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进化》 1 第 1 章 001/七流 赢舟背着书包,站在门口。 母亲凄厉的惨叫声从里面传来,伴随着继父的辱骂。 “家里的钱你都藏哪儿去了?” “什么叫家里没钱?没钱你不会去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楼下那个卖水果的臭贩子那点破事,天天眉来眼去的,他会不给你钱?” “说话啊!臭婊.子,就知道哭。” 皮带重重打在了女人的皮肉上。 赢舟见过皮开肉绽的场景,肉高高鼓起,周围是青紫色,伤势太严重的话,伤口会从红转青再转黑。要很久才能好。 邻居的大门都紧闭着,像是听不到一样。 赢舟不怪他们。 上次有个好心的租户不了解他们家的情况,报警了。 结果就是母亲的竭力否认,左边脸高高肿起,还要怪人家多管闲事。 警察走后,他爹抄起棍子,在租户家门口砸了半个小时的门,可谓武德充沛。两个小年轻吓的房租都没要就搬走了。 听这个阵仗,起码还要打个十几分钟才会结束。打完后,这对狗男女还要恩爱一番的。 那么,两个小时后回家,会比较安全。 赢舟没有掏出钥匙,他思考片刻,转身,去楼下,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人男人,胡子拉碴,桌子上全是外卖盒。 “小舟来了啊。”王文山的脸上浮现了笑容,“我听到了,你爸又在打你妈。来叔叔这儿坐吧。” 赢舟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低头,对着门口油腻发黑的拖鞋底微微皱眉。 王文山看出了他的不悦,却只是乐呵呵道:“不换鞋也行。没关系。” 老小区鱼龙混杂,大家也不爱多管闲事。王文山虽然是个啃老的废物,三十岁了都没正式的工作,更没结婚;却是在这种时候唯一愿意收留赢舟的人。 客厅的灯泡坏了一个,所以光线有点昏暗。 赢舟把桌子上的外卖盒推到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摆在桌子上。 不是他的作业。他在给班上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写作业,包月,有钱拿。 虽然不多,但好在方便且安全。 王文山切了个苹果,端到赢舟身边:“来,小舟吃点水果。” 赢舟的笔尖一顿。 他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叔叔,我不饿。” 傻子才吃王文山给的东西。 赢舟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王文山看起来有点可惜,但也没敢勉强。 他坐在赢舟身边刷起了手机,抖音外放,声音很吵。 好在,赢舟的注意力一向足够集中。 他的目光很快就回到了题目上。 他写作业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看完题的下一秒,就直接写出了答案。没有任何停顿。而且用的还不是自己的笔迹。 在家的时候,哪怕他妈被打到七窍流血,赢舟都能伴着惨叫、碎玻璃、辱骂的声音安然入睡。 这是从小被训练出来的好习惯。 写着写着,赢舟感觉到大腿处传来的异样感。 王文山的手在他的腿上游走着。赢舟低头,甚至能看见他指甲缝里污垢。 好恶心啊,好想吐。 赢舟在心里想着。 早知道就在教室里多留一会了,虽然清洁阿姨会来赶人。 赢舟不喜欢王文山,但这个邻居每个月会给他三百的零花钱。 所以,赢舟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写着作业。 只是今天的王文山有些放肆。 在感觉到对方想扒他校裤的时候,赢舟刚好写完了最后一道物理题。 他放下笔,扣住了王文山的手腕,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有两个提议。第一个呢,是我们做一次,但我肯定会录像,你不用猜摄像头装在了哪里。我会拿这个录像威胁你,找你要钱,找你当老师的爹妈要钱。你爸都快退休了吧?能接受儿子被人议论吗?等我两个月后高考完,我会拿录像报警。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的,但没办法,你长得太恶心了,被你□□我会吐的。” “第二个提议,就是你安分点。我们相安无事,”赢舟微微一笑,可惜嘴角只翘起一边,“我这么好看的脸,三百块钱你就偷着乐吧。我还会对你笑呢,死猪,做梦前都不照镜子吗?” 赢舟在这瞬间爆发的力气很大,王文山甚至感觉到了骨头被碾碎一样的痛感。 王文山倒抽气,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挣开赢舟,微微咬住牙,想说什么狠话,却对上了赢舟冰冷的眼神。 泛黄的灯光下,是一张漂亮的像瓷器的脸,眉眼同他那孤苦飘零的母亲一样温柔,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文山气得脸颊泛红,胸腔一起一伏地鼓动着,耻辱和惊恐在内心交织。 他转过头,继续玩着手机,却不敢再伸出手。 赢舟在这里呆到了晚上八点。 楼上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然后就是哒哒的脚步。 赢舟清楚,那是他继父没等到他,出门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他收起课本,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去。明明只有一层楼梯,36个台阶,但赢舟却足足走了五分钟。 不想回家。 只是他还无处可去。 开门,客厅的灯亮着,茶几上的菜早就凉透。屋子里乱糟糟的,杂物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 母亲不在客厅,他的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声。 赢舟抿起唇,很轻很轻地关上了门。 他悄无声息地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门是坏的,关不上。 母亲许文玲跪坐在地上,手臂往床底探去,看起来正在翻找什么。 卧室的衣柜、抽屉被潦草地打开,都还没来得及复原。 赢舟饶有兴致地靠在门边,等了片刻。 他看见许文玲刨出来一个不大的铁盒,欣喜若狂地打开,里面全是钱,五块,十块,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赢舟故意放的。不算太多,加起来有个四五百。 赢舟趁着高考办身份证的时候,偷偷办了一张银行卡,把之前放在学校里的钱全都存了进去。这些钱,是他特地为许文玲准备的。 许文玲一把将钱攒在手中,像是沙漠里快渴死的人发现了水源。 “妈。”赢舟在此时开口,“你在干嘛?” 许文玲像是被抓到的贼一样抖了一下。 她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淤青,眼尾全是泪痕:“……小舟。不给他钱,你爸会打死我的。” 语气是怯怯的哀求。 赢舟的心里骤然升起怒火,脸上的笑容却更灿烂了:“那你离婚呀。” “离婚,”许文玲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不能离婚,离婚别人会说闲话的,我们没地方去,而且,而且……你大学还要学费呢。”声音却弱了许多。 赢舟上前两步,摁住了许文玲的手,他的手指冰凉,语气却很温柔:“你手里拿的,就是我大学的学费。 “从我八岁开始,你嫁给了他。现在已经十年了。我从小到大的奖学金,自己赚的钱,全给了你,你全都给了他,现在又说是为了我好?” 许文玲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怎么不是为你好!?你小时候没爸爸,其他小孩都是怎么说你的?说你是野种,杂碎。把你往冬天的湖里推…… “如果不是有你这个拖油瓶,我会嫁给他吗?!我生你养你,难道还错了吗?!你和你爸一样,都是自私自利的畜生!” 说完,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在小时候,赢舟还会温柔的安慰她。他说你别怕,妈妈,等我长大以后会保护你的。 两个人报团取暖,像在雪地里等待春天的小兽。 14岁的时候,赢舟和他继父打了一架,差点赢了。他被打断了肋骨,但同样用酒瓶子把继父敲的头破血流。 然后惊慌失措的许文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给了他一巴掌。 她把赢舟摁在全是玻璃碎渣的地上,让他给继父跪下道歉。 14岁的赢舟太震惊了,甚至没来得及反抗。 玻璃渣嵌进了膝盖里,他的血流了一地。 那之后,继父很少再打赢舟,只是变本加厉的剥削许文玲。 赢舟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疼痛感,却一直记得来自许文玲的那个巴掌。 赢舟木然地站在卧室中央。 等许文玲哭得不那么厉害了,才道:“你拿走吧,下个月我就高考了。” 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他要离开,他不会回来。他要飞出这个密不透风的笼子。困住他的第一层枷锁是暴力,第二层枷锁是爱。 许文玲如释重负。她把钱通通塞进口袋里,撩了一下头发,露出青紫的脸。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道:“小舟,其实爸爸是爱我们的,他只是最近心情……” 赢舟把书包砸到了墙上,从喉咙里挤出了喑哑的低吼:“滚!” 许文玲关上了门。 这天赢舟没怎么睡好,后半夜,继父从外面回来,发出很大的声响。他打牌输了几大百,在卧室骂骂咧咧许久,直到许文玲拿出钱来才偃旗息鼓。 早上六点,赢舟准时出门。 学校食堂有补助,会比外面便宜不少。 他就读的高中是a市有名的私立中学,学费一年三万。赢舟能在里面读书,是因为他中考时的成绩过于耀眼,学校不惜开出学费、食宿全免,外加全额奖学金的天价挖人。 校方承诺,只要赢舟高考时全市第一,就兑现二十万的奖金。如果拿到省状元,是五十万。 而前几次的全市模拟考,赢舟的成绩都是第一。 赢舟坐公交到学校,来到食堂,用饭卡刷了两个鸡蛋,一碗豆浆。 然后低着头,往最近的餐位走去。 在某些特殊的时刻,赢舟喜欢盯着地走。 他以前不看路,被同寝室的室友绊了两次,尽管赢舟每次都把餐盘扣对方脸上,但介于对方不痛不痒,而他伤筋动骨,又是赔钱又写了检讨,总的来说损失惨重。 在好的公立中学,是不会有人对成绩好的学生下绊子的。 可惜这里是私立学校。 而赢舟又格格不入的那么可恶。 他被从前的室友针对,是因为赢舟拒绝了在月考的时候帮他们作弊。 赢舟在餐位上坐下,还没动筷子,就有东西砸到了他的头上。 很轻,不疼。 一只白色的蓝牙耳机落在了他的豆浆碗里。 最新款,听说很贵,但是室友家里不缺钱。 背后,周明哲反着着坐在餐椅上,饶有兴致地开口:“喂,赢舟,帮我捞起来呗。” 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 赢舟把碗里的豆浆连着耳机一起,倒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中。 晦气。 他开始剥鸡蛋。 周明哲见他一直没搭理自己,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赢舟的后背:“听说你上个月帮那谁谁考了雅思还是托福?你们是被安排到了一个考场,然后你给他抄的?还是你直接拿了他的准考证啊?” 赢舟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细碎的蛋壳被均匀地剥落。 “又不理我?” “说起来,三万是我一周的零花钱。早知道三万就能让你这个婊.子出来卖,我当时就直接给你钱了。” 周明哲的声音放低,语气里是淬了毒的恶意。 赢舟在听到这句话之前,都没什么表情。 直到现在,一股子凉气从他的脚底窜起,一直窜到头顶。 两个月前,有人请他帮忙作弊。 语言考试,说是为了申请国外的大学,管的不严,开的价格就是三万。 赢舟并不想接。但那时候许文玲被打到重伤住院,需要一大笔医药费。 他也找了离婚律师,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只要许文玲签字。 可惜,许文玲拒绝了。又一次。 周明哲察觉到了他肢体的僵硬,于是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赢舟,我认识一个叔叔,刚好管这一块,你说我要不要找他看一下监控啊?帮人作弊……” 周明哲弯腰,在赢舟耳边低声道:“好像会被取消高考资格喔。” …… …… 食堂。 无人在意的角落。 一个年轻的学生仔同样剥着鸡蛋。 他的脸很年轻,然而眼神却格外沧桑而疲惫,眼眸漆黑,如同深潭。 很难想象,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竟然来了转校生。 这个转校生的胸口别着刚领到的校牌,上面写了三个字:元问心。 元问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着:“太岁,你毁灭的世界重启了,还回到了你最痛苦的时候。这算什么?” 想起世界末日时的恐怖场景,元问心依然感觉到了那股发自灵魂的恐惧。 漫天的黑雾,以血浇筑的土地上盛开洁白的花。能够腐蚀灵魂的花粉随风飘向世界各处。 死亡在此时一视同仁。 “我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可惜……” 元问心低头咳嗽了起来。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几枚晶莹剔透的虫卵。 “这不是梦。” 元问心看向了左侧方的位置,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赢舟的侧脸。 很漂亮,凌厉又不显得过分瘦弱。 s级祸害“太岁”,在诡异复苏的第100年,用自己的方式摧毁了整个世界。 它生前,叫做赢舟。 赢舟觉醒的能力叫做“太岁”,别名“肉灵芝”,没什么攻击性,却是公认的最强辅助。 他是行走的灵丹妙药,其他人能从赢舟千刀万剐的痛苦中得到……进化。 根据研究,“太岁”在受伤时会分泌一种雾气。这种雾气能延缓异能者的畸变和死亡,促进异能的进化。 后来,有人发现,这种雾气不仅在身体痛苦时会分泌,精神痛苦时也会。 元问心想起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赢舟的场景。 刚从地下室被抬出来,全身没一处是好的。他身上盖着的那块白布,很快就在晃荡中被血染红。 赢舟搭在担架外的手消瘦的只剩骨架,这并不是夸张句,而是有人剔光了他的肉。行业里的黑话,把这个叫做“榨汁”。 当时,赢舟的身上可能还残存着一些雾气。 因此元问心闻到了清淡的花香。 听说,由于“太岁”这个异能,赢舟其实很难死去,更没办法疯掉。 但他最后还是死了。 死去的赢舟,成为了所有人的噩梦。 ………… 元问心从沉思中回过神,转头,看向了食堂的另一侧:“不过,重生的人似乎不止我一个。” 那里坐着一个染了发的年轻人,像什么小混混。穿的也不是学校的校服。 他的表情已经带上了怒火,甚至还有一种隐约的嫉妒。 元问心猜测,那是因为周明哲这个垃圾离赢舟太近了。 太岁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元问心漫不经心地开口:“一起回来的,还有你最忠诚的狗……他也复活了,你会开心一点吗?” 2 第 2 章 002/七流 赢舟承认,在听到周明哲的话后,他有种如坠冰窖的寒意。 他的确在乎高考,考个好学校,是他现在最好的出路。 更何况学校还许诺了几十万的奖学金,这关乎到他大学时用不用勤工俭学。 以周明哲的认知水平,大概为了这个计划蓄谋已久。 但很快,赢舟翘起了嘴角:“看来你挺有把握?你想要我做什么?” “喂,我说。”周明哲的一只手撑在了餐桌边缘,另一只手更是搭在了赢舟的肩上,他投射出的一团阴影,把赢舟牢牢笼住,“我们好歹是室友,你都两年多没回宿舍了。要不最后这个月回来住吧?” 赢舟和周明哲并不是一开始就不对付。 除了不愿意给周明哲抄答案外,还有一桩旧事。这也是赢舟宁愿回家,也不想住寝室的原因。 周明哲在寝室丢过东西,私立中学,一个寝室只有两个人。 更何况赢舟的家境还不好。学校是穿校服的,但校服里不会包括鞋和书包。 谣言的主角往往最后才知道自己被造谣。 等赢舟听说的时候,他偷东西的消息已经在班上传的满天飞。 赢舟的课本被丢到了地上,还有几个鞋印。 他皱着眉捡了起来,周明哲的鞋子踩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拿的那个东西很贵啊,可以还给我吗?”他听见周明哲说。 偏偏寝室里没有监控,偏偏赢舟证明不了自己。 偏偏周明哲回家后发现自己只是把东西忘在了家里,偏偏他沉默后没有澄清。 嫉妒?懊恼?后悔? 周明哲不想承认这样的情绪。 那就继续诋毁赢舟吧,伤害别人总比伤害自己容易。重复次数多了,说得自己都信了。 ………… 赢舟握住一根筷子,往下狠狠一捅。 钢筷从周明哲的指缝中穿过,气势很是凌厉。 周明哲几乎是下意识收回了手,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对赢舟认怂了。 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但这远远不是终点。 赢舟站了起来。 他并不矮,起码比周明哲高。因此,低头俯瞰的瞬间格外有压迫感。 赢舟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赫英中学学费昂贵,一半多的学生都要出国留学,在高考一块成绩一直都不怎么好。校长还等着我拿省状元呢,这件事我会转告他的。你去举报吧,我看看是你家在教育厅的背景大,还是学校的后台更硬。” “哦,还有。既然作弊被发现,另一个人成绩还能算数?你猜到时候是我更恨你,还是他更恨你?” 周明哲大概没想到赢舟被人抓到小辫子,竟然也能如此理直气壮,脸上的笑容顿时格外牵强。 赢舟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挑起了眉:“可以让开了吗?”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防御与戒备的姿态。他的肢体语言并不如他说的那么自信。 毕竟他和校长根本不熟。 赢舟控制了自己说更多的冲动,免得被人发现外厉内荏。 周明哲站在原地,看起来并不想让开。少年人的脸面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有的人甚至能上头到为它拿刀捅人。 好在赢舟并没有烦恼太久。 因为突然有人拎起了周明哲的后衣领,把他狠狠提了起来。 很高。赢舟瞥了眼。起码一米九,头发微卷,很年轻并且英气的一张脸,对方的发尾在光照下显出明显的红色,露出来的犬齿像吸血鬼的獠牙。 周明哲在校外没少和社会青年混,赢舟没想太多,提起书包,别开目光,匆匆往外走去。 “你他妈!”周明哲猝不及防双脚离地,胳膊肘本能地往后一顶。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撞上了一块千锤百炼的硬铁板。 荀玉反手把周明哲重重砸到地上,踹了一脚,然后朝着已经走到食堂门口的背影喊着:“太岁——!” 他的声音很是凄厉,甚至有些奇怪的破音。 荀玉并没有等到赢舟回头。 反应过来的人群围在了荀玉的身边。 “干什么!有人打人啊!” 这里动静不小,许多双眼睛望了过来。 食堂打菜的阿姨嚷嚷着呼叫起保安。 荀玉想推开人流,却被拽住了胳膊,在食堂吃饭的老师怒斥道:“你是哪个班的?怎么不穿校服!跟我到办公室!” 元问心垂下了眼眸,低声道:“蠢。死太久,脑子都坏掉了吧。” 荀玉,生前为异能局职工;是他追寻着线索,顶着压力,把赢舟从地下医院里救了出来。 醒来后的赢舟戒备心极重,彻底丧失社会性。于是荀玉会变成一条黑色的大狗,安静地陪在他身旁。 那也许是太岁生前最后的平静时光。 荀玉死后被叫作“阿努比斯”,a级祸害。一条会带来腐烂与死亡的黑狗。 元问心觉得,他大概猜错了一件事。 太岁当然可以手插裤兜,谁也不爱;但不至于对阿努比斯如此冷漠,甚至在重逢时都没有任何反应。 毕竟荀玉为赢舟死了两次。 很显然,他们重生了,但赢舟没有。 * 赢舟在早上七点,准时抵达教室。 八点二十才上第一节课,教室里人不多。 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写着“30”,但显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前排的男生低着头打游戏,后排打扮精致的女同学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说笑。 花钱找赢舟写作业的女孩叫林歆蕊,很漂亮,学艺体的,在班上人缘也不错。 赢舟路过时,把作业放在了她的课桌边,没有多说一句话。 林歆蕊收好作业,眉眼弯弯地道了声:“谢谢啊!赢舟。” 后排是留学生与艺体生的自留地。 赢舟的课桌位置在中间。他拉开椅子,坐下。后面的议论声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 “老师都不管你作业的,你还花钱找人写。” “没啦,只是不交作业不太合适。” “你不会是喜欢他吧?赢舟是挺好看的,但你以前在外面练琴,可能还不知道吧,他偷……” 声音却是逐渐小了下来。 赢舟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面前的物理题上。 这些题目对赢舟来说并没有难度,班主任对他的嘱咐是高考答题时记得多写两步,免得被扣步骤分。 赢舟只是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把外界隔离。 平常,七点半,班主任就会来教室守着学生自习。但今天却来得晚了些,直到八点,才带着一个陌生面孔走进教室。 “同学们好,这是从华安一中转来的新同学,叫元问心。”班主任的介绍很简短,“他之前参加过imo竞赛(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啊。” 华安一中在隔壁省会,离a市足足四百公里远。 后排,有人起哄问了句:“校长花了多少钱啊?这时候都能挖到人!” 教室里顿时笑成一团。 班主任有些讪讪,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实际上,元问心并没有改学籍,毕竟高考都报名了,他只是来到赫英中学借读。元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豪强,校长也不好拒绝。 元问心的肌肤很白,有张和山水画一样出挑的脸,明明穿着校服,气质却和周围的学生格格不入。 “大家好,我叫元问心。18岁。”他微笑道,“希望剩下的一个月,可以和同学们愉快相处。我身体不太好,有哮喘。有时候咳嗽比较大声,还请多包涵。” 下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赢舟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事不关己地继续做着物理题。 他能感觉到元问心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在旁边的课桌前停下。 “你好呀。”元问心拉开椅子,坐下,“赢舟。” 赢舟转头,目光在元问心的身上扫过,淡淡开口:“你坐的位置有人。” 那是周明哲的座位。 只是周明哲到现在都还没来教室,赢舟猜测和食堂里突然冒出的那个人有关。 元问心的脸上保持着笑容:“我知道,我故意的。” 这句话听起来不怎么友善。 周明哲的家世对普通人来说已经算是高不可攀,但在元问心看来,就是一个家里做生意的。有点钱,但不多,吃席的时候勉强够资格坐在末尾。 他来之前,就找人给周明哲的父亲打过电话。 周明哲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不会和他翻脸。 元问心开口:“赢舟同学,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号吗?” 学校不收手机,赢舟的手机就在课桌的抽屉里,但他却下意识回答:“不好意思,手机没电。” 赢舟觉得,今天的怪人有点多,而且好像都和周明哲有关、 也不知道周明哲是在外面惹到了谁。 元问心笑了笑,没有勉强。 赢舟的思绪飘忽了一瞬,回到了面前的物理题上。 一个小时前拿出来的教辅资料,现在已经写到了第7页。 离高考只有一个月,老师来教室也不会上课,只是督促同学们自习。 赢舟写了一节课物理,握着的笔在下课铃响起时停下。 课间休息,有人起身活动,有人和朋友说话,周围的噪音多了起来。 林歆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奇怪,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怎么看起来要下雨?” 天色晦暗,一团漆黑的阴影笼罩在天上。 五月份,按理说不该太冷。气温却不知道从何时骤降,刮起的风凉飕飕的。 赢舟蹙起眉,合上教辅资料,看了半分钟的封面,才转过头,开口:“同学,你有事吗?”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题目上,但是从隔壁传来的目光实在过于专注和热烈。 元问心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了他整整一节课。 莫名其妙,像个神经病。 元问心:“有喔。” 他拿出手机晃了晃,然后敲起了键盘。 赢舟沉默片刻,拿出手机,解锁。 系统显示,他收到了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赢舟选择了通过。 元问心:你听说过“诡域”吗? 赢舟一愣:什么? 元问心:一种由诡异生物复苏所形成的封闭场 元问心:虽然时间不太对。但我好像,闻到了脏东西的味道 赢舟没来得及追问。 世界在瞬间漆黑,乌云在这一刻吞没了所有天光。 操场、走廊、教室。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四周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停电了?” “我草,谁在门口啊,把灯打开!” “咔哒。” 一盏盏灯亮起,明明是上午,整个学校却像是在上晚自习。 一个男同学推开窗,举起手机拍摄:“这是日食吗?” 赢舟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他回家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垃圾巷。 赢舟家附近是肉市场,有些商贩懒得清理残渣,会把垃圾一股脑往某条小巷子倾倒。 每到夏天,巷子里的味道就格外难闻。石板路上甚至会有白花花的蛆虫爬行。 赢舟的嗅觉并没有因为习惯而变得迟钝,从小到大,他都对这种气味格外敏感。 肉腐烂的味道是最臭的。 此时,空气中就充斥着这种淡淡的腐臭味。 班主任从办公室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吆喝:“都别慌,先坐下。也别都围在走廊,回教室啊——小心踩踏!” 他面带焦虑地走进教室,灯光照射下,班主任的影子拉的很长。 赢舟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光源在头顶,顶光能拉出这么长的人影吗? 班主任站在了讲台上:“别慌啊,大家先坐下。不是什么大事,日食。老师小时候见过好几次。” 地上纤长的人影动了起来。 它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映在了墙上,像是顽强的藤蔓。 这个影子在眨眼间,来到了班主任的身边。 赢舟的瞳孔骤然缩紧。 第一排的同学尖叫了起来:“赵老师!你背后!” “什么?”班主任茫然的转过头。 墙上的影子伸出双臂,一左一右捧住了班主任的脸。 “喀嚓。” 它咬下了第一口。 班主任的脑袋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齿痕。 就像是被咬了一截的酒心巧克力,里面的馅儿混着糖水流了出来。 馅儿是白的,汁是红的。 人在极度惊惧时,除了颤抖,是发不出声音的。 教室里响起了咀嚼声,像狮子慵懒地咬着羚羊。 除此外再无别的声响。 3 第 3 章 003/七流 眼前的一幕显然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认知。 班主任软绵绵地跪倒在地上,面向墙壁,像一具朝圣者的塑像。 地上的这具尸体被拽进了墙壁里,像是被黑洞吞噬,地上只留下了一滩血迹。 尸体消失了,可诡异的咀嚼声并没有停下。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爆发了尖叫声,教室的大门被打开,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面对未知,逃离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每个人都想离那个恐怖的黑影更远一点,更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猎物。 坐在后排的体育委员陈建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他看了眼,他们教室在3楼,电梯却在6楼停着,还有许多人堵在电梯门口,疯狂摁着下行键。 陈建在短暂的考虑后,就冲向了楼梯的位置。 和他有同样选择的人并不少。 而且,这样的影子不止一个。 体委侧过头,透过窗户,能看见每个教室都有着一片血色。 有的是老师,有的是同学。 有勇敢的人挥着扫把,朝地面的影子打去,却只能徒劳地拍打到一片空气。 但更多的,是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有些人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随着人流仓皇逃窜。 人们没办法攻击平面上的影子。 这个认知引发了更大的绝望。 陈建胆颤的近乎眩晕,只是迸发的肾上腺素让他没空悲春伤秋。 他个子高,跑的也快,成了第一批冲到楼梯的人。身后还零星跟着几个同学。 不知道是不是学校忘了开楼道灯。整个楼梯只有绿色的应急灯牌亮着,指引着方位。 在混乱的人流里,陈建听见有人嘶吼:“别挤了!小心踩踏!我草——有人摔倒了!别挤——” 陈建之前听自己爸爸讲经济学,说到了“踩踏效应”,说的是人人都想抛售资产,于是抛售的价格越来越低。所以他要学会做沉得住气的猎手。 但爸爸没有告诉过他,真实的踩踏,是见血的! 血腥味蔓延开来,刺激着大家本就脆弱的神经。 陈建是第一批抵达底楼的。 他冲出楼道,走廊大厅终于有了灯光。面前是熟悉的教学楼大门。 现在是白天,门开着,外面的操场被深黑的浓雾笼罩。 陈建的喜悦只维持了片刻。 因为,他很快发现。那些看上黑漆漆的东西不是雾。 而是一个又一个挤在一起的影子。 像是密封罐里塞满的糖果。 它们堵住大门,发出了阴冷的嘲笑,这些黑色的影子笑起来居然有一口尖刺似的獠牙。像是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入口腔。 陈建的脸部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 而在他并没有发现的背后。 潜伏在地上的细长黑影,微微动了一下。 ** 教室内。 班长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想要报警,然而手机里只传出一阵忙音。 他用袖子疯狂擦着脸上的血点,一张脸被搓的通红。脸色煞白,看起来随时都能昏过去。 这条影子并没有继续行动。 它消失在了墙上,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班长的手机掉在地上,隔了会,冲到垃圾桶的位置,疯狂呕吐起来。 对于一群还没高考的中学生来说,这个场面还是过于刺激了。 赢舟也是第一次直面这种诡异的场景。也许是大脑保护机制起了作用,赢舟只觉得像是在活在梦里,周围一切都轻飘飘的。 他觉得自己也许该呕吐,或者表现的更有情绪一点,因为班主任这三年来对他不错。 而在一个集体里,表现的太过冷漠,很容易被排斥。 但他哭不出来。 赢舟很快为自己的冷血找到了理由。 从小到大,他去医院的次数比去商场的次数还多,血腥的场景他见过太多。 只有足够麻木,才能更好的活着。 教室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 元问心在此时道:“班主任消失的地方,你看了很久。在想什么?” 赢舟低头,缓缓道:“血。” 元问心看起来对此很感兴趣:“嗯?” “溅到我鞋子上了。”赢舟思考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有一种预感,元问心不会觉得意外。 十几岁的人,再怎么冷漠,内心深处大概也是渴望着认同的。 果然,元问心在愣了一秒后,十分愉悦地笑出了声。 赢舟站了起来,元问心跟在了他的身边:“我要是你,我不会乱走。你听说过量子力学吗?时间和空间并非平行线,而是聚合体……一般来说,刚死过人的地方会比较安全。就像是技能的cd期。” 赢舟来到讲台前,这里还留着喷溅的血迹。但班主任的确消失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就在地上温顺的躺着,没有任何异常。 元问心之前在社交软件上发给他的话,怎么看也不像是无的放矢。 “有光才能有影子。关掉光源,影子会消失吗?” 元问心挑起了眉:“是。但诡异一旦开始复苏,并不会停止。” 于是,赢舟伸手,关掉了教室里的所有灯光。 能见度一下子变得极低。 “影子只会攻击自己的主人吗?” 班主任的影子只拖走了他本人。 元问心思考片刻:“一开始是的。但它会进化。” 赢舟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这鬼东西和你有关系吗?” 尽管已经格外克制,但赢舟的语气里,依然泄露出了警惕与敌意。 元问心想,太岁的确不是一般人。熟悉的班主任消失在自己面前,竟然还能保持冷静和思考能力。 这种人,哪怕撞到诡异事件,幸存概率也会比普通人高那么一点。 元问心回答:“我认为没有关系。” “研究院也是很久后才发现的。异能者出现的地方,更容易碰到诡异生物。大概是因为两者互为进化源。 “这个结论的另一条佐证是,异能者死后,百分百会成为诡异生物。异能者、诡异生物,两个东西都是同一条进化序列上的新生命。一种和人类相差甚远的怪物。” 元问心走到黑板前,用手指轻轻一擦。 他的指腹上出现了一团黑色的灰烬:“最低级的e级祸害,影子。没有实体,会把主体寄生在某个人类身上。” “当然,不是所有诡异生物都会叫做祸害。有些东西虽然不是人,但同样人畜无害。祸害就不同了,不管是主观还是被动,它们的存在都会伤害到人类本身……” 就像是会开花的太岁。 说到这的时候,元问心的表情难免陷入沉思。 然后,元问心温和地笑了起来:“但人类本来也不是什么不能伤害的东西,不是吗?为什么有人生来低人一等;为什么有人穷其一生也只能活在底层;为什么法律保护的不是弱者,而是平衡。我们的社会、秩序,每天都在伤害别人。” 赢舟蹙起眉:“这些东西是你带来的?” 毕竟元问心这段话,听上去像个很有信念感的邪恶反派。 元问心摇头:“你误会了。我现在远不到能吸引诡异生物复苏的程度。饥饿的乞丐可能会想吃老鼠,但不会去啃路过的蚂蚁。” 但也许,他们的重生的确带来了一些蝴蝶效应。 上一世,诡异复苏是在一年后才慢慢走入大众视野的。之前只会小范围的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 元问心提前一年,去诡域里拿到了匹配的进化源;虽然他只是刚开始异化,但的确比其他人快了那么一步。 气氛一时之间很是安静。 班长还蹲在墙角,抽抽噎噎地哭着,眼泪鼻涕流的满身都是,却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赢舟小声询问。 元问心的身体靠在了墙上,回答:“第一个方法,解决掉诡域里的那个祸害,封闭磁场自然会消失。第二个方法,祸害主动撤销诡域;它会去其他地方潜伏,直到下次出现。” 许久没动静的班长骤然站了起来,在黑暗中开口:“你有异能吧!你既然知道办法,为什么不救人!?” 他双眼通红,喘着粗气。眼角边依然带着温热的泪痕。 元问心沉默了许久。 赢舟本能地察觉,周围的温度又下降了稍许。 元问心冷笑:“解决这种事,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吗?就因为我是异能者,所以就有义务保护你们吗?你们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吗?” 这段话听上去过于尖锐,让本就不团结的小集体来到崩溃边缘。 但赢舟没有出声调节,而是缓缓陷入沉思。 门外有了脚步声。片刻后,失魂落魄的林歆蕊走了进来。 她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一向得体的校服乱糟糟的。 林歆蕊木然地走进教室,在看见赢舟的瞬间,情绪彻底崩溃。 “赢舟……现在怎么办?”她颠三倒四地叙述着,“我搭电梯。里面很多人。站在我旁边的是她,我记得,大课间她给我用过她的口红。电梯里的影子抓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往上拉,她大声喊‘救命’。我们都在抓她的身体。想把她拉回来。是不是我们力气太大了,她被撕开了……我吓得松开了手,然后她就被拉走了。电梯显示到了一楼,可一楼也出不去。外面全是黑的。进去的人完全没了声音。 “下面有老师在维持秩序,让我们呆在原地不要动。可是我受不了,到处都有影子,有人消失。” 赢舟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人影,从她背后的窗户处一闪而过。 竖着的。 “咚”,一声闷闷的响。 赢舟一愣,迅速来到窗边,朝下看了眼。 有人跳楼了。教学楼的天台没有封窗。 林歆蕊说一楼大厅门外一片漆黑,被浓浓的黑色雾霭笼罩。 但在赢舟的视角,外面是正常的操场。只是空无一人。 现在才上午十点,按理说是很早的。但看起来像是晚上。操场的路灯亮着,甚至有些小飞蚊在灯下来来往往。 不。 赢舟很快收回了前面的想法。 操场上有人。 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站在路灯下,他抬起头的瞬间,刚好和赢舟对视。 是今天还没来教室上课的周明哲。 周明哲的面色苍白异常,看不清瞳孔,像是一片白。 赢舟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对方却缓缓抬起手,笑着,用手指比出了一个“3”。 意思是三楼。 也可能是三分钟。 或者是倒数三二一。 很显然,那不是周明哲。 周明哲往教学楼的位置开始挪动,不快也不慢。就像是普通人一样。 赢舟拉上了窗帘,问:“元问心。有什么方法能杀死祸害吗?” 元问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反问:“你是普通人,还想杀死祸害?” 赢舟摇了摇头:“不想。但它看起来似乎想杀我。” 4 第 4 章 004/七流 赫英中学门外。 已经到了平日里中午放学的点了,守在门口的小摊贩们摩拳擦掌,准备迎接一天中最赚钱的时刻。 通常情况下,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就会有学生断断续续的出现。校门口的推车摊子能一直热闹到两点。 但今天,都快十二点十分了,第三轮放学铃声远远的传来,也没看见有学生出来。 就连平日那些对小商贩们颐指气使的门卫也不见踪影。 大门依旧紧闭着。 “奇怪。”一个做煎饼果子的商贩深深蹙起眉,不锈钢盆里的面糊被他翻来覆去搅了三回,都没迎来一个顾客,“怎么回事?没听说学校今天有活动啊?” 小商贩关掉了煤气罐,沾着油渍的手在围裙上狠狠抹了两下。决定到学校门口打听打听。 赫英中学是当地最著名的私立贵族中学,修的很气派;透过电动推拉门,能看见宽阔的银杏大道、喷泉、花坛,教学楼和图书馆。 但奇怪的是,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 小商贩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很难形容的感觉,平日里,再安静的地方,肉眼也能捕捉到很多动态。飞过的鸟,风吹过的树叶,水面的涟漪……而现在,赫英中学像是一张静止的照片。 一股奇怪的冷意扑面而来,像是在在大夏天打开了冰窖的大门。 小商贩在学校门口卖煎饼前,当过肉厂冷链的仓管。冷冻舱里,那些老冰和发黑的冻肉混杂一起,就是这样冰冷的怪味。 小商贩弯下腰,又凑近了一点。 他在这瞬间,看见了一片黑色的浓雾。雾中,一双猩红的眼眸与他对视了刹那。 只是很随意的一瞥。看起来并没有放在心上。 小商贩在此时,闻到了一股极其淡的气味,是一种不容忽略的木质调香气。又疏离又浓郁。 危险! 自然界中,处于食物链中下游的动物,天然就有着对危机的感知能力。 人类当了太久的主人,这种感知能力早就在自然的选择中退化。 可这一刻,莫大的死亡的恐惧出现在了他的心头。 就像是被牢牢抓住了心脏。 “哇啊!” 小商贩怪叫一声,倒退着跌坐在地上,面色煞白,心如擂鼓,短短几秒就浑身湿透。 他的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学校,风平浪静。 小商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扭头就跑。 求生欲逼着他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他甚至都没想起停在门口的三轮车。 等回过神时,这个小商贩已经站在了警局大门口。 他不是来报警的,只是本能地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内心突然充满了疑惑:“奇怪,我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 诡域。 诡异领域,人间地狱。 虽然整个中学都处于诡域的覆盖中,但这股力量的浓度显然有高有低。 最核心的区域,就是赢舟所在的教学楼。 那里几乎成为炼狱。绝望的情绪蔓延着,滋长着那些更为诡异和不详的黑影。 处于外围的操场、食堂、图书馆、办公楼等地,显然好上许多。 事发突然。 诡域来临时,荀玉还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接受着领导和保安的双重盘问。 a大毕业的教导主任要求检查他的学生证,发现他是隔壁的大学生后更加怒不可遏,说你堂堂a大学子竟然还进高中校园揍人! 毕竟去年高考,a大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都涨到了603分。在很多中年人的固有观念中,品学兼优是一体的。 而当事人之一的周明哲,则被勒令回教室上课。 走之前,还背着教导主任,转头朝荀玉做了一个挑衅的动作。 荀玉忍不住呲了一嘴牙,尖尖的犬齿暴露在了空气中,很像是野狗即将咬人的前置动作。 也多亏现在社会秩序还没崩塌。上一个这么挑衅阿努比斯的,坟头草已经几米高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幸运地跟着复活。 荀玉仔细思考了片刻,大概就是在周明哲离开的10分钟后,诡域诞生了。 窗外的天色变得阴暗起来,教导主任浑然不觉,身后的黑影越来越长,依旧在大谈德智体美劳。 荀玉上前,狠狠掐住了这个影子的脖子。 影子刚诞生,又不在核心区。比教学楼的黑影淡上不少。 它在荀玉的手里,像是被掐住了七寸的蛇,在墙上不停翻滚着。 “你这学生,对老师什么态度!” 荀玉在此时一口咬住了影子的脖子。 深黑的液体在墙面上迸发快来,像是被扎破的水球,带着刺鼻的腥味。 教导主任本来心怀怒意,但在看见这诡异的一幕时,直直伸出的一根手指悄然变得弯曲。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幸运。 数学组办公室,秃头的老师正准备去上课,就被身后的黑影掐住了脖子。 他的同事就在不远处坐着,他想呼救,可黑影不断蔓延,像是流水一样,堵住了他的口鼻。 老师发不出声音,也挣脱不了背后的影子。他张大嘴,努力用舌头推着喉咙里那团并不存在的海藻。 老师的眼前闪过了很多东西。女儿马上中考,妈妈还在住院,妻子抱怨他挣得不够多……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在原地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溺死在了没有水的办公室里。 …… …… 但总的来说,因为荀玉的存在,办公楼的伤亡并不重。 荀玉认真地嘱咐了教导主任:“关灯,靠墙或者背靠背站着。不要乱走。如果可以,让所有幸存者聚在一起。听明白就点头。” 教导主任疯狂点头,在这一刻温顺的像是被驯化的学生。 荀玉没有和普通人解释这些的兴趣,他转身朝着一楼出口跑去。 还留在办公楼的老师们都聚集在了同一层。 教学大楼的二楼是半开放设计,在二楼窗台,所有人都能看见一楼的荀玉。 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撞门。 那是一扇玻璃门,平日都是自动开关。但今天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怎么样,毫无反应。 玻璃外是一片阴郁的灰黑色。 教导主任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同样被灰黑的雾气笼罩着。他推了一下窗户,窗户纹丝不动。 充斥着校园的不祥雾气,让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教导主任本来试图用广播安抚一下同学们的情绪,可惜这里被隔离了,没有任何网络信号。 “他在干嘛?”有老师小声议论着。 一个老师打了个哆嗦,死死握住了手里的玉佛:“不知道……是想出去吗?把门撞破了,外面会不会,有脏东西进来?” 目前的情况,显然只能用超自然的东西解释。 荀玉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咬紧牙关,撞门的力气越来越大。 从他的视角里,能看见门口堵着的漆黑鬼影。它们聚在一起,纤长的手掌贴在门上,牢牢把守着门关,脸上全是嘲讽的恶意微笑。 这些影子,是在诡域中死去的伥鬼。也是祸害影子能力的一部分。 玻璃门上已经出现了血痕。 后来的阿努比斯有一百个方法捏死影子,但现在的荀玉只是一个刚刚开始变异的年轻人。 他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以战止战,以血还血。 荀玉觉得自己上辈子算是死得其所。 但如果,世界真的重启,让他重返现在。那一定是神听到了他的祈祷,于是怜悯世人。 他想要赢舟活着。起码不要像上辈子那样。 荀玉不想深究这份感情,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再看见赢舟时,不会再满心酸楚与愧疚。 门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喷洒的,雾状的,团状的。细碎的裂纹浮现在玻璃表面。 荀玉身上的血管逐渐隆起,紫红的线条像是图腾,在他的身体上蔓延。 门外,黑影们的神态逐渐从嘲弄变得慌乱和惊恐。 黑影依然用手死死抵住大门,虽然荀玉还没进攻,它们已经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炽热滚烫的气息。 黑影发出一阵哀嚎,像是被烫熟的黄油一样,开始融化。 猛烈的撞击袭来,玻璃门终于发出了一道清脆的破裂声。 ** 教室里的温度正在不停下降,呼出的气息呈现出一团白色的雾状。 这并不是赢舟的错觉,而是影子在逼近。 赢舟的耳边有了奇怪的幻听,那是一道不紧不慢地脚步声,和他心脏起伏的节拍如出一辙。 影子正在上楼。 很显然,赢舟对身体的掌控能力还不到能控制心跳。 他只能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延缓影子上楼的速度。 元问心思考片刻,开口:“只有诡异力量能对抗诡异力量。你知道什么叫高维入侵*吗?学界普遍观点,说诡异生物是更高维度的生命体,就像是二次元的纸片人攻击不了现实里的人类一样。只有双方都是同一个物种,才有资格同台竞技。” 赢舟面无表情地询问:“情况很紧急,你可以少说一点废话吗?” 毕竟这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元问心:“我本来是想……又害怕出现更糟糕的蝴蝶效应,不过现在,我突然有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他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折叠刀。 “想拥有异能,需要进化源。” “我的能力,是寄生。”元问心盯住赢舟的眼眸,十分冷静地在手肘的正面划出一道刀痕,“除了寄生诡异生物外,也能寄生人类。” 血流了出来,跟着一起流出来的,还有一条白色的细线。 那是一条蠕动的幼虫,在成熟后,元问心就是一个移动的虫巢。他抚摸自己苍白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数不清的幼虫在身体里阴暗的爬行。 很恶心,也很疼。无时无刻被啃咬的疼。敲骨吸髓的疼。 但元问心早就习惯了。 而他忍受着这样的痛苦长达百年……居然是为了庇护别人? 元问心的一张脸隐藏在阴翳下,晦暗不明。 “被我寄生的人类不会成为新人类,只会成为没有意识的傀儡。我没办法让你真正的进化,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进化源给你。不过这里有个现成的进化源。” 他指了指地上的影子。 “我想的办法,是让你自己的影子诡异复苏,而我用幼虫压制你的影子,避免你被影子反噬。当然,这不过是让你的幸存概率不再是0。” 一个听上去疯狂又激进的主意。 不过元问心在异能局上了几十年的班,他很清楚,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对赢舟来说,说不定是最好的方案。 有了影子,赢舟也不用再觉醒“太岁”。 元问心捏住了在他胳膊上缓缓爬行的虫子,微笑着询问:“要和我一起拥抱进化吗?” 5 第 5 章 005/七流 赢舟觉得,很多时候,命运看起来可以选择,实际从来没有。 譬如他很清楚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考个好大学,本科数学,硕士去国外,读金融或者计算机;毕业后进投行或者大厂,一直打工到财务自由退休。 他不会选择创业,因为厌恶、也承担不起风险。 这是赢舟能想到的最好的跃迁捷径;但就算这样,在未来,他大概也是没办法给自己的小孩一周三万零花钱的。 但周明哲他爹可以。 又譬如现在。 元问心显然有所保留,也未必心存善意,但赢舟没有别的办法。 他亲眼看见过班主任的死相,是一种普通人意料之外,也无法抗衡的绝望。 在成长过程中,赢舟很多次都幻想过死亡。 他在深夜里用镊子挑膝盖上的玻璃渣的时候想过死,窗户是开着的,风灌进来,自由看上去触手可及。 他像往常一样和同桌打招呼的时候想过死,因为当班长的同桌犹豫着往后退了一步,扭过头不愿意看他。而他侧过头,看见周明哲坐在他的课桌上,笑容挑衅又烦人。 尽管赢舟很快就会为这种想法感觉到羞耻和愤怒,并且厌恶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但他的确有过这样的一瞬。 而有时,生命就结束在这样的瞬间中。 他坚强地活到了现在,可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被怪物这样随意又残忍的解决掉。 赢舟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开口询问:“怎么做?” 一旁侧耳聆听的班长欲言又止。最后,肩膀只是无奈地垮下。 元问心指尖的血滴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 他来到了走廊上,朝赢舟挥了挥手:“去楼上,我们赶时间。” 随后,目光扫了眼,落在剩下两个人身上:“你们也过来。帮个忙。” 元问心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方,四个人一直来到了教学楼六楼,再往上,就是天台。 他在这里停下,随手指着墙道:“站那。” 元问心指的地方,是教学楼很常见的白墙。 墙上挂着装饰用的名人名言,写的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赢舟知道,一个叫赫拉克利特的哲学家说的。在政治书的课本上。 赢舟选的理科,高二开始就不学政史地了,但他却很喜欢看发下来的文科教科书。这几乎是他高中学习生涯里唯一的娱乐。 走廊外,灯光同样黯淡。在元问心的示意下,班长和林歆蕊都举起手机,并且打开了手电筒。 光源是交错的,赢舟背后的墙上出现了三道影子。 “你确定这个方法管用?” 面对刺眼的亮光,赢舟有些不适的眯起眼。 元问心双手环抱:“当然。这片诡域的触发机制就是这样的。” 起初还没什么变化,但很快,两边的影子动了起来。 三个影子手牵手,站在了墙上。这些黑影没有眼睛,但谁都能感觉到,它们正低头看着赢舟,像是猎人兴奋地注意着猎物。 林歆蕊控制住了想尖叫和扔掉手机的冲动,手却忍不住发颤。 班长同样神色紧张的注视着影子的一举一动:“赢舟,一定要这么做吗?你真的看到祸害了?他为什么要杀你?” “看到了,它在周明哲身上。我很确定它想杀了我。” 赢舟的表情还算平静。 周明哲的恶意,在祸害身上,转化成了明显的杀意。 更何况,对影子来说,解决一个普通人不会有任何困难。就像是看见趴在手背上的蚊子,大多数人的本能反应也是一巴掌拍过去。 元问心站在两人的身后,把玩着手里的水果刀。把管制刀具带到学校来,是要扣大分的,不过这时候并没有人在乎。 水果刀在他的指尖转来转去,他的表情像是在神游天外。 走廊的温度格外冷,玻璃窗上起了一层冰霜。墙皮不正常的脱落,冒出一个个返潮似的黑点。 身后三条黑影和在了一起。他们比之前出现的任何一条影子都要巨大。半面墙都被这样的黑色阴影所笼罩。 赢舟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阴冷气息,几乎每一条神经都在催促他逃跑,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黑影伸出了手。 深黑的、几乎凝结成实体的影子摩擦着赢舟白皙的脖子,片刻后,掐住了它。 几乎瞬间,赢舟的脖颈上出现了五道格外明显的血色淤青。他的脚尖逐渐离开地面,被黑影高高举起。 听说人在濒死的瞬间,会走马观灯地看完自己的一生。 赢舟没有看见任何生前的画面,只看了一双深红的眼眸。 他在里面读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一面冷漠,一面悲悯。 但在很久之后,赢舟才会明白,冷漠同样是一种悲悯。 世界上有太多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 元问心承认,自己有那么一刹那,是想看着赢舟死去。 这时候的赢舟还是普通人,死了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赢舟死了。未来就会更好吗?承载着希望的大船就能驶向光明吗? 不过是陷入另一种黑暗里罢了。 他再次划开了自己的手。竖着的,很长一条伤口,从掌心一直划到了手肘。 一横一竖,像是交叠的十字架。 割到的是动脉,新鲜的血液喷涌而出,它们滚到地上,然后如同有生命一样,朝着赢舟流去。 血液里的卵被迅速激活,几乎在眨眼间完成了变态发育。 一只翅膀血红的蝴蝶扑在了赢舟背后的影子上。很快是第二只,第三只。 漫天蝴蝶飞舞,血红的翅膀散发着不详的磷光,铸成一面蝴蝶覆盖的墙。 蝴蝶正在墙上枯萎。 身后的影子变成格外黯淡的红色,掐住赢舟的力道也不断变小。 赢舟跌落回地上,捂住自己的脖子,发出了沙哑的咳嗽。他的喉咙里充斥着铁锈味,有股微妙的甜味。 “赢舟,”元问心脸色格外苍白,本来就寡淡的脸泛起了青白的死气,“控制它。” 人要怎么控制自己的影子? 赢舟不知道。 他转过身,墙上的影子没有动,安静而温顺,像被钉在墙上接受审判的异端。 赢舟的手触碰到了墙壁,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和自己的影子血脉相连的错觉。 沉重的呼吸声在赢舟耳边响起。 庞大的暗红色巨影不断被压缩,最后只剩一个和赢舟差不多大小的人影。 赢舟碰到的地方,是影子的手。 接触的地方依然传来奇怪的阴冷感,却不再刺痛。 影子曲起手指,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细长的血红色手指越过墙壁,在这一刻和赢舟十指相扣。 影子有生命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 红色血影融入了赢舟的身体里。 很疼。剧烈的疼痛让赢舟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全身颤抖,直不起腰。 班长上前一步,想表达几分关怀。但赢舟只是低声道:“别碰我。” 元问心又开始无意识地玩起了手里的刀。 他现在有一种冲动,就是对着自己脖子来一下的冲动。失血过多让他的思维一片混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很淡。 元问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赢舟,以及对方脖子上明显的掐痕,在这一刻格外想吐。 有一部分人天赋异禀,不需要借助进化源,也能自我觉醒。 但这绝对说不上是幸运,也可能是一种诅咒。 元问心弓背,扶着膝盖,剧烈咳嗽起来,只是没能呕出虫卵,这是身体极度虚弱的表现。 赢舟看见,元问心莫名其妙地捂住嘴,大笑出声。像个神经病。 在笑完之后,他才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道:“影子需要附身。你和周明哲,两条影子……周明哲的自我意识肯定不占主导地位。但他的影子,出现的比你的早,吸收了很多能量。” 能量。一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名词。 背后是女儿、孙子、妈妈、丈夫的集合。一条条永远停下的生命线。 元问心把刀揣进口袋里,用校服擦了擦手臂上残留的血迹,面无表情道:“你去天台吧。我太高估自己了,我现在比想象中还要虚弱。” 他本来想说“帮不了你”,但这四个字在口腔里转了一圈,被生硬地咽了回去。 “别连累我。”元问心冷冷道。 * 天台。 猎猎的风吹响。四周依然被漆黑的浓雾所笼罩,但赢舟的视线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他看见了在校园中晃荡的瘦长黑影,有的浓,有的淡。此刻都在往教学楼的方向聚集。 他还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尽管看不见,但赢舟能感觉到逐渐逼近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 赢舟其实不太会打架。 他唯一和人打架的经历是在上小学前,同一片老小区的小孩骑在他身上,骂他妈是骚狐狸,生的儿子也是小狐狸精,于是赢舟恶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耳朵,直到见血也没停下。 这些话显然是大人们说的,小孩连狐狸这种动物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起码赢舟就不知道狐狸什么样,但他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话。 所以他把在场所有人都揍了一顿。 结果就是许文玲牵着他,挨家挨户的道歉。 赢舟不理解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是其它人先动的手。 后来他理解了。连小孩都会被欺负,在那个落后的小镇,许文玲当年承受的痛苦和压力只会更多。 文明是驯化的结果,只会诞生在富足和温良的环境里;在资源极度匮乏的地区,他人即地狱,所有人都想从别人身上捞到更大的好处。赢舟见血地咬坏了别人的耳朵,还有更多人想不见血地咬下他们的骨头和肉。 那之后,赢舟再也没和人打过架;不是打不赢,他只是不想再看见妈妈安静地对着墙哭。 赢舟思考片刻,把校服脱了下来,叠好,放在一边。 赫英中学的校服很贵,赢舟穿了三年,要是这个时候坏掉了,他舍不得再买一套衣服的钱。 赢舟捋起袖子,把袖子折好,扣在了手肘关节处。 其实这件白色的衬衣也是学校发的制服,但是再脱下去就没衣服了,有伤风化。 本来还算合适的气温正在不断下降,一大团冷气迎面而来。 赢舟暴露在空气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明哲终于出现在了天台唯一的入口处。 他的眼眶里看不见瞳仁,只有苍白带着血丝的眼白,胸膛一起一伏,似乎还有呼吸。 周明哲呼吸的时候,不断有黑气从七窍里冒出又流回,像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赢……舟。”周明哲的影子沙哑开口,“你怎么,还没死?” 黑色的阴影从他的脚下溢了出来,如同平地上铺开的水流。 它们朝着赢舟的位置奔涌而来,汹涌而澎湃。 黑影在眨眼间来到赢舟的面前。 赢舟没能作出反应。或者说,黑影涌来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人类的极限。 剧烈的刺痛感贯穿了他的心脏。 如果是普通人,在这一刻已经死亡。 但赢舟刚完成了一轮进化。 所以,他只是感觉到了被利器穿透心脏的疼。 漫天阴影中,出现一缕深红的血光。 很细,像是在黑色a4纸上画出的一条红线,可这一点红色又明显的不容忽视。 赢舟有一种身体都被抽干了的错觉。 他的所有血肉随着这条红线一起流了出去,只剩一张空荡荡的皮囊。 影子发出了一阵哀嚎声,但不是他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被恶狠狠地撕开一角。 周明哲在这一刻突然惨叫起来。接连不断地哀嚎。 更多的黑雾从他的身上涌出,他的身体动了起来,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袭向赢舟。 人类的祖先没有保护的皮毛,没有强大到足够咬碎其他猎食者的牙口。那么在还没发明工具的早期,是如何面对猛兽的? 答案是肘击。站起来的直立人比大多数动物都要高,所以肘击是最好的攻击方式。 但给出这一击的并不是赢舟。 周明哲的胸腔出现了明显的凹陷,整个人被击飞了几米远,呕吐出来的黑色血液里带着破碎的脾脏。 但荀玉并没有停下,他一跃到了周明哲跟前,把他的头狠狠摁在了地上。 寄主身体的虚弱明显影响到了影子,黑影的颜色变淡了一点。 深红的细线在此时一分为三,牢牢缠住了地上的黑影。 这团阴影发出哀嚎,它被拖拽出了周明哲的体内。红线越缠越紧,影子也越来越小。 影子当机立断地分裂、逃窜。 红线试图拦住它,但依然有一小团径直飞了出去。 留在天台的影子被撕地四分五裂,像是一张张碎纸片。 笼罩在学校上空的黑夜正在消退,露出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天色正在放晴。 赢舟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人。 他们几个小时前才见过,在食堂。 他本来以为对方是来找周明哲的。 赢舟还记得他好像还听到了什么……对方叫了谁的名字。可惜食堂噪声太多,他又离的太远。没听清。 荀玉的状态很奇怪。他本来就高,现在身体就像是充气一样微微膨胀,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紫红的血痕,赢舟怀疑他站起来说不定有两米五。 而且,他的姿势也很奇怪。 荀玉蹲在地上,一只手压住了周明哲的背,头却埋的极低,看起来随时都能咬断周明哲的脖子。 赢舟很快反应了过来。 面前的人和之前看到的元问心,都是同一路人。 异能者?进化者? 反正,不是正常人。 红色的细线正在缓缓退回赢舟的身体,肾上腺素的作用减弱,疼痛与虚弱感后知后觉地浮现。 一股腥甜的血气堵在他的嗓子眼。 赢舟说不了话,更不知道荀玉的目的,只好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手也撑在了天台的栏杆上,避免自己倒下。 荀玉微微抬起头,十分冷静的开口:“要我杀了他吗?” 他说的就像是去菜市场买菜一样稀疏平常,但这个菜,指的是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周明哲。 赢舟的表情一愣。 * 这里是距离赫英中学不到一公里的连锁酒店。 住在顶楼套房的年轻男人打开窗。 一个拳头大的黑色影子窜进房间里,一边飞,一边发出低低的哀嚎。 男人挠了一下手背上的羽毛,刚长出来,很痒。 他用力嗅了嗅:“这个气味……大名鼎鼎的魂影,竟然被吞得只剩这么一点。” 要知道,覆盖范围极广、起来又找不到实体的影子,曾经是最让异能局头疼的祸害之一。 他把这团影子握在了自己手中,嘲笑道:“真可怜,以后跟着我过吧。” 6 第 6 章 006/七流 突然放晴的天空,让赫英中学的不少幸存者喜极而泣。 死里逃生的喜悦和残留的恐惧混在一起,人们远比看上去的精神恍惚。 a市,警局和医院的电话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打爆;还有人眼睛一转,开始录像,准备联系记者,或者放到自己的短视频账上。 不过,这些视频要么过不了审核,要么就是在过审后被限流,零星几个漏网之鱼,评论区也都全是“这ai特效整挺好”。 …… …… 教学楼的天台。 也许是感觉到杀气,又或者是影子的彻底离开,周明哲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他听见了荀玉的那句话,眼神露出惊恐,沙哑的尖叫声近乎破音:“你们想干什么?我爸可是周开顺!” 周开顺,a市著名企业家,房地产开发商。a市的学区房能炒到这么贵,这位周先生功不可没。 赢舟的目光落在周明哲身上。 那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打量的眼神。像是在比较菜市场两个摊贩谁卖的番茄更物美价廉。 这样的赢舟很陌生,周明哲在这样的注视下近乎颤抖。 由于影子的附身,他的身体得到过一定的强化。 周明哲的伤势,以现在的医疗技术,大概是能抢救回来的。 学校今天死了很多人。具体人数不清楚,但起码是三位数,多一个人也很正常。 周明哲挣扎起来,忍住了身体的剧痛,想从天台逃走。 但荀玉一只手就压得他动弹不得,周明哲看上去格外狼狈,像是因为搁浅而在沙滩上不断扑腾的虾。 巨大的力量压制,终于让周明哲认清了现实。 他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赢舟:“赢舟,赢舟!我们是同学啊!这个人是谁,是你朋友吗?快让他放开我!你不是缺钱吗,银行卡就在我包里!” 周明哲觉得,这些东西是能打动赢舟的,而且他在此时的心情无比真诚。 赢舟一言不发,他捡起地上的外套,拍了拍灰,挂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朝着周明哲的方向走去。 周明哲看着赢舟逼近,表情愈发惊恐:“如果以前有什么小矛盾,我向你道歉——我——” “对不起!”他尖叫道。 但赢舟只是径直越过了他。 就像是周明哲根本不存在一样。 周明哲身后是天台唯一的进出口。 “赢舟!”荀玉起身,想要跟上他。 但赢舟却转头,冷声道:“别靠近我。” 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赢舟现在不仅痛,脑子还疼。像是被人用钻子钻过孔。 他已经没有精神去应付一个陌生人。并且思考对方什么目的,为什么会出现,到底是谁。 荀玉僵在原地,身体隆起的血管缓缓平复,整个人很是垂头丧气。 赢舟跨过门,刚进楼梯,就看到手臂上缠着绷带的元问心站在楼梯口,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元问心问。 毕竟太岁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赢舟停下脚步,窗户的阳光透了进来,他的瞳孔呈现出了一种极淡的粉色。 这显然不是普通人会拥有的眼睛。 异能导致的畸变正在悄然改变着他的身体。 赢舟缓缓开口:“天台上有监控。” 教唆杀人也是会坐牢的。 自己还差三十天就高考了。为了这么一个烂人进局子,不值得。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元问心的预料:“遮住不就好了?” 赢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你当时是希望我死掉的吧。” 只要元问心再慢一秒,他都必死无疑。 元问心的神色明显一愣。 赢舟扬起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掌握别人生命的感觉怎么样?心情是恐惧、喜悦,亦或者狂妄?你会畏惧这样的力量,还是渴望?” 赢舟伸出手,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元问心站在原地,怔然许久,随后后槽牙紧咬。 可恶,明明赢舟什么也没说,他却感觉有被骂到。 赢舟一直走到电梯门口,摁下了下行键。 电梯里居然没人。 赢舟的意识有些许模糊,他呼吸沉重,靠在电梯的金属墙上,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痛。很难形容的痛,并且越来越难忍受。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体内咬着自己的血肉。 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郁的花香,是一种栀子、晚香玉混合的奇怪味道。 因为香味过于浓郁,赢舟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像是被人滴了风油精。 “呃……” 他张开嘴,能感觉血已经涌到了喉咙,止不住想呕吐的冲动。 在即将喷涌的瞬间,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 是他的影子。 电梯里有仪容镜,光可鉴人。 赢舟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影就站在他背后,虽然他背后明明是一堵墙。 影子捂住赢舟的口,另一只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溢出来的血没有滴在地上,几乎被原原本本地咽了回去。 赢舟说不出话。面前超出常理的画面让他的心情很难平静。 可他真的太困了。 意识的最后一刻,赢舟看见身后的影子扩散开来,像一团雾气一样包裹住了他,然后缓缓沉进他的身体里。 而一起被收敛回去的,还有那股呛人的甜香。 *** a市,省立医院。 赢舟躺在病床上,他刚醒来,面色苍白,目光扫过房间,充满着审视和打量。 医院他来的次数挺多,还是第一次住进传说中的“vip室”。地上是纯木地板,整体风格温馨又雅致。 就连灯也是温馨的鹅黄色。 床边还配备了全套检查装置,出门左转就是专用电梯。 看起来一天没个3000拿不下来,而且还得家里关系够硬。 病房门没关,外面传来了小声的交谈。 听上去,是自己母亲在和主治医师对话。 “我们检查过了,赢舟只是低血糖、贫血。除此外没有大碍。” 其实医生也很奇怪。 赢舟送过来的时候昏迷不醒,血氧极低,身上明明没有明显外伤,但好几个指标都处于死亡边缘。 尤其是心脏起搏,几乎微弱到没有心跳。 医院收到上面通知,知道这人背景很硬。只能看见不断下降身体指标,又找不到病灶。急得团团转。 几个医生从下午忙到晚上,科室主任都打算请远在协和的师兄来飞刀了,结果,病人的生命体征反而自己稳定了起来。 简直……医学奇迹。 医院都舍不得让他出院了,要知道这个情况仔细研究一下,论文说不定可以发在《柳叶刀》。 “喔,您放心。住院费,一个叫元问心的人已经帮你们结过了。安心住着就好。” “至于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我们也还在寻找原因。但身体在自我修复的这个过程中,本来也会长时间睡眠来降低体能的消耗。请不要过多担心。” 赢舟略微回过了神。 他的听力似乎加强了,但只要注意力稍微转移,又会回到普通水平。 医生和许文玲交流了片刻,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许文玲走了进来。 赢舟闭上眼,氧气罩还假模假样地扣在他的脸上。 他能感觉到许文玲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拿打湿的帕子擦了一下他的脸和手,随后呆坐在床边,发出了低低的哭声。 许文玲在病房里呆了几分钟,走了。 她还要回去给丈夫做饭。 赢舟这才慢慢睁开眼。 他的眼神很冷静,甚至带着关闭了情绪接收通道的过分漠然。 很难形容这种砂砾里吃到了白米饭的意外感。 赢舟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学习和挣钱上,仅剩的一点空余娱乐时间是看书。 他曾执着于向书本寻找问题的答案,寻找母亲爱他的证明。 书里说,所有关系模式都是自己的选择,人和人的相处都是一场游戏。 书上说,许文玲的选择是依附于暴躁易怒的丈夫,以消解她对外界的恐惧感。以此可以把自己的不幸和懦弱推脱给恐怖的丈夫,在受虐中获得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当然,书上也说,赢舟也许是在玩一种“我好,你们坏”的游戏,为自己的冷漠和疏离找到开脱的借口。* 赢舟不想深究。 灯光下的影子蓦然站了起来。 因为光的扭曲,它看上去又高又瘦。 它歪着头打量了片刻,然后弯腰,擦掉了赢舟脸上的泪。 这一幕看上去应该是有些诡异的, 但赢舟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影子重新沉入地下,像是游鱼,在地板上游曳。它来到饮水机前,分出了一条深黑的线缠上纸杯。它把纸杯放在了出水口。 咕噜噜的热水流了出来。 影子居然还知道水不能太烫,接了热水,又兑了凉水。 路过书桌时,还敲敲捎上一包白糖。 影子用细线举着这杯糖水,回到赢舟的病床边。 它把水放在了床头柜上。 赢舟这才说了声:“谢谢。” 他取下脸上的氧气罩,打开抽屉,找到了电视遥控器,研究许久,才翻到了本地新闻台的重播。 “近日,赫英中学发生特大恐.怖袭击事件,造成多人死亡……凶手已被当场击毙。” “……恐怖袭击事件主要发生在高中部教学楼。” “目前,学校依旧处于封锁状态。” 电视的左下方显示着目前的时间。5-15,晚9点。 他昏迷了整整四天。 赢舟安静地看着电视,眼神却很是游离。 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很强的。 赢舟记忆很好,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却像是隔着一层雾。 电视上的新闻还没放完。赢舟听见,门外传来了很有规律的脚步声。 几乎是本能,赢舟感觉到,对方是朝着他的位置走来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 片刻后,很有礼貌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您好,赢舟。异能者管理处,可以进来吗?” 7 第 7 章 007/七流 “异能者管理处”在曾经的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姓名,但它的确是异能局的前身。 上一世,异化发生的太快。一个临时的特别行动小组最后成为了常驻单位。 诡异复苏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卷席了。世界一度陷入混乱状态。 热武器只能消灭一部分拥有实体的诡异生物,还有更多祸害,只存在于灵性世界,根本没办法物理消灭。 最后,还是人联的成立,让世界勉强回归秩序之下。有时候,失序比诡异复苏更可怕。 而异能局就是人联最高的特殊武力配置,专门处理诡异事件。 这次,异能局建立,比之前要早很多。 赢舟伸手,把装着糖水的纸杯握在了手里,才缓缓开口:“请进。” 人无意识的小动作会暴露很多情绪,手里拿个东西会隐蔽很多。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人。 中等长相,中等身高,中等年纪……看起来非常不起眼,也没有任何异常。 赢舟试图记住他的脸,但在脑海里,男人的脸却是空白一片。 “您好,赢舟同志。”男人在赢舟的病床边坐下,“我的代号叫‘无相’。介于部分诡异生物会根据真实姓名和血液杀人,我很由衷地希望,您可以在未来保护好自己的真名。当然,为了表示诚意,您也可以叫我陆仁。” 陆仁的嗓音有种平静的温柔,会让人下意识地想起某个亲近的长辈。 赢舟的精神恍惚了一瞬,在下一秒瞳孔骤然缩紧,变得格外戒备。 从沉浸到清醒,只用了三秒。 比陆仁之前遇到的任何人都短。 陆仁无奈地笑了笑:“这是我异化后产生的副作用,很抱歉让您感觉到不适。我并没有试图控制你的意图。” 赢舟抿起唇,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纸杯。 “我受领导的指示,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异能者管理处’。”陆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前几天,你在学校亲身经历过诡异复苏,你该清楚,这是普通人完全无法抗衡的恐怖力量。” “异能者管理处目标是扫清祸害,保卫一方平安。而这需要每一个觉醒的异能者的协助。 “如果您加入管理处,我们会专门为您制定能力提升方案,为您的成长保驾护航。我们秉承着自由、自愿的原则,不会有硬性kpi指标。您在领取高额的薪水的同时,还能继续自己的学业。” 赢舟唇动了动,但他很快举起纸杯,用喝水掩盖了脸上即将出现的嘲讽。 陆仁有些无奈:“我们领导觉醒的能力叫‘预知梦’,他在梦里见到的未来正在现实里一一上演。人类的命运是一个共同体。赢舟,没有人能在未来独善其身。” 赢舟:“噢。” 显然是不怎么感兴趣,更没有被煽动。 陆仁有些局促不安地摩擦着手指。 在觉醒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厨子,还不是主厨,只是帮墩;存在感和名字一样路人。 把稿子背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 敲门声在此时叩响。 “我来说吧。”元问心走了进来。 他今天没穿校服,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 陆仁起身,恭恭敬敬地让出座位:“领导。” 赢舟之前虽然觉得元问心目光有些老态,但因为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从来没怀疑过对方的年龄。 但现在,他忍不住询问:“你几岁?” 元问心:“18。” “那为什么你是领导?”赢舟问。 元问心拿起电视遥控器,把画面调到了正在直播的某个频道:“这个人认识吧?我爷。” 然后,他又调到某个地方的新闻台。 元问心微微扬起下巴:“我妈。” 赢舟:“……” 他妈的,究竟是谁偷走了我的富二代人生。 元问心挑眉:“开玩笑的。当然是因为我的能力很重要。” 赢舟审视着元问心的神态,对方平静中透露着一股生死看淡的颓废,很像是35岁被大厂裁员的社畜。 他思考片刻,开口:“为什么会找到我。你,还有另一个奇怪的人。” 元问心微微眯起眼,回答:“因为在我的预知梦里,你毁灭了世界。” 赢舟在陆仁说预知梦的时候,他就在猜测,自己是不是在未来扮演了什么重要角色,要不然怎么解释遇到的怪人怪事。 但真的得到答案时,他依旧感觉到了意外。 毕竟毁灭世界这种事,应该是比成为首富还要难的。 元问心等了许久。 他看见赢舟盯着他的眼眸,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回复: “知道了。” 元问心蹙眉:“你就没别的想问的?” “没有。” “你就不好奇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赢舟思考片刻,回答:“这种事知道也没用,不知道还好一点,避免蝴蝶效应和世界线收束。” 但他很快补充道:“不过有一件事我的确很好奇,你有梦到我高考多少分吗?” 元问心:“……” 赢舟没等到回答,于是把氧气罩重新戴回脸上,闭上眼,顺便盖了一下被子。 但元问心并没有离去,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赢舟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地上的黑影在瞬间变红,一缕缕细线悄然竖起。剑拔弩张。 赢舟睁开眼,眼眸是一片浅浅的红色,他瞳仁颜色本来就浅,现在看起来像是戴着粉色的美瞳。 这双眼眸清醒,冷漠,质疑;哪有一点困意。 元问心的眼眶泛起血色,恶狠狠道:“预知梦不止我梦到过;赢舟,我的确想过杀了你;其他人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还会自诩为‘正义’。但那些人,一个个金玉其外、俗不可耐,贪婪、愚蠢,有什么资格审判别人?不过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他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赢舟在瞬间感觉到了元问心身上强烈的悲伤和愤怒。但这不是对他的,更像是元问心在顾影自怜。 元问心缓缓松开了手,唇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对不起,我失态了。”他往后退一步,神色恢复了平静,“如果改变主意,欢迎联系我。我有信心庇护你。一粒种子丢在石缝里和丢在肥沃的土壤里。明显后者更容易发芽,不是吗?” ** 赢舟在第二天上午,一个人办好了出院手续。 身体好了,实在没理由继续在医院住下去,浪费医疗资源。 走出医院的时候,主治医师一直把他送到了门口。态度很是客气。 但赢舟知道,这不是对他客气。而是对着元问心客气。 他给许文玲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出院了。 许文玲发来了一长串语音。 赢舟点开一条短的转换成文字,许文玲说“那你中午什么时候到家,妈妈去买筒子骨给你炖汤”。 赢舟没有听剩下的。 他站在路边等着公交车。 今天阳光很好,脚底下的黑影格外明显。 赢舟双手插在裤兜,用鞋踩了一下影子:“元问心这个人很奇怪,我觉得他肯定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我不喜欢庇护这个词。但如果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想庇护我,为什么非要我加入他?” 同学还是平辈;上下级的关系可不好处理。元问心显然没把自己放在下位。 这种感觉不太好说。就像是有些人想找保姆又不想花钱,于是不说找保姆,说要找个人结婚。 “可惜那天我状态太差了,只想着赶紧离开,没来得及问另一个人要联系方式。” 他指的是荀玉。但赢舟甚至还不知道荀玉的名字。 学校还在封锁,不用上课。 赢舟去书店,买了两本教辅资料,用塑料口袋拎着,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去。 五月中旬,气温已经很高了。 回家路上那条必经的小巷又一次堆满了附近菜市场的垃圾。环卫工人还没来铲,也不知道放了几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臭。 继父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他父母之前分的单位房,房龄已经超过了三十年。 老房子修得都不怎么讲究,一进楼,采光就肉眼可见的变差。 继父家里本来有套市中心大平层,a市只是内陆省会,不算什么大都市;放到现在,市价怎么也得七八百万。可惜,在许文玲嫁给他的第三年,那套房就一百多万卖掉了,用于还赌债。 他的母亲只有小学学历,还带着拖油瓶;继父是大专生,之前也没结过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许文玲是不是也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 赢舟家在四楼,他刚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左边紧闭着的防盗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 一股奇怪的馊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赢舟看见两根又白又胖的手指搭在门框外边,像是两截香肠。 而王文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嘿嘿,哼,小舟回来了啊。” 赢舟蹙起眉。 “你妈妈说你住院了,我很担心你呢,再加上你们学校又出了那种事。幸好你没事,我老远就闻到了你的味道。你闻起来真的好香,比以前都香。” 门缝悄然打开。 赢舟很难形容自己看见的景象。 一头人猪,正贴在门上。 王文山的身体像是注射了油脂一样膨胀起来,原本粗糙的皮肤白里透红。他穿着宽大的t恤衫和牛仔裤,只是胖到拉链都拉不上。鼻子变得又厚又宽,正在朝猪的形状衍化,脸上更是长出一层浅白的鬣毛。 赢舟暴露在空气里的胳膊汗毛竖起。 王文山被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盯着他,伸出长而厚的猪舌头,贪婪地舔着金属门,呼吸急促:“小舟……小舟。” 草他妈的! 赢舟头皮发麻,几乎本能地往防盗门上踹了一脚。 大门重重合上,里面传来了重物倒地的闷响,和王文山的惨叫。 赢舟精神高度紧绷,扭头就跑,他拿出钥匙,打开门。反手关上门,就像是外面有狗在追。 厨房飘来一股食物的香气。 “小舟回来了?”许文玲的声音传来,“老公,吃饭了!” 家里的格局不算方正,要转个弯才能看见客厅。 赢舟换上拖鞋,手里提着教辅资料,准备放进自己的房间。 但他刚走两步,却猛地顿住。 客厅里也有一头人猪,就躺在全是烟眼的沙发上。 肥大、穿着衣服,肚皮上的肥肉垒出好几层。肚脐眼也露在外面。 比起王文山,继父还多长了一对獠牙。 它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站了起来。裤子被撑得裂开,粉白的粗腿上同样长着猪毛。 狭窄的厨房门被推开。 许文玲捧着汤碗走了出来,嘴角微微扬起。 她脸上难得没有任何新伤,额头的淤青已经泛黄,脸侧的伤口也跟着结痂。 看见妈妈还维持着原样后,赢舟心里提起的一口气猛地落下。 他感觉到了自己手指传来的颤抖,这是身体后知后觉地在害怕。 继父不停地发出猪叫:“哼唧,哼哼哼唧。” 猪径直路过赢舟身侧,拉开餐桌椅,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坐下。 赢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脂肪的臭气。 太荒诞了,一头丑陋的猪居然正襟危坐,等着开饭。 这头猪的五官还能依稀辨认出继父的影子。 “妈。”赢舟抬起手,指向它,“你……看不到吗?” 许文玲把筒骨汤放在了桌子上,表情茫然:“什么?” 赢舟微微吸气,声音带着不明显的寒气:“你看不见吗?这是一头猪啊!” 房间里的气氛凝固了,家里变得格外安静。 许文玲脸颊瞬间失去血色:“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还不快给爸爸道歉。” 赢舟心里充满了荒诞的情绪。 精神病?双眼病变?还是诡异复苏? 疯了吧。这世界。 到底是谁疯了? “哼!哼唧——!” 人猪猛地一拍桌子,愤怒地掀翻了面前的餐桌。 不锈钢盆落在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里面滚烫的汤汁洒了一地,葱花飞溅到墙上。筒骨在地上滚了老远,给瓷砖抹上一层猪油。 人猪朝着赢舟的位置冲了过去,许文玲本能地想上前一步,但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赢舟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脚底的影子动了起来,在眨眼间爆开,铺满了半边地面。三条笔芯粗细的红线拔地而起,拉住人猪的脚踝。 赢舟第一次发现,继父居然能如此虚弱。 虚弱到只需要几条红线,就能把他高高举起。 红线缠在猪的脖子上,缓缓抬升。 人猪双脚离地,在半空中猛烈挣扎起来。 它的叫声和杀猪时的惨叫一模一样。 赢舟只能听见这头猪高呼:“哼哼哼唧!唧——唧——!” 许文玲已经被这一幕吓傻了。 她还系着围裙,手背上有被热汤烫出来的红痕,她看着这远超常理的一幕,表情充满惊恐。 赢舟操控着影子,把这头猪提到自己面前。 他的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反感与厌恶:“我在家的时候。你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就把你宰了,知道吗?” 人猪不停地点着头,漆黑的眼角边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赢舟松开细线,没有吃饭的心情,提着自己的教辅资料转身走向卧室。 继父依然维持着猪的模样,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涕泗横流。 8 第 8 章 008/七流 赢舟重重关上门,又搬来椅子,抵在门口。 他坐在椅子上,思维充满混乱感。 眼前一会是楼下那头蹭着门的猪,一会是客厅这头地上滚的猪。 呕吐欲后知后觉地涌上喉咙,赢舟能感觉到充斥在舌根的尖锐的酸味。 他拿出手机,听完了今天上午许文玲发来的剩下几段语音。 “舟舟。你爸这几天就像是转了性一样,跟我说过段时间去找个工作;还说你读大学,要给你买台笔记本电脑。我问了一下,他说是以前欠他钱的朋友还债了。” “对了,你出院后,记得感谢一下那个叫元问心的同学。是他把你送医院的,还垫付了医药费。那么好的病房,一看就很贵。听到你住院妈妈很难受的。妈妈没什么出息,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赢舟揉了揉太阳穴,翻到联系人列表。在陆仁和元问心两个账号间思考片刻,最后还是点开了元问心的头像框。 赢舟:有没有什么诡异生物,能把人变成猪。但周围人都察觉不到? 元问心在几分钟后发来回复:只有猪吗? 这是个好问题。 赢舟拉开门,僵着脸走到一楼入口。现在正是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门口人来人往。 “诶,赢舟,怎么不回家吃饭呐?你爸又打你了?”说的是关心的话,语气却有些幸灾乐祸。 毕竟有的人只能从比较中获得幸福。 赢舟扫了眼,这是一只青蛙,脸部泛白,嘴变得又宽又大。 一辆摩托车在楼底停下。 熊一样的男人走进单元门,皮肤上已经冒出黑褐色的长毛。 这是楼下水果摊的老板。热情、豪爽,因为可怜许文玲,给她送过几次还没坏的水果,被非议了很久。老婆也甩了好几次脸色。 赢舟还看见瘸了一条腿的老鼠,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胡须耸拉了两下,看起来很是不屑。 老鼠是个偷儿,几年前偷东西刚好被人撞见,慌不择路跳窗逃跑,落下了终身残疾。 邻居们的异化程度有多有少,但脸上都依稀能认出原本的样子。 赢舟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动物世界的外来者。 这些人平日都会外出。如果出现异化,不至于没人看见。 所以,答案是,察觉到异常的,只有赢舟一人。 赢舟现在的听力很好。他回家,站在门口,刚准备进门,就听见继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乎是在打电话。 “我怀疑我儿子疯了,我想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你们收费多少?” “对,对。我是他的监护人。另一个监护人……喔,孩子他妈同意的。我们都可以签字。” 赢舟的眼眸微微垂下,明明心情没有任何波动,手指却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 他的鼻腔又嗅到了一股香味。 地上的影子在此时突然分出一条黑色的细线,它漂浮起来,缠绕住赢舟的小拇指。 赢舟举起手,看着突然多的像戒指一样的东西,表情充满意外。 手指那不太明显的颤动停息了。 “已经成年了。” “成年就不行了吗?” “这么贵?!抢钱啊!” 赢舟打开了门。 继父看见赢舟,一张苍白的猪脸涨成了红色,猛地挂掉了电话,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哼哼唧唧!”他的声音又变成了猪叫,粉白的猪蹄子间还夹着根烧了一半的烟。 赢舟抿起唇:“别动。” 他举起手机,给面前的人猪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继父还是老样子;松垮垮的polo衫,西装裤;眉心的川字纹格外明显。 所以,许文玲没说谎,她的确没有看见猪。 但如果整栋楼的人都变得不太正常,那许文玲又是如何维持着原样的? 赢舟回到卧室,重新打开手机。 赢舟:不止。还有别的动物。而且只有我能看到。 元问心斟酌了一下语言:有一种祸害的代号叫“农场主”。 同样是上辈子的事,农场主的初评级是e级,后来调整到了b级。 祸害等级:s、a、b、c、d、e。 研究院对祸害的整体评价,是综合诡域范围、传播速度、个体强度三个指标评定的结果。 s级,稀有的灭世品种,永恒的噩梦。发作起来能让人类社会彻底崩塌。 a级,诡域覆盖范围极广,预估能造成千万级别的死亡。b级,百万。c级,十万。d,一万。e,百人。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等级其实没有任何参考价值,遇到就是死局。 元问心:它在发展后,形成的诡域叫做“动物农场”。这个诡域很特殊。虽然也会形成封闭场,但里面的人可以自由进出。而且被异化成动物的人类,还保持着理智和某种意义上的生命形态。* 元问心:后来,它甚至和“愚人船”一样,被宣传成为末日里能避难的世外桃源,还有人特地去寻找,加入。但实际上,里面的动物只是农场主的奴隶罢了。末日里没有真正的伊甸园。 元问心:你遇到农场主了? 赢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你梦到的? 元问心:。 赢舟:农场主有什么特征? 元问心:它是一头猪。 是的,一头猪。品种是普通大白猪,因为身体不够强壮,做不了种猪,从小就被骟了。 它死在某个早晨,人们给它放血,那时候它还没死,于是叫的格外凄惨,它挣脱绳子逃跑,又被几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拖了回来。 人们用滚烫的水烧它,拔掉猪毛。大猪开膛破肚,有零有整地被人从农场拉到了肉市。 吃掉它的人,成为了动物农场最早的成员。 农场主不能说活着,但它当猪的记忆却在变成猪的人身上慢慢复苏。 最后人和猪的思想融为一体,诞生了最初的“农场主”。 接触过这些“动物人”的普通人,会逐渐开始异化,最后成为其中的一员。就像是死在影子手上的人,会成为祸害影子的伥鬼一样。 元问心继续输入:但动物人早期很难被发现,只是性格里阴暗的部分会被逐渐放大,基本要经过一年时间的衍化,被感染的人才会完成从人到畜生的畸变。 元问心:所以,你确定你看见了动物人? 赢舟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小镜子。 镜子里,他的瞳仁依然是浅浅的琥珀色,像琉璃。 赢舟闭眼又睁开,本该在地上的影子飘了起来,像一团雾,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一刻,他的眼眸呈现出动人的粉色。没有红色那么妖异,但同样不是人类该有的虹膜色号。 赢舟:嗯。 元问心:在哪? 第一次撞见诡异生物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没什么经验。 等发现动物农场时,动物人已经在城市里泛滥成灾。 如果能在复苏早期,从源头解决农场主,那个引发无数混乱的农场,也许就不会再出现。 这次元问心等了很久,显然是赢舟正在权衡利弊。 终于,赢舟发来了消息:我家。 …… …… 半个小时后。 一辆黑色奔驰车停在了巷子口,司机停下车,恭敬地打开车后车厢的门。 元问心盯着地上发臭的脏水,犹豫了足足0.5秒,才踏上了自己的金脚。 在路边等着他的赢舟冷笑:“你要不再请人铺个地毯?” “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 元问心在更恶劣的环境下都执行过任务。但回来这么久,的确又捡回了一些坏毛病。 老小区地形复杂,路也窄,两边停满了电动车、三轮车。路边还有摆摊的,显然是没空地给元问心的私家车发挥的。 元问心跟在赢舟身后,左顾右盼,兴致勃勃。 他说:“我在梦里梦到过这个地方。但那时候,这里已经开满了花。很漂亮。” 所谓预知梦,只是元问心给自己重生找的一个借口。 花是太岁留下的。那天是许文玲的忌日。 异能局在这里蹲守了很久,希望能抓到它。 他们没有见到太岁,只在后半夜闻到了一股花香就陷入了酣眠。 然而,第二天的清晨,元问心第一个睁开眼,他身边的同事脸带笑容,却再也没有心跳。 那次行动。超过一半的人在美好的梦中死去。 但在乱世之中,这样安详的死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祸害有无数种解决人类的手段,太岁用的是最温柔的一种。 赢舟对他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 他领着元问心往家里走,故作不太经意地询问:“在我眼里,楼里所有人都变成了动物。除了我妈,这是怎么回事?” 元问心的脚步一顿:“有部分人天赋异禀,不需要进化源。只要接触到诡异生物,也能进化出异能。” 但研究院的人搜集了上千起案例,也没找到其中的规律。 这就像是上帝摇骰子,全看运气。 “诡异生物和异能者本质上是同一个物种。如果已经是同类,就不太容易被二次感染。你妈妈不一定是农场主。而且,她不是没有异化吗?” 赢舟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好。” 赢舟今天进出的很频繁,他带着元问心回家时,许文玲正打算出门上班。 她最近在干超市收银的短工,工作时间是下午2点到晚上10点,月薪三千六。 许文玲之前本来是在本地的商场上班。她没文凭,但胜在年轻,长得好看。 过年那两个月,工资加上提成甚至能有五位数。 可惜脸上经常挂彩,再加上继父李洋要不到钱就会去商场闹事;尽管领队十分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但依然只能把她开除。 看见元问心时,许文玲很惊喜:“这不是小元吗。来家里玩啊?” 他们在医院见过。 许文玲忙不迭地打开鞋柜,她本来想拿拖鞋,但是看了眼拖鞋裂开的橡胶鞋底和元问心一看就很贵的鞋,尴尬了一瞬,关上柜门。 “家里没拖鞋了,你直接踩就行。不用客气。”许文玲脸上的笑容很是亲切温柔,“小舟还是第一次带同学回家呢。可惜阿姨要上班,没办法招待你。” 元问心的回复同样温和礼貌:“没事的阿姨,是我打扰了。” 完全看不出之前在车上,那股子难以掩饰的骄矜。 赢舟不喜欢这样的客套:“李洋呢?” 他在家里,除了最开始的几年,从来不会叫继父为“爸爸”。 许文玲有些讪讪:“你爸出去买烟了。” 赢舟拽住元问心的胳膊,往自己卧室里拉。 许文玲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关上了门。 元问心转头看向门口,突然眯起眼,道:“你恨她吗?” 赢舟皱起眉,仅剩不多的好感度岌岌可危:“我们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吧?还是说你想用语言刺痛或者激怒我?” 赢舟总觉得元问心对他过分了解,这让他有种信息不对等的不安与烦闷。 元问心笑了笑,没有回答。 赢舟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卧室。单人床,有张书桌、椅子和窗户。除此外再没别的家具。 地上摆着一排收纳箱,床边有个塑料凳。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 赢舟把凳子上的杂物收起来,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示意元问心坐在凳子上。 房间不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 元问心从来没在这么狭窄的“会议室”里开过会,而且这里居然没人端茶。 他有些轻微的不自在。 也许是因为这个位置离赢舟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元问心觉得自己伸直腿,都能踢到赢舟的脚踝。也不知道赢舟怎么长的,脚踝都生的这么……色情?尤其是他的脚居然是翘起来,笔直的腿包裹在校裤里面。脚尖随着呼吸一点一点。 元问心觉得自己应该找点更文明的词来形容,但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两个野蛮的字眼。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特别的花香,很淡。 赢舟开门见山地询问:“我一共见到了两头猪,怎么判断谁是农场主?或者说谁是那个祸害。解决掉祸害后,其他畸变的人怎么办?” “现在是早期,动物人还没有彻底畸变。这种转换是可逆的。只要远离污染源,他们会逐渐恢复正常。” 就像是吃了饭血糖会升高,但不是所有血糖升高都会发展成为糖尿病。 “还有,你见到的都不是祸害,只能说是祸害早期的寄主。而且有些人就是会异化成猪。你见到的是哪两头猪?带我去看看。真遇到这些寄主,我体内的虫子会有反应。” “一个是我继父,还有一个在楼下。”赢舟想起王文山,表情难掩厌恶,“你自己去……算了,我跟你一起。” 他想看看元问心是怎么处理的。 这是很宝贵的经验。 赢舟掏出手机,翻到拉黑好多天的王文山,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在家吗? 王文山的回复很快:在的,在的。 他像是完全不记得早上发生了什么一样,语气里充满了讨好。 -你要来家里坐坐吗?我买了你喜欢的点心。 赢舟从来不吃王文山给的东西,自带封闭包装的除外。 赢舟:好。 他抬起头,朝元问心道:“走吧。” 王文山就住在楼下。 元问心跟在赢舟身后,突然心情很好地开口:“好好玩。我们在城市里找猪。”* 9 第 9 章 009/七流 赢舟心想,人与人果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比如他为此心神不宁、身体僵硬;而元问心想的居然是真好玩。 赢舟并非悍不畏死,只是冷静能让他更大概率地活下去。 他走到了楼梯拐角处。 一头猪站在门口,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脸上泛起兴奋的油光。 好臭的猪。 赢舟眉头微微蹙起,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王文山看上去更兴奋了,整头猪的眼睛里几乎泛着光。 他争分夺秒地用眼神舔着赢舟的脸,隔了会,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 “小舟,这是?” 赢舟:“同学。” 他向元问心投去询问的眼神。 元问心用大拇指搓了搓无名指,摇头道:“不是它。” 他体内的虫子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赢舟一句客套话也没有,调头就走。 身后,王文山语气的焦急:“小舟,你不是说要来做客吗?是觉得太少吗——这个月叔叔给你五百行吗?!” 王文山的最后一句话,让元问心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 他们在城市里找猪。没有找到真的猪,但这里从不缺畜生。 元问心的手踹在外套口袋里,微微撇起了唇,他走回赢舟家里。门是开着着,卫生间里传来水流声。 元问心走过去一看,是赢舟正在用冷水洗手。哪怕他之前并没有碰到什么脏东西。 赢舟皮肤白,虽然从小就帮着妈妈干家务,但好歹不用像山里的小孩一样割草喂牛,一双手没什么明显的茧子。他仔细清洗着指节和指缝,手指尖被搓的泛起一层粉色。 元问心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很复杂,也很陌生。 后来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叫怜惜。比怜悯多一点心疼。 元问心问:“你明明不喜欢,为什么要答应呢?” 赢舟关掉了水龙头,面无表情地回答:“第一,我缺钱;第二,摸两下死不了人;第三,王文山身体很差,真动手打不过我,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最后,就算真发生什么,那也是我活该。毕竟我就想挣这个钱而不是辍学去端盘子。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有满足你审丑的需要和优越感吗?” 元问心表情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赫英中学奖学金不是挺高吗?” 赢舟把打湿的帕子蒙在自己的脸上,久久没有拿下来:“你觉得这种事我会想不到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身体却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怒气几乎凝聚成实体,卡在赢舟的嗓子眼。 当初签协议,留的是许文玲的银行卡。因为赢舟还没身份证,办不了银行卡。 办身份证需要户口本,户口本又在李洋那。 直到有高考报名这个正规的理由,赢舟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证。他趁着一个午休时间,走出学校,去门口的银行办了人生中第一张银行卡,又拜托班主任老师,找学校财务科的领导改了合同与卡号。 班主任的确对他很好,这些都是瞒着许文玲进行的。 可惜从高考报名到高考,中间只有一个学期的奖学金能拿。 元问心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移开眼神,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抱歉。”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拳。 异能局给出的资料并没有细致到这种程度。 也只有这种时候,元问心才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故事、纸质文件、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是什么无法战胜的怪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身体会受伤,有脾气,还有一个会痛苦的灵魂。 赢舟等到情绪平静后,才松开捂住自己脸的毛巾,把它重新挂在了架子上。 “没关系。医院的事谢谢你。” 根据赢舟的了解,继父去买烟的时候,通常会顺路去旁边的麻将馆里打牌。 不是正经的社区麻将馆,而是一个类似地下赌场的地方。入口用卷帘门半掩着。旁边开着一家门口亮着粉红灯的发廊,门纱也是粉红色。穿着超短裤的女郎会站在门口冲人笑。在遇到仓皇逃窜的青涩少年时,笑容会变得格外放肆。 时常有赌狗在赢到钱后,来这里挑一位发廊小姐洗头。出手阔绰。 要不是贩毒50g就能挨枪子,这里肯定会发生更离谱的故事。 继父什么时候回来,就看当天的手气如何。 今天,李洋的手气显然不太好。赢舟没等太久,下午四点,继父就穿着拖鞋,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走之前,李洋特地问过赢舟去哪儿了。许文玲含糊了一声,回答的是去学校上课。 因此,当看见赢舟在家时,李洋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没去上课?” 今天是工作日,他还没反应过来赢舟为什么没去学校。 在赢舟的视角里,就是一只粉白的胖猪,站在门口哼哼唧唧了一声。 继父是见识过影子的,赢舟没跟他客气,黑影蔓延着,像一条海蛇,精准地从地上蹦起,缠住李洋的脚踝。 影子毫不客气地把李洋拖了过来,伴随着杀猪似的惨叫。 邻居们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402传来的惨叫声如此与众不同,但碍于李洋在这里多年的深耕,依旧没人站出来管闲事。 人猪表情充满惊恐:“哼哼唧——!哼唧!” 赢舟抬起脚,踩住了他的头,狠狠摁在地上,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股寒气:“我不是说过,别在家里发出声音吗?” 人猪的脸贴着冰冷的瓷砖,这股超自然的力量让他感觉到茫然和惊恐。 砖缝里还有之前残留的血迹,积年累月,洗不干净。不知道是谁的,但肯定不会是他的。 但之后就不一定了。 李洋在这一刻瑟瑟发抖。 赢舟转头,询问:“他都说了什么?” 元问心颇为意外:“你听不见?” 赢舟:“听不见,远一些能,凑近了全是猪叫。” 元问心:“他说你怎么没去上学,还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家里。 “然后你把他拖过来,他说自己要报警。” “报警?”赢舟语音的尾调微微扬起,语气里带着天真的残忍,“你不是要把我送精神病院吗?怎么还报警。” 地上,一条条黑线缓缓从那团巨大的阴影中冒了出来,紧紧缠绕住了李洋的身体。 赢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只需要他一念,这个困扰他十几年的噩梦,就会被细线分割成一块块猪肉,永远消失在他的面前。 李洋眼神里的惊恐愈发明显。他想大吼,想喊救命,然而一团黑影塞满了他的口腔。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杀你,是我不能吗?”赢舟的鞋底碾着李洋肥大的猪脸,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是因为现在秩序还没崩溃,感谢法律保护了你这个畜生。为你这样的垃圾赔上我的后半生,不值得。但记住,迟早有天,我会杀了你。” 赢舟弯下腰,抓住了继父的头发,把他的头拎起,瞳孔呈现出明显的粉色。 他的眼眶也泛着微微的红,这让赢舟看上去像是刚哭过一样。 他低声道:“你睡觉要小心,走夜路要小心,开车也要小心。高考结束后,我会去外地读书,但我的影子会陪着你。我给你机会,因为你是我妈妈选择的丈夫。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记得扮演好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别让她这么多年受的伤和累白费。更别逼我发火,好吗?” 有时候,活在惊惧与阴影中,会比死亡更痛苦。但李洋显然没有去死的勇气。 “滚吧。”他松开了抓住继父头发的手。 李洋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卧室,他四肢发软,被黑影勒过的地方高高肿起,像是被鞭子狠狠抽过。 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天世界就变了。 他那个冷漠孤僻的继子居然一下子变得如此恐怖,甚至掌握着能轻松杀死他的诡异力量。 但他还记得,赢舟说过不想听猪叫。 李洋捂住自己的嘴,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 …… 元问心旁观了一场家务事,思考片刻后,好心询问:“我可以把他送精神病院,永远出不来那种,需要吗?” “我不知道,”赢舟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人和人的相处模式是互相选择的结果,我妈会一直被人渣吸引,除非她自己学着长大。李洋现在被吓坏了,在死亡的威胁下,大概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是什么,爱吗?” 赢舟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 之前,元问心问过他,说恨许文玲吗。 答案是否定。父母未必会爱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不可能不爱父母,尤其是赢舟这种死了亲爹的。 这种全然的爱会伴随着小孩的长大而掺进杂质,可在他们生命的最初,一定存在。 是许文玲辜负了他的爱。 赢舟已经没有力气和勇气再去爱她了。 他只希望妈妈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好好生活。 赢舟也不会把影子留下,那是故意说出来吓唬李洋的。按照元问心的说法,世界正在诡异复苏,他比李洋更需要影子。 赢舟主动换了个话题:“农场主在他身上吗?” 这一次,元问心依然轻轻摇头:“实不相瞒。今天我身体里的虫子只动过一次。” 赢舟的身体在瞬间僵硬,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唇微微颤了颤。 元问心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神:“在你妈妈和我打招呼的时候。” ** 许文玲踩着点到了超市。 等着她来换班的收银员面色不虞:“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下午还要去医院看老人,让你早点来! “真是的,干什么都没个时间观念。你结账的时候也让顾客这么等吗?” 许文玲把脸侧的鬓发挽起,梳了一个标准的道姑头。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赔礼道歉:“对不起,陈姐。路上有点堵车。” 新来的员工替她打抱不平:“陈姐,文玲姐明明下午四点才上班。好心替你,你还要这么说人家。” 而老员工则是面无表情,似乎司空见惯。 许文玲忙不迭转头:“没有。是我主动要求的。陈姐家里人病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新员工被呛了一下,心里憋着一口火。 老员工低声道:“你别管闲事啦!有的人就是不识好。” 大家并不是三观不正。相反,这里还有几个阿姨很是古道热肠。 许文玲一来就格外热情,温和,经常抢着帮人干活,脏活累活都第一个上。 大家对她本来印象很好。但有人勤奋,就有人懒惰。 很多偷奸耍滑的人,就爱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她。于是,她要干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累。 她好像从来都不懂得拒绝。 有人为她打抱不平,许文玲却说什么“没关系”“大家都是同事”“不要伤了和气”……显得她们像是自讨没趣。有次闹到经理那去,还害得替她出头的人吃了挂落。 那些得了好处的人,背地里还要嘲笑她们傻,有软柿子都不会捏。 善良即为愚蠢。他人即是地狱。 这就是一些人的逻辑。 次数一多,其他人也不爱管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干脆眼不见为净。 许文玲朝陈姐鞠着躬,连声道歉。直到对方离开,只剩一个背影,才缓缓抬头。 她的眼眸没有任何焦距。 许文玲眼中,对方的背影趾高气昂,像是一只芦花鸡。 在很多人眼中,许文玲的日子特别可怜,特别苦。 许文玲觉得,可能是有一点。但这很正常。 老公打老婆很正常,她爸就经常打她妈。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死的时候,她爸对着她妈哭的老泪纵横,说对不起她;李洋迟早有天也会醒悟的。 儿子不听话也很正常。和她一个村里长大的阿花,下的崽子挣不到钱,在家啃老,还打自己亲妈,相比之下,赢舟成绩好,长得好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然,如果他能更孝顺一点就好了。 职场受欺负也很正常。她长得好看,从小就被同村的男孩欺负。老师说,他们捣乱是因为喜欢她。她要学会原谅他们。她妈妈也说,这么多小孩,为什么别人就欺负你? 她当然要原谅。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处处忍让,就是为了等着别人的良心发现,哭着朝她道歉。就像是……她爸爸当年对她妈妈一样。 去讨好他们吧。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幻想。是她遭受不公待遇时,唯一的宣泄途径。 陈姐“咯咯哒”地叫了起来,周围的同事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绵羊,还有人像柴狼和鬣狗。 许文玲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10 第 10 章 010/七流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赢舟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我要保护她”。 应该是在七岁的时候。许文玲哭着对李洋说你不要再赌了,她拦在门口,不让他出门。 她那时候怀胎四月,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许文玲大概觉得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会是她的护身符,但换来的是李洋狠狠一耳光。 “日***死婆娘,钱是你挣的吗?还管老子怎么花。我看就是娶了你这个扫把星,我才倒大运。”李洋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牛,钱把手里拿着的包塞的鼓鼓的,“滚远些。” 那个年代还没有网贷,不正规的高利贷都走的现金交易。 李洋已经输了三天。三天前他才赢了几十万,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亲着许文玲的侧脸,说暑假时带着她和儿子去海边度假。 但这一次许文玲格外固执,语气里还带着哀求:“别打牌了好吗?小舟学钢琴的学费还没教呢。老师说他有天赋,浪费太可惜了……” 这句话说得不太聪明。 李洋更加愤怒了,他直接一脚踹了上去:“又他妈不是我的种,问他亲爹要去。” 这次许文玲被踹开了很远。倒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李洋看都没看一眼,摔门离去。 赢舟从辅导班下课回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他妈妈浑身冷汗,面色苍白,躺在地上疼到意识模糊。 他打了120,救护车来了,在救护车来之前,他还给许文玲做了简单的急救。 接线员夸他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小孩。 赢舟不太清楚细节,只知道他的弟弟没了,许文玲也不会再有孩子。 李洋为此痛哭流涕,发誓说自己再也不会赌博。但不到半年又故态复萌。 那时候家里已经债台高筑,除了赌和卖房,基本没办法让李洋还清欠款。 许文玲只是普通的家庭主妇,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以外简直一无是处,也管不了自己的丈夫。 赌棍又一次朝着自己的妻子挥起了拳头,因为许文玲剪碎了他的身份证,不让他去民间借贷。 这一次赢舟在家,他记得接线员说过,他是勇敢的小孩。 他勇敢地挡在了许文玲的身前。 李洋一只手就能把他提起来,又丢出去。 他捡起地上掉的棍子,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当天夜里,许文玲哭着给他上药,消毒酒精抹在青紫的脸上,很疼,但赢舟努力睁大眼,不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以免许文玲会伤心。 但她好像更伤心了。 许文玲说:“妈妈不需要你保护,等你长大以后再保护妈妈,好吗?” 所以赢舟辛苦地忍耐着,他每天六点半起床,跑步上学;吃很多饭,撑到胃疼才停下;就是为了快点长大。 他在长大,他的妈妈也在变化。 心情好的时候,许文玲说:“今天妈妈给你做小蛋糕,好不好?” 心情不好的时候,许文玲会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和他结婚?!你上学,要户口;吃饭,样样要花钱!哪里不需要钱。不结婚我带着你连住处都没有,你还想读书?” “我为你忍耐这么多年,难道还有错吗?我唯一的错就是把你生了出来!你以为我为什么受人歧视,要带着你背井离乡!你亲生父亲是个杀人犯!当时所有人都叫我打胎,我舍不得。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赢舟在这样的责怪声里长大。他的心情逐渐从痛苦、自责变成了麻木。 终于,在14岁那年,他和继父一样高。 赢舟和他打了一架。他是不死不休的复仇者,他是燃烧着的火和会咬人的狼。 但许文玲是一把从他背后插来的冷刀。 在大众观念里,孩子是不可以恨自己的父母的。 这种恨意被压制着,但它的确曾经在某个瞬间爆发。 在许文玲又一次疯了一样的咒骂他的时候,赢舟没有像以前一样沉默。 他很冷静的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放在书桌上,然后把校服外套脱下,搭在凳子上。 顺序和动作都和他那个该死的继父动手前一模一样。 他皱着眉反问:“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一个痛苦、混乱、互相憎恨的、找不到任何温情和爱的畸形家庭。 总有软弱的人要被这样的怪物吃掉。 …… …… 客厅里,两个人许久都没说话。 “她不是没有异化吗?”赢舟问,他的目光找不到焦点,很涣散,像是还没从回忆里走出来,梦游一样喃喃,“为什么会是她?” 元问心:“你不觉得。附近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动物,只有她不是,很奇怪吗?” 赢舟忍不住反驳:“但你来的时候也说过,如果已经觉醒成为异能者,那么就不会被其他进化源二次感染。而且你不是也没看到动物吗?” 赢舟的声音很平静。 但元问心清楚,除了心情激动的时候,赢舟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 “是,但是,”元问心深吸了一口气,“我身体里的这只幼虫,作用类似于蜂群中负责警戒的侦查蜂,只有在遇到祸害时才会产生反应。” 这件事其实也给元问心敲响了警钟,那就是不要太依赖上辈子的记忆。 起码在他印象里,农场主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 赢舟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缓缓抬头:“……那,该怎么办呢?杀了她吗?” 下午,因为老户型窗户小,采光不好,客厅里的灯亮着。 赢舟背后的黑影缓缓蔓延,像是飞鸟张开的羽翼,占据了半个墙壁。 黑色的影子熊熊燃烧着,像一团随时都能暴起火焰。 只需要赢舟一念,它就会把元问心拖入这团烈火之中,烧成灰烬。 赢舟举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水杯抵在他的唇边,他没有抿一口,只是借此挡住自己的脸。 赢舟在抬起头的瞬间,微微瞥了元问心一眼。粉里透红的眼珠子上翻,大范围的眼白随之暴露在空气中。 在最绝望混乱的那段时间里,元问心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异样、冷漠、暗中权衡。 元问心在这瞬间意识到一件事。 赢舟没有杀周明哲,也没有杀李洋,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在他的认知里,这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威胁。亲自动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毕竟不管是周明哲还是李洋,在以后都不太可能给他制造问题。何必自找麻烦。 但在这一刻,赢舟想要杀他。 元问心有预感,当自己给出肯定的回答后,赢舟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元问心的心情很复杂。这种复杂非要用语言形容,大概是同情里带着惊喜。 他甚至想笑,于是真的笑出了声:“我如果是你……我会选择在下楼的时候,或者别的时候动手。这时候我会没那么多戒备,也看不见你的表情。而不是在这。 “你对自己的能力显然没有很清楚的认知。当然,这也正常。很多刚拥有异能的人,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天道之子。但是赢舟,你杀不死我。你应该清楚,就算真的杀了我,事情也不会得到解决。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因为你需要杀死的不止是我,还有我背后一整个家族。” 赢舟面无表情地反问:“是吗?” “是的,但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激怒你。而是希望你的眼里能装下更宏大的东西,了解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律。” 元问心这话说的很诚恳,看起来像是为赢舟着想。 赢舟蹙起眉:“你好像我很讨厌的那个老师。他说我不够合群,不懂得和同学打好关系。还说以后出身社会,这些垃圾货色都会是我的人脉,我会后悔……真是有种明知不对劲,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恶心感。像咬了一口苹果,低头一看发现半截细白的虫子断在果肉里面。” “而且,说这么多,”赢舟微微扬起了下巴,一边嘴角上扬,眼神里带着嘲讽,“你之前的伤还没好吧?” 元问心罕见地沉默了两秒。 他深吸一口气,回答:“现在是诡异复苏早期,你的母亲未必会成为农场主。而且,现在异化的人只有你能看见,说明程度还很轻。进化源还没有和她彻底融合。也许还能挽救。 “但赢舟,你要清楚一件事,如果她真的堕落成农场主。就算没有我,以后也同样会有人想解决她,你能保护她一辈子吗?你要为了她,让更多无辜的人死掉吗?这个数字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尸体摆在你面前,你也能无动于衷吗?” 赢舟回答:“我能。” 氛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元问心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颤抖,从胸腔里发出了几声闷笑:“确实,你当然能,毕竟你可是……但你明明恨着她,不是吗?” 这一次,赢舟没有回答。他垂下眼眸,神情疏离而淡漠。 元问心:“目前有家位于深山的研究机构,在进行诡异复苏的专项研究,把你妈妈送到那也许还有救。有一种技术,可以尝试把人和祸害剥离。整体来说,类似于把你妈妈送进养老型的精神病院。但只有她能去,你不能去。这个选择你能接受吗?” “剥离?一定要送去研究机构吗?” 赢舟想起了周明哲,以及那条从它身上逃跑的影子。 他语气里的怀疑显而易见。 元问心补充:“……你还不知道吧,在你住院的时候,周明哲死了。他死的时候,全身干涸,像只木乃伊。解剖后,他的身体没有一滴血。” “那安全性呢?” “如果她在里面非自然死亡,我愿意以死谢罪。” “怎么保证你的话可信?” “不会中断她和你的联系,你也可以自行评估。” 赢舟:“不,我是说以死谢罪这种事。” 元问心思考片刻,微笑着回答:“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你安心的。所以啊,赢舟,你要快点长大。” 赢舟思考了许久。 “好。” 他收起影子,客厅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 元问心这才意识到,刚才室内变黑,并不是因为太阳落山。 赢舟的成长速度,远比他想象中可怕。 他重生后,因为未卜先知而产生的傲慢,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可笑。 事不宜迟,元问心当场就开始联系研究院。 他甚至没有想好之后怎么和相关负责人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内部电话,但无所谓。 元问心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瞒着赢舟。 他当着赢舟的面,把事情转述,和研究院沟通,最后挂掉电话,道:“去接你妈妈吧。研究院的人说会安排飞机和……收容舱。” 收容舱。用于关押部分没办法杀死的祸害。 在上一世,也有进化源失控的异能者,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自己送进去。 赢舟说话的兴致不高,神情格外游离。 他走下楼,麻木地跟着元问心坐上了车。 从他家到许文玲工作的超市只有3公里,但不幸赶上了晚高峰。 路上堵车。车厢里的两个乘客都没有说话。 华灯初上,天色一点点变黑。 “其实我理解你。”元问心的目光放空,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深切哀伤,“我甚至很嫉妒你。” 嫉妒赢舟有这样的勇气和坚定。 这一刻的元问心看起来很有故事,也很脆弱。也许只要一个询问就能敞开心扉。 可惜赢舟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 许文玲在收银台,从下午2点一直站到了晚上10点。马上就是下班时间,有些收银员急着回家,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事,干脆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示意排队的人到其他人那去。 只要不遇上领导突击检查,倒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些细节。 许文玲又是最后一个下班的。 她去工作间换好自己的衣服,打开手机,发现赢舟居然给她发了几条消息。 -什么时候下班? -今天下暴雨。我在超市外面接你。 许文玲的心情充满了意外。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镜子前,检查起自己的衣服,很普通的一套。还算得体。 镜子里的女人苍老,疲惫。被生活折腾的看不出年轻时美丽的模样。 许文玲走出超市,一眼就看见了撑着伞等她的赢舟。 在这短暂的对视里,许文玲看见了……一株花。 这株花只有一个花苞,滑稽地替代了原本脑袋的位置,脖子则变成了纤细的花梗。 纤细易折,又倔强不屈。 他会开花吗?开花之后呢? 这个错觉只持续了一瞬,和她臆想过的许多幻觉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许文玲的眼眶泛红,鼻子也跟着发酸。 她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赢舟比自己年轻时还要好看。 他父亲就长得很好,当时有很多人追她,煤老板、服装厂厂长、大学生,可许文玲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那个没钱又来路不明的男人。 赢舟上前,把另一把伞递给了她。 “小舟。”温度有些低,冷风一吹,许文玲吸了吸鼻子,撑开圆圆的伞,“怎么想起来接我了。把自己冻感冒了怎么办?” 不是全然的爱,又不是完全不爱。 这或许才是亲情最伤人的地方。 赢舟在此时突然道:“妈妈。” “……嗯?” “我把李洋杀了。”赢舟用最平静的声音,陈述着最恐怖的话,“他的尸体在冰箱里。我缴了很多电费。没人报警的话,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找了辆车,可以跟我一起走吗?”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但赢舟就是想这么说。 天幕在此时十分配合地划过一道闪电。 几秒后,才有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许文玲的伞掉在了地上。 雨淋在她身上,许文玲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唇张开又合上,表情里充满了茫然和慌乱。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 或许她已经哭了。 但最后,许文玲回答:“好。” 11 第 11 章 011/七流 赢舟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 但他只是把伞压得更低了一些,伞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还剩一截下巴露在外面。 风把雨斜着吹了进来,湿漉漉的水汽成了现在最好的掩饰。 等伞抬起时,赢舟神色平静的一如往昔。 他捡起了掉在地上被风吹了老远的伞,久违地朝许文玲露出了一个笑:“骗你的。” 许文玲的表情一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接过伞时,手脚都是软的,内心充满疑惑。 赢舟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车里,元问心已经等候多时。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后车厢留给了赢舟和许文玲。 许文玲上车的时候,元问心能感觉到,体内原本平静的蛊虫疯狂扭动起来,像是催促着它去吞噬。 元问心咬住舌尖,挠着自己发痒的手腕。那里很快被挠出了一道道刮痧似的红印子。 他用袖子遮住痕迹,转头,朝许文玲露出温和的笑容:“阿姨好。” 许文玲还有些魂不守舍,双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她仓皇抬头,也露出一个客套应付的笑:“小元好。” 视线交错的瞬间,许文玲看见了一张浅橘色的狐狸脸。 开车的司机是陆仁,他的能力叫“无相”,车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而陆仁看上去也很享受这样的忽略。 他踩下油门,缓缓朝a市郊区的机场驶去。 赢舟率先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妈妈。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也许很难相信,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我的‘影子’。你见过。” 赢舟把自己的手在许文玲面前摊开。 黑色的细线像是水流,旋转着,从背后一直缠绕到了他的指节。 它在赢舟的掌心扭来扭去。像是在和许文玲打招呼。 许文玲呆呆地回答:“我……是。见过。” 就在今天早上,赢舟差点用它杀死了李洋。 李洋大概是被吓坏了,赢舟出去的那段时间,他在家里又哭又闹,说赢舟是怪物,一定要把他送到监狱或者疗养院去。 许文玲对此却没有太多反应,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她想,这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怪物呢,李洋实在大惊小怪。 但在现在,赢舟又一次提起时,许文玲突然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她之前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很正常呢? “我们的世界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在暗中孕育出了很多怪物,这些怪物被叫作‘祸害’。而为了对抗这样的怪物,部分人类进化出了异能。”赢舟尽可能地用她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着,“我,元问心,还有司机,都是这样的异能者。” 许文玲:“然后呢?” 元问心觉得,让赢舟来通知许文玲,对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孩来说过于残忍。 所以,他主动加入了谈话:“根据我的观察。我怀疑你被祸害寄生了,被它寄生后,你会慢慢丧失理智,成为傀儡,最后死亡。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去专门的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这些事实在有些超过许文玲的认知了。 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看上去茫然又无助。 许文玲问:“我病了吗?” 既像是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一个人对未来拥有巨大的未知时,难免感觉到恐惧。 许文玲的目光落在了车里的毛绒地垫上,脚尖局促地并拢:“其实隐约有感觉到。最近几天,耳边的幻听一直很严重……我自己上网问了一下,说可能是精神分裂,让我去正规医院检查。” 她没去,因为舍不得花那个钱。 而且有个精神病当妈,说出去好丢人;到时候赢舟会被议论的,也不好说亲。 许文玲长大的那个村子里就有一个精神病人,疯疯癫癫的。本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可惜出去读了几年书,疯掉了。 他爹买了张火车站票,站了21个小时,把他从学校里接了回来。回来后,就每天搬着凳子坐在院坝里晒太阳。他爹让他翻晒谷子,他也只会傻笑。 许文玲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元问心回答:“阿姨。这不是病。我更愿意称之为‘污染’,你只是被祸害污染了。不过,和治病的原理差不多,想要解决掉祸害,需要你接受专业人士的帮助。” 许文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她在网上搜过,幻觉和幻听,都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现在,她耳侧就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他骗你的!不要去研究院!他们是想要杀了你!你就是个原材料!】 这个声音尖锐又刺耳,是三天前出现的。 那时候赢舟刚住院,她匆匆忙忙赶去医院,没来得及做晚饭。只好在路上买了些卤肉。 李洋很生气。吃着吃着非说这卤猪肉不新鲜,味道怪。许文玲知道他是输了钱,在找茬发脾气,只一个劲地扒着碗吃饭。 李洋又站起来,打了她一耳光。 脑海里的声音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它说:【好可怜的人。好恶心的丈夫,要不我们把他变成畜生吧?】 ………… 汽车驶过高速路收费站,朝着机场的位置疾驰。 导航提醒还差最后三公里,就能抵达目的地。那里会有一辆专机,载着许文玲这个从来没坐过飞机的人背井离乡。 许文玲的手握成拳,捏紧了被雨淋湿的裙子,询问:“小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只是送我去治病?” 她盯住了赢舟的眼睛。 【你这个蠢货!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现在我们是一体共生。只有我不会害你,你懂吗!】 然后,许文玲听见赢舟回答:“是。” 于是许文玲松开了握紧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好,妈妈相信你。” * 接近凌晨的机场客流量比白天少很多,整个大厅都显得格外空旷。 这次来的是专机,不需要取票,全程都是特殊通道。还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带路。 周围大概有人把他们当成什么明星了,赢舟看见有人举起了手机。陆仁十分不悦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在路过机场24小时营业的免税店时,元问心突然停住脚步。 许文玲之前淋了雨,现在身上披着赢舟的校服外套,却不怎么合身。 元问心让陆仁进去,买了一套裙子。 裙子很贵,也很好看。许文玲在商场工作过,一摸就知道这件衣服的价格不会太低。 赢舟瞥了眼购物袋。 他的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富二代,赢舟知道,这是一个奢侈品的牌子。 许文玲显然很喜欢这件连衣裙,手在裙摆的羽毛上摸了又摸。 她说:“这个太贵了,要不还是退了吧……” 自卑的人总是这样。但凡得到了什么礼物,第一反应是问自己配不配。 元问心眼皮也不眨地撒谎:“没多少钱,阿姨。我用我妈的积分打过折的。这裙子是春天的款式,马上就要上夏季新装了。而且,我们时间不够了,退货太麻烦。” 许文玲这才放弃了退货的念头。 赢舟在登机口,见到了研究院那边派来的员工。 这位研究员穿着灰色的防护衣,从头武装到脚,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就连脸上都罩着一个护目镜。 元问心自然而然地走了上去:“您好,赵老师,我是打电话的元问心。” 赵思嘉客气而疏离地与他握手:“您好。请在这里止步。把感染者交给我们就好。这是保密协议,请家属签字。感谢你们的理解与支持。” 她开口,赢舟才知道,防护服里面是个女性,听上去大概五十岁左右。 赢舟微微挡在许文玲的身前。 他接过文件袋,浏览起这几张写满文字的纸。 元问心和赵思嘉套近乎的对话,往赢舟的耳朵里钻去。 他们其实站的足够远,只是赢舟异化后的听力范围远超常人。 “赵老师,没想到是您来啊。我听说你都快升副主任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不会又是你爷爷告诉你的吧?那糟老头子。” “这个被祸害污染的寄主,是我朋友的妈妈,还麻烦您多照顾一下了。如果出事了,他会跟我拼命的。” “我们是正规机构。不做人体研究也不是疯狂科学家,工作人员每周都要进行精神鉴定的。别把研究所想的那么可怕。” “好吧,说起来,裴天因是不是快痊愈了?” 赵思嘉:“裴天因?哪个天哪个因?” 元问心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他的脸上出现了震惊的神色,还有一些茫然。 “没有吗?” 赵思嘉蹙眉:“院里每一个感染者的案例我都看过,我很确信,没有一个叫裴天因的人。”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元问心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态。 赢舟始终垂着眼眸,就像是在认真看协议一样。 他握紧手里的笔,缓缓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文件递了回去。 赵思嘉把文件收起,看向了赢舟身后的女人:“许文玲是吗,您好。以后我就是你的第一责任人。来,跟我上飞机吧。” 她的语气很温和,这极大程度地缓解了许文玲的紧张情绪。 许文玲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小舟。” 她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手微微抬起,又放下。 许文玲说:“你高考加油。” 赢舟低下头:“……好。” 许文玲跟在研究员的身后,她走进廊桥,越走越远,身影逐渐变得小小的,像是装在玻璃盒子里的小蚂蚁。 赢舟长久地望着那个背影。 “在想什么?” 元问心发现,和赢舟相遇后,他特别喜欢说这句话。 赢舟回答:“我只是想起小时候,她带我逛商场。想买裙子。但带的钱不够。最后给我买了书。我拿着书,跟她说,等我长大赚钱后,要给她买好多漂亮的裙子。” 但她成年后,唯一一件别人送的裙子,是元问心买的。 元问心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半天,道:“那你以后给她买。” 尽管记忆未必可信,但起码在元问心的认知里,许文玲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上辈子死在诡域里。 “我更希望她可以学会自己买。”赢舟收回了视线,“走吧。” *** 从机场回到市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车在小巷门口停下,剩下一大截路,都要赢舟自己走回去。 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的家,因为许文玲离开,显得更加令人厌烦。 “幸好只差最后半个月就要高考了。” 或许可以搬回宿舍住。 毕竟元问心说,他那个倒霉的室友不幸遇难。 路上没有灯,之前又下过雨,地上都是滑唧唧的泥浆。 赢舟一路摸黑,走回了单元楼下。 单元楼门口挂着一个钨丝灯。很久都没人换过,光线很是黯淡。 许多小飞虫附着在灯泡里。 单元楼入口的旁边有一个别人不要的旧沙发,表面的皮都破了,平时会有老太太端着热腾腾的搪瓷杯,坐在这聊天。 现在是凌晨三点,门口当然没有老太太。 但沙发里却窝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是睡着了。 对,就是窝着。没有更好的词去描述。 在赢舟短暂的18年人生里,他只见过流浪动物这样睡觉。 而且,这个人他见过。 赢舟思考片刻,举起手里的伞,戳了戳荀玉暴露在空气中的胳膊。 荀玉一个激灵睁开眼,差点跳了起来。 他茫然中带着点怒气的目光在看见赢舟的脸时,才有了焦距。 那点愤怒很快转变为惊喜。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也亮晶晶的。 赢舟没有感觉到恶意。 他忍不住挑起眉,问:“你是在等我吗?” 12 第 12 章 012/七流 荀玉猛地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情绪格外激动,一张脸涨微微泛红:“我在医院等了你几天,他们不让我见你。今天听说你出院了,我就找了过来。本来想等你第二天出门的,赢舟,我——” 荀玉上前一步,又硬生生止住。 因为赢舟往后退了一步,神情中带着审视和戒备。 其实因为异化,荀玉的鼻子远超正常人敏锐,而且不太需要深度睡眠。 他很熟悉赢舟的气味。按理说赢舟出现在附近,他就该醒来的,但直到现在,他面前的赢舟也没有任何味道。 任何人都有味道。人的温度微微炙烤着体内的油脂,会有一种自己很难闻到,但动物会有察觉的气味。 科学研究还表明,很多一见钟情,在眼睛捕获到彼此前,鼻子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赢舟现在身上的味道太干净了。就像是身体上覆盖了一层保鲜膜,锁住了所有气息。 荀玉本来想碰一碰赢舟,看看是不是幻觉。毕竟精神污染类的祸害种类也不少。 但赢舟这个动作反而让他变得确定起来。 他太熟悉赢舟了,荀玉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他太清楚赢舟会有什么下意识的反应。 比如现在。赢舟握紧伞柄的指节正在微微用力,眉峰看起来很平和,实际上只是在控制它不要蹙起。 荀玉鼻子发酸,忍住了落泪的冲动:“你好,我叫荀玉。荀,草字头旬那个荀。玉石的玉。” “你好。赢舟。”赢舟略微思索,“你也做了那个预知梦吗?” 元问心之前说过,做过预知梦的大概率不止他一个。 荀玉反问:“谁跟你这么说的?元问心吗?” “嗯。” 荀玉咬牙切齿:“这狗官,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还好,勉强算个东西……!” 他在原地,行为有些刻板地转着圈。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预知梦,我觉得是重生。因为作为梦来说,里面的体验过于真实了。但我死得比较早,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赢舟结合着元问心给过的信息,努力分析着他说的话:“我大概明白了,你们都是重生的。元问心找到我,他说我在未来会毁灭世界,大概是想监督我,必要时也会随时杀了我。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挂在门口的小灯在此时突然熄灭。 这很正常,老小区没物业,水电都要挨家挨户抄表。这个灯泡都挂了好些日子,一直没人来换,早该寿终正寝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钨丝随时都可能烧空。 然后赢舟发现,荀玉的眼睛在夜里居然会反光。白天看漆黑的眼眸,在此时反射出了奇特的镭射紫色。 他眨了眨眼,用瞬膜覆盖住了发光的瞳仁。 “我想跟在你身边。”荀玉在黑暗中回答,“如果有谁想伤害你,我就负责解决掉他们,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赢舟沉默了良久。 他现在的心情是感觉有些滑稽。 一周以前,他还在一个正常的世界。他还是普通的高三学生,为高考做准备。最大的焦虑就是能不能考到省状元。 这关系到他能不能领到学校发的奖学金。有这笔奖学金,他就不用在大学时勤工俭学,能有更多的精力去申请国外的名校。 然后一夜之间,世界都变了。教了他三年的班主任死在他眼前,一直搞霸凌的精神小伙被什么祸害附身,然后悄无声息地没了。他的学校停课。他妈妈被寄生,只能坐上飞机,去专门的研究院。 然后一堆人跑来告诉他,你的世界正在遭遇诡异复苏,很快就会完蛋。 你追求的东西,学历、社会认同、优越的工作、体面的生活,全都会变成不值钱的垃圾。在诡异复苏面前,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别学了,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不如研究一下自己的异能,看看怎么在未来的灾难中保命。 太滑稽了。 如果世界要重启,为什么不是早一点。早到许文玲和李洋结婚前。 有人拦住她,随便谁,元问心也好,荀玉也罢,说不要为了房子和户口,嫁给这个无能的男人。这是银行卡,这是房产证。我们都给你安排好了。 让赢舟好好生活吧,像普通小孩一样快乐地长大。 又或者晚一点。他已经实现了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知道靠自己能逃离那个泥潭。他的内心不再充满困扰和创伤。 而偏偏是现在。快要天亮的前夕。 春天明明快来了。 赢舟握着伞柄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的接受能力很强,适应性也很好。 但赢舟还是觉得,从影子出现的那一刻,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太荒谬了。 但他又亲眼见过那些诡异生物。 吃人的影子,扭动的猪。元问心身体里的虫子会变成蝴蝶,甚至是他自己的影子。 “你不会觉得……自己很深情很伟大吧?”赢舟的身体微颤。 荀玉听见了赢舟的嗤笑。 他浑身一僵。 赢舟的神色格外冷淡:“我不管你在梦里和我发生过什么,但直到现在,我们也才见了两次面。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听着怪恶心。” 他朝着楼道里走去,第一层楼走到一半,突然听见了低低的哽咽声,一抽一抽的。 赢舟的脚步微微停顿。 他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单元门口。 荀玉还站在原地,死死咬住下唇,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一起流。 赢舟:“……” 他举起自己的手机:“突然想起。加个联系方式吧。有事问你。” 说完,赢舟侧过了脸。盯住了贴满小广告的楼道墙。 他的语气还是很僵硬,冷冰冰的。 但荀玉的眼中却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 ** 赢舟回到家的时候,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 他极端的自律也体现在生物钟上,高中三年,无论发生什么,赢舟都是晚上10点半睡,第二天六点准时起,先做一套自己喜欢的试卷,然后赶车去学校吃早餐。 只是最近发生的怪事太多,打破了这个平衡。好在他现在也不算特别困。 赢舟回家,去浴室洗了个澡。 热气氤氲着,他正用洗发水搓头,突然闻到了一股湿漉漉的味道。不太好说,是有些浓郁的海腥味。 赢舟抬头,发现排气窗边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一只黑色的鸟。很小一只,看起来像乌鸦。 今天外面在下雨。小鸟来屋檐下躲雨,倒也正常。他家客厅角落靠近窗户的地方,每年春天都有鸟儿来筑巢。 这只小鸟的眼睛在灯光照射下,泛着深沉的暗红色。 附在墙上的影子突然自己行动了起来。 它像是蛇一样,顺着浴室的瓷砖缓缓朝上攀爬。 靠在窗户上的黑鸟浑然未觉,直到影子张大嘴,猛地从下方蹦出来,它才怪叫着扇起了翅膀。 黄色的鸟嘴张开,里面吐出来的舌头居然有三条,像是黏腻的黑色触手。触手表面,甚至能看见不断变化大小和位置的吸盘。又像是长在肉上的溃疡。 影子赶跑了乌鸦,顺便重重关上了排气窗。 然后它重新游回了赢舟脚下。 花洒还在喷水。淅淅沥沥的。 赢舟蹲下,掐住影子的脖子,把它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自己的意识?”赢舟问。 其实赢舟之前也发现了异常,但并没有来得及细想。 毕竟这tm只是一个异能的具象化体现。 他也没见过元问心的虫子会和主人互动。 头顶的光源很强,影子短短的。 细长的、像是小纸人的影子,在他手里剧烈摇头。 赢舟脸一黑,他打开门,把影子丢到门外,然后关上了浴室的大门。 几分钟后,穿戴整齐的赢舟从浴室里出来了。 大半夜的,他没好意思开吹风机把头发吹干,免得吵到邻居,而是用洗脸巾擦干了头发上的水。 赢舟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重新回到了自己脚下的影子。 他拿拖鞋踩了两下,影子没有任何反应。 “会说话吗?” “你也是重生回来的?”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影子一动不动,颇为镇定。显得赢舟像是个对着地板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赢舟见问不出什么,干脆关掉客厅灯,回到了自己卧室。 放在凳子上的手机已经充满电,赢舟打开一看,社交账号上,荀玉一口气发来了好多条消息。 荀玉的社交账号名字很怪,叫快乐土狗,头像竟然是自己的自拍。十分符合刻板印象体育生。尽管荀玉不是体育生。 荀玉:赢舟,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我们毕竟才见面几次,之前的行为是我太唐突了。 荀玉: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荀玉。目前a大生物系在读,大二。身高189cm。今年20岁。能力叫做狂化,会朝着犬类畸变,因为我的进化源来自一只黑狗。这是我的其他资料。 说来话长,不管前后两辈子。荀玉成为异能者的起源都格外随机。 他在大学继承了学姐开创的校园流浪动物关爱协会,在大二成为了协会会长。每天的任务之一就是放学后喂喂流浪小猫。 主线任务是给公猫母猫抓去绝育;给新生小猫找找领养人,用绑架代替购买。 然后有天夜里,他在喂猫的时候被疯狗咬了。 那应该是只刚开始异化的诡异生物。杂毛黑狗流着腥臭的唾液,歪着头走路,双眼猩红。 它比一般的狗强壮一点。但弱到根本称不上祸害,也没有祸害才有的诡域。 它本来是想咬猫的。但荀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猫被咬死。于是和狗搏斗,被狗咬了一口。 人被狗咬了,也不能反过来咬狗。 荀玉上辈子放任那条狗离开;这辈子徒手把大黑狗给打死了。 不过这次,他没有去打狂犬疫苗,因为那条狗并不是狂犬病。它在后来同样成为了祸害,也是荀玉处理的。 荀玉:[个人简历.pdf] 荀玉:高考结束后,你们班上会组织同学去郊区的营地露营,我希望你不要去。这很重要。 荀玉:如果非要去,请带上我。并不是我想限制你的行动,因为根据我的记忆,你会在那成为异能者。 荀玉:你的异能叫“太岁”。它很强,但却是一个会带来灾难和不幸的能力。 不过你没有错。 错的是觊觎它美丽的人。 赢舟看着屏幕,思考了片刻,回了两个字:“收到”。 他熄灭手机屏幕,躺到了床上。然后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赢舟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梦。眼前的景象像是吃了菌子一样光怪陆离,头顶的天空是肥皂泡泡一样的镭射炫彩。 梦里,有只漆黑的乌鸦,一直停在他的肩头。怎么也赶不走。 赢舟在梦里看见了自己。 白发,浅红色的眼睛。全身都缠着绷带,露出来白骨一样的指节。骨头上长出了新的肉茬,粉红色。 他还在在这个梦里看见了荀玉。除此外,还有许多面容模糊的人。他们的脸一片空白,像什么恐怖电影里的人偶。 地点应该是医院。 他伤的很重,许多穿着和赵思嘉一样防护服的人围绕他的病床前,焦急地商议着什么。 他们争执的面红耳赤,差点在病房外斗殴。 然后一针一针的药打了下去,还有医生负责手术。 最后,外面的研究员拿来了一条红色的虫。 红色的虫子钻进了赢舟的心脏。心电图在长久的平静后,终于有了起伏。 赢舟活了下来,只是伤势很严重,经常疼的睡不着。 一天最痛苦的时候是换药。需要把止血绷带拆下来,缠上换新的。 大火灼烧过的皮肤是黑色的,轻轻一碰,剥落的表皮下会流出黄色的脓水。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还没有死掉。 但明明很痛,赢舟却是没有声音的。他不会喊痛,呼吸声也很轻。 病床上的人任由别人摆弄,眼神空洞又悠远,像是一个美丽的摆件。 所有人都会在背过他的瞬间落泪。 有天,主治医师送来了一条狗,黑狗。看起来是幼犬。 他们说这个叫陪伴犬。 赢舟左看右看,都觉得这条狗长得像杜宾,还有点像狼。而一般来说,陪伴犬都是金毛或者拉布拉多。 一般来说,尾巴会上翘的是狗,下垂是狼。 这条陪伴犬在低低地摇尾巴时,经常忘记把自己的尾巴翘起。 但的确,有条狗在身边,心理会好受许多。 狗不像人,狗只认自己的主人,比人安全。 狗也不会伤害你。小狗只需要一点点爱,就可以活下去,转过来把自己全部的爱交给你。 这条狗会在赢舟痛的时候焦虑地转圈;会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从花坛上叼来郁金香和玫瑰;会把赢舟喜欢看的书推倒他的面前。甚至会把狗狗牵引绳塞到赢舟的手里,然后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它。 一开始赢舟不那么爱搭理它。 但谁能拒绝一只懂事又听话的小狗呢?这只小狗还会趴在你的床边,陪你睡觉。你做噩梦时会把你舔醒,然后用肚子压住你冰凉的手。 平心而论,这是一条短毛犬,没有一般的小狗那么蓬松,脸更是又细又长,不太好看。 但赢舟终归是接受了它。 他从小到大都没养过宠物,连路边的流浪猫也不喂的。 不是不喜欢,只是他没有能力养它们。既然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打算,何必让流浪猫心存幻想。 赢舟是个很好的学生。他翻着宠物饲养的专业书,学会了科学养狗。配狗饭,做狗窝,定期遛狗,陪小狗玩。 小狗摇尾巴次数也越来越勤快。 这条狗长得很快,等赢舟可以出院时,已经有亚成年犬的体型了。 赢舟办理完出院手续,这个医院其实只有他一个病人。 但护士迟迟没有牵来他的狗。 他们带来了一个人。年轻的男人。 他们说他叫荀玉,是把你从地下室救出来的人,也是你养的那条狗。 荀玉长得不差,就是那种很典型的,像是校园文男二的阳光开朗大男孩。 赢舟浑身僵硬地和他握手,礼貌地道谢。身体却弥漫出了一股花香,很淡。 荀玉带来了一捧花,他看起来格外高兴。 他带着赢舟,去看了单位分的房子。在寸土寸金的避难所,很清净。 他带赢舟打游戏,没有人能讨厌游戏,赢舟其实也喜欢,只是没什么朋友,找不到人组队。 他带赢舟去餐厅吃饭。中餐,餐厅角落,还有演奏乐队正在表演。 餐厅在结束时端来了餐后甜点,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蛋糕。 赢舟用餐刀切开,蛋糕胚里有一枚亮闪闪的钻石戒指。 赢舟忍不住想,这确实很土狗。 荀玉的表情充满期待:“赢舟,我喜欢你。可以让我继续照顾你吗?” 乐队弹奏的音乐,也从《月光》换成了《梦中的婚礼》。 但赢舟却沉默了很久。 赢舟听见自己说:“喜欢?……这是什么……让人感到痛苦的新手段吗?” “可以把狗还给我吗?” 他看着荀玉诧异的眼神,转头,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歇斯底里地呕吐起来。 梦里,赢舟肩膀上的乌鸦飞了起来,发出了快乐又诡异的笑声,无数根深黑的羽毛飘落。 “嘎——嘎嘎——!” 赢舟猛地从梦里惊醒。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七点。 手指处有奇怪的触感,赢舟掀开被子,发现姜饼人一样的影子正在他的掌心,用力捶着他的小指。 它不会说话,但肢体语言看上去充满了懊恼。 应该就是它把自己从梦里叫了起来。 梦里的故事正在依稀变得模糊。赢舟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十分简短地记录下来。 他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窗外依然阴雨连绵,天色晦暗。 赢舟的枕头湿了一片。 他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这莫名其妙的泪。 13 第 13 章 013/七流 做噩梦的感觉并不好受。 赢舟七点醒来,又眯了一会,但一直闭眼到八点,都没能睡着。 他倒不是特别困。就是担心睡眠不足,影响身高。 赢舟点开手机备忘录,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小心乌鸦。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知道是个噩梦,醒来时胸口很疼,眼睛又酸又涩。 乌鸦,多半是昨天洗澡时看到的那只怪鸟。 赢舟拿出手机,编辑消息,选择群发。 “有没有一种祸害长得像只乌鸦,而且会让人做噩梦?” 发完消息还早,赢舟去厨房,给自己做了个早饭。 鸡蛋炒昨天的剩饭。大蒜切成细末,油烧热,放一半蒜进去炒香,然后加打散的鸡蛋液。倒入剩饭,调味,滑散后加入剩下的生蒜。 他去阳台上掐了两根葱,切碎,丢进锅里。盛进碗里,香喷喷的。 蛋炒饭和番茄炒蛋,是赢舟唯二会做的两道菜。 因为李洋有吃饭摔碗这个陋习,家里的碗都是不锈钢的。 赢舟刚吃了两筷子,餐桌边缘,黑色的影子挂在了桌沿边,探头探脑,露出半个黑漆漆的脑袋。 很奇怪的感觉。 赢舟是可以完全操控影子的,这个小姜饼人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完全可以通过大脑感知到。 然而在赢舟放弃操控它的时候,它又的确能自由活动。 赢舟思考片刻,去厨房拿了个调味碟和小勺子,分了一点蛋炒饭,端到了姜饼人的面前。 影子举起勺子,学着赢舟的样子给自己喂了一口饭。 勺子从它没有厚度的脑袋里穿透而出。 影子的握着勺子的手一歪,饭粒洒得到处都是。 赢舟:“……” 赢舟把它拧成绳,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擦干净了桌子。 等吃完饭,影子十分自觉地举起双手,接过赢舟的空碗,跌跌撞撞的朝着水槽走去。 赢舟又发现一件事。 他和影子是视觉共享的。 赢舟坐在餐桌前,清楚地看见了厨房内的场景。一只美洲大蠊嚣张地从姜饼人面前爬过。因为影子只有十厘米高,这只大蟑螂显得格外巨型。 片刻后,厨房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影子拧开水龙头,开始用比它还高的抹布给赢舟洗碗。 不知道为什么,赢舟有一种雇佣童工的罪恶感。 如果让元问心看见这一幕,大概会很震惊。 震惊的不是影子有意识;而是赢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影子操控到这样细致的地步。 根据研究,进化者和诡异生物用的是同样的进化源。两者的区别只在于进化者是活着的,会自然衰老;而诡异生物并没有“寿命”这种概念,也很难用常规手段杀死。 用既然和诡异生物共享进化源,难免会有些同样的毛病。 问题程度浅一点的,表现在操控能力不熟练;程度深一些的,就是进化源失控。死亡,然后带着记忆成为另一个物种。 通常来说,异能者需要1到3个月的时间,去熟悉自己的能力。 元问心第一次得到“蛊”的时候,差点被体内的虫子活活咬死;荀玉以为是被疯狗咬了,去打了狂犬病疫苗,然而依然有好几次濒死体验,以为自己狂犬病发作,一个人在病房里绝望地等死。 他们现在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熟练地掌控异能,完全是因为重活了一次。 但赢舟完全是无师自通。 这个事实大概会让元问心很不爽。 更气人的是,赢舟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甚至没有多问两句的打算。 影子花了半个小时,洗完了家里的锅碗瓢盆。 赢舟也听完了今天的高考英语听力。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社交软件上的新消息。 元问心:你说这个,听起来很耳熟啊……你撞见了?还是做噩梦了? -不过你是把我当搜索引擎了吗?什么都来问我。 -真的不考虑加入异能者管理处吗?这些资料已经涉及到机密文件了。 -[未接来电] -?不理我很酷? -你遇到的这个。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鸦”。但我也不确定。现实里有些地方,已经和我梦里的不一样了。 -你家房子风水太差了。要不来我家住吧。卧室4个,随便挑。你想睡主卧也行。 -[地址] —— 荀玉:这个乌鸦是不是还有一股海腥味? -是靳白羽,代号鸦。 -它的评级很模糊,有人觉得是e,有人觉得应该有s。它行事非常低调,很少在外界活动,进入过它诡域的异能者无人生还,所以跟他有关的资料特别少。 -靳白羽的能力叫“三千鸦杀”。他可以制造出许多小乌鸦,代替他行动。因此很难找到真身。小乌鸦可以造成精神污染,有一定的致幻能力。如果遇到的不是本体,相对来说不算严重。你现在还好吗?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元问心的消息赢舟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回。 赢舟:我没事。 赢舟: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找到我吗? 对话框的顶部显示出“正在输入中”的提示。 赢舟耐着性子等了许久。 荀玉:他肯定也重生了,要不然不会找上你。 荀玉:我猜不到他的想法。靳白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我怀疑他就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哪怕没有诡异复苏也会成为变态杀人犯,不要相信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荀玉又忍不住开始焦虑了。 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危险,他们都还不够强大。而弱小的人只会被收割,或者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垂怜。 荀玉体会过那种无力感。 想要保护赢舟,在外人眼中,这和“独占太岁”没有任何区别;不管初衷是什么,想实现这个目标,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幸好赢舟这一世觉醒的能力不是太岁。 就在荀玉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账号上又收到了一条来自赢舟的消息。 赢舟:那你知道裴天因是谁吗? 之前在机场,当研究员否定裴天因的存在时,元问心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失态。 这让赢舟莫名有些在意。 荀玉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他停滞了很久,才想起弯腰去捡。 熄灭的手机屏幕上映出了他的脸。 荀玉看见了自己脸上这一刻的表情。 扭曲而嫉妒。 …… …… 赢舟等了好几分钟,都没等到新的消息。 就在他准备放下手机去做理综卷的时候,荀玉的回复总算姗姗来迟。 “裴天因是研究院培育的异能者,现在应该还没有出院。” 一个濒临失控的、可怜的怪物。 荀玉没有说太多,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赢舟再多问一点,他就全盘托出。 可赢舟只回了一个字:“好。” 显然是不怎么感兴趣的。 ** 赢舟在家里,写了一天的卷子。 他的生活很规律,或者说自律到了变态。写完理综写数学,写完数学做英语。几乎从不给自己安排娱乐时间。 中间李洋似乎醒了,发出了一些很轻的猪叫。赢舟没有理会。 这样的状态,他可以一直维持到高考前一天。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元问心和荀玉意外相遇在了破旧的小区门口。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开口—— “你来找赢舟?” “他也给你发了消息?” 相顾无言。 元问心和荀玉都在异能局工作过。虽然因为负责的区域相距太远,不是很熟,但好歹开会时见过几次。 非要说的话,他们俩都不算什么正经职工。 元问心带薪停职;荀玉是直接成为祸害背叛了组织。 最后,还是元问心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找这边,我去那边。靳白羽肯定不止放出了一只乌鸦。不过刚回来,他肯定也造不出太多。小心点,别被精神标记,会死人的。” 荀玉开口:“我以为你会讨厌他。” “是不怎么喜欢,太岁可是杀了我一次。但我更讨厌秃鹫一样臭的乌鸦。”元问心眯起眼,看向远处树梢上停驻的乌鸦,用手指压住了血管里蠢蠢欲动的虫,“对了,异能者管理处缺人。要不你还是回来上班吧?” …… …… 一只受伤的乌鸦,在经历一整天的跋山涉水后,终于飞回了主人的身边。 乌鸦停在了靳白羽的手腕上,委屈地“咕咕”叫,不断拿头蹭着他的指节。 “没有成功?失败很正常,我明白,毕竟对方是太岁。不怪你。” 靳白羽的脸上带着微笑,他轻轻握住了这只鸟,手却捏的越来越紧。 乌鸦在他的掌心剧烈挣扎起来,发出一声声惨叫。羽毛散落一地。 深红的血液顺着靳白羽的手掌滴落。 靳白羽松开手,被捏成一团肉泥的鸟尸掉在了地毯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他说:“我不怪你,但我不养废物。” 靳白羽咬住了自己的指节。他咬的很用力,嘴里全是血的味道。这能让他保持冷静。 多余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靳白羽盯着地上的尸体,含糊不清地说着:“好想要太岁啊……要是把太岁给我,还有裴天因什么事。我不喜欢现在这个太岁。让我想想,要怎么把原来的太岁找回来呢?” 14 第 14 章 014/七流 小区里。 元问心一边拿着数学卷子复习,一边拍着落在他胳膊上的蚊子,恨得咬牙切齿:“他妈的,我在这里打鸟喂蚊子,赢舟在家里写卷子。都是马上要高考的人了,凭什么我要为他服务?” 高考对元问心来说,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记忆了,说句不好听的,幸亏他已经保送了,要不然现在未必能考上大学。 但元问心同样报名了高考,毕竟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没重生。 保送这个决定让元问心略微后悔,因为他不确定赢舟会不会选他保送的学校。但转念一想,他现在未必考得起大学,也就释然了。 赢舟想学数学。这一点元问心是支持的。不学数学实在浪费他的脑子。 虽然东岚大学的qs排名全国第一,但最好的数学系是马路对面那所。 荀玉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点开了自己室友发来的微信—— “荀玉!你已经好多天没回来,今天辅导员问你呢,你下周能回来吗?” 当时时间仓促,荀玉找辅导员请假,说自己身体不适。他在班上还是团支书,更是系里学生会副主席。因此老师毫不犹豫就给他批了假。 到现在,他已经缺课快半个月了。 荀玉和元问心杀了三只乌鸦,逃走了其中一只。 没办法,乌鸦长翅膀,而他们都不会飞。 小乌鸦已经连续两天没出现了,想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再出现在赢舟的生活里。 “我打算守到他高考结束后再回去。你知道的,”荀玉开口,“赢舟上辈子要高考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虽然诡异复苏后,这些事都不再重要。但当时的难过和痛苦都是真实的。我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有什么意外了。” 元问心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看过他档案,记性也很好,不需要你提醒。好吧,虽然现在诡异复苏好像提前了一点。但他的确还需要日常的生活,来维持他那个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说到这,元问心突然道:“明天六月一号,他生日。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荀玉在瞬间愣住:“明天?你怎么知道??” “档案里有身份证号。你不知道?” 荀玉扭过头,感觉像是被刺痛了:“……他不太和我说自己的事。” 元问心:“啧啧,啧啧啧。” 元问心放下笔,掏出手机:明天出来玩吗? 元问心:游乐场去吗? 赢舟瞥了眼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消息,打开设置,选择了“屏蔽消息”。 元问心:[好友转账-50] 赢舟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比如表面上说是去游乐场玩,其实是骗他进诡域,解决什么诡异复苏。 要不然他实在想不通元问心为什么会叫上他。 ——他们难道很熟吗? 赢舟:再发消息拉黑 元问心:? 元问心举着手机,苦口婆心地劝导着:“好吧,其实是因为明天你过生日,我想拉你出门庆祝一下,毕竟阿姨去研究院了,也没人给你庆祝。除了我,还有荀玉。刚好六月一号儿童节,游乐园会比较热闹。我觉得年轻人需要一点朝气。” 这倒是元问心的真实想法。 但凡太岁对这个世界有一点眷恋,当时漫山遍野的花就不会开得如此灿烂又决绝。 然后他的气泡框旁弹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显示消息发送失败。 元问心:……淦。 * 赢舟并不知道,为了抓住那些监视他的乌鸦,荀玉和元问心在小区里连续蹲点了一周,每天都来。 他这一周都没出过门,买菜靠app。买之前还会群发一个消息,邀请好友帮他砍一刀领优惠券。 总的来说,比自己出门划算不少。 他深居简出,每天的生活格外规律,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被学习占据。 当然,这其实也算一种浪费时间。毕竟他的准备已经格外充分。现在只是在无意义的刷题,以缓解内心他不愿言之于口的焦虑与不安。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对赢舟来说,这就是他现在认为正确且紧急重要的事。 今天也一样。 赢舟早起,撕下了高考倒计时。上面的数字从7变成了6。 最近几天,影子已经学会了给赢舟做饭。 虽然影子没有味觉,做出来的饭味道怪怪的,要么分不清糖和盐,要么太生,要么太糊。 但因为是白嫖,不需要自己动手,而且这个厨子还会根据赢舟的反馈修改实际操作;总的来说,赢舟还是较为满意的。 今天的早饭是午餐肉鸡蛋三明治,配开水烫过的盒装牛奶。 午餐肉煎的两面酥脆,鸡蛋的溏心刚刚好。 影子蹲在洗碗槽里洗锅和碗。因为个头不大,像是在澡盆子里游泳。 影子没有实体,也没有质量。像是存在于三维空间的二维体。它能拿起洗碗巾和盘子,但水却会从它的身体里穿过。 随着赢舟对影子的操控逐渐熟练,他慢慢能感知到一些来自影子的情绪。 比如现在,黑色姜饼人蹦蹦跳跳朝着他走来,内心充满了快乐。 赢舟弯腰,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摁在桌子上,然后拿出尺子,量了一下。 10.1cm。 他随手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了这个数据。 第一个数据是从6天前开始的,那时候是9.8cm。 赢舟满意地收起了文具尺。 就在他准备回卧室继续刷题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赢舟在瞬间警惕起来,毕竟他今天可没点外卖。 他起身,脚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轻轻挪到了门口,然后透过猫眼看了一眼。 两个人,元问心和荀玉。 赢舟这才打开了门。 他低头,看着元问心手里提的蛋糕,和荀玉拎的两个礼物袋,语气充满疑惑:“这是在干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荀玉把礼物袋举到赢舟面前,意外的有些害羞,“给你准备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赢舟觉得出于礼貌,他应该表现的稍微高兴一点,但他脸上的确没能给出什么太生动的情绪。 “为什么是今天?”赢舟接过礼物和蛋糕,放在了一边的鞋柜上,“谢谢。” 元问心微微扬起下巴:“我在梦里看过你的档案。” 看起来还挺骄傲。 赢舟忍不住开口,刺了他一下:“我身份证号是6月1,但其实生日是1月17。” 说起来比较复杂。 许文玲怀孕时没有结婚证,所以过了很久才办的出生证。当时的出生证还是工作人员手填。 总之,6.1并不是他的生日,赢舟也没过分纠结这种细节。而且,他已经很久没庆祝过生日了。 他朋友很少。几乎没有。 赢舟从小冷静疏离的不合时宜。说得好听是早熟,说的不好听就是不合群、怪胎。对同龄人喜欢的东西也不感兴趣。 智商和外貌上的优越,让他完全不能融入同龄小男孩的弱智集体。 好在赢舟本身也不怎么在乎。一个人就能孤立全世界。 感情需求他当然有,但这太奢侈了;他很早就明白,只有爱才能让内心安定下来,但爱是全世界最大的奢侈品,有无数人为它求而不得。 比起爱,他更熟悉暴力、操控、觊觎、交换、嫉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赢舟的话说完,在场两人的表情难免有些尴尬。 “不过还是谢谢。” 蛋糕和礼物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赢舟低头看了眼,一个袋子里是游戏机和游戏卡带;另一个袋子里是最新款的手机和平板电脑。 都是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极大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赢舟注意到了荀玉脸上一闪而过的沮丧。 他犹豫了刹那,道:“那要不去游乐园玩一天吧?” ** a市,欢乐游乐场。 赢舟把贵宾票递给了检票员,不太自在的压了压头上的遮阳鸭舌帽。 帽子是从元问心的私家车上顺的,今天太阳挺大,天气已经稍微有些热了。 多亏他们三个看上去年龄都不大,顶多大学生。 要不然在放眼过去,几乎全是家庭为单位的集体里,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入口处能看见远方的摩天轮,还有过山车轨道。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赢舟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其实是想过要来游乐园玩的。 那时候李洋还没开始赌博,职业也算体面,是住建局的公务员。 李洋说局里刚批了一个项目,a市也要建游乐场了,为了招商引资开发旅游,大概五年能建好;他看过规划书,占地八百亩,全国最大,到时候可以带着赢舟去玩。 后来家里再也没人提过这件事。 不知道这一条,元问心有没有在梦中的档案上见过。 荀玉拿出了地图:“游乐园七个园区呢。下午还有游行表演。这边,有景区车!” 元问心买的贵宾卡,不用排队。极大程度地节约了游玩的时间成本。 云霄飞车、海盗船、丛林漂流、过山车…… 当然,他们十分明智地避过了鬼屋。 元问心本来还担心赢舟会适应不良,在他的刻板印象里,赢舟就是一个冷漠尖锐的疯子。有的人疯在表面,有些人疯在内里。冷静的疯子也是疯子,是从芯子开始坏掉的东西。 但他看着赢舟鼻尖冒出来的细汗,以及从平淡到喜悦的眼睛。 元问心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虑了。 他印象里的那个疯子是太岁,不是现在的赢舟。 来游乐场顺便带上荀玉,真的是个很正确的决定。 快乐是会传染的。 荀玉性格外向,笑容灿烂,格外有服务精神,最主要的是满心满眼都是赢舟。 元问心完全可以像大家长一样,不紧不慢跟在两个人身后。 太阳晒得他暖洋洋的,体内躁动的虫子都安静不少。 今天是六一,一到饭点,园区各个餐厅都人满为患。 而餐厅里,显然是没有贵宾通道的。 荀玉老老实实地加入了排队点餐的队伍。 元问心看了眼赢舟,问:“我去旁边买点饮料,喝什么?椰子汁还是西瓜汁?网上的攻略说这两个会比较好喝。” “椰子。” 元问心十分酷哥地点头,转身走了。 排队的时候。他忍不住微微蹙眉,心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顺理成章地开始做事,要知道在家里他连牛奶瓶倒了都是等保姆阿姨扶,这种事不应该叫赢舟去吗? 然后他用“今天来游乐园是为了给赢舟过生”这种事说服了自己。 身边两个人都走了,赢舟一下子就觉得周围清冷了不少。 他观察了片刻,来到了旁边正在营业中的游乐场玩具店。 玩具店里开着空调,比外面凉快不少。这片休息区都在游乐园正中心的位置,规模非常大。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货架尽头。架子上摆满了毛绒玩具和各种各样的周边。 赢舟在里面挑挑选选,买了两个毛绒小玩偶。 一个是大尾巴橙色狐狸,一个是捏起来软软的黑色小狗。 还没影子大的两个玩偶,加起来居然要花120。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短信弹出银行卡余额-120.00元时,赢舟还是略微感觉到了心痛。 毕竟他存款才3开头四位数。 如果不是准备拿来送人,赢舟是绝对不会花这个冤枉钱的。 他拎着购物袋,从出口走出玩具店。 门口的圆台上,站着一个穿着小丑道具衣的工作人员。 小丑穿着菱格纹衣服,脖子上戴着圆形的拉夫领,衣服整体呈现出黑白两色。 他的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下眼睑的位置则是用黑色凃出了泪痕。 游乐园里有很多工作人员,会扮演各种各样的卡通角色。但基本都是动物或者童话里的公主。很少有这种harlequin风格的小丑。* 小丑的手里拿着的东西像是传单。 他不断把传单朝着路人递去。但奇怪的是,来来往往的人里,很少有人接过他的传单。 甚至有的人原本笑容灿烂,在路过小丑时神态变得格外烦躁。 赢舟集中注意力,在嘈杂的人声里,捕捉到了小丑的嗓音。 他开心地嚷嚷着:“亲爱的朋友,我最爱的朋友们~世界末日快来了~愚人船发船票啦~幸运的先生们,可爱的女士们。要领一张船票吗?~愚人船将载着你我,驶向正确的答案~” “这张船票不要钱~只要你的灵魂~” 男人不耐烦地拍开了小丑的手:“滚开!” 扭头,又对妻子儿子说说笑笑起来。 “愚人船”。 这三个字,唤起了赢舟的一些回忆。 他打开手机,把元问心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然后搜索到了聊天记录。 那是元问心在介绍“农场主”时提到的东西—— 【在前世,它甚至和“愚人船”一样,被宣传成为末日里能避难的世外桃源。】 赢舟上前两步。他发现那些人态度不好,也许不是本身的素质问题。 这个小丑周围有一中奇怪的磁场,越靠近,心里的负面情绪就越浓。 比如赢舟现在就满心怨气,有种想发火的冲动。 他停下脚步,深呼吸好几次,才压下了那股烦躁。 小丑弯下腰,被油彩遮住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您好~美丽的~先生~请问~要来一张船票吗~” 这是一张镭射票。深蓝色,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愚人号。 没有写开船时间,也没有写码头,更没有写售价。但旁边有能撕下来验票的副券。 赢舟仔细地打量着这张船票,十分谨慎地没有和它有任何接触。 毕竟刚才,小丑也说过了,“售价是你的灵魂”。 赢舟把船票的模样记下,往后退了一步,扭头就走。 他来到走廊的另一边,拨通了元问心的电话。 “喂?你人呢?迷路了吗?”元问心懒洋洋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三杯饮料我拿不下啊。” 赢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圆台上的黑白小丑,低声道:“我在玩具店出口这里。这里有个小丑,在发愚人船的船票。” “什么?”元问心的语气骤然变得紧张,“你等等,我马上过来。不要接船票!” 小丑如有所感,朝着赢舟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他脸上黑色的泪痕开始往下滴落,像是在哭一样。 下一秒,小丑一个健步,飞快转身,一头栽进了玩具店里。 这是赢舟完全没想到过的操作。 他在原地反应了半拍,才连忙跟了进去。玩具店的货架一排连着一排,赢舟只在拐角处看见了一个黑白的衣角。 等他跑过去时,小丑早就不见踪影。 赢舟拉住路过的工作人员,询问:“您好,请问您过来的时候,有看见一个小丑吗?” “什么小丑?”工作人员表情茫然,“我们游乐园里有小丑吗?没听说过啊。” …… …… 赢舟都没能抓住小丑,等元问心和荀玉赶来时,显然已经太晚了。 元问心的表情不太好看:“‘愚人船’,是我们给b级祸害‘愚人’的诡域取的名字。愚人会派出小丑,在各个城市随机发放船票,宣传乘船一起前往安宁之地。被蛊惑的游客会在某一时刻,登上那艘介乎现实和虚幻的船。 “但实际上,上船的只是他们的意识。这群人的身体还留在现实里。没人照顾的话,会直接饿死。 “后来,登船的人越来越多,那艘船也越来越大。异能局尝试过解决它,但愚人船是随机出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的。偶尔有幸运登船的员工,却再也没能回来…… “我们只好放弃。异能局跟幸存者宣传过很多次,不要接受船票;并且加大力度打击上岸的小丑。” 但这个宣传收效甚微。 一艘能抵达安宁之地的船,在充满诡异生物的末日,无疑是种极大的诱惑。 愚人船的船票,在外界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 荀玉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你没领船票,不会有事的。” 出了这个意外,小团体的氛围顿时变得低落起来。 吃饭时,荀玉刨饭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 赢舟是不太会说漂亮话的。 他吃完饭,放下筷子。拿出了礼物袋里的两个玩偶。 橙色的狐狸给了元问心。 黑色的小狗给了荀玉。 赢舟道:“别想太多。为还没发生的事担心没有意义。而且,我也没领船票。” “你不要觉得拉着我来游乐园是你的问题,”他对元问心道,“其实我玩的很开心。” 票钱,车费,饭钱,旅游攻略。 这些都不用赢舟操心。他还拥有了一段可以称得上是快乐的体验。 赢舟又转头,看向荀玉:“你也不要觉得自责。比如什么‘要是我跟在赢舟身边就好了’。你保护不了我,小丑该出现的时候还是会出现。更何况,保护我也不是你的责任。” 尽管元问心和荀玉都没有袒露过这方面的情绪,但赢舟无疑是个细致的观察者。 他并非不懂,而是不喜欢说。 荀玉拿尖尖的犬牙咬住自己舌尖。 他控制好了情绪,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确实。下午还有游行表演,走吧走吧,贵宾票可以坐花车。” 下午有花车游行,晚上有烟火晚会。 今天不是赢舟的生日,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又是他第一次过生日。 逛了一天,回去的路上赢舟有些困,靠着后车位睡着了。迷迷糊糊睡到一半,感觉到有人把手垫在了他的脑袋下。 他猜是荀玉,但懒得睁开眼。隔了会,又有人给他披上了一张毛毯。 赢舟在温暖的梦境里一路睡回了家。 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12点。 他打着哈欠走下车,疲惫又倦怠地挥了挥手,作为敷衍的告别。 元问心看着他从光里走到了暗里,突然开口:“我们三个人里。只有赢舟是真的才18岁吧。” “19了。”荀玉纠正道。 元问心:“这时候的赢舟,会比太岁更好追吧。你不试试?” 他的语气很奇怪,有一种既想又不想的感觉。 荀玉闭着眼,看上去并不想回答。 许久后,元问心听见后面的人突然开口:“不了。我会控制好自己的。” 元问心挑起了眉:“为什么?” “这不公平。而且,”荀玉的脸上没有笑意,“我不配。” ** 赢舟回到家时,感觉家里有些冷清。 灯是关着的,没有一点声响。门口的蛋糕和礼物袋原封不动,就连餐桌上的尺子也放在原位。 赢舟操控影子,去主卧看了眼。果然,没人回来过。 他拿出手机,点开有小红点的短信。 里面有几条短信。 赢舟没有保存李洋的手机号作为联系人,但却记得对方的电话号码。 不过,因为他把对方拉黑了,李洋大概是打不通他电话的。 这几条短信都是李洋发来的。 “你在家吗?你告诉我,你妈去哪了?怎么打不通她电话?” “你还有钱吗?能不能先借我一点。” “赢舟,求你了。我以后真的再也不赌了,和你妈好好过日子。借我一点吧,我只要三千,三千就够了!” “帮我报警。救救我!报警!!” 这几条消息,基本都是赢舟在车上睡着的时候发来的。 赢舟忍不住眉头紧锁:“还要报警?难道是还不起高利贷被人砍手了?希望别死家门口。” 他本来想清空短信,但又担心清空后,警察真的找上门时不好说。只好忍着恶心把它们留在了自己的短信箱里。 赢舟洗漱完,回到了卧室。 他走的时候没关窗户,外面的风灌进来,窗帘微微飘荡,就连书桌上的教辅资料也被风吹得掀开。 赢舟上前关上窗,顺手整理起自己的书桌。 他随手关上教辅书,表情在瞬间变得凝重。 书底,压着一张红色的镭射票。 上面印着一行字:愚人号(vip席)。 登船人:赢舟 登船地点依然空缺。 只是在船票的登船时间那里,有人用圆珠笔重重地写下日期——“4.1”。 四月一日,没有写年份。 赢舟举起这张船票,然后微微抿住了唇。 今年的愚人节已经过了,最快也要明年四月。起码还有十个月。 既然船票会离奇地出现在他的书桌,赢舟不觉得丢掉船票就能解决问题。 但他还是把这张船票扔进了卧室的垃圾桶,并且把影子一起丢了进去。 “帮我看着。”他对影子说。 说完,赢舟上床,掀开被子,关灯,躺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15 第 15 章 015/七流 赢舟晚上睡得很香。 他睡得比平时晚,但还是按照生物钟起了个大早。 醒来后,赢舟先是在脑海里思考了一下今天的任务安排,然后才起身,来到垃圾桶前,低头看了一眼。 影子的身体正紧紧压在船票上。因为分不清正反面,看上去像是一个睡的四仰八叉的小王八。 赢舟把影子捞起,放在了一边的书桌上。影子在桌子上翻了个身,从一个姜饼人融化成了一滩墨汁,从书桌边缘倾泻着滴落,回到赢舟的脚下。 赢舟打开抽屉,拿出剪刀,把船票剪了个稀碎。 他把这把碎片扫进了塑料袋里,又去厨房捎上了昨天的厨余垃圾,下楼,把它们都丢进了小区门口的垃圾车里。 早上七点半,穿着橙红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准时开着三轮车,来到楼下。 赢舟看见他清理了垃圾桶,然后载着满车的垃圾离开。这才转身,回到了家。 他切了一块昨天元问心带来的蛋糕当早餐。 柔软的戚风蛋糕胚,表面叠涂了一层层淡黄的奶油,纹路显得格外有层次和质感。 蛋糕表面洒上了绿色的抹茶粉,还摆了一串茉莉干花作为点缀。 赢舟用叉子戳下来一小块,塞进嘴里。奶油是甜甜的茉莉抹茶味,咬一口还能嚼到曲奇碎。 糖能让人心情变好。赢舟吃的很开心。 吃完早饭,赢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准备继续昨天没写完的作业。 只是当他翻开课本时,笔尖却忍不住微微顿住。 ——书里夹着一张鲜红的船票。 赢舟沉默片刻,拉开抽屉,把船票塞了进去。 * 赢舟一个人在家呆了五天。 转眼就到了六月六日,高考前一天。 自从上次发了一堆奇怪的短信后,李洋再也没有发来,也没回过家。 不过,警察也没找上门。 一切都风平浪静,又暗潮汹涌。 这期间的家务活全都被影子承包了。 班级群里,学科老师在给考生打气。 发的话无非是什么“高考只是决定你在哪个城市打游戏”这种场面话,仿佛一百天前说“只要不学死,就往死里学”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班主任依然是群主,但同学们都清楚,他再也不会上线。 不知道是谁打开了匿名,第一个说了句“如果老班还在就好了”。 群里顿时哭声一片。 赢舟是心态极其强大的那一批人,但不妨碍他清楚,班上会有很多人活在那一天的梦魇里。 但他不是心理医生,对此无能为力,也不想关心。 屏幕顶部弹出了新的消息框。 荀玉:出来看考场吗?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赢舟点开聊天框,回答:好。 他换好衣服,下楼。 小区门口的老街,停着元问心家里那辆黑色商务车。 但赢舟上车,只在驾驶位上看见了荀玉。 荀玉道:“元问心高考报名在另外一个城市。他今天早上飞回去了,要考完才回来。” 荀玉还拿出一把带房卡的钥匙,递给了他:“元问心说,他家里离你考场挺近的。地址给你发过,你可以去他家里睡。” 他思考了一下,补充:“元问心家里很安全。” 元问心给家里做了一些简单的布置。 比如在门口花坛下埋了一堆虫卵。 这些虫卵处于未孵化状态,没有元问心的血,也不会被激活。但能散发出一些气味,让路过的诡异生物绕道走。原理有点类似狗撒尿圈地。当然,这话元问心是不爱听的。 毕竟是未来大佬回新手村。在诡异复苏的早期,元问心的实力已经足够让很多的祸害畏惧。 赢舟思考片刻,接过了荀玉手里的钥匙,说了声“谢谢”。 荀玉当年刚高考完,就考了驾照。这么多年过去,倒没忘记怎么开车。 出于安全考虑,商务车的时速并不快。又加上堵车,一个小时后,赢舟才抵达考场。 学校早就放了高考假。操场上人来人往,全都是来看考场的人。 教学楼是进不去的。 赢舟特地向保安打听了一下,他考试所在的学校也没什么“音乐教室的哭声”“午夜第13级台阶”“女寝跳楼惨案”等都市传闻,这才感觉略微放心了一点。 荀玉在一边听的啼笑皆非:“诡异复苏才刚刚开始,全世界不知道有没有100个祸害,会出现在a市的就更少了。没那么容易撞上。诡异生物倒是可能多一些。” 赢舟瞥了他一眼:“学校,影子;家,农场主;游乐园,小丑。” 顺带一提,这些加起来,时间跨度也才过去一个月。 荀玉:“……” 当天晚上,赢舟带着准考证和文具,留宿在元问心的家里。 元问心来a市只是暂住,家里不仅配了车,还全款买了房。 大平层,一共四个卧室,每个卧室都铺好了床。 赢舟挑了间带厕所的客房。他没有认床的习惯,更何况这里的床上用品都比他自己用的好不少。 他躺在床上,身体陷进了蓬松柔软的白鹅绒被里,很舒服。被子也不会有股潮味。 赢舟忍不住多蹭了两下,然后暗中唾弃了一下自己。 敌人的糖衣炮弹太恐怖了,元问心这是想在精神上腐化他。 对美好、舒适的向往,是刻在dna里的生存本能。只是赢舟需要提醒自己,这些都不是他的,别人给的随时都可以收回。 依赖和需要都是可怕的习惯。 门外,荀玉在做晚饭。 高考这几天,荀玉自动揽下了照顾赢舟的这个重责。当然,他也住在元问心的家里。 饭还没做好,食物的香气已经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赢舟把影子叫了出来:“你去厨房学一下。” 言下之意无非是觉得影子做饭不太好吃。 影子心情略微沮丧,但依然乖乖来到了厨房。它像是一条鱼一样,游上天花板。认真观摩起了荀玉做饭。 晚上吃是拌黄瓜、黄油虾和清蒸武昌鱼。 很好吃,赢舟一个人干掉了两碗饭。 高考前的最后一天,赢舟没有刷题。 只是他平日里的娱乐活动过于匮乏,除了看书,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 于是,赢舟纠结了片刻,叫上元问心,连麦玩起了线上斗地主。 他数学好,算牌非常准。 除非系统制裁,发一手烂牌,基本没输过。 “王炸。”赢舟滑出最后两张牌,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不打了,明天高考。” 元问心输了一晚上欢乐豆,闷闷不乐:“你这技术,不去赌场玩两把也太浪费了。 “还有,凭什么我当地主你就王炸;荀玉当地主,你大小王拆开打?” “大小王拆开打是因为他手里有顺子,大牌是2,不能过,我要顶一下。炸你是因为我就剩两张牌了。”赢舟平平淡淡地解释道,“我就算再缺钱,死外面,从这里跳下去,也不可能去赌场。” 戾气在他的眉宇间一闪而过,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冷意。 赢舟家里就有一个赌鬼,这个赌鬼还是他母亲依靠的栋梁,这片阴云,几乎毁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十年。 好在那个赌狗继父已经几天没出现了。 说不定真的因为还不上钱,被送到国外噶腰子了。 赢舟是不可能去赌博的,他甚至淘宝购物送的刮刮乐也不刮。 赌博最恐怖的不是输钱,是赢钱。 因为赢钱,所以奢望自己还能逆风翻盘;所以体会过暴富的滋味,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价值观。 更何况,在赌场;庄家有一万种方法操控赌局,让赌徒把吃进去筹码的吐出来。傻子才去那里玩。 元问心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唇微微抿紧。 赢舟率先岔开了话题:“我先挂了,你们也早点睡。” 他躺在床上,打开邮箱。 自从许文玲到研究所后,每天,工作人员都会发一封邮件,转告他治疗进度和许文玲的状态。 今天也一样。 赵博士说,方案a对许文玲没用,准备用方案b。方案b再失败的话,就只能先把许文玲关进收容舱,等研究院找到新方案,再进行尝试。 除此外,研究院还发来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许文玲的眼神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如果说原本像温顺的羊,现在就像阴沉的蛇。 按照研究所的说法,她精神污染的程度加深了。 在听到工作人员说,打算录一段视频给赢舟的时候,许文玲脸上才有了些许笑容。 她在椅子上坐直,轻声道:“小舟快考试了吧,很可惜,妈妈不能陪着你。高考加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对了,妈妈最近想明白了很多事。这是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教我的,它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农场主吧。以前是我太懦弱了,懦弱,又推卸责任。对不起……小舟。” “我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赢舟把这段视频反复看了好多次。 没有异常,也不像被胁迫。 赢舟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关掉了邮件。 他在理智上劝说自己相信元问心,但内心深处总忍不住处处警惕。 就在赢舟打算睡觉时,许久没动静的家庭群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李洋:@赢舟 李洋:[图片] 图片上,李洋跪在地上,手被反捆在身后,眼神充满惊恐,眼球边缘布满血丝。更恐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刻着一个鲜血淋漓的“正”字。 这个“正”是拿刀刻下的,李洋的一张脸血肉外翻,疤痕竖着横贯了整个鼻梁。看起来恐怖而狰狞。 赢舟忍住了视觉上的强烈不适,仔细打量着这张照片的背景。 没有窗户,灯光不算特别明亮,是室内灯。依稀还能看见其他人的背影。 李洋身后的物件像是赌桌,角落有两枚掉在地上的骰子。 李洋:你父亲在我们赌场输了一百万,接受了赌场的生死赌约。 李洋:但他输光了最后五次机会,所以,他沦为了我们赌场的“人具”。 李洋:你知道什么是人具吗? 手机那边的人,又发来了几张图片。 第一张图是一张朴素的沙发。沙发的光泽格外特别,像烧掉毛的猪皮。只是更薄一些,依稀能看见被压平的五官。 这大概是什么真·真皮沙发。 第二张图是几十个白色的骰子。骰子微微泛黄,六个平面微微内凹,上面还能看见一些骨裂纹。而本该是代表“1”的那一面上的圆圈,被一只眼珠所替代。 有黑眼睛,也有蓝眼睛,褐眼睛。 第三张图,是赌场墙上的蜡烛。 每个赌场都会有招待大拿的贵宾室,这个地下赌场也不例外。墙壁上挂着一排蜡烛。要知道,油脂,是可以做成蜡烛和肥皂的。 每张照片都很朴素。甚至看不出任何血腥的色彩。 但一股强烈的寒意依然冲上了赢舟的脑门,让他觉得自己后脑勺发凉。 这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 赢舟活动了一下手指,回复:那不是正好,谢谢。 李洋:的确如此。但是,他在输光所有钱后、进行生死赌约之前,还和我赌了一把。 李洋:[图片]你看,他把自己的妻子,抵押给了我。 账号那边的人发来了一张合同。没有盖章,但有李洋的签名和手印。 赢舟一目十行的扫过,大概意思是李洋拿自己的妻子换取3000块钱的筹码。 语音消息:“真遗憾。他本来是想问自己的儿子借那三千块的。可他户口本下唯一的儿子,却如此绝情。” 说话的人,听上去是一个年轻的男性,语气充满愉悦。 赢舟并不觉得自己借了钱,李洋就能幸免于难。他拿到这三千块,也许会在短时间内翻到三万,但总归会在离开赌场前,变成负十三万。 说白了,对面的畜生只是想激怒他罢了。 “你爸爸把她抵押给了我,这份合同居然得到了规则的认可。当然,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赌场只会文明催收……把她做成花瓶怎么样?我的办公室还缺一个大花瓶。” 赢舟死死握着手机,双眼逐渐泛起了一层浅红色。 电话里的声音仍在继续:“呵呵,你真该庆幸,你的母亲居然在那个该死的研究所里。那里很特殊,他们把一只祸害钉在了地底,形成了无害的诡域,所以我还不能进去。 “不过你是想让她一辈子都呆在研究所里吗?那里是地下,没有天空,也没有光。很可怜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解决现在的我。现在我只是e级,但人心可太贪婪了,之后我会成为什么怪物……那就不好说了哦。” “喔,对了。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说话的人顿了顿,“你可以叫我‘荷官’。我曾经有一个很大的赌场,那是我的骄傲,我的帝国。可惜,我在最后一场赌局中,失去了一切。财富,尊严,甚至是生命。” 荷官的脸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好在,幸运之神总归是眷顾我的,我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现在,我只有一个小的可怜的地下赌场;你也只有十九岁。我郑重地邀请您,再度光临我的乐园。” 因为元问心和荀玉的存在,让赢舟对所谓的“重生”有一些基础的认知。很显然,荷官也是一个重生者。并且在上一世输给了他。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重生;但对赢舟来说,他正在享用着仅此一次的生命,每天醒来都能感觉自己余额-1。 赢舟看了眼时间,缓缓开口:“今天不行。明天后天也不行。” 要考试。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冷静。 荷官从嗓子里挤出几声低低的笑:“我明白的。6月10号,晚上十点。地点是你继父打牌的那个棋牌室的楼下。一个人来,然后我们共度美丽的夜晚,可以吗?” “我敬爱的……太岁大人。” 荷官发完这条语音消息,把李洋的手机扔进了鱼缸里。 这是一个小办公室。 办公桌上有一张白纸,荷官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白纸上缓缓出现了几行字。 【生死赌约】 地点:开心棋牌室负一楼 时间:6月10日晚10点 规则:五局三胜。 附加条件:无。 甲方:荷官 乙方:赢舟 契约上,“赢舟”两个字写的龙飞凤舞,就算是赢舟本人来看,也会觉得是自己亲手写的。 荷官的诡域叫“赌场”。 诡异能力:生死赌约。 只要一方以任何形式同意他的邀请,这个契约就会生效。这个形式包括头口答应,和默认。 违反契约的人会被反噬。输掉赌局的那方,会丧失所有人权,沦为获胜者的财产。也就是所谓的“人具”。 李洋会把许文玲输给他,就是因为他签这个合同时,还亲自填写了附加条件。他那时候已经没有筹码了,只能拿自己的妻子换钱。 这种事在赌场屡见不鲜。因此契约成立了。当然,并没有荷官说的那么夸张,毕竟合同也要遵循权责对等。 荷官顶多是在获胜后,能感知到许文玲的位置,至于怎么催收,那也要看赌场的本事了。 但这点讯息,用来骗小孩,已经够了。 “生死赌约”也有使用限制。 不管是e级还是a级,同一时空内,荷官都只能发起一份生死赌约,直到分出胜负,才能开始下一轮。 这个赌约是可以拒绝的。 但赢舟显然不知道,他在心里默认了这个结果。 荷官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眼里闪过一道兴奋的光。 他兴奋的浑身颤栗,下半身更是激动地发疼。 荷官穿着浅灰色的西装,容貌英俊,眼睛是漂亮的蓝色,看上去像是混血儿。 唯一和常人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背后一共有六只手。 这让荷官能一边打牌,一边摇骰子,一边砸老虎机。出老千也很方便。 荷官生前被人叫作赌王。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荷官从椅子上起身,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又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鸟架上的乌鸦。 “替我向你的主人道谢。等我得到太岁后,一年可以借他玩两个月。”他说。 16 第 16 章 016/七流 荷官没有再发来新的消息。 赢舟看着手机屏幕逐渐暗下去,沉默许久,突然重重把手机砸到了墙上。 一股郁气哽在了他的喉咙,强烈的愤怒感让他浑身颤抖。而愤怒的本质是恐惧。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黑黢黢的影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抱住了赢舟的后脚跟,试图传达一点安慰。 可它发不出声音,更没有重量。 赢舟看不见他。 赢舟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弯下腰,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世界一片眩晕,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内心撕扯,把他看不见的伤口撕得血肉模糊。 卧室敲门声响起,门外,荀玉的声音略带焦急:“赢舟,赢舟?你怎么了?” 荀玉就住在隔壁,他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闻到了熟悉的花香。 尽管这个气味只出现了一瞬,很淡。但荀玉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重重地拍着门,铺天盖地的焦虑感像洪水,把他淹没。 “我没事。” 赢舟极其平静、冷淡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荀玉呲牙,过于长而尖的犬牙互相啮合。 “砰——” 一声重响。 上锁的房门被荀玉撞开了。 赢舟的表情在短暂的震惊后,变成愠怒:“你干什么?滚出去!” 小猫在受到惊吓后会炸开软软的毛,让自己显得更加强壮和高大。 但再怎么蓬松,也掩盖不了那股子外强中干,徒有其表。 荀玉在卧室门口站着,红着眼看着赢舟,却没有更进一步。 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悲伤。 氛围一下子安静起来,连呼吸声都显得过于沉重。 荀玉抬起手,突然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 他本来力气就大,打自己也毫不留情,小麦色的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红红的印子。 赢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他看得目瞪口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而荀玉已经继续打了下去,掌掴声此起彼伏,他的鼻腔下方很快流出一道血痕。 黑色的细线从地上窜起,拉住了荀玉的手腕。 赢舟难得有些失态:“你tm干什么,傻逼啊?” 荀玉吸了吸鼻子,回答:“我就是傻逼,我难受。” 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荀玉胳膊被线缠着,动不了,只好一个劲地眨眼。 他盯着赢舟的眼睛:“我知道你出事了,你跟我说没事。要么是不够信任我,要么是担心连累我。前者会让我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后者会让我觉得自己无能。无论是哪个原因,我都没办法接受。所以我只能攻击自己。” 荀玉沉默了一会,补充:“你也可以当成这是在对你的报复。你不吃这套也没关系,我只是心里太难受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痛。” 太痛了。痛到必须通过某个方式宣泄出来。 荀玉就是故意的,故意打给赢舟看的。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赢舟的拒绝。 这种行为既不理智,也不正确,可荀玉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想靠近赢舟,而不是被客气地推开。 不一定要是恋人。朋友也好,同事也行。他会履行好自己最初的职责。 赢舟看着荀玉湿漉漉的眼睛,骤然转过了头。 他的呼吸急促,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你先出去……我等会跟你说。” 这一次,荀玉没有拒绝。 他走的时候还顺带关上了门。 赢舟拉开椅子,坐下,微微低头,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许久后,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溢出。 但这一次,他流泪并非全是因为悲伤。 赢舟等自己情绪平复后,才操控着影子,捡起了地上的手机。 屏幕碎掉了,有些触碰不灵,但好在还能用。 赢舟拿着手机,推开门,走到客厅,荀玉正坐在沙发上坐着等他。 他的脸微微肿起,没有明显的指痕,但在脸颊边缘,能看见一些皮下出血点。 赢舟看见了,但话在脑海里盘旋了好几次,还是咽了回去。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 赢舟把手机解锁,然后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聊天记录,你自己看吧。” 荀玉拿起手机,聊天记录一路往下滑到了最底。 他的眉头逐渐蹙起,又缓缓松开。 荷官,他有印象。一个最高等级b级的祸害,连续几年蝉联了德/州扑克大赛的总冠军。 这是明面上可以赌的。 背地里,荷官除了赌王,更是“千王”。能摸到任何想要的牌,能摇出任何点数的骰子。他的一手“天外飞仙”出神入化,连监控都看不出任何毛病。 但遗憾的是,出老千,只能失败一次。 出千被发现后,荷官被人丢进海里喂了鱼。再次上岸时,它成为了一只最低等级的祸害。 荷官当人时只输过一次;当祸害时,也只输过一次。 但这两次都要了他的命。 第二次赢走荷官性命的人,是太岁。 或者说,是29岁时的赢舟。 而赢舟现在才19岁。 “我了解了。”荀玉把手机递了回去,脸上出现了些许冷意,但很快被笑容所缓和,“不用担心,这件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恐怖,不要害怕。交给我就好。” 赢舟对此将信将疑。 但他承认,说出去后,心里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赢舟本来以为自己会很难睡着,但他当天晚上睡得很好。 早上七点,赢舟准时醒来。荀玉已经做好了早餐。 虾仁蔬菜沙拉,配上煎蛋和牛奶。 荀玉开车,把赢舟送到了考场门口。 他坐在驾驶位上,朝赢舟挥了挥手:“等你考完,一会我来接你。中午想吃什么?” 赢舟的身体先大脑一步,给出了反应:“糖醋鱼。” 许文玲做糖醋鱼很好吃,而且a市临河,鱼也不贵。 赢舟很喜欢。 荀玉笑了笑:“好。还有吗?” “……没了。”赢舟挪开了目光,“谢谢。” 他并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诉求。 荀玉目送着赢舟汇入人流,最后进入考场,消失不见。 他温柔上扬的嘴角终于缓缓落下。 荀玉的手抬起,敲了敲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回拨刚才拒接的电话:“找到了吗?” 元问心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刚找到。不在那什么棋牌室底下,荷官开的是流动地下赌场,很是浪费了我一些时间。” 幸好元问心家里的关系够硬。 只要一句话,就会有无数人为他跑断腿。 “地址呢?”荀玉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缓缓给车掉头。 元问心微微眯起眼:“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留在家给高考生做饭吧。” 说完,也不等荀玉回答,直接挂掉了电话。 他把手机丢回了书包里。 元问心面前是a市最有名的度假山庄,建在半山腰上。 外观看,像是一座缩小版的白金汉宫。 会所内部有停机坪,温泉、滑雪场。厨房的冷藏室里,还有从国外空运来的水果、海鲜以及据说不会对外出口的神户牛肉。 山庄是会员制,不对外开放。 不过元问心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他拿的是自己堂哥的贵宾卡,也提前通知了前台。 他堂哥目前国外读书,每年回国都会来这里玩玩。因为玩的不算大,很有分寸,顶多输六位数,所以还没被叔叔婶婶打断腿。 劳斯莱斯车门打开,一旁,穿着黑色西装的迎宾小哥上前,在车门下方垫好软凳。 不过,在看清楚访客时,他还是难免愣神片刻。 元问心看起来太年轻了。 他穿着朴素的polo衫,配了一条卡其色的刺绣棉质短裤。甚至还背着一个牛皮的小书包。 看起来不像是来会所消费的,更像是准备参加高考的。 不过,迎宾小哥的反应很快,他压下异样,单膝跪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着:“元先生,您好。小心台阶。” 凳子的作用聊胜于无,主要是为了照顾访客们的优越感。 毕竟越是物化自己的同类,就越能彰显出可笑的阶级。 元问心把书包提在手上,手叉裤袋,朝前走去:“直接去棋牌室吧,听说大清早人不多?” 迎宾赔笑:“是不算多。不过您知道的,我们这门槛很高,本来人也不多。” 元问心道:“那正好,通知你们经理清一下场。嗯,大概两小时就行。” 戴着白手套的小哥表情一愣:“您是指……?” “我今天想玩把大的,押金多少来着?” 元问心打开书包,从装着准考证的文具袋里摸出了自己的银行卡。 他把黑色的银行卡夹在指间,上下晃了晃:“我记得是一千万?坐了几个小时飞机,还一晚上没睡。我现在心情很差。不想说第二次,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半个小时后,元问心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只为他一人开放的赌场。 这个赌场要穿过棋牌室的小门,坐电梯上楼,才能看到。 赌场的地板是大理石镶嵌纯天然的白玉铺成,层高很高,头顶的水晶灯金碧辉煌。大厅被分为了三部分,一部分是自助餐吧区,可以吃饭,喝酒。另一部分是休息室,累了可以小憩,还有免费的桑拿、水疗。 但占地面积最大的,还是所谓的“娱乐区”。 市面上流行的赌博机应有尽有,除此外还有许多牌桌。 在这里,最小的筹码是红色的。上面写的是10,单位是100。换成钱是1000。 最大的筹码是金色,单价十万。 经理好心地安排了工作人员当导游,但元问心拒绝了。 元问心每个颜色的筹码都换了十个。 他拎着五十个筹码,轻轻哼着歌,不紧不慢地往贵宾室走去。 这里灯光明亮,再往上一层就是天台,每年都有人输光一切,从天台上一跃而下。 但随着元问心逼近,光线逐渐晦暗。就像是有乌云遮住了太阳。 元问心站在了贵宾室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 但很快,他觉得这样太客气了。 所以他一脚踹开了门。 保险门里夹着钢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门被踹开,一股轻微的尸臭溢散到空气中。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圆角赌桌,荷官就坐在庄家席,他翘着二郎腿,一双手臂搭在腿上;另一双手,左手拿着骰盅,右手不轻不重地颠着掌心里的两枚骰子。一枚白色,一枚红色。 还有一双手臂,则是随意地垂下。偶尔手指一滑,能铺开半扇扑克。只是很快就会收回。 荷官微笑道:“元问心。我听说过你,异能局第一任首席执行官。” 元问心走到了赌桌边缘。 他低头,看着绿色赌桌上刻下的24点,脸上同样露出了笑容:“既然听说过,还能这么冷静。不愧是玩菠菜的,大心脏。” “来者是客,”荷官饶有兴趣地询问,“您想玩什么?24点?猜大小?扑克?” 元问心没有回答。 荷官试图寻找话题:“我刚才算了一下你的年龄,您应该是今年高考吧?不去考试吗?” 元问心道:“不好意思,我保送。” 感谢过去努力的他自己。要不然他可能真考不起大学。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些丢人。 荷官听不出元问心的情绪。 它知道来者不善,但这里是它的诡域。 因此,荷官还算镇定地开口:“那玩扑克怎么样?您不坐下吗?” 元问心把筹码丢在地上,手掌搭在了赌桌的边缘:“趁我不在,欺负小孩是吧?怎么骗到的,连生死赌约都签了?” 他的话,让荷官脸上的笑容缓缓停滞。只是把玩骰子的速度更快了。 元问心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由得嗤笑:“你既然认出了我是谁,那就该知道,像你这样的垃圾,我上辈子没杀到一百,也有五十。” 漫天的血红色蝴蝶从他背后扑腾扑腾地飞起,很快铺满了整个房间。 美丽而危险。 元问心在贵宾席上坐下。 面前的赌桌发出了“喀嚓”一声脆响,下一秒,竟然从中间断开,倒向两侧。 元问心微微扬起下巴,眼底尽是傲气:“你算什么货色,也配和我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