领兵苗子,可谓是最大的收获。 当苏瀛站在面前同她告别时,苏怡安都有些不可置信,她是知道崔洵亟需寻人的,但没想到最后却是苏瀛抵了这个缺。 “你真的决定了?”她出声又向眼前的英武青年确认了一次,“日后上了战场,刀剑无眼,你师父和师弟们,你真能放下?” “师父从小教我,男儿志在四方,家国为大,难得有机会建功立业,我想试一试。”嘴上说着试一试,然而看苏瀛的神色,明显主意已定,不打算更改,“这次借了公子的光能前来西北,我已同师父商议过,他很赞同我的决定,所以,请夫人容了我的恳求。” 当年救他和师父师弟们的是苏家的人,虽然后来他被要求去往自家公子身边听他吩咐,但在苏瀛心里,苏怡安仍旧是他应当效命的恩人,除非她应允,否则他不会擅自离开公子身边,即便对方已经应允。 千金一诺,莫衷如是。 短暂的惊讶过后,苏怡安笑意柔和,“好男儿保家卫国,苏护卫的决心和勇气让我很是钦佩,我能做的不多,但日后你师父师弟那里若有需要,能帮的我一定帮,也希望你能得践雄心壮志,驱逐戎狄,保家卫国。” 难得的,羌州城里下了一场细细的春雨,同苏怡安告别之后,苏瀛冒着春雨去了城外的军营报道。 院子里两棵荆刺玫绽放得如火如荼,小小的艳红花朵在满目黯淡的色彩中明艳得仿似烈火,苏怡安站在窗前许久,才慢慢收回视线。 她觉得,崔洵来西北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在这个地方,她看到了许多的东西,也感受到了许多,辽阔苍茫的天地,豪放爽朗的民风人情,豁达开阔的脾性与心胸,这是和从前帝京之中截然不同的人群与世界。 如果说帝京之内容纳了许多权欲与糟污人心,那西北这方广阔的明朗天地就充斥了许多蓬勃烟火人气。 一南一北,截然不同。 呆在这里,苏怡安觉得自己的内心与脾性也愈发明朗了,胆子也似乎大了许多。 至少前天崔洵拉着她想要在书房胡来的时候,她用着那位总兵夫人教授给她的小擒拿手将崔洵摔倒在地面上的时候,那家伙脸上的目瞪口呆与不可置信确实大大的愉悦了她。 她觉得,那位夫人的话或许是对的,男人这种东西,实在是不能惯。 比起让崔洵在情-事上变本加厉的折腾她,苏怡安觉得自己小小的反抗一下也未尝不可。 既是警告他不可过分逾越,也算是小小的生活情趣。 这么想着,她换上新做好的骑装,打算去城外马场跑几圈,崔洵这两日要在军营里练兵,暂时管不了她,她正好应了那几位夫人的邀约,大家一起出外打猎或者放风散心。 于是,等崔洵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回来探望爱妻时,却发现家里丝毫不见人影。 若非前两日突然有急事,书房那一遭两人肯定有的磨,苏怡安的拒绝与反抗在崔洵这里那是绝对要不得的,他不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只怕日后可能连床都上不去,或者也有可能跟他那位好岳父一样,动不动就要被踹去睡书房。 为了日后的性-福,他觉得这糟糕恶劣的头决不能开,否则日后自己有的后悔。 他能宠着苏怡安捅破天,这点上却是决不能容她的,更何况,他的宝贝只喜欢她,两辈子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当然要抓紧机会物尽其用,否则亏大发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他满腔雄心壮志,一路兴致勃勃的思考着要用何种手段回了家,结果,却扑了个空。 “夫人去哪儿了?”他神情阴沉的询问家里下人。 被问到的仆从打了个抖,赶忙实话实说,“几位千户家的夫人邀请夫人去城外跑马打猎,夫人两个时辰前出门,说是下午回来。” 这话一出,崔洵的脸色更加难看,之前他说过几次,让苏怡安别和那些人交往太近,偏偏她喜欢得很,有段日子真是让他吃醋又闹脾气,俩人折腾了好几场。 他也不是讨厌苏怡安亲近其他人,只是那些夫人们,一个个八卦得很,且觊觎苏怡安美貌,动不动就姐姐妹妹的黏在一处,一起出游逛街跑马打猎还去外面泡温泉,崔洵真觉得自己可能被这些女人变绿。 苏怡安的容貌和性情摆在那里,不止男人喜欢,女人也逃不过,他上辈子处理的女性情敌还少吗,偏偏苏怡安毫无自觉。 想到这里,崔洵一时间颇觉百爪挠心,正事都没让他这么焦心烦恼,偏偏他的挫折就应在此处。 在家里来来回回的走了几圈,最后他一甩袖子,带着人又回了军营,既然她们勾他的宝贝爱妻,那就别怪他对那些管不住老婆的男人们下手太狠。 于是,等崔洵回了军营里,飞来横祸的千户们可谓是叫苦不迭,这缺了大德的新任佥事练起兵来不要命,手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可怜凄苦。 等苏怡安回家时,夜半时分被惯爱夜袭美人香闺的登徒子做了采花大盗。 她白天累得狠了,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崔洵的禁锢,只能恨恨咬了他嘴唇和肩颈,到底随他去了, 不过今天有些奇怪,崔洵做完一次就借着烛火开始拿一种格外幽怨的目光瞟她。 人侧躺在一旁看她,不像往日里那样非要抱一块黏在一处,就跟条被主人踹开的可怜小狗似的不停的瞄,眼神幽怨得苏怡安是浑身发毛。 之前是吃不消崔洵的精力和需求,现在是吃不消他的手段。 苏怡安再清楚不过崔洵的手段和心机,然而知道和抵抗是两回事,她自来是吃软不吃硬,崔洵也很清楚她的脾气,拿捏她当真是一捏一个准。 她想起那些夫人们平日里对她的建议和教导,看着崔洵的表情,同他对峙许久,最后只能满心无奈的承认自己实在是心软。 她是真受不了他现在的表情,若是以往他强硬些也就罢了,偏偏来这一招,苏怡安有预感,日后她大抵会更难过了。 于是,她不情不愿的伸出手,抱住了崔洵的腰。 这等于同妥协的暗示显然让他很满意,耳边传来轻笑声,在苏怡安即将恼羞成怒前,崔洵享用了他的胜利成果。 毫不意外的,当苏怡安觉得自己有所长进的时候,崔洵用铁一般的事实向她证明了,他总能技高一筹。 从前他或许还有些端着,但当逐渐习惯现在的生活,发现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更能有效治住她之后,他长进了。 苏怡安只能承认,无论如何,她都是逃不脱崔洵掌心的。 第53章 来羌州的第一年,忙着公事忙着习惯环境, 家里那边送来的书信和年节礼总是透着满满的心疼。 但从第二年开始, 她和崔洵成婚即将三年的时候, 宣国公夫妻再来信就是催问孩子的事了,崔父崔母也时常问询。 对此, 苏怡安只能满脸不快的看向崔洵。 之前没想到还不觉得, 后来意识到孩子的事, 再看看周遭那些夫人们儿女双全的幸福模样,苏怡安也想拥有一个流着她和崔洵血脉的孩子了。 不拘男女, 她都会十分疼爱。 然而崔洵总是说不急,他如今已不如之前那么忙, 更多的操心的是京城的事, 虽然坐镇羌州,帝京之内才是他关心的主场。 若非被千里迢迢请来的独孤俦无意中透露, 她完全想不到是崔洵在故意避-孕。 “大人也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所以非要等到我能得空北上才考虑孩子的事吧。”独孤俦一边收拾药箱, 一边将写好的方子和脉案递给旁边的丫头, “多年来感谢大人对我的照顾,此番我同盈娘就在羌州安家了,等两位回京时也会一同启程。” 苏怡安没说什么, 全听崔洵安排。 她从前也费尽力气寻独孤俦, 只可惜前世这人就出身不明,行踪难寻,若非后来遭遇变故, 也不会到崔洵身边。 苏怡安只知道他性情孤僻,恋慕自己长嫂,因为太过惊世骇俗且恋情不容于世,所以长嫂被宗族逼-迫死于流言,自己也被开除宗籍,辗转流落帝京。 如今,他口中那一声盈娘想来就是那位长嫂了,崔洵从前也只说有他的消息,现在看来,这位故人的命运也被改变,至少,总算能弥补曾经的缺憾。 探完平安脉,在独孤俦确认她健康状况良好的那天晚上,崔洵久违的同她谈起了孩子的事。 “孩子的话,是我的问题。”崔洵抱着苏怡安坐在软榻上,下巴搁在她肩膀,语气平静,“有些事情,我始终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 当然,这中间也有其他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崔洵担心两人之间的分歧。 当年他抱着苏怡安一起死,既有他身体不好行将就木的原因,也不乏两人举世无亲。 如果他们身边还剩下许多亲人,苏怡安有寄托有依靠,他可能都不会那么决绝。 甚至于,她身边有一个两人共同抚养的孩子的话,他可能都做不到抱着苏怡安一起死。 但是现在…… “我希望你告诉我。”苏怡安很少质疑崔洵的决定,也从不介意他的隐瞒,对她而言,崔洵想做的愿意做的,从来都不是以伤害她为代价,她再清楚不过。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始终那么信任他,从不改变。 她的话让崔洵少有的露出苦笑,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他才有些无奈的道,“你真是——”真是什么崔洵没说,但苏怡安想知道的他说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我们能回来是有代价的,除了我答应守住姬家的江山之外,还有其他,”崔洵少有的心绪低沉,“关于我们的孩子。” 苏怡安提起了心,目不转睛的看着崔洵,视线不移。 她这模样着实有些可爱,惹得崔洵笑出了声,他捏了下苏怡安的脸,如实道来,“我们如果想要孩子,就只能生一个,但若生了,你我的寿命……” 沉默一瞬,崔洵说了实话,“也就只能撑到上辈子死的时候。” 所以,是两人相伴一起走过漫长的时光,过继别人的孩子来传承香火,还是享受短暂的欢愉与陪伴,来拥有自己的孩子? 对崔洵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难抉择的问题,但他知道对苏怡安来说,不需要选择。 上辈子的经历让他对于拥有属于自己的血脉这件事并无执念,比起拥有孩子,他更想长长久久的和她在一起,但他很清楚,在苏怡安来说,她很想为他生一个拥有两人血脉的孩子。 他不希望她选,自然选择隐瞒这些,直到必须面对。 崔洵从不怯懦软弱,但苏怡安总让他破例。 崔洵话音刚落,苏怡安眼睛就亮了,她甚至不需要去想去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想要属于我们的孩子!” 她想生崔洵的孩子,即便他们只能陪伴孩子短暂的时间,但她依旧想要看到那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诞生在这世上。 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血脉传承,更甚者代表了被挽救被改变的一切真实。 “承元,”苏怡安叫着崔洵及冠之时被崔父赠予的字,“我想要孩子。” 崔洵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最后无奈的叹一口气,将人拢进怀里,亲了她额头,“我知道,我知道。” 他紧紧的抱着她,许久后才低声道,“那就要孩子。” 虽然两人最终只会走到上辈子的年岁,但只要是两人一起,崔洵无惧无畏,只是可惜,原本想和她相伴更多日子,一起白头到老的。 到底可惜了。 在苏怡安明确的做出选择之后,崔洵觉得心里那块盘旋已久的大石终于落下。 “生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儿,或者像我一样聪明的儿子都不错。”崔洵轻笑一声,“能陪伴他的日子里,好好的照顾他,多留一些美好回忆,大抵日后想起来,他对我们的怨怪会少一些。” 苏怡安微微一笑,握紧了崔洵的手,“不管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小名我都要叫他元元。” 崔洵怔了下,这次是彻底笑出声,抱着她亲个不停,“好,随你,元元就元元,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是我们的大宝贝。” 在崔洵的笑声中,苏怡安也不再压抑满心欢喜,回抱了他。 从此以后,他们将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元元。 这多好。 *** 下了要孩子的决定之后,苏怡安开始积极备孕。 比起崔洵的随意,她太过认真,独孤俦的医嘱一字不落的按部就班执行,顺带还强硬的管制崔洵的一举一动。 只能说,她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太多太厚重的希望,当然,最重要的是健康平安,其次才是其他。 他们能陪伴孩子的时间太短,若是崔洵早些告诉她,她可能催促双亲将她早些嫁过去,毕竟,早些成亲生孩子,他们才能多陪伴孩子一段时间。 在他们逝去的未来,有孩子在,她和崔洵的双亲都会有寄托,伤痛总能减轻不少,毕竟,没有心灵寄托的日子苏怡安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第二年下半年,苏怡安同崔洵积极备孕,在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独孤俦确诊了滑脉。 “不足两月。”他收回手道,“西北苦寒,夫人要好好安胎,照顾好自己,争取生下个健康的孩子。” 旁边全程参与的崔洵少见的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决意不要孩子只要妻子时,他能冷静理智客观的做出选择,但一旦清楚的知道苏怡安的肚子里有个属于两人的小生命,他那些冷静理智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即便和这个孩子的相见还有七八个月之久,也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傻爸爸。 他伸手摸苏怡安肚子的动作惶恐又小心翼翼,脸上的笑容几乎有些憨傻,苏怡安按住崔洵的手,同样笑得甜蜜。 她知道,崔洵也想要属于他们的孩子,即便他表现得没那么明显,但苏怡安就是知道。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都很想为崔洵生一个孩子,无论男女,看着他将孩子抱在怀里,陪着他玩耍长大,教导他读书识字做人,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转变为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两人的手交叠在苏怡安腹部,隔着层层衣裳,这个孩子才丁点儿大,然而苏怡安已经有种难言的感动。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是每个女人必经的历程。 看着崔洵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她的健康与安危,期待孩子的降生,那种焦躁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以身相替的辗转发反侧,苏怡安发觉,她更爱这个男人了。 她从女人成为母亲,他从男人成为父亲,踏踏实实的走完每个普通人的必走之路。 冬雪过后,春日到来,春花落尽,夏蝉嘶鸣,夏日结束,秋高气爽,等第一场白色秋霜落满院子时,足月的孩子出生了。 产房之中,用尽力气的苏怡安满脸汗水和眼泪,躺在床榻上满身疲惫,身旁是孩子嘹亮的哭声,中气十足。 被苏怡安勒令不准进入产房,以免影响她分心的崔洵终于跑了进来,扑到床榻前仔仔细细的看了苏怡安,确认医女和产婆说的夫人无碍都是真的之后,这才抱着被打理干净裹了襁褓的孩子仔细打量起来。 “眉眼像你,鼻子和嘴巴像我,”崔洵笑意深深,“特别漂亮,很可爱。” 苏怡安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等崔洵将孩子递到她面前之后,好像红皮猴子一样哭着的娃娃让她陷入了沉默。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她是真不知道崔洵怎么看出来眉眼像她嘴巴鼻子像他的。 幸好,小孩子长开之后会越长越好看,以她和崔洵的容貌,不用担心这孩子长大之后太丑。 “对了,男孩儿女孩儿?”一路紧张忙碌,孩子生了之后就只顾着里外两个大人,这会儿居然还没人和她说孩子的性别。 崔洵将孩子凑近了些,轻轻的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是个男孩子。” 苏怡安想了想,轻声道,“男孩子好。” 比起女孩子,确实是男孩子更好一些,若是女儿,等日后她出嫁了,她和崔洵却不在身边,嫁去别人家的女儿,若是受了委屈,想想都心疼。 所以,“比起女儿,还是儿子更好一些。” 至少男孩子,长大之后让人放心一些。 崔洵想来也是同样的想法,出声附和,“是啊,儿子好些。” 虽然很想有一个同她母亲那样可爱的女儿,但没有双亲娇宠,没有他在一旁看着选婿嫁人生子,崔洵想,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不来到世上也好。 元元的出生,让苏怡安和崔洵开始学着做一对笨拙的新手父母。 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家同苏家送来了无数东西,若不是路途太过遥远,只怕两人母亲都要来这边探望孩子和孙子了。 儿子的第一次发烧,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长牙,零零总总的普通温馨日常构成了生活的主流。 他们仍旧是一对恩爱夫妻,然而这个从来只有两人的小家庭中,终于有了第三个人的存在与身影。 苏怡安看着摇篮里握着小拳头呼呼大睡的儿子,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元元,做个好梦。” 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动了下小-嘴巴,抿出一个笑弧,似是做了个美梦。 崔洵亲一下乖巧的儿子,抱着妻子回房,儿子睡着的时候,妻子就只属于他了。 时间一晃,两年飞逝,等在羌州呆满差不多四年的时候,崔洵终于做完了他的大事,带着娇妻幼子启程回京。 千里之外,帝京春光和煦,阳光照耀,鸟语花香,有人正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第54章 “元元真乖。” “元元真可爱。” “元元到祖母这儿来……” 回到帝京,崔洵还不觉得如何, 倒是苏怡安先受不住了。 看着被父母和公公婆婆宠得就差上天的儿子, 苏怡安提高嗓音, 叫了儿子的大名,“崔明初!” 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孩子似是被吓到, 躲在长辈怀里泪眼汪汪的看着有些生气的母亲, 嗫嚅着软糯的小嗓音, 磕磕绊绊的叫了一声“母亲”。 苏怡安这一声,霎时间惹来许多不满。 不止宣国公夫妻赶紧去哄孩子, 就连向来待她甚好的公公婆婆也少见的露出了不赞同神色。 看着瞬间成为众矢之的的自己,苏怡安有些头疼的扶了额头, “母亲, 这小子特别皮,你们别被他骗了。” 自己生的儿子什么德性, 苏怡安再清楚不过了, 这小子除了长得像她, 品性上半点儿不似她, 和崔洵那个心眼儿多的像了个十成十。 想起往日里两父子斗法,再看看眼前装可怜的小家伙,苏怡安深觉自己太过放纵儿子。 因为知道自己未来不能陪伴他太久, 所以她平日里待这个孩子太过纵容, 崔洵也少有硬下心来管教的时候,毕竟,顶着一张和他母亲相似的脸, 他也不愿狠心。 且羌州那边民风开放,久而久之,这小子就在双亲宠溺下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性子。 回京伊始,小家伙还老实了两天,毕竟京里的环境和亲人不熟悉,等确定这日后是自己的地盘儿之后,骨子里那点儿霸道和任性就暴露了个彻底。 然而,偏偏这小子和他父亲一样,很会装模作样,想起崔洵日渐炉火纯青的哄人手段,再看看被儿子哄得团团转的两家长辈,苏怡安心累的移开了眼。 她觉得,很有必要和崔洵谈谈儿子的教养问题了。 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守护远比破坏更难,上辈子崔洵仗着胸中一股戾气肆意行-事,这辈子却束缚多多,堪称举步维艰。 幸好,姬家坐拥江山的运道还未尽,他能找来的帮手、借助的力量不少,好歹让崔洵遂了心愿。 等他忙碌完回府时,看到的就是爱妻余怒未消的脸。 苏怡安向来很少生气,但自从有了儿子,可谓是被这个小魔星经常气到。 崔洵上前讨了个亲吻,言笑晏晏,“怎么了,他今天又气你了?” 苏怡安瞪他一眼,“你儿子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你管不管?” “说的儿子好像是我一个人生的一样。”崔洵在苏怡安身旁坐下,摆出认真倾听脸,“你先和我说说那小子又做什么了。” 苏怡安如数家珍的将儿子那些小手段一一道来,简直是越说越气,“他才这么小,就养成了这副性子,以后你和我不再了,家里这些长辈又管不住他任性,到时候吃亏怎么办?” 说到底,苏怡安是真怕儿子那副无法无天的脾性,什么都不怕,也有敢玩手段耍心眼的心机,这样下去,日后她是真想象不出儿子长成的未来。 崔洵认真听完,又黏过去讨吻哄人,“别生气了,放心,我会收拾元元,好好教导他的。” 说完之后苏怡安的气差不多也消了,她看了丈夫一眼,闷声道,“好好教导他,也别太凶了。” 说到底,还是心软,崔洵笑笑,转而和妻子说起了外面的事转移注意力。 儿子这副模样,虽然苏怡安一直不放心,但崔洵却觉得还好。 他小时候的性子和元元差不多,只不过没他这么外露,当然,聪颖程度也有不及,但对他而言,这孩子聪明些总比蠢笨些好。 虽然他们只会有这一个儿子,但凭元元的聪明与讨喜,未来的路不会多难走。 对内,他能哄好这些长辈,对外,等他长成,也能护着两家宗族,崔洵就是以这样的要求来教导儿子的。 不过这些,却是不能和苏怡安说的,毕竟,他们两人在教导孩子方面是有分歧的。 如果他们能一直陪在孩子身边,苏怡安那种慢慢来的教养方式也是可取的,偏偏他们的时间是有定数的,所以,比起娇养,还是冷酷一些多锻炼儿子为好。 崔明初,崔洵和苏怡安的孩子,被他们寄予了许多期望与温柔的孩子,值得最好的一切。 *** 崔洵和儿子的谈话确实是有效果的,打那之后,苏怡安发现这小子老实了许多,或者说,在她面前老实了许多。 她看着这孩子一天天慢慢长大,慢慢长成同他父亲一样优秀的小少年。 和孩子一起成长的,还有崔洵的事业,西北边关比往年更加安定,将领换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有声名鹊起的青年将军率军击退了来犯的戎狄。 戎狄小王子几次起兵犯边都被边军阻截,西北之战打得如火如荼,苏怡安在帝京里,听到喜报频传。 无论姬家江山如何,至少如今是绝不会到让戎狄南下直取中原的地步,屠城百万,民若犬畜,前世两人死后这样的未来,绝不会重现。 时间一年又一年的过。 崔媛嫁给了七皇子,苏怡安的两个弟弟也成了亲,家中下一辈出生,长辈们的头上悄悄出现了白发。 崔明初像双亲期望的那样,做好了一个长兄,能替长辈解忧,也深得同辈喜欢与小辈爱戴。 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看着身前玉树临风的皎皎少年,苏怡安笑容温柔,抚着他的肩膀,拍去了那飘到孩子身上的落叶。 外面,崔洵一身月白长袍,端着他亲手给儿子做的寿面缓缓进门。 “今日-你生辰,我和你母亲为你准备了礼物,吃完寿面你再收礼。” 此时只是一位慈父的崔洵将面放到桌上,招呼儿子近前。 崔明初看着近些日子比往日愈发温柔宽容的双亲,将心里淡淡的烦躁压下,老老实实吃完了整碗寿面。 每一年,父亲都会亲手为母亲和他做寿面,再面含微笑的看着他们吃完,每当看到这时候父亲的眼神,平日里对父亲严苛教养的抱怨就会消失无踪。 虽然严苛,但他知道父亲爱他。 就像他的母亲,是天底下最温柔美丽的母亲。 十二岁的生辰过得一如从前那些年圆满,然而崔明初没想到,这会是双亲陪伴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父母母亲走的那天,暮春的帝京早已满目绿色,院子里的海棠与晚桃犹在盛开。 院子里落满了粉色和红色的花瓣,他从外祖母和外祖父那里回来时,看到的是守在门外的独孤叔叔。 从远处飘进院子里的柳絮迷了他的眼,在他被刺得留下眼泪时,他听到了很轻的一句话。 “明初,要好好长大。” 说话的人像是母亲又像是父亲,他在外祖家里心绪不宁,急着赶回来也没能赶上最后一眼,只看到床榻上好似安睡的双亲。 父亲照旧是牢牢的抱着母亲,两人依偎在一起,姿态平静,面色安详,就像往日里在桃树下休憩。 然而崔明初知道,自此之后,他再没了双亲的陪伴。 于是,那一瞬间,他长大了。 *** 崔洵与苏怡安的走,无声无息。 在众人始料未及时,这两个人就消失在了大家眼前。 无论是声名在外早已成为帝王肱股之臣的崔洵,还是他那美名在外深受宠爱的妻子。 这对夫妻的离世在京中掀起好一阵波澜,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除了那些爱着他们的人犹记心间,最终也只是被人慢慢淡忘。 离开前,苏怡安并不痛苦,她只是觉得有些困,靠在崔洵怀里就慢慢闭上了眼。 但闭眼前,她看到了曾经的崔洵和自己。 同样的十五年,现在的崔洵和她美满幸福,从前的他们却是另一副可怜模样。 她看着她的家燃起漫天火焰,看着崔洵抱着她坐在院中,被火焰舔祗淹没。 火焰映红了半面天空,寥落星子缀在星空上,看着下面两个孤零零抱在一起的人。 焚身烈火中,白骨相依,苏怡安从头看到尾。 最后一瞬,被抱着的她似是睁开眼看了崔洵,然后,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 身后,是只属于崔洵的温度和声音。 “等我回来。” *** 苏怡安又一次等到了崔洵。 崔洵也应诺,回来寻到了她。 他和她的缘分,莫过于此。 第55章 暖和晴日,鲜艳草木花色, 蜜蜂嗡嗡, 酝酿着满满春意。 学校内西北侧的小树林里, 苏怡安安静的看着眼前双颊泛红的男孩子,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不是意外, 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人既然来了, 她只想早些结束然后离开,却偏偏眼前不算熟悉的别班同学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对不起, 我想我还有事——”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出声打断, 男孩子清亮的嗓音几乎是有些迫切的响了起来。 “苏怡安,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堪称是破釜沉舟的一句话让苏怡安被惊得又小小退了一步,看着眼前满脸羞涩却仍旧坚持看她的男孩子, 苏怡安轻咳一声, 尽可能温和平静的给出了回应, “抱歉, 我想专心学业。” 对方明显很介意被拒绝,紧接着追问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喜欢的人, 能不能试着和我交往?我保证会对你好, 也不会耽误你的学业,我们可以共同进步。” 苏怡安摇了摇头,在对方近乎逼视的目光下, 皱了眉头,“很抱歉,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如果不是对方眼神和态度中透露出的难缠,她本不想用这个理由。 果不其然,那人不依不饶的再度追问道,“我想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 他话还未说完,人已走得很近,苏怡安刚想转身跑,就被身后人手臂一揽强硬的抱进怀里,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她喜欢的人是我,你想什么,说来听听。” 崔洵抱着他从小到大招蜂引蝶的大宝贝,锐利目光钉在这告白不成还打算死缠烂打的男孩子身上,态度恶劣,“警告你,离我女朋友远点,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纠缠她,我不介意让你吃点苦头。” 看着高三年级有名的不好惹学霸,男孩子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在举止亲密的两人身上流连了好久,失魂落魄的看着两人离开。 小树林是学校里告白圣地,今天好不容易堵到人,原以为有两三分可能的事,谁知道到最后一丝希望也无。 虽然他很优秀,但崔洵远比他更优秀,若是两人对比,苏怡安选择对方也情有可原。 告白失败的人给自己想着安慰的借口,那厢崔洵抱着苏怡安,一路将人带到了图书馆。 “早说了让你别理那些无聊的人,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没听进去?”崔洵语气愤愤,敲了苏怡安脑袋一下,却没舍得太用力。 苏怡安理好被对方弄乱的头发,对他的教训习以为常,“这次是意外,再说了,我从来都不想理会这些,说了要专心学业的,我会努力做到,倒是你,总是没事找事。” 身为青梅竹马,从小被崔洵护到大,苏怡安早已习惯他霸道的性子,之前两人说好了要专心学业,等大学时再谈恋爱,但一直锲而不舍骚扰她干扰她学习的反而是崔洵这个总是信誓旦旦的人。 她这番话一搬出来,崔洵毫无意外哽了一下。 他有点想回去痛揍约定那天傻得冒泡的自己,苏怡安比他小两岁,为了两人上同一所学校,他费尽力气让苏怡安跳一级,他自己留一级,好不容易才能一路护着她走到现在。 要知道,外面那些觊觎他这朵娇花的狂蜂浪蝶简直烦死个人,天知道为了消灭情敌他有多努力。 然而被他护着的对象,简直是毫无自觉。 崔洵不甘心,用力握紧两人交握的双手,在苏怡安无奈的神情中对她露出了一个颇为得意洋洋的笑容。 苏怡安看他一眼,随他去了。 若是不遂了崔洵的愿,他可比外面那些无聊的人更能闹幺蛾子。 *** 重点中学的课程远比其他学校紧张,还有许多课外活动内容,等周末和崔洵一起回家时,苏怡安看着布置下来的海量作业,觉得自己这个周末的安排要打折。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对她的成绩比父母更加紧张的崔洵,十有八九又要来辅导她。 其实她觉得两人上一所大学没那么要紧,只要能在一个城市就行了,毕竟崔洵成绩太好,她最多也就是个中上流水准,智力和能力差异摆在这儿,强求太过反而不好。 尤记得当年崔洵中学留级在两家闹起的风波,如果不是他实在固执,所有人都劝不动,苏怡安才不会同意。 两家离得近,同一个小区不同家属楼,她和崔洵从小一起长大,附近家属楼里那么多孩子,年纪相近的,他们两个最亲近。 或者说,崔洵从小就爱霸着她,然后一路霸到现在,或许以后还会继续霸下去。 对此,苏怡安早有觉悟。 收拾好书桌上的语文作业,刚拿出物理资料,崔洵就端着切好的水果进门。 “不会的题目和错题本都拿出来,我给你看看。” 咽下嘴巴里被塞过来的葡萄,苏怡安将这周整理出来的难点和错题推过去。 非要和她挤在一张大椅子上的崔洵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力气大,把她抱到了腿上,苏怡安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敢动。 从前她还会反抗,后来惹得崔洵“上火”之后,就再不敢招他。 就他这副在她家落地生根的架势,苏父苏母都默认了未来两个孩子会在一起的事实,反正这么多年是早就习惯了。 压下心底短暂的心猿意马,崔洵开始看题,看完之后搂着苏怡安一点一点认真讲解,讲解完再找出同类题型让她练习,解答完他给批改,比学校里的老师都还要用心。 毕竟,老师们没了这个学生还有其他学生,他教不好苏怡安,未来大学四年就算恋爱可能都远隔千里。 崔洵觉得,他赌不起这个。 苏怡安那是必须和他考一所学校,否则他很怀疑,一旦两人分开,她立马会被外面那些居心叵测的狼崽子给叼走。 这么想着的崔洵,选择性忘记了他就是最早居心叵测且被苏父骂了无数次的兔崽子,理直气壮的不要不要的。 学完物理,苏怡安准备翻化学,沉浸学习的态度格外认真,崔洵觉得学习间隙可以休息一会儿,因此再不忍耐。 将人抱在怀里就迎面亲上去,即便苏怡安抗拒他都没选择停下,学校里最近能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前阵子他去外省参加了个物理竞赛,结果一回来就被跟班小弟通风报信有人撬他墙角,崔洵简直快气死。 真是一眼看不到就给他出纰漏,因此这会儿他亲人的架势格外凶猛。 将人揉进怀里,掐着她细细的腰肢,崔洵辗转将人亲了个透,手底下也占足了便宜。 等苏怡安回过神来,身上衬衫被扯得七零八落,崔洵又像从前那样“烧”起来了。 “你还是先回你家吧。”苏怡安用力推靠在她胸前的人,眉头皱得死紧,“别打扰我学习。” “督促我好好学习考同一所大学的是你,一直在旁边影响我学习的人也是你,真是从小到大都是你的道理,”苏怡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再打扰我,小心我选择其他学校。” 崔洵抬头,恨恨的咬了她一口,“小白眼狼!” 看着胸口处的痕迹,苏怡安瞪了崔洵一眼,“回你家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我就要待在你家,还要抱着你教你学习。”私底下的崔洵脸皮厚得很,丝毫没有外面的高冷学霸包袱,和苏怡安耍无赖的手段写下来能出个一百零八章。 苏怡安恨恨的拍了他额头一下,拿过化学资料挡住这人烦人的脸,开始专心刷题。 如果说她有什么被崔洵磨练出的特别技能,那大概就是无视他认真做事这一项了,否则有崔洵在一旁干扰,别说学习了,她是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怀中只有学习的心上人,崔洵暗暗委屈,分别这么久,她却完全不想他,恼人。 他满心的委屈无处抒发,却不再打扰苏怡安学习。 下午又做完两科作业后,崔洵下厨做了晚饭,然后带着努力学习一天的苏怡安去外面散步,顺便约会。 小区里,看到手牵手的两人不少人出言调侃打招呼。 夜色温柔,崔洵带着苏怡安看了一场最近口碑很好的爱情电影,去玩了跳舞机,夹了几个她喜欢的娃娃,顺便在书店又替她挑了一套不错的学习资料,这才心满意足的牵着人回家。 晚风徐徐,路灯下,崔洵和她说话,“今年高考完我就得去外省,如果不是本省大学的金融专业不够出色,我根本不必要去那么远……” 崔洵很早就打算学金融专业,未来还有出国留学的打算,但最重要的,还是两人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之后,他得赶早和苏怡安结婚。 这些都是和两方长辈通过气的,至于苏怡安,考虑到她现在首重学业,家里没透露太多,但崔洵却很有把握,她会跟自己一起走。 到时候他会尽量协调好两人的未来规划,他喜欢的人爱的人只要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业就好,赚钱养家就全都交给他。 苏怡安听着这一年来被崔洵絮絮叨叨念了好多遍的话,无奈的叹口气,转身拦住人,踮起脚凑过去堵住了崔洵的嘴巴。 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已经很努力了,所以还是别再给她压力了吧。 崔洵的啰嗦话语被堵住,亲吻间隙,看着苏怡安微微颤动的眼睫毛,他心底暗笑。 看吧,说是不给亲,他现在还不是索吻成功? 心满意足的崔洵搂着人一路慢慢悠悠回了家,春日的夜里,空气格外甜。 *** 一年后,崔洵如愿拿到了t大金融系的通知书,去了隔壁省求学。 苏怡安进入了忙碌的高三,在崔洵的监督和鼓励以及远程教学里,终于如愿在高考后拿到了同样来自t大的通知书。 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心动,大学恋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被心机深沉的黏人男朋友催着拿了结婚证。 大学毕业后,跟着他去国外硕博连读,这许多年的时光里,两人都一直在一起。 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然后白头到老。 就像当年情窦初开崔洵表白时说的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次,终于一起相爱到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ヽ(°▽°)ノ? 人家就是甜文作者啊,从头到尾都这么甜,小天使们怎么能质疑我这是甜!文!呢! 自欺欺人要!不!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