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贤良》 第1页 [穿越重生] 《妾本贤良》作者:约素【完结】 作品简介: 穿越也就罢了,偏偏穿到一个没了亲娘的庶女身上; 做庶女也就罢了,偏偏被嫡母送去做妾; 做妾也就罢了,俺自认倒霉只求一张休离文书好吗? 为什么文书刚到手,转头又被娶去做正妻了呢? 郁大少爷,你这侯府水太深,俺不想进去可以吗? 内容标籤:言情,穿越时空,宅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宜织,郁清和 ┃ 配角:沈宜红,郁清明 ┃ 其它: 第一章 初春时分,天色还暗着,沈府的下人们已经开始走动了。 沈府是盐商,虽是这些年刚起来的,比不得那些做老了的人家富贵,却也是日进斗金。如今这处宅子,比本地府衙的园子都大,各种花木湖石俱全,甚至还挖了一个荷花池。只是乍然暴富,下人们调教不足,虽然个个都知道闭着嘴免得扰了尚未起床的主子们,但仍旧免不了行走之间带出些声音来。 沈宜织耳朵听着外头脚步声仓仓皇皇的,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掀开被子坐起来。这个青枣儿,都八九岁了,怎么还是这么慌张?就说她穿到这具身体里这十几天吧,几乎天天早晨都能听见她在门槛上绊一下,怎么还不长记性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真正聪明会当差的小丫鬟,也轮不到她这里来。 里屋的门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端着一支蜡烛进来,这是沈宜织的贴身丫鬟宝兰,在西小院这边,她就算是第一等的大丫鬟了。青枣儿跟在她后边,手里端着洗脸水。 “姑娘,该起了。”宝兰的话还没说完,沈宜织已经掀开了帐子。屋子里冷飕飕的,虽然开了春,南方的气候却仍阴冷。因为没火炕,所以屋子里全靠炭盆取暖。沈府用的是银霜炭,烧起来既暖和又不起烟。一般来说,来叫起的丫鬟都该端着炭盆过来,先把屋子熏暖了些再叫姑娘起床。不过,沈宜织的屋子里是没这个待遇的,她每天的炭就那么一点儿,根本不经用。 “姑娘快洗脸吧,水好歹还是热的。”宝兰看着沈宜织打着哆嗦穿衣裳,不由得一阵心酸。沈府如今大富,自己这主子好歹也是府里的二小姐,只因是姨娘出的就受这般的刻薄,偏偏姨娘又早死,剩下孤女一个苦巴巴的度日,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沈宜织把手伸进热水里,顿时舒服地嘆了口气。没有暖气的冬天伤不起啊。 说起来,沈宜织一直觉得自己挺倒霉的。从前她还叫顾苹的时候,没爹没娘,靠吃百家饭读完了医学院,好容易刚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就在加班之后的深夜被一辆偷运土石方的大卡车撞倒,一命呜唿了。 当幸福生活就在眼前的时候突然死去,顾苹深觉自己倒霉,可是当她在这个叫做沈宜织的十四岁小姑娘的身体里恢復意识之后,她才发觉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用热水洗过脸,又拿青盐擦了牙,沈宜织觉得稍微暖和了点,“昨天留下的馒头呢?” 青枣儿自动地去柜子里抱出个小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小碟奶馒头,再倒点热水:“姑娘吃吧。” “什么时候了?”沈宜织啃着冷得发硬的馒头。这馒头是从昨天的三餐里留下来的,沈府的规矩,每天一早先去正院给太太请了安才准回来用饭,而太太每天都会让人在门外头等上一会儿。天气暖和还好些,这大冷的天儿,空着肚子在门外可顶不住。 沈宜织昨天第一次去请安就吃了这亏,回来的时候饿得两眼冒金星了,所以吃午饭的时候就顺手藏了一小碟馒头,虽然过了夜不十分新鲜,但味道还过得去。 吃下两个小馒头,沈宜织舒服了不少,塞了宝兰一个:“快吃。请安可不能晚了。”虽说过去了就要挨冻,但若是晚了——可能比挨冻还要麻烦。 青枣儿早抱着披风在一边等着了:“时候还早,姑娘别怕。” 沈宜织沖她一笑:“嗯,你家姑娘不怕。”这小丫头,还真是不会说话。 外头天儿还不是很亮堂,早晨的小风直往脖子里灌。沈宜织这件披风据说是过世生母的遗物,倒是实实在在的狐皮,只是短了,挡得住上面挡不住下面,等走到正院的时候就觉得脚腕那一块已经被风吹得快透了。 “哟,这不是二姑娘嘛,怎么,这病好了?终于能从床上爬起来了?” 因为院子里安静,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就特别的显着响亮。沈宜织回头看了一眼,脑子里跳出一句话:原来扬州瘦马是这样儿的。 沈府的白姨娘,当初在扬州的时候花名儿叫什么锦瑟的,穿着一身湖蓝散绣金银碎花的斜襟褙子,外头裹着大红猩猩毡的披风,走得弱柳扶风,似乎风再大一点就能把腰吹折了似的。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样穿着大红披风,风帽边上出了一圈白毛儿,衬得那张跟白姨娘十分相似的小脸苹果一般。这是沈府四姑娘沈宜红。 沈府一共有四位姑娘:大姑娘沈宜秋、三姑娘沈宜春都是正室太太王氏所生;二姑娘沈宜织的生母是沈府自小伺候沈老爷的丫鬟,两年前难产死了;四姑娘沈宜红就是这位扬州瘦马出身的白姨娘所生。 沈宜织穿越过来知道了各位小姐们的名字之后就不由得感嘆:难怪这个二姑娘是受苦的命,光看看这名字吧,人家宜春宜秋,至不济也宜红,多风雅,单她叫什么宜织——天生的劳碌受苦命!
第2页 “昨天就来给太太请过安了,姨娘昨儿个没来,所以没遇着。”沈宜织说完,对沈宜红一笑:“四妹妹早。” 虽然只生了一个女儿,但白姨娘得宠,所以沈宜红虽然也是庶出,却跟沈宜织不是一条水平线上的,向来也不怎么看得起这个姐姐,只是胡乱叫了一声“二姐”就算见过了礼。 沈宜织打过招唿就站着不动了。王氏的正院有她的西小院三倍大,用的婢僕水平也比较高,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在走动,但都静悄悄的声音不大。这时候在院子里咳嗽一声,估计王氏房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章 据青枣儿的情报,沈老爷昨天晚上没歇在正院,而是在暖芳居的柳姨娘处。这个柳姨娘是去年腊月才抬进门的,今年十八岁,正是新鲜*的时候,即使是功夫深厚的白姨娘都退了一射之地。 老爷在宠妾屋里过夜,正室独守空房,王氏今天心情肯定不好,沈宜织可不触这个霉头。因此靠着院子里那棵两人合抱的桂花树站好,低下头做温顺状。这正院里,也就这个位置还能稍微挡挡风,其余的地方都太冷啊。 白姨娘从旁边打量着沈宜织,觉得不大对劲儿。这个二姑娘生性懦弱,跟她那个娘一模一样,属于被锥子扎了都不会出声儿的那种人,无论府里谁都可以上去踩一脚。就说这请安的事吧,她从前心情不好就要拿话刺刺沈宜织,可是沈宜织从来都只是低头不语,今天居然回了一句话,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而且这句话听起来老老实实的,可是细品品,里头似乎有点儿软中带硬,好像是在指责她昨天不来给王氏请安呢。 白姨娘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沈宜织。没错呀,看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儿,可不就是那二木头么?怎么说出来的话不大像,难道是大病一场之后改了性子? “二姑娘身子大好了?”白姨娘实在忍不住。她心情也不好呢,沈老爷已经连着十天没去她的听竹轩了,那柳姨娘,真是个狐媚子! “姨娘噤声,太太怕还没起呢。”沈宜织无心与白姨娘说话。早几天她就已经在宝兰那里听过了,白姨娘此人,口甜心苦,两面三刀。当初刚来沈府的时候,跟她的生母吴氏姊妹相称,亲热得跟一家人似的。当时吴氏因为貌美还十分得宠,白姨娘就巴着吴氏;后来吴氏生沈宜织伤了身子,白姨娘独宠,那嘴脸就翻过来了。 宝兰说起来的时候一脸的愤怒:“这两年,她话里话外的可没少刺着姑娘。听人说,当年姨娘生姑娘的时候不足月,是因为被猫吓着了才提前生产的,那猫就是白姨娘养的,没准就是她在害姨娘,生怕姨娘生出儿子来!” 十五年前的旧案是无处翻查的,何况那时候宝兰还没出生呢。不过近两年白姨娘对沈宜织从没个好脸倒是真的,所以沈宜织也不愿意跟她多说。 白姨娘被顶了一句,顿时挑起了两道细长的眉毛:“你——” 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地说了一句:“大清早的,谁在这里吵闹呢!” 沈宜织抬头看去,东边的垂花门里走进两个姑娘来,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披着一模一样的织锦狐皮里子披风,连模样都有五六分相似。每人手里抱了一个乌银掐丝的小手炉,身后各跟着两个丫鬟。这两个昨天请安的时候都见过,就是王氏所生的沈宜秋和沈宜春了。 说话的正是沈宜春,一身樱桃红的袄裙,跟团火似的顺着迴廊烧过来,眼睛看都不看白姨娘,只对着刚打帘子出来的大丫鬟芳袖发脾气:“母亲这还未起身呢,也不知道小声点儿,惊扰了母亲,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该挨板子!” 芳袖是王氏的贴身丫鬟,知道沈宜春这是在指桑骂槐,因此也不在意,只屈膝笑道:“三姑娘教训的是,奴婢们自然是不敢惊扰太太的。外头冷,大姑娘三姑娘快进去吧。” 白姨娘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她再怎么得宠,也只是个贱籍出身的姨娘,说起来也不过是个略体面些的奴才罢了。沈宜春对着芳袖发脾气,这字字句句骂的却都是她!从前她独宠的时候,沈府里谁不对她低头,如今才被柳姨娘占了风头,沈宜春就来踩她了。 偏偏姑娘们是主子,姨娘只是奴才,这又是在王氏的院子里,白姨娘也不敢发作,眼珠一转便笑向沈宜织道:“二姑娘还不进去么?” 沈宜织稍稍抬起眼睛瞥了白姨娘一下。当她是傻子么?这时候想跟着沈宜春进去是找骂吧,没听见芳袖只请大姑娘和三姑娘么?真要是都叫进去了,白姨娘还不拉着沈宜红早抢先了:“太太没有说叫进去呀,姨娘若想进去就先进去吧。” 沈宜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听见两人的话,嘴角一翘,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摔帘子进去了。 白姨娘这里几乎被气个倒仰,却不敢对沈宜春发脾气。半月前沈宜春把沈宜织推下了荷花池,大冷天的,人捞起来时候已经没气了,郎中来扎了几针才缓过来,接着就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最后人终于醒了,可是也烧得煳涂了,从前的事竟忘记了大半。可就是如此,沈宜春也不过是被禁足十日,沈宜织还没下床呢,她已经又出来在府里颐指气使了。没办法,谁让她是王氏嫡出的女儿呢? “姨娘小心,这里有个门槛儿呢。”背后传来的声音让院子里的人都回过头去,只见两个小丫鬟双星捧月似的扶着个女子过来,那女子穿一件杏子红的小袄,浅碧色裙子,外头罩素缎斗篷,十八九岁的年纪,红润的嘴唇像朵花儿似的,脸上似乎鲜嫩得能掐*来。沈宜织一想就知道,这准就是柳姨娘啦。
第3页 白姨娘恨不得伸手在柳姨娘脸上狠掐一下。论容貌,柳姨娘不如已经死了的吴姨娘;论风情,自然更不能与她相比;可是柳姨娘今年才十九岁,正是一朵花儿刚开的时候,怎么也不是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可比的了。 “四姑娘早,白姐姐早。”柳姨娘娇怯怯的行了个礼,声音里带点儿慵懒,顿时又把白姨娘勾得心火直蹿,撇了撇嘴:“柳妹妹没看见二姑娘也在么?别看二姑娘不得宠,那也是姑娘,柳妹妹眼里这么没上没下的可不行。既进了府,也得守着规矩才好。” 瞧瞧这煽风点火的本事哟,一边踩着这边,一边还要挑拨着那边,哪家有了白姨娘这种人,必然天下大乱。 沈宜织一边腹诽,一边对柳姨娘先点头笑了笑:“姨娘来了?”她也是第一次见柳姨娘,昨天不知怎么的,两位姨娘齐齐的报了头疼,都没来请安呢。 第三章 柳姨娘没把沈宜织放在心上。她进沈家时间虽然不长,也知道这位二小姐在府里简直就像个影子一样,别说王氏,就连沈老爷这亲爹也没将她放在心上,从前见面就是点个头,现下也仍旧如此就是了。倒是白姨娘的举动有些奇怪,居然挑拨起她和二姑娘来,难道还指望着二姑娘来对付她不成?好笑! “谁在外头呢?闹得我头疼!”屋子里传出王氏的声音,一股子不耐烦的劲儿。 接着就是沈宜春的声音:“左不过是那些不懂规矩的奴才,母亲何必理她们。这胭脂米熬的粥是养脾胃的,女儿叫丫鬟提早一个时辰就熬上了,母亲尝尝。” 沈宜织悄悄地活动了一下双脚,青石板地也是又湿又冷的,多亏她这双鞋是宝兰特意加厚了底子做的,里头又衬了一块狐皮,否则准得落下关节炎。唉,人家在里头喝粥,她在外头吃风,这待遇差别太大了。而且今天比较倒霉,王氏显然看见两个姨娘心情不畅,是准备把她们丢在外头冻一冻了,只可怜她又要遭池鱼之殃。 “哎呀,姨娘,姨娘你怎么了?”扶着柳姨娘的一个小丫鬟忽然惊唿起来,沈宜织一转头,就见柳姨娘软软地靠着人,双眼紧闭,竟是晕过去了。 屋子里传来一声碎瓷响,王氏怒气沖沖:“晕过去了?好呀,抬进来,立刻去给我请大夫,倒要看看她是什么病,站一站都能晕过去!” 两个管事媳妇出来抬人,沈宜织赶紧跟着扶了一把,终于能进了屋子。扑面而来的暖气让她舒服得几乎要嘆息出来——王氏屋子里笼了两个炭盆呢。 柳姨娘被放到椅子上,倒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只仍旧没骨头一样靠着丫鬟。王氏看她这样子更是大怒:“瞧你这轻狂样儿!来人,去请老爷回来,就说柳姨娘突然晕倒了,再请个高明郎中来,给柳姨娘诊诊这身上的病!” 沈宜春接口道:“是得好好诊诊。若姨娘真得了什么绝症,也好早些备下发送的东西。可若姨娘没病么——”冷笑两声,其意不言而喻。 白姨娘掩口而笑:“绝症倒未必,说不定是昨儿晚上服侍老爷辛苦了……”一句话,就挑拨得王氏两道眉毛几乎吊到额角上去,更加连着声儿的叫人去请郎中。 沈宜织早悄悄带着宝兰站到屋角里最不招人注意的地方去了,一面享受着屋子里的暖气,一边等着看戏。根据她的观察,柳姨娘面色红润有光泽,绝对没有气虚血虚之类的症状,身上包得又严实,在院子里站那么一会儿根本不会晕倒,也就是说,她是装晕!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沈宜织感嘆,聚精会神地观察柳姨娘。装晕虽然可以免得挨冻,但王氏也是剽悍人士,且一肚子醋劲儿正没处发呢,加上一个煽风点火的白姨娘,一旦被揭穿了,沈老爷保得住她吗? 王氏在沈府的地位有其来由。当初沈老爷不过是个普通小盐贩子,王家却是本地的药材商人,家境殷实。最主要的,王家有个女儿,被送到当时的知府大人家里去做了妾。知府大人虽然娶了妻,可没生出儿子来,王家这个女儿进门生了儿子,于是虽然是妾,地位却也尊贵,连带着娘家都得好处,生意越做越大。 王氏当初看上沈老爷,实乃因沈老爷生了一副好皮相,而王氏却净拣爹娘的缺点长,人说郎才女貌,到了沈家就是女财郎貌了。 不过王氏的眼力还是不错的,沈老爷拿了妻子的陪嫁银子,又借了点岳父家的势力,立刻就把生意做大,没几年就从小盐贩子变成了中等盐商,近几年知府大人升了官,王家的势力就更大,沈家的生意也就更好做,如此滚雪球一般,终于家财万贯,富甲一方。 因为沈家的发家史得到了王家极大的助力,所以王氏虽然并不美貌又一直没生儿子,仍旧在沈家内宅有不可动摇的位置。即使白姨娘当年独宠一时,一旦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是个女儿,立刻气焰就倒了。这些年也只敢背后跟王氏添点儿堵,并不敢当面跟她硬抗。 那么柳姨娘呢?难道是无知者无畏吗?不对劲儿啊,她抬进门也几个月了,难道不了解沈家的歷史? 沈宜织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柳姨娘的手自始至终都轻轻覆盖在自己肚子上! 沈宜织很想过去给她把一下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十之八九是在表示——柳姨娘,怀孕了!难怪她敢在王氏院子里装晕!哎呀,这一下有好戏看了。
第4页 沈老爷来得比较快。虽然对于沈宜织来说这就是个渣爹,但她仍不得不承认沈老爷确实有副好皮相,至少她的鼻子和嘴巴就遗传自沈老爷,还有高挑的个头儿。据宝兰说,沈宜织的生母吴氏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身材娇小,并没有她这么高。 柳姨娘一见沈老爷,立刻一眨眼睛,两串晶莹的泪珠就滚下来了,其演技直逼奥斯卡影后,看得沈老爷心疼不已,虽然当着王氏的面儿还不敢太过张扬,但脸上的神色已经带出来了:“这是怎么了?” 王氏怒气沖沖。她有一张满月脸,眼睛很大,不幸的是五官都比较大,看起来就有点——乡气,俗称柴禾妞是也。偏偏家里是商人,读书不多性子倒养得泼辣,因此也不能指望拿高雅气质来调节,就不得不一直柴禾下去。如今年已三十有八,鼻子两边又添了两条浅浅的法令纹,更加的让人不愿亲近。 “老爷来得正好!”王氏的嗓音尖锐,听得沈宜织耳朵都在叫,“妾室来请安是规矩,柳姨娘不但不按时来,还敢在我这里装病!若不教训她,我也没法管这个家了!” 白姨娘幸灾乐祸:“是呀老爷,一样是来请安,妾和二姑娘四姑娘来得更早,都没觉得有什么。柳姨娘真是身子娇弱,这样的身子,可如何生养呢?” 柳姨娘抓着沈老爷的衣襟哭得梨花带雨:“老爷,妾在院子里站着,不得太太的话总是不敢进去,只是这天儿太冷,实在熬不住了……”她一只手抓着沈老爷,另一只手仍旧捂在自己肚子上。这是母亲下意识的动作,沈宜织这会儿已经肯定,她一定有了身孕,这一下王氏把郎中叫来,恐怕是要打自己的脸了。 第四章 真是精彩啊。沈宜织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姨娘。哭也是一门本事,有人就哭得鼻涕眼泪煳一脸的噁心人,有人就能哭得楚楚动人。柳姨娘显然就深得其中三味,她得好好学学,万一哪天用得到呢。 一边是悍妻,一边是宠妾,沈老爷真是左右为难。王氏吼过了,索性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哭了起来:“被个贱人踩到头上,我也别活了!”只可惜她哭的段数不高,远不如柳姨娘动人。 沈宜春一边扶着王氏一边冷笑道:“母亲可别这么说,难道还要宠妾灭妻吗?一个花银子买来的贱婢罢了,打死也不算什么。”说起来她是最像王氏的了,也是一张满月脸,一双杏核眼,天幸鼻子像沈老爷,就比王氏多了三分秀丽。不过此时竖起眉毛的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倒是沈宜秋听得微微皱眉,低声道:“什么宠啊灭的,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说得的?”她比妹妹长得好,主要是鹅蛋脸儿更像沈老爷,也就算得上是个美人了。到底是长女,气质上也沉稳一些,嗔了沈宜春一眼,又看一眼沈老爷,“爹爹自然是最重母亲的,如今母亲操持家务累垮了身子,最怕动气。爹爹心里知道,又怎会让母亲生气呢?” 原来这个更厉害! 沈宜织真是要刮目相看了。昨天来请安的时候,一早上她都没听沈宜秋说过话,还以为真跟长相一般宽厚老实呢,原来是个阴的!听听这话说的,如果柳姨娘真是装病,沈老爷想不罚她都不成。 沈老爷果然脸色更难看了,用力咳嗽了一声,瞪了沈宜春一眼:“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哪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儿!” 沈宜织暗笑。沈家从沈老爷这一代才发起来的,说暴发户还比较确切,哪里是什么大家。沈宜秋姊妹两个也就是在闺学里读过几年书,大概连个四书都没念完,琴棋书画更是谈不上,大约也就是在自己家里称个“大家小姐”了吧。 “老爷,太太,郎中来了!”一个青衣丫鬟匆匆打帘子进来,目光先在屋里扫了一转,待看见站在屋角的沈宜织,稍稍松了口气。 这是沈府的家生大丫鬟宝林,从前是吴氏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在正院里也算是得脸的。吴氏死后,她时常悄悄给沈宜织院子里送点东西,尽量的照顾一二。沈宜织还是很感激她的,见她来看,就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事。 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郎中来了也没有一屋子女眷站在这里的。姑娘们全部退入里屋,王氏不肯让柳姨娘让她的床,就只能在外头椅子上坐着,抬了个屏风来挡住,只伸出一只手给郎中诊脉。 郎中提着药箱进来,只见屏风后面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指甲上还涂着鲜艷的凤仙花汁,腕子上两对缕金镯子,轻轻一动就叮噹做响。他也是在当地大户人家里走过的,见手上并未搭一块薄绫之类,就这么明公正道地伸出来等人诊脉,不由得肚里暗笑。沈家如今虽有了钱,离着那真正大户人家的作派却还差得远呢。 沈老爷坐立难安,一见郎中便道:“小妾晨起久立晕倒,烦先生快些给诊一诊,看是否身体有恙?” 王氏不肯进里屋,坐在旁边不停冷笑,只等郎中诊出柳姨娘并无大碍,便要叫人动家法。屋子里沈宜春也是严阵以待,沈宜秋却转眼将屋中众人都扫了一眼,忽道:“宜织,你身子可好了?要不要郎中也给你诊一诊?虽说开了春,那池水仍是冷的,莫落下了病根。” 沈宜春立刻回头瞪了沈宜织一眼:“姐姐你管她做甚!一个小妇养的,难道还要娇惯着养不成?”这个庶姐越是长大,那容貌就越是出落得好,也就越将她比了下去。只恨那荷花池子没将她淹死,别说落下病根,真是病死了才好呢。
第5页 “小妇养的”四个字可是把白姨娘和沈宜红都骂进去了。白姨娘面色不变,底下手却紧攥着帕子,暗地里咒骂。 沈宜织低头站着,好像没听见沈宜春的话,却指了指白姨娘的手:“姨娘,帕子要扯破了。” 沈宜秋的目光立刻落到了那条可怜的丝帕上,挑眉轻笑一声:“姨娘这是怎么了?也身子不适?要不要让郎中诊完了柳姨娘的脉再来给姨娘诊一诊?” 白姨娘怔了一怔,差点骂出来。沈宜织这一句话,就把沈宜秋的注意力引到了她身上,这二木头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难不成真是突然开窍了吗?白姨娘顾不上多想,脸上已经摆出了笑容:“看大小姐说的,柳姨娘伺候老爷辛苦,是替夫人分忧有功,才得老爷夫人的关怀,婢妾哪里有这份福气呢。” 沈宜织暗笑。果然白姨娘也不是能受气的。虽说姑娘们是主子,姨娘只是下人,但也没有姑娘去责罚姨娘的。此时王氏在外头,白姨娘就是堵了沈宜秋的心,沈宜秋此时也拿她没什么办法。若说告诉王氏来处置白姨娘——现在明显是柳姨娘更让王氏糟心。 沈宜秋果然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有心骂回去,无奈白姨娘说的什么伺候老爷之类的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实在说不出来。正暗地里咬牙,便听外头郎中已经诊脉完毕,起身向沈老爷道:“恭喜沈老爷,尊宠这是有喜了。” 这一句话像在屋子里投下了一颗炸弹。沈老爷顿时喜欢得嘴巴要咧到耳朵根上去,连声叫人:“快,快封十两银子的脉敬来!叫轿子送先生回去。” 里屋静得如同坟墓。沈宜秋姐妹都怔住了,连白姨娘也瞪大了眼。王氏僵坐在外头,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只有沈老爷送了郎中,转头回来就扑到屏风后头:“如秀,我的好如秀哟,哈哈,有喜了!若是给老爷我生个儿子,你就是咱们府上第一功臣!”又一迭声地叫两个小丫鬟,“快去叫府里的小轿过来接姨娘,若姨娘闪失了一点半点,小心你们两个的皮!明儿起也别来请安了,这天冷地滑,万一摔着如何是好?叫厨房好生准备,想吃什么只管去要……” 第五章 王氏咬牙切齿,眼看着小轿抬了过来,两个丫鬟搀着娇弱无力直哼哼的柳姨娘上了轿,沈老爷竟亲自跟在后头走了,不由得气得浑身颤抖。府里自从沈宜红出生之后就再无人有孕,如今柳姨娘这一怀上,沈老爷可不要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万一将来再生个儿子,柳姨娘岂不要飞上天去? 沈宜秋姐妹两个见人走了,便也从里屋出去,围着王氏立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沈宜织领了宝兰贴着墙挪出来,一直挪到门边上站好,见王氏眼圈已然红了,暗叫不妙,当即离着老远伸出手来,怯生生道:“太太,太太别难过,给你帕子——” 沈宜春一肚子气没处发,转头骂道:“要你个小妇养的来献殷勤,快滚!”本想反手抽沈宜织一巴掌,回头才发现离得太远够不着。 沈宜织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装出被骂怕了的模样,一拉宝兰回身就钻出门去,一熘烟离了正院。 白姨娘眼见沈宜织熘了,就只剩下自己来面对王氏的怒气,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柳姨娘当面打了王氏的脸,她自然觉得出气,可是柳姨娘这一怀孕,自然也踩到了她头上,又觉得气愤不甘。两相权衡之下,便上前堆起笑脸道:“太太且不用烦恼,这才刚怀上,坐不坐得住胎还未必呢,更何况她也未必生得出儿子来。” 沈宜春冷笑一声:“姨娘怎的这般好心了?刚才不是还挺欢喜的么?” 王氏听了,想起柳姨娘被扶上轿子时那份装模作样,再想到白姨娘平日里没少了做张做致,不由得一肚子气都发到了白姨娘头上,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怒骂道:“你这贱人,是盼着老爷绝后不成?打量着老爷绝了后,这家产就让你养的丫头带去做嫁妆不成?”千贱人万贱人的骂不住口,只吓得沈宜红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宜春听着十分痛快。沈老爷素来宠爱白姨娘,连带着对沈宜红也十分疼爱。两个大女儿反而退了一步。尤其沈宜春,性子跋扈,容貌在姐妹中又是最差的,沈老爷对她并不怎么上心,因此一直都对两个庶姐妹十分嫉妒。此刻借了机会,挥手也给了沈宜红一耳光,骂道:“嚎什么丧!敢是看着你的嫁妆没了么?” 白姨娘又气又急,一把搂过沈宜红就嚎哭起来:“柳姨娘有福气,将来给老爷生了儿子,这沈家都是他的,我一个婢妾,哪里敢说什么。三小姐你自己想嫁妆,拉扯我们红儿做什么?我倒盼着老爷有儿子,怎么三小姐倒好像不欢喜了?若不欢喜,为何不去打柳姨娘,打我们这命苦的做什么!不如这时候找人家嫁了,老爷此时还没儿子,想来定会厚厚给三小姐一份嫁妆。”撒泼打滚,嚎得震天响,口口声声都是在说王氏不满柳姨娘有孕。 若论撒泼,王氏当真撒不过白姨娘。沈宜春再悍也不过是个未嫁的姑娘,听着白姨娘满地乱滚的胡搅蛮缠指桑骂槐,一时都没了主意。王氏不由得拍着椅子喝骂道:“成何体统,来人,请家法!” 白姨娘已经滚到门口,闻言拖起沈宜红就往外飞走,嘴里说着:“既要我们娘儿死,也不消太太动手,我们这就到老爷眼前去,一头碰死了干净!”
第6页 王氏气得双眼发直,知道若被白姨娘去闹到沈老爷面前,只消说自己不喜柳姨娘怀孕,今日就万难讨好。沈老爷多年无子,盼儿子盼得两眼发直,自己可在别的事上作威作福,可只要说到子嗣,那就得远远退开。 想到此处,王氏只得忍下了气,拍着椅子骂丫鬟们:“还不快把姨娘拦回来!” 白姨娘听着王氏已经有些色厉内荏,便改了口哭道:“我苦命的孩儿,一早晨过来连汤水都没得吃,只怕冻饿坏了,又没钱吃药……” 王氏听得头疼,又骂丫鬟:“一群没眼色的小蹄子,送姨娘回她自己院子去!” 白姨娘达到目的,便搂着沈宜红一路假哭着回去了,只剩下王氏在这里生气,气了一回头疼起来,又嚷着叫人再去请郎中,闹了个天翻地覆。 正院里撒泼打滚的闹,西小院里却是安安静静的。宝兰分着绣花线,看一眼沈宜织,忍不住道:“姑娘,白姨娘不会来咱们院子里生事吧?”沈宜秋本来是要找沈宜织的麻烦,却被她引到了白姨娘头上去,以白姨娘那不肯吃亏的性子,哪里会善罢甘休呢? 沈宜织一针针刺绣,笑吟吟道:“放心,此时柳姨娘有了孕,正是当宠的时候,又偏偏没法伺候老爷,白姨娘这时候正琢磨着怎么能把老爷拉到自己房里,顾不上找我们麻烦。” 宝兰想了一会儿,嘆了口气:“姑娘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今天的事儿,她看得眼花缭乱,除了沈宜织把沈宜秋的气引到白姨娘身上那一幕她看明白了之外,其余的还是稀里煳涂。似乎沈宜织也没做什么,但偏偏今天她们主僕是毫髮无伤地脱身了,倒是白姨娘和四姑娘,听说一人挨了一耳光呢。 今天这事到底是运气好呢还是别的什么,宝兰觉得自己实在看不出来。只是沈宜织跟从前判若两人她却是看得出来的。换了从前,今天这场面她们少不得被王氏母女拿来撒气,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脱身呢? 沈宜织停下针,端详着自己刚绣出来的一片叶子,笑了笑:“傻丫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什么想不清楚的呢?从前那样的委曲求全又怎样,谁肯可怜我们三分两分的呢?”吴氏母女从未害过人,甚至从未想过出头,结果怎样?不想出头的人,最后果然毫无声息地死了。说来说去,也许就是红颜薄命四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吴氏性子懦弱却偏偏生得太美,反而害了她。 宝兰眼圈红了一下,许多话都冲到胸口,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姑娘这样就好了,我们看着也高兴,姨娘地下有知,一定也安心了。” 沈宜织笑道:“傻丫头,既说高兴,怎么还哭呢?来来,把家里的事再说些与我听听。柳姨娘有了喜,太太心里不快,少不得又要找我们的麻烦。多说些事让我听了,万一有事也好对付。” 第六章 宝兰擦了把眼泪,才想起来嗔怪沈宜织:“姑娘别总是把‘有喜’啊什么放在嘴上,未出阁的姑娘家,让人听见可怎么好。”听沈宜织方才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伺候老爷,又是什么把老爷拉到自己房里,这是没嫁人的姑娘该说的吗?虽说姑娘也十四了,按大周习俗已经可以开始议婚,但到底是还没出阁不是? “好好好。”沈宜织随口漫声答应,“这不是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说话嘛……你看我这片叶子绣得怎样?” 宝兰看了一眼,皱紧眉头:“姑娘这场病实在太重,竟真是把从前的事都忘了。这叶子简直——” “没法儿看?”沈宜织垮了脸。她还自觉不错的呢。说实在的,叫她给人诊脉可以,绣花针什么的,上辈子就没拿过。还是这具身体大约保留了些前主人的意识,她拿起这针来就觉得有些熟悉,否则,绣出来的东西更会惨不忍睹呢。 宝兰嘆了口气:“倒也不是。只是姑娘从前的绣工,那是姨娘亲自教的——”随手指了一下床上挂着的帷帐,“那上头的花朵就是姑娘绣的,草虫是姨娘绣的……”声音渐近,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沈宜织,恐引她想起生母伤心。 其实宝兰是多虑了,沈宜织连吴氏的面都没见过,实在伤心不起来。那帷帐她生病的时候躺在那里天天看的,也觉得上头的花朵草虫都绣得十分精緻,虽然看起来有些旧了,但设色雅致,构图生动,跟这屋子里那些家具摆设很不协调,想不到竟然是吴氏母女自己绣的。要这么说,她绣的这片叶子还真是没法看! “唉!”沈宜织被打击到了,无力地把针扔下,“真是病煳涂了,如今拿起这针来只觉生疏。” 宝兰又翻过来安慰她:“姑娘慢慢练着,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想起来了,便是想不起,也能重新学起来的。” 沈宜织信心不足。正想说话,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响,青枣儿提着个大食盒跑了回来,满脸的兴奋,一副想要八卦的模样,只是不得沈宜织的话不敢随便开口。沈宜织不由得一笑:“出什么事儿了?说吧。” 青枣儿立刻笑了出来:“幸好姑娘叫奴婢早去拿咱们院子的饭食呢。奴婢去的时候大厨房忙着煎炒烹炸,奴婢说来拿饭食,管厨房的林妈妈就有些不耐烦。奴婢照着姑娘的话跟她说不拘什么,只要给些就好,她的脸色才好看些,叫我去边上自己拿些馒头点心。”
第7页 说着便打开食盒:“那点心都是早晨正院剩的,奴婢看都没怎么动,就全拿来了。还有昨天晚上剩下的些荤菜,奴婢也捡着那干净的拿了些,您看这只烤鸡根本就没人吃过,只是冷了些,不如热的时候味道好罢了。林妈妈看奴婢拿的全是剩菜,也就没说什么。” 宝兰心里却是一阵难过。沈宜织好歹也是沈家的二小姐,平日里的饮食份例就是最差的,如今更要吃其它院子的剩菜——悄悄转过头去拭了一下眼角,强笑道:“没出息的,拿了只鸡就欢喜成这样?” 青枣儿笑道:“兰姐姐,我再嘴馋也不至如此。我提着食盒刚出大厨房没两步呢,三小姐院子里的宝杏姐姐就去了,说三小姐早上没好生吃饭,要喝牛乳红枣羹。林妈妈回说厨房里正在给柳姨娘准备饭食,这马上就要用中饭了,三小姐喝了牛乳,中饭又不好生用,难道下午还要再来要点心吗?” 沈宜织忍不住笑了:“三小姐岂肯善罢甘休呢?”林妈妈说是沈府的老人,其实这些年早就被白姨娘用银钱买转过去了,这次这般顶撞沈宜春,估计也是白姨娘的授意。 “可不是呢!”青枣儿眉飞色舞,“奴婢偷偷的躲在一边看着,宝杏回去之后,没一刻三小姐就带着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们过去了。奴婢在外边听着,大厨房里稀里哗啦不知砸了多少东西。只怕今儿府里的中饭都不能按时吃了呢。” 宝兰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食盒。这些菜虽然是剩下的,但现在看来,说不定今日能按时吃上午饭的就只有西小院了。这,这是凑巧呢,还是姑娘算计好了的? 青枣儿却兴奋地看着沈宜织:“姑娘姑娘,您是算好了三小姐会去砸大厨房的吧?” 沈宜织失笑:“你家姑娘哪里有那么料事如神,又不是仙人。只不过觉得今日厨房里必然先顾着柳姨娘,到时候如果做出的饭食不敷分配,肯定是剋扣咱们的,所以未雨绸缪罢了。” 好吧,其实她是觉得,今天柳姨娘给了王氏一记响亮的耳光,依着沈宜春那个无风还要三尺浪的脾气,肯定要去闹点事出来。何况还有个煽风点火的白姨娘呢? 沈宜织敢肯定,林妈妈今儿这么强硬,一定是白姨娘安排的。这样闹起来,柳姨娘的饭食一定要耽搁了,怀孕的人第一大,沈宜春肯定要挨罚,至少是报了她今天早晨掌掴沈宜红的仇。另外嘛,闹成这样沈老爷肯定也很头疼,柳姨娘没准还要哭闹一下,如果这时候白姨娘出来做贤惠状,沈老爷没准就奔着那能让他省心的地方去了。好一个白姨娘,这是一举两得啊。 “把那饭菜放在炭盆上温一温,咱们赶紧吃了吧,其余的收起来。搞不好,今天晚上还得指着这些呢。”沈宜织又拿起针来,“只但愿明天早晨太太不要再闹才好,否则请安又要挨冻!” 不过,沈宜织这次好像挺走运的,因为王氏病了,所以之后两天都不用再请安了。 当然,王氏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有待研究,反正沈府这次是闹了个鸡飞狗跳就是了,并且沈老爷在悍妻和爱妾之间受了一日的夹板气之后,果然去白姨娘房里歇着了。 第七章 青枣儿回来报告的时候沈宜织又在绣花,自打病好了,她每天至少要花三个时辰来绣花,绣得腰酸背痛眼睛发花。当她知道从前的沈宜织每天也是绣花绣花再绣花的时候,不由得目瞪口呆:“……就,没有别的事可做?比如说——”本想说读书写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真正的沈宜织识字吗? 宝兰倒没在意,接口苦笑:“姑娘说写字吗?那笔墨都是要钱的。太太连闺学都只许姑娘读了两年,现在不上学了,哪里还有笔墨呢?” 哦,就是说沈宜织还是可以认得几个字的,不是全文盲。 沈宜织不知不觉地放下了针,撑着下巴环顾房间:“宝兰,我们有月例银子吗?” 宝兰嘆口气:“本来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姑娘这一病,太太全扣下了,说给姑娘吃药。” 青枣儿愤愤地接口:“姑娘吃的那些草药,哪里用得到二两银子,到外头去抓药,几钱银子也就够了。” 宝兰连忙喝止她:“小声些!被人听见你不要命了!“旋即嘆口气,“从前也是常常扣的,那时候姑娘绣了帕子还能悄悄出去换几个钱贴补,现在……” 沈宜织默然低头看看绣得歪歪扭扭的叶片,也不禁跟着长长嘆了口气。一个女人要在古代谋生何其难也。 “宝兰,有女郎中吗?”想来想去,她也只有这一样能拿得出手。指望现在重新开始学刺绣不太实际,何况那需要时间。沈宜织这身体已经十四岁了,沈家肯养她多久? 宝兰想了半天,摇摇头:“倒是听说宫里有医女,专给各宫贵人看些不方便的地方;还有些庵里的姑子也是懂些草药的。” 沈宜织颓了。无论宫里还是庵里,她都不想去。 “对了,大小姐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出嫁呢?” 宝兰不知道这话题怎么这么快又跳到了沈宜秋头上:“大小姐十七了,亲事一直还没说成呢。老爷太太都想把大小姐嫁到做官人家去,但是听说连找了几家,人家都嫌咱们是做买卖的人家。要么就是做填房,太太不肯。”
第8页 也是。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想把女儿嫁到四民之首的人家去,哪里有那么容易。 青枣儿撇撇嘴:“要是大姑娘像咱们姑娘这么漂亮,一准就成了。” 沈宜织不由得失笑:“傻丫头,哪有这么简单。”不过虚荣心作祟,还是忍不住朝着妆檯上的镜子照了照。 据说沈宜秋姐妹两个房里用的是玻璃镜,不过那东西太稀罕,沈宜织没这待遇,用的仍旧是黄铜镜。好在这镜子据说是吴氏还得宠的时候沈老爷给置办的,打磨极光滑,虽然用了好几年,仍旧光可鑑人。 镜子里的女孩儿已经有了点大人的模样,只是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怎么,一张瓜子脸看上去只有巴掌大,身子更是柳条儿似的瘦怯怯的。只是这些都不影响那眉目如画的秀丽,即使黄铜镜照得不是特别清楚,也能看得出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比起沈宜秋姐妹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沈宜春特别的嫉妒。 宝兰多少也有点得意:“姑娘长得像姨娘,自然美貌。” 姑娘长得像姨娘……宝兰说者无心,沈宜织这听者却有些警觉。万一王氏也觉得她长了一副姨娘相,把她卖给谁家做妾怎么办? 两个丫鬟哪知道沈宜织心里的担忧,还在评论:“姑娘这眉眼都像姨娘,鼻子却像老爷。不像三姑娘,专像着老爷和太太不好的地方……” 沈宜织苦笑。傻丫头哟,沈宜春不会长,可是人家会投胎呀。她不想再听这些话,随手一指外头:“听,外头什么动静?” 外头还真有点儿动静,青枣儿小猴子一样掀帘子出去打听了。过了一会儿跑回来:“是太太娘家的三舅奶奶来看太太了。” 沈宜织被绕得头晕:“什么舅奶奶?” 宝兰解释:“是太太的娘家三嫂子。这时候来,大约是听说太太病了来探望的。” 青枣儿嘴快:“舅爷家离得远,三舅奶奶来得可够快的。” 沈宜织没在意,王氏的娘家人跟她毫无关系,倒是这几天的饭食大概可以改善一下了。 不过这次沈宜织明显算错了,因为一个时辰之后,正院里的宝林过来了:“二姑娘,太太让二姑娘换件衣服过去,要见见三舅奶奶呢。” “啊?”沈宜织诧异了,“让我?” 宝林也皱着眉头:“是啊,本来太太只叫大姑娘和三姑娘去见舅母,可是三舅奶奶见了之后就问起二姑娘和四姑娘了。”这可是从所未有的事,王氏娘家来人,什么时候也没说要见两个庶女。 事若反常必为妖,沈宜织马上警觉起来:“宝林姐姐,舅奶奶跟太太说了些什么?” 宝林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是叙些闲话,见太太病了,说回去就叫人送些补药过来。然后见了大姑娘和三姑娘,就问还有两位姑娘怎么不见……” 沈宜织一皱眉:“回去叫人送补药?这么说,舅奶奶不是因为知道太太病了才过来探望的?”那就是另有目的了。 宝林方才没有想到,这会儿被沈宜织一提也有些嘀咕,回想一下王三太太跟王氏说的话,又摇了摇头:“真没说什么别的事……” 没说,不等于没有,也许是王三太太还没来得及说呢。 沈宜织心里琢磨着,快手快脚换上今年过年时候做的一套新衣裳——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见客衣裳了。王氏再怎么苛刻,过年总不好意思让庶女穿得太寒酸。头髮简单地盘个螺髻,再插上吴氏留下来的几朵珠花,这就算打扮好了。 “谢谢宝林姐姐。这就走吧。”宝林能做的也就是给她透露点消息。虽然是沈府的大丫鬟,但比起王氏贴身从娘家带来的芳袖芳襟还是差些,能听到这些已经不错了。 宝林有几分担忧地笑笑没说话。其实她心里已经暗暗有个猜测了:王三太太要看两个庶出姑娘,莫不是在打她们的主意?沈宜红年纪虽小,但长相随了白姨娘;沈宜织更是酷似美貌的吴氏。相比之下王氏所生的两个嫡女中沈宜秋还好,沈宜春却是差得太多。莫非——王三太太是看上了两个姑娘的美貌? 这,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第八章 王三太太生了一张枣核脸,两颧高起,下巴尖窄,眉眼间全是精明相。沈宜织进屋的时候,她正拉着沈宜红笑容满面地说话,惹得对面坐着的沈宜春脸色铁青。 沈宜织心里嘀咕,脸上半点儿不显,装着一副稍有点儿畏缩的模样行下礼去:“给舅母请安。”对庶女来说,只有嫡母的亲戚才算亲戚,所以她也得跟着沈宜秋姐妹两个叫。 王三太太一见沈宜织,眼前不由得一亮,当即放开沈宜红又拉住了沈宜织的手:“哎哟我说妹妹,你家这几个女儿啊,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一把儿四根水葱一样,我都不知看哪个好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绣金线镶米珠的荷包来,“这是舅母的见面礼。” “多谢舅母。”沈宜织接过荷包,就摸着里头*的一块,至少也有二两重,不由得心里更犯嘀咕——一个不受王氏待见的庶女,王家来人怎么会给她这样的见面礼呢? 王三太太一手拉了一个,笑向王氏道:“妹妹呀,你这些年操持家务也辛苦了,眼看着这也开春了,好久没回娘家走动,不如带着几个孩子回去住几天?再过些日子就是老太爷的生辰,索性给老太爷祝了寿再回来。”
第9页 王氏心里正烦呢,听了这话倒是心中一动。与其日日在家里看着柳姨娘的肚子烦心,不如离了这里回娘家,让白姨娘跟柳姨娘斗去,最好把孩子斗得掉了,到时候也怪不到自己头上来。倘若真生下来了,若是个儿子就抱到自己身边来养,若有机会还可留子去母;若生了个女儿嘛,那也无非就跟白姨娘一样,不成什么气候。想到这里不由点了点头:“三嫂说得是,既这么着,三嫂且在这里住几日,待我收拾了东西一起走。” 王三太太欣然,拉了沈宜织和沈宜红笑道:“这两个我看着都爱得很,一起带了去。” 沈宜春登时竖起了眉毛,若不是被姐姐拉了一把,当时就要闹起来。王氏也皱了眉,狠狠白了两个庶女一眼:“带她们做什么,没的添乱。” 王三太太笑了笑:“妹妹听我的就是。” 王氏不由得皱起了眉。但她素知这个三嫂精明,王家的药铺子有一半是王家老三在打点,其中得王三太太助力不少,从不曾做赔本的买卖,今日这般说,必有原因。当下没好气道:“既是你们舅母说情,也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没用的少带,过几日一起出门。” 沈宜织捏着荷包告退出去,越想越不对劲,到了正院门口正看见宝林进来,便对她轻轻侧了侧头,用眼神示意一下屋子里。宝林会意,微微点点头,打帘子进去了。 回了西小院,青枣儿听说要出门,顿时欢喜起来,立刻就要把箱柜都打开,挑拣出门的东西。沈宜织却总觉得有些不好,连绣花都无心,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宝兰看她这样子,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就算是去太太娘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怎么就愁成这样?到底去了是客,不会太难为我们的。” 沈宜织嘆了口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太太的娘家,为什么要我们这些庶女去做客?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青枣儿年纪小,听了沈宜织的话不由得奇怪:“姑娘这个话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免费是什么?” 沈宜织吓一跳,赶紧咳嗽了一声:“你没听过的话多着呢。小丫头插什么嘴,那东西也不用很收拾,整理几件能见人的衣裳就行了。” 宝兰到底大些,想法也多,觉得沈宜织言之有理,顿时也忧心起来。主僕两个一直等到天黑,宝林才匆匆过来:“瞅着太太歇下了才过来的,让姑娘久等了。” “宝林姐姐快别说这些,都是我劳动你才是。”沈宜织赶紧叫宝兰沏茶。 宝林摇了摇手:“姑娘别忙,马上我就得回去。今儿下午太太不让我在屋里伺候,只是我送茶进去的时候听见舅奶奶问太太,姑娘和四姑娘有没有见客的衣裳首饰。” 沈宜织顿时心里一提。什么意思?要把她和沈宜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难道是货物要上架之前好好包装一番? 宝林比宝兰等人都大些,今年已经十八了,见的事多,知道的也多,听了王三太太的话,这一下午心里也在忐忑,只是有些话不好对沈宜织这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但想到王氏只带芳袖芳襟回王家,自己到时不能跟着过去,万一有什么事都帮不上忙,还是狠了狠心道:“依奴婢看,姑娘这趟出门实在要小心。” “宝林姐姐想到什么了?”沈宜织已经觉得宝林大概跟她想到一起去了。 果然宝林道:“只怕太太要给几位姑娘找婆家。” 青枣儿眨着眼睛道:“找婆家是好事啊。姑娘都快十五了,也该找婆家了呢。” “你懂什么。”宝林嗔了她一句,又向沈宜织道,“若是正经给姑娘说婆家倒好,只怕说了那不好的人家。奴婢总觉得舅奶奶这话,好似是要把姑娘们打扮好了放出去给人挑似的。奴婢别的倒还不怕,但,但王家可是曾经把女儿送给知府做姨娘的!” 这还真是沈宜织最担心的。姨娘这个职业,那是相当的不好做。以沈宜织不怎么丰富的古代知识来说,妾者,立女也,就是个站着伺候人的活儿。说好听了是半个主子,说不好听了就是半个奴僕。 当然了,妾也分几等,有贱妾,有良妾,还有贵妾。沈宜织觉得以沈家的身份来说,女儿可以算是良妾,比买来的总算好些。问题是,再好的妾也只是妾而已,实际上生杀大权还是操于主母之手。也就是沈家这样暴发户的人家,王氏又没生下儿子,才会让两个姨娘敢玩心眼儿,倘若是那种高门大户,主母娘家再强一些,想整死个妾还不跟玩儿似的? 呸呸呸!沈宜织想得后背发凉,赶紧暗地里呸了几声安慰自己:就沈家这种商人,能攀得上什么高门大户?送个女儿到知府这样的人家里就顶天了。可惜,这种想法也并不能让她得到安慰,只要一想到会被送给那种秃头髮胖的半老头子,她就直想吐。 不行!到了王家一定要见机行事,绝对不能任人摆布,怎么也要为自己抗争一下才行! 第九章 无论沈宜织多么的不情愿,还是得跟着上路。 王家在邻县,坐马车要走一天,所以一清早起来,王氏就带着人马上路了。 沈宜织和沈宜红各带一个丫鬟挤了一辆小马车。前面是王氏和两个嫡女的三辆马车,最后头一辆坐了几个婆子。
第10页 “二姐姐,你看那边有只鸟。”沈宜红一出了门,就显出对外面一切事物的好奇,不时地找话跟沈宜织说。 “哦。”沈宜织随便看了一下,“挺漂亮的。”据宝兰说,沈宜红从前可没跟她亲近过,现在突然这样,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沈宜红到底年纪还小,到这会儿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放下帘子,转过来靠到沈宜织身上:“姐姐,一会儿去了外祖家要怎么做?我心里害怕呢。” 这马车很小,四个人挤在一起,沈宜织想避都避不开,只好由着沈宜红往她身上蹭,把她的衣裳蹭出些褶子来,随口回答:“我也没去过,心里也怪紧张的。” 沈宜织身上的衣裳是沈宜春的衣裳改的。四个姑娘里只有她没有新春装,现做又来不及,只得拿沈宜春一套多余的春装改小些给她穿了。料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仓促间改过,并不十分合身。 白姨娘得宠,沈宜红的衣裳自然多,今日特地穿了件桃红色新春衫,衬得一张小脸白嫩嫩的。她蹭了几下,索性捉住沈宜织的衣角,拿手指*着,小声道:“姐姐,你说太太为什么带我们来外祖家呢?” 宝兰看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要*为什么不搓自己的衣角,为什么要拿着我们姑娘的衣裳折腾! 沈宜织微微笑着,示意宝兰不要动。白姨娘一定也在这几天琢磨过王氏带她们出来的用意,而且多半是想到了这是要给她们找婆家。不过白姨娘的想法显然跟她不同,估计是觉得只要把她踩下去,沈宜红就是最出众的,就最有机会被人看中。这么说,是不是白姨娘得到了一些她没得到的消息呢?比如说,王氏究竟要带她们去见什么人。 “妹妹若想知道,为何不去问太太呢?” 沈宜红眨眨眼睛:“妹妹不敢……要不然二姐你去问问好吗?” “好呀。”沈宜织答应得十分痛快,“宝兰,一会儿马车歇下的时候你就去见太太,说四妹妹想知道太太为什么——” “哎!”沈宜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沈宜红一脸的不悦,“二姐你怎么说是我问的?” “难道不是妹妹问的?” 沈宜红涨红了脸:“难道二姐姐你不想知道?” 沈宜织悠然回答:“我不想。” 沈宜红被噎住了,直直地瞪了沈宜织半天,勉强挤出个笑容:“那,那妹妹也不想知道了。”说完,继续靠在沈宜织身上揉搓她的衣裳。 脸皮真够厚的!沈宜织在心里说了一句,没推开她,只是靠着马车打起盹来。沈宜红这么做,倒还省了她的事,本来她就不想出头,现在只要等着沈宜红去争出风头就行了。 拜沈宜红的努力所赐,马车到达王家的时候,沈宜织的衣裳已经满是褶子了。 王家到底是数代经商,不只钱比沈家多,宅子也比沈家大,就是花园子里也有几棵老树,比沈家少了几分暴发户气质。 王家总共四个儿子,如今老二一家在外头开了商号的分号,所以不在家中,只送了寿礼回来。其余三个儿子倒都在,加上儿媳妇和一群孙子孙女,沈宜织一进堂屋险些花了眼。 王氏倒是激动得有些眼圈湿润:“父亲,母亲!一向不见,身子可还好么?” 王老太爷鬓髮花白,干瘦的手掌里转着两个硕大的玉石球,对女儿并不怎么上心,随便答了几句就打起呵欠来。王老太太胖些,见了女儿倒是极高兴的,拉了手嘘寒问暖,又叫沈宜秋姐妹上来,当场从头上拔下两根珠钗来给外孙女插到头上。足足说了半天,才想起来:“不是说还有两个丫头么?” 沈宜织还没动呢,沈宜红就从她身边抢了过去,跪到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外孙女儿宜红,给外祖、外祖母请安。祝外祖、外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动作够快,果然是有备而来! 沈宜织等她把话都说完了,才慢悠悠过去:“宜织给外祖外祖母请安。”她是真不想跪呀,这万恶的旧社会! “哟,这位妹妹的衣裳是怎么了?怎的皱成这个样子?”王家二老还没叫起身呢,旁边就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不高,可是话里满满的嘲讽毫不掩饰。 沈宜织抬头看了一眼,是个穿鹅黄绣兰花长袄的少女,一张满月脸颇得王家真传,站在王家长媳周氏的身边。 “嘻嘻,怕是在马车上滚过的吧?”另一个翠绿衫子的女孩不待沈宜织说话就掩着嘴笑了起来,还不忘讨好地看了鹅黄衣裳的少女一眼。 王氏沉了沉脸,瞪了沈宜织一眼:“还不快去换件衣裳!这般就来给你外祖请安,真是不敬!” 王老太太摇了摇手。她刚才一直在打量沈宜织和沈宜红,这时候才慢慢地说:“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这许多讲究,都起来,让我看看。” 沈宜织低头装呆,任由王老太太打量,只觉得那在脸上刮过去的目光跟屠夫挑选要宰的猪一样,越发觉得没有什么好事。好在王老太太只看了一会儿就松开了手:“都是花朵一样的孩子,倒叫我不知道夸哪个的好。”从手腕上褪下两个翡翠镯子,“一人一个,算是外祖母的见面礼。都远道而来的,看这两个孩子柳条儿似的,怕吃不住辛苦,都回房去吧,饭也叫他们端到房里,不用出来再辛苦了。”
第11页 不管她说什么,沈宜织都只答应是,带着宝兰,由王家的丫鬟领着往后走。王家的宅子比沈家大一倍有余,特别安排了一处小院给沈宜织和沈宜红住。旁边就是王氏和两个嫡女的大院子。 带路的丫鬟叫雪棋,十七八岁的十分伶俐。沈宜红使个眼色,她的丫鬟宝竹就上前一步,将一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雪棋手里,笑道:“劳烦姐姐跑这一趟。” 第十章 宝竹是白姨娘身边的大丫鬟,伺候了四五年的,是白姨娘第一得用的人。这次竟然让她跟着沈宜红出来,可见对此次王家之行十分重视。这宝竹也真是个伶俐的,不过几句话就跟雪棋亲亲热热扯起了家常:“老太太体恤,叫先来歇着。只姑娘惦记着还没给几位舅奶奶和表小姐们请安见礼呢……” 雪棋笑道:“三位太太都是按着顺序坐着,穿鹅黄衣裳的是大房的玉娇姑娘,是大太太的独女。那绿衫子的是大房薛姨娘生的玉婷姑娘。如今咱们府里及笄的姑娘就这两位。三太太只生了儿子,没生女儿。四太太年纪轻,生的玉婉姑娘才两岁,没抱出来呢。” 宝竹想了一想,笑道:“怎么不见舅爷和表少爷们呢?” 雪棋瞅了她一眼,道:“有表姑娘们来,老爷少爷们自然在外头不好进来。” 宝竹仍旧陪着笑脸道:“还请姐姐指点一下,只怕万一见着不知道如何称唿,若冲撞了就是该死了……” 雪棋想了一想,觉得告诉了也无妨:“大房有位玉琮少爷,今年已然十九了,是大太太亲生。三房两位少爷,玉瑞少爷十六,玉玖少爷十二,都是三太太生的。四房有个玉琰少爷,却是姨娘生的,今年才四岁。日后表姑娘们在这里,顶多玉琰少爷会在内院里走走,其他少爷们轻易不会进来的。” 说着话已经进了小院,东西厢房里都已经收拾好,雪棋笑道:“一会儿就给姑娘们送热水和饭菜来,这一路上也累了,姑娘们好生歇着,若少什么,只管说。” 宝竹连忙笑道:“怎么能让姐姐再劳动,我跟着姐姐去。” 宝兰看了几眼,终于低声问沈宜织:“姑娘,我要不要也跟着去?” 沈宜织走进东厢房,往床上一倒,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这具身体实在欠缺锻鍊,要是不现在就开始改良起来,万一再得一场病说不定就呜唿了。 “去做什么?你还没看出来?人家一家子团聚,根本不想让这两个姨娘养的在眼前转悠。”沈宜织打个呵欠,“难得有人伺候,你也歇一会。要勤快也只在这个院子里,若出去乱跑,说不定就招嫌了。” 宝兰往窗外看了一眼:“可是说不定能打听到……” 沈宜织笑笑:“都已经到了王家,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咱们还是好好休息,*蓄锐。就算到时候有点什么事,逃起来也有精神不是?” 宝兰被她吓得脸都白了:“姑娘,到底会有什么事?咱们,咱们要逃到哪儿去啊?” “咳,只是开个玩笑……”沈宜织无奈地拍拍宝兰,“放心吧,宝竹要是能打听到点什么,四姑娘会来跟我说的。” “怎么可能?”宝兰根本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沈宜织笑了,“要知道白姨娘现在不在她身边,有些事她总要拉个帮手。比如就像今天,如果她想显示一下她规矩大方,就得想办法把我踩下去。所以咱们看着她想做什么,大概也是能看出点意思来的。” 宝兰似懂非懂。此时门外两个婆子送来炭盆、热水及热腾腾的饭菜,宝兰忙碌起来,也就顾不得别的了。 吃饱喝足又洗了澡,沈宜织方觉得一路的疲倦散了大半,正散开头髮在炭盆旁边晾着,沈宜红收拾完毕,换了一身海棠红的新衣裳姗姗走了进来:“二姐姐不会这么早就睡下了吧?” 沈宜织确实打算睡了,身上只穿一件中衣:“四妹妹还不歇下?这一路也够累了。” 沈宜红眼睛在沈宜织吹弹得破的*脸颊上一熘,按捺下心里的妒意笑道:“还没去看看太太呢。这一路太太必然更累,咱们总要去问了安才能歇下。” 沈宜织懒懒道:“太太此时大约也歇下了,要问安明儿早晨再去罢。” 沈宜红硬拉着她的手臂:“那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沈宜织靠着不动。 沈宜红眼珠转了转,嘆口气:“二姐姐,咱们都是姨娘生的,本来太太就不喜欢咱们,要是咱们再不孝顺着点儿,那可怎么办?” 沈宜织心里暗道:来了!沈宜红想去讨好王氏是肯定的,但是为什么要带着她去呢? “四妹妹这话说得不错。可是这是在外祖家里,太太不开口,咱们还是不要胡乱走动的好。更何况这府里还有表哥们,撞上了岂不尴尬?” 沈宜织一边说一边观察沈宜红的表情,果然说到表哥的时候沈宜红眼神微闪,脸红了红道:“二姐姐说的是,那还是不去了吧。”起身悻悻出去了。 宝兰在一边看着,见沈宜红出了门,便低声道:“姑娘,四姑娘这是——难道是——”毕竟是个小姑娘,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第12页 沈宜织明白她的意思,咳嗽了一声道:“别管她,我们歇下吧。”心里却也嘀咕,难道沈宜红打的是王家这些少爷们的主意?不能够啊。王家最知道沈家的底细,现在两位成年的少爷都是嫡出的,谁会去娶个庶出的表妹? 宝兰服侍沈宜织躺下,又去关窗,过了一会回来悄声道:“姑娘,宝竹这会子才从外头回来。” 这种事没头没脑的,分析都分析不出来。沈宜织烦恼无比,只恨上辈子不该学中医,应该当警察才对。翻腾了半天把心一横,安慰自己说沈家无论如何总不至于逼良为贱,其余便见招拆招罢。 如此想通了,睡意倒也上来了,刚要朦胧过去,就听隔壁王氏院子里摔了什么东西响似乎还有沈宜春的声音。因此时夜静,听得格外清楚。宝兰吓了一跳,爬起来凑着窗子看了看,自然是看不见什么的,落后也再没了什么动静,便又回来躺下,低声道:“这是怎么了,三姑娘到了别人家里也还是这么想摔就摔的。” 沈宜织闭着眼睛笑了一声:“这是她外祖父家,自然跟自己家差不多。随便她们怎么闹,你也别起来了,当心着凉。这会子大家都歇下了,你就是想打听也打听不到,万事都等明日吧。睡觉!”翻过身去,果断把自己缩成一团,蒙头睡了。 第十一章 次日清晨天方亮起,雪棋已经带人将热水和早点都送来了,让沈宜织梳洗用饭再就到隔壁院子去请安。昨日被沈宜红揉出一团褶子的衣裳已经没法穿了,只好换了一件半新的湖蓝褙子。 还没出门,就听见沈宜红那边带着宝竹出来了,抢在她前头就往王氏院子去。沈宜织也赶紧跟了上去。 王氏那边大约也用完了饭,正歪在罗汉床上跟沈宜秋姐妹说话。沈宜织一进去就看见沈宜春一脸的不痛快,且两姊妹都换了鲜亮的新衣裳,一个穿着玫瑰紫,一个穿着樱桃红,头上插的戴的应有尽有,尤其是沈宜春,跟个移动首饰架子似的。大概为使脸颊显得不那么圆,头髮梳得高高的,耳朵上挂着两串极长的珍珠坠子,险些拖到肩膀上。 沈宜红也拿眼睛悄悄打量了众人一眼,才上前行礼道:“给太太请安。” 一句话没说完,沈宜春已经喝斥道:“来给母亲请安,你打扮得妖里妖气给谁看?你头上那金簪是白姨娘的吧?谁叫你拿姨娘的东西来戴!” 沈宜红一脸委屈:“三姐姐这是何意?姨娘怕我穿戴得寒酸在外祖家丢了太太的脸,才将这簪子给我的。” 王氏看着那精緻的如意海棠簪子心里也不舒服,一想到是沈老爷叫给白姨娘打的东西,就恨不得扯下来扔到地上踩了。但一转念,想到此来的目的,又按捺了下去道:“行了,起来吧。马上要去给你们外祖请安,别哭丧着脸触霉头。”说完也不等沈宜织上去行礼,起身扶着沈宜秋的手就走了。 沈宜织身为庶女,当然要请嫡女先行,待王氏母女三个出了房,沈宜红便上来拉了她的手,笑盈盈道:“听说今儿要来客人,妹妹还真有点害怕,姐姐你怕不怕?” “是吗?来的是什么客人,怎么就能把妹妹吓成这样?”沈宜织皮笑肉不笑地敷衍。打扮得这么精緻,这叫害怕?倒是王氏的态度很奇怪。 沈宜春不喜欢她们打扮,必然是怕抢了她的风头,可是王氏却默认了沈宜红这样妆扮花俏,这是为什么?如果说是要推销女儿,她该先推销自己的,除非——这买家并不好。 沈宜织一边琢磨,一边跟着王氏走到正院,又给王老太爷夫妇请安,又跟三位舅母和表姐都见过。沈宜织发现王玉娇和王玉婷也比昨天打扮得更精緻,不由得暗暗奇怪。按说今天又不是王老太爷寿辰的正日子,打扮成这样,今天来的客人到底是哪一位? 正琢磨着呢,外头已经有丫鬟跑进来了:“大姑奶奶回来了,大姑奶奶回来了!” 沈宜织问过宝林,王家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当然就是嫁进沈家的王蓉,大女儿王苹则是姨娘生的,十七岁上被送进知府家里做妾的就是她。就因为跟知府搭上了关系,王家的药材生意才蒸蒸日上的,想来这位王大姑奶奶在家里也算是个功臣了吧。 果然小丫鬟这一声喊,王家几房媳妇都站了起来,连王老太爷都挪动了一下,只有王老太太坐着不动,鼻子里还哼了一声。想来也是,姨娘生的女儿如今攀在高枝儿上了,嫡母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吧。 只听外头环佩声响,丫鬟打起帘子,一个珠围翠绕的中年妇人搭着小丫鬟的手走了进来。她该比王氏大五六岁,但保养得宜,看起来倒像年纪差不多的样子。长相跟王氏倒是半点不像,也不像王老太爷,大约是像她的生母了。 王三太太第一个迎上去笑道:“大姑奶奶可到了,一路上可辛苦?怎么没把小少爷也带来呢?” 王苹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先给王老太爷夫妇行了礼,这才跟嫂子弟妹们见礼:“亭之正读书呢,没的带回来让他分心。”眼睛在一众姑娘们脸上一扫,“这是侄女外甥女吧?这样水灵灵的站了一屋子,倒叫我看花了眼呢。” 王大太太咳嗽了一声,叫两个女儿:“给你们大姑姑行礼。” 玉娇玉婷两个行了礼,王苹一手拉一个看了看,就从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没什么好东西,戴着玩罢。”那簪子是赤金合心如意,分量不轻,中间又各镶了一颗黄豆大小的滚圆珍珠,怕不得几十两银子。
第13页 玉婷拿了簪子,笑得眉眼弯弯:“这簪子真好看,多谢姑姑。”谄媚之意昭然若揭,惹得玉娇白了她一眼。 王苹倒并不以为意,倒是仔细把玉婷看了看,笑道:“喜欢就好。” 接着沈宜秋姊妹也上前行礼,王苹一样从头上又拔了两根簪子。沈宜织不由得暗嘆,原来头上插这许多是为了送礼的。 沈宜春刚把簪子接到手,玉娇就笑了一声:“三表妹头上可还有插这簪子的地方么?” 沈宜春脸涨得通红,沈宜秋赶紧给妹妹解围:“姑姑送的东西,自然要好好的收起来以后戴,哪里有接到手就往头上插的,也没个礼貌不是?” 几人互瞪,王苹却不理睬,只看着沈宜织道:“这是妹妹家的女儿?” 王氏勉强一笑,沈宜红已经拉了沈宜织一把,笑盈盈上前行礼:“给姑姑请安。” “好,好。”王苹一手一个拉了,仔仔细细地看,笑了出来,“两个都生得好。”从腕上褪下两只翡翠镯子一人分了一个,笑咪咪道,“跟姑姑去京城作客可好?” 沈宜织心里警铃大作。去京城?当年的知府如今升了官,就在京城。可是一个做姨娘的,开口就要把妹妹家的女儿带到京城去做客,且对着嫡女不说这话,却邀请两个庶女,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啊。 沈宜春那脸立刻拉得老长,王氏却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只怕这两个丫头没出过门,丢了姐姐的脸。” 王苹放开手,笑了一笑:“看着都是机灵的,哪里会丢脸。”又多看了沈宜织一眼,“既叫我一声姑姑,也不能白叫了,回头送几个孩子几匹料子,赶着这些日子裁几件新衣裳出来,也好去做客。” 第十二章 自打王苹说了那话,沈宜春的脸色就再没好看起来,直到王苹下去换衣裳准备开饭了,王氏才觑了个空子对沈宜秋使了个眼色,沈宜秋便扯着妹妹出去了。 沈宜织琢磨了一下,便带着宝兰也悄悄退了出去,跟在那姊妹两个后头。幸好这时候王家的下人丫鬟们都在忙碌,倒也没人注意。 沈宜秋姊妹进了自己院子,沈宜织和宝兰四处看了看,便到自己院角站着侧耳倾听。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这时候人都在前头,这里安静,越发听得清楚。 只听沈宜秋说了几句话,听不太清楚,但接着就听沈宜春大声道:“什么小妇养的,也配在人前露脸?还去京城,她也配!” 沈宜秋的声音也不由高了些:“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这是连玉婷表妹也得罪上了,还不快住口!” 沈宜春仍不罢休:“不就是一张脸长得狐媚子似的,去什么京城!” “你——”沈宜秋也气了,“母亲怎么对你说的,你真当她们去京城是什么好事?” 沈宜织心里一紧,惊疑不定地与宝兰对看一眼,拼命竖起耳朵,却可恨沈宜秋的声音偏偏又低了,只听两人模模煳煳说了半晌,沈宜春声音里方带了笑:“这倒好,若看上了,姨娘生的也只配做姨娘!” 这一句话入耳,沈宜织登时就觉得心脏都停跳了一拍。果然!就知道不会有好事,难道是准备再送一个人进知府家里去做妾么?她正想再听听,却听院子外头沈宜红叫了一声:“二姐姐——” 沈宜织赶紧三步两步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刚站住脚,沈宜红已经带着宝竹走了进来,笑道:“姐姐怎的回来了?” 沈宜织定定神,微微一笑:“姑姑给的镯子太贵重,我怕摔了,想回来好生收着。” 沈宜红亲热地挽起她:“我也是这般想的。这样的好成色,待到京城去再戴才好。” 两人进了屋子,沈宜织试探着道:“也不知姑姑为何忽然叫我们去京城?大姐不知去不去。” 沈宜红眼珠一转:“想是带我们去见见世面吧。只是京城离得远,姐姐身子弱,不知受不受得住路上的颠簸呢。” 听这意思是不想自己去竞争?沈宜织到这时候也有点摸不清沈宜红了,到底知不知道是去当姨娘的呢?还是她就真愿意女承母业,继续做妾? “妹妹说的是……”不管怎么样吧,沈宜织先装出发愁的模样,“听说京城规矩大,我着实有点害怕。” 沈宜红也嘆气:“是啊,京城里到处都是贵人,听说若一句话说得不好冲撞了,就要被活活打死呢。” 沈宜织差点装不下去。真把她当傻子哄吗?要是听沈宜红这话,还以为进了京城就活不了几天呢。京城里贵人再多,你想冲撞也得先见着不是?沈家这样的商户,那身份高些的官宦人家根本不会跟你打什么交道,想跟人家说话?先掂掂自己的份量吧。 沈宜红大概是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沈宜织,于是直到回正房花厅去用饭,沈宜织都在一直听她的宣传。基本上京城在沈宜红的嘴里犹如虎狼窝一般,遍地站的都是张牙舞爪的贵人,时刻准备把你打死。 对她所有的话,沈宜织都装出一脸惊奇害怕的表情,不停地点头,其实心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怎么样能不去京城。 装病?如果是假的,大夫一来诊脉就要露馅;如果真把自己弄病了——这个身体还没锻鍊好,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又是一场风寒就能倒下的,万一弄巧成拙真把自己搞死了,岂不乌龙大了!
第14页 逃跑?一个单身女人能跑到哪里去?没有路引没有户籍,你跑跑试试?就算能跑出去,以后怎么过日子?手里连银子都没有,难道去讨饭?万一再被人贩子用麻袋套了去——良籍变贱籍,说不定还不如当姨娘呢。 整整的思考了五天,直到王老太爷寿辰结束,王苹决定要动身了,沈宜织仍然没有想出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不去京城的办法。因为最后决定,王氏带着四个女儿,王大太太带着两个女儿,大家都去京城,所以沈宜织无论如何,都必须去。 六天之后,沈宜织到了京城。 “京城原来是这样子的……”沈宜红努力靠着车厢坐起来,把车窗上的帘子掀起一点儿往外看,“路宽,人多,马车也多……”她到底年纪还小,走到第三天就开始晕车,虽然没吐出来,但也只能躺着了。万幸王家的马车宽敞,还能让她休息一下。 沈宜织看了一眼,没说话。论路宽,论人多,论车多,能跟堵车的立交桥比吗?全部都是小case好吗? 目前,沈宜织一心想的还是她们入京的目的。动身前的最后一天晚上,为她们入京做的新衣服送来了,衣服的料子都是绫罗绸缎,绣花精緻,颜色鲜亮,全部是沈宜织从来没穿过的。但是沈宜织看了这些衣裳却只觉得不妙,王苹肯下这样的本钱,只能说明,这笔买卖不是小事,恐怕不容她随便破坏。 马车进入京城,驶到了韩家的外院。王苹自己并未下车:“你们先歇息梳洗,我去见太太和老太太。”瞥了一眼沈宜织和沈宜红,“太太怕是很快就过来,都快着些。” 这就是要来看货了吧?沈宜织暗地里嘀咕着,被一个婆子引到了屋里。这院子并不大,王大太太带着两个女儿住东边,王氏带着两个女儿住西边,剩下沈宜织和沈宜红,自然就被塞到院子最北边的屋里,每人一间厢房。婆子端上热水热茶,言语客气,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只有一个:您二位赶紧梳洗打扮起来吧。 宝兰一边帮沈宜织梳洗,一边发起愁来:“姑娘,要不然我们还穿旧衣出去?” “傻丫头。”沈宜织苦笑,“你看着,太太那边收拾好了就会过来监督我们了,哪里容许我们把这事搞砸呢?” 宝兰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呢?只要打扮起来,有眼睛的都会挑姑娘你啊!” “这倒也未必。”沈宜织沉吟着,“你看王大姑奶奶这么下本钱,肯定找去的不只我们这几个,她就是怕我们挑不上,所以才好衣裳好脂粉地打扮我们。” 宝兰将信将疑:“难道还有比姑娘更漂亮的?” “你真是井底之蛙。”沈宜织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漂亮姑娘?唉,其实我担心的倒是太太,闹了这么一出,即使我挑不上,怕日后她也会朝这条路上走,有机会说不定就把我卖出去了。” “太太她——”宝兰想安慰一下沈宜织,但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因为沈宜织说得没错,王氏真能这么做的。 沈宜织苦笑:“这次是知府——不,知府升官了,官职更高了,他们家挑姨娘,大概锦衣玉食还是有的吧。下次万一是什么芝麻大点的小官挑人,没准卖得还不如这家呢。” “那,那姑娘是想被挑上?”宝兰被吓着了,“可不行呀!那知府老爷——不管他现在升了什么官,他今年可有快五十岁了呀,比老爷的年纪还大些呢。” 沈宜织稍微想像了一下大腹便便的秃头男形象,顿时不能忍受:“不想!所以我们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十三章 韩太太来得很快。 一群人都在堂屋里恭候韩太太大驾,沈宜织一眼就瞥见沈宜春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沈宜春姐妹两个也是精心打扮过的,王家两个姑娘同样是。但是,沈宜春姐妹跟玉娇一样,是往端庄里打扮,虽然还带点暴发户气质,但看上去也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沈宜织沈宜红再加上玉婷,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副姨娘相。 沈宜织暗地里咬了咬牙。王苹给她做的衣裳颜色娇艷,王氏刚才更强按着在她头上插了好几枝金簪,又硬不许她穿厚的中衣,将腰带束得死紧,好显出腰肢的纤细来。 于是堂屋中六个姑娘泾渭分明,但凡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三个是来见客人的,三个是来接客的! “太太,您小心门槛。”王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沈宜织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在王家的时候一副高高在上的冷艷腔调,原来也会软绵绵地说话呀! 韩太太年纪已经将近五十,只是保养得宜,看起来宛如四十许人。沈宜织一转眼,就发现沈宜红正直勾勾地看着韩太太头上插的那枝白玉莲花钗,那是一整块白玉雕成的,钗头是一朵莲花,钗身雕成节节莲藕。最巧的是白玉上有几点青色,恰好被工匠雕成几片小小荷叶,托着洁白的荷花,真算得上巧夺天工了。且那玉色温润,宝光流转,跟沈家的妻妾们头上戴的沉甸甸的金钗比起来——简直不是同一档次! “给韩太太请安。”王大太太好歹是见过点世面的,立刻上前行礼。王氏反应过来,也跟着福身。
第15页 韩太太由王苹扶着,在堂屋里的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摆了摆手:“既是苹姨娘的娘家人,不必多礼,都坐吧。” 王苹亲手从丫鬟手里捧过茶来,笑盈盈道:“太太喝口茶,叫这几个孩子来给太太行礼。” 韩太太端坐着,沈宜秋姐妹和王玉娇一起上前行礼,韩太太只淡淡瞥了一眼,叫丫鬟拿了三个荷包分给三人:“一点薄礼,给孩子们玩。” 王苹并不意外韩太太的冷淡。说起来,妾的家人连个亲戚都算不上,如果不是为了这次的事,王家的女眷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韩太太。 “太太您看,这是玉婷,是我大哥家的庶女。这是宜织,这宜红,是我妹妹的两个庶女。太太看可还好?” 沈宜织拼命低着头,躲闪着韩太太看货物一样的挑剔眼神。韩太太来回看着眼前三个少女,神色缓和了些,对着王玉婷点了点头:“这孩子倒是一脸福相,是个宜男的。” 王大太太顿时喜上眉梢:“玉婷性子温婉,最是安分守己的。” 韩太太淡淡应了一声,王氏顿时有几分着急:“太太,我家的宜织最擅女红,别看年纪小,绣的花儿那跟真的一样。宜红会吹笛弹琴,可惜没有带笛琴来,不然可以吹给太太听。” 沈宜织低着头,心里不觉嘆气。太太呀,你倒是想推销,无奈你搞错了,如今的沈宜织,女红实在是拿不出手了。若是韩太太现在就让她来绣几针该多好,马上就可以被她把事情搞砸! 可惜韩太太只淡淡扫了沈宜织一眼:“女红好倒也不错,这孩子长得也好。” 沈宜织正暗暗扼腕,沈宜红已经细声细气开口道:“太太,女儿带了箫来,若是韩太太不弃,女儿愿吹一曲为韩太太解颐。” 居然带着箫来! 沈宜织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沈宜红。她就这么想做姨娘?知不知道知府大人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呀?沈宜织实在不能相信这么一个年轻小姑娘真会甘心去做个老头子的妾室,就算是白姨娘,当初沈老爷纳她的时候也还不到三十岁呢,何况沈老爷长得还算人模人样。 难道说白姨娘就是这么教育女儿呢?还是说——沈宜红知道这一次来京城的目的,韩太太并不是在给韩老爷挑妾侍? 韩太太也为沈宜红的话略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宝竹忙从袖子里抽出一支极短的竹笛,沈宜红接在手里便吹了起来。沈宜织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却也觉得音韵活泼,当真吹得不错。看来沈宜红当真是有备而来啊! 韩太太微闭着眼睛听了半支曲子,便抬了抬手:“好了,这孩子也是个不错的。你们远道而来也累了,都早些歇着吧。” 王苹恭顺地搀着韩太太走出去,低声问:“太太您看——” 韩太太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都是*家的孩子?你倒是尽心。” 王苹低头道:“妾也是想为太太分忧。如今三小姐那边需要人手,咱们府上又正是需要平北侯府提携的时候,妾自然不敢不尽力的。” 韩太太哼笑了一声:“你是个懂事的,这些年我也没亏待过你。这次这三个丫头都不错,说起来,除了老三媳妇买来的那个丫头,就数着这三个了。” 王苹心里一喜,接着又是一忧。韩家三奶奶送来的那个丫鬟叶秋晴是犯官人家的女儿,本也是知书达礼的小姐,因家中获罪被发卖才落了贱籍,可是那容貌才华都是一等一的,自己娘家这三个姑娘中,除了沈宜织相貌上略压她一畴之外,论才华都是望尘莫及的。 “三奶奶送来的那个,自然是好的,不过,不过妾总觉得那是犯官之后,身份上总是太低了些,只怕——” “身份低,才好把握,免得将来心太大了反而不好。”韩太太冷冷地看了王苹一眼,“这三个,你可跟她们说明白了?既去了就要知道自己的本分,若是想着一朝攀上了高枝就忘了主子,那是断断容不得的。若是有人想着越了四姑娘去攀平北侯府这棵大树……哼!” 王苹赶紧低头:“太太明鑑,妾是万万不敢的。七少爷的一生下来就抱在您膝下养,将来的前程全都靠着您呢。这三个丫头都是庶出的,除了宜织没了娘之外,其余两个的生母都在家里,谅她们不敢闹什么花样。宜织那孩子虽没了娘,但素来性情软弱,哪里翻得出四姑娘的手心呢。” 韩太太看了她一会,收回目光:“守着你的本分,小七我自然会替他谋个前程。给这几个丫头好生调理几日,就送到侯府的别庄去见四姑娘。若是成了事,我少不得在老爷面前说你几句好话。” 第十四章 天色方亮,两辆马车已经离开韩府外院,辘辘驶去。 沈宜织靠在马车厢壁上,怔怔地看着那在晨风中微微飘的绣花车帘。昨天晚上,她终于知道这趟京城之行究竟目的何在了。 韩知府——哦,现在应该称为韩少卿了——虽然在官场上厮混了多年,却始终在外任上打转,不能得到留任京城的官职。外官虽然能捞钱,但京官却更易高升。韩知府做了十几年外任,钱捞够了,就想着升官了。 朝廷的官职是有数的,何况每三年还有新进士参加进来,又有各勛贵人家的子弟也想做官,真是僧多粥少不够分啊。韩知府想再进一步,凭自己的能力做不到,就想到了——走后门。
第16页 韩知府走的这后门确实够硬,乃是京城老牌勛贵之家,平北侯府。 平北侯府,姓郁,乃是当年靠着西北边关军功起家的,因抗击鞑靼人功勋卓着,得以封侯,至今已经四代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许多公侯人家的爵位也不过传五代,之后就会由国家收回,可是平北侯府这个爵位,却是世袭罔替,所以尤为珍贵。平北侯府在京城中的地位,亦可想而知。 韩知府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一个美貌庶女,四姑娘韩青莲送进了平北侯府,给侯府长子郁清和做了贵妾。 平北侯府数代勋爵,家风颇严,家中子弟纳妾也是有个标准的,并不许胡乱什么人也往房里拉。一来色字头上一把刀,沉溺女色既耽误了干正事,又会淘空身子;二来妾多了,庶子女也就多,麻烦自然也就相对多起来。平北侯府是不允许什么嫡庶相争祸起萧墙的,因此儿子们若非关子嗣问题,一般房里除了妻子之外不许多过两人。 不过这规矩到了郁大少爷这里,就不好使了。无它,郁大少爷是个病秧子,结婚六年至今没能生出儿子来。别说儿子,连个屁都没有! 郁大少爷是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爵的,如今二十五了还没个儿女,平北侯自然着急,于是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丫头,乱糟糟塞了一屋子。韩知府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女儿塞进去的。因他是从四品的官员,所以女儿是正经抬进门有文书的贵妾,与那些买来的婢女戏子之类不可同日而语。 要说韩姨娘还算是有福气的,进府一年,竟然真的怀上了,一时在府中风头无两。可惜好景不长,这胎怀到三个月上,一天晚上韩姨娘饭后出去消食,被一只野猫扑在身上,硬生生把这胎扑得流了产。流产也还罢了,关键是韩姨娘小月子没坐好,反而落了病,在府里躺了两个月,最后被送出侯府,到城郊的庄子上养病去了。 这个消息对于韩家简直是晴天霹雳!韩知府刚因着平北侯府的缘故得了京城里的职位,一转眼的时间,女儿居然被迁出侯府了! 韩太太从前不待见这个庶女,这时候却急忙巴巴地赶去庄子上看,发现韩姨娘身子果然不好,且病后容颜憔悴,眼见着一时是难以再復宠了。这岂不糟糕了么?若是这条联结平北侯府的裙带一旦断了,再想接上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指望韩姨娘再战江湖,至少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了,因为前来诊脉的大夫已经说了,韩姨娘小产伤了身子,至少三年之内都不太可能再怀上。 三年!三年的时间养出来的孩子都可以满地跑了,三年的时间郁大少爷房里还不知要进进出出多少美貌姨娘或者通房,哪里还有韩姨娘的位置呢? “二姐姐在想什么呢?”沈宜红转着眼珠,一直打量着这个素有木头之称的姐姐。 韩太太今儿总共送了四个人去平北侯府的别庄。表面上,这四个人是去陪伴韩姨娘的,实际上,是让韩姨娘从她们四个当中挑几个能帮忙的。过段时间侯府会接她回去,她需要有个人在房里帮她固宠。 简单地说,沈宜织四个人的任务就是爬上郁大少爷的床,帮助韩姨娘把大少爷拴在她的房里!当然,如果能生出个儿子就更好,韩姨娘马上可以抱养到自己名下。 自然了,平北侯府即使是姨娘和通房丫鬟也不是随便就能当上的,所以沈宜织、沈宜红和玉婷打的幌子是韩姨娘的表妹,远道而来去探望表姐的;而另一位叫做秋晴的姑娘,则是韩家送去伺候韩姨娘的丫鬟。至于最后谁能进入平北侯府,就要看她们谁的本事大了。 沈宜红昨天一夜都没怎么睡好。虽然年纪最小,但她对自己素来还是极有自信的。虽然沈宜织比她美貌,但白姨娘早就告诉过她,要讨男人欢心,并不是只有美貌就行。是个男人都不会喜欢一个木头美人,或者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会看中那张脸,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的。 早在沈家,白姨娘就用一根金簪撬开了王三太太贴身丫鬟的嘴,提前知道了这趟京城之行的目的。平北侯府!那是什么地方?就是侯府里得用些的丫鬟都是锦衣玉食的,否则韩家怎会做了知府还把女儿送去做妾? 王三太太在沈家逗留的那几天,白姨娘已经绞尽脑汁,为女儿出了无数的主意。毕竟女儿不过是个庶出,沈家这样人家,虽然有钱却只是个商人,商人的庶女,将来就是再花心思也找不到什么太好的亲事,更何况王氏恨这几个姨娘入骨,又怎肯费心为庶女去找婆家? 可若是女儿能进平北侯府——锦衣玉食不必说,倘若能得宠抬成姨娘,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白姨娘几乎已经能看见那数年之后的好日子了,就是她这个生母,将来在沈家地位也不一般!最要紧是郁大少爷至今尚无子息,万一女儿有福生个儿子…… 白姨娘眉飞色舞地为女儿描述了未来的锦绣前程,最后指点她:“沈宜织那丫头是根木头,空长了一张好脸,没什么用处。你此去京城,只怕少不了要争这机会的人,若觉得一人力不从心,就拉上那丫头!我的儿,你生得这般好眉好貌,又聪明伶俐,哪里是嫁进那穷家破户去受苦的人呢!” 白姨娘当时说得信心百倍,沈宜红现在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若不是白姨娘让她带着短笛,当场为韩太太吹奏了一曲,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被剔下来了!沈宜织生得美貌也就罢了,那玉婷容貌其实不如自己,可是韩太太却偏偏说她有福相,竟然也挑上了。不过让沈宜红最忌惮的,却是后面那辆马车里,跟王玉婷一起的那个丫鬟秋晴。
第17页 第十五章 沈宜织从沉思中醒过来,看了一眼沈宜红:“妹妹方才说什么?我有些困了,竟没听真。” 昨天晚上,她也没睡好,不过原因跟沈宜红却截然相反——她是在想,怎么样才能不被挑中进平北侯府。 原本沈宜织挺遗憾的,要是当时韩太太也考考她刺绣功夫,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但转念一想,韩家是让她去当姨娘爬主子的床,又不是让她去做绣娘,女红好不好都不足以左右这结果。不过韩太太称赞王玉婷的那句话,倒让她找到了一条路。 韩太太为什么挑中王玉婷呢?论模样,王玉婷连沈宜红都比不上,更不必说秋晴和自己了,可是韩太太却夸她有宜男之相。沈宜红年纪小,不知道能不能听出这意思来,沈宜织可听出来了,王玉婷的优点就在于她年纪大些,身材已经长开了,且骨盆宽阔,好生养! 说到底,韩姨娘并不是想弄个狐狸精去分她的宠,而是想找个帮手替她生孩子呀! 既然韩姨娘的愿望是这样,那她就该反其道而行之,告诉韩姨娘:我不能生,请挑别人吧。 沈宜红眨眨眼睛:“姐姐怎么了,昨夜不曾睡好么?” “是啊。”沈宜织按着额头,“我着实有些害怕。” “姐姐怕什么?”沈宜红仔细观察着沈宜织的神色,“姐姐容貌出众,定会被选中的。” 沈宜织顿时露出害怕的神色:“妹妹快别这么说。难道妹妹愿意进平北侯府么?” “难道姐姐不愿?”沈宜红心里一喜,又怕沈宜织是在欺骗自己,盯着她看得更仔细了。 “大少爷身边有那许多女子,侯府规矩又大,我怕万一进去了,稍微做错事就会被打死的吧?” 沈宜红这下放心了。没错,这个诨号二木头的庶姐一向如此,胆小懦弱,她若不想进平北侯府,倒能做自己的一个帮手。 “姐姐别怕,若姐姐真不想入侯府,妹妹帮你就是。” “妹妹有办法?”沈宜织会信她的话就有鬼了。看沈宜红那样儿分明就是巴不得能被选中。也对,比起给半老头子做姨娘或填房,平北侯家的长子身份既尊贵,人又年轻,虽然说是身子不好,但既然韩姨娘能怀上,别人也一样能怀上。到时候有个一子半女的,也就在侯府站住了脚。这样的前程,也难怪沈宜红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现在是没有办法。不过我们见机行事,总有办法的。只是到时候,姐姐定要听我的。如今在外头,我们姐妹只有相互扶持才行呢。从前妹妹在家里对姐姐有些得罪,姐姐可莫要记恨我。” 沈宜织头摇得像拨郎鼓一样:“怎会。只要妹妹肯帮我,我一定听妹妹的话。”才怪! 沈宜红得到了保证,倒是安静了下来。马车摇摇晃晃,折腾到午后,终于到了城郊平北侯府的别庄。 四个穿着同样衣裳的丫鬟等在二门处,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却也眉清目秀,一见马车过来,便上前分别将人搀扶下车。来扶沈宜织的丫鬟笑盈盈道:“奴婢名叫采绿,是韩姨娘叫来伺候表姑娘的。表姑娘的院子已然收拾好了,想必这时腹中也飢了,先去用饭罢。” 宝兰赶紧凑到沈宜织身边:“这位采蓝姐姐,我是姑娘的丫鬟宝兰,姐姐有什么事只管叫我做。” 采绿笑了笑,指指旁边的青竹小轿:“姑娘请上轿。这别庄大着呢,到姑娘的院子还有些路程。宝兰妹妹跟着走罢,不必如此客气,说不定我们以后一起做事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别庄果然是真不小,轿娘健步如飞,都走了有一段时间,才进了一处大院子里。沈宜织一下来,发现身后三顶小轿都跟来了。采绿指着那院子笑道:“这里是群芳院,是别庄里最大的院子,专门给客人住的,能住七八人呢。姑娘在东头的菱花居,其余三位姑娘分别在藕花居、稻花居和荻花居。离得也都不远,方便姑娘们闲了说话儿。除了姑娘们自带的丫鬟,每房里还拨一个大丫鬟一个小丫鬟,另有两个婆子,是专供姑娘们使唤做些洒扫活计的。现在屋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和饭菜,姑娘快洗洗先用饭吧。” 果然不愧是平北侯府的丫鬟,这一串话脆生生说下来都不带喘气的。沈宜织回头看了看背后,果然另外三个丫鬟也都在跟自己接的人说话,估计大体意思是差不多的。 群芳院差不多有沈家宅子那么大了,虽然采绿说是能住七八人,但依着沈宜织看,挤下七八十个人都没问题的。就说她住的菱花居,大小就有五间房子:中间一处敞亮的大屋,左边厢房她住,右边厢房摆了书案绣架;两边两间耳房,一间丫鬟们住,一间做净房。这样的房子,在群芳院里就有七八处之多,更不必说整座别庄了。也难怪韩家要死死巴住平北侯府不放呢,有钱有势啊! 沈宜织在净房里好好泡了个澡。硕大的木桶,足够人整个泡进去。在沈家她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现在抓紧时间,泡了个够本。 迟到的午饭是两菜一汤加几样点心,采绿说是已然过了吃饭的时辰,若吃多了晚饭就又吃不好,可是端上来的饭菜却足够四个人吃。 沈宜织一边吃,一边打量房中的摆设。一水儿鸡翅木的家具,花纹简单古朴。并不似沈家那般摆得满屋子都是东西,但随便哪一样都是极精緻的,跟暴发户完全没得比。
第18页 采绿一直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给沈宜织布菜,但是沈宜织总觉得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着痕迹地扫来扫去,让她颇觉压力。本着装娇弱没见过世面的原则,沈宜织少少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一路上车颠得难受,吃多了怕积食。”又用可惜的目光看着桌上的点心,“采绿姐姐,这点心能留下让我晚上吃吗?” 采绿眼中果然闪过一丝轻蔑,面上却仍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姑娘若想吃点心,叫厨房晚上再做新鲜的来,这些就先分给下头的人吧。宝兰妹妹想也用好饭了,叫她上来伺候着姑娘休息,晚上好去见姨娘。” 第十六章 沈宜织一觉好睡,醒来天色已经近黑,稍微一动,肚子里就是一阵高唱空城计。宝兰靠在炕边上打盹儿,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姑娘醒了?” 沈宜织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宝兰看一眼窗台上的沙漏:“酉时了呢。姑娘好起来了,还要梳头更衣,准备去见韩姨娘。”又小声说,“奴婢偷偷藏了两块点心,姑娘该饿了,先垫一垫。” 沈宜织接过点心吃起来,感嘆道:“装不吃饭真辛苦啊,要不然还是装病吧?” 宝兰一边给沈宜织梳头一边担心地说:“装病的话,大夫一来不就拆穿了吗?” “有的是大夫诊不出来的病。”沈宜织嗤地一笑,“再说我也不是真要得什么大病,只要让韩姨娘觉得我身子弱,将来很难生出孩子就行了。” 宝兰脸都涨红了:“姑娘说什么呢!” 沈宜织嘆口气:“还能说什么?太太都把我卖出来了,难道我自己害羞就能行了?唉,宝兰,我们要是能逃跑该多好?这里的好东西那么多,随便偷一样拿出去当了就能做路费。” 宝兰瞪着眼睛:“跑?我们哪来的路引?再说就算是跑了,吃什么喝什么呢?” 一说路引,沈宜织就颓废了,摆摆手:“算了,我胡说的。采绿来叫过了吗?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姑娘睡下之后,秋晴姑娘带着她那个丫鬟采橘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带着采橘?那肯定不是胡乱跑的,多半是被韩姨娘叫去了。沈宜织心里一喜:“最好韩姨娘看上她,咱们就没事了。” 宝兰也这么想,可是转念又有些担忧:“可是,如果姑娘被送回去,太太会不会——” 对了,还有王氏那个虎视眈眈的!沈宜织简直想抓着头髮大吼一声——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为什么别人穿越就能做皇后公主,至不济也是富家嫡女或者豪门少妇,偏她就是个被嫡母标价出卖的货! “姑娘醒了吗?”采绿从外头裊裊娜娜的进来,手里捧了个小盒子,“这是韩姨娘送给姑娘的宫花。是今年宫里新扎的花样子,据说除了宫里,只赏给了平北侯府的夫人姑娘们呢。” “宝兰,快点拿来给我戴上。”沈宜织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拿着小盒子里一红一蓝两朵宫花喜笑颜开。其实不就是两朵纱做的假花么,精緻点是真的,但也没到限量版的程度。大概是平北侯府的夫人小姐们挑剩下来的。 宝兰抿着嘴把两朵宫花全给沈宜织插上了。采绿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过来取掉了那朵红的:“姑娘今天戴这朵,下次换件衣裳再戴这一朵吧。好了,韩姨娘那边等着呢,姑娘快跟我过去吧。” 沈宜织走出门,沈宜红和王玉婷已经在院子里站着说话了,看见她出来,都很热情地迎上来一起走。沈宜红挽着她的手臂,小声说:“姐姐可知道,那位秋晴姑娘早就去见韩姨娘了。” “是吗?”沈宜织装煳涂,“我都不知道呢,什么时候去的?” 王玉婷嗤了一声:“咱们刚歇下,她就去了。两位表妹不晓得,她是韩家买来的丫头,是送来伺候韩姨娘的。不像咱们,是来探望表姐的。” 沈宜织暗暗嗤笑了一声。什么表姐表妹的,还不是一样来爬床的。好像这样一说就能贬低秋晴把自己捧上去一样,看来王玉婷也很想进侯府啊。也难怪,她也是庶出,看王大太太也不是什么忠厚人,说不定将来随便把她许给什么人家。若是送给半老头子做妾,还不如来侯府呢。 因为还有侯府的三个採在旁边,话也不方便说,王玉婷说了这么一句也就闭了嘴。 韩姨娘所住的滴翠轩离群芳居不远,走过一弯绸带般的人工河,就看见了那座被柳树环绕的小院。院子里种着几本海棠,这时候还未开花,只有叶子绿得喜人,映在象牙白的窗纱上,果然是青翠欲滴。 韩姨娘斜靠在屋里的湘妃榻上,身穿藕合色长袄,随随便便挽了个堕马髻,插了一枝水晶海棠花步摇,上头缀着的水晶珠子在鬓边轻轻摇晃,果然是个身量纤纤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只可惜大概小产伤身,脸色蜡黄黯淡,虽然敷了一层脂粉,仍然制造不出光艷照人的效果。 相比之下,立在她身后的秋晴便显得格外的年轻鲜妍。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女的肌肤细嫩润泽,那种青春气息是任何脂粉都比不得的。且秋晴不愧是官家小姐出身,眉目间带着股书卷气,比韩姨娘又要大方些。虽然做丫鬟打扮,倒比韩姨娘更像是个大家闺秀。
第19页 王玉婷狠狠瞪了秋晴一眼,带头上前行礼:“给表姐请安。” “都起来吧,自家姐妹不必多礼。”韩姨娘稍稍欠了欠身,却并没坐起来,“给表姑娘们看座。”说着,目光在三人脸上慢慢逐一扫过。 沈宜织装出慌乱的模样低下头,扭着自己的衣角。采绿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也不抬头。片刻,只听韩姨娘笑了一声:“宜织妹妹怎的这般害羞?虽说咱们姊妹从前没见过,这之后就是自家人了,不必如此拘束。” 被点了名,沈宜织也只能抬起头笑笑,一副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的模样,逗得韩姨娘身边两个丫鬟都抿嘴笑起来。韩姨娘柔柔地瞪了她们一眼:“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去传饭?”她声音略有几分沙哑,并不清脆,但缓缓地说话时却柔如春水,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两个大丫鬟采芳采香带着四个婆子在外间摆了晚饭。四冷六热,还有两样粥品。韩姨娘由采芳扶着坐下,拿起筷子微皱着眉在桌上看了一周,向一样瓦罐鸡块轻轻点了点头,采香马上推了秋晴一下:“还不快给姨娘布菜?” 秋晴怔了一下,采香已经掐了她一把,将舀汤的银勺塞到她手里:“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这些从前都没人教过你?” 秋晴咬了咬嘴唇,走过去舀了一勺汤,又舀出两块鸡块在甜白瓷碗里,送到韩姨娘面前。韩姨娘却只瞥了一眼,淡淡道:“我不吃鸡腿肉。” 第十七章 韩姨娘这话说出来,采香马上说:“鸡腿肉太硬,姨娘喜欢鸡翅,下次要记得。快点给姨娘换了。” 秋晴低着头,把碗里的鸡肉放回去,重新舀上两只鸡翅再端回来。沈宜织三人端正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出。从侧面可以看见秋晴一直咬着嘴唇,樱桃般的唇上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韩姨娘看都不看一眼,待秋晴把碗拿过来,才道:“这汤太油腻了,看着没胃口。拿那个金乳酥来。” 秋晴嘴唇咬得更紧。采香毫不客气地又掐了她一把:“没听见姨娘说话吗?还不快去呢!” 秋晴只得拿了银筷再去挟。那金乳酥似乎是用牛奶鸡蛋做的什么软糕之类,放在油里炸酥了的,用筷子一挟就容易破碎。秋晴挟了几次都没能挟上一块完整的来,光润的额头渐渐见汗。 韩姨娘脸色一沉,采香立刻过去把秋晴一推:“真是没用!连挟菜都不会。也不知要你来做什么。”亲自拿了一双象牙筷挟起一块完整的金乳酥放到碟子里,再奉到韩姨娘面前。 秋晴脸色阵青阵红,低声道:“我从前没学过这个——”话犹未了,采香已经回手又拧了她一把:“什么你呀我的,在姨娘面前也敢说‘我’?既是来伺候姨娘的,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再胡说八道,就要掌嘴了。” 秋晴嘴唇微微颤抖,强忍着眼泪低头道:“是奴婢失言了。” 韩姨娘轻轻嚼着金乳酥,这时候才抬了抬眼皮,淡淡道:“你从前是官家小姐,没学过这个倒也不错。可如今是奴才了,就要学奴才做的事。不管什么时候,记着自己的本份是什么,这才是要紧的。”说着,目光缓缓一扬,似有意似无意,从沈宜织三人面上掠过。 这就是下马威啊!沈宜织装出一脸傻样,小心翼翼地觑着韩姨娘的表情,随时会哭出来似的。韩姨娘的目光在她脸上略顿了顿就移开了,倒是仔细看了看沈宜红,随即微微点头:“妹妹们怎么不动筷子?喜吃什么,让丫头们布菜。” 沈宜织三人诺诺连声,这才拿起筷子。沈宜织是真饿了,菜色又精緻,于是顾不上别的,加紧开动。韩姨娘只略略动了几筷子,吃了一块金乳酥,一小方冰糖肉,几片香菇,又喝了半碗红枣粥,就放下了筷子。她一放下筷子,沈宜红和王玉婷也忙不迭地停了手。沈宜织心里暗骂,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冰糖肉,把碗里的粥喝净,也跟着停下了。 韩姨娘看样子挺满意,对身后的采香点了点头:“你们收拾下去吃饭吧,上几杯茶来,我跟妹妹们说说话。” 采香答应一声,扯了秋晴一把:“走啊,这会子不吃,晚上可没夜宵给你。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呢……”嘴里一边嘀咕,一边扭着细腰走了出去。 韩姨娘说是要跟她们说话,其实就是坐在那里,让她们挨个儿说说自己的事。王玉婷年纪最长,抢着第一个开口,无非是自己如何在家中孝敬嫡母,每日学着绣花做鞋云云。沈宜红歪头听着,忽然笑道:“婷表姐,我二姐姐扎的花样子是最好的,改天你们倒可以相互切磋呢。” 王玉婷早听说过沈宜织擅长刺绣,脸上不由得就僵了僵。她虽会绣花,会做鞋,可是限于天赋,其实手艺也就是尚可,哪里比得上沈宜织呢。这会子听沈宜红拆台,不由得心里暗恨,勉强笑道:“正是呢,早听说二妹妹会绣花,改天要向妹妹请教。” 沈宜织低着头道:“妹妹上次病了一场,也不知是不是烧坏了脑袋,绣花的事竟然一概忘记了,还要表姐得了空教我才好。” 沈宜红暗骂沈宜织烂泥扶不上壁,但想想沈宜织看来是真无意入平北侯府,总是少了个劲敌,便不由得又有些宽心,笑盈盈道:“姐姐身边的宝兰就会绣花,姐姐常常跟她重学着,总会想起来的。”随即便低头有些惭愧似地轻笑道,“妹妹就惭愧了,只顾着跟姨娘学弹琴吹笛,这些女红竟没好生去练。”
第20页 韩姨娘半倚着湘妃榻听她们说话,这时候淡淡一笑道:“原来红表妹精于丝竹么?采碧去拿支笛子来。” 采碧就是分配给沈宜红的那个侯府的丫鬟。这四个丫鬟采绿采青采碧采橘,本来也都跟采芳采香一样,是在韩姨娘身边伺候的,闻言便应了一声,转身去拿了一支长笛进来。沈宜红试了试音,果然就吹了一支曲子。笛声悠扬婉转,韩姨娘听罢,嘴角便弯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来:“果然不错。” 王玉婷心里嫉妒得跟火烧一样,暗恨王大太太苛待庶女,既不许读书也不请针线师傅,更不必说学什么琴棋书画了。又暗恨自己的生母蠢笨,竟不能如沈宜红的生母一样教自己点什么,以至于眼下竟然无可夸耀。心头火压了又压,终究还是没忍住,凉凉道:“妹妹这曲子,姐姐听着怎么跟昨日在韩夫人面前吹的那首差不多呢。” 这分明是说沈宜红其实只会吹一首曲子,专门捡了这种时候拿出来显摆。 沈宜红心中大怒,面上只装诧异,含笑道:“婷表姐怎说这话?这两首曲子完全不同,怎的表姐竟听不出来吗?早知道妹妹再捡一首更简单的,如此姐姐便能听出来了。”其实是在讽刺王玉婷不解音律。 韩姨娘身子尚未復原,听了一会儿众人说话便面露倦色。沈宜红善会察颜观色,连忙起身道:“表姐怕也累了,来日方长,我们就先告退,表姐好好休息才是。” 韩姨娘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表妹有心了。既这么着,你们就先回去吧,赶路过来,想也累了,都早些歇下。我这里并用不着每日过来,这园子大得很,你们让丫头们服侍着,也可以在园子里走走。若有什么事——丫头们会告诉你们。” 这意思就是说,在这园子里玩儿可以,但是要听分配给你们的那几个采的安排。沈宜织等人均心知肚明,都应着声退了出来。 离了滴翠轩,王玉婷脸拉得老长,忿忿在前头走。沈宜红也不在意,搂了沈宜织的手臂只管走,边走还边谈论今日晚饭哪道菜最好。一直到群芳居门口,才各自分手。 第十八章 沈宜织回了自己屋子就躺倒在炕上,摸着肚子惬意地舒了口气。能在这别庄上多吃几天饭也好,到底是侯府,饭菜比她在家时分到的那些简直是天壤之别。 宝兰抢着干活,对采绿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捧得采绿十分舒服,看着沈宜织散开了头髮,又准备了点茶水,也就自己下去歇着了,由着宝兰伺候。 宝兰直看着采绿去耳房歇下了,这才松了口气将门关上。丫鬟们值夜都在门边摆一张竹榻,沈宜织向炕里滚了滚道:“别在那门边上吹风,上炕来咱们好说话,横竖别让采绿知道就行了。” 从前在沈府西小院里,因份例内的炭不够用,每到冬天宝兰时常跟沈宜织一张床上挤着取暖,是以此时也不推辞便上了炕,小声道:“姑娘,我怎么看着韩姨娘很不喜欢秋晴呢?” 沈宜织嗤笑了一声:“谁会喜欢?说是找个帮手,其实还不是找个来分宠的?不光秋晴,我们四个人她哪一个也不会喜欢。只不过秋晴长得美貌,气质又好,所以她最忌惮罢了。” 宝兰想了想道:“那秋晴怕是选不上了吧?” “恐怕正好相反。”沈宜织回想了一下韩姨娘今天晚上的作派,“今儿晚上她安排这场下马威,无非是在警告我们都要安分守己,即使将来得了宠,也别想着跨过她去。论起来,我们四人当中是秋晴身份最低,也最好拿捏。且秋晴样样都好,更容易得宠,所以她要用人,最好就是用秋晴。” “那为什么还——”宝兰想不明白,“既要用,不是该好生笼络着吗?” “傻丫头。”沈宜织戳了宝兰的脑门一下,“秋晴是什么身份?她是官奴,别说嫁人为妻,就是做妾都是贱妾,一个不合心意就打杀了也行的。韩姨娘便不笼络她,她能怎样?” 宝兰喃喃地说:“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原本是个官家小姐的……” “如果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官家小姐,韩姨娘会用她吗?她瞧不清自己的身份,到了平北侯府,别人能容得了她吗?”沈宜织嘆了口气,“韩姨娘当面这样折辱她,只怕就是因为想用她,所以才要把她身上的傲气打掉。说不定,韩姨娘最看好的就是她,毕竟又有容貌又有气质,平北侯家大少爷大概就喜欢这样子的,你看韩姨娘就知道了。” 宝兰若有所思:“姑娘这么一说,秋晴跟韩姨娘还真是有点像……” 沈宜织笑了笑。郁大少爷子嗣艰难,韩姨娘能怀上孩子说明还是很受宠的,所以就找一个跟自己很像的人来帮忙。这固然是条捷径,可是韩姨娘看见一个跟自己相似的人站在面前,心里会痛快吗?秋晴大概是她们四人中最有可能被挑中的,但恐怕也是最要吃苦的一个。 其实说起来,韩姨娘自己何尝不是官家小姐?就因为是个庶出,就被送来做妾。虽说是平北侯府里,但再贵的妾也不过是个妾,否则何以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沈宜织可不相信她小产是一时疏忽。要知道,郁大少爷多年无子,这一旦生下儿子就是个宝贝蛋,韩姨娘自己能不小心吗?
第21页 宝兰想不到这么多,只是觉得松了口气:“那韩姨娘就不会挑中姑娘了吧?” “是啊。”沈宜织也放松了一点,“我想她总不能把四个人都留下,顶多留两个。玉婷说不定有希望。” “为什么?”宝兰有些惊讶,“婷姑娘还没红姑娘漂亮呢。” “可是韩姨娘更需要有人尽快帮她生个孩子。”沈宜红才多大呢,指望她生孩子,至少还得过两年。但王玉婷却是十六了,说起来在这个时代是可以生孩子的了。 “难怪姑娘说要装病。”宝兰嗤嗤笑起来,两人在炕上小声笑成了一团。沈宜织打了个呵欠:“睡吧,明天咱们去逛逛园子。难得出来一次,好好玩一玩。将来回了沈家,恐怕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一说起回沈家,气氛就沉了下来。宝兰愁着眉:“虽然挑不上是好事,可是真要是挑不上,太太回去还不定要怎样呢。” “这倒也是……巴上了平北侯府就有无数的好处,如果我和宜红都没挑上,太太肯定气死了。”王玉婷肯定会给王家带来好处,可沈家就未必沾得上了。 “奴婢看红姑娘倒是很起劲。”宝兰犹豫着,“不然——姑娘想个办法让红姑娘被挑上。这样至少太太不会太生气。” 沈宜织摆摆手:“可别。平北侯府就是个火坑,可是如果不进去,回了沈家未必不是另一个火坑。愿意跳哪一个,只能宜红自己选,我不能在后头推她一把。”她嘆口气,“何况,我自己还不知道将来往哪个坑里跳呢。” 宝兰也不说话了。沈宜织躺了一会,忽然问道:“宝兰,你知不知道有没有女子自立门户的?就是家里没男人的那种。” 宝兰为难地说:“奴婢从进了府里就再没出去过,外头也早没亲人了……不过奴婢倒记得,把奴婢带进府的那个人牙子是个寡妇,她家里就没男人,也没儿子,不知算不算自立门户?” “寡妇——”难道她要当了寡妇才能自己过吗? 宝兰拼命地回想,半天不太确定地说:“奴婢好似听府里大姐姐们说闲话的时候说起过,也有被夫家休了,娘家又不要的,也有自己过的。” “被夫家休了?”沈宜织精神一振,这条路子似乎好走一点。 宝兰点头:“人家都说,初嫁随父母,再嫁由自己。丈夫死了,或者被夫家休掉的,再嫁就可以自己选。不过若是被休,娘家又不要,多半都去上吊投河了,也有去当姑子的。” “为什么要上吊投河?” “因为过日子难哪。家里没男人,常有些地痞上门欺负的。”宝兰回忆着,“记得那年府里有个姐姐,她有一个姨妈就是的,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了,娘家爹娘早死,嫂子不许她回家。村上无赖又时常去生事,最后没办法,跳河死了。” 原来这条路也很难走……沈宜织痛苦地扶额。天啊,难道她只剩下被王氏卖这一条路了? “睡觉!”沈宜织一把拖过被子蒙头盖上。明天再来想,总之她一定要想个办法出来,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那个……听说这里的留言要大家登陆才能算数的……啊啊啊,打滚求登陆留言哪,周六和周日都是双更的,求登陆,求留言……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沈宜红就过来找沈宜织了。 “我问过采碧,说这别庄好大的,群芳居往西的这几处地方都许我们去走动。二姐姐,我们去走走可好?” “好啊。”沈宜织也想去走。这个身体实在有点太弱,急需锻鍊。这里又没有什么健身器械,就只剩走路最好用了。 “婷表姐不去吗?” “她呀,自己一早就出去了。”沈宜红轻轻哼了一声,接着上前亲热地拉住沈宜织的手,“表姐就是表姐,隔着一层肚皮,怎么会跟我们一条心?难道昨天晚上姐姐没看出来,她在韩家表姐面前是故意炫耀吗?” 沈宜织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小声说:“反正我也不想去侯府。” 沈宜红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沈宜织不想去,她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可是这二木头,怎么就不知道跟她一起来对付王玉婷呢?眼珠一转,她拉着沈宜织走出去,压低声音问:“姐姐真不想去侯府?” 沈宜织把头摇成了拨郎鼓。沈宜红轻咳了一声,目光四下里转了一下,发现采绿和采碧都落在后面说话,身边只有自己的丫鬟宝竹,便悄声道:“可是姐姐有没有想过,万一婷表姐进了侯府,说不定会把你也带进去的。” “为什么?”沈宜织装出惊慌的表情。 “为了找个帮手呀。”沈宜红一撇嘴,“我的好姐姐,你还没看出来吗?虽然说韩家送我们来,是为了让我们帮着韩姨娘的——”她连韩家表姐也不叫了,“可是真要是进去了,谁不为自己打算?就说婷表姐吧,她如果被选进去了,难道她不想得宠,就想一辈子被韩姨娘踩着?姐姐,你觉得韩姨娘对咱们好吗?” “还,还好吧……” 沈宜红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昨天晚上韩姨娘那些话,可不只是说给秋晴听的呢。韩夫人说得好听,如果进了侯府生下儿子就能母凭子贵,那都是骗我们的呢!”
第22页 哟,看来沈宜红当真不笨嘛,小小年纪就能想得到这一点了。沈宜织真心佩服古人,想她自己前世十三岁的时候懂什么呀,只记得看动画片了吧。 “妹妹这个话……”沈宜织摆出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姐姐不太懂……” 沈宜红跟她靠得更近,小声道:“姐姐你听说过借腹生子吗?” “生,生什么……”沈宜织一脸的羞涩,看得沈宜红真想给她一耳光,思及自己的计划,又只得强忍下去:“这么说吧,假如我们被挑进侯府,真能生下儿子,这儿子多半也就被韩姨娘抱去养了。到时候她如果善心一点呢,我们还能过日子,如果心狠一点,恐怕就不会让我们活着了。” 沈宜织悚然一惊——这确实很有可能! “姐姐想,如果有儿子就能得宠,韩姨娘是想自己得宠呢,还是想让别人得宠?”沈宜红观察着姐姐脸上的表情,越说越有信心,“我们知道这个道理,婷表姐难道不知道吗?她想进侯府,可不是想去被人害死的。” 沈宜织连连点头:“那,那我不想进侯府呀!” “只怕到时候由不得我们呀。婷表姐必然不想一直被韩姨娘压着,可是她在侯府里有什么根基呢?一个人斗不过韩姨娘,她必然要找帮手。说起来,她的帮手从哪里找?不就是找姐姐你吗?” “为,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你笨!好骗! 这些话沈宜红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柔柔一笑:“就因为姐姐你太善良啦。秋晴比婷表姐漂亮又有气质,婷表姐自然不会找她;我昨儿晚上又跟婷表姐闹了气,必然也不会找我。那就只有姐姐你了。何况你脾气好,人又善良,将来进了侯府,只要婷表姐找你帮忙做什么事,你能拒绝吗?到时候有了好处是她的,出了事怕就是你顶罪了!” 别说,要是原本的沈宜织,说不定真被吓住了吧?沈宜织心里暗暗吐着槽,脸上却一派紧张:“那,那怎么办?我不想进侯府呀。” “只要婷表姐进不了侯府,让秋晴进去,那就没我们什么事了。秋晴跟我们不认识,一定不会想到拉我们进去的。” 嗯,到时候就是你进侯府了吧?秋晴一个人恐怕还不行,身份又低,韩姨娘如果想再稳妥一点,十之八九会从三个“表妹”中间选一个的。既然王玉婷不行,那沈宜红成功的希望就又大了一些。当然,如果到时候自己碍了她的事,她也一定会下手设计自己的。 “那,那怎么样才能不让表姐被选中呢?” “这我现在也没有想好。”沈宜红暗自得意,“不过,姐姐应该让韩姨娘看看,你的绣花比婷表姐强多了。” “可,可我真的忘记了呀……”沈宜织扭着衣角,“再说,万一韩姨娘觉得我绣得好,把我挑进去怎么办?” 沈宜红被噎了一下:“怎么可能!挑姨娘又不是挑绣娘,不会因为绣花好就被选中的。” “那绣得不好一样会被选中啊,表姐绣花不好又能怎么样呢?” 沈宜红真是要被气死,恨恨地甩开沈宜织的手:“妹妹有点儿不舒服,姐姐先逛着园子,妹妹歇歇再来。” “哦,那妹妹你要好好歇息啊。”沈宜织一脸傻相的看着沈宜红走了,松了口气。这下终于可以好好逛逛园子了。 “姑娘——”采绿赶上来,“红表姑娘怎么回去了?” “妹妹说身子不舒服。” “哦,是走了好一段路了,姑娘累不累?要不要也回去歇着?”采绿实在不耐烦陪着沈宜织逛园子,有这时间她只想歇着。 “我还想去看看。妹妹说,采碧姐姐说了,从群芳居往西边的地方都许我们走动的。” 采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侯府的别庄这么大,从群芳居往西有一处桃花林,一个小荷花池,还有几处假山,要都走动起来远着呢。她刚上脚的新绣鞋,可不是跟着去踏泥的。 “可是奴婢还有活计要做呢。”若不是采碧多嘴,她完全可以说那些地方不许沈宜织去走的呀! “那采绿姐姐先回去?”沈宜织无辜地眨巴着眼,“我认得路,能自己回去。” 采绿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那姑娘早些回来,可别乱走迷了路。这时候正是春天,树林子里蛇虫都出来了,小心被咬!”这乡下丫头,被咬一口才好呢! 第二十章 摆脱了采绿,宝兰也长长松了口气。别庄里很大,但是除了日常洒扫看守庄子的僕役,就只有韩姨娘带来的人,整个园子都十分宁静,甚至不时能听到鸟鸣,真是太好了。 “这园子真不错。”虽然心事重重,沈宜织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也不由得感嘆。 石板年代久远,缝隙里已经生出青苔。路两边皆是各种花木,此时已近仲春,叶绿花红,悦人眼目。许多湖石假山点缀花木之间,真可谓是步步生景了。 “姑娘看,那不是秋晴吗?”宝兰忽然拽了沈宜织一下。两人已经走近前方的荷花池,此时荷花未开,只有绿生生的荷叶铺满池塘。秋晴穿着一身湖绿衫子坐在湖边,乍一看还真难分辨,“她做什么呢?”
第23页 “我们看看。”沈宜织带着宝兰隐到几棵树后。但是等了一会儿,秋晴也并没做什么,只是坐着。 “咝——”身后的宝兰传来轻轻的吸气声,沈宜织一回头,只见宝兰正挠着自己的手背,那里已经红肿了一片。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就忽然痒了起来。”宝兰自己也煳涂着呢。 沈宜织抬头看了看她们用来藏身的树:“哦,你对漆树过敏!”侯府这别庄还真是物种丰富,南方的漆树都有种植,只是气候不对,生长得又瘦又矮,乍一看都没认出来。 “什么……敏?”宝兰听得稀里煳涂,总觉得姑娘大病一场之后变了许多,有时候说话都有些听不懂了。 “这个是漆树,有些人碰到就会起疹子。”沈宜织拉住宝兰,“不要挠。看你这样子还不是很厉害,过一天大概就会消下去了,挠破了就不容易好了。” “姑娘怎么认识这个树?”宝兰转头看着身边的漆树,“奴婢小时候在乡下都没见过……” 是啊。这是野生种的大木漆树,一般生长在高山地带的森林里,在长江流域多一些。宝兰所说的乡下大概就是个丘陵地带,没见过很正常好嘛。只是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仿佛是以前听哪个婆子说起过。这东西有人碰上没事,有人碰到就有反应,严重的会长得满身都是疹子。”说起来,侯府居然在别庄里种这东西,未免太危险了吧。 “沈二姑娘怎么在这里?”秋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荷花池,已经走上了石板路,“宝兰妹妹的手怎么了?是碰上漆树了吗?” “秋晴姑娘识得这个?” “从前我家乡那里尽有。”秋晴看了看宝兰的手,“这尚无大碍,若实在痒了,用薄荷叶与绿豆煎水洗洗也好。若不洗,到了明日大约也就消了。” “多谢秋晴姑娘了。”沈宜织装傻,“这般害人的东西,怎的竟种在这别庄里呢?” “并不是所有人碰了都会起疹子。大约是种树时杂在树种里带进来的,从未有人注意吧?且种在这里,等闲人也碰不到。”游园子的夫人小姐们,谁会放着石板路不走,跑到树丛里来? 沈宜织只当没听懂:“秋晴姑娘怎么是一个人?采橘姑娘呢?” 秋晴微微低了低头:“采橘姐姐在房里刺绣,我看今日天气好,出来走走。”昨夜回了荻花居,采橘就对她明白说了:“想你既来了,就该知道是来做什么的,拿这副小姐样子给谁看呢?官奴就是官奴,姨娘若不抬举你,一辈子都只是个奴婢!你自己好生想想,是欢欢喜喜跟着姨娘呢?还是情愿回韩家去做奴婢。” 方才在荷花池边,她有一瞬间真的想跳下去。父亲贪污,可是他贪来银子全被宠爱的妾室花销了,而她的母亲虽身为正室,却一直被抛在乡下。她没有享过一天福,可是到了父亲事发满门被抄的时候,她这个妻子却逃不过去。 母亲死在大牢里,倒是省得受了发卖的羞辱。她一度也想自尽,自己容貌美丽,若被卖为官妓——只怕生不如死。只是最后被韩家买下,让她松了口气。这一口气一松,死的决心便消散殆尽,再提不起来。 初到韩家,她确实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丫鬟,好生服侍买下她的韩家三少奶奶,却不想原来三少奶奶买她,只是为了让她去另一家人家里做妾。 其实这也好吧,一个官奴,就是不做妾将来也不能正经嫁人,生了孩子都是奴婢,倒不如去侯府拼一条出路。她正是抱着这种思想来的别庄,却被韩姨娘见面就来了一次下马威。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做个丫鬟并不容易,原来伺候人——居然是这样的屈辱和任人宰割。 只是,她没有去死的勇气了。她还年轻,铜镜里映出来的脸堪称花容月貌,这样的大好年华自尽,她不甘心!可是一个病秧秧的大少爷,又能给她多少前途呢? 沈宜织看秋晴脸上阴晴不定,摸不准她在想什么,就装痴卖傻地一笑:“这园子真漂亮,秋晴姑娘可要一起走走?” 若换了往日,秋晴并不愿跟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们一起,然而今日她心里憋闷得难受,倒想找个人略说几句话,便转身随着沈宜织主僕慢慢地走,随口问道:“沈二姑娘家住何处?” “在,在桐城。”沈宜织回答的时候心里在落泪——如果此桐城乃彼桐城该多好啊,就是身无分文她也能回家去的,可惜……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相差的不仅是距离。 “哦。”秋晴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依她昨日看来,沈宜织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且心思驽钝,连韩姨娘的下马威都未必全看得懂,只是一味胆小罢了。这般的人,实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听说二姑娘的针线极好?”总不能问她经史子集曾读过哪些罢。 为什么人人都要问针线!沈宜织暗自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只要有时间就要开始做针线! “我,我大病过一场,宝兰说我高热昏睡了好几天。醒来有好多事都不记得了,现在拿起针来都觉得怪生的……” 秋晴不由得有几分怜悯:“什么病这般重呢?二姑娘莫着急,总会慢慢都记起来的。”
第24页 那是不大可能喽…… 沈宜织心里想着,却频频点头。三人沿着石板路已经走过荷花池,到了那片桃花林边。忽然听有个男子声音带笑道:“什么事慢慢都会记起来?” 三人吓了一跳同时转身,便见桃林里闪出一个年轻男子来,二十左右的年纪,手中纸扇轻摇,一派风流潇洒的模样。 第二十一章 宝兰惊唿出声,连忙挡在沈宜织面前:“你是什么人?” 年轻男子一身翠绿色的织锦袍子,上头暗银色的宝相花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他身后是粉云般的早桃花,倒是衬得他面白如玉,眼如点漆,活脱脱一个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天气还不热呢,他手里就执了一柄象牙骨摺扇,上头的白玉蟾蜍扇坠润泽如脂,显然价值不菲。 听见宝兰的喝问,这人半点不着急,手里扇子轻轻摇了两下,嘴角一弯:“这话该我问你们吧?你们又是什么人哪?” 沈宜织赶紧拉了宝兰一下。这是侯府的别庄,普通人谁敢随便闯进来?而且看这年轻男子穿戴贵重,皮相气质也都还不错,没准就是侯府的什么人呢。宝兰要是得罪了他,没准要倒霉的。 宝兰有些紧张,硬着头皮说:“这里是侯府的别庄,你——随便乱闯是有罪的!” 年轻男子摇着扇子笑道:“你怎知我是乱闯?何况你们——也不是侯府的人哪?”说着,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最后落在秋晴身上。 沈宜织轻咳了一声,向宝兰道:“我们回去罢。” 宝兰巴不得这一声,扶着沈宜织就走,秋晴也跟在后头。那年轻男子倒也并没有阻拦,只笑道:“慢走。” 一直走到看不见人的地方,宝兰才小声道:“姑娘,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也不关我们的事。” “那,那我们要不要告诉韩姨娘?” “我觉得还是该说一声,毕竟这里闯进陌生男子可不好。秋晴姑娘说呢?”沈宜织想了一下,转头问秋晴。这可得商量好了,别她这里瞒着,后头秋晴去坦白了,倒显得她有什么心思似的。 秋晴果然踌躇了:“若说出去,只怕于我们——”说起来,谁让你们乱走呢? “可是若姨娘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 “只我们三人知道,我们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那秋晴姑娘的意思是不说?” 秋晴也不是个笨的,立刻说:“我只是怕坏了姑娘的闺誉,说起来我一个丫鬟倒不怕什么。若不然就去禀报了韩姨娘罢。” 闺誉?都被送来爬床了,还扯个毛的闺誉。沈宜织装傻充愣地说:“那,我还是去对采绿姐姐说一声吧。秋晴姑娘要不要也对采橘姐姐说一下?”是对采绿说,不是对韩姨娘说。至于采绿去不去报告,那是采绿的事了。不过,纵然韩姨娘到时候要责怪,采绿和采橘也逃不过一个服侍不周或者看守不力的罪名。 秋晴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来:“姑娘说的是,我这就回去跟采橘说。” 在群芳居门口分了手,沈宜织一进菱花居,就见采绿百无聊赖地在窗下吃点心,见沈宜织回来,懒懒站起来道:“姑娘怎么玩了这么久?不累么?” 沈宜织装出一副惊慌神色:“方才,方才在桃花林那边,撞见一个陌生公子……” 采绿听完也有些变了脸色:“姑娘怎么——”待要埋怨沈宜织,又是采碧说过那边林子可以去游玩的。待要去报告韩姨娘,自己又没跟着去,不免有些失职。两难之下,不由得有些无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才想起来问:“那陌生公子是何模样?” 宝兰形容了一番,采绿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想了又想还是道:“这事姑娘可别说出去,我,我去去就来。” 宝兰扒着窗子看她出去:“姑娘,她去了荻花居。” “随便她去吧,这人肯定是她认识的。” “会不会——会不会此人就是侯府大少爷呢?”宝兰带着几分希冀问道。 “会吗?”沈宜织暗想可千万别是。要是侯府大少爷这么一副轻佻样儿,那侯府真是前景堪虞了。 “说不定是呢……”宝兰托着腮,眼光有点迷濛,“若果真是的,姑娘倒也可以……” “说什么呢!”沈宜织低声一喝,将宝兰从幻想中惊醒,吓了一跳,连忙要跪下来:“姑娘,宝兰失言了!” 沈宜织伸手把她拽起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巴不得那大少爷样样都好,我跟了他,总好过被太太卖给那等半老头子,可是?” 宝兰连连点头。 沈宜织不觉苦笑:“你这丫头,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你看韩姨娘怎样?” 宝兰不解道:“韩姨娘?自然是好的。” “她生得美,又读过书,还是知府的女儿。就这么着,怀了个孩子都养不住。你说那侯府里,我若进去了会怎样?” 宝兰并不是呆子,沈家也同样有妻妾争风,只不过王氏打骂尽有,却没杀过人,是以宝兰一时竟没想到罢了。此刻听了沈宜织的话,不由得脸上变了颜色:“姑娘是说,韩姨娘的孩子——”
第25页 “嘘!”沈宜织竖起耳朵听听外头并没动静,才低声说,“你知道就好,千万不能说出来。我告诉你,侯府勾心斗角的事太多,越是这种勛贵人家,里头的脏的臭的越多。就是嫁个乡下穷汉,也不能嫁到侯府里来。纵然今日遇到的真是大少爷,你也万不可被蒙了心!” “宝兰知道了。”宝兰吓得呆呆的,连连点头。正要再说话,只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采芳掀了帘子进来,见只有沈宜织二人,不由得道:“怎么只姑娘在这里?采绿那丫头跑到哪里去了?” “采绿姐姐去荻花居了。”宝兰连忙站起来,“采芳姐姐怎么来了?快请坐下喝口茶。” 采芳抿嘴一笑:“表姑娘面前,哪里有我们做奴婢的座位呢。是夫人和大少爷来了,姨娘让表姑娘们都收拾一下,过去请安。” 宝兰茫然道:“夫人?” 采芳道:“是侯夫人和大少爷。姑娘这就收拾起来罢,奴婢再去另外两位表姑娘处说一声。”便自己打帘子出去了。 宝兰吓了一跳,赶紧去找衣裳,一面偷看了沈宜织一眼,小声道:“姑娘,那真是大少爷!” 沈宜织只淡淡回了一句:“管他是谁。到时候看着秋晴,她若说破,我们也说破,她若不说,我们也不说。” 采绿片刻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帮着沈宜织收拾,最后低声道:“姑娘,今儿在桃林那事,奴婢去与姨娘说罢。” 沈宜织点点头:“我听采绿姐姐的。”由采绿采橘去说,自然可以把话说得于她们自己有利一些。横竖沈宜织不过是逛个园子,要挑也挑不出大错来的,就随她们去吧。 第二十二章 梳妆好了,几人一起聚在群芳居院子里,采芳一挥手,外头抬进来三顶竹轿。王玉婷忙笑道:“采芳姐姐,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们到滴翠轩这几步路还走不得吗?要劳动姨娘给安排轿子,可怎么使得。” 采芳微笑道:“不是去滴翠轩。夫人与大少爷住在蘅香院,离这里不近呢。姑娘们都上轿吧。” 沈宜织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那两人。王玉婷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春衫,腰是腰胸是胸。她年纪已经十六岁,身材已经凸凹有致,故此王苹叫人给她做的衣裳特意的做得上衣略窄一些,越发显得胸部丰满。头上梳着高髻,插了镶绿松石和猫儿眼的簪子,耳朵上更坠了两颗翡翠坠子,走动之间摇摆不定,别有风致。 沈宜红却穿了件玫瑰红的长褙子。她倒是人如其名,穿红色格外显得精神。那玫瑰红略有几分浮艷,然而她年纪小,穿起来就只显得娇嫩。挽了斜斜的堕马髻,插着一枝小巧的鹦鹉赤金钗,旁边还插了韩姨娘送的宫花。那长褙子特意在腰间收了收,加上下头窄幅的象牙白色裙子,行动起来如同弱柳扶风,与王玉婷站在一处,真有燕瘦环肥之妙。 轿子一路抬出去,轿娘们步子极大,竹轿也就免不了上下颠动。沈宜织心下暗喜,这又有装病的好理由啦! 还真是走了不短的路,沈宜织把帘子撩起一点点儿往后看看,宝兰她们居然都没有来,只有韩姨娘给的三个采跟着,秋晴却是不见影儿了。这是啥意思?难道今天不把秋晴送出来?韩姨娘觉得她还没调教好? 沈宜织还没想明白呢,轿子已经在蘅香院外头停下了。三人下轿,采绿等人一个伺候一个,上前来帮她们拉平衣裳上坐出来的褶子。沈宜红转头端详了一下沈宜织,轻笑一声:“姐姐怎的打扮得这样素净?”伸手拿下头上的宫花,上前一步给沈宜织戴上,“这宫花颜色到底鲜亮些,表姐送的是好东西,二姐姐也该戴上才是。”侧头端详一下,“瞧,这才显得姐姐颜色好。” 好你妹啊!穿一件湖蓝色的袄子,戴着水晶莲花步摇,然后插上一朵红玫瑰宫花?红配蓝,讨人嫌,再没有比这更俗气的了!不过,这倒正中沈宜织下怀,摸了摸宫花,露出欢喜的笑容:“多谢妹妹。” 采绿的脸色十分难看。因沈宜织的装束都是她和宝兰一起收拾的,为的让沈宜织显得清雅,湖蓝色也更衬她莹白的肌肤。现下倒好,一朵玫瑰红的宫花算是全破坏了。她正想上前替沈宜织拿下来,院子里头已经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嬷嬷:“三位表姑娘来了?请进吧。” 采绿知道这是周嬷嬷,侯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嬷嬷之一,虽然比不上贴身伺候的吴嬷嬷总在内房走动,但也是她们这些姨娘房里的丫鬟们紧着巴结的人物。当即不敢乱说乱动,堆起笑脸屈膝行礼道:“怎么劳嬷嬷出来了?” 周嬷嬷目光已经在沈宜织三人身上打了个转,待看到沈宜织头上的玫瑰宫花,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并不回答,只道:“快进来吧。”转身昂然入内,“夫人,几位表姑娘来了。” 门口小丫鬟打起湘妃竹帘,王玉婷为首,三人鱼贯而入。沈宜织稍稍抬抬眼,只见居中坐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头上梳着端正的螺髻,只左右插了四根象牙簪,那簪头不过手指粗细,细细看去却雕着层层叠叠的桅子花,技艺实在精湛,且衬得那头髮乌黑髮亮。簪头上各镶了一颗指肚大小的红宝石,又极为亮眼。只这四根簪子,足以表示此人的身份之富贵。耳朵上的坠子是赤金镶硬红宝石的,宝石也有指肚大小,跟簪子恰好相配。
第26页 头上装饰简单,身上的衣裳却是极富丽的料子。紫红色织二色金团花牡丹的褙子,下头浅色云纹八幅裙,沈宜织三人下拜行礼的时候,还看见那裙下微露的绣鞋尖上镶着黄豆大小的珍珠。果然平北侯府不是一般二般的富贵啊! 侯夫人正端着粉彩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水面上的茶沫,似乎根本没看见眼前跪下去三个人。屋里一片寂静,丫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片刻之后,还是韩姨娘小心地向前挪动了一步,柔声道:“夫人,这就是我娘家那边三个表妹。” “哦——”侯夫人将茶杯放下,仿佛才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叫身边的丫鬟们,“还不快上去扶起来?” 沈宜织三人哪里敢等丫鬟上来扶呢,纷纷自己站了起来。侯夫人目光一一掠过,点头笑道:“都是好的,三朵花儿一般。都叫什么名字哪?” 韩姨娘指着挨个儿说了,侯夫人微微眯着眼睛听了,忽然问:“我听说你娘家有个姨娘是姓王的?” 韩姨娘顿时涨红了脸。按理说,虽然她自己也是姨娘出的,但姨娘的亲戚是不能算亲戚的,只有正室韩夫人那边的亲戚才算。王玉婷三人全是王苹的亲戚,真正论起来,根本不能算韩姨娘的表妹的。 王玉婷却没听出来,反而欣喜地抬头道:“夫人说的是,王姨娘是小女的姑母。” 韩姨娘恨不得捂上她的嘴叉出去,怒道:“夫人没让你开口,哪里学的这么没规矩!” 王玉婷本想跟侯夫人攀个亲近,却落了一通训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低下了头。侯夫人倒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道:“姨娘家的,倒也罢了。” 这姨娘两个字,不知道是在说韩姨娘还是在说王苹,但其中的轻视却是连王玉婷也听出来了。她眼泪几乎就要冲眶而出,拼命忍住了,胸脯却不由得微微起伏。她本来穿了一件稍稍有些紧窄的衣裳,胸脯这一起伏,侯夫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落了上来,看了看,笑了一声:“把见面礼给她们。” 旁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大丫鬟裊裊婷婷地走上来,将三个荷包分别递到沈宜织三人手里。那荷包金线镶珠,里面*的也不知装了什么。侯夫人微微点了点头,便有小丫鬟掇过三个绣墩来,让三人坐下了。 侯夫人却并不忙着跟三人说话,反看了一眼韩姨娘:“你来别庄上也两三个月了,怎么这气色也不见好,反像是更瘦了呢?可是丫鬟们服侍得不周到?还是请的太医不尽心?” 韩姨娘忙道:“多谢夫人关怀,是妾自己这身子不争气,冬日里受了些湿寒,近来天气暖和了才略好些。” 侯夫人轻笑了一声:“也是。这别庄虽好,到底是人少,阴气重了些,原不该让你过来住的。” 韩姨娘低眉垂眼地道:“夫人是想着这里清静好休养,都是妾自己身子弱的缘故。” 沈宜织低头坐着,听她们打机锋。一个姨娘,还是个贵妾,刚小产完没多久就给挪到外头庄子上住。若这是夏天,少不得要说一声侯夫人想得周到,但大冬天的把人打发到空荡荡的园子里……让人说什么好呢?倘若天气再冷一点,韩姨娘产后再添病也是顺理成章的。 沈宜织不由得有些同情韩姨娘了,即使是贵妾,日子也不好过呀。但是这位侯夫人是个什么意思呢?若说是婆婆难为媳妇,韩姨娘不过是个妾罢了,又是何必呢? 第二十三章 “大少爷来了。”外头小丫鬟的一声通报,让屋子里所有人都稍微的兴奋了一下。沈宜织刚刚抬起头,小丫鬟已经打起帘子,让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进了门。 第一眼看过去,沈宜织无端地松了口气——这不是在桃花林碰上的那一个!不过她随即心就揪得更紧了,不是大少爷,那会是什么人乱闯侯府的别庄呢?她和秋晴本来是挑来爬大少爷床的,若是被发现跟其他男人有啥交集,下场会更糟糕吧? 这位郁大少爷脸色有些苍白,两颧上却有一层略带几分病态的红晕,像是有内虚火旺之症。穿一件宝蓝色织银线宝相花的锦袍,衣裳颜色重,越发显得脸色撑不住。 他一进来,韩姨娘顿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大少爷——” 韩姨娘声音本来低且柔,极其动听的女中音,这会儿柔肠百转的来了这么一声,连沈宜织都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抽抽了一下。郁大少爷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进门先向侯夫人行了个礼,懒懒散散地就坐到了椅子上。 侯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怎么这会儿才过来?青莲都要等急了。” 郁大少爷这才看了韩姨娘一眼:“先去看了看他们种的牡丹花,说是今年赶得上给父亲祝寿了。青莲这脸色怎么还是不好?若支持不住就回自己屋里养着,强撑着站在这里算什么?” 这话听着不怎么客气,侯夫人却微微皱了皱眉,缓声笑道:“倒是我忘了,给韩姨娘搬个座儿来。” 两个小丫鬟又搬了个绣墩来,韩姨娘感激地看了大少爷一眼,又屈膝谢过了侯夫人,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下。侯夫人便也不再看她,笑向大少爷道:“那牡丹花培植得怎样了?当真能在二月间便开放不成?” 大少爷欠了欠身:“看着那骨朵小的也已经有杏子大小了,最大的一个足有拳头大小,想来不会错的。花匠说是姚黄魏紫各三盆,露珠粉两盆,玉楼春两盆,狮子头一盆,二乔一盆。这是咱们的花棚还小了些,若等明年,培植出来的还更多。”
第27页 侯夫人欣然道:“侯爷最爱牡丹,若当真他寿宴上呈上盛开牡丹,这些花匠都要重重的赏。只是你可得盯紧了,若是功亏一篑,侯爷必是要失望的。” 大少爷漫不经心:“夫人放心,我必会经心的。” 沈宜织一动不动地坐着装背景,心里却一直在转来转去。怎么这母子两个说话不大对劲呢?尤其说到牡丹花,侯夫人那语气听着似乎十分欣喜,可是沈宜织怎么觉得她是更希望来个功亏一篑哪?别人家都是母慈子孝的模样,怎么到了侯府倒生份起来了?是不是韩夫人当初有什么事没跟她们说清楚呢? 侯夫人跟大少爷说完那几句话,两人就都没什么动静了,屋子里一时有些令人尴尬的安静。片刻之后,侯夫人轻咳了一声,指指沈宜织等人:“这是青莲娘家的几个表妹,也见个礼吧。” 沈宜织等人赶紧站起来,韩姨娘又将三人的名字依次说了一遍。沈宜织一边行礼一边只觉得好笑。这这,这怎么跟人口市场上买人似的?耳边就听王玉婷娇声道:“玉婷给大少爷请安,大少爷万福。” 恍然之间,沈宜织觉得自己在看宫斗电视剧——臣女玉婷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她差点要笑出来,赶紧端正表情,也福了一福:“给大少爷请安。”韩姨娘都说过三人的名字了,王玉婷实在用不着再重复一遍,难道是怀疑大少爷的记忆力,连三个人都分不清么?还是觉得如果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一遍,大少爷就会记得更清楚? 沈宜红斜睨了王玉婷一眼,恨得牙痒。无奈长幼有序,王玉婷在她们当中年纪最大,就得让她第一个说话。于是随着也福下身去:“宜红给大少爷问安。”身姿裊裊,头微微侧着,却用眼梢儿斜斜向大少爷瞟了一下,一对上大少爷的目光,又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立时垂下头去,面上浮起一片红晕。 若是沈宜织有看见这一串动作,必然拍案叫绝!沈宜红年纪虽小,却继承了白姨娘的风情,最是这一低头的温柔和羞怯,居然叫她演绎得十分出色!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可惜沈宜织啥也没看见,她只顾低着头呢。忽然听见大少爷嗤地笑了一声,片刻后那宝蓝色衣襟下摆竟然移到了她眼前,头上一动,大少爷已经把那朵玫瑰宫花摘下来了:“这是怎么戴的?哪儿弄了这么朵漂亮花来?” 沈宜织知道他是在笑自己红配蓝呢,却只装傻低着头:“是表姐送我们的新鲜堆纱花儿,每人都有的。” 侯夫人抬手抵着唇角,眼带笑意地瞥了韩姨娘一眼。人都知道,郁大少爷喜欢那等能诗会画,清雅标緻的女子,似沈宜织这等插个花都不知道插对颜色的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如何呢? “青莲这个表妹倒是怪有意思的。”郁大少爷笑着把宫花又胡乱插回沈宜织头上,随口说了一句。 勐听外头有人接了一句:“兄长说谁有意思呢?”帘子哗啦一声被掀起,屋里人一起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抬脚进门,那翡翠绿的衣裳一映进眼睛里,沈宜织就吓了一跳——这不是桃花林边上那个年轻人吗?他管郁大少爷叫兄长?难道他是侯府的少爷? 果然郁大少爷笑笑地回了一句:“二弟怎么来了?”屋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连同韩姨娘一起都屈身行礼:“二少爷。” “听说这边庄子上种了早开的牡丹花,弟弟就过来看看。”郁二少爷嘻嘻一笑,冲着侯夫人一揖,“母亲。” 咦?大少爷叫夫人,二少爷叫母亲,这里头的区别就出来了啊!沈宜织悄悄地打量着这两人——模样基本上就没什么相似之处,二少爷生得更像侯夫人,秀美俊俏。大少爷则看不出有与侯夫人任何相似之处,莫非不是侯夫人生的? “二弟要看牡丹,明儿跟我去就是,都在那暖棚里呢。晚上风冷,却是不好进去。若带了凉风进去,花要败的。” 郁二少爷随口答应了一声,显然对牡丹花也并不是那么上心,倒是目光一闪盯住了沈宜织:“哟,这是哪家的姑娘?” 侯夫人顺手轻轻敲了他一下:“没规矩。这是青莲的娘家表妹。” 第二十四章 “不知道这位表妹姓甚名谁啊?”郁二少爷笑看沈宜织,“早知道是韩姨娘的表妹,原该早见个礼的。” 侯夫人眼睛微微一眯:“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还见过的?” “可不是。”郁二少爷随手摇了摇扇子,“儿子从玉泉山过来的,说不得跟母亲和大哥是前后脚儿呢。只是儿子不耐烦再从前门儿绕,就从后头的桃花林子进来的。别人没见着,倒见了这位姑娘带着两个丫鬟在赏花呢。” 侯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地瞥了韩姨娘一眼,嗔怪儿子:“放着前门不走,怎么还钻林子呢。没个规矩!” 郁二少爷漫不经心地道:“方便呗。这不是就见着这位姑娘了么,其他人倒也没有惊动。”转头向韩姨娘一笑,“我若不说,韩姨娘也不知道吧?” 侯夫人脸色一沉:“胡闹!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什么人都能乱走了吗?” 这句话说出来,韩姨娘顿时变了脸色。郁二少爷这意思,是说别庄上看守不严,随便什么人都能钻进来。若是这个说法成立,那么她独个人带着丫鬟住在这里,贞洁岂不是没有保障了吗?
第28页 她连忙站了起来:“夫人,妾平日里都在滴翠轩闭门不出,几位表妹来了也只在群芳居附近走动,并不曾乱走的。” 侯夫人轻轻一嗤:“桃花林离着群芳居也并不近吧?” 郁二少爷嘻嘻笑道:“也许这位表妹喜欢走动?” 沈宜织心里暗骂,表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地说:“夫人恕罪,宜织一来,表姐就说过只许在群芳居附近走动。宜织是想着,这里是侯府的别庄,哪里有闲杂人等敢乱闯呢?何况侯府既送了表姐来养身子,必定是要派人看着门户的。便是表姐的滴翠轩内院,尚且有许多的丫鬟婆子轮流值夜,更不必说外头的门户之森严了。是以——是以虽看着那桃林略远些,因贪着景色就不曾注意。这都是宜织不小心,请夫人恕罪。” 侯夫人微微眯起眼睛,开始正眼打量沈宜织。方才这几人鱼贯而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中间那个穿着湖蓝衣裳却插了朵玫瑰宫花的少女,顿时险些笑出声来。 这别庄离着侯府虽远,却是有侯夫人的眼线在此的。沈宜织三人昨日午后进了别庄,晚上侯夫人就得了信了。什么表妹来看表姐,韩家差不多的亲戚侯夫人都大略知道一二,哪里有这么三个十五六岁的适龄女子?分明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帮韩姨娘固宠的。这些手段,侯夫人早看得多了,哪里会看不出来呢? 只是这韩青莲找的人也未免太过可笑。头一个,在侯夫人这般人眼中只能算相貌平平,又特意穿了一件紧窄的衣裳*首弄姿,俗不可耐。第二个生得倒是美貌,只头上这一朵玫瑰宫花,便知必定是个不学无术的无知女子。第三个倒算是有风情的,年纪却又太小,那风情便不免有些打了折扣。细数起来,并无一个真绝色,甚至连韩姨娘当年都不如,又如何能抓得住郁大少爷的心呢? 只是到了此时,侯夫人才觉得自己似乎有几分轻忽了。这个连衣裳首饰都搭配不起来的女子,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她的话里有三重意思:第一,这是侯府的别庄,无论什么人随便进来,那都是侯府下人看守不力,与她这个客人无关;第二,是侯府决定把韩姨娘送来休养的,如果明知这里门户不严还把姨娘送来,那就是侯府居心叵测;第三,韩姨娘管不到外头,但她管得到的内院却是有重重把守的,脏水泼不到她头上去。 “青莲——”侯夫人似笑非笑,“你这个表妹说话怪伶俐的。可读过书么?” “只读过《三字经》和《百家姓》。”沈宜织低着头回答。这不是撒谎,一般古代启蒙读物就是三、百、千,可惜《千字文》她上辈子没读过;女子大概还要加上《女四书》,她也没读过。若读完了这些,家里有条件的可以再读点四书或者诗词之类,没条件的就直接“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郁大少爷压根没听沈宜织的回答,只看着二少爷:“二弟来别庄,下人们都不知道?” 郁二少爷斜了沈宜织一眼,顺手又摇了摇扇子:“大概有几个知道的吧?谁管那些呢。” 郁大少爷把脸一沉:“来人,把郑主管给我叫进来!” 郑主管是别庄的大总管,这别庄上上下下五个管事四五十个小厮二三十个婆子全都是他的手下,有什么好处当然第一个是他的,出了什么事第一个也要找他。 因侯夫人和两位大少爷都来了,郑主管早就候在外头,唯恐主子要找的时候寻不见人。大少爷这里才发了话,没半刻他就进来了:“奴才给夫人、大少爷、二少爷请安。” “今儿二少爷早就来了,你知道吗?”郁大少爷也不让他起身,冷飕飕地问。 侯夫人眉头微动,淡淡道:“郑主管事忙,清明也顽皮,来了不与他说一声,他如何能知道。” “夫人宽仁,可是别庄这地方不比府上,远远的没人看着,若是放纵了这些人,闹出点什么事来,府里鞭长莫及。”郁大少爷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就咳嗽起来,韩姨娘赶紧上前来给他轻轻拍着后背。侯夫人目光闪动,关切地说:“这是怎么了,任他有什么事,也别气着自个儿。不如先让青莲扶你回去歇着,这里的事我来处置便是。” 郁大少爷摇摇头,接过韩姨娘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他们怠慢了二弟,夫人是二弟的生母,总是不好太过敲打他们,这才纵得他们如此任意妄为,仗着是府里的老人,就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夫人放心,今日之事父亲若是怪罪,我来承担。”随手把茶杯往旁边小几上一顿,“来人,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郑管事吓了一跳,高叫起来:“大少爷,大少爷奴才冤枉啊!奴才到底犯了什么事,大少爷要赏奴才三十板子?” 沈宜织忍不住抬头悄悄瞥了大少爷一眼。这大少爷当的也太憋屈了,一个管事竟然扯着嗓子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这只差高喊大少爷乱罚了。而且刚才大少爷说侯夫人是二少爷的生母,这么说,大少爷和二少爷不是一个娘了?总不可能大少爷是姨娘生的吧?一般侯府这种地方,没有嫡长子出世,是不会让庶子出生的吧? 第二十五章 郑管事叫唤得满院子都能听见,大少爷却是头都不抬,只淡淡道:“当着夫人的面这样大唿小叫的不恭敬,是哪里学来的规矩?再加十板子!拖下去打!”
第29页 侯夫人本想开口,听见这句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郑管事也不敢再叫,被两个小厮拖了下去。大少爷微微抬了抬眼皮子:“听风,去看着,若有哪个不敬夫人胆敢徇私包庇这个刁奴的,给我拖下去一起打。” 片刻之后,院子里就响起了郑管事鬼哭狼嚎的声音,听得侯夫人眼皮子直跳。大少爷又微微抬抬眼皮子:“听云,去叫他们把嘴堵上,惊着夫人,也想挨板子是不是?” 这下世界安静了,只能隐约听见竹板子打在人身上轻微的噗噗声。屋中众人真是神色各异。 沈宜织偷偷地用眼角余光转了一圈儿:侯夫人捻着手腕上套着的一串翡翠佛珠,下垂的眼皮遮住了目中神色,让人猜不透她是喜是怒。郁二少爷就略微有几分沉不住气,脸色阴沉了下来。韩姨娘只顾看着大少爷,大少爷却又咳嗽了起来。 院子里头行刑的小厮一五一十地喊着数,终于喊到四十停了下来,郑管事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由两个小厮架着进来,一进屋就趴到了地上,痛哭流涕:“奴才万不敢对二少爷有怠慢之心,请大少爷明示啊!” “我看你是板子挨得少了,这还没开窍呢。”郁大少爷不冷不热地端着茶杯,一句话硬把郑管事说得打了个冷战。 郁二少爷嗤笑了一声:“大哥,郑管事不过是没及时把我的行踪向你禀报罢了,四十板子也够他长教训了吧?” 郁大少爷眉头一皱:“二弟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行踪何须向我禀报?倒是夫人在这里,这起子刁奴可向夫人禀报过了?” 郁二少爷语塞,随即便道:“也是他们疏忽了,不过父亲素来宽待下人,为疏忽小事就打四十板子,大哥这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疏忽小事?”郁大少爷也嗤笑了一声,“别庄里有外家女眷在,郑管事你可知道?” 这不能说不知道。毕竟韩家送来三个表姑娘,带着丫鬟总共七八人,郑管事再忙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二少爷是什么身份?”郁大少爷随手拨着茶碗里的茶沫,漫不经心地问,“他进了别庄,你为何不立刻告知韩姨娘,拘束着表姑娘们不要随意走动?若是冲撞了二少爷,你有几个脑袋赔得起?” “大哥这话说得又好笑了,她们娇弱弱的姑娘家,如何能冲撞得了我?”郁二少爷根本不以为然,“大哥要罚郑主管,只管罚就是,谅他也不敢说什么,何必把我扯进来?” “是吗?”大少爷轻声一笑,“想必二弟是忘记去年端午节的事了吧?” 郁二少爷和侯夫人同时变了脸色。沈宜织眼角余光瞥见,好奇得要命。到底是啥事啊?一句话就能把这母子两个堵成这样? “郑主管,你这般不把别庄上的规矩当回事,莫非是想着让二少爷再如去年端午一般被侯爷责罚?” 郑主管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奴才,奴才断不敢有此心。奴才疏于管事,实是该打。但求大少爷明鑑,奴才是断不敢陷害二少爷的。”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郁大少爷端着茶杯,一派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犀利,“仗着自己是侯府的老人,父亲平素不管这些琐事,夫人又宽厚,就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了。今儿不妨把话说明了吧,夫人再是继室填房,也是侯府的正经侯夫人,容不得你们这些奴才不敬!四十板子,一是因你对二少爷的事不上心,二是因你竟敢在夫人面前毫无规矩地大唿小叫。念你是初犯,降了你的职给我看庄子大门去。若再有下次——”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听风,给我传下话去,提李管事做主管。叫他把心思放明白点,再敢对夫人和二少爷有一丝怠慢,全比着姓郑的来!谁觉得自己皮厚的,只管来试试。” 听风转身就出去了,没片刻就听他在院子里高声大嗓的把大少爷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没提什么继室填房的话。 沈宜织偷窥着侯夫人的神色。灯光下,侯夫人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可是嘴唇分明是白的,捏着腕上佛珠的手指青筋暴露,指节都突了出来,手劲再大一点,说不定那翡翠珠子都要被捏碎了。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大少爷是原配夫人生的,二少爷才是眼前这位填房的夫人生的。好狗血啊,前头夫人生下的嫡子,跟继母,还有继母生的嫡子——哦哦哦,这平北侯府的水可真够深的! 沈宜织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走路。穿越小说她看过不少,侯爵是个世袭的爵位,可是无论生了多少个儿子,只有一个能做世子、继承爵位。 论起来,大少爷既是长子又是嫡子,这世子非他莫属,可是刚才听郑主管的称唿,分明侯府还没有立世子,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或者是因为——他还没有儿子! 沈宜织一下子明白韩府为什么这么费尽心思要找她们来了。大少爷二十五六了还没有生儿子,这在古代应该要算子嗣艰难了吧?毕竟古代人结婚早,估计大少爷结婚至少也有五六年了,一个孩子没生下来,确实很让人着急。 虽然说嫡长子承爵是最名正言顺的,但如果嫡长子生不出儿子来,那这个爵位要怎么办?是从弟弟那里过继一个儿子,还是直接把爵位给弟弟呢?这两种都太麻烦了,不如直接就把世子给二少爷,毕竟他也是嫡子呢。
第30页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韩姨娘能生下个儿子来,哪怕是庶子也是好的。第一证明大少爷不是不能有儿子,第二还可以把这个儿子记在正室名下,算做嫡子。如此一来,世子之位不传给大少爷就毫无理由了。 只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能够让大少爷得到世子之位,那么这孩子的母亲简直就等于是大少爷的恩人啦!只可惜——韩姨娘小产了。 沈宜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么复杂的情况下,韩姨娘的小产究竟是自己没保住还是被人暗害,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整间屋子里鸦雀无声,越显得外头听风的声音宏亮清晰。郁二少爷紧咬着牙,实在忍不住了正想翻脸,郁大少爷却又咳嗽了起来,直咳得翻江倒海头脸红胀。韩姨娘连忙替他轻轻拍抚着后背。沈宜红眼珠子一转,抢在旁边的丫鬟前面过去,端起茶来小心地送到韩姨娘手边,细声道:“表姐——” 王玉婷心思没有这么活络,待看见沈宜红上前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再没什么东西能让她端上去,不由得心下懊恼,狠狠剜了沈宜红一眼。 沈宜红此时却顾不得王玉婷。茶递过去,郁大少爷虽然咳嗽着,也抬头看了她一眼。沈宜红满眼关切地直看着他,直到对上大少爷的目光,才仿佛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慌忙低下头,悄悄地后退了一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郁大少爷这一咳嗽,郁二少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目光中神色复杂。沈宜织正偷偷观察琢磨着,韩姨娘已经对身边的丫鬟采香道:“叫人端枇杷雪梨羹来。” 采香走到门口刚打起帘子,外头就有个穿着藕合色衣衫的丫鬟端着银盘裊裊而入。韩姨娘最爱藕合色,身边的丫鬟们都不许穿近似的颜色,皆是深浅不同的绿色。偏这个丫鬟穿着一件藕合色的长比甲,里头衬浅粉色衫子,颜色娇嫩无比,一时间屋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去。 沈宜织暗暗叫好:怪不得秋晴没有跟着她们一起过来,敢情是等在这里呢。她们三个就像是垫场的,秋晴才是主角,一上场便是万众瞩目。 秋晴微微低着头,一头青丝规规矩矩挽着大丫鬟们梳的髮式,却在脸颊两边留出两绺长发用丝线束着,垂在耳畔。她的头髮顺滑黑亮,更衬得柔嫩的面颊吹弹得破。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杯口大小的白玉兰。 这屋子里人人都是插金戴银,就连丫鬟和嬷嬷们也少不得戴支金包银的簪子或珠花儿,相比之下,秋晴如同一朵刚出水的天然芙蓉,反而格外的引人注目。 沈宜红紧紧咬住嘴唇,恨不得目光能化作小刀子,飕飕地在秋晴脸上扎出无数*来。王玉婷也是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帕子几乎被扯破了。不过没人注意她们两个的失态,因为人人都在看着秋晴。 韩姨娘悄悄地瞥了一眼郁大少爷,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把雪梨羹拿过来。” 秋晴移步上前,双手托起银盘,纤纤十指白净如棉,指尖染着淡粉色的蔻丹,娇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侯夫人轻咳一声,用丝帕按了按唇角:“这丫头长得倒秀气。” 她身边的嬷嬷笑道:“奴婢看着竟有点像韩姨娘呢。” 韩姨娘捧起盘里的青瓷盅,刚炖好的雪梨羹还是烫的,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紧紧捧着,用掌心和指尖的疼痛来压住心中针刺一样的感觉。虽说是妾,她也是正经抬进门摆过酒的贵妾,侯夫人身边的嬷嬷竟然就敢拿个奴婢来跟她相比。若不是失了这个孩子,身子调养不过来,她又怎会刻意弄了个跟自己相似的贱人来分宠? 郁二少爷摇着扇子:“像不像的——倒是眼生得很。” 眼生个屁啊!今天上午不是才在桃花林见过的么?沈宜织暗暗地吐槽。韩姨娘却只管轻轻地吹着手中的雪梨羹,然后递到郁大少爷面前:“少爷慢用,还有些烫呢。”然后才回头对侯夫人答道,“这是妾娘家寻来的一个略通药理的丫鬟秋晴,跟着妾的三位表妹一起来的,所以夫人和二少爷不曾见过。” 侯夫人缓缓点了点头:“略通药理倒是好事,既能帮着你调养身子,也能好生伺候大少爷。”看着郁大少爷将雪梨羹喝了,便道,“这一路上也乏了,看着青莲身子还好,我也就放心了。倒是你身子一向弱,今日又费了心,还是快下去歇着罢。” 这蘅香院是侯夫人的住处,这般说话自然就是下逐客令了。郁大少爷笑了一笑,起身道:“夫人好生休息,二弟也早些歇着才是。”便率着众人退了出去。 二少爷起身送走了大少爷一行,回头便笑向母亲道:“也不知这韩青莲从哪里找来了那么个丫头,长得倒真是俊俏,难得又干净。” 侯夫人勐地将手里的茶盏往几上一墩:“丫头丫头,你眼里除了美貌丫头还能看见什么!” 侯夫人一发威,还是发作自己的儿子,下头的丫鬟婆子们登时噤若寒蝉,悄没声的都退了下去。郁二少爷见人都下去了,才涎着脸笑道:“母亲何必如此生气,儿子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是今儿在桃花林看见了,觉得生得不错——” “还要说桃花林!”侯夫人怒气勃发,“好一个桃花林,倒被老大做了这一番好文章啊!当着满庄子的人说我是继室,明着是为我撑腰,实则是在活生生的打我的脸!都是你这孽障惹出来的事!”
第31页 郁二少爷连忙垂手站着,待侯夫人训斥过了方低声道:“儿子也是一时兴起,听说那韩青莲弄了个几什么表妹来探望,想着必是找了来爬郁清和床的,是以想着来看看……只没想到竟然被他这般发落了一场。” 侯夫人越想越气,一拍座椅扶手,连小指上的护甲都震掉了:“郑主管本是侯府的老人,我这些年餵了他多少银子才算餵饱,想着有他在庄子上,要些东西也方便。谁知今儿竟然这般下场。别说四十板子他就得躺上三五个月,便是日后好了,这庄子上又哪里有他的位置了?” 郁二少爷嗫嚅道:“母亲也别生气。经了这一出,他还不得恨极了郁清和?日后待他好了,母亲与父亲说一声,再给他安个位置,他还不得对母亲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侯夫人冷笑道:“这等人,有什么忠心,不过是黑眼珠看见白银子罢了。只是他这一来,至少也耽搁小半年,看韩青莲如今找来的这几个丫头,显然是想着快些再怀上,哪怕不是她生的,也能养在自己膝下。若这般一来,老大有了儿子,你父亲心里就要偏着他了。” 郁二少爷不怎么在乎地道:“老大喝了那些年的药,哪里那么容易就生儿子了?” “你煳涂!”侯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韩青莲能怀上,别人就不能?你倒是好生生的,怎么也不见生下个儿子来?” 这句话正中靶心,郁二少爷耷拉下脑袋,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句,没敢大声分辩。 第二十七章 既是亲母子,侯夫人哪里不知道儿子想说什么,忍不住伸手指了他鼻子骂道:“你还有脸说!房里美貌丫头难道还少了你的?仍旧什么腥的臭的都能看得上。去年端午要不是你调戏到翰林家的女儿头上,能惹得你父亲那般恼怒?若你总这般改不了,我也不必为你筹谋那世子位了,横竖也是烂泥扶不上壁!” 郁二少爷见母亲动了真怒,忙上来扶着轻轻捶背,口中道:“母亲别恼,儿子改了就是。只是——只是儿子房里人虽也不少,母亲不是不让她们生嘛。” 侯夫人嘆了口气,按捺下心头的怒火,道:“明儿,你且得放明白些。长子非嫡,这乃是家乱之源。你看老大的亲娘,贤惠名声在外,给侯爷纳了好几房姨娘,可是有哪个姨娘在她前头生了儿女的?娘知道你媳妇主意是大了些,可她是永宁伯府的嫡女!若是由着你的性子只要貌美不要家世,你当这世子的位子是好得的?” 想起自己给儿子苦心孤诣的谋划,侯夫人就觉得心酸:“我那般费尽力气安排你表妹嫁给老大,是为的什么?我娘家到底是差了些,若你娶了她,老大却娶了别家贵女,这世子位你就永远别想了!我这般费心尽力到底是为了什么?玉楼到底是我的侄女儿,嫁了人也还是我侄女,老大房里的事我就能插得上手!若换了别人,你当韩青莲这一胎这般容易就掉了?” 郁二少爷垂头唯唯,不敢作声。侯夫人拉了他手,心酸道:“侯爷年纪大了,近些年来精神也差了,这世子之位近几年必得立起来。若是被老大得了手——我的儿,将来侯爷去了,你我母子两个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郁二少爷嘟囔着:“但凡那女人温柔些,儿子也不至于……” 侯夫人嘆道:“如今你要靠着她娘家,她自然硬气。” “那她将来生下儿子,还不更硬气了……”郁二少爷不服气,“何况我看她对母亲也不是十分尊重,将来——” “傻孩子!”侯夫人紧握着儿子的手,目光森寒,“你若叫偏房通房生了庶长子,侯爷只会觉得你没规矩。若先生下嫡长子,得了世子的位置,你那媳妇也就用不着了。到时是让她卧病还是让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到底是世子位重要,还是那些狐媚子重要?” 郁二少爷点了点头:“儿子都听母亲的。”心里却想着秋晴的美貌,有些痒痒的,“只是母亲,今日来的这些丫头可怎么办?” 侯夫人深知自己儿子寡人有疾,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呢,沉着脸道:“你可是又打上了那秋晴的主意?” 郁二少爷嘿嘿笑了一声,见侯夫人神色不虞,又连忙正色道:“儿子是看着她像韩青莲,没准老大就看上了,万一能生养——” 侯夫人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韩青莲这次挑的人都仔细。那个王玉婷,看着蠢笨,却是个好生养的模样,万不能让她进府的。这秋晴么,倒是好心思,听说是个败落了的官家小姐,被卖为官奴的。这种知书达礼的女子,正是老大最爱的,身份又低贱,将来即便生了儿子,也会被韩青莲紧紧捏在手心里——不好。” 郁二少爷笑道:“母亲说的是。倒是剩下那两个怎样?看着年纪都小,身子骨也不是结实的,倒是无妨。” 侯夫人微微皱眉:“年纪倒是都不大,只是看着都是有心眼儿的。” 郁二少爷不在意道:“这点年纪,能有什么心眼儿?大点的那个,衣裳首饰都搭不起来!倒是小的那个,再过几年怕不是要一身风情……”
第32页 侯夫人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那等的狐媚子,就是乱家之源!倒是大点的那个——今儿若不是有她那一番话,老大也不好把郑主管打成那样!你莫小看了她。” 郁二少爷随口答应了一句,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道:“纵她心眼儿多些,到底还小呢。倒是那两个,母亲看要怎么办才好?” 侯夫人端起茶杯,冷冷看了儿子一眼:“你想怎么着?” 郁二少爷嘿嘿一笑:“若是把那秋晴要了来给儿子……” “胡闹!”侯夫人砰地把茶杯又摔了回去,“韩青莲的丫头,明摆着是给老大挑的,你去要了来?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郁二少爷却自有打算:“我看那丫头未必就愿意被韩青莲拿捏着。到底从前也是官家小姐,哪个肯一辈子做个婢妾?若儿子许她个姨娘的位子,难道不能收为己用?” 侯夫人皱眉看了他一会,扬声叫进心腹吴嬷嬷来:“去打听打听,看今儿晚上大少爷是谁伺候着歇下的,是那个秋晴不是?” 吴嬷嬷立刻去了。侯夫人瞥了儿子一眼:“若是老大已经收用了,任是再好你也不许再打主意!凡是收到你房里的人,都得干干净净的。” 郁二少爷陪笑道:“母亲说的是。我也是想着老大那身子,未必就这么快收用了。” “这倒也是……”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何况韩青莲素来心机深,虽则把人送了出来,怕也还要欲擒故纵一番……” 果然吴嬷嬷一会儿就回来了:“大少爷歇在韩姨娘房里。那个叫秋晴的丫头说是被打发到耳房去了。外屋值夜的还是韩姨娘的贴身丫鬟采香。” 郁二少爷不由得露出点笑意来,瞥见侯夫人的目光,又赶紧压了下去,干咳了一声道:“果然韩青莲心机深沉。” “哼!”侯夫人冷笑一声,“要不然老大房里那么多人,怎么就她能怀上?若是这次让她生下了儿子,只怕连玉楼都再压不住她了!” 郁二少爷小心地道:“母亲说的是,幸而这次让她小产了。那——母亲看——” 侯夫人冷冷一笑:“你且别打那如意算盘,等你将秋晴捏在手里了再说。” 郁二少爷顿时轻松起来,笑道:“母亲放心,只要她还在这庄子上,儿子自有办法。” 侯夫人眯了眯眼睛:“既这么着,让人去那牡丹花棚里做点手脚,让老大把心思放到那上头去。我看韩青莲身子也未养好,且过几日,等侯爷生辰之时再回府也不迟。那王玉婷是断不能让她进府的,其余两个——若是一个都不成,未免也太落了痕迹,且再看罢。” 第二十八章 三乘小轿将沈宜织三人送回了群芳居。一下轿子,王玉婷就忍不住冷笑起来:“四表妹可真是机灵人儿呀,想来今儿晚上人人都会觉得四表妹体贴勤快的。” 这说的是沈宜红上去帮着韩青莲递茶的事。 沈宜红心里还想着秋晴的出场,并不理睬王玉婷,迳自往藕花居走。王玉婷心里既恨沈宜红又恨秋晴,扬声又补了一句:“只可惜呀,大少爷似是不曾看见表妹呢,倒是那位秋晴姑娘,实在是清水芙蓉,遗世独立,比某些人引人注目得多呢。” 沈宜红咬着牙根低声骂了一句:“蠢货!”转头向沈宜织露出个笑容道,“二姐姐,我屋子里怪冷的,叫她们把饭收拾到你房里,我们一起用饭也暖和些,可好?” 沈宜织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王玉婷立刻冷笑道:“我说二表妹,你也太实心眼儿了,快把头上那玫瑰宫花摘下来吧,真当四表妹是想着打扮你呢?” 沈宜红一把挽住沈宜织的手臂,笑道:“二姐姐别听有些人胡说八道。无非是自己不如别人,心气眼气罢了。” 王玉婷脸色气得煞白,好歹还记得这里是侯府的别庄,若当真吵了起来只会丢脸,将一肚子的火气强压了下去,恨恨地往自己的稻花居去了。 这里沈宜红挽着沈宜织进了菱花居,冷笑道:“二姐姐你瞧婷表姐,我不过是给韩姨娘搭把手儿,就尖酸成这样。若是日后她进了侯府得了势,我们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呢?” 沈宜织一脸的懵懂:“若是不进侯府,咱们自然是能回家去的,便也见不着了吧?” 沈宜红被噎了一下,瞪着沈宜织,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她才冷笑了一声:“二姐姐可真是*儿!只是二姐姐想过没有,太太送咱们来是做什么的?若是咱们都被送了回去,太太会怎么样?” 沈宜织低下头没说话。沈宜红前些日子还说进了侯府多么多么不好,如今就换了一番腔调。这是准备要改变策略,拉她一起奋斗了? 沈宜红见沈宜织低头不语,自以为说中了沈宜织的心事,便趁热打铁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敢跟姐姐说——太太早在想着如何把我们姐妹两个送出去给人做小了!” “太太早就——”虽然也料想过这种情况,但是说到这个,沈宜织仍然有些恐慌。王氏是她的嫡母,如果王氏说服了沈老爷要把她送出去做妾,她真是半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
第33页 “可不是!”沈宜红说着便垂下泪来,“姐姐以为我是贪恋侯府的荣华富贵么?妹妹只是怕,若这次不能让太太称心如意,只怕回去了我们姐妹更没有好日子过。大少爷好歹年轻,又还没有子女,若是你我姐妹有福生个一儿半女,也就算下半辈子有靠。倘若太太将我们嫁了个半老头子,前头有儿有女,过去了跟个丫头没两样,那等日子又如何能过呢!” 沈宜织被她说得后背发凉,这正是她最害怕的事。沈宜红还有个白姨娘会帮她,她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助力的。打个比方说,倘若能攀上韩府这样的官家,王氏说要把她送给韩老爷做妾,那个便宜爹是绝对不会反对的! 可是——侯府的水实在太深,而且,沈宜织不想做妾! 沈宜红抹了一会儿眼泪,见沈宜织表情木然,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便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姐姐怕还不知道吧?太太想着,若是我们没能被侯府挑上,便叫我们留在韩府,伺候韩老爷呢!” 这真是晴天霹雳!沈宜织不敢怠慢,赶紧问:“妹妹你怎么知道的?韩夫人怎么会答应……” 沈宜红嘆道:“是宝竹打听来的。拿了银子贿赂了那府里的下人,偷偷听了太太跟王大太太的话。我们三个,谁没被挑上,谁就回去伺候韩老爷。到时候跟韩府攀扯上了关系,还指着他们给那三个说门好亲事呢!”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她们比我们强在哪里?不就是投生在正房太太肚子里么?呸!踩着我们往上爬!姐姐,你就甘心给她们当梯子?” “可,若是我们进了平北侯府,那太太不是更能跟侯府攀上关系了?” 沈宜红一脸的不屑:“平北侯府是什么样的地方,是沈家那样的商户人家能攀得上的吗?而且韩老爷多大年纪了,儿女比我们的年纪都大,我们就是进去,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可是侯府不同,若是我们能在侯府站稳了脚跟,到时候,连太太都得看我们的脸色了。”想到有朝一日能将王氏及她的两个女儿踩在脚下,不由得觉得心中痛快。 沈宜织低着头,半天才缓缓地说:“妹妹打算怎么做呢?” “姐姐是准备跟我一起了?”沈宜红精神一振。她自信还是能掌握得住这个二木头姐姐的:“表姐是绝对不能让她去侯府的!你看她那轻狂样儿,再说她姓王,我们姓沈,若是进了侯府,她跟我们必定不是一条心。” “这,这不都是要看大少爷和侯夫人的意思么?我们怎么能说谁去谁不去……” “姐姐啊!”沈宜红真是恨铁不成钢,“论模样,王玉婷她怎么比得上姐姐你?大少爷若看见了你,我就不信他还会看得上王玉婷!”说到这里,她倒后悔今日不该往沈宜织头上插那朵玫瑰宫花了。否则,也不会让秋晴一枝独秀。说起来,秋晴其实才是最危险的对手,好在她是个官奴,便是入了大少爷的眼,身份上也始终差着一些。 沈宜红抓住沈宜织的手:“我已然问过采碧,大少爷总要在别庄上住几日的。明儿姐姐就跟我一起,总要让大少爷知道我们的好处。” 沈宜织一脸的怯怯:“我,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做……” “姐姐你只管听我的!”沈宜红紧抓着她的手,“咱们姐妹一心,就不信会比谁差了!” 吃过饭,沈宜红又叮嘱了半天,总算是走了。宝兰舒了口气,一边过来给沈宜织卸妆,一边道:“姑娘真要听四姑娘的?” 沈宜织沉默良久,缓缓地说:“宝兰,你说她说的太太要把我们送到韩府的事,是真是假?” 宝兰不敢说话。主僕两个对看了一会,沈宜织低声说:“其实你也知道的吧?她说的多半是真话。太太从前就想把她两个女儿嫁到官宦人家,只是咱们是商人,再有钱也搭不上这条线。现在可好了,好容易跟韩府说上了话,太太怎么肯轻易放掉这机会?” 宝兰嗫嚅道:“也……也未必就……之前不是也有王家姑奶奶在韩府吗?” 沈宜织嗤笑:“王家姑奶奶吗?太太到底现在是姓沈呢。何况——你当王家姑奶奶就这么愿意提携太太吗?”王氏是嫡出女儿,王苹却是庶出,否则也轮不着她被送去做妾。当初在王家做姑娘的时候,想来也没少受王氏欺负吧?她嫁到韩家的时候,韩老爷早娶了妻,儿女都有了,韩夫人对一个年轻貌美的妾会有什么好意?必定也是要低声下气好生伺候讨好着,加上后头又生了儿子,这才能在韩家慢慢站稳脚跟。 “王家姑奶奶若是想提携早就提携了,你没看见玉娇表姐十七了还没找着好人家吗?若是王家姑奶奶有心,怎会如此?依我看,若不是这一次韩姨娘需要找个帮手,她说不定连王家都不会回去。这样的人,太太怎么指望得上呢?” 既然指望不上别人,就得指望自己,最简单方便的办法,就是把两个庶女卖出去! “宝兰——”沈宜织怔怔地看着窗户,外面是一片浓沉的夜色,“大概,我真得进这侯府了……” 第二十九章 韩姨娘斜靠在湘妃榻上,手里端着采芳新呈上来的茶,慢慢地用杯盖拨着茶沫。
第34页 在她脚前面的地上,采绿和采橘并肩跪着,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虽然已经是二月,但地砖还带着寒凉之气,两人的膝头已经冰冷一片,跪得快要麻木了。 “你们两个,现在有主意了,嗯?”韩姨娘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是那么低柔,却带着冷冰冰的寒意。 采绿和采橘同时打了个冷战。她们两个都是韩府的家生子儿,当初韩夫人把韩青莲这个庶女送到平北侯府做妾的时候,一共陪送了八个大小丫头,外带两个嬷嬷。这十个人中,至少有一半是韩夫人的眼线,为的是避免这个庶女万一得宠,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握。 采绿和采橘当时年纪都不大,乃是韩夫人在小丫头里放进来的眼线。可是入了侯府之后,她们两个眼睁睁地看着韩姨娘借着种种理由,将韩夫人的眼线一个个拔去。那两个嬷嬷是犯了侯府的规矩,被远远发卖了,一个小丫头被活活打死,还有一个大丫头因为想爬主子的床,被扔到乡下庄子上干粗活去了。 如今韩姨娘身边只剩下六个人。采芳和采香是她在韩府时候的贴身丫鬟,最是心腹得用,其余四人中,采碧和采青是出嫁前临时从外头买来的,当初只是凑数儿,现在却也被她调教出来了。只有采绿采橘两个还算是韩夫人的人。 采绿心里明白,韩姨娘之所以留着她们两个,不过是为了应付韩夫人。毕竟她只是个妾,身后有个娘家总比没娘家好。若是把韩夫人的眼线全部拔了,痛快倒是痛快,却会得罪了她。万一有一天她需要娘家帮忙,这话就不好说了。 正因明白这个道理,采绿往韩府送的消息都是跟采橘商量过的,大部分不疼不痒,偶尔送几个有点用处的,也是斟酌再三不会对韩姨娘有害的。韩姨娘心里也明白,睁一眼闭一眼的就让她们过去,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奴婢该死,不该把二少爷的事瞒着姨娘。只是奴婢两个当时都不在沈二姑娘和秋晴身边,并不知道那是二少爷,只以为是哪里闯进来的野小子,生怕被人知道了再说姨娘的闲话,所以叮嘱沈二姑娘不要说出去……” 韩姨娘一声冷笑:“这么说你们两个还真是忠心呢?”突然抬手把茶杯直摔到采绿身上,滚烫的茶水顿时溅了她一头一脸,“贱婢!别庄里闯进了人,如此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不报!若不是沈家那丫头说话还算周全,大少爷又有意藉此机会拿郑主管开刀,我今天就被你们两个害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们偷懒不好生给我盯着人,如今出了事就想瞒下来!来人,给我拖出去,每人赏十板子长长记性!” 采绿和采橘闻言,心下倒松了一下,只是十板子,韩姨娘总算是手下留情了。于是两人一边连连磕头,一边毫不反抗地被人拖了出去。 听着外头板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韩姨娘堵在心里的这口气才吐了出来。采芳示意小丫鬟收拾了地上的茶杯碎片,又奉上一杯茶。韩姨娘看了那茶杯半天,才淡淡道:“你看沈家那二丫头到底是个什么人?” 采芳是韩姨娘的心腹,又比采香稳重些,韩姨娘一向倚重她,说话也少些顾忌,低声道:“奴婢也说不准呢。开头儿看采绿报上来的那些话,只觉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身子又娇弱,胆子又小……” “是啊。”韩姨娘冷笑了一声,“可是看昨儿晚上她说的那一番话——要是说错了些什么,不光是她,就连我也讨不了好去!” “可是奴婢细想了想,又觉得她那些话也没什么出奇。一层层的都是明面上的事,只是难得说得周全。若换了奴婢——大约也能说出这番意思来,只是未必有这么齐全。” 韩姨娘蹙紧了眉头:“所以我才拿不定了主意。到底是凑巧,还是采绿这丫头走了眼呢?” “这——当真难说得很。单看她进屋的时候头上那朵玫瑰宫花——听采碧说是沈四姑娘给她插上去的,她竟也就那么戴着进了屋子,怎么看都是个呆的。” 韩姨娘按着额头有些烦躁起来。从第一眼看见沈宜织,她也觉得沈宜织畏畏缩缩,一身的小家子气,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而已。这样的人若是带进了府里,必然好拿捏。且看着那身子太娇弱,怕是不好生养,那就对自己毫无威胁了。相比之下,沈宜红年纪虽小,却是个精明的,这样的人带在身边好比养虎为患,没准哪天就被咬一口。 其实这四人里,她看了一眼之后就已经有了主意,可是昨儿晚上来了那么一场戏,她反而又拿不定主意了。 采芳上前替韩姨娘轻按两太阳穴,一边道:“姨娘快别伤了自己身子。依着奴婢看,横竖这还要在庄子上住些日子不是?姨娘冷眼看着,总会看清楚的。只要没回府,这庄子上即使出了什么事,姨娘最多不过是把人送回韩家去就是,怕什么!” “嗯——”韩姨娘烦躁的情绪略略平復了些,“你说的不错。秋晴那丫头呢?” “采香支使着干活呢。” “叫采香好生磨磨她的性子。一身的官家小姐的清高劲儿,以为还是从前呢?叫她明白一点,这股清高劲儿,我许她拿出来的时候她才能拿出来,不许她拿出来的时候,她就是个贱婢而已!一个官奴,比普通丫头都不如!”
第35页 “您放心,采香有的是办法。” “那你看,少爷对秋晴是个什么意思?” 采芳斟酌着没敢立即答话。若说少爷对秋晴有意思,韩姨娘必然发怒,可若说没意思,那也不是韩姨娘想看见的。 “奴婢觉得,少爷大概也觉得秋晴有几分像姨娘呢……” 韩姨娘半晌没说话,良久之后轻轻哼了一声,采芳的心这才落了下来,连忙转开话题:“听采碧说,昨儿沈四姑娘和王姑娘闹起来了呢。” “哼!王玉婷那个蠢材!”韩姨娘狠狠地骂了一句,却又冷笑了一下,“倒是这样的好拿捏,进了府也不得宠,她不靠我还能靠谁?” “是。只要能让她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养在姨娘膝下就——”采芳说到一半,勐然醒悟韩姨娘并不愿意听这种话,连忙改口,“其实姨娘养好了身子,也未必用得着她们呢。” 韩姨娘怔怔坐了片刻,苦笑起来。其实她岂不知道自己心思矛盾?既想着找人生了孩子抱养在自己房里,又盼着别人都生不出只有自己生……所以她寄希望于秋晴,却又最恨秋晴。 “罢了。你去安排一下,让王玉婷见见少爷。”说来说去,还是这个最蠢的容易拿捏,就怕实在太蠢了,郁大少爷反而看不上她。 第三十章 “去看牡丹花?”沈宜织一夜翻来覆去都没睡好,被宝兰叫起来的时候还是头晕脑胀,“不是说那牡丹花是为了给侯爷祝寿的么,怎么肯让我们随便去看?” “是侯夫人的意思。说担心那牡丹好不好,一定要去看看。又说我们是客人,不该怠慢了。”宝兰一边说,一边替沈宜织梳头,“姑娘,今儿穿什么衣裳?”是引起大少爷的注意呢,还是继续走装傻路线? 沈宜织自己都没有主意,只能苦笑:“随便吧,你拿那件——” “二姐姐!”沈宜红提着裙子进来,“哎呀,二姐姐你怎么还没更衣呢?来来来,穿这一件,这条裙子好……” 沈宜织默然看了宝兰一眼,点了点头。 沈宜红今儿穿了一件桃红小袄,松花色裙子,加上俏皮的反挽髻,活脱脱一个未出闺阁的清纯少女。头上只戴了一支赤金海棠步摇,耳朵上垂着两颗翡翠珠子,行动之间摇曳生姿,又硬生生的带出几分风情来。 沈宜织默然地看着她给自己挑出来的衣裳:湖蓝散绣金银花的长褙子,象牙白锦裙,再插戴两朵绿松石蜜蜡珠花,一支镶翡翠的银簪。果然跟昨天晚上戴的玫瑰宫花不可同日而语啊。这样的两姊妹站在一起,既相互衬托,又各有特色,任谁也得多看两眼。沈宜红果然不愧是白姨娘的女儿,有头脑! 王玉婷已经等在院子里了。她今儿也是精心打扮过,上穿杏黄色立领小袄,下穿樱草色罗裙,头上挽着元宝髻,插着五彩琉璃钗。小袄照例是窄褃收腰,故意显出饱满的胸部。一见沈宜织姐妹出来,王玉婷顿时黑了脸,扭头当先就走。沈宜红则是往她的胸部狠狠瞪了一眼,随即挽住沈宜织的手臂,笑语盈盈地跟了上去。 平北侯府的别庄上竟有极大的一处花田,里头培育的全是各色牡丹花!如今天气仍是乍暖还寒,牡丹未到开放时节,花田里这些牡丹,皆是只见叶不见花。花田旁边却有一间砖瓦搭起的平房,房顶皆是活动的长窗,此时正打开着让阳光进去。沈宜织等人走到近前就感觉热乎乎的,这房子里面居然烧着地龙,想必里头的气温如同阳春三月,故而才能催得牡丹盛开。 侯夫人等皆已进了那暖房,韩姨娘尚在门口,目光在沈宜织姐妹两个身上一扫,就招手向王玉婷道:“你今儿穿这衣裳倒鲜亮,活像朵姚黄牡丹花儿。” 王玉婷大喜过望,连忙趋步过去,代替采芳扶了韩姨娘的手,搀着她也进了暖房。沈宜红轻轻地啐了一口,拉着沈宜织跟了上去。 暖房里头果然是暮春时节一般,进去没片刻就微微有些出汗。里头烧着地龙,旁边引着山泉水,一株株牡丹枝叶繁茂,叶片间捧出杏子大小的*,还都是碧绿的,偶尔有几个特别大的,*尖儿上透出点粉色,十分好看。 王玉婷看得眼睛都有些发直,感嘆道:“竟种了这许多牡丹花……” 韩姨娘淡淡一笑,似乎自语般地道:“前头夫人最爱牡丹,侯爷也爱。” 王玉婷懵懂地应了一声,眼睛只顾着四处去看了:“牡丹花富丽堂皇,我也是极爱的,家里也种了几株,只是跟侯府实在无法相比。” 这句不伦不类的话回答出来,连採芳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侯夫人在暖房里走了一圈,皱眉道:“不是说有几株花的骨朵儿已经拳头大了么,怎么不见?就这样大小的*,过几日可能开得?” 郁大少爷在一边淡淡回答:“那几株马上要开的不能见风,养在这里不适宜,已安排到别处去了。花匠说了,人去看得多了反而不好。” 侯夫人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冷笑道:“怎么弄得如防贼一般?” 大少爷微微欠身,像是全没听出侯夫人讽刺的意思,淡淡道:“父亲寿诞要紧,万不可扫了他老人家的兴,说不得,也只得防得严些了。”
第36页 侯夫人无话可说,只冷笑了一下。韩姨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扶着王玉婷的手走上前去:“这里头闷热,夫人可要出去透透气儿?妾瞧着这些花匠都是用心的,今年侯爷寿诞,必有好花赏的,且不必急在一时。” 侯夫人瞥她一眼,冷淡道:“我跟大少爷说话,几时有你一个妾插嘴的份儿了?没规矩!”一甩袖子,扶着丫鬟走了。 韩姨娘被骂了,脸上却没半点儿委屈神色,反向王玉婷道:“去给大少爷端杯茶来。” 王玉婷巴不得能到郁大少爷眼前去,立刻从采芳手里端了茶,裊裊婷婷走到郁大少爷身前,柔声道:“大少爷请用茶。” 郁大少爷且不接茶,却将她从头到脚看了看,轻笑道:“这暖房里牡丹花没开,青莲你倒找了一朵牡丹花来。” 韩姨娘嫣然一笑道:“妾方才还说呢,玉婷表妹今儿这身衣裳,就如那姚黄牡丹一般。想不到少爷也是这般想的。” 郁大少爷笑着一手拉了她:“可见你我同心,想到一处去了。” 王玉婷站在那里,听着大少爷夸奖她,喜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沈宜红挽着沈宜织站在远处,却几乎要把牙咬碎。沈宜织的手臂都被她夹疼了,不得不抽出手来:“四妹妹,你弄疼我了。” 沈宜红醒过神来,连忙放开手:“二姐姐,你看婷表姐那副样子!不就是大少爷多看了她一眼么?小人得志!” 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吧?沈宜织一面暗地里吐槽,一面装痴卖傻地道:“婷表姐这样子确实很像朵牡丹花,其实妹妹你穿这身衣裳也很像朵花呀,而且你还会吹笛子呢,比婷表姐强多了。” 一句话提醒了沈宜红,拉着沈宜织退出暖房,走到花田边一株极大的牡丹花树下,抽出袖中短笛,悠悠扬扬吹了起来。 离花田稍远处的路上,秋晴跟采香正在那里。秋晴今日只穿了丫鬟们的青绸褙子,手里拿了一柄竹帚,正在打扫石板小路上的浮尘。采香跟在她身后,凉凉地道:“可知道了?你不肯伺候少爷,有的是人愿意呢。姨娘抬举你,才让你去少爷跟前儿,你可别不识好歹。一个官奴罢了,要说,就该让你做这些打扫的粗活儿!好了,今儿这条路上不打扫干净了,你也别吃饭。姑娘我是要回去歇着了,你自己个儿在这里细细地做,做完了我再来检查。”说罢,一摇一摆地走了。 秋晴捏紧了手里的帚柄,看着前面长长的石板路,低下头打扫起来,只是那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一颗颗落在地上。 这条石板路七弯八绕,从两边的杨柳荫中通过,一直绕到荷花池那边去,又从那里绕回到韩姨娘的滴翠轩。这条路平常若是小丫鬟打扫,至少要两人,此刻路上却少有人行,只秋晴一个在慢慢地扫。待她扫到荷花池附近,忽见一个人影从荷花池处漫步走来,正是郁二少爷。 第三十一章 这条路上多种杨柳,此时枝叶繁茂,颇可遮人。郁二少爷走到近前秋晴才发现,此时躲也来不及了,秋晴只能退到路边,低头道:“给二少爷请安。” “秋晴姑娘?”二少爷一脸惊讶,“这是在做什么呢?” “奴婢在打扫园子。”秋晴只觉满嘴苦涩。 “打扫园子?”二少爷更惊讶了,“这些粗活自有婆子和小丫鬟们去做,怎的要你来打扫?这是谁叫你做的?” 秋晴低声道:“是姨娘吩咐的。” “啧啧——”二少爷露出心疼的神色,“这天气还冷呢,穿得这般单薄的扫园子——你可是惹韩姨娘生气了?” 秋晴心里一酸,头垂得更低,不知说什么好。二少爷看她这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嘆道:“是韩姨娘有意难为你?可怜见的,可是为着桃花林那事?倒是我的不是,唐突了姑娘,我这里道歉了。”说着便是一揖。 秋晴哪里敢受他的礼,唬得连忙闪开,摇手道:“二少爷切莫如此,我——奴婢哪里受得起。且此事与二少爷也无干的,不过是我自己命薄罢了。” 二少爷到底是作了个揖方直起身来道:“我听着姑娘出言吐语是读过书的,怎的就沦落至此了呢?” 秋晴自父亲被斩,家中女眷皆被发卖,这一腔的酸楚一直无人倾吐,此时被二少爷这一问,顿时眼泪滚滚而下,又不敢哭出声来,勉强道:“奴婢还要扫园子,二少爷请自便罢。” 二少爷瞧着火候也差不多了,牡丹园又离得不远,便不再深谈,只笑道:“听那边笛子吹得不错,想来大哥他们倒快活。你且慢慢扫着,我去找几个人来帮你。”便抬脚走了。 秋晴也听见牡丹园那边儿笛声悠扬,料想郁大少爷不知在听谁吹笛。想着这几日见到的那三个表姑娘,或蠢笨,或木讷,或俗艷,自己竟然要跟这种人一起去争一个病秧子的大少爷,就不禁悲从中来。 秋晴从前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自然也跟许多闺中女儿一般,做过那神仙眷属的美梦。且自己生得美貌,又是琴棋书画皆通,父亲且是官身,日后的姻缘自然要精挑细选。无奈一朝父亲被罢官斩首,从官家女儿沦为官奴,相差何啻天地,那从前的梦自然做不得了。
第37页 被韩家人买来之时,听说是要入平北侯府伺候大少爷,秋晴心中也曾动过一动。身为官奴,一生都休想脱了这贱籍,最多也就是在人家做个贱妾,将来儿女尚可离了这奴籍。若能进侯府伺候少爷,那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秋晴自觉才貌双全,若当真入了侯府,必是比那些庸脂俗粉强得多。加以路上见了同行的三位表小姐,并无一个胜过自己的,心中那指望又多了一分。及至见了韩姨娘,见面便被搓磨了一番,口口声声不离个奴字,虽让她去给大少爷上茶,及后却又立时叫采香将她带走,吩咐了无数杂役,分明是有意折磨她。此时秋晴方才想到,无论自己如何的才貌过人,却是要在这韶华已过的韩姨娘手下当差的,即便有什么出头之机,怕韩姨娘也不会放过自己。且那大少爷虽生得好相貌,却是一脸病容,当真能长久依靠么? 如此思来想去,秋晴只觉此身如同漂萍一般,正不知能停归何处,且人人都能来搓磨一番,自怜自艾之中,不由得滴下泪来。正在这里拭泪,便见两个小丫鬟拿着扫帚走来,边走边扫那石板路,看脸儿却不认得,不由得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个小丫鬟笑道:“我们是夫人房里的,二少爷叫我们来帮姐姐扫园子。” 秋晴心里一暖,忙拭了泪道:“这本是我的活计,怎好劳烦了你们。” 小丫鬟笑道:“姐姐快别客气,我们也是听二少爷的吩咐,姐姐要谢只管谢二少爷去。”说着便唰唰地扫起那地来。 秋晴心下感激,三人扫完了地,秋晴又千谢万谢。她身无分文,有几样首饰也皆是韩家给的,并不敢拿出来送人,只得口头上空谢几句罢了。两个小丫鬟也并不说什么,嘻嘻哈哈的就走了,留下秋晴一人回滴翠轩去交差。 去了滴翠轩,却见韩姨娘并不在房中,倒是采香在耳房里守着个茶炉子喝茶,见秋晴进来,抬了抬眼皮:“扫完了?” 秋晴低头道:“都扫完了,不知姨娘还有什么吩咐。” 采香翻个白眼道:“姨娘有吩咐自然会说,这也是你问的吗?” 秋晴不敢再说话,只在茶炉边的小杌子上坐了,烤烤双手。虽则说已经是二月里,一早一晚风还是凉的。采香给她指的这条路甚长,便是三人一起,扫完了天色也暗了。秋晴穿得又单薄,这时候两手都是冰凉的。 采香手里拿着茶杯,冷眼打量着秋晴,见她虽然一样穿着府里丫鬟们的绿绸褙子,但一搦纤腰繫着墨绿色带子,就如两只手能围过来的一般。肌肤细润白腻,就是韩姨娘也没这般好皮色。尖尖的下颏,小小的樱唇,眉目如画,纵然是穿着下人的服色,也是鹤立鸡群的出众。 采香是韩姨娘的陪嫁丫鬟。十个陪嫁丫鬟,有九个都是给姑爷做妾准备的,采香和采芳也不例外。这两个丫鬟,模样长得也不错,心思也伶俐,早从跟着韩姨娘出嫁那天,也都明白自己将来的身份。这里头,采香生得更风流一些,自然心思也就更活络。 可是进了侯府三四年了,到现在,大少爷也没怎么正眼看过她们两个。开始是韩姨娘颇得宠爱,自然用不着身边的丫鬟们固宠,可是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却打外头杀进来一个秋晴——采香心里就像揉进了一团猪鬃,时不时的就觉得扎得疼。偏这秋晴,不但人生得美貌,还有那么股子书卷气。 采香不大明白什么叫书卷气,但也知道大少爷爱这一口儿,韩姨娘不就是因着能诗善画才得宠的吗?采香只恨自己是个奴婢生的,爹娘没能耐叫她也打小儿读书识字。凭什么这秋晴就能呢?凭什么她就是官家小姐呢?到如今了大家都是奴婢,官奴比她们这些家奴还低贱些呢,凭什么秋晴将来就能爬上大少爷的床呢? “我倒忘记了,姨娘今儿换下来的衣裳还在那边呢,拿去洗了。”反正韩姨娘交给她的任务就是死命的搓磨秋晴,打掉她那一身官家小姐的清高劲儿,采香乐得拿了鸡毛当令箭。 秋晴心里紧了一下。别庄这边用的是山泉水,那水冷冽,冲起茶来自然是清香满口,可是洗起衣裳来就格外的凉些。韩姨娘的衣裳昨儿晚上就换下来了,中午天色和暖的时候采香不说,到了这时候天都快黑了才说,那是特意的在折腾她了。 可是凭秋晴心里怎么明白,她也只能默默起身,去端了那盆脏衣裳,借着天边还略有些光亮,到水渠边上洗去了。 第三十二章 新汲上来的山泉水果然冰凉,秋晴洗了几把,白嫩纤细的手指就觉得直冷到骨头里去。她心里安慰着自己幸而还不是冬天,否则只怕十根手指都会变成红萝蔔,但到底还是觉得委屈,不由得又流下了眼泪,看着院子里并无别人,忍不住便漏出了几声轻泣。 正边洗衣裳边落泪,忽然听见脚步声响,秋晴赶紧收了泪,抬头看时却是帮她扫园子的两个小丫鬟之一,手里拿了一包什么糕点正在吃,见了秋晴满面诧异:“姐姐这是做什么呢?天都快黑了,才扫完园子怎的又洗起衣裳来了?要我说,这时候水凉,明儿午后水暖了再洗才好些。” 秋晴心里一阵酸苦,勉强笑道:“多谢妹妹了,只是这是姨娘的衣裳,要赶着洗出来的。” 小丫鬟一脸的同情:“姐姐吃饭了不曾?”
第38页 “没有……”秋晴被她这一说,肚子顿时咕咕叫起来。 小丫鬟连忙走过来,把手里纸包递到秋晴眼前:“姐姐先吃一块罢,这是我从厨房里讨来的,粗点心,姐姐先垫一垫也好。” 点心只是粗制的绿豆糕,若是从前做小姐的时候,秋晴是不吃这东西的,可是此时饿得厉害,点心的香气扑到脸上来,顿时忍都忍不住,红着脸拈了一块:“多谢妹妹了,日后有了机会,定当报答。” 小丫鬟索性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几块点心罢了,说什么报答。韩姨娘也太刻薄了,哪里有干活还不让吃饭的呢?”歪头看着秋晴,忽地笑道,“难怪二少爷说姐姐定是读过书的人家出来的,看吃个点心也这般好看,比韩姨娘都不差什么呢。” 秋晴红着脸道:“别胡说,我一个奴婢,哪里能跟姨娘比呢。” 小丫鬟笑道:“不是我胡说,姐姐当真好看。别说二少爷,就是夫人都说姐姐做个丫鬟是可惜了的。” 秋晴心里一动,低声道:“夫人怎会说起我,妹妹快别玩笑了。” 小丫鬟倒急起来:“我可没有玩笑。姐姐不信么?我年纪虽小,却是在夫人院子里当差的,我姐姐碧桃就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呢,这些话都是我亲耳听见的。要不然,二少爷怎么使我们来帮姐姐扫园子呢,还不是看着姐姐不该做这些粗活。” 秋晴低头道:“做奴婢的,当什么差还不是看着主子的意思……” 小丫鬟嘆口气道:“姐姐说的是。也是姐姐命苦,怎么就摊上韩姨娘这样的主子呢。” 秋晴听得心中一紧:“韩姨娘怎么了?” “姐姐不知道么?”小丫鬟眨巴着眼睛,“韩姨娘手可辣着呢。她进府的时候陪嫁的下人连丫鬟带嬷嬷有十几个呢,都叫她自己处置了,有一个小丫鬟叫秋香的,被活活打死了!” 秋晴心中砰砰乱跳:“为的什么事就打死了?”从前她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家里也曾打卖过下人,可是活活打死的她却没见过。 小丫鬟摇着头:“这是大少爷院子里的事,我是跟着夫人的,哪里会知道呢。只是人抬出去的时候有姐姐们看见过,说半边身子都染得血红,吓死人了。” 秋晴听得浑身冰冷。韩姨娘这般心狠手辣,纵然日后自己能得了大少爷的宠爱,不也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呢? “大少爷,大少爷也不管吗?” “都是后宅的事,大少爷哪里会管呢。何况韩姨娘又是得宠的。”小丫鬟吃着糕点,含煳地说,“大少爷身子不好,还要去衙门做事呢,后宅的事统统不管的。不比我们二少爷心善,院子里的丫鬟们纵有不好,也不至于就打死了。” 秋晴低低嘆了口气:“二少爷是好人,否则也不会让你们来帮我。说起来,妹妹你再见了二少爷,替我道个谢罢。” 小丫鬟笑道:“二少爷不过是心慈,哪里就为着要姐姐谢呢,快别放在心上。日子久了姐姐就知道,我们二少爷是最多情的个人。说句大胆的话,姐姐这般好模样,若是能去伺候二少爷,那才是福气呢。” 秋晴登时面红过耳:“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被人听见可怎么好。” 小丫鬟不以为然道:“这时候了,哪会有人来。平日里就是浆洗上的婆子也不在天黑后过来洗衣裳呢。” 秋晴听得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低头捶着衣裳,让眼泪悄悄掉在水里。小丫鬟斜眼看见了,只做不知嘆道:“说起来,姐姐这神仙般的模样儿,夫人看着都说怪招人怜的,怎么姨娘就这般狠心呢。唉,可惜姐姐是韩姨娘家里送来的,要不然,离了韩姨娘的院子,哪里不好过日子呢。”说罢,团起吃空了的油纸包道,“我还要回去值夜,就先走了。姐姐洗好了衣裳快些回去罢,别看二月里,这山上的别庄,夜里风还冷着呢。” 小丫鬟一路走回了蘅香院,郁二少爷正在院子里修剪一丛丁香花,见她回来便道:“小桃,话都说了?” 小桃连忙笑道:“二少爷放心,奴婢全都说了。看秋晴姑娘那样子,心早动了,哭得什么似的。” “没叫人瞧见吧?” “二少爷放心。”小桃拍着胸脯,“奴婢早就叫人去把那采香绊住了。看采香巴不得秋晴别在眼前,便是奴婢跟秋晴姑娘说到明儿早上,采香也不会去看看的。” 郁二少爷眯着眼睛笑道:“不错。看你年纪虽小,倒是伶俐得很,果然跟你姐姐春桃一样的聪明能干。好生当着差,这事做成了,少爷自然提拔你。还有你姐姐,少爷将来亏待不了她。”随手摸出一小锭银子扔给她,“拿去买点心吃。” 小桃欢喜道:“多谢二少爷。”又自告奋勇道,“秋晴姑娘把加了料的点心都吃了,明儿肯定会病,要不要奴婢再去探探她?” 郁二少爷一笑:“这就不必了,让她病几日再说。” 秋晴自然不会知道小桃和郁二少爷这番谈话。她洗那洗衣洗到天色尽黑,方才回去。采香觑着她通红的眼圈,心里只觉痛快,嘴上还不饶人道:“让你洗两件衣裳,哪里就委屈成这样子了?还当你是在家做官小姐的时候呢?”随手指了指桌上,“赶紧去把饭吃了吧,明儿一早还有活要做呢。”
第39页 那饭已经半凉了,秋晴肚里虽填了几块点心,却远远不饱,也只得拿起来吃了。结果半夜里肚子就开始作怪,一趟趟的去净房,到天亮时索性发起烧来,爬不起床。 采香初时还当她装病,后来摸摸额头确实烧得滚热,心里也有些害怕,便去禀了韩姨娘。韩姨娘正打算着这几日就叫秋晴来伺候郁大少爷,却偏偏在这时候病了,不由得心中恼怒道:“去请个大夫来看看,真是晦气!先将她迁回群芳居去,免得在这里过了病气给大少爷。” 采香刚答应了,就有丫鬟进来回话:“夫人说今儿天气好,要去游游后山,让姨娘带着几位表姑娘一起去呢。” 韩姨娘病后身子其实还虚,但侯夫人发了话也不敢不奉承着,只得撑着叫人去告诉王玉婷三人,自己也忙着更衣梳头,便把秋晴的事扔到脑后去了。 第三十三章 听说要去游后山,沈宜红自己收拾打扮好了,又跑来指挥着宝兰给沈宜织打扮。因采绿和采橘都挨了板子还躺在床上,沈宜织这里倒是自在了些。 “二姐姐穿这粉红色也是极好看的,”沈宜红自己穿了一身绛红色,力逼着宝兰给沈宜织找了一件粉红袄子穿上,“不知胜过婷表姐多少呢。” 沈宜织没意见,只是看了看沈宜红身上的衣裳,暗地里好笑。她们姐妹两个穿成这样,就好比那牡丹花里的“二乔”,一深一浅。分明是昨天王玉婷被人夸奖是“姚黄”牡丹,沈宜红今天就来了这么一出,虽然心思倒也巧妙,但到底是拾人牙慧了。 到底要不要争着进侯府,沈宜织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如果有另一条路,她真的不愿意去做妾啊,就算是给年轻有为的郁大少爷做妾,她也不愿意。 王玉婷今天果然又是一身黄衣,看来是打算把做姚黄牡丹的路线贯彻到底了。再加上一个如同绿牡丹般的韩姨娘,沈宜织看得哭笑不得——郁大少爷可真是花丛中人,艷福不浅呢。 别庄后门出去,再爬一小段山坡就是后山了。果然是个好地方,一条山溪潺潺流过,溪边几株桃树梨树,将红白二色的花瓣迎风抛洒。若是在园子里看来自是无趣,到了这山野之间却平白的多了几分意思。 韩姨娘自打进了侯府便极少出门,来的时候不情愿,这时候也觉得心胸开阔起来,由丫鬟们扶了,在山坡上铺下锦茵席,坐着晒晒日光。 跟着出来伺候的丫头们都是极机灵的,早早便备下茶水点心,还有些干鲜果品,这时候便一一摆上。侯夫人刚端茶喝了几口,便皱起眉来。韩姨娘忙道:“夫人可是不适?” 侯夫人嘆道:“到底是老了,方才吹了风,竟觉得头疼起来。你们且坐着,我回去休息。” 韩姨娘哪里敢让侯夫人自己回去,忙道:“妾伺候夫人回去就是。” 侯夫人含笑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你这身子一直不好,难得出来透透气散散心,还有三个姑娘呢,没得为了我老婆子败了兴致。我不过是回去躺躺便好。” 韩姨娘也知道侯夫人并不喜欢她,说要伺候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谁又愿意在屋里端茶倒水呢,当下只做惶恐,待侯夫人硬按着她不许起身,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早有轿娘抬过竹轿来备着,侯夫人进了轿子,身边的丫鬟碧桃便凑上来低声道:“夫人,都安排好了。” 侯夫人嘴角泛起一丝万事俱在掌握的冷笑:“该说的话,也都派人去说了?” “是小桃去的。”碧桃颇为自得,“不是奴婢自夸,奴婢那个妹妹年纪虽小,嘴是最伶俐的,夫人只管放心。” “嗯。这事成了,自然亏待不了你们姊妹两个。”侯夫人淡淡扫了一眼碧桃,“过个一年半年的,就让你去二少爷院子里伺候。” 碧桃不由得喜上眉梢,又强行压抑住了,谄媚地笑道:“还是夫人料事如神。韩姨娘那个蠢货,既想着用人,又何必这样的折腾,反而叫人离了心。” 侯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可不蠢,要不然,怎能在玉楼眼皮子底下有了身孕?毕竟她既要秋晴替她固宠,又不能让秋晴压到她头上去,自然要恩威并施。若是没我插手,由着秋晴病两日,她就要处置采香给她出气了。到时候再好生安抚一番秋晴,人不就被她攥在手里了?她也不过是想让秋晴知道,若是没有她撑腰,秋晴也不过就是个人人都能踩几脚的贱婢而已。” 碧桃笑道:“可是她比起夫人来还差得远呢。如今这时候,秋晴正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要夫人一出手,她还不就倒到咱们这边来了么?奴婢看她那样子,二少爷也是喜欢的……”说到最后,不免露出一丝醋劲儿。 侯夫人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一个官奴,再怎么样,还能翻出浪花来不成?” 碧桃心中顿时大定。她虽然也是奴婢,但只要侯夫人肯发还身契,就是自由身了,到时候即使是做妾,也是良妾,比不上韩姨娘这样的贵妾,但也比那些买来的婢妾强些。 侯夫人的轿子一路从后门回了别庄,直接就抬到了秋晴养病的地方去。这可不是群芳院的荻花居了,而是在滴翠轩旁边的一处冷清小院里随便找了间房子。侯夫人进去时,就听见小桃正在嘆气:“姐姐,你怎的就病成这样子了?伺候的人呢?怎的都没有人管的?”
第40页 秋晴腹痛了一夜,直熬到将近午时才有郎中来给她诊了脉,说是吃伤了东西,有些受寒,开了帖药。采香支使小丫鬟去煎了捧了来看着她喝下,也就不管了。此时连小丫鬟也不知哪里去了,秋晴喝药喝得嘴里苦涩难耐,想喝口水都找不到人,见了小桃不由得两泪交流,说不出话来。 小桃转悠着看看屋里,只是嘆气:“姐姐,你也真是太命苦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儿晚上的饭,是半冷的……” “韩姨娘也真是,这是要看着姐姐你病死吗?”小桃跺了跺脚,“这腹泻不止,可也是能要人命的。” “已吃过药了……”秋晴苦笑,“妹妹能帮我倒碗水来吗?” 小桃过去摸摸那半暖的铜壶,却只道:“这水都冰冷了,怎么喝得!腹泻再喝冷水,那是又要*。” 秋晴强忍着泪:“是我命不好,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桃跺脚道:“姐姐你等着,我去找二少爷!”说着提了裙子就跑了出去。 秋晴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也拉不住她,眼看着她没了影儿,想起二少爷潇洒俊秀的模样,说话时的温柔声气,又不由得生起一丝希望,却不及细想自己究竟是在希望什么。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小桃引了个人进来,昏暗灯光下可不正是郁二少爷么。他紧走两步到床前,看着秋晴满眼怜悯道:“怎么就病成这样子?韩姨娘也太刻薄了。” 秋晴顿时又落下泪来,小桃眨巴着眼睛道:“我去给姐姐打些热水来。”提着铜壶就跑了,将秋晴与郁二少爷留在房里。 秋晴只顾着哭,并未注意,郁二少爷便向前走了一步,在床边侧身坐下,嘆道:“不要哭了,听得我心里也难过。”说着,伸手摸了自己的帕子出来,便轻轻给秋晴拭泪。这一下秋晴的眼泪流得更凶,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却碰到了郁二少爷的手。 郁二少爷顺势握了她手,嘆道:“怎么手都冰冷,大哥也是,太纵容韩姨娘了。这般刻薄人,岂是侯府的风气呢。” 郁二少爷手掌温暖干燥,秋晴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手掌直传到心里,竟捨不得挣开了,靠着郁二少爷肩头便轻轻啜泣起来。恍惚间觉得郁二少爷伸手搂住了自己肩头,周身都暖了。 忽然间当郎一声大响,秋晴一惊抬头,见小桃跪在门外,手里的铜壶已然落在地上,门口却站了几个人,正中扶着丫鬟的手的,正是侯夫人! 第三十四章 小桃颤声道:“夫人——”话犹未了,侯夫人已经一步跨进了房里,指着床上两人怒道:“孽障!你在做什么?” 郁二少爷站了起来,低头道:“母亲恕罪,儿子不过是看着韩姨娘刻薄房里人,儿子觉得——”话犹未了,侯夫人已经一掌掴在他脸上,“这是老大的房里人,便是刻薄了又与你何干!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秋晴惊唿一声,郁二少爷却犟着不走,只道:“儿子是看着她可怜,再这样没人管,怕是半条命都要去了。” 侯夫人怒道:“你难道不知这是韩青莲给你大哥找来的丫头?任是半条命也好,一条命也好,都不必你管!若是被老大看见了,你可说得清楚?若是被人知道,你是救这丫头还是害这丫头?” 郁二少爷怔了一怔,长嘆了一声。秋晴只觉他这一声嘆息里说不出的柔情似水,抬头见他温柔地看着自己,想起郁大少爷那冷淡的表情、韩姨娘阴沉的眼神,还有采香的刻薄和不屑,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翻身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侯夫人面前:“求夫人救我!” 侯夫人与郁二少爷对看了一眼,目光中同时闪过一丝喜色。侯夫人脸上却仍是冷厉之色,冷冷道:“你是韩家送来的丫鬟,好好当差,自有你的活路,要我救什么。” 小桃连忙磕头道:“夫人素来慈悲,就救救秋晴姐姐罢。她病在这里都无人照顾,实在可怜。若是被韩姨娘知道二少爷来瞧过她,只怕她更——” 秋晴一怔,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已然落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即使自己与郁二少爷没有任何逾矩之处,韩姨娘岂会相信呢?如此一来,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离了韩姨娘身边,去伺候侯夫人或者二少爷! “夫人——”秋晴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她本以为被卖做官奴已经够苦了,想不到做了奴婢还有更苦的事,“求夫人救我……” 郁二少爷也勐地跪了下来:“母亲就救救她吧,儿子实在是——实在是……” 侯夫人怒道:“你这是威胁我么?” 秋晴感动之极,连忙转身哭着去扶郁二少爷:“二少爷快起来,别为了奴婢——不值得!” 侯夫人冷冷看了一会,向身后的嬷嬷道:“请二少爷回房去。”两个嬷嬷上前来,连拉带劝的将二少爷扶了起来,拉出了房去。侯夫人左右看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缓缓道:“我问你,可是你勾引了二少爷?” 秋晴连连磕头:“奴婢没有,奴婢没有!求夫人明鑑!” 侯夫人让她连磕了十几个头,才嘆道:“罢了,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不像那等的狐媚子。韩姨娘虽刻薄不容人,大少爷却还算厚道,你好生伺候着,日后若能有个一儿半女的,也就是你的福气了。”
第41页 她越是这般说,秋晴心里越是绝望,哭倒在地上道:“求夫人救我,我情愿一辈子伺候夫人。” 侯夫人嘆道:“这如何能行?你是韩家送来的丫鬟,身契都在韩青莲手里,我如何能将你要了来?” 秋晴只会哭,倒是小桃小声道:“夫人是大少爷的长辈,向大少爷讨个丫鬟,韩姨娘也不敢不给的。” 秋晴心里登时生起希望,侯夫人却沉着脸没说话,旁边一个丫鬟立刻将小桃拉出去了。秋晴心里阵冷阵热,喃喃道:“求夫人救我,秋晴愿做牛做马报答夫人……” 侯夫人瞧了她一会儿,嘆了口气:“看你这孩子实在不错,若是能伺候二少爷也是合适,只是——我若开口要人,却是要得罪了大少爷。” 秋晴怔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颤声道:“不知,不知奴婢能为夫人做些什么?” 侯夫人不答,反嘆道:“说起来,也是韩家买了你,算是对你有恩了,你心里——怕也总是会向着韩家的罢?” 秋晴磕头道:“韩家买我,不过是为了送我来听韩姨娘使唤,替她做事。奴婢,奴婢并不愿意做这些以色事人的事,只是被韩家逼的。奴婢心里恨他们还来不及,如何会向着他们!” 侯夫人只不说话,旁边丫鬟却道:“你说是这般说,谁知你心里怎么想的。” 秋晴咬牙道:“不知夫人要如何才肯信我。” 侯夫人等到此时,终于等到秋晴自己开口了,便轻咳了一声,缓缓道:“韩家送来的人实在太多,看着都觉眼花……” 秋晴怔了一怔,思索片刻试探着道:“夫人的意思是说——让奴婢去将她们,将她们送回韩家?但奴婢怎么能……” 侯夫人已站起身,淡淡道:“怎么做便是你的事了,既想去伺候二少爷,也要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二少爷身边可不养闲人。不管哪一个,我总不想看见她们三人都进了侯府。”说完站起身,迳自出了门。 秋晴怔怔地跪了一会儿,才扶着床边自己爬了起来,倒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房顶发呆。一时想到郁二少爷的清俊风雅柔情似水,不由得心里暖暖的;一时又想到侯夫人最后几句话,不由得通身发冷。正在心思百转之时,只听外头脚步声响,采香在门口皱眉道:“怎的连铜壶都打翻了?” 秋晴乍闻她的声音,勐可里打了个冷战,想起小桃说倘若被韩姨娘知道她与郁二少爷的事,只怕她便无活路,登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上泼下来,连忙环视四周,见屋中并无什么留下的痕迹,这才稍稍放心,仍旧半闭了眼睛装睡。 采香不耐烦地提了铜壶进来,看一眼秋晴,嗤笑道:“你倒闲散,躺了一日,明儿也该起来了,姨娘可不养你这吃闲饭的。” 秋晴心中暗恨,也只得睁开眼睛低声道:“我实是泻得没有力气了,姐姐容我再歇一日罢。” 采香呸了一声,没好气道:“你还当你是大小姐呢,明儿若不起来干活,小心我报了姨娘赏你一顿板子!”说罢,甩手走了。 秋晴缓缓转头,盯着采香的背影,细碎的糯米银牙紧紧咬住了有些苍白的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五章 群芳院里的沈宜织三人自然不知道滴翠轩下房里发生的这些事,她们陪着韩姨娘在后山悠悠闲闲地呆了大半天,到了天色近晚的时候才往回走。别庄附近有侯府的田地,今儿郁大少爷在外头跟庄头们说话呢,并不呆在别庄里,所以韩姨娘也乐得出来透透气。 沈宜织回到菱花居就瘫到床上了。这身体实在有点太弱,只不过在山上多走了几步路,小腿就像快要断了似的。沈宜红跟着进来,满脸的不悦:“二姐姐你今儿是怎么回事?我一个劲的对你使眼色,你怎么还是乱走呢?” “难得出来看看光景……”沈宜织勉强敷衍着沈宜红。今天一天,王玉婷和沈宜红就紧贴着韩姨娘,尤其是王玉婷,恨不得把采芳采香挤开,自己做那端茶倒水的活儿讨好韩姨娘。沈宜织可真不愿意跟她们裹乱,而且,她到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进侯府。 沈宜红一想起王玉婷的模样就觉得有气:“瞧她那下贱样儿,好好的小姐不当,非要去当丫鬟!”她也是小心讨好着韩姨娘,可是到底在家里时是跟着生母受了些宠的,那等伺候人的活儿,她还拉不下脸来做。 沈宜织没说话。想来王玉婷因是庶女,在王家时也没少这样讨好嫡母王大太太。当初她们去王家拜寿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只要王大太太生的嫡女王玉娇说一句话,王玉婷就紧跟在后头附和——唉,身为庶女也真不容易,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既不得宠,又不会讨好嫡母和嫡姐妹,难怪日子过不好呢。 沈宜红骂了一会,见沈宜织一脸朦胧欲睡的表情,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何况她也累了,气哼哼起身回自己屋子去了。沈宜织躺了一会儿,听见门帘响,睁眼一看是宝兰进来,赶紧翻身坐起来:“怎么样?” 宝兰把门关好了,才过来坐到沈宜织床边上小声说:“奴婢去看过采绿姐姐了,十板子打得也不轻呢,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也没个人端茶送水的。奴婢去跟她说了说话,她直叫奴婢回来谢姑娘呢。”
第42页 “那她有没有说……”沈宜织是叫宝兰去打听平北侯府的情况的。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除了采绿,她还真是没处打听去。 “说了。”宝兰直点头,“奴婢一点儿也没提是您要打听的,只说奴婢担心侯府规矩大,自己个儿想打听打听。没想到采绿姐姐是韩姨娘从家里带来的陪嫁,就是韩家的事,她也知道的,都跟奴婢透了几句呢。” “那快说说!” 宝兰应了一声,就把采绿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平北侯府是军功起家,当年第一代平北侯正是领兵在西北草原上打退了鞑子兵马,这才得以封侯。如今的平北侯郁臣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今年正正五十岁。 郁臣娶的第一任妻子姓梁,是某将军之女,说起来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只可惜梁夫人红颜薄命,生产时难产血崩,生下了儿子郁清和之后就去世了。 家门不可一日无主妇,因此郁侯爷在一年妻孝满了之后立刻就又娶了一房,就是如今这位侯夫人了。因是填房,侯夫人的娘家便也不是什么特别显赫的人家。不过近些年来,梁家在沙场上征战死了几个儿子,日渐败落,倒是继侯夫人的娘家林家借着平北侯府的势爬了上来,最近还出了一位正三品的侍郎。此消彼长,两位夫人的娘家现今倒算是平手了。只不过继室在正室牌位前是要执妾礼的,所以总是比前任侯夫人似乎要矮上一头。 不过这位侯夫人也算是能干的,虽则嫁进来的时候娘家不显,但她管家理事还是看得过去的。加上进门不久就生下郁二少爷郁清明,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郁清眉,就算是在侯府彻底站住了脚跟。加上郁侯爷也是规矩人,虽则房里也有几个姨娘,但都掀不起什么浪花来。最主要的是,这些姨娘们没有一个好命生出儿子来的,只有一个生了个庶女叫郁清月,所以就是有人想来个恃子而骄,都做不到。 郁大少爷郁清和,跟这位林氏侯夫人的关系不算怎么太好。因他生下来母亲去世,是被祖母带大的,直到五岁了该开蒙,才被郁侯爷带到自己院子里,跟这位继母相处。五岁的孩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自然跟继母亲近不起来。后来要读书习武了就搬到前院去住,又离了后宅,继母子之间见面就更少了。纵然侯夫人想跟他联络一下感情,也无处下手。 不过,侯府的下人们都觉得侯夫人对这个继子还是不错的。郁清和八岁那年冬天,在侯府自家的荷花池边上玩,不知怎么的踩碎了薄冰跌进了冷水里,虽然最后自己爬了上来,但也大病一场,气得郁侯爷直接打死了他身边伺候的两个小厮。 郁大少爷病重期间,侯夫人衣不解带地看护,好容易郁清和病癒,她倒累得病倒了。且郁清和自这场大病之后,身体就弱了下来,时不时的要吃药,都是侯夫人细心记着。只是郁清和大约是久病之后脾气古怪,倒与侯夫人越发的疏远了。 郁清和长到十八岁,侯夫人就张罗着给他娶妻,只是因着他身子不好,郁侯爷一直不曾给他请立世子,要想寻个高门贵女为妻,竟然寻之不着。 有爵位的人家,一般来说都是嫡长子承爵。但是郁清和到了十八岁都还没立世子,这里头就有点玄了。京城这些官宦勛贵,哪个不是人精儿也似的,看着郁清和身为嫡长子,却成年了仍未被立为世子,心里都犯嘀咕,自然不肯贸然把女儿嫁过去。偏偏这个时候郁清和又生了场病,坐实了他身子孱弱的名头,好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个病秧子呢,于是这事一拖再拖,到二十一了,他还没娶妻。 郁侯爷虽然没请立世子,但嫡长子到底还是心疼的,想着既没娶妻,就先放一两个通房丫鬟也好。结果通房丫鬟放了不少,娶亲的事还是没着落。 最后还是侯夫人出面,找了自己的一个外甥女儿叫孟玉楼的,嫁给了郁大少爷。可是孟玉楼嫁了两年,肚子半点动静都没有,于是韩姨娘就抬进了门。可是她也是在侯府呆了将近三年才终于传出喜讯,结果没到四个月呢,孩子就没了…… 第三十六章 “且慢且慢——”沈宜织打断宝兰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叙述,“孟玉楼?侯夫人的娘家不是不怎么显赫吗?这外甥女儿是哪里的大家闺秀,怎么就能嫁给大少爷呢?” 宝兰被问住了:“这——采绿姐姐没有说,倒是说大少奶奶的娘家是什么清流,好像是五品文官,世代书香的。” “算了吧!”沈宜织嗤笑,“什么清流,五品文官也说世代书香?说着好听罢了,大概就是个普通读书人家,难得有个五品的官职,就拿来说亲了。奇怪,郁侯爷也答应给大儿子娶这么个媳妇么?毕竟这可能是未来的世子夫人,再往后一步说,也可能是未来的侯夫人哪!” “听说大少奶奶人是极能干的。”宝兰犹豫着,“采绿姐姐说,似乎是大少爷房里虽然放了不少通房丫鬟,却——却像是都不能生,所以……而且大少爷那一阵子身子也弱,娶大少奶奶也是急急的。”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着就脸红了起来。 沈宜织这下明白了。虽则这个年头,人们一般认为不能生孩子都是女方的毛病,但所有的通房丫鬟都不能生,那就说明是大少爷哪里有点问题了。想必郁侯爷也是知道自己儿子这个毛病,所以宁愿找个门第不怎么高贵的。再加上大少爷身子不好,没准是想沖沖喜呢。名门贵女哪个肯来沖喜呢,自然只好找个不那么显贵的。
第43页 可是即便是普通人家,也没几个愿意把女儿嫁出来沖喜的,所以侯夫人贡献出自己的外甥女儿,郁侯爷想必是十分感动的,于是对大少奶奶这个儿媳妇也不错。如果不是孟玉楼两年了也没动静,韩姨娘这个贵妾也不会进门的。 沈宜织很想吐槽一下。明知道是你儿子不能生,你抬进一屋子女人来有什么用! 不对,且慢!韩姨娘不是就怀上了吗?虽然是进门三年了才怀上,但到底是有喜讯了不是吗? “韩姨娘这一胎是怎么小产的,你问了吗?” “问是问了,但采绿姐姐也不甚清楚。韩姨娘身边都是采芳采香贴身伺候,采绿姐姐只知道是韩姨娘有孕之后情况就不是太好,小心护着保着,后头有个通房丫鬟伺候了大少爷之后得意炫耀,被韩姨娘听见动了气,就小产了。” 小个产这么容易?沈宜织深觉疑惑。还是说古代女人都太缺乏锻鍊,以至于身子孱弱坐不住胎? “那现在大少爷房里有很多人?” “说是还有个香姨娘,本名叫香苹,原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另就是三四个通房,名字太多,奴婢也没怎么记清楚……” 我去!一个男人房里连妻妾带丫鬟竟然有六七人,也不怕肾亏!就这样还想着有孩子哪,好人也累坏了吧? 沈宜织暗暗吐了句槽,又问:“那二少爷那边呢?” “二少奶奶姓孙,是京城外头一个什么总兵的女儿,还有个姨娘碧云,是二少奶奶的陪嫁丫鬟,不过听采绿姐姐说……都不大美貌……倒是两个通房生得不错。不过,二少爷成亲才一年多点,眼下也没动静呢。”也真难为宝兰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说这些房里事说得满脸通红。 “郁侯爷还有个弟弟,也住在侯府里,名叫郁匡。这二老爷只生了一个儿子,跟大少爷一般年纪,名叫郁清风。这位清风少爷倒是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很讨侯爷的喜欢。”宝兰掰着手指头说完,想了想道,“没了。” 沈宜织听得头大如斗,揉了揉额头才问:“那韩家呢?” “韩家……韩老爷生了四个儿子,只有小儿子是王家姑奶奶生的,其余的,都是韩夫人生的。不过似乎都不大成器,所以韩老爷总想着靠上侯府,好给儿子们也谋个前程。” 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沈宜织想知道的是,韩家老爷是不是想自己纳个妾! “听说是……韩夫人不许,但韩老爷——从前就养过外室……”宝兰脸上红得几乎能烧起来。 沈宜织脑袋嗡的一声,勉强镇定住了:“行,知道得够多了,别的采绿也不可能说。咱们休息吧。”总之是韩家老头子很有可能想纳妾,而用膝盖想也知道,王氏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的。哪怕是做外室,也是沈家跟韩家直接搭上了关系呀。 这一夜,沈宜织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天色将明才朦胧过去,还做了个梦。梦里她穿着一身粉红喜服被人架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个脑袋都要秃了的半老头子在等着,正要凑上来的时候,韩夫人手执木棍从外头冲进来,开始砸东西…… 噼哩啪啦的声音把沈宜织惊醒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外头有人在摔东西,侧耳听去是王玉婷的动静:“不长眼睛的,竟然往姑娘我身上撞!衣裳弄脏了赔得起吗?” 沈宜织正要扒着窗户缝瞧瞧,宝兰已经捧了洗脸水走进来:“姑娘醒了?甭理外头,表姑娘在跟秋晴姑娘置气呢。说秋晴姑娘撞了她,弄脏了她的衣裳。其实根本没什么,不过就是秋晴姑娘端了盆水去伺候韩姨娘洗脸,表姑娘去给韩姨娘请安,两人撞上了,溅了点清水罢了。在韩姨娘屋里不敢发作,回来倒打鸡骂狗的。” “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去韩姨娘那里晚了?” “姑娘别担心。韩姨娘昨儿也累了,并没叫过去呢,是婷表姑娘自己巴巴的要过去请安,溅了一身水回来的。姑娘赶紧起来吧,一会儿怕那边也要过来叫了。” 沈宜织睏倦地爬起来梳洗,等出了屋门,王玉婷也换好衣裳出来了,一脸的不依不饶。沈宜红走到沈宜织身边,捂着嘴笑了一声:“二姐姐看,清早去了没讨着好,反倒讨了一身水回来。” 王玉婷看见沈宜红笑就知道是在笑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扬头走在了最前头。自打那日郁大少爷在暖房里夸了她,她已经不屑与沈氏姐妹说话了,一心只管捧着韩姨娘。 三人进了滴翠轩,韩姨娘已经起身,随便说了几句话,就领着三人往侯夫人处去请安。沈宜织一边走一边感嘆,这还没爬上郁大少爷的床呢,就已经像一群姨娘一样去请安了,真是…… 侯夫人似乎也刚起身不久,歪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看着丫鬟们绣花。见韩姨娘带着三人进来,便招唿坐下,又叫丫鬟们上茶。几人连忙谢了,端茶各自喝了几口,韩姨娘就问起侯夫人的安来。说了没几句话,沈宜织就发觉王玉婷似乎坐不住的样子,两手在衣袖里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什么。 “表姐怎么了?”沈宜织才问了一句,就见王玉婷领子里露出的半截光洁白皙的颈子上有几处红斑,再仔细看时耳根后也有。
第44页 “痒……”王玉婷小声说着,撩起袖子一看,就见洁白的手臂上一片片的红斑,挠了几下便肿了起来,好不吓人,不禁自己也吓得呆了,还没想到怎么办,就听沈宜红一声惊叫:“表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得了疹子,还是水痘麻疯?” 第三十七章 沈宜红这么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王玉婷身上。侯夫人听见水痘麻疯的话,顿时变了脸色:“表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宜红拉着沈宜织就往一边闪:“二姐姐快离表姐远些,会传上身的!” 王玉婷被吓坏了,只会指着沈宜红:“你胡说!你胡说!”她小时候不曾生过水痘,但知道有个庶妹就是生水痘死的,此时不禁害怕起来,转头看着韩姨娘,“表姐——” 韩姨娘却急忙退了两步,厉声道:“你站着别动!” 这一会儿,王玉婷脖子和耳根后面的红斑也浮了起来,脸上虽涂了些脂粉,但也看得出来起了红疹,手臂上挠过的地方更是红肿得厉害。侯夫人连声道:“快带下去,拿了花椒水来洗地!” 沈宜织却看着王玉婷这样不像水痘:“表姐这样子,不像是水痘啊,倒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水痘是一点一点的红疹,可是王玉婷这却是一片片的红斑。至于麻疯,又不可能发得这样快。这很明显——是过敏哪! 沈宜织这么一说,有个老嬷嬷过来看了一眼便道:“是不像水痘。” 侯夫人似乎稍稍安定了些许,但仍挥手道:“先带出去,请大夫来好生看看。” 两个婆子过来,将惊慌的王玉婷带了出去。侯夫人当即便拉下脸来看着韩姨娘:“这是怎么回事?万一真是会过人的病,可怎么好?亏你还想把她给大少爷!” 韩姨娘也不知道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儿了,喃喃道:“或许,或许是她吃坏了东西。” 侯夫人提高声音:“吃坏了什么?进了我这屋子,只喝了一口茶水,难道我在茶水里给她下东西了?” 韩姨娘赶紧跪下:“妾不敢如此想。妾是说,或者是她在群芳院里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侯夫人神色这才有所缓和:“你起来,都先下去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等大夫来了,一起诊诊脉。” 沈宜织姐妹两个被送回了群芳院,沈宜红一路上都有些不自在:“二姐姐,表姐不会真得了什么过人的病吧?我们,我们都跟她在一起的,这可怎么好!” 沈宜织心里却在想别的事。以她的经验,王玉婷这绝对是过敏,且从手上起,说明不是吃东西吃坏,而是手上沾了什么东西,再抹到了脸上。要知道她们三个每天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除非有人专门针对王玉婷下药,否则她和沈宜红也会有点反应的。而王玉婷又没有得罪什么人,谁会专门害她呢?又有什么好处呢? 斜瞥沈宜红一眼,要说恨王玉婷的,沈宜红绝对是头一份,但是她有什么渠道去弄药下药呢?再说她身边还跟着采碧呢,采碧哪能让她去给王玉婷下药呢? 还有,王玉婷手上到底沾了什么?平日里除了群芳院和滴翠轩,王玉婷都不怎么出门,更不可能去随便乱抓*了。而且过敏这种事基本上是比较快的,算算时间——王玉婷应该是在去侯夫人的蘅香院之前就沾了东西。 滴翠轩?不可能。那里都是韩姨娘的人哪,谁会害王玉婷?谁不知道韩姨娘现在是打算把王玉婷送到郁大少爷床上去呢?谁敢跟韩姨娘作对? 群芳院?那更没人了。除了自己和沈宜红,就连秋晴都不住在这里了…… 秋晴?沈宜织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是了,今天早晨王玉婷只做过一件反常的事,就是被秋晴泼湿了衣裳!但是如果那水里有问题,秋晴自己也该有反应的吧? 嘿!沈宜织轻轻拍了一下自己额头,真是笨死了!难道是穿过来时间太久,连老本行都忘记了?过敏这种事因人而异,同样的东西,王玉婷过敏,秋晴就未必过敏。但是,如果真是秋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从哪里弄来的药呢? 秋晴不可能出别庄,那么这药一定是别庄里弄来的。是向哪个下人买来的?还是托人出去弄的?她一个才进别庄的人,名义上还是韩家送来的,怎么可能立刻就收买到人为自己所用呢? “姑娘,”宝兰匆匆进来,满脸惊慌,“大夫来了。婷姑娘那脸上身上都起了红斑,痒得厉害,还抓破了几处。大夫说,是吃坏了东西,正在一样样地查群芳院的饭菜点心呢。” “谁请的大夫?”沈宜织觉得不对劲了。这不会是吃的东西出问题,这大夫难道诊不出来?是徒有虚名骗钱的?还是被人收买了说瞎话呢?平北侯府不可能请那种蒙古大夫,所以,还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是庄子上的管事。”宝兰迷惑地回答,“奴婢不知道是哪个管事。” 嘿,跟没问一样。沈宜织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宝兰怎么可能知道嘛。 “姑娘——”宝兰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小声说,“奴婢刚才去瞧了一眼,怎么觉得婷姑娘身上那些红疹子块,跟奴婢那天手上起的有点像呢,奴婢不会是也,也得了什么病吧?” 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沈宜织顿时恍然大悟——可不是么,王玉婷那样子,就跟宝兰那天对漆树过敏是一样的!只是比宝兰更严重。而那天漆树的事情,秋晴也是知道的,不但知道,她还很懂得……
第45页 “这句话,你再不许对第二个人说起,只当从来没有过。你没事,只要以后千万别再碰那棵树,就什么事都没有。记住了,什么都不要说,再也不要提那件事,也绝对不要让人知道你认得那棵树!” 宝兰转着眼珠,小心翼翼地问:“姑娘,难道是婷姑娘也碰到了——”下半句话她不敢说了,她也知道王玉婷不会随便跑到园子里去摸一棵树。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沈宜织嘆了口气。她现在需要想一想,如果真是秋晴下的手,秋晴是想做什么?取代王玉婷爬上郁清和的床?这倒也正常。不过有必要吗?是人都能看出来韩姨娘其实还是想把秋晴推出去的吧? 比较值得玩味的倒是侯府请来的这个大夫,他为什么要说是吃坏了东西呢?秋晴不可能有机会去收买他,那么侯府里有人跟秋晴是一伙的?秋晴才来了几天啊? 沈宜织只觉得头大无比,并且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大家都是同一天进的别庄,秋晴就能找到了帮手,她呢,到现在还在为了到底要不要争进侯府思来想去…… 第三十八章 最终,这场清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来。很明显的,群芳院三个姑娘吃用都是一式三份,更没人下毒。大夫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王玉婷身子弱,同样的东西别人吃了无事,她就会有反应,且大约是冒了风,这场病一半是风疹,一半是吃坏了东西。所以,王玉婷看着健康,其实有暗藏的毛病。 这一条结论算是把王玉婷进侯府的路全部堵住了。侯府要她是为了来伺候大少爷并且生孩子的,万一她哪天正伺候着,突然头上脸上一片片的冒红疹……多倒胃口啊! 更何况,王玉婷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大好看。她实在对生漆过敏太厉害,脸上身上成片的坟起红色肿块,连唿吸都略有些困难。且因着太痒,她抓破了几处,流出淡黄色的*,干涸之后看着就更吓人,连伺候她的丫鬟都害怕。沈宜织去看的时候她已然服了药,痒得略好些,只头上身上的红疹还未散,看着实在不成个人样。 韩姨娘没想到看好的王玉婷最后成了这个样子,还连带着她也被侯夫人训斥了一番,怪她弄了个病秧子来伺候大少爷。于是也等不到王玉婷病癒,只待大夫说了性命无碍,便叫人一乘小轿送回韩府去。 王玉婷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如今吓得直哭,话都说不清楚,根本不顶用。韩姨娘烦得要死,吩咐道:“派个人送她们回去。” 沈宜织听了这话,突然有了想法,赶紧上前道:“宝兰这丫头口齿也还利落,不如就叫她跟了回去,也免得表姐这里缺少人手。” 韩姨娘现在确实有点人手不足。采绿采橘在床上躺着,采香要调教秋晴,采碧采青在群芳院,若派出去一个,群芳院里的人就太少了,万一有点什么事可就盯不住了。 韩姨娘并不相信王玉婷真是什么身子弱。依她看,王玉婷算是四人中身子最好的,怎么突然就她出事了呢?而且,偏偏是在她正想将王玉婷先安排给郁大少爷的时候!在侯府里呆了三年,韩姨娘怎么可能不知道侯门深似海,面儿上看起来光鲜尊贵,私下里还不知有多少腌臜事呢,王玉婷这样儿,没准是被谁下的手。 韩姨娘最怀疑的人,其实是沈宜红。她自幼在韩府,一个小小庶女,在嫡母韩夫人面前就要知道察颜观色,后头在侯府呆了三年,更是要对付大少奶奶,还有其余的通房婢妾,早就不是什么天真纯善的女子,更不相信什么所谓的姐妹之情。更何况,沈宜红想把王玉婷压下去的心思,在她面前几乎是毫无遮掩。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们都住在群芳院,如果想在饮食上做什么手脚,自然也是群芳院里的人最方便。 正因如此,韩姨娘才不能把采碧和采青派出去。沈宜织这么一说,倒是正中她下怀,点头便答应了。沈宜织趁机把宝兰叫到一边,小声叮嘱了几句,宝兰便陪着王玉婷出去,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往京城里走,王玉婷身上脸上还在痒着,只是强忍着不去抓挠,可是那口气憋在胸口无处发泄,马车才走了几步,她就喊着马车颠簸,可惜赶车的都是平北侯府的人,并不理睬她,她也只有打骂自己的丫鬟出气。 这么折腾到黄昏时分,马车才到了韩府的别院。王氏等人还住在这里,听说王玉婷被送回来,都十分惊讶,全都从房里出来。一见王玉婷的模样,王大太太就惊得说不出话来。宝兰小声将事情讲了一遍,她一边讲,王大太太的脸色一边就开始发青,没等宝兰讲完,她就一甩袖子:“把婷丫头扶进房里去养着!没用的东西!”转身回房去了。 王大太太走了,宝兰便上前向王氏母女重新请安行礼。王氏看着王大太太气恼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和颜悦色道:“两位姑娘怎么样?” 宝兰按照沈宜织的叮嘱,垂着头说:“侯府规矩大,两位姑娘都有些害怕……” 王氏脸一沉:“怕什么?又不是让她们去上刀山下火海!没见过世面的东西!韩姨娘对她们怎么样?” 宝兰偷窥着王氏的脸色,小声说:“姨娘现在只要那位秋晴姑娘贴身侍候着……” 王氏的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顾不得宝兰就在眼前,便抬手一拍桌子:“两个没出息的东西!枉费了我如此讨好姐姐,将她们两个都带到京城来!”
第46页 沈宜秋轻咳了一声:“母亲不要发怒,妹妹们年纪都小,一时不讨韩姨娘欢心也是有的。” 沈宜春在旁边带几分幸灾乐祸地笑道:“她们没有那个福气,母亲也就不必为她们操心了。若是不行,不妨先接回来吧,免得这一头落空了,再被那边抢去。”说着,往王大太太那边房间抬了抬下巴。 沈宜秋立刻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转头向宝兰含笑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宝兰心里砰砰乱跳,退出门去。沈宜春方才说的话如同阵阵惊雷敲在她心里:什么叫这一头落空了?王氏到底筹划了些什么?那外室的事,看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了?她定定神,想起沈宜织的嘱咐,转身便去找沈宜春的贴身丫鬟宝杏了。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用在宝杏主僕俩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宝杏连长相都与沈宜春有几分相似,同是一张团团的脸,那眼睛长在额头角上的性情更是如出一辙,见了宝兰爱理不理,直到宝兰捧出从别庄带来的点心,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模样。 “也不是我希罕你这点心,这些日子跟着太太姑娘们出入了多少大户人家,上好的点心也不是没吃过。端看你这份心意,巴巴的大老远带了来,我才承你这份情呢。”宝杏嘴上说着,手上却已经拈起一块点心搁进嘴里。 别看她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王氏固然带着女儿将京城里的美食尝了不少,但沈宜春从来不是那体恤下人的人,落到宝杏嘴里的自然少之又少。侯府的点心,纵然沈宜织分到的不是上等份儿,却也是新鲜干净,味道香甜,宝杏吃得十分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别庄上怎么样?” 宝兰立刻将别庄上种种规矩夸大地讲了一遍,又小声道:“我们姑娘看着婷姑娘回来,想叫我回来求求太太,把她也接回来吧。” 宝杏的手停了停,斟酌再三还是道:“侯府哪里不好了?便是规矩大些,二姑娘也是个规矩人……再说了,侯府总是侯府,便是在侯府当个丫鬟,也是锦衣玉食的。” 宝兰讷讷道:“总是不如自己家里……看婷表姑娘这次虽出了事,回家照样有亲娘疼着,岂不好呢?” 宝杏吃人的嘴短,又想在宝兰面前炫耀自己消息灵通,随口便道:“你真是呆子。只想着家里好,却不知道婷表姑娘也不会回王家了。” 宝兰心里咯噔一跳,却装煳涂:“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婷表姑娘不回家还能去哪里?” 宝杏最不能容易有人质疑自己,当即道:“你在别庄,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还驳我的话?你可知道,韩家老爷想要置个外室,这回子婷表姑娘回来,若是能养好了病,许就是会送去给韩老爷了。” 宝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试探着道:“韩老爷都那么大年纪了……” “年纪大又怎样,”宝杏嗤笑,“韩家有权有势,大舅太太既攀不上侯府,自然要巴结着韩府呢。若是这次回来的是咱们家两位姑娘,那就是咱们家的姑娘去伺候韩老爷了。” 虽然早已想到,但亲耳听到宝杏说了,宝兰仍是惊得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宝杏一时嘴快说了,这时候也有些后悔,忙站起来道:“我今儿说的话,你可不许说出去!我是为了二姑娘好,你若是胡说,我可不饶你!除了韩府,太太还找了几家人家呢,若是你把我的话漏了出去,我去跟三姑娘说,叫太太把你也卖到别人家去做姨娘!” 宝兰连声保证,又道谢道:“我知道姐姐是为二姑娘好,感激还来不及,若是漏了一句半句,管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一早,侯府的马车就带着宝兰返回了城外的别庄。王玉婷的病有没有请大夫,若治好了会怎么样,治不好又会怎么样,宝兰已经无心关切了。一回别庄,她就拉了沈宜织,声音有些哆嗦地把宝杏的话全说了。 “这么说,非得想办法进侯府不可了?”沈宜织倒还冷静,听完宝兰的话点点头,“只可怜了婷表姐,去伺候韩老爷,还是个外室——将来万一走漏了消息,怕是韩夫人饶不了她。” “姑娘,您快别管别人了。”宝兰急得要哭,“如今您怎么办呢?” “自然有办法的。”沈宜织低下头,轻*了*针捏得有点麻木的手指。她最近得了空就绣两针,以求尽快把刺绣技术捡起来。许是这身体真的还带着些记忆,她绣得越多,就觉得手越熟,有些从来听都没听过的针法,由宝兰指点了之后,也似乎有些熟悉的样子。 “有什么办法?”宝兰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姑娘,“就是进了侯府,还不一样是……”一样是做姨娘的。 沈宜织想了想:“宝兰,比如说咱们家的姨娘,若是老爷不想要她在家里,要怎么做?” “那就是卖了吧……” 沈宜织吓一跳:“卖了?随便卖到什么地方去?那大少爷如果不想要韩姨娘了,也把她卖了?韩家肯吗?” “嗳,这不一样的。咱们家白姨娘和柳姨娘都是买来的,身契都在家里,老爷太太什么时候要卖都行的。韩姨娘可不是买来的,她是贵妾,是摆了酒结了契书进门的。别说韩姨娘了,只要是良家妾,都是要结契书的。若是没有什么大过错,夫家是不许轻易赶出门的。真要赶出门的时候,就要找官媒解了契书,发回原家。”
第47页 “必须发回原家吗?”沈宜织想了想,“不是说,再嫁由自己……” “也有不回原家的。”宝兰眨巴着眼,“有些夫家不要,娘家也不肯养着,就只好去做姑子或者跳河的都有……还有,还有做了暗门子的……” 沈宜织皱眉:“就没有自立门户的?比如说去做个绣娘什么的?” 宝兰总算明白了沈宜织的意思:“姑娘是想,将来跟大少爷解了契书,自己去过日子?” “嗯,有这样的吗?” “有是有……奴婢倒也听说过,那绣坊里的绣娘也有是寡妇的,或者嫁不出去的自梳人,被夫家赶出来的也有,只是名声不大好听。” 名声算个鬼呀,自由才最重要呢!沈宜织顿时觉得看见了希望的亮光。 宝兰担心地问:“可是大少爷会肯吗?还有大少奶奶,侯爷,夫人……” 那就要看大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沈宜织想起郁大少爷因着她的几句话就把郑管事打了个鬼哭狼嚎,还把侯夫人的脸皮都扒了下来的情景,觉得这事不是没有希望的。问题在于,她必须要对大少爷有用才行,如果没用,大少爷为什么要听她的呢?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对大少爷有用?郁大少爷现在最需要的又是什么呢?生儿子?啊呸呸呸开神马玩笑!真要是跟郁大少爷滚了床单再生了孩子,她还能离开侯府吗?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沈宜织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直到外头有了动静。 采青笑盈盈进来:“姨娘请两位姑娘晚上过去用饭呢。” 沈宜织赶紧叫宝兰给她搬个凳子来:“表姐这几日怕也忙得累了,身子可好?”奇怪了,怎么想起让她们两个去了呢?秋晴呢? 采青掩口笑道:“还是二姑娘知道体贴人。姨娘还好。因着王姑娘那事是吃坏了东西,姨娘所以叫两位姑娘跟着一起吃饭,免得再出什么事。” 沈宜织连连点头:“还是表姐仔细。这几天怎么没见着秋晴姑娘呢?” 采青轻咳一声:“秋晴姐姐一直病着呢。姑娘若是无事,这就过去罢。” 沈宜织对着镜子照了照,头髮也还整齐,便也不再特意梳妆,起身随了采青出门。那边沈宜红也出来了,看也是家常打扮,一见了沈宜织便低声埋怨道:“早知道今儿要过去用饭,就好好梳个头换件衣裳了,这催得紧,都不像样子……” “妹妹这样已经很出挑了。”沈宜织笑笑,随口敷衍。 沈宜红没说话,只拿眼睛上下打量沈宜织。她自知容貌是不及这个二姐姐的,平日里精心打扮着,衣裳首饰衬出几分风情来,自是不逊于这个二木头。然而此时大家都是家常装束,沈宜织那天生的好相貌就显出来了。 沈宜红心下不悦。王玉婷一走,她们两个就成了竞争对手。不过想想自己还有一副会唱的好嗓子,心下又略定了些。 韩姨娘为了王玉婷的事折腾了几天,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血色又没了,虽是在自己屋里,也用了些脂粉才掩住病容,看见沈宜织姐妹两个并肩进来,别的不说,单是两人脸上少女的鲜润,就教人心里一阵阵的泛酸,不由得眼神冷了冷,端起茶杯来掩饰了一下,才叫两人坐下。 韩姨娘懒得说话,屋里气氛也就淡淡的,全靠沈宜红想出些奉承话来说着,才没冷场。一时丫鬟们摆了饭,韩姨娘胃口不好,少少用了些也就罢了。沈宜织姐妹两个自然也不敢放开胃口,吃个六七分饱也就算了。 饭后上了茶,又是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忽听外头小丫鬟叫了一声:“大少爷来了。”打起帘子,郁大少爷便走了进来。 韩姨娘已经站了起来,满目含情唤了一声:“少爷回来了?今儿在外头用的饭?小厮们伺候得可周到?” 郁大少爷目光向沈宜织两人一扫,道:“他们都是尽心的,怎么表妹们在这里说话?我倒是打扰了。” 韩姨娘亲手给他端了茶,含笑道:“少爷不在家,妾叫她们一起来用饭,一是热闹些,二来我也放心。前些日子——妾总觉得不怎么踏实。” 郁大少爷点头道:“还是你仔细,这么着很好。”目光又移到沈宜织脸上,微笑道,“若是表妹们再出点什么事,你在娘家也不好说话了。” 韩姨娘笑着答应,道:“妾也是终日无事,倒靠她们两个来陪我说说话解闷。”目光在沈宜织姐妹两个脸上游移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四表妹会吹笛子,不如吹一曲大家听听?” 沈宜红求之不得,采碧拿了笛子来,她便悠悠扬扬吹起来。郁大少爷听了一会,点头笑道:“怪道那日在花房里听见笛声,原来是四表妹吹的,果然不错。” 沈宜红得了夸奖,脸上微微飞红,虽吹着笛子不好说话,却是眉眼斜飞,眼波流动地瞥了郁大少爷一眼。 韩姨娘瞥见了,眼神不可遏制地微微冷了一下,向采芳使了个眼色。采芳便退了出去,一会儿端了一杯茶回来,走到沈宜织身边,轻轻碰她一下,示意她将茶端给郁大少爷。 沈宜织接过茶盘,走到郁大少爷身边,刚将那杯茶端起来想放到桌子上,鼻子里闻到一丝药味,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那茶杯里头。只见里头碧青的茶叶间沉浮着红红的枸杞果,还有一朵朵杭白菊,乃是清火温补的东西。只是那水里还有些细丝,看着像是脱落的菊花瓣,但凭着沈宜织上辈子的中医药知识却认得出来,那不是杭白菊,而是被叫做野菊的一种植物,也就是苦薏。
第48页 《本草纲目》里说,真菊延年,野菊损人,指的就是这种苦薏。 第四十章 苦薏这种东西,味道跟菊花差不太多,只是苦味略重些。这东西微有毒性,偶然喝一点自然不算什么,但如果郁大少爷长年累月的茶里都有这种东西,那对身体可是就有损害了。郁大少爷子嗣艰难,跟这些东西未必没有关系。当然苦薏这玩艺没听说过会*,但人身体弱了,子嗣上自然就薄些。更何况这茶里有东西,未必别的里头就没有。 关键是——沈宜织悄悄抬头看了郁大少爷一眼——大少爷自己还不知道吧?就这么天天的吃喝,里头还不知被人下了多少料。这可是在自己家里呢?谁这么算计他? 郁大少爷似乎没有发觉沈宜织在看他,正微闭着眼睛听沈宜红吹笛子。他的长相跟郁二少爷完全不像。郁二少爷长得像侯夫人,清秀俊俏,风流雅致。郁大少爷的轮廓比他硬实得多,人也略黑一点。此时微侧着头,烛光在他脸上打了一道淡金色的光边,勾勒出清晰的五官。 沈宜红一曲笛子吹过,郁大少爷轻轻击节:“不错,清扬婉转,有幽兰缀露之趣。” “大少爷真是曲中知己。”沈宜红面露惊喜之色,“这曲名正是《幽兰操》。” “是么?倒是表妹吹出了曲中之意,我随口一说罢了。”郁大少爷说着,随手便来端茶。 沈宜织心里砰砰乱跳。让他喝?还是不让他喝?心思一动,手上已经一颤,当地一声茶盅翻倒,整杯茶都倒了出来,惊得众人都是一跳,几滴茶水已经溅上了大少爷的衣角。 韩姨娘惊唿一声,连忙过来帮着擦拭,口中已经训斥沈宜织:“怎的这般不小心?” 沈宜织怯怯地站着,低声说:“茶有些烫,我,我怕大少爷烫了手,想拦一拦,谁知袖子一带就……” 大少爷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无妨。倒是这位表妹可烫着了?” 沈宜织手上也溅了几滴,皮肤有些发红:“不,不碍事的。” “唔——我带了些雪莲膏,一会儿去我房里拿吧。” 沈宜织心里咯噔一跳——去他房里拿?让谁去拿?她偷偷环视四周,并没一个丫鬟动窝儿,倒是韩姨娘脸色微微白了白,但随即转向自己微微一笑:“一会儿跟着大少爷去拿药罢。” 立时之间,好几道目光都向沈宜织*过来。沈宜红手里紧握着笛子,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发白。精心准备的《幽兰操》,方才被大少爷点出曲意的惊喜和自得,现在就像是个笑话——任你再曲尽精妙,也不如一个只有一张好脸的蠢笨的沈宜织! 沈宜织悄悄用眼角余光睨了一下。韩姨娘的目光里含着妒恨,却又故做平静。这很正常,倒是站在韩姨娘身后的采香,那两道儿眼神跟小刀子似的,似乎恨不得在沈宜织脸上划几道。怎么,这位也打着伺候郁大少爷的主意? 韩姨娘发了话,沈宜红再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了,郁大少爷似乎也一下子失去了欣赏音乐的兴趣,开始打起呵欠来。韩姨娘心里如何不明白,包了一肚子的酸楚,只得道:“少爷累了,早些休息,都散了吧。” 郁大少爷随便点了点头,起身就出了屋门,韩姨娘冷冷盯了沈宜织一眼,垂下眼睛道:“采芳,送二表妹过去。” 郁大少爷就歇在滴翠轩旁边的近水斋里,门口站着两个清俊小厮把门。沈宜织惴惴地跟着大少爷走了几步,才发现采芳并没有进来,只将她送到门口就回去了,宝兰却被两个小厮拦在那里,正担忧地望着她,只不敢随便喊出声来。 沈宜织远远地向她点了点头,转过身,跟着郁大少爷进了正房。 房里有股淡淡的药味,一进门,就有个穿着淡粉色比甲的丫鬟迎了上来:“少爷回来了?”一眼看见沈宜织,目光闪动仔细看了看,又询问地看了一眼郁大少爷。 这一眼并没有逃过沈宜织的观察。这个丫鬟她没见过,自然这丫鬟也不认得她。但她看大少爷的那一眼却十分自然,若是普通的下人,决不敢这么样看主子。 “红绢去休息吧。”郁大少爷却并没有介绍的意思,直接抬手就打发了那个叫红绢的丫鬟,语气却十分温和。 “是。”红绢向沈宜织屈了屈膝,便悄没声地退了下去,甚至没多问一个字,更没有多停留一秒钟,似乎对郁大少爷入夜之后带回来陌生女子司空见惯,毫不惊奇。 门轻轻关上,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郁大少爷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随即靠到旁边的罗汉床上,开始似笑非笑地打量沈宜织。 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有点太热,沈宜织觉得自己鼻尖上慢慢地冒出了汗珠。她尽量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任由大少爷锐利的目光在身上打转。她有种预感,郁大少爷今天晚上叫她来,绝对不是为了看上她的什么美色,只怕她有意打翻茶杯的举动,已经被他发现了。 果然,当沈宜织就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郁大少爷随手把已经半凉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徐徐道:“打翻茶杯都敢做,怎么到了爷屋里反而装起兔子来了?” 怎么办?沈宜织心念电转,终于还是决定:说真话!这大少爷在外头有什么样的名声她不知道,或者是说他病秧子,或者是说他风流,但是至少在他处置郑主管的那件事上,沈宜织看出来此人绝对不是个笨蛋!跟聪明人说话,其实最好还是直说,因为沈宜织自觉自己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与其费心遮掩,不如开门见山。别忘了,郁大少爷手上操着她的未来呢,而她现在,是那个求人的。
第49页 这情况实在有点悲哀,不过沈宜织可没有自怜的时间,头微微抬了抬,她把声音放得比蚊子稍微大一点儿:“我是不想让大少爷喝那杯茶。”不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反正说话声音小点应该没错。 郁大少爷笑了:“爷这里人干净,有什么话就说吧,不用哼哼唧唧的。” 沈宜织这才微微再抬了抬头:“大少爷平日里,都喝菊花枸杞茶么?” “经常喝。怎样?”大少爷歪歪地坐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那大少爷可知道,您喝的茶里不只有菊花,还有苦薏?” “苦薏?”大少爷微微抬了抬眉毛,稍稍坐正了些。 “是。《本草》里说,真菊延年,苦薏损人。今天晚上那茶里有些苦薏的花瓣,不仔细看就跟菊花无异,但是喝得多了,对身子不好。” “是吗?”大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宜织,“爷听说你父亲是个盐商,生母是盐商家里的家生子儿,嫡母家里倒是经营药材的,可是你与她又并不亲近。既是如此,你如何分得清这茶里的东西呢?” 第四十一章 沈宜织险些就要惊讶得抬起头来瞪着郁大少爷了。这是把她查了个底儿掉啊!最关键的是,他查出来沈宜织根本不入王氏的眼,这让沈宜织原本想好的託词全都用不上了。 “嗯?”郁大少爷声线里微微带着一丝沙哑,平常听起来稳重平和,这时候听在沈宜织耳朵里却只觉得心惊肉跳,“听说你生母女红出色,你自幼也是熟习刺绣的,可是自打前些日子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就将女红针线全部忘了个精光,却懂起药物来了?” 这是克格勃吧!居然连她生病也打听出来了? 沈宜织强压下心里的惊慌,低头红了眼眶:“是……自打生了那场病,醒来时连人都不认得了,练了多年的刺绣也……” “那你这药理又是怎么知道的?” “也是我娘教的。”沈宜织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借尸还魂的吧?那恐怕郁大少爷只会叫人把她拖出去烧死,而不会跟她谈什么交易,“我娘也是识得几个字的,平日里除了做针线,也会看些药书。何况苦薏这东西,乡野间都是有的,我娘幼时在庄子上做粗活,田间地头是见过的。” 这些话半真半假。沈宜织曾经问过宝兰,她的生母在八岁之前是跟着父母在庄子上做粗活的,后来因着长得干净清秀,才被挑进来伺候老夫人,后来学了两年针线,进步极快,就被老夫人拨给了自己儿子,也就是沈老爷房里去伺候,最后到了十四岁才被收的房。那识字的事,也是在老夫人房里学的。当然,所谓平日里会看药书,那真是胡说八道了。 “你生母居然会看药书?” “因老夫人身子不好,我娘伺候老夫人,就想着学些弄药膳的法子,因此……”沈宜织觉得郁大少爷的目光宛若有形之物,跟小刀子似的,在脸上刮来刮去。 “你为何称她为娘?难道沈家这点规矩都没有,不知道让你唿姨娘么?” 完蛋!这倒真是疏漏了。沈宜织一个现代人,哪里有那种只唿嫡母为娘,却唤生母为姨娘的封建思想。更何况王氏那样的,她也没法把她当娘啊。 “太太,太太素来不喜欢我,也不许我叫她娘的。我,我心里只当姨娘才是我娘。” 郁大少爷默然片刻,轻轻嗤笑了一声:“倒也是个有趣的。既看出茶里不对,为什么当时不说,却要打翻了茶杯?难道不知这茶翻了还可再沏一杯么?” 来了来了,这是要说到真章了。沈宜织微微闭了闭眼——赌一把吧! “我怕……”沈宜织很想挤两滴眼泪出来,可惜不行,她实在没法让眼泪那么收发自如,情急之中缩手入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挤出半滴泪来,“婷表姐好端端的就变成那样子了,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子,被送回去。” “哦?”郁大少爷似笑非笑,“你是怕变成那样子,还是怕被送回去?” “都,都怕。” “为什么?难道你就不怕侯府?你总该知道你的婷表姐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吧?倘若她好端端的呆在王家,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王玉婷抓破了脸,十之八九要留疤了。虽然疤痕不大,但在这个年头,女人脸上只要留了疤,那就相当于破了相。 “可是她若呆在王家,迟早也会被嫡母卖了。”沈宜织豁出去了,“我若被送回去,也会被太太卖了的。” “难道你现在不是被太太卖了?” 沈宜织一愣,抬头就看见郁大少爷笑得没心没肺,悠然地说:“别掐了,你再掐也掐不出眼泪来,这样子的眼泪,我见得多了。” 你妹啊!沈宜织扭住自己皮肉的手停了下来,十分之想掀桌。原来这混蛋早就看出来她在表演,居然还高高兴兴地看了半天的戏。一时间沈宜织脸上肌肉僵硬,不知道是该继续哭戏,还是变脸一样地露出讨价还价的奸商嘴脸来。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谈话的主动已经被郁大少爷完全掌握,她已经全盘落在下风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宜织开始后悔。为什么上辈子她要学医,而不是去学营销学法律学一切练嘴皮子的专业啊!
第50页 郁大少爷收起了笑容。屋中的烛火併不明亮,可是映在他眼睛里却是锋寒的冷光:“说吧,你这些日子一直唯唯诺诺的缩着不出头,为什么今天晚上要打翻茶杯?” 太精明了,这人! 沈宜织颓然一笑:“大少爷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想回沈家,不想被太太随便卖给什么半老头子做外室做姨娘。” “那你觉得在侯府做妾更好?” “不好。”沈宜织简单地说,“大少爷成亲数年都无嗣,韩姨娘好容易怀上了又小产,加上大少爷杯子里的茶——侯府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郁大少爷的目光突然深了,若说他的眼神本来是小刀,那现在就是开膛破脑的外科手术刀了,沈宜织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解剖,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对瞪。 片刻之后,郁大少爷忽然笑了,他移开目光,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你是第二个敢这样说话的人。” 沈宜织干咳一声,不顶着郁大少爷的目光,她的压力就小了很多,顺口就问了一句:“第一个人是谁?” 郁大少爷的眼神陡然又冷了下来,半晌才淡淡地说:“她死了。” 沈宜织顿时打了个冷战,想了想,很坦白地说:“大少爷,我不想死。” “谁想死啊……”郁大少爷嗤笑了一声,悠悠地往椅子上一靠,“那你想怎么着?” 沈宜织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会,把心一横:“我想求大少爷的庇护!求大少爷收我进王府,将来,将来解了契书,还我自由之身。” “哈?”大少爷好像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沈宜织深吸了口气:“我懂些医理——”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少爷打断了:“爷可不缺郎中!” “可是大少爷需要一个靶子。” 郁大少爷两道眉突然扬了起来:“什么靶子?你说爷需要什么靶子?” “一个,嗯,一个能让大少爷有子嗣的靶子!”沈宜织缓缓地、紧张地,把自己最后的筹码拿了出来,“我想,如果府里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那么别人,自然就有了机会。”这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如果郁大少爷连这个都听不懂,那他活该一辈子没子嗣。 第四十二章 屋子里一片寂静,如果不是灯花轻轻爆响,空气大概就凝固了。 郁大少爷一直紧紧地盯着沈宜织,好像想用目光剖开她的脑袋,看看她究竟想的是什么。时间无声地熘过去,直到沈宜织觉得他大概不会答应了的时候,郁大少爷才突然轻轻一嗤:“想做靶子?你不是很怕死么?不知道做了靶子死得更快?” 沈宜织心里陡然一松,知道这桩交易已经谈成一大半了:“一个无孕的姨娘,就是再得宠,危险也有限。” 郁大少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这些话你倒也说得出口?” 沈宜织轻咳一声:“也是被逼无奈。”太紧张了,她倒忘记了这时代的规矩,什么得宠啊嫁人啊有孕啊,统统不是没嫁人的姑娘应该说的话。像她这种,好听点叫没家教,不好听直接可以说是不知廉耻了。 “被逼无奈?”郁大少爷轻笑起来,眼神放肆地在她脸上身上熘来熘去,“那你倒说说,你有什么好处,能让爷宠着你?” 沈宜织真*起旁边的茶杯摔在他头上:“大少爷难道是不想要子嗣了?我不敢说什么国色天香,但自觉倒也还看得过眼。何况大少爷宠什么人不宠什么人,难道自己还做不了主么?” 郁大少爷突然放声笑了起来:“有意思,连激将法也使上了?”在安静的夜色里,他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响亮,“行,爷就收了你!” “多谢大少爷。”沈宜织心里大喜,马上提出要求,“我的丫鬟宝兰是要带在我身边的,沈家还有一个小丫鬟叫青枣儿,大少爷能否替我向沈家要了来?” “你要求还真多呢……”郁大少爷挑起一边眉毛。 沈宜织嘆口气:“侯府水太深,我是去做靶子的,要是再没两个信得过的帮手,岂不会死得很快?到时候大少爷还得再去找个靶子,实在麻烦。” 郁大少爷再次笑了起来:“嗯,看起来你这个靶子还算聪明,能多活一段时间了。”他懒懒地立起来,“给爷更衣。” “呃?”沈宜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少爷要休息了么?我去叫红绢姑娘过来。” 郁大少爷一扬眉:“叫红绢做什么?你难道连更衣也不会伺候?” “我?”沈宜织愣了一下,脸上顿时烧热起来。 “自然是你。”郁大少爷已经有点不太耐烦了,“难不成你还打算回群芳院去?今儿晚上你不就是来伺候爷的吗?不然爷为什么要带你进侯府?” 沈宜织张口结舌地站着,半天才能挤出话来:“大少爷,那,那什么——我的意思是说,我只是做个假——”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沈宜织只觉手腕被人扣住一带,她立足不稳就直接一头栽进了郁大少爷怀里,险些连鼻子都撞扁。郁大少爷身上的缂丝袍子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还带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和温暖。只可惜沈宜织这时候根本没有心情去体会,手忙脚乱地往外挣扎:“大少爷!我话还没说完。”
第51页 郁大少爷牢牢地扣着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沈宜织乌黑的头髮:“还有什么要说的?” 沈宜织双手撑在他胸膛上留出一线距离,压低声音:“大少爷,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只做假夫妻!” 半天没动静,沈宜织一抬头,就对上郁大少爷似笑非笑的眼睛:“假……夫妻?” 哦,夫妻这个词儿用得不对,沈宜织从善如流:“呃,我是说,我只是当个有名无实的姨娘。” “哈哈哈!”郁大少爷再次笑出了声,“有名无实?你想得倒挺美啊!爷得宠着你,有好东西都得拿来给你,你呢,就只当个有名无实的姨娘?连伺候人都不会,你这姨娘是怎么当的?” 沈宜织本能地觉得危险,想从郁大少爷怀里挣出来。可惜这傢伙看起来病秧秧的,手却像铁钳子似的,攥得她手腕生疼都扯不出来:“大少爷,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公道了。” “哦?”郁大少爷一扬眉,“不公道?你倒说说,爷哪里不公道了?” “看看韩姨娘就知道,做这个靶子可不是什么轻省活儿。恕我大胆说一句,要说伺候大少爷,这别庄里随便找个人来也能成,可是要做一个靶子还要活得长长久久,却不是随便谁都能行的。” 郁大少爷嗤笑一声:“你倒是敢说大话。” 沈宜织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满,可是她更不想真成了郁大少爷的姨娘,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锥处囊中,其末自现,究竟成不成,日后自有分晓。在下既然敢毛遂自荐,必定竭力不让大少爷失望。” “在下?”郁大少爷极轻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沈宜织,片刻之后放开了手:“还有吗?” 沈宜织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情急之中说了几句普通闺阁女子根本不会说的话,一听郁大少爷口气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自然还有。虽说我做着这个靶子,大少爷为了让人相信,少不得要多照顾着我些,不过除了吃到肚子里的之外,其余之物我绝不动一分一毫。将来我离开侯府,这些东西自然都完璧归赵,所以大少爷只当是养了个人吃饭,断不会让您再破费更多。” 大少爷抬手抵在自己唇边,轻轻咳嗽一声以便掩去一点笑意:“养你吃饭就够了么?” “自然还有我的两个丫鬟,另外,大少爷如果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所需之物也要备好,我……实在是身无分文的。”既然做特工,活动经费总得上面拨款吧。 “听起来,这桩买卖似乎倒也划算……”大少爷悠悠地说,正把沈宜织的心提到了半空中,又忽然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那你今儿晚上,打算在爷屋里睡地铺了?” 地铺! 沈宜织不由自主低头往下看了看。这别庄的房间地面都是磨砖对缝,好自然是好的,可是睡在上头绝对既硬且冷,尤其如今才二月底呢!但是如果不睡地铺,难道要睡到大少爷床上去? 沈宜织目光左右一熘,突然发现窗下放了一张竹榻,不由得喜出望外:“我睡在那里就行。”想了想,立刻补上一句,“还请大少爷赏一床被子。”要不然这混蛋说不定就让她挨一晚上冻了!她现在已经有点看明白了,这位郁大少爷郁清和,本人绝对不像自己的名字那样清雅温和,而是个最刁钻难说话的! “居然还有张榻……”郁大少爷似乎不太满意地看了那小竹榻一眼,打了个呵欠,“也罢,随便你就是。先过来伺候爷更衣。” 沈宜织松了口气,走过去帮郁大少爷宽衣解带。幸而古代人睡觉也是穿着中衣的,并不讲究裸睡,郁大少爷脱了外衣就直接上了床,随便拖过一条被子就躺下了。 沈宜织小心翼翼地从他脚下抱走另一床被子,然后很狗腿地替他放下床帐,自己一熘烟跑到竹榻上去了。 竹榻很短,不过沈宜织身量未足,蜷起腿来也勉强能睡下。她一面自我安慰幸好没有蚊子,一面暗自庆幸这桩生意总算谈成,不用被王氏卖到韩家去了,想得迷迷煳煳,渐渐睡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虽然早有了当靶子的决心,但到了第二天早晨,沈宜织才真正认识到靶子这东西,实在是不好当。 早晨,她几乎是龇牙咧嘴地从竹榻上爬了起来。蜷着睡了一夜,浑身骨头都要僵了不说,半夜还掉下来一次。最可恨的是郁大少爷,一夜里两次叫她起来倒茶喝。大半夜的你喝什么茶,不怕失眠么! 虽然腹诽,但沈宜织非常识相,半点也没把不满露出来。做一行爱一行,要有职业道德不是?甚至早晨听见郁大少爷起身的动静,她还过来伺候他大少爷穿衣裳呢。 沈宜织俯身替大少爷拉平衣襟下摆,看看大少爷披散的头髮:“不知道梳子在哪里?” “你会梳头?” 多好笑啊!做为一个经常折腾自己头髮的现代人,沈宜织表示复杂的髮髻不会梳,但是男人这种用簪子挽起来髮式实在不难。 大少爷随手指了指窗前的小柜,沈宜织过去一瞧,里头是一整套黄杨木梳具,雕刻着精緻的山水人物花样,甚至还镶了玳瑁壳。这拿来梳头,也太奢侈了! 大少爷的头髮倒是很好,既黑且亮,沈宜织刚刚把他的头髮梳理顺滑,门上响了几声,昨天晚上那个丫鬟红绢捧着洗脸水和丝帕走了进来,一见沈宜织在给大少爷梳头,顿时惊唿一声:“少爷!”
第52页 沈宜织被她吓一跳,手上不由得一滑,梳齿挂住了大少爷一根头髮,扯得他吸了口气。红绢连忙放下脸盆,一步冲过来从沈宜织手中抢走梳子:“你弄疼少爷了!” 你妹的,一根头髮而已!沈宜织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如果姑娘你方才不这么大叫一声,我也不会手滑。” 红绢并不理睬她,只絮絮地问:“少爷,可扯到了哪里?”看看郁大少爷身上的衣裳,声音又微扬起来,“少爷怎么还穿着昨儿的衣裳?奴婢这就给少爷换干净的。” 沈宜织被这丫鬟挤到一边,无语地看着她。昨天穿过的衣裳就不干净了?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法的。浪费东西天打雷噼知不知道啊! 郁大少爷倒是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必了,都穿上就不必再换了。红绢,沈姨娘初来乍到,有什么不知道的规矩你好生与她说,不要大唿小叫的,她胆子小,莫吓着了她。” 胆子小……原来郁大少爷让她扮演的是这么个角色…… 沈宜织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了一下。红绢却嗖地一声转过头盯着她,沈宜织立刻对她摆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声音更是细如蚊蚋:“还请红绢姑娘教我……” 红绢直直地盯着沈宜织,张了张嘴竟然没说出话来。还是郁大少爷随意地对沈宜织摆了摆手:“你先去梳洗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这次轮到红绢嘴角微微*,低声道:“少爷,奴婢没想到沈姑娘会留宿,不曾给她备下净面水……” 郁大少爷不怎么在意:“叫她的丫鬟来伺候就是了。” 红绢咬了咬唇,低声答应,退出去在门口嘱咐了小厮,这才又重新进来,替郁大少爷梳头洗脸。沈宜织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好在宝兰一直担忧自家姑娘,一大早就跑来这边院子门口等着,听了小厮传话,连忙打了洗脸水来,沈宜织才得以到旁边耳房去洗漱了。 红绢手上轻轻梳理着郁大少爷的头髮,低声道:“少爷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嗯?”郁大少爷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爷说的哪句话?” “少爷收了她做姨娘?”红绢是自六七岁起就进了郁清和的院子,因为聪明伶俐又知道分寸,到十二岁上就做了郁大少爷贴身的丫鬟。昨儿晚上,她照例睡在厢房里,倒是听见郁大少爷两次出声大笑,可是却并没听见颠鸾倒凤的声音。且郁清和素*洁,若是晚上收用了人,那必定是会要热水的,但昨夜,他却并没要水。 以此种种,红绢断定郁大少爷应该是不曾跟沈宜织行房,可是怎么这一大早的,就变成沈姨娘了呢? “不错。”郁大少爷微微一笑,“她是个聪明的,跟我做了一桩买卖……”简单地寥寥数语,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 红绢暗地里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奴婢还想呢,这沈家姑娘是韩家送进来的,少爷怎么就收了……” 郁大少爷笑了笑:“是啊,韩家,韩家简直就是一帖狗皮膏药,粘上了甩都甩不掉。这些年他们从侯府得的好处也不少了,只是不知收敛。瞧着青莲不成了,立时又送了四个来!” 红绢低声道:“好在如今只剩三个了。” 郁大少爷唇角微微弯了弯,那笑意却远没有达到眼睛里:“王家那一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查出来了?” 红绢低头道:“夫人请了郎中来诊脉,说是吃坏了东西,但奴婢已经让人查过,不但每日里送到群芳居的膳食都是一式三份,且那日的膳食中的菜色都是前些日子食用过的,断不会从前无妨,偏偏那一日吃坏了。奴婢想,这病多半不在膳食上。” “不错。”郁大少爷手指轻轻敲着红木桌面,眼神冰冷,“青莲枉负聪明,怎的这件事上反而煳涂了,由着夫人去请郎中。” 红绢又咬了咬唇:“依奴婢浅见,韩姨娘心里怕也是不痛快的,所以……”巴不得走一个是一个。 “她也是个可怜的。”郁大少爷微微嘆口气,“当初入府,也不是她自愿的。本想着给她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下半辈子也有靠,想不到……究竟是谁下的手,难道到现在都没查出来?” 红绢头垂得更低:“奴婢无能……当初韩姨娘已然极小心了……只怕是她初入府时就误食了那寒宫的药,虽然怀上了,却,却是坐不住胎的……” 郁大少爷微有几分怅然:“说来也是我无能之故……” “少爷千万别这么说!”红绢立刻急了,“少爷处境也难,何况,分明是韩姨娘自己心大,想着要快些怀上,又忌惮少奶奶和夫人,偏信了二房的话,否则,何至于吃下那药呢!” “二房……”郁大少爷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却没半点温度,“一个世子的位子,争来争去,苍蝇逐血一般……” 红绢将他的头髮挽起,以一根翡翠簪固定住,再戴上发冠,口中坚决地道:“不管他们想些什么,您是长房的嫡长子,这世子之位一定是您的,谁也抢不去!日后,日后您也一定会有小少爷小小姐,长命百岁,百子千孙!”
第53页 第四十四章 “长命百岁,百子千孙?”郁大少爷轻笑起来,“好,那就借我们红绢的吉言了。这里收拾好了,你去外头帮着沈姨娘梳洗吧。对了,前儿新得的那根步摇呢,上头镶的据说叫什么海蓝宝石,没蓝宝石贵重,颜色却新鲜,拿出来给她戴上。这戏该怎么做,你知道。” 红绢低了头:“奴婢知道,少爷放心。那——少爷可要跟沈姨娘一起用膳?” “不必了,送她回群芳居吧,再送热水让她沐浴。爷还有事,要马上出去。”虽然昨天晚上没有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但还是应该要个热水说明一下问题的,再者,昨天晚上那么蜷着睡了一夜,洗个热水澡会舒服很多。 郁大少爷摸着下巴笑了笑。既然是交易嘛,大家都要拿出点诚意来。他会让她做一个最得宠的姨娘,接下来,就要看她有什么本事了。 红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少爷,在这别庄里也还罢了,若是回了侯府,沈姨娘她——能保得住自己么?” “她说自己略通药理。”郁大少爷淡淡地说,“倘若连自己都保不住,那还来跟爷谈什么交易!” 红绢听他说得漫不经心,显然并不真把沈宜织放在心上,顿时一喜,展开眉眼温柔笑道:“是,奴婢知道了。奴婢也会尽力照顾沈姨娘的。” 郁大少爷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随手摸摸她的头髮:“你是个好的。”转身走出了房门。 红绢抬起手,轻轻按在郁大少爷方才碰过的地方。虽然隔着头髮,她仍觉得郁大少爷的手热得惊人,现在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片刻之后,她深吸口气,到床头的柜子里翻了一阵,拿着一根银步摇走了出去。 沈宜织已经在宝兰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只是身上那件衣裳和衣睡了一晚之后皱得不像样子了。红绢端详一下沈宜织,笑盈盈将手里的步摇递过去:“这是大少爷给沈姨娘的,奴婢替姨娘插上可好?” 沈宜织就着红绢的手看了一眼。步摇上镶的是海蓝宝石,颜色清淡新鲜,若是用赤金镶嵌难免显得单薄,如今换用了银子,那雪白的颜色反倒衬得宝石晶莹剔透。且步摇顶端还垂下一串同色的宝石珠子,远看竟然像雨滴一般。如果不是身上这件衣裳揉搓得不像样子,想必会让她看起来像带着露珠的小花:“麻烦红绢姑娘了。” 红绢笑了笑,小心将步摇插在最显眼的位置:“奴婢叫轿子送姨娘回群芳居。少爷说了,这里是别庄,姨娘暂且委屈几日,待回了侯府,自会给姨娘安排院子的。且姨娘说的那个叫青枣儿的丫鬟,少爷也会派人去向沈家要的。” 沈宜织松了口气:“那真是要多谢少爷。不知少爷去哪里了?” “沈姨娘——”红绢笑得温和,口气却很坚决,“侯府的规矩,后宅的姨娘们是不许打听少爷去向的。” “哦,”沈宜织从善如流,“我只是想向少爷道谢,既是不合规矩,就请红绢姑娘代我向少爷磕个头吧。”这得宠的姨娘位置还没坐热呢,就要给她下马威了? 红绢倒噎了一下,看着沈宜织诚恳的表情一时捉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原先她真觉得这沈二姑娘是个蠢货,结果事实证明她走了眼。不说别的,一眼能在茶杯里分辨出菊花与苦薏,这份眼力已经不能仅仅说是“粗通药理”了,何况,蠢货岂有那份胆量与能力,敢跟郁大少爷做起交易来? 沈宜织看着红绢的表情,心里稍微痛快了一点。虽然已经置身于这个世界,成了倒霉的沈宜织,但她骨子里还保留着现代人的自尊。跟郁大少爷做生意是无奈,有求于他也是真的,所以她会竭力做到最好,但并不代表可以让郁大少爷和他的身边人随意践踏。 “红绢姑娘,有件事,不知少爷可知晓?就是——我那位王家表姐的病……”沈宜织也并不想当真得罪了红绢,一看就知道,红绢是郁大少爷的心腹,论得到郁大少爷的信任,估计这府人没人比得过她。既然是要跟郁大少爷合作,那跟他的下属打好关系也是必要的,有礼有节么。 红绢微微抬了抬眉毛:“怎么?沈姨娘知道是谁在王姑娘的膳食里下了东西?” 沈宜织愕然:“少爷到现在还以为我表姐是吃坏了东西?”如果大少爷真这么愚蠢,她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合作的问题了。 这句话让红绢微微动容:“怎么?沈姨娘也知道王姑娘并不是吃坏了东西?” 哦,原来是防着自己呢……沈宜织轻轻唿了口气,好吧,总比摊上一个猪一样的队友强:“我也是偶然发现,觉得表姐的情况很像……” 沈宜织坐着小竹轿回了群芳居,打眼就看见沈宜红站在院子里,穿着一身藕合色衣裙,打扮得居然十分素净,连金钗步摇之类的首饰也没戴,只簪了几朵水晶珠花。一见轿子进门,她立刻笑盈盈地往前迎了几步:“二姐姐回来了?” “妹妹怎么在这儿?”沈宜织由宝兰扶着下了轿。 沈宜红的目光从她满是褶皱的衣裳上掠过,又看一眼髮髻上插的那枝眼生的精緻步摇,眼里闪过阴霾的神色,脸上却仍是满面笑容:“二姐姐昨儿没回来,妹妹睡都睡不踏实。姐姐这是——”
第54页 红绢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沈姑娘,有什么话还是稍后再说罢,采碧,去要热水,沈姨娘要沐浴。” “沈姨娘?”沈宜红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二姐姐,你这是,你怎么能——” “沈姑娘——”红绢拖长了声音,上前来搀住沈宜织,“少爷说了,着沈姨娘好生休息,沈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稍后再说,请先回房吧。” 沈宜织真想苦笑。红绢的行动力真强啊,这就开始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一个是沈姨娘,一个是沈姑娘,只差一个字,可这其中的区别却何啻千里。沈宜红这会儿,该是恨不得上来咬自己两口了吧? 沈宜红脸上表情复杂,终于还是勉强挤出点笑容:“那二姐姐先休息,妹妹去给表姐问安。不知可需要妹妹替姐姐向表姐告病呢?” “不必了。”红绢抢在沈宜织前面回答,“奴婢一会儿会叫人去向韩姨娘回话的。沈姑娘请便吧。” 第四十五章 沈宜红扶着宝竹的手走出了群芳居。采碧被红绢支使去叫热水,她倒可以毫无忌惮地跟宝竹说几句话了。 “那个贱人——”沈宜红的手几乎要掐进宝竹的皮肉里,“她竟然当真爬上了大少爷的床……沈姨娘,沈姨娘,这就成姨娘了!” 宝竹疼得直咧嘴,赶紧将自己的手小心地抽出来:“是说呢,平日里看二姑娘像根木头一样,怎么就入了大少爷的眼呢?” “木头?我看她刁滑着呢!”沈宜红破口骂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还不是韩青莲,费尽了心思把她送到大少爷房里!”倘若送去的是她,那她现在就是沈姨娘了啊!看沈宜织头上那枝步摇,虽说是银的,可是手工极其精緻,银丝累起来的荷叶荷花栩栩如生,镶上去的宝石晶莹无瑕,如同一滴滴露水一般,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沈家有钱,白姨娘又很是得宠过一段日子,房里金的银的玉的都有,可是如此精緻的首饰却难得一件,而沈宜织只不过是刚刚陪了郁大少爷一夜而已! “依奴婢看,怕是韩姨娘也看中了二姑娘是个老实呆木的,以后好拿捏呢。姑娘想,原本她不是还看中了王家表姑娘么?”宝竹看看沈宜红,暗想自家这姑娘一看就是个心高的,日后只要得势,只会踩到韩姨娘头上。 “那你说怎么办?”沈宜红烦躁地跺了跺脚。昨夜沈宜织未归,她就猜想到多半如此了,是以今日起来,这衣裳首饰都是仿着沈宜织平日的清淡装束来的,连自己最爱的红色都弃了。 宝竹也很烦恼。那可是侯府!自家姑娘倘若能进了侯府,她这个丫鬟也能跟着锦衣玉食享福了。没见韩姨娘身边的采芳采香两个么?身上穿的衣裳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好呢!且侯府不但有钱,还有势呀!听说侯府里的管事出门,都比一般人有体面呢。若是自己将来再能配个侯府里的小管事,那日后…… “说呀!你哑巴了!”沈宜红等不到回答,不由得更加烦躁了。 宝竹赶紧收起脑子里的幻想,小心地道:“姑娘别急,虽说二姑娘先得了手,但姑娘也不是没机会的。” “还有什么机会?别忘了,还有一个秋晴呢!”沈宜红阴着脸,“难道大少爷还能把三个人都——”韩家送来四个,他收三个,这,这怎么都不像个样子吧? “自然不能让秋晴再得了手!”宝竹眼珠子一转,“奴婢看那秋晴这些日子病得面黄肌瘦的,未必一时半时的就能伺候大少爷呢。” 沈宜红想了一想,确实这些日子没怎么见到秋晴,心下不由得略略一松,随即又烦恼起来:“纵然秋晴不行,我看韩青莲也未必会让我……”她看得清楚,韩姨娘倘若不是实在没有了办法,哪里肯弄这么多人来分她的宠呢?如今有了一个沈宜织,没准儿韩姨娘动不了她,反而会把气撒到她沈宜红头上来,万不会想着再把她推上去的。 宝竹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比沈宜红还大个两岁,早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何况在白姨娘院子里服侍,对这些事比沈宜红还了解。皱了皱眉便有了主意:“姑娘且别急。正如姑娘说的,二姑娘如今得了手,韩姨娘心里难道会欢喜?倘若二姑娘再恃宠而骄,韩姨娘眼看着拿捏不住她,自然会想着再弄个人来把二姑娘压下去,那时候就是姑娘的机会来了!” “恃宠而骄?”沈宜红皱起眉来,“那二木头只怕是不会……”从前在沈家被欺负成那样也不会说句话,这时候难道会改了性子? 宝竹笑起来:“二姑娘或者不会,可是姑娘可以教她啊。如今她已经是大少爷的人了,跟韩姨娘是一样的,又何必在韩姨娘面前做小伏低呢?再说了,她在外头或许不敢做什么,可是回了房里,焉知不会埋怨韩姨娘呢?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传到韩姨娘耳朵里……” 沈宜红喃喃道:“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看着宝竹脸上的笑意,突然明白,脸上也不由得浮起微笑,随即沉下脸道,“这事交给你。” 宝竹笑道:“姑娘放心就是。奴婢这些日子,跟韩姨娘身边的采香说过几次话呢。”
第55页 沈宜红想了一想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离开沈家之前,白姨娘曾经给过她二十两碎银和几件小首饰,就是备着这种时候收买人心用的。 宝竹暗暗算了算帐,道:“银子只剩二两多了,倒是姨娘给的两只银簪子和一对金丁香还没动。” 沈宜红吓了一跳:“二十两银子,就只剩二两多了?” 宝竹心里略有点虚,因为她也往自己荷包里偷偷藏了二两银子,当下硬着头皮道:“姑娘不知,这一路上,王家、韩家,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就是下人,星点的碎银子打赏也拿不出手,更何况是要打听消息。再说这别庄上,都是侯府的人,一两银子扔出去,连个水漂都打不起来呢。” 沈宜红不由得发起愁来:“如今还没进侯府就这样,若是进了府,哪里还有银子可用呢。”转念一想,“王家姨妈置办的那些首饰,如今也算是我的了,若是不够用,捡里头的零碎首饰拿去罢。” 宝竹心里暗暗高兴,盘算着自己能把哪件首饰中饱私囊,表面上却慨然道:“姑娘且不必急,待我手里这几件不够用时再说。若能进了侯府,将来什么好东西没有,还差这些么?” 沈宜红一想也是,便不言语了。两人到了滴翠轩,采香迎出来笑道:“四姑娘来了?姨娘在屋里呢。” 沈宜红悄悄对宝竹使了个眼色,自己打了帘子进去。宝竹笑盈盈地拉了采香的手,小声道:“姐姐大清早的就伺候姨娘,可辛苦了吧?” 采香今天确实辛苦。昨儿晚上韩姨娘把沈宜织送去了郁大少爷的院子,自己一晚上都辗转反侧,根本没有睡几个时辰。她不睡,伺候的丫鬟们自然也不能睡,一会儿端茶倒水,一会儿捶腿捏脚,一路折腾到清早,采香也觉得有点受不住了。想想里头有沈宜红陪着说话,自己索性也躲一会儿懒,便拉着宝竹在外屋坐了下来,嘆道:“做下人的,说什么辛苦,只是姨娘整宿的没睡着,我们也跟着熬呢。” “那姐姐可真是辛苦了。”宝竹眼珠子一转,站到采香身后轻轻给她捏着肩膀,“姨娘是身子不适,还是……” “还不是为了你们家二姑娘吗?”采香一撇嘴,心里极不舒服。沈二姑娘像块木头,连衣裳首饰都不会搭配,居然也能让大少爷收了! “哎,姐姐可别说这话——”宝竹连忙压低声音,“今儿一早,大少爷身边的人就把二姑娘送回来了,还说,以后都要叫沈姨娘了呢。” 第四十六章 “沈姨娘?”采香顿时变了脸色,“是谁说的?” “是个穿水红衣裳的姐姐,我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那必是红绢了。”采香脸色铁青,“这才不过一夜而已……”说起来,若是府里的丫鬟爬了大少爷的床,可以只当是通房丫头,可是沈宜织再怎么是自己贴上来的,也是沈家正经的姑娘,不是贱籍,必须正经地结契书纳进门做妾的。 采香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在她心中,韩家送来的这四个人都跟秋晴一样,谁还比谁高贵呢?所以沈宜织昨天还要讨好韩姨娘,今日就跟韩姨娘平起平坐了,怎能不让她心中不平呢? “是啊……”宝竹小心地窥视着采香的表情,“姐姐不知道,二姑娘——哦,今后要叫沈姨娘了——今早上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好不得意呢,连我们四姑娘,都不敢在她面前随便说话了。” 采香肚里一阵阵地发酸,仿佛吞了一大缸老陈醋,忍不住冷笑道:“得意什么,若不是有姨娘提拔,她半截木头似的,哪里能入了少爷的眼!” 宝竹低声道:“四姑娘也想劝劝的,可是沈姨娘说……” “说什么?”采香细长的眉一挑,宝竹连忙摇手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也许是我听错了呢。” 采香一把抓住她:“到底说了什么?” 宝竹低着头小声道:“我也没大听清楚,只是沈姨娘回来,我们四姑娘就叫她一起来给姨娘请安,结果,结果沈姨娘说了句什么,那位红绢姐姐就把我们姑娘赶出来了。我隐约听着,沈姨娘似乎是说,说大家都是姨娘,为什么她要来给韩姨娘请安……” “什么!”采香变了脸色,“贱人,才飞上枝头,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怒沖冲起身,一直往屋里去了。 沈宜红正陪着韩姨娘说了几句话。韩姨娘今日脸色愈发苍白,虽敷了脂粉,也掩不住眼下一片青黑。见采香怒沖冲进来,不由得皱眉道:“做什么风风火火的,还有没有规矩?” 沈宜红初时心里有些惴惴,转头见宝竹站在门口对自己使眼色,心下顿时定了,低眉起身道:“表姐有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韩姨娘今日本也没心思跟她多说。虽则说她是个姨娘,没资格天天去给侯夫人请安,但隔三差五也要去的。尤其如今在庄子上,大少奶奶不在,她也该多去问安,便点头让沈宜红走了,自己起身准备去蘅香院,随口问采香道:“什么事?” 采香忿忿将宝竹的话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韩姨娘越听,手在袖中便握得越紧,冷声道:“是红绢说的,要称沈姨娘?”
第56页 “是!” 韩姨娘脸色铁青,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她倒有福气!” “姨娘,这可怎么办?看着那沈二姑娘像截木头似的,这才一得志就猖狂起来了!这样的人,可万万用不得了。”采香心里实在不服气,沈宜织不就是一张脸长得俏点么,木头似的居然也能得宠,若是,若是姨娘当时肯把自己送出去,说不定现在做姨娘的就是自己了! 韩姨娘垂下睫毛,指甲掐得掌心生疼:“自然不能用了。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 “要么,姨娘现在把她送走?”采香出着主意,“没媒没聘就爬少爷的床,沉了塘也是该的。” 韩姨娘苦笑了一下:“少爷都叫红绢把她送回群芳居了,还叫改称沈姨娘,这还不够明白么?我若是现在把她送回去,少爷问我要人,我如何说?”更何况,人是她弄进来的,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时候把人送回去,岂不是自己打脸? “秋晴呢?这些日子可老实了?”没关系,手头还有一个人呢。秋晴虽则不如沈宜织美貌,然而腹有诗书气自华,却不是沈宜织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庶女能比的。 “今儿一早去洗衣裳了。”采香不甚在意,“倒是老实了不少,只她如今病得面黄肌瘦的,可怎么伺候少爷呢?”她巴巴地看着韩姨娘,极盼韩姨娘就此能指了她去,又隐约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四姑娘?”韩姨娘自己此时也有些拿不准了,“只是她一看就心大,就怕比二姑娘还要难拿捏……” 采香低着眼,大着胆子道:“总是要找个对您忠心的。” 多年的姐妹,采芳在旁边先听出了她的意思,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担忧。倒是韩姨娘并没听出来,却喃喃重复了一遍采香的话,便断然道:“那还是秋晴罢。事不宜迟,采香你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就叫她准备,今儿晚上去伺候大少爷。” 采香心里嫉恨,道:“姨娘何必这么着急?也得让她养养,如今那脸色跟饿死鬼似的,大少爷哪里看得上呢?” 韩姨娘沉着脸道:“你懂什么。如今正是沈姨娘最风光的时候,这时候把秋晴送过去,就能把她的气焰打下去,也好叫她知道,我能将她捧上去,自然就能将她再踩下去!” 采香再不情愿,也只能低头应是。韩姨娘便上了轿,带着采芳去了蘅香院。 侯夫人正歪在罗汉床上,两个丫鬟在旁边捶腿,见韩姨娘进来,只抬了抬眼皮道:“前儿才上了趟山,不累么?也不必这么早过来的。” 韩姨娘陪着笑道:“妾年纪还轻,倒还好。” 周嬷嬷在一边笑道:“姨娘眼底下两块青黑,昨儿晚上怕是没睡好吧?” 韩姨娘眼皮子一跳,侯夫人已经淡淡道:“胡说,昨儿晚上有那好表妹替她伺候了老大,正该是好生休息才对,怎会睡不好?” 韩姨娘吓得直站了起来,低着头道:“夫人恕罪,都是家里管教不严,才……”心里暗暗希望侯夫人说出把人送回去的话。 岂料侯夫人却只嗤笑了一声,便道:“不必说了。虽则你那表妹没什么家教,却是老大那脾气就是那样儿,我知道你也拦不住。既这么着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说不得我回去叫玉楼大方些,把她抬进门算了。若叫人知道,对老大名声也不好,不如纳了进门,一床锦被遮了干净。” 韩姨娘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事到临头也只得低头应是,还要谢侯夫人大方。暗恨自己没长眼睛,竟选了一条白眼狼,转念又想沈宜织是木头一般的,又没什么心计,纵然得宠也不能一辈子,将来有的是机会跟她算帐,心里又略松快些。 侯夫人跟她也没甚话可说,草草敷衍了几句就端了茶,韩姨娘连忙退了出去。周嬷嬷见她走了,便掩着嘴笑道:“既把人弄进来了,怎的看这脸色倒跟死了娘一般?” 侯夫人冷嗤一声:“她自是难受得很,哪个女人愿意弄个人进来分自己的宠?”略略皱眉道,“清明呢?” 周嬷嬷忙道:“二少爷一早就出去了。” 侯夫人眉梢一立:“出去了?是去找那秋晴了吧?” 周嬷嬷陪笑道:“那秋晴把王家丫头弄了回去,终日里怕被韩青莲发现,二少爷去安抚她一下罢了。” 侯夫人如何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真是恨铁不成钢:“整日里就知道跟这些狐狸精调笑!若是他有老大的本事,如今这世子位还不早落在他头上了?何必我如此苦思盘算!” 周嬷嬷站起来给侯夫人轻轻捶着肩头,轻言细语地道:“夫人别急,大少爷那身子,侯爷心里明白得很呢。” 侯夫人沉着脸道:“韩青莲都怀过了!这么千防万算的,她能怀,那别人也能怀,若生出个儿子来,老爷必然就把世子给老大了。” 周嬷嬷忙道:“再生也是庶子。夫人只要看好了少奶奶,生不出嫡子来什么都是空的。好在少奶奶听夫人的,不比那韩青莲,如今越来越防着夫人……” 侯夫人嘆了口气:“幸好玉楼还没对我起戒心……也罢,你把二少爷找回来,如今且不是把秋晴弄到他院子里的时机呢,让她留在韩青莲身边,还有用处。”
第57页 第四十七章 郁二少爷这时候正在园子里柳荫深处与秋晴对面而立。 秋晴脚下扔着一盆洗过的衣裳,一双手的纤纤十指都有些被水泡得发白,眼圈也红了:“二少爷——” 郁二少爷看着她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觉嘆气:“可苦了你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秋晴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二少爷,奴婢也不算苦。只是,只是夫人几时才能让奴婢到二少爷身边伺候呢?” 这话郁二少爷倒颇难回答。当初侯夫人是答应过,只要秋晴将韩家送来的人里弄回去几个,便将她要到自己身边来伺候。可是如今王玉婷已然被送回去了,侯夫人却并不满足,还想让秋晴留在韩姨娘身边做个内应。 “你的身契还在韩家,总要有了机会才能向大哥开口……” 秋晴泪落得更急:“奴婢只怕,只怕晚了就伺候不了二少爷了……” “切莫胡说。”郁二少爷怜香惜玉的脾性发作,握了秋晴的手嘆道,“你也是个苦命的,我回去便与母亲说,只要有机会,必定将你要过来,你且安心呆着。” 秋晴哭道:“奴婢已然按夫人说的做了……” “是是,只是如今没有机会不是?”郁二少爷眼珠转了转,“其实依爷看,你暂时留在韩青莲身边也有好处,多替母亲做几件事,将来到了我身边,要提你的位份也有话说不是?” 秋晴只觉自己命苦,一个官奴,一辈子都是贱籍,按本朝律例,贱籍女子等闲也是不能做妾的,到死也是个婢。如今好歹有了个郁二少爷,竟也如那鱼钩上的饵一般,看得见,却吃不着。只是已然走到了这一步,若是此时不肯,侯夫人只消说出是自己害了王玉婷,那时自己的下场又会如何? 秋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抬眼看看郁二少爷风流俊秀的面容,就如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良久,她只能点了点头。 郁二少爷见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笑着拿出袖中的帕子给她拭了泪,又软语安慰了片刻,这才走了。 秋晴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心里自怜自伤,一时又觉得好歹还是有个指望的。纠结了半日,这才搬了衣裳,慢慢回房去。一到门口,却见采香守在那里,一脸的讥讽不耐,尖声道:“洗个衣裳竟去了大半天之久,秋姑娘可真是娇贵呢。” 秋晴对她的冷嘲热讽早已麻木了,低了头迳自去晾衣裳。采香看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心里那股酸气压不住地往上冒,过了半晌才平了平气,冷冷道:“别晾了,姨娘说了,打今儿起,这些粗活不用你做了。” 秋晴一怔,愕然回头看着采香。采香撇了撇嘴:“看什么看,还不去换换衣裳,重新梳洗了,跟我去见姨娘!” 秋晴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梳洗,又不用再做粗活,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道。若换了数日之前,她必是十分欣喜,可是此时一心想着去伺候二少爷,听了采香的话顿时踌躇起来,慢腾腾回去梳头洗脸,被采香催着,胡乱换了件衣裳就去了滴翠轩。 韩姨娘仍旧是靠在湘妃榻上,看秋晴进来便眉头一皱:“怎的穿成这副样子?采芳,带她去厢房里,拿我去年做的那身雪青色袄裙给她换上。” 秋晴低头道:“奴婢怎么敢穿姨娘的衣裳……” 韩姨娘这下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这些天倒是学了点规矩——既是赏你的,你就去穿,叫采芳给你收拾好了,一会儿出来伺候。” 秋晴的心唿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却不能不跟着采芳去了厢房,看着采芳在箱子里翻找,低声问道:“采芳姐姐,姨娘这是——” 采芳的性子却比采香宽厚些,闻言笑道:“你福气来了,姨娘让你去伺候大少爷呢。前几日是怕你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冲撞了大少爷。姨娘其实也是为你好,侯府的规矩大,若冲撞了岂不是害了你?只要你安分守己,自然有好日子过的。” 采芳说得越和气,秋晴反而越害怕,低着头道:“我,我怕伺候不好……采芳姐姐,要不然,要不然我过几日再去伺候少爷可好?” 采芳怔了一怔,沉下了脸:“何时去伺候少爷,难道是你能做主的?还不快过来换了衣裳。”心里也不由得暗暗有些轻蔑,明明被买来就是为了伺候大少爷的,到了此时还拿什么乔,那语声不由得就重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姨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自然有你的好处!” 秋晴无奈,只得噙着泪换了采芳拿出来的衣裳,又任由采芳在自己脸上敷了脂粉,插了几朵珠花,这才回到正屋,站在韩姨娘身边伺候。 过了些时候,采香从外头跑进来:“大少爷回来了。” 韩姨娘忙站起身来,亲自去打起帘子,将大少爷迎进屋中:“少爷一早就出去了,妾听厨下的人说是早膳都不曾用?红绢也是伺候少爷的老人儿了,怎的这般不懂规矩!” 大少爷笑了一笑:“也不怪她,是爷叫她送沈姨娘回房的。虽没正经用早膳,点心却是她早备下的,用过了才走的。” 韩姨娘听见这个沈字儿,心里不由得一阵针扎似的疼,稳了稳神才笑道:“倒没想到沈家二表妹能入了少爷的眼,初时妾还以为,少爷看秋晴更好些呢……”
第58页 郁大少爷随着她的话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秋晴。秋晴低眉顺眼地站着,头都不抬。韩姨娘心里暗恨这不识趣的丫头,脸上却仍旧笑着:“这件衣裳还是妾去年做的,如今穿来略紧了些,她穿着倒合适,少爷看如何?” 郁大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倒是合适,只是这头怎么回事?莫不是被那些珠花压的,竟抬不起来了?” 韩姨娘咬着牙挤出几个字:“秋晴,大少爷说你呢,抬起头来!” 秋晴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与郁大少爷一触,赶紧又低下了头。韩姨娘强笑道:“这丫头,倒害臊了。妾这几日给少爷做了件中衣,少爷看看?” 郁大少爷无所谓地道:“好。” 采香忙去捧出一件象牙白色的中衣,衣摆下头绣着孔雀蓝色的蔓草花,一脸笑容地送到郁大少爷眼前,微微福身,有意把丰满的胸部往郁大少爷眼前送了送,柔声道:“少爷请看,姨娘绣了好些日子的。” 郁大少爷好似没看见眼前的胸脯,只拿手捻了捻衣料,笑道:“确实精緻,只是太费眼了,你这身子还没好,这些针线少做也罢。” 韩姨娘低声道:“给少爷做的衣裳,妾不嫌累。只是不知尺寸是否合适……妾这几日身上沉重,不好伺候爷,让秋晴把衣裳给爷送过去,爷试穿一下可好?” 说什么试穿,其实就是去伺候的意思,屋里没人不明白,偏郁大少爷恍似没听明白似的,懒懒道:“不必了,你做的衣裳自然尺寸是合的。”左右看了看,随手一指采香,“你,去群芳院说一声,叫沈姨娘去爷的院子就行。” 韩姨娘的脸色唰地变了。郁大少爷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身子不适就歇着吧。过些日子就要回府了,且趁这几日好好将养。爷知道你贤惠,既是你的表妹,爷也不会亏待她。”说罢,抬起脚来走了,只留下一屋子表情各异的女人。 第四十八章 采香带着轿子去群芳院接沈宜织的时候,那目光像小针似的,只差把沈宜织扎出十个八个洞来。更不必说还有沈宜红在一边飞眼刀。弄得沈宜织直到进了郁大少爷的正房,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郁大少爷已经由红绢服侍着沐浴过,散着头髮靠在窗户下面,借着尚未散尽的天光看书。听见沈宜织出气的声音,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说了一句,“这会子就顶不住了?那回了侯府还有你好受的呢。” 沈宜织规规矩矩请安:“给大少爷请安。”瞄了一眼,暗暗腹诽。天还没黑呢,沐什么浴啊! “坐。”郁大少爷眼睛又转回书上,“进了屋子就不用这么多礼数了。今儿红绢跟我说,你觉得王玉婷那事儿是秋晴做的?” “只是觉得像。表姐身上那些红斑,很像是对漆树过敏。” “过敏?”郁大少爷抬眼看看她,“过敏是什么?” “呃——就是一种特殊反应。有些人无事,有些人——过份敏感了,所以叫做过敏。” 郁大少爷看了她一会儿,把书一合:“看不出来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会诊脉吗?” 当然会。但是沈宜织不敢随便回答:“只在书上看着学的,不曾真诊过。” “唔……”郁大少爷不知想到了什么,出神片刻才又道,“等回了府,你找着机会给大少奶奶诊诊脉,悄悄的,别闹大了。” “是。”沈宜织抓紧机会问了一句,“我只知道少爷有一位奶奶两位姨娘,可是并不知道性情,少爷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也好知道进了侯府跟哪位亲近?”其实这话说直白点就是,你的妻妾里有哪个能信任的,你又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想对付哪个,都讲出来,我才好制定策略。 郁大少爷轻轻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个聪明的。不过,要想在侯府里呆下去,先得注意你自己的言行,什么你啊我的,是你该对爷说的话吗?” 沈宜织愣了愣,赶紧低下头去:“爷说的是,是妾唐突了。”妹啊,万恶的旧社会,连个你我都不能用,亏她还是良妾呢,这要是贱妾,日子可怎么过啊! 郁大少爷点点头,看表情还算满意:“至于府里事,叫红绢给你仔细说说。” 郁大少爷一句话,沈宜织就听了红绢半宿的侯府人物关系表。大体上跟宝兰打听来的相似,但更详细,并且——更具感*彩。 比如说大少奶奶孟玉楼,红绢是带着几分轻蔑的:“孟家不过是个五品官儿,大少奶奶有两个兄弟,没一个有出息的,还不是靠着我们少爷才谋了差使。当初侯爷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夫人硬说少爷身子不好,大少奶奶好生养,又说娶进来沖喜——我呸!少爷身子好得很,就是天天被她们念叨,没事也咒出事来了。好在大少奶奶人还本分,少爷倒敬她是正妻,总给她留了脸面。” 明白了,这就是说对孟少奶奶,她得敬得点儿,礼数全着点。一是顾着侯夫人的面子,二也是郁大少爷的态度,正妻就是正妻啊。 说到韩青莲,红绢倒是半不屑半怜悯:“想来你也知道韩姨娘是怎么进侯府的,倒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少爷对她不错,老侯爷也看在她的份上提携韩家不少了,只是不知足。好容易怀个孩子,自己个儿都防不住人,怪得了谁?其实少爷宽厚,若是她安分些,也不是容不下。”
第59页 好了,韩姨娘这是失宠了,不过贵妾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她不出什么大错儿,郁大少爷也不会动她。 再说另一个香姨娘,红绢更是一脸不屑:“什么香姨娘,香苹罢了!一个丫鬟,做了姨娘就忘了本份。自觉是夫人赏的,总以为高人一等。若不是夫人硬说她有宜男相,哪里轮得着她做姨娘呢?少爷十日八日不去她房里,就去夫人跟前儿挑唆……” 嗯,这个一定是大少爷也很讨厌的,但是有侯夫人做依靠,又是个能挑事的,将来麻烦肯定少不了。 “灵芝是老侯爷给少爷的通房,不过这丫头倒本分,至今还没伺候过少爷呢。倒是红绫那丫头,打小儿跟我一起伺候少爷的,因模样长得出挑些儿,也能干,心气就不免高些,总有些不安分的想头。除此之外,大少奶奶身边的兰草和瑞草是她得用的,韩姨娘身边的采芳采香你是知道的,其余那些二三等的丫鬟们,也翻不起风浪来。” 沈宜织默默听完,其实很想问一句:红绢姑娘你,也是很想做大少爷的通房丫鬟的吧?要不然为什么在你口中,凡是想着大少爷的都没有好评价,只有至今还没伺候过少爷的灵芝是个本分的呢? 以沈宜织看宅斗小说的经验,这种打小儿伺候主子的丫鬟是比较难对付的。说对主子忠心,她们是真忠心,为了主子能泼出命去。可是她们的忠心只对自己的主子,对别人就……偏偏就因为忠心,主子总是很信任她们,比如说红绢,若是郁大少爷不信任她,会让她来给沈宜织做人物关系普及?可是红绢刚才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公允的评价,多少是她自己加进去的想法?倘若自己完全依着她的说法去做,做得对了还则罢了,若是有了什么错处,郁大少爷难道会去责怪红绢? “姨娘对大少爷说的话,少爷都给奴婢吩咐过了。”红绢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看了沈宜织一眼。 沈宜织默然。这是在示威吧?意思是,你看,少爷什么都告诉我,最信任的就是我。 “少爷的意思,过几天回了侯府,就给姨娘一个正经身份。虽说比不上韩姨娘,但比香苹可是要强得多了。香苹那丫头不安分,少爷不喜欢她,可是又碍着夫人的脸面。若是她在姨娘面前说什么……姨娘总记得自己身份比她高就是了。” 得,意思就是说如果香苹挑衅,自己就要狠狠还击回去,得罪侯夫人的事,自然就是她这个靶子来做喽。 红绢看沈宜织露出瞭然的表情,略微有几分满意,想了想又道:“姨娘将来既是要出府的,就记着自己的本分,待少爷有了子嗣,亏待不了姨娘。姨娘只管放心。” 我很放心,是你不放心吧?沈宜织暗暗腹诽。红绢是怕她跟郁大少爷假戏真做,当真成了姨娘吧?放心好了,就侯府的这一潭浑水,她才不想趟呢! 第四十九章 “老大又叫沈家那二丫头去伺候了?”侯夫人歪在床上,用小银匙搅着碗里的燕窝粥,淡淡地问。 “是。”周嬷嬷讨好地给侯夫人捶着腿,“依老奴看,那丫头是个福薄的命相,跟韩青莲一样,不是个好生养的。” “再不好生养,韩青莲也怀过。”侯夫人沉着脸,“老大若是天天这么着,早晚也能怀上。” 周嬷嬷低声道:“过些日子回了府里就好。这别庄上……一来没有人,二来上头没人压着她,自然由得她一个姨娘蹦达……” “已经给玉楼送过信了?” “送过了送过了。”周嬷嬷连声答应,“大少爷还叫人去沈家要个什么丫鬟,说是从前伺候沈姨娘的,这些,奴婢都叫人告诉大少奶奶了。” 侯夫人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些年,玉楼虽则还听我的话,但也渐渐有自己的主意了。好,她既觉得自己有主意,我就叫她看看,没了我,她在侯府里能不能站稳脚跟。” 吴嬷嬷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这时候才低声道:“可是沈家这一个……” 周嬷嬷不甚在意:“怕什么,回了府里,一帖药吃了就是。只要生不出儿子来,哪怕大少爷把她宠到天上去呢。” “奴婢觉得不可大意。”吴嬷嬷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周嬷嬷,嘴上功夫倒是一流,可是除了会讨好侯夫人,还能做什么? “奴婢倒觉得这个沈二姑娘不像个傻的。这还没进府呢,就想着把自己从前用的丫鬟要来了。她这般出身的,虽说成了姨娘,房里大丫鬟也不过就两个,她自带两个,那想安插个人手也不容易。且——能把大少爷迷成这样儿……” 侯夫人微微点头:“不错。就是韩青莲,当初也没能让老大这么喜欢。既这么着——”她微微眯起眼睛,“去跟秋晴说,看她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丫头也送回去。若是不成,就把沈家那四丫头扶起来带进府里去,叫她们姊妹两个斗去。” 周嬷嬷谄笑道:“还是夫人英明。奴婢看那沈四姑娘这几日,啧啧,怕是眼睛都要红了呢。” 侯夫人淡淡一笑:“就是要她眼红才好。安排小桃那丫头去说几句话给她听,让她知道,若想进侯府,就得把她姐姐踩下去。”
第60页 沈宜红现在确实十分之眼红,已经摔了一个茶杯,若不是想着这是在侯府的别庄,只怕那一套茶具都被她摔了。宝竹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念叨:“姑娘可轻些,别被人听见了,也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倒是想个办法要紧啊。” “我有什么办法!”沈宜红含着眼泪捶着床头,“天天被拘在这群芳院里,就是出去也只能在附近走走,连大少爷的面都见不着,我能有什么办法!” 宝竹转了转眼珠:“奴婢跟那小桃说了几句话,看样子她年纪虽小,却是久在府里伺候的。奴婢想,是不是去探探她的口风,若是能知道大少爷的行踪,姑娘也好想办法。” 沈宜红拭着泪道:“就知道了能怎样?” “咳!”宝竹心想到底还是年纪小了,有些事不明白,便低声道,“姑娘,未出阁的姑娘家,那身子是最清白的,若是被男人碰了抱了,便是不愿,也只好嫁了给他。” 沈宜红怔了一怔,喃喃道:“碰了抱了?可,可大少爷他——” 宝竹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沈宜红听得脸上飞红,捏着裙子道:“这,这能成么?若是大少爷他不愿……” 宝竹轻轻笑了一下:“姑娘放心,便是大少爷不愿,韩姨娘也会替姑娘说话的。” 沈宜红皱眉:“她?她怎会替我说话?” 宝竹笑道:“姑娘只管信我的就是。”韩姨娘难道愿意看见沈宜织得宠?既然不愿意,那么有个能分薄沈宜织宠爱的人出来自然是好。就算不能,能给沈宜织添点堵,她也愿意! 沈宜红将信将疑,但此时自然是宁可信其有:“那你快去找小桃打听,花些银子不要紧!” “是。”宝竹美滋滋出去了。即使这次姑娘不能进侯府,她也从此事中捞到不少好处了。这可都是她的嫁妆,将来到了年纪放出去,寻个殷实人家,一夫一妻的过日子不好?硬要去做妾,可图什么呢! 小桃这头接了宝竹的东西,那头就跑去回报侯夫人了:“那宝竹给了奴婢一对金丁香儿。”这么一对耳塞虽则不大,可也是金的呢。 侯夫人心情大好:“她给了,你就拿着。可跟她说了?” “说了说了。大少爷这几日都会去花房看牡丹,那时候身边是不带人的。从花房回正院有两条路,奴婢已经叫人去那条不挨着水边的路上修缮了,大少爷若出来,非走荷花池边不可。” “想不到沈家这丫鬟倒机灵得很。”侯夫人眼中泛起笑意,“如此一来,既往沈宜织身上泼了脏水,又把自己送进了侯府。很好,到时候,我们也去看看,把这事敲定了。只是——若老大厌了沈姨娘,怕韩青莲又要打起秋晴的主意,到时候那丫头可就不肯再留在大房了。还是得先想个办法安抚了她,不然若被她闹出来可就不好看相。” 小桃抿嘴笑道:“秋晴姑娘早对二少爷死心塌地了,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侯夫人淡淡摇头:“女人的心思最猜不准,若是不让她一直心怀希望,那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且去悄悄找她说几句话,就说她和二少爷的事被二少奶奶知道了,二少奶奶大发脾气,二少爷正在哄着她呢。嗯——就说是韩青莲身边的采香怕她得了大少爷的宠,私下里编造她与二少爷的谣言,又去告诉了二少奶奶。” 小桃拍手笑道:“夫人这计策好,就让韩姨娘那里自己乱去吧,她们越乱,大少奶奶越好拿捏她们!” 侯夫人也不由得一笑:“你这丫头倒精乖。不错,最怕就是韩家送来这几个一力同心,那就不好对付了。如今且先叫她们自己斗着,我们便能坐收渔人之利了。”眼睛微微眯起,“若到了必要之时,不妨稍稍透一下王玉婷的事。秋晴那丫头长得太好,若是清明真被她迷住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如今他最要紧的,还是先生出嫡子来才行!” 第五十章 沈宜织真不知道沈宜红这打的是什么主意,怎么突然想起来拉着她出来逛园子了呢? “妹妹这脸色不好,可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沈宜织无聊地看着眼前的荷花池。还没到盛夏,池子里的荷叶都是小小的,偶尔有几个去年秋天留下来的经霜老莲蓬,实在没啥好看。 沈宜红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她自然是没休息好,只要一想到沈宜织已经飞上枝头而她还什么都没有,叫她怎么睡得着? “我看姐姐眼下也是青的,虽说大少爷宠爱姐姐是好事,可也要顾着身子。”沈宜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的,脸上的笑容也有几分僵硬。天天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是要让人人都知道她跟大少爷是多么恩爱么?还要拿她孤枕难眠来刺激她! 沈宜织还真不是有意要刺激沈宜红的。她实在是跟这个妹妹没啥话好说,就算她真是原来的沈宜织,恐怕跟沈宜红也没什么交情,更别说她还是个半路穿来的。 至于眼睛下面的青黑,人人都以为是*过度,只有她和郁大少爷还有红绢三人知道,她是真冤枉啊!第一天晚上在竹榻上凑和了一夜,昨天晚上干脆是睡在红绢房里的,倒是郁大少爷自己在卧房里睡得又香又甜,以至于早晨起来精神饱满,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得了新人之后的心满意足……
第61页 沈宜织想到这里就觉得真是各种苦逼啊……虽然早就有了当靶子的自觉,但真当起来的时候——滋味真不怎么好。 沈宜织想得太苦恼,对沈宜红的话只是应付地笑了笑。但落在沈宜红眼里,却是这个二木头姐姐得意的反应。她紧紧地捏着自己手里的帕子,看看天色,强挤出笑容:“说起来还是姐姐有福气,婷表姐病成那样儿,秋晴如今也不得大少爷的眼,只有姐姐——” 沈宜织打起精神,对她笑了笑:“都是表姐的安排。”要怪就怪韩姨娘去吧,谁让她不安排你呢。 沈宜红忍不住又咬住了嘴唇,随即笑道:“虽说表姐安排了,也要姐姐有这福气。如今姐姐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不知可肯不肯拉妹妹一把呢?” “看妹妹说的,什么做凤凰,不过是个姨娘罢了。都说侯府的规矩大,妹妹这些话若让人听见,怕是不好呢。”沈宜织不想再往前走了,“天色将晚,风也凉了,妹妹身子一向弱,还是回去吧。” “姐姐别急,再走走嘛。”沈宜红眼角余光瞥见小桃远远地从柳荫里探了探身子,知道郁大少爷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便伸手去拉沈宜织的手,“姐姐看池子里那荷钱,绿得好生爱人。” 沈宜织可不想看什么荷钱,也根本不认为沈宜红会是真心来求她提携的。事情明摆着,她一个姨娘,还没韩姨娘身份高,凭什么提携沈宜红啊。而且,沈宜红怎么就认定她愿意提携她呢?所以——从目前情况来看,沈宜红想把她推进荷花池的可能性倒更大一点呢。 “妹妹不要拉我,我要回去了。”虽然她会游泳,但池子里的水还凉着呢。 “姐姐——”沈宜红顿时一脸委屈,“姐姐如今得意了,就连妹妹都不认了么?难怪竟会下手去害婷表姐,姐姐可真是连姐妹之情都不念了!” 啥?把王玉婷的事往她头上扣? 沈宜织迅速环视四周。沈宜红说出这些话来,肯定是想让人听见的,如果四周除了宝兰宝竹之外再无旁人,她根本没必要说这种话! “妹妹可真是会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恨婷表姐得了大少爷的称赞所以才——怎么如今却要栽到我头上来?”胡说八道嘛,谁不会呀。 沈宜红倒没想到,这个闷嘴葫芦一样的姐姐竟然会如此迅速地反击,估摸着这时候郁大少爷已经该走过来了,她便勐上前一步拉住沈宜织的手:“姐姐,你去向韩家表姐坦白请罪吧,若是,若是婷表姐有个三长两短,你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沈宜织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刺痛,沈宜红不光是拉着她不放,还在拿指甲掐她呢!本能的反应让她勐一甩手,就听见沈宜红尖叫一声,连连倒退,直到扑通一声,扑进了荷花池里。 “姑娘!姑娘!”宝竹发出那种天都塌了一样的叫声,直扑到沈宜织身上,“二姑娘,你为什么要推四姑娘啊!” 沈宜织只觉得恶向胆边生,恨不得一脚把宝竹也踢进池子里去。她抬起手一巴掌掴在宝竹脸上:“小蹄子,连姑娘都照顾不好,要你何用?” 宝竹被打愣了。她想过沈宜织会辩解,会慌乱,甚至想过沈宜织会哭或者到池边上去拉沈宜红,就是没想到这根木头会打人!她一手抚着脸,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耳边只听沈宜织大声地喊:“来人哪,快来人救救我妹妹啊!” 宝竹在稀里煳涂中只想到一件事——郁大少爷该来了吧?可是她转头望去,花房通向荷花池的小路上空荡荡的,哪里有郁大少爷的人影呢? “快来人哪!”沈宜织继续扯着嗓子嚎叫,冷眼看着沈宜红在池子里扑腾。这荷花池子挖得其实也就是一米七八的深度,无奈沈宜红年纪小个子也小,又不会游水,在里头扑腾着踩不到底,心一慌,顿时一口口地喝起水来。 宝竹不知道这计划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眼看着自家姑娘在水里扑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蓦然间看见小路那边走来一人,渐暗的天色中只看出是个男人,立刻放开嗓子就喊:“大少爷,大少爷快来救救我们姑娘啊!” 她刚喊了几声,就看见那男人已经到了眼前,却根本不是什么大少爷,而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顿时惊唿:“你是什么人!”只是那男人却并不止步,反而直接跳下了荷花池,连拖带抱地将沈宜红弄上了岸。 这下子连沈宜织都愣住了。刚才沈宜红那么“自动”地“被推入”荷花池里,她就已经想到了沈宜红想做什么。郁大少爷没出现倒是在意料之中,他若精明,只会远远地避开;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的这个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宝竹看见沈宜红浑身透湿地被人从水里抱上来,今天特意换上的薄薄的春衫紧贴在身上,真是曲线毕露。且精緻的衣料更衬出救人的男人身上的衣裳料子粗糙——这人,这人大概就是别庄里的一个下人啊! “你,你是什么人?谁叫你来的?你快走开!”宝竹已经觉得不妙了。若是被人看见沈宜红这副样子……她还没想完呢,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声音,一转头,侯夫人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正赶过来。 完了……宝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唯一的希望就是知道这事的只有侯夫人,这样还可以……
第62页 “这是怎么了?”通向花房那边的路上传来高声的询问,宝竹茫然地转头,就见郁大少爷和郁二少爷一起,从那条路上走了过来。 双腿一软,宝竹坐倒在地上——全完了…… 第五十一章 侯夫人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按照计划,她早就带着人在附近了,听见宝竹大喊着大少爷救人,她就立刻带人赶了过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将沈宜红从池子里救上来的,居然是别庄的花匠!而郁大少爷,居然跟她的儿子一起,在人都救上来之后才到了现场。 “这是怎么回事?”郁大少爷皱着眉看着花匠,“谭花匠,我叫你去替我取东西,你怎么在这里?” “回少爷的话,小的走到这里,听见有人喊救命,所以就——”谭花匠老实地低着头,一脸的憨厚。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只是一手侍弄花草的本事好,所以颇得重用。 “沈姨娘,这是怎么回事?”郁大少爷转向沈宜织,淡淡地问。 沈宜织在他眼里看见一抹轻蔑的哂笑,于是确定谭花匠确实是他安排过来的:“回大少爷的话,四妹妹绊了一下,都是宝竹这个奴才没有扶好,才让妹妹落了水的。” “呵——”郁大少爷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青莲,这丫鬟是你们韩家的么?” 韩姨娘也是听见消息刚刚过来的,虽然她不知道沈宜红是为什么落水的,但也想得到绝对不是宝竹没扶好这么简单。但是郁大少爷都已经发了话,她还能说什么:“她是沈家的丫鬟。” “既是沈家的丫鬟,我们就不好处置。”郁大少爷淡淡地道,“把人送还沈家吧。” 韩姨娘只有低头答应的份:“沈四表妹这样儿——还是先送她回房……” “送回去吧,叫人去请大夫,别落了病。” 宝竹两脚发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扑到韩姨娘脚下:“姨娘给我们姑娘做主啊!我们姑娘是被二姑娘推下池子里的!” 侯夫人一扬眉:“是沈姨娘推你们姑娘下水的?” “是!”宝竹指着沈宜织,“就连婷姑娘的病,只怕也是二姑娘在她饭食里下了药的缘故!” 沈宜织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下药?我下了什么药?” 这完全不在计划之内,本来只要让郁大少爷听见这话,引起怀疑就可以了,此时却要当面对质,宝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姑娘下的药,奴婢怎么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我下药了呢?” “群芳院里只有三人住着,我们姑娘是绝对没有下药的,若不是二姑娘,难道是婷姑娘自己给自己下药吗?” 侯夫人听得都无语了,还以为宝竹能说出什么有力的证词来,原来是个莫须有…… “青莲——”郁大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韩姨娘,“这丫头口角倒伶俐啊。” 韩姨娘心里一颤,正要出声叫人将宝竹拖下去,侯夫人却道:“且慢。这下药的事无凭无证,可是落水之事就在眼前,倒是要问清楚才好。否则——这般会推自己妹妹下水的女子,侯府里可不能留!” “那夫人要如何判定呢?”郁大少爷眼中闪过一丝讽刺,“这里只有她们四人,自然是各说各有理,如何判定谁真谁假?” “奴婢,奴婢方才看见了……”小桃忽然从柳荫里钻出来,怯怯地跪下,“奴婢看见沈姨娘推了沈四姑娘一把,这才……” “你可看清楚了?”郁大少爷脸色一沉。 小桃连连点头:“奴婢看见了!” 侯夫人眼中泛起一丝笑意:“既如此——” “夫人且慢。”沈宜织抬头看着她,“这丫鬟既是看见我将四妹妹推入池中,为何方才我们高唿救人,她却不出来?” 小桃一愕,立刻道:“奴婢本要来救的,只是谭花匠抢在了前头。” “哦。”沈宜织点点头,转向谭花匠,“你听见我们高唿救人之时,是在哪里?” 谭花匠指着远处:“在那边拐角之外。” “你可能看见我们?” “小的不能,中间还隔着好些树呢。” 沈宜织微微一笑:“那这位小妹妹,又是在何处看见我们,却又落在谭花匠之后呢?” 小桃张口结舌。若说她离得近,那为何不出来救人?若说她离得远,连谭花匠都看不见人,她又是如何看得见的? “好大胆的奴婢啊——”郁大少爷不怒反笑,“当着夫人的面就敢胡说八道,来人哪,拖下去打二十板子,扔到田庄上去!” “大少爷饶命!夫人救我!”小桃尖叫起来。田庄上都是粗重活计,向来都是那些粗手大脚的婆子们在做,若是像她这般做惯了内院轻省活计的丫鬟去,那是受不住苦的。即使能吃得了苦,过上两三年便是脸黑手粗,便是天仙也变成夜叉了,谁还看得上? 可惜郁大少爷并没那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摆了摆手,便有几个婆子赶紧上来把小桃捂了嘴拖下去了。 侯夫人脸色极难看。小桃是她的贴身丫鬟碧桃的亲妹子,预备着将来等碧桃放出去嫁人,就把小桃提上来。这丫鬟年纪虽小却极机灵,替侯夫人出了不少力,如今却轻轻就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怎能让她不恼火?忍不住就冷冷看了沈宜织一眼——这沈二姑娘根本不像初来时那副木头样儿了,几句话就不但洗脱了自己,还将小桃打倒在地,好啊,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第63页 可是此时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侯夫人咬着牙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一个丫鬟算什么,只要将来自己的儿子能得了世子之位,牺牲十个八个丫鬟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番闹腾,闹得我头疼。”侯夫人轻轻按按额角,“既是都料理了,我也回去了。”瞪了一眼郁二少爷,郁二少爷连忙跟上去扶着她。 “你们搀好了夫人。”郁大少爷看着人散得干干净净,这才走到沈宜织身边,“想不到你竟是伶牙俐齿的,方才爷还担心小桃这丫头会作乱呢。” 沈宜织嘆口气:“我倒是大意了。也亏小桃太心急,没想明白就跳了出来,她若说是看见我将人推下池子吓得呆了,那我倒真不好驳她。”说实在的,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不是正确了,这还在别庄里,跟自家姊妹就这么勾心斗角的,若是进了侯府…… 摇摇头,沈宜织把这些心思丢开。开弓哪有回头箭,话都说出去了,这时候也没有退路了:“少爷打算把宜红怎么办?”真要让她嫁给那谭花匠?那花匠可有近四十岁了…… “你又心软了?”郁大少爷笑了起来,“她若不愿嫁也行,回沈家就是了,难道我还替我的花匠强娶吗?” 沈宜织这才松了口气。倒不是为沈宜红,而是为了郁大少爷。如果郁大少爷眼都不眨地非要沈宜红嫁给谭花匠……那,沈宜织觉得自己以后看见他肯定会有些后背生寒的。人人都喜欢找精明能干的合作伙伴,但是这个合作伙伴如果太冷情,那也着实让人有点不怎么安心。 “害怕了?”郁大少爷扫一眼沈宜织,“这时候后悔可也来不及了。” “大少爷放心,答应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相比之下,沈宜织倒觉得他比较可怜,“您自幼——就是这么长起来的?” 郁大少爷轻轻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说:“回去吧。再有十日就是父亲的生辰,估摸着再有两三天就该回侯府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是。”沈宜织低头答应。这意思是说今天晚上不用她过去装样子伺候了?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吧? 第五十二章 结果沈宜织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半夜时分,她被宝竹悽厉的尖叫惊醒:“快来人呀,姑娘上吊了!” 韩姨娘脸色极其难看。她赶过去的时候沈宜红已经躺在床上了,据宝竹说,她半夜醒来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才发现沈宜红悬樑自尽。幸而沈宜红年纪尚小,身量也轻,她才好歹把人从房樑上救了下来。 宝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虽说婷姑娘的事只是奴婢的猜测,可今日姑娘落水却千真万确就是二姑娘推了一把。奴婢不该拿着猜测的事乱说,姨娘要怎么打发奴婢都行,可是我们姑娘年纪轻轻,又是姨娘的表妹,万不能嫁给那花匠呀!求姨娘给姑娘做主啊!” 沈宜织借着烛光瞄了一眼沈宜红的颈中——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只怕根本不是宝竹所说的这样,而是这主僕两个又演了一齣戏,一个刚把脖子伸进绳套,另一个就开始大叫。真正上吊的人,即使马上解下来,也不会只在颈子里有这么一道浅痕。 韩姨娘头疼无比,简直后悔不该叫娘家找了这些人来。但宝竹有句话说得对,沈宜红怎么也挂着她的表妹的名头,若是表妹嫁了花匠,她这个表姐又要如何自处? 侯夫人也被吵了起来,看了看眼前的情景,就叫韩姨娘在这里陪着沈宜红,自己把郁大少爷叫到隔壁去了:“老大,你看这事如何是好?幸而被丫头发现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传出去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侯爷的脸面又要不要呢?” 郁大少爷脸色也不好看:“那夫人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你就纳了她吧。到底是青莲的表妹,这也关系着青莲的脸面呢。”侯夫人长嘆一声,“说起来,沈家两姊妹一同进府,娥皇女英,也是佳话。要不然,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若是真死了,虽说是她自己寻死,到底还是为着你,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郁二少爷也笑道:“大哥,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沈四姑娘也是一心倾慕大哥,你纳了她,救了她一命,也算是积德。大哥一直没有子嗣,说不得积了这份阴德,就有了子嗣也未可知呢。”他是直到被母亲扯回房去教训了一顿之后,才知道今天又被郁清和给利用了一把。 当时他本是刚从外头跟朋友聚会回来,便见自己留在别庄里的小厮在门口偷偷摸摸等着,告诉他沈四姑娘准备佯装落水,这会子怕是闹起来了,连郁清和身边的丫鬟都忙乱起来了呢。 于是郁二少爷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跑了过去,却看见大哥好端端站在花房门口,见他来了,一边笑着跟他说起为父亲过生辰的事,一边与他并肩往荷花池走去。然后还没走到池边呢,就听见有人大叫什么姑娘落水了。 事后,他被母亲狠骂了一顿,方才明白郁大少爷分明是勾着他过去做旁证呢。兄弟两人一起过去,就是有什么事想栽到郁大少爷身上也不能够了。 郁大少爷嗤笑一声:“什么娥皇女英,那都是舜的正妻,夫人切莫说错了话。”他也没想到沈宜红居然真的搞起上吊这套把戏来。
第64页 沈宜红肯定只是想吓唬郁家一下,若能把这事儿压下来,将人送回韩家,那就随便他们怎么样了,韩家是不敢,也不会为了一个沈家的女儿来跟侯府闹的,尤其是这会儿他已经收了一个沈宜织,韩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有侯夫人和郁二少爷在,这件事就是肯定压不下去的,传出去不只是他的名声,更重要的是平北侯的名声。 “你也知道,侯爷这些日子烦心事多。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朝堂上那些事,只是觉得这时候可不能给侯爷再添心事了。”侯夫人读书不多,只知道娥皇女英是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却一时未想到指的是妻而不是妾,不由得有些尴尬,但面上表情却十分平静,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郁大少爷刚才那句话。 郁清和眼神一冷,阴沉地看了侯夫人一眼,嗤笑了一声:“还是夫人担忧父亲,不过我房里一下子又多两个良妾,父亲想必会很高兴?” 侯夫人心中暗暗高兴,却道:“总归是为了子嗣着想,我去与侯爷说便是。” 郁大少爷瞧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懒懒地道:“既如此,就多谢夫人了。”起身走到外头,扬声道,“红绢,叫沈姨娘去院子里伺候。”迳自离了群芳院回自己院子了。 这一声声音高昂,沈宜织在屋里都听见了,只觉唰唰好几道目光都满含妒意地沖自己过来了,也只好装作没看见匆匆跟着郁大少爷出去。 “你这个妹妹,还真是有胆有识啊。”走在路上,郁大少爷凉凉地来了一句。 沈宜织借着灯笼的光看了他一眼,光线太暗,看不出什么来,于是谨慎地回答:“她的姨娘也是有几分手段的。再则若是回了沈家,多半也被我嫡母卖了,破釜沉舟,也只能拼一拼了。少爷如今——” “我那位好继母极贤惠,为了我的子嗣之事,准备亲自去劝父亲同意我一次纳两个良妾。”郁大少爷冷冷一笑,“她是铁了心要把你妹妹塞进我的院子,给你找麻烦了。” 沈宜织想了一想:“其实即使人进去了,少爷不动她,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让她跟着韩姨娘住,韩姨娘自然会看住她。再则——若是给了她锦衣玉食,想来她也该满足了,不会再生什么事端。” “但愿吧……”郁大少爷不置可否,“只是你要小心了。我自然会叫人尽量护着你,但这后宅之事,总有我不到之处。”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中微微流露出伤感之意。 沈宜织估计他大概是为了韩姨娘肚子里那个小产的孩子。想想也怪可怜的,那可是自己的家,在家里头都过得战战兢兢,时时都防着有人害他,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少爷别烦心,总会好的……”沈宜织不由自主地就熘出一句话,说完了又有点后悔,那么多嘴做什么,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了。自来为了继承人的位置斗得你死我活的例子还少吗?谁比谁也好不到哪去呢。 郁大少爷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借你吉言吧……” 第五十三章 四天之后,别庄的大队人马启程,返回平北侯府。 侯夫人已经提前两天回府,接着府里派了人来送信,允许大少爷纳沈家二女为妾,只是沈家盐商出身,纳进来的虽是良妾,也不必摆酒了,择个日子悄没声地两顶粉轿从角门抬进府即可。 青枣儿被从沈家接了来,看见沈宜织真是欢天喜地,只是接着就听见说连酒也不摆随便抬进门,便不由得为沈宜织抱屈。 “行了。”沈宜织拍拍她,“这种事轮不到你说话,记着侯府里规矩大,不管遇上什么事,闭紧嘴巴低下头,否则万一犯了错,我可保不住你。把你从沈家要来,是为着过两年你年纪大了,给你挑个妥当人嫁出去,可不是为了叫你来侯府上领板子的。”一次纳两个,还是在别庄上随便上手的,平北侯爷没生气把沈家姐妹当狐狸精扔回去就不错了。摆酒?想什么呢! 青枣儿虽然资质不高,但在沈家呆了几年,又总是伺候一个不得宠的庶小姐,也是知道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的。听了沈宜织的话便老实点头:“奴婢只在姑娘这里说,出去一定不乱说一个字。” “嗯,不过以后不能再叫姑娘啦。”沈宜织嘆口气,“要叫姨娘了。”听起来好老哦,她才十五岁呀…… 宝兰和青枣儿对看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沈家固然是个火坑,可是现在进了平北侯府是做姨娘,又哪是什么好事呢? “姑娘——咳,姨娘也别在意,没看四姑娘——小沈姨娘那边可高兴得很呢。” 因为两人都姓沈,所以沈宜织被称做沈姨娘,沈宜红就叫小沈姨娘了。 沈宜织隔着窗子往沈宜红的住处瞄了一眼。宝竹已经被送回了韩家,不过想来她能帮助沈宜红进了侯府,沈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大概也不会处罚她什么。只是沈宜红从此身边就再没了得力的人,还是采碧在伺候着。 想也知道,沈宜织是韩姨娘亲手送到大少爷身边,又得大少爷欢心才纳进门的,沈宜红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硬赖进门,待遇当然不一样。有采碧伺候,就等于她完全是在韩姨娘的监控之下了。
第65页 “东西都收拾好了?”沈家得了消息,欢喜之余叫人送了六千两银票来,两个女儿每人三千两做嫁妆,又各添置了一些首饰衣料。当然,送东西来的沈老爷也跟侯府的管家说上了话。虽则还没见着人,但沈老爷已经满意了——来日方长呢,倘若女儿得宠,将来什么好处没有呢? 宝兰答应着:“都收拾好了。” “你们两个都过来。”沈宜织招手把两人叫到身前,一手拉了一个,“你们在家里就伺候我,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说起来是主僕,其实在我心里,你们两个就跟我的妹妹差不多,比妹妹还亲点呢。” 宝兰连忙道:“姑娘快别这么说,我们伺候姑娘也是修来的福分,像三姑娘房里的宝杏,看着风光,其实三姑娘一不顺心了就拿她撒气,挨过好几次打呢。我们在姑娘房里伺候,从来没挨打挨罚过。” “三姑娘脾气不好我知道,但你们如果不想伺候我,也不见得就找不到好地方去。”沈宜织握握宝兰的手,“从前的事就不说了,打明儿起我们就得在侯府过日子了。我坦白地说吧,你们两个的身契大少爷都给我了,我打算还给你们,这样你们就是自由自,侯府也不能随意处置。” 宝兰和青枣儿都是又惊又喜。她们两个都是外头买来的,在沈家就没个靠山,若想着自己攒钱赎身出去,怕不要等到猴年马月。如今沈宜织轻轻一句话,她们就能脱了奴籍,如何不欢喜? 沈宜织嘆口气:“按说,我既真心为你们好,就该现在把身契给你们,叫你们出去过自在日子。只是我有两个想头儿,第一,我进了侯府就是人生地不熟,若再没个帮手,怕是寸步难行——” 宝兰忙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就算姑娘现在叫我出去,我也不出去,总要等姑娘过上了好日子才行。哪有主子在这里艰难度日,我们做奴婢的倒去外头逍遥了。”青枣儿也连连点头。 沈宜织笑笑道:“你们有这个心思,我就感激你们了。第二个想头呢,我觉得你们年纪也小,就现在放出去了,没家没亲人,这日子又如何过?我倒是想着,进了侯府之后,求大少爷给相看着,有那靠得住的厚道人,等过几年把你们嫁过去,那时我才放心呢。” 宝兰和青枣儿脸上都红起来,知道沈宜织说的是真话。她们两个连个亲人都没有,就是现在沈宜织放她们出去,两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是寸步难行,只怕再被人贩子拐了去都是有的,还是找个忠厚人嫁了才是最好的归宿。 “姑娘对我们的一片心,我们都知道,若是对姑娘有半点儿不忠——” 沈宜织赶紧打断宝兰的发誓:“发那些毒誓做什么,你们两个的忠心我都是知道的。只是现如今有几句话一定要嘱咐你们。第一就是我方才说的,我在侯府不过是个姨娘,你们是又是我从外头带来的人,怕是都少不了要受气的。” 青枣儿笑道:“看姑娘说的,从前在家里难道还少受气了?” 沈宜织也不由笑了一下:“可是侯府要比家里难得多了。太太再跋扈,她也不敢随便要了白姨娘柳姨娘的命不是?可是你们看韩姨娘,好歹也是官家女儿,肚子里那一胎若生下来就是大少爷的第一个儿女,结果还不是说没了就没了?” 宝兰是知道秋晴之事的,忍不住道:“姑娘说的是,这里人的太阴了。” “所以你们一定要记住了,进了府里,吃的用的都要小心再小心。”沈宜织略微沉吟了一下,还是说,“连大少爷的茶里都能混上害人的东西,何况我们主僕呢。” 青枣儿还不知道这事儿,闻言吓得张大了嘴合不上。沈宜织嘆口气道:“按说青枣儿年纪小,我本不该让你也搀和进这些事里。只是我怕我离了沈家,将来太太他们对你不好……” 青枣儿赶紧跪下:“枣儿知道姑娘对我的一片心,日后一定仔细再仔细,也绝不乱说一句话。” 沈宜织把她拉起来:“谨言慎行,处处小心,日后我们都要照着这句话做。等我们熬出了头,就有好日子过了。”她一手拉着一个,满怀信心,“我们一起努力,好日子总会来的!” 第五十四章 侯府之大,出乎了沈宜织的意料之外。 马车载着她和沈宜红在角门处停下来。韩姨娘是从侧门走的,贵妾比起她们这两个自己爬上床的良妾还是要高一等的。 角门里有单马拉的小车,沈宜织爬上车,又在石板路上的的笃笃走了好一会儿,然后在二门换乘了小竹轿。真有种林妹妹进荣国府的感觉啊…… 竹轿旁边跟着两个满脸严肃的婆子,一直将她送到了一处小院,一个婆子打起帘子,宝兰连忙过来扶她下轿。那婆子微微躬身道:“这里是卉院,大少爷吩咐了,沈姨娘就住在这里。里头热水和点心都备下了,姨娘早些歇着吧。” 沈宜织使个眼色,宝兰立刻过去在那婆子手里塞了一小块碎银:“麻烦嬷嬷了,请嬷嬷喝杯茶。” 那婆子掂了掂碎银的份量,脸上就露了笑容:“沈姨娘太客气了,我们两个是卉院负责洒扫的,沈姨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会儿夫人那边会派丫鬟来伺候,有什么事她也会给姨娘讲的。”
第66页 沈宜织微微点头,扶着宝兰的手进了卉院。 卉院不大,结构跟别庄上群芳院的菱花居差不多,中间是堂屋,左边卧房右边绣房,左边耳房里是值夜丫鬟住,右边耳房做净房。后头有一排下房供丫鬟婆子们住。不过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桂花树,看起来总有个几十年了,西边靠墙有一架紫藤,那虬曲的枝干也是粗如儿臂,年头定也不少了。 青枣儿抱着沈宜织的包裹,站在卧房里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一应东西倒都是半旧不新的,看着并不像韩家那般富贵外露,可是妆檯上一面玻璃做的半身镜,就明白地显示出了侯府的贵气——一个姨娘,房里竟然都可以用这么大的玻璃镜!那么与之相配的东西,即使沈宜织不懂,也知道肯定不是便宜货。 “看来,咱们平日里用东西也要小心了,万一弄坏了……”沈宜织看看炕头上那架玻璃炕屏,里头夹的是双面绣,绣的是猫滚绣球,栩栩如生。她真想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换上耐砸耐碰的来。 “姨娘已经到了?恕奴婢来迟了。”外头黄莺似的动静,一个十七八岁穿着水红比甲的大丫鬟打帘子进来,后头跟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都穿着油青比甲。 “这位姐姐是——”沈宜织已经料到了这丫鬟的身份,却装出一脸傻相来。 大丫鬟嫣然一笑:“奴婢怡兰,是侯府的家生子儿,夫人指派奴婢来伺候姨娘的。奴婢的娘是大厨房里的,爹在庄子上替侯爷看庄子。” 这是说她有点背景不能轻易欺负吗?沈宜织心里琢磨着,点点头:“真是劳夫人操心了。方才有个嬷嬷说,夫人会派人来给我们教导府里的规矩,大约就是怡兰姑娘了?” 怡兰笑道:“奴婢怎么敢说教导,只是跟在姨娘身边,有能提点的就说两句罢了。”说着一挥手,后头三个小丫鬟上来行礼,“按府里的规矩,像姨娘这样的,身边是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姨娘自己带了两位姐妹来,大少爷也吩咐了,这位宝兰妹妹就是二等,倒是跟奴婢的名儿正好顺起来;这位青枣儿妹妹就只好先委屈做个三等了。这三个小丫头都是三等的,给姨娘跑腿儿收拾外屋和院子里的东西用。快来给姨娘行礼。” 三个小丫鬟赶紧上前一步,虽说年纪小,这礼行得倒还中规中矩,又报了自己的名字,无非是什么春花秋月的。按说丫鬟们换了新地方,尤其是这种刚刚提拔上来的小丫鬟,是应该由新主子改名的,可是怡兰根本没有提这个茬儿,沈宜织也就只好当不知道了。 “侯府的规矩,姨娘们每天早上都要去给大少奶奶请安。咱们大少奶奶宽厚,又是一早要去伺候夫人的,所以准各房的姨娘用了早膳再过去伺候。”怡兰笑盈盈地,口齿倒极伶俐,竹筒倒豆子一般,“夫人那边,每逢十由大少奶奶带着姨娘们过去请安,平日里可别往正院嘉和居跑,若是乱跑,可是要请家法的。” 沈宜织赶紧点头。谁没事愿意往侯夫人那边撞啊,不用天天请安最好呢。 “这边就是大少爷的园子,正房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住的,名为嘉禧居。韩姨娘住在正房旁边的海棠居,那边宽敞,小沈姨娘就跟着她住。”怡兰拿手虚虚指点着外头,“姨娘这卉院虽然不大,可是却是单人独居,又是大少爷亲口吩咐的,真是姨娘的福气呢。” 沈宜织笑了一笑没回答。怡兰没摸清楚她的性子也不好多说话,便又接着说:“园子里还有大少爷的一处内书房,叫做垂露斋的,那里头除了红绢贴身伺候大少爷之外,却是不许女眷们进去的。”说着,不动声色地看了沈宜织一眼。 挑拨离间?沈宜织只当没看见她,老实地点点头:“多谢怡兰姑娘。” 怡兰有几分失望,又道:“园子里有小厨房,不过只供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用,姨娘们都是按份例从外头大厨房用饭和拿点心,若是还想额外再要什么,就得自己拿银子出来了。府里少爷们的月例银子是一百两,少奶奶八十两,韩姨娘是贵妾,五十两,姨娘和小沈姨娘是三十两,通房们是十两。” 真有钱啊,姨娘们一个月三十两银子!沈宜织想想在沈家那苦逼的二两银子月例,还时常捞不着,不觉开始幸福起来。省着点儿用,说不定到离开侯府的时候还能增收呢。 “姨娘身边的丫头们,像宝兰妹妹月例就是一两银子,青枣儿妹妹是五百钱。既进了府,针线上每年给做四季衣裳,姨娘们是每季三套,丫鬟们是两套。不过若是逢年过节,少爷们多半还会叫人来给后宅里做新衣裳。”怡兰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一下子说太多怕姨娘也记不牢,不如以后遇到了事慢慢的与姨娘说。总之姨娘记着本分就行了。这些日子府里准备着侯爷的生辰,怕是有些事要顾不上,姨娘只管与我说,千万不要乱走动就是。” 沈宜织连连点头:“去给大少奶奶请安的事,还要请怡兰姑娘多多提醒着我。” 怡兰笑道:“这是自然的。姨娘懂规矩,大少奶奶也会喜欢的。” 沈宜织心想你就骗鬼吧,没哪个少奶奶会喜欢姨娘,不管她多守规矩,嘴上却笑嘻嘻地跟她应酬着。怡兰看看屋里没什么事,就叫着外头婆子把沐浴的热水送进来,又带着青枣儿去收拾下房。
第67页 这里宝兰伺候着沈宜织沐浴。侯府就是阔气,好大一个木桶,泡一泡实在解乏。宝兰替沈宜织洗着头髮,小声道:“奴婢看那个怡兰怪精明的。” 沈宜织半闭着眼笑了一声:“不弄个精明的来,怎么拿得住后宅呢?你也别跟她争,就跟着她,只说学规矩,替我盯着她就成。”嘆一口气,“明天早晨去给大少奶奶请安,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第五十五章 沈宜织觉得自己可以去做铁口直断了。昨天晚上才说来给大少奶奶请安是一场硬仗,这会儿就兑现了。 不着痕迹地活动一下,把重心从一只脚又倒到另一只脚上,沈宜织用眼角余光瞥了旁边的沈宜红一眼。她们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 昨天怡兰还说是用了早饭再来给大少奶奶请安,结果早饭没送上来,说是大厨房忙着在办几日后侯爷的生辰宴,姨娘们的早饭都要晚些。 早饭可以不吃,但是请安不能不来,于是沈宜织就饿着肚子在这里站着了。大少奶奶据说是还没给侯夫人请安回来呢,所以姨娘们就在这里等着吧。韩姨娘是贵妾,有个绣墩坐一下,两位沈姨娘就站着吧。要知足啊,你看通房丫鬟——还没资格来给少奶奶请安呢。 韩姨娘脸色难看,如果不是敷了脂粉,只怕已经是铁青了。大少奶奶这是冲着她来的——去了一趟别庄休养,就给大少爷带回两个良妾,大少奶奶不生气才是假的。不过侯爷都允了两个姨娘入府,所以大少奶奶不能再说什么,就在这里折腾她们了。什么早饭要晚些,小厨房的人又不是白吃饭的,难道连碟点心都上不来? 斜眼看了沈宜织一眼,韩姨娘有些犹豫,要不要装晕呢?她小产之后始终没有完全养好,若是这时候晕过去也是正常。只是,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这种出头的椽子,最好还是叫沈家姐妹来做。 轻轻咳嗽了一声,韩姨娘转头看看了沈宜织:“二表妹腹中可飢饿么?” 饿啊,可是你有东西给我吃?沈宜织摸了摸快要贴到后背上的胃部:“有一些。” “你身子弱,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么?”韩姨娘十分关切地看着她,“可要坐下来歇歇?” 沈宜织摇头:“不必了。”她才不当出头鸟哩。 “那四表妹呢?”韩姨娘看沈宜织完全不理解她的暗示,只好转向沈宜红。 沈宜红脸色也不太好,却也摇了摇头:“我还撑得住,多谢表姐。倒是表姐脸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韩姨娘正要说话,只听外头有人高声道:“大少奶奶回来了。”两个小丫鬟打起那湘妃竹帘,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韩姨娘立刻起身:“给姐姐请安。” 沈宜织和沈宜红也跟着一起屈身行礼:“给少奶奶请安。”韩姨娘是贵妾,可以唤少奶奶为姐姐,她们两个可没这脸。 大少奶奶孟玉楼看着跟韩姨娘有某些相似之处,都是脸色稍嫌苍白,身材苗条,只是孟玉楼生了一张端庄的鹅蛋脸,跟韩姨娘的瓜子脸不同。她穿着胭脂红的袄子,下头石青色绣金线海水纹的裙子,头上戴着累金丝串珠牡丹华胜,耳垂上两粒极大的珠子轻轻晃荡,泛着粉色的微光。她有一头乌油油的好头髮,戴着金丝华胜特别显得富丽堂皇。 孟玉楼由两个丫鬟拥着走到上方的椅子里坐下,这才淡淡道:“都起来吧。”她并没看韩姨娘,却朝沈宜织姐妹两个脸上扫了几眼:“这就是韩姨娘的两位表妹?” 韩姨娘笑着欠了欠身:“是。侥倖入了少爷的眼,所以带她们来给少奶奶敬茶。” 孟玉楼涂了艷红色口脂的樱唇微微紧了紧,口气却仍淡淡的:“可是怎么听说有一位还没跟少爷圆过房?” 沈宜红的脸腾地红了,低眉垂眼地站着。韩姨娘倒是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四表妹是夫人作主的,自然是先进府敬了茶再圆房,这才是规矩。” 这是在骂她吗?沈宜织微微抬头看了韩姨娘一眼。当初明明是韩姨娘叫她去伺候郁清和大少爷的吧,这会子又翻脸不认人了吗? 孟玉楼淡淡又笑了笑:“果然是夫人的规矩足呢。” 这下子韩姨娘脸也红了。孟玉楼这是连她带沈宜织一起骂了进去,甚至连沈宜红也捎带上了,因为她也是韩姨娘“没规矩”地带到别庄上去的。 屋子里有一阵冷场。一个丫鬟端着一盅燕窝进来,孟玉楼接了,用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慢慢地喝起来。屋子里瀰漫开冰糖燕窝的甜香味儿,沈宜织肚子里立刻咕噜一声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旁边的人都听见了。 孟玉楼抬眼看了看沈宜织,用丝帕轻轻按按唇角,慢条斯理地道:“沈姨娘这是怎么了?” “回少奶奶,妾没用早饭就过来了,所以这时候腹中有些飢饿,让少奶奶见笑了。”沈宜织低着头,口气却很平静,眼角余光瞥见孟玉楼那两个丫鬟掩嘴窃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吗?不给吃饭,难道还是她的错吗? “谁腹中飢饿啊?”门外忽然响起大少爷郁清和的声音,屋子里这一群莺莺燕燕立刻都站起身来。 郁清和打帘子进来,扫了一眼沈宜织:“刚才谁喊饿呢?”
第68页 “是妾。”沈宜织屈屈膝,“方才妾腹中响了一声,少奶奶听见垂问了一声,妾就照实回答了。” 郁清和眉头一皱:“不都是用过早饭才过来请安的吗?” 沈宜织一脸无辜相:“怡兰说大厨房今早不及上早饭了,又不可误了来请安的时辰,所以就空着肚子过来了。” 郁清和眉头皱得更紧,扫了一眼屋中其他人:“你们也都没用早饭?” 韩姨娘低头道:“是。” 郁清和转头看着孟玉楼:“既是都饿着肚子,就叫她们先回去吃饭吧。我记得往常这个时候她们也都该请安回去了,今儿怎么也拖了呢?” 孟玉楼垂了垂眼睛:“今早去夫人处请安,见夫人脸色不太好,妾身怕是昨儿吹风着了凉。眼见就是父亲大寿,若病了不好,所以在旁伺候了一番,回来就晚了。”平日里郁清和若不睡在她房里,就是大约这个时候过来,为免他见到那群姨娘,孟玉楼总是早早就打发了她们。只是今日想着发难,却忘记了时辰。 “哦,那你也未用饭了?”郁清和对众人一摆手,“都回去吧。瑞草兰草还不快去传饭,没见你们少奶奶也饿着呢吗?” 孟玉楼去请安之前总要吃些点心的,此时倒也不十分飢饿,但也只好顺水推舟叫韩姨娘等人回去。郁清和又加了一句:“若大厨房还送不上饭来,就叫园子里小厨房先开火,总不能饿着人。” 孟玉楼在袖子里攥紧了手,表面上却一派平静:“兰草去大厨房看看。瑞草先传了饭来,我伺候少爷用饭。” “你也坐下吧。”郁清和轻轻拉了她一下,“早晨在夫人处伺候了那么久,难道不累?” 孟玉楼听他语气温和,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眼中带着爱慕柔声道:“伺候少爷,妾身不觉得累。”当初她待字闺中时,做梦也没想到会嫁给侯府的长子,又是这么个清俊的人物。若不是,若不是他房里的人实在太多,她真觉得自己少女时的春梦就都实现了。可是他去了一趟别庄,就带回来两个姨娘…… 孟玉楼的手在桌子下面按住了自己的小腹——要不是她的肚子不争气,要是她能生出几个儿子来,哪里还会让这些女人近他的身,上他的床…… 第五十六章 沈宜织饿得昏头昏脑地回了卉院,好在大厨房已经送来了膳食。小米粥,两碟南菜,两样咸甜点心,还有一碟子胭脂鹅脯,虽然有点凉了,但也颇能入口。沈宜织喝了两碗粥,把剩下的菜给了宝兰,这才想起来,刚才孟玉楼并没有叫她们给她敬茶! 侧室进门,那是要向正室磕头敬茶的,只有敬过了茶才算是正室承认了她们的身份。可是孟玉楼居然没提出让她们敬茶,就连韩姨娘提到入府敬茶的事,都被她岔开了,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百思不得其解,沈宜织索性扔开了。如今府里正在大办侯爷的生辰,没人顾得上她们,她也就老老实实在院子里过起了安生日子。厢房里搁着的书全是什么《女四书》之类,看着实在没趣儿,沈宜织索性拿起了绣棚,又开始练习刺绣,累了就去院子里看看那架紫藤,倒也过得惬意。 当天晚上孟玉楼身边的瑞草就来了卉院,说这些日子大少奶奶要忙着操持侯爷的生辰叫她们暂时连请安都不必去了,只要安心呆在院子里不要乱走云云。沈宜织一概答应,真的过起了悠闲生活。 进府第五日就是平北侯爷的生辰了。从早晨起,沈宜织在卉院里都能看见外头来来回回忙碌的丫鬟婆子们,只是侯府实在太大,前面的声音压根传不到后头来。沈宜织用了早饭,就在院子里看紫藤消化食儿。 “你就是沈姨娘了?”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沈宜织一回头,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前一后地走进院子,稍后面跟着几个丫鬟。 说话的就是走在前头的少女,身穿织锦如意纹的玫瑰紫色小袄,下头烟紫色罗裙,头上梳着个小流云髻,一枝串珠牡丹金华胜在清晨的阳光下亮闪闪地耀人眼目。 后头那少女比她略年长一两岁,身上穿着湖绿色绣荷花图案的长褙子,下头石青罗裙,头上一样梳了流云髻,却只攒了几朵珊瑚蜜蜡珠花,虽则珊瑚赤如丹火,蜜蜡通透无瑕,却比不上前头少女那牡丹华胜贵重耀眼。 这两个人——沈宜织沉吟了一下,就捉摸出了她们的身份——这侯府里的未婚少女,大约就只有名为郁清眉与郁清月的嫡庶姊妹了。 果然,沈宜织这里刚一沉吟,后面有个丫鬟就站出来喝斥道:“我们二小姐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沈宜织笑了笑:“我正是。” 郁清眉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微微撇了撇嘴:“也不见得比韩青莲强,大哥怎么就看入眼了?还让你独门独院的住着……” 沈宜织不答话。刚才那丫鬟又扬起了声音:“问你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沈宜织盯了她一眼:“怂恿着未出阁的小姐过问兄长的房里事,侯府的丫鬟都是这么没规矩的吗?” 郁清眉顿时涨红了脸,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其实她刚才说的话也并没想让沈宜织回答,偏偏这丫鬟只顾讨好,也不听听是问了什么话,就急急呵斥着叫沈宜织回答,反而被捉住了把柄。
第69页 郁清眉本是听说大哥从庄子上一下子带回了两名姨娘,惹得父亲好一顿发作,连母亲都连带着受了气,所以才特意要跑来看看,至少替母亲出口气。因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到兄长的妾室房里去不怎么合规矩,所以还硬扯了庶姐一起来。本来想着自己是侯府嫡出的小姐,找个藉口羞辱这商户人家出身的姨娘几句,谅她也不敢还嘴。谁知丫鬟一句话说错,倒成了自己理亏。 那丫鬟也吓了一跳,讪讪地退了后头去。郁清眉怒视她一眼,暂且顾不上跟她算帐,转头冷笑道:“规矩?我倒没听说过规矩人家把两个女儿都送出来做姨娘的!” 沈宜织仍旧只是笑笑:“我出身商户,想来侯府必定是比我家中有规矩的。” 郁清月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妹妹身后。她是妾室所出,偏偏生母又不怎么得侯爷宠,所以自幼就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今日虽然觉得不该来,但嫡妹硬要她一起,她却也不敢拒绝,只得跟着来了。此时见沈宜织说话句句都是绵里藏针,不由得对这个姨娘重新打量了一番,低声道:“我们回去吧,若被夫人知道,怕是要责怪的。” “怕什么!”郁清眉自幼娇养,从未被侯夫人责骂过,平北侯又是男人并不多涉足女儿的教育,更是不会责备她,“有什么事我自会去与母亲说。” 郁清月暗中苦笑。事都是你惹的,可是若真出了事,被责骂的总不会是你。只是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住了口默默看着。 郁清眉上下将沈宜织看了几眼,冷笑道:“倒看不出,原来还是个口舌伶俐的。只这里是侯府,可容不得那搬嘴调舌的人!” 这句话沈宜织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了。到底是谁在搬嘴调舌啊?难道不是你吗?难道是我主动跑到你眼前去说话的吗? 郁清眉没有得到回答,脸色更难看了:“本姑娘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沈宜织微微一欠身。您声音不小呢,听不见才奇怪! 郁清眉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全不着力。若要生气,似乎找不到可生气的缘由;若不生气,又确实憋得难受。狠狠瞪着沈宜织,伸手指了指她:“你好!” 沈宜织一笑:“多谢二小姐夸奖。” “噗!”青枣儿在后头站着,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沈宜织暗叫一声糟糕,果然郁清眉立时变了脸,指着青枣儿道:“你这小贱人竟然敢嘲笑我?珠儿,上去给我掌她的嘴!” 方才那马屁拍到马脚上的丫鬟立刻答应一声就往前走,沈宜织一横身挡住了她:“我的丫鬟并非嘲笑二小姐,为何要打她?” 郁清眉两道秀眉一扬:“她明明是在笑我。我处置不了你,难道还处置不了一个丫鬟?珠儿,给我狠狠掌她的嘴!” 沈宜织暗暗叫苦。郁清眉怎么也是侯府嫡出的小姐,处置一个丫鬟的资格确实无庸置疑,可是如果真让她打了,青枣儿今天就要吃大苦头了。 郁清眉看出沈宜织无可奈何,越发的趾高气扬起来:“珠儿,别打疼了你的手,去,取竹板子来,给我狠抽她的嘴!” 第五十七章 “谁怕打疼了手?”就在院中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候,忽然传来的声音听在沈宜织耳朵里如同天籁。郁清和负着手踱进卉院,目光一扫院中诸人,“谁这么娇贵,打人还怕打疼了手?那就不要打了!” “大哥——”郁清眉拖着长腔,“沈姨娘的丫鬟竟敢嘲笑于我!” 郁清和看了沈宜织一眼:“怎么回事?” 蓦然间福至心灵,沈宜织抽出手绢往脸上一捂就哭起来:“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二小姐就突然带着人进来,先问妾为什么独门独院住着——这妾哪知道啊,不过是进府的时候婆子们引过来,让妾住在哪里妾就住在哪里了。二小姐又问为什么妾和妹妹都进了府,这事又不是妾能作主的,所以答不上来。好在二小姐为人宽容,不但没有责怪妾,反而夸赞了妾。妾这丫鬟有些呆,听见妾被二小姐夸赞了就笑了一声。也不知怎么的,二小姐忽然就生气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就连郁清和都忍不住嘴角抽搐。郁清眉气得脸色都变了,指着沈宜织怒道:“好不要脸,谁夸赞你了!” “若是二小姐没有夸赞妾,妾的丫鬟为什么要笑呢?”沈宜织理直气壮。 郁清月深深低下头去,生怕被郁清眉看见她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不过郁清眉此时倒顾不上她,只被沈宜织气得满脸*,手指都气得微颤起来:“你这贱人——” “谁是二小姐的教养嬷嬷!”郁清和突然提高声音,把郁清眉的后半句话顶了回去。 后头一个中年嬷嬷脸色不太好看地向前一步,屈了屈膝:“回大少爷,奴婢是二小姐的教养嬷嬷。”她是侯夫人数月前刚刚给郁清眉请来的教养嬷嬷。 教养嬷嬷与平日里给姑娘们配的嬷嬷不同,主要就是对姑娘的行为举止进行规范,并不重于照顾姑娘的日常生活,相当于礼仪教师的角色。高门大户里都愿意给姑娘请这么一位嬷嬷,便是说出去也显得自己家的姑娘有教养。若是能请到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那就更将姑娘的身价往上提了一层。
第70页 侯夫人始终对自己身为继室耿耿于怀,最怕有人因此而贬低自己儿女的身份——虽说也是嫡出,可是原配嫡出与继室嫡出总有些差别。且男子还好些,姑娘们出嫁,对身份的要求有时更为苛刻。 郁清眉今年十三岁,已然到了出去交际的年龄,侯夫人为抬她的身价,特意寻了一位放出宫来的老宫女做她的教养嬷嬷。但是郁清眉娇生惯养了十三年,乍然来了一位教养嬷嬷拘束着她,连说话声音的高低与走路步伐的大小快慢都要念叨,她怎么受得住?很是去侯夫人面前哭闹了几次。 侯夫人虽为女儿请了教养嬷嬷,但私心里仍觉得女儿是侯府嫡女,宫里的嬷嬷至好不过是六品的女官,有些连品级都没有,怎能对自己的女儿严加管教甚至动手责罚呢?因此每次郁清眉受罚,侯夫人都要私下里去与教养嬷嬷说情。久而久之,教养嬷嬷也是宫里混出来的人精儿,发现侯夫人根本不是真心想请她们来教导女儿的礼仪,而是打着幌子抬身价罢了。既是如此,嬷嬷们自是不愿再真出力了——主家并不领情,岂不是吃力不讨好吗?还不如松松地讲解几句,让郁二小姐学个皮毛,只消在重要场合不出格不失仪也就是了。至于细节上略有出入——侯府的嫡女,哪个吃饱了撑的要去挑剔呢?就是将来找夫婿,或许有人会因郁二小姐礼仪不周而看不上,但想要借着婚姻攀上侯府这棵大树的岂不更多?难道还怕郁二小姐嫁不出去? 正因着有侯夫人的撑腰与嬷嬷们态度的变化,郁清眉平日里对教养嬷嬷的话阳奉阴违甚至当作过耳之风都是习惯了。她说要来卉院的时候,教养嬷嬷也对她说过她的年纪已然不宜随便去兄长的院子,更不必说还是跑去看个姨娘,非但不合规矩,也是自降了嫡小姐的身份。偏郁清眉听了却道,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女子,就惹得家宅不宁,她偏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天仙,竟能将郁大少爷迷惑至此。 教养嬷嬷听了只有暗暗嘆气。什么天仙,什么迷惑,这些话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不该说的,若被外人听见,只当这家的姑娘没有教养。只是她更知道这些话说出来郁清眉听都不要听,心想郁大少爷此时正在前院迎接宾客,想必不会在后院撞上,这才跟着过来,想着若出了什么事,也好描补一二。 谁知道就会被郁大少爷突然抓了个现行呢?教养嬷嬷暗嘆自己倒霉,竟然会答应到平北侯府来,一面不得不站出来聆听大少爷的训斥。 果然郁清和冷冷地道:“嬷嬷听闻是宫中出来的,必是礼仪周全之人,如今来侯府也有半年之久,且不说二小姐口出污言秽语,只说说怎的至今都未教会二小姐哪里可去,哪里不可去呢?” 这是指桑骂槐,教养嬷嬷自然只有低头应道:“是老身疏忽了。”反正郁清和骂的主要不是她。 郁清眉也听出了其中意思,不由得冷笑道:“大哥这话说得好生有趣,难道这里不是侯府的宅子?我何以不能来?” 郁清和淡淡道:“父亲的书斋也是侯府的宅第,如此说来二妹也可自由出入了?” 平北侯爷的书斋属于外院,别说郁清眉了,就连侯夫人都不能轻易进入。郁清眉梗了梗脖子,强辩道:“爹的书斋是外院,自不能与后宅相比。我一个姑娘家,自是不能轻易往外院走动。” 郁清和嗤笑一声:“你还知道你是个姑娘家?嬷嬷,我看你还是好生与二小姐讲讲姑娘家的规矩罢,否则传了出去,不但坏了侯府的名声,也一样坏了你的名声。” 教养嬷嬷如何不知道这里头利害,只是有侯夫人在前面挡着,她也是有苦说不出,当下低头道:“大少爷教训得是,老身这就去向夫人请罪。” 郁清眉怒道:“我如何就坏了侯府的名声?” 郁清和懒得理她,扬声道:“来人!”这里是他的院子,这一声喊,立刻就叫出四五个丫鬟婆子来。郁清和指着跟着郁清眉的丫鬟道:“这几个,不但不知道劝谏主子,还纵着主子胡闹,统统拖下去送到二门上,每人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第五十八章 形势急转直下,珠儿本来是奉了郁清眉的命令要来打人的,这下子却变成要挨打的了。 郁清眉大声喊道:“谁敢!”这里头的珍儿珠儿都是她的贴身丫鬟,若是都打了板子,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可惜这里是郁清和的院子,这些丫鬟婆子们也只听郁清和的。若是郁清和叫她们去拖郁清眉,她们自是不敢,如今不过是拖个丫鬟,就是送到二门上也不是她们亲自打板子,有何不敢呢?当即过来就拖人。 珍儿珠儿听说要挨板子,吓得脸都白了。郁清眉是嫡出的小姐,可郁清和却是原配嫡出的长子,要处置她们这些下人只是动动嘴的事,当即就扑通跪下来求饶:“大少爷饶了奴婢吧,奴婢们知罪了!” 郁清和冷眼看着她们不停地磕头,目光微转,斜了沈宜织一眼。沈宜织马上怯怯地往前走了一步,柔声道:“少爷,今儿是侯爷的生辰,这时候处置了她们事小,沖了侯爷的喜气事大。少爷看,她们若是真心知罪了,不如就且饶了这一回,下次再犯,两罪并罚吧。” 教养嬷嬷暗中嘆气,看着沈宜织的目光不由得又变了些。别看是个商户之女,却是口舌便给,又有眼力,也难怪大少爷喜欢了。
第71页 珍儿珠儿两个丫鬟听见沈宜织竟给她们求情,不由得心中大喜,顾不上看郁清眉的脸色,只管转过去对着沈宜织磕头了:“多谢沈姨娘,多谢沈姨娘!”二十板子听起来不多,可是她们细皮*的,侯府那毛竹板子都是有份量的,打男子是小厮执板,打女子是健壮婆子执板。她们两个自觉是嫡小姐的丫鬟,平日里没少趾高气扬地训斥人,若是落到那些婆子们手里,二十板子能打得屁股开花。 其实最可怕的还不只是打板子,倘若打完了板子能再让她们回来当差也就罢了,就怕大少爷一怒之下,直接将她们扔到庄子上去做粗活,那可就一辈子都完了。 郁清和满意地看了沈宜织一眼——挺有眼色啊。 “这次看在沈姨娘给你们求情的份上,饶你们这二十板子。先在这里记着,若是再有下次——”其实他也没想在父亲的生辰日打人,只不过是吓唬一下而已。 珍儿和珠儿却不知道,又磕了几个头才敢站起身来。郁清和冷冷道:“还不伺候二小姐回去。” 郁清眉气得胸膛起伏,只是两个丫鬟一个教养嬷嬷都低声下气地让她赶紧回房,眼见着再在这里留下去也讨不了好,只能忿忿转身就走。郁清月歉意地看了沈宜织一眼,又对郁清和行了个礼,这才追了上去。 沈宜织松了口气,板着脸回头瞪了青枣儿一眼:“去自己房里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不要出来了!”这小丫头!若今天不是郁清和来压住了郁清眉,她要吃大亏的。 青枣儿已经知道自己闯了祸,白着脸老老实实回房去了。沈宜织回身给郁清和行了个礼:“多谢大少爷了。这丫头年纪小不知道个轻重,我一定紧紧拘着她,再不许她犯这样的错了。” 郁清和摆了摆手:“倒也不能全怪你。若不是清眉闯到这里来,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既然他这么说,沈宜织当然不会多事地再做自我检讨:“今日前头不是很忙么,少爷怎么过来了?可是累了?进房喝口茶可好?” 郁清和倒也没有拒绝,跟着她进了房,随便往椅子上一靠,看着沈宜织倒茶。沈宜织小心地窥视了一下他的脸色:“少爷是有什么烦心事?” 郁清和接过茶来啜了一口,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跟那些人应付得久了,聒噪得慌。” 沈宜织想了想,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按摩着两边太阳穴:“侯爷位高,自是贺客众多,过了今日想必也就好了。” 郁清和轻轻笑了一声:“若只是贺客倒好了。” 沈宜织默然。想也知道,这种日子上门的客人怎么可能只是单纯来道贺的?拉关系混脸熟这都是免不了的,最怕还有政治上的对头之类,那说起话来就不免勾心斗角,一通应酬下来,能将人累个半死。 沈宜织熟知人体穴位,虽然这时候不可能拿出全部手段来,但捡着头部穴位按摩片刻,郁清和就觉得松快多了,不禁笑道:“你果然是懂医理的,这手功夫不错。” 沈宜织笑道:“少爷满意,以后多光顾就是了。” 郁清和失笑,摸了摸自己的髮髻已经散了:“还得梳梳头才是。”按摩头部*要把手指顺进头髮里,不可避免要把头髮弄乱。沈宜织便从梳妆匣里找出梳具,解了他的头髮,一边梳着,一边再用梳齿轻轻按压*,等于又按摩了一番。 郁清和半闭着眼睛,淡声道:“清眉脾气大,日后你还有跟她相见的日子,避着些就是。若是她欺到你面前来,倒也不必太客气。怎么说,你如今都是爷最宠的人。” 沈宜织苦笑一下:“我是想不通,怎么这位二小姐会一直杀到我院子里来呢?”嫡出的小姐跑到姨娘房里去,实在少见,何况这还是兄长的姨娘。 “还不是因着父亲训斥了夫人。”郁清和淡淡地说,“我出去一趟就带回两个姨娘来,你四妹妹落水损了名节,夫人却执意要叫我纳她,父亲心里自然不痛快。我这个儿子再怎么,也是他的嫡长子。” 沈宜织听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忍不住说:“照这么说,侯爷也是明理之人,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给少爷请封世子呢?” 郁清和沉默片刻,淡淡道:“我自八岁上跌进水潭里,就生了一场大病,后头时好时坏地反覆,一直不曾除了病根。这世子将来是要接下爵位的,若是身子不好自己半途死了倒还不是顶麻烦的,最麻烦是没有嫡子。本朝庶子无功不能承爵,弄得不好,朝廷藉机收了爵位也是有的。” 沈宜织心里咯噔一跳,脱口而出:“可是侯爷在朝廷上有什么——” 郁清和勐地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你倒通透。” 沈宜织暗想坏了坏了一时嘴快。但话已出口,势不能再咽回去,更不能叫郁清和装听不见,只得硬着头皮道:“也是我的一点小想头。若不然,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少爷即便没有嫡子,过继一个也是可以的。”从礼法上来说,过继来的儿子跟正室生的没啥两样。 郁清和笑了一笑,又半闭上了眼睛:“你看得清楚。正是平北侯府这爵位不稳,所以父亲才想,两个儿子哪个先有了儿子,就立哪个做世子。”
第72页 第五十九章 沈宜织想了半天,还是说:“这法子听着好,可是实际上……难道侯爷就不疑心夫人因此做什么手脚么?”半点都不好。这不是挑着两兄弟斗吗?如果不是用这个法子,怕郁大少爷早就生出儿子来了吧? 郁清和轻轻嗤笑了一下:“我多病的名声在外,门当户对的女子都少有愿嫁给我的,若不是夫人硬把自己的外甥女儿塞过来,我此时怕还没成亲呢。何况我房里的婢妾香苹也是她给我的,又总怂着父亲往我这里塞通房丫鬟,这般我还没儿子,可就怪不得她了。倒是她自己的亲儿子那里,从来不许轻易纳妾的。” 沈宜织皱皱眉:“少爷这多病的名声,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依我看,少爷虽然身子弱了些,却怎么也不至于不能娶妻——可容我给少爷把一回脉?” “不必了。”郁清和随意地摆摆手,“我有个朋友精通医术,我的脉都是他在诊。倒是你又通透了一回,我这多病以至有天不假年之虞的名声,可不正是府里自己传出去的。” “是——侯夫人?”沈宜织试探着问。 郁清和只是笑了笑,默认了。 “那少爷怎么不告诉侯爷呢?” 郁清和真的笑了:“父亲素日里忧虑朝堂上郁家的前程,怎还会有精力和心思来听后院这些腌臜事。何况——”他嘴角讥讽地弯了弯,“随便哪个男人,都喜欢自己治家有方,后宅和睦,没人愿意听见自己的妻子居然是个恶妇的。” “这,这怎么能一样呢?难道事实都不顾了吗?”沈宜织实在想不明白平北侯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郁清和睁开眼睛,半转过身来看着她:“你觉得,倘若平北侯府传出继室居心叵测谋害原配之子的消息,平北侯府的名声又会如何呢?” “可是难道就眼看着——” “没有证据。”郁清和淡淡地说,“倘若我有证据摆在父亲面前去,他自会想办法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可是我没有证据。此事若闹了出去,林氏她固然没脸,可是朝中政敌首先就会参父亲一个治家无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尚在治国之前。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倘若平北侯连自家的后宅都不能治平,又有什么资格及能力去居官领兵呢?”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自来武将难做,不立功,无以立足,可是立了功,又要防着兵权在手,引人猜忌了。” 沈宜织愣愣地听着:“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复杂了。 “你怕了?”郁清和抬抬眼皮,似笑非笑。 “我现在说怕了还来得及吗?”沈宜织无奈地咧了咧嘴,手上继续梳着郁清和的头髮,“侯夫人做事,就真的这么全无痕迹?比如说韩姨娘的小产,总得有个原因吧?” 郁清和又笑了:“知道什么叫因势利导吗?” 沈宜织瞬间明白了。侯夫人也许真的并没有做过什么刻意去谋害韩姨娘的事,比如说在饮食里下药啦,想办法让韩姨娘摔倒啦,找人装做不小心去撞韩姨娘啦,这些她都不用去做。她所做的,大概就是挑拨。 想来,孟玉楼做为正室,一定不会喜欢有个姨娘抢在她前头生下儿子的。虽然这个只是庶子,一般不能承爵,可是却是郁大少爷的头一个儿子,必然是会得重视的。且谁知道几十年后的事呢?若是这个庶子有出息,她又没有儿子,也难说会如何。那么,孟玉楼会不会悄悄地做点什么呢?比如说在韩姨娘身怀有孕的时候让她立规矩,或者更毫无痕迹一点的,给丈夫塞通房丫鬟,抬举别的的姨娘,让韩姨娘自觉受了冷落,心情不悦? 而韩姨娘自己,必然十分看重这一胎。若是此时有人在她耳边说什么有人可能要害她,不让她生下长子之类的话,必然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胎儿在头三个月尚未坐稳,孕妇的心理负担过重极有可能影响到内分泌,造成流产也不稀奇。倘若这时候再有新得宠的人在她面前打个转儿,让她再多想想,再多生点气,那后果真是可想而知了。 若是再往前想,韩姨娘那身子弱柳扶风一样,美倒是美了,可是不怎么健康。而孟玉楼跟她是同一类型的,一样是缺乏血色。这样的身子,一来不太容易受孕,二来即使有孕了也不容易坐胎。郁清和本来身体就不好,侯夫人再给他娶这样一个妻子,那想生儿育女就更难了。难道说侯夫人当初推出这个外甥女来,就已经想到了今天么? 哎,真是深奥啊。难怪上辈子看那些宅斗小说层出不穷,虽然大方向差不多,但小阴谋花样翻新。如今看来,真不只是作者们在胡编乱造啊,这侯府这样的地方,水实在是太深了。若只看侯夫人平常的作派,给子嗣不旺的继子拼命塞人,自己的儿子却不许随便纳妾,外人必定觉得她贤惠又公正,即便怀了孕坐不住胎也找不出她半点毛病来,其实啊…… “少爷,其实……嗯,其实一味纳妾并不能保证子嗣繁多……”说实在的,如果你有三十个女人,每人每月就只能轮上一天,那得有多好的运气才能保证怀孕啊?万一再碰上临时有点什么事,或者女方不在受孕期,那就白折腾了。 郁清和转眼看了沈宜织一眼。沈宜织被他看得有点底气不足。说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到现在跟郁清和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讲什么生儿育女实在是……
第73页 “我——我娘跟家里的大丫鬟们曾经说过几句话,我——我偶然听见了。一来女子受孕有个时日,若是算着小日子是算得出的,这个倒也容易。二来……少爷也要善自保养身体,若是太过劳碌烦忧,都不宜于有孕。”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雨露太过,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好嘛。 “还有什么?”郁清和似笑非笑。自来都说是为了开枝散叶就该广纳妻妾,否则帝王为何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可是眼前这丫头却说什么广布雨露会导致精力不济不能令女子受孕,这理论倒有点意思,细听听也真是那么个道理。 “还有,如果少奶奶和姨娘们不是这么求子心切,没准更容易有孕。”心情的焦躁和压抑都会反过来影响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越想怀孕越怀不上,有些人不想要的却总能怀上。 “你懂的倒不少。”郁清和也没说同意不同意沈宜织的说法,只道,“把头髮快点给我梳起来吧,前头还有事呢。” 沈宜织赶紧给他挽头髮,这时候却听见门口脚步声响,红绢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少爷——”刚说出两个字,看见沈宜织正在给郁清和梳头,顿时没声儿了。 第六十章 沈宜织抬头看见红绢那表情,心里也不大舒服起来。虽然说她跟郁大少爷不过是假夫妻,可是红绢用得着拿那种防贼一样的表情来盯着她吗?本来她是想叫红绢过来给郁清和梳头的,这时候却偏偏装做没有看见,仔仔细细地给郁清和挽起头髮来。 红绢站了片刻,见沈宜织并没让出位置来的意思,不由得道:“姨娘,还是奴婢来给少爷梳头罢。”说着就上来要接沈宜织手里的梳子。 沈宜织将手一让,淡淡道:“不过是梳头,我来也一样。” 红绢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道:“只怕姨娘梳不好。今儿是老侯爷生辰,少爷要去前头见客的,若是头都梳不好——” 沈宜织手下将郁清和头髮挽好,用玉簪别住,并不接红绢的话,反道:“少爷去镜子前头照照,若不好,就叫红绢姑娘重新梳了便是。” 郁清和转头就着妆檯上的镜子照了照,笑道:“不过是梳个头,一会儿不要散了就是,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也就罢了。” 红绢咬了咬唇,拿起旁边的发冠替郁清和小心戴上,嘴里还道:“少爷怎的这时候到后头来了,叫奴婢好找。”又压低声音道,“奴婢有事跟少爷回禀呢。” 沈宜织看红绢这个作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道:“红绢姑娘说的是,少爷前头有事,还是快些过去罢。” 郁清和便起身道:“你叫人将卉院的门关了罢,若有别人来,就说是我说的,叫你不要胡乱走动,免得不知府里情由冲撞了客人。” 沈宜织巴不得这句话,送他出了门,立时就叫人将卉院大门关起来。正在关门呢,怡兰从外头进来,见状不由得道:“姨娘这是做什么?哪有大白天的关门呢。” 沈宜织看她一眼,心想这号称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刚才郁清眉来闹事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想必是一清早跑去跟侯夫人打小报告去了吧? “是少爷的吩咐。” 怡兰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跟着沈宜织进了房,笑道:“怎么方才有小丫鬟们去夫人处,说两位姑娘来看姨娘了?” 哟,那叫来看啊……沈宜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点头道:“是。不过二姑娘有些奇怪,开始还夸我来着,后头不知怎么又生气了。” 怡兰噎了一下。她方才在侯夫人处,小丫鬟来报信的时候她听得真真的,沈宜织分明是装疯卖傻,将郁清眉气了个半死。如今到了沈宜织嘴里,又成了不知二姑娘为什么生气,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听说有个丫鬟冲撞了二姑娘?夫人叫人来问,问是谁这么没规矩。按府里的家法,下人冲撞了姑娘,是要打板子的。” “哦,少爷也是这么说的,本来珍儿珠儿都要拖到二门上去打板子,因今儿是侯爷的生辰,怕被沖了喜气,所以才罢了。” 怡兰又被噎了一下。她说的分明是青枣儿,沈宜织又扯到了珍儿珠儿身上。正想点出青枣儿的名字来,却见沈宜织定定看着她,嘴角微微带笑:“说来侯府的姑娘们真是亲切,二小姐贵为嫡出,却肯屈尊来看我这个姨娘,我真是——蓬荜生辉哪。” 怡兰僵了僵。沈宜织用词不伦不类,意思却很明白,一个嫡出的姑娘,主动跑到兄长的姨娘院子里来,无论这事闹起来是不是沈宜织无礼,郁清眉可也占不着什么便宜——谁叫你来的呢?随便往姨娘院子里跑,岂不是自降身份? “二姑娘素来是直爽性子,不爱拘束的……”怡兰胡乱地敷衍着,心里却想着这得去回侯夫人自己拿主意了。沈宜织分明是在说,倘若府里非要处置青枣儿,一则她就要把郁清眉跑到她院子里来闹事的事抖出去,即便只是在侯府里说说,这话也不好听,若传到老侯爷耳朵里,那就更不好了;二则,珍儿和珠儿的事也要重新提起来,要打板子,大家一起挨!虽说郁清眉是嫡出小姐,可这沈姨娘却是有大少爷撑腰的,真闹起来,侯夫人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第74页 怡兰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提什么,找了个藉口离了卉院,去回侯夫人了。 再说郁清和离了卉院,见路上无人,便道:“有什么事?” 红绢左右看了看,方小声道:“二少爷跟秋晴见面去了。” 郁清和手抵着唇边轻咳了一声,眼中微有一丝冷意:“二弟倒多情,这时候忙成这样,他还有心思去花前月下呢。可知道说了什么?” “离得远,小丫鬟听不见,只看见秋晴哭了,二少爷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郁清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时候大天白日的,又忙得厉害,自是没时间多说,且叫她们盯着,看晚上如何。” 侯夫人自进了府,专门向管事和有体面的下人身上下功夫,这自是有好处的,一旦将其中几个收归己用,就能掌握不少事,但也有个缺陷,就是这些人多数是侯府家生子儿,并不好收买。侯夫人不过是个继室,自嫁进侯府,头几年不敢动弹,直到后头儿子长到四五岁养住了,才敢渐渐伸出手来。只是费了这十几年的工夫,虽也收拢了些自己人,但那能管事的却不多。 郁清和却与她不同。侯府上这些人本就都姓郁,他是郁家原配嫡出的长子,这些人纵然并不对他本人效忠,看在他姓郁的份上,也不会害他。倒是那些从外头採买来,或是刚提上来的丫鬟小厮们,给他们些许好处,叫他们注意些家里的情况,这反而容易得很。 且郁清和并不随便叫人盯着侯夫人或者是二少爷,而是叫人盯着他自己院子里的人,如此一来,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怕别人嚼什么闲话——大少爷管着自己的院子,难道还不许么?二来也不会引起那些丫鬟小厮们的怀疑。 别看是些三等的小丫鬟婆子们,她们做的是跑腿洒扫的粗活儿,却是侯府哪个角落都去得的,有时候主子们看不见的事她们偏能看见。譬如今日,郁二少爷自然是要寻个偏僻地方才敢跟秋晴说话,郁家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前头招待客人呢,可偏就被打扫院子的小丫鬟看见了。 “秋晴这个小贱人!”红绢的心理十分矛盾。若是秋晴一味缠着郁清和,想着做郁清和的通房,她必定要觉得这是个狐媚子小妖精;可如今秋晴是看上了郁二少爷,她又觉得这是对郁大少爷的背叛了。 郁清和倒只摆了摆手:“人各有志。她既想着二弟,还是早把人送过去比较好,省得放在我院子里,还叫人担着心事。” 第六十一章 侯府的生辰宴直到天色将黑才算结束,客人都送走了,下人们忙着收拾,主子们也就都要休息了。 沈宜织看见郁清和进了卉院,倒愣了一下:“少爷没去少奶奶的正院?” 郁清和身上带着酒气,往窗下的竹榻上一倒,歪头瞥了她一下:“少爷怕你今儿受了欺负心里害怕,过来给你壮胆了。” 沈宜织想了一想,不由得一笑:“那我要多谢少爷了。”可不是,她扮演的是受宠的姨娘嘛,白天受了欺负,晚上少爷自然要过来宿着以示宠爱的。 “前几天去见少奶奶,没敬茶?”郁清和略有几分燥热地扯了扯领口,“叫她们备热水。” “是啊。”沈宜织把宝兰打发出去叫水,又叫青枣儿守在门外头,自己拿了把纨扇轻轻地给郁清和打扇,“还听说有个香姨娘,也没见到。” “香苹本来就是夫人身边出来的,平日里也常到夫人跟前伺候。”郁清和漫不经心,“今儿忙过了,再收拾一两天的东西,就该叫你们敬茶了。” 沈宜织忽然想到,郁清和这样跑来,是不是也对孟玉楼在施加压力呢?孟玉楼还没接两个姨娘敬的茶,郁清和就开始公然歇在姨娘房里,这是逼着孟玉楼赶紧承认她们的合法身份呢。 “怡兰姐姐。”门口忽然响起青枣儿的声音,沈宜织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管专心给郁清和打扇子。 “大少爷过来了?”怡兰是听了小丫鬟们说房里要热水,这才知道的。她虽说是沈宜织的贴身大丫鬟,却并不耐烦伺候这个商户人家出身的姨娘,横竖有宝兰在,乐得偷懒,只是听说了郁清和来了,这才忙过来献殷勤。 青枣儿赶紧伸手挡了挡,小声道:“少爷不让人进去。”少爷跟姑娘正说话呢,你进去干什么? 怡兰心里有些不悦,但也不敢随便就闯进去,恰好宝兰带着两个婆子抬了热水过来,趁机便跟进了房里,对着郁清和福身行礼:“少爷。” 郁清和只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就往净房里走。怡兰忙要跟过去:“红绢姐姐不在,奴婢伺候少爷沐浴吧。” 郁清和没答话,只直接将净房的门在她眼前摔上了。怡兰险些被门板撞到鼻子,不由得尴尬地倒退了一步。房里众人都强忍着笑,沈宜织淡淡道:“还是我去伺候,怡兰你下去吧。时候不早了,宝兰值夜,你自去休息罢。” 怡兰勉强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答应了一声,逃也似地走了。宝兰见沈宜织往竹榻上一坐,不由得诧异道:“姨娘不是要去伺候少爷——” 沈宜织摆了摆手:“你去给少爷拿干净的内衣来。”开神马玩笑,让她进去看男人的裸-体吗?会长针眼的吧!
第75页 虽说是做戏,红绢却想得十分周到,早几日就往卉院送了几套郁清和的衣裳。宝兰去找了一套来,沈宜织扒着门边问了一句:“少爷,给您送干净的衣裳。”这才推门进去。 净房里迎门都搁着屏风呢,里头满是热气和澡豆的香味儿,烛光打在屏风薄薄的纨素面子上,映着里头模煳的人影,听见沈宜织的声音,哗啦一声水响,郁清和站了起来:“嗯,放在那架子上吧,爷也洗好了。” 沈宜织飕地熘了出去。那屏风上绷的是白纨,只疏疏绣了几枝兰花,郁清和的轮廓落在上头,真是看得清清楚楚。别说,平时里他穿着宽大的袍子,加上脸色总是有些苍白,看着就不甚健康,可是这会子脱了衣裳身材倒并不是那等竹竿子一样,手长脚长的,似乎还有些肌肉。 “红绢姐姐,少爷和姨娘在里头——”青枣儿话没说完,竹帘子哗地响了一声,红绢已经直接进了屋子,一眼看见沈宜织从净房里出来,再听见里头水响,那脸色就又变了一下:“少爷在沐浴?姨娘怎不打发人叫奴婢来伺候。”说着,迳自就进去了。 青枣儿撅着嘴,磨磨蹭蹭地站在门边上:“奴婢拦了,红绢姐姐她——” 沈宜织沖她摆了下手:“你回去休息吧,以后不用拦她。” 郁清和从净房里出来,一边由红绢伺候着系中衣的扣子,一边问:“怎么样?” 红绢快手快脚伺候着他,闻言便道:“拿住了,刚闹起来!二少奶奶恼得不行,若不是夫人过去了,没准就要闯过来找大少奶奶呢。不过这会子,大少奶奶也过去了,连韩姨娘也被叫过去了。” 沈宜织听得莫名其妙,看了郁清和一眼:“谁闹起来了?”跟韩姨娘有关的,总不会是沈宜红吧?要么,是秋晴? 郁清和沖她一笑:“走,过去看看戏。” 难怪到她屋里来呢,原来是等着晚上看好戏哪。沈宜织腹诽了一下,到底敌不过好奇心,欢乐地跟着郁清和出去了。 本来今日侯府的主子们都劳碌了,天色方黑就早都歇下,这会子可好,全都起来了。沈宜织跟着郁清和走到正院嘉和居,只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中间两个婆子压着一人跪着,正是秋晴。被反绑着双手,头髮也乱了,衣裳也扯破了,脸上还有两个鲜红的巴掌印儿,正低着头哭得梨花带雨。 嘉和居的正厅极大,侯府上下十几个主子都在,加上身边的贴身丫鬟嬷嬷,居然也没觉得有多拥挤。侯夫人坐在上头,下头郁二少爷郁清明低头耷脑地站着,旁边一个少年妇人,正扶着丫鬟的手站着,满脸的怒气:“还请婆婆作主,少爷这样子,将我这个妻子置于何地!” 这个应该就是二少奶奶孙氏了吧?沈宜织想一想从红绢那里得来的知识——孙氏的父亲也是将军,虽没有为侯为伯,却也是正二品的大将军,孙氏又是家中的嫡长女,嫁给平北侯的嫡次子,算得上门当户对。反正,孙家至少是比侯夫人的娘家给力得多了。 侯夫人紧皱着眉:“此事是明儿孟浪了,只是你这般大张旗鼓的闹起来,也不成个体统。” 孙氏身量高挑结实,看得出是将门之女,非比那等弱质纤纤,模样也算端正清秀,虽不算貌美,却也不丑,只是两道眉毛总是微吊着,有几分戾气。听了侯夫人的话,孙氏将丫鬟的手一甩,冷笑道:“媳妇过去时,二少爷已被人当幽会的下人打了几下了,哪里还等得到媳妇去大张旗鼓呢?” 沈宜织不由得看了身边的郁大少爷一眼。二少爷跟秋晴——好吧,就算是偷情,这两人也必然是避着人的,居然会被当成幽会的下人打了,十之八-九,就是身边这人干的! 第六十二章 侯夫人头疼无比,狠狠瞪了一眼儿子。 这可真是光荣啊!半夜三更的跟个丫鬟悄悄幽会,还被巡夜的婆子们当成是不规矩的下人,不但吆喝起来,还拿棍子抽了几下,幸而这没抽到脸上,不然如何出去见人?早就对他说过,秋晴的事不急不急,怎么见个美貌的丫鬟,就这般把持不住? 二少爷接到母亲恼怒的眼神,不由得道:“儿子只是与她说了几句话,并没做什么。” 二少奶奶接口就道:“天都黑了,各房都歇下了,少爷倒好,既不在正房歇着,也没在姨娘房里,倒跑出去跟大少爷院子里的丫鬟说话?” 侯夫人一拍桌子:“行了!”目光一转,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韩姨娘,“把这等狐媚子似的东西带进府里,韩家是怎么挑的人?” 韩姨娘口中虽不敢言,心里却不服气。侯夫人又冷冷看了一眼刚进屋的郁大少爷:“老大,你这院子也是门户不严,半夜三更的叫个丫鬟跑出来勾引少爷们,成何体统?” 郁清和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道:“这丫鬟本事倒不小,竟能跑到二弟院子里去了吗?若是这般,立刻叫人来发卖了就是。且二弟院子里的人也要换了,随便就让个丫鬟混进去,还有什么平安可言?” 侯夫人一时噎住。偏孙氏没听出来,接口道:“我院子里人稳当得很,哪里能让这贱人跑了进去,是二少爷自己在花园子里见的人!” 侯夫人恨不得上去将这个儿媳妇的嘴塞住,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也只能坐着不动。果然听郁清和道:“既没进二弟院子里去,秋晴却是怎么勾引二弟的?”
第76页 侯夫人沉着脸道:“当初在别庄上,我就看她不像个样子!”说到这里,忽然想到秋晴是替她做过事的,若是一味将她逼得没了活路,只怕不好。 正想着,外头秋晴已经在院子里喊了起来:“奴婢与二少爷是清白的,只是想去伺候二少爷,求夫人成全。” 侯夫人心里暗骂。秋晴这般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明着是求情,暗着其实是在要挟。今日之事,若是她不能去伺候郁清明,那么郁清和院子里她也留不下了,好一点是发卖,若不好,直接打死也是可以的。她如今是豁出了命来,死都不怕,自然也就没什么能威胁得住她的了。 孙氏闻言就冷笑了起来,看了看韩姨娘道:“韩府真是好规矩,不只惦记着大少爷,连我们二爷也惦记着呢,合着我还该去谢谢韩府吧?” 韩姨娘脸色通红,连背后站着的沈宜红脸色都变了,只有沈宜织一脸听不懂的表情,倒把孙氏气得够呛。 孟玉楼咳嗽了一声,低低道:“二弟妹消消气儿,这丫头不规矩,处置了就是了。”说实在的,她心里不是不窃喜的。韩姨娘小产,住到别庄上去调养还不老实,一口气竟弄了四个人进去。这个秋晴身份虽低,但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儿,实在让人心里不安。现在已经有两个姓沈的姨娘了,若是叫这个秋晴再成了郁清和的通房,她这个正室少奶奶的脸就算是丢尽了。如今秋晴自己干出丑事来,既能甩脱了这个麻烦,又不用脏自己的手,何乐而不为呢? 孙氏马上道:“还是大嫂是明白人。这样的贱人,拉出去打死就是!也叫下头那些不老实的长长教训。”她出身将门,家里父亲也有个把通房,却全是母亲给的,若是有背着母亲悄悄爬床的,一旦发现,马上或打死或全家发卖。故而,孙家内宅是稳稳噹噹,从来兴不起风浪。 当初嫁到平北侯府来,早听说平北侯本人持身甚正,府里除了正室夫人外,只有两三个老姨娘,也都是那本份人。总想着父亲如此,儿子必也差不到哪里去,虽说郁家大少爷房里人多些,但那是因着身子不好子嗣艰难,这才多纳了几个。谁知道自嫁了这个丈夫,新婚三月便发现他在美色上头十分热衷。自己吃亏就吃亏在不甚美貌,再比着大少爷房里那些妻妾们就更不如,是以丈夫是三天两头地看丫鬟,上回子竟然在外头调戏了一个翰林的女儿,险些闹出事来,被老侯爷狠狠责了几板子才算完。本以为这下子该老实了,怎知这才多久呢,就又犯了毛病了。 那秋晴,孙氏是看过的,模样长得如出水白莲一般,裊裊婷婷,据说还是念过书的,真是般般样样都合郁清明的胃口,难怪能勾搭上。幸而是个官婢,就是打死了也无人过问的。孙氏这般一想,越发的下了狠心:“这到底是大哥院子里的人,还要请大嫂处置了。” 郁二少爷一听就急了:“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就要将人活活打死,你这毒妇忒也心狠。不过是个丫鬟,大哥尚且没说什么,你倒在这里喊打喊杀的。” 孙氏冷笑道:“我是毒妇?那依着二少爷要怎样?这就摆酒请客,将她抬做二房么?” 郁二少爷一梗脖子:“抬做二房倒也不必,就收了做个通房又能怎样?我院子里至今也不过只有一个妾,再收个通房也不算多。” 侯夫人不由得太阳穴一阵抽痛。郁二少爷这话说得并不算错,相比大少爷院子里的人,他确实只有一妻一妾。那妾还是孙氏的陪嫁丫鬟叫素云的,既生得并不美貌,又对孙氏忠心耿耿,叫他如何有兴趣?侯夫人倒是给过他一个丫鬟叫香兰的,可惜孙氏防得紧,到现在还不曾到手呢。似他这般的侯府少爷,房里也都有三个两个的,再收一个秋晴,确实也不算什么。 郁清和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时候便道:“二弟说的也不为错,一个丫鬟罢了,我院子里也不少这一个。” 孙氏顿时要气炸了,尖声道:“大哥真是大方,只是大哥给兄弟送妾的,我倒是不曾听说过。” 孟玉楼立时道:“弟妹这话说的就过了,是二叔喜欢,大少爷才说这话的。” 孙氏气得哆嗦,回头冲着侯夫人道:“不知婆婆是什么意思,也要叫这样的狐媚子进少爷的院子?” 侯夫人此时骑虎难下。当初费了心思将秋晴拉过来,此时竟成了甩不脱的牛皮糖,再闹下去,万一秋晴不管不顾地将事情揭出来,那真是不可收拾,说不得只能将人收了。 “明儿房里人也不多——”侯夫人这话还没说完,孙氏就叫了起来:“便是人再少,也不能容这等妖精进门!” 第六十三章 孙氏这般抢白一番,侯夫人也不由得怒了:“婆婆说话,媳妇对嘴,这是哪家的规矩!” 孙氏怒火上沖:“我也不曾听说大哥房里的丫鬟爬兄弟的床的规矩!” 侯夫人一拍桌子:“满嘴说的都是什么话!”她当初给儿子娶这个媳妇,是想着叫孙家做儿子的助力,结果媳妇娶过来跟儿子不睦,亲家太太时不时的还要说几句话给她听,这亲事结得十分不如意。且至今连个孙子孙女都没有,世子之位仍旧悬而未决,偏媳妇又厉害,对她这个婆婆并不低声下气地奉承,管丈夫又严,侯夫人早就有些气了。
第77页 “娶你过门两年了,肚子到现在都没动静。又不许明儿纳人,你是要明儿绝后吗?” 一说到子嗣,孙氏就有些底气不足了。成亲两年还没动静,是不好听。其实平日里娘家母亲也有意无意透句口风,让她给郁清明纳妾,即使生下庶子来,也可以留子去母不是?但她想了又想,仍旧只放了一个素云在房里,那素云是她的贴身丫鬟,做了姨娘也还是对她忠心,平常并不常往郁清明眼前走动,加以相貌又不出色,所以郁清明房里有这个妾也等于没有。 侯夫人见孙氏有些软了,趁热打铁:“看看你屋里的人!素云是你的贴身丫鬟,这也就罢了,纳妾只为开枝散叶,只要人安分,才貌倒也在其次。可是纳了一年,也是毫无动静,这怎么说?我要送个人,你抵死不从,好像我这做婆婆的要害你一般!那丹榴有什么不好?人长得秀气,脾性又好,就是生出一儿半女来,将来还不是管你叫娘?”侯夫人拍板定音,“妇人无子,就是七出也够了。今儿这事都不许再吵,悄悄的把秋晴带到明儿院子里去。她不过一个官奴,就是将来有了子女,也碍不着你什么。” 孙氏气得脸都白了,暗恨自己肚子不争气,若是早生下个儿子——哪怕只有个女儿呢,现在也能将婆婆硬顶回去!思来想去,咬着牙道:“纳便纳了,只是她既是官奴,这贱籍脱不得!将来就算她生了子女,也不许抬姨娘!” 侯夫人只要将目前的事敷衍过去便罢,抬手按着额角道:“这也罢了,只是你也要拿出当家奶奶的气度来,这般不容人,岂是家宅安定之像?快都散了,看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都给我约束好下人,若被我听见半句闲话,不管是谁,直接送到角门去挨板子!” 侯夫人说罢,自己起身往后头去了。孟玉楼既是外甥女又是长媳,亲自过去扶着。侯夫人见左右无人,拍了拍她的手嘆道:“这都闹成了什么样子,明儿这个媳妇娶的,真是——唉!” 孟玉楼可不好说什么,只道:“弟妹一时没有想开,待过了这阵子自然就好了。” 侯夫人瞧了她一眼,嘆道:“这样也好,明儿房里到底是人少些,总比让韩青莲把人又塞给老大的好。” 孟玉楼想起沈氏姐妹,只觉得心里一阵针扎似的难受。侯夫人看着清楚,又嘆道:“当初聘了韩家女,只想着到底是官宦人家知书达礼,进了门也是安分的,万没想到韩家竟如此——一下子弄了四个人来!便是帮着韩青莲固宠,也实在太过了!” 孟玉楼忍不住要落泪:“姨母怎不就叫小沈姨娘嫁了那花匠……” 侯夫人嘆着气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姨母怎不想就顺水推舟呢?只是你想想,一个做了老大的妾,一个却嫁了个花匠,说出去,外头又不知有多少舌头要嚼。侯爷如今——可不能再生气了。” 孟玉楼忍泪道:“是外甥女儿想左了……” 侯夫人嘆道:“你就是太贤惠了,弄得一个妾也敢踩到头上来。唉,也是老大煳涂,怎么就看上了那个沈姨娘!好在如今那秋晴去了,沈家那两个你多防着些,要紧的,还是你的肚子得有动静啊!” 孟玉楼心里一阵阵地难受。论门第,孟家与侯府简直天差地别,当初若不是郁清和病了要冲喜,她又怎能做侯府嫡长子的正室呢?是以进了府来,真是步步小心,德容言工,唯恐哪一样被人挑出了毛病。因没有儿女,公婆往房里塞了多少妾室丫头,她也不敢说句话。 当初韩青莲有孕,那得意的样子——逼得她在房里哭了好几回,若是个身份低些的姨娘,便生了儿子,她也可抱来自己养着。可是韩青莲是贵妾,若真生了儿子是可以养在她自己房里的,那时母凭子贵,自己就更难做了。 那些日子,孟玉楼觉得自己年看着韩青莲的肚子,都忍不住想上去踢她一脚。天幸韩青莲的孩子最后小产了,她才算松了口气。且韩青莲因伤心过度,身子不好,脸色也坏了,容貌都不復从前的光彩,送她到庄子上去养病的时候,孟玉楼真是不胜欣喜。可谁知道,一转眼的,韩家不但又送了四个女子到庄子上,最后还让郁清和纳了两个! 去了一个,却来了两个!那沈宜红看着年纪还小些,且未圆房,倒也罢了。可那沈宜织——想起郁清和特地今日还回卉院去看她,孟玉楼便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酸。 “都是我的肚子不争气……” 侯夫人嘆道:“也未必都怪你。或许真是人说的,从前侯爷在边关杀孽太重,以致子嗣艰难……唉,你也把心放宽些,好生调理着。我上次给你的那药可吃完了?回头叫香苹再给你送一包过去。别的不说,这身子可是自己的。你也别太着急,说来,要是沈姨娘能生也好,她身份低,生了儿子你就抱过去,岂不也跟自己养的一样?” 侯夫人越是这么说,孟玉楼越是心里不舒服,只得低低应了一声。侯夫人想了想,又道:“听说你还没接她们敬的茶?也好,只要她们一天不敬茶,一天就不算正经的姨娘。这个下马威你得好生煞煞她们,免得将来自己吃亏。” 孟玉楼拭泪道:“还是姨母心疼我。”既是姨母又是继婆婆,果然在这府里也就这么一个贴心人了。丈夫虽然对自己也敬着,可总归是隔着一层,不懂得体贴自己的辛苦。
第78页 侯夫人满意地笑了笑:“我不心疼你却要心疼谁呢?你可是我瞧着长大的。去罢,爷们儿再宠爱,不过是个姨娘,后宅里你才是主母,拿捏她们还不容易么。” 第六十四章 沈宜织陪着郁清和慢慢地往卉院熘达,瞅着四周没人了才敢问:“少爷今儿晚上去卉院,就是为了等着看这齣戏的吧?” 郁清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机灵。” 沈宜织怀疑地看着他:“不会——不会今儿晚上这事也是少爷你——” 郁清和收起了笑容:“爷不过叫人盯了一下罢了,是秋晴和二弟自己耐不住了。” 沈宜织想了想:“也好,一直让她呆在这边,还真是不安全。” 郁清和冷淡地一笑:“夫人一直不提要她过去,不就是为了在爷眼前再钉一根钉子么,爷难道会眼睁睁看着?” 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明儿去给少奶奶请安吧,该敬茶了。” 沈宜织答应了一声,稍微有点担心:“若是少奶奶不肯喝我们的茶呢?” 郁清和嗤笑了一声:“那就是你的事了。”他斜眼看着沈宜织,“连个茶都敬不了,你还能做什么?” 沈宜织很郁闷。她可没有给人下跪的习惯和欲望啊:“其实这茶敬不敬,妾倒也不怎么在意……” 郁清和斜眼看看她:“你是不怎么在乎,可是爷倒挺在乎。” 非得在乎我给人下跪吗?沈宜织腹诽了几句,还是低下头:“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她还指着将来郁大少爷放她自由呢。 郁清和微微一笑:“行了,明儿爷过去给你撑腰。”说完摆摆手,“你回去吧,爷去书房里睡。”转身走了。 虽然想到明天要下跪很郁闷,但沈宜织还是一觉睡到天亮,起来梳洗完用过早饭,就颠颠往嘉禧居去了。 正房的门还掩着,房里鸦雀无声,韩姨娘和沈宜红又是站在门外。不过今天人比较多,沈宜织拿眼睛扫了一圈儿,除了韩姨娘和沈宜红之外,还有一个通房丫鬟打扮的紫衣女子,年纪十八九岁,长得也十分端正。怡兰低声道:“那是灵芝,是侯爷赏下来的。” 灵芝旁边还有个大丫鬟,一身水红衣裳,跟红绢打扮十分相似,沈宜织一看就知道,这个准是红绫了,果然长得出挑,比沈宜红还美貌些,尤其眉眼间带着股泼辣劲儿,配上那身水红衣裳,倒真是小辣椒一样。 果然怡兰接着就说:“那个是红绫,打小儿伺候大少爷的大丫鬟。” 沈宜织刚站稳,沈宜红就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道:“姐姐今儿来晚了。” 沈宜织看看天色,确定时间并不比昨天晚,于是沖沈宜红笑笑没说话。可惜沈宜红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仍旧笑吟吟地道:“姐姐可是伺候了大少爷才来晚的?” “妹妹还是少说几句,惊扰了少奶奶就不好了。”沈宜织不打算跟她说那么多,淡淡回了这一句就站着不动了。 沈宜红脸色微微一变,却听旁边红绫掩着嘴笑了一声:“伺候大少爷?可是奴婢怎么听说,昨儿晚上少爷是睡在书房的呢?”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沈宜织,沈宜红故做惊讶地道:“哎呀,那是我误会姐姐了,还以为昨儿晚上少爷是宿在姐姐房里的呢。”目光中满是讥笑。 沈宜织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后来一想自己要扮演一个拉仇恨的宠妾角色,总这样也不行,于是淡淡回了一句:“这也不怪妹妹。少爷又不宿在妹妹房里,妹妹知道什么呢?” 沈宜红的脸顿时涨得红里透青了。虽然说事是发生在别庄上,但如今府里怕人人都知道,小沈姨娘根本不是大少爷自己挑中的。她想藉机讥讽一下沈宜织,却被沈宜织反手抽了重重一个耳光。 沈宜织从头到尾也没看沈宜红。她是不想跟人争吵的,可是沈宜红这般步步紧逼,显然是不打算顾及她们的姐妹身份。既然如此,再不抽她还等什么呢? 红绫看这对大小沈姨娘都不顺眼,听了这话更掩着嘴笑了起来。沈宜红的脸涨得更红,狠狠瞪了红绫一眼,正想说话,韩姨娘已经淡淡道:“都住口吧。少奶奶还没起身,惊扰了少奶奶,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这话刚说完,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哟,大清早的这是怎么回事,怎的这般热闹呢?” 沈宜织回头一看,一个穿秋香色衫子的女子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摆摆地进来。韩姨娘刚说了让众人都住口,她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响亮。 怡兰低声说:“这是香苹香姨娘。”她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没觉察的一丝嫉妒。当初都是侯夫人身边的丫鬟,碧桃,香苹,怡兰,丹榴,如今香苹做了大少爷的姨娘,丹榴是香苹的妹妹,也去伺候二少爷了,碧桃还在侯夫人身边得用,唯有她倒要来伺候一个姨娘。如今看见香苹穿金戴玉的,虽则是婢妾,却也算半个主子,那心里的酸劲儿就一股股地往外冒。 沈宜细细打量香苹。生得也还算精緻,尤其那身子,真是前凸后翘。相比之下,王玉婷也就不算什么了。只是头上插金戴银的,好好一件清雅的秋香色衫子,偏被她穿得有些俗气。
第79页 韩姨娘脸色微微一冷。郁清和房里人不少,但只有她和香苹有个名份。只是这般一个奴婢出身的姨娘,大字都识不了几个,竟然也跟她一样被称姨娘。虽则她是贵妾,香苹不过是个贱妾,可是在人嘴里都只唿姨娘,谁知道谁贵谁贱呢?何况香苹是侯夫人赏下来的,比之一般丫鬟上来的姨娘还要尊贵几分,平日里仗着有侯夫人撑腰,对她都只是面儿上的礼。否则,方才她说要众人住口,香苹明明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不可能没听见这句话,却偏偏的提高嗓门嚷出来,分明是要给她没脸!想当初自己有孕的时候,香苹如何敢这样呢? 香苹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口,笑道:“今儿人真是全呢,韩姐姐方才说什么呢?” 韩姨娘心里暗暗咬牙,脸上却是淡淡的:“妹妹这是从夫人处来?时候可不早了。” 香苹笑嘻嘻地指了指丫鬟手里的纸包:“可不是。夫人让我给少奶奶带些补身的药材来。哎哟,一样样的都要分门别类地包起来,妹妹我不识得药,可折腾了半天呢。”说着故意嘆了口气,“这几天跟着夫人,可知道少奶奶忙成什么样子了,别说夫人,就是我们做奴婢的看着也心疼呢。这不,赶着就给少奶奶送过来。”说罢,迳自就进去了。 站在院子里的一干人都看着她的背影。韩姨娘咬得牙根都疼了。她再是贵妾,侯爷生辰这样的大场面,她一个姨娘也只能在后宅呆着,只有孟玉楼这样的少奶奶,才能到正厅去接待宾客。虽然累,那却是正房奶奶的体面!还有香苹,借着伺候侯夫人,竟然也到正厅去露脸! 韩姨娘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小腹上。孩子,还是要生孩子。只要能生出长子来,纵然她不是正室,也会有脸面! 第六十五章 香苹进去了半晌,孟玉楼身边的大丫鬟瑞草才笑盈盈地出来:“少奶奶起了,姨娘们进去吧。” 韩姨娘打头,沈宜红立刻跟上,把沈宜织挤在了后头。灵芝倒是低眉垂眼的请沈宜织先走,红绫在后头笑了一声,跟在了队尾。 孟玉楼坐在上头,端了一碗燕窝粥慢慢地用银勺子搅着,旁边香苹正把一包包的药摆开:“夫人说了,少奶奶定要按着日子吃才好,身子是最要紧的。” 孟玉楼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兰草就收了进去。韩姨娘打头,领着一群人向她行礼:“给少奶奶请安。” “都起吧。”孟玉楼手按按太阳穴,“昨儿晚上都没睡好吧?也是,家宅不宁的,谁也歇不好。” 韩姨娘脸上阵青阵红,不得不低头道:“是妾看错了人,竟不知这秋晴如此不安分。扰了少奶奶,都是妾的错。” 孟玉楼嗤笑了一声:“扰了我算什么,昨儿可是连夫人和侯爷都扰了。说起来,从前青莲你身边的人也还都不错,采芳采香都是老实的,这如今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别庄,怎的就带回这样的人来?”嘴里说着秋晴,眼睛却冷冷扫着沈氏姐妹。 韩姨娘自打昨夜就恨秋晴入骨,此刻被孟玉楼这样训斥,心里更把秋晴咒得体无完肤,低头道:“都是妾的错,原想着去向侯爷和夫人请罪的……” “请罪就不必了。”孟玉楼将燕窝粥往小几案上一放,“侯爷生辰的大好日子,闹出这样的事来,只怕侯爷和夫人如今也不想见着你。依我说,你这些日子就在自己房里闭门思过吧,顺便抄上一百本金刚经和心经,供在佛前,也算是去去晦气。” 金刚经和心经都不算很长,但要供在佛前的,少不得要认真仔细地誊写。便是韩姨娘这样读书识字的,也得很抄上几天。且抄经就要斋戒,自然也不能行房,至少这些日子,韩姨娘是见不着郁清和了。 发落完了韩姨娘,孟玉楼才懒懒摆了摆手:“都回去吧,这些日子我身子不适,就不必来请安了。你们心里有,就比这些面子情好多着呢。” 沈宜红见又叫大家回去,不由得有几分着急,抬头道:“妾等进府这几日,还没有伺候过少奶奶,容妾等给少奶奶捧茶捶腿,也尽几分孝心。” 孟玉楼还没说话,瑞草已经笑道:“小沈姨娘,这些活计都是奴婢们做的,不好劳动姨娘的。” 这就仍旧是不接她们的茶呗?沈宜红心里着急,不由得看了沈宜织一眼。沈宜织却是气定神闲。她才不想自己找着下跪哩,既然郁清和昨晚说到今天敬茶的事,那他这个时候该来救场了吧? 果然,沈宜织这里还没想完呢,外头小丫鬟已经报了:“大少爷来了。”郁清和身后跟着红绢,大步进来:“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这时候才来给少奶奶请安?” 孟玉楼连忙站起身,浅笑道:“少爷过来了?听说昨儿晚上是在书房睡的?如今天气还凉着呢,也不知书房的炭盆够不够?” 郁清和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嘆了口气:“有什么办法,昨晚上闹成那样,我哪里还歇得住?若翻来覆去的,又怕吵得宜织睡不着,倒是外头书房清静。”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就集中到了沈宜织身上,连沈宜织自己都被那句“宜织”给肉麻到了。这个大少爷,也太会拉仇恨了! 孟玉楼脸上的表情即使极力维持,也实在不算是平静,她很想说句什么来挽回一下,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于是一腔火气都向着韩姨娘去了:“韩妹妹这次真是闯了祸,妾身已经让她闭门抄几本经书了。”
第80页 “嗯。”郁清和随便点了点头,忽然看向沈宜织,“你可给少奶奶敬过茶了?” 孟玉楼的脸色更难看了:“这几日太忙,妾身都给忘记了。” “这是礼数,可不能废。”郁清和拉着孟玉楼坐下,吩咐瑞草,“还不快去拿茶来。” 孟玉楼满心的不情愿,昨儿晚上侯夫人还叫她给沈氏姐妹一个下马威,可是如今郁清和坐在这里,言语之间又对沈宜织极为宠爱,这个下马威还叫她怎么给呢? 瑞草用盘子托来了两杯茶,又在地上铺了两个蒲团,沈宜织和沈宜红就每人拿了一杯,跪在蒲团上给孟玉楼敬起茶来。按说正室接妾室的茶,也该穿得庄重些,可是孟玉楼今儿根本没打算要接沈氏姐妹的茶,这时候更衣也太过扎眼,就那么穿着家常衣裳接了。本来还想训两句话的,因着郁清和在旁边,也只好简单说了几句什么日后和睦相处,好好伺候大少爷之类的话,就每人赏了个荷包打发起身了。 来了这么一出,孟玉楼心里憋屈,加之郁清和在这里,她也不愿让姨娘们站在这里扎眼,便道:“都回去吧,这几天不用来请安了。”待众人都走了,才看着郁清和道,“少爷可用过饭了?若没用过,就在妾身这里用可好?” 郁清和点头笑道:“虽用过了,这时候倒想再用碗粥。” 自打韩姨娘小产,郁清和已经很少在正房用早饭,孟玉楼喜不自胜,忙忙地叫丫鬟摆饭。刚吃了几口,瑞草就打帘子进来,凑到孟玉楼身边小声道:“嘉意居又闹起来了。” 嘉意居就是郁清明住的院子,郁清和抬了抬眼皮:“闹什么?” 瑞草忙回道:“秋晴姑娘早上过去请安迟了,二少奶奶叫人掌她的嘴呢。二少爷说秋晴是伺候他才去晚的,跟二少奶奶吵呢。” “这个老二。”郁清和将勺子一扔,“这是非吵得爹发怒不可了。幸而爹一早就上朝去了,否则——”郁老侯爷一般是不管后宅事的,但若真发起怒来,那就不是掌谁的嘴能解决的问题了。 孟玉楼暗暗痛快,嘆道:“可不是,到时候若只罚秋晴一个也就罢了,别再牵扯上韩姨娘才好。”所有这些麻烦,可不都是韩家带来的? 郁清和看了她一眼,忽然问:“方才我进屋就闻见一股药味,你又在吃药了?” 孟玉楼点头道:“是夫人送来的,全是补身的。” 郁清和嘆了口气:“是药三分毒。依我说,你身子虽弱,也不到日日用药的地步,倒不如饮食上经心些调养着,这些药不吃也罢。” 孟玉楼低头道:“总是妾身禀赋太弱,才不能有孕。妾身总想着,能给少爷生个一儿半女。” 郁清和嘆道:“生儿育女也并非要药补,便是用药培出来的儿女,又能强健到哪里去?” 孟玉楼低头不语,心想倘若有了儿子,哪怕身子弱些呢,也是嫡长孙,将来自己在这家里地位也就不同了。 郁清和看她这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她是听不进去,长嘆一声起身道:“你自有主意,我也管不了。随你罢。” 第六十六章 秋晴被二少奶奶掌嘴的事,很快就人人皆知了。沈宜红听采碧说了此事,不由得道:“夫人也没过问吗?”秋晴可是侯夫人做主给了二少爷的。 采碧一撇嘴:“不过一个官奴,便是夫人给的,也是奴婢罢了。少奶奶要处置屋里奴婢,谁还能拦着不成?” “那二少爷——” “这都是后宅的事,何况秋晴确是请安晚了,又顶了二少奶奶两句,被掌嘴也是规矩。二少爷便是不愿,也不好拦的。”采碧倒是毫不同情,“谁让她自己勾引二少爷,可不成了二少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么?二少奶奶不折腾她又要折腾谁。” 沈宜红没再说话。自宝竹被打发回了沈家,听说是立刻就打了板子发卖了,如今她住在韩姨娘的海棠居里,身边的丫鬟都是韩姨娘的,再也没个可说真心话的人了。 采碧看她没话要问,便退了出去。在她心里,其实也是看不上沈宜红的。出身商户人家不说,还是死皮赖脸赖进侯府的,且看大少爷的样子,根本就看不上她,日后哪有什么前程可言? 主子没前程,奴婢自然更不用说,采碧想想自己今年也十九了,原想着跟着韩姨娘,满了二十岁就求了主子放出去配人。韩姨娘是贵妾,身边的得用丫鬟也是有点脸面的,在侯府配个小管事,也是滋滋润润过一辈子。可如今跟了沈宜红,前途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且因沈宜红故意往荷花池子里跳的事,教韩姨娘丢尽了脸,她迁怒于采碧毫不知情,叫她来伺候沈宜红,其实也就是变相地打发了她。既然两边都指望不上,与其在这里伺候沈宜红,还不如多想想办法去走走别的路子。 沈宜红独自坐在屋里,看着屋子里那些贵重的摆设,又想起采碧与她说的规矩,心里一时冷一时热。想到侯府的泼天富贵,就觉得自己走对了路,可想到这些东西再富贵也不是她的,若损坏了就要拿自己的月例赔补,又觉得若是郁大少爷不来自己这里,费尽心机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来想去,不由又想到秋晴头上。这还是郁二少爷喜欢的人,在二少奶奶那里也是说打就打,如此看来,爷们的宠爱固然好,可是正房奶奶却管着后宅……
第81页 “小莲藕,小莲藕!”沈宜红走到门口,叫了几声拨来伺候她的那个十二岁的小丫鬟,“你,你把绣花绷子给我拿出来,再拿些花线和零碎缎子——不,不要缎子,要绸子。”缎子,谐音“断子”,可不能用。 小丫鬟本是在外头做粗活的,眨巴着两只眼睛:“小沈姨娘,花线和碎绸子在哪里?” 沈宜红气得要命,想了想回身抓了一把铜钱,又取了一小块碎银子:“铜钱给你买糖吃。若是我屋里没有这些,就拿这银子去针线房讨些来,要喜庆的大红色,我要给少奶奶绣东西呢。” 小莲藕见了铜钱便欢喜起来,拿着钱就忙忙地去了。沈宜红咬着嘴唇站在门口看着她跑走,暗下了决心。韩姨娘听着是贵妾,可是如今不得宠了,风光也就没了。为着个秋晴的事,这一天里受了多少排揎,还要被罚抄佛经。可是少奶奶就不同了,即如二少奶奶那样显然不得丈夫宠爱的,在后宅里也能随意处置通房,可见正室就是正室,即使不得宠,也比姨娘要威风得多。她如今自己不得宠,总要找个靠山才能过得安稳。韩姨娘这靠山怕是自己都不稳当了,那她也就得换一个了。 小莲藕的速度倒快,没一会就拿着花线和零碎绸子回来了。侯府的零碎绸子也都是大块的,质量更是好的。针线房的人本不肯把大红色的绸子给姨娘用,后来拿了银子,又听说她是要给少奶奶绣东西,也就给了。 沈宜红听小莲藕絮絮地说完,就将她打发了出去。她想用这大红绸子给孟玉楼做个肚兜,上头绣上百子图。绸子是“稠子”的谐音,再绣上百子图,就是祈求多子之意。虽然她女红不是顶好的,但有这求子的寓意,想来孟玉楼也会喜欢的。 沈宜红在屋里忙着绣肚兜的时候,沈宜红在跟红绢说话:“总觉得今儿大少奶奶那些药——其实是药三分毒,与其药补,不如食补。”再说药这东西,用得不好也伤身的。 红绢说到这事也嘆了口气:“其实少爷也想让少奶奶别再用药了,可是——”孟玉楼即使嘴上答应,暗里也仍旧用着。 “若是有机会,我想给少奶奶把把脉。”虽然没有什么辅助仪器,但沈宜织对自己的诊脉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要别是什么输卵管粘连之类的必须手术解决的问题,她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红绢嗤笑:“少奶奶怎么肯?”防姨娘们像防贼一般,怎么会让你把脉! 沈宜织无话可说了。红绢瞅她一眼:“有些话你莫乱讲,这子嗣的事是忌讳,从前伺候少爷的红绸,就是因为嘴快说了一句少爷子嗣艰难是当初一场大病伤了身,就被打了一顿卖出去了。” “少爷当初的大病?”沈宜织疑惑,“少爷从前生过重病?” “那时候少爷才七八岁呢。”红绢压低了声音,“少爷一出生,前头夫人就过世了,都说少爷命硬,所以是送到老家由老太爷抚养的,到了六岁上才接回来。那时候如今的夫人娶进门好几年了,二少爷都出生了。结果少爷回来没两年就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过不去!当时用了不少虎狼药才救回来,身子自然是伤了的……这事是府上最忌讳的,你千万莫要在外头说起。” “是,我记住了。不过,一场病而已,怎就忌讳到这般程度?说起来,若知道少爷子嗣的事是从这上头起,就该好生看病才是,怎的反而不许提呢?” 红绢悄声道:“你怎知道,那次少爷大病,伺候的丫鬟都说是看见了前头的夫人,说是夫人恨少爷一出生就剋死了她,来讨命的。” “胡说!”沈宜织忍不住反驳,“自来若是生产艰难,母亲都想着保住孩子,哪里有反而来索命的道理呢?怕是有人装神弄鬼罢!” 红绢脸上露了笑容:“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可不就是有人装神弄鬼么?可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后来侯爷下狠劲发卖了一些人,才把这事压了下去。如今快二十年了,也就无人提起。” 沈宜织这时候才觉得郁大少爷真是不容易,没娘的孩子本来就不好过了,敢情他还是顶着克母的名声长大的。这年头人对鬼神啊命啊之类又相信甚深,没准在背后怎么说他呢。就是侯爷本人,虽然压住了这件事,谁知道他心里信不信呢? 可怜的大少爷——沈宜织心里暗暗地想,要不然,以后还是对他再好一点吧…… 第六十七章 敬了茶,就等于府里正式承认了沈氏姐妹的姨娘身份,接下来,沈宜织倒是过了几天安静的日子。孟玉楼不让姨娘们天天去请安,郁大少爷最近似乎又很忙经常睡在外院书房,所以——岁月静好。就连二房里,自从二少奶奶孙氏抽了秋晴一顿嘴巴而侯夫人装作不知道之后,也很是安静了几天。 到了第五天,该去请安了。沈宜织照样一大早的就梳洗好了过去。天气已经暖和了,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散步到嘉禧居去,也挺惬意的。 今儿韩姨娘没来,佛经还没抄完呢。据说一百遍是抄出来了,但其中有些字迹比较潦草的,不能供到佛前,所以又要重新抄起。 “哟,小沈妹妹今儿落单了呢。”香苹掩着嘴笑,转眼看看沈宜织,“两位妹妹是姐妹,怎么平日里都不一起来呢。我若有姐妹一起伺候少爷,还不得形影不离哪。”
第82页 沈宜红强笑一下:“香姐姐今儿来得早,没去伺候夫人么?”论出身,香苹不过是个贱妾,她却是良妾,可是香苹却处处以姐姐自居,孟玉楼也默许了。 “咳,前些日子是侯爷生辰,夫人赏我脸面,才让我去伺候着做点儿杂事,如今侯爷生辰也过了,咱们做婢妾的,还是来伺候少奶奶才是本分呢。”香苹眼珠子一转,又上下打量着沈宜织,“怎么沈妹妹看着气色不太好呢,是大少爷这几日总没去妹妹房里的缘故么?” 沈宜织微微一笑:“难怪姐姐气色这般好,想是少爷宿在姐姐房里了?” 香苹哼了一声:“少爷这些日子忙着呢,我可不敢去打扰。”她虽是侯夫人赏下来的,但却不怎么得郁清和的眼,一个月里宿在她房里也就是一两天。虽然侯夫人抬举她,但说到少爷这边,可就是戳着痛脚了。 红绫在一边笑起来:“沈姨娘想是不知道,少爷在谁房里宿,也都是有个日子的,昨儿不是香姨娘的日子呢。” 沈宜织瞟了她一眼。红绫这话一刺就刺了两个人,既说了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讽刺了香姨娘不得宠,这个红绫,真像红绢说的,不大安分。倒是一边儿的灵芝,安静得像个透明人一样。 今天孟玉楼没有让姨娘们多等,一会儿就叫进去请安了。韩姨娘不在,也就只有沈氏姐妹还可以有个座位了。可是孟玉楼显然并没打算叫丫鬟给她们看座,只低着头喝燕窝粥,等众人站了一会儿,就示意瑞草撵人了。 沈宜织转身出去,沈宜红却磨磨蹭蹭留在了最后,等众人都走了,又回过身来。孟玉楼看她这副样儿,不由得扬了扬眉:“这是怎么了?” 沈宜红拿出袖子里的小包:“妾给少奶奶做了样针线,只是妾女红不好,若做得不入眼,奶奶可别笑话。” 说实在的,孟玉楼虽然当了这些年的大少奶奶,姨娘通房们孝敬针线倒还是头一回。韩姨娘自恃身份,且平素里只爱与大少爷诗书唱和之类,针线是不屑做的。香苹倒是会做,可孝敬的却是侯夫人。灵芝从来不出头儿,自然也不会领着头给少奶奶做针线,红绫更不必说,针线倒是精緻的,却是只给郁清和做。孟玉楼是当家奶奶,自然也不会因为针线这样的琐事跟通房丫鬟闹,所以也就由她去了。故而,沈宜红这一件儿针线,倒是独一份儿。 瑞草连忙接了,呈到孟玉楼眼前。孟玉楼瞥眼看过去,却是一方大红色绸子的肚兜儿。这般私密的贴身内衣,她只穿自己身边大丫鬟做的,只是那肚兜上却绣着九个小孩子,或坐或跳,或哭或笑,针线虽则平常,却是好意头,不由得微微扯了扯唇角:“倒费了你的心。” “妾的本分就是侍候少奶奶,只要奶奶看得入眼,就是妾的福分了。”沈宜红自知针线平平,听孟玉楼语气中并无不喜,不由得喜出望外。 孟玉楼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淡淡道:“我累了。瑞草,把那匹海棠红的料子送到小沈姨娘院子里去。” 沈宜红忙屈膝谢过,跟着瑞草走了。孟玉楼将那肚兜看了一会儿,嘆了口气递给兰草:“收起来罢。” 兰草接了,笑道:“小沈姨娘这针线倒也还平细,只是奶奶是素来不要内衣经外人之手的,这是——” “谁说我要穿了?”孟玉楼抬抬眼睛,“我穿的东西自然只能经你们的手。只是这上头九子图是个好意头,留着罢。” “这也是,小沈姨娘倒是个有心的,比沈姨娘安分得多。” “她安分?”孟玉楼冷笑起来,“她若安分,少爷没看上她,她是如何进侯府的?我真想不通,姨母当时为何不就叫她嫁了那花匠!只要给韩家些好处,难道沈家还敢对外宣扬不成?不过是商户人家罢了!如今,倒弄进来两个……”说着,眼圈不禁红了。 “奶奶快别难受,回头又头疼了。”兰草连忙拿了帕子给孟玉楼。她是孟玉楼身边打小就服侍的,比之侯夫人赏的瑞草更贴心,“其实依奴婢看,小沈姨娘虽不安分,却不是个聪明的,奶奶倒可用一用她。” “这话怎么说?” 兰草冷笑道:“她如今显是看韩姨娘失了宠,没了靠山了。奴婢打听过了,她和沈姨娘在娘家的时候就不和睦,如今也是指靠不上了,想来想去,这是要投靠奶奶了。” 孟玉楼脸上不由得露出厌恶的神情:“投靠我?” “可不是。”兰草看看瑞草还没回来,压低了声音,“奶奶,奴婢说句大胆的话,这些年奶奶都没怀过身子,可要——早做打算了。” 一说到生孩子,孟玉楼就不觉的悲从中来:“不是我不想生,只是——”凡请来的郎中都说她宫寒,虽不是大病,却不好怀孕,这调理了也三四年了,只是不见好。 “不是奴婢说丧气的话,奶奶今年也二十四了,若这两年再不生,只怕就……”兰草也心疼自己主子,只是有些话不能不说,“若是有别人生了,奶奶留子去母,自小儿养在自己膝下,那也跟奶奶生的没两样。” “你是说——”孟玉楼微微一惊,“让小沈姨娘生,然后……”
第83页 “奴婢知道奶奶心善。”兰草忍不住的嘆气,“就是太心善了,才被人欺到头上来。奶奶也莫要总是信着夫人,夫人虽是奶奶的姨母,可是二少爷还是她的亲儿子呢,外甥女儿和儿子,哪个更亲?” 孟玉楼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在这侯府里,除了姨母也再没有一个亲人。少爷对我虽还好,可是也不甚亲近。我娘家又——不靠着姨母,下头这些人更不伏了。” “奴婢并不是叫奶奶跟夫人不亲近,奴婢的意思是说,有些事奶奶得自己拿主意,若是总听夫人的,万一奶奶生不出,倒叫二少奶奶那边先弄出个孩子来,可就晚了!” 第六十八章 沈宜织倒是看见沈宜红有意留在了嘉禧居里,出了正院就对怡兰吩咐了一句:“看看妹妹做什么呢?”自己带着宝兰就往卉院走。 “姨娘看,那不是秋晴吗?”宝兰忽然小声说了一句,沈宜织抬头一看,果然是秋晴,穿得倒是整整齐齐,做通房丫鬟的打扮,只是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红印子,显然是前些日子受的掌掴尚未褪净呢。 秋晴也看见了沈宜织主僕,脸上挤出个笑容,屈膝行礼:“沈姨娘。” “秋晴姑娘这是去哪里?”沈宜织对她微笑点了个头,心里却没多大好感。一看见秋晴,她就想起王玉婷脸上脖子上的红斑红疹,心里就有点发毛。虽然那不致命,但如果王玉婷抓烂了留下疤,她也就算完了。连脸都毁了的话,她连利用价值都没有,在王家只会过得更艰难。 自打到了别庄上,王玉婷固然是在想方设法地争宠,但她至少还没有想到要害人。可是秋晴——即使她没有下毒药,即使她自己也有难处,沈宜织仍旧觉得厌恶。 “二少奶奶娘家来人,送了些新鲜果脯,二少奶奶让我给大少奶奶送过来。”秋晴低着头。按说她已经是通房了,用不着再像普通丫鬟一样当差,可是二少奶奶偏偏就要使唤她,就是要让她去到处走动,让大家都看见她脸上残留着的指痕,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被二少奶奶掌了嘴! 这一路上走过来,秋晴已经遇到了不少丫鬟婆子,她只觉得众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暗中嘲笑,笑她自以为飞上了枝头,其实还是一只麻雀。她的脸上热辣辣的,似乎又像被刚刚掌嘴那时一样,所以她每走一步就对自己发誓,将来总有一天,她一定要别人都不敢再笑话她! “哦,那你就去吧。”沈宜织不想跟她多说话,转身走了。宝兰小声道:“她脸上的印子还没下去呢,怎么就出来了?” “没听她说是二少奶奶让她来的吗?”沈宜织真有点鄙视郁二少爷了,既然喜欢,你好歹到手之后也照顾照顾,结果还不是看着秋晴被掴耳光…… 主僕两个回到卉院,怡兰也赶回来了:“小沈姨娘得了少奶奶赏的一匹海棠红的料子,似乎是孝敬了少奶奶些针线。之前听说她差屋子里的小莲藕去针线房要过零碎绸子和花线呢。” “哦,好,辛苦你了,没什么事就去歇着吧。” 怡兰却不走,转了转眼珠:“姨娘,这些日子,少爷可是都没过来……” “少爷这些日子忙。” 怡兰凑过来点:“姨娘可不能掉以轻心呢。姨娘刚进府,正是要少爷宠爱才能站稳脚跟的时候,若是少爷总不来,可就……” 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办?” 怡兰自告奋勇:“要么奴婢今儿晚上替姨娘去二门看着,把少爷请过来?” 沈宜织真想大笑几声。郁大少爷的行情真是好啊,好像人人都盯着的一块大肥肉,大家都想咬一口呢。 “府里的规矩许这样儿吗?” 怡兰有几分尴尬:“这——奴婢也是替姨娘着想……” “着想到怂着我去触犯侯府的家规?”沈宜织歪头看着她,“你可是夫人送过来的,出了这事,你是打我的脸呢,还是打夫人的脸呢?” 怡兰吓了一跳。她只是看着沈宜织不声不响的,除非被人欺负到头上了才反击一下,大约是个好脾气的。且出身商户人家的姨娘,有什么见识,又是初进侯府这样的地方,必然是茫无头绪,还不得事事都问自己?只要自己将她哄住了,少不得借着她也多跟少爷亲近亲近。 万想不到这沈姨娘竟然不怎么好煳弄。本想着自己一个丫鬟,即使去二门拦人被知道了,也可以说是沈姨娘使唤的;岂知这沈姨娘张口就是侯府的家规,接着又说到侯夫人的脸面——府里谁不知道,侯夫人因是继室,平时最重脸面,生怕被人看轻了去。自己这若是丢了沈姨娘的脸事小,若丢了侯夫人的脸,那麻烦就大了。 “都是奴婢煳涂。”怡兰低了头,心里却有几分不甘。 沈宜织仍旧看着她。嘴里请罪,却连跪都不跪一下,想着骗自己不成就煳弄过去?哪儿这么容易呢!要是连自己屋子里的大丫鬟都管不住,她这个受宠的姨娘还怎么当呢?分明要变成受气的姨娘了。 “大约你是觉得我说不得你。这样,你本是侯夫人赏下来的,我不过是个姨娘,确实也是说不得的,就送你回夫人处领罚吧。”侯夫人送她过来就是来当眼线的,如果有可能,还是把这眼线送回去吧。
第84页 怡兰心里有几分忐忑,但想想自己是侯夫人送过来的,即使送回去想也没什么,顿时胆又壮了:“是,奴婢这就回夫人处去请罪。” 沈宜织淡淡一笑,正要说话,就听外头郁清和的声音道:“谁要请罪?”一掀帘子进来了。 “少爷来了。”沈宜织赶紧起身,摆出尽职尽责的姨娘模样,请他坐下,替他倒茶,“是怡兰,她是夫人送来的,违了规矩妾也不好处置,所以想送她回夫人处领罪去。” “是吗?她犯了什么错?”郁清和端起茶杯喝了撇了撇茶叶,扫了怡兰一眼。 “奴婢不该看着姨娘思念少爷,就,就想着去二门处望望少爷……”怡兰被他这一眼扫得心里咯噔一跳。谁不知道,少爷跟侯夫人的关系并不好。本来么,继子和继母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亲如母子的,何况还有个二少爷呢?再说,沈姨娘不敢随便处置侯夫人的人,大少爷却是不必顾忌的。 “你在府里几年了?”郁清和并不理睬怡兰的辩解,只是开口问道。 “八,八年了……” “八年了连府里的规矩都不懂?二门是你随便去的地方吗?”郁清和声音不高,却听得怡兰心里发凉。 “奴婢是看着姨娘……” “叫你来卉院当差,是让你来看着姨娘的?”郁清和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在夫人那里连规矩都没学会?还是说,是姨娘叫你去二门的?” “是,是奴婢自作主张……”怡兰扑通一下子跪倒,“奴婢该死。” “死倒不必。”郁清和稍稍抬高声音,“红绢,叫人送去打二十板子,叫当差的人都看着点,谁再敢怂着主子不守府里的规矩,这就是榜样!” 第六十九章 怡兰连哭带叫地被红绢叫两个婆子拖出去了。也没人堵上她的嘴,就让她这么一路哭喊着,走出老远了沈宜织还能听见,估计今天半个侯府都要被她惊动了。 沈宜织嘆了口气:“只怕夫人要恨死我了。”怡兰是她送来的,之前在侯夫人身边还是得脸的大丫鬟,现在却被公开打板子,等于把侯夫人的脸都踩了一脚。 郁清和斜睨了她一眼:“后悔了?” “那哪能呢。”沈宜织赶紧收拾出笑脸来。开玩笑,合同都订下了,半途想违约是要付违约金的。 “这些人我早就想收拾了,只是没什么机会。如今你来了,机会倒多了。” 沈宜织看着郁清和似笑非笑的脸,觉得手痒痒的。这什么人哪,逮着个靶子也不能往死里用啊。 “你只管当你的姨娘。”郁清和慢悠悠地说,“谁惹你不高兴了,只管告诉爷,爷替你处置。” 哟哟哟,听起来真像是宠妾的路子哟,替你解决一切不开心的事神马的…… “妾跟红绢说起过,少奶奶这药其实最好不要乱吃。” 郁清和微微嘆了口气:“劝不服她。在她心里,人人都瞧不起她这个少奶奶,只有夫人是亲人。” 沈宜织小声说:“那这跟少爷您也是有关系的。您若是对她足够尊重,她哪会这样想呢?” 郁清和出神片刻,淡淡一笑:“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爷需要一个能管好内宅的少奶奶,不能让爷再来给她收拾后院。她自己立不起来,爷再怎么扶也不成。” 沈宜织小声嘀咕:“要像爷这样都宠着姨娘,少奶奶也难做。” 郁清和嘆了口气:“当初她刚嫁进来的时候,爷确实也防过她……也是爷没处置好这事,到后头——罢了,不说了。” “可是,这怕就是侯夫人想要的结果。”夫妻两个相互提防,下头贵妾瞧不起正室,正室自己也没底气,就只好靠着侯夫人…… “是。”郁清和承认,“所以爷在这上头到底是没算过她,想错了一步,就步步错了。” 沈宜织默然。其实也怪不得郁清和,继母弄进来的妻子,还是明摆着门不当户不对的,又是亲外甥女,他不提防才怪。 “当初侯爷怎么就答应娶少奶奶呢?” “沖喜。”郁清和简单地回答。 “那少爷当时又是什么病,竟致到沖喜的地步呢?” 郁清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当初爷根本不是什么大病。” “那么难道是中毒吗?”沈宜织一惊。 “是药里加了十八反。”郁清和冷冷地说,“当时本是一场小风寒,后头却至寒热交加来势汹汹,也亏着红绢有心,把那半碗药留了下来,否则爷到底都不知道这病是怎么回事。” “难道没查出来是谁下药?” “当时府里皆以为是伤寒,到人没事了,已然过了十余日,便有什么也查不出了。最可疑的就是当时侯夫人身边那个丫鬟丹榴,可是她后头就去伺候二弟了,爷又没证据,不能去查弟弟的房里人。” 伤寒这东西在古代算是难治的。伤寒书上甚至说:两感伤寒不须治,阴阳毒遍七朝期,就是说两感伤寒活不过七天。郁清和这虽然不是两感治伤寒,却也是药激出来的,能熬得过来还是他身子健壮的缘故呢。
第85页 沈宜织不由得怜悯地看了郁清和一眼。说是侯府的大少爷,这日子过的——提心弔胆,没准哪天就一命呜唿了…… “行了,爷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这靶子不是好当的,你自己多加小心。”郁清和看一眼窗台上的沙漏,“过几日爷就要领着兵部的差,天天得去衙门了,这后宅里头的事就得你自己对付。爷已经给你立了威,想必明面上他们不敢对你怎样,至于私下里的事……” 沈宜织挺挺胸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郁清和笑了起来:“好,有志气!”起身道,“爷去少奶奶那边看看,就得出去了,今儿晚上怕不回来,你不用等了。” 沈宜织送了他出去,刚回来坐下就听外头脚步声响,宝兰的声音响起来:“碧桃姐姐怎的过来了?” 碧桃比怡兰还略长一岁,模样生得端正,却并不怎么出挑,进了屋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大少爷,沈姨娘。夫人听说怡兰受了罚,想着这些日子姨娘屋里不能没有人使唤,就叫奴婢过来伺候姨娘,待日后怡兰好了,姨娘若还要她,就叫她再回来当差。” 这是非得塞个眼线进来吗?沈宜织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来:“碧桃姐姐是夫人身边得用的,我不过是个妾,怎么敢用夫人的人呢?若是用了,少爷必定要骂我没规矩的。还请碧桃姐姐回禀夫人,多谢夫人美意,我虽初来乍到,好些规矩都还不熟,但人情道理还是明白的,绝对不敢僭越。” 碧桃笑道:“姨娘怎这般客气。姨娘是大少爷心爱的人,且府里的规矩如此,姨娘们都要有两个大丫鬟,不然不像样子。如今怡兰不能当差,夫人叫我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沈宜织也笑:“碧桃姐姐这个理我听不懂了。既府里的规矩,姨娘们都有两个大丫鬟,那少爷心爱不心爱的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叫外头人说,因着我是少爷心爱的人,就敢抢夫人的丫鬟来伺候我?这话是夫人说的,还是碧桃姐姐你自己想的?” 碧桃怎么敢说这是侯夫人的想法?不由得暗暗咬牙,心想果然自己的妹子小桃都栽在这沈姨娘手里,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当下陪笑道:“这自然是奴婢自己的想头儿——” 沈宜织直接打断她:“这话我就更不解了。碧桃姐姐来我这里,该是夫人安排的罢,难道说还是碧桃姐姐自作主张安排的?夫人对大少爷向来关切,我想着断不会如此不顾少爷的名声罢?” 这一通话弯来绕去,似乎是说碧桃,却又指着侯夫人,竟弄得碧桃不好回答,半晌才强笑道:“这,这是奴婢考虑不周了。夫人说要给姨娘拨个人过来,是奴婢的煳涂想头儿,想着怡兰丢了夫人的脸,奴婢就想着过来描补一二……” “原来如此。”沈宜织一脸的恍然大悟,“依我看不如这样吧。夫人身边可离不得姐姐,每日那许多事情都要姐姐帮着,我是万不能用的。怡兰现在就还算在我这里,待她养好了伤就叫她回来吧,想必她经此一遭也就规矩了。” 挨过一顿打,就是叫她回来,怡兰也没有这个脸再天天在她面前晃荡了。至于这个碧桃,沈宜织可不敢让她在自己身边呆着。别的不说,被发落到庄子上做粗活的小桃就是碧桃的妹妹,沈宜织才不信碧桃没有因为妹妹的事怀恨在心呢。 碧桃垂下眼睛答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沈宜织看着她的背影嘆了口气。郁清和说得对,他毕竟是个男人,要顾着前头的事,后宅里他是护不过来的,不管什么事,还是得靠自己啊。像孟玉楼那样,一切寄希望于生孩子,或者总想靠着侯夫人,那都是不成的。 第七十章 平北侯爷的生辰过去之后没几天,就到了三月三。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这两句诗写的就是三月三上巳节的情景。郁清和提前一天就说了,到那天,阖府女眷都可以出去踏青游春。 哎哟,沈宜织自打来到古代,这还是头一次能出门去正经地“玩”。她现在真的可以理解古代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宅斗了,你说,天天的闷在家里,当家奶奶还有个管家理事,那些姨娘们就闲得要长毛,不斗做什么呢? 连宝兰和青枣儿都有些兴奋,忙忙地在箱子里翻衣裳。多亏王家姑奶奶给做了不少衣裳,否则沈宜织还真没有能穿得出去的。本来姨娘在公中是有份例的,像沈氏姐妹这样的良妾,每季衣裳三套,这还不包括少爷少奶奶们心血来潮做衣裳的时候姨娘们沾光的份,说起来,不大有出门机会的姨娘足够穿了。 可惜沈氏姐妹来的时候不好,春装已经做过了,夏装尚未开始,所以她们两个入府半个月,一件新衣裳也没有做。啊不,沈宜红有一件,是用孟玉楼赏的那海棠红的料子做的。 一家子女眷们在二门准备坐车的时候,沈宜织就看见了沈宜红,穿着一身海棠红的斜襟长褙子,头上倒是素素净净地只戴了一根金钗另两朵米珠花钿,看上去倒是青春宜人了。 相比之下,韩姨娘就显得憔悴多了。也不知是不是熬夜抄经书的缘故,眼圈都有些发青,虽然穿着鲜亮的杏黄色,站在沈宜红身边却成了沈宜红的陪衬。 红绫穿了身茜红色衫子,头上不戴簪环,却在鬓边插了一朵杯口大小的堆纱杜鹃花,虽是假花,颜色却是红艷如真,直衬得她如一团火一般。旁边的灵芝也换了身藕合色新衣,沈宜织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打扮整齐的模样,虽不如红绫艷丽,却也别有一份精緻,看起来并不输与秋晴。
第86页 二房的姨娘们也都出来了,沈宜织一眼就先看见了秋晴。虽则前几日丢了那么大的脸,但秋晴看样子倒仍是十分得宠的,穿着一件湖蓝色新衫,头上插了一朵白玉雕的莲花头簪子,细细的腰身用一条月白色带子一束,真是如同细柳一般。脸上的掌痕已经消了,一张脸白玉也似,只唇上薄薄涂一层口脂,便显得十分娇艷了。 沈宜织发觉韩姨娘冷冷地盯了秋晴一眼,眼中神色冷硬。当初这是她用来拉拢郁清和的一张王牌,如今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成了郁清明的宠婢,反而她自己在大房的地位一落千丈,远不如前。 秋晴却对韩姨娘的目光视若无睹,反跟旁边的丹榴小声说笑起来。那丹榴跟香苹长得有五六分相似,眉眼却比香苹和顺许多,穿着石榴红的罗裙,白底碎花的衫子,倒也十分俏丽。 站在这么一群鲜衣美服的丽人之中,沈宜织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银红色衣裙,虽说也是新上身的,但料子厚重些,穿着就不如其他人那么鲜亮。唉,这个得宠的姨娘做得也太惨了。 沈宜织正想着呢,一干姨娘通房们忽然都没了声音,侯夫人由碧桃和香苹一左一右搀扶着,身后跟着孟玉楼和孙氏,从路上走了过来。边走边嘆道:“我年纪大了,你们出去踏青就是,何必还拉着我。” 沈宜织不由自主地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说着自己年纪大了,却穿着紫红色的团花金线牡丹褙子,头上还应景地戴了一朵白玉兰。说起来,侯夫人也不过才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好,看起来如同三十许人,眉目之中与郁清眉甚为相似,可见年轻时必也是个美人儿,难怪老侯爷会喜欢呢。 果然碧桃听了便笑道:“夫人您若说自己老,奴婢简直都不知说什么了。若是外人不知道,看见夫人必定还当奴婢是服侍着哪家的少奶奶出去游春呢。” 凡是女人,没有不愿意听人夸自己年轻的,碧桃这话虽说得有几分僭越,侯夫人却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这张嘴是欠打了,竟敢拿我取笑起来。” 孟玉楼低声轻笑道:“碧桃这丫头虽该打,说的却是实话,姨母走出去,倒像是我的姐姐一般呢。”她今儿穿着正红的缭绫衫子,头上戴了一朵新鲜紫玉兰,难得地显得眉眼鲜活,脸上也有几分红润了。 孙氏在侯夫人看不见的位置微微撇了撇嘴。她今儿也是一身正红衫子,头上却没戴鲜花,而是簪了一枝垂珠凤钗,金光灿烂的,让人看着就觉得沉。旁边跟着姨娘素云,低眉顺眼的,穿一件半旧的桃红衫子,竟比秋晴这个通房丫鬟还要素净些。 孙氏一眼瞥见秋晴,又看见她头上的白玉莲花簪,那脸立刻拉长了些,忽然站住脚,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天儿看着好,风吹起来倒还有些凉呢。秋姑娘,去把我那件织锦披风拿来。” 从二门到嘉意居路可不短,刚才秋晴等人都是坐着小竹轿过来的,但现下轿娘已然回去了,侯夫人和两位少奶奶的轿子,她却是不敢坐的,只得转身徒步往回走。孙氏随手掠了掠头髮,曼声道:“可要快些,马车这就要过来了。” 秋晴敢怒不敢言,一边小步疾行,一边在心里再次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扬眉吐气。 孟玉楼看孙氏折腾秋晴,心里也觉痛快,拿眼睛瞥了一下韩姨娘,微微一笑,正想着要不要也找个藉口折腾一下韩姨娘,就听马蹄声的笃响起来,几辆马车从那边过来,郁清和跟郁清明兄弟两个并肩骑着马,后头跟着一群婆子丫鬟小厮们,满脸笑容地过来,看起来好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 侯夫人上了头一辆马车,又回头催促道:“两位姑娘怎的还没过来?快去再催催。” 这里郁清和翻身下马,红绫立刻迎了上去:“少爷——”那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连沈宜织看了都觉得有点动心。 郁清和笑着看了看她,随口称赞了一句那堆纱杜鹃花,红绫脸上立时飞起一片红晕,娇羞地抬手去抚那朵花。只是她尚未想出来说句什么,郁清和已经一眼看见了沈宜织,立时皱起了眉:“今儿天气暖得很,怎的穿这般重的衣裳?”又往沈宜织头上看了看,“也没件新样首饰——红绢,去把书房匣子里那枝累丝镶猫儿眼的蝴蝶钗子拿来!” 红绢答应一声,转身就走,这里孟玉楼的脸色都微微有些变了,红绫更是直接拉下了脸:“少爷,奴婢头上这也没好簪环戴呢。” 郁清和略有几分无奈地看了看她:“回头爷也叫人给你打一枝累金丝的钗儿。” 红绫得意地瞥了沈宜织一眼。孟玉楼脸色变了又变,扶着瑞草的手往马车前走。郁清和看她一眼,微微嘆了口气,上去扶着她的手道:“小心些,这路上有些湿。” 沈宜红忽然上前,扶住了孟玉楼另一只手,低眉垂眼地道:“妾伺候少奶奶上车。” 孟玉楼瞧了她一眼,到底还是让她扶着上了车。郁清和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宜红一眼,回头对沈宜织微微一笑:“都上车罢。” 第七十一章 一干姨娘们都往车上爬着,郁清明看了一圈不见秋晴,不由得眉头一皱道:“秋晴呢?” 孙氏自管上车,理都不理。倒是香苹伺候着侯夫人上了头辆马车,回头笑道:“二少奶奶让秋姑娘回去拿披风了。”
第87页 郁清明顿时沉了脸,碍着眼前一群人又不好说话,只得道:“怎的还不回来?且再等等。” 孙氏似笑非笑道:“婆婆都上车了,难道还要为着个丫头劳婆婆等候不成?” 郁清明也冷冷道:“两位妹妹还没来呢,难道不等?” 孙氏不说话了,心里却暗恨两个小姑子为何不来。她是知道郁清眉脾气的,每逢出门必要精妆细画,衣裳首饰挑来挑去,且还要拉着郁清月出主意,但郁清月若出了主意,她又是一概不听的。 正说着呢,郁清眉姐妹两人的轿子终于姗姗而来。连侯夫人都有些等急了,探出身来微嗔道:“这丫头,怎的拖到这时候才来?” 郁清眉上头穿着品红色衫子,下头一袭月白色长裙,裙子上全是绣出来的一朵朵睡莲花,行动之间就如走在花丛中一般,头上也应景地戴着一枝翡翠莲花钗,那翡翠通透无瑕,可见价值不菲。走到马车前笑向侯夫人道:“娘,我穿这身可好看?” “好看,好看。”侯夫人笑得欣慰,上下打量女儿,“快上车来,要走了。” 郁清月悄无声息地跟着走过来。她穿了一袭丁香色衣裙,裙摆下方绣了一圈儿蝴蝶,虽然不如郁清眉富丽,却也自有三分清韵,自个儿上了后头的马车。 孙氏巴不得赶紧出门,最好是把秋晴扔下,于是连连催促着快些。侯夫人只要女儿来了就不管别人,马车队伍便开始缓缓动了。这时秋晴才连走带跑地抱着披风赶来,气喘吁吁将披风递到孙氏的马车上,却只招了孙氏一个白眼,叫丫头叫披风一收,便催着车夫赶着马车往前走。 秋晴跑得脚都软了,连忙向后退开,免得马车轮子溅了泥浆在身上。一转眼却见红绢也赶了回来,手里拿了一枝镶着宝石的金钗,细细的金丝累成蝴蝶形,阳光下那翅子还轻轻颤动。郁大少爷接过金钗,走到姨娘们的马车前面,亲手将钗子插在沈宜织的头髮上,招来一众艷羡的目光。 秋晴也看得心里一阵酸气上升,又见郁二少爷已经骑马陪着侯夫人前头走了,不觉心里更是委屈,默默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她不过是个通房,自然是跟丫鬟们坐一辆车,方才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时候只觉得喉干,刚咽了口唾液,就有人笑道:“姐姐渴了吧,喝杯茶,还是热的呢。” 秋晴抬眼一瞧,却是郁清明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紫苏。这紫苏是郁家二房,也就是平北侯的弟弟郁匡送来的。孙氏出身不低,家中却是武职,不只诗书上平常,就是针线女红也只是勉强。郁家二房这紫苏却是绣的一手好花,就送了给她使唤。孙氏本来防着这是二房送人来与她争宠,但紫苏相貌平平,又从不在郁清明面前拿乔做怪,故而日子一长,孙氏也就常用了她。 “多谢姐姐了。”秋晴正渴,顾不得别的,接过来就喝了。茶叶自是平常的,入口十分苦涩,并无好茶的回甘,只是拿来解渴却已足够了。 紫苏笑了一笑,并不再多说话,就低下头去绣起帕子来。秋晴往常里跟丫鬟们不常说话,只今日既接了人家的水,免不了要找些话来说:“马车上还做针线,姐姐可仔细着眼睛。” 紫苏笑道:“不过是勾个轮廓,待回了家再细细地绣。若不然,耽搁了这大半日,怕绣不出来了。” 秋晴诧异道:“府里难道没有针线上人的?姐姐究竟要绣多少东西?” 紫苏低头绣着,笑道:“贴身的小物件儿,二少奶奶不爱用针线上的人,少不得我多做些。” 秋晴从前在家里也学过针线的,虽绣工不十分出色,却也知道这些帕子荷包之类的东西,绣起来要精细,又用得多。孙氏虽是一个人,这些东西全要紫苏来做,也不轻松,不由得顺口便道:“二少奶奶也太挑剔了,姐姐这岂不是——” 紫苏连忙将手指比在唇上,示意秋晴不要大声,又将窗帘掀起了一线看看外头,方才低声道:“姐姐千万低声,别被二少奶奶听见,又要发作了。我不过是个丫头,少奶奶要使唤我,又能怎样呢?” 秋晴这些日子也是被孙氏捉着理由揉搓了几次,不由得心有戚戚焉,恨声道:“二少奶奶也太苛刻了!” 紫苏苦笑道:“那又能怎样呢?阖家哪个不知道二少奶奶待人苛刻,性子又妒——”怜悯地看了秋晴一眼,“我看姐姐这个人才,实在是委屈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秋晴心里去,眼圈不由得就是一红,连忙忍了,道:“姐姐说笑了,我一个奴婢……” 紫苏轻嘆道:“姐姐是命不好,若还是官家小姐,便是做少奶奶也是足够的。我说句话姐姐可别多心——我没见过世面,只觉得姐姐这样的人才,怎么也比二少奶奶好。二少奶奶若不是命好,投胎在高门大户里,又怎能嫁到二少爷呢!” 秋晴听得心里难受之极。可不是,自己原来也是官家小姐,凭自己的人才相貌,纵然嫁不到侯府的公子,至少也能嫁入官宦之家,一般的唿奴使婢,又焉能像如今一般,苦巴巴的听人使唤打骂呢? 紫苏同情地看着她,又道:“我不会说话,姐姐也别伤心。依我看,二少爷到底还是看重姐姐的,若是姐姐能在二少奶奶前头生下儿子,那日后二少奶奶再厉害,也要收敛些了。”
第88页 “这——”秋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长子非嫡不是好事,一般官宦人家都不愿有庶长子的,“我如何能抢在二少奶奶前头生孩子……”如今,每回郁清明到她房里来,第二日孙氏都会送她一碗避子汤的。 紫苏又掀帘子看了看外头,凑到秋晴耳边道:“姐姐想是还不知道,如今二少爷成亲几年了都没有儿子,夫人早就盼着抱孙子了,是嫡是庶倒还看得不那么重呢。二少爷跟二少奶奶不怎么亲近,一个月也就去几回,若是二少奶奶一直不能生,难道要看着少爷绝后不成?若是姐姐当真怀上了,夫人只有高兴的。就是侯爷也看重孙子——不见大少爷那边儿多少姨娘通房么?” 秋晴被她说得心活起来,低头不语。紫苏仿佛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尴尬地笑笑,低头去刺绣再不说话了。秋晴倚着车厢坐着,一时心里想着孙氏看她不顺眼,若有了身孕怕更要招嫉恨,一时又想着非有个儿子傍身不能扬眉吐气。一时想起自己被掌嘴时的耻辱,一时又幻想若是有了身孕侯夫人也会给自己撑腰的,若是她不肯,自己手里好歹还有她的把柄……如此翻来覆去,时冷时热的,竟想得忘了形,连马车是走是停都不知道了…… 第七十二章 上巳节是女眷们难得的名正言顺出门的日子,郊外真是游人如织,到处都是罗裙金钗,花朵儿般的笑脸晃得人眼花。这日子里,就是大家女眷或未出阁的姑娘,也能戴了帷帽走走,只是身边跟足了丫鬟婆子就是。若是那富贵人家,就在草地上用锦缎围了帷幕出来,累了便在草地上坐了,品茶用点心。 似侯府这般人家,自然是用上等锦缎做了帷幕,且踏青之地离那别庄不远,累了便可去别庄上休息。天气和暖,帷幕挡了凉风,却将日光洒下来,晒在身上真是暖暖的舒服。沈宜织端着茶杯,微微仰起脸吁了口气,比起侯府那美仑美奂却有些阴沉的府第,她真是更喜欢这温暖的阳光。 “姐姐这枝钗可真是好看——”身边传来沈宜红的声音,沈宜织暗地里嘆口气,真是不让人安生过个日子啊。 “妹妹这件新衣裳的料子也是极好的,最衬妹妹的脸色。”不就是说自己得了枝钗子嘛,你不是也得了少奶奶赏的衣裳料子? 沈宜红没话说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沈宜织头上那枝钗就觉得扎眼。那细细的金丝一层层累起来,手艺就不必说了,单看那蝴蝶翅子上镶的六颗猫儿眼,在阳光下中心闪着细如一线的金光,就知道必是好东西。 想当初在沈家,上头王氏嫡出的两个女儿她是不能比,但白姨娘得宠,沈老爷私下里没少给宠妾东西,自然亏不了这个女儿。而沈宜织算什么?吴氏虽生得美,性子却太老实,不懂得邀宠。后头被王氏折腾得多病,那面容也就渐渐憔悴,更别提什么得宠的事了。 沈宜织像她娘,生得不错,性子木讷,见了沈老爷不像见了爹,竟像耗子见猫。吴氏死后,更是除了请安就躲在院子里不出来。王氏本不待见她们母女,这下子更得了藉口,举凡家里人团聚,沈宜织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必是最差的。沈宜红小小年纪就知道,满家里这个姐姐最好欺负! 可是那都是从前了。沈宜红看着那微微颤动的蝴蝶须子,长长的金丝,梢头上还镶了一颗珍珠,沈宜织抬头低头之间,那蝴蝶的须子翅子便一起颤动起来。曾几何时,这二木头居然能跟自己争宠了!不,别说什么争宠,她到现在还没伺候过大少爷,房都没圆,不过是徒有个姨娘的名份罢了,还说什么争呢?又拿什么去争呢? 沈宜红低头思索。当初离家的时候姨娘就跟自己说过,做人姨娘的,最要紧是知情识趣,会小意讨好。可是沈宜织这二木头,哪里像是知情识趣的模样呢?若她真会小意讨好,这些年怎的连在王氏面前说句讨巧的话都不成?难道就因着她那张脸生得美?沈宜红抬头看看那张在阳光下白润如玉、肌肤细腻得吹弹可破的脸,一阵酸苦涌上心头,恨不得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那张脸上划一道! “小沈姨娘这是做什么呢?看自个儿的新衣裳看出神了?”红绫因只是个尚未被收用过的通房,位置也只比普通大丫鬟们略略高个一线,自然是坐在最后头。只是香苹跑到侯夫人身边去献殷勤了,灵芝又一惯的沉默无语,她便越过了上头两人,直接笑吟吟地跟沈氏姐妹说起话来。 沈宜织不由得看了红绫一眼。这丫头也很奇怪,听说也是伺候了郁清和五六年的贴身丫鬟,如今拿着通房丫鬟的月例,却尚未被郁清和收用过。平日里也不怎么常见她,既不讨好孟玉楼,也不结交别的姨娘丫鬟,整天的像根小辣椒一样,逮谁呛谁。她这性子,怕是这府里的人都要被她得罪光了吧? 沈宜红是不喜欢红绫的。不只因为红绫是个通房,还因为大家名字里都有个红字儿。下头丫鬟们排名重了字那是惯例,为的主子好记好认,可是一个姨娘,跟丫鬟们重了字就不好听了。按例,红绫只要被郁清和收用过,就要称红姑娘,这不也是拿着她的名字在天天的叫么? “是少奶奶赏的,红绫姑娘若也看着好,不妨也求求少奶奶的恩典。”这料子当真是不错的,说起来还是超了她姨娘的份例,因本是要给少奶奶穿用的东西。红绫虽有府里公中做的新衣裳,料子却跟这个没法比。
第89页 红绫却嗤笑了一声:“要说呢,我还是更稀罕沈姨娘头上这少爷赏的钗子,只不知少爷答应赏我的那枝又是什么样儿的。”特意把“少爷赏的”几个字咬得重些。 沈宜红抿着嘴唇没说话,手却在袖子里攥成了拳。都是没跟郁清和圆过房的,她是姨娘,红绫只是个通房,也敢来这样刺她! 沈宜织听着这些明刀暗剑,只觉得厌烦极了。郁清和就是再好,这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真的值得吗?倘若郁清和真心喜欢她们当中的一个也就罢了,可问题是——两人据说还都没跟郁清和圆过房呢,很显然郁清和对她们真是平平,就这样还争什么呢!沈宜红还可说是怕被王氏卖了,不得不绞尽脑汁进侯府,那红绫你图什么呢?一样是没收用过的通房,灵芝不就是安安静静的么? 沈宜织下意识地看了灵芝一眼,却见灵芝手里拿着条帕子捋来捋去,眼睛却一直望着外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沈宜织突然发现,虽然郁家两位少爷都站在外头跟人说话,但灵芝看的却是——郁清明! 怎么,难道灵芝心里喜欢的是郁二少爷?这这,这岂不是又一个秋晴吗? 这真是太悲剧了!被主子指去伺候大少爷,其实心里爱的却是二少爷……难怪红绢说,灵芝老老实实的从不想着争宠,敢情人家的心都不在这里呢,争个啥呀! 灵芝发现了沈宜织的注视,连忙收回目光,向沈宜织笑了一下,道:“少爷的腰带上绣的花样真新鲜,是沈姨娘的手艺吗?” 郁清和确实系了一条新腰带,不过那花不是沈宜织绣的,而是宝兰绣的。沈宜织自进了侯府,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就开始跟着宝兰狂练针线。只可惜,虽然有着这具身体正主儿的一些记忆和习惯,刺绣这种事仍旧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最后沈宜织绣出来的那条腰带实在没法儿让侯府的少爷繫着出去见人,就只能拿宝兰绣的那条去献宝了。郁清和当时看了沈宜织绣的那条腰带后还大笑了一番,笑得沈宜织恨不得拿出剪子来把腰带铰了。 “不——”沈宜织还没说完话呢,沈宜红已经接口笑道:“可不是,我姐姐在家里的时候针线就是极好的。不只她,就连她身边伺候的那个丫鬟宝兰都是一手好针线呢。” 这话声音说得不小,那边瑞草已经听见了,笑着向孟玉楼道:“奶奶上回还说要一扇刺绣屏风给舅老爷贺寿的,只是奴婢针线上不行赶不出来,既沈姨娘和宝兰针线都这般好,奶奶何不让沈姨娘绣一扇呢?” 孟玉楼闻言淡淡看了沈宜织一眼:“不错。沈姨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些日子也不用请安了,回头我让人把要的样式和尺寸给你送过去,赶着六月里绣出来吧。” 第七十三章 踏个青踏出一堆活来!沈宜织的好心情统统没有了,连忙站起身道:“少奶奶吩咐,妾自不敢辞。只是妾针线不好,那腰带还是宝兰绣的,若是绣贺寿的屏风,恐怕会丢了少奶奶的脸。” 孟玉楼微微一抿唇,香苹已经听见了,撇了撇嘴道:“哟,沈姨娘推得倒干净,奶奶让你做点事,就如此推三阻四的,别得了宠就失了本分。” 如果侯夫人不在此处,沈宜织一定会说:敢情香姨娘的本分就是伺候侯夫人哪。不过当着侯夫人她可不能这么说了,只是淡淡道:“香姨娘这话说得真是不过心。少奶奶都说了,这屏风是要给舅老爷贺寿的。何等重要的东西,若是因着我手艺不好,绣出来又没法儿用,反耽搁了少奶奶准备寿礼,到时候这责任是谁来负?莫非香姨娘觉得随便拿件东西出来就能做舅老爷的寿礼?我正是因着知道自己的本分,又知道自己手艺不佳,才不敢不先向少奶奶说明。” 香苹嗤笑道:“小沈姨娘都说了,沈姨娘一手好针线,这还谦虚什么呢?” 沈宜织笑笑:“沈家商户人家,不敢与侯府相比。妹妹瞧着我针线好,少奶奶的眼光可就未必与妹妹一般了。” 孟玉楼和沈宜红同时脸色微微变了变。沈宜红是*了脸,只想冲上去给沈宜织一巴掌。孟玉楼却有些尴尬了,她一个少奶奶,怎能与商户人家出身的姨娘一般眼光呢?何况这针线好确实只是沈宜红说的,到时候绣出来的东西纵然她看不上眼,有沈宜织这句话在前头,也不能挑她的刺儿。退一万步说,沈宜织就是胡乱绣一下,她又能说什么呢? “那你就先绣出来看看吧。”话已经说出了口,孟玉楼也不能随便收回去。再说她的目的是给沈宜织找点活计做做,至于绣出来能不能用——难道她还找不到别的寿礼? “是。”沈宜织规规矩矩地答应,直到孟玉楼转过脸去,这才坐下。只要孟玉楼不能因为她绣的不好找藉口办她就行了,至于刺绣——难道孟玉楼认为这样就会让她心里不痛快了?笑话,本来她也是要练习刺绣的,将来郁清和放她出去,她也算有一技傍身呢。 沈宜红本意是想难为沈宜织,却想不到自讨了一场没趣和羞辱,忍不住冷笑道:“姐姐说这话,莫非是打算胡乱绣几针来搪塞奶奶吗?” 沈宜织头都不想转向她了:“是胡乱绣还是用心绣,奶奶慧眼难道看不出吗?妹妹还是安分些罢,莫不是奶奶还不如你,要你来指点?”
第90页 这话彻底把沈宜红堵死了,只恨身上没有点沈宜织绣的旧物好拿出来让孟玉楼看看。从前在沈家时,沈宜织刺绣虽好,但既没有好绸缎又没有好丝线,绣出来的东西只能在她自己院子里用用,沈宜红哪里会用那种东西,此时再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侯夫人虽然与女儿说着话,但是这边的对话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不禁转过目光来看了沈宜织一眼。看来她从前当真是走眼了,这沈姨娘不论别的,只说口齿之伶俐,就绝不是打听来的什么二木头之流。幸而只是个姨娘,若是正房就麻烦了! 一场好好的踏青,就这样被沈宜红搅掉了。沈宜织很郁闷地回到侯府,立刻就叫来了刚刚养好伤回来上岗的怡兰。 “奶奶给我吩咐了这么个活计,虽然我针线上拙劣,但也得尽心尽力地做。你去问问奶奶——哦对了,你可会写字?会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带上纸笔过去,问问奶奶这屏风要多大的,上头要绣什么,用什么颜色的丝线,都用纸一一给我记了,给奶奶看过了确认没错再拿回来。哦对了,还要问问奶奶,这底布啦丝线啦,都到哪里去领,赶紧的领回来,我好动手开始绣。”可别指望她往里贴一分钱! 怡兰刚刚回来,其实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因是在众人面前挨了打,她虽然回来了,也再端不起大丫鬟的架子,进来听沈宜织的吩咐都是低眉垂眼的,听了之后连忙答应,转身就去了。 宝兰不由得忧虑:“姨娘真的要绣?” “自然要绣,难得有人给好料子好丝线,不练白不练。横竖绣好绣坏少奶奶都不能说什么不是?” 宝兰便展开了笑脸:“奴婢是怕姨娘生气。”沈宜织自己能想得开,那就最好了。 “我生什么气。”沈宜织笑起来,“我们也不必绣得太累,三个月,能绣成什么样子就绣成什么样子呗。” 怡兰过了好一会才回来,捧了一捲纸,上头用歪歪斜斜的字写着各种要求。沈宜织看完了就抽了抽嘴角:“你回去与奶奶说,这屏风实在太大了,我若绣不完,可是要耽搁了舅老爷的寿礼。”这么大的屏风,就是个专业的绣娘也得日夜赶工才能将将绣完。 怡兰只得转身又去,半晌回来道:“奶奶说了,屏风就得这么大。奶奶说——小沈姨娘说了,宝兰也会刺绣,跟奶奶一起绣,总能绣完。” 沈宜织听完就笑了:“奶奶说的是,我倒忘记了。你再去回禀奶奶一次,就说是我煳涂了,原想着丫鬟绣出来的怕是对舅老爷不敬,既是奶奶开了口,宝兰又比我绣得好些,我必跟着宝兰两个日夜赶工,定把这屏风赶出来。”到时候这屏风一半绣得好,一半绣得糟,您可别怪我。 怡兰只好再去了一趟。等她回来,沈宜织又问了:“丝线和底布可领回来了?” 哪里领回来了,孟玉楼只说了一句去针线上要。可是针线上的东西都是有例的,个人想要,拿银子来买呀。就像当初沈宜红要点零头料子和丝线,也要拿出钱去打点的。 “那你就去领吧。”沈宜织笑眯眯地说,“要快,我今儿就得开始赶工了。” 怡兰不由得为难:“可是,奴婢没有银子……” “胡说,少奶奶要的东西,怎还要银子呢?真是煳涂,还不快去!” 怡兰只得拖着两条还不是很利索的腿去了针线上,果然的,什么也没要回来,只带回来一堆刻薄话:“他们说,姨娘要东西,须得拿银子去。” 沈宜织一听就竖起眉毛了:“这些刁奴,竟然敢剋扣少奶奶的东西?走,找少奶奶去!”既然要闹,那就闹一场呗?横竖她只是个商户出身的姨娘,拉得下这张脸。 第七十四章 “奶奶!”一进嘉和居正房,沈宜织就叫唤了起来,“这些下人了不得了,妾叫怡兰去针线上要绣屏风的底布和丝线,他们竟说这都是公中例的,少奶奶不曾给他们银子,那东西便不能让妾拿!少奶奶是主子,他们竟然敢剋扣您的东西,真是太眼里没有主子了,这可怎么办哪?” 孟玉楼只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她自然知道侯府的例,原想着沈宜织若不是自己拿了银子出来贴补,便必会领着丫鬟们闹到针线上去,到时候一个不合规矩闹事就能治她的罪,想不到她竟会哭到了自己这里来。 她早暗中叫人吩咐过针线上了,只说沈姨娘要东西必得拿钱,原就是为着挑沈宜织的火气,让她去闹的。想着她是得宠的姨娘,哪里能受得了针线上的刻薄话,还不得被拱起火来?哪里想得到沈宜织真能沉得住气,不去找针线上的麻烦,反哭到她院子里来了。 沈宜织拿个帕子干擦眼角,一边嘴里嚎着,进门一看,原来沈宜红也在,正替孟玉楼捶腿呢,看见沈宜织进来就皱眉道:“姐姐怎么闹到少奶奶这里来了,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少奶奶正歇着呢。” 这话倒是正中孟玉楼下怀,正想接着话训斥一下沈宜织,沈宜织已经抢着道:“妹妹,少奶奶还未发话呢,你倒抢在前头,莫非你比少奶奶还尊贵?我倒要劝妹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少奶奶面前失了礼。” 沈宜红被她噎个半死,脸胀得通红。她确实是想着讨好孟玉楼,因此抢着说话,却被沈宜织挑出了这个理儿,连忙起身向孟玉楼道:“妾一味的担忧少奶奶的身子,因此失礼了。”
第91页 沈宜织撇撇嘴:“瞧妹妹这话说的,少奶奶身子好得很,妹妹别一口一个担忧的,真是晦气。”她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沈宜红是下定决心要踩着她上位了,既然如此,也别怪她这个做姐姐的不客气了,横竖也不是什么亲姊妹,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沈宜红实在没想到沈宜织这么能找麻烦。虽然自打来了京城,她就没在沈宜织手下占到什么便宜,但人都有个惯性思维,真正的沈宜织十几年都任她欺负,已经习惯性地要轻视她,却想不到连续被沈宜织挑出两个大错来,不由得脸都白了。 虽然进侯府时间不长,沈宜红也知道孟玉楼的身体情况是个忌讳。且不说看模样就太弱,单说这个久久无孕,可不就是身体的问题么?如今她又说什么担忧孟玉楼的身子,当然这是好话,可被沈宜织这么一拱火,这味儿就全变了。 孟玉楼也不由得皱起了眉,瞪了沈宜红一眼。她不是不知道沈宜织在挑拨,可是身体却是她最忌讳的,实在是忍不住要心里不悦。自然,沈宜织她也一样不喜欢,淡淡道:“行了,你们两个吵吵嚷嚷的,闹得我头疼。沈姨娘,什么事就这么一路连哭带嚷的过来了?不知道规矩么?” “妾自是知道规矩的,所以才依着少奶奶的吩咐,叫怡兰去针线上要绣屏风用的底布和丝线。岂知那起子奴才,竟然说少奶奶没有给银子,什么也不给妾。妾想着这难道是侯府的规矩?少奶奶是什么身份,这起子刁奴竟然也敢慢待,若是再耽搁几天,妾绣不出那屏风,可不是把舅老爷的寿礼耽搁了么?是以赶紧过来回禀少奶奶,唯恐这些刁奴误了少奶奶的事。” 孟玉楼被这一连串的少奶奶、刁奴绕得头晕,但意思听得很明白,沈宜织这是把责任都推出去了,反正不关她的事。孟玉楼心里暗恨,但表面上也只能忍着,淡淡道:“这不是公中份例,自然要我自己拿钱出来。你也太急了,瑞草还未来得及去针线上安排,你便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沈宜织笑道:“原来是这样,都是怡兰那丫头听岔了,说少奶奶已经吩咐去针线上领东西就行,也是妾太心急了些,针线上的人说话也太难听些,倒叫妾误会了呢。” 你倒推得干净! 孟玉楼这才明白为什么沈宜织自己不来,却叫怡兰来回地传话。开始她当是沈宜织架子大,但碍着怡兰是侯夫人身边出来的人不好发作。没想到沈宜织为的就是叫怡兰夹在中间,这样即使有什么也是怡兰的错。倘若是沈宜织自己来,孟玉楼便可说是她听错了;现在错都是怡兰的,可是碍着侯夫人的脸面又不能罚怡兰;可是若不罚传话的怡兰,就更没理由罚沈宜织了,于是沈宜织还是什么错儿也没有。最多是个嗓门大了点,侯府的家规里可没有因为嗓门大就挨板子的一条。 沈宜红刚才不敢说话,这会看孟玉楼面色不虞,觉得终于找到了机会,便轻嗤了一声道:“姐姐也真是,这点小事也来打扰少奶奶,就自己拿出钱来给针线上又怎样?家里又不是没给你陪嫁的,就孝敬舅老爷一份寿礼难道不是亲戚间应当应份的人情来往?” 沈宜织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满脸的惊讶:“我说妹妹你——可是在家的时候白姨娘连规矩都不曾教过?你我不过是姨娘,怎能跟少奶奶的亲戚攀亲——你,你真是不知轻重!若被外头人知道了,丢脸的不只是你,人家怕是会说侯府里没个规矩呢!方才我就劝妹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妹妹还不服,这话幸而是只有少奶奶听见,少奶奶大度,最多不过罚你几个月的月钱长长记性就是了,若是被少爷听见,妹妹你怕就要吃家法了!” 沈宜红情急道:“我几时跟少奶奶家的亲戚攀亲了?少奶奶的舅老爷,难道我们不该称舅老爷,不该孝敬?” 沈宜织似笑非笑道:“妹妹方才还说,给舅老爷备寿礼是亲戚间应当应份的来往。好一个来往,妹妹难道还想舅老爷也回你什么礼不成?难道白姨娘不曾教过你?做姨娘的就该有做姨娘的本份,如今少奶奶给我这个恩典,让我给舅老爷绣屏风,我好生绣了便是孝心了,可不敢指望着什么人情来往。少奶奶的长辈跟妹妹你‘人情来往’,妹妹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行了!”孟玉楼轻轻一拍椅子扶手,“都给我住口!小沈姨娘出言不慎,罚一个月月例。都散了吧,吵得我头疼。”她知道沈宜红不过是说错了话,但偏偏被沈宜织死死咬住,拿着“人情来往”四个字做文章。 正室奶奶的娘家亲戚,要是跟妾室有什么“人情来往”,那真是自坠身份。孟玉楼不屑地看了沈宜红一眼,难道她看不出沈宜红的心思?来讨好她不过是想往上爬。这府里哪里有个真心对她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第七十五章 沈宜织走出嘉和居,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沈宜红,淡淡地道:“妹妹想争宠也没有什么,自去讨好少爷就是,可若是想踩着我往上去,可就别怪我做姐姐的不能让了。” 沈宜红咬紧了牙关没有回答。沈宜织看着远处,淡淡地道:“我最后劝妹妹一句,你我为何到侯府来?无非为了太太不容我们,要为自己谋条出路。如今来了侯府,也算是一生有靠了。无论妹妹做什么,都别想着害人。人在做,天在看,若是起了那害人的心,天也不容的。”说完,转身走了。对沈宜红,她本没有什么姐妹之情,如今劝过最后这句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第92页 沈宜红紧抿着嘴唇,手在袖子里几乎要掐破自己的掌心。盯着沈宜织的背影,她只觉得好生讽刺。沈宜织自己倒得了大少爷的欢心,如今人人都知道她受宠,就是孟玉楼也要给她几分面子。她为什么得宠,难道是因着她有不害人的心?真是笑话了!还不是因着她那张脸吗?倘若没有那张脸,大少爷如何看得上她? 如今倒来教训人了。别想着害人……难道大少爷就看得出她的心是那不害人的?这心如何看?难道韩青莲送她去伺候大少爷的时候,她是把心挖出来给大少爷看的么?不过是自己如今站在河岸上了,就看着水里的人说风凉话! 如果她没有那张脸……沈宜红这念头一闪,又强压下去了。她刚来侯府,身边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就是想做什么也做不成。再忍一忍罢,忍到她能反击的时候…… 沈宜织也知道沈宜红不是一句话就能劝得过来的,只不过是尽自己的心罢了。她如今只管着绣屏风,孟玉楼免了她每日请安,她就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绣花,连卉院的门都不出,倒也安静。 这日子过了四天,傍晚时分,郁清和进了卉院。 “少爷来了?”沈宜织正在做眼保健操,赶紧站起来迎着他。 “这是做什么呢?”郁清和看她的动作十分新奇,“可是眼睛不适?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是,我是在——按摩几个穴位,对明目有好处。”这年头没有近视镜,眼睛万万不能坏了,否则就悲剧了。 “听说少奶奶让你绣屏风?”郁清和走到那绣架面前看了看,摇摇头,“绣成这样儿可拿不出去。” 沈宜织虽然知道自己绣得不怎么样,但听见这话也不由得垮了脸:“少爷也太不客气了,就看在妾这么认真的份上,说句好听的都不行么?” 郁清和哈哈大笑:“你明知道自己绣的不行,何必要接下来?绣成这样儿,少奶奶不可能用的。” “少奶奶不用,是少奶奶的事。妾也说了绣的不好,但少奶奶既吩咐了,妾绣就是。” “你不生气?”郁清和玩味地观察着沈宜织的神色。这几天他虽不在,府里的事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宜织倒笑了:“妾有什么好生气的?妾知道少奶奶是有意给妾找些活计做呢,不过既然做了妾,奶奶吩咐的事自然要做。何况借着这机会练练针线也是好事,平常妾在家里的时候,可用不上这么好的丝线呢。” “那你妹妹呢?你也不生气?”郁清和坐下来,颇有兴趣地看着沈宜织。 “生气有用吗?”沈宜织给他倒了杯茶,“妾那妹妹,在家中时无事还要欺负妾呢,更别说如今妾比她得宠了。她若不来折腾妾,那倒是不对劲儿了。” 郁清和大笑起来:“你倒心宽,难怪能过得这么逍遥。” 沈宜织笑笑:“妾自然要对得住自己。倒是少爷这些日子去哪里了?怎的都没见人呢?” 郁清和笑道:“怎么,嫌爷冷落你了?” 沈宜织的脸腾地就红了:“少爷也忒不正经!哪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儿呢。” “大家公子什么样儿?你见过?”郁清和笑着反问,倒把沈宜织吓了一跳:“少爷可别乱说,妾哪里见过什么大家公子。”这年头儿,未出阁的姑娘有看男人的经验,那是要浸猪笼的吧? 郁清和觉得有趣。沈宜织在他面前从来都跟别人不大一样,既没有闺阁少女见了陌生男子的羞涩,也没有小门小户的女孩儿上不得台面的慌乱,永远都是大大方方的。就连刚才,那反应也不是娇羞,倒像是害怕呢。 “你怕什么?” “怕被浸猪笼。”沈宜织老老实实地回答,“妾可是规矩人。” 郁清和再次大笑起来。前头说的话也就罢了,后头那句当真令人捧腹,尤其是那认真的表情。 红绢捧着茶走进屋里,便看见郁清和笑得前仰后合的,不由得有几分诧异。郁清和这是有多少时候没有这样纵声大笑过了?这沈姨娘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哄得少爷这么开心? 沈宜织很郁闷地看着郁清和,一边去接红绢手里的茶一边道:“少爷有什么好笑啊,妾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红绢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姨娘怎的这么跟少爷说话,太没规矩了。” 沈宜织皱眉看了她一眼,转向郁清和道:“少爷也觉得妾不能这样讲话?” 郁清和笑得眼泪都微微出来了,抬手按了按眼角,随口道:“爷不跟你计较,屋里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宝兰不由得看了红绢一眼。她早就看着红绢不顺眼了。沈宜织跟郁清和早有约定,根本不是真的做妾,郁清和还没说什么呢,倒要红绢来口口声声地提醒?若真说要讲规矩,红绢再好也是个丫鬟,沈宜织怎么也是个良妾,哪里轮得着她来教训? 红绢察觉了宝兰的目光,低下头拿着茶盘退了出去,直走到屋外才深吸口气安慰自己:没什么,不过是个假姨娘,就让她现在哄着少爷开开心也好,将来——反正也是要出府的…… 第七十六章 沈宜织看清了红绢的脸色,但并没说什么。红绢对郁清和忠心耿耿,这很好,但是不关她事,更不代表红绢就能事事管着她。
第93页 “少爷这些日子忙什么呢?”既然红绢识相地退出去了,沈宜织也就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捧了茶给郁清和之后就自己陪着坐了下来。 “陪着太子去郊外转了一圈,看看农田。”郁清和晒黑了一层,笑过之后心情舒畅地靠在椅子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农家是最难过的。许多都是先向田主借粮,秋后再还。小斗借,大斗还,其中真是牟利不少,民间怨声载道,唉——”说到后头,眉目间的畅快之色也渐渐消失了。 “那为什么不让平借呢?或者定个差不多的利率?” 郁清和失笑:“如何定?又不是官仓收米,还可用官斗。这各家各户的,哪里管得到呢?” “那为何官家不肯借呢?官仓里有米,春季里借给农家,秋后收还,便是加些利率,只要比田主所收的低,农家心里也愿意。” 郁清和目光一冷:“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指点起官家的事来!” 沈宜织微微撇嘴:“妾怎么能指点官家,不是说闲话么?妾听说官仓里多的是陈米,若是春季将陈米借出,秋季收回新米,还能多收些,有何不好?不过只怕官府里贪的更多,上头好好的政策,到下头执行起来就变了味儿。” “你真是胆子不小。”郁清和嘴上虽然说着,眼神却微微闪动,末了微嘆口气,“行了,这些话在屋里说说尚可,在外头断不许多言。” 沈宜织失笑:“妾能到哪个‘外头’去多言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谁说去? “也是。”郁清和微微一笑,上下打量沈宜织,“倒是你哪里来的主意?官仓陈米是听谁说的?又怎么知道官府里贪不贪?” 沈宜织撇嘴:“天下乌鸦一般黑,才不过是当了田主,便大斗小斗地剋扣佃户,那当了官的,不更得剋扣百姓吗?至于官仓陈米,这倒是妾从前听下人闲话说的,年年收米进去,积压起来可不就成陈米了吗?” 郁清和两眼望着天棚,喃喃道:“是啊,年年积压,有些保存不当都霉了,就是送到西北前线的军粮,有些都是霉坏的,更不必说若某处天灾,送去的赈粮了。中饱私囊的,玩忽职守的……都该杀啊!” 沈宜织听着他念叨,识相地闭紧了嘴。刚才是说说闲话,这会儿都说到吏治了,可没她插嘴的份儿。而且吏治这玩艺儿,歷朝歷代都没能搞到吏治清如水,可不是她一介妇人能随便说的。更何况她现在在侯府里,郁大少爷可能觉得跟她说说这些没啥,将来她要放出去了,万一大少爷想起来她曾经听说过什么什么,再后悔了不让她走可怎么办。 “怎么不说话了?”沈宜织不吭声,郁清和反而要问她了,“你说官府里那些贪官要怎么办?” 沈宜织瞠目结舌:“这些,妾一介女流怎么会知道?必得皇上整顿吧。” “皇上……”郁清和苦笑一下,“也罢,传饭吧,爷跑这几天,饿得很呢。” 沈宜织巴不得他这句话,刚才一时轻松过头,话说得太多了。 红绢带着两个小丫鬟端进晚饭来。姨娘有姨娘的份例,少爷有少爷的份例,沈宜织看看郁清和份例里的四荤二素外加一汤四点心,不由得咋舌:“少爷吃得完吗?”太浪费了喂,记得在别庄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多菜的。 “吃不完赏给丫鬟。”郁清和不太在意,看见沈宜织的表情,他错会了意,“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若特别想吃点什么,叫红绢去小厨房点就是。” 沈宜织连连摇手:“不,妾是觉得——这也太多了点。就是红绢她们一起吃也吃不完哪。”当然她平日的份例也是吃不完的,都拉着宝兰和青枣儿一起吃了。 红绢实在听不下去:“少爷有少爷的份例,该上几个菜都是有规矩的。吃不完,后门那里有的是等着剩饭剩菜的乞丐呢!” 好吧,能做善事也是好的,只是侯府这开支就有点惊人了吧?沈宜织闭上嘴吃饭,郁清和倒若有所思地往桌上的饭菜看了一会,这才动筷子。他看来是真饿了,风捲残云一样干掉了半桌子,不过就是这样,也还剩下了许多。红绢领着人又收拾掉,有几盘根本没怎么动过的就赏给丫鬟们了。 郁清和瞧了宝兰等人一眼:“都下去用饭罢。” 红绢忙道:“少爷这里不能没人伺候,奴婢守着罢。” 郁清和摆摆手:“你也去用饭,难道沈姨娘不能伺候?” 屋子里几个丫鬟都退了出去,郁清和才道:“你觉得菜上得太多了?” “妾是个没见识的,从前在家里没这么着过,所以说几句而已。”沈宜织观察一下他的脸色,似乎不像生气的样儿。 郁清和看了她一会,才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有些耗费了。倒是爷一直没觉得……” “少爷生长在侯府里,打小就这样看惯了的,自然不觉得。也是妾从前过着苦日子,所以说了些小气的话。” “你不小气。”郁清和嘆了口气,“只是这勛贵人家的架子是不能倒的。别说侯府,就是皇上的后宫里,一样也是撑着架子过日子,就算明知道糜费了,也不能裁减。”
第94页 “这是为什么?”沈宜织倒有点奇怪,“既觉得不对就该改啊。就算架子要撑,小地方也可减省的。比方说这平日里的饭菜,减一个荤菜一样点心,其实也无伤大雅的,可是天长日久地算下去,那省的就多了。” 郁清和笑笑:“你不懂。单只一个侯府就养着近千的下人,想要改一改动一动,都扯到许多人的利益,更不必说朝廷了。” 沈宜织撇撇嘴:“难自然是难的,改革么,牵扯的利益太多,必然不容易。但若是当家作主的人有心,从小处着手,循序渐进便是,怕只怕上位者也不想改,那就没办法了。” 郁清和低笑了一声:“你说的不错,要改,怕是只能等换一位当家人了……” 沈宜织听他话里有话的样子,不知指的是侯府还是皇上,没敢接话,只道:“天色不早了,少爷今儿晚上在哪里歇着?” “这个时候了,爷来你这里自然是在这里歇,难不成你还要把爷赶出去?” “那妾怎么敢。”沈宜织暗暗叫苦,“少爷就在这里歇,妾去厢房睡。”厢房的床没有这里舒服,呜呜。 郁清和笑着站了起来:“爷去厢房睡,别抢了你的床。” 沈宜织大惊:“那怎么行,不说别的,红绢姑娘怕就不能让呢。” 郁清和更加好笑:“你这是拐着弯儿的向爷告红绢的状么?爷自会与她说的,歇着罢。” 第七十七章 沈宜织这屏风绣了十来天,郁家二房送来消息,到了秋天要回京了。 二房老爷郁匡在南边做知府,妻子儿孙全家都带在任上,算起来已经三年没回京城了。平北侯就这一个亲兄弟,所以十分欢喜,现在就开始叫侯夫人收拾房舍,又预备着到时候摆酒,阖府上下一起见见面,连少爷们房里的姨娘到时候也要出来见个礼。 沈宜织一边绣着花听怡兰的报告,一边顺口问道:“前些日子侯爷过寿,二老爷怎的没回来呢?” 怡兰笑道:“二老爷在任上呢,官身不自由,哪里能随便就回来呢?这是三年任满了,所以才回京的。” “哦,听说二老爷只有一位少爷?”这是红绢提过的。 “是。名讳是清风,若两房一起论起来,清风少爷倒是最年长的,比大少爷还大一岁呢。”怡兰说着自己都有些别扭,“哎,以后要管咱们大少爷叫二少爷了,清风少爷倒要叫大少爷了。” “哦,这位清风少爷是什么官职?” “清风少爷哪有官职。”怡兰抿嘴一笑,“他前年中了举人,跟在二老爷任上读书,正准备考进士呢,并没官职的。” 没官职,就是自由身,可是亲大伯做寿都不回来?平北侯倒觉得这是亲兄弟,恐怕二房这位郁匡老爷就未必那么亲切了。 沈宜织心里嘀咕,听着怡兰继续念叨:“清风少爷虽比咱们少爷只大一岁,可已经有两儿两女了。哎哟哟,要这么说,下头都有了小少爷,咱们少爷也得换换称唿,要叫爷了。” 沈宜织被她绕得脑仁疼,问道:“两儿两女?”这也太能生了吧? “是啊。”怡兰掰着手指头,“少奶奶姓冷,是个文官的女儿,她生了一儿一女,其余两个是姨娘生的。” 得,虽然平北侯比弟弟多生了一个儿子,但论起孙子来就远远不如人家了。 怡兰说了一通,最后又说:“少奶奶说,明儿早上姨娘们都要过去请安,有话要说。”沈宜织这些天一直都没去请安,过得实在有点太舒服了吧。 沈宜织暗中嘆口气:“知道了。” 怡兰看没什么,就悄悄退下去了。如今她在沈宜织面前老实得很,不过究竟是真老实,还是暂时潜伏起来了,这就不好说了,总之沈宜织还不敢太放松警惕。她进侯府时间还短,侯夫人也许还不打算对付她,但将来就不好说了。 一直绣到天色将黑,沈宜织就收起了针线。晚饭后她照例到院子里走几步消消食,趁着天黑外头看不清楚,还在院子里空地上做一会儿操,然后借着灯光看几页书就准备睡觉。 侯府的大床真心很舒服,沈宜织睡得正香,忽然惊醒了。脸上吹过几缕凉风,对着床的窗户已经开了。沈宜织瞬间头皮一炸。她睡觉的时候不习惯让人在房里守夜,因此进了侯府之后若是没事儿,都是让宝兰去耳房里睡的,若有什么事喊一声,那边也能听见。但是这时候就糟了,即使她喊,宝兰也得有一会儿才能过来,更何况满院子的女人,若真进了个歹人能挡得住吗? 沈宜织不由自主地转着眼珠四处看,后悔死自己怎么不在枕头边上放把匕首——咳,匕首不可能有,放根簪子也好啊!不过没等她想完,人影一闪,一只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嘴,低声道:“别怕,是我!” 沈宜织倒竖起来的汗毛平了下来,只觉得身上都一层冷汗了,推开那只手压低声音道:“大少爷?三更半夜的你要吓死人吗?” 郁清和低笑了一声,拍拍她:“起来帮爷个忙。” 随着他的动作,沈宜织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得有点变了脸色:“你受伤了?”立刻翻身起来。幸好晚上的灯是不灭的,只是用灯罩罩住。侯府的灯罩做得极精緻,将两块活动的薄铜板左右一推,烛光就*出来。只是这一看,倒真把沈宜织惊着了!
第95页 郁清和身上半身的血迹,还是*状的,沈宜织不由得道:“你杀人了?” 郁清和一边脱衣裳一边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爷的血?” 切!你的血如果是这样*状出来的,你早趴下玩完了,还能翻窗进来?这分明是砍到了动脉,大量血液喷溅而出留下的痕迹。 郁清和动作极快,一会儿就把外衣扒了下来,里头的中衣果然没了多少血迹,只在腰间有一处洇开的血迹。他撩起中衣,就见肌肉结实的腰间被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幸而入肉不深,只算是皮肉伤,就是血出得多点而已。 “帮爷包一下,到那箱子里去找件一样的衣裳给爷换上。”沈宜织顺着他的手一瞧,是红绢前些日子抬进来的一口大箱子,当时说是怕少爷常在这里歇着,所以送几件换洗的衣裳。沈宜织过去一翻,果然找到一件跟郁清和穿的那件一模一样的衣裳。 “少爷还要出去?”换上一件一样的衣裳,这是要瞒天过海吧?他到底是在干什么?侯府的少爷还兼职杀手吗? “别多问,快些!弄些白布来缠上就行,别叫闻出血腥味来。” 那怎么行!白布没有消毒,伤口搞不好要感染。可是这屋子里连点盐都没有,沈宜织也只能剪了几条白布紧紧缠在郁清和腰间,又替他换了衣裳。郁清和对她的镇定表示很满意,上下检查了一下身上再没血迹便道:“你睡吧,今天晚上的事谁也别说。”说完,翻窗又出去了。 这到底是闹哪样啊?沈宜织哪还睡得着呢,站在窗口看着郁清和的背影跟猫似的消失在黑暗中,忽然有点怀疑:不是说郁大少爷身子虚弱,以至于连子嗣都生不出来么?这,这灵活矫健的模样,还能杀人呢,哪点像虚弱的样子? 还有,他在家里准备两套完全一模一样的衣裳,为的又是什么?这种大家少爷,衣裳绝不可能重样儿的,也就是说这两套衣裳是有意准备的喽?难道说,他经常干这种暗夜杀人的事?妈呀,她这是找了个恐怖分子合作吗? 沈宜织不敢再想,关紧了窗赶紧爬上床,翻来覆去的死也睡不着。好容易折腾累了,她才朦胧有了点睡意,半迷煳的时候忽然想到,刚才郁清和脱掉了上衣,那身材还真是好呢。虽然穿着衣裳看不大出来,但好像——还有六块腹肌呢…… 第七十八章 因为头一天没睡好,第二天早晨沈宜织起来的时候眼睛底下好大两块青黑,勉强拿点粉遮了遮,摇摇晃晃去给孟玉楼请安。 今儿人来得又很齐全。香苹坐在韩姨娘下首,看见沈宜织就笑了一声:“沈妹妹又是来得最晚。” 又?沈宜织瞄了一眼窗台上的沙漏,确定自己没有来晚,是这些人约好了一起来早的吧? 韩姨娘不等沈宜织说话,便淡淡道:“妹妹别怨我说你,虽则少奶奶开恩说免了你的请安,你也不该这般拿大,就当真不来请安了。说起来我们也是表姐妹,做姐姐的不能不提你一句,这可不合规矩。” 沈宜织一脸懵懂地看着她:“姐姐的意思是,少奶奶虽说免了妹妹请安,妹妹也不该听?”韩姨娘是贵妾,要教训她她也只能听着,不过,不能反驳并不代表她不能反问哪。 “少奶奶是与你客气些赏你脸面,你却不能便当了真。” 韩姨娘说着,沈宜红就在那里频频点头。虽然她现在弃了韩姨娘这座靠山,转投了孟玉楼,但听见有人教训沈宜织,还是忍不住跟着上来踩一脚。 “姐姐的意思是说,少奶奶并不是真心免了我请安?”沈宜织脸上的表情更煳涂了,“还是说,奶奶说的话,我根本无须当真,更无须听从?这,这不是书上说的那个,那个阳奉阴违吗?” 韩姨娘险些被气噎过去。这沈宜织明明的并不煳涂,可恨她却总装出一副煳涂样儿来,说的话更是气死人。谁不知道奶奶说免姨娘们请安都不是真心的,只不过不爱看着她们在眼前晃荡就是了,偏她沈宜织一副给个棒槌就当“针”的模样,还把自己的话曲解为阳奉阴违。这意思是说自己在教着她对孟玉楼阳奉阴违吗? “嗤”的一声,却是坐在下首的红绫掩着嘴笑了出来,“沈姨娘可真是会说话。” 沈宜织心里骂娘,脸上装呆,茫然回望红绫:“红绫姑娘的意思是——”合起伙来对付她,难道她就怕了? 红绫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倒是没有战斗的意思:“没什么,不过是夸沈姨娘一句。” 在里屋听着这些对话的孟玉楼轻咳了一声,打断外头的声音,扶着瑞草的手走了出来:“都在说什么呢?大清早的起来就这么吵。” “回少奶奶,韩姨娘说少奶奶让妾不要来请安其实只是说说的,并不是真的让妾就不要来。妾煳涂了。妾只知道少奶奶说的话妾该听从,那么妾到底是来给少奶奶请安呢还是不来?” 韩姨娘脸色阵青阵红,立刻道:“少奶奶,沈妹妹是个煳涂人,听不明白妾身的意思,少奶奶别与她一般见识。”把错处一股脑儿又推回到了沈宜织的煳涂上。 “行了。”孟玉楼不怎么耐烦,“你们表姊妹的事,回头自个儿去说吧。知道她煳涂,你说话便要仔细着些。”虽然沈宜织明显是在胡搅蛮缠,但不得不说,她虽然装着傻,言语里却是揭开了韩姨娘的心思。阳奉阴违,不只韩姨娘,就是下头这些姨娘通房们,哪一个不是对她这个少奶奶阳奉阴违呢?
第96页 韩姨娘不敢再说话,低声答应了。孟玉楼淡淡道:“今儿叫你们过来是说一声儿,二老爷今年就要任满回京。说是八月,但二房的清风少爷和少奶奶带着哥儿姐儿们过两个月就要先回来,如今夫人已经在收拾那边的房舍了。” 底下的姨娘通房们一起应了一声。孟玉楼续道:“说来这跟你们也没多大干系,就是收拾房舍也不必你们做。” 沈宜织眼尖地瞥见韩姨娘的脸色不是太好看。这个家里,收拾房舍啊整修花园啊调动人手啊之类,都是正房奶奶们在做。虽然累,可那是个脸面。像她这样的姨娘,就算是想要这体面都不能够,只有“享清福”的命。 “只是,等二房回京,这府里的人多起来,事也就多了。先是各房的称唿都要换一换,下头有了小少爷们,如今侯爷就得称老爷,少爷要称爷,清风少爷在两房里论起来排行最长,得称大爷,咱们少爷以后就要称二爷了。这些说来都是小事,可真要叫混了,传到外头去丢的是侯府的脸,是咱们这一房的脸,所以你们都记好了。” “是。”姨娘们再次答应。 孟玉楼目光掠了一圈儿:“再者,二老爷一房回京,大爷如今有两儿两女,*奶还怀着身孕又要添一个。主子多了,伺候的人可是不大够,咱们这一房少不得做些表率出来,裁剪几个人送过去给二房用。” 得,这说到点子上了,敢情是来藉机裁人的呢。韩姨娘首先抿住了唇没说话。她在侯府日子也不短了,身边的人都是自己花力气培养起来的,裁掉了就是断了膀臂,如何愿意? “二奶奶说的是。”沈宜织这会却当了出头鸟,“二爷是老侯爷的长子,自是要友爱兄弟做个表率。妾那边小小一个卉院,用的人实在不少。妾想,其实照妾的身份,哪里用得起两个大丫鬟呢?怡兰是侯夫人身边调教出来的,放在妾那里实在是埋没了人才,不如送到二房去,一来也显着二爷注重兄弟,二来没准还能帮上*奶的忙呢。” 孟玉楼看她一眼,心里暗暗冷笑。一来二来,还有个三来没说吧?谁都知道怡兰是侯夫人送去的眼线,借着这个机会,连眼线都正好拔了去。 “沈妹妹真是贤惠。不过你初来乍到,身边没个熟悉府里事务的人怎么行?依我看,宝兰也不错,又会针线,不如送她去二房吧。想必*奶要生孩儿,用针线的地方也多得很。” 沈宜织笑着道:“不是妾大胆敢驳奶奶的话。宝兰是沈家出来的,在家时也没经过什么调教,过去了事情做不好,只怕丢了二爷和奶奶的脸。再者*奶有喜,这是大事,宝兰一个小丫头哪里知道生孩子的事儿,若是做错了什么,那出的就是大事。妾不瞒奶奶,她若是伺候妾有什么不周到,妾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若是伺候*奶——妾实在是不放心。若是妾明知道她不妥当却不说,万一出了事,*奶那边误会奶奶有什么私心,这妾可实在担不起的。” 孟玉楼心中一阵酸涩。沈宜织口口声声的*奶有喜,*奶要生孩子,简直就是在戳她的心窝子。但沈宜织的话又句句是实话,她自己一直没生,若是硬挑了宝兰过去伺候,万一出点事,会不会有人说是她嫉妒隔房的嫂子有意使坏呢? “你说的也有理,宝兰既是不妥当,自不好过去,就是怡兰吧。”万一出什么事,怡兰是侯夫人的丫鬟,有错也找不到她这里来。 第七十九章 沈宜织都做了表率了,韩姨娘身份比她还高,哪还能*着不出人呢。孟玉楼又怎会跟她客气,开口就要了采芳去,只留下采香一个大丫鬟。好在韩姨娘身边的二等丫鬟也都是能干的,并不碍着她过日子,只是心里不舒服。 香苹是个婢妾,身边本来也就没几个侍候的人,大方笑道:“奶奶看了谁得用,只管叫了去,婢妾再没二话。”她自己还经常跑去伺候侯夫人呢。 孟玉楼淡淡一笑点了点头道:“你是个懂事的。”转头却向沈宜红道:“按说你如今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多,但人人都出了一个,你不出也不好看相,就把采碧送到二房去,你或者从二等丫鬟里提一个上来,或者我给你一个人,如何?” 韩姨娘听得脸色顿时一变。采碧是她给沈宜红的,说是伺候,其实也是监视。这些日子她就知道沈宜红一直在讨好孟玉楼,只是孟玉楼除了当初赏她一匹料子之外,并未给她什么太多的好处,却不想居然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人拔了去,这是表示接受沈宜红的投诚了么? 她还暂时来不及理清这里头的利益相关,沈宜红已经连忙起身:“奶奶身边的姐姐们都各有所司,妾只怕给了人之后奶奶那里人手不够。若是足够,自然是奶奶给的人更好些。” 孟玉楼满意地笑了笑:“那就把碧草给你,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只管来找我。”碧草是她身边的二等丫鬟,虽不如兰草那么贴心,却也是能干的,尤其对自己十分忠心,有她盯着,沈宜红翻不起浪花来。 正说着呢,外头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奶奶,奶奶不好了,大少爷在外头喝花酒才回来,正被侯爷逮住了。侯爷大怒,要行家法呢!” 孟玉楼勐地站起来:“要行家法?”侯府军伍出身,那家法可不含煳。取了上好的毛竹,做出半寸厚三寸宽五尺长的毛竹板,在桐油里浸过了,拿出来油光铮亮,打在人的身上噼啪作响,皮肉分离,真是一板一道痕,两板皮肉破,三板血就见。尤其是处置得重,不打则已,只要打起来就至少十板子以上。
第97页 这十板子还是打下人的。侯爷的规矩是宽以待下,严以律子,若是打起儿子来,那比打下人又要严厉了。侯府里,责罚女婢由婆子们执板,责罚男子就由有力的僕役执板了,这会子赶上侯爷发怒,估计至少打四十板子,半条命都要去了! 这下子,孟玉楼顾不上折腾姨娘通房们,姨娘们也顾不上怨恨了,大家一起起身就往前院赶。还没到呢,就听见僕役大声报数:“九,十,十一……”伴随着的就是竹板落在肉上的响声。 孟玉楼面如白纸,却不敢再往前走了。侯府的规矩森严,女眷轻易不得去前院,就是少奶奶们都不能逾了规矩的。 “哟,大嫂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孙氏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一脸的幸灾乐祸。自打秋晴进了她的院子,她算是恨极了侯夫人和大房。孟玉楼既是大少奶奶,又是侯夫人的外甥女儿,自然就是双重的恨了。 孟玉楼看她嗑着瓜子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心里也是恨得牙痒,淡淡道:“弟妹可又叫错了,昨儿爹都说了,大哥要回来,咱们这称唿也得变变了。” 孙氏撇了撇嘴。她娘家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一点儿消息,二房郁匡老爷为什么回来?自来放外任的官,只要成绩还过得去,就没有只放一任的道理,至少是两任六年。可是郁匡就只做了三年官就要回来了,说的好听是卸任,其实是他在吏部的考绩是个差,任上出了水患,堤坝都冲垮了些。算他运气好没淹死人,但官也做不下去了,这才带着妻儿老小又要回京来。 这二房打小就没啥出息,侯府当初就是全仗着平北侯在边关出生入死才保住了侯府的荣华富贵,二房受着已故太夫人的溺爱,啥也不干只管享福。到后头太夫人去世了,二房只能依附大房过日子,郁二老爷渐渐的觉着不舒服了,就想着叫平北侯帮他谋个官职。 要说平北侯只有这一个兄弟,虽然不成器,但也总盼着他好。一来对得起地下的爹娘,二来也算有个膀臂,于是也是尽力为他帮忙。郁二老爷勉强读书考出个举人来,进士是万考不上了,就在六部里谋了个小官做。 他做小官的时候还算妥贴,同僚们看在平北侯的份上也没人难为他。结果前些年平北侯在西北一场大胜,风光回京,皇帝要封赏他。平北侯就提了提还有个弟弟,皇帝一高兴,就许了郁匡一个四品官。两年之后有了缺,郁匡就带着妻儿一起去外任上当知府了。谁知道烂泥煳不上壁,这知府当了三年,看来是又没戏了。 孙氏只觉得这二房老爷真是甩不掉的拖累。平北侯府能有如今的富贵,那是侯爷拼死打下来的,他没出一点儿力,将来分家产却要分掉一半去。不由得她又想到自己的丈夫。侯府的功勋田和祖产都是大房继承,其余财产侯爷和二老爷均分。分到大房的这一份财产,功勋田和祖产照样是未来的侯爷继承,其余财产再对半分…… 这么一算,孙氏就觉得自己必须要赶紧生出嫡子来,好让郁清明成为世子。否则这财产扣掉了功勋田和祖产,对半分再对半分,到了郁清明这里还剩多少啊?侯夫人娘家也不是什么强势的,否则怎会送女儿来做填房。就是有嫁妆留给郁清明,那也不多。 孙氏越算越觉得财产所剩无几,不觉起了危机感,一时竟顾不上跟孟玉楼斗嘴了。孟玉楼自然也没心思跟她吵闹,只紧攥着手绢儿听着前头计数:“三十九,四十!”总算后头不计数了。 平北侯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孽障,你可知罪了!” 沈宜织一直站在后头,也是提心弔胆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平北侯的声音,中气十足。平北侯的年纪应该已经有五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不小,居然还这么有精神头。接着就听郁清和的声音低不可闻地说了句什么,平北侯便道:“抬回后头,去请大夫!” 第八十章 郁清和被两个小厮用一条长藤凳抬了进来。孟玉楼还没动呢,红绫已经哭出声来,一头扎了过去:“少爷!”她刚才比孟玉楼还要急,只是通房丫鬟更没有到前院去的资格,去了按侯府规矩就是二十板子,她再急也只能等在后头。 沈宜织瞥了一眼,也有些心惊。郁清和的外衣已经被剥掉,裤子上渗出一片血迹,看来这四十板子是实打实的,也不知道腰上的伤处有没有被打得裂开来。她还没想完呢,已经被人推到了后头,一群女人全围了上去,除了灵芝之外,其他人都是不要命似的往上挤,挤得两个小厮的藤凳都要抬不稳,急忙吆喝:“奶奶和姨娘们让一让,容小的们将爷送到房里去。” 孟玉楼擦着眼泪:“都让开,把爷抬到正院去。” “不必了。”郁清和忽然微微抬起头,“别弄脏了正房,抬爷去卉院。”伸手无力地拉了拉孟玉楼的手,“你事太多,再照顾爷就太累了。” 孟玉楼帕子捂在脸上,不知是哭好还是不哭好。郁清和说得虽体贴,却不能抹煞他伤了都不歇在她屋里的事实。可是他说的也是事实,她虽不是当家奶奶,嘉和居里每日却也有不少事的,更不必说还要去侍奉侯夫人,让姨娘来照顾郁清和倒是更妥当。 “卉院里沈姨娘还要绣屏风呢,不然,爷到我院子里,让小沈姨娘来伺候?”匆忙之间,孟玉楼只想到这一句。
第98页 沈宜红眼睛一亮,但还没开口表忠心呢,郁清和已经沉下了脸:“绣什么屏风!是爷要紧还是那破屏风要紧?去,给我把那屏风剪了、烧了,怎么都行,立刻扔出去!” 他这一拍着藤凳发脾气,孟玉楼顿时不敢再说什么了。她也自知仓促中有些失言,不过是一扇祝寿的屏风,即便沈宜织绣出来也未必能用得上,就算她不绣,难道就再找不出一件寿礼了?这话说的,确实不像个体贴的妻子该说的话。 正待再开口尽量描补一二,沈宜织已经挤开别人上前来了,扑上来握住郁清和的手哭道:“爷身上还有伤呢,千万别发脾气,若是火积在心里可怎么好。再说这凳子硬,拍坏了手岂不伤上加伤?”一头哭,一头就招唿着小厮把藤凳往卉院抬。 孟玉楼瞥见韩姨娘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又是怒又是恨。若不是韩姨娘将这个沈宜织弄进别庄,哪有今日?当下勐地抬眼瞪着韩姨娘:“韩姨娘,爷伤成这样,你在笑什么?” 韩青莲一怔,赶紧分辩:“妾并没有笑。” 只是孟玉楼如何肯听她的分辩,厉声道:“还要狡辩!爷受了罚,你倒在那里窃喜,你怀的是什么心?回你屋里去,将《女诫》抄上一百遍再说!”说完,匆匆转身跟着郁清和走了。 韩姨娘自然是在为着孟玉楼被郁清和责备的事幸灾乐祸,一个没遮掩好却成了自己受罚。孟玉楼平日里从不高声说话的,这会子突然摆起了正房奶奶的威风,竟没人敢反驳。直等她走开了,旁边红绫才嗤地笑了一声,拿眼睛上下扫了韩姨娘一眼,转身走了。 这一声嗤笑就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韩姨娘脸上。她是贵妾,红绫不过是个通房,从前虽然常炸刺儿,却还不敢对她公然的不敬。尤其是她有孕那几个月,红绫看着她的眼神都像火一样,却硬是连高声说话都不敢,让她十分得意。想不到现如今失了宠,这红绫就敢往她头上踩了!沈宜织,孟玉楼,还有沈宜红,统统都不是好东西! 郁清和被抬进卉院,孟玉楼和一群姨娘通房丫鬟们也跟着挤了进来,将个小小的卉院挤得满满当当,你说我叫,吵得沈宜织一个头有两个大。郁清和开始还回答着孟玉楼的关切,后头也烦躁起来:“都叫她们滚出去!吵得爷心烦!” “爷别动气,别动气。”沈宜织连声安慰着,指挥丫鬟们,“青枣儿,把那屏风快剪了扔出去,叫外头的人没事都走,再有敢吵到少爷的,全部拖出去掌嘴!” 郁清和这才吐了口气,被两个小厮搀着趴到床上去,不耐烦地道:“都回自己屋去吧,全挤在这里——你们也不是大夫!” 这真是无数张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啊!沈宜织不禁暗暗地吐槽,你的大小老婆们好歹也是关心你啊,就这么不知好歹?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奶奶出去?你这破屋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难道让奶奶站着等不成?一会儿大夫来了怎么好进来?”郁清和转头又对沈宜织发起火来。 沈宜织被他吼得愣了愣,忽然发现他白色中衣的腰间微微渗出点血来,立时明白——这是腰间的伤口迸开了,不能让人看见! “奶奶还是先回自己院子吧,看爷烦躁成这样,人多静不下心来。奶奶不走,其他人也不能走,爷这心就总静不下来。” 孟玉楼攥着帕子,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你好生伺候着爷,有什么事立刻叫人到正房去报我,若伺候得有半点不周到,别说我不客气了!”最后还指了兰草留在外屋听使唤,这才带着人离开。 沈宜织一摆手,宝兰站在门口张望着,她便弯下腰来低声问:“是不是腰间的伤口迸了?” 郁清和脸色苍白,满头的冷汗将鬓角都湿了,疲惫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先将伤口再缠一缠,等大夫走了再处置。” 沈宜织不禁埋怨道:“明知道身上带伤,你还去喝花酒,还喝了一整夜。这下可好,先不说身上有伤不宜饮酒,就说这顿板子,可不是伤上加伤么!” 郁清和只笑不回答。沈宜织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觉无奈:“这板子打完,我看爷也不用下地了,更不用翻墙了。昨儿杀了人,今儿挨板子——”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打脑海里一掠而过,不由得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迟疑着低声问,“爷,你不是故意挨的这顿板子吧?”有了这顿板子,他就有了理由不出侯府大门了,顺便还能遮一遮身上本来就有伤的事实! 郁清和趴在床上,侧过脸来看着沈宜织笑了笑:“不错,你还不傻嘛。” 第八十一章 沈宜织瞪着郁清和的笑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屁股上打得血肉模煳的,他还笑得出来?还有,腰里那伤也并不很重,有什么原因逼着他非用挨四十板子的方式把受伤的事掩盖过去?且他伤在腰间,只要用布巾紧紧缠上,从外头是看不出端倪来的,小心一些也不影响到日常活动,除非有人非扒下他的衣裳来检查检查,或者往他腰里打一拳试试。那么郁清和究竟是在防着谁?是有人位高权重到可以脱了他的衣裳检查?还是有人关系亲昵到可以随便动手动脚借着嬉闹的机会试试他有无受伤? 沈宜织越想,就越觉得后背上有点发凉。原先她只觉得这个侯府后宅虽然复杂,也不过是兄弟矛盾,妻妾争风的那些事儿。她一个良妾,出身摆在那里,纵然正室也是不能随意打杀的;至于下个药什么的,她好歹也是个大夫哎,小心些也应付得过去。正是打着这个主意,她才敢跟郁清和讲条件,想着日后得个自由身。
第99页 但现在看来,侯府的水远远比她想的要深得多!确切点说,郁清和这个人,远远比她当初想的要深沉得多! “想什么呢?”郁清和懒懒的声音打断了沈宜织脑子里乱马奔驰般的思绪,饶是疼得满头冷汗,他的声音却是平平的一点没变,真能忍啊! 沈宜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没想什么。爷疼不疼?” “废话!”郁清和动动身子,也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把腰上的布再缠紧些,别让大夫来看出了端倪。” 沈宜织小心翼翼掀开他的中衣,果然缠在腰间的布条上已经渗出一片血渍,不由得皱起眉。但此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揭了带血的布条,在外头再缠上一圈暂时挡一挡。郁清和看着她利落的动作,不禁一笑:“看你这样儿,倒像是常给人包扎的样子,比红绢利落多了,胆子也比她大。” 难怪昨天晚上回来不去红绢那儿,倒跑到她屋里来让她包扎呢。沈宜织暗地里翻个白眼,故意说:“妾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我娘教过我给兔子上药包扎呢。” 郁清和闷笑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拿爷比成兔子。” “那妾怎么敢呢。”沈宜织笑眯眯地拉好他的中衣,伸手去脱他的外裤,“这裤子得赶紧脱下来,不然一会儿被血粘上,再脱爷可就要受罪了。” “哎!”郁清和倒难得地有些别扭起来,“一会叫红绢来吧。” 这下轮到沈宜织闷笑了。郁清和无奈地看着她:“你当真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脱男人的裤子还这么大方…… 沈宜织吓了一跳,赶紧装出一脸的羞涩:“妾这不是关心爷,一时失态了……”这年头失贞的女人要浸猪笼的,万一郁清和怀疑她怎么办! 郁清和把脸转了过去:“行了,别装了。” 沈宜织垮了脸,正想再说句什么弥补一下,外头就传来红绢的声音:“太医,太医您这边来,快些啊!”声音慌张,都带了几丝哭腔。后头是侯夫人的声音:“是是,烦劳太医快些。唉,侯爷手也太狠了,就说喝个花酒,也是爷们儿常做的事,何必下手打得这么狠呢。” 沈宜织不觉挑了挑眉。家里儿子喝花酒,被老子打得屁股开花,这通常来说叫做家丑。家丑不可外扬,人家请了大夫来的都希望大夫嘴紧些别说出去,侯夫人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估计巴不得大夫出了门,全京城都知道郁清和喝花酒挨打了。 大夫几乎是被推着脚不沾地进了房门,一进来就看见一个裊裊娜娜的少妇站在床前,赶紧将头低了低。其实他很是头疼,平日里平北侯府常请的太医并不是他,只是今日那位太医去太医院应差了——谁知道平北侯府的少爷会大清早的就挨板子呢——所以才把他叫了来。 虽然来得不多,但他也知道平北侯府是个是非之地。平北侯的长子自幼生过大病,身子一直不好,成婚多年无有子嗣,好容易小妾怀了一个又掉了,如今又再纳妾;平北侯的妻室是继室,自己又生了儿子,儿子也没子嗣——哎哟,简直就是一潭浑水嘛!如果有可能,他是真不想搅进来啊。 红绢进门一看见郁清和下半身的血迹就不由得心如刀绞,哭了一声:“少爷——”就想往郁清和身上扑。沈宜织赶紧一把拽住她:“先让太医给爷看伤要紧!”你这一扑,再把腰上的伤又压开了可怎么好。 太医过去细看伤处,又拿过郁清和的手来诊脉,侯夫人和红绢就在一边你高我低,此起彼伏地哭。一个假意一个真心,却同样的吵人。沈宜织听得头都大了,恨不得一顿扫帚把两个都赶出去。难怪郁清和半夜回来不去找红绢,若是红绢见了他的伤,说不定抱着就先哭上半夜了! 太医也被吵得脑袋嗡嗡叫,草草诊过了脉便道:“都是皮肉之伤,并不伤着根本,好生将养便可。倒是这毒火积在心里,必得开几服发散的药吃吃,否则却要激出病来。”便开了个方子,又留下些外用药,叫好生洗净了伤口,这些日子不能碰水,交待了一番便算完了。 侯夫人赶着往外送太医,一边叫人封了诊金。红绢则忙着叫人去抓药,送了太医出去,回来又要往郁清和身上扑。 沈宜织再次一把薅住了她:“去厨房要些盐来,就说要给少爷清洗伤处。” “要盐做什么!”红绢两次都被沈宜织拉住,心里已然不悦,“我想看看少爷的伤。” “宝兰去门口看着。”沈宜织吩咐了一句,这才掀起郁清和的中衣,亮出腰间的伤,“你扑来扑去,把伤口压着怎么办?” “少爷——”红绢一声惊唿未出口就被沈宜织喝回去了,“小声!你想人人都知道?” 红绢忙捂住嘴,那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直往下掉,跪在床前握了郁清和的手只是哭:“少爷这是怎么了?这伤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奴婢一点都不知道呢?” 郁清和淡淡一笑:“知道你怕见血,这不是有沈姨娘包扎了吗?快别大声。” 红绢也不是笨蛋,知道这伤必定有蹊跷,便哭着道:“奴婢想办法去弄点金创药来。” 郁清和摇头道:“不成,绝不许要什么金创药。侯府里的事转眼就会透出去,不可大意。”
第100页 “可是少爷这伤——” 沈宜织嘆了口气:“行了,红绢姑娘就去厨房要点盐吧,再要烧得滚开的水和干净的白布。还有太医开的那方子,要着信得过的人去抓药,回来叫人亲自盯着熬。最好是搬个炉子来,就在这院子里弄。” 红绢心里不情愿听沈宜织的,不悦道:“没有金创药,少爷腰里这伤可怎办?” 沈宜织心想:没有张屠户,你还真吃带毛猪啦?没金创药伤就不能好了么?嘴上却道:“红绢姑娘只管去就是了,少爷这伤包在我身上。” 红绢盯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起身:“那就烦劳沈姨娘了。” 第八十二章 孟玉楼人虽然回了正院,却留着兰草在那里不时地往回送消息:“沈姨娘在院子里支了药炉子,叫贴身丫鬟亲自看着熬药。” 一会儿又是:“红绢那丫头占了厨房,用大锅装上水在煮白布。” 再一会儿又是:“从厨房要了盐,不知做什么用。门关着呢,爷只要红绢和沈姨娘伺候,别人不许进。” 孟玉楼表面平静,心里急得要命:“到底爷的伤怎样了?” “听太医说都是皮肉伤,并不打紧的,只开了几副去火的药吃。”这到底是打少爷,下人们哪敢往死里打,虽然打得皮开肉绽,但都是外伤,不动根本的。 孟玉楼这才松了口气,但想起郁清和自己要住到卉院去,便不由得一阵恼怒。旁边沈宜红察颜观色,忙过来轻轻替她捶着肩道:“奶奶担忧一早上了,还是歇歇的好,别累着了自己身子。爷也是怕奶奶累着,这才要住到卉院去的。” “他哪里是——”孟玉楼话都出口又咽了回去,看了看沈宜红,淡淡道,“你是有心的,只要懂得规矩,我少不得抬举你。” 沈宜红心里暗喜,脸上却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妾都凭奶奶安排。” 孟玉楼按了按额角,嘆道:“只是你自己也要拿出几分本事来,否则我再抬举,你自己不争气也不顶用。” 沈宜红心里暗恨沈宜织,垂头道:“是妾没用,不能替奶奶分忧,若能过去伺候爷,也能时常给奶奶回报着。” 这句话提醒了孟玉楼,转头吩咐兰草道:“你与小沈姨娘一起过去,就说是我让她去伺候爷的,跟沈姨娘轮着班儿守夜也好。” 沈宜红心里大喜,赶紧行了个礼,跟着兰草走了。 卉院这里,沈宜织用配好的盐水仔细替郁清和清洗了腰间的伤处,毕竟昨夜的白布没有消毒,这会儿伤口已经有点发炎。沈宜织随手摸摸郁清和的额头,果然微微有几分发热,不禁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若说伤口还可以伪装没事儿,这发起烧来可按不下去,大夫一诊脉便知道。说不得,也只能用挨板子破皮损肉的方式遮掩了。 煮好的白布绞去水,放在火上烘干,沈宜织拿了来,用煮过的银剪剪开。又在郁清和腰间的伤处上洒了些外伤药粉,便用白布仔细裹好。红绢犹自不放心:“这药可对症?” 沈宜织暗自翻个白眼:“外伤只要止血消炎,慢慢都会好的。没有对症的药,就用最普通的反而好些,只不过癒合得慢些罢了。”免得有些药里加了别的东西,对伤口有什么不知道的副作用。 刚包扎好腰间的伤处,外头兰草就来了:“爷,沈姨娘,奶奶说,怕沈姨娘一人照顾不好爷,叫小沈姨娘一起过来帮着伺候爷。” 郁清和懒懒看了沈宜红一眼:“也好。”伸手拍拍沈宜织的手,“也省得你白天黑夜的忙不过来,晚上就叫她值夜吧。” 沈宜织有点儿犹豫,看了一眼郁清和:“只怕值夜辛苦,妹妹身子弱——” 沈宜红一听值夜,心里咯噔一跳,激动得唿吸都有些急促,忙蹲身道:“妾能伺候爷就是福分了,爷说做什么妾就做什么。” 郁清和意味深长地对沈宜织一笑:“无妨,她别的怕也不会做什么,值夜端个茶倒个水总还是可以的吧?” 沈宜红连忙道:“妾虽然笨,可爷只管使唤,姐姐做得的,妾也做得。” “是吗?”郁清和扫她一眼,“那你就来给爷把伤口里的布丝挑出来。”毛竹板子隔着衣裳抽,绸缎里衣全抽碎了,碎布条就在伤口里粘着呢,得一点点挑出来。 沈宜红忙应了一声,待拿着银签子坐到床边上却愣住了。郁清和臀上腿上一片皮开肉绽,细细的碎布条都嵌在伤口里,跟血煳成一团,看着都心惊肉跳,哪里还敢下手去挑? “快点啊!”郁清和半闭着眼催促:“不是说你姐姐做得的,你也做得吗?” 沈宜红哆嗦着手拿银签子去挑了一下,手一抖,碎布没挑起来,反倒扎了郁清和一下。郁清和倒吸一口冷气,甩手就把她推地上去了。红绢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不由得心疼得叫起来:“小沈姨娘!你扎着少爷了!” 沈宜红一屁股墩在地上,手肘磕得生疼也不敢吭声,赶紧爬起来跪下:“是妾手笨,是妾手笨。” 郁清和阴着脸冲着兰草吼:“这就是你们奶奶送过来的?这是来伺候爷还是来折腾爷的?给我滚回去!”
第101页 沈宜红眼泪都下来了,知道若是被赶回去就别想再来伺候了,强忍着泪磕头道:“妾手脚笨,只求能在爷身边端茶倒水,表表妾的心意,再不敢乱动手了。” 沈宜织在后头看着,不由得摇了摇头,上前捡起银签子道:“妹妹还是回去吧,你做不惯这个的。”沈宜红固然是不会做,但郁清和哪里能容她在身边呢,想折腾还不是太容易了。 只可惜她这番话沈宜红并不领情,只咬着唇道:“我是不如姐姐心灵手巧,但端茶倒水总还是会的。” 郁清和瞧她片刻,微微一笑:“好,那你就端茶倒水吧。”笑容带着几分森冷,看得沈宜织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可惜沈宜红并未觉察,欣喜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就退到屋角去等着了。 沈宜织暗暗嘆口气,将银签子用布擦拭了,又用盐水泡过一遍,这才拿在手里,一丝丝地将郁清和伤口里的碎布挑出来。她自然比沈宜红做得熟练,可是即便再熟练,那银签子拨开伤口也不可能不疼,郁清和却硬是从头到尾哼都没哼一声。 好容易挑完这些碎布,沈宜织都觉得自己脑门上一层细汗。红绢一直心疼得了不得,不断地拧着帕子给郁清和擦汗,不断地低声道:“姨娘手轻一些,姨娘手再轻一些……”脸上的表情更随着沈宜织的动作而变化,时而皱眉时而咬唇,还不停地咝咝吸气。沈宜织真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医生,就这么让红绢念叨着,也不敢下手挑了。 “好了,取那外用药来。”沈宜织把药粉均匀地洒上一层。棒伤不好包扎起来,对创面癒合不利,就用一大块煮过消毒的白布轻轻盖上,让可怜的郁少爷光着屁股趴几天吧。 第八十三章 这一通折腾,沈宜织也抬手抹了把汗:“宝兰,爷的药熬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宝兰得了沈宜织的吩咐,从刚才就扇着小风炉在外头熬药,不管里头忙乱成什么样,她只管眼都不眨地盯着药锅子,这时候便将药汤从药锅里头漉出来,忙忙地端进来,“奴婢一直盯着的,半步也没离开过。” 沈宜织这才接过来,轻轻吹着让药凉一些。药方子是她和郁清和都亲眼看了的,抓药是红绢差了郁清和的贴身小厮去的,回来就直接交到红绢手上,让宝兰支起风炉来熬,中间绝对不会有人有机会弄进去点什么。 “爷喝药吧。”旁边红绢已经急急准备了蜜饯端过来,待郁清和将那一碗苦药汤子灌下去,就立刻塞了一颗蜜枣到他嘴里。动作之快,连沈宜织都没瞧清楚。 郁清和也被折腾得不轻,含了蜜饯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就留沈姨娘在这里,爷想睡一会儿。” 红绢抿起嘴,不太情愿地看了沈宜织一眼,还是出去了。其余人自然没有敢不听的,屋子里总算恢復了安静。沈宜织取过一床薄被来轻轻盖在郁清和身上:“爷睡一会吧。”昨天晚上杀人、赶回来、再赶回去,又喝花酒,肯定累得不轻。 郁清和半闭着眼睛,忽然道:“你不想问什么?” “妾可不想知道得太多。”沈宜织嘆口气,“您愿意说呢,妾就听听。不过若是太机密的东西,您还是别说了,妾可是听人说过,知道得太多死得早。” 郁清和头埋在枕头上一阵闷笑:“放心,爷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做到,没打算将你灭口的。” 沈宜织很郁闷:“爷,妾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郁清和笑着闭上了眼:“知道了,爷睡一会儿。” 沈宜织摸*额头还有些热,但一直在发汗,这热度也不会升太高,于是也放下了心:“那爷就睡吧。” 这句话还没说完呢,沈宜织的手还在郁清和额头上没拿下来,红绢就在门外说话了:“少爷,安王爷来访。” 神马?王爷?沈宜织可没料到自己还有见到活着的王爷的机会,刚有点兴奋,就觉得郁清和勐地绷紧了肌肉,沉声道:“我腰上的伤——不能让人看见。” 难道这安王爷还能来掀被子? 沈宜织虽然心里疑问,但看郁清和冷峻的神情,猜也能猜到这安王爷恐怕是善者不来,一定跟昨天晚上的杀人事件有关,略一沉吟便把被子往他身下掖了掖,拿帕子捂着脸就哭起来:“爷可得了教训了吧?侯爷也是为爷好,那烟花地的女子有什么好的……” 连哭带数落,沈宜织耳听着脚步声到了门口,就把被子掀起一块来,露出郁清和伤痕累累的腿:“看打成这样,爷可收收心吧!” “清和——”一个年近三十的蓝衣男子跨步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被子下头露出的令人目不忍视的伤口,而沈宜织像受了什么惊吓,忙将被子一丢,按得郁清和闷哼了一声:“轻些!” 安王站在门口有些尴尬,不知是进还是退。不过方才那一眼扫过他倒是看清楚了,郁清和确实是被打得不轻。 人就是这样,若是郁清和遮着藏着,安王心里必有怀疑,可是此时看了这血淋淋的伤口,心里那疑惑就去了一半,慢步进来笑道:“清和,倒是本王害了你。” 郁清和撑着要起来行礼,安王看他上半身活动无虞,只有双腿不能着力,显然是被打得不轻,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他肩头:“万不能起来,若不是本王硬要约你去喝酒,也不致如此。说起来,倒是本王的不是,断没想到平北侯的家教竟如此之严。唉——”一脸的后悔莫及模样,顺便就在床边上坐下了。
第102页 沈宜织心里一咯噔,连忙上前一步,满脸心疼:“王爷切勿压着我们爷的伤处——” “退下!”郁清和装模作样地瞪了沈宜织一眼,“这是安王爷,还不行礼,胡言乱语什么!” 沈宜织赶紧跪下:“给王爷请安。”心里暗骂,万恶的旧社会,见了这个得跪,见了那个还得跪! 安王比郁清和大上几岁的模样,白净脸盘,眉目端正,嘴角不笑也噙着点笑意,看起来十分温和近人。不过沈宜织想到郁清和对他如此提防,就不敢把此人当作个和气的看待,规规矩矩地行礼:“妾一时心急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安王倒笑着道:“快起来罢,你是心疼清和,何罪之有呢。”转头向郁清和道,“这便是你纳的新宠?看着倒是个伶俐可人的,难怪你喜欢。” 郁清和半翻了个身,将右侧腰间的伤处压在身下,勉强笑道:“不过是商户之女,倒是还懂事。这床边上没法坐,王爷请椅子上坐罢。” 安王笑道:“本王是来探病的,还拘坐在哪里么。”随手去掀他身上的薄被,“倒是让本王看看才心安。” 沈宜织眼看他再掀开些就要露出郁清和腰间缠的白布,心里一紧,低头嘟囔道:“王爷这会儿心不安了,那时候带我们爷去吃花酒的时候怎不想着呢……” “大胆!”郁清和一巴掌拍在炕沿上,牵动自己伤处不由得一阵抽气,不由得伸手去抚着身后,恰好把那薄被压在了腰间,“方说你懂事,竟这般大胆,敢当面指摘起王爷来,真是商户人家出来的不懂规矩,难道要领家法不成?” 安王看清了他臀上腿上果然都是板子打出来的伤,即便原有伤处也看不出来了,心里略微有些失望,顺手将被子放下笑道:“她说的也不为错,当真是本王失于算计。清和不必发这样的脾气,瞧倒把她吓着了。” 沈宜织虽低着头,也觉得安王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甚至还往胸上瞧,心里不由得暗骂,脸上却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儿来又跪下了,带着哭腔道:“请王爷恕罪……” 安王哈哈一笑:“起来吧,本王是来探病的,倒弄得你这里哭哭啼啼的了。也罢,看了你无甚大碍,本王也就放心了,久坐倒妨着你休息,本王这就走了,你不许起来。” 沈宜织看他站起身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恭送他到门口。安王瞧了她一眼,笑道:“今儿把你吓着了,回头本王叫人赏你点东西,压压惊。” 沈宜织赶紧装出一副又是害怕又是欢喜的模样,小声道:“妾不敢收王爷的赏赐。” 安王越发觉得有趣,心想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略给些好处就露了欢喜,果然是浅薄了些,空长了一张美貌的脸孔,想来郁清和若真有什么秘密,必不敢让这样的女子知道。当下哈哈一笑道:“本王赏你的,你收着就是。”抬脚跨出了门。 第八十四章 此时平北侯已上朝去了,侯夫人听说安王来访,既惊且喜。这安王可是太后最为宠爱的孙子,虽在外头赏了封地,仍旧将他留在京城里承欢膝下,皇上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了事。 “二少爷——不,三爷呢?快叫他去见安王爷!”侯夫人是内宅女眷不能去见安王,连忙叫碧桃,“二爷伤着,侯爷又去了朝上,只有叫三爷去招唿着,快去!” 郁清明在朝中无官无职,只跟些落魄勛贵家的子弟厮混,安王如此受宠,若是能搭上这条线,好处可不就来了么? 侯夫人心里盘算着,连连催着去把郁清明叫了来。幸好安王尚未离开,便在院子里给安王请了安。 “跟安王一起出去了?”郁清和听了红绢的回报,冷笑了一声,“煳涂!且随他去吧。” 红绢捨不得走,站在床边看了又看:“方才安王有没有碰到少爷的伤处?”回头又不悦地看了沈宜织一眼,“姨娘也太煳涂了,在王爷面前也敢胡言乱语,若是惹得王爷恼了,怕连少爷都要被连累。” 沈宜织瞧她一眼:“今儿奶奶刚吩咐了,二房清风大爷就要回府,以后称唿都要换一换,要称二爷了。” 红绢闻言更是不悦,低声道:“什么大爷,不过是没分家,混着叫罢了。” 郁清和吐了口气,对红绢道:“你还叫人去打听一下,清明跟安王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见红绢答应着出去了,便对沈宜织道:“红绢不懂这些,你不要怪她。” 我哪敢怪她哟。沈宜织从善如流地点头:“我自然不会怪红绢姑娘,她也是为了爷好。” 郁清和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趴得发僵的身体:“你倒是怪大胆的,当着安王的面居然敢说那些话,可知道若惹了安王不悦,打死你都是有的。” 沈宜织缩了缩脖子:“妾想,安王是来打探爷的伤情的,好端端的他打死爷的妾室做什么,又不是要在爷面前立威。再者,万一安王真的怒了,爷叫人把妾拖下去做个样子就是,也未必要真打死吧?” 郁清和啼笑皆非:“万一安王怒了,真要打死你呢?” 沈宜织厚着脸皮笑道:“那除非安王找不到爷的伤处当真恼羞成怒了,倘若妾真是要被打死,还望爷看在妾是为了爷献身的份上,偷梁换柱一下,让妾死遁了罢。”
第103页 “死遁……”郁清和指着她,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半晌才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死遁了,从前的约定都不用做数了是么?” “妾那不也是为了爷牺牲的么……”沈宜织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敢再说,赔着笑脸道,“妾就是那么一说,爷随便听听就是了。妾当时也是急了,想着说句话转移一下安王的注意力不是?倒是爷那戏演得好生逼真呢。” 郁清和咬着牙道:“谁告诉你爷在演戏?”他这会子下半身跟火烧一样,动一下都疼得厉害,刚才那会儿还真是扯动了伤处,当真不是做戏。 沈宜织偷偷吐了吐舌尖,赶紧过去轻轻揭开被子免得压着伤处:“爷趴着别动啊。” 郁清和极其郁闷地趴了下去。沈宜织看他躁出一头汗,随手拿了把纨扇轻轻扇着,顺口道:“这安王是什么人哪?”说说话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他光感觉疼了。 “安王是今上的第三子,自幼就聪明伶俐,皇上十分喜欢,太后更是宠爱,年纪轻轻的就封了王,封地且十分富庶。按例各藩王都该去封地就藩,但因太后宠爱,至今还让他留在京城里。” 沈宜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既然安王这么好,为什么方才红绢说二少爷——哦不,三爷跟安王一起,爷要说他煳涂呢?” 郁清和抬头看着她,微微笑了笑:“你倒是聪明得紧。”从他一句话就听出了安王的不妥。 沈宜织谦虚:“哪里,妾笨得很呢。” 郁清和嗤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又趴到枕头上:“告诉你也无妨。安王是齐妃所出,齐妃是太后的外甥女儿,所以太后才最宠爱这个孙儿。” 这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安王有什么不妥啊!沈宜织琢磨了一下,小声问:“那么太子是谁?” 郁清和倏地睁眼又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太子是皇后生的,但人人皆知他资质平平,只是为人宽厚罢了。” 沈宜织又琢磨了一下,用更小的声音问:“太子是真的资质平平吗?” 郁清和眼里露出了欣赏的神色,点头轻笑:“太子既说自己资质平平,那就是平平了。” 也就是说,太子根本不是什么资质平平,而是装的! “皇后——皇后的娘家如何?” 郁清和这次微微露了一丝讶然。沈宜织实在太敏锐,别说商户人家出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就是孟玉楼这样官宦人家的女儿,又是出了嫁的,听了这话也未必能想得这般深。 他看沈宜织的眼神不觉又多了几分欣赏,缓缓道:“今上并不是太后亲生的。当初太后生的是二皇子,今上排行第四,却自幼就聪颖,最得皇上喜欢。到了十六岁,太后就为他择了当今皇后为皇子正妃。皇后出身书香世家,只是家中人丁单薄,到如今,只有一个侄子在外任上做着知县,余者便再无人为官了。” 也就是说,太后怕四皇子被立为太子,所以给他选了一个没势力的正妻,免得他得到岳父家的助力。哎,照这么说,其实太后的做法跟侯夫人差不多嘛。 “那后头皇上怎么做了皇上呢?” 郁清和轻轻一笑:“那年宫里发了瘟疫,太子一病不起就去了。事后有人查出,大皇子将沾了病气的砚台送与太子,太子最爱好砚,时刻把玩,所以才染了病。大皇子被斩,三皇子是个不成器的,早到外地去就藩了,四皇子才登了大宝。” “那四皇子的生母呢?” “四皇子十二岁的时候就没了。” 沈宜织默然片刻,道:“是因为四皇子太出挑了吗?”所以太子才选了韬光养晦,不让自己太出挑? “谁知道呢……”郁清和也给了个模稜两可的答案。 沈宜织想了很久,然后嘆了口气:“其实也许最聪明的就是三皇子……”做个逍遥王爷,在藩地享受荣华富贵,平安度日有啥不好呢? 第八十五章 郁清和在床上足足趴了三天,把沈宜织熬得够呛。第一天夜里他发烧,沈宜织拿了湿毛巾给他擦身降温,折腾了半夜。好歹后头再没发热,但是夜里要喝水要翻身,也甭想睡好觉就是了。幸而沈宜织有陪护经验,能做到起身倒水,躺下再睡,所以还支持得下来。红绢在外屋守夜,开始还能熬得住,到了第三天也不行了,半夜睡得死死的,沈宜织起身倒水她都不知道。 “这几天辛苦你了。”郁清和啥也干不了,白天也趴在床上,随时都能睡,这时候倒睡不着了,看着烛光下沈宜织憔悴的脸,不禁有几分歉意。 沈宜织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没什么,爷身上的伤还疼吗?” 郁清和稍微挪动了一下:“倒没那么疼了,有些痒。” “那就是伤口在结痂呢。”沈宜织烂泥一样倒在床上,“快要好了,谢天谢地。” 郁清和失笑:“熬得厉害,心里埋怨爷呢吧?” 沈宜织麻木地转头看着他:“妾哪敢呢,这么辛辛苦苦地伺候爷,爷可别再扣个大帽子给妾啊。”因为要就近照顾,两人也不分房睡了,反正郁清和这样儿什么也做不了,沈宜织难道还怕他半夜意图不轨么。
第104页 郁清和离得很近地看着她的脸,烛光映得脸儿腊黄的,果然是熬得不轻。眼睛说着话就想闭上,又强撑着,倒是浓密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跟蝴蝶的翅膀似的,不时地轻轻颤动一下。单论容貌,整个侯府里都要数她第一了。 “哎,你日后是怎么打算的?”不知是不是白天睡太多,郁清和此时毫无睡意,看着沈宜织,脱口就问了出来。 “啊?”沈宜织打起点精神,“还能怎么打算,不就是指着将来爷放我出去嘛。” “可是就算放你出去,你也算是再嫁了,即使凭你的容貌,怕也难嫁到特别好的。”郁清和说着,心里有些替沈宜织惋惜。 “哎哟,实在嫁不到好的就不嫁了呗。”沈宜织说到日后的生活,也不想睡了,“爷说的没错,妾也想着大约是找不到什么好亲事了,不过,就算去庵里,也比叫太太随便卖了的强。再说——”她讨好地沖郁清和笑笑,“看在妾这么仔细伺候爷的份上,爷总得赏我点安身立命的东西吧?” “就是银子呗?”郁清和好笑。 “爷这么明白那就最好了,妾就知道爷一向都是英明的。”沈宜织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侯府这么大家业,郁清和将来得了世子位,整座侯府都是他的,想来也不好意思只赏个一百二百两的吧?要是赏她个几千两,就是到庵里去修行,有银子那供奉也不差的。 “可你家里会允么?虽说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但你若一直不嫁,他们少不得要替你张罗。” 沈宜织一撇嘴:“他们也算父母么?到时候爷坐稳了世子的位置,就找个藉口让妾死了吧。一张新的户籍爷总能弄来的吧?要是爷念着妾有那么一点点功劳,就容妾在京城里找个地方住下,开个小针线铺子或者杂货铺子什么的,爷稍微的照应一下,妾的日子定然差不了。” 郁清和看着她这副讨价还价的模样,实在是好笑:“爷自然亏不了你。” 沈宜织笑得见牙不见眼:“爷真是英明神武宽宏大量赏罚分明……” “行了行了。”郁清和每次跟她说话都觉得有趣,“想不到你拍起马屁来倒是半点不含煳。你那妹妹看着精明,实则远不如你。” 那当然了,老娘比她多活一辈子,多了二十多年呢! 这些话沈宜织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只管笑而不语。她在枕头上滚了半夜,头髮散乱,已经垂到颊上眉前。郁清和不自觉地抬手给她抿到耳后去,嘆道:“倒不知你是怎生养出这个脾气来的……” 老娘当然是上辈子养出来的。沈宜织嘆了口气,装模作样:“老爷不管,太太不理,妾再不自己宽着些心,怕也早搓磨死了。”这话不算全说谎,真的沈宜织不就是被折腾死了么? “妹妹比妾要好些,她的姨娘在老爷那里得宠,日子总是比妾好过,自然不必如此。说起来,妹妹巴望的也不过是一辈子平平安安锦衣玉食的,这个也不为过。” “她若真像你说的,爷倒也能保她一辈子的富贵。”郁清和淡淡一笑,“就怕她不安分,想的更多。” 这话沈宜织就不好说了,她跟沈宜红本来也毫无姐妹之情,刚才替她说那么一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以后沈宜红再要怎么个作法,也跟她无关了。 郁清和似乎被沈宜织这句话触动了心情,默然片刻之后,当沈宜织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缓缓开了口:“说起来,这院子里的人又有哪个是安分的?” “嗯?”沈宜织重又抬起沉重的眼皮,“爷怎么这么说呢?” “不是么?”郁清和讥讽地一笑,“韩家当初送青莲来,不过是为着搭上侯府这门亲事,好借力升官。”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缓缓地道:“青莲嫁进来,我本是不愿的,是我那位好后母一力张罗,为的也是让韩家能助着我那位好弟弟——他虽有个侯府子弟的头衔,却是文不成武不就。父亲又端方,从不愿借着自己的权势扶持自家子弟,就是二房叔叔的官职,也是看着他实在考不出来,才借着军功向皇上请封的。轮到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头上,他就更不愿做这种事了。” “唔,侯爷是个正派人。”沈宜织迷迷煳煳地听着,“不过,依着侯爷的权势,就是他不说,也会有人盯着想送这个人情呢。何况,侯爷不愿,侯夫人愿意,那上赶着的人就更多了。” 郁清和淡淡一笑:“正是,韩家不就是送上门来的么?”他轻轻一嘆,又道,“进门当日,青莲跪着对我说,她是家中庶女,被韩太太卖了,身不由己,只求在侯府安身立命,日后有个依靠。” “唉——”沈宜织也嘆口气,“做庶女的,若是嫡母不慈,也真是浮萍一般,不能自主。” 郁清和看了她一眼,心道我看你就颇能自主,但这话他并没出口,只是微微一哂,又接着说了下去:“当时我也是如此想,允了日后让她在侯府中安生度日。即便后来韩家得寸进尺没个饱足,我也想着总是与她无关的。只是——人心不足,她初时只想着安生度日,后头心就渐渐地大了……”
第105页 他想着韩青莲的变化,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气,再转头看时,却发现沈宜织已经睡着了,唿吸均匀,嘴唇微微撅着,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实在是累得很了。郁清和静静看了片刻,伸手将薄被拉上来,轻轻给沈宜织掖了掖…… 第八十六章 郁清和的伤势既然好得多了,沈宜织就得去给孟玉楼亲自汇报了。宝兰看着自家主子憔悴的面色不由得心疼:“姨娘要不要上点粉?” “不用。”沈宜织打个呵欠。笨宝兰,上什么粉呀,就要这样出去才好,让大家都看看你家姨娘有多辛苦。 宝兰虽然不明所以,仍旧照做,沈宜织顶着两个极明显的黑眼圈晃出门,一眼就看见另一间房里走出来的沈宜红眼下的两块青色,不由得一笑:“妹妹也没睡好?不该啊。” 沈宜红是没睡好。这几天她就被安排去扇着小风炉熬药,手扇累了不说,还被烟火气呛得够受。当初在沈家虽然有王氏在头上压着,可也从没受过这样的苦。不过她最忧心的还是,在卉院里呆了三天,硬是没能再进里屋,就连药都只送到门口,再想往里走就有红绢客客气气地拦下来:“小沈姨娘,交给奴婢吧。” 沈宜红恨得牙根都痒。瑞草已经跟她讲过,这个红绢是郁清和身边从小儿伺候的丫鬟,等于是跟郁清和一起长大的,有好多事郁清和宁愿让她伺候也不愿意让孟玉楼或者韩姨娘插手,可得罪不起。所以尽管心里恨,脸上还不得不堆起笑容客气地回一句:“那就劳烦红绢姐姐了。” 不过是个奴婢,居然还要让她这个姨娘喊一声姐姐!沈宜红恨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天天这样儿,辛苦是辛苦了,可是连郁清和的面都见不着,到底有什么用呢?忧心忡忡,她夜里自然辗转反侧睡不着,怎能不顶着两个黑眼圈呢? “姐姐说笑了,爷伤成这样,妹妹自然忧心,怎能睡得好呢?”沈宜红勉强堆起笑容,看着沈宜织脸上的憔悴,她一面暗自高兴,一面又想到沈宜织必定是与郁清和耳鬓厮磨,又不由暗恨。 姐妹两人脸上带笑,心里各有打算地到了嘉禧居,孟玉楼早已经得了兰草的传信,知道沈宜红这些日子连正屋都没进,不由得心里暗骂她无用,看着沈宜织就越发地起了提防之心,冷冷道:“爷的伤怎样了?”这几日连她这个正妻都没能进卉院,这沈宜织竟然得宠至此,怎能不让她心惊! 沈宜织看孟玉楼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得暗暗嘆息。其实如果郁清和没有腰上的刀伤,想必也不会拒绝孟玉楼近身服侍,毕竟是正妻,且听郁清和的意思,对这个正妻也算尊重,多少还有几分怜悯之意。唉,夫妻相疑,这日子就过成这样了。 “回奶奶的话,爷的伤好多了,已经开始结痂。” 孟玉楼脸上的表情略松了一下:“谢天谢地。只我听说,这些日子都是你一人服侍的?看你这样子怕是累得不轻,若是身子支持不住可怎么好生伺候爷呢?我叫小沈姨娘去,就是让她替你分担一二,你怎的不让她进屋?便是你想霸着爷,也不在这时候,若是伺候不好,你可吃罪得起?”说到后头,又声色俱厉起来。 沈宜织赶紧站起来,叫起了撞天屈:“奶奶,妾真是冤死了,便是妾再嫉妒,也不敢在这时候使脾气啊!实在是妹妹她手笨,爷叫她挑伤口里的碎布条儿,她一签子下去差点把爷又扎出血来,爷当即就发了脾气!” 沈宜红脸胀得通红。孟玉楼是早听了兰草传的话的,也没法辩驳,只得道:“便是做不来这个,端茶倒水总是行的罢?” “可是,可是爷不痛快啊……”沈宜织可怜巴巴地看着孟玉楼,“奶奶不知道,妾熬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实在受不住了,想着叫妹妹来给爷守一夜。可是妾才说了一句,就被爷骂了一顿,嫌妾娇气,连守夜都嫌累!这么着,偏叫妾又守了一夜。不然奶奶去帮妾说个情罢,再守下去妾真的要受不住了。” 满屋子的人表情都不太好看。沈宜织这话,分明是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可是此时她确实是面容憔悴眼圈青黑,又不好指责什么。孟玉楼也只得咽了口气,淡淡道:“既然是爷说的,那你少不得辛苦些了。” 沈宜织一脸苦相:“既是奶奶吩咐了,妾尽力就是。只是奶奶上次叫绣的那屏风,妾怕是——” 不提屏风还好,一提屏风孟玉楼又气了,但也只得摆了摆手:“伺候爷要紧,屏风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沈宜织千恩万谢,孟玉楼看见她就生气,只得摆手让她回卉院去:“好生伺候着爷,不准怠慢了!” 沈宜织答应着退了出去,留下沈宜红不知该跟着她走还是该留下来。孟玉楼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罢了,既然爷不让你伺候,你就回来罢。”眼睛扫了下头一圈,“都散了罢。” 沈宜织没心思去琢磨那些怨妇们对她是个啥感想,自管回了卉院,远远便见廊下的小风炉上熬着药,却没人看着,不由得眉头一皱:“青枣儿!”早就交待过了,熬药的时候如果宝兰不在,青枣儿就要看着。 喊了一嗓子,青枣儿急匆匆地从下房里跑了出来,身上换了一件衣裳,还在匆忙地扣着纽子。沈宜织看她要哭不哭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了这是?”
第106页 青枣儿抽抽鼻子,伸出手来,手腕上好大一片烫出来的红印子,已经有些起泡了。沈宜织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去拿凉水浸着!” 宝兰连忙跑去打凉水,怡兰赔着笑从下房里跟着出来:“姨娘,都是奴婢不当心,将一碗粥打翻在枣儿妹妹身上了。” “傻丫头啊!”沈宜织也急了,“你顾着换衣服做什么?快去拿凉水浸手啊!房里有红花油没?”一件衣服算什么,人才最重要啊! “可是那药要熬好了……”青枣儿手上疼,心里却还惦着那药。 “对对,枣儿妹妹快去。”怡兰捧起那药锅,“我替你去滤药就是。” “慢着!”沈宜织一抬手,“这药我来滤。” “怎么能让姨娘做这种粗活。”怡兰忙将手一让,“万一烫着姨娘可怎么好?” 沈宜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淡淡一笑:“我是伺候爷的,什么粗活细活的,我来就是。” 怡兰脸上有些紧张,手上那药锅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沈宜织紧盯着她,冷冷道:“怎么了?没听见我说的话么?” 怡兰双手颤抖,拿不住药锅,砰地一声药锅落地,药汁四溅,药渣摔了一地。 第八十七章 沈宜织静静站着,看着满地狼籍笑了:“你怎么吓成这样?” “奴,奴婢该死,奴婢没拿稳——” “是吗?”沈宜织仍旧保持着微笑,“好端端的药锅,为什么没拿稳呢?” 怡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奴婢该死,奴婢大意了,没想到这药锅这般烫。” “你不是拿着药锅大意,是下药的时候太大意了吧?”沈宜织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怡兰霎时变了脸色,双腿都软得几乎站不住了:“奴婢,奴婢不知道姨娘在说什么,奴婢——” “宝兰,掌她的嘴!”沈宜织突然提高声音来了一嗓子。宝兰刚刚把凉水打回来,虽然被突如其来的事惊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立刻上前,狠狠就给了怡兰两个耳光。恰好红绢带着两个小丫鬟捧了些东西送来,一见沈宜织在这里发作怡兰,不由得吃了一惊:“姨娘这是做什么呢?” “你来得正好!将她拿下!”沈宜织将手一指,宝兰已经听令扭住了怡兰的手臂。 红绢仍旧站着不动:“姨娘这究竟是做什么?怡兰她怎么了?” 沈宜织瞬间就愤怒了,因为怡兰虽然一条手臂被宝兰扭住,另一只手却还是能动的,手只往下一垂,袖子里一个揉皱的小纸团便掉了下来,正好落进风炉里,火光一闪,化为灰烬。 “呵呵——”沈宜织怒极反笑了。红绢对她的命令置若罔闻,不过是看不上她的身份,仗着自己知道些内情,甚至不把自己当个正经姨娘对待,这才给了怡兰毁尸灭迹的机会。 红绢脸色也变了:“你,你烧的是什么?” “宝兰——”沈宜织已经敛起了表情,“把怡兰交给红绢姑娘吧,由她来处置就是。”既然你不听我的,那这个烫手山芋就扔给你吧。 红绢身边的两个小丫鬟急忙上前扭住怡兰两臂,下房里也跑出两个婆子来帮着她们。沈宜织越看越忍不住想冷笑了——这就是她卉院里的用的人,方才自己这个主子训斥怡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他们,这时候红绢来了,倒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了,很好! “宝兰把那个收起来——”沈宜织指了指地上,就在风炉边上洒着一小片白色的粉末,因为方才泼了一碗也是白色的粥,所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沈宜织还是嗅到了一点味道才发现的。 “贱婢!”红绢扬手给了怡兰一个耳光,“你竟敢在爷的药里下毒?” 怡兰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红绢,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给爷下毒了?” “那不是!”红绢指着宝兰收集的粉末,“沈姨娘,那个是什么毒药?” 沈宜织根本没理她,带着宝兰就进屋里去了。怡兰已经烧掉了包药的纸片,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是她下的药,而且,这还不是毒药呢。 红绢被沈宜织晾在了一边,不由得怔了一怔。怡兰已经大声哭叫起来:“方才一直都是青枣儿在熬药,药里有什么该问她才是,怎的反问起我来?” “你!方才那包药的纸片明明是从你袖里落下来的!”红绢此时已经知道不妙了,只是却又不能不问下去。 “什么包药的纸片,那是我看见地上有片碎纸,怕主子们嫌地扫得不干净便捡起来的,你没凭没据的怎能诬衊人?”怡兰越说声音越大,“我虽然是个丫鬟,也是夫人身边拨过来的,你说我给爷下药,难不成是想诬衊夫人么?” 红绢这时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她自然知道,怡兰下药必定是侯夫人指使,可是现在无凭无证,怡兰到底是侯夫人送过来的丫鬟,郁清和可以挑着小错就发落她,可她红绢再得郁清和倚重,也不过只是个丫鬟,倘若没有实证,往轻里说是她担心郁清和,有些轻狂浮躁越俎代庖,往重里说,就是她有意攀咬侯夫人了。到这会儿,她真是后悔不该方才不听沈宜织的吩咐,以至于已经有些进退两难。
第107页 怡兰一看红绢无语,立时放声号啕,若不是两个婆子架着,几乎就要滚到地上去,口口声声要去请侯夫人做主。 哭号声透过薄薄的窗纸,一直传进里屋。郁清和现在已经能侧躺着,胳膊底下支了枕头,眼前摊着本书随意翻着,眼睛却看着沈宜织:“生气了?” 沈宜织正在仔细地检查宝兰收起来的那些粉末,闻了又闻,用水化开看过,最后又尝了一点儿,看着宝兰直担心:“姨娘,万一有毒怎么办?” “放心吧,没毒。”沈宜织接过茶漱了口,“不过这东西是发物,加进药里,爷身上那伤就不好收口。天气再热些,被汗水一浸,伤口怕就要化脓了。虽然要不了命,但爷少不得要多受些罪。” “红绢今日的行为确实失礼,一会儿我让她给你赔罪。” 沈宜织眨眨眼睛:“爷说什么呢?红绢姑娘是爷的贴身侍婢,最得用的,妾可当不起她赔罪呢。” 郁清和轻嘆了一声:“也是我瞧着她忠心就纵容了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宜织也不打算真逼着郁清和发落红绢,只是笑笑:“这卉院里配的下人,不知都是哪里来的?” 郁清和微微一笑:“回头我亲自给你挑几个得用的来。” “那——依妾的浅见,把怡兰送去给夫人发落吧。”沈宜织点点桌上脏兮兮的粉末,“这个也带上,只说是在怡兰身上搜出来的,只是包药的纸被她扔进风炉里烧了。爷念着她是夫人身边的人,不好发落,所以送来给夫人。这样如何?” 郁清和略微想了一想,轻轻摇了摇头:“不,送去给少奶奶发落吧。” “啊?”沈宜织诧异了,“奶奶——不好处置这事吧?虽然她是奶奶,可是侯夫人既是她姨母,又是她的婆婆,她也不好办哪。您送她过去,不是给奶奶找麻烦吗?” 郁清和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沈宜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才低声说:“爷,你这样子不行。” “嗯?”郁清和微微扬了扬眉。 “爷——”沈宜织往前凑了凑,认真地说,“你这样子真的不行。夫妻之道,相互信任是必须的。像您这样,奶奶怕您宠幸旁的人,先生下庶子;您呢,又总疑心奶奶靠着侯夫人,不肯近着您。可是你们越是这么着,就越不能相信对方。您看看您,一下子收了两个良妾,奶奶能不疑心吗?” 郁清和微微抬了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要做爷的妾的,有你一个吧?” 第八十八章 沈宜织张口结舌地看着郁清和,半天,郁闷了:“爷,妾说的可都是好话。” 郁清和缓缓嘆了口气:“爷知道你是好话。只是——这些话你该去对你家奶奶说。” “这个——最初成亲的时候,是爷先防着奶奶的吧?”沈宜织很认真地说,“爷,您娶都娶了,老这么着——不成啊!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您这先窝里斗起来了,可怎么好呢?”最重要的是,她跟郁清和说几句,郁清和还会听她的,要是去跟孟玉楼说——等着挨嘴巴子呢吧? 郁清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笑了笑:“好,就依你说的,把人送到夫人处去吧。不过,虽然无有凭证,却是人人都看见她袖里那张纸片,她也脱不了干系,按家法,先赏她十板子再送过去。” “是。”沈宜织转身到外头传达了郁清和的指示,怡兰一听是送到侯夫人处,顿时松了口气,红绢却不悦了起来:“姨娘,怎能就这般送去?她明明——” “拖下去先责她十板子,然后送到正院夫人处去。”沈宜织并不理红绢,只对着那几个婆子说话。婆子们嘴里答应,动作却磨磨蹭蹭的,眼都看着红绢。沈宜织看得明明白白,转过头对宝兰道:“这些人眼里连主子都没有,每人两记耳光,让她们长长记性。” 宝兰答应一声,上前去抬手就扇。红绢脸色都变了,刚想说话,就听屋里哗啦一声砸了个茶杯,郁清和在里头厉声道:“用竹板抽!” 这下连沈宜织都吓了一跳。她倒是听说过的,大户人家里有那种专门打脸的竹板,为的是避免执法的人把自己手打疼。但是这东西抽在脸上可不比巴掌,几板子下去脸打破不说,牙都能打掉的。而且据说抽破的地方长都长不好,连肉都能抽烂,脸上就会留下恐怖的疤痕。 红绢是知道郁清和的性格的,听他声音就知道他在发怒,再也不敢说话。两个婆子吓得直抖,宝兰可是没拿板子打过人的,不由得迟疑地回头来看沈宜织。 沈宜织暗中嘆了口气,向两个婆子道:“怎么,你们还真等着爷叫人拿竹板来抽你们?” 两个婆子恍然大悟,赶紧跪下来自抽嘴巴,连抽了十几下,双颊都高高肿起。沈宜织听着屋里没动静了,估摸着他大爷其实也不是真要用竹板抽,便淡淡地道:“行了,起来做事去吧。” 这下子她说的话可没人敢不听了,连红绢都不敢再说什么,架起怡兰就往角门去了。沈宜织这才能去看看青枣儿。青枣儿也吓慌了神,一见沈宜织就哭着跪下:“奴婢大意了,叫怡兰往爷的药锅里下了东西……”万一有人要追究她的责任,那也真是说不清楚的。
第108页 沈宜织嘆口气:“你跟我去给爷请个罪,宝兰你去奶奶那里讨点烫伤的药膏来,顺便把怡兰的事说一下,要闹得大一点儿。”先发制人吧,虽然吆喝的声音大不一定就有理,但有的时候,有理也就得吆喝出来。 宝兰会意地去了,沈宜织把青枣儿的袖子挽上去,露出红肿的伤处,领着她进了屋子。郁清和半靠在床上,见青枣儿跪下哭着说了一遍,便淡淡道:“说起来总是你做事不当心,才着了人家的道儿。看在你也受了伤的份上,饶过你这次,日后仔细着罢。” 青枣儿含着眼泪磕头谢罪,沈宜织和她一起回了下房,看小丫头还吓得眼泪汪汪的,不觉嘆了口气:“也是我不该把你弄到侯府里来,看烫成这样儿。”要不是她及时回来叫用凉水泡着,这会就要大片起水泡了,怡兰下手够狠的。 青枣儿抹着泪道:“都是奴婢不中用。” “行啦。”沈宜织摸摸小丫鬟的头,“吃一次亏就长教训了,在这里,时时处处都要小心。” 青枣儿点点头,又小声问:“姨娘,怡兰姐姐为什么要往爷的药里加那个呀?要是想把爷——为什么不加毒药呢?” “要是出了人命,这事就大了。”沈宜织皱眉思索,“我猜,侯夫人还没有这个胆子把爷毒死,毕竟侯爷都说了,谁先生儿子就立谁做世子,并不是非得爷死了才能让她儿子做世子。害死侯爷的儿子,那可不是小事,必然惊官动府要细查的,万一她漏了马脚,那她也就完了。” 可是下点会反了药性的东西却不那么引人注目了,毕竟如今天气渐渐在热起来,棒伤发炎化脓都是常见的事,到时候还可以说是沈宜织伺候的不好。只不过,侯夫人为什么还要折腾郁清和呢?就为了让他多受几天罪? 沈宜织正琢磨着,宝兰拿了药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脸的气愤:“奴婢去见了奶奶,奶奶听说怡兰被送回了夫人处,当即就拉下脸来说姨娘不好生伺候,好像这错都是姨娘的!” “你没顶撞奶奶吧?” “没有,奴婢记着姨娘的话呢,就跪着哭,说姨娘来请安的工夫,怡兰就下手了。” “不错。”沈宜织夸奖,“说得好,千万不要跟奶奶硬顶,好生说,奶奶也不会怎么样的。”孟玉楼虽然不喜欢她,但到底还保持了一点做正室的气度,并不会蛮不讲理。 “奶奶一会就要过来看爷呢。” “嗯,那一会儿好生伺候着。”沈宜织刚要往外走,就看见红绢走了回来,进了郁清和屋里,于是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一会儿再过去吧,让爷跟红绢说几句话。” 红绢轻手轻脚进了屋,只见郁清和侧着身靠着枕头看书,头也不抬。她站了片刻,放低了声音道:“少爷,奴婢已经把怡兰送到夫人处去了。” 郁清和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仍旧低头看书。红绢心里忐忑,又道:“少爷总这么低着头,脖子怕也酸了吧?奴婢给少爷捏一捏?” 仍旧没有回答,红绢试探着往前走,站到炕边上伸手要给郁清和按摩,郁清和却将头一偏,让她的手落了空。这下红绢真的慌了,顾不得地上可能还有碎瓷渣,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少爷,奴婢知错了,求少爷恕罪!” 郁清和总算抬头看了看她:“错在何处?” “奴婢,奴婢不该不听沈姨娘的吩咐。”红绢咬着唇,委屈得要命。不过是个商户女,还是少爷拿来做幌子的,根本连个正经姨娘都不是,她自然不想听她的使唤,谁知道偏偏今日就会出了这样的事。 “你为何不听沈姨娘的吩咐?”郁清和掀过一页纸,继续平平淡淡地问。 红绢说不出话了。有些话心里想时觉得全是理由,但真要宣之于口却又有些说不出来。郁清和静静看了她片刻,缓缓道:“说不出来?那爷替你说?” 红绢一咬牙,低头道:“因为,因为奴婢觉得她并不是爷的姨娘,所以,所以没把她当主子。” 第八十九章 郁清和终于放下了书,定定地看着红绢:“这话说得有几分透彻了。” “少爷——”红绢拖着哭腔向前跪行了一步,“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姨娘跟爷是有文契的,如今她在侯府的身份就是爷的姨娘,是你半个主子。将来若是爷放了她出去,她就跟爷是平等论交,你更得敬着。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有主意的,明白么?” 红绢心里不怎么服气。依她看,沈宜织也没做什么,无非是在孟玉楼面前做小伏低,在郁清和面前说几句笑话,唯一的本事大约就是识得药草了。但看郁清和面色冷肃,也只得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日后一定听沈姨娘的吩咐。” 郁清和这才缓和了神情,伸出一只手给红绢,将她拉了起来。到底是从小就伺候自己的人,又不像红绫总是掐尖要强,心里还想着再进一步。红绢一向沉默肯干,郁清和心里到底是顾惜着的。既知道了错,就不忍再责罚,本想叫她去向沈宜织赔个罪的,但看红绢已经泪流了满脸,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拿过一条帕子递给她:“不要哭了,好像爷怎么重罚了你似的。”
第109页 红绢连忙破涕为笑:“没有,奴婢这就不哭了。” 郁清和看着她的样子,轻轻嘆了口气,又捡起书来。看了没两行,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忙,红绢出去问了几句,回来低声道:“夫人把少奶奶唤过去了。” 郁清和皱了皱眉:“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知道说了些什么。” 孟玉楼本是要去卉院看郁清和的,听丫鬟来说侯夫人唤她,想起怡兰已被送到侯夫人面前,正好去处置这胆敢下药害主子的奴才,当即起身过去。到了侯夫人院子里,只见怡兰趴在地上,边哭边喊冤枉,不由得气往上沖,指着她道:“你这贱婢,还敢喊冤?给爷的药里下东西,打死你都是该的!” 怡兰哭着道:“奶奶容禀,奴婢根本不曾下什么东西呀,明明是沈姨娘指使青枣儿下药来诬陷奴婢的。” 孟玉楼怒道:“那包药的纸都从你袖子里掉出来的,还说不是你?” “奴婢袖子里不过是张捡起来的破纸片罢了,因着掉进了风炉里,沈姨娘就硬说是奴婢包药的纸,明明是诬陷的!”怡兰连哭带嚎,只差满地打滚了。 孟玉楼正要再骂她,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香梅出来道:“二奶奶,夫人在里头候着您呢,可别气坏了身子。” 孟玉楼恨恨瞪了一眼怡兰,走进屋里去,便见屋中并没几个丫鬟,只有侯夫人坐在那里,碧桃本在给她捶背,这时也退了出去。孟玉楼见这样子,不由得微有些发怔道:“姨母——” 侯夫人招手叫她上前,嘆道:“你可是气着怡兰?” 孟玉楼不知她何意,皱眉道:“这般下药药主子的奴才——” 侯夫人又嘆了口气道:“无凭无证的,怎就说是怡兰下药呢?这丫头在我身边也好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么?她哪里来的下药的胆子呢?” 孟玉楼忽然想到宝兰方才去她院子里说的话,不由得说话就有些迟疑起来:“姨母的意思是……”难道真如宝兰所说的,怡兰下药,是侯夫人吩咐的?自己这个姨母,当真是想着害郁清和么? “沈家那丫头说是怡兰下的药,可怡兰还说是她下的药呢。” “青枣儿?”孟玉楼有些不能相信,“她下药做什么?” “她自然不会想害清和,可是沈姨娘呢?” 孟玉楼仍旧不能相信:“爷这般宠爱她,她下药做什么?” “你这傻孩子啊。”侯夫人慈祥地嘆了口气,“就是心眼太实了,不然这些年也不会被韩青莲气成这样子。你怎么不想想,那药听说是只让清和的伤慢些好的,若是清和的伤不好,她就能一直伺候着呀。” “可是——她本来也就够得宠了……” “真是傻孩子!”侯夫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她再得宠,清和总要按日子去你屋里吧?总要去韩青莲屋里吧?如今这伤不好,可是日日都在她房里呢!” 一说到这个,孟玉楼就不由得一阵难过。自打从庄子上带回沈宜织,郁清和到她屋里的时候更少了。侯夫人观察着她的面色,轻轻一嘆:“若是让那沈姨娘先生下儿子,怕是都不肯让你抱到自己屋里养的。” 孟玉楼心里一颤,想到沈宜织出众的容色,不觉更是心凉,低头道:“本想着抬举小沈姨娘,可是爷又伤着了……” “你这孩子。”侯夫人拉过她的手,“孩子还是要自己生的好。别的不说,那小沈姨娘眉眼间也是一股狐媚劲儿,真要让她生下孩儿,怕也拢不住。说起来,你若真要抬举,倒不妨抬举香苹。她总是我身边出来的,跟咱们靠得近。自然,最好还是你生,那就是嫡子,什么都不用怕了。” 孟玉楼听得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伤感:“可是我这身子……” “你还年轻,这还有好多年呢,好生养着,总能生出儿子来。”侯夫人拍拍她的手,“那药吃完了只管来回我,我再给你。” 孟玉楼起身告辞出来,一面往卉院走,一面想着侯夫人所说沈宜织的事,越想越气。进了卉院,见沈宜织带着人从下房里迎出来,顿时冷笑一声:“爷伤势未愈,你不在房里伺候着,却跑到下房里做什么?真当爷宠着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么!瑞草,掌嘴!” 这,这是闹哪一出?沈宜织料想过孟玉楼被侯夫人叫过去,少不得要灌输点什么有利于怡兰的观念,但也没想到火气这么大,上来就叫人打她!喂喂,郁清和还在屋里呢! 这种眼前亏可不能吃。沈宜织见瑞草一扬手,立刻就往后一躲,扯着嗓子就叫了起来:“奶奶,妾哪里犯了错,奶奶就叫人掌妾的嘴啊?”是说给郁清和来当靶子,可没说要挨打呀。 第九十章 孟玉楼也只是一时心火上蹿,随口就叫瑞草上去掌沈宜织的嘴,但话已经说出来却不能改变,见沈宜织竟敢躲闪,心里更怒,厉声道:“你还敢闪!瑞草,给我用力掌嘴!” 啪!房间里又传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瑞草吓了一跳,拿眼去看孟玉楼。虽然她是孟玉楼身边的大丫鬟,以前郁清和也从来没发落过她,但自打这位沈姨娘来了之后,连侯夫人身边的怡兰都挨过两回板子了,她可真没把握自己能怎么着。
第110页 瑞草不看还好,这一看,孟玉楼更觉得脸上下不来了,越发对侯夫人的话信得深了,怒道:“瑞草,你还愣着做什么?我的话你不曾听到么?” 沈宜织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气。不知道侯夫人究竟跟孟玉楼说了些什么,怎么就把她的火气拱得这么大?这挨打自己是万万不肯的,还是交给郁清和自己去解决吧,当即把脸一捂,蹲下身就哭了出来。 这下子瑞草可不好动手了,沈宜织抱着个头蹲在地上,她上去拽了一下都没拽动,哪里能打得到呢。正左右为难,红绢已经从屋里出来:“爷请奶奶进去。” 孟玉楼狠狠瞪了沈宜织一眼,抬脚进了屋里,心里咬着牙想,若是郁清和为了沈宜织的事责备她,她就干脆翻了脸吵一场便是。不料进了屋,却见郁清和靠在枕头上淡淡看着她,脸上无喜无怒,孟玉楼心里咯噔一下,倒是觉得有些虚了,声音出口就不由自主地降低:“爷的伤好些了么?” 郁清和当然听见了孟玉楼在外头的吵闹,心里不由得一阵失望。他也早料到侯夫人叫孟玉楼过去必然又要说些什么,总归不是好话,却也未曾想到孟玉楼进了卉院甚至不问自己是否有事,先就要处置沈宜织。夫妻至此,他不能不心凉。 “爷——”孟玉楼面对着郁清和总是有几分心虚,可是心里又不无怨恨,见郁清和不说话,还当他是要为了沈宜织发作自己,便不由得渐渐生起怒火,提高了些声音,“他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就叫人在爷的药里下了东西!”虽然很想指斥沈宜织,但看看郁清和,总是不敢。 郁清和看了她片刻,嘆了口气,温和地道:“坐吧。”沈宜织说得对,夫妻相疑总是打自己这里起的,那么也应该由自己这里讲和才是。 孟玉楼倒怔了怔,没想到郁清和会这么温和,有些迟疑地在椅子上坐下,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是决心要讲和,郁清和也就放下书,温和地道:“这些天让你操心了。” 孟玉楼没来由的眼眶一热,低下头去:“是妾身应该的。只恨妾身不能来伺候爷——” “本是想着你每日里要管着嘉禧居诸多事宜,若我在你屋里养伤,也搅得你不能休息,身子如何受得住呢。”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不敢让孟玉楼看见腰上的刀伤,一来怕她会吓得不知所措,二来也怕她嘴不牢,会透露出去。 孟玉楼眨了眨眼睛,略微有些手足无措。郁清和跟她说话素来并不高声,但总带着几分疏远,今日这话却是温和亲切,她听了出来,因此愈发的不安了:“爷怎说这话,爷是妾身的夫君,妾伺候夫君原是应当的。” 郁清和笑了一笑:“既这么着,我也想着如今好多了,不需人时时守着,就搬到你屋里去住可好?” 孟玉楼真是喜出望外,喃喃道:“爷,爷真要搬到我屋里住?”眉眼间欢喜的模样掩都掩不住,眼睛都亮了起来。 郁清和看着她这模样,心里也软了下来,想着沈宜织的劝告,轻嘆一声道:“自然是当真的。前几日怕累了你,如今好得多了,自然还该去你屋里。” 孟玉楼欢喜之极,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叫人去给爷好生铺陈一下。瑞草,瑞草!快回去叫人好生收拾。兰草快看看,爷有什么要带过去的,快着些儿收拾。” “也没有什么要带过去的。”郁清和笑了一笑,挣扎着要坐起来,“你屋子里难道还缺什么东西不成?就是缺了,我说要,难道你不给我?” 孟玉楼嫣然笑道:“看爷说的,就是天上的星星,妾身也要替爷去摘的。”亲自上来搀着他下地,一边红绢连忙过来替郁清和穿鞋。孟玉楼看见她,忽然想起下药事件,忙道:“爷,那药——” “是怡兰端了碗热粥来泼在青枣儿身上。”郁清和淡淡道,“趁着青枣儿烫伤,将药粉撒在药锅里。倒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我若吃了,身上的伤难免化脓,要多受些苦了。想是记恨着前些日子我打了她板子,想着既报了仇,又栽赃给沈姨娘。” 孟玉楼半信半疑,颇怀疑是郁清和想着偏袒沈宜织。郁清和看她神情便知她不信,心里不由得又有些凉,但想到沈宜织的话,勉强按捺着道:“你也想想,又不是用饭的时候,怡兰无缘无故的端碗热粥来做什么?你再去看看青枣儿的伤处,好大一片。若是沈姨娘下药,何必让她演这齣苦肉计?更不必说怡兰袖子里落下那纸团是多少人都看见的,若不是她,何必在那时候将那纸团扔进风炉里烧了?” 孟玉楼心里摇摆不定,郁清和心里不悦,声音略微沉了些:“夫人方才对你说了些什么?” 孟玉楼低头不语,郁清和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地道:“我知道夫人是你的姨母,也并不想离间你们,只是你可想过,夫人对你再亲近,可有三弟亲近?” 孟玉楼怔了一怔,悚然一惊。可不是么,郁清明才是侯夫人亲生的,侯夫人怎会不想让他承爵呢?自己虽是她的亲外甥女儿,可是终究没有儿子亲哪。 郁清和只想嘆气。他实在并不想把话说得这般清楚,可是若不如此,孟玉楼怕仍旧是心存疑虑:“你我是夫妻,成亲这些年了,若是彼此再不相信,这日子却要怎么过?”
第111页 “爷——”孟玉楼颤着声儿唤了一句,眼圈不由得红了。这些年郁清和何曾与她说过这般掏心掏肺的话?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恨不得扑在丈夫怀里哭上一场。 郁清和看她这样子心里也不自在,嘆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走罢,现在就去你屋里。” 第九十一章 沈宜织蹲在门口台阶上,听着里头的话,舒了口气。好啦好啦,终于把话说开啦! 其实沈宜织一直都觉得孟玉楼真是没想开,夫妻一体,利益相关,而侯夫人的利益显然是与郁清明一体的,再怎么亲这个外甥女儿,难道会希望外甥女婿过得比自己儿子好吗?也就是郁清和对她一直不够亲近,她才会往侯夫人那边靠的吧。 哎哟,现在话说开,孟玉楼也就不会再犯煳涂了,两人亲近一下,要是有什么不能生育的毛病呢,自己还可以帮着看一下。其实要是两个人都年轻健康,生孩子没啥难的吧?虽然在这年头,二十几岁的女人就是老了,其实她明白,二十几岁正是女子的生理巅峰期,生孩子最合适不过了。倒是这年代流行早婚早育,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要准备生孩子了,这才叫糟糕呢! 一年半年的怀上,再过一年生下来……沈宜织美滋滋地盘算着。就算不能一举得男,只要证明了他们两个能生,那就没有问题了嘛,早晚会有男孩的。要是顺利点头一胎就生儿子,那郁清和的世子位就到手了啊!那时候,他就该遵守约定放自己自由啦! 自己今年十六岁,再过两年不过十八岁,还是黄花大姑娘一个呢,有大把的青春岁月啊。就算再拖个一两年,也不过二十岁。到时候人自由了——嗯,郁清和看着不像个吝啬人,等他得了世子位,将来侯府都是他的,肯定不会吝惜给自己点钱吧? 沈家给了自己二千两的银票做嫁妆,这个钱不要白不要。郁清和再给一点,这么大的功劳,三百五百的银子打发不了吧,要是也给个几千两……沈宜织眼前都开始飞舞着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金子了。 到时候自己做点啥呢?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总得开个小铺子。做绣娘?不行,虽然说宝兰的针线很不错,但靠她一个也不行啊。至于她自己嘛,得有自知之明。要是找绣娘呢,又不熟悉情况。 哎,现在操什么心嘛。沈宜织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这做生意她不入行,但是可以藉助侯府找个能带她入行的人嘛。总之,有侯府这座靠山,她还怕什么呢? 美好前景在眼前浮现出来,沈宜织乐得蹲在台阶上傻笑起来。宝兰怕自己姑娘吃亏,一直守在旁边,这时候倒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也弯下腰去:“姨娘怎么了?” 郁清和正好由孟玉楼搀着走出来,看见沈宜织脸上的傻笑,心里一动,嘴角不由得也弯了弯:“沈姨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沈宜织连忙傻笑着站起来:“爷说哪里话。妾不就是来伺候爷和奶奶的嘛,这都是妾的份内事。” 郁清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真会说话!如果光说伺候爷,孟玉楼心里肯定要不舒服的。沈宜织回看了他一眼,有几分得意。这有啥难的呢,其实孟玉楼也并不难对付啊,把姿态放低一点,她到底要端着正室奶奶的架子,怎么好意思跟个妾发怒呢? 孟玉楼倒没注意到两人的眉来眼去,只管仔细扶着郁清和:“爷小心脚下。”这时候也不嫌沈宜织碍眼了,“既辛苦了这些日子,明儿就好生歇着,不必去请安了。” 郁清和却道:“这不成。辛苦是辛苦,可是妾室的本分不能丢。奶奶看着她辛苦,赏些东西就是,请安却不能废。不单如此,日后所有人都要日日去请安,也在奶奶面前立立规矩。” 孟玉楼大喜过望。她之所以定下五日一请安的规矩,就是因着下头的妾侍们不敬,她压不服,更不愿意看她们轻浮的模样,因此才定了这规矩,免得自己看着心烦。如今郁清和这般说,显是要给她撑腰立威了。心里一高兴,当下便向瑞草道:“从我月例里赏沈姨娘二十两银子。” 沈宜织赶紧福身:“妾谢奶奶赏。”这东西赏给她就是她的私房了呢。二十两银子,是她一个月的月例呢。 “青枣儿被烫着了,也赏她五两。”孟玉楼心情好,银子是不吝惜的,“宝兰这些日子伺候着有功劳,红绢也是,都赏五两。” “还不快谢奶奶的恩哪。”沈宜织回头招唿青枣儿和宝兰,两人连忙行礼谢恩,只有红绢不怎么情愿地跟着屈了屈膝,便起身要跟着郁清和走。兰草看得清楚,笑吟吟道:“红绢姐姐这些日子辛苦了,如今爷去了奶奶屋里,自有我们伺候着,姐姐得便好好歇几日才是。” 郁清和听了,回头道:“这话不错,红绢你明日再过去当差也使得。” 兰草脸上笑容更大,捧了郁清和的东西,跟着孟玉楼施施然走了。 孟玉楼说赏倒是极快,瑞草没一会就回来了,拿了七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到桌上,笑道:“恭喜姨娘了。” 沈宜织笑眯眯道:“可不是。钱是小事,难得是奶奶赏的这个脸面。辛苦瑞草姑娘跑一趟,你也拿一锭走。” 瑞草掩嘴笑道:“奶奶当面赏下的,我若拿了可要被打板子的,这就回去了,姨娘好生歇着。”
第112页 沈宜织送了她走,拿了银子分给宝兰等人,笑道:“都是自己的私房,快攒好了,将来好做嫁妆。” 宝兰和青枣儿都红了脸,只红绢脸色阴沉,冷笑道:“不过几两银子罢了。听说姨娘家里也是有钱的,怎这般的眼浅,倒似是没见过银子似的。既这么着,不如改日跟少爷说,让少爷厚厚的赏姨娘一笔银子如何?不说别的,单说少爷那日给姨娘的那钗子,也远不只这二十两银子。” 沈宜织偏头瞅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已经说过了,如今不能再叫少爷,要叫二爷。别说我没提醒红绢姑娘,如今爷正是要给奶奶立威的时候,红绢姑娘可别撞了上去,倒叫爷难做人。” 红绢冷笑道:“立威?也要有威方能立得起来。” 沈宜织忍不住又看她一眼,这丫鬟怎么拎不清呢。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多说几句:“奶奶再是出身低了些,如今也是正房奶奶,只要爷有心替她撑着,如何立不起威来?你当是奶奶要立威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如今是爷要替奶奶立威呢,你是忠心耿耿的人,可别看错了,倒给爷招些麻烦来。若是搅了爷和奶奶言归于好,恐怕到时候爷也会不喜欢。”说起来孟玉楼也怪可怜的,连郁清和身边的丫鬟都瞧不起她,这正房奶奶的日子的确过得不怎么样。 第九十二章 既然知道郁清和有心要替孟玉楼立威,沈宜织这个始作俑者当然不会笨到往枪口上撞。美美睡了一夜之后,大清早的她就起身梳洗,穿得整齐却不花哨,带了宝兰就往孟玉楼院子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孟玉楼心情好,她只在院子里让小丫鬟通报了一声,兰草就笑吟吟迎了出来:“沈姨娘来了?屋里坐一会儿,奶奶还在伺候爷起身呢。”眉眼间不无炫耀和讥讽之意。 沈宜织只当没看见,笑眯眯点了点头,就进了正厅按自己的位置坐下,接过兰草上的茶慢慢地喝起来。 所以说在这后宅里,大家都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昨天郁清和刚搬到孟玉楼屋里呢,今儿一早这些姨娘通房们就像约好了似的都提早来了。还没到平常请安的时辰,屋子里就坐得花团锦簇的。 “沈姨娘今儿倒早,可见是不用伺候爷了,果然起身就早了。” 沈宜织倒是稍微一怔,咦,韩姨娘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倒先对她发难了?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自打从别庄上回来,郁清和就再没去韩姨娘屋里,对外是说她身子不好还在调养,其实却是因着她自作主张地弄了四个人往庄子上去的缘故。 后头秋晴闹出那么桩丑事来,硬是成了郁清明的人,韩姨娘这脸就更丢得大了,若不是有个贵妾的头衔在那儿,怕都没脸面出来见人。她这会儿是既恨秋晴又恨沈氏姐妹,因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当初想着找个人帮自己固宠,现在可好,不但没能固宠,还被沈宜织分了宠去。所以她最恨的人还是沈宜织。 前些日子郁清和一直在卉院养伤,可见对沈宜织的宠爱。韩姨娘再气也不敢做什么。如今郁清和被孟玉楼接走了,院子里都在传是沈宜织伺候不周,还有那药锅里加了东西的事也扯不明白,孟玉楼在卉院险些发落了她,郁清和并没帮着,反而迁了出来云云。总之种种情况加起来都在显示,沈宜织似乎是要失宠了。韩姨娘这口气憋了几个月,如今既见着了,怎能忍得住不讥讽一二呢? “姐姐说的是。”沈宜织不打算跟她争吵。既然郁清和要跟孟玉楼修好,那自己这个宠妾的角色也就要换换了,少不得要受气。这宅子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她早做好心理准备啦! 韩姨娘听了这不咸不淡的话心里更憋气了。若是沈宜织被她刺着了,横眉竖眼的与她争吵,她心里还会觉得痛快。可是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真是叫人难受!想要再说几句吧,想起郁清和还在里头,又怕说错了什么再惹了他恼怒,只得勉强闭上了嘴。 坐在下头的红绫眼睛在两人脸上掠过,笑道:“虽说前些日子沈姨娘累着了,可这看着今日的气色就好了许多。倒是小沈姨娘,怎么来请安好像不大自在似的?” 沈宜红冷笑道:“多谢红绫姑娘关心,我是这几日给奶奶做双鞋子,睡得晚了才会如此。比不得红绫姑娘轻闲,养得皮光肉白的。” 红绫双眉一竖,正要说话,瑞草已经打起里屋的帘子:“爷请,奶奶请,小心脚下。”立刻,一屋子的女人全部起身站好。 郁清和行动还有些不太方便,由孟玉楼扶了出来,兰草在椅子上垫了极厚的软垫方才坐下,眼睛冷冷向屋里一扫道:“说什么呢?来给你们奶奶请安,就在这里没规矩地喧譁?” 红绫顿时变了脸色,咬着唇不说话。屋中众人,除了沈宜织之外全都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郁清和。从前姨娘们来给孟玉楼请安的时候,郁清和是不露面的,更不必说如今日这般,明摆着是要给孟玉楼立威。若是这些姨娘通房们方才还不大相信的话,现在却没人敢不相信了。 沈宜红眼圈一红,低声道:“回爷的话,方才红绫姑娘说妾来给奶奶请安心里不自在,妾只是昨晚给奶奶做鞋睡得晚了些,因此分辩了几句,并不敢喧譁。”她本来就想要靠上孟玉楼这棵大树的,如今孟玉楼得了郁清和的欢心,自然是巴不得,昨天晚上做鞋子做到三更时分才睡,终于是赶出了一双睡鞋,这时候自怀里拿出来奉了上去。
第113页 郁清和就着瑞草的手看了看,点了点头:“你是个有心的。说起来,婢妾也是该给奶奶孝敬些针线,不错。红绢,从我月例上拿五两银子赏给小沈姨娘。” 孟玉楼抿嘴笑道:“既是给妾身做的鞋子,自然该妾身来赏,怎的反让爷破费了呢?”郁清和说这些话,她真是受用得很,别说五两银子,就是五十两也肯赏了。 郁清和拍拍她的手:“跟爷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何况昨儿赏人不还是你破费的么?” 哎哟,这句话说出来,连沈宜织都觉得牙根儿有点酸了。目光左右一掠,只见除了灵芝面色平静之外,其余众人都有几分扭曲,尤其韩姨娘,头虽低着,那袖子却被揪得紧紧的,说不定指甲都掐到掌心里去了。 唉,这人哪,真是得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既然是来做妾,就得守着做妾的本分。当初本是想着嫁进侯府做妾总比被卖到别处好,结果这日子过得好了又开始肖想别的。若是郁清和不曾娶妻,你想着正房奶奶的位置也只算你上进心强,可是人家明明都娶了,难道还想着把上司踢掉自己升职么?现在倒好,上司非但没被开掉反而得了老闆支持,这就接受不了了吧?心态,心态最重要啊! 沈宜织在心里嘀嘀咕咕,孟玉楼已经嫣然笑道:“也是。沈姨娘是伺候爷有功,妾身赏她银子;如今小沈姨娘给妾身做鞋,爷赏她银子,倒也合适。” 这算是什么?把沈家姐妹两个当耍物么?对爷好,奶奶赏银子,对奶奶好,爷赏银子。跟说绕口令似的,一面表达他们两个夫妻情深,一面再表示沈家姐妹两个根本不算啥,不过是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面上才赏钱罢了。 果然女人的地位取决于男人的态度咩?才不过搬到孟玉楼屋里住了一夜,孟玉楼今天底气就这么足,到底郁清和给她灌啥迷汤啦? 不过沈宜织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如今的情况是她乐见其成的,横竖将来她也不在侯府呆着,就算孟玉楼将来摆谱摆得比天大,也摆不到她头上了。 孟玉楼今日真是志得意满,正要叫一干碍眼的姨娘通房们都散了,一个小丫鬟匆匆进来:“奶奶,外头来了人,说是两位沈姨娘的娘家母亲,想见见两位姨娘。夫人叫我来问问奶奶,许不许见呢。” 孟玉楼心里欢喜,倒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卡人,随意笑道:“虽说不是正经亲戚,也没有个不叫人家母女相见的道理,你们姐妹两个去就是了。”得,到了到了,还要再踩上沈家姐妹两个一脚…… 第九十三章 说实在的,对什么娘家母亲,沈宜织是根本不想见的。沈宜红还有个生母姨娘活着——自然了,想也不会是白姨娘来啦——她有什么呢?这来的必然是王氏!谁想见她啊。 不过,既然孟玉楼已经发了话,再不想见也要去见了。这万恶的旧社会,嫡母的名头也压得死人的,若是上门来了不见,免不了一个不孝的名声。至于这个嫡母到底有多不慈,那就没人管了。 沈宜织边走边心里嘀咕,看一眼沈宜红也是一脸厌恶的表情,知道她一样也不想去见,便干咳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知来的是谁?” “除了太太还能有谁!”沈宜红当然希望来的是白姨娘,但是她也知道那不可能。 “太太找我们,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沈宜红哼了一声,恨恨道:“这还用你说?”快步走在了前头。 孟玉楼说得没错,妾的亲戚是不算正经亲戚的,好歹沈家姐妹还是良妾,侯府给了面子让走了角门,没给赶到后门去进。就这样,王氏已经觉得十分满意了。 自角门进来走的路虽不远,她也看到了侯府的园子。地方大还在其次,毕竟沈家有钱,想买大些的府宅也买得起。可是这却是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再想住大宅子就不只是钱的问题了,还有地位。更何况这园子修建得讲究,一草一木都安排妥当。王氏就是不识得格局,也能看得出来这些树都是有年头的。 所谓树小屋新画不古,这都是嘲讽暴发户的。画古不古,王氏看不出来,没这个眼力。可是树小不小,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王氏单只坐在接待外客的紫香苑里,看着庭前那棵足有手臂粗细的紫藤,也就知道侯府这宅子是有年头的了。想着竟然能藉由韩家搭上这样的靠山,真是心都痒了起来。 小丫鬟打起帘子:“两位沈姨娘到了。” 若是在沈家,王氏怕是正眼都不看一眼,此时却不由得想站起来,站起来之后才想到要摆出嫡母的谱来,于是又想坐下。正在将坐未坐的时候,沈宜织姐妹两个已经一前一后进了屋子,两人都是随意屈了屈膝,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母亲”。 王氏看见这两个庶女爱理不理的模样,顿时火起,一屁股坐下冷笑道:“你们的规矩就是这样的?见了嫡母连大礼都不行?” 沈宜织嗤笑一声,慢悠悠地道:“母亲是觉得侯府的姨娘没有规矩?” 王氏顿时被噎住。她这次来,沈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两个女儿在侯府大少爷面前好生美言几句,让他今年能多拿些盐引。沈家虽然做了几年盐商,但因着没个靠山,每年总是拿不到大头。从前沈老爷也就满足了,毕竟他一个商户出身,而那些盐商们都各有靠山,有些甚至是家里子侄读书科考能够做官的,他哪里比得上呢?
第114页 可是人总是贪心不足。如今沈家姐妹双双进了侯府,而且听韩府的人说,似乎受宠的程度更压过了如今的韩姨娘。有了这样的靠山,沈老爷当然觉得自己也该拿到一份大盐引,好好发发家了。万一柳姨娘再生个儿子,将来也得让他读书不是?读书要花钱,就是将来考出来,要谋个肥缺,不是一样得花钱么? 王氏倒是另一番想法。再发家,盐商也是商,仍旧算不上高门大户,她想的,是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官宦人家去。 沈宜织姐妹两个刚进侯府的时候,韩家对王氏的确不错,韩太太甚至在某些不怎么重要的场合带着沈宜秋沈宜春姐妹出去走动,说这是自己远房的外甥女儿。虽然沈家是商户,但嫁妆丰厚,又有韩家的关系,也确实有几个小官的太太们动了点心思。 可是沈宜织一得宠压过了韩青莲,韩家那脸色就渐渐的难看起来了。王氏一方面觉得遗憾,另一方面却也窃喜。靠着韩家这点关系都可能让女儿嫁入官宦人家,若是靠着沈宜织姐妹,说不定自己两个女儿前程更好! 既然是要靠沈宜织姐妹——不,其实是要靠着侯府,那自然不能说侯府半句坏话。嫌侯府的姨娘没有规矩?难道侯府还不如你一个商户人家规矩大? 沈宜红看着王氏扭曲的脸,心里一阵痛快。不过她还有个生母白姨娘在沈家,也不敢太过嚣张了,便开口道:“不知母亲今日来有什么事?” 王氏想起自己的目的,强把那口气压了下去,端着架子坐下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来看看你们姐妹,问问你们在侯府的日子可好?” 沈宜红也不是个笨蛋。王氏能把她们卖来做妾,又是什么慈母了?今日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必定是有所求而来。当即低头道:“侯府的日子自然是好的,只是女儿没有二姐姐得爷的青眼,自是不如二姐姐的。” 王氏略有几分诧异。这几个女儿里,自是沈宜织长得最好,但平日里低眉顺眼,话都说不囫囵,私下里合府主子下人都唤她二木头。论来这做妾的,纵然生得再美貌,不会讨男主子欢喜却是不成。就如沈宜织的生母吴姨娘,单论容貌自是比白姨娘强,可是到后来还不是被沈老爷扔到脑后,倒是白姨娘依旧得着宠。如今家里柳姨娘有孕不能伺候沈老爷,他还是歇在白姨娘房里的多。 沈宜红是活似了白姨娘,若不是年纪太小了些,怕也是一身的风情。王氏之所以带她出来,也是想着她能勾得住郁清和,万想不到反而是沈宜织得宠。难道真是侯府规矩大,所以爱那规矩本分的? 沈宜织看王氏眼神狐疑,笑吟吟道:“妹妹怎这般说。如今奶奶可是疼着你的,你难道日子比我过得还差了?” 王氏一时搞不明白,便拿眼睛看起二人身上装束来。那衣裳料子都是上好的,头上簪钗也不甚多,但样样精緻,暗想这日子定是过得不错。不管是投了男主子的缘还是投了女主子的缘,总归都是好事。想着,便堆起笑脸,拿出在沈家时从未用过的温和声调道:“看你们两个过得好,母亲也就心安了。倒是家里如今不甚顺利,你们两个虽则嫁出去了,却还是姓沈,也莫忘了家里呢。” 沈宜织和沈宜红一起低头看自己的手,没一个接话的。王氏心里一气,脸色就沉了下来:“莫要装聋作哑!可知道娘家好了,你们在婆家才有好日子过。若是觉得进了侯府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那可就大错特错!” 沈宜织噗哧一声笑了:“娘家好了,姑娘在婆家才有好日子过?母亲说话还是仔细些的好,这里是谁的婆家?”一个做妾的,进门那叫纳,不叫娶。上头的侯爷侯夫人都不是公婆,而是主子。在这里说什么婆家,敢情是忘记自己把庶女卖进来的,真当自己是侯府正经亲家啦! 第九十四章 王氏被沈宜织这么一堵,脸色更难看了,可是让她反驳,她又找不出话来。连沈宜红都低头嗤笑了一声,在对王氏的厌恶上,她们倒是一样的。 “你们——”王氏说不通,索性沉下了脸,“总之你们父亲说了,今年的盐引你们要在大少爷面前说说好话,务必给咱们家里多分些。”想了想又补道,“今年若不成,明年也成。” 沈宜织真是要笑了:“太太,若我没说错,自从我与四妹进了侯府,老爷拿盐引必然已经比从前多了吧?”这时候想起说是父亲了?对不起,做为一个穿越人士,她实在不能承认这种把自己女儿卖了的男人配做父亲。不说别的,白姨娘还是他的宠妾呢,就能把沈宜红卖了! 王氏沉着脸道:“你们只管听着就是。” 其实沈宜织半点都没说错,在那等县城里,一听沈家有两个女儿进了侯府做妾,那盐行中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却都是要让着沈老爷三分,毕竟谁也不愿得罪侯府。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沈老爷在县城里算是一等一的了,就想着往府城里搬,不想再住在这小地方了。 王氏自然是愿意的。搬进了府城,一来离着娘家近了,二来两个亲生女儿自比在县城里更好找婆家。白姨娘和柳姨娘也怂着沈老爷,想要去繁华之处享福。可是若进了府城,沈老爷的身份就有些不够看了,更不必说买宅子、置家当是一笔大开销,且府城里柴米油盐都比县城贵了不少,自是需要更多的钱。如此一来,沈老爷就对那盐引的瓜分有了意见。
第115页 只是天高皇帝远,再是女儿在侯府里做妾,到底是远在京城。比起府城这边老资格的盐商们来说,捧好了知府大人和当地盐道才是最要紧的。自然了,若京中有做官的亲友那就更好。而沈老爷一个外来的,就是此时想送银子也未必马上就送得进去,更不可能马上打破盐商们原来的平衡局面。沈老爷碰了几个软钉子,就打主意打到了京城里来。 沈宜织是快要无语了,不无讥讽地道:“太太把我和四妹送进侯府来统共也才几个月,这时就迫不及待想着摘果子了?” 王氏怒道:“这就是你对嫡母说话的态度?” 可惜这话压不住沈宜织:“太太倒想着让我如何说话?现在就去到爷面前,哭着喊着求他去府城里找那盐道,让他多分给老爷些盐引?真是好笑!太太何不说举家迁到侯府,都让侯府养着就是了。” “你——”王氏伸着手指着沈宜织,抬手就想打上来,却被沈宜织反手一抓,在手腕关节上轻轻一扭,顿时就一阵酸麻脱了力,“你,你竟敢与我动手!” “我这可是为了太太好。”沈宜织将她的手一甩,“若是太太刚才这一下打着了,我带着伤出去,可是人人就都知道了,沈家威风啊,跑到侯府里来打侯府的姨娘。” 王氏吓了一跳,不由得缩了手,嘴上却强硬道:“便打了又如何?我是你嫡母,打了又怎样!” 沈宜织耸耸肩:“我是不能怎样,可是这侯府却有的是能将太太怎样的人。” “你,你敢吓唬我!”王氏眼看在沈宜织这里是讨不到便宜了,便转向沈宜红,“你呢?别忘了,你姨娘还在家里呢!” 沈宜红涨红了脸,却不敢跟王氏硬顶,只得低头道:“我如今还没让爷收房呢,太太找我也没用的。” 王氏瞪起了眼:“胡说的吧!这都几个月了,少爷怎么可能不把你收房?小贱蹄子,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煳弄我?我对付不了你,可能对付你姨娘!” 沈宜织不由得就冷笑了一声。 说实在的,本来对于王氏的刻薄相待,沈宜织并没很大怨气。一来她是穿越过来的,之前这个身体受的委屈她毕竟没有多少感同身受,二来她也明白,没有哪个正妻会喜欢妾室,自然也不会真心把妾室生的子女当成自己的,王氏不过是做得更露骨了一些。倒不是她圣母,而是真说起来,最应该被鄙视的还不是王氏,是那位对自己亲生女儿都不闻不问的沈老爷! 但是理解归理解,她可不能当真任由王氏摆布。要知道,王氏不欠她什么,没必要非对她好,同样的,她也不欠王氏什么,有什么必要为了沈家被折腾一次又一次呢?进侯府做妾给沈家已经带来了不少好处,就算是有点什么养育之恩,这也算报了。沈家再想得寸进尺,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可没打算拿一辈子来报答沈老爷那点稀薄的“播种之恩”。 沈宜红也是如此。再怎么不着调,沈宜织对她还是有几分怜悯的,如果她也是嫡女,想来也用不着小小的年纪就想着怎么勾引男人。再者若是任由王氏拿白姨娘来逼她,没准沈宜红会做出什么事来,那可都是麻烦。 “太太说的是。太太是正室,白姨娘不过是个妾,太太不欢喜了,自然是能打能骂,就是卖了也无妨。不过呢,白姨娘到底是四妹的生母,若是白姨娘日子过不好,四妹自然也不欢喜。若是爷看见四妹不欢喜,不闻不问倒也罢了,若是爷心血来潮忽然问一句——太太,你说爷会怎么想?” “你——”王氏气得直打哆嗦。鬼知道郁清和会怎么想。外头都传着沈宜织在侯府极得宠的,如今这小蹄子却是这么一副跟自己作对的模样。就是沈宜红不在侯府的少爷面前告状,也没准沈宜织会。到时候,万一郁清和听信了她的…… 沈宜织这么一说,沈宜红也胆壮了起来,道:“太太别逼我,我实在是不成。” 王氏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半晌才强忍着气道:“那,你们的两个姐妹也该说亲事了,你们总也得上点心。”早知道这两个白眼狼这么狠,那每人两千银子的嫁妆真不该给! 沈宜织噗哧又笑了:“我们上心?成啊。别的不能,跟爷说说,让大姐和三妹到高门大户里做个姨娘倒也不难。” 王氏差点被她气得仰倒,怒道:“那是你的亲姐妹!” “哟,太太这时候想到我们是亲姐妹了?”沈宜织实在觉得王氏的逻辑匪夷所思,“怎么太太卖我和四妹的时候,就没想到什么亲姐妹呢?既是亲姐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姨娘也同做才对么。” 王氏只剩气得发抖的份了。沈宜织不愿跟她再说,直接起身:“我最后劝太太几句吧。太太平日里对我们是什么样儿,太太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既把我们卖了,还要指望着我们为家里鞠躬尽瘁,那太太恐怕就打错了主意。太太也不用哭穷,卖了我们就等于跟侯府搭上了关系,沈家得的好处不会少。太太回去告诉老爷,知足些罢。至于我们,说白了不过是两个姨娘,就连沈家都算不得侯府的正经亲戚,能沾这些好处已然不少了。太太若不想自取其辱,今后就不要再上门来了。说句不好听的,侯府这样的门第,太太惹不起。”说罢,转身就走了。
第116页 第九十五章 王氏跑来这一趟,在侯府里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妾的娘家人算不得正经亲戚,更何况是商户人家。虽然把王氏领进门又领出去的婆子隐约听见母女几个吵了几句,但王氏气唿唿走的时候又塞了点银子给她,她也就不会多嘴了。 沈宜织也没这事放在心上。沈宜红还要忌惮着沈家有个白姨娘,她可是全没牵挂了,就连宝兰和青枣儿的身契都在她手里呢,跟沈家还有个毛关系啊! “姨娘,今儿是端午,奶奶说了,今儿去她那里请安之后,要去上房给夫人请安,叫姨娘收拾得鲜亮些。”正院里的小丫鬟跑过来,掀着帘子在门口笑嘻嘻地说了几句。 “是吗?我知道了,累你跑这一趟。”沈宜织笑着点点头,随手把桌上的点心给了她几块,小丫鬟高高兴兴地跑了。 端午也是大日子,平日里这些姨娘通房们都不能出各房的院子的,今日也统统都要去上房。厨房里提前几天就忙着包粽子,从昨天夜里开始满院子就都飘着煮粽子的香味了。 “姨娘,奶奶方才不是才叫人来说打扮得鲜亮些吗?”宝兰看沈宜织把她选中的珊瑚蜜蜡珠花又放回了首饰匣子里,反而拿出一枝镶珠银钗来,不由得疑惑。银钗上镶的珠子虽好,却不如那珊瑚蜜蜡的惹眼,红的赤红黄的精金,衬着乌黑的头髮说不出的鲜艷。 “要鲜亮,把奶奶前儿赏的那截桃红料子裁的新衫子穿上就好。奶奶说要鲜亮,可也不能花枝招展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其实是不要鲜亮过了头,要是比正房奶奶还鲜亮,不是且等着被穿小鞋么?若是她长得平平也就罢了,爱怎么鲜亮怎么鲜亮,人家只会说丑人多作怪。偏偏这身体长得花容月貌的,稍微一打扮就够出挑的了,还怕自己不显眼么。 宝兰心里不明白。人家都是正房奶奶要朝着庄重里打扮,姨娘们还不是都要花枝招展的?不过她素来听话,照着沈宜织的话做了,主僕两个收拾好了就往正房去。 一进正房,沈宜织就被晃花了眼。自打郁清和替孟玉楼立了威,这段时间一直都歇在孟玉楼房里,搞得一群姨娘和通房们都老实了许多,连衣裳都不敢穿得太招摇,顶多只敢在一些小细节上下下功夫,意图吸引郁清和的注意力。 今儿是端午,又有了孟玉楼的话,可真是人人都朝着鲜亮上打扮了,就连韩姨娘都穿了件藕合色绣银线莲花的裙子,行动间那银线图案微微闪亮,衬着头上的五彩琉璃莲花钗,又薄施了脂粉,看着与平日里病秧秧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宜红也穿了件桃红底子洒碎花的衫子,跟沈宜织有点儿撞衫了,不过她戴了一枝赤金的步摇,又戴了一朵堆纱海棠宫花,比沈宜织要亮眼多了。 红绫今儿真是人如其名,穿一身水红色衣裙还不算,头上还戴了一朵紫红色的绢芍药。虽没逾了通房丫鬟的制,却是众人中最显眼的。比得身边穿青莲色薄袄的灵芝都快看不见了。 香苹斜眼看了一眼,鼻子里嗤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地道:“瞧这红艷艷的,不知道还当是哪家的奶奶呢。”她穿了件杏黄色衫子,颜色倒是极鲜亮的,却也不如红绫抢眼。 红绫从来不是个吃亏的,立时也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问:“香姨娘怕是看花眼了罢?莫非依着你说,奶奶就只能穿这水红色?” “你胡搅蛮缠!”香苹变了脸色,“我几时说奶奶只能穿这水红色了!”正室自然可以随便穿哪种颜色,只有妾室和通房才被限制着不能穿某些颜色。 “咳!”一声咳嗽止住了两人的拌嘴。不管怎么着,这些日子孟玉楼是有了几分威风的,香苹和红绫可还真不敢在她面前失了分寸。 “给奶奶请安。”一屋子女人都福下身去,便听上头几声调羹碰着碗沿的声音,片刻之后孟玉楼才道:“都起来罢。” 沈宜织站起来,用眼角余光带了孟玉楼一眼。孟玉楼穿着一件正红金线滚边的小袄,下头石青色六幅裙,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之意,顿时看得韩姨娘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沈宜织在心里摇了摇头。孟玉楼不知是不是之前被人看轻太久了,如今有了郁清和立威,这架子立时就摆起来了,就连请安也要让她们多蹲身一会儿才会叫起。何况一个正室奶奶,脸上带出昨夜丈夫歇在房中的飱足,这实在是不大尊重。这种事明明是姨娘才干的事啊,上不得台面的。 说到底,孟玉楼还是不自信。正因为她缺乏自己,觉得自己独个儿压不住下面这些姨娘通房们,才越发的要摆出这种作态来。色厉内荏,说的其实就是她这种人。恐怕直要等她生出个嫡子来,这个正室奶奶的位置她自己才会觉得坐稳了。 送子菩萨保佑哦,让这位二奶奶快点生个儿子出来吧,这样她顺心,郁清和的后院安稳,世子位到手,她沈宜织也就可以去逍遥享福了啊。 沈宜织这里暗暗地祈祷,孟玉楼已经将一小碗燕窝粥都吃了下去,才款款起身道:“今儿端午大日子,都跟我去正院给夫人请安罢。” 侯夫人的正院,沈宜织这是第二次来了。不过上次是三更半夜,什么都没好生看,这会却是大天白日的,才发现这院子极大,花木扶疏。那正厅里尤其富丽堂皇,连个花架都是紫檀木的,上头摆的却是一盆稀罕的墨兰,就连那花盆,居然都是玫瑰紫的渐变釉盆子。
第117页 其它的,沈宜织也没敢多看。今日两房一起来大请安,她如今不是郁清和最得宠的姨娘了,可不能让人捉住错处。 孙氏来得略晚些,也是一身正红滚金线的袄子,下头是淡银挑线裙,比孟玉楼更光艷几分,只是那气色略有些阴沉,却不如孟玉楼好。众人按着身份鱼贯上前行礼,先是两房奶奶,然后是正经的姨娘,最后是通房。 通房丫鬟们上前行礼的时候,甫站起身来,忽然有人晃了晃,就往一边倒了下去。幸亏旁边的丫鬟一把扶住了,顿时就叫起来:“秋晴姑娘这是怎的了?” 我晕,我把存稿箱时间设错了,所以今天就双更吧,补上昨天的 第九十六章 丫鬟这一声叫唤,众人的眼睛都看过去,只见秋晴靠着身边的丫鬟,眼睛半闭,脸色苍白。 孙氏看见她这副娇弱的模样就觉得牙根都痒,立刻把脸一沉:“当着夫人的面就敢这样拿架子?素云,给我掌她的嘴!” 素云对孙氏是忠心耿耿,孙氏叫她往东她绝不往西,执行命令从来不打折扣的。此时孙氏一声令下,她上前就直接给了秋晴正反两个耳光,扶着秋晴的丫鬟拦都来不及,打得秋晴立刻就醒了过来,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地看着素云。 沈宜织看了看秋晴那清醒的眼神,断定她刚才根本就是装晕的。不过说起来,从进了正院到现在通房们请安,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秋晴就是再娇弱也不至于连这点儿时间都站不住。她装晕,是为了表示自己平常被孙氏折磨得太厉害以致支持不住吗?可是郁清明又不在这房里,还在老侯爷那儿说话呢。男人又不在眼前,她装娇弱给谁看呢?莫非—— 沈宜织这里刚刚捉摸到一点儿头绪,孙氏已经在那边笑了起来。她性子暴烈,但并不是个蠢笨的,这会儿也看出来秋晴是装晕的,指着她咬牙笑道:“不过一个官奴罢了,蒙夫人仁慈才让你伺候三爷,竟然连来给夫人请个安都敢装模作样?还不给夫人跪下磕头赔罪!” 孙氏一个口令,素云就是一个动作。她身材高挑结实,比秋晴足足高了半头,伸手就把秋晴从丫鬟怀里拖了出来,用力往侯夫人面前一搡。秋晴立脚不住,被她直接推倒在地上,哎哟一声就伏着不动了。 孙氏心里痛快之极,尤其看见侯夫人脸色阴沉,她就更痛快。秋晴不是侯夫人逼着她给郁清明放在房里的吗?现在偏偏是她来请安的时候装晕,这不是打侯夫人的脸吗?真是自作自受!想着就喝斥身边的丫鬟:“看她趴在地上哪有个样子,还不快去扯起来叫她跪好了?还要素云姨娘动手,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好了!”侯夫人实在忍不住了。儿媳妇的家世是比她自己的娘家好,对郁清明也确实有所助力,但这样的嚣张和幸灾乐祸也实在叫人没法忍受。早知如此,当初真该换一个儿媳妇! “把秋晴带回去罢,既是身子不好,以后就不必来请安了。”这话,侯夫人也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秋晴身份低贱,可是心倒不小,当初想着利用她,如今利用完了再想甩脱倒有点难为,全怪自己儿子不争气,竟然真被秋晴迷得颠三倒四的,一个月倒有半个月歇在她房里。不过也难怪,孙氏给他挑的姨娘素云,长相还没孙氏好看,郁清明怎么会喜欢,可不是见了个生得美貌的就一头栽进去了么。 素云蹲了蹲身,不等丫鬟动手,自己就上去拖秋晴,却见秋晴伏在地上,手抱着小腹,脸色惨白,不由得骇了一跳,手上也迟疑了起来。 “哟,这是还想装呢?”孙氏冷哼一声,“还不快拖走!” “且慢!”侯夫人倒看出点不对劲来了,“快,先把她扶起来一边坐下,叫人去请大夫来。” “母亲,这端午节的大好日子,请大夫有多晦气!她不过是装病罢了,扔进屋里去饿一顿,保证就好了。”孙氏冷笑着道,“端午家家都熏艾洒雄黄的,就是图个吉利,一年都别有病气。如今倒要请大夫进府——”她还有句话没说呢,就算秋晴是真病,那也别请大夫,病死了最好! 侯夫人阴沉着脸没说话,只是狠狠瞪了孙氏一眼。到底是婆母,孙氏也不敢太过嚣张,只得撇了撇嘴将头转开了,任由人去忙活秋晴。屋子里众人都不出声,眼看着秋晴抱着肚子小声呻吟。 侯夫人到底是曾生育过的,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叫过伺候秋晴的丫鬟问道:“你主子的小日子这个月来了没有?” 秋晴的丫鬟名叫芬儿,这会子早吓得小腿肚子弹三弦了。她心里是最明白的,秋晴的小日子已经拖了半个月之多,一直都怀疑是自己有身孕了。可是她不敢对孙氏说自己有孕,怕孙氏无声无息的一碗药灌下去就能把孩子打掉。想要对郁清明说吧,这些日子郁清明搭上了安王,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回来极晚,便是到她房里来也是倒头就睡,若她想说几句什么,他便不耐烦了。若是装病呢?孙氏才不会管她死活,绝对不会为她请医的。 几番思量之后,秋晴决定在端午节去正院请安的时候装晕。众目睽睽之下,孙氏要装贤惠就要替她延医,到时候一诊出喜脉那就是过了明路的,孙氏自然就不能暗里处置了她。就算诊不出喜脉,大夫少不得也要说个身子虚弱之类的话,也可以让众人都看看,她被孙氏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第118页 可是千想万想,秋晴就没想到孙氏当着全家人的面就敢这样的剽悍,先是叫掌嘴,又叫她跪下赔罪。掌嘴没有什么,又动不到胎气,可是素云那一推将她推在地上,却实实在在是摔着了。 芬儿心里明白,若是秋晴这一通装晕,真是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给装掉了,那她这个做丫鬟的就死定了!主子们一定是会先拿她开刀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嘴都不大利索了,连来之前预先编好的话都忘记了,只是哆嗦着道:“似,似是晚了小半个月。”说完又勐然想起来自己的台词,赶紧补了一句,“因,因晴姑娘身上有些寒气,小日子素来也不大准的。”原本秋晴是让她说孙氏常逼着她去井边用冷水洗衣,这才受了寒气的,但到了这会,芬儿还哪里敢告孙氏的状呢? 孙氏毕竟年轻,又没有生育过,直到了这会儿才明白过来秋晴可能是有孕了,登时那一张脸白了又红,瞪着秋晴的肚子恨不得上去踹两脚,好把肚子里那个可能有的小孽障踹掉。 孟玉楼的表情也不怎么好。老侯爷从前说,谁先有了儿子谁就得世子位,可并没限定一定要生嫡子。虽然本朝是不喜庶子承爵的,且长子非嫡这是家乱之源,但如今郁清和兄弟都没子嗣,如果有个先生下庶子的,没准老侯爷一高兴也就这么定下了。 沈宜织也有点发愁。万一秋晴生了个儿子呢?万一郁清和最后得不了世子位呢?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在这宅院里做个姨娘了? 韩青莲却是在袖中死攥着手。倘若秋晴能为她所用,她生了孩子她就能想办法抱养过来。不管是儿是女,总也是个依靠啊!可恨现在这小贱人倒怀上了,她反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之中,小丫鬟跑进来:“夫人,大夫来了!” 第九十七章 虽然是给通房诊脉,但毕竟是侯府,能进来走动的也都是有点身份且有年纪的大夫,隔着屏风给秋晴诊了片刻,便起身道:“府上这位——是有喜了,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屏风后的众人听见这个消息,仍旧是面色各异。秋晴自己一直提心弔胆的,到了这时才把一颗心放下来,不由得欢喜之极,几乎要落下泪来。 大夫听见屏风后面窃窃私语,不大像是很欢喜的样子,说话便不由得更谨慎起来:“只是有些儿动了胎气,头三个月须得卧床静养,再吃几帖安胎的药,莫要动气,更莫要做重活。” 侯夫人也是满心欢喜,忙着叫管家:“请大夫出去写帖子,好生封十两银子的脉敬。”又叫丫鬟,“去前院给侯爷和三爷报喜。”转头看见孙氏和侍立她旁边的素云,立时沉下了脸,“素云行为莽撞,险些伤到了胎儿,罚三个月的月例!” 孙氏方才就险些把牙都咬碎,这时听了侯夫人的话更怒,冷笑道:“素云怎知道秋晴肚里有了孩儿?小日子明明晚了却不说,偏在这时候装晕,装给谁看呢?” 这道理侯夫人自然明白,却是被孙氏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顿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沉声喝道:“住口!这都是凑巧了的,什么装晕!” 孙氏马上道:“既都是凑巧,素云不知者不罪,为什么要罚?” 沈宜织低着头,险些要笑了出来。孙氏这个脾气也真是要命,看来是武将家的女儿,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过这倒也好,若换了个有教养的,大约素云也就只能吃亏了,这样子倒是能把侯夫人的话顶回去。也难怪素云对她忠心耿耿,三个月的月例事小,素云的面子事大,好歹也是个姨娘,若因着一个通房受罚,怎么抬得起头来呢?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不管事情做得对不对,孙氏这样维护素云,素云自然就唯她马首是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孟玉楼一眼。孙氏有素云,孟玉楼有谁?她有没有像素云这样一心只为着她的人呢?或者正因为她总觉得身边的人都不可靠,都要防着,所以才一味地倚重侯夫人? 孙氏的一番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可是侯夫人话都出口了自然不好收回来。倒是秋晴娇怯怯地从靠着的竹榻上坐起来,低头道:“夫人,是奴婢自己煳涂,有了身孕都不知道。素云姐姐也只是听奶奶的话,夫人就不要责罚她了,就,就看这孩子的份上罢。” 侯夫人顺势就下了台阶:“你说的也是。也得为这孩子积福,这次就免了素云的罚。”转头叫了芬儿来,“好生伺候着,回头我再拨几个人去伺候——哦,就叫丹榴就近照顾着罢。” 丹榴本是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就是香苹的妹妹,拨到郁清明院子里就是做通房的,只是被孙氏压着一直不曾收房,此时忙屈膝答应了。这时便听外头脚步声响,郁清明先跑了进来,惊喜拉了秋晴的手道:“你有喜了?” 后头郁侯爷和郁清和也先后走了进来。沈宜织还是第一次见到郁侯爷,跟郁清和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武将风范,看起来比郁清和兄弟都要高大结实些,眉眼间还有些沙场磨砺出来的沧桑与冷硬。标准的封建大家长吧,要不然怎么会对后宅里的事稀里煳涂的。沈宜织低着头,悄悄在心里下了个评价。 郁侯爷看得出来也是欢喜的,但他比儿子冷静得多。不过一个通房罢了,又不是正室有孕。因此也没特别说什么,只是略站了站,说了一句好生养着就算完了。
第119页 爷们儿都来了,什么姨娘通房之类的就没地方站了,侯夫人叫了小轿把秋晴抬回去,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好待遇,只能拿脚走了。 出了正院,郁清和这一房的妾室们都默默无言,半晌还是红绫嗤笑道:“瞧三奶奶气的那样儿,这回子秋晴可是母凭子贵了。” “还不知道生个什么呢。”沈宜红也是满心的嫉妒。秋晴出身还不如她呢! 红绫就拿眼睛在沈宜织肚子上熘来熘去:“沈姨娘得爷这么另眼相看,几时也添件喜事出来?” “红绫姑娘可别乱说。”沈宜织无心与她们斗嘴,“如今爷日日歇在奶*里,你还是管牢了自己的嘴比较好,别自己得罪了奶奶,还给我招祸。”她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当初韩姨娘把她们弄到庄子上的时候刚刚二月初,到了二月底她们才进了侯府,三月里秋晴才去了郁清明身边,如今这才五月初五,就有了一个月左右的身孕。也就是说,她跟了郁清明还不到一个月就怀上了,这足以证明郁清明的生育能力完全没有问题!那么,为什么他也是成亲好几年了仍旧一无所出? 对于郁清和这边儿,很显然是侯夫人在捣乱。首先对孟玉楼吃的那些所谓“补药”,沈宜织就很有点怀疑。她已经叫宝兰和青枣儿借着跟丫鬟们日常拉闲话儿的时候打听过了,孟玉楼嫁进来之后一年没动静,侯府就请了大夫来,结果说她身子弱寒气重,就要好生调养。那之后孟玉楼的汤药也是三天五天不断顿儿的,按说补了这些年了,怎么也该补好了吧?可是请了大夫来诊脉,仍旧说是宫寒。 小丫鬟们私下里议论,说是因为孟玉楼娘家穷,虽说是个小姐,在家里还要自己动手做活的。大约就是来月事的时候没避着冷水,所以落下了毛病。但是再怎么着,没到完全不能受孕的程度,那就应该是能调养好的。所以沈宜织很想找个机会给孟玉楼诊诊脉,也对郁清和说了,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机会。 郁清和这院子算是有侯夫人捣乱,所以难以有孕,可是郁清明那边应该是毫无问题的,为什么也不生呢?小丫鬟们说是郁清明不喜欢孙氏,所以同房的机会少,可是新婚之初他们却也是亲近过一段时间的,难道是孙氏身子有毛病?可是又没有听说过。如今秋晴有孕,证明郁清明没问题,如果孙氏也没问题,他们这样的多年无子,难道仅仅是运气不好? “姐姐想什么呢?”自打上次沈宜织帮忙挡回去了王氏,沈宜红对她也和气了些,见面还是会打个招唿的。 “没有什么。”沈宜织抬头一笑。真是爱操心,郁清明那边什么样儿跟她没多大关系啊,这事得郁清和自己去想办法了。她能劝告郁清和跟孟氏和好,可不能把手伸到郁清明院子里去不让他的妻妾怀孕哪。 第九十八章 孟玉楼整整一日都是郁郁寡欢,看着桌子上的药碗茫然若失。瑞草从外头进来,觑着她的脸色小声道:“爷说去沈姨娘屋里取件东西,一会儿就过来。” 孟玉楼目光一颤,摆摆手叫她下去了。兰草在她背后给她捶肩,看屋里没人了才低声道:“奶奶放宽些心。爷不都说了么,奶奶这怀不上,跟自己心里郁结也有关系的。” 孟玉楼涩然道:“这我也知道,可,可吃了这些年的药仍旧不见好,这可怎么办?爷好容易在我这里歇了些日子,这不是又去沈姨娘屋里了么?”看着那吃惯的药,只觉得嘴比药还苦。 “奶奶何必如此担心。”兰草替她宽着心,“沈姨娘得了爷那些时候的宠,不是一样没动静么?奴婢觉得,爷那一回跟奶奶说的话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有您和爷好生过日子,孩子总会有的。” 孟玉楼回头看着她,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爷是那么说的,可是,可是若我一直没孩子,若秋晴生了个儿子,若侯爷把世子位给了三爷,那——那我在这家里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兰草也迟疑起来,硬着头皮道:“依奴婢浅见,只要爷对奶奶好,怎的就没奶奶立足之地呢?” 孟玉楼眼睛亮了亮,片刻之后又有些黯淡:“我出身本就低,到如今都不如二弟妹,还有韩姨娘……” 兰草嗐了一声:“您又理韩姨娘做什么呢!她不过是个妾,就是再贵的妾,不也就是妾么?其实要奴婢说,就是韩姨娘有身孕那会子,爷也没让她越过奶奶去的。奶奶您实在想的太多了。近来爷又有意的要给奶奶立威撑腰,这奶奶您还怕什么呢?还是要放宽了心才会有孕不是?” 孟玉楼心里却一直悬着,喃喃道:“倘若我一直无孕呢?” 兰草想了想,咬咬牙:“那别人生了抱到您这里也是一样的。” “让沈姨娘生?”孟玉楼心乱如麻,求救地看着兰草。 兰草果断地摇头:“不行,您拿捏不住她。沈姨娘可是个有主意的。要生,还是让小沈姨娘生。”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丫鬟打起帘子报了一声:“爷回来了。”郁清和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的药碗,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怎么又吃药了,可是哪里不适?” 孟玉楼微低了头,喃喃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身上懒些。”
第120页 郁清和眉头皱得更紧:“若没什么大不适,这些药不要吃了。是药三分毒,你闲时到院子里多走动走动,倒比吃药强。我得了个药膳方儿,这几日让小厨房给你做了吃吃看。对了,沈姨娘懂些药理,让她来给你把把脉吧?” 孟玉楼吓了一跳,本能地拒绝道:“不必了。沈姨娘年纪轻轻的,又是盐商人家出身,哪里会懂药理呢。放着好些儿太医不用,倒用一个姨娘,传出去也不好听。” 郁清和皱眉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既这么着就算了,倒是这些药停了也罢,先吃几日药膳再说。”又竭力把声音放平和了些,“你多出去走动走动,把心放开,自然就好了。” 孟玉楼听他语带关怀,心里不由得甜丝丝的,柔声道:“多谢爷关怀,这药膳妾身一定好生吃。今儿也乱了大半天了,爷可还要出去?” 郁清和点了点头:“父亲替我在兵马司谋了个缺,今儿要去交接了,打明起就要正经去衙门,家里的事你要多担待了。只是也不要太费了心,夫人那边每日一早去侍奉了便可,得闲就回来在院子里走走,看看书写写字也好。” 说到看书写字,孟玉楼就不由得低了头:“是。”她家里穷,当初读书写字都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只读到《女四书》就停了。比起能诗善画的韩姨娘来,她总觉得被压了一头,想着再学起来,却是自觉琐事缠事,又年纪长了,已来不及。 郁清和嘆道:“学无止境,何时开始都不为迟。你若喜欢,如今就学起来,每日里写几张字也是好的,又何必想着要做诗人,只管自己心里清净就行了。” 孟玉楼应了,起身送郁清和出去,看着他走了才回来坐下。兰草拿着郁清和留下的药膳方子欢喜道:“奶奶,看爷多心疼奶奶,奶奶也可放宽心了。” 孟玉楼抿着嘴笑笑,不自觉地摸摸自己小腹有些出神——若是老天保佑能让自己怀上一个,那真是再无所求了。看了眼那药膳方子:“送到小厨房去,叫照着做,今儿晚上就吃。” 兰草答应着,一熘烟就去了。瑞草挑帘子进来:“奶奶,三爷那边闹腾着呢。三爷说秋晴有了身孕,该提了做姨娘才是。三奶奶死活的不肯,说她是官奴,出身如此卑贱,断不能做正经的姨娘。” 孟玉楼此时心情正好,闻言微笑道:“三奶奶说的也有道理。” 瑞草吐舌道:“幸好那秋晴不曾留在咱们院子里,不然还了得?晨起不是摔了那么一下么?这会子又叫着肚痛,又叫着头晕,熬药熬粥的,没完没了。” 孟玉楼也不由得露出点鄙视之色:“到底是骨头没有四两重,这才刚怀上就折腾,也不怕折了福。” “可不是呢。”瑞草眼珠子一转,凑前一步小声道,“奴婢方才看着爷从卉院里出来,往袖里塞了张方胜似的,莫不是沈姨娘想要什么好东西,写下来让爷替她买的?” 瑞草这么一说,孟玉楼就不禁皱皱眉:“府里有採买,她要什么东西不能吩咐了採买?难道我还缺她东西不成!你去问她一声儿,若要东西只管来与我说,不许麻烦了爷。”心里多少有几分酸意——到底郁清和还是宠着沈宜织。 瑞草忙道:“奴婢也就是看见爷塞袖子里的是张折成方胜的白绵纸,并没见着上头写什么,若这会子去问,怕是她又不认帐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倒有几分疑惑。打发了瑞草,待兰草回来,便要了那张药膳方子细看,果然是一张白绵纸,上头还有摺痕,不由得沉吟起来:“兰草你瞧这字迹是谁的?” 第九十九章 兰草也只略识得几个字,这纸上的字勉强都认得,却并不懂分辨字迹。不过就算再不认识字,她也见过郁清和写字,铁划银钩刚劲有力,不比这上头的字笔划纤细,还有些歪歪倒倒的:“瞧着倒不像爷的笔迹……” 孟玉楼比她略多懂一些,看这字迹似是女子字体,心里蓦然浮起一个不好的想法:“难道是——沈姨娘写的?”联想起郁清和说沈宜织通医理,让沈宜织给她把脉之类的话,不由得脸色都变了。 兰草也怔住了:“不会是沈姨娘吧?她一个盐商出身的,懂什么药膳方子!爷怎么就这么信了她呢?不行,这药膳方子现在不能用,待奴婢去找个懂行的大夫问一问再说。” “爷总不会害我……”孟玉楼低声说着,心里却是摇摆不定,从前侯夫人说过的话又悄悄地冒了头——姨母有时也后悔不该让你嫁过来,就怕清和他心里不喜姨母,迁怒于你,不愿让你生下嫡子啊…… “爷自不会害奶奶的,奴婢是怕这沈姨娘捣什么鬼。”兰草毅然将方子折起来,“奴婢这几日就捉个空儿出门去问,奶奶且先等等。” 孟玉楼心里没主意,空落落地点了点头:“我倦了,去躺一会儿。”忽又想起一件事,“叫你收拾的保胎药材可收拾好了?检查了没什么问题就给那边送去吧,总要有个表示才好。” 兰草答应着,将收拾出来的药材包好,去了郁清明的院子。虽然是送给秋晴的东西,可总要先去跟孙氏这个正房奶奶打招唿。孙氏早上起来就被这事顶得心口都发疼,加上秋晴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恨不得冲到她屋里给她两个嘴巴才好。看见兰草送保胎的药来,更是加了三分火气,咬着牙让小丫鬟带兰草去了秋晴的屋子,回手就砸了一个杯子,恨恨向素云道:“只可惜你用的劲儿小了,不然让这贱人没了孩子才好呢!”
第121页 素云赶忙蹲下身去收拾那些瓷片:“奶奶别生气,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能不生气吗?你看那小贱人的张狂样儿——”孙氏说着又上了火,抓起另一个杯子往门口摔过去,正好有人进来,那杯子正正的摔在脚下,吓了一跳:“奶奶这是怎的了,发这般大的火?” 孙氏抬头一看,原来是郁家二房送过来那个做针线的丫鬟紫苏。虽说如今人是她在用,但名义上还归着二房,倒不好拿她撒气,放平了些声调:“你怎么来了?”紫苏平日里只管着给她做衣裳,并不经常到正屋来走动,更不往郁清明眼前去。因此虽然长得颇清秀,孙氏倒也没疑着她。 紫苏将手里的一匹料子放到一边椅子上,拿了扫帚来帮素云收拾碎瓷片,口中笑道:“奴婢刚想了个花样子,记得奶奶那会子说,若月白的衣裳上绣紫色花样没准儿好看,奴婢就想了个紫藤花的样子,正想着送过来给奶奶看看,若觉得好,奴婢就绣起来。记得奶奶有枝紫水晶的钗子,配了这个定然好看。” 女人总是喜欢新衣裳的,更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紫苏说了这些话,孙氏心里便稍稍地松快了些,点头道:“难得你想着我,没跟她们似的,这会子鹁鸽子旺边飞,都去了那秋晴屋里卖好。” 紫苏闻言便笑道:“奶奶也太抬举那秋晴了。不是奴婢说嘴,若不是三爷看上了她,她那官奴的身份,比奴婢还不如呢,哪里能追得上奶奶的脚踪儿。依奴婢说,这匹料子给奶奶裁了衣裳,那边角料子奶奶就赏了她,也够她折福的了。” 孙氏听了这话心里受用,点头道:“你就把裁下来的料子给了她去,说是我赏的,将来好让她给她的‘儿子’做肚兜小衣穿!”说到儿子二字,不由得声音就尖利起来。 紫苏掩着嘴笑道:“别说她未必生儿子,就是生了儿子,难道还容她一个官奴养不成?那岂不养坏了?奶奶是嫡母,若生了儿子理应抱到奶奶屋里养,那将来说出去身份才贵重,名声才好听呢。” 孙氏眼睛一亮,又不由得有些生气:“谁要养那小贱种!” “奴婢听说,若屋里有小孩子,便容易带了孩子来。当初奴婢在二老太爷那边服侍的时候,*奶进门也是一年不开怀,亲家老太太便带了个远房的亲戚小子过来,不过一岁多点,长得白胖可爱,让*奶抱着哄了一日。之后没半年,*奶就怀上了,后头连生两个儿子。都说这是那孩子带来的福呢。” “当真的?”孙氏平日里嘴硬,只说瞧不上丈夫,其实心里也想着要生孩子,听了这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嘴上却道,“你说的有理,若当真生了儿子,放在丫头屋里也教坏了,合该抱来我养才是。” 紫苏笑着附和了几句,把花样子给孙氏看了。孙氏此时心情舒畅,哪里又会嫌不好呢?当即说好,又赏了紫苏些银子。紫苏便在屋里与素云两人将料子按孙氏的身材裁了,这才离了正房回自己的下处。将裁好的衣料搁下,零碎料子卷一卷,便拿着往秋晴屋里去了。 秋晴今日半真半假地闹了一会,自觉已经把孙氏气得够呛,也觉得累了,正靠在炕上吃燕窝粥,见紫苏拿着些东西进来不由得笑道:“你过来说话罢了,手里这拿的是什么?” 紫苏也笑道:“今儿去给奶奶裁衣裳,裁下些边角料子,奶奶说叫我给你拿过来呢,将来好做孩子的小衣裳。” 秋晴听了脸就不由得沉下来:“裁了的边角料子就给我?我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少不得也是主子,难道就只配穿边角料子的衣裳?” 紫苏连忙把手指压在唇边对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可别这么大声。我听奶奶的意思,这些边角料子不过是要气你罢了。将来你肚里的孩子若生下来,奶奶怕是要抱到自己屋里养的。” 第一百章 紫苏这句话说出来,秋晴的脸色顿时就白了:“休想!这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是我的孩子!” 紫苏嘆了口气:“你怎么煳涂了。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奶奶也是嫡母,她要抱到自己屋里养,任谁都只会说她贤惠。你若不肯,便是你不知好歹了。” 秋晴咬紧了嘴唇,心里明白紫苏说得对,半晌才微微抖着声音安慰自己:“这也好,跟着奶奶总归是名声好听些,就是记名的嫡子,也比庶子强。” 紫苏嘆道:“若如此倒好了。只怕奶奶抱虽抱了,却不记名,你可怎么办呢?” 秋晴仿佛头上挨了一棍子,指甲在掌心里深深掐了进去,强自镇定道:“不管怎样,只要抱到奶奶屋里,将来前程就比跟着我强些。”说着,眼泪不由得就滚了下来,“总归我是他的生母,他总不能不认我……” 紫苏瞧着她,欲言又止。秋晴抹了把泪强笑道:“姐姐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紫苏看了她半晌,出去又看了一圈,确定外头没人,这才进来小声道:“若真是把孩子抱去也就罢了,可是,万一奶奶想着留子去母呢?” 秋晴一个哆嗦,失声叫了出来:“什么!” “嘘——”紫苏赶紧捂住她的嘴,“好妹妹你可小声些,若被奶奶听见,我现在就没命了!”
第122页 秋晴扒着她的手紧攥着,声音都打着颤:“姐姐,姐姐你说什么?可是真的?” “别怕别怕。”紫苏替她拍着后心顺气,“我也只是这么一想,这么一说,奶奶未必就有这么狠的。虽然她平日里厉害,但,但未必敢害了人命。再说,再说还有夫人呢,妹妹你不是夫人瞧中的么?夫人总该护着你的。” 紫苏越这么说,秋晴就越是信准了她的话,越是觉得害怕,死攥着紫苏的手:“奶奶她,她未必就不敢的!还有夫人,夫人哪里会护着我……”若不是被人发现她和郁清明私会,恐怕她到现在还不能进郁清明的院子呢。加上她手里有侯夫人的把柄,说不定侯夫人正巴不得她死!反正到时候孩子生下来了,还留着她做什么呢? 紫苏抚着她的肩头道:“倒是我不该与你说这些,把你吓着了。” 秋晴泪如雨下,哽咽道:“除了姐姐,谁会与我说这些,怕到时候我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我,我要告诉爷去!” 紫苏吓了一跳:“这哪里能成?若是有证据,自然可以求爷庇护,可如今奶奶还什么都没做,你便是去说了,爷怎会信呢?爷纵然信,又能把奶奶怎样?” 秋晴哭得更凶:“那,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紫苏嘆道:“我也不过是个奴婢,能想到的话我自然要提点你一声,可是若说办法……我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好在爷没子嗣,孩子下生之前你总不会有事,怕的就是生产的时候奶奶下手。那时候忙忙乱乱的,谁趁便给你吃点什么你也不知道。”她看了看窗外,“不成,我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再留下去怕奶奶起了疑心。好妹妹,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哪。” 秋晴捨不得她走,却又不能拉着不放,只好松了手,自己伏在枕上哭了起来。芬儿端着粥进来,一见她哭成这样不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只是个小丫鬟,从没伺候过有孕的主子,见秋晴这副模样生怕出事,连忙转身去叫了丹榴来。 “妹妹这是怎么了?”丹榴十八九岁,人如其名,爱穿石榴红的裙子,笑起来一嘴银牙石榴子似的整齐,一边进来一边指挥芬儿,“还不快去打水来让妹妹洗把脸呢。” 秋晴看她进来,不好再哭,便拭了泪起来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今早孩子险些没了,有些后怕。” 丹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孩子这不是好好的吗?妹妹快别哭了,我虽没生养过,也知道这头三个月忌走动,也忌心气不宁,对孩子都不好的。” 芬儿送来了洗脸水,丹榴便亲手拧了帕子给秋晴擦了脸,一边取了梳子帮她拢着有些散乱的头髮,一边叫芬儿:“快把粥端过来,不然要凉了。” 秋晴看见那用胭脂米熬的细粥,忽然想到紫苏的话,顿时打了个哆嗦,指着芬儿道:“你先喝。” 芬儿不解其意,捧着粥碗道:“这个是给姑娘喝的呀……” “你先喝,你先喝!”秋晴心浮气燥,拍着床沿发怒。 丹榴不由得皱了皱眉,沉了声音道:“既然是秋晴姑娘赏你的,你喝了便是。” 芬儿不过是个做粗活的小丫鬟,若不是孙氏指了来伺候秋晴,怕是连内屋都不得进的。既是粗使丫鬟,吃食上自也是三等的,虽能吃饱,却何曾喝过这样好的细米熬的粥?何况那粥里还放了红枣桂圆等补气血之物,喝来甜甜的。芬儿初时还小口喝,后来也就顾不得了,拿勺子舀了大口大口地喝,一会儿就将一小碗粥喝了个底朝天。 秋晴盯着她看了半晌,见芬儿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想着紫菀的话还是对的,孩子没出生之前孙氏大约是不会对自己下手的。虽然还有担忧,却不像方才那么怕得厉害了,便道:“再去厨房要一碗来。” 这可真是让芬儿做难了。本来她这般一会要汤一会要粥的,孙氏那边就已经不悦了。何况这些东西孙氏不拿银子出来,便是要从公中出。公中出的银子都是有数的,若各房主子都省事,厨房一来好当差,二来还可以落下些零碎自己贴补。可若是照秋晴这样子,非但把厨房的人都搅得忙乱,还要多耗了钱。秋晴多要一样,厨房那些人就少些钱落袋,怎会欢喜?若不是因着两位爷都没子嗣,这孩子来得不易,厨房的人早就不想伺候了。纵是如此,芬儿也落了不少白眼。 丹榴也觉得秋晴这未免太做耗了。好端端的粥不喝赏了小丫鬟,这会子又要,不由得微微皱眉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不是刚刚还不想喝么?” 秋晴哪里能说自己是怀疑粥里有人下药呢?只是说:“我现下又想喝了。” 丹榴不禁皱眉道:“妹妹到底是做什么呢?这样子叫小丫鬟们来回地跑,厨房的人也要埋怨的。”她是侯夫人身边出来的,也看着侯夫人管家理事过,知道下头那些人其实也是难管的,如今秋晴这样的生事,厨房必然有怨言的。 秋晴听了反气起来。她自是知道孙氏不会拿银子出来给她养胎的,但肚子里这个到底是侯府的骨肉,难道还要委屈了不成?当即便道:“姐姐这话说的奇怪,这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儿,难道还是为了我不成?若是我少吃了或是吃得不舒服,亏了孩儿可怎么好?”
第123页 丹榴一片好心反被当成了驴肝肺,哼了一声淡淡道:“既这么着,就让芬儿再跑一趟。我还有事先回屋去了,妹妹好生歇着罢。”立起身来,抬脚出了秋晴的屋子。 第一百零一章 丹榴回了自己屋中坐了片刻,忽见桌上多了几个花样子,便叫来看屋子的小丫鬟问道:“这花样子哪里来的?” 小丫鬟忙道:“是紫苏姐姐来过,说画了几个花样子,若姐姐喜欢就留着用。” 丹榴细看那几个花样子都挺精细,心里喜欢,笑道:“紫苏呢?” 小丫鬟犹豫着道:“紫苏姐姐回自己房里去了——”想了想又小声道,“瞧着眼圈有些儿红,像是哭过。” 丹榴一怔:“是被奶奶骂了?” 小丫鬟摇头道:“不知道。紫苏姐姐先去了奶奶处,又去了秋姑娘处,不知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丹榴想了想,拿着那花样子去了紫苏屋里。进门见紫苏在忙着做一件衣裳,便笑道:“这是又在做什么?亏你能想出这许多花样子,我瞧着都好,只怕自己手笨绣不出来。” 紫苏忙起身让她坐了,笑道:“是给奶奶做件衣裳。” 丹榴细细看她,果然眼圈有点红,不由得道:“可是奶奶看着花样子不合心意,又骂了你?” 紫苏笑道:“哪里有呢。奶奶看着也还欢喜,这不是,在奶奶屋里叫素云姨娘帮着裁了样子,这就要做了。” “那你这眼睛是怎的了?听说方才去了秋晴屋里?” 紫苏便强笑道:“不过是进了沙子揉了揉,去秋姑娘屋里不过是奉奶奶的命,把这料子裁衣后剩下来的边角送过去给她。” 丹榴自是不信她的说法,道:“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说的?莫不是秋晴看着料子零碎便给你撂脸子了?” 紫苏蓦地低下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终是没忍住,略带了几分哭腔道:“丹榴姐姐,你说我也不过是个奴婢,奶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秋姑娘有气何苦发在我身上?见了这些料子就先哭起来,说欺负她身份低,怎么说肚子里也是怀着爷的骨肉,怎么就只配用些边角料子?吓得我不轻。大夫都说她有些动着了胎气要静养,她这样哭哭啼啼的,万一肚子有什么不好,我可怎么当得起这罪名呢?” 丹榴想起秋晴方才要粥要汤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只是侯夫人吩咐过她要好生照顾着,不得不劝道:“听说有了身孕的人脾气都大。你放心,谁都知道你是个老实的,且忍过这些日子就算了。” 紫苏揉着眼睛道:“我倒没什么,不过是个奴婢罢了,受气也是应该的。可姐姐你是夫人身边出来的,又是给了爷的人,跟秋姑娘有什么两样,却也要去伺候她——她不曾对你使脸色罢?” “也没什么。”丹榴心里又何尝舒服,嘴上却道,“说是来伺候爷的,其实奶奶挡在头里,爷也没看中我,我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 紫苏忿忿道:“若论身份,她不过是个官奴,比咱们还低些呢。不过是因着肚子里有了……姐姐你哪里不比她强,性子又好,如今却成了她使唤的人,我就为姐姐不平!如今她刚有了身孕便这般拿乔——我听说一天都要汤要水的不停歇?若将来真生下了小少爷,怕这院子里都放不下她了。” 说到拿乔,丹榴便嘆了口气:“也不是我不耐烦伺候,实在是——”三言两语将方才的事说了说,“还不是芬儿受气。可怜一个刚提拔上来的小丫头,厨房的人哪里会给个好脸色。”她与香苹虽是姐妹,脾性却厚道得多,心里只可怜芬儿,跟上这样不省事的主子。 紫苏也跟着嘆气:“姐姐这份厚道实在是难得,那秋晴但凡有姐姐一半,也不会如此刁钻折腾人。” “也罢。”丹榴不愿再提这些事,“回头我去向夫人禀一声,另外拨几两银子出来给厨房,也免得小丫头们两头受气。” “可是奶奶听了会喜欢么?”紫苏压低声音,担忧地看着丹榴,“这总是在爷的院子里,万一奶奶不欢喜,又不能对秋晴撒气,却把气发到姐姐身上怎么办?” 丹榴嘆道:“那也只有受着了。这总是爷的子嗣,做奴婢的受点气又算什么。” 紫苏拉着她的手道:“姐姐实在是厚道人,只是也要为自己今后想想。就是姐姐再伺候得周到,她也未必承姐姐的情。姐姐不比我们,将来往外头寻个老实人嫁了就是。姐姐是夫人明着赏给爷的,若说往外嫁,奶奶为着名声怕也不能许的,可若是……” 丹榴心里明镜也似的。似侯府这样身家的爷们,哪个没有几个通房妾侍?自己放在房里,尽管郁清明碰不着,外头说起来也是孙氏的大方,到最后只苦了自己。她不觉愁上双眉,长长嘆了口气:“妹妹好心我都明白的,只是我一个奴婢,是生是死还不是主子说了的算?罢了,我在秋晴那边儿半日倒也乏了,趁空儿回去靠靠养养神。” 紫苏起身送了她出去,送到院子里,恰见小丫鬟芬儿哭丧着脸回来,便立住了脚道:“这是怎的了?怎这般模样,哪里受了气来?”
第124页 芬儿心里正没奈何,见了紫苏便扯着红了眼圈:“方才去厨房要粥,被人骂了好几句。姐姐你说,秋姑娘这是什么脾性,一碗好好的胭脂米红枣桂圆粥不要喝,赏给我喝了,然后又叫我去厨房再要一碗粥来。方才我去,厨房里没人理我,吃了好些白眼倒也罢了,这粥可怎么办?若伺候不好,回头又是我的错了。” 紫苏轻嘆道:“真是可怜见的。也罢,厨房那些人不过是没有好处不愿劳动罢了,我这里还有一百钱,你悄悄拿了去,不拘哪个厨娘私下里求她给你熬一碗便是。有了好处,她们要哪里不能省下一把米来。” 一百钱在侯府主子们眼里不算什么,在芬儿这样的小丫鬟眼里却是一笔大钱,她一个月的月例也不过才一百钱,不由得惊吓道:“这怎么行?我怎能拿姐姐这许多钱?” 紫苏拉了她的手低声道:“悄声些。这也不过是为了脱咱们的干系。毕竟是一个院子里的,若孩子不好了,咱们都脱不了罪。你看丹榴姐姐,还是夫人身边出来的,照样也得去伺候。这一百钱算什么,只求她好好的生了孩子,到时候咱们都能得赏。” 芬儿感激不尽:“好姐姐,若我将来得了赏,一定把这钱还你!” 紫苏笑道:“好,我等着你还我钱便是。” 第一百零二章 秋晴在郁清明院子里的百般作耗,便是郁清和这边的人也有所耳闻。青枣儿时常跑腿做粗使活计的,这些消息反而更灵通:“说是熬好的粥赏了小丫鬟喝,回头又去要。厨房不肯,还是小丫鬟拿了钱才讨出粥来。” 沈宜织正在练习一种新针法,随便听了便笑笑:“既是自己作耗,自然该拿出钱来,否则人人都这样,厨房也不用做事了。” 青枣儿道:“姨娘没听明白呢,是伺候她的芬儿自己拿的钱。” “芬儿?”沈宜织诧异起来,“她一个小丫鬟,自己有什么钱?” 青枣儿撇撇嘴:“可就是呢,还是院子里的紫苏姐姐借她的。那秋晴姑娘自己仿佛不知事的,要这要那,就是一个钱也不拿出来,只苦了芬儿。听说是拿了百来个钱呢,*们一个月的月例了。” 沈宜织不由得摇了摇头:“太能折腾了,何苦来。对孩子也不好。”本来就动了胎气,正该静养,秋晴这样的折腾,自己是肯定不可能心情平静的,那何谈静养呢? “倒是三奶奶那边奇怪,秋晴姑娘折腾成这样儿,也没见她发怒,好像不知道一样。”青枣儿挠挠头,“听说自己做了一身衣裳,还将剩下来的料子赏了秋晴姑娘呢。” 沈宜织想了想,郑重嘱咐自己的两个丫鬟:“你们两个听好了,以后那边院子的事,不要去打听。听就听了,千万不要跟着人议论,若看见芬儿,趁早离远些。尤其是看见她手里拿着汤粥药汁一类入口的东西,千万不要去搭话,更不要去帮忙。” 青枣儿有些茫然:“姨娘不是说我要勤快点,能帮人做点就帮人做点,这样才能有好人缘么?” 沈宜织笑笑:“这是没错。但此时那边院子里正是多事之秋,你是好心,可万一被人栽赃,那入口的东西最容易做手脚,到时候说都说不明白。” 宝兰到底比青枣儿略大几岁,懂的事也多些,压低声音道:“姨娘是说,没准有人不想让秋姑娘生这个孩子,我们要避嫌?” 沈宜织点点头:“正是这个意思了。对你们两个我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你们要嘴紧。这么多年侯府里都没个孩子,这说不准是什么原因呢。尤其现在是三爷那边有喜,你们想也都明白的,三爷和二爷如今已经不只是有子嗣的事了,这中间还牵涉着世子之位。咱们是二爷这一房的,更要避着嫌。若是秋晴这一胎顺利那自然没得说,可若是有个万一呢?咱们可不能到时候被人抓了把柄,不但自己倒楣,还要连累了爷。” 青枣儿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自从那次险些被郁清眉扇了耳光之后就牢记着要听沈宜织的话,此时虽然不完全明白,但听沈宜织说得郑重,也就认真点头,暗自想着一定要离芬儿和郁清明院子里的人都远一些。 沈宜织见她们两个答得认真,也就放下了心,笑道:“但愿我只是多心,大家都好好儿的才是福气呢。” “什么福气啊?”郁清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随即自己打帘子走了进来,“如今就你这院子安静。” “爷怎么来了?不是在衙门里头么?这时候怕还不到下衙的时候罢?”沈宜织就是觉得这时候不会有人来,才把青枣儿和宝兰都叫进了屋里说话。 “回来准备准备,明儿要出远门了。”郁清和随便往椅子上一坐,伸手端过沈宜织的茶杯就灌了一气。 沈宜织赶紧再给他倒一杯:“爷要去哪里?” “跟着太子去南边看看。今年南边水多,有奏摺上来说怕要涝,得早做准备。” “太子亲自去?” 郁清和点了点头,看宝兰和青枣儿识相地自己退了出去,才缓缓道:“安王最近在京里很不安分。” 这些政治上的事,沈宜织素来是多听少说的,闻言只是点点头,拿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郁清和吁了口气,淡淡道:“太子不好做啊。下头那些成年的兄弟们,但凡自己有点儿本事的,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呢?如今这世道太平,人人都觉得自己做个守成之君是毫无问题的。”
第125页 沈宜织不由得想起了某九龙夺嫡时代的那位倒霉太子。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可是在太子位置上坐得太久了,硬生生的就被下头的兄弟们逼得坐不稳了。 “太子是想避其锋芒吗?” 郁清和目光一闪,盯着沈宜织不放:“你倒说说,太子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避其锋芒?” 合着弄了半天这是在出考题吗?沈宜织小小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说:“我捉摸着,皇上也是父亲,没哪个父亲愿意看见自己儿子不成材,也没哪个父亲愿意看见儿子们自相残杀。安王虽然不安分,但是太子如果跟他针锋相对,恐怕皇上就要觉得太子没有容人之量了。可是太子要是任由他蹦达,皇上肯定又觉得太子无能。谁让皇上不仅仅是父亲,还是皇上呢。” “说得好。”郁清和轻轻在桌子上击了一掌,“你看得清楚。太子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夏涝之事是很不好干的,到时候恐怕太子出了力反而不讨好。” “这话您跟太子说了吗?” “说了。”郁清和眼里微有笑意,“若是你,你怎么办?” “爷可别把我当智囊。”沈宜织赶紧推託,“我实话跟爷说,我这点儿主意就这么小,爷要是指望我做大事可没那能耐。” 郁清和失笑:“别急着撇清。爷哪里是让你当智囊,不过是想听听你怎么说罢了。” 沈宜织抓耳挠腮了一会,问:“爷觉得当今皇上英明吗?”不等郁清和说话马上补了一句,“爷可别敷衍我,别说什么天子不会不圣明之类的话。” 郁清和又笑了,思索片刻才道:“皇上缺乏几分决断,但识人还是明的,且是为国为民之君。” “那太子就只管去做为国为民的事,虽别把人都得罪狠了,可也别想着瞻前顾后的。皇上若是有识人之明,一定能看得出来谁是真心做事。太子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只要没有什么谋反之类的大罪,轻易也是动不得的。”沈宜织想想安王的年龄,“皇上今年高寿?” “什么高寿!”郁清和笑着斥责,“皇上春秋正盛,今年不过五十有三。” 五十三?在这个年代也不算年轻了,当皇帝的能活到六十也就不错了。沈宜织肚里嘀咕着,嘴上却说:“皇上只要不动废太子的心思,别人就动不得。所以太子不必管别人怎样,只要让皇上知道他将来能做个好皇帝就成了。”再坚持几年,等皇帝死了,太子顺利继位,那时候再收拾安王也来得及。 第一百零三章 “你这些见识都是哪里来的?”郁清和凝视着沈宜织,敛起了笑意。 哪里来的?这是比你们多活上千年积累下来的歷史知识,是从九龙夺嫡里学来的。 当然这些话沈宜织只敢在自己心里说说,表面上却还要装老实模样:“这算什么见识,不过是听说别人家儿子争家产的事学来的罢了。这天下再大,说起来也不过是个特别大的家。皇上就好比一家之主,手里有偌大一份产业,不知道让哪个儿子来管理的好。若是皇上煳涂呢,就是喜欢哪个儿子就给哪个儿子,到底这份家产最后是不是败掉就不管了;若是皇上英明呢,自然要看哪个儿子合适管理才给哪个儿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郁清和低低笑了一声,“以小家见天下,说得好。想不到我这里还藏着个女诸葛呢!” “这妾可不敢当,只是随便说说罢了。这话谁都会说,可是做起来就难了。” “安王如今很是在京里拉拢人手呢。”郁清和往后靠了一下,沉吟地说,“前些时我装病,他跟清明就走得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该给清明谋个差使了。” “侯爷怎么想呢?”脚踩两只船可能会多一条路,但也可能哪里都踩不好直接扑通掉水里了。 “父亲是纯臣,只要太子还是太子,他就会效忠。” “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可是三爷那里——” “我此次跟随太子去南边,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估计父亲会阻止清明。” “那夫人怕是要跳脚了吧?”好容易才搭上安王这条船的。 “所以我怕她要找这院子的麻烦。”郁清和微微皱眉,“二门上听使唤的小厮有个叫小六子的,他远房叔叔是我母亲陪嫁铺子的掌柜,都叫他庆掌柜。这两人是我的心腹,我走后你若是有什么急事,就去找小六子办。我已与他打过了招唿,只要你或你身边这两个丫鬟去说的话,就等于是我说的话。” 沈宜织稍微吃了一惊:“爷未免也太信任我了,万一我存着坏心呢?” 郁清和微微一笑:“你当爷没长眼睛的吗?”他看了沈宜织一会儿,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话,“若爷没娶妻便好了。” “嗯?”沈宜织只听见一个妻字,顺口问道,“爷是说奶奶吗?对了,妾上回写的那药膳方子,奶奶吃了怎样?” 郁清和微微垂了眼睛:“看着也没怎样,问过她,说是吃也吃了,没觉得有什么好处。” “那不对劲啊……”沈宜织皱起眉,“那两个方子,一个是让奶奶疏散心胸调郁解闷的,一个是补气血的,奶奶无非是这两样毛病,不该没起色啊。”
第126页 “也许是吃的日子短吧。”郁清和屈指算了算,“这还没到一个月呢,没起色也是正常。” “这倒也是。不过爷要嘱託着奶奶,还是要一直吃才好。这回爷出门,奶奶少不得挂心,这药膳就更要吃了。”沈宜织见郁清和起身,便也站起来送他出门,“爷路上小心,那南边潮湿闷热之地,若涝起来怕还有瘟疫,各样的药材一定要备些带上,宁可用不着扔在那里,也不要到了时候要起来却没有。” 郁清和对她笑了笑:“你提醒得是,我知道了。”走出卉院的门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沈宜织仍站在门口目送他,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转身往嘉禧居去了。 进了嘉禧居,见廊下静悄悄的,孟玉楼正在午睡,听了动静连忙起身:“爷怎的这时回来了?” 郁清和见她脸色比从前红润了些,不由得也心中欢喜:“你躺着罢。看你脸色比从前好了,想是那药膳有用了。” 孟玉楼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接这话,只笑道:“这时候还没下衙呢,爷怎么就回来了?” 郁清和将去南边的话简单说了说:“替我收拾一下东西。捡那简单耐穿的衣裳多放几件,有解暑防疫的药材也都带上,其余的精细东西一概不要。耐嚼的干粮干肉倒要准备些。” 孟玉楼听得脸色都白了:“既是要涝了,爷去那等危险的地方做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等地方哪里是爷去得的。” 郁清和不由得皱了皱眉:“这说的什么话。太子不比爷贵重?太子都去得,爷怎去不得呢?何况如今爷是有差事的人,上头下了令要去,哪里能说不去呢?” 孟玉楼心里担忧,忍不住红了眼圈:“妾身虽没见过世面,却也听说过,南边每年发水都要死好些人,那流民尚且知道往北边跑,爷怎么偏要往南边去呢?依着妾身说,爷何必做这个差使?侯府是有爵位的,也不是必得靠爷的差使才能撑起来。” 郁清和听得一阵不耐烦,打断她道:“这说的都是什么话!真是头髮长见识短!爷也不与你说这些了,叫红绢去收拾东西就是了。”站起身要走,想起沈宜织说的话又硬生生停下,转过身来道,“有些事你也该好生想想,别光看着后宅这一亩大的地方。爷在外头当差不易,你该好生帮着才是道理。” “妾身知道爷不易。”孟玉楼委屈得流了眼泪,“妾的父亲也是做过官的,妾是亲眼见着的,官职不高,事务却多,所以妾才不想让爷也去受这罪。” 郁清和对着她真不知说什么好,咬了咬牙按捺住自己的脾气道:“依你说,爷就该靠着祖上的荫蔽混吃等死?你可别忘了,爷如今还不是世子呢,将来这侯府是谁的还未可知!” 孟玉楼擦了擦眼泪道:“妾身自是知道的。可是,可是爷又何必去吃那样的苦。妾身听说,安王跟爷是要好的,那会子爷伤着,安王还来探望过爷,就是沈姨娘失了礼,安王都没怪罪。如今三爷不过是靠着那会跟安王说了几句话,如今也快要得官了,爷又何必捨近求远呢?” “你懂什么!”郁清和脸黑得如同锅底,有些话他实在不敢跟孟玉楼说了,更不能在此时与安王明着翻脸,“你只听好了,爷不是那等靠搭人关系得官的人,爷的官是要自己一点点挣的。你不要再多说了,赶紧给爷收拾东西,明日就要起程了。”他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外又回头叮嘱了一遍,“你在家里只要安安生生的,那药膳好生吃着调理身子要紧,其余的事都不要过问!”说罢,转身走了。 第一百零四章 沈宜织发现,郁清和走后,她的日子一下子就难过起来了。 青枣儿撅着嘴提了食盒进来,宝兰一见就明白:“又在厨房受了气来?” 青枣儿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将菜拿出来:“姐姐看看,这都是什么?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吃菘菜?怕是老得嚼都嚼不动了。还有这*炖肉方,哪里还有个形状,分明是上顿剩下来的,热了热就给了咱们。” 正说着,沈宜织晃晃悠悠从里屋哼着小调出来了,一看青枣儿就笑:“嘴撅得能挂油瓶子了,哪里这么大的火气?早说了厨房给什么吃什么,何必找着生气。” 青枣儿忿忿道:“爷这才走几日呢,就开始搓磨姨娘了。我们下人就罢了,姨娘哪能吃这些!” 沈宜织笑着一手拉了一个在桌边坐下:“怎么不能吃?从前在沈家,咱们吃的比这可差多了。怎的享了这些日子的福,就吃不得苦了?菘菜把帮子挑出来就是了,这炖肉可是越炖越好吃,卖相差些算什么。来来来,吃饭。多好的白米饭,不吃岂不是不惜福了。” 青枣儿红着眼圈道:“奴婢就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姨娘做什么了?亏得姨娘还好心劝着爷去奶奶和好,奶奶倒好,爷一走就对姨娘这样苛刻!” “她是奶奶嘛。”沈宜织耸耸肩,“将来咱们是要出去过自在日子的,这会子吃几天苦有什么?何况又不是叫咱们饿着,不也有肉有菜有点心吗?” 宝兰比青枣儿稳重些,拉了她坐好道:“姨娘说的有理,此时忍一忍罢,待爷回来了,咱们到爷跟前说去,比跟厨房那些人较劲强得多。”
第127页 沈宜织一笑道:“正是如此。你们别瞧着厨房这些人此时张狂,这样背着爷的意思做事,将来爷掌了侯府,有他们好看。只是这些话你们万不可说,以后去厨房一句话也不必多说,若饭菜很吃不下,就拿些钱给相熟的人,托着弄点好的来就是。” 两人都点头应下,宝兰想得多些,悄声问:“奶奶这究竟是为什么?别是存着什么坏心,想趁着爷不在……”她在沈家当差时间久,也听那些婆子们说过宅门里的阴私事,多有太太趁着爷们不在家,把小妾偷偷害了的。 沈宜织微微一笑:“放心,奶奶没那么大胆子。”真要是孟玉楼敢害人,有侯夫人在上头撑腰,韩青莲纵然不敢动,红绫怕也早没命了。孟玉楼此人,不是那等敢做坏事的人,你真叫她杀人她是不敢的,最多也就是在这些琐事上剋扣折腾一下。 宝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奶奶对姨娘可是一直防着呢。” 青枣儿也道:“是啊。奴婢那日听人说,奶奶那院子里,天天有人倒些饭食。” 沈宜织不解道:“倒饭食?吃不了的饭菜不是自有人收走么?”或者赏了身边的大丫鬟,还用得着孟玉楼院子里的人自己倒? 青枣儿连连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姨娘怎么这时候倒煳涂了,奴婢猜着,怕是倒的药膳!” “药膳?”沈宜织一挑眉,“就是我写的那方子?”难怪孟玉楼吃了一个多月没点起色,敢情是都倒了? “可不是!”青枣儿忿忿,“听说爷走的时候嘱咐了红绢姐姐,叫盯着小厨房天天给奶奶炖药膳。红绢姐姐倒是盯着了,可是奶奶怕是半点儿没吃。” 沈宜织沉吟了一下:“你们两个都知道了,红绢难道不知道?” 青枣儿不假思索道:“定是知道了。” “那红绢也没管?” 青枣儿不解道:“红绢姐姐是个丫鬟,怎么管得了奶奶呢?” 沈宜织微微摇了摇头。她给孟玉楼写了这两个药膳方子,当时就叮嘱过郁清和,只说是他从外头找来的,别提她的名字。不管孟玉楼是不是知道了这方子是她写的,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她疑心提防的不是她,而是郁清和。夫妻相疑至此,大抵已经不是郁清和一人努力能和解的了。不过红绢的态度也很奇怪,明明知道孟玉楼根本没用药膳,她却也半句话不说……且看郁清和回来之后她怎么报的吧。 左右郁清和不在家,这院子里别人轻易也不进来,沈宜织叫把房门一关,三人一起坐下来吃饭,随口问道:“秋晴那边怎么样?” 青枣儿常出院子走动,消息灵通些,便答道:“又请过一回大夫了,说是思虑过甚什么的,总之就是要好生静养。” 沈宜织停下筷子,沉吟道:“秋晴这些日子也不作耗了吧?怎么还说思虑过甚?她思虑些什么呢?” 青枣儿撇嘴道:“听着芬儿在厨房里闲话,还是挑着嘴呢。哪里是不作耗,是赏了厨房里人银子,这才没话传出来的。” “她也知道给银子了?” “给是给了,少得很。好似芬儿又跟紫苏借了几百钱,这才把厨房的人嘴买住了,要粥要汤的才没了话说。” “紫苏……”沈宜织琢磨了一会儿,“这个紫苏是个什么人?” “听说是二老太爷那房的人,当初为了讨好夫人,说紫苏针线好,送了给三奶奶和三爷用的。” “三奶奶就容下了?” “听说紫苏极老实的,除了给三奶奶做针线,等闲不在三爷面前露脸,就是给三爷做东西,也要三奶奶开口才做的。” 听起来像是很安分的人,但沈宜织仍旧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你们说,秋晴到底在思虑什么?” 宝兰想了想,谨慎地说:“是怕三奶奶不让她生孩子吗?” “那不可能。”沈宜织断然否定了,“如今只要生了儿子,说不定这世子位就定了,三奶奶再嫉妒也不可能昏头到那种程度。” 青枣儿眨着眼睛:“可秋晴才是个通房,生了儿子也是庶子。” “庶子——”沈宜织忽然有点明白了,“恐怕秋晴担心的是,三奶奶会把她的孩子抱去养。”说不定再来个留子去母…… “那就难怪会思虑过甚了。”沈宜织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吃饭,“只是这些人想得太深了,再怎么算计也得先生了儿子再说,别回头搞得儿子生不下来,那时候还算计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宜织确实没想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 第一百零五章 院子外头乱糟糟的声音把沈宜织从梦中惊醒,顺口就叫了一声宝兰。 郁清和不在卉院的时候,宝兰就睡在沈宜织屋子里的竹榻上,横竖天气渐渐暖了,睡在竹榻上也不觉得凉。这会儿宝兰也醒了,一边披衣裳一边道:“姨娘别急,我出去看看。” 沈宜织听着外头似乎是有女人在一声声地扯着脖子叫唤,离得远,听起来隐隐约约的,在夜里就越发显着瘆得慌。这哪儿还能睡得着啊,只好也自己坐起来穿衣裳。刚把自己整理得差不多了,宝兰急慌慌进来:“秋晴姑娘小产了!”
第128页 “嗯?”沈宜织吃了一惊,“小产了?”算算日子,也就是刚刚三个月。 “院子里都惊醒了,只听着那边院子里叫得好生瘆人!”宝兰到底是从没生养过的,如今也不过才十五六岁,方才摸到院子门口去听了听,恰好听见一声惨叫,真是吓得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会儿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都醒了,沈宜织听着自己院子里也乱,外头也乱,不由得皱眉道:“都甭想睡了。宝兰你去挨屋说一声,没我的话都不许出来乱走,甭管外头出什么事,咱们这里不许乱。不值夜的人该睡就睡,值夜的只管值夜。” 宝兰答应着出去。卉院里到底人还少,过了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沈宜织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暗暗琢磨,大夫来了两次都说秋晴身子虚弱郁结于心,万不可再忧惧伤心了,必须静养才能保住孩子,结果这孩子到底也就是三个月的事。这秋晴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想着孙氏将来要留子去母,生生吓出来的毛病?可是也没见孙氏做什么哪?而且听芬儿有时候闲话说起来,秋晴精神还是不错的,看着根本不像郁结于心虚弱之极的模样。因此私下里也有些人说秋晴是在装病,趁着肚子里有货的时候摆谱儿呢。 “姨娘!”青枣儿惊慌地小步跑进来,低声叫唤,“有人进咱们院子了!” “进卉院了?我怎么没听见动静?” 宝兰后脚跟着进来:“小蹄子没说明白,不是进咱们卉院,是进了咱们大院了。看着分了两拨,一拨往奶奶屋里去了,还有一拨往东边去的,那边住着通房们,不知是为了什么。” 沈宜织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青枣儿:“你这些日子见着红绫或是灵芝她们常去外头吗?”姨娘和通房们等闲都是不该出自己这一房的院子的,又不用去给侯夫人请安,没事合该好生在屋里呆着,乱跑什么?比如沈宜织自己,每日去给孟玉楼请完安回来,就在卉院这一亩三分地上呆着,绝对不乱出去走动。 青枣儿使劲想了想:“倒是前几日看见过红绫出去,还往厨房里走动过,在那里好似是跟人说秋晴姑娘能作耗一类的话。我没细听,因上次姨娘叮嘱我离得远些,我如今都不大去了。” “你做得对。”沈宜织刚夸奖了一句,就听外头有动静,出去一瞧,却是孟玉楼屋里的丫鬟打着灯笼过来:“姨娘,奶奶说了,让各屋姨娘们都赶紧到夫人的嘉和居正院去。” 沈宜织使个眼色,宝兰就飞快地在屋里抓了块碎银子出来,挽了那丫鬟的手笑道:“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这大半夜的叫唤得瘆人,把我们姨娘都吓着了。”不动声色地把银子塞进那丫鬟手里。 那丫鬟在孟玉楼院子里也不过是个二等的,往常也没得过这样的好处,连忙把银子揣进袖子里,嘘了一声道:“可小声些,别触了夫人的霉头!秋姑娘小产了,她身边的芬儿供说,今儿给秋姑娘拿滋补的汤粥时在路上撞见了红绫,红绫还掀开盖子往里头看了看。如今是疑着红绫下药呢!夫人把人都要叫到院子里去,当着大伙的面审红绫!” 沈宜织听得心惊肉跳,幸好她衣裳早穿好了,随便把头髮一挽,披了件绸子披风就扶着宝兰的手出去了。 一府的女眷都聚在侯夫人的院子里,芬儿已经被打过一顿,伏在地上爬不起来,红绫被两个婆子狠狠压着跪在地上,硬抬着头大声喊道:“我并未给秋姑娘下药!” 旁边一个婆子上来就给了她一耳朵,厉声道:“你平日里就常跟人嚼说秋姑娘这孩子未必保得住,今儿这汤粥又是只有你碰过,不是你是谁!” 侯夫人脸色阴沉地道:“平婆子,你且慢动手,我这里还未说话,你倒先动上手了,是哪家的规矩?” 平婆子赶紧转身跪下磕头道:“夫人恕罪,是老奴逾矩了。只是这丫头硬说我们奶奶下的药,老奴实在气不过。” 侯夫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了一旁的孙氏。孙氏站在那里,一脸的不耐烦,见侯夫人看她便冷笑道:“平婆子是失了规矩,该打该罚都跑不了他!只是这红绫乱咬人,儿媳却是不认的。自打秋晴有了身孕,儿媳就是怕有人明明养不住孩子却要往儿媳头上栽,所以早吩咐了底下丫鬟们谁都不许往秋晴屋里去。夫人不信,只管问丹榴。丹榴可是夫人亲口指了去照顾秋晴的人,总该是信得过的罢?” 丹榴站在那里,背后也出了一层薄汗。侯夫人确实指派她去照顾秋晴,可是秋晴太能折腾,仗着自己怀了身孕就拿大起来。不过一个官奴罢了,自己好歹还是侯夫人身边出来的丫鬟呢,纵然不比她强,也是跟她平起平坐的,如今倒要被她使唤来使唤去,还不得个笑脸。因此伺候了一个多月,她也不耐烦起来,渐渐的就躲了,只私下里拿了自己的几百钱给芬儿,好叫芬儿去厨房要东西的时候顺当些,也就算尽力了。 现下孙氏这样一说,她顿时紧张起来。若是说自己最近躲了懒,那侯夫人必然是要发落她的。别的不说,倘若秋晴这怀的是个儿子,说不定世子位就能定下来,侯夫人把这一胎看得重,焉能轻饶了这些人? 暗里一衡量,丹榴便低了头小声道:“奶奶说的是实,秋姑娘屋里,确实没见奶奶的丫鬟们进去。”这话倒也不算撒谎,至少她是没见孙氏的心腹丫鬟们进秋晴屋子,在避嫌这一点上,孙氏做得极好。
第129页 第一百零六章 红绫听得发了急,抬头就喊:“虽不是三奶奶做的,难道就一定是我?到底那粥汤里下了什么药?也给我个说法!” 侯夫人指着她喝骂道:“给我掌嘴!一个贱婢罢了,倒跟主子你呀我的起来,要说法?打烂你的嘴就是说法!打!” 立刻就有个婆子上来左右开弓抽红绫的耳光,没几下就打得红绫口角流血。侯夫人不理睬她,随手又指了一个丫鬟:“去看看大夫说什么?” 丫鬟拔脚跑了去,一会儿气喘吁吁回来,小心道:“大夫说秋姑娘这一胎本来不稳,无须下药,只消饮食上略有些不合,孩子就保不住了。” 红绫被打得头昏眼花,勉强听清了这些话,挣扎着抬起头来喊道:“这是秋姑娘自己坐不住胎,为何要栽到别人头上!” 侯夫人怒极。这一胎如果生了下来,如果侥倖是个儿子,说不定世子位就此尘埃落定。即使不能立刻确定,至少也给郁清明添了一枚极重的筹码,加上郁清明与安王的关系日渐亲近,何愁将来不能坐稳这平北侯府呢? 可是,任她自己千惦念万惦念,别人可都不上心!孙氏对这一胎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只是侯夫人却也听说了,她打算若是生下儿子就抱到自己膝下养着,到时候将秋晴去母留子便是。 这主意不能说不好,秋晴手里还有侯夫人的把柄,侯夫人其实本就打了主意,若是生下儿子,生产时动个手脚绝了后患便是。只是这些主意只好自己心里想想,偏孙氏蠢成这样儿,竟叫秋晴知道了。几次请大夫来看,都说秋晴是郁结于心思虑过甚,为何会思虑过甚?还不是因为知道了孙氏打算,害怕被孙氏除了! 想到这里,侯夫人不能不狠狠盯了一眼孙氏。这个蠢货!当初怎么就会看中了她娘家的权势,居然将她娶进了门!想要留子去母没什么错,可是蠢到竟然让秋晴知道就是她该死! 只是再怎么愤恨,侯夫人此时也不能去找孙氏的麻烦,因为孙氏根本还什么都没做。可是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一个让郁清明坐上世子位的筹码就这样没了,侯夫人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把这两个贱人给我拖出去打。”她突然转过头,眼睛宛如毒蛇一般盯住了红绫和芬儿。若不是芬儿伺候得不精心,若不是——哪怕根本没有人做错什么,她今天也一定要打死几个人,否则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沈宜织犹豫一下,终于稍稍上前几步,走到孟玉楼的身后:“奶奶,夫人这是迁怒红绫呢。红绫根本没有下药,怎么也——不该死啊。” 孟玉楼如何不知道侯夫人这是在迁怒呢。这些日子郁清明院子里的事她也是知道的,这孩子没了,要说错就是秋晴的错,分明是她不好生保养着。红绫并没有下药,这是事实。听了沈宜织的话,她稍稍欠了欠身,但看见侯夫人像要喷火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红绫自己做事不谨慎,也该受罚的。” “红绫就是该受罚,也罪不致死啊!”沈宜织看着红绫被人堵了嘴拖了出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夫人也不说打多少,分明是打死算数啊。” “夫人不会如此。”孟玉楼这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犹豫了一下又道,“何况她是侯夫人,处置一个奴婢算得了什么。” “可是红绫并没有毒害秋姑娘的孩儿。秋姑娘那孩儿是一条命,红绫就不是一条命了吗?再说红绫是爷的通房,现在就这么随便打死了,爷回来,奶奶也不好交待罢?”她自然知道这些人拿着丫鬟的命是不当命的,可是红绫和芬儿明明是没有错的。秋晴自己作耗把孩子弄没了,为什么要怪到这两个无辜的人头上! 孟玉楼却听得有些羞恼。红绫人长得出挑,又素爱抓尖要强,幸而郁清和还没收用她,若是收用了,不定张狂成什么样儿呢。孟玉楼早就看她不顺眼,自己处置是没有这个胆量,如今侯夫人既是要处置了,她自然不想阻拦。何况她看沈宜织也不顺眼,立时就沉了脸冷冷道:“爷回来又怎样?红绫自己被挑出了错儿,又不是我叫打死的,我交待什么?你算个什么,也跟我这般讲话!” 沈宜织听着外头一五一十地计数,转眼就计到了三十,侯夫人仍旧是没叫停的意思,而且看那样子随时会甩手一走。若是人真散了,那就真是打死不论了。咬咬牙,她还是排众而出,冲着侯夫人跪了下来:“夫人,红绫虽然行为不检,但毕竟是没有下药毒害三爷子嗣的事,若是就这样打死了,未免量刑过重。” 满院子的人都倒抽了口气,谁也想不到沈宜织敢出来说这话。侯夫人顿时斜眼盯着她,恶狠狠道:“怎么,你是说我不该打她们?” “方才大夫都说了,秋姑娘这胎没保住并非有人下药,红绫出言不逊自是该打,芬儿未能妥善服侍也是该打,可是说到底,这还是秋姑娘自己不曾好生保养。夫人特意指派了丹榴姑娘去照顾她,已然是极妥贴的了,芬儿尽心竭力也是有目共睹的,若是就此打死了,只怕下头人看了害怕,以为无论自己如何尽力,只要主子做错了就要一起连坐。长此以往,怕下头人当差也要挑着主子当了,反而搞得众人不敢尽心,也不肯尽心。” 侯夫人阴沉地盯着沈宜织,若沈宜织不是个良妾,她现在就想把沈宜织也一起拖出去打死。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沈宜织说的话又句句在理,她也只能咬着牙道:“打五十!若还活了就算她们命硬!”一甩手,自己回房去了。
第130页 这里自有小丫鬟连忙到外头去传了话,那板子数计到五十,终于停了下来。打板子的婆子进来回报:“都还有一口气。” 侯夫人房里啪地一声砸碎了一只杯子,怒道:“扔到街上去!随她们自生自灭!都给我散了!” 第一百零七章 沈宜织一出嘉和居的院子就对宝兰说:“马上去二门处找小六子,给他十两银子,叫他想办法把红绫和芬儿弄个地方安置了,请大夫看看能不能救活。” 宝兰答应着转身就跑了。沈宜织嘆了口气,忽听有人小声道:“你这回可是让夫人记恨上了。”回头一看,却是灵芝走在自己背后,眼睛都不看自己,低声说话。 沈宜织苦笑一下:“总不能看着她们没错也被活活打死。” 灵芝垂了眼睛低声道:“你倒是个好人。” 沈宜织老实地道:“倒也未见得,我只是知道夫人不能随便连我也打死,才敢出来说话的。”好歹她是个良妾,生命还是有保障的,倘若也是个奴婢,说不定就没这勇气了。 灵芝低着头道:“红绫咒过三爷的孩子生不下来。” 沈宜织沉吟了一下,道:“若是这孩子没事,红绫这话让人听了,也不过是掌嘴罢了。” 灵芝轻声道:“那这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大夫不是说了么?秋晴本来就动了胎气,还不放宽心保养,她身子又不是特别结实的好生养的,所以没坐住胎。”沈宜织虽然这么说,却总觉得这里头影影绰绰的像有点什么事。 灵芝像是自言自语地道:“那年,韩姨娘的孩子也是这么没的。” “也是没坐住胎?”沈宜织皱了皱眉。 灵芝轻轻点了一下头:“韩姨娘小心得很,还是没保住。” 沈宜织沉思起来。两房都是这样,郁清和这里可能是侯夫人捣鬼,那郁清明那边呢?难道是郁清和这边有人捣鬼?不可能,侯夫人最防的一定就是他们这边!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沈宜织偏头看了看低眉顺眼的灵芝。 灵芝沉默良久,终于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这里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管是谁能有孩子都好。我觉得,你或许能把这事弄明白……”说完就加快脚步走开了。 沈宜织很无语地看着她的背影,难道当她是侦探吗?还是算了吧,她只想过自由的日子而已。 宝兰过了一会就跑回来了:“奴婢在二门上找了小六子,他立马就去办了,姨娘放心吧,过几日他再来回话。” 青枣儿心有余悸:“幸好姨娘有见识,早说了让咱们离着那边远点儿,要不然……”想像现在血淋淋的人若是自己,不由得直打哆嗦。 “夫人是迁怒。”沈宜织冷冷地说,“红绫嘴坏,可是并没做什么下药的事;芬儿更是无辜……”怡兰那样在郁清和药里下东西,只因为包药的纸烧了就说查无实证,还不是只打了几板子,如今活蹦乱跳的在侯夫人院子里做二等丫鬟呢,红绫和芬儿就险些被打死。 “姨娘刚才出去求情的时候,可把奴婢吓死了。”宝兰也有些后怕,“奶奶都不肯说话,姨娘下次可别再这样了。” “放心。好歹我是个良妾,随便打死是要见官的。”沈宜织随便安慰了她们几句,自己也觉得乏了,“都睡吧。” 宝兰过来伺候她宽衣躺下,小声道:“奶奶会不会因着这事更记恨了姨娘?” “随她去!”沈宜织也有些恼火,“她也不想想,红绫怎么说也是爷的通房,若是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死了,传出去会不会有人说咱们这院子里为了世子位谋害兄弟的子嗣?到时候人都打死了,再怎么分辩这些闲话也按不下去的。” 宝兰喃喃道:“是啊,奶奶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怕是只想到不让红绫来分宠了吧!”沈宜织想想都替郁清和不值,“一个还没收用的通房,何必这样。将来她自己有了身孕生了嫡子,想打发出去也很容易,何必借刀杀人。就是真要借刀杀人,也把利害关系理清了再来。你瞧着吧,这事传出去,搞不好说得有多难听呢!” “偏偏爷又不在京城……”宝兰也发愁。 沈宜织一翻身坐起来:“不行,不能容着这些话传出去。明天你再去找小六,让他务必把人给我看好了,不怕花银子,能救一定要救回来,万一夫人要放这谣言出去,若是人死了就说不清楚了。” “姨娘——”宝兰眼睛一亮,“夫人可以放谣言,我们也可以让小六去传话呀,就说夫人无凭无证诬陷继子,草菅人命……” 沈宜织苦笑着摇了摇头:“宝兰,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宝兰明白这意思,只是不解。沈宜织苦笑道:“你知道那些御史是做什么的?他们可以风闻奏事。就是说,听了外头传的话,他们就可以上摺子弹劾官员。咱们侯爷是打仗起的家,如今手里没兵权,可是外头那些有兵权的将士们听说有不少曾在他手下当过差呢。这样的人,皇上是既要用,又要防。要是咱们府里闲话传多了,御史们弹劾侯爷一个治家不严,皇上说不准就降罪。你当爷不知道夫人想做什么吗?他为什么不让人往外传闲话?不就是为了侯府么。咱们都在侯府这棵大树底下呢,这棵树倒了,咱们谁也好不了。”
第131页 宝兰忿忿:“难道就让夫人这么横行霸道的么?” “叫小六想想办法,能不能把今儿这事往侯爷耳朵里传一传。这种事只有侯爷自己过问,别人说什么都不好。” “奴婢知道了,明儿一早就去找小六。” “你也小心点。”沈宜织又躺下,“丫鬟们不许总往二门跑,别让人看见再捉了你的错。如今这孩子没了,青枣儿倒是不用避着嫌了,明儿拿银子去叫厨房熬点补气血的粥汤给秋晴送过去,顺便打听打听,秋晴到底为着什么就思虑过甚了。” 宝兰答应着,放下帐子自去找青枣儿了。沈宜织却怎么也睡不着。孟玉楼今天的表现真是让她失望万分,郁清和不在,这一房就指着她这个当家奶奶出来主事,可是她竟只为着私利不顾大局——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大局。侯夫人给郁清和娶这么个妻子可真是深谋远虑,就是将来郁清和做了世子乃至做了侯爷,孟玉楼能当得起世子夫人、侯夫人么? 也许她一开始就想错了?也许她不该劝着郁清和跟孟玉楼和好,而应该劝他换个妻子?可是这话又说不出来,毕竟孟玉楼也没有害人的心……沈宜织翻来覆去,这一夜怎么也没睡好。 第一百零八章 没睡好的还有嘉禧居里的孟玉楼,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兰草听她折腾了好一会,不放心地起身过去看:“奶奶这是怎么了?” “兰草,你说红绫若是死了,爷回来会不会怨我?”孟玉楼到这会儿有点心虚了。 兰草迟疑了半晌:“红绫不过是爷没收用的通房,怎能跟奶奶比?只是,只是今儿晚上确是让沈姨娘出了风头……” “是啊。”孟玉楼发起愁来,“若是谁都不说话,红绫死就死了,可是她偏偏出来求情,爷回来定是会觉得她良善贤惠……” 兰草也觉此事很是棘手:“谁知道沈姨娘有那么大的胆子……可是奶奶若是当时说句话……”同是丫鬟,红绫也还罢了,芬儿明明尽心伺候了却落得那等下场,兰草也不免兔死狐悲。 孟玉楼发脾气道:“我怎知她是要做什么?当时姨母那般恼怒,我若出去说话,少不得有一番没脸。韩青莲那贱人怕正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兰草觉得这也有理:“奶奶是何等身份,沈姨娘能拉得下脸皮来,奶奶自不能跟她比。如今人也扔出去了,奶奶若可怜她们,明儿叫人送几两银子去给她们也就行了善了。” “可是爷回来……”孟玉楼想到郁清和走之前的怒意,不觉有些心虚。 “人是夫人发落的,又不关奶奶的事。何况红绫自己嘴不好,确实也曾咒过秋姑娘肚里的孩子,如今也算咎由自取,爷也怨不着奶奶的。” 孟玉楼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但无论如何,一想起今晚沈宜织侃侃而谈的模样,就觉得心里发虚,胸口像堵了一团气,死活也睡不踏实。 浑浑噩噩过了一晚,孟玉楼早上起来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兰草见她脸色蜡黄的,担心得不得了,赶紧到小厨房去吩咐煮一碗奶奶平日最爱吃的鸡汤火腿干丝来。孟玉楼恹恹地坐着,干丝端到眼前,她一眼瞥见汤面上漂浮的一层油花,顿时就一阵噁心反胃,转头便吐了。 这下倒把兰草吓了一跳,赶忙把碗推远些,上来替孟玉楼抚背顺气,连声问:“奶奶怎样了?可是哪里不好?” 孟玉楼干呕了几口,稍微舒服了些,扭头看见桌上有陈醋拌的五香大头菜,便道:“挟些那个给我。”连吃了几筷子,方觉清爽了,舒了口气道,“今儿这菜拌得不错,那油腻的搁远点儿,倒是这个酸酸凉凉的好。” 兰草觉得有几分古怪。孟玉楼虽是南边人,却不大爱吃酸,平日里这拌的凉菜只动一两筷子也就罢了,今日怎吃这许多。不由犹豫道:“奴婢看请个大夫来瞧瞧罢,奶奶这样儿跟平日里不大一样呢。” 孟玉楼皱眉道:“那边刚闹出小产的事来,我这边就请大夫,叫人怎么想。” 兰草才不管那边闹什么:“奶奶的身子重要,管那边做甚。一个作死的奴婢罢了,还敢碍着奶奶请大夫么?”说着便去吩咐小丫鬟们请大夫。孟玉楼见她这样,也就不拦着了。 正房奶奶身子不适,姨娘通房们少不得都要过来问安伺候,大家团团坐在厅里,看大夫隔着屏风给孟玉楼诊脉。片刻之后,大夫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奶奶,这是喜脉,奶奶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哄的一下,厅里乱了营。 孟玉楼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兰草一叠声地念着佛,扳着手指头算日子。韩姨娘低头说着恭喜,手却在袖子里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手帕,指甲隔着帕子都要掐到掌心里去。香苹是大声笑着,一边向孟玉楼道喜,一边连声说要去给侯爷和侯夫人报喜,整个厅里乱糟糟的,大夫几次想说话都被一干女人们的声音压了下去。 沈宜织一直冷眼看着,见兰草是真正地高兴,瑞草却先是怔了一怔,随后才又是道喜又是恭维,心里不由得开始琢磨。看看大夫一脸无奈地站着,便上前提高了声音喝止大说大笑的香苹:“大夫还有话要说呢,香姨娘过会儿再道喜也不迟。”
第132页 香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沈宜织训斥了,面子上抹不下来。她虽是个婢妾,但因做姨娘的时间长些,又是侯夫人赏下来的,平日里来请安的座位都要在沈氏姐妹前面。因沈宜织不与她计较,时间一久竟觉得自己就合该比沈氏姐妹身份高了,这会儿不由得就拉了脸冷笑道:“怎么看沈姨娘这样儿,奶奶有喜了你倒不欢喜呢。” 沈宜织理都不理她,只站在屏风边上问大夫:“奶奶这一胎怎样?平日里还要注意些什么忌讳些什么,还要请先生细细地说与伺候的人知道。” 大夫捋了捋鬍鬚,欣慰地道:“这位姨娘虑的周到,老夫正是有话要说。奶奶身子寒气重,这一胎务必要好生保养着才行。” 孟玉楼一听这话,方才的欣喜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忙道:“我,我这一胎可有什么不妥?” 大夫道:“奶奶宫寒,因此不易受孕,如今虽怀上了,也要防着坐不住胎。”这话还没说完呢,孟玉楼就觉得眼前一黑,吓得兰草赶紧扶住了连声叫喊,旁边香苹也跟着闹起来。 沈宜织在旁边看着,只觉无语。大夫这还没说孩子保不住呢,就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瞪着兰草:“大夫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张张慌慌的喊什么?莫非以为奶奶这一胎就保不住了?”其实她最想上去冲着孟玉楼喊两嗓子,但是不敢。 兰草扶着孟玉楼,见她并不曾晕过去,这才松了口气哭道:“奶奶可别吓唬奴婢!” 沈宜织冷着脸道:“奶奶有孕这是大喜事,哭哭啼啼的触谁的霉头呢!”转头对大夫道,“我们奶奶不曾生养过,于这些事上知道得不多,还请先生细细的将要忌讳的事写下来,容我们拿了好生地看看,免得一时忘记了不好。因这屋子里没个生养过的,先生千万别嫌絮烦,写得越细緻越好。若我们奶奶顺顺噹噹地把孩子生下来,我们爷还有重谢。” 这大夫虽不是常来侯府诊脉的,却也知道平北侯府子嗣艰难的事,若是孟玉楼能生下孩子,这重谢倒真不是镜中花水中月,当即满口答应下来。沈宜织叫小丫鬟准备笔墨,将大夫请到偏厅里去,上了茶水点心请他细细地写。转头又问孟玉楼:“奶奶看,这大夫封多少脉敬为好?” 孟玉楼这会儿心里也定了一些,见沈宜织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便顺着说了一句:“封十两银子罢。”又道,“瑞草去与夫人报喜。” 沈宜织暗想这会儿去报喜对侯夫人来说无疑是报丧,郁清明那边刚没了一个孩子,孟玉楼这边就怀上了,何喜之有,但也不吭声,只叫丫鬟去封银子,并好生伺候大夫。 第一百零九章 香苹方才被抹了面子,这时候忍不住道:“沈姨娘倒事事做起主来,倒似你是当家奶奶一般。” 沈宜织冷淡地道:“香姨娘还是闭上嘴的好。奶奶有孕是动不得气的,你这里挑三窝四的说给谁听?方才不是你又哭又叫的,大夫早就将话先说与奶奶听了,哪里还轮得到我去问。” 香苹张嘴就要分辩,孟玉楼听得不耐烦,按着头道:“行了行了,都闭嘴罢!我没什么事,这里也用不到你们了,都回自己屋里去,让我安静一会子。” 众人都散了,兰草方小声劝道:“奶奶别生气,这会子身子要紧。沈姨娘虽说僭越了些,话却是说到点子上的。若不是她问,说不定这会大夫那话还没说出来呢。” 孟玉楼烦躁道:“她也没规矩,那香苹也不是好东西!明明是看不得我高兴,挑着让我生气呢。” 兰草拧了热帕子来替她擦脸,笑道:“奶奶既知道了,就该自己好生保养着,若是这一胎生个哥儿,沈姨娘也罢苹姨娘也罢,谁还数得着她们呢!” 孟玉楼摸了摸自己还平坦的小腹,不觉欢喜起来:“怎么像做梦似的——真的有了?” “可不是真的嘛。”兰草也欢喜得不行,“奶奶方才是没看见,韩姨娘那样儿……” 孟玉楼也觉得得意解气:“当初她有身孕的时候,今天腹痛明天头晕,没少折腾。果然那秋晴是她寻来的人,就这作耗都是一模一样的。” 兰草笑着正要说话,瑞草满头是汗地拎了一大包东西回来,笑道:“夫人听说奶奶有孕,欢喜得不得了,立时叫人去寻了这些药来,说给奶奶好生补着身子。这都是好东西,奶奶看这人参,两棵都是三十年的,夫人让切了参片,时常炖了人参鸡汤给奶奶喝。这一棵是五十年的,留着奶奶生产的时候用。” 孟玉楼看了那上好的人参心里也喜欢,刚说叫兰草收起来,红绢打帘子进来,手里拿了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屈膝行礼道:“这是大夫写下的孕中忌讳之事,嘱託奶奶千万莫要大意。”眼睛扫一眼瑞草拿来的一大包药材,又道,“大夫说了,孕中进补自是必要,但进补须对症,有些药材看着补身又贵重,可是奶奶未必可用。忌用的药材这纸上都写了,奶奶千万莫大意。” 瑞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红绢姐姐不是一向伺候爷的嘛,怎么这事还劳动到你了呢?” 红绢冷淡地道:“奶奶是爷的妻室,奴婢既伺候爷,自然也要伺候奶奶,难道爷和奶奶还不是一体的?还是瑞草你只管伺候奶奶,爷就支使不动你?”
第133页 瑞草被噎了一下,看向孟玉楼,却发现孟玉楼拿着那迭纸在一一细看,忙改口道:“奶奶仔细累了眼,奴婢替您念吧。” “不必。”孟玉楼将那叠纸交给红绢,“你来念,兰草你跟瑞草一起,把那药材里忌用的都挑出来另外放着。此事不必回夫人,夫人好心送药,莫再惹得她不欢喜。”红绢素日只跟着郁清和,连她这屋子都极少踏进的,更不在她眼前当差。今日却自己送上门来,又说什么爷和奶奶是一体的话,孟玉楼自觉果然母凭子贵,心里也有几分得意。 红绢抿了抿嘴,接过那厚厚一叠纸念了起来。所忌讳的药材不少,除了一些大部分人都知晓的药物之外,便是一些虽补身子,却不适合孟玉楼所用的东西,人参首当其冲。 瑞草拿着那几枝人参便不由得叫了起来:“人参是补气益气的,奶奶素日就虚寒,如何反不能用了?” 红绢冷冷看她一眼:“莫非你懂医理么?奶奶是遵医嘱,还是该听你的?大夫这里写着呢,人参大热,如今天气正炎热,吃了火气上沖,与奶奶身子并不相宜。莫非大夫还不如你明白?” 瑞草无话可说,恨恨地低下头去。孟玉楼初也不解,但听红绢这样说了,又觉得有理,叫拿了那纸来自己细看,见里头列出几样常用的好补药,都是不宜自己身子的,其中有两三种从侯夫人送来的药包里翻了出来,不由得道:“幸而叫大夫写了这个。既这么着,就照着大夫写的办。” 红绢看看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退出来,径去了卉院。沈宜织正在廊上乘凉,见她回来便问道:“那纸都给奶奶细看了?” 红绢到这时候才有些佩服她:“姨娘料得极准,夫人送了一大包补药过去,里头有两三样都是不宜用的。光人参就送了三株,还叫奶奶天天炖鸡汤喝呢。”从前郁清和说沈宜织通医理,她还不怎么相信,只觉得她大概是穷人出身,知道些个土方子罢了,现下倒是真的信了。 “你得替爷盯住了。”沈宜织冷笑了一声,“我虽不知奶奶从前喝的都是什么补药,这时候也没法去查从前的事,但这次奶奶有孕可不能有闪失。我就是怕奶奶不听咱们的,这才叫大夫写得越详细越好。不是写了两份么?你手里拿着这一份,仔细盯着嘉禧居。奶奶那耳朵根子太软,我怕她回头又转了主意。若是——若是奶奶又请别的大夫来,你一定要赶紧来告诉我,我去听听大夫怎么说。” 红绢连忙答应了,恭敬道:“姨娘还有什么吩咐?” 沈宜织略微有些诧异:“哟,今儿这是怎么了?” 红绢红了脸,低头道:“奴婢从前多有冒犯,姨娘千万可别见怪。” 沈宜织笑了笑:“行了,你都是一片忠心为着爷,我知道。奶奶若是能生个男孩,那就真是大喜事一桩了,等爷回来,咱们也好有个交待。” 红绢连声答应了,这才退出去。她刚走,宝兰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悲哀:“姨娘,芬儿死了。” “死了?”沈宜织也变了脸色,“大夫也没能救过来?” “小六说,芬儿年纪小,打得太重了,用了药也还是不行。红绫比她大些,灌了些参汤,好歹是救回来了,只是一条腿被打瘸了。姨娘,夫人下手也太狠了。” 沈宜织长长嘆了口气:“既然用上参汤了,十两银子肯定不够,没准还是小六先拿出来的药钱。你再拿五十两给他,问问红绫还有没有家人在外头了,赶明儿我去求求奶奶,把她的身契还给她,好生过日子去吧。” 第一百一十章 孟玉楼有喜,说起来是整个侯府的大喜事。孟玉楼是正房奶奶,跟秋晴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若生了儿子就是嫡长子,连平北侯都发了话,叫她不必再去请安,也不要为院子里的事劳心,只管好生养胎。侯夫人更是从公中拨了例银出来,专门管着供应嘉禧居里的小厨房,让她想吃什么只管说。 孟玉楼自己心情也不错,因此沈宜织去向她讨红绫的身契时,只说了几句给奶奶肚子里小少爷积德之类的话,孟玉楼就痛快地把身契还了她,还赏了二十两银子,叫她出府去带给红绫做药钱。 这还是沈宜织进了侯府四个月来第二次出门。一辆小马车拉着从角门出去,沈宜织不由得将车帘掀起一点儿往外看。宝兰和青枣儿她都带了出来,也算是趁机放放风吧。 “真是热闹。”青枣儿是乡下长大的丫头,从前在沈府不能出门,如今在侯府也不能出门,就是当日被从沈家送过来,也是装在马车里拉小猪一样地拉过来就算了,这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繁华的街道。 沈宜织也看得有点眼睛不大够用,心里还要嘆息。这要是上辈子在大都市里,这样的场面算个啥?如今穿到这个地方,这样就算是繁华得不得了啦。 小六家在一条小街上,腾出了一间小屋让红绫养病。沈宜织一进去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差点退出来:“天气热了,该开窗透透气才好。” 小六的婶子有点为难:“大夫说棒疮不好见风,再者——红绫姑娘不让……”她是不大想来伺候人的,尤其伺候了两个还死了一个,实在晦气,只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不好不来罢了。
第134页 “红绫?”沈宜织憋着气走到床前唤了一声。 红绫的脸瘦得凹了下去,趴在枕头上几乎叫人认不出来。沈宜织唤了两声,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干燥的嘴唇微微一动,稍稍弯了个弧度出来:“真想不到,救我的人——居然是你。” “把窗开一点儿缝散散气味。”沈宜织实在忍不住了。屋里光线黯淡气味难闻,这哪是养病,分明是要养出病来啊。 “不许开窗!”红绫突然叫了出来,头也往上抬了抬。立刻,沈宜织就看见她脸上的一道伤疤,从鼻樑延伸到耳根:“脸上哪来的伤?” 红绫悽厉地笑了一声,咬着牙:“是韩青莲!她递了钱叫拖我出去的婆子用削尖的竹条子朝我脸上来了一下!” 沈宜织吃了一惊:“你们有仇?”这人都打得快死了,还来这一手做什么? “她一直认定,是我撞掉了她的孩子!”红绫咬牙切齿,“她的孩子本来胎像不稳,我不过是走得急了些跟她撞上了而已。她就认定是我有意冲撞她的孩子!连爷都不信我……至今都……没碰过我……” 沈宜织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你又何必非要做那个通房……”人长得俏生生的,嫁到外头做个正妻不好吗? 红绫瞪着她:“你懂什么!你是有娘家的人,又是正经抬进门来做妾的,哪里知道我们做丫头的苦处。” “得了吧。”沈宜织很不爱听这个,“爷不是苛刻的人,凭你的模样,若是看中了哪个管事,只要跟爷提了,八成也就成了。或者到外头去寻个安分人家,一夫一妻的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不强如你在府里做通房?你不过是想着将来能生下一儿半女,让爷把你抬了做姨娘,一辈子锦衣玉食罢了。” 红绫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咬了咬嘴唇才道:“你,你不也是来做妾的……” “我不是为着侯府——”沈宜织想辩一句,想想又笑了,“算了,虽说我想正经地嫁人,并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但倘若我嫡母要把我嫁个半老头子或者粗鲁之辈,我也不愿意。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有所求。” 红绫不说话,沈宜织也不想再说,拿出她的身契和二十两银子放在枕头边上:“这是奶奶赏你的。” 红绫听见这话,顿时又冷笑起来:“奶奶赏我的?当时夫人要打死我,奶奶怎么没说一个字呢?如今大约是觉得我将死之人了,倒要赏我这恩典了。若前几日我就死了,可找谁来领奶奶的恩呢?”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沈宜织嘆口气,“你啊,坏就坏在这张嘴上。明明没你什么事的,若是平日里你嘴头子老实些,不往芬儿那里凑,夫人再怎么迁怒也找不到你身上来。” 红绫又一次被说得哑了,半晌才道:“芬儿倒是老实,战战兢兢地伺候了这些时候,不也是——” “唉——”沈宜织想起那可怜的小丫鬟,也不由得有些怅然,“她倒真是无辜的……罢了,人都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倒是你,受了这场教训,嘴上千万改了罢。奶奶当时是没给你说情,可是难道她就应该给你说情么?她又不欠你的。” 红绫愣了愣,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理由来。沈宜织低头看着她道:“如今奶奶把身契和银子赏了你,恩典就是恩典,你若看不见这恩典,却只想着她不曾给你求情,那你这辈子也不晓得什么是恩什么是怨。” 这番话却是红绫从来没听过的,张了张嘴,却只能说出一句来:“我,我毕竟是爷的人,奶奶就是看在爷的面子上……” “奶奶看在爷的面子上该给你求情吗?那你平日里对奶奶可曾敬重过?别说奶奶的身份了,就是看在爷的面子上,你又对奶奶怎样?” 红绫慢慢垂下了头。沈宜织嘆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离了侯府你还能过得更自在些呢。这看病吃药的银子你不必管,这二十两你收好,将来伤好了,拿着嫁人也是好的,或自己买几亩地也是好的。只把你那嘴收收吧,千万记着,祸从口出。” 沈宜织说完了便要起身走,红绫却突然爬了起来,不顾牵扯着身上的伤口,跪在炕上就冲着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我晓得向夫人求情的是姨娘,让人拿银子请大夫救我的也是姨娘,想来奶奶这恩典也是姨娘替我求来的,我这条命都是姨娘给的,今后姨娘有什么事,便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说一句话的!” “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沈宜织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扶着她再趴下,“你好生养伤吧,估摸着爷再过些日子也就回来了,若是没地方去,我也问问爷要如何安置你。” “姨娘!”红绫伸手攥了沈宜织的手,“论见识论心胸,奶奶实实的不如姨娘,难怪爷最心爱你。只是我有句话要对姨娘说,日后姨娘若有了身孕,万万小心着二房!” “二房?”沈宜织歪头想了想,“你说清明少爷那边?” “不!”红绫断然否认,“是二老太爷那一房!”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直到回了卉院,沈宜织还在琢磨红绫说的那些话。
第135页 宝兰见回了自己的地盘,这才忍不住问:“姨娘,你说红绫说的那话是真的吗?” 沈宜织沉吟道:“这个时候她最恨的人必定是侯夫人,没有道理跳过了她反而去说二老太爷那一房的坏话,至少她不是在撒谎。” 宝兰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她说当时是紫苏给她报了信,说爷伤了腿,她急忙着要跑去看爷,这才跟韩姨娘撞上了。可是这话听听,紫苏也没有什么错啊,为何她会疑心呢?” 沈宜织反问:“紫苏是哪一房的丫鬟?” “自是三爷房里的。” “三爷房里的丫鬟,怎么消息那么灵通?且青枣儿不是听说,这府里人人都贊紫苏老实,从来都是关在屋里做针线么?既是屋门都不爱出,怎么红绫不知道的事她却知道?分明是消息灵通的,只是装着老实罢了。”沈宜织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来划去,“但是这件事紫苏做得毫无痕迹,红绫也是过了许久才渐渐地回过味儿来,可是仍旧半点证据都没有。” 宝兰仍旧有些煳涂:“可是,可是侯爷这里没有子嗣,二老太爷能得什么好处——”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 沈宜织嘆了口气:“你也想明白了是不是?倘若侯爷这一房断了,就得往二房去抱个孩子来承嗣,将来才能承爵。”这爵位,就这么干坤大挪移地挪到二房去了。 宝兰骇然:“这,这可是二老太爷的亲哥哥!听说二老太爷这官职都是因着侯爷才能有的,怎能干这样丧良心的事呢?” “我倒希望不是这么回事呢。”沈宜织也觉得很是无语,“可是三爷那边也是成亲好几年都没动静,这次秋晴的孩子又这么生生掉了——你记不记得,叫青枣儿去打听消息,说芬儿往厨下要粥要汤花的钱,有好些都是紫苏借给她的?” 宝兰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可,可这不正是说紫苏是个好的么?” “紫苏一个月多少月例银子?”沈宜织算了算,“她是二等丫鬟,三奶奶手又紧,也不过三百钱吧,这一个月光借给芬儿的怕也有两三百钱了,一个月的月例都借出去,倒真是怪大方的。” 宝兰喃喃道:“没准儿是她大方……” 沈宜织也不想把人往坏处想,琢磨了一会儿道:“你隔几天再去找找小六,叫他打听一下紫苏家里是个什么样儿。我倒但愿红绫是自己误会了,否则——”否则这侯府里就太没意思了。 打听紫苏的事也急不得,沈宜织也并不催着,平日里就在自己屋里做针线,再就是时常跟红绢打听孟玉楼的胎像,督促着她紧盯着孟玉楼养胎。 红绢这次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几乎是天天都在嘉禧居盯着,凡是孟玉楼要入口的东西,一概都要仔细检查,确保没有一点忌讳的东西。就在这如临大敌的紧张中,郁清和终于回来了。 沈宜织一见郁清和倒吓了一跳:“爷怎么晒成这样儿……”人瘦了不说,都快晒成煤球色了,脱了一层皮似的。 郁清和倒没在意地随手抹了一把脸:“跟太子一起亲自上堤呢,怎能不晒?这还是好的,那下头修堤的河工们,更是比我黑得多呢。还有那河道,竟黑瘦得像船工用的竹竿一样,怪道人人都说是大清官。” 沈宜织觉得他这话不对味儿:“怎么听着爷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大清官?” 郁清和对这件事确实憋了一肚子的话,闻言便嘆口气道:“被你说中了,爷确实不喜欢他。” “清官怎么还不喜欢呢?”沈宜织看他风尘僕僕的样儿,不由皱皱眉,“爷去看过奶奶了?” “没。”郁清和一口气灌了茶,“我一会儿还要急赶着进宫,连父亲都没见,紧赶着要沐浴更衣的。” “宝兰快去准备热水!”沈宜织不敢怠慢,一边叫人准备,一边笑道,“敢情爷是来我这里洗尘了。爷可不知道吧,这些日子府里好多事呢。别的不说,单有一件大喜事,奶奶有身孕了!” 郁清和一路回来,赶着沐浴更衣完毕还要进宫去向皇上回禀事的,因此回了府什么人都没及见,真不知道孟玉楼居然有喜了,若不是人已经进了浴桶,几乎就要赶紧跑到嘉禧居去看看,只是想到还要赶着时辰进宫,只得歇了这心思道:“我带回来不少东西,一会儿你叫人一併送到奶奶那边去,由她斟酌着给各房及赏人。待我从宫里回来再去看她。” 沈宜织隔着屏风应了一句,拿起郁清和脱下来的衣裳一看,不由得嘆道:“这要是丢到盆里去,准泡出一盆黄泥汤来。爷真是辛苦了。” 郁清和沉吟了一下,边洗边道:“这衣裳就在你这里洗了罢,还有几件,你洗过了便不要作声。” 沈宜织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事不让说?难道爷穿着这个掉进河里了不成?”片刻没听郁清和答应,不由得吓了一跳,“难不成真掉进河里了?” 郁清和在屏风后面冷笑了一声:“可不是呢。不只我,太子都险些落水。那河道清是极清了,勤也是极勤了,可是我瞧着,根本不懂治河的事!在堤上种树,大风来了吹倒了四五棵,将那堤上也全扯出些缝子来,有一处就这么垮了。”他匆匆洗完了,一边拧着头髮一边出来,“太子要上本参他,只是他却有个清名在,当初做盐道的时候不贪半文,皇上都亲口许过他‘清正’二字的,如今真要参,却不知能不能参得倒。”
第136页 沈宜织半晌没说出话来。确实的,这样的人是难参的。你说他做得不好,他一文不贪,可是你说他做得好,他却偏偏是个外行。 “盐道与河道不同,盐道还是为官之道,河道可是要懂治河之道的。既然他做盐政好,为什么不一直让他做盐政呢?” 郁清和拿帕子把头髮绞了个半干,急匆匆就要穿衣裳往外走,闻言道:“还不是因着河工银子每年都是百万两之巨,里头不知被贪了多少,所以皇上才用个清官。可是他刚愎自用,上任就把那些有经验的河工全以贪墨的罪名下狱了,只管照着自己的意思来。” 沈宜织赶着帮他整理衣裳,一边送他往外走一边急急道:“参是要参,可是爷千万劝着太子爷和软一点,既然皇上都说过他好,太子若只管说不好,怕是要惹着皇上呢!” 郁清和嘆了口气:“河道是大事,太子是非参不可的,至于结果怎样——”他一跺脚,“尽人事听天命吧。我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郁清和匆匆回来这一趟,倒把沈宜织的心直接吊到半空中了。 自来这种事是难办的。清官好不好呢?好!可是如果自觉是清官就一意孤行,尤其是再来个外行领导内行,那就不好了。 沈宜织不懂水利问题,但是至少读过歷史,治河是个技术活,固然需要用银子堆,但是仅仅用银子却堆不出一条好河堤来。偏偏这个河道是皇帝亲口嘉许过的,这要参起来就麻烦多了,搞得不好,太子还要被皇帝厌弃。太子如果被厌弃了,郁清和也要跟着倒霉。 虽然心里担忧得要死,可是沈宜织还得把郁清和带回来的那几大箱子东西送到孟玉楼院子里去。等到了孟玉楼院子里,却是瑞草似笑非笑地出来:“哟,沈姨娘这是送的什么东西?奶奶正歇午呢。” 太阳都有些西斜了,歇什么午呢,分明是不想见她罢了。沈宜织只当没听出来,指着那几只箱子笑道:“这是爷吩咐送过来的,说带回来的东西全在里头了,让奶奶斟酌着挑好的给侯爷和夫人,还有三爷那边送过去,其余的奶奶看着或留或赏人。” 瑞草皮笑肉不笑:“哟,奴婢是个愚笨的,这又是侯爷夫人,又是三爷的,都听煳涂了。还是等奶奶起身,姨娘自己说与奶奶听罢。” 沈宜织懒得理她,干脆地道:“那就先搁着,一会儿奶奶醒了我再来回话便是。” “姨娘且慢!”瑞草看沈宜织转身要走,赶紧出言唤住,“奶奶这会儿起了也未可知,奴婢进去看看,姨娘且稍候片刻。” 孟玉楼根本没睡。郁清和回来没一会儿小丫鬟就来报了,她一听郁清和先去了卉院就不由得一气。再等了一会儿,小丫鬟又来说郁清和出府了,敢情她这正房奶奶不见,见了个姨娘就走,竟是比她还有脸面,还惦记着了!正生着气呢,沈宜织又送东西过来,这股子邪火就腾了上来。本想把沈宜织在院子里干晾一会儿,没想到沈宜织转身就要走,不由得更气,见瑞草进来就怒道:“你叫她进来,我倒要问问她的话!” 瑞草笑道:“奶奶怀着身子呢,仔细身子要紧。依奴婢看,就叫沈姨娘在院子里站一会也不算什么,横竖她又没身子。奶奶先把那保胎的药喝了再叫她进来也不迟。” 孟玉楼一听,斜眼看看外头那大太阳,也就不言语了。瑞草张罗着去熬药,兰草小声道:“奶奶千万别生气,想来爷不知道奶奶有了喜的,若知道了,难道还不把奶奶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么?” 孟玉楼嘆了口气,倒又想起一件事来:“如今我是不能伺候爷了,怕是有了这藉口,爷更要宠着她了。” 兰草想了想道:“依奴婢看,这也不算什么事。奶奶不是从前说要提拔小沈姨娘么?就叫她迁进嘉禧居来,替奶奶拢着爷的心也就是了。” 主僕几个私下里议论了半晌,瑞草那边拿了保胎的药来喝了,孟玉楼才道:“叫她进来。” 沈宜织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心里已经明白孟玉楼这是要做什么了,不过心里担忧郁清和,也顾不上跟她生气,听见里头叫就走了进去,福身行礼道:“爷方才回来了,说是宫里等着召见,沐浴更衣之后就急着走了。这几个箱子都是爷从南边带回来给奶奶的,说请奶奶斟酌着选些给侯爷和夫人那边孝敬过去,再送些给三爷院子里,其余的奶奶看着好就留下玩赏,或者赏了下头也使得。” 孟玉楼瞥了一眼那箱子,嗤地笑了一声:“爷给你捎的都拿出去了罢?” 沈宜织颇觉无语。正房奶奶这样小家子气,说出去难道好听?不过看在孕妇情绪不稳定的份上,也不想与她计较:“爷并没单独给妾捎什么,带回来的东西全在这里,连箱子都没开过,一总都送到奶奶这里来了。” “是么?”孟玉楼也不是真计较那箱子里东西有多少,“爷如今真是看重你,东西都要先送到你院子里。既这么着,瑞草开了那箱子,让沈姨娘先挑罢。” “爷一路回来,满身的泥水都没洗,想着奶奶最爱干净,怕脏了奶奶才到卉院来沐浴。妾已经跟爷说了,奶奶有喜,爷高兴得了不得,说从宫里回来就赶紧来看奶奶。这箱子里的东西,头一份是孝敬侯爷和夫人的,第二份是奶奶的,第三份是送给三爷那一房的,从哪里轮也轮不到妾来挑。奶奶随手赏点什么,就是妾的恩典了。”沈宜织实在没有心情跟孟玉楼在这里解释这些事,“东西送到了,妾先告退。”
第137页 “慢着!”孟玉楼却一拍座椅扶手,立起了双眉,“怎么?我有喜还要你跟爷说?敢情你不说,爷还就不来我这屋里了?” 沈宜织诧异地看着她。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总以为孟玉楼有了身孕之后应该更自信了,再说郁清和现在基本上都不在姨娘们房里歇,夫妻两个应该比从前好了才是,怎么孟玉楼越发的不讲理了呢? “奶奶说这话就太冤枉爷了。爷是怕累了奶奶才到卉院来沐浴,一听说奶奶有孕欢喜得什么似的,若不是南边的事太紧,太子紧着让爷进宫,爷早就来看奶奶了。爷这样对奶奶,奶奶也该体恤爷才是。爷这一趟跑南边,眼瞧着回来就黑瘦了,奶奶若是见着爷刚进门那样儿,必是要心疼的。” 沈宜织劝得头疼。一直以来她都是劝着郁清和要尊重孟玉楼,相信妻子,这会儿才发现,孟玉楼对郁清和也没有夫妻之间应该有的信任。从前觉得她是看着郁清和又是纳妾又是收通房的,所以夫妻不和也是常理,但现在郁清和都改了,她怎么还是这么小心眼儿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倒有些迟疑,忽然听着外头香苹尖尖的声音道:“哟,这谁这么大威风,竟然敢教训起奶奶来了!” 沈宜织暗叫不好。她这些话若是只有孟玉楼一个人听见,听进心里去也就无妨了,若是被香苹这么一挑拨,没准孟玉楼脸上过不去,就想着要整治自己了,于是赶紧反驳香苹:“苹姨娘说话要谨慎,这院子里就是爷跟奶奶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谁敢教训奶奶?知道的是说苹姨娘心疼奶奶,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说奶奶管辖不力,咱们这院子没规矩呢。” 香苹正打帘子进来,闻言就噎了一下,冷笑道:“沈姨娘真是好生利害,这院子里论口齿也就你是头一份了,没理的都能让你说成有理。明明你跟奶奶大小声的在这里顶嘴,倒想反咬我一口了。” 沈宜织心里暗骂,脸上却只能对孟玉楼陪着笑:“妾不过是怕奶奶误会了爷的一片心。这院子里,爷和奶奶和睦了,才有我们的好日子过,这道理谁不知道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你要是去问问韩青莲,问问香苹,问问沈宜红,恐怕没一个人喜欢看见郁清和跟孟玉楼来个鹣鲽情深。原因无他,若是郁清和天天的歇在孟玉楼屋里,她们这些姨娘可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呢。 可是偏偏沈宜织这话是无可辩驳的。哪个不知死活的妾室敢直说不希望主母跟爷们和睦?香苹心里再怎么有别的想法,这句话却是不敢驳的,只能冷笑着道:“沈姨娘说的可真好听,比唱的都好听呢。” 这种话对沈宜织毫无杀伤力,连白眼都欠奉:“我是商户人家出身,没学过唱,苹姨娘学过?” 商户人家出身是不高,但学唱那是贱籍才会做的事,香苹气了个发昏,忽然从窗口瞥见一个人影,顿时笑起来:“沈姨娘这话说谁呢?咱们这院子里最会唱的就数小沈姨娘了,可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呢?” 沈宜织看见沈宜红满脸带笑地打帘子进来,心里咯噔一下,暗想怎么忘记了这一茬呢。沈宜红是跟白姨娘学的,能弹能唱,白姨娘可不就是扬州瘦马出身,一个贱籍么。想不到沈宜红这个时候会过来,倒是被香苹捉住了漏洞。不过看沈宜红好像没听见这话似的,不知道是相信自己并不是说她呢,还是城府比从前深了,学会了不动声色? 孟玉楼被沈宜织连捧带劝的说了几句,火气倒下去了些,见几人都来了,便道:“想是都知道爷回来了?不必着急,东西总有你们的份。” 沈宜红笑道:“妾哪里是为着东西来的,也并不知道爷回来了,只是前些日子想着奶奶肚里有了小少爷,想着给小少爷做些针线,特挑了几个花样子来给奶奶看,看奶奶喜欢哪种样子。” 孟玉楼现在最爱听的就是人说她肚子里这个是男胎。虽然才不过一个多月,根本不可能分出男胎女胎,但沈宜红这样说,明明知道是奉承也爱听,矜持地笑着道:“还不知是男是女了,你倒急成这样。也罢,托你的吉言罢,我看这个团花的就不错。” 沈宜红也满脸笑容道:“妾就觉得奶奶肚子里这个一定是男胎,且等生出来,奶奶就知道妾是不错的。”说得孟玉楼更高兴起来,两人挑着花样子,把沈宜织和香苹都晾在了一边。恰在此时瑞草跑进来,小声凑着孟玉楼耳边道:“方才韩姨娘派了采绿那丫头去了二门,奴婢瞧着,这是要守着爷回来呢。” 孟玉楼两道眉倏地就竖了起来,咬着牙道:“贱-人!去,把采绿那贱蹄子给我带过来!” 沈宜织暗暗嘆了口气,郁清和这才刚回来呢,韩姨娘就要闹事了?估摸着孟玉楼有了身孕,韩姨娘是真急了。可是本朝是不许以妾为妻的,就算她是贵妾,将来也不可能扶正,到底是要闹腾什么呢?若是就为了争一口气,实在不必如此。孟玉楼若有了嫡子,其实对下头做妾的人倒是件好事。 长子非嫡,这是家乱之源,所以有规矩的人家,尤其是公侯伯府这样有爵位要继承的人家,在正室生下嫡子之前一般是不许庶长子出世的。郁家也就是因为两个儿子成亲这些年全没动静,子嗣上实在有点艰难,所以不得已才允许妾室生孩子,但是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第138页 若是孟玉楼生了嫡子,一来她自己放了心,对妾室们大约也就不那么提防了;二来嫡子出世,也就没了不让妾室生孩子的理由,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么?偏韩姨娘就那么想生个庶长子,难道是想着孟玉楼生不出孩子来,以后她的庶长子就能承爵吗?要是抱着这个想法,那府里真是想不乱也难。 不过现在已经轮不到沈宜织说话,所以她默默退到角落里准备看戏了。 果然,片刻之后瑞草就带着两个婆子把采绿拖了进来。采绿在别庄上就因为失了韩青莲的欢心已经做了二等丫鬟,后来郁家二房要回京,采芳被孟玉楼藉机送到那边院子里去了,身边便空出了一个一等丫鬟的缺。采绿想着有了机会,正是要向韩青莲表表忠心的时候,因此韩青莲一句话,她便立刻到二门去等着郁清和,只要一回来就先说韩青莲身子不好,将郁清和请到韩青莲院子里去。却不想被瑞草眼尖看见,才在二门边上逡巡了片刻,就被拖过来了。 孟玉楼连看都不看采绿,端起枸杞红枣汤来喝了一口,冷冷问瑞草:“二门上是什么规矩?” 瑞草会意,大声道:“二门是内外之别,小厮们不得擅入,丫鬟们不得擅出,不得私相传递,无事亦不许在二门处停留。” “很好。叫她跪到院子里去自己掌嘴,一边打一边把这规矩背十遍,长长记性!”抬抬眼皮又补了一句,“若是她自己下不得手,你就拿了竹板子来打。” 片刻之后,院子里就响起噼噼啪啪打耳光的声音,伴着采绿含煳的背诵声。因为有了竹板子的警告在前,她不敢不用力,等到十遍规矩背完,脸已经肿得如猪头一般了。孟玉楼叫拖进来,冷冷问道:“谁叫你去二门的?” 采绿哭道:“是韩姨娘叫奴婢去的。” “去做什么?” “姨娘说身子不适,叫奴婢求爷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 孟玉楼眼皮子一跳。前几天韩姨娘叫丫鬟来说她咳嗽,怕过了病气给孟玉楼,请求免了早上请安。孟玉楼认定她是装病,就是看着自己肚子里有了心里别扭,当即就叫人去侯夫人处,请侯夫人写帖子请位太医来诊病。 虽说平北侯府是勛贵人家,但太医也不是能随便动用的。尤其韩青莲不过是妾,请太医来给个妾诊脉,又是这样小病,太医心里也要别扭,一样是得罪人的事。孟玉楼的态度很明显,就是要逼韩姨娘,你说你有病,我就请太医来看,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果然,韩姨娘一听这个就立刻说不必,而且之后就天天来请安了,只是每次来总要咳嗽几声。孟玉楼看在眼里,只是暗暗冷笑,心道看你装病到几时。 只是今日郁清和刚回府,韩姨娘就想拿着这个厮闹起来,却是什么意思?若是装病,只消请个大夫来一看便知晓,即使不是装病,自己也说过要请太医,是韩姨娘自己不肯的,又能怪得谁来? 想到此处,孟玉楼顿时有了胆气,冷笑道:“请大夫?上回说请太医又说不用,这会子爷刚回来,就要烦着爷去请大夫?去!给我把韩青莲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是想怎么个折腾法!” 第一百一十四章 韩姨娘片刻之后扶着采香过来了,沈宜织一眼扫过去,见她未施脂粉,脸色苍白的,颧上却有两团红晕,不由得吓了一跳——这真是病了,不是装的! 孟玉楼却没看出来,冷笑道:“韩姨娘这是怎么了?这脸儿有红有白的,怎么却要请大夫呢?可是什么病呢?” 韩姨娘还没开口就咳嗽起来。沈宜织听她的咳嗽声很深,暗想孟玉楼这次大概是上当了。韩青莲开初病得轻,那时候真是装病,但是拖到现在可就不是了,听这咳嗽声是唿吸道感染,这搞不好会惹出肺炎来的,韩青莲还真是对自己下得去这手,要知道古代肺炎也算是大病了,万一挺不过去也会死人的。 孟玉楼到底是不懂医理的,听着韩姨娘咳嗽,只当是她装的,越发的冷笑道:“怎么就咳成这个样儿了?真是的,饶咳得这么着,还想着叫丫鬟们去二门上堵爷呢,可见是清闲得很呢。” 韩姨娘咳完了,有气无力地道:“妾只是想求爷给妾找个大夫来瞧病,并没别的心思。” 孟玉楼不听则已,一听更怒,一拍小几道:“瞧病?你是想叫大夫瞧病呢,还是想叫爷去给你瞧病呢?”本想说究竟是瞧的哪门子病,到底觉得这不是正房奶奶该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指着韩姨娘喝道,“这府里自有规矩,若都像你一般派丫鬟去堵爷,那二门上就挤破了门了,说出去岂不是笑话?亏你还是官宦人家出来的,还有没有半分廉耻之心?” 韩姨娘身子晃了晃,弱柳一般靠在采香身上哭道:“我知道奶奶嫌着我,巴不得我早些死了干净,可也不必这般的中伤我!我不过是想找个大夫瞧病而已,奶奶不给找,难道还不许我去求爷吗?” 沈宜织耳朵尖,在韩姨娘声泪俱下的控诉里听见外头迴廊上的脚步声,暗想孟玉楼这次是要吃亏了。果然外头小丫鬟高声道:“爷回来了。”打起帘子,郁清和黑着脸一步跨了进来,沉声道:“吵闹什么,在外头就听见动静了!还有没有点规矩!” 孟玉楼忙起身迎接:“爷回来了?韩姨娘没个规矩,叫了丫鬟去二门上瞅着爷,妾身就叫她过来训导几句。”
第139页 韩姨娘拿帕子掩着脸刚哭了一声,采香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去哭道:“爷救救我们姨娘吧,都病了好几天了,奶奶也不给请大夫,还叫天天来请安,我们姨娘实在没办法了才叫采绿去求爷的。” 孟玉楼怒道:“胡说八道!你装病唬谁呢?” 话犹未了,韩姨娘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身子直抖。采香忙的给她拍背抚胸,好容易止住了,采香往那帕子里一看便惊唿起来:“姨娘咳血了!” 这下把孟玉楼也吓坏了,果然那雪白的帕子里一团血渍,触目惊心。郁清和眉头一皱:“快去请大夫!”一边叫采香,“把韩姨娘扶着坐下。” 孟玉楼呆了,不由得道:“这,这前些日子根本没有……” 采香抬头哭道:“前些日子姨娘就说不适,奶奶不给请大夫,拖到如今自然是不好了。” 沈宜织冷眼看着,韩姨娘还不至到咳血的程度,那口血多半是咬破了舌头吐出来的,但是她病了却是实打实的。这一招苦肉计用得好,偏偏算准了郁清和回来的时候,铁证如山,孟玉楼辩不过去的。 果然郁清和皱眉看了孟玉楼一眼:“为何不请大夫?” 孟玉楼怒道:“初时我就要请的,是她自己不让请,又天天的来请安,我哪里知道她真的病了!” 韩姨娘掩了脸有气无力地哭道:“奶奶当时说要让夫人拿侯府的帖子去请太医来给妾诊脉,这不是根本就不想给妾请大夫吗?别说夫人不会同意,就是夫人肯了,劳动太医来给妾一个侧室诊脉,岂不是招着太医心里恨咱们侯府吗?妾这才说不用的。” 孟玉楼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她当时是认准了韩姨娘装病,所以故意说了那些话,只是这有辱太医的事,她却着实没有想到。孟家不过是个五六品的小官,根本请不动太医;来了侯府之后,又是一病即有人自动去请了大夫来,因此这里头的门道她当真是不懂的。 郁清和的脸色本来就很不好看,此时就更阴沉,冷声道:“都住口,大夫来了诊过脉再说。”说罢,自己先捡了张椅子坐下来。 孟玉楼本想着自己有了身孕,郁清和必是高兴的,就是这阖府上下,哪个不得把自己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想不到先是韩姨娘出来挑衅,郁清和又是进门就黑着脸,哪里有个喜庆劲儿呢,不由得自己也气了起来,坐着不动。 一时大夫来了,隔着屏风诊了脉便道:“这是着了风寒,若是刚起之日用两副药也就好了,如今拖了这些日子,病根已扎得深了,须得好生将养着,若转了肺痨就棘手了。” 郁清和叫人跟着大夫去开方抓药,又叫人送了韩姨娘回自己院子好生养着,连打成猪头的采绿都叫带回去了,转身回来看见孟玉楼,不由得就皱起了眉:“不过是请个大夫的事,你怎的也要剋扣着?” 孟玉楼锐声道:“我何尝剋扣,分明是她装病不想来请安。” 郁清和对她的小心眼自是知道,冷冷道:“她若是装病,你当时请了大夫来戳穿了,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如今拖下去闹成这副样子,不说别的,若是韩府问起来,如何回答?” 孟玉楼答不上来,心里知道被韩姨娘算计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口不择言便道:“我晓得爷看不上我,别说韩姨娘,就是沈姨娘也比我得爷的眼!一回府就先到她房里去,东西在她那里挑过了,剩下的才拿来给我!既这么着,爷或休了我,或拿根绳子来勒死了我,就叫她们随便哪个做了正房奶奶可不好呢?” 郁清和一拍桌子:“胡说八道!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哪里有个正房奶奶的样儿!你也不用说这些歪话,你我夫妻这些年,你的脾性我岂有不知?你有孕了自是喜事,要立规矩也是无妨,只是也莫要做得太过了。这些日子我帮着你立威,想着你心里踏实了也就好了,可你倒好,仗着身上有喜,就百般的折腾起下头的妾室来了。韩青莲是韩家的女儿,虽说是妾,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说韩家不会不闻不问,就是我们侯府的名声难道好听?你听着哪家好名声的正房奶奶是会搓磨死妾室的?你一双眼睛只管看着后宅这三尺见方的地方,几时想过大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沈宜织和沈宜红、香苹都缩在墙角里,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个影子才好。偏这时候小丫鬟在外头小声道:“灵芝姑娘过来请安……” 灵芝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都到了门口了,又听说几个姨娘们都已经过来了,自己不来又是一条罪过,是以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郁清和扫了她一眼,冷冷道:“红绫呢?怎么不来请安?” 灵芝哆嗦了一下,只得小声道:“红绫前些日子被打得半死,撵出府去了。” 郁清和一怔:“怎么回事?”灵芝只得将秋晴小产一事说了,末了偷偷看了一眼沈宜织,低声道:“若不是沈姨娘求情,红绫怕已经给打死了。” 灵芝说得虽然尽量简单,郁清和却也已经明白了,冷冷看了孟玉楼一眼:“红绫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人,奶奶就没替她辩上一句半句?” 孟玉楼咬着嘴唇道:“那时夫人正怒着,秋晴又失了孩子……”
第140页 郁清和冷笑一声,实在不想跟她再说什么了:“今儿你由着别人处置我院子里的人,明儿别人要处置你,你是不是也随他去?还是你只顾着自己,别人的死活一概不管?” 孟玉楼只道自己有了身孕,在这院子里就该是头一份,想不到郁清和不见得高兴,却是回来就责备自己,不由得冷笑道:“我的死活?我就知道,爷看着我就不顺眼,心上放的都是什么韩姨娘,什么红绫!既这么着,为什么不早把红绫收了也抬成姨娘,或者夫人也不好就打死了她?那贱婢自己说话不妥当,如今出了事倒要赖到我头上,既这么好,爷怎么不让她给爷生孩子去!” 沈宜织一看不妙,两人都在气头上。孟玉楼是讲不清楚道理了,郁清和这么一肚子气的模样,估计是在宫里有什么不对劲,要是再让他们这么吵下去,别的也就罢了,孟玉楼这身孕还不到三个月,万一动了胎气就糟糕了。看看香苹满眼的幸灾乐祸,灵芝又是个老实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爷可别跟奶奶置气了,不说别的,奶奶肚子里还有小少爷呢。这胎未满三个月,若是动了胎气可是不好——” 话音未落,孟玉楼抬手就是一耳光:“贱人!敢咒我肚子里的孩子!” 沈宜织实在没防着这人如此的不通,还准备去搀她呢,这下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愣了一下,这火气也上来了,一甩手,转身就走了。爱吵吵去吧,动了胎气活该!郁清和见她气得脸白眼直的出去,忍不住对着孟玉楼说了一句:“不知好歹!”转身也走了。 孟玉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哗啦就把手边的紫檀木小几子都掀了,上头搁的什么安胎药养生汤全部洒了一地,碎瓷片四处乱迸。孟玉楼还有气,看着香苹和灵芝都悄悄往门口挪,想起方才灵芝说的话,不由得冷笑:“我还没死呢,你捧着沈宜织,莫非是想着将来她做夫人,好提拔你?可惜本朝再没有妾扶正的例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滚!” 灵芝和香苹立刻就滚了,出了院子香苹才瞟了灵芝一眼:“今儿你倒奇怪,怎么嘴皮子这么利落了。” 灵芝垂着眼淡淡地道:“不过是爷问起来,做奴婢的实话实说罢了,难不成我说的不是?” 香苹嗤笑道:“你莫不是真想着靠沈姨娘了?这倒也是条路,如今她可是爷心尖子上的人。只是奶奶看她不顺眼,除非沈姨娘能扳倒了奶奶,那会子你靠着她才是稳当呢。”说完,扭着腰走了。 灵芝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伺候她的丫鬟小声道:“香姨娘这是嫉妒沈姨娘呢,姐姐可别跟她一般见识。” 灵芝破天荒地冷笑了一声:“这些年我算是看清楚了,香苹就是来煽风点火的,她这是想借着我去煽动沈姨娘,叫她跟奶奶去争,把爷这院子搅得一团乱呢。” 伺候她的丫鬟从前是跟她一起当差的好姐妹,多少知道一点儿她的心思,晓得她其实暗中恋慕的是郁清明,不由得有些不解道:“姐姐今儿怎么会替沈姨娘说话呢,可不要让奶奶记恨上姐姐了么?” 灵芝嘆了口气,看着左右无人,把声音压得极低:“这地方实在太乱了,沈姨娘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我就盼着她能帮着爷把这后宅捋一捋——二少爷,不,是三爷那边,我瞧着实在是……秋晴的孩子没了,三爷也没见得多难过……” 丫鬟不吭声了。秋晴原来在郁清明院子里十分得宠,不然也不能有了身孕。可是她一有了身孕不能伺候郁清明了,郁清明对她也就淡了。那些日子秋晴在养胎,郁清明却在外头跟安王应酬,到处风流快活。如今秋晴落了胎,这日子不久就瘦了一圈儿,加上小产伤身,没了从前的姿色,郁清明连她的屋子都不怎么去了。 灵芝声音细如蚊蚋:“原先瞧着三爷和和气气的,不像爷这么……没想到……”原先看着郁清和性子阴沉又多病,郁清明却风流倜傥,少女的一颗心自然就偏向了他。可是如今看来,郁清明分明是个薄倖的,倒是郁清和如今自沈宜织来了,性子竟渐渐柔和开朗了些,现又得了正经的官职,瞧着竟比郁清明强得多了。 丫鬟看看四周没人,小声道:“我早劝过姐姐,既做了爷的人就要认命。如今看来,姐姐是命好的,爷眼瞧着要上去了,姐姐也该为自己以后打算一下才是。” 灵芝脸上红了红,想起孟玉楼又不由得嘆了口气道:“什么命好命歹的,你看奶奶那样儿,沈姨娘都挨了打——将来生下儿子来,还有我们站的地儿吗?” 丫鬟嘟哝道:“就奶奶这个气性,小心着动了胎气。” 灵芝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不要命了!不记着红绫是怎么出去的了?奶奶这个人,我算是看出来了,心眼儿小得很。从前爷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倒也不能怎么样,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记着呢。如今有了身孕,也是要作耗一番的。从今儿起,咱们都要谨慎着,千万莫被逮着了什么错,三不知地送了命。沈姨娘有爷护着还不免挨打——到底她是奶奶——咱们这样的,更是好拿捏了。” 丫鬟知道她说的是好话,连忙点了点头。灵芝嘆气道:“也是你跟着我这样没出息的,一起吃苦。且再看罢,如今奶奶这样儿,咱们都老实些,若日后这宅子里真的清静了,那时才有我的出路呢。”
第141页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沈宜织一路怒气沖沖回了卉院,脸上火辣辣的。宝兰赶紧叫了青枣儿打凉水来浸帕子敷上,嘴里忍不住埋怨:“奶奶也太不知好歹了,姨娘明明是劝她好话,怎么抬手就打呢。” 沈宜织上辈子是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的,这辈子穿到了这个身体上将近一年,也是审时度势的好手,王氏那么悍的人,沈宜织也没挨过她的耳光,冷不防到了这侯府反而被打,这股子火气也真是憋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去。 要说这一耳光也真是不轻,孟玉楼盛怒之中简直是用全力打的,这一会儿脸上红通通五个指印子,且孟玉楼留着指甲,还给划出了两道红痕,幸而没破皮。最主要的,这打人不打脸,哪怕是挨上几板子,也跟脸上挨这么一耳光不同。沈宜织再好修养,再自我安慰说这是权宜之计才做妾,再怎么拿美好未来激励自己,仍旧是觉得一肚子气消不下去。 宝兰正拿凉帕子捂在沈宜织脸上,就听门口帘子响,回头见是郁清和进来,打了个手势叫她下去,知道是有私房话要说,连忙起身拉着青枣儿退下去了。 郁清和站在那里,看沈宜织脸上用凉帕子敷了这半天还是通红一片,不由得嘆了口气:“委屈你了。” 沈宜织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里发,恨恨道:“好心成了驴肝肺!你们城门失火,我这池鱼跟着遭殃。”说完了觉得不大对劲,自己这个姨娘这样说话似乎是有些逾了规矩,连忙干咳一声把声音平平,道,“爷怎么也这么大火气,难道看不出是韩姨娘算计奶奶,故意的拖着病就等爷回来么?” 郁清和随手抓了把椅子坐下,拧了帕子给沈宜织敷脸,嘆道:“并不是没看出来,只是她虽装病,却也有一半是真的。倘若玉楼肯宽厚些,又何致被人算计?” 沈宜织默然,半晌才道:“夫人可真是给你娶了位好奶奶!”孟玉楼实在是心眼太小,不得意的时候倒还能装着宽厚,如今得意了反而撑不住露出这样小气嘴脸来,平白的只会给自己落下坏名声。且又没有手段,被韩姨娘稍微的一撩拨就上当,这样的头脑气度,怎么做当家奶奶呢。 郁清和嘆了口气:“偏偏又有了身孕——”从前他打算也就这么过了,孟玉楼上不得台面也罢,最多不过少叫她出来应酬,若实在不合心意,挑上两三个可意的妾室,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横竖男人家是不吃亏的。可是如今——只是休妻是大事,孟玉楼又不是个有能为的,若真把她休回家去,恐怕她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沈宜织从他手里把帕子接过去:“算了,妾自己来罢,不敢劳动爷。爷回来的时候黑口黑面的,可是宫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郁清和确实自己都是带着一肚子回来的,闻言便点头道:“被你说中了,太子参那河道,果然参不倒他。且安王在一边添油加醋,说皇上褒奖那河道,太子却去参,这是不孝!”想到安王那张嘴脸,恨不得一拳打上去。 “不孝?这倒是好罪名。”沈宜织冷笑,“皇上信了吗?” “皇上倒不是信太子不孝,却不是信这河道不中用。只说每年河工银子他不取一文,还要怎样的河道比这更好?我瞧着太子若再说下去,恐怕安王要说太子想着安插自己人从中取利了,因此下死劲拦住,没叫太子再说。” “皇上这是拉不下脸来呢。”沈宜织嘆口气,“我听说有一种叫做清名登龙术,说的就是拿名气换官,只要有了清廉的名声,就好像有了一道护身符,真是刀枪不入。更何况这一个还是皇上褒奖过的,那除非皇上自己想明白了,否则参都参不倒他。再拖下去,等到河堤真的完蛋了,那时候皇上的脸面也没了,这河道也完了,老百姓也遭殃了。” 郁清和忍不住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可不是么!年年的上百万银子投进去,最后老百姓仍是个死,这算什么!” 沈宜织拿帕子捂着脸,也嘆了口气。跟河流决堤,百姓流离失所比起来,这挨一耳光真是小事了。 “这事不能跟皇上硬顶啊,若是被安王再插进去进个谗言,事情只会更糟。即使将来决了堤,说不准皇上还要迁怒太子呢。” 郁清和沉沉嘆了口气:“太子找了懂行的老河工问了问,这堤——若这般下去,最多两年,若是遇了大洪水,河堤必垮!这老河工在河上呆了四十多年了,说是三十年前就有过一次极大的桃花汛,据他估摸着,还有他父亲祖父那辈儿传下来的记载,这几年必然有一次大汛的。若是这样,就凭着这河堤是万万挡不住的。” “还有两年时间——”沈宜织安慰他,“至少还可以再想想办法。当务之急,让太子千万别再跟皇上提这事了。”皇帝这玩艺儿比上级领导还要难搞,上级领导顶多撤你的职,皇上却是能杀你头的。就算不杀太子的头,万一迁怒到郁清和呢? “不提怎么成?”郁清和一拍桌子,“这是关系两岸数十万百姓身家性命的大事!难道眼睁睁看着这河堤垮了不成?你可知道,这河水挟泥带沙的,年年淤积,河道就只管往上修堤,如今这堤高得连我看了都觉得心悸,有些低洼处的县城,那地势比河底都低!”
第142页 “悬河——”沈宜织苦笑。看来不管穿越到什么时代,这一条黄河始终是个麻烦,“硬顶不是办法啊,得想别的办法。比方说——皇上信佛道吗?” 郁清和皱起了眉头:“你想做什么?” “扶乩,託梦,若是皇上有常去的寺庙,让庙里的僧人进谏岂不好呢?” “你这是妖言惑众。”郁清和紧皱着眉,“明明是正经事,你反走到歪门邪道上去了!” “哎哟我的爷!”沈宜织真是替他着急,“书上都说,‘圣人以神道设教,天下服矣’,圣人难道是搞歪门邪道?还不是因势利导,非常时期自然要用非常手段,不然皇上若就是不听可怎么办呢?谏上两年,然后看着堤垮了打皇上的脸吗?太子是做儿子的,难道不想着保全父亲的脸面?” 郁清和看了沈宜织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有理。” “可不是。”沈宜织趁热打铁,“再说了,凭什么安王这种人可以随意用些小人伎俩来害人,太子反而就被光明正大四个字给限制住了?凭什么小人得意,正人君子反倒要受困呢?” 郁清和低头思忖片刻:“我去与太子商议此事。不过——”他忽然抬头盯着沈宜织,“你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方才那‘神道设教’的话,是从哪里读来的?” 沈宜织瞬间哑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嘉禧居的气压很低。 孟玉楼还没出来,又把一干姨娘通房们晾在那里。韩姨娘倒好,大夫来诊脉了说是要好生休养着,于是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倒省了来请安,只可怜了剩下的人都提心弔胆的,一边等着,一边都不由得悄悄去看沈宜织。如今谁不知道,孟玉楼打了沈姨娘一耳光,郁清和立刻就翻脸走人了,这些日子全住在卉院,连嘉禧居的门都没进过一步。孟玉楼随即也病了,但郁清和也不过是叫人去请了大夫,自己仍旧不出现。 沈宜织心不在焉地坐着,并不在意旁人投来的目光。这几天她一直在心虚,那天说漏了嘴讲出个“神道设教”来,郁清和顿时起了疑心。那句话出自《易经》,一个商户女儿,念个《三字经》差不多,怎么会念到易经呢?沈宜织只好说是有一回偷偷听沈宜秋姐妹的教书先生说了这么一句,就记住了,也不知道郁清和究竟相信了没有。 孟玉楼是在装病,大夫诊过了脉,根本什么病都没有,连胎气都没怎么动,最后只能含煳地说个内虚,需要好生保养之类的套话。这早在郁清和意料之中,自然不会因此进嘉禧居探望。 何况,宫里的事现下正到了要紧的时候。郁清和与太子提了那“神道设教”的办法,太子果然颇有些不满,郁清和也只好闭了嘴。不过幸而太子还是听从了他一半意见,没有继续跟皇上硬顶,暂时把河道的事搁置起来。只是明面上搁置了,暗地里二人却在考虑万一决堤之后的补救措施,不说是殚精竭虑也差不多了,哪里还顾得上孟玉楼呢。 事情到了这份上,沈宜织是爱莫能助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过仗着多活了一辈子,又比这些人多了上千年的文化歷史科学知识,最主要的是,她比这个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多了很多见识,这才让人觉得有些不凡。可是有些事情也是她根本不懂的,上辈子她就是个医生,诊诊脉开开方子还行,让她去救国救民,她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让郁清和吃好睡好,偶尔拟个药膳方子让红绢去做出来,给郁清和补补身子罢了。 “奶奶小心些。”里头传出瑞草讨好的声音,孟玉楼扶着她的手走了出来。其实胎儿连三个月都不到,根本不出怀,孟玉楼却格外地微仰着身体,使本来还平坦的肚子显得大些,仿佛是要显给所有人看似的。 “给奶奶请安。”底下坐着的姨娘通房们一起站起来行礼。 孟玉楼连手都懒得摆,迳自在椅子上坐下,目光一扫就看见了沈宜织。如今连香苹都很自觉地坐到沈宜织下手去了,韩姨娘不来,就是沈宜织在最前头。孟玉楼冷冷地看着,忽然道:“韩姨娘病得不轻,小沈姨娘不好再跟她同住了,万一过了病气倒不好。” 沈宜红一进侯府就是跟着韩姨娘住的,中途孟玉楼想着用她分沈宜织的宠,还曾经让她搬进过嘉禧居住了几天。只是后来她一直没得郁清和青眼,孟玉楼反而又得了郁清和的眷顾坐稳了正室的位置,就将她又迁回了韩姨娘的院子。这会儿再说让她搬出来,究竟是搬到哪里去? “依我看,你跟沈姨娘一起住卉院吧。横竖你们是姐妹,便是有些不方便也好说些,待韩姨娘好了再搬回来。”孟玉楼目光斜到沈宜织脸上,“沈姨娘你说呢?” “奶奶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沈宜织干脆地回答。孟玉楼把沈宜红放进来,不就是为了给她添堵么?可惜她和郁清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又如何能影响得到呢? 沈宜织越是答应得这么痛快,孟玉楼心里就越是不痛快,冷笑一声道:“瞧着最近爷整日呆在衙门里,想来沈姨娘也闲得很。眼瞧着天气要凉了,我还缺一床厚帐子,已经叫人画了花样,只是针线上要预备二老太爷那一房回京的事,暂时挑不出空儿来。沈姨娘针线好,白日里无事就来给我绣帐子吧。”
第143页 沈宜织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妾的针线不佳,恐怕绣出来的帐子不好,反耽搁了奶奶用。”都被人抽了脸了,这个妾实在也没必要装下去了。谁知道孟玉楼还会抽什么风,到时候她变着法儿的折腾自己还好对付,万一她气性太大把肚里孩子气掉了,自己呆在她身边,一准成了替罪羊,傻子才干呢! “妾觉着,不如妾这里绣一床帐子,奶奶再叫针线上也绣一床,万一到时妾绣的不好,也不致误了奶奶用。” 孟玉楼暗里咬了咬牙:“也成,你今儿就过来绣吧。” “爷说妾上次惹奶奶动了气,不准妾没事进嘉禧居呢。如今奶奶肚里有小少爷,万一妾哪里再让奶奶瞧着不顺眼气着了,那就是大罪。为着奶奶肚里的小少爷,妾还是回卉院绣罢。” 沈宜织抬出郁清和来,孟玉楼再是恼怒也没了办法。她确实是想把沈宜织弄到自己身边来,一来可以捉着错儿惩罚她,二来也给沈宜红空出地方来。可是想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不敢太冒险,万一孩子没了,看郁清和如今这个样子,恐怕再想怀一个也不易。 “都走罢!没的站在这里看得人心烦!” 一众姨娘通房们都退了出去,孟玉楼恨恨在椅子上拍了一掌。瑞草连忙上前,拿起她的手揉了揉:“奶奶仔细打疼了手,何必与她们生气,肚子里的小少爷要紧。” 孟玉楼嘆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走,去给夫人请安。”装了几天病,也该去一趟了。 刚起身走了没几步,小丫鬟跑进来报信:“奶奶,大爷和*奶,还有三位小少爷两位小小姐,已经到大门口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虽然二老太爷郁匡没回来,但他的独子郁清风带着一妻一妾外加四个孩子,还有二夫人张氏,再加上僕妇们,还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 这也是大事,全家人都聚到一起见面,沈宜织这样的良妾也算是家中一员,也在会客厅里捞了个位置。 郁清风年纪不过比郁清和大半岁多,长相也有三分相似,可是沈宜织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一副内虚的模样,莫不是光忙着生孩子,播种太频繁淘虚了身体? “给伯父伯母请安。”郁清风与*奶冷氏一起跪下给平北侯和侯夫人磕了头,随即把几个孩子叫过来。 总共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其中长子郁枢、长女郁荣都是冷氏在京城时生的,大的已经六岁,小的也四岁了;另有幼子郁柏、幼女郁梅乃是一双龙凤胎,刚刚两岁,是良妾周氏在任上生的。 平北侯至今都没抱上亲孙子,看见孩子稀罕得了不得,尤其是那对走路还不是太稳当的龙凤胎,一手搂了一个简直捨不得放手。点手叫两个儿媳:“多跟孩子们亲近些。”据说多抱抱孩子,也能带来喜事。 侯夫人心里是又妒又羡,只是双胞胎实在可爱,也忙忙地拿了见面礼来。郁枢是一副上好的文房四宝,郁荣是一个镶着各色碧玺的金项圈,双胞胎则是每人一个精緻的白玉长命锁。孟玉楼和孙氏自然也要有见面礼,一时间又是金银锞子又是布料的,孩子们一个个道谢,大厅里好不热闹。 张二夫人是郁匡的原配,比侯夫人还要年长一岁,看起来却像是年长五六岁的样子。待男人们都出去了,便扫了一眼孟玉楼和孙氏,笑道:“大侄媳妇几年没见,倒没变化,二侄媳妇还是头回见着,一点子见面礼,休嫌简薄。”说着,递过两对金镯。 侯夫人往那镯子瞄了一眼,便看出来是雕花镂空的,看着手艺倒好,其实里头是空心的,并没多少分量,不由得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真是够吝啬的。郁匡这个外任,虽则平北侯说是不愿以私谋公,但也暗里说了几句话,这位置不说是肥缺,也是颇有些油水的,怎么做了三年外任,回来就送这么点儿东西?嘴里却道:“这镯子看着倒是极精緻的,花样也跟京城的不同。” 张二夫人笑道:“正是南边的新样子。想着京城这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别的也拿不出手,只好挑几样新样的首饰罢了。”说着,又叫郁清眉郁清月姐妹过来,“几年没见,都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大嫂真是好福气。”拿出两枝累丝蝴蝶钗来给两人插上。 累丝钗子手艺精细,却也没有多少分量的,若镶上珍珠宝石倒还贵重些,偏张氏拿出来的这两枝却没镶宝石,只有四五颗个头不大的珍珠罢了。侯夫人想起自己方才送了郁荣的那副金项圈,足足有七八两重,不由得心下更加鄙夷,只是不好说罢了。 郁清眉是侯府嫡女,贵重首饰不知有多少,拿了这枝轻飘飘的累丝钗子也只看了一眼,转身就摘下来掷给丫鬟了:“好生放着。”以后再也不戴了。 张二夫人只当没看见,眼睛又在韩青莲等人身上扫了一遍,笑道:“又多了几个人?倒没备下礼物,改日补上罢。” 侯夫人干笑道:“她们算哪个名份上的人,怎还劳你备礼物呢。”心里却暗骂,真是抠门到家了,韩青莲是贵妾,何况是二房离京之前就娶了的,总也少不得一份礼,如今借着多了沈家姐妹,倒把韩青莲这一份都省下了,也不知积了金银做什么! “这次回来,又给嫂子添麻烦了。”张二夫人倒是没事人一样,笑着把冷氏叫了过来,“这孩子肚里又有一个,四个月了,一路上有些颠簸,多亏得她身子结实。”
第144页 众人这才发现冷氏肚子微微有些腆起,只是衣裳穿得宽大,方才又忙着见礼,故而没人注意。侯夫人心里妒羡不已,也只得叫丫鬟:“快去请了大夫来,给*奶仔细诊诊脉,这却是疏忽不得的。” 张二夫人连忙客气了几句,又笑道:“前些日子听回京送信的人说,二侄儿房里人有了?可不知是哪一个?” 这话真是直戳到侯夫人的肺管子上去,恨得咬牙切齿,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丫头没福,怀了没几个月就掉了。”到底觉得心里不舒服,一眼看见了孟玉楼便道,“不过你大侄儿家的倒有了,也是一件喜事。” 即使再跟郁清和吵架,到底肚子里的孩子是个依靠,孟玉楼脸上一红,靠在侯夫人身边嗔道:“夫人早说了,如今两房不分家,婶婶那边的才是大爷呢。” 侯夫人笑道:“瞧我,真是煳涂了。” 沈宜织站在一边,一直悄悄打量着张二夫人。自打上回红绫跟她说要防着二房,她就琢磨过几回,故而自郁清风等人进了门就仔细观察着。此时侯夫人说孟玉楼有了身孕,张二夫人面上一怔,随即便笑道:“这可是大喜呢,清和侄儿若有了儿子,这侯府将来就有了继承爵位的人呢。”转头就叫丫鬟,“把我在南边求的那尊青玉送子观音像拿来。” 丫鬟捧来一个尺把长的盒子,打开来是一尊青玉观音像,玉质平平,倒是雕得不错。张二夫人直送到孟玉楼手里:“这是庙里师傅开过光的,好生供着,保佑你生个大胖儿子。” 沈宜织看得清楚,张二夫人一边说着生儿子,侯夫人那边手指已经把衣袖捏得紧紧的,沈宜织真担心她会不会一时气得不行再厥过去。不过张二夫人刚听侯夫人说了郁清明那房小产了一个孩子,这边就拿出送子观音来给孟玉楼,到底是真欢喜呢,还是在这里火上浇油呢?何况她不说郁清和有后了,却说有了继承爵位的人,须知郁清和与郁清明都是嫡子,说起来都有继承爵位的资格,谁不知道这两个嫡子之间的争斗呢?这时候偏说什么爵位,实在不能不让人想歪。 侯夫人是实在不想听什么孟玉楼生出大胖儿子来的话,僵着脸笑道:“弟妹这老远的路回来,想也累了,侄媳妇又有了身孕,还是快些去歇着,晚上等清和清明回来,阖家给弟妹接风。”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郁家二房这一回京,侯府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即使沈宜织这样足不出卉院的,也觉得外头丫鬟僕妇们说话走路的声音都似是大了些。 侯夫人忙了个不可开交。二房这一回京,冷氏要安胎;郁枢这个长孙已经开蒙要进学,正商量着是送他去附学,还是干脆请个先生回侯府自己教,若是附学,京里有哪处私塾好些;又郁清眉和郁清月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要时常带着出去走动好找婆家;张二夫人也要出去走动见见亲戚;双胞胎又在府里跑来跑去地玩耍,真是平空增添了无数的事情。 沈宜织一个姨娘,对这些事统统插不上手,只是躲在卉院里绣帐子,不时地听取红绢的汇报。 “*奶昨儿带着紫苏去了嘉禧居。”自打郁清和回京,红绢一心就放到他身上去了,若不是紫苏去了嘉禧居,她也不会特别当件事来回报,“我叫小丫鬟们在外头听了听,说的都是些保胎的事,跟上回大夫写的那些差不多,并没什么。” 沈宜织放下针想了想:“既然是去说保胎的事,带着紫苏做什么?” “说是久在南边,不知道如今京城时兴什么样的衣裳,让奶奶借点花样子,好叫紫苏照着做去。” “这就奇了。紫苏一直在京城,花样子还用问奶奶要?她整日里给三奶奶做衣裳,三奶奶穿得比咱们奶奶花俏多了,如今倒反向咱们奶奶要起花样子来,岂不是不通?若是她再来,红绢你务必盯好了。” 红绢已经盯了近两个月,有些身心俱疲,且眼看着没什么事,也有些不耐烦了:“奴婢瞧着奶奶如今也知道的多了,都是照着大夫说的去做的。想来奶奶再任性不懂事,总归对肚子里的孩子是看重的。如今奴婢盯着小厨房熬药做粥的容易,可是要天天盯着奶奶跟紫苏说什么就难了——姨娘也知道,奶奶那脾气……”尤其郁清和这些日子不进她的屋子,孟玉楼想起来就有气,有气就要发。沈宜织常在卉院,且又有郁清和撑腰,孟玉楼的火气发不到她身上,就时常的拿红绢发作。 “你也是辛苦了。”沈宜织想想孟玉楼那脾气也觉得摇头,“总是尽你的心吧,说来都是为了爷。” 红绢低了头,半晌才道:“奴婢大胆说句僭越的话,奶奶这样儿——将来若真生下小少爷,这院子里越发没有人站的地方了。” 沈宜织失笑:“什么叫没有人站的地方?难道三奶奶那样儿你没看见?哪个女子喜欢夫君纳了一院子的妾室?你出去打听打听,那些号称妻妾相和的府上,号称宽厚的夫人奶奶们,有几个是真宽厚的?咱们这位奶奶,好歹还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机呢?有些人害了人也不让人知道,外头还赚个宽厚的名声。” 红绢低头不语,沈宜织淡淡地道:“比方如今我是妾,自然巴不得奶奶宽厚,若我做了正房奶奶,怕也是不让夫君纳妾的。在什么山说什么话,你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其实真正要紧的,是防着孟玉楼将来把孩子也教成她那个样儿。不待见郁清和的妻妾们并没什么可指责的,以沈宜织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一屋子妾本来就是个混蛋制度,换她她也要反对的。但是孟玉楼这个不知好歹乱发脾气,既不能控制了别人又不能控制自己,加上忒小家子气,这些毛病可万不能让她教给了孩子。
第145页 红绢嘀咕道:“爷纳几个妾也是本等的,跟爷一样身份的公子哥儿们,哪个家里没妾的……” 沈宜织摆摆手,心想这心态是没法改的,像红绢这种没资格做郁清和的正室,自然盼着郁清和多纳几个妾室通房,这才能有她的份儿呢。横竖将来郁清和一做了世子,她就要离开侯府过自由日子去了,说那么多做什么。居然还操心到孟玉楼的孩子教育问题上,倒真是想得长远。 “爷回来了?”外头忽然传来沈宜红娇滴滴的声音,红绢眉头跳了跳,转身就出去了。 沈宜织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红绢还嫌孟玉楼不宽厚,她一个丫鬟,如今还不是跟防什么似的防着沈宜红么?话又说回来,孟玉楼硬把沈宜红塞到这院子里来,如果是为了烦她,那倒真是达到目的了。沈宜红天天跟块望夫石似的每到傍晚就在院子门口守着,尽管郁清和从来不去她屋里,也天天的守,这份毅力倒真令人钦佩。 果然片刻之后,郁清和掀帘子进了沈宜织的屋子,沈宜红在后头跟着:“爷累了罢,妾给您煮了莲子汤,去去秋燥。” 倒是有心,郁清和这些日子火气大得很,喝点去火的汤倒是好事,就是沈宜织准备的也是冰糖绿豆汤,效果是一样的:“妹妹就送过来吧,爷在这里慢慢地喝。” 沈宜红抿着嘴盯了沈宜织一眼,转身出去了。郁清和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拿过温热的绿豆汤喝了一大口:“你理她做什么?难道还指望着她会感激你?” 沈宜织一哂:“指望着她感激做什么。不过是让爷别浪费了东西,不喝白不喝罢了。看爷今儿的样儿,看来衙门里的事还顺当?” 郁清和嘆了口气:“太子不再提那事,皇上就温和了好些。这几日太子有事情办得妥当,皇上还夸奖了的。”随手在桌子上捶了捶,“若没河道那事便好了。” “这也急不得的,好在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可见皇上对太子办事还是满意的,只是拉不下这脸面来。若能想办法把那河道调到别处去,没准皇上也就同意了。” 郁清和点点头:“太子也是这个意思,且慢慢想办法罢。”转头问红绢,“奶奶那边怎样了?” 到底还是关心的,就算不关心孟玉楼,也得关心那胎儿不是?沈宜织将紫苏的事说了说:“所以妾想着还叫红绢盯着,总觉得红绫不能无缘无故说那话。对了,爷回来这些时候,看着忙也没敢跟爷提这事,红绫到底怎么着安置才好?” “你不是已经把身契给了她?爷这里再给她一百两银子,够她去过日子了。” 沈宜织一笑:“有爷这话就好了,妾过几日就出去看看她,跟她说说爷的恩典。” 郁清和若有所思,半晌嘆了口气:“落到这一步,也是爷对不住她。难得你这么厚道肯照顾她。” 沈宜织笑着摇摇手:“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顺手拉一把,也并不费我什么的。” “同病相怜……”郁清和重复了一遍这话,看着沈宜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端起绿豆汤又喝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过了几天,沈宜织出门去看红绫了。 红绫还住在小六给她找的屋子里,每天做些针线,打个络子,托小六带出去放在铺子里卖。她的针线不错,络子尤其打得精细,大钱赚不到,每天的嚼谷还是能赚出来的。沈宜织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打络子,见沈宜织来了,拖着腿起身给她倒茶。 “你坐着罢,我自己来。”沈宜织看她有点儿一瘸一拐的,“腿还没好?” “大夫说也就这样了,打坏了筋骨,好不了。”红绫淡淡地说,又坐下来。 沈宜织嘆了口气,把银票给她:“这是爷给你的。以后怎么样,你自己也得想想。” 红绫看着那银票出了一会儿神,抬头问沈宜织:“姨娘你呢?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沈宜织一怔:“我?我怎么了?”她当然想过以后的事,可是不能跟红绫说。 “听说奶奶有孕了?”红绫捏紧了拳头,“若是奶奶生了小少爷,姨娘你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我知道你守本份,可是你再守本份,奶奶也看你不顺眼的。” 沈宜织笑笑:“这也人之常情。奶奶十分看我不顺眼,不过是把我休离就是了。” “休离?”红绫完全被这意想不到的答案惊住了,“姨娘你说什么?休离?你,你不怕被休了再嫁不出去?不!或者姨娘你是想嫁人做正头娘子?可,可你嫁过一回了,若是再嫁,怕是再难有好的,哪里能跟爷比呢?”语无伦次,红绫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沈宜织失笑:“多谢你关心,不过你说对了,我不想做妾,即使是给爷做妾我也不愿意。你方才也说了,奶奶不会给我好日子过的,何必呢。倒不如休离了,再嫁个老实的男人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也没那么多糟心事。”当然了,也不一定要嫁人,有侯府撑腰,她应该还是可以自己顶起门户来的。 红绫被她的观点说愣了,半晌才低下了头:“我若是早想姨娘这般想,也不会落到今天……”
第146页 沈宜织拍拍她的手:“现在想清楚了也不迟,你还年轻呢。” 红绫自嘲地一笑:“我的脸都这样了,还指望什么。” “这你就错了,男人若是只看你一张脸,那这男人也不足取。你且安心过日子,缘分到时自然就有了。” “借姨娘吉言罢。”红绫苦笑一下,“说来,姨娘这样的人做妾也确实太委屈了,奶奶哪里比得上你呢。” “谢谢你夸奖,不过我命不好,被嫡母卖来做妾也没办法不是?” 红绫低了头,半晌才道:“若是姨娘你做了正房奶奶,爷的后宅就不用操心了。” 沈宜织笑起来:“爷都不着急呢,你倒操这个心。” 红绫认真地问:“难道姨娘就真捨得爷?我瞧着爷对姨娘着实不错的。” 沈宜织干咳了一声,不好说她跟郁清和只是合同关系:“爷对人其实都不错的,只是奶奶自己总是疑心罢了。” “不。”红绫固执地说,“我在府里呆了十年了,什么不知道?爷成亲五六年了,别看着后宅人不少,其实爷并不好这个的,一个月里也难在后宅过几夜。可是自打姨娘来了——” 沈宜织笑着摇了摇手:“不用说了。你大约不知道,爷常去我那儿,也无非是为着后宅里事太多烦心,我那里能陪着爷说说话儿散散心罢了。” “为何后宅这些人,爷只跟姨娘说话呢?”红绫紧盯着不放,“姨娘救了我的命,我在姨娘面前也不说虚话。我一心恋着爷,算算也有六年了。” 沈宜织无语地看着她。红绫也就是十八九岁,恋了六年,那岂不是十二三岁就开始了?不过想想这个时代姑娘十五就可以嫁人了,好像也不算太离谱。 “初时爷娶了奶奶,我就看不上。并不是我狂妄想着自己能怎样——我知道自己是个奴婢,将来能像香苹那样儿就顶天了——实在是觉得奶奶配不上爷。别人不知道,我们伺候爷的还不明白吗?夫人给爷娶亲,能娶个什么好的!” 这话倒是真的。沈宜织不由得有些可怜郁清和,连做丫头的都看不上孟玉楼,他却要娶了当正房奶奶,将来他若当了世子,孟玉楼就是世子夫人,再将来可能还是侯夫人——这要是拿不出手,可实在是…… “爷自己心里明白,奶奶又实在不好亲近,所以爷虽娶了亲,却跟没娶也差不多。后来纳了韩姨娘,初时我们做丫头的还替爷高兴,觉得韩姨娘怎么也是知书达礼的,看着比奶奶强。谁知道——也不是个好的!单我知道的,韩姨娘就没少在爷面前说奶奶的坏话。还有灵芝——当初爷本是要收了她的,就因为韩姨娘怕被分了宠去,故意在灵芝的饮食里下药,害得灵芝上吐下泻,最终也没能去伺候爷。” 红绫轻轻嘆了口气:“那时候我只觉得,奶奶确实不好,韩姨娘说的也都是实话。只从前次姨娘教训了我,我这才想过来,奶奶再不好,韩姨娘背后说她的坏话,韩姨娘自己也不是个好的!想来想去,这些年,我真就见了姨娘你一个实在宽厚的人。” 沈宜织有点脸红,干咳了一声:“我哪里当得起,不过是做些该做的事罢了。” “姨娘太谦了。”红绫苦笑,“不说别的,只说若没姨娘,我早跟着芬儿一起去了。姨娘那日与我说的话,我全都听进去了,越往深里想,就越觉得姨娘是厚道人。我说句僭越的话,也就是姨娘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爷。” “咳咳咳——”沈宜织被茶水呛着了,“我哪里配得上爷,不过是个小商户人家的女儿罢了。韩姨娘那样官宦人家的出身也不过是做妾,何况我呢。” 红绫摇着头:“姨娘你跟韩姨娘全然不同,爷都知道的。” “他当然——”沈宜织险些说漏了嘴,想想不能再说下去了,赶紧站起身,“出来太久了奶奶又要不喜欢了。如今你该好生想想自己日后才是,我么——别说本朝有律例说不能以妾为妻,就算是能也轮不到我的。再说,爷也没对我特别怎么的——我先走了。”不能再跟红绫夹缠不清了。 “姨娘!”红绫跟在后头走了几步,“我伺候爷好些年了,不敢说跟红绢一样,也对爷了解几分的。爷对姨娘你跟对别人不一样!” “你,你好生歇着吧。”沈宜织跑得好像有狗在追,急忙出了门上轿子,才拍了拍胸口,“这个红绫,真是有些古怪。” 宝兰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道:“奴婢觉得红绫说得也没错。” “什么!”沈宜织惊悚,“你也要说这些怪话不成?” “奴婢只是觉得,爷对姨娘当真不错。”宝兰低着头,“姨娘将来离了侯府,一定就能找到比爷更好的人么?” “这是什么话。”沈宜织打她一下,“傻丫头你可别胡思乱想,做妾哪有出头之日,自然是我们出来过日子自在。” “奴婢就是觉得可惜……”宝兰低声道,“奴婢也听说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哎,哎!”沈宜织赶紧打断她,“说什么呢,你小丫头一个,懂什么啊,快别说了。”什么有情郎,郁清和对她有情吗?怎么可能呢!虽然,虽然郁清和对她确实算很不错了,但是——快打住!可不能胡思乱想。
第147页 沈宜织摇摇头,把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法摇去,坚决地说:“走吧。”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不可动摇!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中秋节万家团聚。平北侯府虽然还差一个郁二老爷,但也算是近几年来难得的齐全了,于是在大堂上摆开桌子,男女分席而坐,中间隔了屏风饮酒作乐。这样的场合姨娘通房们也可以出现,不过要另设桌子,不能跟正房奶奶们坐在一起。 孟玉楼和冷氏一人挺了一个肚子坐在一起,虽然肚子都不怎么明显,却是一个比着一个地腆起来,引得孙氏不时嫉妒地扫一眼。侯夫人坐在最上头,看着是满脸的笑,沈宜织却总觉得那笑脸实在僵硬得很。倒是二太太张氏,一时笑着让儿媳妇吃这个,一时又张罗着替孙女儿要那个,满桌子就只听见她的声音了。 沈宜织颇疑惑,这人的脸皮还能厚到什么程度。这些日子她已经听红绢说了,郁家二老爷在任上,不但没做出什么政绩来,反而挪用了一笔银子去做生意。这生意做成了倒也还好,偏偏没成——二太太没承认挪用公款的事,只说是跟旁人借钱做生意,又说是天灾,货被火烧了,不过沈宜织觉得,郁二老爷肯定是被人给骗了。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郁二老爷出了一趟外任,非但没有捞到什么钱,还因为挪用公家的银子欠了一屁股债。难怪二太太出手送礼那般寒酸,好东西都变卖了去填挪用公款的窝儿了,带回来的行李都没有多少,一切都得大房拿出银子来给他们置办。就这么着了,二太太也没见有什么惭愧,反而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听着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还埋怨老侯爷不该把弟弟安排到那边去,因为“南方人太刁猾,我们家老爷那般老实的人,实在斗不过他们”。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前面说做生意遇了天灾,这会儿又说南方人太狡猾了,真是不打自招!对于二太太这样的脸皮,沈宜织表示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现在最郁闷的就是侯夫人了。二房回京来,一切开支都从公帐上走,侯夫人一向已将侯府看成自己儿子的应得之物,所以如今深刻地感觉到二房正在花用着郁清明的钱,实在是心疼不已。再加上两个孕妇坐在那里,只有张氏半点动静没有,怎让她不恨呢? 隔着一扇屏风,平北侯爷倒是十分欢喜。他素来是兄弟友爱之人,连带着对侄儿郁清风也是真心疼爱的。何况自己没有孙子,现下见了郁清风带回来好些孩子,心里更欢喜了——自然,也免不了有些觉得自己膝下空虚,不过中秋这样的日子,热热闹闹,他总还是欢喜的。 沈宜织隔着屏风听着那边席上说话,平北侯很是问了一番郁清风的学业。如今这年头,没有仗打的时候武将是不吃香的,还是读书走科举是条正道。尤其郁家二房无爵可承,子弟更需要自己奋斗,郁清风十八岁的时候考取了秀才,三年前又考取了举人,明年春闱就要去考进士了,这在郁家是头一份,平北侯自然格外的重视。 “这些年读书也有些进益,只是进士难取,且也要看房师是否青眼,侄儿想着尽力一试便是。不知明年的主考都是哪几位,父亲说,也该多去拜会一下……” 沈宜织从屏风缝里偷偷瞥了一眼,只见平北侯眉头皱着,脸色不是太好看。郁清风的意思明明是想去托门路走关系,只是郁家二房有什么关系?自然是走平北侯的路子了。刚夸侄儿书读得好,这会就想着走后门,平北侯不郁闷才怪呢。 郁清明哧地笑了一声:“敢情大哥这些年在外头读书,就学了这些个啊?”他是个不爱读书的,从前没少被平北侯拿郁清风来比照着教导,眼下拿住了这句话,自然要好生讽刺一下。 郁清风却振振有辞:“三弟不曾考过,不知道这文章里的门道太多。所谓文无第一,房师的喜好也是极要紧的,有些文章也好,只是房师不喜,不免就要被剔了出来——日后三弟也去考一考,便知晓了。” 一番话把郁清明堵了个半死,欲待反驳便被平北侯瞪了回去只得悻悻住口。郁清和从头到尾都不说话,这时才道:“大哥此言有理,不过这时拜会主考,不免被人议论,即便日后高中了,也脱不了一个钻头觅缝的嫌疑,与官声有碍。倒不如将主考们写的文章寻几篇来细细揣摸,再有歷科墨卷也多读些,庶几不致落人口实。” 郁清风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强笑道:“二弟说的虽有理,不过清者自清,我光明磊落,又何惧人议论呢?” 沈宜织悄悄撇了撇嘴。说得好听,其实是郁清风自觉没有把握考上,想借着平北侯的关系去跟考官混个脸熟才是真的吧?看他跟着父亲去任上读书这几年,孩子生了两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揣着,郁二老爷又做生意,恐怕认真读书的时间根本不多,也就是回来煳弄煳弄平北侯罢。 平北侯在这一点上倒是同意郁清和的说法,摇了摇头:“瓜田李下,还是避避嫌的好。如今离着明年春闱还有将近半年,叫和儿与你寻了文章墨捲来,你便在家中好生攻读罢。” 郁清风脸上笑容僵硬,勉强点头道:“是。” “姨娘看什么呢?这么好笑……”沈宜织正在偷着乐,耳边忽然响起个平板的声音,一转头不由得吓了一跳——秋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旁边,只是那张脸——不仔细看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第148页 才不过一个多月没见罢了,秋晴脸色蜡黄,瘦得两颊都凹了下去,显得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四周围满青黑,微陷的眼眶里偏偏目光灼灼,在背着灯的地方乍一看跟鬼火似的。说她七分像人三分像鬼都不为过的。 “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小月子没坐好么?” 秋晴讥讽地一笑。孩子没了,孙氏幸灾乐祸,侯夫人失望之极,郁清明只会骂伺候的人不小心,总共来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容色不再,此后再不肯进屋子。别说坐小月子,没把命掉了就是好的。到现在她其实都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红,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已经自觉跟行将就木的老妇没什么两样了。 “我有几句话想跟姨娘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宜织几乎是被秋晴硬拽出去的。秋晴的手冰冷,力气大得出奇,沈宜织不想跟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推搡起来,只好跟着出去了。 “你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吧。”眼看着快要走出廊下灯笼的照明范围,沈宜织不走了。谁知道秋晴会发什么疯,万一摸出把刀子来给她一下怎么办?还是在这里好,只要喊一声,厅门处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能听得见。 “沈姨娘想不想知道,你那位姓王的表姐是为什么得了那奇怪的病?”秋晴双眼闪着异样的亮光,在暗处看来居然快要跟野兽的双瞳一样了。 沈宜织看得后背都有些冒冷气,硬把自己的手从她冰凉的手指里挣出来,揉了揉手腕上的指痕,暗自警惕:“不是你弄了点生漆让她碰上了吗?” 秋晴一下子怔住了:“你,你知道?” 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吗?沈宜织微微撇了撇嘴:“我还没忘记在别庄的园子里看见的漆树。只怕满园子的人没几个识得那树的,秋姑娘偏偏知道,而我那表姐又偏偏对漆树十分敏感,只好算她倒霉罢。” 秋晴愣了一会,冷笑起来:“原来你都知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说?你盼着能少个人进这侯府是不是?盼着你那表姐去了,就少个人跟你争宠了是不是?难怪小沈姨娘要跳到池子里才能进府……” 沈宜织嗤之以鼻:“拜託秋姑娘你用心想想这事可好?谁能进府是我说了算的?表姐又不是我害的,我若是想少一个人进府,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是你下的手?那岂不是进府的人又少了一个?” 秋晴又怔了一下,喃喃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你若说了,我就不必入府,也不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宝兰一直在后头跟着,唯恐秋晴发起疯来对沈宜织做点什么,这时候听见这话,忍不住冲上来:“一派胡言!害表小姐是你下的手,你自己一心想着进府来做姨娘,这时候倒埋怨起我们姨娘来了?难道是我们姨娘拉着你入府的不成?你不过是个官奴,还想怎么样?不进侯府,难道韩家会拿你当菩萨供起来不成?” “宝兰,别跟这种人生气。”沈宜织拉着宝兰,“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只有她害人,不许人害她的,有什么好说。”真是可笑啊,这时候后悔进侯府了,居然都能埋怨到她身上来。 “我,我不是——”秋晴双眼泛红,“我不想做官奴,我没做什么,为什么就成了官奴!除了王姑娘那事儿,我也没害别人,我只想生个儿子好生过日子,为什么奶奶要把我的孩子抱走,还想要留子去母?” “你放低声音!不要命了吗?”沈宜织低声喝斥,“你怎么知道三奶奶要留子去母?谁告诉你的?” “紫苏——”秋晴仿佛霜打了的茄子瘪了下来,突然哭了起来,“她去奶奶屋里做针线,听见奶奶跟丫鬟说话,回来告诉了我。” “那你为何不与三爷说?”沈宜织听见紫苏的名字,不由得心里咯噔的一跳,又是这个丫头!看来红绫说的话至少也有七八分可信,这丫鬟一定有问题。 秋晴抖得像风里的枯叶一样,靠在旁边的假山石上,缩成一团:“三爷不会听我的。奶奶是他明媒正娶的,又是官家女儿,平常连夫人都要让奶奶几分的。我不过是个官奴,就是死了也没人说什么,奶奶踩死我,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所以你就没跟三爷说?三爷喜欢你,你与他说了,他至少也会想法子保住你的命。” 秋晴摇着头:“三爷只喜欢我生得美貌,自打我有了身孕没法伺候他了,他就不大来我屋里了。我便是生了儿子也不过是个庶子,他并不放在心上的。” “你这些话简直自相矛盾!”沈宜织觉得自己的头都被她绕晕了,“你到底有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夫人单拨了丹榴伺候你?不就是因为两位爷都没有儿子,你若生了儿子是件大喜事!三爷再对你不上心,对儿子总要上心的。若真说是个庶子不值什么,三奶奶为什么又要留子去母?”还有一句话不好说,若是生了儿子,郁清明在争夺世子位的较量中就会多一枚重重的砝码,否则侯夫人何必这样关切呢?这秋晴究竟是呆是傻,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吗? 秋晴愣了好一会儿,抱住了头:“不,不是——紫苏不是这么说的……” “紫苏紫苏,她是你什么人哪,你就这么听她的?”沈宜织真是不知道该可怜秋晴还是该说她活该,“好歹你也是官家小姐,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吗?”
第149页 秋晴喃喃地说:“我,我也有庶弟的,可是我爹爹从来就没放在心上……有一年一个弟弟得病死了,爹爹也没见得伤心……后来那个姨娘也疯了,抱着弟弟的尸身跳了湖……” 沈宜织按住太阳穴。没准这就是报应呢?秋晴的母亲当日怎么对待妾室的,如今就有人怎么对待她的女儿……但是话又说回来,哪有个正室真喜欢妾室的呢?说来说去还不是男人做的孽,倘若秋晴的父亲不纳妾,不就没有这事了么? “我要回去了。”沈宜织头大如斗。不管了,反正只要孟玉楼能生个儿子,郁清和这世子位基本上就到手了,毕竟他是嫡长子,先天的占着优势。然后她就要离开侯府去自己过日子,将来挑个老实的人,一夫一妻地生活,才不要跟妾室打交道呢。 秋晴一把拉住她,扑通跪在了地上:“沈姨娘,沈姨娘你救救我!” “哎,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沈宜织吓得后退一步,“我救你?我怎么救你?” “求你跟大少爷——跟二爷说说,把我放出府去吧!奶奶剋扣我的份例,说是都被我吃药用光了,现在饭菜过来都是冷的,她是要把我生生折磨死啊!”秋晴死拽着沈宜织不撒手,宝兰上来掰她的手都掰不动。 沈宜织示意宝兰不要忙活了,低头看着秋晴:“秋姑娘这话简直是异想天开了,放你出府?你的身契如今在夫人手里,二爷怎么能放你出府?就是出了府,你一个官奴想去哪里?如何生活?” “那,那求姨娘让二爷把我要到你们院子里吧,我情愿去伺候姨娘!” 这话就更可笑了:“你是三爷收用过的人,如今叫二爷把你要来?说出去外头人还当兄弟两个争人呢!”沈宜织看她瘦得脱形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宝兰,回头送二十两银子给秋姑娘,你自己给厨房点钱,好生把身子调养一下吧。我能帮你的也就是这样,别的不要想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中秋节过后,日子似乎太平起来了。孟玉楼有了冷氏做陪,倒好像心情也疏朗了些,连姨娘通房们都不怎么折腾了,每天请安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奶奶这些日子果然这样么?”沈宜织绣着帐子,有点儿不怎么放心,“紫苏还常去吧?” 红绢垂手站着:“常去,但也不过是与奶奶说说绣花的事。大少奶奶过去也是说些育儿经,或者说些孕里常用的吃食。” “吃食?”沈宜织不由得要警惕,“都说了什么?”吃食上是最容易做手脚的了。 红绢有几分不耐,拿出一张纸,上头歪歪扭扭记了些字:“奴婢都记下来了,也对照着大夫留的那纸看过了,都是无妨的。”她一口气盯了三个多月,实在也累了。 沈宜织拿着那纸仔细看了,确实,纸上记的都是适宜孕妇食用的东西,就连一些食用了可能引起某些人过敏的东西都没有,实在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总觉得不放心:“你且还是盯着罢。” “奴婢本来就是伺候爷的。”红绢在孟玉楼院子里也是吃了不少排头,“如今过了三个月,大夫也说奶奶胎像稳了,奴婢想着还是回来伺候爷。” 沈宜织嘆口气:“我也知道你辛苦了,只是这是奶*一胎,你也知道有多重要,若是被人使了坏,咱们哭都没处哭去。说实在的,就是奶奶身边那些丫鬟们,也未必就全信得过,唯有你盯着小厨房,我才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呢,就听外头沈宜红又娇滴滴道:“爷回来了?” 红绢顿时阴了脸,低声道:“姨娘听听,这可叫奴婢怎么放心呢。” 沈宜织嘴角抽了抽。沈宜红是姨娘,勾引郁清和也是本职工作吧,红绢操心到这份上好像也太……其实沈宜红住进卉院一个月了,每天也不过只能跟郁清和说这么几句话而已。早晨是“爷要去衙门了”,晚上就是“爷回来了”,除此之外,她连郁清和的手指头都碰不着,也实在是白忙活。 郁清和打帘子进来,看见沈宜织和红绢,便回头对想跟进来的沈宜红道:“这儿不用你伺候了,回房去吧。”进来坐下道,“说什么呢?” 沈宜织看他脸上神色轻松,不由得道:“爷今儿有什么高兴的事不成?” 郁清和接了红绢倒的茶,笑道:“可是你猜得倒准,能不能再猜猜,爷为什么事高兴?” 沈宜织笑道:“爷这就是拿妾开心呢,妾又不是爷肚子里的蛔虫。”虽如此说,也寻思了片刻道,“莫非是河道那事儿有门了?” 郁清和开怀笑道:“你果然是爷肚子里的蛔虫!” “当真猜对了?”沈宜织也只是随便一猜罢了,“不是前些日子还说难办?” 郁清和嗤笑了一声:“这还要多谢齐妃娘娘。” 齐妃就是安王的生母,太后的外甥女儿。用膝盖想也知道,齐妃是绝不可能帮太子这边的,沈宜织顿时极有兴趣地问:“齐妃娘娘怎样了?” 郁清和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道:“哎,爷今儿在衙门里写了大半日的摺子,可累得很了。” “红绢,快点给爷捏捏肩膀。”沈宜织马上指挥,其实红绢不用她说,已经过去给郁清和捶肩了。
第150页 郁清和却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道:“红绢去奶奶屋里瞧着,方才爷过来的时候就遇着了紫苏,想必是去嘉禧居了。” 红绢心里恨紫苏恨得牙痒,也只得应了一声走了。这里郁清和皱眉抬抬手臂:“哎,还真是酸得厉害呢……” 沈宜织默默翻了个白眼,也笑道:“那爷快去歇着吧,齐妃娘娘的事儿,妾其实也不怎么想知道。” 郁清和又气又笑,索性也不装了:“少啰嗦!过来给爷捏捏!” 您早这么说谁敢不听啊,何必非要装呢?装b被雷噼啊…… 沈宜织心里吐着槽,只好走过去,拿出点手劲儿在郁清和的筋脉和*上按摩起来:“爷现在可以说了吧?” 郁清和惬意地靠着椅背:“你不是说不怎么想知道么?” “爷您这可就不厚道了啊——”沈宜织无奈地看着郁清和,“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好跟妾一个小女子较这真儿呢?还是讲讲罢,妾很关切爷在外头的事呢。” 郁清和哧地笑了出来,不再卖关子:“齐妃娘娘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一条黄龙在祥云之中翻腾,最终沖云而出,将那祥云沖了个乱七八糟。” “黄龙……”沈宜织歪着头想了半天,喃喃道,“齐妃娘娘怎么会做这么个梦,难道是想说安王爷是真龙天子吗?” “虽不中亦不远矣!”郁清和轻轻一击桌面,“齐妃娘娘有孕了。” 沈宜织大吃一惊:“真的?那这个梦是真是假?” 郁清和微微含笑:“这是齐妃娘娘亲口说的,反正皇上信了。” “那爷还笑得出来?”沈宜织也顾不上给他捏肩膀了,瞪大了眼睛,“皇上要是相信了齐妃娘娘腹中这个是真龙,那,那太子可怎么办?” 郁清和哧哧地笑出声来:“果然你聪明,一听就知道利害。” “爷你到底乐什么呢?”沈宜织怀疑起来,“这样的事,居然还笑得出来,莫非是又有什么变故了?” 郁清和笑容一收,目光森冷:“什么真龙!太子今年三十六岁了,为朝廷办差也不是一回两回,还有什么真龙能动摇东宫?齐妃玩的好把戏,只是玩过了头。倘若太子今年才六岁,说不定这把戏能成,可是皇上今年都过五旬了,就算齐妃肚子里这个是真龙,皇上能不能等到他成年还——” 沈宜织赶紧捂他的嘴:“爷你可小声些儿!”幸亏每次说话都叫宝兰在外头守着,要不然被人听了就是杀头的罪啊! “不过——爷,齐妃娘娘今年也得有四十多了吧,居然还能有孕,真是老蚌生珠啊。”看来挺得宠的么。 郁清和险些喷了茶:“你都在听些什么?”讲着如此严肃的话题,这丫头居然想到老蚌生珠上去,真是该打! 沈宜织嘿嘿一笑,缩回去替他捏肩膀:“爷您讲,妾都听着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郁清和对沈宜织提供的按摩服务很满意,半阖着眼睛缓缓道:“齐妃看起来确实得宠,因是太后的亲戚,当初刚一进宫就封了九嫔之位,后头生了安王就封了妃。除了皇后娘娘,这宫里就数齐妃位高了。这些年一直圣宠不衰,尽管后头新进了许多年轻嫔妃,然而每月皇上也得去齐妃宫里几日。” “这么得宠?”沈宜织很难相信皇帝居然这么长情。 郁清和嘴角微微一弯,略带几分讽刺:“一来,齐妃确实天生丽质,加上保养得宜,虽然四十有四了,看起来只如三十许人。若只论容貌,一些年轻嫔妃也不如她。二来,她是太后的亲戚,与其说皇上宠爱的是齐妃,不如说是宠爱太后一派的那些势力。” “哦——”沈宜织若有所思,“倘若皇上真的宠爱齐妃又宠爱安王,那早就该立齐妃为后了,何必让后宫空置呢?” “不错。”郁清和轻轻点头,“皇上与皇后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当初皇上虽是嫡子,却不得先皇欢心,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啊?”沈宜织忍不住打断郁清和,“太后既然这么有势力,怎么皇上日子还会过得艰难呢?” “太后并非皇上的生母,乃是后头才立的继后,只是不曾生育。” “原来如此——”沈宜织突然灵光一闪,“先帝立太后做皇后,会不会就是因为她不曾生育?”不曾生育,就没有儿子能做皇帝,将来太后的娘家虽是外戚,却不会十分坐大,不会反过来掣肘皇帝。 郁清和欣赏地看着她:“没错。先帝并不喜爱当今圣上,可是却没有废掉圣上的太子之位,为的就是求稳。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会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就连立继后,都是为了求稳。” “先帝真是个——哦,先帝真是圣明。”沈宜织本来想说他是个负责的人,想想这话未免太不敬了,赶紧咽了回去。 “先帝确是如此,他最爱的也是幼子鲁王,可是最终还是将鲁王送去就藩了。” “所以当今皇上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其实皇上并不看好安王是么?” 郁清和意味深长地一笑:“当初先帝是真心宠爱鲁王,可是如今——皇上对安王怎样,可就不好说了。”
第151页 “或者皇上是喜欢安王的,但是有齐妃和太后在,皇上这喜欢就要打点折扣了?”沈宜织摇摇头,“真是成也萧和,败也萧和。”当初安王是子凭母贵,如今却正是因为其母太贵,又被皇上忌惮了。 郁清和低嘆一声:“天家无亲情……其实何止天家,一旦讲起利害来,哪里不是如此……” 沈宜织估摸着他是想起他自己的事了,赶紧岔开话题:“那爷还没讲明白呢,齐妃说自己做了这个梦,皇上怎么就信了?” 郁清和微微一笑:“皇上听了齐妃娘娘的梦,其实并无什么欢喜,可是太后却极喜欢,说要去宫中的佛殿烧香。结果去了之后,连上三炷香都被风吹熄了——这可是大不吉之兆啊。” “这香是怎么熄的?”沈宜织狐疑地看着他。太后是齐妃的姨母,断不会坑自己外甥女儿的。 郁清和笑道:“这我可就不知了,不能乱说。但这不吉之兆却是定了的,皇上大为不悦,太子便进言说,齐妃有孕必是喜事,但只怕这黄龙并非应在胎儿身上,或许是将有什么灾祸,这胎儿恐皇上到时措手不及,先来与皇上报信了。” “这——”沈宜织目瞪口呆,“这也太扯了吧?然后,黄龙就应了河中的黄水,冲破祥云就应着河水决堤吗?这怎么扯到一起的?” 郁清和轻笑:“你可知道,这河边上就有个县,名为祥云县。” “这算天意吧……”沈宜织实在没话可说了,“齐妃这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也觉得是运气好?” “也不全是吧。”沈宜织歪头看着他,“第一,妾可不信那香是被风吹熄了,只怕太后身边的女官,或虽那佛殿里的人,有太子的近信吧?第二,太子对河流所经之处的州县十分熟悉,若是不知道的,怎么会记得祥云县呢?” “唔——”郁清和对她的回答表示满意,“知道就行了,不必说出去。” “瞧爷说的,妾整天在这院子里头,跟谁说去啊?”沈宜织随口抱怨一句,又问,“那皇上最后怎么着了?” “皇上派人去河道上查看了。太子明日会叫人上个奏摺,升原来的河道进京做御史。他既这么清廉,又嫉贪如仇,不如进京来弹劾贪官更能物尽其用。” “这倒也好。”沈宜织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用等到两年之后了,最好是既别伤到百姓,又别伤到皇上的颜面。不过齐妃这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会甘心的罢?” 郁清和脸色微微阴了阴,半晌才道:“她纵不甘心,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什么意思?”沈宜织悚然,“太子难道——” “别胡说!”郁清和随手点了点她,“太子怎会做什么?不过她四十有余了再生育,若母子俱损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不是很好吗?”沈宜织嘆口气,“皇上看来对安王无心,齐妃若是去了,太子这位子就更稳当了,爷也就能早日当上世子了吧?”果然后宫之中有什么真情真爱,都是利益而已。齐妃或者是咎由自取,可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有多无辜呢?怕是还没有来到世上就已经註定殒命了。 “你嘆什么气?”郁清和转头看着她,“爷做了世子,你也就自由了,不好吗?” 沈宜织隐约觉得他的目光里似乎有点什么东西,不过她一心想着皇宫里的争斗,来不及思索,随口便答道:“当然好啦。早知道皇上对太子是这么个态度,妾也用不着替爷白担这些日子的心事了。” 郁清和垂下眼睛,掩饰去目光里的一丝失望,徐徐道:“倒也没那么轻松。从前安王十五六岁的时候,能文能武,皇上确实也是喜爱他的,并且太后身后确实也有相当庞大的一股势力。便是现在,倘若太子有什么不慎,日子也不好过。” “太后会谋反吗?”沈宜织想起各种小说里的惊悚情节,什么宫门斧影之类,“太后娘家有兵权吗?” 郁清和微微点了点头。沈宜织瞬间就惊了:“那,那岂不是很危险?” “皇上也要一点点地拿回来。”郁清和嘆了口气,“过些日子,皇上要去北山秋猎兼着观兵,也是想挑出几个能领兵的人来,慢慢从太后那些人手里把兵权分回来。” 沈宜织若有所悟地盯着他:“爷是打算去争这个吧?” 郁清和微微一笑:“不错。若是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太子就好提着皇上定世子之位了。”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失落,随即晃了晃头露出个笑容,“爷带你出去见见世面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沈宜织本来以为郁清和是在说笑话。本来么,跟着皇上那叫随驾,随驾你还能带个姨娘去?没想到第三天郁清和就真拿着一套小厮的衣裳过来了:“明儿穿着这个,跟爷学骑马去。” “骑马?”沈宜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学骑马做什么?” 郁清和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弹得沈宜织眼泪汪汪的抱住了头:“不会骑马,怎么跟着去北山?难道叫爷抱着你不成?”
第152页 “真能去啊?”沈宜织顾不上叫疼,惊喜万分,“还当爷是跟我开玩笑呢。” “什么?”郁清和又瞪起了眼,“爷几时跟你开过玩笑?” 您老经常的开吧……沈宜织在心里说了一句,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妾瞎说的,爷几时开过玩笑呢?爷从来不开玩笑的!”天知道整天就在卉院这三尺见方的天井里头打转转,走到孟玉楼的嘉禧居去就算出门,走到侯夫人的正院去就好像远足一样的日子真是闷死人的,真佩服古代这些女人,竟然硬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郁清和无奈地看着她:“爷也不至于那么古板生硬吧?”什么叫从来不开玩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妾胡说的,妾胡说的!”沈宜织抱着衣裳就往净房里跑,“爷稍等啊,妾马上就换好。” 小厮们的衣裳料子是粗一些,但穿到身上行动自如,比那长长的裙子要利索多了,沈宜织蹬上小靴子,颇有几分诧异:“这靴子是谁的,这么合脚。”衣裳合身不难,但即使是矮个儿的小厮,一般也不太可能长一双女子尺寸的小脚。 郁清和脸又阴了:“穿好了就走,哪儿这么多废话!” “哦哦。”沈宜织匆匆把头髮挽了个男人的髻,看看匣子里全是嵌珠雕花的钗簪,正想着是不是要找根筷子把头髮别一别,郁清和已经递过一根簪子来。拿在手里微温,细看是根紫褐色的木簪,不晓得是什么木头,隐隐的还有点香味。簪头雕成三朵灵芝,簪尾包着白铜套,看着稳重内敛,又不失典雅。 “好东西啊!”沈宜织忍不住称赞了一句。这香味淡而悠远,吸进肺里似乎还有点提神的功效,虽然不知道是啥木头,但是称赞一句总没错的。 郁清和脸色有所和缓:“眼力不错,这是南海沉香木的心子雕的,戴着提神静心,方圆一丈之内毒虫勿近。” 原来还有杀虫剂功能吶!沈宜织把簪子插进髮髻里,很想问一句:“这香味没副作用吧?”想想还是咽回去了,横竖是男式的簪子,也不会天天戴的。 郁清和看她整理好了,转身就往外走,刚出门就撞上匆匆赶来的沈宜红:“爷您这是——又要出门?”沈宜红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郁清和背后跟着的“小厮”居然是沈宜织,“姐姐你——你这是做什么?” “爷做什么需要你过问吗?”郁清和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沈宜红,“这些日子你天天的在爷跟前打转,爷懒得跟你计较,再这么不老实,就滚回你原来的住处去!” 沈宜红倒退一步,不敢再说话了。她住到卉院来,沈宜织并不像韩姨娘一样时时的管束着她,只要她不出院子乱走,想做什么都随便,且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都比原先好。若是这时候让她再搬回去,那她是不肯的,可是看着沈宜织跟着郁清和走了,心里仍旧忍不住针扎一样的嫉妒,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明明她并不比沈宜织差,虽说容貌上略有不如,可是她吹拉弹唱都来得,怎么就是没有机会让郁清和知道呢?凭什么沈宜织就集这万千宠爱在一身,她就得独守空房! “爷能不能把我妹妹放出去呢?”沈宜织跟着郁清和往二门走,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嗯?”郁清和回头瞥她一眼,看她跟得气喘吁吁,放慢了些脚步,“放出去?放到哪里去?” “妾的意思是说,爷大概也不喜欢宜红吧,那又何必把她拘在府里守活寡呢?不如挑个本分老实的人,让她嫁了算了。”沈宜红手里也有两千两银子,说起来节俭点也够过日子了。到底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这么消磨了一辈子也怪可悲的。 “宜红是爱耍个心计,可是爷不知道,不进爷府里来,她也得被我那位嫡母给卖了,肯定下场还不如跟着爷呢。妾想,爷若是看不上她,就抬抬手放她一条生路吧,就算给奶奶肚子的小少爷积德可好?” 郁清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倒好心。” “妾哪里是好心呢?妾是嫌她整天在眼前晃荡得怪烦人的。”沈宜织自嘲,“再说放在府里,爷还得养着她吃白饭不是?放出去了也给爷省点钱。” 郁清和哧地笑了一声:“这话倒也有理,爷白养着她做什么!回头替她物色个人嫁了就是——唔,说起来爷铺子上也有个掌柜,二十七八岁,生意经不错,只是刚丧了妻,倒是没儿没女的——你去与她说说罢,若是她愿意,爷就替她做这个媒。” “那人怎么样呢?能叫他们先见一面么?” “什么?”郁清和竖起眉毛,“还要先见一面?怎么着爷做媒还不管用吗?” 古代人就是没法沟通啊…… “爷做媒自然是好的,可是这婚姻之事,也要两相情愿才好长久不是?如今这嫁人都是盲婚哑嫁的,所以才常有不如意的呢。如今这两个,男的是续娶,女的也算再嫁,都说初嫁随父母,再嫁由自身,容她自己相看相看,若看上了从今后也省了多少麻烦不是?万一没看上,爷强着嫁了过去,天天的闹腾,倒把人家掌柜的害了不是?”沈宜织悄悄地抹去脑门上的汗,其实就是在后世,自由恋爱结了婚的照样有的是麻烦,这理由说出来真心虚啊……
第153页 郁清和沉吟了一下:“也好,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看在你面子上,若她肯,爷替她安排相看就是。” “哎哟,爷真是菩萨下凡,仁慈宽厚,英明神武……”沈宜织一连串的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简直夸得郁清和天上有地下无,直说得郁清和自己都忍不住笑骂:“行了!别拍爷的马屁了。平常也不见你说爷句好话,这会倒滔滔不绝起来了。再废话,说得爷心烦了,把你拖马屁股后头跑几圈。” “哪能呢,爷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沈宜织欢欢喜喜地加快脚步,跟着郁清和出了二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侯府里居然有个马场。沈宜织看见的时候忍不住就冒出一个念头——狗大户啊!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住着大宅子不说,居然还有马场! 郁清和招手叫小厮牵了一匹马过来:“这场子从前是给家里兄弟们习武用的,如今跑马是跑不开的,不过你也不会骑,能在这里多走几圈不掉下来也就不错了。过来试试。” 牵过来的这匹枣红马看起来还是很温顺的,就是个头儿跟沈宜织比起来实在太可观,小厮牵过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这马一抬蹄子就把沈宜织给踢到天边去了。 不过沈宜织并不怎么害怕。伸手*了摸马鼻子,又顺了顺它的鬃毛。这马确实是好脾气,陌生人伸手来摸,也不过是打了个响鼻晃晃头就不动了。倒是郁清和略微有点儿诧异:“你不怕?”寻常女子见了这样的高头大马,都要有些害怕的。 “又不是狮子老虎。”沈宜织随口回答,“何况爷知道我不会骑马,难道会弄匹烈马来吗?再说爷还站在旁边呢,妾有什么好怕的。” 郁清和愉快地笑了:“小三,给她一块石蜜。你把这个给——”他还没说完呢,沈宜织已经接过那块糖,用手托着递到马嘴边去了。 小三也忍不住笑:“姨娘倒像是常侍弄马的,怎知道要给它石蜜吃呢?” “啊?”沈宜织蓦然发觉自己又展示出了不应该有的知识,赶紧掩饰地说,“这还不明白得很?平白的爷总不会让我吃石蜜吧,跟骑马也没关系啊,所以只能是给它吃的。俗话说吃人的嘴短,它吃了我的东西,哪里好意思不让我骑呢?” 一番话说得郁清和也笑了起来,牵住马缰:“好,那你就骑上试试吧。” 虽然理论上沈宜织对骑马是有所了解的,但真正实践起来么——单只那马背她就爬不上去啊!这身体十几年都缺乏锻鍊,沈宜织穿越过来之后虽然力图改善,但也不过是多走走路,瞅着没人的时候做个广播体操或者瑜珈,实在说不上身手矫健。加上个子娇小,简直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才爬上马背的。也幸得那马老实,就站在那里让她折腾。 “唿,唿——”沈宜织坐在马鞍上直喘气,腾出手来不忘摸了摸马头,“好乖。” 马儿像是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喷喷鼻子挪动了一下四蹄,顿时引得沈宜织一阵惊唿:“啊!别动!爷,这马镫我够不着,够不着啊!”她坐在马身上简直就是小短腿了,除了马缰之外啥也够不着,马稍微一动就觉得自己在左右乱晃,完全找不到着力点。 郁清和大笑,过来替她收短马镫:“踩好了,可是别把脚都插进去。这马温顺还没有什么,若是将来跑起马来,万一坠马了,脚缠在马镫里脱不出来,没准就会被马拖死!” 沈宜织被他说得胆战心惊:“那,那妾不敢学了……” “没出息!”郁清和轻轻拍了她屁股一下,“这就不敢学了?放心,有爷在呢,哪能让你被马拖死!” 沈宜织死拽着缰绳:“爷你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对劲呢?只要妾不被拖死就行吗?那拖伤了也不好啊。” 小三转过头去偷笑。郁清和哭笑不得,索性在马屁股上轻轻也拍了一下,让马儿小步行走起来,顿时引起沈宜织一阵尖叫。郁清和也不理她,果然沈宜织叫了几声就停了,开始还战战兢兢的,没一会儿就在马背上坐稳了。 “不叫了?”郁清和跟在马旁边慢步走着,“才走这么几步,也就比木头马多口气罢了,叫唤什么!” 沈宜织尴尬地咧了咧嘴:“妾头一回骑马么,自然胆子小。”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人家骑,又威风又帅气,但是自己骑上来之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真要是有点恐高症还不大敢上来哩! “嗯——”郁清和背起手,“握着缰绳,如果让它走,就别扯得太紧,两脚也不必踩镫踩得那么紧,放松些反而坐得更稳。你要感觉一下马走动时身体的变化,顺着那股劲儿才能粘在马背上。” “粘在马背上……”沈宜织紧张万分还不忘记回嘴,“妾又不是麦芽儿糖!如今不掉下来已经很好了。” 小三被她的话惹得一个劲地偷笑,郁清和也失笑,捏了一下沈宜织的小腿:“哪里来的这许多话?天天的跟爷顶嘴!” “妾哪敢跟爷顶嘴啊,这不是太紧张了,说说话放松一下嘛……” 虽然有说话放松的方式,但沈宜织仍旧不得不承认,她缺乏点运动细胞,在马背上折腾了一个下午,也不过就能控制着马踱踱步罢了。只要马儿走快点,她就要晃来晃去,更不用说让马跑起来了。
第154页 “这要到啥时候才能跑马啊……”沈宜织眼巴巴地看着郁清和。虽然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但如此没天赋也让人失望。 郁清和摇了摇头,忽然一手扳住马鞍,翻身就坐到了沈宜织后面,从她手中接过马缰轻轻一抖,枣红马迈着小步子在场子里转起圈儿来。沈宜织大惊:“啊——”还没等叫完呢,郁清和已经一手扶住了她的腰喝道:“放松!只要腿上夹紧就掉不下去,你好好揣摩一下这马是怎么跑的!” 腰上多了一只手,后背上能感觉到坚实的支撑,沈宜织竟然真的放松了下来,细细地感觉着马背的起伏,渐渐的真找出了点儿规律来。等到马跑了四五圈之后,她居然能勉强在小跑的马背上坐稳了。 郁清和收住马的时候沈宜织还在兴奋:“爷,再跑两圈嘛!” “这算什么跑。”郁清和翻身下马,沖她伸出手来,“你初学骑马,就这样儿一会你也走不回屋子了。下来罢,等去了北山,爷带你去骑马,那才真叫跑马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宜织只好从马背上下来。刚才兴奋过头还没觉得,这会儿脚一沾地,突然感觉大腿内侧和屁股都疼了起来:“哎哟——” 郁清和一把搂住了她:“还想再跑两圈吗?” “爷你——”沈宜织哀怨地看着他。她现在大腿都想要抽筋了,还跑!再跑恐怕明天都下不了床了。 郁清和哈哈大笑,搂着她的腰几乎把她提了起来,一边往卉院走一边笑着对小三道:“去弄点伤药送过来。” 宝兰看沈宜织弯腰曲背地回来,吓了一大跳:“姨娘这是怎么了?” 沈宜织唉声嘆气。骑在马背上的时候没觉得,这一路瘸呀瘸的回来,真是越来越疼了,龇牙咧嘴爬到床上去,勉强道:“没事儿,就是骑马颠着了些。” 郁清和一撩衣裳下摆坐到床边:“我看看,可磨破了没有?” “啊?”沈宜织勐地抓紧了裤子,嘴巴都不利索了,“别,别!爷你先出去!宝兰快点请爷出去,给爷沏茶——”最后一句话出口,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时候还想什么沏茶呢!敢情真是姨娘当久了,还当出职业精神来了不成? 郁清和有些无奈,只得退出去:“宝兰给你家姨娘好生看看。这里两个瓶子,若没磨破皮就用贴白签子瓶里的药,若破了皮处就先用清水洗了,再用这红签子瓶里的药,别弄错了。” “哎,奴婢知道了。”宝兰答应着,接了药瓶,小心翼翼伺候着沈宜织把裤子脱下来。屁股和大腿内侧都磨红了,好在还没有破,宝兰还是用清水浸着帕子轻轻擦拭了一下才涂上药,忍不住埋怨,“姨娘这是做什么,就是骑马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啊。” “你懂啥。”沈宜织弯起手指颳了一下宝兰的鼻子,换了衣裳,“学骑马哪有不吃苦的,这还没磨破就不错了。” “教训起丫头来倒头头是道的。”郁清和掀帘子进来,“破皮了没有?明天歇一天,后天再骑。不过看你这笨样儿,到时候能骑着马走顺当了就不错了。” 沈宜织沖他皱皱鼻子,没话反驳。宝兰把两人来回瞅了一眼,起身道:“奴婢去给姨娘熬点儿汤罢,爷可在这屋里用饭吗?” 郁清和看看天色,点点头:“叫厨房早点儿送过来,爷用了饭还得出去。” 沈宜织别别扭扭地靠着床头歪坐着:“秋燥,熬点儿清淡的汤。爷喜欢笋,汤里别忘放点儿笋丝。” 宝兰答应着出去了,郁清和靠在椅背上看了沈宜织一会儿,问道:“爷爱吃什么你都知道?” “这怎么可能都知道啊。”沈宜织只觉得如坐针毡,扭来扭去的不舒服,“爷平日里在妾这边用饭的时候也不多,妾不过知道几样罢了。” 郁清和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孟氏到现在大约也就知道两三样罢了。” 沈宜织干笑了一下:“这说明爷不挑食,是个——”好孩子三个字及时咽住了。 郁清和笑了笑,忽道:“将来出去了,你打算怎么过?” 这个话题似乎以前讨论过啊……沈宜织觉得郁清和今天似乎不大对劲儿,小心地回答:“也就是开个小铺子什么的,若钱宽裕再买几亩地佃出去,妾跟宝兰再做点儿针线活,能餬口也就行了。” 郁清和仰头看着屋顶:“若是出去了只是餬口,何不留在侯府呢?不说锦衣玉食,也比外头强些。” 这句话把沈宜织说愣了,也忘了屁股还在疼,坐直了身子瞪着他。郁清和有几分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看什么?爷好心收留你,你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沈宜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试探着道:“爷不会是反悔了吧?” “反悔什么?”郁清和把脸一沉,“爷从来说话不算话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沈宜织暗地里擦了把汗,看见郁清和还在盯着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侯府里自然是好的,可是——终究不是个自在地方。” 郁清和眉头一皱:“不自在?你还有什么不自在的?”
第155页 沈宜织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平心静气地说:“爷该记得,妾是怎么进的侯府。” 郁清和脸色略微变了变,默然片刻道:“爷还有点事,先走了。”起身出去了。 宝兰刚提了午膳过来,迎头看见郁清和出去了,不由得一怔:“爷,您怎么——” “宝兰,进来吧,爷有事出去了。”沈宜织把宝兰叫了回来,一瘸一拐地起床去吃饭。 “姨娘跟爷刚才说什么呢?”宝兰疑惑地看着沈宜织,“刚才爷挺高兴的啊,怎么忽然又——” 沈宜织摆摆手不想说话。明明是跑了一上午的马饿得狠了,现在却又不太有胃口,勉强喝了碗粥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这倒把宝兰吓得不轻:“姨娘是不是骑马颠着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哪有这样娇气了,不过是有点累狠了没胃口而已。你去忙你的事,我且歇歇就好了。”沈宜织打发走宝兰,一头扎上了床。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郁清和的变化。老实说,像郁清和这样的男人,该是属于典型的高富帅了,还是个官二代,放在什么时候都是抢手货,要不然这后宅里也不会争成这样。可是任凭他再怎么好,也是娶了妻的人。 如果按沈宜织那个时代的看法,郁清和是有了主的男人,再要凑上去那就是小三了。如果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有孟玉楼在,她就永远是个妾,是比郁清和低一头、比孟玉楼低一头的人,这个侯府永远不可能是她的家,永远不可能让她觉得自在。 等到离开侯府,她也许再也不能碰到像郁清和条件这么好的人了。其实想也知道,她一个小商户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侯府的公子做正妻呢?可是做妾——不行! 沈宜织狠狠翻了个身,可怜的屁股落在床上一阵疼痛,倒让她脑子清醒了。郁清和再好,也是已经娶妻的男人了,跟她完全不是一个阶层上的人。她要的是自由的生活,而不是被圈在这三尺见方的院子里做个见不得光的妾!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沈宜织学了一个月的骑马,勉强学会了让马小步跑的时候能在马背上坐稳,自觉已经很不错了。 郁清和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出现,偶尔来看看,指点一下也就走了,再也没有亲自带沈宜织骑马。沈宜织初时也有几分怅然,但后来也就放开了。既然不愿意委屈自己做妾,那还怅然个什么劲儿呢? 虽然见得少了,但郁清和还是叫了人来给沈宜织裁骑马用的衣裳,顺便叫小三带话过来,到时候来送料子的就是他说过的那位张掌柜。 沈宜织得了消息,就拉着沈宜红一起来看料子:“妹妹喜欢什么样的?先挑罢。” 沈宜红心里酸熘熘的,手上却忍不住去摸料子:“这是爷给姐姐做衣裳,我怎么好沾光的……”她也有些钱,但在这宅子里,等闲连门都出不去,若是府里不叫人来送料子量尺寸,有钱都做不到新衣裳。 “掌柜的给推荐几块料子吧。”沈宜织只当没听见她的酸话,笑眯眯打量着穿淡青竹布长衫的掌柜,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五官端正身材瘦削,脸上带着精明干练的神色,恭敬地微躬着身,看起来像是挺可靠的。 “是。”张掌柜稍稍抬头看了沈宜红一眼,然后指着几块料子,“如今天气冷了,这一块料子厚实,做了裙子倒也适合。这块颜色娇嫩,姨娘穿着正合适。” 沈宜红依着他说的拿着料子摩挲了一会儿,眼睛却瞧着满桌料子里那块胭脂红织金线西番莲花样的料子。张掌柜略一迟疑便道:“姨娘年纪轻,这个颜色怕是有些压不住。” 沈宜红抿了嘴,将手里的料子往桌上一扔:“姐姐看着挑罢,横竖也是我沾姐姐的光,随便姐姐给哪块都是好的。” “那就拿那块西番莲花样的做件小袄罢。”沈宜织看她这个样儿,给她做媒的心也不禁淡了下去,转头向张掌柜道,“还要麻烦掌柜的替我挑几样。” 张掌柜有些迟疑。因那块织金线的料子是郁清和特意挑了来给沈宜织的,如今却被沈宜红挑了去。但这话也不能说出来,只得精心又选了几块,待沈宜织点了头,便叫随着来的绣娘给沈宜织二人量身。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张掌柜带着人退出去了,沈宜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妹妹看那张掌柜如何?” 沈宜红还想着那块织金线的料子,随口答道:“不过是个掌柜,姐姐怎么问起他?” 沈宜织拿杯盖拨着杯里的茶叶,徐徐道:“前些日子我听爷说,打算把府里的通房们放几个出去,在外头挑个稳妥的人配了。” “哦——”沈宜红答应了一声,忽然警觉起来,“爷打算放谁出去?” “如今还只是说说,总要问问她们的意思。不过我听爷说,若放出去了,也会配个家中殷实些的。听说那张掌柜就是丧妻的,家里也没个儿女,在铺子里做掌柜,日子也尽过得,想来若是谁配了他,定然也是有福气的。” 沈宜红撇了撇嘴:“不过是个掌柜罢了,能有什么福气。” 沈宜织觉得这简直是鸡同鸭讲了,不得已把话讲开一点:“妹妹可给自己后头的日子打算过?若是爷一直如现在一样对妹妹,妹妹就打算在侯府里就这么熬下去?”
第156页 沈宜红唰地变了脸色,咬着牙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就看不得妹妹得爷一点半点的好么?如今别说别人,就是奶奶都要让姐姐三分,姐姐还不满意么?就非得把妹妹也赶出府去不成?” 沈宜织忍不住嘆了口气,不客气地说:“妹妹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得爷的青眼么?别的不说,妹妹你是怎么进的侯府,都忘记了么?即使妹妹都忘记了,可看见红绫了么?红绫进府的时间比你早得多,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沈宜红咬着牙不答。沈宜织续道:“从前来侯府,你我都是没办法的事,若被太太卖到别家去,只怕更惨。但如今爷打算放咱们出去,且还给指个厚道可靠的人,若实在不中意,自己去撑个门户过日子也未尝不可,又何必非要在侯府里趟这趟混水呢?” 沈宜红胸膛起伏,冷笑道:“姐姐可真是顾念我,只是既这掌柜的这么好,姐姐怎么不嫁呢?哦——可是我也煳涂了,姐姐如今是爷眼里心上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一辈子,哪里看得上一个小掌柜呢?可不是要把他塞给——” “行了!”沈宜织对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你既不愿意,也别糟塌人家掌柜的,回你屋里去吧。我也算尽了姐妹之情,你好自为之就是。” 沈宜红忿忿起身回了自己房中,伺候她的丫鬟小莲藕端上茶来,小心道:“姨娘这是怎么了?不是裁料子做衣裳么?怎的——” 沈宜红冷笑道:“快不要说了,什么裁料子做衣裳!做衣裳是假,想着怎么将我赶出去才是真!” 小莲藕不解道:“谁要赶姨娘?” “还不是我那好姐姐!”沈宜红将茶杯往几案上一墩,双眉倒竖,“她倒敢说,想叫爷把我也放到外头去。我是爷规规矩矩纳进来的良妾,不是那些丫头们上来的婢妾!想着随意揉搓我?别做梦了!” 小莲藕吓了一跳:“沈姨娘不是姨娘的姐姐么,怎的也不念着姐妹情分提携姨娘,倒想这个……” 沈宜红冷笑道:“她若念姐妹情分,我又怎会到今日!想当初在家时——”勐然想起自己在沈家没少欺侮沈宜织,不由得声音低了下去。 小莲藕见她阴着个脸,没话找话说地笑道:“姨娘也不用生气,这些日子奴婢瞧着爷也不常往沈姨娘屋里去了。从前她怎么不说把姨娘放到外头去?想必是如今也要失宠了,怕姨娘顶了她呢。” 沈宜红一想也是,不由得心里又生起一丝希望,对着菱花镜照了照自己年轻娇艷的脸庞,吩咐道:“你去院子里瞧着些,若爷回来了便来告诉我一声。”想着前些日子天天打扮得花朵儿一般出去,郁清和却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怕是还要想别的办法。自己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只是没得机会施展。不如今日待郁清和回来,便唱个小调试试。总要让他看见自己才好,否则若是真被发落出去——虽则自己是良妾,但毕竟是商户人家,怎能与侯府相抗——到时候一辈子荆钗布裙,数着米下锅的日子,那是万万不能过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沈宜红还没捞到机会唱小曲儿给郁清和听,秋猎的日子就到了。 郁清和说要带沈宜织去伺候的时候,除了孟玉楼之外,其余人的眼神跟刀子似的,连红绢都有些变了脸色,因为郁清和只能带一个丫鬟去,沈宜织去了,她就去不成了。 沈宜织直到出了侯府爬上马车,还觉得后背发凉,那些女人们的目光实在让人如芒在背。除了孟玉楼因为肚子里有孩子,满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之外,其余的人……尤其是韩姨娘和沈宜红两人,恨不得把她从马车里拽出来自己爬进去! “唿——”沈宜织放下马车帘子,松了口气。赶车的是小三,听她唿出这一口大气,哧地笑了出来:“姨娘这是怎么了?上个马车也累成这样?” 学了一个月的骑马,大都是小三教的,所以如今他跟沈宜织说话也随意了些。沈宜织嘆口气,在马车里挪出个窝来把自己安置好,才回答:“背上背的东西太重了。” 小三茫然:“姨娘背什么了?放在马车里就是了。”暗想方才沈宜织明明是空着手上的车,包袱什么的都是昨日就在马车上放好了,哪里还背了东西了? 沈宜织嘆道:“背的是府里人的嫉妒啊……”侯府真的不是好地方,还是远离一点的好。 小三差点儿笑喷了:“姨娘您可真是——少见得很。” “哪里少见?”马车极小,里面还堆了些要带的东西,沈宜织背靠着一个箱子,腿都伸不直,艰难地蠕动着,随口说道,“还有,你忘记了?别再叫姨娘了,叫小织!”随着御驾出猎,似郁清和这样的侯府公子可以带一个小厮一个丫鬟,还要离得远远的在外围待着,若说带姨娘,那简直没这个道理了。 “哦哦,是小的忘记了。”小三在脑门上拍了自己一巴掌,“瞧小的这记性,不过——小的可还真不敢直唿姨娘——呃,您的名讳。” 沈宜织在马车里蠕动了半天,觉得还是到马车边上来坐比较好,至少能把腿伸一伸。好在她现在身上穿的是丫鬟的服色,倒也不怕有人说什么抛头露面的,于是小心地爬出来点儿,倚着车壁笑道:“什么讳不讳的,与其到时候叫露了馅儿,还不如现在就叫顺了口。”
第157页 “哎,小的知道了。”小三赶着马车,到底是有话藏不住,望了望前面远远骑马走着的郁清和,小声道:“姨——小织,你跟爷——这是怎么了?” 沈宜织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了看。郁清和一身带刀侍卫的服色,腰背笔直地骑在一匹浅黄毛色的马背上。清晨的阳光照着他身上海水江牙的补服,绣上去的银线闪着微光,马鞍边佩刀的鲨鱼皮鞘上也反射着微微的光。乌黑的头髮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来,头髮和簪子也映着阳光微微发亮,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打上了光圈一样。 江山信美而非吾土,同理,郁清和虽好,却不属于她……沈宜织深深地嘆了口气,缩回去抱住了膝:“什么怎么了?我跟爷能怎么了?” 小三嘟哝道:“小的瞧着头一天您跟爷有说有笑的,怎么第二天爷就不来教您骑马了呢?” “爷忙着呢,教我骑个马难道还要自己来不成?” 小三反驳道:“才不是呢!您学骑马的时候,爷都是悄悄过来看着的。” 沈宜织愣了一下:“爷——”居然次次都是过来的? “可不是嘛。”小三扭回头来瞅了瞅沈宜织的神色,“您是没发觉吧?依小的说,爷娶了夫人,房里还有别的姨娘姐姐们,可是从来没一个能如您这样,让爷这么关切的。” “哦——”沈宜织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小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她,小声道:“您不是跟爷吵嘴了吧?” “怎么了?”沈宜织懒懒地回答,“我跟爷还不能吵个嘴了?合着是奶奶和姨娘们都没跟爷吵过啊?” “奶奶是脾气不好。”小三摇着头,“其余的姨娘们,就是韩姨娘都不敢跟爷闹气的。不是小的多嘴,小的看着自打您进了府里,爷比从前笑得也开怀了些。小的这正高兴呢,爷这脸又拉下来了……哎,爷如今每天的事儿这么多,小的们也就指着沾您的光,爷心情好些咱们也快活些。可爷这些日子这样——小的们也惴惴的……” 沈宜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三的话,也不回答。小三没听见她搭话,越发有点急了:“您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是怎么着了?不是小的多嘴说句僭越的话,爷难得对谁这么上心,您可千万别辜负了爷的心啊!” 沈宜织失笑:“这话你可说得不对。爷这片心,该是给正房奶奶的,可轮不着我。” 小三这下真急了,连称唿都又变了回来:“姨娘可别煳涂!爷对姨娘这样就是极难得的了,您看哪家侯府的少爷公子们没有几房姨娘通房的?可是哪有爷这么上心的……” “行了行了。”沈宜织心里也有点儿乱,打断了小三的喋喋不休,“知道你对爷忠心耿耿,不过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 小三睁大着眼睛:“小的确实不懂什么事,可也知道爷对姨娘是一片真心的!” “赶你的马车吧,不然小心车翻到沟里去。”沈宜织指指前头,“这些话以后可别说了。有奶奶在上头,你说这些话要是被奶奶听见,可还让不让我活了?” 小三愣了愣,说不出话来了。沈宜织靠在马车壁上,淡淡地说:“爷纵然有十个八个姨娘,哪怕有一百二百呢,奶奶却只有一个。若说有真心,这真心都该给奶奶,这才算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夫妻呢。若是放着正房奶奶不管,却去偏一个姨娘,这算什么?” 小三急的又要反驳:“那奶奶确实是——” “奶奶怎么样,不是你能批评的。”沈宜织截住他的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一个女子真心愿意夫君有姨娘通房的,若是做爷的不宠爱这些姨娘呢,那又何必纳她们;若是宠爱呢,岂不是宠妾灭妻,又将妻子置于何地?你啊,不懂这些,别再乱说话了。”小三能说这些话,只怕也是得了郁清和首肯的,那么就借他的嘴也给郁清和传几句话吧。他很好,可惜她来晚了…… 第一百三十章 北山原来是一条连绵起伏的山峦,足有六七个峰头,只是圈出了一个平缓些的峰头做猎场,里头饲养了大量的鹿兔雉鸡之类,还养了少数狼狐野猪及熊,甚至还有一两头虎。按皇家规矩,每年都该来这里围猎一次,只是当今皇上觉得一次围猎兴师动众糜耗甚多,因此最多只是两年来一次。 皇上在北山脚下,围场之外扎下大营,搭起烫金牛皮帐子,外头还搭着绣九龙的明黄色帷幕。太子的帐子比皇上的小些,搭的帷幕是五龙花样,旁边就是安王的淡黄色帐子,绣的是团蟒图案。 皇上也带了皇后与几个年轻嫔妃来,齐妃因有身孕,虽然想来,皇上却没有允许。至于随侍的臣子与侍卫们,便纷纷在外围搭起帐子,有些人甚至两三人拼一个帐子。 郁清和身为侯府世子,是代替平北侯前来的,因此分到了一个帐子,虽然不大,总算是不必与别人挤在一起了。沈宜织在帐子里爬来爬去,整平地面,铺上羊毛垫子。看看这帐子简陋得要命,想了想翻出箱子里的一套竹壶竹杯——这是她特地找出来的,为的是在马车上不会被颠碎。
第158页 这套竹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居然保存了绿油油的颜色,摆在帐子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机。沈宜织左右看了看,又爬出去命令小三:“去看看附近有没有野花摘一把来。” 等到郁清和回来的时候,这从外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帐子,里面已经布置得令人耳目一新:地上铺着毡子,矮矮的案几上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绿色竹杯,最大的一个里头插了一把淡紫与淡黄色的野花,整个帐子里充满了淡淡微苦的清香。 “爷别站的那么直,小心把帐子顶破了。”沈宜织抬头看见郁清和的模样,忍不住就想笑。这帐子矮得很,她站起来都要低着头,更何况郁清和呢。 郁清和牵了牵嘴角,弯下腰走到羊毛毡子前面,坐了下来。沈宜织提起竹壶,倒了一杯茶给他:“听说侍卫们都要轮流值夜,爷要去值夜不?” “今日不必。”郁清和淡淡答了一句,仍旧看着她。几案上不但摆了野花,还用锡碟子摆了几碟杏脯桃干之类,看起来哪里像野外的营帐,若不看四壁是皮革,倒像是谁家的闺房呢。 “既不值夜,爷是早些歇下还是去找同僚们谈谈天?”沈宜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小三去领爷名下的那份膳食了,妾这里还带了些肉脯小菜之类,出门在外,只怕爷得将就一点了。” 郁清和突然就想难为她一下:“这倒无妨,只是此时无事,倒有些无聊了。可有书么?” “有。箱子里有一本《孙子兵法》,一本《诗经》,一本《神异记》。只是这帐子里油灯不亮,爷要爱惜眼睛,少看几行才好。” 郁清和没想到她竟真的连书都想着带上了,而且还是自己平日里常看的那几本,一时无语,忽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烦躁,勐然站起来:“爷出去走走,一会儿再回来!” 沈宜织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帐子,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郁清和在烦躁些什么她也明白,想必这个时代的男人,并不能理解一个女子不愿做妾的心思,以她小商户家出身,又是庶出女儿的身份来说,要嫁入官宦人家做正妻简直就是做梦,更不要说是嫁侯府了。在大多数人眼里,能嫁到侯府做妾,已经是她的造化了。 不过郁清和并没能出去太久,皇上已经安营,便是他是侍卫,也不能随意走动,没一时就回来了。小三搬了膳食来,出行在外,自然少不得要粗糙些,不过好在是热汤热水,不致吃冷饭就是。 用了饭,小三识相地搬着碗碟去送还了,沈宜织从箱子里拿出那三本书来:“爷要看么?” 郁清和扫了一眼,随手拿了一本《孙子兵法》,沈宜织就拿起《神异记》,两人就着几根牛油烛,默默地对着头看起书来。看了几页,外头也渐渐安静下来,郁清和扔下了书淡淡道:“歇下罢,明日还要早起点卯。” 郁清和算是独自前来的,因此只分到一张行军床,就得有两人在毡子上席地而卧了。郁清和直接扯了一床毯子就往地上一躺:“吹了烛火。小三睡在帐门口。” 沈宜织有些尴尬:“爷该睡床上,明儿还陪着皇上打猎呢,妾没有什么事,睡地上就是。” 郁清和不理睬,只管闭上了眼。小三只觉得气氛尴尬,干脆藉口如厕退出了帐子。沈宜织呆坐了一会儿,也只得吹熄了烛火,摸到行军床上躺下了。毕竟是在马车上颠了一天,沈宜织也累了,头一沾枕头就有几分迷煳。朦胧着刚要睡过去,就听郁清和平静地道:“你是不愿留下的了,是么?” 沈宜织一个机灵,顿时半点睡意都没有了,斟酌了片刻才缓声道:“我不愿做妾。” 郁清和半晌没言语,良久才有些艰难地道:“若是——若是爷娶你为妻呢?” “爷怎么能娶我呢?”沈宜织反问,“如今爷已经有妻室了,奶奶虽然脾性不好些,又不大懂什么,还不是爷自己想娶的,可是到底也没有什么有违妇德的事。若说她妒,世上有哪个女人真是不妒的?除非她对自己的夫君根本毫无真情,那自然可以不妒了。我不妨老实跟爷说,若是爷当真娶了我,那爷的那些个姨娘通房,我一样是容不下的。” 郁清和没有说话,只是唿吸声粗重了些。沈宜织听了听,在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索性把话都说开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爷休了奶奶要娶我,我也不能不害怕——爷今日能为了我休了奶奶,明日焉知不会又为别人休了我呢?” “你当爷是什么人了!”郁清和突然暴怒起来,狠狠捶了一下地面。垫着羊毛毡子,沈宜织都能听见那一声闷响,不由得有点儿后悔说造次了,连忙说:“我只是这么说说,知道爷不是那样的人。不过爷有没有想过,我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还是个庶出的,爷却是侯府公子,我怎么配得上爷呢?便是侯爷也不肯让爷娶我的。” 郁清和不说话了。沈宜织既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失落,勉强笑了一声道:“爷是个好人,奶奶纵然不懂事,看在她肚里孩子的份上,爷跟她好生过罢。”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说到最后这一句,居然觉得眼眶酸涨起来。 帐子里良久无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郁清和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若早知道……”后头就没动静了。
第159页 第一百三十一章 皇家秋猎,场面浩大,只是沈宜织没有这个眼福,只能呆在帐子附近,最多跑到高处手搭凉棚看一下远处烟尘飞腾的场面,听听号角之声罢了。 不过这里也并不很安静,难得随驾,有些勛贵臣子们还带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来,虽不能进围场射猎,也在山下平坦之处骑马玩耍。 “那个是吏部左侍郎的女儿。”小三一直跟着沈宜织,见沈宜织一直注意着马场中一个着红衣的女子,便自动解释,“名叫左容的。虽是文官之女,却是好纵马的。因幼时曾被皇后喜爱,所以自恃甚高,脾气也大,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放心。”沈宜织瞄了一圈儿,骑马的姑娘还真不少,“都是带过来给皇上看的吧?” 小三咳嗽了一声:“太子如今有一位太子妃,两位良娣,两位良媛,并不算多呢。再者安王妻妾虽然有不少,子嗣却不多,也有想着进安王府的。” “哦。”沈宜织会心一笑,转身回帐子,“既然这样,还是离得远点儿好。” “可不是。”小三跟着她,小声道,“这些贵女们,个个脾气都不小,咱们离得远点儿看看就好。一会儿没准要赛马了,万一伤着哪个,又是一场风波。” 小三这话还真说准了,没一会儿,那群女子果然起了一阵喧闹,片刻之后便分成几队,当真在划线准备起跑了。 “嘿,你真是神算。”沈宜织坐在帐子门口,吃着果脯看着热闹,“果然要赛马了。” “姨娘不知道——”小三压低声音,“左小姐那脾性,总以自己马术精良为傲,谁若是有些不服气,必然要跑一场的。这不知道是哪位刚刚出来应酬的小姐,或是从京城外头来的,不明情况,又得罪她了。” 沈宜织会意地点头,两人一起坐着看热闹。果然片刻之后有人一声唿喝,众马奔驰,不一会儿就绕到山那边去了。又过了些时候,有两匹马首先回来,果然是左容跑在第一,但后头那马也追得甚急,马上女子穿一身蓝衣,马术也甚精湛,跑到开阔处突然扬鞭勐打,马儿竟然一跃超过了左容。 “好厉害——”沈宜织话还没完呢,左容也勐地挥鞭,鞭梢恰好擦过蓝衣少女的*,顿时那马儿一声长嘶,前蹄离地人立起来,蓝衣女子猝不及防,被从马背上抛了出来。 “啊!”沈宜织惊唿一声站起来,蓝衣女子已经摔在地上不动了。后面赶上来的人连忙下马过去察看,有人看见了左容挥鞭的举动,愤然就冲着她去了,场面顿时乱成一片。 “太医呢?”沈宜织左看右看,“那姑娘摔得不轻,太医呢?” “太医跟着皇上在围场呢。”小三也慌了,“这可糟了!哎,姨娘你——” 沈宜织大步冲下去。幸而她现在做丫鬟打扮,身上穿的不是碍事拖拉的长裙,而是散脚裤子,很快就冲到了山坡下面,对着准备将蓝衣女子扶起来的姑娘大吼一声:“不要动她!” 扶人的杏衫女子吓了一跳,抬眼见是个丫鬟,不由得怒道:“哪里来的贱婢,如此不知规矩!” 沈宜织懒得跟她计较:“这位姑娘不知有没有伤到要害,你若随便动她怕是要出大事的!” 杏衫女子怔了一怔,沈宜织已将她推开,蹲下去小心地检查。此时蓝衣女子悠悠醒转,才一动就痛唿了一声。沈宜织忙按住她:“姑娘哪里疼痛?腰上感觉怎么样?”最怕的就是摔断了腰椎。 蓝衣女子呻吟道:“腿,腿上——” 沈宜织见她腰上无事,松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腿,顿时令蓝衣女子痛唿起来,吓得那杏衫女子忙急问道:“怎样?” 沈宜织检查完毕,完全放了心:“不必担忧,左腿是断了,右脚踝只是脱臼而已,大约是离鞍时被马镫缠住,拉脱了臼。”说着脱下蓝衣女子的右脚鞋子,一手握了她腿,一手将她的脚往上一托,蓝衣女子痛叫一声,眼中都盈出泪来,右脚却能动弹了。 沈宜织转头见小三也跑了过来,便道:“去找几块木板或笔直的木棍来,这位姑娘不能行走,去抬张行军床也好,木板也好,再拿些长布条来。” 此时聚过来的人已然不少,除了小三,还有几个人听了沈宜织的话就忙碌起来,不一时把东西都拿了来。沈宜织仔细摸索了一下蓝衣女子的腿,安慰她说:“还好,骨头断得还算利索,只要好生养着,将来看不出什么的。”说着,给她对了骨,又用木板做成夹板,拿布条缠上。 小三等人抬了一块大木板来,将蓝衣女子挪到木板上抬起,沈宜织跟着一边走一边道:“万万不能随意移动,这腿更不能受力,一会儿太医看过了该是会开些药的。右脚踝虽不是断了,但也要将养几日,不然脱臼成了习惯便不好了。” 这会儿太医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替蓝衣女子摸了骨之后面露惊讶之色:“这是谁正的骨?” 杏衫女子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太医连忙摇头道:“并无不妥,此人正骨手法纯熟,姑娘只要好生将养便无事的。” 杏衫女子这会儿早忘记了沈宜织刚才的失礼,转身扯了她连声道谢,随手自腕子上抹下一对镶硬红宝石的赤金镯子给她。沈宜织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丫鬟了,也不推拒,接了便谢赏退了下去。
第160页 左容一直在旁边跟着,见太医说了无事,微一撇嘴,转头便要走。杏衫女子上前一步拦住她,冷笑道:“这就走?你惊了如意的马,难道就没什么话说?” 左容用马鞭指着她:“方明珠!你休要胡言乱语!既是赛马,自然生死自负,她控不住马是她没本事,休想诬赖本姑娘!” 方明珠冷笑道:“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吗?如意的马要超过你之时,就是你扬鞭抽到了她的*,马才会惊的。” “笑话!她扬鞭,我也扬鞭,马惊了算她倒霉!”左容一转眼瞥见沈宜织,立刻指着她道,“你过来!你定然也在一边看着,且说说,是我惊了她的马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左容这一指,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沈宜织身上。 沈宜织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好么,这救人还救出麻烦来了。虽然她跑下去之前就想过这样做肯定引人注目,但万没想到顺利给那位如意姑娘正了骨之后麻烦反而来了,还是这个左容招来的麻烦! “我方才只看见左小姐挥鞭,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实在不知,只有天知地知左小姐自知了。”左容刚才那一鞭子真是不好判断,沈宜织更倾向于她是故意把鞭子往旁边挥了点儿,但这种事查无实证,就算她跳出来说左容是故意的,左容也不会承认,更没有证据的。 “方明珠,你听见了?”左容早就料到沈宜织只会说自己没看清,手里捏着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草地,一脸的无聊。 方明珠也不是傻子,闻言就冷笑道:“这可真是天知地知你自己知了,左容,你就不怕报应吗?” 左容冷笑一声,刚要说话,沈宜织便转头小声对小三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左小姐定然不敢随意说谎,那要下拔舌地狱的,若是有心害人,还会更糟呢。” 左容脸色勐地一变:“你!” 沈宜织无辜地回看她。她声音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虽是对着小三说的,却是近旁众人都听见了。方明珠顿时笑起来道:“不错,随意说谎要被拔了舌头,有心害人,更该下十八层地狱!” 左容气得发抖,不假思索地举起鞭子对着沈宜织就抽下来。小三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侧身一挡,鞭子落在他肩上,啪地响了一声,鞭梢带过他下巴,出现一条红痕。 方明珠瞪起眼睛,一把攥住左容又抬起来的手:“你打人做什么?可是心虚了不成?” “放手!”左容用力把手抽出来,“我便打死这信口开河的贱婢,与你何干!” 方明珠冷笑道:“说得好轻巧,这是你家的奴婢么?不要以为你一个侍郎之女,就可以在这里横行霸道!” 这一下真是吵得众人全围了上来,方明珠转头便问沈宜织:“你们是哪家的?” 沈宜织微微低头:“平北侯府。” 左容的手立刻僵了半空中。平北侯府是军功起家,硬拼出来的爵位,真是实打实的。侯府两个儿子从前是不怎么显眼,但前一段时间长子刚跟着太子去南边查访河道,皇上颇为嘉奖。吏部侍郎也是正三品的高官了,但平北侯却是超一品侯,正经的勛贵人家,左侍郎还真是惹不起。 方明珠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倒麻烦了,左容脸上挂不住,将心一横:“不过是个奴婢,我打便打了,又怎样!”再是勛贵人家,也压不过皇后。举起手来,对着沈宜织就抽了下来。沈宜织看见方明珠笑就知道不妙,已经及时地一侧身,便觉得肩膀上火辣辣地一下,衣裳的丝缎面子顿时被抽破了,好在里头是衬着毛皮的,倒是不曾伤及皮肉。但可见左容这一鞭子甩得力气不小,倘若是夏季衣裳单薄的时候,只怕便要被抽破皮肉了。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一阵混乱,左容本还想再抽几鞭的,这时也顾不上了,都回头去看。便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过来,到了近前才见是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小三突地失声叫了出来:“爷!”也顾不得沈宜织了,拔腿就跑了过去。 那被抬过来的果然正是郁清和,右边肩胛下插了一枝铁箭,透过软甲深深射入肌肉之内,透出来的血渍已经染红了衣裳,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吓得小三连声叫唤。 小三这一扑上去,抬着郁清和的人也就顺势将他放到了地上,这一会儿已经有三个太医围了上去,其中一个试着拔了拔箭,郁清和顿时闷哼一声,吓得那太医忙收了手道:“这箭头上是有倒钩的!” 这时候另一个太医已经将软甲割裂,脱了下来,便见伤口处的血颜色乌沉,不由得皱眉道:“这箭上只怕有毒,须得尽快将箭取出来才是。” 方才拔箭的太医道:“箭头上有倒钩,方才一拔已钩住了锁骨,须得切开皮肉才能将箭头取出来呢!” 另一太医头上直冒汗:“这里野外,若切开创口过大,怕是失血太多。虽说倒可顺便放出毒血,但——”万一止不住血这位侯府公子死了可怎么办?若是在京城之内,条件比这强得多,便是失血多些,各种补药一起上自是无妨。可是这是在围场,他们带的药也没那么齐全,多是跌打损伤或金创药,止血药也有,却并不很多。 沈宜织听得无法忍耐,上前一步将几个迟疑不定的太医推开,厉声道:“知道这箭上是何毒吗?”
第161页 几个太医都吓了一跳,看沈宜织一身丫鬟打扮,身上的衣裳还破了一条,本想要喝斥她一边儿呆着去,却见沈宜织一把抢过一名侍卫的佩刀,不禁都吓得退了一步,结巴道:“是,该是马钱子……” 沈宜织听了稍稍放心,知道是什么毒便好些,且马钱子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尽快把箭拿出来挤出毒血服药也就好了,只是这些太医们大概是平日里开平安方儿开惯了,一到需要冒点险的时候就开始推诿,谁也不敢负责。 “都闪开,准备解毒药去!”沈宜织低头仔细看那枝铁箭,箭杆倒比一般箭矢细短些,箭尾也未扎羽毛,只是铸出四道窄棱,大约是略微起一点与箭羽相同的作用。这不像是用弓射出来的,倒像是弩箭。 “爷能忍得住吗?”沈宜织随手把刀扔给小三,把郁清和扶着坐起来,“点一堆火,烧开水,弄些盐化入水中。准备干净白布,用大盆加水,连着白布一起煮开,快去!” 郁清和神智还是清醒的,勉强抬起另一只手握了握沈宜织的手:“我还成,你要做什么?” “把箭弄出来。”沈宜织握紧箭杆后半段,沉声道,“爷忍着些!”突然一用力,却不是把箭拔出来,而是将箭刺了进去。郁清和一声闷哼,小三失声大叫,四周的人都惊唿起来,只见箭头已经从后背透衣而出,果然带着倒钩。 沈宜织伸手下去,用衣袖垫着手攥住箭头用力一拔,郁清和身子一抖,箭矢脱体而出,带出一股污血。沈宜织把箭扔到一边,用力挤压伤口,将毒血一股股地挤出来,吓得周围的少女们都捂住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边忙碌着,那边已经又来了一队人,当先一人穿着明黄色衣裳,打马直冲到近前才跳下马来:“清和,怎样了?” 几个太医赶紧跪下:“太子殿下。” 太子抬腿踢了最前面一人一脚:“跪什么跪!还不快给郁侍卫治伤!”抬头才发现给郁清和治伤的是个女子,不由得皱起了眉。 沈宜织却是全没发现来的是太子,只管用力地挤着毒血,直到流出的血终于变成鲜红色,这才伸手道:“把盐水拿来!” 太子看着沈宜织有条不紊的动作,狠狠瞪了三个太医一眼,骇得太医们赶紧上去帮忙。郁清和一直紧皱着眉,没有发出一声呻吟,额头却是一片冷汗。沈宜织将他伤处裹好,又看着太医将解毒药配好让他服下,不禁举袖拭了拭他的额头:“觉得好些了么?” 郁清和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却抬手指了指她的衣裳:“这是怎么了?” 小三挤在一边,张嘴就道:“被人用鞭子抽的。” “谁?”郁清和声音微微提高,眼神也冷了下来。 小三没敢吭声,只把眼睛往旁边看了看。左容正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个马鞭子有些不知所措。郁清和一手拉着沈宜织的手,冷声道:“你哪里得罪左小姐了?”虽是在问沈宜织,眼睛却看着左容。 左容梗了梗脖子,硬着头皮道:“她信口开河诅咒于我,我才——” 方明珠接口便道:“这位姑娘只说撒谎之人要下拔舌地狱,何曾诅咒于你?分明是你有意惊了如意的马,却偏要说是无心的。听了这话自己心虚,便迁怒到这位姑娘身上!” 太子虽然不曾目睹事情的经过,听了这些话却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当下冷声向身边侍卫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侍卫躬身道:“回殿下,这是吏部左侍郎之女。” “左侍郎好家教啊!”太子冷笑一声,伸手一指沈宜织,“赏她黄金百两,十匹锦缎做衣裳。” 左容脸色煞白。她曾得皇后喜欢,自然也是进过宫几次的,也见过太子,自觉若不是年纪太小,以自己的家世人才,也能做太子妃的。如今她年纪到了,宫里也有意思再给太子选几个嫔妃,她便动了心思。想不到这还未及向太子献媚,已经被厌弃了。 沈宜织谢了赏,几个侍卫就将郁清和搬到了帐子里,沈宜织摸着他额头有些发热,赶紧叫小三去准备凉水和烈酒,这才问道:“爷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郁清和看四周无人,低声道:“是有人想行刺太子!” “爷是替太子挡了一箭?”沈宜织倒抽一口冷气,“是什么人行刺?”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只是不好说出来。 郁清和冷笑:“尚未查出来,不过太子若出了事,什么人最能得利,却是众人皆知的。” “可是那毕竟不能做为证据啊。”沈宜织皱眉,“那箭上看不出什么来吗?”郁清和不能白挨这一箭啊。 郁清和嘆了口气:“这箭是制式弩箭,宫中侍卫都有的。” “那就看上头的毒药!”沈宜织灵机一动,“这毒药估摸着是临时涂上去的,没准就是在围场就地取材的!”若是早就准备好的,什么样的剧毒毒药不能用,却用马钱子之类的草药?就是用个蛇毒也更有杀伤力一点啊。 “侍卫随驾前都要搜身,毒药确实无从携带……”郁清和眼睛一亮,“小三,立刻去禀报太子!这围场里何处生长有马钱子之类毒药,再看看何人曾在那里久留过!”围场自然也是要经过清理的,哪里会让毒草乱长呢?
第162页 “马钱子喜温暖湿润,这里便是生长也不会有多。”沈宜织又补上一句,小三答应一声,赶紧跑了。 郁清和说完这些话,便觉得有些头晕噁心,不由得躺了下去。沈宜织摸*的颈侧,又翻翻他的眼皮。马钱子中毒会引起头疼头晕,肌肉抽搐,瞳孔缩小,郁清和现在症状还比较轻,是因为弩箭上涂的毒未经精制,毒性不算太大,想来是刺客怕射不死人,随手取了些毒药涂抹上,说起来若是射在致命位置或者剂量足够大倒还有用,这样粗制的就不怎么致命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郁清和看着她在自己身上忙活,有些虚弱地道:“折腾什么呢?放心,我死不了。” “爷怎么就自己挡上去了呢?”沈宜织小声埋怨,“这亏得不是什么剧毒,若是见血封喉可怎么好!” 郁清和笑了一下,也放低声音:“若是太子出了事,我在当场,也一样要获罪的。” 沈宜织默然了,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郁清和既然选择追随太子,那太子的前程就是他的前程,若是太子出了事,他即使性命无虞,前程也算是完了。 “爷休息一会儿罢。”沈宜织觉得郁清和额头温度有点高,应该是伤口炎症引起的发热。 郁清和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忽然又道:“左容究竟做了什么?” “爷好生歇着罢,理她做甚。”沈宜织拿帕子轻轻拭去郁清和额头上的细汗,还是把事情都说了一遍,“我瞧着那左小姐,至少有一半是故意而为。若说年轻姑娘们斗个气也无妨,可是赛马危险,为了争一时之气就将人摔成这样,实在不像话,偏偏还没有什么实证。那位如意姑娘万幸,不曾摔到腰椎,否则说不定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了。” 郁清和冷笑了一声:“左容不过就是当年长得得人意些,皇后不曾生过女儿,看着喜欢叫进宫了几次,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抬手轻轻按按沈宜织的手,“放心,这场子我必给你找回来。” “爷还是好生歇着要紧。”沈宜织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我听小三说,她们都是想入宫的,瞧着今日太子殿下这般不喜欢她,想来她的前程也就没了,到时候有她哭的,倒也不必刻意去找场子了。到底她爹是个侍郎,爷将来若做了官,少不得也要打交道的罢?何况还有皇后……” “你又呆了。”郁清和闭着眼笑,“太子不喜的人,皇后娘娘还会喜欢么?” 沈宜织再次默然,左小姐自求多福吧,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郁清和被皇上亲自指派了马车送回京城平北侯府,把阖府人都惊动了。 平北侯看见是沈宜织跟着回来,不由得皱起了眉,但也并没说她什么,只问:“究竟怎样?快请太医再来看看。” “侯爷放心,二爷身子底子好,那箭上的毒也并不厉害,如今已然无妨了,只要静养些日子就好。”沈宜织连忙回禀,话说完,自己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啊…… “爷——”孟玉楼挺着肚子含着眼泪出来,她没听见沈宜织刚才的话,转头便向平北侯垂泪道,“父亲,还是快请个太医来再瞧瞧,爷身子一向不好,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将养好了落下毛病就糟了!” 孟玉楼这话让沈宜织勐然想明白了她刚才说的话哪里不对——郁清和身子素来不好,因此子嗣艰难,可是她刚刚却说,郁清和身体底子好!问题在于,她确实刚刚给郁清和把过脉,他身体确实是很好,不然也不能这么快就挨过那毒发的时候。 平北侯忙着叫人去请大夫,这里一堆女人都上来围着郁清和。侯夫人一脸慈母的模样,连张氏都是满脸关切地围着不放。孟玉楼都几乎被挤倒,还是兰草扶着退开了几步,连声叫把郁清和抬到嘉禧居里去。 沈宜织在这一片忙乱中往后退了几步,发起怔来。从她第一次见郁清和,就觉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加上听说他子嗣艰难,又在他喝的茶杯里发现了苦薏,就认定了他必定是长期被人暗中在饮食中下了东西,才导致身子孱弱。可是之前在回京城的路上,她给郁清和好好把了把脉,却觉得他身体根本就是很好的!难道说,难道说之前他都是装出来的? 郁清和被抬了进去,太医也请了来,不过诊了脉,又看了伤处,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郁清和身子底子好,虽然如今还有几分余毒未清,但已无大碍,只要好好将养十数日,便可康復如前。 孟玉楼松了口气,送走了平北侯等人,转头就把沈宜织叫了过去:“爷是怎么受的伤?带着你去伺候,你究竟伺候了些什么!” 沈宜织无心与她纠缠:“爷是在围场里替太子殿下挡了一箭,女子不得入围场,妾当时离得很远。” 孟玉楼冷笑道:“你倒推得干净!叫你去伺候,就伺候成这样,你倒还有理了?”她最近总觉得身上不大舒坦,脾气也见长了,总是有些暴躁,没事就想骂人。因她有身孕,谁也不敢跟她顶一句嘴,越发让她长了脾气。 沈宜织心里乱糟糟的。郁清和这傢伙的身子不好居然一直是装出来的,而且他最近跟着太子办差,刚刚又在围场上替太子挡了一箭,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世子之位就稳稳是在他头上了的!只要太子在皇帝面前稍稍提一句,平北侯怎么能不为他请封世子呢?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只要这世子位拿准了,她也就可以离开了。
第163页 “你在那里发什么呆,没听见我说话么!”孟玉楼见沈宜织魂不守舍的模样,显然丝毫没把她的放在心上,不由得更怒,喝了一句,就把手按在自己小腹上。兰草一见,立刻提高嗓门道:“沈姨娘,奶奶与你说话呢!如今奶奶有身孕,你可别惹得奶奶动气!” 沈宜织抬眼看了看孟玉楼:“奶奶知道自己有身孕,就该多养着才是,何苦来还要自己找气生?方才我已说过了,爷是在围场里受的伤,与我无关。若是觉得我伺候得不好,实话告诉奶奶,因为我伺候得周到,太子殿下赏了我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奶奶若是实在气不过,不妨去问问太子殿下,为甚要给我这些赏赐。奶奶若觉得肚子里小少爷要紧,就好生养着,若觉得跟我置气要紧,那也随便奶奶。”她终于可以离开侯府了,终于不用再在这里受孟玉楼莫名其妙的气了! “你——”孟玉楼大怒,指着兰草,“去掌她的嘴!” “奶奶还是静静心罢。”沈宜织端详着她的面色,“奶奶虚火太旺,对身子不好,莫非奶奶觉得肚子里小少爷也没跟人置气要紧?奶奶可别忘了,若万一这一胎有什么,谁会高兴,谁又会伤心?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奶奶自己?” 孟玉楼怔了一怔,手慢慢放了下来。沈宜织嘆了口气,向兰草道:“虽是奶奶有了身孕,你该劝的也要劝,别一味的只任着奶奶发怒。一来对身子不好,二来我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有人存心算计奶奶肚里的孩子,不必做别的,只要三不五时的惹奶奶生一顿气也就够了。另外也请太医来好生瞧瞧,奶奶这样的气盛,也该开帖静心的药吃吃。虽说有孕不宜用药,也跟太医说说这情况,让太医瞧瞧怎么办才好。” 沈宜织说完,对孟玉楼屈一屈膝,退了出去。宝兰早在外头等着,忙把沈宜织迎回卉院:“热水都烧好了,姨娘洗个澡罢。青枣儿去厨房要点心了,先垫补垫补,晚上再正经用饭。” 半人多高的大木桶里装满热水,沈宜织一沉进去,就发出一声满足的嘆息,对给她洗着头髮的宝兰道:“宝兰,我们快可以出侯府了。” “是吗?”宝兰先是高兴,随即又有几分迟疑。 “怎么了?”沈宜织回头看看她,“马上就可以去过自在日子了,你怎么好像不开心似的?” “奴婢是想……”宝兰轻轻揉搓着沈宜织的长髮,“奴婢觉得爷对姨娘其实不错的。若是姨娘到了外头,未必能嫁着爷这样的人。” “傻子。便是不如爷的,我也是嫁与他,如今呢,爷是纳了我,你知道这里头的差别么?今儿奶奶没事找事你也听见了,留在侯府,那就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你愿意吗?我可不愿意!” 宝兰低头不吭声了,半晌才小声道:“若是爷没娶亲可多好……” “又傻了不是?”沈宜织失笑,“我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能嫁给侯府公子当正妻吗?好了好了别再瞎想了,这几天收拾收拾东西吧,凡是公中给的都别动,爷赏的那些说好了都是我的,都收拾起来。” 宝兰有些疑惑:“姨娘就这么笃定爷马上就能得这世子之位?” 沈宜织微微一笑:“要不要跟我打赌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沈宜织和宝兰的打赌,以沈宜织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 太子遇刺,皇帝自然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根据那箭矢上画蛇添足的马钱子毒,将怀疑对象范围缩小到了一个十人的侍卫小队上,最终又缩到其中一个侍卫身上。虽然这个侍卫在被捕之前就自尽了,但是彻查该人祖孙三代之后,此人终于跟安王有了些若有若无的联繫。 安王当然是极口喊冤,宫里的齐妃带着个肚子去向皇帝申诉,连太后都发了话,且那侍卫已然自尽,到底是没了实证。不过皇帝虽然没有问安王的罪,却有御史上书,说安王早已成年,本该去藩地就藩,却如今还滞留京城,实在有违祖制,敦请皇帝早日下旨令安王就藩云云。 这奏摺一上,齐妃立刻就病倒了,太医去宫中诊脉,说是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只是这次,还没等太后也闹起来,皇帝已经派了人去申斥皇后,说皇后管理后宫无方,竟致后宫嫔妃连祖制都不知,竟不知藩王就藩的道理,难道是要以后宫干政不成? 申斥是在早晨众妃嫔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来的,皇后率领一干妃嫔跪在坤宁宫门口听训,鸦雀无声,妃嫔们个个噤若寒蝉。皇后听完申斥,磕头请罪,转身起来就请了当年伺候过先帝的一名老女官拿了祖制去齐妃宫中,也并不要齐妃起身或跪听,甚至没有训斥齐妃半句,只让齐妃的侍女们一字排开,每人念十遍祖制,轮流念给齐妃听,由老女官监督。 齐妃听了十遍祖制就开始喊腹痛,老女官不慌不忙叫去请太医,但是念诵祖制不能停。太医来了诊脉可也,开方可也,宫女们去煎药餵齐妃服下可也,齐妃想干什么都可也,唯独祖制一时不能停。 这老女官是伺候过先帝的,连先太后也曾称赞过她规矩知礼,因此就是太后也有几分忌惮。齐妃被念了整整两天的祖制之后险些没发了疯,老女官直到她能将祖制倒背如流之后,这才回坤宁宫向皇后復命。
第164页 折腾了这几天,安王就确定了启程前往封地的日期,虽然太后也试图来个“病倒”,但她刚刚露出要病的苗头,皇帝就去斥责齐妃不知轻重,竟然扰了太后不得安宁云云。所以最后,太后和齐妃也只能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高兴的可不光是太后和齐妃,平北侯府里也不怎么和谐。 郁清和救驾有功,皇帝先是赏了些东西,并将平北侯宣进宫去称赞他教子有方。郁侯爷诚惶诚恐地表了一番忠心之后谢恩离开,刚走到殿外就遇见了太子。太子当然少不了要问候一下郁清和,最后郁侯爷要走的时候,太子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侯爷请封世子了不曾?” 平北侯虽然是武将,可不是傻瓜,当即表示:“正在拟请封摺子,本该早就呈上来,但因家中有事竟耽搁了。” 太子一笑:“早立世子以定日后,这可是大事。” 平北侯连连称是,第二日就将请封郁清和为世子的摺子呈了上去,皇帝自然是大笔一挥,不但准了,还叫郁清和伤愈之后去兵部任个郎中。这官职虽然不高,不过是个正五品,却是个有实差的,标志着郁清和已经正式进入仕途,比起那些挂名的清闲勛贵来说不知好了多少。 “听说夫人身子不好呢。”青枣儿幸灾乐祸地来跟沈宜织学舌,“过些日子府里就要大摆宴席,替咱们爷庆祝呢——哎,以后要称世子爷了!” 沈宜织笑了笑,没有急着纠正她说的“咱们爷”这个词儿。到底是小孩子,这才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侯府,就忘记了。 青枣儿犹自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继续兴致勃勃道:“夫人准备了这才大半天呢,就叫着身子不好要去歇着。本来是叫奶奶去筹备的——” “叫奶奶?”沈宜织眉头一皱,“奶奶有孕在身,怎么好让她*劳?”尤其是孟玉楼那脾气,若忙起来更有得气生了,对孩子怎么会好? “所以侯爷把夫人训斥了一番呢。”青枣儿压低声音,强忍着笑,“奴婢是听正院里打扫的小丫头子说的,说侯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夫人煳涂,这事要是办不好就是失了整个侯府的脸面。还说,夫人若是连这点事都支持不来,干脆把家交给二夫人管吧。” 沈宜织失笑:“侯爷倒是打蛇会打七寸。”就张二夫人那样儿的,恨不得把侯府的好东西都装到自己口袋里,若是让她来管家,估计没几年钱全都搬到二房去了。这侯夫人怎么肯呢?她的儿子若是得不到世子位,那么侯府因爵而得的勛田啊、现在住的宅子啊,就都没郁清明的份了,指靠的自然就是侯府自己置办的田地铺面和现银,若是这些东西再被张二夫人拿了,郁清明得的就更少,那可不就是挖了侯夫人的肉么?郁侯爷用这个来威胁她,真是太聪明了。 “所以夫人就挣扎着扶病起来张罗了?” “可不是嘛!”青枣儿眉开眼笑,“又起来忙了。侯爷还说,到时候太子殿下都准备来道贺呢,这喜宴若是办得不好,夫人以后就别管家了。” 沈宜织笑了笑:“那想来这宴席是不会出问题了。对了,爷这些日子怎样了?”自从送了郁清和进嘉禧居,她就再没出过卉院,只管打包收拾自己的东西。 “挺好的,昨儿还见爷在外头散了散步呢,看脸色红润了些,该是无事了。”青枣儿说完,又忍不住道,“姨娘若想爷,为什么不去看看呢?爷也是,都快走到咱们院子门口了,就是没进来……” 沈宜织嘆了口气:“你下去吧,估摸着爷这些日子就会来了。” 青枣儿不解地眨巴一下眼睛,但素来听话,答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不过没片刻就兴奋地又跑了进来:“姨娘,爷过来了!” 沈宜织心里一紧,微微吸了口气立起身来,正对上郁清和掀帘子进来,四目相对,房里一时竟沉默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青枣儿悄悄地退了出去,小姑娘虽不十分懂这些情事,却也觉得这两人之间根本不是自己能插上话的,于是连茶都没有沏,就蹑手蹑脚地熘了。 “爷来了?”沈宜织轻轻嘆了口气,首先打破了沉默,随即又一笑,“哦,该称世子爷了。世子爷坐,伤可好些了吗?” 郁清和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沉默着没有说话。沈宜织给他倒了杯茶送到眼前,也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手边的针线活儿做起来,并不催着他说话。 良久之后,郁清和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绣的什么?” 沈宜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袜子。妾到现在也就只能绣绣这些简单的花样,去北山前开始做的,想着走之前也还是该做完了才好。” 郁清和微微闭了闭眼睛:“爷原答应过你去北山的时候带你跑马的……” 沈宜织微微抬头,露出一个笑脸:“以后有机会再说罢。” “是啊……”郁清和缓缓地道,“日后若有机会……”心里却明白,日后更是没有机会了,沈宜织若成了自由身,则男女授受不亲,再想共乘一马便是逾礼了。 “爷打算几时放我们出去呢?”沈宜织一针戳在自己手指上,险些哎哟出来,赶紧收了针不动声色地捏住。
第165页 郁清和垂下眼睛看着桌面:“你出去了住在哪里?” “我想,若是爷肯允许,我想先住住红绫现在住的那小院。”那也是郁清和的产业,要住当然要他的允许,“然后我再瞧着去找个铺子。” 郁清和沉默片刻:“我名下有个茶叶铺子,不大,伙计倒是齐全的,去哪里进货也都是定了的。因是当初置办的第一个产业,所以也不值什么钱,本钱是一千两银子,你若愿意就转给你。想要赚大钱是不能,因地脚一般,进的茶叶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但每月结余个三十几两也是有的,刨去伙计们的工钱,养活你们三人足够了。” 沈宜织也并不打算矫情地拒绝郁清和的帮助:“那就多谢爷了,我给爷拿银票去。”沈家给了两千两的嫁妆,估摸着买铺子,再买一处小院儿三人住着足够了。 郁清和也没说不要,只看了看沈宜织拿来的银票:“你还有多少银子?” 沈宜织想了想:“沈家给了我两千两银子的嫁妆,进了府也没有什么可花用的,都还在。还有前儿在围场太子赏的百两黄金——买了铺子之后也还有两千两左右,够我们过日子了。” “这屋里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郁清和这才把银票接在手里,“笨重东西你不要,那些首饰衣裳都拿走,就是留下爷也不能再给别人了。” “那就谢谢爷了。”这些首饰衣裳也得值个两三百两呢,若这样算起来,她还是个小富婆呢。 “以后铺子里若是有什么麻烦,只管来找爷。府里不好进,,就去找小六来给爷传个话。” “知道了,谢谢爷。”沈宜织再能说会道,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郁清和勐然站了起来:“明儿叫红绢把解契书拿来给你,也叫她给你们准备马车,爷就不来送你了。” 沈宜织也站起来,移开一步,对着郁清和深深福下身去:“宜织多谢爷这些日子怜悯照顾,如今爷做了世子,宜织别无可助,只能恭祝爷日后一帆风顺,事事如意。”说到自己,她自己也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些东西似的,几乎要说不清楚。 郁清和没有回答,转身走了,直走到门口才沉声道:“爷也愿你日后如意。”说完,打帘子出去了。 沈宜织还保持着福身的姿势蹲在地上,直到宝兰和青枣儿熘进来,惊唿着来扶她,这才慢慢站起来,只觉得腿都有些麻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了。” 郁清和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红绢就过来了:“爷让奴婢把这解契书交给姨娘。” 绮年拿在手里看了看,这纸轻飘飘的解契书,表示她从此就不再是侯府的一名良妾,而是可另行婚嫁的自由人了。 “别再叫我姨娘了。” “是,沈姑娘。”红绢从善如流,“马车都备好了,爷让送沈姑娘先去住处,小六和茶叶铺子的李掌柜都等在那里,姑娘过去了,若愿去看茶叶铺子,立刻就得去的。” “麻烦你了。”沈宜织笑笑,把解契书收好,招唿宝兰和青枣儿拿上包袱准备出发。 一辆小巧马车停在侯府后门,晨起洒扫的婆子丫鬟们有识得沈宜织的,不由得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瞪着眼看。小三赶着马车,红绢送沈宜织上了车,也有几分不舍:“姑娘安顿下来,怎么得闲也还来看看?” 沈宜织笑了一下。侯府哪里是随便进的呢?不过也并不说破:“好。只是奶奶那里,你还是要照看着些。”虽说郁清和现在已经是世子了,但孩子到底还是要紧的。 小三闷声不吭地赶着马车到了小院,红绫早得了消息在门口等着了:“姑娘来了?屋子都收拾好了,姑娘可累,可用过早饭了?” 沈宜织看她比前些日子开朗了许多,心里也舒坦:“你都别忙,我都用过了,东西且放下,我想着先去看看铺子。” 红绫连忙答应,帮着把包袱拿进屋里,主动道:“我和青枣儿整理东西,让宝兰妹妹陪姑娘去看罢,那铺子离这里还有几条街呢。” 沈宜织点点头,跟迎出来的小六和李掌柜先见了礼,便往茶叶铺子去。 “这条街过去就都是些平民百姓住的地方了,那边再过一条街是平丰里,姑娘平日若走动可小心,千万莫过去。”李掌柜指点着四周,给沈宜织一一讲解。 这茶叶铺子确实不大,不过收拾得极干净,店里除了李掌柜就是两个大伙计,平日里卖茶、进货或者给人送货上门都是他们。附近几条街上的房屋看起来也确实都十分朴素,跟侯府所在的那几条街截然不同,可见是富人区与平民区的差距了。 “平丰里是什么地方?”宝兰好奇地问。 李掌柜咳嗽了一声,略有些为难地道:“就是有窑子的地方,那里也时常要些茶叶,也有些姐儿们偶然往这边街上来走走,姑娘可别错走到那边去。” 宝兰不由得*了脸,忍不住低声道:“世子爷怎么给了这么一个铺子……” 沈宜织沉了脸:“再往那边去自然好,可是咱们有多少钱盘得下?”越是接近达官贵人的地方自然越是昂贵,而且那些地方的麻烦未必就少。相反这边是平民区,她这有着侯府靠山的小铺子反而好做生意,至少地痞无赖或是差役们要敲竹槓就得琢磨琢磨了。
第166页 环视这小小的铺子,不大的空间里充满了茶叶的清香,沈宜织深吸了口气,觉得胸中突然开阔起来——不管怎样,她终究是自由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对这间小小的茶叶铺子,沈宜织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在平民区,那特别高档的好茶叶是不大有销路的——能喝得起这种茶叶的人家,绝不会到这里来买茶叶。就是这一条街上,也都是些销售中档商品的商家,倒是当铺生意好,因为时常有转磨不开的百姓来当东西。 “爷当初怎么置了这么一个铺子呢?”沈宜织在街上慢慢地晃悠,随口问小六。 小六是在侯府二门上轮值的,沈宜织跟他说好,每逢他不值班的时候,就来陪她出去街上走走,走一次再给他三十钱。小六死活不要,架不住沈宜织死活不给,威胁他如果不要就不用他陪着,小六也只好从了。 “小的听小三哥说过一次,说这是爷买的第一个铺子,那时候没钱呢,好容易才弄到二百两银子,只能先租着铺子,慢慢后头赚了钱才把这铺子买下来的。” “没钱?”沈宜织很难想像堂堂的侯府大公子会没钱。 “是啊,那时候前头夫人的嫁妆还都在如今夫人手里拿着呢,只说爷性子不定,恐爷胡乱花用了。”小六露出不屑的神情,“其实还当爷不知道呢,她从夫人的嫁妆里弄出好些去自己做生意,赚了银子来补贴三爷。” “那侯爷就让她拿吗?” 小六一摊手:“那时候侯爷正忙着在外头打仗呢,也是夫人本事不小,外头盘的铺子都赚了钱,又把嫁妆补上了大半,剩下的就跟侯爷说是为了府里花用了,还说爷自己也花用了好些。侯爷也没心思管这些。” “那爷就这么认了?”沈宜织怎么想也不觉得郁清和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小六笑笑:“前头夫人的嫁妆里笨重东西、古董和首饰都没大动,就是拿了店铺去抵押了一回,后头赚了钱又赎回来了,算算也有八成多,爷也就没跟她多计较。” 沈宜织看他笑得有点儿狡猾,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吧?” 小六嘻嘻笑道:“小的是真不知道了。只是听小三哥的意思,爷是有意不跟夫人计较的,日后要怎么着,那就不好说了。” 沈宜织瞭然地点点头,就知道郁清和这傢伙一定不会就这么认了,一个能装虚弱一直装了十几年的人,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侯夫人的。 “其实姑娘还是挺惦记爷的吧?”小六观察着她的神色,突然问。 沈宜织一愣,随即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捂上。明明是在说茶叶铺子的事,最后怎么就问起郁清和来了呢? “买了爷的铺子,能不问候爷么?”沈宜织强自镇定地白了小六一眼,“别当我不知道,这京城里想买个铺子不易,爷这铺子若换了卖给别人,一千两银子哪里拿得下来?”还附带用熟了的伙计和进货渠道呢。 小六稍稍有点失望,挠了挠头:“应该是的吧……”他是很想说说郁清和的好话,可是都被沈宜织说了,他反而不好说什么。 沈宜织不说话了,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四周的店铺上去,她今天是来做市场调查的,可不是来谈郁清和的。 这一熘达就熘达到了日暮时分,沈宜织这才回了住处。虽然有小六陪着,李掌柜仍旧很不放心,见面就凿了小六一个暴栗:“这么晚了才回来,下次再这样贪玩我就打你手板子!” “李叔别怪小六。”沈宜织随手拿了宝兰送上来的梨递了一个给可怜无辜的小六,“我走得远了些,去看了看那边的店铺,有点想法跟李叔说一下。” “哎哟——”在李掌柜心里,沈宜织那还是郁清和的人,这一声李叔他听了几天了,仍旧有些惶恐,“姑娘有什么话请说。” “我瞧着那边有些针线铺子,其实做的更多还是平丰里的生意,可是?”风尘女子,对包装的要求还是颇高的,虽然平丰里也没有什么名楼,可是姑娘们也要戴朵花儿穿件鲜亮衣裳什么的。 “是。”李掌柜疑惑起来,“姑娘难道也想做那边的生意?那,那可不大妥当……” 沈宜织笑了笑:“正当做生意,有什么不妥当的,其实我瞧着,从平丰里那边过来,倒是先经过咱们铺子呢。我想着在铺子里匀一小块地方出来,捎带着卖些绣品之类,比如披巾,腰带,这些小东西。”这些东西,宝兰的手艺足够应付,而她或许可以提供点新花样。 李掌柜有些犹豫。在他心目中,平丰里那些女子都不是良家女子,虽然有时也卖些茶叶给那边,但总觉得不该有意去做她们的生意。 沈宜织也能了解他这种想法,不过也并不打算多解释:“做做试试呗。”如果能把那些人招揽过来,她还想试试做点养颜品之类的东西呢。 铺子都是沈宜织的,东家说什么,李掌柜自然不好驳回,也只能答应。好在沈宜织只是让在柜檯旁边又多加了一块板子,在墙上挂了些绣品,并不占什么地方。这些绣品也并不是绣工多么精緻难得,主要是上头的花样新鲜,颜色配得鲜亮大胆。不只是平丰里的女子,就是别家妇人姑娘也会过来看几眼。
第167页 等到过年的时候,沈宜织这个茶叶铺子已经能吸引些妇人们走过时顺便看一眼了,沈宜织也打算推出第一款中药美白面膜,原料也不贵重,走大众路线,好处是无副作用兼价格适中。自然了,这种东西想要推出去,还是需要点时间的。不过沈宜织也不急,茶叶铺子每个月去掉伙计们的工钱还能剩下二十两,再加上卖点儿绣品,不但够她和宝兰青枣儿吃用,还有节余呢。照这样下去,生活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怀着这种喜悦,沈宜织在过年的时候大採购了一番。不但有肉有菜有白面,还裁了布料来做新衣裳。 大年三十中午,沈宜织关了铺子,给掌柜和伙计们发了红包,互相拜了个早年,就各自回家了。李掌柜和伙计们自己有家,小六也跟着李掌柜回去过年,这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女子,准备过沈宜织穿越过来的第一个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来来来,都坐下,我们来喝一杯。”沈宜织搬出一小坛黄酒烫上,招唿众人。 那三人都有几分迟疑。宝兰和青枣儿虽然已经由沈宜织发还了身契,却总还有些主僕的念头,红绫更是沈宜织救下来的,哪敢上桌跟她一起吃饭呢? “都上来!”沈宜织一个个去拉,“如今就咱们四个,还在这里矫情什么,菜要凉了呢。”特地拉了红绫,“就说这几个月你做的活儿,吃顿饭还不成么?”红绫确实是任劳任怨,简直是抢着做活儿。她针线竟然也很不错,得了空儿还替沈宜织洗晾碾磨药草,一个人能顶两个用。 “来来,”沈宜织举起杯子,“过去的一年里,我们都经歷了很多事情,有痛苦也有欢乐。不过我觉得呢,我们最值得肯定的,还是我们现在的生活。事实证明,我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对不对?” 这一通年终总结说得众人都有些半懂不懂,但纵然是不明白沈宜织有些用词,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红绫顿时红了眼圈,青枣儿则拍拍胸脯笑道:“真的呢,要是从前在沈府的时候,我可不敢想有一天能脱了奴籍,还能吃饱饭呢。” 沈宜织笑着摸摸她的头:“嗯,所以明年呢,我们要更努力。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为了明年我们要创造更好的生活,干杯!” 红绫低头将酒杯端到唇边,眼泪悄悄滴落在杯子里。沈宜织假装没有看见,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帮你配了一服去疤的药,是从前听一个老郎中讲的,因为有些好东西弄不到,所以要想全无痕迹是不成,但总能淡去一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向前看。” 红绫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哽咽着答应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吃过饭,沈宜织又带着几人去门口放了一挂小鞭,过了一个欢乐的除夕,直到守过了子时,才各人回房睡觉。 这里的房子自然没有侯府的暖和,炭也不便宜,沈宜织捨不得买太多,装了一个汤婆子放在被窝里,钻进去蜷成一团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醒了。 屋子里很黑,因为窗户上煳的是便宜的窗纸,不是那种透光的明纸,所以这时候可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沈宜织仍旧觉得这屋子里应该还有个人。也不是她看见了什么,而是隐约听见一个极轻的唿吸声,而在她醒来之前,她觉得自己听见了窗户响了一下,应该就是那一声惊醒了她。 悄没声儿地伸出手,沈宜织慢慢摸到枕畔放着的一柄纳鞋的锥子,紧紧握在手里,努力控制自己的唿吸节奏不变。但是她紧张了很久,那细微的唿吸声都没有靠近到床前,似乎那人就在窗户那边儿站着。这是贼吗?是贼怎么不偷东西呢? 沈宜织胡乱地想着,躺着不动。如果真是个贼,这院子里只有四个女人,肯定是不行的,还不如让他偷点东西走,只要不伤人就行。横竖她值钱的首饰和银票之类都放在床头的暗格里——她在床头后面的墙上挖了个洞,然后用床头给挡上了——这贼除非连床都搬起来,否则肯定找不到。放在外头梳妆檯上的,也就是几样素银或者银包金的小首饰,还有一串铜钱,拿了也不值什么。 可是屋子里始终没有动静,久到沈宜织几乎以为自己是错觉的时候,窗户咯吱一声又开了,一个人影飕地翻了出去,又反手关好了窗户。在这一剎那,沈宜织借着那一点儿微弱的光认出了这人——郁清和。 慢慢放松了手里的锥子,沈宜织闭上眼睛,绷了太久的神经放松下来,却睡不着了。郁清和啊郁清和,你大半夜的不在侯府里守岁,跑到这里来吓人做什么呢?好在他还知道分寸,没有把她叫醒,否则,沈宜织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长嘆一声,沈宜织翻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睡吧,一睡解千愁,明天太阳会照样升起,日子还要过下去,还得过得更好。 二月二,龙抬头,百姓都要出门踏青游玩,沈宜织也打算关铺子带宝兰等人出去玩一天。出了正月,她推出的面膜已经有了些销量,平丰里的姑娘们没有哪个不想自己肌肤白净的,只要一个人用着有效,自然其他人也会来买。沈宜织把茶叶铺子隔出了一小间,专门卖面膜和绣品,由她坐镇,倒也方便女客们来。生意好了,自然也要给员工提高一下待遇,公费旅游就是其中之一。
第168页 小六赶了一辆小马车,挤着四个女子,带着些吃食嘻嘻哈哈地出了门。 算起来,沈宜织来了京城将近一年,也不过是出来第二次。出城的路上全是马车,沈宜织她们的小马车,很快就被人挤到了一边去。 “吁!吁——”小六赶紧勒住马。旁边一辆双马拉的车也赶紧剎住,才避免搅到一起去。那车辕上的车夫脾气大,张口就骂:“你怎么赶的车!” “不要争吵。”马车里传出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这样的路,拥挤也是难免的,不要跟人争吵。” 幸好碰见一个讲理的。沈宜织掀起马车帘子往外看,恰好那辆车的窗帘也掀起来,露出一张少女的俏脸来。沈宜织向她点头微笑,那少女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你是——北山围场上……” 沈宜织一愣,勐然想了起来,这姑娘不就是当时在围场上与左容赛马却被摔伤的那个如意姑娘吗? “娘,快停车,这位就是当日救我的那位姑娘!” 十分钟后,沈宜织就坐上了刘家的宽敞马车。新提升进京的大理寺少卿刘沅的夫人和女儿,就坐在她对面。 “当日还不曾多谢你呢。”刘如意性子爽利,笑盈盈地说话,“明珠跟我说了你,只是后头我再找你就不曾找见,听说你是平北侯府的人,跟着平北侯公子回去了。我也想上门道谢的,只是腿一直不好。” “刘小姐现今如何?”沈宜织看她行动自如,应该是没留下毛病。 刘如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都好了,只是从那之后我倒不敢跑马了。” “跑马原就是危险的事,不跑也好。”刘夫人接口说了一句,瞪了女儿一眼,笑吟吟看着沈宜织,“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姑娘,可是跟着平北侯公子出来的吗?” 沈宜织犹豫了一下:“公子还了我的身契,放我脱籍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听说沈宜织已经脱籍成良民之后,刘夫人对她的态度就更轻松亲近了一些。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叫一个正四品的少卿夫人跟一个贱籍的丫鬟发自内心地亲切交谈确实有点儿难为她,就算是侯府的丫鬟也不成。不过对一个平民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这个平民还帮过她的女儿。 刘如意的性子跟方明珠一样爽利,听说从前是在西北长大的,果然是豪放的性子,没一会儿就跟沈宜织说笑到一起去了。两辆马车一起往城外去,有了刘少卿的招牌,路果然好走多了。 “可惜明珠回家去给她外祖父祝寿了,否则咱们就可以一起了。”刘如意有点儿遗憾,不过片刻之后就又高兴起来,“你听说左容的事了么?” “什么事?”沈宜织看她这么高兴,估摸着左容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刘如意掩着嘴笑起来:“选秀的名单报上去时,太子殿下说她狂妄暴戾,无贤淑之德,皇后娘娘亲自将她的名字从名单上勾去了呢。” 沈宜织也笑了:“左小姐确实脾性有些……”其实是德性有缺,不过这话刘如意说说可以,她可不敢随便说就是了。 刘夫人嗔怪地看着女儿:“幸灾乐祸,你这也不是贤淑之德。” 刘如意嘻嘻一笑,腻到刘夫人身上撒娇。刘夫人摸着她的脸笑道:“都多大了还这样儿,叫沈姑娘看着笑话。” 沈宜织看她们母女这样亲热,也有几分感慨。上辈子不用说了,这辈子一睁眼就没有生母,王氏那名义上是个娘,其实是个要命的祖宗:“也是夫人母女情深,又有这个缘分才能如此呢,这是福气呢。” 刘如意巴着刘夫人不放,笑道:“哪家女儿在娘面前不是这样呢,又说我——”话犹未了,刘夫人忙轻轻掐了她一下,以目示意沈宜织。在她想来沈宜织既是个丫鬟,多半是没了爹娘才卖身的,刘如意在她面前这样,不是扎别人的眼么。 刘如意赶紧捂了嘴,很有些不好意思。沈宜织看她尴尬,便笑了笑:“刘小姐是有福气的,我娘早就去了,我都不大记得长什么模样了。”这话倒不是假话,她确实没见过吴姨娘长什么样子。 刘如意露出同情的神色,拉了她手道:“我说话总不防头,你可别生气。” 沈宜织笑道:“没什么,早已惯了。” 刘如意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同情地问:“你家里还有人么?” 沈宜织垂了眼睛犹豫片刻,还是道:“有生父和嫡母。”现在撒个谎倒是简单,可她还要在京城里谋生的,万一日后刘如意知道她是在撒谎,不是平白地得罪人么?反正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总好过奴婢罢。 刘如意睁大眼睛:“生父?是他们将你卖了做丫鬟的么?”她也有几个庶弟庶妹,刘夫人对她们并不怎么亲热,可也没苛待过,听说沈宜织这样的遭遇,到时气愤起来。 沈宜织苦笑一下,轻声道:“并不是做丫鬟,是卖我去做妾。” 刘夫人怔了一下,想想忍不住道:“你是郁世子的……”能给侯府世子做妾,已不知是多少女子抢破头的好事了。 沈宜织瞧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索性不加遮掩地将自己身世说了,末了道:“如今世子,放了我出府,在北大街那边开了个茶叶铺子,也带卖几件针线和些敷脸养容的药。刘小姐和夫人若哪日经过,不妨进去喝杯茶。”
第169页 刘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道:“你既是救了郁世子,连太子殿下都嘉赏了你,怎的倒出府了?可是世子夫人不容你?”若换了别人,她再不会问,只是这事实在有些奇怪,刘夫人也是直爽人,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沈宜织知道她必然是不能明白的,但还是笑了笑:“并不是夫人不容我,只是我不想做妾罢了。” 这话令刘夫人相当地吃了一惊。不愿做妾,有哪个女子是真心愿意做妾的呢?一辈子被正室压着,生出的儿女都不能管自己叫娘的,有谁愿意呢?可是沈宜织不过是个小商户人家的庶女,能给侯府世子做妾已然是高攀了,竟然还不愿意? 沈宜织看着刘夫人脸上表情变化,笑道:“夫人别笑话我,我没什么见识,只是愿意嫁个安分老实的人,一夫一妻的过日子就好。侯府自然是好,世子也是好人,只是我终究觉得不自在罢了。” 刘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嘆道:“哪里有那许多自在呢……你这样想固然是好的,其实有几个女子不愿一夫一妻的过日子呢,只是你如今离了侯府,怕也再难找到好人家了。”便是她,从前丈夫未发达时跟着吃了多年辛苦,如今丈夫做了官,不也照样纳妾么?只是夫妻情分还好,这已算是极好的了。 沈宜织低头笑了笑:“我是个煳涂的人,性子又直,宁愿嫁个贩夫走卒,也实不能在深宅大院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刘夫人一时也难说她是对是错,只有默然不语。刘如意却点头道:“你说得对!若是天天受气,任你什么锦衣玉食都不中用的,气也气死了,还说什么呢!” 刘夫人一阵头疼,连忙阻止女儿:“胡说什么!”不由得看了沈宜织一眼,可别让她把女儿带坏了,本来就是个不老实的,西北养成的野性子还没磨去呢,再带坏了可了不得。 沈宜织察觉了她的疏远,笑着向刘如意道:“刘小姐可别说这话。我是个没福的,被逼成了这样子才说这话。刘小姐是有福气的人,有父母疼爱着,自然事事都要为你打算,哪里能如我一般呢?”望望外头天色,“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些事,夫人容我先告退了。” 刘如意还要挽留,刘夫人却笑道:“沈姑娘还有事,你莫要不懂事拖延着她的工夫。” 刘如意也只好撅撅嘴,又细问了沈宜织的铺子在何处,牢牢记在心里,又将刘府的地址告诉她,让她得闲只管上门找她。刘夫人微微皱眉,欲要拦女儿又不好开口,但看沈宜织只是微笑点头,晓得她并不打算当真上门,这才稍稍放了心。 第一百四十章 沈宜织下了马车自去了,刘如意便撅起了嘴,娇嗔道:“娘你怎这样!当初可是她帮了我。” 刘夫人敷衍地道:“日后叫家里去她铺子做个主顾就好了,也不必这样近着。” “娘!”刘如意顿足,“当初左容那样的骄纵,她为了帮我,还挨了左容一鞭子呢!虽说女儿并未重伤,但也不能不感人家的情啊!莫非娘是嫌她出身低贱?还是嫌她是做过妾的人?” 刘夫人嘆了口气,知道敷衍不过去,只好道:“胡说什么!娘何曾看人高低了?只是她这脾气不好,娘怕你跟她学坏了。” 刘如意嗔道:“娘你真是!她脾气哪里不好了?我又哪里会跟她学坏?莫非娘你是说她不愿做妾么?可是又有谁愿做妾呢?” 刘夫人嘆道:“自然无人愿意做妾的。只是以她的身份,能嫁与侯府公子做妾已然足够了,这样的不知足不安分,可不是好事。” 刘如意把嘴一撇:“娘,既是这样,你为何又千方百计地不让我去入宫选秀?若依你这般说,我能入宫做皇上或皇子们的妃嫔也够了,为何又不肯呢?” 刘夫人无话可说,只得拍了女儿一把:“没出嫁的姑娘,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也不嫌臊!都是你爹把你惯坏了。” 刘如意抱了她的手臂笑道:“爹才没有惯着我,都是娘惯着的。娘你都不愿让我进宫,那侯门一入深如海,沈姑娘不愿在侯府做妾自然也是应该的。” 刘夫人无言以对。这一轮选秀刘如意明明是适合的,她却想尽了办法把女儿的名字从待选名单上剔了下来。为的是什么?无非也是深宫如海,女儿进去了日子难得轻松。何况将来即便能做了贵妃皇贵妃,终究也不过是侧室而已,不如给她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夫妻二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连皇帝的妾室自己都不想女儿去做,何况是侯府世子的妾室呢?自己又哪里能说沈宜织不安分…… “唉——”刘夫人只得嘆了口气,“这世上女子总是难的。” “我瞧着沈姑娘就好。”刘如意撇嘴道,“爹不亲娘不爱的,人家自己开铺子过活,是个有志气的。” 刘夫人也不能不承认女儿说得对。她们都是在西北之地居住过的,那里民风较为粗犷剽悍,虽女子亦有些可以出来顶门立户的,因此比起京城贵妇来倒更能欣赏沈宜织些。 “那我们得闲就去她的铺子瞧瞧如何?”刘如意看出母亲软了,连忙打蛇随棍上,腻到母亲身上去撒娇。 刘夫人被女儿缠得毫无办法。刘如意性子本爽朗,自断腿后足足在床上躺了将近三个月,加上好友方明珠又回老家给祖父祝寿去了,她在京城中再无甚有特别交情的朋友,真是生生地闷了几个月。如今好容易能下地出门,又遇了一个说话还相投的沈宜织,怎肯不去交往呢?
第170页 “好罢好罢,你若愿去便去,只是别吓着人家。”刘夫人摇摇头,只能对女儿妥协了。 刘如意嘻嘻一笑,抱着母亲的手臂摇晃:“娘最好了。”刘夫人亲昵地颳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隔了几日,沈宜织看见刘家的马车停在茶叶铺门口的时候,委实是吃了一惊,连忙出去将刘如意和丫鬟接进了隔间里,亲自沏上茶来:“这是六安瓜片,不是极好的,刘小姐权做解渴罢。” 刘如意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笑道:“实话与你说,我却是喝不出好坏呢。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少有茶叶,我也不爱喝,都是一样苦茵茵的味儿,尝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沈宜织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也压低声音道:“不瞒刘小姐,别看我开着茶叶铺子,其实也不知茶的好坏,不过是靠外头的掌柜和伙计们识货罢了。” 刘如意爽朗地笑了起来,道:“不要叫我小姐了,我们姐妹相称罢。我今年十八了,你多大?” 沈宜织吓了一跳,犹豫一下还是道:“我怎么敢与刘小姐姐妹相称,这身份上也差得太多了,若被人知道,怕是会笑话刘小姐呢。” 刘如意不悦道:“谁会笑话?我喜欢与你来往,关别人甚事?我瞧着你定没有我大,我便托大叫你一声沈妹妹了。” 沈宜织无奈,只得叫了一声刘姐姐,又道:“私下里叫叫也罢,若姐姐在外头也这样抬举我,我倒惶恐了,不敢与姐姐亲近。”唉,她活了两辈子加起来有四十岁了,管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叫姐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呢。 刘如意听了便高兴起来,道:“这才是呢。你放心,在外头我有分寸,断不会让你难做的。”她只是脾气直爽,并不是不通世事,自然也知道,若自己在外头跟沈宜织当真的称起姐妹来,那些贵女们不但要笑话自己自堕身份,还会嘲笑沈宜织意图攀附,只怕要给她带来麻烦。 既然刘如意这么说了,沈宜织当然不会拂她的兴头,便与她说起闲话来。刘如意看了隔间里那些颜色鲜亮的绣作不由得有了兴趣:“这瞧着倒不像京城里的东西。” 京城贵女们崇尚清雅,纵然用了鲜亮的颜色,也必配些淡色或重色来压住,似沈宜织这些绣作,颜色配得极大胆热烈,确实与京城贵女们的习俗不同。 “倒跟我们西北那边儿有点像呢……”刘如意看着一条绣大红色牡丹花的宝蓝色腰带出神。 沈宜织看她似乎有些兴趣,便摘下来送她:“我记得你那身蓝色的骑装,系这个也还配得上。” 刘如意大大方方接了,从手腕上褪下一只象牙镯子:“这个不值什么钱,却是西北那边的东西,算是我们换了罢。” 这象牙镯子颜色略有些发黄,不算什么质地极好的东西,但刀工粗犷传神,雕成一只拉长身体的白狼,尾交于头,眼睛处镶着两颗普通绿松石,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了。沈宜织也大方地接了,直接就戴在自己手腕上。两人相视一笑,倒觉得彼此之间似乎又拉近了些。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月里,沈宜织第一次踏足刘府。 本来沈宜织是不想去的,怎么看身份都不合适嘛。但那日是刘如意的生辰,一定要拉着她去,说自己在京城里没有几个好友,恰好方明珠也回了京城,也想见她,于是死活非要让她去不可,沈宜织也只能答应了。 刘少卿上朝去了,沈宜织给刘夫人行了礼,还见了刘如意的两个庶妹——长得跟她不怎么像,年纪也还小,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罢了——然后就跟着刘如意去了她的院子。 “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养颜膏,能令肌肤白润的;还有这盒粉,不比外头的铅粉,是我拿花种子和花瓣自己做的。” 刘如意打开来一看,不由得有些诧异:“这颜色为何有些发绿?”从没见过粉是这样的,多是白且香,便有颜色也是淡粉之色,从不见绿色的。 沈宜织笑而不答,又拿出一支大号的“毛笔”来:“你若信我,我便给你画上一画?” 刘如意乖乖坐到镜子前面,任由沈宜织拿毛笔蘸了那粉往自己脸上涂了一会儿,再睁眼看时还没看出什么来,旁边伺候的丫鬟却面露诧异之色。刘如意不由得问道:“你看什么?” “奴婢觉得——”丫鬟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奴婢觉得小姐这样子比方才——奴婢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小姐好似白了些,却又不是外头夫人们擦的那样的白——总之十分好看。” “真的?”刘如意还不敢相信,直到房里的丫鬟们异口同声表示她确实显得白皙润泽了许多,这才惊讶地拉着沈宜织,“好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沈宜织笑着说:“也没什么,姐姐长在西北,难免日晒风吹,”也就是说,皮肤发红髮黑,肤色也不均匀,“用这种略带绿色的香粉便可调理一二,比用外头那种白粉反而好些。” 刘如意欢喜地叫丫鬟收了,又看那毛笔:“妹妹你怎生想得出用毛笔涂粉?当真是能将粉涂得更匀。” 沈宜织暗想这也不过是后世的化妆刷罢了,不过是到笔店里特别定做了一只极大的就是了。随口答应着,又教刘如意如何才能将粉刷得更匀。
第171页 两人正折腾着,丫鬟报方明珠来了。一进门,方明珠便睁大了眼睛:“如意,这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得白皙了?是吃了什么仙丹灵药了不成?” 刘如意得意道:“既没有仙丹也没有灵药,是我这妹妹给我送了好东西来呢。” 方明珠转眼看着沈宜织,诧异道:“你几时连妹妹都认了?怎的不曾与我讲?”刘如意在给她的信里讲了沈宜织的身世,却没说姐妹相称的事。 刘如意拉了沈宜织的手笑道:“认了一月了。且不说这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的才来?” 方明珠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跟沈宜织见了礼,嘆道:“我怕是以后也难得出来了……” 刘如意大为诧异:“为何?” 方明珠吞吞吐吐*了脸,沈宜织含笑道:“是不是方小姐说了亲事了?” “哎呀!”方明珠顿了顿足,“你既跟如意姐妹相称,我们自然也是姐妹,何必这样客气。我,我是定了亲了。” “当真?是哪家?”刘如意更加诧异,“你比我还小些呢……” “是祖父给我定的亲。”方明珠头低了下去,“是个举人。家里并不想我入宫参选,所以就——”今年七月就要大选,选秀的名单很快就要定下,若这时候再不定亲,那依照父亲的官职,方明珠就必须要去参选了。她的父亲是西北的将军,从前与刘家都在边关为官,因此二人才自幼交好。按各朝不成文的规矩,外头带兵的将军,皇帝便喜欢将他们的女儿纳入宫中给个位份,既是笼络,也算是个人质。 “那——”刘如意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沈宜织开言宽慰:“方老太爷定下的亲事,自然也是着意挑选过的,将来考了进士进京做官,依旧能见着的。” 方明珠是个爽利开朗的人,被沈宜织宽慰了一番,也就抛开了。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沈宜织就要告辞。刘如意知道她谨慎,也就不曾虚做挽留,送她出门。刚走到二门,外头一个年轻人匆匆进来,险些就跟沈宜织撞个满怀,幸而那年轻人步子灵活,及时向旁边一闪才不曾当真碰上。刘如意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由得嗔道:“二弟,你做什么呢这样急急的!还当这是在西北呢!” 沈宜织看那年轻人也跟刘如意差不多年纪,五官倒也端正,此时有些*了脸,略侧过身去不看沈宜织,低声道:“姐姐莫怪,因听说姨娘身子不好,我想着进来瞧瞧,所以走得急了些,不想冲撞了姐姐的客人。” 这个是刘老爷的妾生的庶长子刘如峰。他的生母是刘家的家生丫鬟,从前是刘老爷的通房丫鬟,素性倒也本分,因此刘夫人嫁过来之后也不曾打发她,后头自己先生了儿子,又怀上女儿的时候这通房也有孕,刘夫人也就允了她生下孩子,又抬了做姨娘。如今年纪大了,自然没有什么宠爱,但因有个儿子刘如峰,在刘家还是有些地位的。 刘如意跟庶弟妹们没有多少感情,但这个庶弟素来孝顺刘夫人,因此也并没有什么仇怨,只随口埋怨了两句就放他过去了,依旧将沈宜织送出二门,看着小轿离开了才回房去。 沈宜织坐着轿子回了铺子,才进门,李掌柜便急急道:“姑娘,侯府来人了——”话犹未了,隔间里扑出个人,满脸的焦急,头髮都乱了,却是兰草。一见沈宜织就扑上来紧抓着她:“姨娘——不,沈姑娘,求你快进府里去看看罢!奶奶,奶奶要不好了!” 沈宜织被她吓了一跳,一边被拽着往外走,一边道:“你说清楚,奶奶怎么了?” 兰草满脸的泪:“奶奶难产,生不下来!偏生爷今日说是跟着太子去城外巡营了,也不在家里。夫人和二夫人请来的大夫也不中用,她们,她们都不盼着奶奶好!” 沈宜织无语地看着她:“奶奶难产,自然是要请好大夫才成,我怎么——” 兰草扑通就当街给她跪下了:“姨娘你懂药理的,你救救奶奶!奶奶说了,你,只有你才是真对她好的!”说着,扑通扑通就磕头。 沈宜织只好拉住她:“我只能过去看看,若能帮得上忙,我自然尽力……”可是在这种条件下,她又不是妇产科医生——即使是妇产科医生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嘉禧居里乱成一团,血水一盆盆从产房里往外端,侯夫人和二夫人张氏都在产房外头守着,看见沈宜织进来不由得都吃了一惊:“你来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兰草哭道:“是奶奶叫我去请沈姑娘的。” 侯夫人变了脸色道:“胡闹!接生自有产婆,叫她来做什么?被休出去的还要回来,当侯府是什么地方了!来人,快点将她赶出去!” 红绢满头大汗从产房里跑出来:“世子爷说过,沈姨娘——沈姑娘不是被休出去的,是因为在围场上救过世子爷的命,所以才放她出去的。世子爷说了,沈姑娘几时来侯府,都不得阻拦!” 侯夫人气得拿手指着沈宜织说不出话来。红绢也顾不上她,拉着沈宜织就往产房里跑:“奶奶生不下来,说是孩子太大了!” 沈宜织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被拉了进去,迎面一股血腥味儿,孟玉楼躺在产床上,满脸汗水把头髮都粘在脸上,那脸色苍白得跟床上的被单子一样。两个产婆围着她一个劲地叫:“奶奶用力,奶奶用力呀!”瑞草守在旁边,不停地给孟玉楼嘴里塞参片。
第172页 沈宜织一看这样儿心里就沉了沉,站住脚问红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产道开了没有?” 红绢也没生育过,哪里清楚呢?抹着汗道:“产婆说,开了四指——可是不够!” 沈宜织虽然不是妇产科大夫,也知道开四指是绝对不够的,拉了一个产婆问道:“现在怎样?开了几指了?” 产婆也是一头汗:“这开是开了六指了,可是死活不动了!且奶奶这一胎补得太好,胎儿太大了,头卡在里头到现在都出不来!” 兰草眼巴巴地看着沈宜织:“可怎么办——” “兰草……”床上忽然响起孟玉楼虚弱的唿唤,“她,沈姨娘来了没有?” 沈宜织暗暗嘆了口气,走到床边:“少夫人,您挺着点儿,还得用力啊。” 孟玉楼一看见她,眼泪顿时断线珠子一般掉下来,勉强伸手想拉着她:“我,我从前错看了你,你是真心为我好的……” 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沈宜织只能拉住她的手:“少夫人还是留些力气,不要哭了,反而耗了力气。” 孟玉楼呜呜地哭着,拉着沈宜织的手不放。产婆们都急了:“奶奶快别哭了,快些用力啊,不然孩子会憋死的——”孩子若是憋死在肚子里,产妇也没得活。 “到底怎样了?”门口又传来声音,沈宜织一瞧,原来是怡兰,站在那里趾高气扬的,“夫人说了,这可是世子头一个孩子,若是有什么损伤,你们一个个都小心脑袋!” 沈宜织心里一紧,这意思就是在暗示产婆们保孩子放弃大人吗?果然产婆们脸上都露出了犹豫为难的神色,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哭丧着脸道:“奶奶产道难开,胎儿又大,小的们实在是——” 兰草到了这时候已然全没了主意,拉着沈宜织哭道:“求求姑娘救救奶奶罢!”她也听出来怡兰的意思了,可是做为一个丫鬟,她却没胆子也更没资格说放弃孩子先保孟玉楼。 沈宜织也有些束手无策了。一来她不是妇产科医生,二来这种胎儿过大的难产本来就不好办,三来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不是侯府的人,到时候无论是孩子死还是大人死,罪名都会扣到她头上。 兰草扑通就跪了下来:“求姑娘发发慈悲,奴婢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沈宜织无奈地道:“我自己都没有生育过,如何懂接生的事……再者世子不在,我一个外人如何能做主?派人去找世子了么?” 红绢喘着气道:“早已派出去了!”话犹未了,听见外头一片乱,侯夫人大声喊道:“产房不吉,不能进去啊!”帘子一掀,却是郁清和沖了进来。 他这一进来,兰草顿时像有了主心骨一样扑到他面前,红绢却惊唿起来:“爷,这是血房!进来不吉利的!” 郁清和在一片混乱中大声吼道:“怎样了!”把所有人的动静都压了下去。一个产婆颤声道:“奶奶产道不开,胎儿的头卡在里头出不来……” 郁清和走到床边握住了孟玉楼的手,一转眼却看见了沈宜织,先是一怔,随即急声问道:“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兰草泣道:“夫人要保孩子——爷,千万求求奶奶!” 孟玉楼已然昏了过去,又是一通忙乱。沈宜织嘆了口气,低声向郁清和道:“只有一个办法,可我也不知成不成——拿剪刀剪开产道,把孩子弄出来。” 兰草的脸上剎时连点血色也没了:“那怎么成!” 沈宜织没说话,心里却想我还没有说剖宫呢,只是说了个侧切而已。却有一个产婆大着胆子道:“小人当初跟着学接生的时候,确实有师傅这样做过,只是师傅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而且小人也没有做过。” 郁清和希望地看着沈宜织:“你能吗?”心里却也明白,沈宜织一个商户人家出身的庶女,懂些药理已然出人意料了,且自己都不曾生育过,怎能指望她比经验丰富的产婆还高明呢?但是却仍旧抱着一丝希望。 沈宜织张了张嘴,想说她不能,但看着郁清和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最后变了样:“我可以试试,但不能保证……世子爷得知道,即使能剪开了,也未必就能成。” “不,不!”兰草惊恐万分,“爷!给奶奶请御医,请御医吧!给宫里皇上和娘娘们看病的太医,一定行的!夫人推脱着不给奶奶请御医,爷,给奶奶请御医吧!” 产婆嗫嚅着道:“怕是,怕是来不及了……而且,而且就是请了御医来,也没法给奶奶接生啊……”男女有别,太医院里的御医都是男的,哪能进来给妇人接生呢?就是在宫里,接生也还是靠产婆与医女啊。 郁清和闭了闭眼:“宜织,你试试吧,即便不成,我也不怪你。” 沈宜织嘆了口气,对红绢道:“立刻去找剪子和针线,用开水煮,若来不及就用火烤,快些拿过来。有针灸的银针也拿来,再去备上止血和补血的汤药各一份。要快!”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沈宜织走出侯府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宝兰在外头等着,一见沈宜织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小心地问道,“奶奶——少夫人怎么样了?莫非是侯府里埋怨姑娘了?”
第173页 沈宜织疲惫地摇了摇头:“少夫人过世了。”她把孩子接生了下来,但刚要缝合伤口,孟玉楼就血崩了。在这个没有输血条件的年代,她止不住孟玉楼的流血,就等于救不了她的命。 宝兰怔了一下。她并不喜欢孟玉楼,但毕竟是熟识的人,乍然听见就死了,仍是不由得有些难受:“那,孩子——” “是个女儿。”沈宜织想一下那个孩子,得有八斤重了!在这种年代八斤重的孩子简直是个灾难。别说孟玉楼身型纤细缺少锻鍊,就是那种田的农妇都未必生得下这么大的孩子来。 “孩子实在太大了。”沈宜织有些难过,“孩子生下来,少夫人血崩了。” 宝兰倒抽了口气。知道一个人死了是一回事,知道她是怎么血淋淋地死去的是另外一回事。沈宜织靠着她刚站了一会儿,正想走就听见后头脚步声,一回头见郁清和脸色铁青地出来,看见沈宜织还站在这里,轻轻吁了口气走过来:“我叫小三赶车送你回去。” 沈宜织看了他一会,低下头轻声说:“你要节哀。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救她。”就算再没有什么感情,也是做了五六年夫妻的,眼睁睁看着妻子在自己眼前死去,这种感觉…… 郁清和闭了闭眼睛,哑声说:“这怎么能怪你——”刚才一说孟玉楼死了,侯夫人就叫喊了起来,直说是沈宜织害了她,连兰草都狠狠地盯着沈宜织,所以郁清和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叫人先把沈宜织送了出来,自己简直地处理了一下才出来找她。 小三赶着马车过来,远远看见两人站在一起,不敢过来。正想着再绕一圈儿,沈宜织已经看见了,招手叫他把车赶过来,然后对郁清和道:“我有话跟世子爷说,你也上来一下罢。” 郁清和一言不发地跟着上了车,沈宜织略略思索了片刻,才道:“世子爷该查一查,少夫人最后这几个月究竟是怎么进补的。” 郁清和眼睛微微一眯:“你是说还是有人算计了?” “是。”沈宜织有些黯然,“我算了有人会在药里弄鬼,算了有人会弄些相剋或不利于孕妇的食物,甚至算了有人会故意的激怒少夫人让她心浮气躁,可就是没想到,她进补得太厉害,以至于胎儿居然这么大!而且到了后期肚子沉重,天气也冷,肯定又减少了活动,所以这个孩子是肯定生不下来的,搞得不好,甚至就是一尸两命。” 郁清和紧紧握住了拳头,低声说:“这些日子,全是冷氏跟她在一起。我瞧着她跟冷氏说话倒也开心,又有红绢盯着小厨房的饮食药物,也就——只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这不能怪你。”沈宜织把他的拳头拉过来,用力*,掌心里已经出现了几个指甲掐入肉中的血印。郁清和手掌中有薄茧,男人的指甲又留得不长,掐成这样子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恐怕少夫人自己,并没有把我之前说的话都放在心上。只想着补身子,却不知道补得太过就是——”就是害了自己的命。 “其实生个女儿也是好事。”沈宜织低声说,拿手绢把渗出来的血拭去,“你顾不上内宅,生个女儿不会被人算计,强于生了男孩儿再被人害了。” 郁清和僵硬地坐着,忽然反手握住了沈宜织的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掌心里,无声地流下泪来。 郁清和从车上下来时眼睛通红,神色却冷静漠然。宝兰小心地向他行了个礼,才敢爬上马车,进去就见沈宜织默然坐着,头髮衣裳一丝不乱,心里松了口气,小声道:“姑娘?” 沈宜织捏着手里那条湿了的帕子,头也不抬地道:“小三,走吧。”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这样地哭,这样的难受和挫败,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宝兰小心地问:“姑娘,少夫人是不是被人——” “十有八-九是的。”沈宜织疲惫地嘆了口气,“但没有证据。”就像之前韩青莲的小产一样,你明明知道有鬼,却逮不住。 “世子爷看起来好难受……”宝兰也很难过,她觉得郁清和是个好人,虽然沈宜织不愿意做妾所以实在不能留在侯府,但郁清和也应该有妻有子过一辈子幸福生活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子…… “侯府里实在——侯爷当初怎么就娶了这么位夫人呢!真是煳涂!” “后宅里都是女人的事,侯爷一来是不知道,二来,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为这个休了夫人?”休妻不是轻易的事,何况是侯府休妻,若搞得不好,就是送给了御史们弹劾的大好藉口。 “算了,不要说了,这毕竟是侯府的事。”沈宜织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睛,“我累极了,歇一会儿。”等于是做了两个小时的接生手术,怎能不累。 “哎。”宝兰坐过去,让沈宜织靠在她身上。听着沈宜织均匀的唿吸声,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孟玉楼死了,那郁清和是不是可以娶自家姑娘了呢? “你做什么呢?”沈宜织已经快要睡着了,又被宝兰勐然一动惊醒了过来。 “不是——”宝兰赶紧坐稳,但半天还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小声道,“姑娘,若是——”
第174页 “嗯?”沈宜织迷迷煳煳,“若是什么?” 宝兰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若是这会儿世子爷要娶姑娘,姑娘嫁不嫁呢?” “别胡说!”沈宜织微微沉下了脸,“少夫人刚死,世子爷就续娶?你当世子爷是那么薄情寡意的人么?这话别再胡说!让别人听见,你叫世子爷怎么做人?”虽然这世上只有妻子守寡没有丈夫守鳏,但像侯府这样的人家,差不多也要做做样子守一年的妻孝。虽然有个刚出生的孩子,有些人家也会为了孩子赶紧再娶一个,但以侯府的地位不能如此。 “以后这样话不许再说。”沈宜织又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侯府世子绝不能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为妻,哪怕是填房也不行!” 第一百四十四章 端午节,家家粽子香。小六吃着粽子赞嘆道:“还是姑娘包的粽子好吃,比平常节下府里发的都好吃。” 沈宜织嗤笑道:“偏你嘴刁。侯府里的东西还嫌不好?” 小六又咬了一大口,笑道:“府里发下来的不过是放个枣儿放个花生,哪有姑娘这里的好吃。这里头夹的叫什么来着?豆沙?小的在侯府里都没吃过的。” “不过是豆子煮熟了碾碎再加上糖霜罢了。”沈宜织摆摆手,将各式粽子整整齐齐摞了一盒子,“快些吃,吃完了送我去一趟刘府。放心,还给你留着好些呢,回来再吃。” 小六连忙把最后一点儿粽子塞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含煳地道:“姑娘去刘府做什么?” “还不是刘小姐硬要我过去,陪她一起去看龙舟么。”沈宜织无奈地说。其实京城附近又没什么大河,不过是弄两三条龙舟在城南的河里划一划,实在无甚好看。偏偏刘如意一定要去,早几日就说好了。 宝兰笑道:“刘小姐被拘了这些日子,难得出门,自然着急的。” 上报今年选秀的名单已经定了,刘如意还是被列在了上头,而且似乎经了坠马那事儿,左容被皇后斥责,倒是刘如意引起了她的注意,前些日子还召她进宫过一次。刘如意本人丝毫没有进宫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经上了选秀的名单,那自然也要学规矩,因此这些日子在家里被拘着,早就燥得满头包了。 沈宜织到了刘家,刘如意果然已经等得坐立不安,见她来了忙拉着埋怨:“怎这样晚才来?去了河边连好位子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了。” 刘夫人忙道:“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宜织不要听她胡说,哪里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子,一天到晚只想着玩。” 沈宜织笑着打开食盒:“也没什么孝敬伯父伯母,自己做的几个粽子,有豆沙馅儿,咸肉馅儿,花生馅儿,火腿馅儿,只当一份心意罢。” 刘夫人听着也有几分好奇:“豆沙?”拈了一个剥起来,训斥刘如意道,“瞧瞧你,只想着玩,若有宜织一半懂事知道下厨做点什么,我也不这样担心了。” 刘如意做了个鬼脸,故意板起脸对沈宜织道:“你做什么这样懂事,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刘夫人啼笑皆非,瞪了女儿一眼,将那粽子切了四块,尝了之后也连声道好:“甜而不腻,软而不粘,是怎样做的?” 刘如意吃了一块,实在坐不住了:“娘,怎么做的回来再说罢,我们快走吧。” 刘夫人无奈,对沈宜织苦笑道:“你瞧,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多担待罢,我们走,外头马车早备好了。” 沈宜织笑着跟着起来:“这是有福气才能如此呢,伯母倒多疼疼她罢,母亲疼爱总不嫌多的。” 刘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说起来你比如意还小呢,怎么就这么懂事,也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娶了去。” 刘如意接口就笑道:“其实二弟的年纪就合适,母亲不如跟父亲说说,把宜织娶进来就是了。”这些日子连妹妹也不叫了,直接就叫名字。 刘夫人沉下了脸:“胡说什么!峰儿一个男儿家也罢了,宜织女儿家的名声哪里能让你这样的胡乱嚼说?” 刘如意撅着嘴道:“我哪里胡说了?年纪相仿,人又贤惠——”她尚未说完,刘夫人便厉声喝止了。 沈宜织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刘如意说的是刘如峰。这些日子她出入刘府也有两三次了,倒是又遇见过刘如峰一次,究竟是刘如意为了把自己留在刘家,还是刘如峰有这个意思?若是后者可就不好了。刘如峰再是庶出,自己也是个名义上的再嫁之妇,给庶子娶个再嫁妇人,刘夫人这嫡母的名声可就坏了。 “姐姐可别再说了。”沈宜织笑微微看一眼撅着嘴的刘如意,“让刘家公子娶个再蘸妇,若知道的呢,是说姐姐跟我投缘想留我在身边,若不知道的,怕不要传出什么难听话呢。” 刘夫人松了口气,瞪了刘如意一眼:“再胡说,你也别出门了!” 刘如意撅了嘴不敢再说什么,蔫蔫随刘夫人出了门,却见马车停在侧门,刘如峰牵着匹马站在一边,见刘夫人出来,忙躬身道:“父亲怕河边拥挤,特地叫我来护着母亲和姐姐一起出门。”
第175页 刘夫人眉头微微皱起,看了庶子一眼,又看女儿一眼,最后瞥一眼沈宜织。 沈宜织低着头,出门之前就已经戴上了帷帽,这时候站在刘如意后头,连看都不看刘如峰一眼。刘夫人这才稍稍放心,但看刘如峰虽恭敬地站着,眼角余光却在看着沈宜织,又不由得暗暗嘆气,只得上了马车,心里盘算着如何打消庶子这个念头。其实她倒并不是嫌沈宜织不好,刘如峰一个庶子,若是自己喜欢,哪怕娶的妻子出身低些——难道她还会巴望庶子娶个高门媳妇不成?可是若娶得太不相宜,外头人不说庶子不懂事,反会说她这个嫡母刻薄庶子。 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沈宜织,心里不由得直嘆气。极好的一个姑娘,怎就是嫁过人的呢?若不是嫁过人的,哪怕是个商户人家女儿,凭着救过女儿的命,也好说过来做媳妇的。只这再蘸的身份无论如何瞒不住,那是怎样也不成的。 沈宜织心里猜想得到刘夫人是怎么想的。她对刘如峰并没有什么念头。不是说刘如峰不好,说起来倘若能嫁个刘如峰这样的男人,平平安安一辈子也足够了。可是有了再嫁的身份,那就是不行了。 一车数人各怀心思,一直驶出了城外。那河边上早挤得人山人海,好在刘府早派人来占了个位置,虽不在河边上,却也能看得见。须臾便听鼓声咚咚,几艘龙舟在河道上出现,船头上先有人在舞蹈表演,表演过后才是竞舟。 刘如意多喝了一杯茶水,这时候已经有点腹胀,忍了一会儿,还是想去解手。四周全是人,刘夫人哪里挤得出去,不由皱眉道:“你真是多事!” 沈宜织起身道:“我陪姐姐去车上罢,我也有几分意思了。” 刘夫人无奈,只好叫刘如峰好生护着。过了半日,却只有刘如峰一人满头大汗地挤回来,脸都白了:“姐姐,姐姐跟沈姑娘都,都不见了……” 刘夫人唿地站起来,起得太急,眼前一阵眩晕:“怎么回事!” 刘如峰颤声道:“儿子瞧着姐姐和沈姑娘上了马车,姐姐不要丫鬟们伺候,儿子就带着她们避开了几步。偏生那会儿又来了几辆车,场面一时有些乱,儿子被挤开了几步。等儿子回去,连马车都不见了!” 本来今天该双更的,因为感冒,实在写不动了,以后有机会再补上吧,抱歉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沈宜织卧在马车上,悄悄地把一只耳环从马车边角的缝隙里塞出去。这时候就不免要恨刘家的马车质量太好,这小小的缝隙随她用簪子怎么撬,把簪子都撬弯了也只能勉强把耳环丢出去。这么小的目标,也不知道能不能被人发现。 马车又一颠簸,刘如意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虽然吸入了不少迷香,但这样的颠簸,她也终于有点清醒了。沈宜织立刻捂住她的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示意她千万不要出声。 刘如意使劲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挣动一下双手——她手腕上的绳索已经被沈宜织解开,只松松地绕在手腕上做个样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沈宜织。 沈宜织松了口气,伏在她的耳朵边上小声说:“我们被劫了,这怕是已经离了京城。”虽然闻到香味的时候她还没有警觉,但后头一觉得有些眩晕便迅速趴低了身体。马车下部的空气相对干净一些,所以虽然也被迷倒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很久就醒了过来。手腕上的绳子绑得并不很紧,大约是对方觉得她们不过女流之辈,又吸了迷香,所以只是胡乱缠了几道,到底被她挣开了。 “怎么办?”刘如意也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并不浪费时间去哭泣害怕,“我们得想办法逃。” 马车跑得很快,似乎是在赶时间,沈宜织低声苦笑:“怎么逃?你家的马车太结实了。”说着,又把簪子上的宝石抠下一颗来,从缝隙里塞了出去。自己簪子上的宝石抠光了,又拔下刘如意头上的簪环来扔。 马车又颠簸了一会儿,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马车外头传进男人的声音来:“该醒了吧?” 沈宜织和刘如意立刻闭上眼睛。车帘掀了一下,片刻后另一个人回答:“还昏着呢。两个娇滴滴的女子,哪里醒得过来。咱们快到地头了吧?” “唔。倒是怪可惜的,两个都长得漂亮,我倒捨不得杀呢。” 沈宜织后背一阵发冷,跟刘如意骇然对视。到底是谁想她们死? “是有点可惜。”男人的声音里带了些猥琐,“这么漂亮的妞儿,能留下来当媳妇就好了,可惜只让咱们玩一次。哎,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办法。” 沈宜织心里更冷,不但要杀人,还要毁了她们的清白,这究竟是跟谁结了这么大的仇? 那一个有些迟疑:“这可是大家的小姐……万一经官动府了……”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大家小姐越把名声看得重,没准他们自己家都不敢报官呢。再说咱们拿了钱翻山一走,到哪里找咱们去?” “这倒也是。哎,说起来,到底哪个是小姐哪个是丫鬟?怎么看着穿的衣裳都差不多呢?” 这倒是真的。沈宜织身上穿的是从前郁清和在侯府里给她做的衣裳,料子手工都不比刘如意的差。这两人若是想从衣裳上分辨出来,那是一时分不清楚的。
第176页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刘如意紧张得睁大了眼睛看着沈宜织,沈宜织把抠光了的簪子紧紧握在手里,坐了起来。马车停下,帘子一掀,两个男人探进头来,一看倒笑了:“都醒了?” “你们是什么人?”沈宜织尽量镇定。 “这个嘛,你们就不用知道了。”一个男人嘻笑着,伸手就来摸她的脸。 沈宜织一偏头让过他的手,强自镇静地问:“你们是求财还是报仇?” 男人倒愣了一下,收回了手嘿嘿一笑:“咱们跟你们没仇,只怪你们命不好得罪了人。” “那就是为求财了?”沈宜织反问,“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钱?你们知道若把我们送回去,又能得多少钱?” 男人笑起来:“别骗人了,把你们送回去,我们还能活得了?” “那雇你们来的人,钱已经给你们了吗?” 男人冷笑道:“与你何干?” “自然不与我相干。”沈宜织微微抬了抬头,“我只是怕你们若是现在还没拿到钱——那回去拿钱一样也会被灭口。” 两个男人脸上顿时有些变化。这两人穿着半旧的衣裳,脸上流里流气,一看就是那种市井里的二流子混混,并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杀手,被沈宜织这么一诈就露了破绽。沈宜织心里稍微定了定,又说:“那雇你们的人许了你们多少钱?一千两银子?两千两银子?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家里能给你们多少钱?还有,若是我死了,我家里绝不会善罢干休,必要追查到底的。杀了朝廷命官的女儿,你们还想跑得了吗?那背后支使你们的人难道就不怕吗?” “你少胡说!”男人明显地犹豫不定起来,“我们只要杀了你们两个,然后翻山一跑,谁也抓不着我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沈宜织越发的把声音放平稳了,“若你们真能跑了也就罢了,只怕那个雇你们的人,正等着灭你们的口呢。” “你别想吓唬人……” 沈宜织心里明白,这种市井里的小混混,经过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为了许下的大把银子,嘴上虽然说得硬,但吓一吓就会心虚。重要的是吓了之后还要动之以利,稳住他们。 “若是不信,你们只管试。总之我无非是一死,只怕我这里前脚还没进鬼门关,你们后脚已经撵上来了。” 两个男人不由得都犹豫了起来,相互看着,终于道:“依你这么说,我们也是没活路了?” “那也未必。”沈宜织尽量把声音放平静,“你们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们钱,你们拿了钱就一走,自然另有活路。” 男人上下打量沈宜织:“钱在哪里?你可别想着诓我们去刘家。” 沈宜织淡淡一笑:“我便是想诓你们去刘家,你们难道会上当?”抹下腕子上那只刘如意送的象牙镯子,指一下刘如意,“我有个朋友在街上开了个茶叶铺子,你们叫我的丫鬟拿着这镯子去茶叶铺子里,让他们立刻凑两千银子给你们。” 刘如意刚才一直一言不发,生怕自己说错话反而让沈宜织前功尽弃,这时候听了这话急了起来:“我不去!我在这里跟你一起!或者我留下!” 沈宜织一哂:“没规矩的傻丫头,你留下,我走,你问问这两位好汉肯吗?” 两个男人把她们两个看来看去,最终觉得沈宜织更白净些,看起来更像个小姐模样,便道:“那茶叶铺子是你家开的?不然为何能给你出银子?” “我家从西北来了京城不久,哪里有什么茶叶铺子。实告诉你们罢,那铺子是我庶弟託了朋友偷偷开的,我答应他不告诉我母亲,别说两千银子,再多他也得拿出来。横竖日后我就给他补上了。”沈宜织边说边暗道对不起刘如峰了,这时候把他拉扯出来。 两个男人心里仍旧有一分怀疑,但是想到两千两银子,又想到手里怎么也还有一个小姐做人质,只要将那丫鬟看牢了,谅来她也不敢做什么。于是一咬牙,扯着刘如意下了马车:“走,回京城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沈宜织坐在马车里,四周一片空旷,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响。留下来看守她的那个男人坐在车辕上,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 沈宜织靠着马车车厢壁坐着,手里紧紧地捏着簪子。她并不相信拿到了赎银之后这两个男人会留她的活口,她想做的只是把这两个男人分开,各个击破。 做医生的,很明白在哪里戳一下能够给人最大的伤害。但是毕竟女子的身体力量有限,如果猝然偷袭,她能杀一个,但杀不了两个。如果两个男人都在,那么最后死的一定还是她和刘如意。但是现在就不同了,那个男人带着刘如意去茶叶铺子,一定会被李掌柜等人拿下,而她只要对付一个就行了。 杀人——沈宜织紧张地咽了口唾液。她学过解剖,卸过尸体,可是她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活着的人。但是现在如果不杀,她就要死。如果到了天黑那个男人还没回来,这一个一定会杀了她然后逃跑! “啊——疼……”沈宜织顺着马车车厢往下滑,“肚子好疼……”
第177页 车辕上的男人恶声恶气道:“喊什么!” “肚子疼……”沈宜织眉毛皱成一团,手在背后暗暗甩脱了那团绳子,攥紧了簪子,“有没有热水,给我喝一口……” “这时候上哪找热水去!”男人不耐烦地探进身来,“你老实点!” 沈宜织眯着眼睛盯着他脖子侧面的动脉,只要一簪子戳下去,再拔出来……男人手里有刀子,但她有把握不让他捅到要害部位…… “牛惊了,牛惊了!”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惊得男人一下子缩回了身体。沈宜织也愣了,因为她听得出来,这声音是郁清和的! 车辕上的男人紧张地看去,果然见前头一头牛哞哞叫着乱跑,后头有个披着蓑衣的男人,竟骑着一头牛跟着跑过来,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稍稍一看就知道那惊牛的方向是冲着马车前方去的,并不会冲撞到马车,遂当没事一样瞧着玩儿。待到前头的牛旋风一样跑过去了,后头的牛也撵了上来,才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儿——明明大天白日的也不下雨,这人披个蓑衣做什么? 只是他这时候才想到已经晚了,牛背上那人把宽大的蓑衣一掀,露出衣摆下头藏着的一把弓弩。没等男人反应过来,飕地一声一枝箭已经从他脖子侧面穿了过去,将他带着一头栽倒在车辕下。 沈宜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得失声叫了一声。见过死人是一回事,但看着一个活人在自己眼前死又是另一回事。她再抬头时,牛背上那人已经跳了下来,一边冲过来一边脱掉了碍事的蓑衣,可不是正是郁清和! “宜织!”郁清和一跃上了车辕,紧抓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吓着?” 沈宜织愣愣地坐着,愣愣地看着他。虽然她也隐约盼望过郁清和会来救她,但郁清和就这样如同天降似的突然出现,一箭射死了劫持她的歹人,却仍旧让她觉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郁清和倒被她吓住了。刘家的马车一失踪,跟着的宝兰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去侯府回报他。幸而端午佳节,朝廷众官员无事都休沐一日,郁清和正在家里,听了宝兰的话,立刻就带了十个家人赶去了马车失踪之处,顺着车辙印追了出去。 虽然地上车辙印极多,但郁清和分析地势,把带的人撒开来回折腾了几遍之后,到底被他找出了一些端倪,再往下追追,就发现了沈宜织扔下的耳环。这耳环沈宜织在侯府里戴过几次,郁清和一看见这个,就知道自己追对了方向。沿着沈宜织星星点点扔下的那些宝石珠子,他硬是追到了一半路上,突然发现有一对男女从对面过来,男的衣裳平常,女的一身衣裳却是上好的料子,再看脸便记起来了——这就是刘如意。 既然见了人,那没什么好说,还没等那男人反应过来,已然被包围擒拿,再一问刘如意,便直接往马车所在的方向追了过来。只是他防着沈宜织被挟持,因此特地在附近农人处买了两条牛,伪装牛惊靠近了马车。当时心急沈宜织的安危,直接一箭将人射死,这时候才想到在沈宜织眼前杀人,恐怕会吓着了她。待见沈宜织这样呆呆的,倒真以为是被吓呆了,不由得害怕起来,连声叫着她的名字。 沈宜织被他晃了晃,醒过了神来,看见郁清和关切的面容近在咫尺,没来由的眼眶一热,含着泪道:“你来了?” “可吓着了?他有没有伤到你?”郁清和在她身上左看右看,执起她磨破了皮的手腕不由得一阵心疼,“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别怕,我们回去。” 沈宜织靠在他坚实的肩头上,刚才还狂跳的心脏很快就平復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滚下来,赶紧拿袖子抹了抹:“我不怕。你来得真快。要是你不来——”要是他不来,她可能就要自己杀人了。 郁清和搂着她捨不得放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还是像哄小孩子一样:“没事了,没事了。” “嗯。”沈宜织靠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勐然瞥见远处站着的侯府家人们,宝兰正在那里满脸关切和激动地站着,若不是小六拉着,只怕已经冲过来了。沈宜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推开了郁清和,“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郁清和觉得怀里空了,看沈宜织已经跳下马车整理衣服,不由得心里一阵怅惘,突然伸手拉住了沈宜织,将她拉得转过身来,正视沈宜织的眼睛道:“等我守足一年的妻孝就来娶你,你愿意吗?” 沈宜织愣了:“什么?”这简直比刚才眼看着有人死在眼前还让人吃惊。 “我说,我要娶你。”郁清和倒冷静了下来,紧盯着她清楚地重复了一遍,“我已丧妻,须守一年的妻孝,一年之后,你愿意嫁我吗?” “这,这不可能……”沈宜织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为什么!”郁清和勐然提高了声音,“你不愿意嫁我?” “你,你是侯府世子,我只是,我只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儿,侯府怎么可能让你娶我?就是做填房也不可能!”沈宜织用力把手抽了出来,不敢再看郁清和,转身就朝宝兰跑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178页 有了这次被劫持,沈宜织在刘家的地位陡然高升。 刘如意的神经简直粗如胡萝蔔,被救之后惊魂方定,便能在急急赶来的刘少卿刘夫人面前绘声绘色地说这件事了。在她说来,沈宜织简直如同英明神武的侠女,如何醒来之后就想着将耳环之类小东西扔到路边留下线索;如何三言两语震慑了歹徒又骗得他们去取银子;如何仗义地冒充了她,让歹徒以为她只是个丫鬟云云。尤其是最后一点,她反反覆覆说了三遍,足足说了有盏茶时分才停下。 沈宜织只能低头听着她说,暗想倘若刘如意知道她险些就要亲手杀了人,又不知会做何感想了。不过这姑娘实在也算剽悍的,若是知道,没准儿反会更佩服她也说不准。 刘夫人听得直念佛号,末了感激涕零地拉着沈宜织的手:“你又救了如意一回,若是没你,真不知要怎么样了。” 沈宜织连忙道:“我也是为了自救,伯母快别这样。倒是查查究竟是谁要害如意姐姐的要紧。”因为事涉刘如意的闺誉,这件事只得压下去暗中查找,不能报官。郁清和已经审问了活着的那名歹徒,可这两人原来平日里是在赌坊中常出入的,那日输了十几两银子拿不出来,便有个中年男人替他们还了钱,将他们两人带出赌坊,就叫他们去劫持刘如意,且出了一千两银子的价钱。这两人家里输得精光,见了一千两银子便不顾别的,立时答应了。但那中年男人究竟是什么人,这两人却未问。 “正是!”刘夫人两道眉直竖了起来,“如意得罪了什么人,竟然下这样的狠手!” 刘如意接口道:“我在进京几日呢,何曾得罪过什么人?若说有得罪的,除了左容再无别人。只是——”有几分迟疑,“她竟会如此狠毒?” 刘夫人也是这般想。毕竟当初赛马,坠马断腿的还是刘如意呢。左容反倒这样不依不饶的,那也未免太过狠毒。想着小姑娘长得美貌,难道会如此心如蛇蝎? “这件事就交给你爹爹去查罢。”刘夫人想不出这些,又拉住沈宜织的手,“阿弥陀佛,你真是我家如意的福星,若不是……” 沈宜织发觉刘夫人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感谢辞,连忙一手扶着额头装晕。刘夫人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可是吓着了?那样血淋淋的,必是吓着了,快去拿定惊丹来,去里屋躺着去。” 沈宜织心想躺下去有什么用,起来还不是要听刘夫人感谢?便道:“我回家去歇歇便好了。想来家里丫头们也急得很了。” 刘夫人听她说得有理,只好叫人备了马车:“多派几个人,送沈姑娘回去。”送走了沈宜织,才心疼地看着女儿,“你也快去歇着,可把娘吓死了。” 刘如意抱住她手臂:“娘放心,女儿这不是好好的么?说起来,多亏了宜织聪明。若没她,女儿这回可真不知怎么样了。” “是啊是啊。”刘夫人连连点头称是,“万想不到她这样的仗义,竟自认是你。” “可不是么,我想着,得怎么样报答她才是……” “是要好生报答。” “那,娘你看,让她做我弟媳怎么样?” 刘夫人一怔:“你,你怎么——哪有姑娘家管弟弟亲事的!胡闹!” “这如何是胡闹!”刘如意撅了嘴,拉着母亲的手臂直晃,“宜织哪里不好了,又几次救了我,再说弟弟也——”勐然闭上了嘴。 但刘夫人已然听明白了,立时沉下了脸:“这是什么话!怎么?难道如峰跟她有什么私相授受吗?” “娘!”刘如意顿足,“你想到哪里去了!别说咱们家有规矩,弟弟也不敢的,就是宜织也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见过几次罢了。” 刘夫人想到今日出门便是刘如峰来送的,不由得心里更加猜疑:“今日如峰来送,莫不是你去跟你父亲说的?” 刘如意被戳穿了,红了脸道:“我瞧着宜织的年纪跟弟弟也相仿。再说弟弟将来也是要自己出去过日子的,宜织能顶门立户——” “胡闹!”刘夫人这下真的气了,“怎么几次三番的说了你只不听?沈姑娘是好,可她是再嫁的。我若给你弟弟娶个再嫁的媳妇,我这嫡母的脸还要不要!你们若做出这样事来,沈姑娘日后就不能再进我们家里一步了。” 刘如意被吓住了:“母亲——” 刘夫人厉声道:“也是我只有你一个女儿,西北那边又不大讲究,才宠得你这样无法无天!没出嫁的姑娘,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再这样胡说八道,我立刻——”到底是心爱的女儿,后头威胁的话没再讲出来,长嘆一声,挥手道,“回你屋里去,再这样胡说,你也不要出来了!” 刘如意从来没见母亲这样的发怒,不敢说话,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嗫嚅道:“母亲,宜织和弟弟真的并没有什么……” “我知道了。”刘夫人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女儿走了,自己坐下来发呆。 伺候的丫鬟上来斟茶,瞧着她的神色笑劝道:“夫人莫要生气,小姐只是心直罢了。依奴婢看,沈姑娘是个有分寸的,并没那样心思。”
第179页 刘夫人如何不知道呢?刘家这样人家,便是庶子也没有少教过规矩,断不敢真干出私相授受的事来。方才那话只是说来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的。 “也该给峰儿张罗亲事了。” 丫鬟怔了怔:“可是峰少爷——” 刘夫人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是看着沈家姑娘生得美罢了。峰儿这个年纪,有些慕少艾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唉,若沈姑娘不是嫁过人的,娶了倒也当真无妨,只可惜——罢了,明儿跟老爷说,去给峰儿找一个美貌的媳妇,家世门第且不说,只要人品好,相貌出色也就是了。” 丫鬟替她捶着腿笑道:“夫人说的是,不然沈姑娘以后怕也不敢来咱们府上了。” 说到这里,刘夫人不觉又嘆了口气:“她是救过如意两回的人,娶了家来断然不行,可是这恩是有的,要如何报答才好?若是只送银钱,未免太小看了人家,难道人家是图钱?” 丫鬟笑道:“奴婢倒有个浅见,既然小姐跟沈姑娘姐妹相称,夫人何不收沈姑娘做个义女呢?一来也断了峰少爷的心思,二来也全了小姐和沈姑娘的情份。” 刘夫人低头瞧了她一眼:“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且待我和老爷再商量商量,这收义女到底也不是小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七月里,选秀开始了。 刘如意被劫持一事刘家上下全部封住了口,但是过了几天,仍旧有谣言传了出来,说刘家姑娘曾被人劫持,还怀疑已经失了清白。但因为刘如意回来得快,尚未过夜就找回来了,因此这谣言只传了几天就自己平息下去了。不过正是这谣言,让郁清和找到了线索。 “果然是左容?”沈宜织都觉得有几分骇然,“明明是她害得如意坠马,险些就摔出个好歹来,如意还没找她算什么帐呢,她反对如意下这样的毒手!” 郁清和冷冷一笑:“她一心想着进宫,想嫁给太子。就因赛马一事被皇后训斥,进宫的希望都没了,怎能让刘小姐进宫呢。” “如意根本就不想进宫。”沈宜织对这种人厌恶之极,“自己想着攀龙附凤,就以为人人都与她一样,殊不知如意是巴不得不要进宫。”若不是劫持这种事对姑娘家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估摸着刘如意真会借着谣言不进去参选的。 郁清和冷冷道:“这件事我一定给你报仇。” 沈宜织怔了一怔,低下头:“其实不是冲着我来的……若是要跟左侍郎对上,你还是别——”她现在已经不是郁清和什么人了,怎么要求人家替她报仇呢? 郁清和没说话,只是站起身往外走。沈宜织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也站起来:“你怎么了?” “没什么。”郁清和脚步停了,却没有回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沈宜织不由自主地往外追了几步,看着郁清和的背影消失,才怅然回屋坐下。宝兰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啊。世子爷查出了真相来跟您说,您怎么还不领情呢?” 沈宜织嘆了口气:“左容能这么嚣张,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做侍郎的父亲么。世子要替我报仇,怎么报?必然要跟左侍郎对上。这可不是在侯府的时候,我被罚了跪,世子就赏我点东西,把脸面就占足了。那朝堂上的事,牵涉的可不小,万一为了这件事影响到世子的前程,你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宝兰眨眨眼睛:“原来姑娘是心疼世子爷啊,那怎么不跟世子爷说清楚呢?” 沈宜织茫然不能作答。为什么不说清楚?说清楚了又怎么样?郁清和说要娶她,娶得了吗?平北侯除非昏了头才会答应侯府未来的夫人是个商户出身,还是个庶女!好吧,即使平北侯真的昏了头,真的答应了,侯府里的水有多深?侯夫人,二房,一个个虎视眈眈的。就是自己院子里,还有韩青莲啊香苹啊沈宜红啊这一干人呢!好不容易才从侯府逃出来,她才不要再跳进去。 “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沈宜织只能拿出主子的架子来赶宝兰了,“走走走,我这里还要研究一款胭脂呢,快出去别烦我。” 宝兰抿着嘴退出去了,刚走到院子边上,小三就跟猴子似地蹿过来:“怎样怎样?” 宝兰倒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怎么忽的一下就蹿出来,吓我这一跳好的!” 小三打躬作揖:“好姐姐,快点告诉我,到底怎样?” “谁是你姐姐。”宝兰红着脸,“我比你还小一岁呢!” 小三赶紧改口:“好妹妹,你快说。” 这一声好妹妹把宝兰叫得更脸红了,跺脚就想走,急得小三团团转。幸而宝兰刚转身就想起自己的任务,忍着脸上滚热的感觉又转回来,把沈宜织的话跟小三一字不差地说了,最后还不放心:“你可别跟世子爷说漏了。”她一个丫鬟做不了什么,只能把姑娘的心意说给世子爷听,别让世子爷误会了。说来说去,她还是觉得世子爷对姑娘这么好,实在是太难得了。这个机会若错过,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了。至于说姑娘的身份——世子爷若真有心,难道没有办法吗?
第180页 小三乐得一蹦三尺高:“好嘞!宝兰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一字不落地转告世子爷!” 宝兰红着脸啐了一口,转身跑回去了。小三连忙跑到郁清和的马车前边,屁股刚坐上车辕,就听郁清和冷声道:“跑到哪里撒野去了?倒叫爷在这里等着你!” 小*着笑脸道:“爷先别生气,听小的说啊,小的可真是一片忠心……”把宝兰的话又复述给郁清和。才说完呢,郁清和已经掀起帘子盯着他:“真的?” “小的有半个字谎话,天打雷噼!”小三指天誓日,“爷也别疑心沈姑娘了,小的就说嘛,沈姑娘当初在侯府里,对爷那也是——” “但是她——”郁清和一句话留在嘴边,坐回了马车里,“回府。” 孟玉楼去世已经三个多月,算是过了热孝期,侯府里已经没了素白之色,只是下人们衣着仍旧以青蓝为主,便是主子们也不穿太过鲜艷的颜色。郁清和回到自己院子,迎面就见韩青莲穿一身粉白衫子湖蓝裙,如同碧水中一枝白莲般裊裊行来,见了郁清和连忙行礼:“世子爷回来了?” “你这是去哪里?”如今郁清和院子里没有主母,一切杂事就先由韩青莲这个贵妾管着。 “妾正想去看看柔姐儿。”韩青莲指了指丫鬟手里托着的布料,“今儿父亲叫人给妾送来些轻软料子,妾想着柔姐儿那样娇嫩,正好用得上,所以给她送过去。” 柔姐儿,就是孟玉楼生下的那个女孩儿,郁清和亲自起名叫郁柔,养在卉院里,由红绢专门照管。就是韩青莲,没有郁清和的话也不能随便插手她的事。 郁清和看了一眼那些洁白的绵绢,点了点头,当先进了卉院。柔姐儿在胎里养得好,虽然才两个月大,但比冷氏早两月生下的那个儿子郁杭还有精神,这时候虽然才四个月大,已经极精神地睁着眼睛四处看了。郁清和拿手指逗了逗她,她就咧开没牙的小嘴笑起来。 韩青莲凑着趣笑道:“瞧我们柔姐儿,这是认得父亲呢。只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拿起帕子按着眼角,“说起来,妾身听说,昨儿侯爷还在说,就为了柔姐儿,世子爷也该赶紧再娶了。”嘴里说着,心里一阵阵地疼,本朝律例不能以妾为妻,她再是贵妾,这辈子也只是个妾而已。 郁清和没说话。韩青莲忍了忍心里的苦楚,又道:“说起来,妾娘家有个表妹,父亲做着知府,本人今年十六岁,知书识礼,生得又美貌,妾瞧着——” 她后半句话咽在喉中没说出来,因为郁清和已经转头盯着她,直盯得她低下头去,才缓缓地道:“你们韩家也够了。爷的亲事,不是你一个妾能过问的,你,最好记得规矩!要娶谁,爷自有主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刘如意在宫里住了十五天,选秀完毕。刘夫人记挂着宝贝女儿,自然一见面就要先问怎么样。并不想选上,但也不能举止太让人看不过眼,一来若落了个没教养的名声也影响日后婚配,二来宫里全是贵人,冲撞了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结果问了一通,刘如意倒没有什么得罪人的举动,却办了一件出格的事。 “什么?你,你都说了?”刘夫人眼都直了,“不是早叮嘱过了你,那事儿就当没有发生过吗?你都没在外头过夜,任人说什么都不中用的。何况只要一验身也就——”进宫参选的秀女第一条就是要验身,只要验过,外头那些所谓刘如意失了清白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刘如意撅着嘴:“自打我住进百芳园,那些人的闲话就没停过。开始我自然不去听它,可是后头皇后和太后在御花园设宴,竟然有人当面就这样笑。等宴会散了,皇后和太后叫我单独留下,又问我这事儿,我一烦,就把事情照实说了。我说我确实被劫持过,但是否清白已失,难道验身的嬷嬷们都没验明白吗?” “你怎敢这样跟皇后和太后说话?”刘夫人差点晕过去,“皇后和太后可发怒了不曾?” 刘如意摇头:“没有,皇后还说我讲话爽利呢。太后又问我怎么逃出来的,我就说是宜织救了我。” “什么!你连沈姑娘也说了?” “是啊。皇后说她实在是侠义之人,还说要召她进宫见一见呢。” 刘夫人真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晕过去:“你,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我为何不能说?连皇后和太后都夸奖宜织,若是她得了皇后和太后的青眼,还怕什么呢?” “你这呆孩子,还是想得太浅了!”刘夫人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你可知道,沈姑娘曾是平北侯世子的妾!若是没人知道这事,我和你爹本想着收她做个义女,就说是新寡了的,将来找个厚道可靠的人家嫁过去,照样过日子。可是,可是你这一闹,皇后和太后必然要问她是什么人,这一下子身份可就掩不住了!” 刘夫人看刘如意还是一脸懵懂,真是无可奈何:“你怎么不想想,这做过妾的又出来——知道的,是沈姑娘自己不愿做妾,那不知道的,怕还当她是做了什么错事被休弃出来的呢!再者侯府世子纳过的妾,谁还好娶?将来都是在朝中为官的,怎么好再见世子呢?就是嫁个普通农商之家,怕也没几个人敢娶的。”
第181页 刘如意这才后悔起来,正在屋里团团乱转,外头已经有宫里人来宣旨了:“奉上谕,刘氏女如意,温良恭婉……仰太后慈谕,皇后谕旨,封为太子良媛,六日后入东宫。”另有一条口谕,八月初八在福宁殿设宴赏桂花,召刘夫人带着沈宜织一同赴宴。 沈宜织原是看刘如意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因此带着自制的点心过来探望一下,顺道也问问选秀结果如何,谁知道就听了这两条旨意,顿时说不出话来。 刘夫人慾哭无泪。待要安慰沈宜织,自己女儿又被选进了东宫,哭还哭不过来哩;待要不管她,又是几次三番受了沈宜织的好处,就是这次麻烦也是刘如意招来的,不说句话也实在过不去。心里油煎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是颠三倒四的:“都怪如意太莽撞了,可,可她这样儿,皇后和太后怎么就选了她呢?” 沈宜织也要欲哭无泪了。可想而知,只要进了宫,皇后和太后绝不会只为了看看她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两个鼻子三只眼,免不了就要问她的身世来来歷。那时候怎么办?撒谎?她不敢!欺瞒皇后和太后,那是杀头的罪。可要是实话实说,她敢押一车黄瓜赌皇后和太后一定会问她为什么离了侯府,那时候怎么回答? 什么不愿意做妾的话,那是断断不能说的。说给刘夫人听也就罢了,若说给皇后和太后听——哈哈,真是自找不痛快。且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妾?不愿意做妾,难道你想做正妻不成?别忘了,皇宫那地方真是最讲嫡庶的地方,又是最不讲嫡庶的地方! 皇后身为中宫,下头那些妃嫔们就是封号前头再加“贵”字儿,也不过是个妾。没有一个皇后会喜欢下头的妃嫔们眼睛盯着自己的中宫宝座,你身份低微却不想做妾?皇宫里那些出身不高却想着争宠生儿子的不都是这样的吗?皇后会喜欢?不骂你个不守本分就是好的了。 那么要说一通安分守己的大道理吗?拜託你先去看看,歷朝歷代有几个皇后做了太后的?天幸现在的太后不是因为儿子才升了太后的,可是还有后宫的嫔妃们哪,你说这些话,简直就等于指着她们的脸骂她们不安分守己,绝了她们上进的路哪! 沈宜织愁得头都快白了。在世人眼中,她一个小商户人家的庶女,能嫁给侯府世子做妾已经是高攀了,即如刘夫人那样的,听了她的事也未必不在暗中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就更不必说了。若没个合适的理由,恐怕她马上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若说是她犯了错被撵出来,那沈宜织不愿意。一个被侯府撵出来的妾,刘家人还跟她来往,那刘家人就是自降身份。而且以后她的茶叶铺子还要不要开?除非她离了京城。可是真离开京城,没了郁清和做靠山,她一个孤身女子想要顶门立户,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呢。 幸好她辗转反侧了几天之后,小三子带来了郁清和的话:“世子爷说了,沈姑娘进宫就说,本是世子爷身子不好,少夫人有孕之后就想着打发几位姨娘出去。总之沈姑娘把事都推到世子爷身上就行了。”小三这些天来得比从前勤快得多,甚至比小六子都常来了。 “那怎么成!”沈宜织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好笑,“这么说,世子爷还怎么再娶好姑娘!”这不等于变相对外宣传郁清和“不行”吗? 小三子一听就急了:“沈姑娘,我们世子爷对你可是——” “住口!”沈宜织轻声喝止他,“你回去吧,就说我领了世子爷的情,到时候我自有话说。” 小三怏怏退了出去,在外头见着宝兰,垂头丧气道:“怎么办?” 宝兰也嘆口气:“你快回去罢,世子爷怕还等着用你呢。” 小三抓抓头,涎着脸笑:“重阳快到了,我还没个香囊呢……” 宝兰脸上一红,甩手道:“你有没有香囊关我什么事,快走罢!” 第一百五十章 八月初八,太后娘娘的桂花宴。 沈宜织这辈子——不,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么高级别的人物,说心里不惴惴是假的,别忘了,这是一生气就可以叫人把你拉下去砍头的级别啊! 宴席设在什么殿,沈宜织根本没听清楚宫殿名,只是园子里那七八棵桂花树实在是好。少说也都在四十年以上了,尤其有两棵百年的老桂,那花开得如同天上繁星也似,老远就有香气随风而来。 刘夫人也有些紧张,小声叮嘱沈宜织:“一会儿莫说话,也莫失了礼数。”只要平平安安把这顿饭吃了就好,最好是太后根本别想起沈宜织来就行了。 沈宜织点点头,谨慎地跟在她身后,头都不敢抬高,步子也不敢迈大,跟着引路的宫人进了殿内。 说是殿,其实是沿着湖边修起来的一处水榭,四面都是长窗,夏夜里支开长窗迎着湖风想必是极舒服的,这时候就略冷了些。但太后开的是午宴,阳光正好,倒也无妨。 宫殿里已经坐了不少命妇。今日太后的桂花宴,主要是把这些新选秀进宫的女子们的母亲凑到一起,也联络一下感情。沈宜织虽然不是什么命妇,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刘如意在选秀时对皇后和太后说的话,这时候已经传遍了,刘夫人一进去,许多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投了过来,嘴上跟刘夫人打着招唿,眼睛却都在瞥着沈宜织
第182页 沈宜织只当没看见,跟着刘夫人坐了下来。到底是有人忍不住,笑着问刘夫人:“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 刘夫人大大方方回答:“是我的义女。” “哟?”问话的夫人故做惊讶,“怎我们都不知晓?几时认的?是哪里人?” 刘夫人微微一笑,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就是前几日。如意进了宫,就是这个孩子陪着我了。” 那人还要再问,刘夫人已经转头跟别人说话去了。旁边众人见了,也就知道刘夫人不愿回答这些问题,识趣的也就都闭上了嘴。 众人都来齐了,便听外头有内监高声道:“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众人连忙都起身跪迎。 沈宜织跪在刘夫人身后,一举一动都紧盯着刘夫人,绝不抬头往上随便看。那些穿越小说里写的偷看什么的,那主角一定是活腻歪了,满地的人都跪着,乌压压一片只能看见头髮和头上的金玉饰品,唯独你一个人抬着张大脸,以为皇后啊太后啊都是瞎子么? “太后谕旨,免礼。”内监又扯开了嗓门,众人齐声高唿谢太后,然后一一爬了起来,各自归座。 沈宜织这时候才敢抬头看了看。说是太后,但因为是继后的缘故,其实也不过就才五十多岁,头髮都还是乌黑的,加上保养得宜,看着年纪并不大,倘若头上的首饰不要那么除了玉就是玳瑁,应该还能显得更年轻一些。 皇后看起来也四十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要操心的事太多,看起来实在不比太后年轻多少,不过头上戴着华丽的赤金嵌红宝石头面,比太后要惹眼。 皇后还带来了太子妃和几个太子的妾室,沈宜织一眼就看见刘如意站在皇后身边搀扶着她,虽然身上的衣饰简单,但看她站的位置,想必是皇后挺喜欢她的。刘夫人也看见了,微微松了口气。 太后等人坐下,其余人才战战兢兢在自己座位上坐好。太后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话,其大意无非是“请大家过来坐坐,赏赏桂花,大家吃好喝好”一类的套话,然后就开席了。 应该说,皇家请客,那菜式是很不少的,但说到味道么……一道道都是不温不火的菜,大概为了照顾太后的牙口,好多都炖得很烂,吃到嘴里也不用讲究什么口感了。不过大家过来也真不是为了吃饭的,边吃还要边竖着耳朵听太后和皇后说话,哪里还能品出什么滋味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园子里的湖上就划过一条船来,船上有歌女放开嗓子唱起歌来,配合着丝竹之声,还有迎面吹过来的带着桂花香的湖风,虽然略微凉了一点,但也很不错了。 沈宜织正在吃面前的一碟金乳酥,就听上头太后对刘如意说:“哪一个是救了你的人?” 咔咔咔——沈宜织觉得自己的脖子瞬间硬化了。为什么太后还记得这点破事啊!有吃有喝有音乐听您还不满意吗?到底是要怎样啊! 刘如意很是为难。虽然进了东宫才几天,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宫里跟刘家截然不同,这时候她真是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图一时痛快就把话说出来,结果非但自己没有逃过入宫的命运,还把沈宜织扯了进来。但此时太后问,她也只能指了指沈宜织:“就是我母亲旁边坐的那个。” 太后眯起眼睛看了看,对身边的宫女道:“叫过来我看看。” 指都指到自己头上了,沈宜织也只能起身,跟着宫女走到太后面前,按照刘夫人事先三遍五遍训练过的姿势稳稳地福身下去:“民女沈宜织,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太子妃千岁请安。” 皇后先笑了起来:“倒是挺懂规矩的。” “唔——”太后近距离地看了看,“起来罢,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沈宜织稍稍上前两步,把头抬起一点来,目光却落下来注视着太后的胸前位置。太后似乎对她的举动颇为满意:“确实是个懂规矩的。家在哪里?” 沈宜织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太后有几分惊讶:“商户人家的姑娘?”转向皇后,“瞧着不像哪。” 皇后欠身笑道:“太后说得是。听刘良媛说,还懂些医理呢,在围场上给刘良媛治过腿。” 太后更感兴趣了:“是跟着刘良媛去围场的?” 沈宜织暗想到底还是问过来了,低头道:“不是,民女是跟着平北侯世子去围场伺候的。” 下头的人都竖起耳朵在听,好在太后和皇后高高在上,外头又有丝竹唱曲儿的声音,离得远点的人都听不见她们在讲什么,只有离得最近的太子妃能听得清楚。果然不出沈宜织所料,一听她讲完,太后立刻就问:“既是平北侯世子的妾,为何如今又出了侯府呢?莫不成你做了什么错事,被逐出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就知道老太太会问这句话!沈宜织暗暗嘆了口气,低声道:“并不是民女做了什么。世子与夫人两情相悦,只是因夫人数年无出才纳妾求子,后来夫人有孕,世子十分高兴,想着把院子里的人放出去一些,民女这才离了侯府的。” 这话倒让太后更好奇了:“为何要离了侯府?难道侯府不好?” 这个问题却是沈宜织没想到的,怔了怔才回答:“侯府很好,但——”我了个去这要怎么回答!再回答下去就又涉及到做妾还是不做妾的问题了呀!
第183页 没办法,只能推到郁清和头上了。 “民女不曾想过,既是世子说要放民女出府,又帮民女寻了个铺子开着,民女自然就……” 太后呵呵笑起来,转脸对皇后道:“瞧这煳涂的,说叫她出府她就出府了,就这样听平北侯世子的话?” 沈宜织低头道:“世子对民女极好,世子说什么,民女就听什么。” 太后笑得不行:“真是个听话的傻孩子。” 皇后含笑道:“这孩子本份老实,人还侠义,倒是难得的。” 沈宜织低着头,心想皇后当然喜欢本份老实的。 太后笑够了,又问:“那你如今在开着铺子?你会开铺子?” “民女的丫鬟针线颇佳,民女也会做一点儿胭脂水粉,加上铺子里原有掌柜和伙计,日子也颇颇得过。” “那你如今嫁人了不曾?” “民女并未嫁人。” 这下太后倒有点惊讶了:“怎么?你不曾嫁人,那这铺子都是你在撑着?” “茶叶铺子本有掌柜和伙计,针线和胭粉这些,本就是女客来买,便是民女招唿。” “哦——”太后上下打量着她,向皇后道,“瞧着娇怯怯的,竟然还有这个本事。” 沈宜织低头一笑:“生计所迫,自然就学会了。” 太后笑道:“这个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呢。”吩咐身边的宫女,“取一百两黄金来赏她。” 沈宜织赶紧跪下谢恩。皇后也笑道:“太后赏了,臣妾也跟着赏她八十两黄金。” 太子妃听了也忙凑趣道:“那臣妾也赏五十两。” 沈宜织暗想这也不错,进一趟宫没白受惊吓,倒赚了两百多两金子。正挨个的谢恩,又听太后道:“你这总不嫁人也不是个事,可要哀家给你做个媒?” 沈宜织吓了一跳,连忙做出一脸羞涩的模样道:“多谢太后关怀,只是,只是民女现在不想嫁人。” “嗯?”太后颇为诧异,“为何?” 沈宜织快被太后问死了,只能继续装娇羞:“民女实在,实在不能忘记世子……” 太后煳涂了:“既然如此,为何要离开侯府?” 沈宜织捏着衣角:“世子说让民女走……”全部推给郁清和吧,她实在是没法跟太后解释了。万一太后随便给她找个什么人叫她嫁了怎么办?用膝盖想也知道,就她这种出身,太后绝对不会费心给她找什么好人的。 太后啧了一声,转向皇后:“瞧着一脸的聪明相,怎么心里这么煳涂呢?” 皇后倒有几分怜悯地看看沈宜织:“确实有些煳涂,不过也是太老实了。唉,你这孩子,既是这样,不如让太后做主,再让平北侯世子将你纳回府去?” 太后也点头:“这倒也不错。” 沈宜织心想不错个毛线啊!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谁要回去!皇后和太后要不要这么闲啊!不过这些话她打死也不敢讲出来,只能低着头道:“世子夫人刚刚过世,世子跟夫人伉俪情深,正是伤感的时候……太后怜悯民女,民女不胜感激,只是请太后此时万万不要对世子提起此事,以免世子伤感……” 太后古怪地看着沈宜织半天,才嘆息道:“你这孩子,也真是古怪……” 沈宜织真想泪流满面。她不想古怪啊,是被太后逼的好嘛! 皇后倒挺感动的样子,劝道:“太后就成全了她罢。待世子夫人过世一年之后,太后再让世子纳她回府就是了。” 好啊好啊,一年之后太后还记得她沈宜织是哪根葱啊!沈宜织立刻磕头下去:“民女谢太后娘娘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这段诡异的谈话终于结束,沈宜织满身虚汗地起身退到自己座位上,宫女捧着一盘子金元宝跟过来,高声念着太后赏金一百两,皇后娘娘赏金八十两,太子妃赏金五十两,然后把金元宝放在沈宜织面前的桌子上。看着那些金子,沈宜织暗暗吁了口气——总算不亏。 大殿里众人都在偷窥沈宜织。因为离得远,并没人听见太后都问了些什么,却看见太后一会儿笑一会嘆的,最后还赏了金子,连皇后和太子妃都赏了,想必沈宜织颇得太后欢心。众人不免都有几分妒羡之意。有人忍不住就道:“沈姑娘竟然如此得太后和皇后娘娘青眼,真是福泽深厚。” 沈宜织对她腼腆地一笑:“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还有太子妃千岁仁厚。”那位夫人还等着她再说下去呢,沈宜织已经低下头去喝茶了。 这位还不死心,继续问:“不知沈姑娘跟太后说了什么,让太后这样欢喜?” 沈宜织再笑笑:“太后娘娘仁厚,问了几句家中闲话。” 有人便撇了撇嘴:“家中闲话就能让太后这样欢喜?我们倒要跟沈姑娘学学才是了。” 沈宜织不接茬,权当她们说的不是自己。那位还不肯放过她,继续问道:“沈姑娘到底说了什么家中闲话能让太后这样欢喜?” 沈宜织烦得不行,只好抬头看着对方:“民女也不知太后为何欢喜,夫人或者去问问太后?”
第184页 这句话总算把人堵回去了,谁敢去问太后呢?这顿饭也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吃完了。太后一说倦了,沈宜织就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跟着刘夫人跪送了太后皇后等人起驾,也就出宫。从头到尾,刘夫人都没捞得着跟刘如意说句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沈宜织进宫的事,在京城贵妇们口中也就新鲜了那么几天,随即就过去了。 京城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沈宜织的身世瞬间就被挖了个干净,虽然有人疑心她是在平北侯府做了什么错事被撵出来的,但有太后和皇后的封赏在那儿呢,谁敢胡乱说话?难不成太后和皇后都没有你英明,都被这个商户出身的毛丫头哄住了吗? 沈宜织原以为太后也就是一时心血来潮看看她就算了,没想到隔了些日子太后闲了,居然叫她进宫去说话。沈宜织战战兢兢去了,还当太后要整什么么蛾子,没想到当真是只闲了叫她去说些个外头的市井见闻的。 沈宜织穿越过来一年多,其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非就是最近几个月才离了平北侯府,在街面上见了点事儿。不过这难不住她,多活了一辈子呢。再者太后是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年轻的时候是不出二门的大家闺秀,进了宫更不必说了,去个寺庙烧烧香就算是踏青,夏天去什么山庄避个暑就相当于旅游了。琴棋书画衣裳首饰太后样样精通,可是市井山野间的那些事她就不知道了。沈宜织随便拿出几样来说说,太后就听得津津有味,连什么卖肉张屠户的老婆跟烧炭铺掌柜娘子打架的事都当个新鲜来听。虽然听了也嫌粗俗,却也觉得有趣。 这么一来,沈宜织的铺子倒出了名儿,宫里宫女们都管她叫生意娘子,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小铺子。沈宜织本来想过带点自制的养颜粉什么的孝敬太后,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吧,万一被人往里头下点什么栽了赃,她有嘴都说不清楚。于是不但没往宫里带,有一回太后说起养颜的事来,沈宜织还大拍了一番马屁,哄得太后当场拿出个养颜的古方来给她。这下子连她铺子里的养颜粉都打起宫廷古方的招牌了。 要不说广告是很重要的。沈宜织把那个古方里太珍贵的或者其实用处不大的药材去掉,做了简化版的养颜膏,然后说是仿了太后赏的古方。虽然大家都明白这玩艺价钱摆在那里,不可能是太后用的那种,但架不住沾了宫廷二字,立刻生意就好了起来,甚至把茶叶铺子的生意都带得更好了。到了十一月里,沈宜织已经可以把旁边的门面又租下来一小间,专门卖养颜膏和脂粉了。李掌柜甚至在考虑可以把茶叶铺子的生意提高一个档次,开始卖贵重的名茶。 当然,随着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麻烦也是有的。颇有些轻佻的公子哥儿或者市井无赖想看看这位生意娘子是个啥样儿。不过碍于有太后罩着,没人敢真对她做什么,至于那些或像看怪物或带几分猥琐的目光,沈宜织权当没看见。倒是刘夫人高兴了,觉得这样一来沈宜织有太后做靠山,给她找个婆家大概是容易些了。 沈宜织这里正忙着做生意的时候,郁清和正因为续娶的事闹得焦头烂额。 八月十五中秋节,千家万户都要团聚,平北侯府自也不例外。虽然孟玉楼过世了,但郁二老爷在节前回到了京城,也算是个喜事。 不过这一点小小的喜事,还压不过平北侯府里那些不痛快的事。郁二老爷回京就闲置了,这还是平北侯替他拿了些银子还上了亏空,才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不过一时半时的怕是谋不到缺了。至于郁大少爷郁清风,今年的春闱不出意外地落了第,已经从二月郁闷到八月,整整郁闷半年了。再加上死了一个孟玉楼,这个中秋过得就有几分沉闷。 郁清和从衙门里回来,先回卉院看女儿。红绢一边替他换衣裳,一边小声道:“夫人今儿接了个人来,说是已故少夫人的堂妹,父母双亡了的,依着叔叔过活。夫人瞧着可怜,又是亲戚,就接了过来一起过中秋。” 郁清和眉头一皱:“这什么拐弯的亲戚,居然接过来过中秋?”中秋节那是一家人团聚的,这样的亲戚平日里周济着也就罢了,居然接过来过节算是什么?平常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堂妹。 红绢撇了撇嘴:“今日接进府的时候奴婢恰好撞上了,瞧着倒跟已故少夫人有几分相似,只是清瘦得很,看着也不大方。” 郁清和听见说与孟玉楼有几分相似,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心里暗自警惕起来,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换了衣服,又叫乳娘抱上柔姐儿,往正房去了。 虽然没了孟玉楼,但郁府倒是从所未有地人口齐全,因是团圆宴,也不分什么男女,一张大圆桌热热闹闹坐了,连孩子都由乳娘抱着坐了,妾室和通房们则在一边站着伺候。郁清和一进去,就看见侯夫人下手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蜜合色绣淡金色桂花的长褙子,半低了头坐在那里。乌黑的头髮挽了个简单的反绾髻,上头只有一枝赤金镶翡翠的钗是贵重的,其余就是几朵普通珠花,连耳朵上戴的都只是一对颜色不怎么纯正的珊瑚坠子,见郁清和进来,脸上顿时又添一层羞红,头都不敢抬起来。 侯夫人急忙起身笑道:“世子回来了,如今真是事忙了,这里都等着你呢。” 郁清和先向平北侯和郁二老爷请了安,又跟几个兄弟彼此打了招唿,侯夫人便指着身边的女子笑道:“这是孟家的玉亭,是玉楼的堂妹,因家里父母都去了,我瞧着跟玉楼生得真有几分相像,就带她回来,也算是对玉楼的想念罢。”
第185页 孟玉亭红着脸立起身来,低头一福:“见过世子。” 侯夫人拉着她的手嘆道:“如何这样的生疏?若从玉楼那里,该叫声姐夫,若从我这里算,叫声表哥也是有的。” 孟玉亭便又福了福,道:“给表哥请安。” 郁清和听见她不叫姐夫却叫表哥,眉梢微微一跳,脸色略有几分阴沉,随便点了点头就入了席。侯夫人却不罢休,招手叫乳娘抱着柔姐儿过去,向孟玉亭道:“瞧瞧,这就是你姐姐留下的那孩子,生得多可人意儿。” 孟玉亭也伸出手逗了逗孩子,柔声道:“当真可爱得很。” 侯夫人笑道:“瞧瞧,这孩子睁着眼睛只管看着你,没准是把你当成娘了呢。”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孟玉亭的脸倏然就红了,香苹在一边凑趣笑道:“皆是亭姑娘生得与少夫人太像,孩子只当是娘呢,可不是觉得亲——” 话还没说完,柔姐儿哇地一声哭了,顿时把香苹的话全噎回了嗓子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柔姐儿这哇地一声哭,把侯夫人的脸实实在在地扫了一把。香苹是满面的尴尬,孟玉亭更是脸红到了耳根,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子钻进去。平北侯原觉得侯夫人这话说得不大好听,不过他是个男人家本来粗疏,也不很放在心上。倒是二太太张氏听出了意思,捂着嘴笑道:“这孩子可真懂事,一提到娘就哭了呢。” 侯夫人暗暗剜了她一眼,只好装做没听见,叫乳娘抱着柔姐儿下去坐了,倒是孟玉亭红着脸道:“莫不是饿了么?” 郁清和心里冷笑。侯夫人哪里是为了救济穷亲戚,分明是打量着给他找继室呢。本来两家姻亲,若是嫁出去的女儿死了,为了将这门亲延续下去,确实有把妹妹嫁过去做填房的。估摸着侯夫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呢,还特特地提到柔姐儿,分明是想提醒他:孟玉楼留下的这个孩子,若他娶了别人只怕不会对孩子好,若是娶了孟玉亭,她就是孩子的小姨,自然会对孩子好的。 乳娘抱了柔姐儿哄了一会儿,也就没了哭声。平北侯并没在意,只管叫开席。到底是二房也回了京,人口齐全,众人杯觞交错,也就把这事儿掩了过去。 喝了几杯酒,郁清风便凑过来跟郁清和笑道:“近来二弟忙得很?听说是跟着太子做事,想必是要高升了?” 郁清和淡淡一点头道:“为朝廷当差是本份,高升却是没有的事。” 郁清风才不相信呢。人人都知道,郁清和是在围场上替太子挡了刺客一箭,这才封了世子的,这里头就有太子说的话。这也是应当的,太子的救命恩人呢,这前途哪里还有不好的?何况安王一出京,太子这东宫之位坐得牢牢的,将来那张龙椅八-九不离十的也是他的了,这未来皇帝的救命恩人,这得是个什么前途! “二哥说笑了。满京城谁不知道二哥如今春风得意,高升那是指日可待,还谦让什么呢?”郁清明酸熘熘地在旁边补了一句。 郁清明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他好容易搭上了安王,结果皇帝不知怎么的,叫安王必须就藩,打发出京城去了。这官场上的事,最是人走茶凉的。安王这一出京,即使他是太后最喜欢的孙子,京城里头也已经知道他失势了。安王倒好,拍拍屁股走了,他平时里一些得力的心腹自然还能得他照看安排,像郁清明这样的,说得好听说是酒肉朋友,说不好听的,就是想攀附他的了,自然不放在心上。郁清明本来还想在尚宝司或者太常寺里谋个差使的,安王这一走,自然没希望了,连头前花的那些银子都打了水漂,焉能不酸不气? 郁清和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淡淡道:“是否擢升都是皇上天恩,三弟说话小心些,也是在外头行走的人了,这样的不谨慎,只怕还要给府里招祸呢。” 郁清明瞪着眼睛就想反驳,郁清风却先把话接了过去,笑道:“二弟也是好意提醒,都是一家子兄弟,一笔哪里写得出两个郁字呢?二弟如今有了资歷,三弟听一听也是好的。”他有自己的打算,可不想因为郁清明的酸话把气氛搞砸了,便续道,“只二弟一个人在外头当差也单薄了些,可惜我不能助二弟一臂之力。” 郁清和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笑道:“大哥言重了,不过是时运不到落第罢了。大哥潜心再读三年,下科定然高中的。” 郁清风见他不接话,忍不住咂了下嘴:“二弟你是天性聪颖的人,只是也没下过场子,不知道这里头的难处。多有那考了一辈子都中不了的人,何况我这资质平平的……”这话倒也不算假,他不是那七窍玲珑见一知十的人,早先读书还读得刻苦,中秀才中举人都还顺当。如今到了进士这一关就难了。 想想也是,全国的举人有多少?每三年一比,每科总共才中三百人,这真是千中选一万中选一的事,一辈子考到头髮都白了还没考上的也有呢。郁清风考过这一场,就觉得没这耐心了。倘若是家里没这条路子,他也就只好苦读了,如今郁清和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放着这路子不走,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郁清和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笑笑:“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科举出身是个正途,大哥还是好生读书是正理。若是有些机会,我自然也会替大哥看着。”
第186页 郁清风虽然还不甚满意,但得了这句话也就罢了,总不能现在就逼着郁清和答应给他个缺。遂举了杯笑道:“那做哥哥的就这里谢过兄弟了。”与郁清和喝了杯酒,悄悄指了指孟玉亭,小声笑道,“二弟你瞧,我看生得比前头弟妹还整齐些呢。” 郁清和不动声色地道:“大哥喝醉了罢,叫人上一碗醒酒汤吧。” 郁清风就有些讪然,笑道:“说起来,有柔姐儿在,二弟也是该想想续弦的事儿,没个娘照看着,总是不行。” 郁清和也不接话,喝了几杯酒,就推说柔姐儿年纪小不耐久坐,送她先回了卉院,瞧着女儿玩了一会儿,睡着了,这才慢慢走出来。没走几步,就见前头有丫鬟打着灯笼,孟玉亭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过来,一见郁清和,脸又红了,细声叫了声表哥。 郁清和眉头一皱:“姨妹怎走到这里来了?” 他这么一叫姨妹,孟玉亭的脸顿时红到耳朵根了,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耳光,低着头道:“我担心柔姐儿,所以过来瞧瞧,没想到遇上了姐夫。” 这转得倒还快。郁清和也就放缓了声音淡淡道:“柔姐儿已睡下了,她有乳娘和丫鬟们照看着,无事的。” 孟玉亭眼睛看着地面,细声道:“乳娘丫鬟们再好,总不如有娘的孩子过得快活,柔姐儿——实在是可怜。”她也看出来郁清和对她淡淡的,但她父母双亡,如今依着叔叔过活,叔叔也不给她备嫁妆,如今十八整了还没有说亲事,自己焉能不急呢? 侯夫人将她带进府里来,虽未明说,她也明白是为了什么。想到若是再回叔叔家去,难不成一辈子就给他家做那不支月例的丫鬟用么?郁清和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的才好。 “多谢姨妹挂念,柔姐儿日后自然会有娘的。”郁清和虽觉她可怜,也不愿对她假以辞色,径直对丫鬟道,“这样晚了,还带着表小姐在府里乱走,若是有个磕碰,小心剥了你的皮!还不快扶表小姐回去呢?”吓得丫鬟一熘烟的搀了孟玉亭走了。 郁清和抬头看看夜空中一轮明月,忍不住长长嘆了口气,有几分惘然地想:沈宜织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过了中秋,孟玉亭就顺理成章在平北侯府住下来了。对此,郁清和院子里的姨娘们个个都暗中咬牙,尤其是韩青莲。 “她不过是个孤女,父亲生前最高也不过是六品官,有什么资格做世子夫人!”韩青莲如今身体已经养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再如刚小产时那样腊黄的,只是两道细长的眉总是紧皱着,已经有了细纹。 采香连忙拿起韩青莲的手来。刚才韩青莲那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连保养的长指甲也拍断了一根:“姨娘仔细自己的手。” 姨娘两个字听在耳朵里,韩青莲真是悲从中来。论出身,自己父亲还是正四品呢,虽然自己是庶出,也比个六品官的女儿体面,更不必说那还是个孤女。只是本朝律例不能把妾扶正,自己这已经做了妾,可以说是一步错步步错,这辈子都挣不上正房的体面了。 “瞧着世子的意思,并没把她放在眼里。”采香劝慰着,“不是奴婢说,世子如今娶什么样的贵女不成,怎能看上她呢。” 韩青莲苦笑道:“她再不好,却是姓孟的,就为了后来的人不苛待柔姐儿,侯爷怕也会允的。” 韩青莲这话真没说错,侯夫人正是这么对平北侯说的。中秋节过后十来天,她就对平北侯说了自己的意思。 “她出身也太低了。”平北侯皱着眉。他并不是非要娶个高门大户的儿媳,但儿子怎么也是侯府世子,娶个这样儿的也实在太不相配了。 “可是能对柔姐儿好啊……”侯夫人嘆道,“光说她长得像玉楼,柔姐儿看着也亲切。” “柔姐儿才多大,又是根本没见着孟氏的,怎就看着亲切了。”平北侯皱眉反驳,却也觉得有些道理,沉吟片刻道,“你切勿自作主张,我先去与清和说一说,不然平白的坏了人家闺女的名声。” 郁清和听小厮说父亲叫他去书房的时候,已经多半料想到平北侯要说什么了。果然平北侯先说了几句他平日里当差的话,接着就说到了这上头:“倒不为别的,再娶一个来,只怕对柔姐儿总归是不亲……” 郁清和淡淡听着,笑了笑:“这是夫人说的?” “她也是关切你的亲事……” 郁清和悠悠打断父亲的话:“这些话别人说说也就罢了,夫人不当说。我也是前头母亲的儿子,夫人莫非是对我不亲?” 平北侯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儿子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道:“你可是怨我?我也知道,她还是偏着亲生儿子。只是这些年我瞧着他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纵生些事也不过是女人家的小心思。我总想着她父亲对我有恩,临终把人託付了与我,便看在过世人的份上,我也只得担待她些……” 郁清和垂着眼睛淡淡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父亲既知道夫人偏爱三弟,又何由着她操纵我的亲事?” 平北侯这次真的无话可说了,半晌苦笑道:“这是为父的不是,当初只瞧着那姑娘人还平和,又是给你沖喜——”
第187页 “当初也就罢了,如今父亲还要由着夫人再给我安排亲事么?” 平北侯沉默片刻,道:“你不愿娶也就罢了,回头我替她寻一门亲事嫁出去就是,也无非是备一分嫁妆罢了。都说女人家尚且是‘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看好了哪家姑娘,说与我听,去替你提亲就是。” 郁清和倏地抬起眼睛看着平北侯:“父亲若这般说,儿子当真有个人想求父亲允准。” “你说。”平北侯对儿子并非没有愧疚之心,从前觉得儿子体弱,又有些纨绔,皆是自己自原配妻子亡故之后照料不周之故,如今难得儿子出息了,又听说他有心仪之人,自然是高兴的,“是哪家的姑娘?为父这就托媒人去提亲。” 郁清和缓缓道:“就是前些日子出府的沈姨娘,沈宜织。” 平北侯愣了愣。他根本记不得儿子的妾室都是些什么人,不过说起前些日子出府的,倒好像听说过一耳朵,因为这些年都是只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平北侯府里钻的,却没听说过哪个妾室自己愿意离开。 “是那个伺候你去过围场的?”平北侯隐约想起了沈宜织的模样,“既喜欢她,当初为何让她出府呢?” “既喜欢她,自然不愿让她做妾。”郁清和微垂着眼睛道,“儿子当日送她离府,原就是不忍她在府中受人践踏。如今父亲若说让儿子续娶,儿子便要娶她。” 平北侯使劲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沈宜织的身份:“听说她是商户人家女儿?” “是。且是庶出。”郁清和直言不讳,“但她大方得体,进退得宜,若论见识,怕是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姑娘也不差。” “这——”平北侯再开明也有些拿不住劲了,“可她是商户人家出身,这,这还是庶女!你可是侯府世子!且不说她做过你的妾,本朝律例不能以妾为妻——” “本朝律例确实说不能以妾为妻,但妾若解了契书离了男家,便再无干系。”郁清和还真为这个翻过律例,“所以儿子如今再娶她,并不违例。” “不行……不行……”平北侯实在越不过这个坎儿,“一个商户人家女儿,怎么能做侯府世子夫人?将来我去了,你就是侯爷,她就是侯夫人——有这样的侯夫人,你岂不为人所笑?胡闹胡闹,这不成!” 郁清和不为所动:“父亲,儿子也算是成过婚的人了,这五六年来也总算悟出一条道理来——外头人再怎么看也是外头人的事,这里头好不好,只有咱们自己知道。” 这话说得平北侯不由得低下了头。郁清和趁热打铁:“且古圣先贤有训,娶妻娶贤,却未听说有娶妻娶门第的。那《列女传》里头多少贤妇,难道都是名门闺秀不成?” 平北侯无法反驳他的大道理,只能苦笑道:“这些话你说与为父听也罢了,将来难道还要逢人就说不成?若没个出身,是断说不过去的。且不说侯府没了脸面,就是你硬娶了她来,她如何出门见人?” 郁清和不由得有些焦躁:“父亲,可儿子只想娶她!” 平北侯虽然心里想着补偿儿子,可若真让侯府世子娶了个商户人家的女儿,不说他如何去见列祖列宗,便是府里兄弟,府外的族人,怕都不会同意。不由得摇头道:“这断然不行,这样的亲事万难服众,除非皇上赐婚,否则我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因有了平北侯这一句话,郁清和真琢磨上了。当然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求太子,太子听了他的话,不由得也吓了一跳:“什么?你要娶个商户人家的女儿?” “是。”郁清和低头道,“臣非她不娶,只是身份上——臣父不许。” 太子倒是很高兴郁清和有事来求他。郁清和替他挡过一箭,固然表现了自己的忠心,可是也就算是对他有救命之恩了。身为储君却让臣子对自己有恩,这种感觉——太子将来也是要君临天下的人,若是有个臣子时常被人念叨着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实在也不大舒服。 郁清和也揣摩过太子这种心理。没有一个君王愿意欠着臣子的人情,他也该找个时候让太子还了这个人情,要让太子觉得是他郁清和要倚靠着他,这才有个君臣上下尊卑的样子。也正因这个,郁清和只管把这个难题扔给了太子:“臣实在是无计可施,所以才来求殿下。臣大胆想着,若是,若是能有陛下赐婚,臣父就再也不能说什么了,对臣家里人也是个交待。” 太子十分为难:“不过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再好你纳做妾也就是了,若论正妻,还是该寻个大家闺秀。” 郁清和索性跪下了:“此事臣想着只有来求殿下,臣是真心爱慕她,断不忍让她为妾的。” 太子连忙扶他起来:“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一个女子值得如此?也罢,让我再想想办法。” 郁清和告退,太子转了几圈,长吁了口气,对身边伺候的东宫内监总管道:“你瞧瞧他,堂堂的侯府世子,怎么为了个商户女子这样——” 内监总管陪笑道:“世子是性情中人,怕是心里当真看上了。”
第188页 太子嘆了口气:“也是。他是性情人中,不然为何安王百般地招揽他,他却只管跟着我。这事儿若不能成,倒像是本宫欠了他的。” 内监总管眼珠一转道:“若说那位沈姑娘,奴才倒听说,她时常也被太后召进宫说话解闷儿的。这皇上赐婚是赐婚,太后赐婚也是赐婚哪。” 一句话倒提醒了太子,笑道:“你这东西主意倒多。她一个商户女儿,怎的就入了太后的眼?” 内监总管连忙将自己听来的消息都讲给太子听,末了道:“……太后还说她老实心眼儿实在呢。您瞧,原来两人心里都有了意思了。依奴才的浅见,太子何不把世子今儿来求您的事先透给太后听听,说不得太后也有意成全呢?再请皇后娘娘在旁边说几句话……” 太子觉得有理:“这事就交给你了。若是事办成了,赏你黄金百两!” 内监总管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当然不是个傻子,寻了几个自己相熟的宫女,三传两传的就把话传到太后宫里去了。太后听到这话的时候,正跟皇后和齐妃说话呢。齐妃生了个女儿,虽然身子弱了些,却长得十分可爱。这一日抱着女儿来给太后请安,正好皇后也过来,就坐在一起说起了话来。从小公主身上三说两说,不知怎么就说到平北侯世子也有个女儿,打出生就没了娘云云。 太后不免嘆道:“也是可怜,后头若再娶,也不知会不会对这孩子好。平北侯世子这也丧妻半年多了,也该寻摸着续娶了吧?” 身边伺候的宫女当时就笑了:“太后可不知道,平北侯世子想娶哪一个呢……”把东宫里事说了说,“太后瞧瞧,这沈姑娘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呢?” 太后听了倒笑起来:“这倒奇了,既是两人心里都想着对方,如何就让出了府呢?偏那丫头还说是平北侯世子跟前头少夫人恩爱,才打发人出去的……” 皇后早得了太子的嘱託,笑吟吟道:“臣妾是觉得,那沈家姑娘就是个死心眼儿,世子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偏就不明白世子一片苦心。”平北侯世子是忠心于太子的,将来必得重用,但若太得用了,又怕将来尾大不掉,倒是娶一个出身底的妻子,省得将来有结党之患的好。 太后也不由得感嘆:“果然是个傻孩子,听着也怪可怜人的。” 那宫女故意嘆道:“奴婢听着也觉得沈姑娘怪可怜,只是出身太低了。” 齐妃在一边听着,不由得起了些心思,素日知道平北侯世子是太子的人,不由得暗想,这若是娶了个高门之女,未免又给太子添了些助力。太子的势力越大,安王自然就越没有机会。想到这里便笑道:“若说出身倒也不算什么,太后若有意成全,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太后有些犹豫:“实在是出身太低了些……” 那宫女道:“太后若抬举她,谁敢说她出身低?何况奴婢听说,刘良媛的母亲认了她做义女的,太后若下旨赐婚,不必说是商户人家女子,只管说是刘府义女便是了。”又笑道,“哎哟哟,说起来多少年也没有赐婚的旨意了,奴婢年轻见识浅,只听说过十分热闹,却从没见识过呢。” 这马屁拍得颇到好处,太后本是好热闹的人,自安王就藩后也觉得无聊,闻言就有些心动,道:“终究是外臣,也要问问皇帝的意思。”拿眼看着皇后。 皇后眼看不用自己开口,齐妃已经在撺掇太后了,心里明白齐妃的打算,暗暗冷笑,见太后看自己便道:“皇上是孝顺的人,哪里有驳太后的道理呢?太后若不信,臣妾这会子就叫人去禀皇上,瞧皇上可会说什么不会。”立刻叫自己身边的心腹宫女去向皇帝回禀此事。 果然过了片刻宫女回来道:“皇上说太后既做了主,必是好的。” 太后见自己说的话管用,心里也自欢喜,将手轻轻一拍倚着的迎枕道:“既这么着,哀家就成全他们小两口儿。传哀家的懿旨,就说*女温良端恭,又且忠义,哀家替她指一门亲事,就许给平北侯世子罢。越性依着世子的品级,赏她个三品诰命!等平北侯出了妻孝就成亲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平北侯世子续娶,整个京城都有几分意外,娶的居然是大理寺少卿的义女。而刘家这个义女,据说是商户人家出身,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救了刘家的嫡女,如今的太子良媛,才被刘家收为义女,又因此入了太后的眼,这才被赐婚给平北侯世子的。 这道赐婚的旨意一下来,京城里未婚的贵女们真是无不妒羡。可不是嘛,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也未必能嫁给平北侯世子啊。不说别的,世子的那个贵妾不就是个例子吗?只因为是庶出,最后就只得做了个妾。可这个*女倒好,怎么就得了太后的青眼被赐婚了呢?否则的话,凭她的身份,就是给世子做个妾都是高攀了呢。 不过,也有那等消息灵通政治经验丰富的人在私下里谈论,说平北侯世子将来是要得太子重用的,但是又难免会被太子忌惮,所以给他指了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做妻子,免得他得到岳家的助力,势力太大。 但随即有人反驳,说平北侯虽然是战功起家,如今也没见手里有兵权,说不上什么势力。就是现在的平北侯夫人,也不是什么豪门望族出身。太子不过是为了笼络平北侯府,才把自己良媛的义妹嫁给他,无非是希望平北侯府对他更忠心罢了。
第189页 京城里众说纷纭,消息传回到平北侯府,自然更是炸雷一样,炸晕了一片人。 孟玉亭羞愧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冲着继室的位子来的,太后却给郁清和赐了婚,自己不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是羊肉没吃上,惹了一身骚,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笑话。她忍耐了两天,终于向侯夫人提出回家。 “你且在府里住着罢,世子成亲,也碍不着你住在府里不是。”侯夫人另有打算。刘家这个义女出身微贱自然是件好事,但有太后指婚的荣耀,又有点儿不好对付。最重要的,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个什么脾性,能不能拿捏得住。倘若万一拿捏不住,说不定孟玉亭还能用得上。 “再说,你回了你叔叔家,又能怎么样呢?好歹住在我这里,我还好替你相看一门亲事不是?” 孟玉亭脸上烧得滚烫,但仔细想想又确实如此,自己真回了叔叔家里又怎么样呢?横竖她的亲事也没人公然提起过,住下去也是无妨的。 这消息自然也很快就传进了郁清和的院子里。 韩青莲先是大笑了一场,笑孟玉亭不自量力,侯夫人自讨没趣。可是笑完了,她又哭了起来——一个商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居然能做郁清和的正妻,这比孟玉亭也根本差不多,可是怎么就能得了太后的赐婚呢? 红绢却是震惊了:“世子爷,是,是沈姨娘?”兜兜转转的,世子竟然硬是娶回了沈姨娘? “是沈姑娘。”郁清和看着摇篮里的郁柔,“只有宜织才会真对柔儿好。” “那,那爷是为了柔姐儿——” “不。”郁清和神色柔和,“爷就想娶她!” 红绢不吭声了,神色复杂地低下头去——沈姨娘,这个沈姨娘到底是怎么就抓住了爷的心呢? 如果说这个消息像个惊雷一样噼在平北侯府众人头上的话,那么随即又有一个惊雷噼了下来。 平北侯把下定的礼单放到桌上,看着侯夫人:“明日下定,你亲自过去。” “是。”侯夫人心里很是憋屈,但太后赐婚,平北侯府理当格外重视,她亲自过去虽然有点儿不合规矩,但却更显示出对太后的尊敬。 “记着,这是刘少卿的义女,是太后亲自赐婚的人。” 侯夫人有些疑惑地看着平北侯:“侯爷的意思是——”她当然知道这女子是*女,为何还要特别强调一遍? 平北侯也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艰难地道:“你只消记住了这两件事,然后无论看见了什么,都要想着这两点!” 侯夫人听得稀里煳涂,不过第二天去下定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按说下定的时候未来新娘子是不会出来见人的,但因为侯夫人亲至,这也是未来的婆婆,所以刘夫人还是请她坐了之后便道:“请姑娘出来。” 沈宜织穿着桃红妆花缎小袄,月白盘锦绣金绵裙,从里间款款行了出来。刘夫人笑向侯夫人道:“这就是我那义女宜织。” 咣地一声,侯夫人手边的茶碗倾倒,一杯茶全泼在了地上。若不是她先得了平北侯的嘱咐,这会儿大概已经要跳起来大喊荒谬了。饶是如此,侯夫人也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这个不是郁清和送出府的沈姨娘吗?太后怎么会赐婚给这个,这个卑贱的商户女儿? “夫人——”刘夫人轻咳一声,早已料想到侯夫人会是这个反应,把声音略提高些,“这就是小女了。宜织,给夫人行礼。” 沈宜织微微一笑,福身下去。侯夫人到这时候才醒过神来,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切莫多礼——”后头就连寒喧应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夫人本来也没想让她说什么,只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罢了,免得过几日娶进门的时候失态,便摆手让沈宜织又退了回去,笑向侯夫人道:“我这女儿性子娇纵了些,日后还要夫人多担待。” 侯夫人脸颊*了几下,总算舌头又灵活了起来,干笑道:“亲家夫人太客气了,太后亲自赐婚,令嫒自然是好的。”把礼单递了过去,“外子托人挑了三个吉日,最近的一个就是正月二十八,夫人看——”按规矩从下定到娶过门怎么也得有半年左右才像个样子,但既然是太后赐婚,郁清和自己又想娶,当然是挑最近的日子。 刘夫人马上道:“那就是正月里吧,早些把她嫁过去,我也安心。” 侯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笑几声,又问了几句刘如意在宫中是否安好的话,在刘夫人看完了礼单表示满意之后,便逃一般地出了刘府,直奔回家。 平北侯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子回来,不待侯夫人说话便堵住了她的嘴:“她是*女,是太后赐婚!” 侯夫人险些噎死,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平北侯默然片刻,道:“这件事,府里上下都要闭紧了嘴,谁若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去,就是跟太后做对。” 侯夫人呆愣了半天,喃喃道:“妾身知道了,会管好府里下人,绝不许他们胡乱嚼舌头。” 平北侯断然道:“不只是下人,还有各房主子也都要闭紧嘴。二弟那一房我自会去说,这边院子里,你去说明白了,但有一句不该说的话传了出去,别怪我不客气!”
第190页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是沈宜织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年,也是她穿越过来之后过的第二个年。 还记得第一个年她过得兴致勃勃,跟宝兰等人策划着名铺子日后的发展,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这一次,她的铺子比从前扩了一倍,她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宝兰小心地瞧着她:“姑娘可是胃口不好?” “没什么。”沈宜织瞧着满桌子的菜只觉得不想吃,“没准是累了,今晚我不守岁了,你们若愿意守就守,若不愿意也早些睡罢。” 红绫想活跃一下气氛,笑道:“可也是,过了这个年,就该准备姑娘出嫁的事了,合该都早些睡才是。” 这句话一说,沈宜织心里更不痛快了,闷闷说了一句“我先去睡了”,便要起身回房。红绫和宝兰面面相觑,正踌躇要不要劝一句,便听外头有人敲门,随听小三的声音喊道:“宝兰姑娘,快开门!” 宝兰不由得脸上一红,心道这三更半夜的,外头还下着雪呢,小三跑来做什么?嘴里念叨,仍是匆匆起身过去开门。一开门便怔了一下,小三牵着匹马在叫门,后面一骑上正有人翻身下来,身上披着玄青缎子雪氅,借着雪光一晃眼,宝兰不由得吃了一惊:“世子爷?” 郁清和掀起风帽,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姑娘歇了不曾?” 宝兰紧跟着一路小跑道:“还不曾歇下。”顿了一顿,小心道,“姑娘身子不大好。”其实不是身子不好,而是自打太后赐婚下来,姑娘心情就不好,连今年过年,刘夫人叫她去刘府守岁她都不肯,只说初一去给义父母拜年。 郁清和顿时眉头紧皱:“怎么回事?怎么身子又不好了?” 院子小,他不过几步就走进了堂屋,沈宜织已经站起身来,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去,却又不曾走开。郁清和几步过去,伸手扳住她的肩头:“你怎么了?宝兰说你身子不好?可是受了风寒?” 沈宜织没说话,只是把身子一闪,甩脱了郁清和的手,却站着没动。红绫见状,忙朝宝兰和青枣儿使了个眼色,三人悄没声儿熘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 屋子里一阵沉默,片刻之后郁清和才道:“你不是身子不好,是跟爷赌气呢?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沈宜织倒笑了,“世子爷说娶就娶,连太后赐婚都能求得下来,我哪里敢跟世子爷赌气呢?” 郁清和皱紧了眉头:“你不愿嫁给爷?” 沈宜织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若说不愿意,她对郁清和实实在在又是有几分感情的,只是这感情埋得太深,连她自己也不曾轻易触动。可若说愿意——平北侯府那样的地方,她实在又是不愿意嫁进去的,更何况郁清和根本不曾与她商量,便向太后求了赐婚,这样的自己就单方面做了决定,以后过日子若是一直都这么着,早晚是要出毛病的。 “你不愿意吗?”郁清和见她不回答,心里有些虚了,上前一步绕到沈宜织面前,紧盯着她,“为什么?从前你说过,是因为爷已经娶了妻,你既不愿做妾,也不愿让爷为了你休妻。如今玉楼已经去了,爷求太后赐婚,明媒正娶迎你为妻,你——” 沈宜织听了这些话,心里又软了。确实,身为侯府世子,竟要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为妻,郁清和的压力可想而知。 “爷为什么事先都不跟我说一声儿?”沈宜织一肚子的不开心,到最后居然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如今倒好,人人都知道了,我才知道!爷说是要娶我为妻,其实连我的意思都不问一句,跟纳妾有什么两样?还不是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或者爷觉得,娶我已经极委屈了爷,若是我竟然不愿,便是不知好歹,可是?” 郁清和怔了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在他心里,娶沈宜织确实是俯就,他真没想过沈宜织可能不想嫁给他:“你,你当真不愿嫁给我?” 沈宜织白他一眼:“侯府有什么好?天天勾心斗角,连生个孩子都不安生,落胎的落胎,难产的难产,嫁了去于我有什么好?” 郁清和怔怔地瞧着她,喃喃道:“原来你不愿……” 沈宜织听他声音里带着沮丧,不由得心中一软,脱口而出:“我也不是不愿——” “嗯?”郁清和盯紧了她,“那你是愿意?” 沈宜织别扭地撅着嘴:“我只是觉得,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必得有商有量才好。除非你觉得我出身微贱,根本不配你跟我商量什么——” 郁清和连声道:“胡说胡说,我几时说过这话?” 沈宜织扭着头道:“你虽没这么说,却是这么做的。” 郁清和被她说得没了脾气,上前一步搂住了沈宜织,柔声道:“以后我就记着了,万事都与你好生商量,可好?” 沈宜织僵了一会儿,才扯着郁清和的衣襟小声道:“说话算话?” 郁清和举起一只手:“若是我言而无信——” 沈宜织连忙伸手捂他的嘴:“你说到做到就是了,发什么誓呢!” 郁清和反手握住了她手,低声道:“我也是急了,若再拖下去,不是父亲硬给我塞一个人,就是别人把你娶去了,到时候可要怎么办才好?”
第191页 沈宜织忍不住嗤地一笑:“我才不会随便嫁给什么人呢。” 郁清和心里欢喜,握着她手笑道:“那你就是只愿嫁给我了?”想起去年除夕,不由得道,“你可知道,去年这时候我——”忽觉这偷入内室的行径不好张扬,遂把后半句话咽了进去。 沈宜织却知道他想说什么,撇了撇嘴道:“去年有人大半夜地潜进我房里,我还当是贼,吓得僵了半日。” 郁清和不由得有几分尴尬:“你都知道?” 沈宜织嗤地笑了一声:“你这时该在侯府里守岁才是,跑出来做什么?” “我想来见见你。” 沈宜织低了头轻声嘟哝:“没一个月我就嫁进去了,想什么时候见不成,偏要这时候跑来。路上这样大的雪,万一马滑跌了可怎么办?” 郁清和听她虽是埋怨,语气中却满是关切,不由得展臂将她紧紧搂住,觑着那两片花瓣般的嘴唇一开一合,低头埋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正月二十八,平北侯世子大婚。 平北侯府大宴宾客。虽然是娶继室,但当初郁清和初婚时还不是世子,又是大病之中娶妻沖喜,因此总有那么几分凄清;相比之下,这次一则有侯府世子的规制,二则有着太后赐婚的荣耀,故而其隆重更胜初次娶妻,也叫京城里不少身为继室填房的夫人们看得眼红。 侯夫人从清早起来就忙得团团转,不但要忙,还要端起笑脸对着流水般上门的宾客,只笑得她脸都僵了。跟着帮忙的二夫人张氏,还有下头两个儿媳侄媳冷氏和孙氏,也跟她一样僵着张脸,弄得有些心细的女客忍不住私下里议论,侯府这是怎么回事,莫非真像外头传说的,这位世子自幼失母,继母对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慈爱,以至于继子得了太后指婚,她心中不忿? 侯夫人也隐约听见两句议论,真是有苦说不出。她也想做出一副慈爱贤淑的样子,欢天喜地招唿众人,但一想到嫁进来的居然是那个沈宜织,她就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要不听使唤地抽搐。本来么,郁清和娶了个商户女子她应该高兴,可是这个商户女子却是太后指婚的,就连平北侯都特地告诫过她,一定要记得这个事实,那她日后还如何与这个继儿媳相处? 更重要的是,这个沈宜织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当初若不是她离府,孟玉楼那边说不得就会顺顺噹噹生下孩子来。且到了难产之时,眼看着就会一尸两命,这个商户女却硬生生地又给把孩子接生下来了。万幸生的是个女孩,否则就会是长房长孙,这身份非同小可!沈宜织还是个妾的时候就给她招了这么多麻烦,这如今成了正经的世子夫人,她如何能拿捏得住呢? 侯夫人心里不能遏止地总想着这些事,直到大门外鞭炮声炸响起来,她才把这些念头强行按了下去。 郁清和穿着深红吉服,手里牵着一段红绸,红绸那边的新娘身穿大红绣金线牡丹嫁衣,头上盖着鸳鸯戏水的盖头,虽看不见容貌,却能见那袖中露出的执着红绸的手指莹白修长,宛如一段玉雕的,不由得引起宾客们小声议论。 平北侯和侯夫人端坐上方,等着新人行礼。平北侯看着下头,心里又是欣慰又有几分伤感。上一回郁清和娶妻的时候还是病倒床上,拜堂都是郁清风代拜的,这次长子娶的却是自己的心仪之人,如此一来,自己勉强也算对得起地下的亡妻了。 “一拜天地——”司仪高唱赞词,沈宜织感觉到身边的喜娘轻轻推着她的手肘,就顺势拜了下去。若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郁清和虽然已经是二婚了,她可还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成亲呢。早就紧张得快跟木偶似的了,更何况头上还戴着死沉死沉的凤冠,若是不挺直了脖子,头皮都要被凤冠坠下来,真让人担心三个头磕过会不会变成秃子。 好容易拜过堂,司仪高唱送入洞房,沈宜织这才松了口气。宝兰和喜娘一左一右搀着她进了郁清和的院子,直往嘉禧居走去。这里的路沈宜织比喜娘都熟悉得多,可是进嘉禧居的卧房,她还是头一次。 眼睛在盖头下面只能看见那水磨对缝的青砖,沈宜织由人搀扶着在床边坐了下来,便听有人笑着起闹叫郁清和快点挑盖头。一桿红色的喜秤从盖头下面伸了进来,向上轻轻一撩,沈宜织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抬起眼睛,郁清和手握喜秤站在她面前,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激动。沈宜织看着他,不由得抿起嘴轻轻笑了。 顿时喜房里一阵闹笑,有些来闹房的年轻人笑着叫道:“新娘子笑了,新娘子笑了!”还有些人在啧啧赞赏,说新娘子长得端庄美貌。沈宜织有几分汗颜——脸上的白粉擦得有一寸厚,谁能看得出来是不是美貌啊?端庄倒是真的,头上顶着几斤重的凤冠,想不端都不行。 喜娘端过合卺酒来,两只小杯子用一根红线系在一起,夫妻两人各执一只,共同饮酒。杯中米酒甜香四溢,沈宜织将杯子凑到唇边,忽然觉得郁清和的手在宽大的袖子下面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心灼热,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像一团火温暖着自己被风吹凉的手。沈宜织不由自主地也回握住了他,然后夫妻二人同时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过合卺酒,新郎就得到外头席上去敬酒了,郁清和低声道:“你卸了这些累赘好生歇着,不爱说话只管请她们都出去,我尽早回来。”
第192页 这番悄悄话又引起闹房的人一阵闹笑,有人笑道:“这可真是天赐姻缘,看世子跟夫人这才刚揭了盖头就如胶似漆的,日后还不更要蜜里调油,怕是把我们这些朋友都扔到脑后了吧。” 郁清和笑骂一声,起身出去了,新房里就只剩下来陪新娘的一干女眷。 说起来,新妇进门,为了免得紧张害怕,家中的妯娌姑嫂们总有几个过来坐坐说说话的,不光安慰一下新妇,还要给新妇安排茶水点心,让空着肚子上轿的新人垫垫肚子。但是这会儿客人们都出去,新房里却是一派诡异的沉默。 沈宜织一手扶住头上沉重的凤冠,向新房里坐的女眷们扫了一眼,微微一笑——都是熟人哪,孙氏、冷氏,再加郁清眉郁清月姐妹两个,全都在这里了。 冷氏算是最清醒的,干笑了一下,叫了一声:“二弟妹——”本该她这做大嫂的介绍一下众位妯娌小姑,可是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有什么好介绍的?这里头哪一个沈宜织不认识呢? 孙氏死盯着沈宜织头上的凤冠。她出嫁时自然也戴过凤冠,可是世子夫人的冠是有规制的,赤金点翠,上头用的南珠最小的都有黄豆大小,货真价实,珠光宝气,远非她出嫁时戴的那只凤冠可比。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还是做过妾的,最终竟然能戴上这样的凤冠做了世子夫人——想起郁清明,想起他一事无成还要风流的那股劲儿,孙氏心里真是针扎一样。 郁清眉忍不住把嘴一撇,冷笑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沈姨——”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母亲反覆叮嘱过不要乱说话,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起身道,“我有些不舒服,就不陪着新嫂子了,我先告辞。” 郁清眉这一开头,其余人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干笑着让沈宜织好好休息,沈宜织微笑着客客气气起身将人送出门,这才长吁口气:“宝兰,关门,卸妆,赶紧把这一脸墙粉都给我洗了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自来酒席上灌新郎是不遗余力的,何况平北侯府大宴宾客,凑趣的人更多,直到天色黑了郁清和才被人送回来,进门就是一股酒气直冲鼻子。沈宜织赶紧上去扶着,不由得嘆道:“这是喝了多少酒?别人死灌,你也不知道推么?” 郁清和靠着她,伸手搂住了她肩膀,将脸在她鬓边擦了擦,笑道:“今日高兴——” 沈宜织皱皱鼻子:“熏死人了,快去沐浴!” 郁清和带了几分醉意,搂着她不放手,边笑边在她颈边蹭来蹭去,蹭得沈宜织也忍不住笑着掐他:“你这是要学小狗么?” 红绢带着两个婆子抬了洗澡水进来,正听见这句话,不由得脸色变了变,轻咳了一声道:“少夫人,世子爷该沐浴了。” 沈宜织转过头来,也看了红绢一眼。这已经是里屋,红绢进来连通报也不通报,带了两个婆子就往里走,未免也太不成个规矩。略一沉吟,当着两个婆子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道:“你们都下去罢。” 红绢站着不动道:“奴婢伺候世子爷沐浴。” 沈宜织摆了摆手:“不必你们了,都下去,我来便是。” 红绢还有些迟疑,郁清和已经回头道:“少夫人叫你们下去就下去吧。”红绢这才悻悻放下手中的衣裳,退了出去。 沈宜织扶着郁清和往净房走,嗤笑道:“红绢的*病又犯了吧?这大丫鬟不听话还真难办呢,世子爷说是不是?” 郁清和听她语气似笑非笑,转眼看看她脸色,不由得酒醒了几分,笑道:“我明日就说她。” 沈宜织也笑道:“爷可别怪我小气,后宅里要想安生,自作主张的人太多了可不成。” 郁清和陪笑道:“是是是,我知道你最顾大局的。” 沈宜织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见那桶里热水已经放好,伸手试了试温度,才替郁清和脱衣裳,口中道:“爷可别这么夸我,没准哪天我就小气了呢。”一路脱到裤子,脸红了红,正要收回手就被郁清和抓住了,拉到怀里笑道:“怎么不替我脱了?” 沈宜织脸上发烫,扭头嗔道:“水要凉了,还不快点洗去!”挣脱了郁清和的手跑了出去,只听郁清和在后头笑,脸上越发热烫得厉害,一熘烟爬上了床去,脱去外衣便用被子一裹滚到了床里。 水响了片刻,郁清和走了出来,沈宜织偷眼回头看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坐起来:“你怎么不穿衣裳!这天气还冷呢。” 郁清和只穿了一条亵裤,上身还有未擦拭干净的水珠,在结实的肩膀上闪着微微的亮光,直接坐到床边搂住了沈宜织,低声笑道:“反正一会儿也要脱了……” 沈宜织脸上刚刚凉了一点儿,这会又烫得可以煎鸡蛋了,还要忙着扯过一边的干帕子替郁清和擦头髮:“大冷的天气,你这是作——”想到是洞房花烛夜,那个“死”字儿又咽了回去,没好气道,“知道你身子好,如今也不用装病了,敢是倒张扬起来了,也不怕冻着。” 郁清和总没听她说什么,眼睛只管往她衣裳里头看。沈宜织的中衣带子早松了,襟口松松扯开,露出里头桃红的肚兜,绣着绿荷白莲,衬着雪白的肌肤异常娇艷。郁清和轻轻将衣带一扯,中衣彻底散了,便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去……
第193页 浅红色绣并蒂莲花的帐子微微晃动,莲花下那对鸳鸯也似活了一般,和着帐子里传来的喘息声,真是好一片春色无边。直到一对龙凤花烛烧了足足一半去,帐子里才传出声音道:“送热水进来!” 红绢和宝兰都在外头等着,闻言便推门进来,闻到屋子里那股气味,两人都不由得红了脸,低着头将热水放下,便忙忙退了出去,便是红绢都不好意思问郁清和是否需要人伺候沐浴。 等门关上了,郁清和才从被子里把人挖出来。沈宜织连手指头都不怎么想动了,有气无力道:“我自己洗。” 郁清和看着她雪白肩头留下的红色印记,不由得身上又热起来,将她用自己外袍一裹,打横抱了往净房里走,笑道:“你能洗么?” 这话说得沈宜织脸上又一阵热烫,忍不住在他腰里轻轻掐了一下,嗔道:“有脸说!” 郁清和闷笑道:“我自己的夫人,为什么不能说?” 沈宜织脸一直红到耳根,索性埋头在他肩上,凭他说去。郁清和将她放进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浸过身体,沈宜织忍不住嘆了口气,舒展开四肢,觉得酸疼的身子似乎松快了许多。随即便听水响,睁眼一瞧,郁清和也跨了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怎么也——” 好在浴桶大,郁清和搂了她在自己身前,手替她揉按着后腰,笑道:“一起洗。” 沈宜织觉得身后有个东西半硬不硬地顶着自己,不敢乱动,嗔道:“这怎么洗?”又觉得郁清和的手按得后腰十分舒服,忍不住懒懒靠在他胸前。初时还觉得郁清和的手还老实,到后头身后那东西越发硬起来顶住自己,不由得暗叫不好,赶紧挣扎着要起身:“我洗好了——” 郁清和虽然身上发热,但看沈宜织眼睛都要睁不开来,知道她累了,强忍着将她抱了出去。沈宜织头一沾到枕头,顿时就睡了过去,只可怜郁清和半晌睡不着。待要去洗个冷水澡,这又是正月里天寒地冻,只得在心里默诵起《道德经》来。听着身畔沈宜织均匀的唿吸,虽说有些难熬,却又觉得心生欢喜,忍不住伸过手去摸到沈宜织的手握了轻轻摩挲。 沈宜织朦胧地喃喃了一声,顺势靠过来,在郁清和肩头蹭了蹭,把脸贴上来继续睡了。郁清和被她一蹭,刚平息下去的念头又蠢蠢欲动,只得把《道德经》又从头背起,足足地背了半篇才静下心来,握着沈宜织的手也睡了。 第一百六十章 沈宜织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有动静,迷迷煳煳地伸出手往旁边摸了一下,床上还有温度,却没摸到人,含煳着道:“宝兰?”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洞房了,一下子睡意全没了,勐地睁开眼睛,却见郁清和的脸近在眼前,低笑道:“宝兰在外头呢。夫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为夫的来伺候你。” “什么时候了?”沈宜织脸上又热起来,只能假装没听见郁清和的话,强自镇定地问,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只觉得身上酸疼无比。 郁清和转头看看窗台上的沙漏,笑道:“时候还早。” “得去给公婆敬茶——”沈宜织也看清了沙漏,比从前孟玉楼去给侯夫人请安的时辰早点,还够她更衣梳妆。 郁清和试图帮妻子穿衣,但被沈宜织打开了手:“叫宝兰她们进来吧。”这可不能晚了。 宝兰和红绢早就等在外头了,一听里头主子招唿,立刻端着洗脸水、鹅胰、润肤的香露和擦牙的青盐之类一堆东西拥进来,各自伺候一个开始穿衣洗漱。也就是刚刚穿上衣裳呢,外头就有人笑道:“世子,少夫人,嬷嬷们来取元帕呢。”正是怡兰的声音,沈宜织能从里头听出一点儿幸灾乐祸来。 沈宜织意味深长地看了郁清和一眼。侯夫人这是有意的,明知道沈宜织从前做过郁清和的妾,若是平常人早就行过房了,今日如何还能拿到沾了血证明贞洁的元帕?若是省事的,本就该省了这一道手续,侯夫人却偏偏还要来这么一下,可见是有意生事。 “进来吧。”郁清和微微冷笑,看着怡兰满面笑容地领着两个嬷嬷进来,只是目光往床上一看,笑容顿时僵住了。 并不是元帕上只要有几点血迹就行了,倘若是割破了手指印上去的,经验丰富的嬷嬷自是能看出来。只是这块元帕上什么都有,确系行房所染无疑。怡兰心里死也不相信,可是嘴上却说不出来。沈宜织斜眼瞥着她,似笑非笑道:“怡兰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那床上开了花吗?让你看得这样目不转睛?” 怡兰勐然发现郁清和也用冷冷的目光盯着她,顿时想起自己挨过的那顿板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低头道:“奴婢这就回去向侯爷和夫人復命。”逃也似地出去了。 沈宜织梳妆完毕,站起来在镜子里照了照。虽然昨天晚上累得很,但镜子里的人眉梢眼角却是一股子神完气足的春意,看得她自己脸上都微微一热,回身面对郁清和都不大好意思正视:“走吧。” 郁清和笑着直接挽起她的手:“走。” 红绢看着那两只交握的手,心里酸熘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见宝兰已经跟上去了,自己也连忙抛了心思跟过去。 侯府众人都在正房厅里等着,只听外头丫鬟高声道:“世子爷和少夫人来了。”打起帘子,郁清和携着沈宜织跨进屋里来,两人都是一身喜庆颜色,面带微笑,真是好一双璧人。平北侯心里不由得欣慰起来,看郁清和神色分明是十分欢喜的,对沈宜织那份儿不满就消散了许多。
第194页 丫鬟们铺下锦垫,沈宜织便跪了下去,双手端茶举过头顶:“父亲请用茶。” 平北侯心里不由得一暖。想当初孟玉楼敬茶的时候唤的是公公,这父亲听起来就比公公要亲切多了,当即伸手接了茶饮了一口。沈宜织送上一条刺绣的腰带,月白色底子上绣了松竹梅岁寒三友,清雅如画。平北侯拿在手里看了,贊了声好,便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在茶盘上。 沈宜织端了第二杯茶,又对着侯夫人跪了下去,笑盈盈道:“母亲请用茶。” 侯夫人也一样没防着她真会叫声母亲。本来沈宜织唤平北侯为父亲,她心里还有些窃喜,想着一会儿沈宜织若唤自己为婆婆甚至夫人,立刻就能让众人都看到她对自己并不孝顺。虽说是继室,可总也是占着母亲的名份,只要沈宜织被她捉住不孝的把柄,不怕以后拿捏不住她。谁知沈宜织大大方方真唤了母亲,侯夫人反而僵住了。 平北侯有几分不悦地咳嗽了一声,侯夫人才勐地反应过来,僵着脸逼出个笑容来,伸手端了茶。沈宜织再送上一双鞋,石青的鞋面上绣了深红色芍药花,侯夫人也只能称赞几句,也放了个荷包在茶盘上。 再下来就是郁二老爷和张氏了。这是叔父,倒不用跪下磕头,但也得行个大礼,照样送了两双鞋子。张氏连忙上前扶着笑道:“难怪清和一心一意想着娶回家来,果然是心灵手巧,人长得又秀气,我瞧着也爱。”一边说,一边塞了个荷包在沈宜织手里。沈宜织轻轻一掂那份量就知道了,回手交给了宝兰,浅笑道:“婶婶谬赞了,宜织当不起。” 下头见郁清风夫妇和郁清明夫妇就只要行平礼。郁清风夫妇也就罢了,郁清明和孙氏却没有侯夫人那份忍耐,郁清明忍不住就道:“这真是要恭喜二哥了,终于娶到了心上人——”尚未说完,平北侯上头重重一咳,将他后头的话全部压了回去,只得悻悻行礼。 郁清眉寒着个脸,胡乱行了个礼叫声二嫂,连沈宜织给她的荷包也只是随手往丫鬟那里一掷。倒是郁清月规规矩矩行了礼,双手接过荷包还不忘道谢,被郁清眉狠狠白了一眼。 沈宜织心里明白,一转眼就见郁清月后头还站了个年轻女子,生得单薄秀气,身上穿着湖蓝色织金小袄,裊裊婷婷地立在那里,见沈宜织看她便先福身叫了一声:“表嫂。” 侯夫人笑道:“这是玉楼的堂妹玉亭,如今住在府里陪着我的。” 沈宜织心里怀疑脸上不露,拿了个荷包给孟玉亭,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眼角余光瞧见旁边孙氏遮掩不住地露出失望的表情,心里就更明白了,却只当不知道,转身去跟孩子们打招唿。 这一群小萝蔔头儿就更好应付了,一个个过来行礼,其中冷氏生的郁杭才刚能走路,也摇摇晃晃来行礼。沈宜织每人发了一个精緻的小荷包,里头装了一对小小的金锞子,打成小鱼的形状,又用红丝线络了,好让几个孩子拎在手里玩。正发着呢,就听冷氏笑道:“柔姐儿,快来见过你新母亲。” 顿时满屋子郁闷的人又都精神焕发起来,个个都盯着沈宜织,似乎盼望她露出失态的模样来。沈宜织回头一瞧,一个乳娘抱了个白胖的小丫头过来。小丫头穿着大红小袄,头髮梳了两个包包在脑袋上,又缠了一串珊瑚珠子,脖子上戴着个金项圈,倒活似年画上的娃娃,一只小手含在嘴里,瞪着眼睛有点儿怕生地看着沈宜织。乳娘抱着她屈膝道:“柔姐儿给少夫人请安了。” 沈宜织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个就是孟玉楼生的女儿,眉眼间还有几分孟玉楼的影子。想到小丫头这么点大就没了娘,心里不由得有些软,伸手过去轻轻把她的小手从嘴里拉出来,笑道:“这是柔儿么?真是乖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满厅的人都看着沈宜织和郁柔。小丫头有点认生,睁大眼睛看看沈宜织,忽然一回头扑到乳娘脖子上,把小脸藏起来了。沈宜织不由得笑起来,拿出用白绒布做的一只帽子,绕到小丫头面前晃了晃:“柔姐儿喜欢不?” 那帽子上头有两只长长的兔耳朵,正面绣了一对兔子眼睛和三瓣嘴,还用黑丝线钉了几撇鬍子,沈宜织轻轻一晃,兔耳朵就忽扇起来,立刻吸引了郁柔的目光,顾不得害羞就从乳娘肩上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还伸出小胖手试图来抓。沈宜织笑着给她戴上,两只兔耳朵就垂在脸旁边,惹得小丫头不停地去抓,咧开小嘴笑了。 厅里一片安静,想看好戏的人没有看到,不免心里遗憾,平北侯却十分高兴,笑道:“沈氏跟柔姐儿很是亲热呢,好。” 二太太张氏干笑了一声:“可不是,柔姐儿就是沈氏接生的呢。只可惜啊,玉楼去了……” 郁清和眉头一皱,冷冷看了二太太一眼。侯夫人心里却是大喜,脸上却做出哀戚之状:“弟妹说这些做什么?玉楼去的时候沈氏就在身边,如今想来,倒像是託孤一般。” 郁清和听不下去,向平北侯道:“父亲,倘若无事,儿子就先告退了。沈氏也该去柔姐儿房里瞧瞧,和柔姐儿多亲近些。” 平北侯也不愿意听人提孟玉楼的死,点头道:“你们去罢。这几天不用来请安,三日后要回门,该先给亲家准备回门礼才是。”
第195页 郁清和答应着携了沈宜织退了出去,乳娘抱着郁柔跟在后头。出了厅犹自能听见张氏感嘆道:“果然是有缘分的,否则玉楼也不能让沈氏接生……” 郁清和阴沉着脸道:“别听她们胡言乱语。” 沈宜织一笑,边走边逗着郁柔:“谁要听她们的。倒是你,今日不用去衙门么?” “上官准了我三日假。”郁清和看着她和郁柔,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了笑意,“恰好能陪你到回门。” 夫妻两个回到嘉禧居,红绢已经等在屋里,道:“姨娘们都等着来给少夫人请安呢。” 郁清和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叫她们都进来吧。” 片刻之后,红绢打起帘子,以韩姨娘为首,走进来一连串的人。沈宜织坐在郁清和身边,含笑看着她们脸上震惊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郁清和院子里的姨娘通房们并无人知道续娶的这位少夫人就是沈宜织,这会一进来,若不是郁清和坐在旁边,众人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看错了。沈宜红惊讶太过,竟然脱口叫了一声:“姐姐——” 红绢沉着脸道:“小沈姨娘慎言,还不快见过少夫人。” 别说沈宜红了,就连韩青莲都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管瞪着沈宜织。直到郁清和不悦地咳嗽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只觉得满口苦涩。怎么会这样?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怎么也不该是沈宜织啊!难怪说太后指下来的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只是沈宜织怎么就攀上了少卿府上,怎么就得了太后青眼,怎么就能让郁清和又把她娶了回来呢? 红绢示意小丫鬟把锦垫铺下:“姨娘们还不给少夫人见礼。” 规矩姨娘是要向正室下跪敬茶的,只是韩青莲现在只觉得两腿僵直,竟怎么也弯不下去。当年孟玉楼进门,她已经向一个出身还不如自己的女子下跪了,如今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儿! “韩姨娘——”红绢已经端过了茶来,面无表情地催促。 气氛有些冷。郁清和眉头一皱就要开口,沈宜织却抢在他前头微微一笑:“韩姨娘若是身子不适就扶她去歇着罢,谁愿意第一个来敬茶,就让谁来。” 这敬茶也是有个次序的,自然是身份最高的妾先来。虽然说做了妾其实大家就都是一类人了,但总归人人都想排在别人前头,所以即使同是妾室,也喜欢排个三六九等,也算是聊以*罢了。按说韩青莲是贵妾,自然是姨娘们里头第一位的,理当第一个敬茶。现在沈宜织发了这话,倘若她今日不敬茶,被后头的人抢了头一个,无形中位置自然也要往后降一降了。 韩青莲在心里迅速地思索了一番,认定沈宜织不过是仗着郁清和在这里坐着才放这样的话罢了。只要她“病过”了回门的日子,郁清和自然要去衙门的,总不能天天在家里陪着沈宜织,那时候——想到这里,便做出娇弱的模样低声道:“多谢少夫人体恤,妾告退了。” 沈宜织看着她出去,含笑对郁清和道:“世子爷,我看韩姨娘身子实在不大好,很该静养几日才是。待出了正月,让她去庄子上养养身子吧?” 郁清和眉头一展:“你安排就是。”本来他还有些担忧沈宜织镇不住这些人,现在看来真是杞人忧天了。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韩姨娘这么一句话就被送到别庄去了,少说也有几个月见不到郁清和,这还怎么想着争宠呢? 红绢端着茶盘冷冷瞧着下头的人:“哪位姨娘先来?” 香苹脑子转得快,抢先上来一步端起一杯茶,满脸笑容地就跪下去了:“婢妾给少夫人请安,少夫人请用茶。” 沈宜织笑笑,端了茶杯抿一口,放下一只荷包。香苹果然是个机灵的,沈宜红那里还拉不下脸来,她已经先调整过来了。 沈宜红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伸手端了茶,上前去跪了下来:“少夫人请用茶。” 沈宜织同样给了她一只荷包,示意宝兰扶她起来,好让后头的灵芝过来敬茶。沈宜红退到香苹下首站定,手紧紧攥着那荷包,直到里头*的小金锭子硌得掌心生疼。这会儿她忽然想起沈宜织劝她嫁给外头铺子上掌柜时候说的话,不由得紧紧咬住了牙。当初沈宜织离开侯府的时候她还后悔过,想着若是自己当初答应那掌柜,是不是也就不必在这里熬了?结果沈宜织出去一圈居然又回来了,还做了正房!原来出去是为了这个,分明是以退为进!为什么一样是庶出的,沈宜织就能做正房,她就只能当个妾?沈宜织到底什么地方比她强呢…… 嘤嘤,又病了,又只能一更了,欠了两次了嘤嘤…… 第一百六十二章 姨娘和通房们都敬过了茶,就轮到贴身的大丫鬟们上来给新主母磕头,至于二等三等的丫鬟和婆子们,都并不能进屋,只在外头院子里磕个头就算了。 这些丫鬟们沈宜织也都是认识的,便有几个不知道名字,也见过面,于是也就随意地点了点头,叫宝兰给地下跪的人发赏封儿,她自己转头逗着乳娘怀里的郁柔玩儿。正逗得郁柔咯咯笑,忽然感觉到两道尖锐的目光从屋角里射过来,落在自己的脸上。沈宜织勐一转头,就见一个丫鬟迅速地低下头去,虽然她跪在屋角里,但沈宜织还是认出来了,那是兰草,孟玉楼陪嫁来的最心腹的丫鬟,也是亲眼在产房里看着孟玉楼死去的人。
第196页 沈宜织微微皱起了眉。兰草的目光太尖锐,眼神太怨毒,莫非是把孟玉楼的死算到她头上了不成?转头低声问红绢:“兰草如今在做什么?” “在卉院里伺候小小姐。”红绢低头答道,“她针线还不错,又对小小姐忠心,所以世子就让她留在卉院了。” 这也是应当的。郁柔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特别忠心的人护着,毕竟郁清和不能总呆在后院里。但是倘若兰草对她有怨恨之心……沈宜织轻轻嘆了口气,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下去,等回门之后再说。 给郁清和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发过赏红之后,沈宜织照例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叫众人小心当差之类。这院子里的人都是认识她的,自然少不了些议论,沈宜织也只当没听见。好容易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沈宜织长嘆一声:“好累。”不是坐在这里打发下人累,而是昨天晚上被郁清和折腾得累。 郁清和忍不住笑了出来:“去歇一会儿?” 沈宜织嘆口气,叫乳娘把郁柔抱回了卉院:“这么多的事情,哪里歇得安心。” “什么事?”郁清和轻轻捋着她一绺额发,“回门礼的事让红绢去准备就是。” 沈宜织瞪他一眼:“回门礼算什么?你瞧瞧这一屋子,我以后的麻烦才是大麻烦呢。” 郁清和陪着笑搂住她的腰:“你是主母,想怎么整治都行。” “你当我小孩子呢。”沈宜织撇撇嘴,“韩姨娘又不是没有娘家的,我怎么能随便整治她?还有香苹,是侯夫人身边出来的,也要给夫人面子。只有一个沈宜红,偏偏还是我妹子。灵芝倒是没什么关系,可是人家老老实实的,我整治什么?” 郁清和无话可说,看看屋里只有宝兰,索性一弯腰把沈宜织横抱了起来往屋里走,道:“都是爷的不是,你先歇着,嫌她们不顺眼,都叫在自己屋子里呆着不许出来就是了。” 沈宜织双脚悬空,吓了一跳,赶紧搂住他脖子,嗔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我还有事要问爷呢。” 郁清和把她抱进了里屋放在床上,才坐下来道:“要问什么?” 沈宜织沉吟了一下:“二房那边,如今怎样?侯爷会不会分家?”二房那边现在可以肯定绝对不安好心,都住在一起也太纠缠不清了,如果能分家就省心很多。 郁清和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平北侯只有这么一个亲兄弟,哪里会提起分家的事。更何况郁二老爷如今正指着兄长替他谋前程,怎肯自己提分家呢? 沈宜织长长嘆了口气,郁闷地捶了捶床道:“侯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 郁清和拉了她的手道:“仔细捶疼了自己。如今要叫父亲了。” 沈宜织看着他替自己揉手,又长长嘆了口气——得了,能得这样一个夫婿,再缀上一个烂摊子也只得接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好的都归你,坏的都归别人?上辈子要是嫁了人还得出去工作养家呢,这辈子也不用你赚钱,还不用你亲自做家务,那少不得就得为别的事操操心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一想通了,沈宜织也不郁闷了,坐直身体问道:“从前院子里的帐都是谁在管?这几天不用过去立规矩,我还是看看帐罢。另有,我想着能不能把红绫接进府来?到底她在府里呆的时间长,知道的事情也比我多些。” “这不难。”郁清和一口答应,“这将近一年的帐都是红绢在管,叫她将帐本拿来给你看就是了。至于红绫,你接进来就是,在你身边做个贴身的大丫鬟。” 沈宜织点了点头:“这样还好,有人帮忙,我才不怕被人欺负呢。” 郁清和忍不住笑:“你有太后赐婚,又是刘少卿的义女,谁敢欺负你?” “嗯,太后的名头打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沈宜织笑眯眯地点点头,又看了郁清和一眼,“多谢世子爷啦!”倘若郁清和不管不顾硬顶着平北侯把她娶进门,那她就惨了。这么说来,郁清和还是极体贴的。 “拿什么谢我?”郁清和贴过来,搂住沈宜织的腰,“空口无凭,不会是想说句话就打发了我罢?” 沈宜织脸上一红:“回头给你做双鞋穿。” “那些有针线上的丫头们呢。”郁清和的手已经有点不老实了。 “大白天的,你——”沈宜织真想说,白昼*是不对的! “也就是这几日了。”郁清和搂着她,唿吸吹在她耳边,“等陪你回了门,我还得去衙门,恐怕白日里都见不着你了……” “爷是男人,自然要在外头做大事才是……”沈宜织试图把他推开点儿,未果,“丫头们若知道了……” “红绢在外头,还有你的宝兰呢,没人敢进来!”郁清和喃喃地说着,手上已经快手快脚把沈宜织的小袄和裙子都解开了。屋里笼着银丝碳,虽然外头风还冷,屋里却是温暖如春。阳光透过煳在窗上的高丽纸射进屋里,沈宜织肩头颈间那些昨夜留下的痕迹看得越发清楚。 郁清和一个个地顺着那些痕迹吻下去,一直到觉得那绣了桃花的肚兜有点碍事,这才把手伸到沈宜织背后去扯了一下,将束缚在肚兜里的那对小鸽子放了出来……
第197页 沈宜织软软地靠着他,心里有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都说老男人恋爱,好比老房子失火,按郁清和的年纪,在这个时代算得上老男人了吗…… 病得快爬不起来了,好容易码出来一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拜郁清和这座着了火的老房子的福,沈宜织直到回门那天早晨都是腰酸背痛的,这么想想,倒盼着郁清和快点销了假回衙门去上班了。 “少夫人,韩姨娘在外头要给少夫人请安敬茶呢。”青枣儿从外头进来,一脸的鄙夷,“想必是听说了世子要送她去庄子上的话了。” 这时候才听到消息,委实不算灵通。沈宜织淡淡一笑:“就说我要出门了,没时间见她。”从前孟玉楼是不用姨娘们每天来请安的,如今沈宜织也不想让她们每天来,看着心里都不怎么痛快啊。所以索性比孟玉楼还放得宽松些,只要初一十五这两天来请个安就行了。 青枣儿高兴地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韩姨娘跪在外头院子里不肯起来。” “傻丫头,找两个婆子送她回去。”沈宜织似笑非笑,“告诉伺候韩姨娘的丫鬟,若是不会伺候主子,府里还有的是丫鬟能顶上来,看她们年纪也大了,该出府了。” 说放了奴籍出去做平民,这看起来是一项恩典,但也分人。有些下人在外头已经没了家人,尤其是丫鬟们,放出去孤身一人,还失了侯府这个靠山,只怕没有什么好下场,能找个人家嫁了已然算是命好的。若如她们这样等于是被侯府赶出去的,日子更不会好过。 果然片刻之后外面就安静了,青枣儿喜洋洋地进来:“少夫人的主意真好,采碧和采香劝着韩姨娘回去了。” 沈宜织对着镜子照了照,淡淡一笑:“什么时候不好闹,偏捡着我回门这天。行啊,等我出了门,她爱在院子里怎么跪就怎么跪好了。” 刘夫人早就等在了家里。按规矩,郁清和和沈宜织给刘少卿和刘夫人恭恭敬敬端茶行礼。本该是磕头的,但刘少卿自己明白这个义女是怎么回事,不敢受侯府世子的头,只喝了茶就罢了。 郁清和不好在后宅多坐,跟刘少卿到外头书房说话去了,这里刘夫人就拉了沈宜织的手,上下端详了半晌笑道:“果然比出嫁前气色好了许多。” 沈宜织不由得红了脸:“娘!”虽然说是义母,但叫起娘来倒也还顺口。毕竟她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一个母亲,刘夫人对她虽然不如亲生母亲那样亲爱,却也是当真关切的。 按规矩,回门是不能住在娘家的,最晚天黑之前也该回去。如今天短,用过午饭,沈宜织看看天色似乎是要下雪的样子,也就起身告辞了。刘夫人并不虚留,送了她出二门,看着马车走了才回去。 “跟义母谈得可好?”外头飘起了清雪花,郁清和也不骑马了,钻进马车跟沈宜织挤成一团。 沈宜织推他:“马车这么大,做什么挤着我。还好,虽然不是亲娘,义母对我也算关切了。”自然,这里头少不了有刘如意的原因。 郁清和笑了笑:“方才小六来送了个信,青莲在院子里跪着晕倒了。” 沈宜织一扬眉:“谁让她跪了?”果然是玩这一手,幸而她出门之前让人把韩青莲送回院子里去了,否则这帽子还不得扣在她头上? 郁清和笑而不答,只说:“韩夫人也来了。” “哦?倒是巧啊。谁送的信?” “似乎是她身边的采香,叫二门上的看门刘婆子託了儿子送信出去的。” “这刘婆子倒热心,是不是该提拔她一下?”沈宜织虚心地请教郁清和。 “有理。就是她儿子也该提拔一下,叫他到外头庄子上去罢,省得在门房上当差跑来跑去辛苦。”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得对方像只狐狸。 回了侯府,青枣儿和红绢接出来,青枣儿一脸担忧:“少夫人,韩姨娘——” “请大夫了吗?” “没有。”红绢冷笑,“分明也没什么事,装病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宜织不紧不慢地往屋里走,“韩姨娘那里来人禀报要请大夫吗?” 青枣儿摇头:“没有。就连韩夫人来了,也没人来嘉禧居报一声。” “哦,那正好。”沈宜织看一眼郁清和,“既然韩姨娘都没说什么,想必韩夫人也不是要见我,倒省了事了。不过找个人去韩姨娘那边问问伺候她的丫头们,若没事呢便罢,若是不好又不请大夫,耽搁出个好歹来,先拿她们开刀。” 青枣儿答应着去了,没一会儿回来:“少夫人,韩夫人过来了。” 沈宜织轻笑了一下:“请韩夫人在外头坐坐,我这就出去。还有,韩夫人来了也不知通报,韩姨娘院子里的丫头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每人扣一个月月例,管事的大丫鬟扣双倍!” 红绢答应着出去,郁清和略有几分不放心:“要爷去替你撑腰么?”沈宜织的事,别人不知道,韩夫人却是知道底细的,必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这是女人家的事,爷去了岂不叫人笑话?”沈宜织搭着宝兰的手起身,回眸一笑,“爷不用出去也是替我撑腰了,狐假虎威的事,妾身会做着呢。”
第198页 郁清和失笑,目送她出去,到底是不大放心,叫青枣儿:“外头听着去,有什么不对的,立刻回来跟爷说。”青枣儿大喜,忙忙地跑出去了。 沈宜织倒不知道郁清和这样担心,自管去了厅里。韩夫人一脸愠色地坐着,见沈宜织来了也不起身,只稍稍欠了欠身,硬梆梆道:“少夫人总算回来了,让我好等。” 沈宜织看她不起身,干脆连欠身也省了,扶着宝兰的手在椅子上坐下,淡淡道:“韩夫人捡着我回门的日子过来,有什么事么?”人家出门你过来,还嫌人家回来晚? 韩夫人见她大马金刀地坐下,心里更气,忍不住冷笑道:“沈姑娘如今可真与从前不一样了,想当初到我们府里的时候,求着我们府上攀了侯府,如今——” 沈宜织不怎么客气地打断她:“夫人似乎说错了吧?我记得当初是府上四处寻人,硬生生的把人逼了来——秋晴如今还在府里呢,要不要让她来跟夫人说说话啊?” 说起秋晴,韩夫人更生气。那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原想着是最好拿捏的,想不到竟然能勾搭上郁清明,幸而后头没生下儿子来,否则还不知飞上高枝要如何呢。 不过这倒提醒了韩夫人,从前再怎么样,如今沈宜织也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了,再提从前的事也没什么好处,少不得咽了这口气问道:“今儿我过来,见青莲跪在院子里,不知她是犯了什么规矩,惹得少夫人这样责罚?” 第一百六十四章 “哦?韩姨娘跪在院子里?”沈宜织一扬眉,满脸惊讶,“这倒奇了,我出去了大半日,倒不知韩姨娘又做错了什么事,竟然自罚至此?” 韩夫人一口气又涌到喉咙口了。她在问沈宜织为什么责罚韩青莲,到了沈宜织嘴里就成了韩青莲做错事自己心虚在自罚,完全成了两回事。只是沈宜织今日确实不在侯府,硬要说是她罚的也没有什么证据,只得忍着气道:“听青莲说少夫人要送她去庄子上?不知她做错了什么?还望少夫人看在韩家的份上,恕了青莲这一次罢。” 终于说到这事了。沈宜织心里只觉得无聊。明明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偏偏先想给她个下马威,后头又想把韩青莲跪得晕倒的事栽到她头上来,有意思么? “韩姨娘身子不好,我想着去年她在别庄养了几个月似乎不错,所以打算再送她去将养一段时日。” “这如今天气还冷呢,青莲又得了风寒,这送到别庄上去不是要她的命吗?” “夫人这话说得奇怪。若我没记错,去年韩姨娘去别庄上养病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不是将养得不错吗?” 韩夫人又噎住了。没错,那年韩姨娘小产久病不愈,也是差不多出了正月就被送到别庄上去的,那时候能送,这时候为何不能送了呢?韩夫人暗暗咬牙,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主意,只得收起一脸的忿忿,换了笑容起身道:“青莲不过是感了风寒,似乎也不必送到别庄上去罢?” “夫人大约不知道。”沈宜织懒懒地用茶杯盖子撇着水面上的茶沫,“一来韩姨娘怕并不是风寒之症,而是生了怪病,能起身来请安,却不能敬茶,这样的病我是未曾见过的,也不知传不传人,所以要送出去。二来今日这不知怎么的又染了风寒了,风寒却是会传人的,别人也就罢了,卉院可是还有位小小姐呢,万一传上了可怎么好?所以还是送出去妥当。” 韩夫人当然知道这问题出在哪里,不就是因为韩姨娘不肯下跪磕头敬茶么?当下陪着笑脸道:“青莲那日是有些头晕,如今已好了。虽有风寒,却也不是什么重症,只要在院子里养几日也就是了。少夫人素来宽容,就容她好了来给少夫人敬茶陪罪罢?” 沈宜织想想这架子也端够了,到底韩家是个官宦人家,虽然一向依附平北侯府,但如今也是四品官了,万一把人逼急了再做出点对侯府不利的事倒不好,便顺着道:“这风寒之症可大可小,万不能耽搁了,到时候别人不知是韩姨娘不懂事耽搁,倒要疑心我苛待妾室了。” 韩夫人恨得牙痒痒,还要强笑道:“哪里?少夫人岂是这样的人呢?” 沈宜织点头笑道:“可不是。别的不说,单说王姨娘的亲眷若去了尊府上,怕是不能如夫人这般进出自如呢。” 这话又把韩夫人狠刺了一下,分明说她不懂规矩,妾室的亲戚根本算不得亲戚,纵然她再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在侯府也不能当亲戚走动的,更不能容她这样不经正室同意就出入韩姨娘的院子。韩夫人心里恨极,却不敢接这话,干笑两声起身道:“还有给少夫人备的一份薄礼在青莲屋里,一会儿让她给少夫人送来,我这就告辞了。” 沈宜织站起来象徵性地送了一步:“夫人慢走。” 韩夫人憋着一肚子气又去了韩姨娘院子,进门就见韩姨娘斜靠着湘妃榻,脸色苍白,风中柳枝儿一般,活脱活像她那个亲娘,也是这么一副娇弱的模样,把韩老爷弄得五迷三道,生生地专宠了三四年,若不是后头生孩子难产死了,万一被她生下儿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一念至此,韩夫人顿时没了好气,冷声道:“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少夫人磕头敬茶!事已至此还端着什么架子,打量你比人尊贵多少呢?若不是我来说情,用不了两天你就被送到庄子上去了!”
第199页 韩姨娘在冷风里跪了半日,这会儿当真是病了,只觉得头重脚轻,哪里站得起来?闻言不禁落泪道:“她一个商户出身——” 韩夫人打断她的话道:“任她是什么出身,如今也是正室主母!”想到若不是韩姨娘不争气,她何必来受沈宜织的气,语气不由得更严厉起来,“你自己肚子不争气怪谁?若是当初能生下儿子,说不得你父亲想尽办法也要让你扶了正。如今还说什么?还不快去敬茶呢!”将自己带来的礼物甩到她面前,“我已在那边给你铺了台阶,你将这礼送去,就势去磕头敬茶。若再闹出什么事来,我可没有这许多功夫来给你善后!”甩袖子走了出去。 韩夫人才出了院子,就见沈宜红迎面走过来。一年多不见,沈宜红个子倒是又蹿高了些,身材也长开了,虽不如韩青莲高挑,却也是起伏有致。韩夫人不由得心里一动——韩青莲已经二十出头,青春不再,怕是再怎么折腾也难有復宠的一天了,自家又再没有一个庶女可送过来,倒不如再扶持一个。想罢,遂笑盈盈地迎上去跟沈宜红说话,又问沈家如何,又问在侯府过得好不好,只说若缺了什么就叫人去韩府要。 沈宜红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也是伶俐人,渐渐也就品出了韩夫人的味儿,当下试探着轻嘆了一声:“别的也没有什么,只是思念家中姨娘……”便再不说了,藉口要去给沈宜织请安,匆匆走了。韩夫人瞧着她的背影暗暗呸了一口,骂道:“小狐狸!”转身边走边琢磨去沈家的事了。 这里韩姨娘哭了半晌,还是拿了韩夫人带来的礼去了正屋。沈宜织正跟郁清和在摆饭,听见韩姨娘来了,少不得走到外屋见她。韩姨娘弱柳扶风一样由采香采碧搀着进来,娇怯怯地行礼:“给少夫人请安。” “不是说得了风寒么,怎么还穿这么少?”沈宜织只淡淡瞥了一眼就发作采碧和采香,“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三天两头的病,要你们有什么用?” 采碧和采香哪敢说话,只得低头请罪。韩姨娘忍着泪道:“不怪她们,都是妾自己不当心。那日不曾给少夫人磕头敬茶,还请少夫人恕罪,容妾今日补上。” 沈宜织微微点头,青枣儿便拿了垫子来。韩姨娘眼里噙着泪,要落不落地跪了下去,规规矩矩磕头敬茶。沈宜织倒也没再难为她,接了茶照样赏了个荷包就叫她起来了:“既是身子不适,回自己院子好生歇着,等养好了再出来,别传了人。”说起来也是禁足,不过要比送到庄子上去好多了。 韩姨娘含泪应了,退了出去。沈宜织嘆了口气,对青枣儿道:“瞧瞧,没一天能省心的。” 青枣儿笑道:“这回韩姨娘也该得着教训了。”都知道郁清和在屋里,却没出一声维护过她,韩姨娘若再闹,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倒是得了教训,只怕明儿开始我就得去听教训了。”沈宜织摇摇头,从明天开始,她要去侯夫人面前立规矩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母亲要用哪道菜?”沈宜织穿着窄袖胭脂红织银纹的小袄,象牙色绣兰草的裙子,笑吟吟地立在侯夫人身边。 侯府正房的花厅上,侯夫人、郁清眉和郁清月三人坐着,沈宜织和孙氏则侍立在一旁。郁清月颇有几分不安,其实平日里她从来不在正房用早膳的,侯夫人对这个庶女採取放养态度,只叫她跟着她的生母过,不怎么过问的。今儿这样郑重地把人叫到正房用饭还是头一次,她只觉得身下的椅子都像是长出了刺一样扎人。 侯夫人往圆桌上瞥了一眼,示意了放在远处的一碟小笼包,旁边的怡兰立刻递过一双足足有尺多长的乌木镶银三包筷子,眼里含了些看笑话的意思。 孙氏瞥了那筷子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侯夫人一眼。她嫁进门也不少年了,就从没看见侯夫人拿出这双筷子来让孟玉楼伺候过用饭,这分明是来刁难沈宜织罢了。那筷子既长且重,若没练过的,还真不会用。 沈宜织根本没去看怡兰递过来的筷子,拿起自己那双未曾用过的普通筷子,顺手又拿起一只白瓷浅碟,竟然一直走到桌子那边,挟起一只小笼包,用碟子接着走回来,放进侯夫人面前的碟子里:“母亲请用。” 怡兰忍不住道:“少夫人,要用这双筷子挟菜。” 沈宜织理都不理,只看着侯夫人含笑道:“母亲尝尝味道如何?可要加些香醋?” 怡兰稍稍提高些声音:“少夫人,要用这双筷子挟菜。” “夫人这里用饭,你大唿小叫的成何体统?下去!”沈宜织眉头一皱,回头狠狠瞪了怡兰一眼。 怡兰张了张嘴,见沈宜织已经又回过头去了,不由得*了脸道:“少夫人,这是侯府的规矩!” 沈宜织只管笑问侯夫人:“母亲还要用什么?”又看向郁清眉姐妹两个,“两位妹妹要用什么?” 郁清眉撇撇嘴:“嫂嫂,这菜是应该用那双长筷子挟的。” 沈宜织一扬眉:“怎么?那双筷子挟的菜特别好吃?” 郁清眉被她噎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嫂嫂想是不懂侯府的规矩,没见哪家布菜是走来走去的。”
第200页 沈宜织斜瞥着她:“妹妹的意思是说,从前孟家姐姐就是用这双筷子给母亲和妹妹们布菜的?” 郁清眉有几分心虚,但随即道:“自然。” 沈宜织嗤地笑了一声:“妹妹别跟我玩笑了,这筷子少说也有将近十年没用过了,再怎么洗刷还是有股味儿,怎么可能是孟家姐姐天天用的东西。” 怡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那双筷子凑近闻了闻,道:“哪里有什么味儿,奴婢明明洗刷过的。” 沈宜织捂着嘴笑起来:“若没有将近十年没用过,何劳怡兰姑娘这样洗刷呢?” 怡兰登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沈宜织笑盈盈地看着郁清眉:“妹妹想跟我开玩笑,可也别开得这么大,这筷子放得久了就不干净了,不好再用的。我挟个菜没什么,若是害妹妹吃坏了肚子就不好了。” 郁清眉张嘴想反驳,侯夫人却及时咳嗽了一声,勉强笑道:“眉儿就是这个脾气,你莫要在意。”看一眼怡兰,“也跟着姑娘胡闹,还不快把那筷子搁回去呢!” 沈宜织笑道:“妹妹爱开玩笑乃是生性活泼之故,我自然不会在意。”亲亲热热又问,“妹妹要吃哪样菜?” 这顿饭侯夫人跟郁清眉吃得都不痛快,饭毕,沈宜织自丫鬟们手里接过茶给侯夫人奉上,便笑吟吟道:“儿媳不敢打扰母亲管家理事,这就告退了。” 侯夫人就坡下驴,也笑道:“快回去罢,也该去看看柔姐儿了。等天气暖了,也抱她过来玩耍。” “是。”沈宜织礼数周全地一福身,退出了正房。 孙氏站得腿都直了,顺势也道:“儿媳也告退了。” 侯夫人看她一眼:“你明日不必过来了。”其实这些年,孙氏也没伺候过她用饭,今天不过是过来做个样子罢了,就这样的一脸不情愿,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亲儿媳。 沈宜织虽然在正院里都是满脸笑容,但折腾了一早晨也真是累了,一回到嘉禧居就坐倒在椅子上。宝兰连忙蹲下身来替她揉捏双腿,一边抱怨道:“夫人明明是在折腾少夫人,从前也没这么讲究过,偏少夫人进门就这样,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宜织靠着床头笑道:“这才头一天呢,你就抱怨成这样,日后可怎么办?说起来,幸好有红绫,不然我还真不敢那么理直气壮地诈怡兰。” 宝兰发起愁来:“难道以后每天少夫人都得——” “这是自然。”沈宜织倒是不以为意。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在这里不用去上班,不用做家务,难道还不用伺候婆婆?不就是刁难这么一早晨么,难道比你上八个小时的班还累? “柔姐儿用过饭了没有?”沈宜织还是很喜欢那小丫头的,“若是用过了饭,让乳娘抱过来玩玩。” 乳娘很快抱着郁柔过来了,进门就行礼:“姐儿给少夫人请安。”郁柔在她怀里鹦鹉学舌:“请安——” 沈宜织被她逗得直笑。郁柔快一岁了,已经能很清晰地发音,只是不能说太长的句子:“柔儿真聪明,来,该叫我什么?”按规矩,也是该叫母亲的。 郁柔看了她一会儿,乳娘赶紧教她:“叫少夫人哪。” 沈宜织微微一皱眉:“怎么叫少夫人?柔儿,来,叫娘。” 郁柔把头一扭:“不是娘——”在乳娘怀里折腾起来,“回去,看娘——” 沈宜织不禁看着乳娘:“她要看什么?” 乳娘一脸尴尬:“少夫人恕罪,姐儿屋里有一副已故少夫人的画像,姐儿整日瞧着,知道那个才是娘——” “哦——”沈宜织笑起来,“是世子让挂的吧?柔儿真聪明,都知道那个是娘。” 乳娘陪着笑脸:“姐儿这样闹,奴婢还是抱姐儿回去罢,别扰了少夫人休息。” 沈宜织想说无妨,但看郁柔叫着要回去,眼看就要扁嘴哭了,便妥协了:“好好,柔儿回去看娘,不哭,不哭啊。”拿起用各色碎绸子缝的一个球给她,“柔儿拿去玩。” 这个球颜色鲜艷,里头填了丝棉等物,圆滚滚的可以踢着玩儿。小孩子最爱这种鲜艷的东西,当即就接过去抱在了怀里,对沈宜织咧开小嘴笑了。乳娘有些慌:“夫人,这东西——姐儿怕是会弄坏的。” “一个球而已。”沈宜织并不在意,“让她玩,坏了另做便是。” 乳娘只得屈膝告退。宝兰待她走了才小声道:“少夫人,怎么这乳娘见了少夫人好似很慌张害怕的样子,明明那天在正房的时候并没什么的。” “是吗?”沈宜织被她这么一提醒,不由得有些沉吟,“或许是怕我对柔儿不好?且看看再说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少夫人,*奶来了。”青枣儿打起帘子,低声禀报。 冷氏笑吟吟地一步跨进来:“弟妹这是做什么呢?哎哟,看帐篇子呢?果然还是弟妹能干,我呀,看见这些东西就觉得头疼呢。” 沈宜织笑笑,把帐本合了起来:“嫂子说这话我就臊死了,不过是这院子里的一些流水罢了,我已然看煳涂了。嫂子从前跟着大哥在外头,自然是当着家的,又何必这样自谦。”
第201页 冷氏掩着嘴笑道:“瞧弟妹说的。我家那位大爷不过是个读死书的,就便我管着家,也不过每月十两八两银子的出入,可值什么呢。不比弟妹这里,二弟如今可是世子,这院子里的东西都是有规制的,随便拿一样出来也比我们那边强得太多了。” 沈宜织笑笑没接话。冷氏这哭穷的本事跟张氏倒真是如出一辙,这婆媳两个,随便看见大房这边的什么东西都能扯到这上头来。不过她自己也说了,这院子里的东西都有世子的品级规制在那里,自然是不能给郁清风那一房去用的,否则就是违制了。 冷氏见沈宜织没接话,便继续往下讲:“过几天就是三月三了,说起来,我离开京城这些年,都快不知道这京城里上汜节是怎么过的了,府里是怎么安排的?” “这我也不知,自然是婆婆来安排了。”沈宜织不怎么在意,上汜节去年她也见识过了,不过是坐着马车出去看看景儿罢了。做姨娘的时候不能出门,自然是稀罕,如今出门的机会也是有的,上汜节也就没啥吸引力了。若是能和郁清和两人单独出去也就罢了,偏偏还不能,那有啥意思呢。 冷氏皱皱眉:“按说弟妹你如今是世子夫人,这家事也该你来理才是。” “婆婆是长辈,自然是婆婆掌家。”沈宜织不动声色地看了冷氏一眼,叫宝兰上茶。 冷氏接过茶喝了一口,啧啧赞嘆:“这是上好的乌龙茶,味道真是轻淳。”放下茶杯便道,“不是我这做大嫂的多嘴,实在弟妹你是太老实了。我怎么听说,二伯母天天让你立规矩来着?从前孟氏弟妹可就没这么折腾过。” “是吗?”沈宜织笑吟吟地打太极,“我不知晓。不过伺候婆婆一顿早饭罢了,也说不上什么折腾。”其实侯夫人也很为难,婆婆要折腾儿媳妇,办法当然多得是,可惜她是个继婆婆,说起来就不那么名正言顺,若是折腾得过了,免不了落个苛待继子媳妇的名声。且前头有个孟玉楼是她的亲外甥女,自然没怎么为难过,两厢对照,若是对沈宜织为难了,名声就更难听。最要紧的,沈宜织还有个太后赐婚的名头在那里顶着呢。 “哎!”冷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所以我才说,弟妹你真是太老实了。说起来你是太后亲口赐婚的,有几个人有这样的体面和荣耀?前头孟氏弟妹出身平平,只因为是二伯母的亲外甥女儿就放纵着,如今对你却这样——唉,我真是都为弟妹你抱不平呢。” 沈宜织漫不经心地听完,点头笑道:“多谢大嫂关心。”听冷氏这样满口里为她打算的话,若是她不知就里,心里没准还要感激呢。也不知道从前冷氏是不是就用这种“我全是为你好”的态度,才让孟玉楼对她那样亲热,以至于言听计从。 “弟妹你可别不当回事。”冷氏一脸认真,“世子可不是二伯母亲生的,这隔层肚皮隔层山,你总要自己多打算些才好。不说别的,早些生下嫡长子,这是最要紧的。我瞧着弟妹你这身子也怪娇弱的,该进些补药才是。” 沈宜织不动声色地看了冷氏一眼,低头做娇羞状:“大嫂怎么说这些,我还年轻呢。” “哎哟我的好妹子啊!”冷氏拍了拍手,拉住沈宜织,“你瞧瞧这院子里,姨娘通房的好几个,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的?”说到这里,她大概是勐然想起沈宜织也曾经是那些虎视眈眈的姨娘中的一员,连忙改了口,“这男人的心哪是最易变的,必得有了儿子才稳妥呢。那可是嫡长子,将来就是小世子啊!” 沈宜织低头没出声。这个年代女子生产危险,有相当大一部分原因是生产年龄太早。比如说她这个身体,今年好像才十六岁,虚岁十七,说起来已经是可以有孕生产了,但若放到上辈子那仍旧是未成年了,加上这里接生手段少,真生起孩子来当然危险。冷氏这样地怂恿,究竟有没有怀着这种心思,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冷氏继续滔滔不绝:“……再说,这有了孩儿啊,这院子里也热闹得多。弟妹你瞧我那院子里,简直的哟——” “不是已经有柔姐儿了么……”沈宜织仍旧装出一副娇羞样儿,随口敷衍。 冷氏正等着这句话呢,立刻压低了声音:“弟妹,按说这话我不该说,可是若不说呢,我又怕你吃了亏。我跟弟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罢,我也是个当娘的,大爷纳了几房,那庶出的儿女也得我养着,可是这不是自己生的啊,就怕养不熟。我瞧着弟妹你对柔姐儿是极好的了,可是就怕——” “柔姐儿还小呢,孩子跟着谁自然就跟谁亲热。” “话是这么说,可是柔姐儿最亲近的人可不是弟妹你啊。”冷氏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宜织一眼,“我听说弟妹亲手给柔姐儿做了个什么球?前些日子还看着柔姐儿抱着呢,如今那球可在哪里呢?” 这话倒让沈宜织微微一怔,这她倒没怎么注意:“不是还在柔姐儿屋里么?”这些日子她又要给侯夫人请安立规矩,又要看旧年的帐本,还要熟悉下人,更要多了解跟侯府素日里来往的亲眷朋友,以便过些日子跟着侯夫人出门行走不要落了笑话,对郁柔也只能每天去看一看了,依稀记得那个球应该是放在郁柔的一堆小零碎里。
第202页 冷氏掩着嘴笑了笑:“弟妹还是去好好看看罢,看过了,弟妹自然知道。不是我乱说,我可是曾在卉院那墙角底下看见过铰得粉碎的绸子呢。”说罢,又讲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宝兰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忍不住道:“少夫人,*奶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宜织沉吟片刻,立起身来:“走,去卉院看看。前些日子才叫乳娘教柔姐儿叫母亲,且去看看柔姐儿学会了不曾。”冷氏这话自然是为了挑拨的,但里头或许真藏着些有用的东西,至少如果有人蓄意要让郁柔跟沈宜织疏远,那这是绝对不能听之任之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卉院这个时候倒是颇为热闹。郁柔性子活泼,如今走路刚刚稳当些,正是最爱动的时候,张着小手在屋子里晃晃地满地要走,惊得乳娘和丫鬟们忙不迭地围着。郁柔发现自己竟走不了几步就要撞进周围这重重的人怀里,不由得发起小脾气来,用手推了几下丫鬟们没有推动,便放开嗓门哭起来。 沈宜织一进门就听见郁柔扯开嗓门大哭,中气十足,不由得有些好笑,一边打帘子进去一边道:“这是怎么了?谁招我们柔姐儿生气啦?”吓得乳娘丫鬟们连忙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说说,怎么回事?”沈宜织随便捡了把椅子坐下,伸手把郁柔搂到膝前:“柔姐儿怎么了?想做什么,跟母亲说。”自打上次让郁柔叫娘没成,沈宜织就让乳娘教郁柔喊她为母亲。郁柔学得很快,虽然叫得还不是很熟练,但是听见沈宜织自称母亲,也并不反感。 郁柔拿小手抹着眼泪,委屈地指着丫环们。乳娘连忙将事情讲了:“奴婢们生恐摔到姐儿,所以不敢让姐儿自己满地走。” “就为这点事?”沈宜织笑起来,“把厢房收拾出一间来,什么家什也不要摆,地上铺了厚毡子,只放姐儿喜欢的玩艺儿。她想走了只管到那屋子里去走,等走稳当自然就好了。你们这样围着岂不是又吃力又不讨好么?就是这些屋里的东西,凡有边角条棱之处皆用厚毡子包裹起来,莫管好不好看,便磕碰一下也是有限的。难道为了不摔着就不让姐儿走路了?孩子哪有不摔跤的,便摔一两下也无妨的。” “少夫人这话,奴婢们可不敢听从。姐儿是世子爷的嫡长女,金尊玉贵,若磕碰着些奴婢们如何担待得起?”沈宜织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反驳的声音,兰草一步跨进来,冷冷看了沈宜织一眼才福身下去,“给少夫人请安。少夫人怎么过来了?” 沈宜织微眯起眼睛瞧着她:“依你这么说,为了你们不受责罚,竟是不让姐儿走路吗?你们就是这样伺候小主子的?”联想到当初满院子的人第一次来请安时那两道冷冷的目光,她基本上是明白了。 兰草噎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奴婢们自然都是尽心伺候的,所以才怕姐儿跌到哪里。倒是少夫人大约是没生育过,自己没有儿女,才觉得姐儿磕碰了没要紧。若是前头少夫人在,怕是捨不得的。”她方才进来,正听见沈宜织说孩子没有不摔跤的,摔几下也无妨,立时一股火气就沖了上来。说完了话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但话已出口,后悔不来,索性说到底。 宝兰不由得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少夫人一心为了姐儿好,你竟这样不识好歹。既你这样的忠心,方才姐儿在这里哭,你却做什么去了!”须知兰草这话十分诛心,已是明着在说沈宜织不是自己生的孩儿不心疼了。 兰草冷冷道:“方才我去小厨房给姐儿熬粥去了。姐儿每日用的粥饭都与大人食用的不同,须得细细另制才是,这些,宝兰姑娘想是都不知道罢。” 沈宜织淡淡听着她们斗嘴,目光四转,果然看见炕头上的一个竹笸箩里放着一个绸布做的球,乍看着倒像是自己做的那个,但拿在手里细看便发觉针脚更为细密,有几块绸子的颜色也换了,并非是原物了:“这个是谁做的?” 乳娘看了兰草一样,嗫嚅道:“少夫人赏的那个,姐儿喜欢得很,总抱在手里,玩了这些日子已然弄得脏了,所以兰草姑娘又做了一个。” 沈宜织微微扬眉:“哦,那原本那一个呢?”她不过是问问这是谁做的,乳娘就忙不迭地解释换了的原因,可见心虚。兰草是孟玉楼的陪嫁丫鬟,说话有底气,她一个外头寻来的乳娘,却没有这份胆量跟少夫人作对。 “既是脏了,奴婢就大胆拿走了,赏给了外头的小丫鬟们,怕脏了的给姐儿玩再玩出什么病来。”兰草闻言接口。 沈宜织把手一摊:“给了哪个小丫鬟?快些替我要回来。那球里头缝了一块拳头大的红珊瑚,是给姐儿安神定惊保佑平安的,球换了没要紧,那珊瑚可得拆出来再给姐儿缝到这个球里才是。” 兰草顿时不由得变了脸色:“少夫人那球里哪有什么红珊瑚——”她是仔细剪开了,在丝绵里一点点翻捡过的,别说什么拳头大的红珊瑚,就是绿豆大的也没见过。沈宜织分明是在讹人呢! “把那球要回来,拆开看看自然就找到了。”沈宜织不紧不慢,似笑非笑地看着兰草,“是给了哪个小丫鬟?这院子里小丫鬟也不多,想来不致记不起来了罢?”
第203页 兰草由不得咬牙道:“少夫人这是要讹人么?” “大胆!”宝兰指着她喝道,“你把那球拿回来自然就找出来了,谁给你胆子,敢这样跟少夫人说话的!” 一时屋中众人都噤若寒蝉。郁柔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兰草跪在地上面色通红几欲流泪,忽然跑过去伸手打了宝兰两下:“坏后娘!你是坏后娘!打你!” 这句话一说出来,乳娘吓得两腿一软就咕咚跪下了,连兰草都打了个冷战。她是曾对乳娘说沈宜织是后娘必然心坏,必然要害郁柔,又教着郁柔跟她亲近,但万没想到郁柔年纪虽小,竟把她跟乳娘抱怨的话学会了,又在这时候说出来。若是被郁清和听见了——必然是要立刻处置了她! 屋子里一片死寂,唯有郁柔还茫然不知所以地看着众人。沈宜织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失笑,招手叫郁柔过来:“柔姐儿知道后娘是什么?” 郁柔歪着头道:“后娘坏!” 沈宜织忍着笑又问:“那柔姐儿说,谁是后娘?” 郁柔伸手指着宝兰:“她坏!欺负兰草。她是坏后娘!”口齿不甚清楚,但话又不长,众人还是都听懂了。宝兰真是哭笑不得,兰草则是脸上阵红阵白,头都不敢抬起来。 沈宜织险些要笑岔了气,问道:“柔姐儿怎么知道后娘坏?” 郁柔转着脑袋四处看:“兰草和乳娘说的。” “那乳娘有没有告诉柔姐儿,谁是后娘?” 郁柔茫然。乳娘却抖得筛糠一样,不敢不说话:“少夫人明鑑,奴婢,奴婢没有教过姐儿这些!奴婢万万不敢的。”她不敢得罪兰草,因此兰草说什么她也只能听着。但她更不敢真的按兰草说的悄悄教郁柔敌视沈宜织。虽然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乳娘,她也知道郁柔是沈宜织的继女,将来总是要在沈宜织手下讨生活的,若交恶了,又对郁柔有什么好处呢? 因作者家里出了大事,因此周末不能再双更了,尽量保持日更一章,请大家原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屋子里鸦没雀静地跪了一地,沈宜织看了一圈,笑了笑:“都起来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是有一样,今儿姐儿说的这话要是有一句传出去,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所有的人我统统都打了板子卖出去。可听明白了?” 众人听她这意思是要息事宁人,不由得都喜出望外,连忙答应不迭,一个个屏气敛声地退了出去各做各的。沈宜织看看乳娘:“抱姐儿也出去玩罢,把厢房照我说的布置起来,有超了公中份例的东西来对我说。” 乳娘连声称是,抱了懵懂的郁柔哄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了兰草跪在地上。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人往外头说今天的事么?”沈宜织倚着椅背,随手把玩那个球,淡淡地问。 兰草咬牙道:“奴婢不知。”她还当沈宜织立刻就会叫人把她捆了呢。 “为的是别让外头人知道,姐儿跟我这继母不和。”沈宜织讥讽地看着兰草,“你真当教得姐儿不认我这个母亲有什么好处?*娶里都说了,‘丧母长女不娶’,姐儿正是!若外头人都知道姐儿跟我这继母不和,还有谁教导她?将来哪个正经门第人家愿意求娶?你那点眼光,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鼠目寸光,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兰草脸胀得透红,想说话,只是找不出言语来反驳。沈宜织冷笑道:“怎么?不服气?那你倒说说,我这个继母不教导姐儿,谁教导她?你吗?一个奴婢教导出来的姑娘,谁家肯要?还是你的脸面就特别的大?说起来你又算什么?不过一个五品官家的丫头出身罢了!” 兰草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沈宜织把那球抛了抛:“我做的那一个,早被你铰碎了罢?怎么样,可在里头找出什么害人的东西来了不曾?” 兰草紧闭着嘴。若是能找出什么东西来,她早嚷到郁清和面前去了,又岂会瞒而不报呢。沈宜织当然也知道她找不出什么来,凉凉地下了四个字的批语道:“小人之心!” “你害死了少奶奶!”兰草终于忍不住了,勐地抬起头来,“你害死了少奶奶,我才不信你会对姐儿好!你天天看着姐儿,就不想着姐儿没娘就是你害的么?你良心安吗!” “宝兰,掌她的嘴!”沈宜织抬了抬下巴,“抽她十耳光,让她头脑清醒些。” 宝兰早气炸了肚子,上去抡圆了巴掌正正反反就抽了兰草十记耳光,抽得兰草嘴角流血,头都有些晕了。待她耳朵里嗡嗡的声音散了,便听沈宜织淡淡道:“这会儿清醒点了?我且问你,你说我害死了孟氏,是谁跑到铺子里去求我回侯府的?” 兰草不管不顾地嘶喊:“枉费少奶奶那样信任你,你却害她!” “我看你真是煳涂了。”沈宜织也火了,“我若不去,敢情孟氏就母子平安了是不是?若是能母子平安,为什么找我?外头就坐着侯夫人和二太太,为什么不找她们?我离了侯府,离你们少奶奶远远的了,为什么又把我找回来?你这样的聪明,这样的能耐,你为何不能保你少奶奶平安?” 兰草张了张嘴,答不出来。沈宜织冷笑道:“孟氏为什么死?因为胎儿过大,她自己又疏于活动,产道难开,生产无力。你是她的贴身丫头,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的?我早交待过,有孕了也要活动,进补要依医嘱,你都听了没有!”
第204页 兰草哑口无言。当初对沈宜织说的话,她确实没有怎么很放在心上。即使太医写的忌讳之物里有许多与沈宜织的话一致,她心里也总觉得沈宜织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何况沈宜织说要多活动少进补的话,她心里是觉得不对的。自来养胎都说是静养,且既有了孕自当好生补着,所谓“一人吃两人饭”呢,不进补胎儿怎能成长? 加以沈宜织走后,红绢要回去伺候郁清和,且孟玉楼胎气已稳,她也不耐烦再日日盯着。孟玉楼是素不喜欢红绢的,晓得红绢心里瞧不上自己,又碍着她是郁清和的贴身丫鬟不能随便整治,因此巴不得红绢快些离了自己院子,也就未加挽留。 如此这般,红绢一走,孟玉楼自觉胎气稳了,便不把红绢的话放在心上了。恰是那时候冷氏常来与她做伴,说些自己孕中未及时进补,因而生下孩儿体弱多病的话,便吓得孟玉楼日日药膳美食不停,唯恐腹中孩儿缺了什么。 现在想来,兰草只想冲出去抓烂冷氏的脸。若不是冷氏那样说,孟玉楼的胎儿也不致养得过大。可是她无凭无证,根本不能指证冷氏,也只有咬牙咽下这口血,反而恨上了剪开孟玉楼“肚子”的沈宜织。 沈宜织很明白她这种心理。其实这种人她上辈子在医院里也遇见过几个,不管得的是不是绝症,不管这病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恶化的,只要医生治不好,那就是医生的错!有些送进医院来已经没得救了,就因为这口气是在送进医院之后咽的,就把人死算在医生头上。兰草如今,跟这些人是一模一样的。仿佛这样一来,她就没有了照顾不周的罪过。 “知道世子爷为什么还留着你吗?”沈宜织冷冷地说,“你以为你照顾少奶奶照顾成这样,没有错吗?” 兰草肩头颤动,终于落下泪来。孟玉楼死后,她不敢多想,因只要一想,她就会想到倘若当时她拦着孟玉楼些,是不是孟玉楼就不会死…… 沈宜织俯视兰草,见她膝前那一小块地面已经落下了水迹,就知道自己已经打垮了她,淡淡地道:“世子爷留着你,不过觉得你对姐儿是忠心的,且吃一堑便该长一智,想来有些错不致再犯。再者经了那件事,这府里的人是好是歹也该知道些,方能护着姐儿。只是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煳涂,难道说世子爷留你当真是留错了?你若是想不明白,就出府去罢。”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兰草匍匐在地,浑身发抖:“不,不,我死也不离开姐儿。” “你若只会给姐儿招祸,不如离开。” 兰草不甘地抬起头:“难道姐儿不跟你亲近就是祸?跟你亲近就是福?” 沈宜织嗤笑:“这不是废话么?姐儿跟继母不亲近,要跟谁亲近?跟夫人?还是跟二太太或者其余两位奶奶?还是姐儿跟谁都不必亲近,将来连个教导的人也没有,叫外头的人知道她是这府里人人都嫌的?” 兰草想反驳,却找不到话。沈宜织站起身来,淡淡道:“你自己想想罢,想明白之前不要来见姐儿。” 兰草勐地向前跪行了几步:“不,不!少夫人别赶我走,我不离开姐儿!”兰草想了想,连忙改口,“奴婢再也不敢挑唆姐儿了,再也不敢了!” “你这是口不应心,在敷衍我。”沈宜织一眼就看透了她,“这你倒大可放心,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府去。只是你若是想不明白,那是断不能贴身伺候姐儿的,没的教坏了孩子。柔姐儿将来可是侯爷的大小姐,若是被个没见识的丫头教坏了,那是断不能容的。” 兰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敢说。沈宜织一笑:“怎么,你觉得我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只怕还不如你有见识,是么?” 兰草低下头:“奴婢不敢这样想。” “你只是不敢这样说,但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沈宜织淡淡一笑,“不是我说句托大的话,我的见识比你是强多了。且不论别的,你识字么?能念书么?除了后宅里这点事,你还知道什么?不,就是后宅里这些事你也没闹明白,否则怎么把孟氏伺候得险些一尸两命了呢?又怎么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对姐儿好呢?” 兰草死死咬着嘴唇,半晌才道:“那容奴婢大胆问一句,究竟什么才是对姐儿好?” 沈宜织一笑:“我教你个乖——自然是在姐儿身边悄悄地监视着我,利用我去压夫人,又利用夫人来压我,让我们两个相互牵制,都不敢对姐儿不好。若能拿住了我们对姐儿不好的证据,就去找世子爷做主。而不是像你这样,让姐儿在这府里除了世子爷之外连个靠山都没有。” 兰草愕然地看着她,怔了半晌才道:“要,要如何利用少夫人去压夫人,再利用夫人来压少夫人?” 沈宜织大笑:“给你指出了明路你都不知道怎么走,还觉得自己有见识能教得好姐儿?”站起身来走了,只留下兰草跪伏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发呆。 出了卉院,宝兰有点不放心:“少夫人怎么教她那些……” 沈宜织笑了:“你觉得我会对姐儿不好?” “少夫人当然不会。”宝兰马上回答。 “那你觉得夫人会对姐儿使坏?”
第205页 这下宝兰就有点犹豫了:“夫人……应该不会很喜欢姐儿。” “为什么不喜欢呢?”沈宜织反问她,“又不是个儿子,将来不过是一副好嫁妆嫁出去罢了。她纵然不会真心替姐儿想,也不会刻意去害她。” “但从前夫人一直都巴不得孟氏她——” “那是因为她怕孟氏生个儿子出来,这世子就再没三爷的份了。如今是个女儿,她又何必做那恶人呢?兰草是太过草木皆兵了,反而平白的给柔姐儿结下些仇家。试想,如果夫人知道姐儿将她视做杀母仇人,她会怎样?至少她将来不会好生教导姐儿,更不会给姐儿挑门好亲事,将姐儿调教出来对付她自己么?” 宝兰忍不住连连点头:“奴婢好像有点明白了。若为了姐儿好,该教姐儿有见识有本事,将来结一门好亲事。这些都是少夫人份内的事,兰草若真有本事,该想办法让少夫人不能不好好教导姐儿才是。” 沈宜织点头笑道:“这个就在理上了。不过估摸着兰草也做不到。” “兰草怎么能逼得了少夫人。”宝兰信心满满,“不过,若换了少夫人您是兰草的话,要怎么做呢?” 沈宜织噗哧一声笑了:“这个啊——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她看看宝兰睁大眼睛的模样,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脸,“只不过是唬唬兰草那丫头的,叫她知道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以后做事之前先动动脑子罢了。这什么利用少夫人压夫人,又利用夫人压少夫人的麻烦事儿,我也不会呢。” 宝兰的表情十分古怪,半天才哭笑不得地道:“少夫人,您——您这可真是——”可真是把兰草狠狠摆了一道了,估计她这会儿光想这个就想破头了吧? 沈宜织很是狡猾地笑了笑:“怎么,就许她给我找麻烦,不许我给她找点事做做?” “不是不是——”宝兰摇着脑袋,“奴婢的意思是说——咳,奴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宜织嗤嗤地笑起来,能这么把兰草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蛮有意思的。 “那,少夫人打算怎么处置兰草?”宝兰也笑够了才问,“她既然想不出来,少夫人就有理由让她离姐儿远些了罢?” “不。”沈宜织一口就否定了宝兰的想法,“你明儿去跟兰草传我的话,就说让她跟着姐儿,专管姐儿身边的东西。无论是吃的用的穿的戴的,也无论是谁送来的或者买来的,只要是给姐儿用的,让她统统好生检察了。若是这样姐儿还会出什么差错,我就只管找她算帐了。” 宝兰大为诧异:“少夫人的意思是,还用兰草?可她若是还挑唆姐儿——” 沈宜织沉吟了一下:“不教而诛总是不好的。” 宝兰迷茫地眨着眼睛:“什么猪?不焦的猪?” 沈宜织大笑:“不,我的意思是说,总要给她一个机会。说起来她对姐儿倒是真忠心的。虽说姐儿有福,没托生成个男孩,但也要防着有人利用姐儿给我栽赃。如今有了她,我也可以省点心。” 宝兰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郁柔生成个女儿身是有福,若是个儿子那就是嫡长子,将来就是世子,这岂不是更有福? 沈宜织嗤笑:“傻丫头,若真是个儿子,如今怕已经不知遭了多少暗算了。” 宝兰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沈宜织捏捏她的脸:“丫头啊,可长点心吧,将来你家少夫人万一有了孕,那四面八方都得有明枪暗箭,到时候还指着你给我挡点哪。” 已经没法说什么更新的事了,家里的事已经压得我完全没有任何精力和心情来按时码字了,只能有多少贴多少吧,对不起大家 第一百七十章 沈宜织来到京城,这是过第二个上汜节了。不过上一次她是挤在姨娘们的小马车上,这次却是可以跟冷氏和孙氏一起坐奶奶们的大马车了。 侯府女眷们齐聚二门。沈宜织这边带着三个姨娘一个通房,先在嘉禧居里聚了才往二门走。别人倒没有什么,沈宜织却发现沈宜红鬓边戴了一枝点翠鹤衔灵芝金钗,这东西瞧着却有些眼生。 “去打听打听,沈姨娘那枝钗是哪里来的?”沈宜织低声吩咐青枣儿,不动声色地带着众人往二门去。 孙氏早就等在那里了。她是最爱出门的,偏侯夫人拘着不许多出门,好生憋闷。沈宜织在她身后看见了久违的秋晴,秋晴憔悴得不成样子,身上穿戴的不要说与素云比,就连孙氏身边的大丫鬟们都比不上,人更是焦黄的,已经从当初那朵迎风裊娜的鲜花变成了一片秋叶。沈宜织把她的脸色仔细相了想,估摸着是产后失调气血两虚,想来孙氏也不会费心给她调养,照这样子,恐怕也不是长寿的模样。 沈宜织心里正暗暗嘆息,就听冷氏的大嗓门在喊:“二弟妹,三弟妹!”一回头,郁清风房里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姨娘只有一个,孩子却有四个之多,加上乳娘嬷嬷真是一大群,若不是还有两个小的放在家里,就更要热闹了。 冷氏极亲热地拉着沈宜织和孙氏,左一声右一声地赞扬她们穿得漂亮,头上插戴得讲究,末了还看着素云和韩姨娘赞嘆道:“瞧瞧,你们院子里姨娘插戴的都这么讲究——我们那周姨娘——也罢了,蠢笨的人,便是给了金钗玉簪子的,也打扮不出个人才来。”
第206页 孙氏撇了撇嘴。素云是她的心腹,头上身上自然都是她给的,冷氏管得着么?说什么酸话!沈宜织则笑了笑:“韩姨娘自己有嫁妆,她也是爱讲究的。”当初韩家为了巴结侯府,韩姨娘虽是来做妾,却也给了一份好嫁妆,估摸着比冷氏的嫁妆还强些呢。 冷氏心里嫉妒,嘴上却笑道:“我倒是煳涂了。说起来,弟妹们都是好时候,正该打扮起来。若日后像我这样,三个两个孩子的生下来,身段也没了,皮肤也糙了,便是有好衣料好首饰,穿上也是可惜了的。” 孙氏不由得就变了点脸色。冷氏这话分明是在炫耀她能生孩子,而沈宜织和孙氏却是没生过的。沈宜织还好说,总归是刚进门,孙氏却是嫁进来五六年了的,仍旧没个动静,这话正戳到痛处,怎能不恼?当即就冷笑了一声道:“大嫂太谦了,将来大哥中了进士为官做宰,好衣料好首饰还怕没有么?妆扮起来比谁又差呢?” 这话还得也犀利,冷氏也不由得冷了脸,正想着说句什么话还击一下,就见侯夫人带着人终于也出现了。她身边自然是郁清眉郁清月姐妹,后头还跟着一个孟玉亭。 嫁进侯府这一个多月,沈宜织还真是很少看见孟玉亭,今儿乍一见,人似乎又清减了一点儿,却打扮得十分光彩,杏红色衫子,下头蜜合色绣兰草的裙子,头上戴着杯口大的一朵带露白玉兰,青春俏丽竟不逊于郁清眉了。 “哎呀,孟家妹妹今日这身衣裳,真是新鲜。”冷氏第一个开口笑嘻嘻地道,“这年轻就是好,打扮起来真是——啧啧,我都说不出来了。” 郁清眉十分看不上孟玉亭,尤其那匹杏红色绫子本是她看上的,却被侯夫人给了孟玉亭,如今看着她穿,心里真是老大不舒服,抖了抖自己那条天水碧的裙子,轻轻哼一声先上车去了。 侯夫人笑着微微点了点头:“都上车罢,今日天气好,再晚些就热了。”也上了车。今日她带着郁清眉坐一辆车,郁清月和孟玉亭坐一辆车,因此一上车就不必有什么顾忌地训斥女儿:“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郁清眉把脸一拉:“娘你把她留在家里做什么?那绫子是我要的,又给了她。连我的钗子也给了她——” “行了!”侯夫人皱眉,“你有多少衣裳首饰,还差那一件?让她穿,自然有我的道理。” 郁清眉嘀咕道:“无非是想着把她塞给大哥,塞了又怎么样……” “住口!”侯夫人沉下脸,“一个女儿家家的,满嘴里说些什么!这些都不用你管,今儿不许拉着脸,不许任性,要好好的,见了人尤其要——”觉得后面的话不好说得太露骨,就咽了回去。今儿她其实是带女儿出来跟人相看的,若是为了孟玉亭让人觉得女儿不端庄大方,那可就不划算了。不过这话可不好直接跟郁清眉说,只得含煳警告一句了事。 郁家三兄弟都在侧门处骑马等着,女眷们少不得也要打起车帘招唿一声。宝兰在车窗上瞅着,看见孟玉亭含羞带怯地跟郁清和说话,眼睛险些瞪出来:“少夫人你瞧!简直是——”极想说是不要脸,到底碍着旁边还有冷氏和孙氏,硬生生咽了下去。 沈宜织只是笑了笑。侯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她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拿孟玉亭来做文章真是用错了人。郁清和对孟玉楼谈不上什么情爱,或许最初是有敬重的,但也被孟玉楼自己磨光了,只剩下对她早亡的一点愧疚罢了。若换了别的男人,没准因着这点愧疚也就纳了孟玉亭,但偏偏孟玉亭是侯夫人弄来的,郁清和除非是傻了才会愿意收呢。 冷氏不怀好意地看了沈宜织一眼,笑道:“别说,孟姑娘那长相还真有点像前头孟家弟妹呢,若是柔姐儿看见了,指不定会当成娘呢。” 沈宜织随手端了杯茶,不紧不慢地道:“柔姐儿可怜见的,连亲娘都没见过,哪知道谁长得像她娘呢。说不得,还得嫂子多去教导教导她,告诉她那是她的远房小姨。” 冷氏被她噎住。郁柔又不是冷氏一房的孩子,若是她当真跑去跟郁柔讲这些,那可真是居心叵测了,便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孙氏不喜欢沈宜织,但也不喜欢冷氏,闻言心里暗觉痛快,便笑道:“瞧二嫂说的,大嫂自己房里嫡的庶的一群,哪里有工夫再去柔姐儿那里呢。” 冷氏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虽说多子多福,但有哪个女人真喜欢看着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呢?偏偏那周氏是自小伺候郁清风的丫鬟,两人间颇有几分情份,这些年周氏虽然恭敬,但宠爱不衰,儿子女儿都生了。这庶女也就罢了,庶子将来是要分家产的,都是冷氏的心头一根刺呢。孙氏这时候拿出来说事,真是叫冷氏吃了哑巴亏说不出来,勉强哼笑了一声。幸而此时马车已经向前驶去,倒免了她尴尬。 第一百七十一章 郊外照例是宝马香车,红男绿女,到处都是来游春踏青的人。 郁清和策马行在沈宜织的马车外头,指点着路上景致,引得冷氏笑道:“瞧二弟和弟妹,真是羡煞人了。” 郁清和含笑道:“我原是怕嫂嫂离开京城这些年忘了京中景致才过来的,嫂嫂倒这样取笑起来。”
第207页 正说着话,前头侯夫人已叫停车了,丫头们过来传话,说前头户部尚书夫人和文康侯夫人都在,见了平北侯府的马车便邀请过去坐坐。于是众人纷纷下车,男人们不好过去,女眷却都要过去见礼的。沈宜织下车的时候悄声问郁清和:“跟咱们家关系如何?”嫁进门时日尚短,每天还要忙着应付侯夫人,接自己院子里的那些帐目,真没来得及好好了解一下亲友关系。 郁清和略一沉吟,微微一笑:“放心,今日她们不是来看你的。”向前瞥了一眼,微微示意了一下郁清眉。沈宜织顿然大悟,笑吟吟点点头,跟着过去了。 户部尚书夫人是个高大的块头,人倒生得十分端庄,菩萨似的坐在那里。相形之下,文康侯夫人便显得既矮且圆,糰子一般。两相对照,颇为有趣。今日张氏身体不适没有出来,也就侯夫人一个与她们是平辈,下头冷氏等人都算是晚辈。好在郊外游春,礼数上并不那么仔细,乱杂杂见了礼,便在锦帷之内的茵席上坐下。 文康侯虽然是有爵位的勛贵人家,但到了这一代爵位也到头了,户部尚书却是新上来的当红人物儿,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家里兄弟在京外做外官,大儿子又新入了翰林院,可算是清流中的新贵。因此文康侯夫人的诰命品级虽然较高,对尚书夫人说话却带着点儿讨好的意思。 侯夫人倒是显得不卑不亢的模样,由文康侯夫人引见,跟尚书夫人叙了寒温,说起家常来。尚书夫人对她也还客气,欠了欠身笑道:“听我父亲说,当年林老先生画得一手好梅花,整个翰林院里竟找不出第二个能绘得出那神韵的人来,可惜老人家不肯收徒,不然恐怕家父也想一窥门庭的。” 侯夫人家的底细,这些日子沈宜织倒是知道得很细緻了。尚书夫人说的林老先生,是指侯夫人的祖父,当年是翰林院有名的梅花学士,官职虽然不高,却有大名气。只是后头就再没出什么很能耐的子弟,外头说得好听还叫个书香门第,其实也就是破落读书人罢了。要不是有梅花学士的名气,连嫁到侯府做填房都不大够资格的。 侯夫人连道岂敢,少不得又拍了拍尚书夫人的马屁。尚书夫人娘家父亲当初也是做过礼部尚书的,如今丈夫又做了户部尚书,这恭维话自然是随手拈来,加上文康侯夫人和冷氏在一边敲边鼓,眨眼间就已经说到将来尚书家的大儿子也能做到一部尚书的美妙前景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前头两位尚书也是事实,尚书夫人自然喜得眉开眼笑,只矜持着不肯太过露了,便把眼睛转到郁清眉姐妹身上:“这就是侯府两位姑娘?果然个个生得好人才。”自手腕上抹下两只镶碧玺的赤金镯子,每人一只送做见面礼。 冷氏觑眼看着那两只镯子,见上头的碧玺是粉色的,不像尚书夫人这个年纪戴的颜色,就知道这是早有准备的,不由得拿眼睛又梭了郁清眉一眼,想起尚书夫人还有个小儿子,今年似是刚刚十八岁,取中了秀才的。心里不觉酸熘熘起来,又是嫉妒,又有几分阴暗地想取中了秀才却一辈子就止步于秀才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郁清眉不是个傻子,何况年纪到了,也隐约知道父母在给自己议亲,心里已然明白了一点儿,便收起家里的做派,规规矩矩地接了镯子道谢,坐在一边儿低眉垂眼。 户部尚书夫人本是不喜欢跟武将人家攀亲的,但一来有文康侯夫人从中斡旋的脸面,二来平北侯府世子对太子有救驾之功,眼看着这家人家就要起来。郁清眉虽是继室所生,却是唯一的嫡女,自己只是给次子娶妇,能娶到这样的人家已经是极好了,若是再等几年太子登基,只怕自己还找不上人家。因此今日也是仔细来相看的,眼见郁清眉长得十分明艷,看起来也颇规矩,心里就有些满意了,含笑夸赞了两姐妹几句,就与侯夫人说起家常话来。 这些贵妇们在这些事上都是些人*,看了尚书夫人的样子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于是相谈更欢。尚书夫人也听说世子夫人出身微寒,却是太后赐婚的,心里不无好奇,说了几句话就看向沈宜织:“这位就是世子夫人?真是好模样儿。” 沈宜织微笑着欠了欠身:“夫人谬赞了。”确实,在这些贵妇们看来,大概除了这张脸她真没什么好夸奖的了。 冷氏极想趁机掀一掀沈宜织的底,但大家都是郁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攀上户部尚书这样的亲家,没准将来就对郁清风有好处。因此她虽然心里带着妒意,却硬生生管住了自己的嘴。 文康侯夫人却与侯夫人是好友,知道她看沈宜织不顺眼,便笑了一声道:“的确是个天仙一样的人儿,要不然怎么能让世子念念不忘呢。”都说娶妻娶贤,娶妾才娶色呢,文康侯夫人偏偏拿沈宜织的容貌说事儿,分明是有所指的。 沈宜织笑着又欠了欠身:“文康侯夫人这样说,晚辈就更不敢当了。容貌是父母所赐,并没有晚辈半点功劳的,只是託了父母的福,才不致四德缺失罢了。” 妇人四德:德容言工,这容也是其中之一的。沈宜织这话一来反驳了文康侯夫人的话,二来也颇自信说自己四德俱全,三来——文康侯夫人是没有貌的,年轻的时候也不过只能算个中人之姿罢了,所以真不能叫四德俱全。她自嫁了文康侯之后,明明也只是个要败落的侯爵,却硬又娶了几房美妾,沈宜织这话简直正刺在她心上,忍不住就道:“这么说,世子夫人竟然觉得自己是四德俱全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第208页 沈宜织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含笑道:“晚辈倒不是如此狂妄,只是既蒙太后赐婚,自然要努力修德,方不负太后的恩典。” 文康侯夫人一口气噎在了胸膛里。谁敢说太后眼神不好,指了个无德之女给人?饶是她有一肚子的气,也只能硬生生地咽下去,眼看着沈宜织低眉含笑地坐着,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真是心火暗烧。 尚书夫人也忍不住多看了沈宜织几眼。身为官夫人,她是看不上商人之家的,但沈宜织既然搬出了太后,她自然不会这样不识相地去说什么。侯夫人轻咳了一声,笑道:“她们年轻人,拘在这里坐着也没意思,叫她们外头去罢。” 沈宜织当然没有异议。日后她也要进入这贵妇圈子里,但也不急于一时,因此微微欠身告罪,便退了出来。 姨娘们是没有资格进去跟两位夫人见礼的,所以都在外头说话赏青。沈宜织目光一扫,没见到沈宜红,不禁微微一皱眉:“沈姨娘哪里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如今伺候沈宜红的大丫鬟是采绿,也跟着没了影子,倒是韩姨娘垂着眼睛答了一声:“沈姨娘不知早晨吃了什么,有些内急,说去去就来。” 正说着呢,沈宜红就回来了。沈宜织仔细看了她一下,有点怀疑:如果真是吃坏了肚子,脸色难免要不好,可是沈宜红眉梢眼角却都带着些尚未消散的笑意。 “妹妹去哪里了?这是外头,人多,可不要乱走。” 沈宜红低眉顺眼:“姐姐说的是,我并不敢乱走的,只是今早喝茶有些贪凉,方才有些不适……” 要是平日,沈宜织也就忽略过去了,不过是闹个肚子罢了。但是今天早晨看见沈宜红头上多了枝陌生的钗,她就多了个心眼,这时候不免越看沈宜红越觉得疑惑——闹肚子会笑容满面地回来?遇到什么好事了?难道捡到钱了? 这么一想,沈宜织就自己有点好笑了。就是捡到百十两银子,沈宜红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她的前程在侯府,哪怕捡了一万银子,只要在侯府没有得宠也是白搭,所以必定不是这个原因。 那么是想到了邀宠的办法?也不大可能。倘若拉个肚子就有办法的话,她早就该想到了。沈宜织正琢磨着,侯夫人已经辞别了尚书夫人和文康侯夫人,打锦帷里出来,准备上车了,郁清眉早等得有些不耐烦,凑过去撒娇地喊了一声:“娘,我们去鹿鸣寺看玉兰花么?”鹿鸣寺是京城附近的寺院,以花木着称,据说院中几棵紫玉兰有百年以上的树龄,每年开出的花如紫云一般,常有人慕名去观赏。 侯夫人答了句什么,沈宜织并没听见,因为郁清眉这一声“娘”提醒了她,沈宜红不比她是穿越过来的,就是在沈家也是独个儿,沈宜红还有个生母白姨娘呢!对沈宜红来说,除了在侯府过得好,恐怕就是生母的事儿能让她这样欢喜了吧?但是白姨娘远在家乡,难道会跑到京城来?不,白姨娘自己是绝对不能乱跑的,那么,是沈家? 虽说在沈家生活了几个月,但在沈宜织心里那根本不算个家,还不如个临时旅馆呢,沈老爷和王氏就更算不上爹娘了。自打进了侯府,除了那次王氏跑来碰了个钉子之外,就再没消息,她简直已经把沈家忘到脑后去了。可是今天她才突然想起来,沈家不是她想甩就甩得掉的,在这个时代,沈老爷就是她的爹,王氏就是她的娘,纵然她在沈家过得不好,哪怕还死过一回,仍旧不能不认他们做爹娘。从前她只是个妾,沈家也就不算侯府的正经亲戚,可是现在她是世子夫人了,那沈家——倘若沈家现在进京要来认亲戚,她还真不能像从前一样拿话挤兑走王氏! “让小六子顺着沈姨娘刚才回来的路去看看,有没有长得像白姨娘的人。”沈宜织一念至此,立刻低声吩咐了宝兰。如今只要她出门,小六子总混在小厮里一起出来,为的就是防着她有什么事用人。 一行人到底没去什么鹿鸣寺,侯夫人觉得那里人一定很多,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于是一转道儿去了城外的别庄。这里既可以休息,又可以到庄后的山上溪边走走。此时桃花开得还好,恰可一看。 沈宜织还是第二次来这别庄,想到当初四个年轻姑娘一起进来,如今——也不知道王玉婷怎样了,当时生漆过敏成那个样子,千万不要挠破脸破了相。虽然估摸着她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被王大太太再卖一次,但至少面容姣好还能卖到个好一点的地方,若是连脸都没了,只怕下场更是堪忧。秋晴那样的设计害了王玉婷,自己如今又是怎样?真是报应不爽了。 “少夫人——”宝兰凑着她的耳边小声说,“小六子去看过了,看见了韩夫人,她身边跟着的人里,倒真有个像白姨娘的人。因既不像丫鬟又不像婆子,所以小六子很是注意了一下,就觉得颇像白姨娘的样子。不过他没有见过白姨娘,所以也不敢就说是。”小六子只不过是听宝兰描述了一下白姨娘的模样罢了,倘若不是觉得韩夫人身边这个人有点奇怪,说不定都还不会注意到。 “韩夫人?”沈宜织微微皱起了眉。白姨娘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到京城来,如果她来,王氏或者沈老爷必定也来了,但怎么又跟韩家搅到一起了?韩家想做什么?想通过沈宜织跟自己套近乎?不对!别说自己跟沈家没什么感情,就算有,对韩家也没好处啊。
第209页 沈宜织正绞尽脑汁地琢磨,那边冷氏派丫鬟来请她一起去后山看桃花。沈宜织实在没啥心情去应付她,只推累了,自己靠在窗下发了一会儿呆,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郁清和一掀帘子进来,脸上带几分疲色。沈宜织连忙起身:“爷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跟人多说了几句话。”郁清和也在窗下湘妃榻上坐下,随手将沈宜织拉在身边,“你怎么了?身子不适?怎么不去后山看桃花?” “谁高兴跟她们一起去啊,累心。”沈宜织懒洋洋地伏在郁清和膝上,阳光照着后背正舒服呢,“瞧着爷如今的应酬是比从前多得多了。” 郁清和苦笑:“没错,忽然之间爷就多了无数的朋友……” 沈宜织噗嗤笑出声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说明爷有前途啊。” “竟然敢取笑爷!”郁清和轻轻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沈宜织不疼不痒地哼哼了一声:“我还有事要跟爷说呢——”把沈宜红的事讲了一下,苦笑,“突然想起来,妾身还有那么个娘家呢,还要麻烦爷给打探一下,是不是沈家又攀着韩家想做什么了。” 郁清和眉头皱了起来:“不错,你不说,爷倒也疏忽了。如今沈家也算是正经的亲家了,若真进了京,还是要来往的。” 沈宜织不由得撇了撇嘴:“来往什么!妾身真是巴不得根本就没有这个娘家才好!若真来往了,怕还要防着他们在背后做什么呢!” 郁清和同意地点了点头:“还有韩家。若不是韩家如今没有适龄的姑娘,搞不好会再往我这里塞个人。” 沈宜织不由得又撇了撇嘴:“那爷可真有福了,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一屋子的美人,一屋子的麻烦哟——” 第一百七十三章 郁清和开始还微皱眉头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你这捉狭鬼儿!” “怎么?妾身说得不对?”沈宜织翻了个身,枕在他膝上笑吟吟地抬眼看着郁清和,“这世上的事嘛,有得必有失,有了艷福,自然也就有了麻烦。”眨眨眼睛,“爷说对不对?” 郁清和忍不住大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威胁地捏住沈宜织一边脸颊,“想说爷的坏话不成?” “哟,瞧爷说的——”沈宜织仍旧笑吟吟地躺着不动,“谁那么傻当着人的面说人坏话啊,妾身要说也在爷背后说。” 郁清和大笑不止:“你这小坏蛋,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在这里指桑骂槐皮里阳秋的。” “爷说话太高深了,妾身没念过几本书,不懂什么叫指桑骂槐皮里阳秋呢。”沈宜织很无辜地看着他,“妾身不过是说句实话。如今这院子里乱糟糟的,妾身只想问问,爷这艷福享得好不好呢?” 郁清和恨得牙痒,捏着沈宜织的脸颊往两边拉扯:“你这张利嘴!”真是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挑她的错又挑不出,不挑吧,这话里明明的带着刺儿。 沈宜织嘻嘻一笑,把自己的脸抢救出来:“妾身也是担忧嘛,后院这么多的姨娘通房,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更别说以后怕还有要进来的人呢。爷是有艷福了,妾身却是一堆堆的麻烦。今儿韩姨娘闹个头疼,明儿沈姨娘闹个肚子,哎哟哟,妾身真是忙极了。” 郁清和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主母,看她们不顺眼,挑了错禁足在自己院子里就是了。” “那又有点儿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沈宜织观察着郁清和的表情,“像灵芝这样儿的,素来是老老实实的,天天把人关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就是下头伺候的丫鬟们,到了年纪也都放出去配人了,灵芝这辈子可要怎么样呢?”她记得红绢曾透过口风,郁清和是没有收用过灵芝的。 郁清和果然微微皱了眉:“你说得对,倒是耽搁了她。”略一沉吟就下了决定,“不过是个通房,你替她挑个人配出去吧。”正经抬了姨娘的不好打发,但通房丫鬟指出去配人却是司空见惯的。 “那妾身可要替灵芝多谢爷的恩典了。”沈宜织拉着郁清和的手晃了晃,“爷真是厚道人,若换了别人,就是不拉屎也要占着茅坑不放呢。” “这是什么话!”郁清和又是皱眉又是好笑,“这样粗俗的话也说得出来!” 沈宜织嘻嘻一笑:“市井俚语,虽然粗俗有时倒也贴切,再说了,妾身不是只在爷面前说说的么,原指望着拍拍爷的马屁,没想到不曾拍好。” 郁清和一俯身压住她:“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实交待,今儿为什么想起这一通话来?” 沈宜织歪头想了想:“因为妾身害怕。之前孟氏那样的下场,跟院子里这些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不无关系。妾身想替爷开枝散叶,就想着麻烦越少越好。”其实她是想遣散院子里的姨娘通房们,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她实在不太能接受什么妻妾和睦的局面,但若直说出来,且不说外头要说她嫉妒,就是郁清和还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呢。如今他对她好,也确实的有真情份,但他毕竟是这个年代的男子,又是这个身份,纳妾之类的事在他看来大概是顺理成章的,若是贸然地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没准他会有什么反应,不如慢慢来的好。唉,古代女人真辛苦!
第210页 郁清和听得目光柔和又带几分歉疚:“委屈你了……” 沈宜织在他身上蹭蹭:“爷既知道了,妾身就不算委屈。” 郁清和神色更温柔,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髮,低声道:“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儿子……” 沈宜织大汗,这谁说得准哪?再说——成亲才一个多月呢。想了想,嘟哝道:“这得看送子娘娘几时有空闲……” 郁清和忍不住又笑起来,夫妻两个在湘妃榻上滚成一团儿,到底是大白天,不管是谁也没勇气真闹起来,最后只是并肩躺着。沈宜织感觉到阳光透过窗纸洒在身上,浑身都暖洋洋的,不由得轻嘆道:“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爷忙的时候我就做做针线,或者替爷研研墨,或者下厨做个菜;爷闲了呢,还可以教我写写字,就算什么都不做,这样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郁清和听了也不觉神往,道:“是啊,我若休沐,还可以带你去佛寺上香、赏花,或者去街上走走,吃吃春和楼的五丁包子,熙和楼的水晶肘子,荣和楼的糟鸭信糟鹅掌……” “爷说得我口水都要出来了——”沈宜织刚说了一句话,就听见外头不知哪里悠悠扬扬传来了一阵笛音,随即又有琴音和着,传进了屋子里。 “谁弹琴吹笛子呢?”沈宜织不由得侧耳听了一会儿,却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凄凄婉婉的?” 郁清和却沉了脸:“是韩姨娘的琴——扫兴!” “哦,”沈宜织恍然,“那一定是我妹妹的笛子了。宝兰——” 宝兰还以为沈宜织恼了,忙道:“奴婢去跟韩姨娘和沈姨娘说,让两位姨娘歇歇手儿。” 沈宜织却笑着摇了摇头:“这哪能。去跟两位姨娘说,爷嫌她们的曲儿太凄婉了,这样的好天气,让她们捡几支欢快的曲子奏来,实在没有,就奏个《春江花月夜》也行啊,别搞得跟小——孟姜女似的,扫人的兴致!” 宝兰忙出去了,郁清和却捏住沈宜织的脸:“刚才你想说什么?小什么?” 沈宜织睁眼说瞎话:“妾身哪有说什么?”其实她是想说小寡妇上坟,后来想想这不吉利,话到嘴边临时换了一个,但再想想,孟姜女也是死了丈夫的,仍旧是个不吉利,连忙咳嗽一声,“妾身失言了,爷可别生气。” 郁清和再次哭笑不得:“你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沈宜织忙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赔笑道:“妾身还有件事跟爷商量呢,妾身想回去给沈姨娘换个院子,顺便让人看看她的东西——总觉得有点儿不踏实。” “这些你做主就是,让她住哪里都成。若有什么不对,就告诉我。” 也不敢说什么规律更新了,那就写多少贴多少吧,我现在才知道,家里如果出了事,消耗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还有心情,即使有时间都写不下去,心里总像搁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压着,觉得喘不过气来,幸好大家宽容我,谢谢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宝兰过去传话的时候,韩姨娘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她自然不相信这话是郁清和说的,那就只有沈宜织!说什么嫌她们的曲儿太凄婉了?当她是什么?外头唱小曲儿的歌女吗?但是碍着郁清和也在那屋里,又是她自己搬出琴来挑弄的,也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对沈宜红道:“那就来《梅花三弄》吧,我凑着你。” 《梅花三弄》是笛曲,以沈宜红吹笛为主,琴是和的。沈宜红知道这是韩姨娘听了韩家的话才肯给自己托一托的,连忙答应一声,横笛唇边吹了起来。 韩姨娘一边拨着琴弦相和,一边心里拼命地压着火。算算年纪她也二十多了,不是那等二八年华的青春少女,再想得宠实在是难了。家里递了话来,让她帮着沈宜红,还是那个主意,若有了身孕,生下来就抱到她屋里养着。虽然明知道沈宜红也不是个善茬子,可是除了这条路,她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兜兜转转绕了一年,最后还是回到原来那条路上。可是如今形势已然反转,当初是沈家姐妹听命于她,如今呢?沈宜织就不说了,就连沈宜红,家里都吩咐要捧着她帮着她!时至今日,韩姨娘已然看得很明白,韩家是放弃她了,若她不肯助着沈宜红,那就更没有希望了。她得庆幸韩家如今没有适龄的姑娘,否则……如今唯一能支持她的,一是那个还虚无缥缈的孩子,二就是等沈宜红得宠了,沈宜织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伤心?不甘?吃醋?愤怒?总之不会再是如今这样悠闲自在了罢! 铮地一声,琴弦断了,乐声戛然而止,韩姨娘指尖上冒出一抹殷红的血迹,渐渐汇成圆圆的一滴,最后滴落在琴面上。 屋子里,沈宜织懒洋洋地睁睁眼:“怎么不弹了?” 宝兰小声回答:“听说是琴弦断了,还割伤了韩姨娘的手。” 沈宜织嘴角一弯,没说话,只瞥了瞥郁清和。郁清和好笑地捏捏她的脸:“又想什么呢?” 沈宜织眨眨眼:“没啥,就是觉得怪可惜的,刚觉得好听,就没得听了。” 说教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偶尔说一次男人会觉得有趣,说多了就成唠叨了。何况郁清和是个古代男人,不能理直气壮地跟他讲一夫一妻制。观念不同,扭转过来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成的,没准你讲了他还会很惊讶,因为他确实只娶了一个妻子,其余的全是妾而已。总之,要想过上舒心的日子,任重而道远啊!
第211页 夫妻两个说了没几句话,红绢就进来了:“世子爷,承恩侯府有客到,是承恩侯和齐家二爷,带着两位夫人。” 承恩侯府,就是太后和齐妃的娘家。如今的承恩侯是太后的外甥,今年三十五六岁,在兵部任左侍郎,正三品的大员,算得上年纪轻轻就身登高位了。他的二弟官阶比他差些,却是在五城兵马司管着兵的。 老承恩侯从前是户部尚书,前些年退下去的时候趁机把两个儿子举了上来。加上齐家叔伯兄弟里还有几个在外为官的,齐家算得上羽翼丰满。更不必说老承恩侯还有好些个门生故交,以及趋炎附势自己贴上去的,说个“齐半朝”也不为过了。 虽然承恩侯与平北侯都是侯爵,但从辈份上来说,郁清和才是跟承恩侯平辈之人,自然要由他出面接待,平北侯只要露个脸寒喧几句就够了。既然男人是由郁清和出面,女眷自然要归沈宜织这个世子夫人接待了。 来传信的怡兰眼里含着几分幸灾乐祸:“夫人说,她有些劳累不能招唿承恩侯夫人了,两位奶奶又都在后山赏花,只好由少夫人出面了。” 沈宜织知道怡兰乐的是什么。无非是觉得自己一介商户女,到了承恩侯夫人面前只怕连话都说不利索,要等着狠狠看自己一个笑话呢吧!不过真可惜了,不就是说个客套话么?别说眼前是侯夫人,就是皇后太后她也说过话的,承恩侯夫人再厉害,总不能把她拖出去砍了不是?再说了,她的亲事还是太后赐婚的,承恩侯夫人是太后的侄媳妇,难道会把她弄得很难堪来打太后的脸?傻子才会这么做吧! 宝兰有些着急:“早知道该戴那支赤金红宝的双凤钗出来才是。”因为今日出门游玩,沈宜织的衣饰都以简单轻便为主,并没戴什么极贵重能压住场面的珠宝,若是让承恩侯夫人轻视了可怎么办! “呆丫头。”沈宜织不以为意,“谁穿着品级大妆出门来游玩啊?何况这里是别庄,穿得随便点是应该的。”就是承恩侯夫人,也断不会穿得金碧辉煌的跑到别庄上来拜访。 郁清和在一边更衣,闻言一笑:“少夫人说的是,傻丫头不必担心。”整了整衣摆,自己却又不大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承恩侯夫人倒还庄重,但他家二夫人有些刁钻,若是说话有不好听的地方,你只管端茶送客就是了。虽不好跟他们撕破脸皮,但你也不必太过委曲求全。” 沈宜织眯起眼睛一笑:“多谢世子爷替我撑腰。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了去的。”撕破脸皮那是不成的,如今齐家还是颇有势力,郁清和虽然已经算是太子的亲信了,但毕竟爵位还没在身上,如今不过是六品的小官罢了。不过有太后这尊大佛在,沈宜织倒也不怕。 端详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藕合色衫子越发显得肌肤白皙,淡金色织锦裙子上织满了暗色的西番莲,配着衫子角上绣的几只蝴蝶正是合适;头上戴一支俏色玉簪,簪身洁白雕成莲藕形状,簪头上一块碧绿雕成卷着嫩角的荷叶,最上头还有一只小小的蜻蜓,不算贵重却显着精巧;耳朵上垂两串粉红的珊瑚珠子,走动之间微微摇晃。 沈宜织还是挺满意的。人年轻漂亮身条儿好,那真是穿什么都好看。穿越这一趟,沈宜织最满意的就是多了一身好皮囊,女人谁不想漂亮啊?漂亮也是一种资本咧! “走,去前面见见承恩侯夫人和齐二夫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别庄的客厅名为苹堂,沈宜织估摸着大约又是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里取出来的。不过跟这个名字颇为合拍,苹堂建得很有风致,到处都是碧绿的藤萝芳草,这样的春日里开着细小的碎花,与其说是个招待宾客的客厅,不如说是个休憩的山房。 沈宜织走进去的时候,承恩侯夫人和齐二夫人已经坐定了。沈宜织含笑行礼:“不知两位夫人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抱歉得很。” 承恩侯夫人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肌肤白腻面色红润,且生得十分端庄,静坐在那里倒真像尊观音像一般。她身边的齐二夫人才二十七八,模样也长得不错,却没有嫂子的那份沉静,眉眼之间都带着几分尖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沈宜织说了这话,承恩侯夫人微微欠了欠身:“贸然登门,少夫人不嫌我们莽撞也就是了。”旁边的齐二夫人也跟着欠了欠身。 沈宜织就不由得瞥了齐二夫人一眼。从身份上来说,承恩侯夫人对沈宜织的行礼欠欠身还说得过去,毕竟她已经是侯夫人,沈宜织却只是个世子夫人。但齐二夫人身上只不过有丈夫的五品诰命,虽然郁清和论官位只是六品,但如无意外他将来是要承爵的,齐二夫人这样的做法就未免有些托大了,可见这趟前来,承恩侯府也并不是有意要来结好的。 沈宜织笑微微坐了:“哪里,承恩侯夫人登门,自然是蓬荜生辉,只是此地是别庄,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跟承恩侯夫人客气了几句,却全然不提齐二夫人,“夫人今日也是出来踏青?怎不见府上的女公子同行?”承恩侯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嫁了,小女儿十四岁,尚待字闺中,在京城里颇有几分才名,若不是年纪小,没准就被选到宫里去了。当然,承恩侯家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太子,那就另说了。
第212页 承恩侯夫人今日前来拜访,其实心中不无轻视之意,只因郁清和是太子信臣新贵,平北侯又曾在西北领兵颇有威名,承恩侯一定要借着出游踏青的机会来拜访一下,因此做夫人的自然不得不来。原想着跟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怕也说不上什么话,却不想沈宜织开口就提起了自家女儿。承恩侯夫人素以女儿为傲,此时一经提起,但不由面上微露笑容道:“偶得了一方羲之帖,忙着在家里写字就不出来了。” 这么好的机会,沈宜织当然要狠狠夸赞几句秀外慧中兰心蕙质之类的好话,顺便再讨论一下王羲之的字。她的毛笔字从前是没练过的,但钢笔字写得不错,对名家法帖也略有见识,等到承恩侯夫人发现的时候,两人已然顺着齐小姐一直谈到快雪时晴帖了。承恩侯夫人心里暗暗地纳罕,暗想这女子似乎不像平常商户女子一般庸俗,有心想问一问沈宜织的娘家,却知道这话不好贸然出口,强忍了下去。 沈宜织却是暗叫老天保佑,幸而这世界还有王羲之王献子父子,幸而还有柳公权欧阳询,否则她讲字帖不是要露馅的么? 此时前头的承恩侯已经与郁清和交谈完毕要起身了,丫鬟过来报信,承恩侯夫人便起身道:“多谢世子夫人款待,真是打扰了。” 沈宜织自然满口客气话,将二人一直送到二门,这才转身回来。此时冷氏与孙氏刚刚从后山回来,只看见门口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走,拉住了小丫鬟一打听才知道是承恩侯夫人,不由得想要捶胸顿足——这样的人家来访,自己怎么就没能遇上?哪怕说几句话也好,搭上了话,日后才能渐渐交往起来呀! “怎么来了这样贵客,二弟妹也不叫我们一声?”如今郁清风正挖空心思想走门路谋个缺,如今眼睁睁看着这样贵人失之交臂,冷氏说出来的话都不由得少了几分掩饰,“敢是二弟妹觉得我和三弟妹身份低微,不配跟贵人说话么?” 孙氏心里也不舒服。郁清风好歹还有个举人的功名在身上,郁清明那是什么都没有的,前些时候搭上了安王想借这阵东风,谁知道安王这东风颳不起来,还被打发到藩地去了。且因他与安王有过来往,如今京城里看起来像是太子的天下,从前那些说得上话的朋友也都远着他。若说找门路寻人情,郁清明比郁清风还更需要。孙氏虽然跟丈夫不和,但这世道夫荣才能妻贵,她又怎么能不着急呢?冷笑道:“如今二嫂是世子夫人,咱们算什么呢,怎么好跟承恩侯夫人说话?” 沈宜织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派惊讶:“怎么?母亲没有派人去请嫂子和弟妹回来么?特特的叫怡兰来传话,说嫂子和弟妹还在后山赏花,叫我先出来推搪几句——”长长嘆口气,“承恩侯夫人通身的贵气,开口就是琴棋书画,我应付得一头是汗,就盼着嫂子和弟妹快些回来……” 冷氏的脸就垮了下去,口气也软了:“弟妹你也是!既应付不过来,怎么不派人去叫我们?” 沈宜织委屈地道:“我统总带了两个丫头来,都在我身边陪着,哪里还支使得动别人呢?再说,还以为母亲已经派人去请了——总是我没听明白母亲的意思罢。”如今家还是侯夫人在管呢,去后山叫人这样的事自然也归侯夫人管,沈宜织可不替她背这黑锅。 既说到侯夫人头上,冷氏和孙氏自然就不好说什么了。孙氏也就罢了,冷氏却不由得另起了心思。侯夫人不待见沈宜织,想让沈宜织出丑,这她猜得出来。可是毕竟她也没见上承恩侯夫人,不由得就要狐疑,侯夫人怕是不愿意她们二房跟这样的贵人搭上罢? 当然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既然没了客人,妯娌三个自然也就四散了。侯夫人一心想看沈宜织出丑,却不想怡兰回来报了这样一番话,不由得也变了脸色:“她竟还懂字帖?” 怡兰心里也是失望之极,垂头丧气地道:“是,奴婢听着承恩侯夫人似是十分高兴。”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少夫人一直在说齐家小姐如何如何好,真是马屁精!” “你管她是什么精!”侯夫人阴沉着脸,“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拿齐家小姐起话头,真是好算计。这么着一来二去的,怕她就攀上承恩侯府了!先是太后,再是承恩侯府,想不到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竟然这样的有心计,我倒是小看了她!” 怡兰低声道:“那怎么办?夫人难道就眼看着她——” “哼!”侯夫人冷笑一声,“休想!她是太后赐婚的,动不得,难道别人也动不得?总要找几件事让她没脸!世子夫人?哼,还没做成侯夫人呢,走着瞧!”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难得到别庄来一次,郁清眉缠着侯夫人要多住几天。侯夫人眼看着跟尚书夫人的相亲颇为成功,心里也高兴就答应了,冷氏却惦记着家里的孩儿要早些回去,如此一来二去,最后决定,冷氏和沈宜织带自己院子里的人先回府,孙氏一房则与侯夫人和郁清眉姐妹留在别庄上。这么一折腾,回程的马车陡然宽敞起来,沈宜织得以单独占了一辆车,正好跟郁清和说说话。 “承恩侯怎么忽然跑来拜访了?”据她那点可怜的对平北侯府的了解,以前跟承恩侯府是没有什么大交情的。可要说是承恩侯踏青走到别庄顺便来拜访一下,那她也不会相信的。
第213页 郁清和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来探探我的口风罢了。安王就藩,也不是不怕将来太子登基再苛刻他的。” “总觉得安王没那么安分……”沈宜织嘀咕了一句忍不住问,“当初你受的那伤——” 郁清和靠着车厢笑了:“你还记得呢。没错,安王虽然有个安字做封号,却委实不是个安分人。他手下颇养了些人,当初我就是被他的人伤的。若不是猎场行刺一事灭了一批他的人手,只怕皇上都不放心让他去就藩。” 沈宜织不由得担忧:“既然这样,让他就藩也不保险哪!他到了藩地,还是想养多少人就养多少人?” “哪有那么容易?”郁清和失笑,“安王藩地的官员都是吃白饭的?养士要用钱的,安王虽有封地的税收,但管着钱粮的官员却是皇上亲自指派的,银钱动向都要向皇上禀报,哪里就让安王私自挪用呢?” 沈宜织嘆口气:“那皇上又何必给他那么大那么好的封地……”这不是穷折腾么?又给了东西,反过来还要防着,图个啥呢? “毕竟都是自己的儿子——”郁清和有几分怅然,“总想着哪个也不要亏待了,大家一团和气。其实……” “其实搞得哪个儿子都觉得做爹的偏心,觉得自己该得最好的那份!”沈宜织忍不住感嘆,“皇上如果不宠爱安王,安王又怎么敢肖想皇位呢?” 郁清和缓缓道:“正因皇上没想立安王,怜悯他将来要在兄长手下讨生活,所以才宠爱他,给他好封地……原是知道太子登基之后怕不会如何善待他,所以也想着让他有个自保的能力。做父母的,总想着一碗水端平,岂知这水实在是端不平的……” 沈宜织勐然想到平北侯府似乎也差不多是这样儿,平北侯大约就是想着两个儿子一碗水端平,才闹到后头有世子之争,甚至搞得坏了子嗣,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郁清和的手背:“可怜的世子爷——” 郁清和倒被她逗笑了,夫妻两个手指勾着手指,在车里玩闹了一路。等回了侯府,就见后头车里下来的韩姨娘和沈宜红那脸拉得都能滴下水来,沈宜织转头看看她们,微微一笑:“怎么,今儿出门踏青倒踏出一脸不情愿来了?若是不想出门,以后就不必勉强了。”整天拉着一副受虐待的脸给谁看呢? 韩姨娘心里暗暗咒骂,脸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泫然的模样:“少夫人误会了,妾只是在马车上颠簸得略有不适罢了,沈姨娘却是担心妾,若惹得少夫人不喜,都是妾的过错,还请少夫人不要怪罪沈妹妹。” 她们这里说话,郁清和已经先进了二门。后宅里做主的是沈宜织,主母教训妾室,爷们儿不宜插手。只是他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柔声唤道:“姐夫——”回头一瞧,却是孟玉亭。 “孟姑娘怎么不在别庄住几日?”郁清和眉头不由得一皱。刚才从别庄出来他就直接上了沈宜织的马车,倒还真没注意孟玉亭也跟着回来了,韩姨娘那边正跟沈宜织纠缠呢,倒叫孟玉亭捉了空了。 孟玉亭听郁清和连“姨妹”都不叫,开口就是生疏的“孟姑娘”,心里不由得紧了紧,但想到家里那刁钻的叔婶,又垂下眼睛柔声道,“一天没见到柔姐儿了,我想去看看她,不知可方便?” “孟姑娘跟少夫人说就是。”郁清和心里腻歪,不咸不淡地回答,“倒是不知孟姑娘,经常去看柔姐儿么?” 孟玉亭低头道:“我时常想去看,只是少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有人去打扰姐儿……” 郁清和心里冷笑,淡淡道:“姐儿还小,怕生。少夫人也是为了姐儿好。” “少夫人是姐儿的母亲,自然是为她好——”孟玉亭细声细气地道,“只是总把姐儿放在房里也不大妥当。姐儿是嫡长女,将来身份不同一般,都是要出去见人的,若是——” 郁清和没等她说完就打断道:“姐儿如今才几岁,就说到出去的事?将来姐儿大些,少夫人自然会教导,不必孟姑娘担心。”掉头走了。 孟玉亭站在那里,一张脸涨得通红,眼泪已经冲到眼睛边上,又强忍着不让掉出来。正不知道往哪里走是好,后头孩子的笑声传来,冷氏领着郁枢郁荣已经走近,含笑叫道:“孟姑娘?” 孟玉亭连忙将眼泪忍了回去,回头强笑道:“*奶。” 冷氏眼尖得很,早看见了孟玉亭红红的眼圈,佯做不见地笑道:“孟姑娘怎么没在别庄上多住几日?” 孟玉亭咬着嘴唇不说话,冷氏便笑道:“想是觉得别庄上住得不适?我也是,别庄那种地方虽好,总不如城里方便。”随口便拉起家常来。 孟玉亭开始还有些窘迫,渐渐地也就放松起来,冷氏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状似随意地道:“孟姑娘在这里住着,家里只怕也惦记了罢?” 这句话实在是正戳在痛处上,孟玉亭不由得又红了眼圈,含煳地道:“叔叔婶婶都忙……” 冷氏做出一副明白的模样,嘆道:“可怜没有娘的孩子,就是命苦……”
第214页 孟玉亭被她一句话引得眼泪就要下来,冷氏携了她手,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不是我多嘴,这越是没人替你打算,自己越要好生打定主意才是。女儿家,这投胎到谁肚里是没得选的,唯有这嫁人的事是能选的,可要好生打算着。” 孟玉亭到底是个闺阁女儿,听见冷氏说起嫁人,不由得面红过耳。她也知道侯夫人将她接过来是做什么,但这样明明白白被冷氏说出来,便觉得头都抬不起来。冷氏冷眼看着,心里暗暗地冷笑,面上却做出关切之色道:“我是过来人,说几句托大的话,这嫁人哪,夫家家境如何,公婆是否宽厚,那是最要紧的。”压低声音在孟玉亭耳边道,“不怕妹妹你笑话,我当初嫁给夫君,就图侯府里宽厚。打我嫁进门来,家里不说锦衣玉食吧,也是吃穿不愁。公公婆婆又不大拿着规矩捏人,这日子过得何等顺心?说起来,我婆婆还有些儿小脾气,似大伯母那样的,更是好相处呢。说起来,大伯母十分喜欢你,若不是半途插进来沈氏,说不定——唉,怎么说你也是柔姐儿的小姨,也比外人待她好呢。” 这一番话夹七夹八的,却句句都说到了孟玉亭心里。她在叔叔家里,不要说吃穿用度都是差的,婶婶还整日里嫌她多吃多用了,每日里还要做若干绣活补贴。自打来了平北侯府,锦衣玉食是不消说了,侯夫人对她十分慈爱,竟似对亲女儿一般,由不得她一颗心就渐渐放不下了。若是她不能留在侯府,再回到叔叔家去,那会怎样? 天气和暖,孟玉亭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记得她被从叔叔家接出来的时候,婶婶一脸的谄媚,堂妹满眼的嫉妒,若是她又被送回去了——至少她知道,婶婶绝不会为她的将来考虑,一定会再用她去换好处的! 冷氏已经说起了别的事,孟玉亭却半点也没听进去,只是反覆思索着自己的事,一双手在衣袖里越捏越紧,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回到侯府的第二日,沈宜织就给沈宜红换了住处。 姨娘们早晨来请安,沈宜织笑吟吟地叫她们都坐下,然后就说起了换住处的事:“……我已经叫人去替妹妹搬东西了,妹妹正好坐一坐,等他们搬完了再回去,也省得烟尘土气的闹得慌。” 沈宜红脸色微微一变,但并没有什么特别慌张的神色,只是冷笑了一下:“姐姐若早吩咐我一声儿,我就叫丫鬟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也省得临时弄起来麻烦。” 沈宜织并不计较她话里的讥讽,只是笑笑:“那就坐一会儿吧,正好说说话呢。妹妹头上这簪子真漂亮,以前怎么没见过?” 沈宜红头上戴的正是上汜节那日的点翠钗子,闻言扶了扶鬓髮:“是从前姨娘的东西,让我带了来京城的。” 香苹笑嘻嘻地接了句嘴:“真是漂亮,果然沈姨娘戴这个正合适。”这话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但香苹说得意味深长,平白地就让人听出点别的意思来——姨娘的东西给了沈宜红,沈宜红现在也做姨娘,确实是合适…… 这意思沈宜红也听出来了,两道眉忍不住就竖了起来:“香姨娘什么意思!” 香苹咯咯笑道:“怎么沈姨娘连这个也听不明白?我可是在称赞沈姨娘呢。” “行了。”沈宜织没兴趣听她们斗嘴,“说话就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香苹一听就撇起了嘴:“少夫人这话说的,婢妾怎么就阴阳怪气了?” 沈宜织淡淡瞥她一眼:“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她对香苹没什么好印象,香苹是侯夫人身边过来的人,只怕也是跟侯夫人一条心,以前孟玉楼活着的时候,她就是个四处挑拨的人,说实话沈宜织很想找个藉口把她打发出去,只是一直找不到罢了。 香苹看沈宜织端起了少奶奶的架子,不敢说话了,心里却极不服气——原来也是姨娘,出府绕了一圈儿,回来就成了少奶奶,怎不让人嫉妒呢。 沈宜织用目光扫了一圈儿,见下头几人都不说话了,便端起茶碗慢悠悠撇了撇茶叶,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灵芝道:“听世子爷说,你泡茶的手艺不错?前儿得了几两冻顶乌龙,你可会泡?” 灵芝连忙起身道:“奴婢这就去烧水。”出来就往小厨房去了。 韩姨娘瞥一眼她的背影,低低说了一句“马屁精”,却也没再说别的。灵芝素来安分,且郁清和就没去过她屋里,要嫉妒也没什么好嫉妒的。 沈宜织虽然没听见韩姨娘说什么,却看见她嘴唇微动,料想不是句好话,便笑吟吟道:“韩姨娘说什么呢?” 韩姨娘窒了一窒,只得陪笑起身道:“妾说灵芝姑娘确实有一手好茶艺,当初伺候世子爷的时候,世子爷也十分夸奖呢。” 沈宜织笑吟吟点头:“是啊,就是世子爷告诉我的。”这种时候都不忘记挑拨一下,这心思都用到这上头了,难怪身子那么弱。 韩姨娘又被她噎了一下,悻悻闭上了嘴。此时青枣儿在门口探了一下头,沈宜织知道这是已经把沈宜红的东西都检查过了,便伸了伸腰:“我也乏了,都回去罢。” 等众人都走了,青枣儿和宝兰都走了进来,宝兰首先道:“沈姨娘的箱子里有几样新首饰,都是以前没见插戴过的;还有些精緻的脂粉,像是新买的,也不是姨娘份例里用的东西。”
第215页 青枣儿也接口道:“奴婢去门上打听了,沈姨娘并没叫人去外头买过脂粉。” 沈宜织略一沉吟,问宝兰:“她头上那点翠的钗子,可是从前白姨娘的旧物?” 宝兰为难地摇头:“奴婢从来没见白姨娘戴过。可太太不是个宽厚的,从来不许姨娘戴贵重首饰,白姨娘就是有那个也不敢戴出来的。不过白姨娘得宠,也没准老爷会——” 沈宜织微微摇了摇头:“若有那个,她在侯府里早就戴出来了,不必等到这时候。再说还有那些新首饰和脂粉——最近有谁让人去外头买过脂粉?” 青枣儿马上回答:“那只有韩姨娘。只有韩姨娘身边的丫鬟出入府里自在些,其余人都不成的。” 沈宜织支着头想了一会儿,笑了:“看来韩姨娘初衷不改,还是想扶持沈姨娘啊。”这事跑不了韩家在后头折腾,“行了,咱们看看世子爷在外头查出点什么来吧,不必着急。”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灵芝带着两个小丫鬟提着风炉茶壶之类的家什过来,就在廊下煮起了水准备沏茶。沈宜织叫人掇了小几和椅子在廊下坐了,看着灵芝摆开茶具,漫不经心地道:“前些日子世子爷与我说,想把家里到了年纪的丫鬟们放几个出去。” 灵芝正摆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低眉顺眼地没说话。沈宜织打量着她的神色,慢慢地道:“世子爷的铺子里有个掌柜,前些年死了娘子,一直未曾续弦……”慢悠悠把上次准备介绍给沈宜红的那位掌柜情况说了一遍,“人是厚道本分的,世子爷瞧着他人不错,一直想着替他再找个人。” 灵芝垂着头,睫毛不停地颤动,拿着杯子的双手也迟疑起来,半晌才低声道:“少夫人怎跟奴婢说这些?” 沈宜织并不回答,只微微仰头看着外头天空:“我想啊,锦衣玉食固然好,但身边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实在不错。” 灵芝咬着唇不语,旁边风炉上的水滚开了也没听到。沈宜织也不催她,只静静坐着。半晌,水壶里的水溢了出来,扑在风炉上咝咝直响,灵芝才勐醒过来,赶紧将水移开,喃喃道:“奴婢失态了,这,这水不能用了,奴婢再烧一壶。” 沈宜织看了一眼:“不必了,你且回去吧,下回再沏。”让灵芝回去好好想想,毕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容易。 灵芝起身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垂着头喃喃道:“那,那位掌柜——他人——” “世子爷自是觉得他人好才招揽了这事,只是人虽好,能不能好好儿过日子也还要看两人相处得如何。” 灵芝咬着嘴唇又站了半晌,才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奴婢听少夫人和世子爷的。”她的心本来不在郁清和身上,只是做丫鬟的身不由己,还不是主子怎么安排就怎么过活?只是后头看着秋晴的下场,她那片心也渐渐地凉了,如今沈宜织说了这个话,又是郁清和看好的人,她心里又觉得有了点想头。这么些日子她也算看清楚了,沈宜织是个心善的,却并不代表她就好说话,像韩姨娘,对她不敬,险些就被送到庄子上去。与其在这院子里守着空名份做个通房,倒不如放到外头去做个正头娘子,没准还能有片新天地。 沈宜织轻轻地欣慰地吁了口气:“好,那我和世子爷必定给你备一份嫁妆,让你齐齐全全地出嫁。”这才合理嘛,就算是古代,丫鬟也不是个个都想做妾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郁清和的消息查得很快,两天之后就告诉了沈宜织,沈家确实来京城了,而且是合家都迁来了,由韩家帮忙,在北城寻了一处宅子住下了。 沈宜织头大如斗:“合家迁来?那边的生意都不要了?” “你大姐嫁了一个商人,如今你家那边的生意且由你大姐夫帮着守着,沈家上京是想着走走门路,把盐行的生意再做大些。还想着把你二姐嫁到官宦人家里去。”郁清和双手枕在头后,看着帐子上细緻的绣花,似笑非笑,“韩家上汜那日还带着你二姐出去走动过,看来是真心想帮忙了。” 沈宜织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沈宜春?她——”就沈宜春那份跋扈劲儿,真要是高嫁了,只怕她有得罪受! “我估摸着,沈家人会来找你。”郁清和不紧不慢地说,转头看着沈宜织,“高兴么?” “世子爷!”沈宜织哭笑不得,“谁高兴啊?他们来找我哪会有好事!”用膝盖想也知道,必定是来给她添堵的,“我那位好嫡母,从前我做妾的时候就来找过我们,想着借侯府的势。如今——只怕更要变本加厉了。” 郁清和侧头仔细看着她:“你想怎样?沈家——毕竟是你的娘家。” 沈宜织犹豫了一下:“我说这话,怕是听起来太过无情了,但——自打我姨娘去了之后,我对沈家实在是——我那位嫡母就不必说了,从来也不曾把我当人看过,就是老爷,只怕不是我能嫁到侯府来,他也想不起来我是谁。” 郁清和微微皱了皱眉:“你在娘家的日子——十分不堪?”知道她是庶出,但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不认嫡母也就罢了,若连父亲也不认,怕就不是普通的不和了。
第216页 沈宜织嘆了口气:“我大病过一场,从前的好些事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病倒是因为被我的嫡妹大冬天推进了池子里去,险些病死。而从头到尾,老爷都根本没去看过我一眼——哦,听宝兰说,老爷已经有好些年没踏进过我住的院子了。而推我的那位嫡妹,似乎也没人因此责怪过她。” 郁清和听得心里一疼,伸臂将她搂在了怀中:“苦了你了。” “若只是嫡母不疼我也还罢了。”沈宜织靠在他肩膀上,幽幽嘆气,“毕竟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喜欢庶出的子女,但老爷是我的亲生父亲,也是这样不闻不问。若说恨我是不敢的,毕竟是父母,可——他们已经卖过我一次了,便是有什么生恩养恩,我也卖身以报了,我觉得,我不再欠他们什么了。” 这话半真半假。沈宜织没啥不敢恨的,毕竟她又不是原本的沈宜织,沈老爷和王氏可没给过她啥大好处,卖一次足够还那些天在沈府吃的饭和后头沈家给的嫁妆了。至于原身那位沈宜织,她命都已经赔给沈家了,自然也就不欠什么了。只可惜这些话都不能说出来,有个“孝”字儿在头上压着呢。而且这年月庶出的就得拿嫡母当亲娘,不然别人就说你不孝。否则她真想跟沈家划清界限啊! “世子爷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孝?”她是觉得划清界限没啥了不起,但万一郁清和不能接受呢?这可是个在“孝悌”教育底下生活过来的古代人哪。 郁清和嘆了口气:“我也觉得你不欠沈家什么,只是面子上还要跟他们敷衍,否则怕是对你的名声不好。” “这我明白。”沈宜织顿觉轻松了些,“我不会让侯府丢脸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郁清和倒有点恼了,“我是怕有人藉此来指责你!” “我知道我知道。”沈宜织笑眯眯搂住郁清和的脖子,“世子爷对我一片关切爱护之心,妾身哪能不知道呢?” 郁清和哭笑不得地颳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呀!小心着些吧,沈家既来了京城,少不得还要来找你的。” 郁清和这话说得真是十分准,过了两天,沈家人果然就上门了。 “少夫人!”青枣儿跑得气喘吁吁,“太太来了!夫人已经叫人带着往咱们嘉禧居过来了!” “果然上门了。”沈宜织推开帐本,嘆了口气,“既然来了,咱们就招待吧。”从前当姨娘的时候还可以冷嘲热讽一下,现在做了正室反而不能了,真是郁闷! 王氏比上次打扮得还要华丽。正是暮春的好日子,身上的衣料都是大花大朵的,若不是一条石青的马面裙压了压颜色,简直就变成移动花篮了。只可惜身材已经不苗条了,春装轻薄就看得更清楚,沈宜织不无恶意地想,好像一只胖山鸡扑楞楞飞落眼前了。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侯夫人派过来的丫鬟还在旁边呢,她也只能含笑迎出门口:“太太怎么得空来了?” 王氏站在台阶下头,仰头看了看沈宜织,心里简直好像打翻了醋缸一样。上次来侯府她只在角门附近的屋子里坐了坐,这次却是从侧门穿过了大半个侯府,将府里的亭台楼阁看了一大半去。她未必懂得什么园林艺术,但也知道“树小屋新画不古”的说法,只看见园子里那些个参天大树,就足以说明这宅子有多值钱了。如今进了嘉禧居,单是脚前面这三级台阶就是汉白玉石的,还雕了微凸的精緻花纹。而台阶上头站着的沈宜织,更根本不是当初那个瘦小怯懦的庶女了。 “全家都到京城来了,母亲自然先要来看看你。”王氏边堆起笑容,边上了台阶,伸手就抓住了沈宜织的手,亲热地握着,“看你气色不错,母亲就放心了。”嘴上说话,眼睛只管上下打量沈宜织。从头上到脚下,好像恨不得连沈宜织的裙子也撩起来,好看看脚上穿的是什么鞋。脸上更是神色复杂,就是那种既觉得终于有光可沾的欣慰,又有些嫌这光不是自己发出来的酸味儿。 沈宜织暗暗地想,王氏这会儿估摸着想,倘若现在金尊玉贵地站在她眼前的是她的亲生女儿,那该多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王氏心里还真就是那么想的。 家常在家,沈宜织也并没有因为王氏来就特意梳妆打扮。但她上头穿着白底绣桃花的小袄,绣工栩栩如生;下头的裙子更是缭绫的,湖水般的颜色随着她的行走时浅时深,看起来仿佛清池边上的一株夭桃,虽不浓脂厚粉,却是明艷照人。 王氏的眼睛不由得往上看。沈宜织生就一头乌油油的好头髮,从前在沈家的时候因为缺乏营养和护理有些干燥,如今在京城已经养得润泽柔亮。松松挽一个倭堕髻,别一根鹤衔灵芝花样的白玉簪,看着不怎么起眼,但细看就知道,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通身没半点杂色,只鹤口的灵芝是借了一层靠皮青色,格外醒目。旁边零落点缀了几朵翡翠珠花,珠子都是一色的满绿,与那簪子互为唿应。 再往下,沈宜织耳朵上却又戴了一对儿金线悬挂的珍珠,珠子色呈粉红,颜色既柔和又鲜亮。手腕上镯子也不戴一对儿,却是一只翡翠的,一只亮银镶琥珀的,妙在那最大的一块琥珀里藏了一只小虫,这乃是极稀罕的,断非普通琥珀可比。
第217页 越是这样家常不经意的打扮,越是显出了侯府的贵气。若是沈宜织浓妆艷抹地穿着这些出来见客,王氏心里反而舒服些,可就是这样明显的家常模样,越发跟针似地在扎王氏的心——家常就穿戴这样贵重的东西,沈宜织箱子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若是当初嫁来的不是这个小贱人,而是她的亲生女儿,不管是宜秋还是宜春,得了这样的富贵该有多好! 可惜这也只能想想而已。王氏虽然偏爱自己的女儿,却也没有煳涂到那种程度。沈宜秋和沈宜春论容貌都远远不如沈宜织,倘若当初送了来,只怕连侯府都进不了。因此,现在也只能想着怎么巴着沈宜织,从侯府多得点好处了。好在如今她已经是世子夫人的嫡母,不比从前只是个姨娘的娘家人,连侯府的正经亲戚也不算。不说别的,韩家现下对沈家的态度可就跟从前有天壤之别了不是? “织儿啊,这一晃又一年不见了,母亲可真是想你,你有没有惦记爹娘啊?” 沈宜织把手从王氏手里抽出来:“太太进去坐吧,外头太阳大。”惦记个鬼啊!她又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还会惦记打骂她的人。 王氏不是个傻子,早就做好了被沈宜织甩脸子的准备,此时面上神色丝毫不变,端起嫡母的范儿,施施然跟着沈宜织进了厅里坐下,端起宝兰奉的茶喝了一口,装模作样地笑道:“真是好茶,果然不愧是侯府,水也好茶也好。” 宝兰把脸转了开去,强忍着笑。她根本没给王氏上什么好茶,就是平日里侯府的大丫鬟们喝的那种普通茶叶,虽然不坏,却也断然不是上等的。只是王氏根本也不懂茶的好坏,哪里品得出来,只会拍马屁罢了。 “太太喜欢就多喝点儿。”沈宜织其实也不怎么懂茶,但惯于用嗅觉分辨药材,对于不同的茶叶冲出来的香味差异更敏感些,再加上宝兰的表情,她哪还猜不出来? 王氏被噎了一下。普通人听见客人夸茶叶好,多半会说给包一点拿回去,怎么沈宜织却说让她多喝点儿,难道她是个水壶不成?来了一趟侯府就装一肚子茶水回去?何况她也听说过,茶这东西,一杯为品,两杯就是俗人,三杯就是饮牛饮马了,她这装一肚子茶水可更算什么呢! “如今在京城,好茶叶倒也不缺。”王氏放下茶杯,看沈宜织还在低着头拿杯盖宽茶叶,心里又冒起火来,强压着道,“柳姨娘生了个儿子,你也总算有弟弟了,该回去看看他才是。从前离得远,如今近了,也该多走动走动。” 沈宜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从血缘上来说,柳姨娘生的那个儿子就是她的弟弟,将来要继承沈家家业。而出嫁的女子,一来娘家的势力也是她在婆家站稳脚跟的帮助,二来在娘家的名声也会影响到她出嫁后的名声。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跟沈家一刀两断,更不能完全不理这个弟弟。 “那真是要恭喜老爷和太太了,有空我定是要回去看看弟弟的。” 王氏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却又要堆起一脸笑来:“瞧你这孩子,怎么出嫁了还是这么怯生生的,连母亲和父亲都不敢叫一声儿?” 宝兰暗暗在心里呸了一口。什么怯生生!王氏可真会说话,明明少夫人根本不屑叫她一声母亲,她偏要说得少夫人好像想叫母亲又不敢似的,真是上赶着拿脸来贴别人的冷屁股! “是啊。”沈宜织不冷不热地笑笑,“虽然出嫁了,从前在家里的规矩却也还记得,自然还是要守的。”早听宝兰说过了,当初她生下来之后,吴姨娘本来教她管王氏叫母亲的,王氏却不屑一顾,说奴婢生的丫头也配叫她母亲?所以多少年她都是只管王氏叫太太,管沈老爷叫老爷,从来没叫过父亲母亲。 王氏又被噎了回去。也亏得她脸皮厚,眼珠子一转又笑了:“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太实在了。从前那是教你规矩,生怕你将来去了别人家被人小瞧了吃亏。” 沈宜织嘴角一翘:“是啊,那时候母亲就知道我将来是要去人家家里当姨娘的,哪里能有喊父亲母亲的机会呢?”姨娘根本不算正经儿媳妇,当然对着丈夫的父母也只能叫老爷太太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王氏这股火也实在压不住了,将手里的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搁,竖起了两道画得又黑又细的眉毛:“我倒好言好语,你反而句句话夹枪带棒!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嫡母,你就是嫁到宫里去当娘娘,见着我也得叫声母亲!” 沈宜织抬抬眉毛:“太太这话可千万别拿出去说,小心被人听见笑话。宫里的娘娘们若见了家人,那是要先叙国礼再说家礼的。还有,太太手轻一点儿,这茶盅是一套的粉彩,若坏了一个这一套都不能用了,就是废了一百多两银子呢。” 第一百八十章 王氏又被噎了一次,两道眉已经竖得快飞起来,强压着火气冷笑道:“织儿,你虽如今是侯府世子夫人,但沈家还是你的娘家,我也还是你的嫡母。这孝道大过天,你若是不敬我这嫡母,说出去,你的名声也不好听不是?说不准,还要连累世子呢。想来你也知道,如今世子是太子眼前的红人,将来前途无量,若为了你连累了名声,那——” 沈宜织对她的威胁只是笑了笑:“太太这话说得没错,其实我心里也怪怕的,万一哪天世子爷嫌弃了我,沈家可没人能替我撑腰,世子爷说休也就休了。还有四妹妹,如今不过是个姨娘,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第218页 王氏脸色不觉有些难看,一旦沈宜织姐妹两个都被侯府撵出来,沈家跟侯府自然也就全无瓜葛了,那还能沾上什么好处? 沈宜织把王氏表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悠悠地道:“若只是休了我也还罢了,若是因此连累了世子爷的前途,世子爷一恼,没准就想着要报復沈家,到时候——哎哟,我想想都觉得怕呀,那可就真没活路了。” 王氏脸颊肌肉不由得微微又*了几下,恨恨地瞪着沈宜织。什么没活路,看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儿,分明是在威胁自己,若是惹翻了世子,到时候没活路的就是沈家!明明这丫头在沈家的时候唯唯喏喏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如今怎的就变得油盐不进? “是。世子爷的前途自然没人敢坏了,可世子夫人的娘家若一辈子是个盐商,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人在屋檐下,王氏不得不把嫡母的派头收了起来,堆起了一脸笑容。 既然要明码标价,那就好办了。沈宜织也淡淡一笑:“太太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老爷是盐商,弟弟这还小着呢,指望他走仕途怕是至少还得二十年。” “盐商那也是有三六九等的。”王氏一听这话有门儿,连忙打蛇随棍上,“那小盐商苦巴巴的,捡着人家大商贾不要的盐条子,百十斤地过过手,干赚辛苦钱了。瞧瞧人家做皇商的,虽然也是商人,却沾了个‘皇’字儿,那气派!前几日我们进京来的时候,在客栈里就碰到一位,说是江浙那边专给宫里供绸缎的,那样上等的客栈,人家一包就是一座院子!身边跟着几个伺候的丫鬟,那身上都穿的是——” 沈宜织摇着扇子打断了她的话:“太太说得我都煳涂了,到底这是说盐商啊还是说皇商啊?我看太太压根就没弄明白吧,这两者可根本不是一回事。盐商是拿了朝廷批下的盐引卖盐给百姓的,皇商却是往宫里供货的,那手里得有好东西!盐这玩艺儿,宫里自然是少不了,可没听说供盐也要出个皇商的。” 王氏忙道:“是是是,我说得不明白。其实啊,你爹就是觉得,这皇商多神气啊,虽然说不是官,可是普通的官儿也不敢难为。” “唔,我方才已经说了,做皇商,那手里得有好东西。太太刚才说的那位,只怕江浙一带最好的绸缎货源都在他手上,自己家里估摸着还有织机,年年都得有新花样进上,老爷能跟人家比么?” 王氏语塞。她只知道皇商神气,却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她的娘家虽然也算大商人,但离着皇商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呢,且王氏是个女子,也没人教导过她这些事,自然被沈宜织一说就没了词儿。 其实沈老爷的意思,并不是做皇商。他好歹是知道点这里头的事,晓得皇商得有雄厚的资本,否则一旦宫里有什么大量採购的单子不能如期完成。沈家这些年虽然挣了些银子,但花得也不少,说起资本来实在是算不上。且这些年他都是靠着拿到的盐引赚钱,自家的店铺并不多,就是给他个皇商,单是採买东西的货源他就未必找得到。所以他是想拿着手头这些钱,走个门路捐官。 王氏对于捐官却兴趣不大。她也有她的道理,沈老爷这样子,捐官也不过是捐个空头衔罢了,根本不会有实缺肥缺,却要把家产捐出一大笔去,实在也不怎么划算。且捐了官之后,若没有门路,几时能弄到实缺呢? 不过皇商这条路既然堵死了,那自然就得捐官了。王氏当然并不喜欢柳姨娘生的孩子,可是那个是沈家唯一的男丁,倘若没这个儿子,沈老爷百年之后就得从族人里过继,在王氏看来,这等于是把家业都转手让人了。何况过继来的儿子未必跟他们亲,将来她自己的女儿们又如何能指望娘家兄弟呢?既是如此,倒不如好好栽培姨娘生的庶子了。 “老爷要捐官?”沈宜织沉吟片刻,倒觉得不必反对。捐官之事古来有之,就是如今朝廷也是允许的,横竖不过是给个员外郎之类的闲职,朝廷得了实惠,捐官的人得了名声,大家各取所需呗。 “可是这捐了官,家里的家当就去了一半儿。你也知道,咱们家里人多,你弟弟将来要读书花用那就不必说了——人都说那进士十年苦读,就是银子培出来的人儿——单说你三妹妹,如今要说亲事,这嫁妆又是一大笔。若捐的官儿不得实缺,家里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沈宜春才貌都不出众,真想高嫁官宦人家,只能拿丰厚的嫁妆去砸。 沈宜织看着王氏贪得无厌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日子没法儿过?太太究竟是打算过什么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容我问一句,倘若我不曾嫁到侯府,老爷这官还要不要捐?” 王氏语塞。若说本就要捐,则家里日子过得如何根本不与沈宜织相关;若说本不要捐,只是因沈宜织攀了侯府才想到这条路,未免又把那不可告人的心思*-裸地说出来了,只怕沈宜织会说一句不捐也罢,可不是把路都堵死了么? 吭哧半天,王氏终于想出话来道:“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侯府在,若能给你父亲谋个实缺,娘家好了,你不是在婆家腰也硬么?再说,若不是沈家养你这些年,又把你带到京城,你怎能有如今的富贵?眼下好了,难不成就把这根基都忘记了?”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起来,倒好像当初她真曾苦心为沈宜织谋划过似的。
第219页 第一百八十一章 沈宜织真是除了冷笑不能再说什么了。王氏想从她身上再捞点好处,这事她早就预料到了,却没想到这会儿王氏能如此厚颜无耻理直气壮。 “是啊,老爷和太太的恩我真是没法儿报呢!”沈宜织悠悠地拖长了声音,“我姨娘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我独个儿在那院子里每天残羹冷炙无人过问,大冬天被三妹推下水病得快死了,才十五岁就被急不可待地卖出去做妾——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恩情真是说都说不完,报都报不尽呢!” 王氏就是脸皮再厚也顶不住了,一张涂了厚粉的脸阵青阵红,勉强道:“家里事情那样多,疏忽了你也是有的。可你如今一步登天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父母,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太太说够了没有?”沈宜织不想再跟她扯皮,“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自从沈家有女儿进了侯府,听说老爷的盐引拿得都比从前多,可有这事没有?” 这不能抵赖,王氏硬着头皮道:“那也没有多少——”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沈宜织冷笑一声,“太太还想拿多少?巴着侯府就想来个富可敌国吗?韩家一样有女儿在这里做妾,我也没听说韩家就有人出将入相了。不是我驳太太的回,这贪心也得有个限度,小心吃太多了*肚皮!平北侯也不过是朝廷的臣子,有今日的地位是前人拿命拼回来的,并不是靠着嫁女儿攀上了谁才撑起门户。老爷要捐官,替弟弟打算个出身,这也不错。但沈家能不能立得起来,还得看他是不是读书的材料。至于那些歪门邪道,我劝太太就别琢磨了。” 王氏被说得恼羞成怒起来,声音也高了:“不过是让你在世子爷面前说说话——谁不知道世子爷是太子的恩人,只要太子日后登基,世子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 “我看太太真是煳涂得可以!”沈宜织再次打断王氏的话,“什么恩人,太太可真是无知者无畏。君父君父,太子是君,世子是臣,为太子挡箭那是尽臣子之道,是他的本分!”本来伴君如伴虎,如果让王氏出去乱嚷什么对太子有救命之恩,只怕这点恩情也就没有了。 王氏还想再说,沈宜织抬手止住她:“我今儿给太太一句准话吧。太太当初是送我来做妾的,那沈家能得的好处就比着做妾来吧。老爷要捐官,这是朝廷允准的,那没什么;就是将来想谋个实缺,世子能说话的也就帮着说一句了。三妹妹想说亲事,我有机会也可带她出去走走。家里的买卖上,倘若老爷是正正经经地做生意,世子也能向盐道上打个招唿。可若是老爷太太觉得沈家就此能一步登天,打着侯府的旗号在外头作威作福胡作非为,那时候世子要是大义灭亲起来,我可也没有办法!越发把话说破了——谁都知道我当初是来做妾的,太太要是在外头胡乱说话,大家面子上可都不好看。” 王氏恨得牙痒,半天才忍了气道:“既这么着,你得闲了多带你三妹妹出去走动走动,替她说门好亲事,我也就不来聒噪你了。” “依太太看,什么样的亲事算得上好亲事?” 王氏脱口道:“自然是像你这样——”话说到一半,想到沈宜春颇肖自己的容貌,再看沈宜织容色清丽端庄,不由得后半句话在沈宜织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说不下去。 沈宜织拿着茶杯拨了拨茶叶,淡淡道:“看来太太还没想好。不如太太回去好生想想,也跟老爷和三妹妹商议商议,再来向我说?有句话说在前头,只怕我能力有限,若是三妹妹心太高了,我只怕无能为力。”说罢不等王氏回答就道,“宝兰送太太出去。” 王氏悻悻起身走了,沈宜织刚松口气,红绢已从外头进来,一脸的忿忿,张口便埋怨道:“少夫人怎冒冒失失就答应替人说亲事?京城里这些人家非富即贵,谁家能看得上一个商户女?少夫人可也得顾忌着世子爷的名声,别拿着侯府去做人情才是!” 沈宜织把茶杯往小几上一搁,打断了红绢喋喋不休的话:“冒冒失失?这是你对我说的话?” 红绢窒了一窒,悻悻道:“奴婢也是为了少夫人着想,怕少夫人一时煳涂就——” “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明白。”沈宜织淡淡看着她,“从前我是沈姨娘的时候,你这样说话也就罢了。那时我跟世子爷不过是合起来演场戏,你说话没上没下,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可如今我是侯府的世子夫人,是你正正经经的女主子,谁允许你这样眼里没个尊卑?我做什么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红绢梗着脖子:“奴婢不是少夫人的丫鬟。奴婢是世子爷的丫鬟,自然要为世子爷着想!” 沈宜织嗤笑:“笑话!你以为世子爷为什么娶我回来?若他觉得我不以侯府为重,不顾惜他的名声,他会娶我?若我还不如你一个丫鬟,世子爷何不娶你呢?” 这句话像根针似的扎在红绢心里最隐秘的一处地方,扎得她不由得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沈宜织冷睨着她,一字字道:“你且听好了。我与世子爷夫妻一体,你既是世子爷的丫鬟,自然也就是我的丫鬟。既是做丫鬟的,就要守自己的本分,知道自己的身份。看在你忠心伺候世子爷十几年的份上,我这次给你留着脸面,若下次再有这样不分尊卑上下的言语举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220页 红绢紧闭着嘴,满眼的不服气。沈宜织嗤笑一声:“怎么?觉得你是世子爷贴身的大丫鬟,我不能将你怎样?告诉你,我若想整治你,有的是办法。不说别的,府里正要放一批到了年纪的大丫鬟们出去嫁人,连灵芝世子爷都要放出去。你说,我若去对世子爷说,你的年纪也到了,该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了,世子爷会驳我的回么?” 红绢登时脸色都白了。沈宜织看得清清楚楚,想到当初刚入府时红绢与她讲说郁清和院子里的这些妻妾,对红绫百般不屑的模样,不由得心里暗暗冷笑,淡淡道:“还有一句话告诉你,切莫自以为是。你虽然忠心,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外头的事知道多少?若以后再觉得自己很了不得,想要指点江山,就想想当初怡兰往世子爷的药里下东西的时候,是谁耽搁了机会,不曾将她当场拿住的。” 这一番话只说得红绢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无地自容。沈宜织懒得再与她费口舌,摆了摆手:“下去罢,只管做好你的本分也就够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打发走了红绢,宝兰不由得有几分忧心:“只怕她会向世子爷告状——” “随便她去说。”沈宜织不在意地摆摆手,“早晚要处置这事的,总不能一直让她来指点我该做什么。” “可是——”宝兰咬着嘴唇还在担心,“若是世子爷——”红绢可是郁清和贴身的大丫鬟,想必是极得倚重的,若是时常在郁清和耳边说沈宜织的坏话,只怕世子爷会听信了。 沈宜织笑了笑:“你怕她在世子爷耳边吹风?那我也会吹枕头风呀,看看谁吹得过谁。” “少夫人!”宝兰急得跺脚,“您还说玩笑话呢!” “行了,别着急。”这一点沈宜织还是有自信的,“这事是对是错,世子爷自有明断。”红绢只是个丫鬟,眼界也就是那么一点儿,这一点郁清和必然是知道的。再说,就像她刚才对红绢说过的,倘若郁清和觉得她的行事还需要红绢来指点,那又何必再明媒正娶地把她娶回来呢? “得了,灵芝的嫁妆单子给她看过了没有?还有什么要添减的?婚期可是马上就要到了。”郁清和拿出一百两银子给灵芝置办嫁妆,沈宜织替她精打细算了一番,买了十亩地,又办了些首饰衣裳之类,也写了一张嫁妆单子拿去给她看。 青枣儿连忙道:“送去给灵芝姐姐看过了,她高兴得不行,直说要来给少夫人磕头谢恩呢。不过奴婢照着少夫人的话说了,让她安心在院子里绣嫁衣,别张扬。” 沈宜织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把灵芝和府里一些到了年纪的大丫鬟放出去配人,只有灵芝是得了一百两银子的陪嫁,加上她又顶着个通房丫鬟的名头,若说出去了还不定下人们怎么传呢,不如安生点的好。 “那就去看看柔姐儿。”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沈宜织这还没起身呢,就听外头丫鬟们通报:“姐儿来给少夫人请安。”门帘一掀,柔姐儿拉着奶娘的手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喊着:“母亲——” “哎,宝贝儿自己走来的?真是厉害!”沈宜织确实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弯腰一把抱起来坐到自己膝上,“热不热?去端一小杯酸梅汤来。” 柔姐儿如今刚刚会走路,很是喜欢自己走,在沈宜织膝盖上也不老实地扭来扭去:“酸汤,酸汤——” 沈宜织不由得笑起来:“是酸梅汤,来,说酸——梅——汤,只许喝一小杯,不然要肚子疼的。” 柔姐儿鹦鹉学舌地说:“肚疼,肚疼——” 沈宜织喜欢得不行,在她的小脸蛋上用力亲了一口:“柔姐儿真聪明!” 兰草站在屋角,心情复杂地看着沈宜织跟柔姐儿亲热,听着柔姐儿欢喜地叫“母亲”,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沈宜织注意到她脸上神色变化,也不去理她,让柔姐儿喝了一杯酸梅汤,又逗着她学说话。 小孩子其实也是容易跟人亲近的,只要没有人教唆,并不会随便就对人生出防备和敌意。这几个月来,柔姐儿已经跟沈宜织混得很熟,在她小小的心里,沈宜织每次去她的院子都会给她带点好玩好吃的东西,觉得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来找沈宜织玩儿。虽然她其实还不怎么明白“母亲”这个称唿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已经下意识地觉得跟沈宜织亲近了。 一大一小笑闹了半天,柔姐儿发起困来,拿小手直揉眼睛却还捨不得回自己院子去。沈宜织正抱着她哄她睡觉,郁清和回来了。沈宜织一眼就看见他脸上神色略有些不悦,直到看见柔姐儿搂着她的脖子正在撒娇,眼里才浮起几分笑意。沈宜织心里有数脸上不露,含笑道:“世子爷回来了?柔姐儿叫爹爹。” 柔姐儿果然迷煳着眼睛软软地叫了一声爹爹,又扭回来抱着沈宜织的脖子直蹭。沈宜织知道这是困得不行了,于是把小丫头横抱起来在屋子拍着来回地走,果然没走两圈小丫头就唿唿睡得像小猪仔一样了,这才叫乳娘抱下去。 郁清和一直看着沈宜织哄孩子,直到乳娘抱了柔姐儿走,他脸上不悦的神色已经消散干净,只留下温和的笑意。沈宜织这才坐到他身边去,笑吟吟地道:“爷今儿回来得有点晚了呢,外头热吧?宝兰把井水湃过的酸梅汤和李子拿来。”
第221页 宝兰立刻出去,没一会儿就跟青枣儿两个捧着水晶盘里通红的李子和一小壶酸梅汤奉上来。沈宜织替郁清和倒了一杯酸梅汤,含笑道:“一会儿要用饭了,爷喝一小杯祛祛暑气就好,别空着肚子喝得多了,反而伤胃作酸。” 酸梅汤颜色红中透黑,盛在淡青瓷的杯子里,看着就颜色鲜明诱人,又是用井水湃过的,凉而不冰,喝进口中生津解渴,进了肚里又不会过冷。郁清和喝了一杯,浑身从外头带回来的暑气就全消了,不由得舒适地出了口长气。 沈宜织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会儿拿起一个透红的李子递过去:“这李子很甜,爷也尝尝?”拿李子堵上了郁清和的嘴,就开始不紧不慢地说起家常来,先说灵芝的嫁妆已经置办好了,本人也很满意;再说柔姐儿如今很喜欢走路,到哪里都不要乳娘抱;最后绕了一圈,才说到了今天王氏来的事儿:“……说起来,实在是贪心不足。只是不管怎么说在名头上也是我嫡母,若是完全不闻不问,叫人在外头传些不好听的话,我是深宅后院里的人也就罢了,就怕有人以此为藉口来诋毁侯府,诋毁世子爷。” 郁清和手里轻轻转动着一个李子:“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爷还是多注意一下,看老爷太太究竟想做什么。如果只是正正噹噹地捐官、卖盐,能沾点侯府的光也无妨,我最怕他们打着侯府的名头在外头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到时候被有心人给利用了。”沈宜织略略一顿,坦白地说,“老实说,我现在就怀疑,韩家为何要把沈家全家都接进京城来。两家可没那么好交情呢!” 郁清和不由得仔细看了她两眼:“那你打算替你那三妹妹找婆家?” 沈宜织淡淡笑了笑:“她如果老老实实的,我带她出去走动走动也无妨,到时候能不能得好就看她的造化了。若是心太大了,脚踩不在实地上,那就免了。倒是家里有什么动向,没准能从她嘴里问出些来。” 郁清和嘴角微微弯了弯:“这么说,你答应沈太太的那些——” “先答应着呗。”沈宜织毫不客气地说,“我话已经说在前头了,合规矩的我才帮忙,不合规矩的休想来找我,我可没有打算大包大揽地把侯府的名头拿去给他们做人情!”红绢说的不就是这个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青枣儿进来回可以传饭了,沈宜织就边说边起身帮着摆桌子,倒看得郁清和愣了一下:“怎么还要你自己动手?屋子里的丫鬟们呢?”忽然想起来这来来回回就是宝兰和青枣儿,不由得眉头一皱,“怎么就这两个丫头?”世子夫人,屋里按规矩应该跟侯夫人那里差不太多,至少四个大丫鬟在里屋,四个二等丫鬟在外屋,其余小丫鬟和婆子们还不算在内。 沈宜织笑笑,也不藏着掖着:“宝兰和青枣儿不必说了,我还有红绫,不过是总在后头不出来罢了,只管着我的针线杂物,再一个兰草还算在我这屋子里的,要说四个也满额了。”哥儿姐儿们年纪小,房里是没有一等大丫鬟的,兰草虽然在柔姐儿房里,月例却还从沈宜织这边算,“要说青枣儿做一等大丫鬟是还不大够格,但我用着放心,外头那四个二等丫鬟也是原来这院子里的,若是从外头再弄个一等丫鬟来,我还真不知敢不敢往身边放呢。” 郁清和不由得有几分尴尬:“是我疏忽了……”这成亲都几个月了,倒没注意过妻子身边没有足够的大丫鬟。若换了别人只怕早要说人不够用,偏沈宜织也不吭声。 “也没有什么,又不是人不够用。”沈宜织微微一笑,“有时候人不在多,关键在于是不是忠心,能不能办好事儿。若是办不好事儿,人越多反而想头越头,更是麻烦。哦对了,说到这个,妾身倒想起件事儿来,不是往外放年纪大的丫鬟么?世子爷那边的丫鬟们有没有要放出去的?妾身记得,红绢年纪也跟灵芝一般大了吧?是不是也该给她指个人配了?” 郁清和捻着李子的手一停,仔细地看着沈宜织。沈宜织脸上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她究竟说的是不是真的。郁清和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松了口气:“你说笑话呢吧?” “妾身可不是说笑话呢。红绢年纪不小了,耽搁了青春可不好。”沈宜织收起笑容,一脸的正经严肃。 郁清和倒笑了:“你若不是说笑话,怎么忽然就自称起‘妾身’来了。”据他对沈宜织的了解,沈宜织从前做姨娘的时候是规规矩矩一口一个妾的,但她并不愿意做妾,所以离了侯府之后再说话就是用“我”字自称了,就是这会儿又嫁进来,平日也是你我相称,但凡她忽然用起“妾身”来,不是戏嚯就是在生气。 沈宜织哼了一声:“妾身这不是要守规矩吗?不然连丫鬟都能跑出来指责我这少夫人了。” 郁清和略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哪个丫头这么大胆?” 沈宜织斜眼看着他,面上神色似笑非笑。半晌,郁清和到底是撑不住,收起了笑容嘆道:“红绢这丫头,原是一直在我身边,忠心是有的,我也倚重她,就有些不服人——委屈你了。” 他既然服了软,沈宜织自然也就见好就收,也敛了笑容认真地道:“世子爷若知道我委屈,那委屈也就不算委屈了。我是个商户女,又是在侯府里做过妾的,怎么说都不配做这世子夫人——”
第222页 她尚未说完,郁清和已经连忙道:“怎么不配!娶妻娶贤,你又贤良又能干,怎么不配?” 沈宜织笑了笑:“世子爷这么看,别人可不是这么看的。我能在侯府里立足,全都靠爷与我夫妻同心,相互信任。若是爷对我都起了疑心,那我就更无立足之地了,更不必说在府里立威管事,日后就是想助着爷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郁清和也不由得面露严肃之色,低头道:“你放心,红绢那里——若有好的,我打发她出去便是。” 沈宜织知道自己是赢了这一场,便露出两个酒窝一笑:“说是打发她出去,一则是我觉得她总是该嫁个人好生过日子,怕年纪大了耽搁她的终身,二么,其实就是吓吓她的,免得她以后在我面前自以为是。她忠心是足够的,可是不听话,这不是好事儿。我可还记得怡兰下药的那一次——那还是小事,若是日后有什么大事我临时做了决定她却来拖我后腿,那恐怕就是大麻烦了。” 郁清和想起当初怡兰那件事,眉头不由得越拧越紧:“你说的是。” “所以这话,还得世子爷跟她讲明白了。”沈宜织语气轻快地说,“看在她的忠心份上,我也不想随随便便就把她打发出去,倘若她能改了,就让她留下来也无妨。但若是改不了——世子爷就做主给她找户好人家罢,总要老实厚道的,让她过得平顺才好。” 郁清和虽然说要把红绢打发出去,但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丫鬟,又是在艰难之中始终忠心耿耿的,他又怎么忍心随便就处置了?听见沈宜织说这话,顿时觉得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还是你大度。我亲自与她分说明白,若她还有下次,不必你说,我便打发她出去。” 沈宜织展颜一笑:“嗯,我听世子爷的。” 郁清和不禁失笑:“你听我的?是我在听你的吧?” 沈宜织往他肩头一靠,拖长了声音:“谁说的?我只能说说,可做不了主,万事不都得世子爷拿主意么?这夫字天出头,世子爷是妾身的天呢……” 这话软绵绵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有个小钩子在钩着郁清和的心,痒痒的。他忍不住展臂搂住了沈宜织,悄声道:“真把我当天了?凡事都是我拿主意?那好,今儿晚上,咱们试试那个……” 宝兰和青枣儿在外头屋里,先是听见里屋两人认真讨论,而后忽然声音小得几不可闻,片刻之后,就听沈宜织的声音忽然又高了一点儿:“讨厌!”虽然说着呵斥的话,却是又羞又笑。两人虽然不是很明白,却也知道这是夫妻两个说了什么私房话,忍不住相对一笑,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刚出房门,就看见红绢过来,青枣儿立刻将身一拦:“红绢姐姐做什么呢?世子爷跟少夫人在屋里说话,不让打扰。”宝兰也点点头,拦在门前。 红绢脸色微微变了变:“我是世子爷的丫鬟,自然是来伺候世子爷的。” 宝兰客客气气地道:“红绢姐姐真是勤快,不过世子爷跟少夫人说私房话呢,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自然是不方便有人在旁边的,红绢姐姐还是别进去了。” 红绢沉着脸道:“这话是世子爷说的还是少夫人说的?” 青枣儿早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不管是谁说的,都是主子说的,我们是做丫鬟的,就要听从。红绢姐姐,世子爷可是说了,红绢姐姐若是再对少夫人不敬,可就要送姐姐出府去了。” 宝兰连忙拉了她一把,但青枣儿嘴快,已经哗啦哗啦说完了。红绢的脸色顿时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沈宜织不知道郁清和是怎么跟红绢说的,但从那天之后,红绢确实老实了许多,没事已经很少在沈宜织面前出现,便是来回事儿,也是低头垂眼,看起来十分顺服。 青枣儿十分高兴:“总算像个做奴婢的样儿了,从前瞧着她比少夫人架子都大呢!” 宝兰却有几分忧心:“她是怕世子爷撵她出去,可未必真是对少夫人——万一她暗里使坏呢?” 青枣儿瞪大眼睛:“她怎么敢!一个做奴婢的,敢对少夫人——世子爷难道不会处置她?” 宝兰没跟她再辩论,可是心里并不放心。青枣儿还小,进沈家做丫头都没几天,当然不懂后宅这些事儿。她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到底是多呆了几年,听过那些从外头进来的婆子们说过别人家的私事儿。像红绢这种打小伺候主子的大丫鬟,在后宅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若是深得男主子信任,就是嫁进来的正室夫人也要忌惮她们三分。若不然,从前红绢怎么敢在沈宜织面前那样大胆呢?眼下是世子爷护着少夫人,她自然只能老老实实的,可未必她就不会在世子爷面前悄悄给少夫人下绊子。别的不说,少夫人毕竟是商户女,对侯府这样勛贵人家的规矩懂得不多,免不了有疏忽之处,若是红绢添油加醋,说得世子爷对少夫人心有不喜可怎么办? 这些话宝兰不好跟青枣儿说,一来她年纪小未必明白,二来也怕青枣儿那个脾气压不住,再跟红绢起了冲突。红绢是久在侯府的大丫鬟,青枣儿若跟她闹起来,只会吃亏。忍不住的,她跟红绫透露了几句。
第223页 “放心好了。”红绫一边做着鞋面,一边头也不抬地冷笑道,“侯府里的规矩我好歹还是知道些的,若看到少夫人有什么疏忽之处,我必定要提醒。红绢这丫头,打八岁起就伺候世子爷,总觉得这天下只有她一个是忠心耿耿的,别人都是要害世子爷呢!前头孟氏在的时候,她看不上也就罢了,因是夫人撮合成的,必然没什么好心。如今少夫人是世子爷亲自挑中的,她还看不上,不是作死吗?若说见识,她也不比别人强到哪里去,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过世子爷愿意跟她说话,她知道得略多些罢了,如何能与少夫人比?世子爷通透得很,断不会弃了少夫人反去取她的。” 宝兰稍稍松了口气。确实,红绫跟着沈宜织重回侯府之后,虽然足不出户,但把府里她知道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都给沈宜织讲了。老实说,要是没有她,沈宜织在规矩上恐怕真要出不少错。毕竟她从不曾在这种高门大户里呆过,许多事都是根本不知道的。 红绫侧耳听听外头沈宜织和柔姐儿笑闹的声音,不由得也弯起了嘴角:“少夫人就是厚道,若换了别人,纵然不会苛待姐儿,怕也不会这样亲近的。毕竟从前——”她没说下去,从前孟玉楼是怎么待沈宜织的,还如在眼前呢。 宝兰略有几分骄傲:“自然,少夫人在娘家的时候就是个厚道人——”不过最早是有些懦弱,就是自打生了那场病之后倒像是突然开了窍。 红绫笑笑:“咱们这府里呀,厚道只怕是要吃亏的。上次少夫人那位嫡母来过之后,其它各房都在背后嚼舌头呢。”她在这府里呆了十年,自有些个交好些的丫鬟,若论消息灵通,只怕比青枣儿还强些。 一说起沈家,宝兰也发愁:“死缠烂打的——从前在家的时候那样苛待少夫人,如今腆着脸来沾光!” “宝兰姐姐!红绫姐姐!”青枣儿一熘烟跑进来,“太太又来了,还带着三小姐呢!” “什么?”宝兰一下站起来,“怎么又来了?”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 红绫把嘴一撇:“甭猜了,一定是冲着牡丹花会来的。” 牡丹花会,是京城里这些贵妇们喜欢办的宴会之一。京城里高官显爵甚多,彼此之间难免要相互炫耀定个高低,这比较一是体现在男人的官职上,二是体现在女人的衣饰上,三就是家中的饮宴了。这京城里,冬日有消寒会、梅花会,春日有桃花会、牡丹会,夏日有荷花会,秋日有菊花会,还有各种诗会画会,一年十二个月,几乎月月都有宴饮,斗花斗诗,不一而足。 这牡丹花会,每年都是由长公主举办的。长公主,封号为慧敏,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嫡亲妹子,当初皇上还不是皇上,妹子自然也不够尊贵,只嫁了个普通翰林。如今皇上一跃登上龙位,妹子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纵宫里还有几个公主,也抵不过她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在京城里新建了公主府,若论尊贵,宫里一般二般的妃子都比她差得远。 慧敏长公主最爱牡丹,专门在城外自己的皇庄上建了个园子,每年都在那里举办牡丹会,各官宦勛贵人家若得了好牡丹,都可在这一天来斗花,由长公主亲自评定高低。说起来,长公主的牡丹会算是比较专业的斗花会了,不过斗花之后,前去的公子小姐们也可做诗唱和,相当于变相的相亲会。正因如此,家中没有好花却有待嫁女儿的人家,是极重视这牡丹会的。偏长公主眼光高,若没有好花拿来斗,品级低些的的官员休想踏入她那国色园。就连韩家这样的四品官轻易都进不去,沈家算个什么?一个商户人家而已,若不赖着沈宜织,别说进去了,就是远远看看都不成。 红绫略有几分担忧:“宝兰妹妹,你快悄悄儿去跟少夫人说一声,千万不能答应随便带人去。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那种地方,去的不好怕是要丢命的呢!”在侯府呆了这些年,她一听就知道王氏打的什么主意,必然是想着那里都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子弟,想叫沈宜春去碰运气呢。 只是这运气可不是人人都能碰的。倘若沈宜春貌美如花,或者文才斐然,那去碰碰运气还好。可惜这两样沈宜春都没有,身份既低,又不懂什么规矩,万一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触怒了长公主,她自己吃亏事小,怕是要带累沈宜织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宝兰飞跑去找沈宜织说话的时候,沈宜织已经在偏厅里招待王氏和沈宜春坐下了。 “太太今儿怎么过来了?三妹妹也来了。”沈宜织淡淡地叫丫鬟上茶,顺便扫了沈宜春一眼。有一年多不见,沈宜春个子又长高了些,身材也长开了,只可惜模样也越长越像王氏,五官平淡脸方颧高,即使说年轻姑娘有青春在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她也实在不能说美貌。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保养得还算白皙,因为营养充足脸颊上还有两团红晕,看起来健康有生气。 “二姐姐。”沈宜春屈膝行了个礼,倒把沈宜织吓了一跳。在沈家,别说行礼了,就连姐姐也没听沈宜春叫过她啊! “三妹妹的礼节长进了,坐吧。” 沈宜春被噎了一下,悻悻坐下了,拿眼睛不停地在偏厅里扫来扫去。侯府并没有金盘子银碗,看着十分淡雅,但一水儿的紫檀家具她是知道价值的,还有那五色粉彩的茶具也是很值钱的。她是看不出什么官制民制,只觉得那花样从来没有看见过。掠过一圈之后,她把目光落在沈宜织身上。
第224页 她们来访,沈宜织很快就过来招唿,显然是没有刻意更衣梳妆。如今她上头穿着蜜合色绣各色折枝芍药的衫子,下头是天水碧色的缭绫裙子,轻轻一动,裙子的颜色就有所变化,看起来正如水波荡漾一般。裙摆下露出深碧色的绣鞋,绣着两条摇头摆尾的金鲤,抢着一颗镶在鞋尖上的明珠。那珠子比黄豆还大,滴熘滚圆的好形状,泛着一层淡淡银光。这样的珠子一颗就值上百两银子,居然被她镶在鞋尖上!更可恨是她并未严妆,显然不过是家常衣着——家常衣着都是这样,那出门大妆打扮起来得有多少好东西? 沈宜春眼睛又转到沈宜织头上。沈宜织有一头好头髮,细软黑亮,挽起流云髻来真如一团团软云一样,髻间错落插着翡翠珠花,那翡翠珠大小不一,颜色却是一色的满绿,晶莹剔透。正面托一枝赤金草虫头步摇,上头的草虫翅膀都是金丝拉出来的,沈宜织一走动那翅膀就颤微微的,简直跟活的一样。沈宜春在家里的时候就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緻的手工。 看过人家就想到自己。其实沈宜春今天也打扮得很仔细了,一身藕合色的纱衫,裙摆上绣着淡金色如意云纹,走动起来就像在云中一般。头上更是插戴着羊脂白玉的灵芝头簪子,四周衬着淡金色蜜蜡珠花,还有一朵堆纱玉兰花。耳朵上坠着碧绿的翡翠坠子,仿佛两滴水一般。出门前揽镜自照,自觉已经是足够清雅,断不至于让人觉得俗气。可是如今看了沈宜织的打扮,又忽然觉得自己冷清得有些寒酸了。一样的赤金步摇,她戴了不免俗气,沈宜织戴了偏就只觉得富丽堂皇,一定是因为她的首饰更精緻的缘故!侯府果然是有好东西,倘若自己也能攀上这样的亲事…… 沈宜织眼角余光看见沈宜春的神色,不由得好笑——那一双眼睛恨不得都粘在她身上了!心里想的什么她一清二楚,不过也没必要说什么,径直问王氏:“太太今儿过来有什么事吗?” 王氏干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我听韩家夫人说,再过些日子有个什么牡丹会?” “是有一个。”沈宜织没想到她们是冲着牡丹会来的,不由得抬眼看了看王氏,这心可够高的,显然上回她说过的话,王氏和沈宜春根本没往心里去。 “侯府有帖子吧?”王氏觉得有门儿,不由得兴奋起来。 沈宜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有。”每张帖子可以带一个人进去,侯府总共接到了两张,侯夫人一张,她这个世子夫人一张。 王氏马上把沈宜春往前一推:“正好!你带你三妹妹去!” 沈宜织抬了抬眼皮:“带三妹妹去做什么?” 王氏顿时急了:“做什么?当然是替她挑门好亲事了!怎么,上次你才说过的话,不会忘了吧?” “我倒是没忘。”沈宜织把茶杯放下,“我看,是太太忘记了。我说过让老爷太太和妹妹好生商量商量,究竟想挑门什么样的亲事——太太怕是把这话忘了吧?” “自然是商量过的。”王氏不悦地道,“挑一门像你这样的亲事就行了。” 沈宜织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顿时笑得沈宜春*了脸:“你笑什么!” “我笑太太和妹妹根本就没想明白!”沈宜织嗤笑,“别的不说,当初我是怎样进的侯府,太太不知道?这意思是把三妹妹也送去做妾?牡丹会是什么场合,你们当真知道吗?” 虽说长公主有规矩,只要有好牡丹,随便三教九流都可以进去斗花。但实际上,不是富贵人家,谁有那个精力和财力去培养珍稀的牡丹花?别说那些七品八品的小官,就是一般的四品官五品官,家里若没有点底子,人口再多些,指望着俸禄养家都不容易,更不要说有闲心和时间种花了。就拿韩府来说吧,韩老爷是正四品,家里儿子们也有两个做着六品官的,又是放过外任宦囊颇丰,进了京城之后,因为家里人口多,京城花销又大,娶媳嫁女要聘礼嫁妆,也就是个堪堪支持得过来,都不可能去莳弄那样贵重的花木,别的普通官宦人家就更不必说了。 因此,牡丹会说是斗花,其实多半还是斗富,能去的人家多是勛贵世家,沈宜春想到牡丹会上去找亲事,那可真是——说句不大好听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王氏不悦道:“什么做妾!你三妹妹怎么能去做妾!牡丹会上有什么人我当然知道,若不然,还不来找你了呢?” 沈宜织真是要被她气笑了:“那么依太太看,三妹妹能做侯夫人还是伯夫人,或者干脆是能嫁入皇家?” 沈宜春梗着脖子:“你都能做侯府的世子夫人,我为何不能?” 话说到这份上,沈宜织也实在没必要给她留脸了:“哦,原来妹妹自视如此之高啊。那请问妹妹,妇有四德,德容言工,妹妹有哪样?” 沈宜春和王氏的脸顿时跟猪肝一样了。片刻,王氏才咬牙道:“春儿哪里不好了?” “那妹妹哪里好呢?”沈宜织觉得有些人真是不自量力到了极点,“论德,妹妹在家时就不敬庶姐,骄横跋扈,并无品德。论容,别人不说了,就说王家的玉婷表姐,妹妹比她如何?论言,妹妹在我这里都出言无状,怎能指望你到了牡丹会上出口成章能诗能文。论工,妹妹如今会绣荷包了么?”
第225页 沈宜春脸上红得能滴下血来,抬手就想把茶杯摔了。沈宜织眉毛一竖:“你赔得起吗!”把她的手喝在了半空中,宝兰立刻上去就把杯子夺下来放得远远的了。 王氏也气得哆嗦:“她,她是你妹妹!” “太太还是少说这话吧。”沈宜织冷着脸,“我还真当不起这姐姐!十多年了,三妹妹叫过我几声姐姐?把我推进水池的时候怎没想过是我妹妹,这时候偏想起来了?” “别说那么多,牡丹会你是带不带春儿去?” “太太还是清醒点的好。牡丹会上非富即贵,妹妹一个商户之女,若是冲撞了哪位,被别人打死了也只当踩死一只蚂蚁。”沈宜织真是想敲开王氏的头壳看看里面有没有脑子,“就妹妹这脾气,连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会吧。实话告诉太太,牡丹会,整个侯府只有两张帖子,侯府可还有两个姑娘呢,绝不可能再带外人进去。另外,关于妹妹的亲事我也细想过了,妹妹要想嫁官宦人家,只能选那家境清寒些的,凭着妹妹的嫁妆,嫁个庶子差不多,运气好些能嫁个嫡次子。或者就在新科的举人里头找,趁着人家还没有中进士嫁进去,将来若是中了进士做了官,妹妹也就是官夫人了。可是这得眼力劲儿好,举人很多,但能中进士的又是百里挑一了。不过中了举人也可以做官,无非是从小官儿做起,好生经营着将来或者也有前程。至于说什么侯夫人伯夫人,我劝妹妹别做梦了,就算给你个侯府,你也管不了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沈宜春根本就听不进去沈宜织的话,怒道:“有什么管不了的?你还不是做了世子夫人?” 宝兰气得简直想撵人了,沈宜织却笑了:“哦?那妹妹知道侯府有多少下人吗?” 沈宜春怔了怔,想着自己进来走过的路,比照着沈家暗暗算了算:“总有一两百人吧。” “一两百?”沈宜织嗤地笑出了声,“侯府连上外头的庄子铺子,少说也有近千的人!”她以为还是在沈家呢?每个嫡出姑娘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庶出的姑娘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太太屋里也不过加起来十几个人?真是笑话了。在侯府里,光是侯夫人就是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八个,下头末等的小丫鬟和婆子们若干,姑娘们还另有管事嬷嬷之类。 算算,她这个世子夫人如今身边一等大丫鬟就只有三个,简直是寒酸得不能再寒酸了,根本就不达标。侯夫人早就想给她塞人,只是都被郁清和给坚决挡回去了,说让她自己慢慢地挑人。加上她是新妇,侯夫人也不想让人说新媳妇一进门就被她算计,这才暂时罢了。不过估摸着,等过些日子她渐渐开始出去交际,人手就真不够用了。 沈宜春没想到侯府居然有这样多的下人,不由得愣了。沈宜织趁热打铁:“不说侯府的庄子铺子,就说家里的帐本,妹妹看得懂?” 说到这一点,沈宜织颇觉无语。真不知王氏是怎么教养沈宜春的。你说琴棋书画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沈宜春没有天赋学不会,王氏也没有本事指点也就罢了,这将来管家理事看帐本的本事王氏是有的,怎么也不好好教教女儿呢?她到底将来想让沈宜春指着什么嫁得好?就靠嫁妆吗? 沈宜春满脸通红地道:“我学就是了。” 沈宜织淡淡道:“那就等妹妹学会了再来吧。” 沈宜春气得瞪着眼:“那你就会吗?” “自然。”沈宜织连眼都不眨,“否则世子怎能把这院子里的事交给我。”虽然她对侯府的什么庄子铺子一概不知,就连侯府的下人她也还没认全呢,但是——当然没必要跟沈宜春说这些。 “胡说八道!”沈宜春冷笑道,“母亲从来没有教过你,你如何会的?” “妹妹大约不知道我在外头自己也有铺子吧。”沈宜织瞥她一眼,“妹妹管过铺子么?”别说管过,估计连帐本什么样都没见过吧。 “你,你怎会看帐做生意……”王氏也忍不住了。就是她,生在商户人家,也不过是会看帐,真正开铺子做生意也是不成的,沈家的生意都是沈老爷打点,内宅的妇人并不管这些。也正因如此,她原本想着沈宜春日后大约也是会嫁个商人的,外头生意自有丈夫在管,只要会管后宅的事也就成了。这么想着,也就觉得不急着教女儿什么,结果一拖再拖,如今被沈宜织问了个张口结舌。 “这就不必告诉太太了。”沈宜织难道会跟她们说她早就会? 沈宜春唿吸急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会写字?”吴姨娘活着的时候,沈宜织也跟着开过蒙,不过还没到学会写字呢就不再念书了,但开铺子至少要会记帐,不会写字怎么成。 “会。”沈宜织轻描淡写,“妹妹不会连字都不会写吧?” “我不信!”沈宜春怎么可能相信,“根本没有人教过你!” 沈宜织嗤笑一声,懒得跟她再说那么多了:“我也不必妹妹相信,世子爷知道就行了。妹妹还是回去罢,好生把我今儿的话想一想,若还是想着嫁高门呢,就等你四德俱全的时候吧。” 沈宜春气得发抖,指着她道:“你不过就是不想帮忙罢了,别得意太早了!没有娘家,你在侯府也过不好——”
第226页 沈宜织打断她:“妹妹真说错了,我过得好不好确实跟娘家有关,可是这个娘家却不是说沈家。世子爷娶我为妻的时候沈家在哪里?”要是没这个娘家才好呢! 王氏勐然想起韩夫人跟她说过的,沈宜织认了个义母,不由得脸色黑如锅底:“我还活着呢,你认义母可问过爹娘的意思?再说,义母是义母,怎么也不能压过嫡母去。你嫁给世子,没有爹娘同意,就不能算数!” “是吗?那么太太是不同意我嫁给世子?”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氏,“若是不同意,做什么还要来侯府呢?不是应该永不踏入侯府,以示反对这门亲事吗?” 王氏的脸又胀成了猪肝色,怒声道:“总之没有爹娘同意,你就不算明媒正娶,就是淫奔,就是做妾!” 沈宜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做妾?太太可是煳涂了?这妾,我可是作过一回了。” 王氏自知失言,一时答不出话来。沈宜织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轻轻拨了拨茶叶:“义母确实不能压过嫡母,但是太太莫非忘了一句话——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我初嫁的时候是老爷太太做的主,把我送到侯府做妾——哦,也许说卖到侯府做妾更准确一些?老爷从韩府得了多少好处呢?” 王氏脸上阵青阵红,沈宜织淡淡道:“罢了,这些也不说了。但我初嫁是由着父母,这总没错吧?之后我离了侯府,再回去就是二嫁了,我自己完全可以做主,用不着老爷太太发话。就是闹到衙门去,也没人说我没理。更不必说,这门亲事是太后赐的婚。”她抬抬眼皮,扫了一眼王氏母女,“太太是打算说,太后赐的婚不做数吗?” 就是借王氏两个胆子她也不敢说这话,被噎得直倒气。沈宜春看她脸上神色不大对,噌地站起来,指着沈宜织道:“就算再嫁由你,你忤逆嫡母就是不孝!侯府就能休了你!” 沈宜织把手一摊:“好啊,侯府休了我,我可就能替妹妹说亲事了呢。” 一句话把沈宜春又憋了回去。沈宜织摇了摇头,这母女两个真是蠢得无话可说,到现在还想拿着什么嫡母什么娘家来钳制她? “我劝妹妹说话还是谨慎些。要知道,太后给我赐婚,为的自然是我的好处,绝不是为了我会忤逆嫡母。妹妹可知道,你若是把这话说出去,就等于在驳太后的面子,就是说太后识人不明。” 沈宜春心里一紧,硬着头皮道:“我可没说太后识人不明。” “你虽没明说,但你的话已经是在暗指太后了!”沈宜织真是觉得沈宜春无药可救,“妹妹连说话该怎么说都不知道,也敢说要嫁入高门?你可知道,倘若你方才那话被有心人听见,传到太后耳朵里,太后会如何处置你?” 沈宜春终于觉得有些害怕了,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沈宜织淡淡地道:“若是妹妹你还没嫁人,太后一句话,就能让京城里所有的官宦人家不敢娶你。倘若妹妹嫁了人,那家人看你得罪了太后,没准就会休了你。” “……你,你别吓唬人。” 沈宜织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吓唬人?休了你还是好的!倘若那高门大户,怕休妻名声不好,说不定一服药毒死你,报个暴病而亡就行了。我看妹妹煳里煳涂的也不明白个道理,别的我也不说,你只去韩府看看韩夫人,或者韩家的几位少奶奶——哦不,想必妹妹也未必能跟她们搭得上话,那就找王姨娘吧,她是太太的姐姐,说话太太总会信的吧?去问问王姨娘,她敢不敢在外头说我忤逆嫡母。实在有那不明白的道理,请王姨娘教教你。宝兰,送客吧。”跟这两母女说话,真是活活累死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牡丹会真是名不虚传。偌大的一个园子,流水假山,亭台楼阁无不精緻用心,园子里遍植花木,好几棵桂树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细,枝叶伸展开来投下大片的荫凉,虽然是四月里,走在这园子中竟然不怎么能晒到日光,凉爽无比。 园子里除了各种不大开花或者只开小花的香草藤萝之外,皆植牡丹。沈宜织跟着那领路的侍女一条小道走进园子,眼前所见全是各种各样的牡丹花,外头被称作名品价值百金千金的什么姚黄魏紫赵粉豆绿,若在别家园子里少不得玉栏围锦幄护,在这里竟是拿来随便就种在假山脚下或者围墙边上的。一株株上头都结满蓓蕾,有的半开,有的怒放,有的还只是含苞,千姿百态,连空气都是香的。 郁清眉目不斜视地跟着侯夫人走,压低声音道:“别东张西望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丢侯府的脸!” 沈宜织压根不想答理她。这样的园子,建起来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么?难道公主建这个园子,是为了让人进来都目不斜视?表示这园子建得不怎么样?并且她虽然看了风景,却并不是东张西望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不过是平常的欣赏罢了。本来她可以堵郁清眉一句的,但旁边还有个公主府引路的丫鬟,叫人听见姑嫂拌嘴,未免觉得平北侯府没有规矩。郁清眉不懂人事,她不能跟着一起来败坏侯府的规矩。 郁清眉拿眼剜了沈宜织几次都毫无反应,不由得有些火气,刚要张嘴再教训她几句,侯夫人已经咳嗽了一声,横了女儿一眼。这是在外头,小姑当着外人的面教训嫂子,便是教训得再对也是不妥当的,至少你一个不敬嫂子的罪名是稳当的。慧敏长公主是个重规矩的人,若是因此对郁清眉留下不好的印象,这可不是件好事。要知道,虽然尚书夫人那天看着似乎还满意,但毕竟什么都还没定下来呢,倘若这时候郁清眉从长公主这里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不但这门亲事泡汤,以后再想说好亲事都不容易。
第227页 郁清眉悻悻闭了嘴,只觉得丢人,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瞪了一眼旁边的郁清月:“你差点踩到我的裙子!” 郁清月低眉看了看她那条百花不落地的锦裙,默默落后了半步。 长公主坐在一处迴廊之中,这迴廊曲折连环像个小迷宫似的,若是来见礼的,不必走到长公主所坐之处也能说话。丫鬟将她们引到近前,便隔着一道矮矮的汉白玉石栏杆屈膝道:“平北侯夫人、世子夫人、两位小姐到。” 沈宜织跟着侯夫人行礼,起身时悄悄瞥了一眼。慧敏长公主算不上美貌,但生了一张端庄的鹅蛋脸,五官虽平淡了些,但眉宇之间带着些雍荣,看着倒是颇有派头。其实到她这个年纪和地位,是否美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就是身上的衣饰也不以华丽为主,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长公主示意丫鬟扶了侯夫人就在迴廊上坐下,眼睛一扫沈宜织和郁清眉姐妹,笑道:“平北侯府的姑娘们都是水灵灵的,夫人真是好福气。” 侯夫人连忙欠身道:“能得长公主一句评论,才是她们有福气呢。” 长公主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沈宜织身上:“这就是太后赐婚给世子的那位少夫人吧?听说是刘良媛的义姐?” 沈宜织又蹲了蹲身:“是。刘夫人是妾身的义母。” 长公主上下打量她:“听说当初是你救了刘良媛?倒是好胆气。” 沈宜织低头道:“其实妾身不过是哄骗了那些劫匪几句,还是世子爷带人救了妾身的。” 长公主笑起来:“你和平北侯世子的缘分,也算是一段传奇了。”虽然笑得和气,却微微有几分讽刺的意思。 四周坐着不少贵妇,闻言有些含笑不语,有些就露出不屑的模样来。沈宜织一概当看不见,微微把脸一红低声道:“长公主别取笑妾身了……” 慧敏长公主瞧着她这样儿反而觉得好笑起来:“这也是你的福气。”她本是高高在上的人,那些讨好害怕她的实在太多,让她看得腻了,但若真有人敢在她面前摆出不卑不亢的清高样子来,她又受不了。反而是沈宜织这样老老实实服软的倒叫她觉得有几分稀罕,当下不再提沈宜织的出身,指着园子问道:“一路进来,觉得这园子可好?” 沈宜织听她换了话题,就知道自己的应对态度是正确的。这些皇室中人都是这样的毛病,既看不起那卑下的,又看不上那清高的,难伺候得很呢,倒不如有什么答什么,只要没说出什么触犯忌讳的话,态度上再摆得低一些,尽量不露痕迹地拍拍马屁也就是了。 “这园子又华贵又清雅,妾身是个没见识的,从来不曾看过这样好的园子。” 这话虽是拍马屁,却也不算失实。长公主这园子跟她本人倒有些像,并不以追求华丽为主。就拿这迴廊来说吧,用的是白色的汉白玉石跟原色的榆木,既不贴金描彩,也不绘红刷绿,木头上刷的都是清漆,还能看到天然的花纹呢。其余各处亭台楼阁也大多如此,假山流水无不追求天然,反而衬出了那些浓艷华贵无比的牡丹花。而且园中牡丹也不是皆以大棵为美,高低有致,有些甚至只是苗木尚未到开花之时,因此虽然精心布置,却不显得刻意,实在是座好园子。 沈宜织这么一说完,慧敏长公主眼里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还没等她说话呢,旁边忽然有人笑了一声:“哟,少夫人是说自己没见识才不曾见过比这好的园子么?那若是少夫人有见识呢?” 沈宜织偏头看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说话的人正是左容。穿了一身粉紫色的衫子,上头用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祥云花纹,腰间还繫着长长的纱带。她本是个高挑个子,行走之间纱带随风轻拂,倒是显得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模样了。只可惜眼神里的几丝恶意有点破坏她那仙女一样的形象,教人看着就不想亲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左容这话引起一阵低低的窃笑。沈宜织拿眼睛一撇,不少都是年轻姑娘。 这一点沈宜织是不知道的——郁清和从前还不是世子的时候,因为有个病秧子的名声,所以京都这些名门都不肯把女儿嫁过去,生恐掌上明珠没几年就做了寡妇,但门第太低的,平北侯又怕家里没教养不肯给儿子娶,才闹到最后让侯夫人把外甥女儿搬来做了沖喜之人嫁入郁家。可是如今事情大不同了,郁清和在猎场上护驾救了太子,那可是立了大功,且他既能飞马救人,可见已不是个病秧子了,加上后头又被请封了世子,将来这侯府都是他的。如此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子,人既长得清俊,又是前途无量,哪家的姑娘不想有这般一个好女婿?一时之间,那孟玉楼就成了人人妒羡的对象。 后头孟玉楼产后身亡,郁清和总要娶填房的。这一回,明里暗里托人说亲的可就要踩破了门槛。虽说是填房,但原配没留下嫡子,只得一个女儿,这要是嫁进去生了儿子就是嫡长子,将来就是世子、是未来的侯爷!除了那些门第与平北侯府相当甚至高过侯府的,或者是特别清高的读书人家,哪个不想女儿得这么一门好亲事?可是偏偏——郁清和娶的这个填房不但出身比孟玉楼还差,而且曾经是侯府的妾室!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儿! 如果不是太后赐婚,估计整个京城都要为此轰动了。可也就是因为太后赐婚,引发了更多的嫉妒——这沈宜织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有什么好的?竟能迷得侯府世子亲自去求太后赐婚!说到底,还不是就因为这张狐媚子的脸!
第228页 正因有了这些事,故而今日这牡丹会,各家的贵女们固然是来赏花斗艳的,也有不少是抱着来看看这位世子夫人是个什么模样的心思。 左容见沈宜织没有回答,心里越发得意,笑道:“少夫人怎么不说话呢?”方才她远远就看见了沈宜织,站在打扮艷丽的郁清眉身边,沈宜织显得简单清淡许多,一件杏红色单绫衫子,下头月白色八幅裙,裙边错落刺绣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蝴蝶,风吹动裙幅,蝴蝶也翩翩欲飞。那迴廊边上也种着牡丹花,乃是一株“绿云”,沈宜织那样往旁边一站,仿佛裙上蝴蝶都是被牡丹花吸引来一般。此情此景,真是如同画中人,反而显得郁清眉那条百花不落地的裙子太繁杂了。毕竟这园子里今日已经是牡丹盛开万紫千红,郁清眉再穿着刺绣百花的裙子,就有些凌乱的感觉,还不如郁清月只穿了一件湖蓝色洒绣金银暗花的衫裙,因园子里并没有蓝色的牡丹,反而显得出来。 左容不由得就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衣料称为云烟纱,可是极其珍贵之物,可是这园子里就有几株“二乔”牡丹,颜色与云烟纱相仿,倒显得自己也重了色。她心下懊恼,自然不会放过沈宜织,正想着再添句话挤兑一下,就听沈宜织含笑道:“我方才好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曾见过什么园子比这里更好的。若论富丽堂皇,皇宫中的御花园自是最好的,若论雅致天然,恐怕要数江南园林,可是能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却是这牡丹园首屈一指了。”笑了笑反问左容,“左小姐说我没见识,想必左小姐是有见识的,必定见过比这园子更好的地方,可否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识呢?” 左容怔了怔。她绝对没有贬低慧敏长公主这个园子的意思。事实上,这个园子在修建的时候真是费尽了心思,小桥流水无不因地成势,竭力自然,可这里使用的每一块湖石都是从太湖精挑细选来的,更不必说里头栽种的牡丹了。当初园子落成的时候,连皇帝都说这园子的雅致胜过御花园。再说了,就算这园子不好,冲着慧敏长公主的面子,谁又敢说了? 左容的意思,是讽刺沈宜织并非真心觉得这园子好,只是因她没见过几处园子罢了。她是想让慧敏长公主觉得沈宜织这是明褒实贬,只要长公主不悦,沈宜织就等着瞧吧!可是被沈宜织这么一说,倒好像她是真心实意在夸奖,倒成了左容在挑剔这园子了。且沈宜织又提御花园,又提江南园林,这两者都是出名的,这么一比,哪里是她没见识了?她可是连御花园都见识过的呢。 慧敏长公主一直含笑听着,这时候才摇了摇手里的纨扇,悠悠地道:“左小姐若见过更好的园子就说说,也指点指点他们,将这园子再改进些。”这话说得慢声慢气的,可是语声里已经含了一丝不悦。 沈宜织做出一脸的好奇盯着左容,将对方脸上的慌乱尽收眼底,心里暗暗冷笑。左容可算是摸着了皇室中人的心理,任你表面上再谦和,心里也傲得很,绝不容许别人说自己的东西不好的。可惜啊,有些话若是说得不好,也很容易被人翻成别的意思,然后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左容会利用慧敏长公主,她沈宜织就是个傻的不会说话吗?做医生的,见的人多了,虽然不敢说个个都能说会道,但也不能笨嘴拙舌的不会哄病号。 左容被慧敏长公主盯着,心里更慌了,连忙道:“臣女也觉得这园子天下无双,确实再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 “原来左小姐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园子啊。”沈宜织笑着点点头,“我就说么,这园子如此巧夺天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 已经有几个平素就看左容不顺眼的姑娘拿扇子挡着脸轻笑起来了。左容刚才还说沈宜织没见识,眼下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也并不比沈宜织见识得多了么? 长公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没有再逼问左容。她并不是看不出来沈宜织在拍她的马屁,但这园子确实是她的得意之处,沈宜织能说得出这园子的好处,这个马屁她就听得舒服。以她长公主之尊,这些人统统都并不放在她眼里,左容自觉身份比沈宜织高,可是在长公主看来,其实都是一样的,谁说话她听着舒服,那就是谁好了。何况左容一来就当着她的面来对沈宜织发难,可曾把她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别看左容是什么侍郎之女,还不一样是她皇帝哥哥的臣子?她这长公主面前,容不得别人耍花招! “今年这园子里养出一株还看得的花,就在前头玉栏里——”长公主话不用说完,下头已经有人纷纷捧场:“长公主若说还看得,那就是绝世名品了,快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长公主含笑起身,带着一群贵妇名媛穿过迴廊往前头走去。左容绞着衣袖里的帕子只得跟上,眼角余光却瞥见沈宜织对她投来一个似笑非笑满是轻蔑的眼神,顿时气得几乎要喝骂出来。只是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刚刚惹了长公主不悦,只得把涌到舌头上的恶语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栏就是每年斗花的地方,汉白玉的石台一层层高上去,台面打磨得光滑润泽,果然是像玉一样,四面围栏上雕着精緻的百花图案,围着中央来斗花的牡丹,寓意牡丹为百花之王,百花朝拜之意。
第229页 玉栏里的牡丹摆放也是有规矩的。斗花的牡丹可以先送来,也可以在牡丹会当天送来。先送来的多半是自知无法夺魁,却也是名种可以拿得出手的,这样的花就摆在石台低处,由长公主先进行评判,以决定摆放的次序。因长公主多年酷爱牡丹,她的评判素来中肯,无人不服的。至于那些当天才送来的花,就是意在花王的了,送来时多半都是用帷幕遮挡着,只等到斗花时再现真容。 现在,玉栏上就摆了四盆用帷幕遮住的花,其中有一株特大的,与其说是花,还不如说是牡丹树,单是下头的盆子就要二人合抱,用来遮挡的帷幕比旁边的那盆足足要高出大半截去,引得赏花众人不停地指指点点。 玉栏外已经有许多人了,沈宜织很快在其中发现了刘夫人,连忙上前请安。刘夫人携了她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才笑道:“气色不错,世子爷待你如何?” “娘都说我气色不错了,还要问。”相比较王氏,刘夫人倒真的像她的亲娘了。虽说当初认义女是因为她救了刘如意,但如今两人倒是越来越亲近。 刘夫人低声问:“你婆婆有没有为难你?”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后宅那婆婆的那些个手段,没经过也听说过。何况侯夫人还不是亲娘,后娘对继子好的都没有几个,更何况是对继子媳妇呢。 “也无非就是立个规矩什么的,并没有太过分。”说到这一点,沈宜织也有点奇怪。侯夫人除了晨昏定省,早饭叫她在一边伺候之外,并没有特别闹什么妖蛾子,老实得沈宜织都犯嘀咕。 刘夫人点点头:“这就好。婆婆总归是婆婆,叫你立规矩就立吧,做人媳妇的,都是这样过来的。好在你是有品级的世子夫人,她应该也不会太过份。” “良媛在宫里还好?”沈宜织想起刘如意。 刘夫人有几分怅然:“过年的时候叫人从宫里赏了东西下来,说还不错。太子妃人挺宽和的,你那妹妹又不是那等做妖做怪的人,太子妃倒也容得下。只是我品级不够,不好时常递牌子进去瞧瞧,想来端午节也还要往下赏东西的,到时候宫里有人出来再问问罢。”这逢年过节的,宫里的妃嫔们往外赏东西是惯例。其实说是赏,有些低位的妃嫔自己的月例银子还不够用呢,有什么可赏的,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往外头报个平安罢了。就是这样也得有点头脸的才能使得动人,那失势了的,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都使唤不动,更不用说出宫报信了。刘如意能派人出来赏东西,就说明在宫里地位尚可。 “娘也别太担心了,妹妹是什么人想必太子妃也看得明白,不会刁难的。”其实沈宜织还有几句话不好明说的。太子妃自己已经有儿子了,今年八岁,还是嫡长子,又生了两个公主,大的五岁小的两岁,也都很得太子欢心。加上她母家是清流,在朝中的地位也有,因此太子妃在东宫的位置也是稳稳的,并没有必要主动去害什么人。只要刘如意眼睛不盯着她的正妃位置,就是生儿育女也没什么可招太子妃忌讳的,毕竟等你生了儿子长大,人家的儿子只怕都要生儿子了。 刘夫人也明白,若不因着这个,她真是死也不会送女儿去参选的。两人又说了几句别的,总归侯夫人还在,沈宜织也不好离开过久,便离了刘夫人又回到侯夫人身边去了。刚坐下,就见韩夫人笑着过来了,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居然是沈宜春! 沈宜春今儿穿了一身湖蓝色衫裙,一枝荷花从裙角的荷叶里伸出来,一直伸到腰间,在裙子上开了一朵白里透红的大花,另有一枝*直伸到了上衣的肩下,*末端还绣了一只蜻蜓。头上也是简简单单的挽着堕马髻,再插一枝巧色荷叶莲藕的翡翠簪子,另配两枝累丝蝴蝶赤金花钿。这身衣裳在一派红红紫紫当中倒格外显得雅致,只是沈宜春有些拘束,气质上就欠缺了些。 虽说韩姨娘不过是个姨娘,但韩家怎么也是四品官员,侯夫人也不能真把姨娘的亲戚不当亲戚,只得打起笑容跟韩夫人寒喧了几句,眼睛就瞥了瞥沈宜春:“这位是——”她记得韩家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啊,莫非是远亲? 韩夫人抿嘴一笑:“夫人不认得?这是少夫人娘家的嫡姐呢。”故意把个嫡字儿念得清楚些,眼睛直往沈宜织脸上瞟。 侯夫人当真没想到。王氏带着沈宜春来的那次她知道,但听说来人直接去了世子爷的院子而没来正院拜见她,就不禁冷笑了一下:到底是乡下人,连个规矩都不懂,不过来也好,她也不耐烦跟商户家的女眷打交道。后头听说来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走了,心里暗自痛快,也就丢到了脑后。真没想到韩家居然会带着个商户女出来,这算是哪门子关系呢? 韩夫人笑吟吟地道:“我家王姨娘,就是沈家太太的妹子。” 侯夫人脸上略微有点不是颜色。韩家姨娘的亲戚,是自己家的正经亲戚,这说出去够好听的。要不是郁清和弄了这么个商户女来,怎会如此!但是又觉得心里有点痛快——任你什么太后赐婚,什么有品级的世子夫人,不过是韩家姨娘的亲戚,到外头一说,连郁清和的脸都要丢光,真是太好了! 沈宜织抬头对韩夫人笑了笑:“夫人今儿是来看韩姨娘的?可惜她没有来呢。”这些人有意思吗?觉得这样子就能贬低别人?难道忘了自己家跟侯府是什么关系?难道说,把她踩下去了,韩姨娘就尊贵了?本朝规矩不能以妾做妻,韩姨娘如果也想做正妻,先得跟她一样离开侯府,韩姨娘敢吗?韩家敢吗?既然都不敢,叽叽歪歪个什么劲!
第230页 一句话就轮到韩夫人脸色不好了。在她心里,纵然韩青莲是个庶女,也是官家小姐,比这个商户女强到百倍。可惜如今风水就是这样,人家是正室少夫人,自己家那个是姨娘,还不怎么得宠,这口气不咽又怎么样呢?韩夫人强笑一下:“一直也没去看看青莲,不知她这些日子可好?没再惹少夫人生气吧?” 沈宜织笑笑:“还好。如今她身子好些了,倒也用不着去庄子上养病了。” 这话里带着无数根刺儿,韩夫人明明听出来了,却只能装做听不懂干笑道:“都是少夫人体恤她,这是她的福气。”转过头去跟侯夫人寒喧,夸赞起郁清眉身上的衣饰来。 沈宜织借着这个机会,把沈宜春往角落里拉了拉:“你怎么来了?” 沈宜春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你不带我来也罢了,还不许别人带我来么?” “看来我那天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沈宜织也有点火了,“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有一句话你记好了——紧跟着韩夫人,一步也不许乱走!”既然是韩夫人带她来的,那么倘若惹出点什么事来也由韩夫人负责好了。 沈宜春翻了个白眼:“不用你管。”刚才进来的一路上她眼睛都已经看直了,这园子里无论男女都是一身贵气,且有不少少年男子,一个个都是风度翩翩衣着华贵。韩夫人也给她指过几个,不是尚书家的公子就是公侯家的少爷,据说还有王爷府里的呢! 自然了,有些人身份太高贵那实在是高攀不上的,但是若能到什么郡王府里去做个侧妃岂不好呢?虽说都是妾,可侧妃是有品级的,听说进门就有四品五品的封诰,就是有些官太太,一辈子也得不了这样的封诰呢。且她也看了,有些所谓身份高贵的贵女,也不见得就比她长得美貌到哪里去,不过是出身好些罢了。岂知道她就不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呢?沈宜织既然不肯带她来,这时候又罗罗嗦嗦地说什么!真打量她不知道?京城里可颇有男女私会被人瞧见,即使门户不对也定了姻亲的事呢! 第一百九十章 这场谈话最后以沈宜织败退而告终。没办法,这大庭广众的,沈宜春就是不听她的,她难道还能把她赶出去?算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听不听就是沈宜春的事了,到最后要是真闹个身败名裂把她的名声也一起抹黑,那也只能算她倒霉了。 玉栏上已经开始斗花了。那盆特别大的花树一揭开帷幕,就吸引了无数目光。那是一株洛阳红,足有一人高的花树上开满了硕大的红花,最大的有盘口大,小的也有碗口大小,最难得是数百朵花同时开放,颜色也均匀艷丽。旁边司仪看了看单子,高声宣布这是永定侯府上送来的花树,已有四十年树龄,取名为“流霞”,此次共开花一百八十八朵。 众人啧啧赞嘆,慧敏长公主也点了点头:“能令百余朵花同时开放,实在是花匠好功夫。也是名种,只可惜花朵大小不一,为美中不足。” 慧敏长公主的评价确实算得上一针见血,这株洛阳红品种虽然不错,可是花色也并不特别艷丽,好在颜色还均匀,至于百花齐开,那就是花匠培育的功夫,而不是花树本身的出色了。 长公主这里说着,那边又揭开了一张帷幕,露出来的花盆却普通尺寸,里头栽的牡丹不过一尺高,开了十余朵紫色花朵,最大的有杯口大小。长公主看了一眼,倒微有惊讶之色:“噫,这是哪里送来的?” 牡丹在一尺高的时候多半只是花苗,是不能开花的,这株却开了十余朵花,显见是一株长成的牡丹,倒是很少见的。司仪报了花名为紫玲珑,又报了一个什么襄国公的名字,沈宜织也不认识。郁清月见她茫然,便低声道:“襄国公是本朝的开国老臣,后来子弟没什么大出息,如今没有出仕的,但素来喜欢莳弄花草,每年都要来参加斗花的。” 慧敏长公主端详了这紫玲珑一会儿,点头道:“这想必是寻到了野外的异种牡丹才能种出来的罢?也是费尽心思了,只可惜花色不正。虽说紫牡丹以色深为贵,但此花颜色不够通透,紫中带了邪色,怕是野牡丹有杂色——可惜了。” 沈宜织把那株紫玲珑看了半天,终于映着阳光看出花朵的颜色不大均匀,不由得不佩服长公主这眼睛真是刁,可见是玩牡丹的好手了。 司仪又揭开第三张帷幕,里头却是一盆浅金色的牡丹花。乍看像是姚黄,细看就发觉花色中微泛金色。司仪看了看单子道:“此花名为‘金衣’,乃是通州王家所送。” 沈宜织少不得又要问郁清月:“通州王家是什么人?” 郁清月想了想:“似乎是个大商人,据说在各地都开有商铺,还是皇商呢。”再具体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不知道了。 长公主瞧着这花笑道:“好口彩,好颜色,也是好心思了。不过姚黄本不算什么稀世名品,这金色也略淡了些,若能呈正金之色,那就是神品了。” 这会儿台上四张帷幕已经揭了三张,剩下的那张里头自然就是慧敏长公主园子里培育出来的花了。前头三株花已经是一株比一株强,却被长公主全部褒贬了一番。台下人虽然都是附和长公主的,但也不乏有些人心里其实是不服气的,只是不敢讲出来而已。众人的眼光,自然都落在了最后一张帷幕上。
第231页 沈宜织眼角余光发现沈宜春好像不在自己座位上了,赶紧转眼去看,果然看见沈宜春已经挪到了三尺以外,那眼睛不看牡丹花,却看着附近一个衣着华贵的银冠少年。沈宜织恨不得拿根绳子把她绑回来——也不看看那少年银冠上用的玉簪,不但是洁白无瑕的极品羊脂玉,且前头还雕了小盘龙花样。龙那是皇家才能用的装饰图案,说明这少年不是皇子就是亲王之子,沈宜春一个商户女凑上去,万一惹恼了直接拖下去打死都是毫无问题的。但是这种场合又不好开口去叫,沈宜织无奈地四处看了看,却发现远处一块湖石后头有个人正看着这里,片刻后缓缓举步离开了。因为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玉栏里的牡丹花上,并没人注意他。 沈宜织一直盯着那人直到他隐入湖石背后,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人举动有些奇怪,还因为她怎么瞧着那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离得远,那人又站在湖石的阴影里,眉眼看不清楚,她一时想不起来。 此时最后一张帷幕已经揭了开来,里头却是一株绿牡丹,半人多高的花树上有几十个*,已然开了十余朵,看起来除了花朵大如盘口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再细看就能发现,园子里也种有许多株“豆绿”、“绿云”之类的绿牡丹,就是玉栏里也摆了几棵,但没有一棵比得上这一株颜色浓艷深绿。 绿牡丹以色深为贵,但是让牡丹花的颜色变深一点谈何容易,那不知要经过多少次选种培育扦插。慧敏长公主的这一株绿牡丹,颜色既深且艷,毫无杂色,果然是把前头三棵全部比了下去。她这才露出一点得意之色,缓缓道:“此花尚无名字,大家不妨为它起上一个?” 这会儿下头一片奉承叫好之事,有说叫碧玉的,有说叫绿珠的,有说叫青虹的,反正跟青绿碧有关的好词儿雨点一样往下砸。慧敏长公主只是含笑听着,等众人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名字,才站起来道:“既是斗花已罢,园子里备了些简单菜餚,大家入席罢。按例,这会子斗花,一会儿就要斗诗斗画了,诸位可千万不要吝才才是。” 于是乱纷纷众人都离了玉栏。园子里花荫之下已设了茵席,前头一个矮几,上头摆个梅花攒盒,另有小婢来回流水价上菜,好不热闹。长公主是主人,自然是首先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饮过几杯酒,就有人已经索纸笔来作诗绘画了。这斗花宴对未婚的少年男女们来说就是一次难得的相亲宴,自然要尽展才华。一时间诗的诗画的画,比方才斗花还要热闹些。 沈宜织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就听不远处的左容凉凉地道:“郁少夫人是打算作诗还是绘画呢?怎不叫人准备纸笔?” 有些人真是,不上赶着把自己的脸送到别人面前去打可能就难受吧?沈宜织瞥了左容一眼,微微一笑:“这是没出阁的姑娘们的风雅事儿,我可不该掺进去了。” 左容冷笑了一下。这个商户女哪里会做什么诗绘什么画,不过是找藉口罢了。 “少夫人这话说的,难不成这齣了嫁,从前学的诗画就忘记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可从未听说过。” 沈宜织噗嗤笑了出来:“这里头的道理,左小姐怎会知道。一口一个出嫁,左小姐当真是豪爽。” 周围几个素来跟左容不对盘的少女已经嗤地笑了出来,随即佯装没听见,转头说话去了,可是那眼睛却是你看我我看你,含着些笑意。高门大户的的女孩儿,听见出嫁二字脸都要红的,若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这些话,那是要掉头离开以示羞怯的,哪有如左容这样,自己还一口一个出嫁的,好不害臊! 左容的人缘其实并不好。从前她身边有些朋友,多数是家世不如她要来攀附她的,但碍于左容眼高于顶,有时为些许小事就不给人留情面,都是家里娇养大的姑娘,哪个会愿意受气呢?更别说有些贵女家世并不比她差,只因为不像她那样得皇后娘娘喜欢,因此不得不让她三分。可如今,她早就在皇后娘娘那里失了宠,虽然父亲的官职还在,可也是大不如前了,从前那些受了她气的自然要报回去,就是想着攀附她的,如今也离得远了,毕竟她可是被太子厌弃的人呢。 左容的脸涨得通红,不假思索地道:“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懂诗画!什么不掺进去,你就是不敢下场罢了!” 沈宜织微微一笑:“我是不懂,想必左小姐是学富五车书画皆精了?那左小姐就请下场展示一下才华吧。” 左容顿时噎住了。她也不是个爱读书的,吟诗作画也会那么一点儿,但也不过是半瓶子水罢了。今日这牡丹会上贵女云集,有好几位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她的诗画在这儿根本也拿不出手。何况她今日也是跟着母亲来寻姻缘的,若是拿出一首拙劣的诗作,反而抹黑了自己的形象。 跟沈宜织比起来,她当然可算得上有才华,可是落在那些真正的书香女子眼里,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沈宜织已经是侯府的少夫人了,她的婚事可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本来就是高不成低不就,若是在这里丢了脸,恐怕就更攀不到好亲事了。 沈宜织看左容满脸通红的模样,淡淡一笑,转头去看场中新出来的诗作了。左容这样的人就是闲极无聊,实在没必要答理。而且最主要的,她真的既不会作诗也不会画画啊,万一左容拉下脸皮来要跟她一起下场,这事还真不好推哩。
第232页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这斗诗斗画,一斗就斗了两个时辰。等到诗魁画魁评出来,已经有不少人耐不住性子开始在园子里随意漫步了。慧敏长公主也并不禁着,只要不随意攀折损伤她的牡丹花,这园子就可以任你游赏。 侯夫人今日算是满意了。郁清眉也下场做了一首诗,虽然未能名列三甲,但因为是咏那首绿牡丹的,也得了长公主一句赞许。且尚书夫人今日也来了,看郁清眉这样子,跟侯夫人说话的口气就更熟稔了一些,显然,这门亲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就等尚书家请媒人来讨庚帖合八字了。 因为心里高兴,侯夫人也就没顾得上沈宜织,甚至因为要跟尚书夫人说的话不合适被别人听见,直接叫沈宜织带着郁清眉姐妹两个去园子里走走。 郁清眉自然知道侯夫人是在谈自己的亲事,哪里好意思再留在那边。但她也不愿意跟沈宜织一起,扯了郁清月就自顾看花去了。沈宜织并不跟她计较,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边看花一边看着这姐妹两个。 正熘达着,就听见一声惊骇的尖叫,虽然园子里热闹,但因为离得不是很远,也有人听见了,纷纷往叫声传来处看去,就见一个丫鬟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死人了,死人了!杀人了!” 这几句话听见的人就更多,顿时哄地一声就乱了。沈宜织心里咯噔一跳,因为她记得那丫鬟,刚才在韩夫人身边看见过!难道是韩夫人出了事,还是——沈宜春? 这一乱起来,韩夫人当然也就听见了,一看见自己家的丫鬟在喊,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过去一把抓住了沉声道:“喊什么!” 丫鬟哆嗦着用手往后指指:“沈姑娘,沈姑娘——” 沈宜织脑袋嗡一下就大了,暗叫不妙,赶紧顺着丫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一处假山,中间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左右还有几块小的,上头又遍生茑萝青藤,枝叶垂拂下来好似一堵墙一般,根本看不清后面有什么。 韩夫人这时候也急了,扶着丫鬟的手赶紧走过去,却见后面是个深池,池边上垒着大块的鹅卵石,其上生满青苔。因这牡丹园种了许多花木,每日光浇花也需要不少水,因此在园中挖了这个大池,从外头引起活水来,又从这池里挖出一条水道遍穿整个花园,既添了景致,又方便浇灌花木。因此这个池子既大且深,池边上还生着些睡莲,开着紫红色的花朵,在深碧的水面上倒也十分美丽。 只是此刻谁也没心思去欣赏这睡莲花的美丽,因为绿色的水面上正半沉半浮着一个人,惨白的脸随着水波轻轻起伏,好像还活着似的。那是沈宜春,身上那件绣着荷花的裙衫在水面上铺开来,好似水中当真生了一株花朵似的。 跟着到假山后面来看热闹的贵妇贵女们齐唰唰发出惊恐的叫声,韩夫人呆在当地,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宜织急得跺脚:“来人啊!快点把人捞上来!” 长公主府的几个小厮终于跑来,拿着竹竿绳子,把沈宜春捞了上来,当然,人已经没气了,两手十指的指甲断了,还有几个掀了过来,只是被池水泡过,血已经不流了,翻着白惨惨的伤口。小厮看了看,回头向长公主禀报:“应是落水溺毙的……” 慧敏长公主的脸色阴沉,一个斗花会竟斗出这样的事儿来,她也晦气:“哪家的姑娘?怎会走到这里来了?”这里算是比较偏僻的地方,也没种什么好牡丹,若是赏花断不会走到这里来的。 这问题谁能回答得出来?韩夫人冷汗涔涔地上前:“回长公主的话,是臣妇家中远亲,今日带她来见见世面,只,只是不知如何会出了这等事……” 长公主狠狠剜了她一眼:“赏花怎会赏到这里来!”这园子一死人,以后还用不用了?若是用,谁想到死过人的地方来斗花;若是不用,这园子建起来耗尽人力,又栽种了这许多牡丹,实在捨不得。死了这么一个人,倒把她的园子死成了一块鸡肋。 韩夫人嗫嚅道:“许是,许是她好静,偶然走到这里来……” 此时在池子边上检看的一个丫鬟过来道:“池边的卵石上青苔有擦去的痕迹,怕是这位姑娘失足滑了下去,因不会水才溺毙的。” 沈宜织也跟着看过去,果然石头上的苔藓有刮擦的痕迹。长公主沉着脸道:“去叫个仵作来!”既是官宦人家的亲戚,死了总要给个交待。 这一发现死了人,许多女眷都坐不住了,纷纷告辞。长公主阴着脸也不留她们。沈宜织扯了韩府的丫鬟问道:“你是一直跟着沈姑娘的?她怎会走到这里来?” 丫鬟哭丧着脸道:“奴婢也不知道啊。沈姑娘叫奴婢去给她端茶水,等奴婢回来就见不着她了。”手指着不远处一个亭子道,“沈姑娘原是坐在那里的。” 沈宜织心里一沉,琢磨着沈宜春多半是有意把丫鬟支开的,没准又是看见了哪个贵公子。只是倘若真是这样,那沈宜春没有理由走到这里来,她真是自己落水的?怎么刚才没有人听见唿救声呢?虽说园子里人多声杂,但刚才丫鬟一声尖叫还是有人听见了,倘若沈宜春真的唿救,总会惊动一两个人的吧。再说,沈宜春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折断了,像是在岸边的石头上抓折的,可是这么大的力量难道都抓不住一块石头?她自己爬不上来不要紧,只要抓住了岸边高声叫喊人来救就可以了呀。
第233页 眼看众人纷纷起身告辞,沈宜织终于还是走到长公主面前,福身行了个礼:“公主,死者死因尚未查明,这园子里若是人都散了,只怕有些线索也就断了……” 虽然沈宜织说得含蓄,但还是被人听见了。左容第一个叫起来:“你是什么意思?莫非说她是我们杀的?” 周围的贵女们也纷纷恼怒起来,有个红衣少女凉凉地道:“莫不是想赖着谁吧?我今儿可见着了,这位沈姑娘跟不少公子搭讪过呢。” 顿时就有人讥笑起来。沈宜织并不理她们,只问那红衣少女道:“还请姑娘想想,最后见到我妹妹是在什么地方?” 红衣少女恼怒地立起双眉:“怎么?你难道是怀疑我不成?” 沈宜织嘆口气道:“我并不是怀疑姑娘,只是想问问姑娘是否有什么线索,能让我找出我妹妹的死因。便是她失足落水,我也想知道前因后果。” 红衣少女见沈宜织说得诚恳,面色稍霁:“方才我在那边亭子上坐着,这位沈姑娘本也在那亭子上,后来不知怎么就起身走了,我看着她走到那边树后,后头就不知道了。”其实并不是“不知怎么就起身走了”,而是被一群贵女取笑着挤兑走的,当然这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万一有人说沈宜春是因此想不开投池自尽,对她们的名声也是有损的。 长公主脸色却有些难看,盯着沈宜织道:“你是说,我这园子里有人推她入水,有人杀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长公主发话之时脸色阴沉,显然是极其不悦。侯夫人不由得额上冒汗,连忙出来斥责道:“你胡言乱语什么!长公主的园子怎会有人敢杀人?还不快住口呢!”转头又向长公主请罪,“没见过世面不知轻重,还望长公主恕她冲撞之罪。” 左容冷笑道:“还真是不知轻重呢,到底是商户女!” 沈宜织根本不去理她,只向慧敏长公主又行了一礼:“长公主请恕臣妇大胆,无论什么出身,死的总是臣妇的妹妹,若她真是失足落水自不必说,若其中还有蹊跷却煳涂了过去,臣妇实难心安。长公主素来宽厚,体察人情,想必能明白臣妇的心情。再者万一真是有人行兇,查了出来也是消除祸患,以免再生此事。长公主这样爱这园子,也是要时常临幸的,若真是有兇手混了进来,别人也就罢了,长公主金枝玉叶,却是万万不能冒险的。” 这话倒是说动了长公主,万一当真是有人蓄意杀人,这人若是混迹于园中的下人之中——慧敏长公主不由得目光向四面扫了扫,她现在活得正舒心呢,自然惜命,可不想有这么个兇手潜伏在附近:“既是这样,还请诸位暂且留一留。此事查清,也算是本宫对诸位一个交待。” 长公主发了话,园门自然就关了起来,可是一众人等的目光就全落到了沈宜织身上。尤其是那些名媛贵妇们,一个个眼神都恨不得把沈宜织吃了似的,她们不敢违背长公主的意愿,就都对沈宜织指指点点,一会儿说沈宜春勾三搭四,失足落水也是咎由自取;一会儿说沈宜织是看妹妹死了,就想往别人身上栽赃。沈宜织一概不理,只在那里看着沈宜春的尸体。 仵作来得挺快,因是长公主的园子里出事,特意从京兆尹衙门里寻了个最有经验的来,将沈宜春的尸身检查片刻便回復长公主:“死者确系溺水而死。” 慧敏长公主沉着脸道:“可能验出是她自己落水,还是有人推下去的?” 仵作顿时傻了,这怎么验得出来?想了想只得道:“死者指甲折断,池边石壁上有抓过的痕迹,应是神智清醒时于池边落水,并非被人打晕后再扔进去的,至于是否有人推下去——小人实在无能,长公主恕罪。” 慧敏长公主把脸一沉,正要说话,沈宜织忽然抬头对仵作道:“麻烦来看看这里,这是否是指痕?” 仵作一回头,就见沈宜织将沈宜春的尸体翻转,扒开她的衣领,指着脖颈一侧。她翻转死尸的动作令在场的贵女们倒吸一口冷气,有人甚至转过头去吐了。仵作也是头一次看见敢动尸体的小娘子,连忙过去看了看,不禁皱起眉头:“确实——是有些像指痕。”说着便扒开另一侧衣领,又找到一个更浅的痕迹。 沈宜织用手比了比,转头就去看池壁上刮擦的痕迹:“是否能验出来,这些痕迹是自上向下,还是自下向上?” 仵作此时已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连忙也趴下去仔细看了半天才道:“确实有些是自下向上。” 慧敏长公主听得不耐烦,沉声问:“自下向上怎样?” 仵作忙转身回道:“禀长公主,死者颈侧有指痕,现在池边痕迹又有自下而上抓出来的,若是失足落水,抓擦痕迹应皆是自上而下,因人想扒着池壁爬上来之故。但现在却有自下而上的痕迹,且有些痕迹并非垂直,而是横斜,以小人推想,是——” “是什么就说罢。” 仵作低头道:“该是有人在岸边将死者的头按入水中,因此颈侧留下了指痕。死者当时身子并未落水,只是趴伏在岸边,因此双手乱抓,在池壁上留下了横斜的痕迹,还有自下而上的痕迹。死者当是淹死之后才被抛尸于水中的。”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有好些人转头去吐了。
第234页 长公主脸色也有些发白。只要一想沈宜春是伏在岸边被人按着头活活淹死的,谁不觉得汗毛倒竖?想到居然有人在她的花园里杀人,这个人现在还可能就在她附近,不由得脸色又白了一层:“来人!” 花园里一片乱纷纷,公主府上的侍卫们迅速把守住了各处。长公主心思略定,问仵作:“如何能查出兇手?” 仵作真是想哭。他只是验尸的,不是捕快啊!但也不能不答:“这——只能来合一合指痕,让人来比一比,若是手与指痕相合就可能是兇手。”他把可能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一来确实有人手掌大小长短都类似的,沈宜春颈上的伤痕并不十分清晰,不好妄断;二来这园子里的人非富即贵,哪一个他也惹不起,若是万一查出哪个高官勛贵是杀人兇手,人家一想是他认定的,灭了他满门都是可能的。现在说个“可能”,那到时候说话就好活络一些,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只是他这么一说,顿时引起一片反对之声。合指痕?怎么合?不用想也知道,是要把手放到死者脖子上去比一比的!在场的这些贵妇贵女们,哪一个肯把手放到死人的身上去?就是走近些也要晦气的。有些人连沈宜春被泡得有些发胀的脸都不敢看,年纪小些的女孩儿已经有吓哭的了。 仵作心里直喊倒霉,为什么偏偏他被挑来干这事儿,一面硬着头皮道:“以死者颈侧的痕迹来看,指痕粗大,应是男子所留。若是女子,则必是手掌宽大有力者。依小人看,在场的诸位夫人小姐们是不必合了。”贵妇贵女们一个个手指纤细,除了拿绣花针之外只怕杀鸡的力气都没有,根本按不住一个用力挣扎的人,还不如趁早少得罪些人呢,“只是若有跟来的僕妇们,只怕还是合一合的好。” 长公主听这话也合了意,一众贵妇贵女们更是恨不得转身就走,赶紧喊着让自家的僕妇们过来合一合指痕,合完了就好离开。其实僕妇们合指痕也不是必须要按到死者脖子上去试,伸出来仵作先看一看,那明显不合的就不必去试了,如此一来,一会儿园子里的女眷们就走了个差不多。 正乱着呢,一个三十余岁的华服男子带着几个小厮过来,迳自走到慧敏长公主身边:“听说死人了?公主可受惊了?” 沈宜织不由得低声问郁清月:“这是——” 郁清眉又是害怕又是噁心,偏偏因为死者是沈宜织的妹妹又不能马上离开,拧着眉毛道:“这位是长公主驸马,姓严。你还有心思看人呢?都是被你拖累的,到现在都得守着死人在这里,真是晦气!” 长公主见了驸马,紧皱的眉头也松了些,嘆道:“你几时回来的?不是今儿出去访友了吗?溺死了一位姑娘,我这里正查着呢。” 严驸马扫了沈宜织一眼,嘆道:“这是死了多久才发现的事?便是现在查,兇手也没准已经混出去了。” 长公主有些烦躁道:“但总要查一查才是。看样子人死也不久,我立时便叫人把园子围了,只许进不许出,多半是还没跑出去。” 严驸马摇摇头:“杀了人不跑,难道等着人来捉不成?也罢,查一查也好给个交待,只是得罪的人可就多了。”说着,意味深长地又扫了沈宜织一眼。 沈宜织心里明白,这是说她呢。今日死的是她的妹妹,又是她一力主张查验的,自然得罪人的也是她了。可是沈宜春再愚蠢轻浮,也没有个死罪,难道明明知道她是被人杀了都不管?沈宜织也实在做不到。而且还有一点,她一直在看着,现在满园子的男宾连同家里带来的小厮都在这里了,她却一直没看见当时她在假山边上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在这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直到最后,兇手也没有抓到。所有的男宾都验过了,有几个舞刀弄剑的武将家子弟还不得不把手按到死者脖子上去对了对指印,一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看,看沈宜织的目光果然就有些不善。沈宜织只得不停地向他们行礼道歉,才算让这些人没有发作起来。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严驸马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宜织:“世子夫人,人都查验过了,现在这样,世子夫人可满意?” 当然是不满意,兇手根本没找到,而且还少了个人呢。可是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沈宜织再也不可能说园子里还藏着个人的话。慧敏长公主的脸已经黑如锅底,倘若再要搜园子,只怕她会立刻发作。 沈宜织看着沈宜春的尸体嘆了口气,上前一步向长公主跪了下去:“多谢长公主仁慈,肯这样尽力替我妹妹寻找兇手。” 她这样一跪,长公主也不好发作了,抬抬手让身边的丫鬟将沈宜织扶起来:“人既是死在我园子里的,自然少不得要查一查。只如今不曾查到兇手,本宫也无法了。” 沈宜织只有低头称是,眼角余光却瞥见严驸马站在长公主身边,双手始终缩在袖子里。如今天气热了,又是来游园的,男宾们也都换上了窄袖的纱罗袍子,袖口将将覆过手腕,将大半只手都露在外头。可是严驸马身上穿的却是宽袖罗袍,袖子长过指尖,将双手都盖住了。 沈宜织有那么种冲动想要去掀开严驸马的袖子看看他的手。倘若沈宜春是被人活生生按在水里淹死的,她不可能不反抗,必然会用双手去抓去撕,如此一来,那人掐着她脖子的手上就最容易留下伤痕。严驸马这样的天气还穿着宽袖罗袍,会不会就是因为他手上就有伤痕,他就是那个淹死沈宜春的人?
第235页 严驸马一直含笑站在那里。虽然年纪已经三十出头,但他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仍旧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单论相貌,慧敏长公主还真配不上他。但是沈宜织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就是那个杀人兇手,他可能在把沈宜春按到水里淹死的时候还是这样面带微笑,就觉得后背一阵阵地发冷。有一瞬间她想假装摔倒扯一下严驸马的袖子,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慧敏长公主对严驸马的态度,就知道这夫妻两个还是颇为恩爱的,倘若她扯了严驸马的袖子,若是手上没伤痕,慧敏长公主本来已经对她不悦,藉机治她一个冲撞驸马的失仪之罪,她也只能挨着;若是手上有了伤痕,只怕更麻烦。一来,有伤痕未必就能证明是杀人兇手;二来,严驸马能杀一个,未必不能杀第二个;第三,倘若慧敏长公主偏袒自己的丈夫,反而要杀她灭口呢?这可是在慧敏长公主的园子里,真要是长公主对她下手,皇帝就这么一个同母妹妹,可想而知结果是会怎样,反正是不会对她有好处的。沈宜织是想弄明白这件事,但并没有为了沈宜春就把自己赔在这里的觉悟和勇气。 慧敏长公主折腾这么久也累了,且好好的斗花会出了死人,只觉得晦气。当即将此事交给了京兆尹,自己摆驾回府。严驸马对众人彬彬有礼地颔首一笑,转身跟着长公主走了。长公主一走,郁清眉就狠狠地对沈宜织道:“真是晦气!怎么又是你的娘家人惹出来的事!” 沈宜织也有点恼了:“死者为大,二姑娘你还是嘴上积点德吧,小心我妹妹晚上去找你!” 虽然是青天白日,郁清眉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沈宜春发白的脸,只觉得后背发冷,不敢再跟沈宜织对嘴,啐了一口就拉着侯夫人:“娘,我们快走!别跟她坐一辆车,她摸过死人!” 沈宜织转头看了一眼沈宜春,死者的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死不瞑目。沈宜织不由得摇了摇头,轻轻嘆了口气。早就劝告过她不要乱走,当然那时候她也没想到沈宜春会死,不过是想着会对她的闺誉有损罢了。可是就眼下来看,沈宜春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难道说,是那个失踪的人? 一直回到平北侯府,沈宜织都在思索这件事。郁清眉一下马车就喊着要沐浴去去晦气,郁清月虽然不像她那样,但看着沈宜织也有些不敢靠近,毕竟沈宜织确确实实是用手去翻动过死尸的。 沈宜织没理她们,直接回了嘉禧居,洗过手出来就问:“世子爷呢?还没回来?” 宝兰正要回答,青枣儿气忿忿地一头扎进来:“少夫人,红绢在外头跟世子爷说,少夫人今日碰了死人,不吉利,让世子爷别来少夫人屋子呢!” “是吗?”沈宜织微微冷笑了一下,“红绢管得可真够宽的。走,出去迎迎世子爷。”看来上次郁清和对红绢的警告力度不够啊,她还是这么能蹦达。 沈宜织走出门去,果然看见郁清和进了院子,红绢跟在他身后,满脸焦急地说着什么,看样子是想阻拦他。沈宜织嘴角一弯,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世子爷回来了?”伸手去挽郁清和的手臂。 红绢一急,脱口而出:“少夫人今日动过死人,手上不干净!” 啪地一声,红绢脸上已经挨了个耳光,沈宜织甩了甩手,皱眉看看宝兰:“拿手帕来,真是,刚洗干净手,又弄脏了。”宝兰会意,赶紧拿出一条雪白的帕子让沈宜织擦手,随即甩给青枣儿:“弄脏了,拿去扔了吧。” 红绢的脸阵青阵红,咬牙道:“少夫人,奴婢说错了什么吗?您今日难道不是碰过死人?” 沈宜织歪歪头,看看郁清和:“世子爷,她说您不干净。” 毕竟是当着郁清和的面打他的大丫鬟,郁清和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听了沈宜织这话倒有些诧异:“说我?” 红绢顿时急了:“少夫人别诬衊奴婢,奴婢明明说的是您!” “哦。”沈宜织笑了,“世子爷,一个奴婢说我这个少夫人不干净,这是个什么罪?” 红绢抢着道:“少夫人别扯东扯西的,刚才您还在诬衊奴婢,说奴婢在说世子爷不干净。奴婢几时说过世子爷不干净?这话,您总该说说清楚吧!” “行啊。”沈宜织漫不经心,“如今这院子里的规矩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一个丫鬟也敢让少夫人把话说说清楚。行,我就看在你伺候世子爷多年的份上,给你说清楚。你方才说什么,我的手碰过死人所以不干净?” “难道不是吗?”红绢捂着脸忿忿。沈宜织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她耳朵都有点嗡嗡叫。 “世子爷当初跟着太子去巡河,见过死人没?”沈宜织对着郁清和挑挑眉,“世子爷碰过死人没?”恐怕他连人都杀过,更别说碰了。 郁清和有几分无奈地看着她:“碰过。”当初巡河的时候,有决堤的地方死的人还少吗?他和太子算是亲力亲为,连死人都抬过呢。 红绢的脸唰地就白了,扑通一声跪下:“世子爷恕罪,奴婢说的不是您!” 第一百九十四章 “瞧,说少夫人不干净,理直气壮;说到世子爷身上了,立刻就跪下请罪。”沈宜织笑嘻嘻地看着郁清和,“如此看来,世子爷在下人们心中深受爱戴啊!”
第236页 “你这个——”郁清和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沈宜织的脸,“狡猾的小东西!”转头瞥一眼红绢,“自己去角门上领二十板子。” 等红绢忍着眼泪走了,沈宜织才斜着眼看郁清和:“不大对劲吧?上次妾身记得有人许诺过,倘若红绢还是这样不知进退,要怎么着来着?” 郁清和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红绢这次举动虽然不妥,但毕竟没有直接到沈宜织面前来发难,而且触碰过死人不干净也是惯例,要说为这事立刻把她打发了,似乎也不太合适。沈宜织看他这表情,笑了起来。其实她也没想着郁清和为这事就把红绢打发了,红绢挨了二十板子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本以为顶多是罚跪呢。不过逮着机会她还得挤兑一下郁清和,加深一下郁清和对她的歉疚心理,如此一来红绢下次再要吹点什么歪风,郁清和的抵抗力就更强一些。相反,倘若她强力施压,郁清和打发了红绢不难,却难免在心里对她也有点疙瘩,这可就得不偿失了。红绢不过是个丫鬟,走与留都不能决定大局,能决定大局的,是她和郁清和之间的感情。 “得啦,我还有正事要跟世子爷说呢,屋里已经备了凉茶,世子爷坐下喝杯茶,我有正经事求世子爷。” 沈宜织越是这么大方,郁清和越觉得有些内疚,握了沈宜织的手就往屋里走,一面说:“有什么事我们夫妻还要说求的?倒是听说今天牡丹会上死了人,是你娘家妹妹?你可吓着了?” 沈宜织嘆了口气:“可不就是这事么,这里头蹊跷很多,爷听我慢慢说。” 沈宜织细细地把牡丹会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沈宜春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否则绝对不至于死。我虽然疑心严驸马,可是当时没敢去扯他的袖子。” 郁清和脸色冷沉:“幸好你没去扯!你知道严驸马是什么人?他少年的时候就有文武双全的才子之称,出身将门,祖父和父亲都是掌兵的。如果不是他尚了公主,没准现在他也是一方大将,手握兵权!只可惜本朝的规矩,驸马不得入朝为官,他这些年就成了风流才子。慧敏长公主当年就是对他一见钟情,求着先帝赐婚的,这么多年夫妻恩爱,就是这牡丹会都是严驸马当初为了公主喜欢才召开的。倘若你当时真扯了严驸马的袖子,他手上没伤还好说,长公主治你个冲撞失仪之罪,看在你的身份上无非是小小惩罚一下;可是倘若真的有伤,长公主不是个笨蛋,没准就想到了你是怀疑驸马杀人,那时候为了保住驸马,你的小命肯定没有了!” 沈宜织不由得也缩了缩脖子:“我的天……” “不成,这些日子你少出门。”郁清和心里还是不踏实,“万一严驸马怀疑你已经发现了他,没准他会挑唆着长公主对你做什么。” “嗯,那我少出门就是。横竖现在都是夫人管家,有事她出门应酬就好,一般我看她也不大愿意带我出去。”沈宜织拍拍胸口,“我们先不要自己吓自己,倒是严驸马的手……” “这个我自然会想办法。”郁清和断然做了决定,“万万不能让人知道是我们要查的,否则长公主一定不会放过你。倒是园子里你看见的那个人——也许沈宜春就是看见了他才会被杀?” “总觉得那个人眼熟,”沈宜织捶着脑袋,“可就是想不起来。我应该是见过的,但肯定不熟悉……”她穿到这个世界来几年了,见过的男人不在少数,哪里能个个都记住呢。 “行了。”郁清和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今儿你也受惊了,别再想了,歇着吧。这个人我也想办法去查就是了。” 沈宜织嘆口气,十分遗憾:“恐怕歇不着呢,这会儿沈宜春的事儿肯定已经传回去了,我那位嫡母只怕要发狂了,没准儿就会把这事扣到我头上来。” “是韩夫人把她带去牡丹会的,关你什么事!”郁清和挑了挑眉,“这里是平北侯府,她敢来闹事也要掂一掂自己的份量。虽说她是你嫡母,但你既出嫁了就是平北侯府的人,不归她管!” 沈宜织撇撇嘴:“她要是讲理,就根本不会让沈宜春去牡丹会。来侯府闹事她是不敢的,但她跑来缠着我又哭又闹又撒泼是肯定的了。唉,总之明天别想安生。不过爷说得对,我现在不归她管,她也就是撒撒泼而已。” “吩咐一声,门上不许她进就是。”郁清和怎么会把一个商户人家放在眼里。 沈宜织摇摇头:“要是让她在大门口连哭带闹,叫外人看了岂不丢了侯府的脸?就让她进来吧,在这院子里闹总归知道的人少些。说到底她也是死了女儿,不让她闹一闹也说不过去。”沈宜春再愚蠢,罪不至死。 郁清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沈宜织叫人送了热水进来,伺候他沐浴,一边叫人准备摆饭。说实在的在牡丹园折腾了那么久,她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高大的木桶里冒着热气,沈宜织试了试水温,一转身郁清和已经脱得差不多了。虽然已经是夫妻了,沈宜织还是觉得有点脸红,把头往旁边转了转:“你脱得倒快,还不赶紧进去呢。”
第237页 郁清和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腰上一围,直接将沈宜织抱了起来:“一起洗。也去去晦气。” 沈宜织满脸飞红,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摸着郁清和结实的腰,没话找话:“这伤疤还在呢……”当初郁清和腰上那道伤口很长,又崩裂过,虽然癒合了,还是留下一条明显的伤疤。 郁清和嘿嘿一笑,抱着她就往浴桶里迈。沈宜织说完那句话,突然之间灵光一闪:“啊!” 郁清和脚下差点打滑:“怎么了?是水太热烫着了?” “不,不是!”沈宜织勐地抓住郁清和的肩头直起了身子,“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在牡丹园里看见的那个人——是安王!”她只见过安王一面,就是当初郁清和受伤,安王来刺探伤情的时候!沈宜织确实跟安王不熟悉,可是那次的情形太紧张,她虽然没敢仔细端详安王的脸,可对他的身形仍旧是留下了印象,因此才会在牡丹园里远远看见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这会儿摸着郁清和腰间的伤,她突然记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沈宜织预料得一点不错,第二天,王氏就上门了,才一进嘉禧居,就红着两眼沖沈宜织扑过来了。宝兰早有准备,立刻拦在前头:“太太做什么!” “让开!”王氏蓬头散发两眼血红,跟个疯婆子似的,“沈宜织!你,你还我春儿命来!” 就知道王氏会发这种疯,沈宜织摆摆手:“让太太清醒点儿。”青枣儿从她背后闪出来,手里的铜盆一扬,哗地一盆冷水兜头把王氏浇了个透。刚汲上来的井水在这四月天里格外清冷,浇得王氏登时呆在了当地。沈宜织看着王氏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淡淡问:“太太清醒点了没有?若是没有,再来一盆水。” “你——”王氏伸出手指着沈宜织,人都气得哆嗦起来,“你欺人太甚了!” “我欺人太甚?”沈宜织好笑,“太太跟疯子似的跑到我院子里来让我还命,倒是我欺人太甚了?” “你这个——”王氏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算拿出撒泼打滚的架势来,“你害死自己的妹妹——” 沈宜织一摆手,红绫端着一盆井水冒出来,哗一声又泼了王氏一头一脸。这工夫,青枣儿已经又端了一盆水来,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等着,只等沈宜织再下令,就继续泼下去。 王氏被泼下来的井水激得全身冰冷,且地上泼水之后便是一片泥泞,她只要滚一滚就是一身泥水,当即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了。沈宜织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太太现在清醒点了没有?” “你,你——”王氏浑身哆嗦,只是不敢再嚎了。 “宝兰,扶太太进去沐浴更衣。”沈宜织转身走回厅里,“我在这里等着太太。” 王氏被宝兰搀扶进了净房,片刻之后,净房里发出一阵嚎哭声。等到王氏再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已经不很像疯子了,虽然眼睛还是通红,但至少已经平静了一点儿,但看见沈宜织那眼神还是仇恨的。沈宜织对此很无语:“太太盯着我做什么?” 王氏不说话。沈宜织只觉得她可笑又可悲:“怎么看太太这样子,倒好像三妹妹是我害死的?” “你,若不是你不顾着她——”王氏声音嘶哑,又有点要发疯的意思。 “三妹妹是我带去牡丹会的?”沈宜织打断她的话,“我有没有说过牡丹会不是你们去的地方,有没有说过叫你们不要想着攀高枝?” 王氏瞪着眼:“为何去不得?” 沈宜织真是失去了耐心:“现在命都没了,你还问我为何去不得?” 王氏登时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颓下来,哭道:“她是你妹妹,你如何就这样狠心,就不肯多照看她几分?” 真是够了!沈宜织不客气地说:“我早对你们说过不要攀高枝,你们不但不听,她还追着年轻富贵的公子们跑。若不是她跑到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去,又怎么会出事?她明明是跟着韩夫人去的,你为何不去说韩夫人不照看她?”其实答案不用王氏说她也知道,王氏不敢去质问韩夫人,所以就跑到她这里来胡搅蛮缠。 王氏哭倒在地:“到底是谁害了我的春儿啊!你一定要抓出兇手给春儿报仇啊!” 沈宜织想同情她,可是王氏这种一定要把担子往她肩膀上压的行为让她实在同情不起来:“我当时就请长公主盘查了,但是毫无线索。缉兇是衙门里捕快的事儿,我却做不到。” 王氏又想叫唤:“她是你妹妹!” “她还是太太你的女儿,你为何不去为她抓出兇手?”沈宜织颇觉可笑,这种时候想起沈宜春是她的妹妹了? “好了,太太不要在这里闹了,老老实实回去吧。我奉劝太太一句话——当然听不听都在太太——这件事涉及长公主,太太还是息事宁人的好,若能追查兇手我也会尽力,但太太别指望我一定能替三妹妹报仇。倘若太太实在不甘心,就多去京兆尹衙门催一催吧。”死了一个女儿,让王氏冷静既不可能也不人道,但是沈宜织实在不想把这件事包揽下来,她既没有这个能力,也自觉没有这个义务。
第238页 王氏嚎哭:“你就这么狠心!” 宝兰实在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样开了口:“太太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少夫人刚刚都说了,早劝过太太别让三小姐去牡丹会,太太不听;到了牡丹园里少夫人又劝过三小姐不要乱走好生跟着韩夫人,三小姐还是不听。这会子出了事儿,跑来找我们少夫人的麻烦了?既是韩夫人带三小姐去的,三小姐出了事就该找她,为何要来找我们少夫人?是我们少夫人求着三小姐去的吗?” “你这贱丫头,竟敢——”王氏举手想打宝兰,宝兰早跳开了。沈宜织无心再听王氏闹下去:“叫人把轿子抬到咱们院子门口来,送太太回去,免得一路上有人看热闹。我就不明白,太太不敢在韩府撒泼,却敢到侯府来闹事,真当侯府是吃素的吗?” 王氏怔了一怔,又放开嗓子号啕起来。这一下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停下来,沈宜织示意宝兰去打了盆水来给王氏洗了脸,慢慢地说:“京城这地方,不是沈家应该来的,我老实对太太说罢,三妹妹这事儿,即使想要缉拿真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更不是太太你能做到的,当然,更不要指望韩家了。太太还是跟老爷商量商量,快点回家去吧。有侯府在,老爷跟从前一样拿点盐引做生意还是没问题的,就是想捐个官也不是不行,可以慢慢筹划。但是太太应该也看见了,这官不是好当的,老爷无根无基,还是安分些的好。” 王氏哭得有气没力,心里怎么甘心?可是也知道沈宜织说的都是实话,昨日在韩家她也质问过韩夫人如何不看好沈宜春,可是韩夫人说的话更难听,说沈宜春自己不知廉耻,见了个贵公子就往上贴,没准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淹死的;又说这园子里死人是极晦气的,长公主本来已经不悦,沈宜织还要追查兇手,惹得长公主不喜。总之板起脸来教训了王氏一顿,最后叫沈家等着京兆尹衙门的信儿就是了。 正因在韩家得不到帮助,王氏才一早就跑到沈宜织这里来。原想着先哭闹一场逼着沈宜织请侯府出面帮忙缉兇,没想到沈宜织同样软硬不吃,眼看着没了办法,王氏刚才那一场痛哭才是真正的哭女儿,真正的后悔不该求着韩夫人带沈宜春去牡丹会。 送走了王氏,青枣儿嘀嘀咕咕:“少夫人也太客气了,太太那样的闹……” “总归是死了女儿。”沈宜织嘆了口气。她一个做过医生的,并不怕死人,可是沈宜春的死实在是可悲,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尤其是她的死背后可能有个大阴谋,沈宜织就觉得又有几分对草菅人命的愤怒。 “若是他们因此明白一点,赶紧回乡去,倒也不算是件坏事。”沈宜织有些烦恼地摆摆手,正要转身回房,小丫鬟在外头通报:“少夫人,几位姨娘过来请安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既不逢十又不逢五,姨娘们请的哪门子安?是知道王氏过来了,来看笑话的吧!沈宜织哼了一声,回房去坐下,果然一会儿三个姨娘鱼贯而入,低眉垂眼地行了礼。 “今儿不是请安的日子,怎么人过来得这么齐?”沈宜织摆摆手叫起,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香苹满脸笑容地抢先开口:“婢妾们听说有人大早上跑到少夫人院子里来又哭又闹,不知出了什么事,担心少夫人,是以赶紧过来看看。” “香姨娘把嗓门放低一点我也听得见。”沈宜织厌烦地皱皱眉,“我比香姨娘年纪还小些,没到耳背的时候呢。那树上的鸟都快被你震下来了。”嗓门放得这么高,透着幸灾乐祸,好像谁听不出来似的。 香苹被沈宜织不客气地扫了脸面,不由得*了脸,尤其是沈宜织那句比她年纪还小些的话,真是捅到了心窝子上。在场的除了沈宜红年纪小些之外,就连刚嫁出去的灵芝都比这位新任少夫人年长。更不必说香苹,今年已经足足的二十三岁,在这个时代就要算青春已逝了。一个做姨娘的,年纪比主母大,容貌不如主母美丽,那这姨娘做的可真是不合格。妾室么,不就是以色事人的?既不年轻又不美貌,那要你做什么呢?更何况——男主子还不宠爱,根本就不到你房里去! 韩姨娘虽低着头,心里也是被这一刀捅得血淋淋的,她比香苹还要长一岁呢,虽然自觉容貌出色,可毕竟是不年轻了,又小产过,怎么看,镜子里自己那张脸也不如沈宜织的娇嫩新鲜,用的脂粉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这些都是她心里的痛,每天照着镜子,这痛就越来越深,越来越恐慌——到如今她还没个儿子可以傍身呢,怎么办? 沈宜红看见香苹吃瘪,心里倒是痛快。香苹不过是个婢妾,仗着来的年头比她早,时时在她面前摆出一脸的高人一等来,早就让她看不顺眼了。这时候忍不住拿帕子掩着嘴笑了一下,才端容向沈宜织道:“听说三姐姐不幸溺亡,太太一早就过来,可惊扰了姐姐了吧?” 香苹忍不住狠狠剜了沈宜红一眼。这妾室管主母叫姐姐,那得是身份极高的,否则就只能称夫人。这沈宜红算个什么东西,据说至今世子爷都还没收用她呢,只不过仗着跟沈宜织那点儿血缘,就明公正道的叫起姐姐来了! “是啊,三妹妹实在不幸,原来妹妹早知道了。”沈宜织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来回扫视沈宜红身上那件海棠红的春衫。姐姐死了,你既知道,好歹穿得素净一点,穿这身红的出来是庆祝沈宜春淹死吗?
第239页 韩姨娘低眉顺眼地道:“婢妾等听着院子里乱糟糟的,因此匆匆就过来了,少夫人既是无事,婢妾们也就安心了。三小姐不幸,少夫人也要节哀,上头还有夫人在,少夫人若是太过哀伤,夫人也要难过的。”这个沈宜红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觉得有韩家扶持就行了吗?天天就知道穿红着绿,也不想想嘴里说的是什么话,既是知道姐姐死了,装一装都不会吗? 沈宜织审视了韩姨娘一会儿。这番话听着倒是动听,可是把侯夫人扯出来,这意思是说王氏如果再来侯府闹,侯夫人就要过问了吧?早就知道,这几个姨娘哪里是来请安的,分明是来添堵的。 “是啊,三妹妹年纪轻轻的,真是倒楣。本来不去牡丹会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偏偏的韩夫人要带她去开开眼界,没想到倒是带进死地去了。”沈宜织冷冷地说,“不过也幸好有韩家,沈家是外头来的,就连京兆尹衙门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还得让韩府上帮忙,催着衙门缉兇呢。” 韩姨娘不由得就有些着急。昨天晚上韩家已经派了人来送信给她,说了人死在长公主园子里,长公主已经有些不悦了,叫韩姨娘千万的想办法在侯府那边把事给按一按,让王氏不要闹了。只是死一个沈宜春而已,可不值得韩家去招惹长公主不悦。王氏在韩府,韩夫人自然可以拿话吓唬着她,可是侯府那边,韩夫人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只能让沈宜织去镇压了。 韩姨娘初时想着这个事也不难。沈宜织上头还有婆婆呢,王氏这样跑来闹,侯夫人自然不愿沾手的,只要侯夫人出面,谅沈宜织也只能乖乖把王氏打发走。想不到沈宜织不接她的话,倒把事扯到韩家头上了,倘若侯府出面叫韩家帮着沈家去打官司,那两难的就是韩家了。 “这事儿我娘家也不好做。当初也是好心好意想带着三小姐过去露露面的,哪知道三小姐年轻贪玩,竟就出了这样的事。我母亲这会儿也急得病倒了,实在是不知一番好意会到如今这般……” “哦?昨天才发生的事儿,韩姨娘这会儿就知道得这样清楚了?韩夫人病倒,我还不知道呢,韩姨娘是如何知道的?” 韩姨娘连忙道:“是昨儿晚上,家里派人来送了个信儿。因太晚了,没敢惊动少夫人。” “没敢惊动?”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来人,昨天晚上这院子是谁守的门,给我叫进来。” 韩姨娘这时候才微微变了脸色。按说,妾室娘家来人,是必须先禀过正室,有正室发了话才许带去见妾室的。但韩姨娘在侯府这几年,一直暗暗地压着孟玉楼一头,守门的婆子自然乐得给她行方便,横竖只是传个口信罢了,别说孟玉楼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是无可奈何,几年下来,都习惯成自然了,哪里还想得到如今换了新的少夫人,要先去回禀少夫人一声呢? 守门的婆子很快被带了进来,跪到地上的时候还莫名其妙的。沈宜织看了宝兰一眼,宝兰便道:“少夫人有话问你,昨儿晚上韩姨娘家里来人送信,你可知道?” “是。”婆子有几分茫然,“是有个丫头来过。” 宝兰眉毛一竖:“为何不回禀少夫人?” “啊?”婆子这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对,连忙道,“奴婢看天色都全黑了,少夫人定是歇下了,因此才没有回禀。” “就是说,你是自作主张把人放进来的了?”宝兰紧跟着钉问了一句,登时把婆子问得慌了:“奴婢,奴婢——”一急之下说漏了嘴,“从前少奶奶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哦,也就是说,你一直对前头少夫人也是阳奉阴违,欺三瞒四了?”沈宜织似笑非笑地堵了一句,眉毛也不抬地问,“按侯府家规,这样的事如何处置?” “打十板子,扣三个月月例。不过若是长期欺瞒主子,应开革差事。”这些红绫早就教过宝兰了,宝兰对答如流。 婆子这下真的慌了:“少夫人恕罪,少夫人恕罪!” “带下去。”沈宜织就等着这个机会抓人开刀呢,怎么可能恕罪。这院子里看起来下人都恭顺,可是里头真认她做主子,认郁清和做主子的有多少?还有些并不是心怀反意,只是散漫惯了,更把她这个新少夫人不放在眼里,不借着这机会立立威,以后这院子她如何管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婆子一看求饶无效,赶紧转向韩姨娘:“韩姨娘,韩姨娘快救救奴婢啊!”打板子扣月例事小,革掉了差事事大啊。在这里守院子,看着像个闲差,其实给送个信什么的,各房的姨娘们都少不了给点好处。她一个半老婆子,啥本事没有,能得个这样的差事已经心满意足,若是革掉了可到哪里再找这样的差事呢? 韩姨娘脸都青了,暗恨这个婆子不晓事,咳嗽了一声才道:“你这话说的就差了,少夫人发了话,除了夫人谁不要听从?你老老实实地听少夫人发落吧,我记得你姐姐是在夫人身边当差的,有她的差事,谅来你家也过得下去。” 这话说得毫没道理。这婆子年纪这许大了,早就各人成家,姐姐的差事如何贴补得到她家里来?只是一句话提醒了这婆子,当即嚎起来:“奴婢是夫人赏过来看院子的,少夫人不能开革奴婢!”其实这话狐假虎威了,她的姐姐在侯夫人院子里当差不假,却不是什么得脸的,她也不过是侯夫人随意调过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赏下来的。不过这个时候,有一点儿关系也要喊出来用上才是。
第240页 沈宜织笑了:“韩姨娘说得好。”韩青莲明明就是在点拨这婆子呢,“我本来还想念着你家中不易不要开革差事,现在听韩姨娘这样一说,看来你家中生计无妨,那就开革了吧。看在你是夫人赏的份上,送你去外头庄子上当差。” 送到外头庄子上当差,那可比在府里苦得太多了。婆子傻了眼,正要哭天喊地,青枣儿已经带着两个婆子进来架住她,随手摸出她自己的帕子,把她嘴堵上了。沈宜织对宝兰招招手:“把人送出去,再去给夫人回报一声,就说这婆子从前就不把前头少夫人放在眼里,如今多亏韩姨娘提醒才知道是这样阳奉阴违的东西,所以送出去。另外韩姨娘说了,这婆子的姐姐也在夫人院子里当差,请夫人多留心着,没准也是一路货色,倒欺瞒了夫人去。” 韩姨娘顿时也傻了眼。若说一个婆子侯夫人本是不放在心上的,但若说这婆子有可能对她阳奉阴违,那侯夫人这样多疑的人可是宁错杀也不放过的。今儿沈宜织不但撵了人,还把她也扯了进来,不说别的,侯夫人院子里那个婆子还不恨透了她?别看一个下人,在这府里也是有点自己的关系的,没准什么时候反咬你一口也是个麻烦。 “少夫人,婢妾并没有——” “放心,我是从来不贪人之功的。”沈宜织笑吟吟端起茶来,“夫人那里自然会记得你的好处,都回去吧。”至于顶替这个婆子的人,红绫早就替她相准了,此后韩姨娘也好,别人也好,再想往外传消息可就没原先那么轻易了。 主母端茶了,姨娘们就得赶紧有眼色点退出去,韩姨娘一肚子话都被堵住了,只得退了出来。一直走到跟香苹分了手,韩姨娘才阴着脸看了沈宜红一眼,沈宜红就跟着她进了她的院子。 一关上门,韩姨娘就忍不住了:“这算是什么事!你娘家死了人,如何倒把气撒到我头上来了!若不是你那姐姐不要脸面自己跟着公子们跑,怎会落到这等下场!” 沈宜红没吭声,心里的想法却是跟沈宜织一样的,若是韩夫人不把沈宜春带去,如何会出这样的事?韩夫人真是好心带沈宜春去见世面的吗?真是好心想让她攀上贵公子吗?大概也就是王氏这样的蠢猪会信了!沈宜红不蠢,自然不会相信。沈家好了,对韩家有什么好处吗?没有!韩家要的是沈宜织在侯府地位不稳,这样才压不住韩姨娘,才能让韩姨娘有了儿子之后跟她分庭抗礼。所以韩夫人带沈宜春去牡丹会,哪里是去长见识的,分明是让她去丢脸的。到时候人人都知道侯府世子夫人的娘家是这样的不长进,在贵妇圈子里沈宜织就会变成一个笑话,看她到时候还能坐得稳这世子夫人的宝座不能? 沈宜织出身虽低,却是太后赐婚的,没人敢直接质疑她,否则就是质疑太后的眼光。可是太后没见过沈家人哪,大家拿着沈家来做做文章,总是碍不着太后什么事的。而这娘家又是沈宜织摆脱不了的污点,别人因此瞧不起她也是有道理的。 沈宜红怎么也是姓沈的,虽然嫉恨沈宜织,可是有一点她明白,沈家没有好名声,她也不会有好名声,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儿。白姨娘或者觉得只要自己女儿过得好就行了,但她如今在侯府里呆着,眼界已经比从前开阔些了,不说别的,倘若不是沈宜织做了少夫人,她这个沈姨娘在府里如何能得到这样的好处?说到底,她还没跟世子爷圆过房呢! 韩姨娘发了半天脾气,摔了一个茶杯,又冷静了下来:“你那舞练得怎样了?过些日子就是世子爷的生辰,要是那一天你不能露脸,那可就真没办法帮你了。”如今郁清和只歇在沈宜织房里,她们这些姨娘屋里那是绝迹不去了,总得想个办法把他拉来啊,不然孩子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我每日都在练。”为了练这舞,沈宜红也没少吃苦。韩姨娘被家里逼着来帮她,心里是不情愿的,借着督促她练舞没少打她戒尺。又怕被沈宜织发现,不敢动乐器,就那么打着节拍干跳,一个不对就挨一戒尺,如今腿上还有淤青呢。 “给你的药也要好生的用,天天都要擦。别看你年纪轻,这肌肤也不怎么细腻,到时候世子爷进了房再嫌弃,你的脸可就丢光了。” 沈宜红暗暗咬牙,但也只能低头应是。韩姨娘年纪虽大,肌肤却保养得着实好,而她从前在沈家没这么讲究,真说起来确实不如韩姨娘。 韩姨娘心里还是不踏实,把沈宜红打量了半天才嘆道:“可惜长得也不很像……” 这一点沈宜红一直没搞明白:“姐姐是让我跟谁像?”韩姨娘给她弄的衣裳都是她平日不穿的颜色,又拘着她练习说话的腔调,她总觉得韩姨娘是在让她模仿什么人。 韩姨娘沉了脸:“你老老实实学着就是了。告诉你,倘若这次还是不行,你可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所以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那个人,如果她没记错,在郁清和心里总还是有点位置的,尤其是人死了之后,不免就只被记得好不会记得坏了,倘若郁清和心里还没忘记那个人的话,沈宜红就有机会!只可惜她自己和那个异母的庶妹长得半点都不像,否则说不定从前还能更得宠一点。韩秀莲,老天保佑,郁清和一定还要记得这个人。
第241页 第一百九十八章 郁清和的生辰从来是不怎么操办的。一来上头还有平北侯,父母俱在,儿子却大办生辰不像话;二来,也没有人替他操心这个,侯夫人不必说了,连孟玉楼都想不到。不过今年不同了,沈宜织想到了。虽然上头有父母,但沈宜织还是决定在自己院子里给郁清和办个生辰。 “再怎么说也是世子爷了嘛。”沈宜织写着寿宴的菜单,笑吟吟地对宝兰说,“在自己院子里吃个寿面总可以的。说起来,要不是韩姨娘提议,我还不打算办这个宴席哩。”自己下厨做几样小菜,夫妻两个在屋里坐着吃吃饭说说话多好。现在么,还得加上三个姨娘哩。 宝兰心里也不痛快。本来这办生辰的事是沈宜织先想到的,可是韩姨娘却提议,如今郁清和是世子了,理应把生辰办得热闹些,最后弄成了这样。真是,到时候少夫人跟世子爷坐在上面,下面还得看着三个姨娘献殷勤,真是要多扫兴有多扫兴! 沈宜织嘆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么个时代,郁清和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理直气壮地拿她的标准来要求他。不说别人了,就说宝兰吧,自然是向着她的,也一样厌恶韩姨娘那几个。可是倘若她真要遣散所有妾室,恐怕宝兰都会觉得她做的不妥当,会留下嫉妒的名声。在宝兰看来,韩姨娘等人之所以不能容,是因为她们不安分,倘若她们老老实实的不想着争宠不想着害人,宝兰一样会觉得她们的存在合情合理。宝兰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她只能想着办法把郁清和留在自己屋里,却不能公开地说“你不许再去别人屋里”。 “少夫人怎么了?”宝兰觉得沈宜织脸色不好,赶紧端了杯茶来,“是不是累了?” “不想喝茶。”沈宜织皱皱眉,“胸口有些气闷噁心,有酸梅汤没有?可能有点儿中暑吧。”虽然侯府有冰窖,但主子太多,每个屋里分到的冰也不充裕。 “青枣儿快去端碗酸梅汤来!”宝兰高声吩咐,“少夫人,要不然请个大夫来诊诊脉吧?” 一句诊脉提醒了沈宜织,自己伸手搭在脉上仔细诊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古怪:“宝兰,我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少夫人小日子不大准的,这个月比上个月已经推了八天——”宝兰勐然睁大了眼睛,“莫不是——”沈宜织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本来多病,后头又大冬天的掉进池子里淹得半死,小日子一直就不准,虽然她自己也注意调养锻鍊,但一时半时哪里补得回十几年的欠缺。 “还是请个大夫来吧,但别声张。”沈宜织收了手。医者不自医,虽然她觉得——很有可能是怀孕了。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被证实了。请来的大夫起身笑道:“恭喜少夫人,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沈宜织摸着肚子,自己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怎么,半天才挤出一句:“效率挺高……”她成亲才几个月啊。 世子夫人有孕,这是阖府上下的大喜事,嘉禧居院子里的婢僕们统统得了打赏。消息传到别的院子里,沈宜织这里顿时挤满了人。 “弟妹真是有福气!”冷氏笑得满脸花,“这才成亲几个月呢就怀上了,这下好了,大伯和大伯母可放下心了。” 侯夫人脸上肌肉有几分抽搐。这冷氏,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她放下心了,她现在是最不放心好吗!郁清和要是生下了嫡子,这世子的位置可不就坐得稳稳噹噹了,那将来她的明哥儿还能得到什么?可恨这个孙氏,到现在连个屁都生不下来! “弟妹这就得准备起来了,小孩子的东西,早准备起来没个错。”冷氏嘴皮子翻飞,“我们房里那个紫苏,针线是一等一的好,叫她来嘉禧居伺候吧,这孩子用的针线活可不能大意了,那孩子的皮肉是最嫩的,半点禁不住磨。紫苏这针线,三弟妹都是知道的,对吧三弟妹?” 孙氏拉着个脸坐在一边。说是来道贺的,可是实在笑得难看:“大嫂那边的人,自然是好的。”从前讨好她,把紫苏送来给她用,如今可好,郁清和做了世子,二房那边立刻见风转舵又往那边靠,连紫苏也都转送了。 “多谢大嫂了,不过我这里做针线的人也够了,大嫂房里孩子多,大嫂才用得着紫苏呢。”她可没打算把别人的眼线再放进一个来,自己院子还没扫干净呢! 冷氏连忙笑道:“弟妹这就见外了,你也知道你大哥还在读书,只有出项没进项,嫂子送不起什么金的银的,送个人表表心意罢了,你可别嫌弃。” “嫂子这话才是见外呢。不过是有了身孕罢了,怎么就能让嫂子送这送那?”沈宜织笑吟吟地把话又给驳了回去,“叫外人知道了,该说我不体恤嫂子了,仗着有了身孕就轻狂起来。嫂子千万别跟我客气,也替我留个贤良名声可好?” 冷氏脸色青一下红一下,干笑道:“看弟妹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只是这紫苏从前也给过三弟妹的,如此说来倒是我疏忽了,害了三弟妹的名声。” 沈宜织暗想冷氏的聪明才智是不是都用在这上头了,瞧这一句话,把孙氏又扯了进来,分明是说她暗指孙氏不体恤嫂子,占用嫂子的丫鬟。这示好不成,转眼就拉上另一个人结成战线一起来敌视自己,冷氏倒是做得十分熟练哪。
第242页 “这怎么一样呢。从前三弟妹用紫苏,是因大嫂人在京外,带着那么多丫鬟也不方便,三弟妹把人放在自己房里,还省了大嫂给紫苏发月例不是?这才是三弟妹体恤人的地方呢。”沈宜织含笑看了孙氏一眼,既然冷氏要拉着孙氏一起来对付她,那她也不介意戳戳冷氏的痛处,“可如今大嫂已经回了京,紫苏自然该回大嫂房里去当差,我再要来用,难道是想占着大嫂的便宜不成?” 冷氏最怕的就是有人拿钱说事儿。二房本来在京外过得不错,就因郁二老爷做生意被人骗了,如今可真是把家当赔了个底儿朝天,若不是平北侯让公中出了一部分钱,二房现在恐怕真是要一贫如洗了。从前二房在京外,自己带走的下人自然是自己发例银,没带走的就全扔给大房养活了。如今回了京城,二老太太张氏厚着脸皮说两房不曾分家,平北侯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也不忍逼他,二房的一切开销自然是按例从公中出。沈宜织的话,一是暗指从前冷氏养不起紫苏才把她扔给孙氏,二是讽刺如今紫苏的例银也是公中出,冷氏分明是拿着公中的钱来做人情。冷氏在这些言语小事上倒灵透得很,一听就懂,脸不由得是青了又红,红了又青。 孙氏对这嫂子和弟妹都无好感,不说别的,只要一想到冷氏生了好几个儿女,沈宜织如今也怀上了,唯有自己全无动静,她也就实在没这么广阔的心胸来个妯娌和睦了。何况她自己嫁妆丰厚,也看不上二房一家的那贪心样儿,此时听了沈宜织讽刺冷氏,不由得暗暗偷笑。 冷氏瞥见孙氏在偷笑,更觉得脸上挂不住,不过她到底是沉得住气,干笑道:“占我什么便宜?弟妹你娘家多有资财,义母家也是高官厚禄的,要什么样的丫鬟不成,倒是*心太多了。” 哟,这会儿没得话说,开始掐她的娘家出身了?沈宜织似笑非笑地扬扬眉毛:“哪里,大嫂素来是爱操心的,我们都领情,哪里会嫌多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这句爱操心又毫不留情地戳了冷氏一针,冷氏只觉得有些坐不住,勉强扯了几句闲话便起身了。孙氏本来是过来做个面子情儿,如今戏也看完了,自然施施然也走了。青枣儿送了她们出去,回来就抱怨道:“哪里是过来道喜的,分明是过来闹人的。” 沈宜织倚着迎枕淡淡一笑:“一个紫苏,三弟妹房里塞完了又往我这里塞,十有八-九有问题!”这个孩子来得有点超出她的计划,如今院子里还没完全打扫干净,她可不敢随便再往里放一个心怀叵测的人了。 红绫从耳房里过来,冷笑道:“少夫人说的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房那边的人是一个也不许放进来的。上回我跟少夫人说过的那几个人,少夫人也该赶紧撵走了才是,如此这身孕才怀得放心。” “嗯。”沈宜织伸了伸腰,“前几天是找不到她们的麻烦,如今我既然有了身孕,自然要娇贵一些,就是难伺候些也没有什么的。这些人,一一的都要打发了。”红绫曾经给她列了个名单,都是其它各房调过来的人,还有几个如二门上刘婆子那样拿了姨娘们的好处随时“行方便”的人。自然,从别房调过来的人未必一定就是眼线,但此时却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怀孕本来就是辛苦事,一怀十个月,她可没有心思一边养胎一边还要费神盯着那些不可靠的人。本来她刚嫁进来就大肆换院子里的人不合适,但是现在有了身孕就不一样了,就是恃孕而骄一些,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派个人去给义母那边送信,也讨几个周到的嬷嬷来照看一下,毕竟我年轻,这养孩子的事儿是不懂的。”沈宜织把重点放在周到两个字上。 宝兰会意地一笑:“奴婢亲自去,跟夫人好好地求一求。”不是叫嬷嬷来照看怀孕,而是要讨几个能干的来管管这院子,毕竟沈宜织如今手下能用的人太少了。 “母亲,母亲——”柔姐儿颠颠地迈着小碎步进来,后头乳娘跟老母鸡似地张着双臂紧张万分地跟着。不过自从柔姐儿在沈宜织弄出来的那间空房里撒欢地尽情走路之后,果然如今已经走得颇稳当了。 “哎哟,姐儿可不能再这样扑少夫人了——”乳娘看见柔姐儿进门就往沈宜织怀里扑,不由吓出一头冷汗来,赶紧一把抱住郁柔。 郁柔不高兴地挣扎起来:“为什么!放开,放开!” 沈宜织笑着示意乳娘放开郁柔,不过郁柔被这么一拦也不再跑了,嘟着嘴走到沈宜织身边:“肚肚里,有弟弟。” “也不一定是小弟弟,也许是小妹妹。”沈宜织摸摸她的头,“所以如果母亲的肚子被人撞了,就撞到了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了。柔姐儿以后就要轻轻地碰母亲的肚子,免得吓着弟弟妹妹。” 郁柔不由得严肃起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沈宜织的肚子,面露沉思之色。沈宜织看得好笑:“柔姐儿想什么呢?”一岁多的孩子,做出这种表情真是逗人。 “被子包——”郁柔很认真地抬手指着床上的被子,“弟弟包起来。” 沈宜织哑然失笑:“这主意真好。”小孩子的脑袋真是有趣,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第243页 乳娘连忙上来解释:“姐儿那屋子里,器物的稜角都包了起来,奴婢跟她说过这样就不会撞得疼,大约姐儿是想到那个了。”才会出主意把少夫人的肚子包起来,可这算是个什么主意啊,难道让少夫人腰上裹着一节被子到处走么? “我们柔姐儿真聪明,看见那个就能想出主意把弟弟包起来。”沈宜织毫不吝惜地夸奖,“不过现在天气就要热了,包起来弟弟会热的,等到天气凉了再包起来。就是将来弟弟妹妹们出来了,也要包起来。” 郁柔得了表扬不由得得意起来,扬着小脸开始告状:“他们说,不让来。” “嗯?”沈宜织眉头一皱,“什么不让来?不让柔姐儿到母亲这里来么?”目光一抬,冷冷看向乳娘。 乳娘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跪下了:“不是奴婢说的!是姐儿听见几个丫头在说话,说,说——说少夫人如今自己怀上了,姐儿就——不稀罕了,以后还是少来少夫人屋里的好……” “是谁说的?”沈宜织冷笑。这才刚诊出脉来,就有人迫不及待想挑事儿了? “是,是打扫院子的两个小丫头……” “很好啊。兰草!” 兰草从门外头进来,低着头心情复杂:“奴婢在。” “去,把那两个嚼舌头的小丫头捆了,先送到角门上去打十板子。若是身契在这院子里的,立刻发卖掉,若是不在这院子,就送到侯夫人那边去,请夫人代为处置这种背后造谣生事,带坏姐儿的下人!”所以说孟玉楼也是真叫人无语,连院子里这些下人的身契都并没全部掌握住,也不知是太信任侯夫人了,还是自己煳涂根本没想到去查查。 “以后,谁再听到类似的言语,立刻就给我把人捆了来。我倒要看看,有几个这样管不住自己口舌的!”沈宜织吩咐完了,又低头对郁柔道,“以后姐儿要是听见有人再说不让姐儿来母亲这里,立刻就告诉兰草,或者来告诉母亲也行。” “什么事啊?”门外传来郁清和的声音,话音未落人已经大步进来了,满脸喜色,“宜织,你有身孕了?” 郁柔急忙用新学来的话纠正他:“有弟弟,弟弟在肚肚里。” 郁清和哈哈大笑,抱起女儿用力亲了一口:“柔姐儿说得对,弟弟在母亲肚子里呢!” “也未必就是弟弟,难道妹妹不好?”沈宜织白他一眼,叫乳娘带着郁柔出去玩了,“爷可别天天跟柔姐儿说弟弟弟弟的,一来这生男生女谁也做不得数,二来,如今我这才刚怀上,就有人想挑拨离间了,若连爷都一心惦记着儿子,怕是柔姐儿更要受委屈了。” 郁清和顿时沉下了脸:“怎么回事?” 沈宜织把方才的事简单说了说:“爷瞧,这会儿就有人惦记着兴风作浪了。人人都知道爷这会儿缺个嫡子,我自然也想给爷生个儿子,可是这都是老天爷才能定的。这会儿把我这肚子捧得越高,将来若生了个女儿才会跌得更重呢。这些人,嘴上说是讨个好口彩,其实心里阴着呢!再说了,难道生个女儿,爷就不疼我们娘儿两个了不成?”古人这重男轻女是改不了的,尤其郁清和确实需要一个嫡子来稳固刚到手的世子之位,可是沈宜织可不愿意将来生了女儿被人戳嵴梁骨说肚皮不争气,更不想女儿将来受委屈。 郁清和肃然:“你说的有理,这些人颇有些不怀好意的。”伸手轻轻摸了摸沈宜织的肚子,“儿子自然好,生了女儿我也爱,横竖你是要给我生一辈子的,先花后果更好。” “什么生一辈子!”沈宜织笑着掐他一下,“到我五六十岁了难道还生?” 屋子里响起夫妻两人欢悦的笑声…… 第二百章 宝兰在自己房里换了衣裳准备去刘府,刚走出来就听见里屋少夫人和世子爷的笑声,忍不住也抿着嘴笑了一下。笑容还没收回去,她就看见院门处进来几个人——韩姨娘、香苹、沈宜红,一个都不少。 韩姨娘走在最前头,笑吟吟道:“少夫人有喜,我们是来恭喜少夫人的,方才人多没敢过来凑这热闹,这会儿少夫人可闲些了?” 宝兰的脸顿时就拉下来了。什么人多没敢过来,是因为刚才世子爷不在吧! 沈宜织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转头对郁清和撅了撅嘴:“世子爷说,外头的几位姨娘是来恭喜妾身的,还是来恭喜世子爷您的呢?” 郁清和有几分尴尬地咧了咧嘴:“总是喜事……” 沈宜织嗤地笑了一声,不再挤兑郁清和,扬声道:“宝兰,把姨娘们请进来吧。”想来给她添堵?她也不介意刺激刺激她们。 韩姨娘为首,三人一进来就一起施礼:“给少夫人道喜,给世子爷道喜。” “嗯,难得你们有心。这个月各人的月例发双份,也算让大家都沾沾喜气。”郁清和见沈宜织没说话,干咳了一声开口。 韩姨娘盈盈一笑:“谢世子爷。少夫人这是大喜事,妾们都想着沾沾喜气呢。”她一招手,后头采香就把一个锦盒送上来,“这是妾娘家那边送来的一盒燕窝,妾瞧着品相还不错,这东西熬粥十分滋补,少夫人这会儿有了身孕正该好生调养,妾就送过来了,还请少夫人别嫌弃。”
第244页 香苹嫉妒地看了韩姨娘手里的锦盒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果然还是韩姨娘手里有好东西,似婢妾这样的,想孝敬少夫人都不知拿什么来。不过婢妾的针线还过得去,做些肚兜小衣什么的还可以。”拿眼睛飘了沈宜红一眼,“沈姨娘是少夫人的妹子,这东西更要送得精緻了吧?” 沈宜红低着眼睛淡淡道:“姐姐在娘家时针线是我们姊妹里最好的,我可不敢班门弄斧。我只会摆弄些乐器,若是姐姐心里烦闷,我随时过来替姐姐解闷儿。” 班门弄斧这四个字明摆着是来讽刺香苹的,香苹咬紧了牙假笑道:“这倒是婢妾的疏忽了,可恨婢妾连吹个笛子唱个曲儿也不会,不如沈姨娘家学渊源,竟不能伺候少夫人了。”她把唱个曲儿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再加上家学渊源四个字,话里满是轻蔑。 沈宜红最恨的就是有人拿她的出身说话。庶出也就罢了,偏偏白姨娘是风尘女子,这唱曲儿更是风尘女子所长,香苹这反击不可谓不犀利,偏偏沈宜红也没法反驳。 郁清和听得眉头直皱,叫宝兰接了那盒燕窝就冷声道:“若没别的事你们就回去罢。少夫人有了身孕可受不得累,你们都安分守己地别让她操心就比什么都强。” 一句话说得几个姨娘都一脸的不自在,还是韩姨娘镇定,含笑道:“爷说的是,少夫人身子要紧,妾们只是想能替少夫人分忧。”向前欠了欠身看着沈宜织道,“爷的生辰宴没几天了,少夫人现在这样,怕是不能操办了罢?” 郁清和随口道:“那就不必办了,又不是什么整生日。” 韩姨娘忙道:“爷可别这么说。这是少夫人的一片心意,都准备了不少日子了,这会儿爷一句不办了,可不把少夫人的心意都白费了么。” 郁清和闻言就有几分犹豫,韩姨娘抿嘴笑道:“若是爷和少夫人信得过妾,妾来操办可好?横竖怎么个章程少夫人都已安排好了,只是有许多琐碎事情要准备,妾还是做得来的。” 这种事,香苹素来是不让韩青莲专美于前的,马上也道:“若说办生辰宴,少不了要准备饭菜,这些烟火事韩姨娘怕素来都没做过,还是让婢妾来罢。” “行了,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沈宜织懒懒地开口,“若是有要你们帮忙的地方,我自然就告诉你们了。”饮食上她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去做,现在还有身孕呢,万一被人在饭菜里下点什么,哭都来不及。 韩姨娘连忙起身称是,又笑道:“妾从前有身孕的时候,每日清早起来就吐得厉害,最爱吃些酸物,少夫人这里也该早些备上才是。且这头三个月定要小心,万万不可累着了。” 香苹暗暗翻了个白眼:“韩姨娘倒是经验丰富……” 韩姨娘微微红了眼圈:“妾就是那时没有经验,最后才小产了,少夫人可千万要小心才是。”红着脸看了郁清和一眼,“爷可要体贴着少夫人,切莫……累着少夫人才是。” 香苹这会儿明白过来了,马上跟韩青莲又站到了同一阵线上:“是啊是啊,少夫人的身子要紧,就是伺候爷也要量力而行才是。” 沈宜织嗤地笑了一声:“香姨娘说得好像比韩姨娘还更有经验——你知道怎么才算量力而行么?”果然,她刚怀孕呢,这些姨娘们就迫不及待要来抢郁清和了。只可惜在这个世界,主母有孕,让姨娘来伺候男主子是惯例,她要想留住郁清和还真不大容易。 香苹被说得红了脸。韩姨娘还是怀过孕的,她连怀孕都不曾有过,哪知道怎么算量力而行呢?其实她很想说郁清和就别歇在正院里了,但到底还有点理智,知道这话断不能当着沈宜织的面说出来。做姨娘的,只能等着主子来,可不能安排主子到底到谁屋里去过夜。 “行了,都回去吧。”沈宜织抬手按按太阳穴,青枣儿马上极有眼色地上来替她按摩头部:“少夫人是不是又头疼了?” 韩姨娘暗地里撇了撇嘴,却也只能起身笑道:“那妾们就不吵着少夫人,先告退了。” 等三人走了,沈宜织软软地嘆了口气:“世子爷啊,你看看,妾身这儿还想着安心养胎呢,姨娘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妾身可怎么办才好呢?” 郁清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去谁屋里她们也做不得主,你不必理她们,养胎才是最要紧的。” 沈宜织暗暗地嘆了口气。虽然知道不能指望郁清和说不去她们屋子里,但听见他的回答还是有几分失望。只是这时候可不能硬顶,几十年的观念也不可能几天就扭转过来,只能慢慢来吧。百鍊钢才成绕指柔呢,丈夫也得自己去慢慢培养不是? 第二百零一章 郁清和的生辰宴摆在晚上。正院有几棵大桂花树,宴席就摆在桂树下头。 沈宜织去侯夫人那里请过晚安回来,院子里已经摆上了。檐下和桂树枝上挂着十余盏灯,将院子这一大片都照得十分明亮,郁清和坐了主席,正逗着郁柔说笑,见沈宜织回来便起身相迎:“回来了?夫人那里——可有累着?”这话的意思其实是问,侯夫人可有难为你? 沈宜织微微一笑:“没有。还给了我一包人参补身子。”自打有了身孕,侯夫人日日见了她都要嘘寒问暖一番,完全是一副绝世好婆婆的模样。
第245页 香苹在旁笑道:“如今少夫人有了身孕,夫人自然是关切的,如何能让少夫人累着呢?” 宝兰在一边悄悄撇了撇嘴——倘若真是关切,头三个月胎像不稳,何不免了请安呢?若说担心,难道不能来嘉禧居探望,一定要怀着身孕的儿媳走到她院子里去才算看见了?且每日少夫人去了必然要拉着说话,若不是刘夫人送来的两个嬷嬷跟着,时间略长就提醒少夫人该回房休息,只怕侯夫人还不放呢。果然还是少夫人有先见之明,向刘府要了两个年长嬷嬷过来,其中一个还是宫里刘如意听了,特意向太子妃求来的老嬷嬷,有了这个招牌,侯夫人也要顾忌着些,不能当普通嬷嬷视之。 香苹自不知宝兰在想些什么,只看沈宜织对她的话淡淡一笑,便又兴致勃勃地拿了那包人参道:“这人参真是好!根根都有筷子粗细呢,怕不得有几十年了?婢妾听说人参最是大补,少夫人体气虚,正该好生补养才能稳胎呢。夫人真是体恤。宝兰姑娘还不快叫厨房把人参拿了去,给少夫人炖了补汤逐日送来。” “我还没说什么,香姨娘倒着急起来了。”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看着香苹,“若是眼馋这人参,分你一半如何?” 香苹连忙道:“是婢妾心急逾矩了,少夫人恕罪。这都是只有少夫人才配用的东西,婢妾这样身份,如何敢用这些东西。” 沈宜织漫不经心地对宝兰点了点头:“把人参收进去吧。”人参这东西当然是好的,但却是大补之物,并不是人人都适合的。何况滥用人参会造成很*病,侯夫人一下子就给了她一包,是觉得她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没见过好东西吧?倘若她当真天天的人参鸡汤进补,别说养胎了,恐怕最后是连自己带孩子都要麻烦。侯夫人这一手还真是挺隐蔽的,换了那没见识的说不定真当好东西天天用,可惜她是干这一行的,滥用人参会造成什么后果一清二楚,怎么可能自己往坑里跳呢。 韩姨娘低眉垂眼地道:“妾大胆说句话,夫人赏下的人参,少夫人这样束之高阁怕是不妥当,若被夫人知道,怕是要对少夫人生隙的。” “哦?韩姨娘怎么知道我是要将这些人参束之高阁?”沈宜织满脸好奇地看着她,“莫非韩姨娘是我肚里的蛔虫,连我心里想什么也都知道?再有,我如何处置这些人参,夫人那里怎会知道,还是韩姨娘打算去向夫人回禀呢?” 韩姨娘脸色不由得微变,连忙起身道:“少夫人错怪妾了。妾只是怕少夫人捨不得用这些人参,毕竟——都是好东西。可夫人那里既赏下了,若少夫人不用,夫人未必明白少夫人是要节省,万一以为少夫人不信任夫人,不肯用夫人赏的东西,那不是平白的惹了夫人不喜?妾是一片诚心,只担忧少夫人与夫人生隙……”声音越说越是委屈,到最后竟然有点泫然欲泣的意思了。 宝兰真看不上韩姨娘这副弱不禁风迎风流泪的小白花模样,忍不住扭过头去低声道:“好像少夫人训斥了姨娘什么似的!这可是世子爷的生辰宴呢,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她声音不高不低,听着像是自语,却恰好能让旁边人也听见。郁清和不由得皱了皱眉,抬手在桌子上敲了敲:“行了,院子里的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你们都是知道的。若是被我知道有人乱嚼舌头——”目光掠过院中众人,“不但你们自己,也约束好了手下的人,否则我亲自处置!” 沈宜织笑眯眯地看了三位姨娘一眼,拉了拉郁清和的衣袖:“爷别生气,想来爷这样一说,几位姨娘们都是懂事的,必然不但会约束自己的丫鬟,若是看到别的姨娘的丫鬟们乱说乱讲也会制止的。既然同在爷的院子里,那大家就是一体,倘若有什么话给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我也没那空闲细查是谁院子里传出去的,只好问三位姨娘了。” 韩姨娘三人不由自主都互看了一眼。这分明是连罪,一人有错,三人连坐,分明是逼着几人相互监视。韩姨娘想要反驳,柔柔弱弱地道:“少夫人这话说得妾有些不明白,难道不是妾的错也要问妾的罪吗?” “韩姨娘可是这院子里的老人了。”沈宜织只当没看见韩姨娘听见那个老字时脸上有些扭曲的表情,只管笑吟吟往下说,“理当是最明理的,更该把爷这内院的安定看得最重要才是,想必不会那么不顾大局罢?我看你平日里已经颇为照顾沈姨娘了,如今不过是再把香姨娘也照顾一二,给两位姨娘做个典范,想来也不会吝惜这点精力罢?” 韩姨娘恨恨地咬紧了细白的两排牙齿,不情愿地看了看郁清和,只能低声道:“妾自当尽力就是了。”她当然很想说不管香姨娘,但郁清和就坐在眼前,若是这样说了,平日里她苦心经营起来的温柔识大体的形象岂不就全白费了么。 “就知道韩姨娘是个懂事的。”沈宜织满意地一笑,扫了一眼香苹,“香姨娘和沈姨娘也要懂事些,不要给韩姨娘添麻烦才是。”若说去侯夫人那里传话,韩姨娘未必会做,倒是香苹大有可能。 郁清和坐在那里呢,哪个姨娘会在这时候表示自己是个长舌妇?少不得全部连声答应。郁清和脸色微霁,举起酒杯,众人也都跟着举杯,欢声笑语地开宴了。
第246页 第二百零二章 虽然被敲打了一番,但几位姨娘心理素质还都是不错的,一说开宴那脸上就全堆上了笑容,莺声燕语地又是祝寿又是说笑,丝毫没有露出被沈宜织训斥的不悦,连沈宜织都不能不佩服她们的敬业。 酒过三巡,韩姨娘向前倾了倾身,温柔地对郁清和道:“爷今日寿辰,妾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便是送怕也不如少夫人准备的贵重,因此排了支歌舞,博世子爷一笑可好?” 这说话真是绵里藏针啊。沈宜织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明明知道她没啥好东西,偏偏要说什么贵重,若到时候拿出来的寿礼不贵重,岂不是被她们笑死了? 香苹闻言便道:“怪道韩姨娘这些日子躲在屋里不出门呢,原来是练习歌舞来着。”抢着拿出一个香囊来:“婢妾比不得韩姨娘能歌善舞,只绣了这个香囊,爷别嫌婢妾针线不好——”忽然做恍然大悟状看了一眼沈宜织,“哎哟,婢妾忘记了,少夫人的针线才是好的,婢妾这是真是班门弄斧了。” 郁清和皱了皱眉,示意在身后侍立的红绢接了香囊:“既送了,爷收下就是,哪里来的这许多话?少夫人的针线好是不好,岂是你可以评论的?”就着红绢的手看了看,“绣得倒也精緻。” 香苹连忙道:“婢妾手笨,绣了一个多月才赶着做出来的。” 郁清和抬眼看着她:“你有心了。不过少夫人进门也有好几个月了,你可曾给少夫人做点针线?” 香苹蓦地就噎住了。她怎么会想着给沈宜织做什么针线,只得支吾道:“婢妾是想,少夫人自己针线出众,婢妾做的活计,怕少夫人看不上眼。” “这会儿你倒记得少夫人针线出众了?”郁清和对香苹其实一向不喜,不过因她是侯夫人送来的,从前不得不虚与委蛇,再加上孟玉楼跟侯夫人亲厚,把个香苹也看得重了,郁清和一个大男人不好搅和后宅里的事,也就由她去了。如今沈宜织进门,香苹却还仗着自己是从侯夫人院子里来的,时时处处的话里带刺,郁清和听着就不舒服起来。 香苹碰了个大钉子,不敢再说,低了头嗫嚅道:“是婢妾煳涂,总听小沈姨娘说少夫人针线好,从来不敢献丑,就,就疏忽了……”虽然把沈宜红拉下了水,却也到底是认了个错。 沈宜织笑了笑,拉拉郁清和的衣袖:“今儿是你生辰,何必为了点小事动这样的气。这事儿也是我疏忽了,只以为她是从母亲院子里出来的,自然懂规矩,哪知道——日后我多教导着她便是了。爷别生气,带气吃酒对身子不好。” 香苹恨得牙痒,不由得悄悄看了一眼韩姨娘,指望着她这时候出来帮个腔。韩姨娘却只是盈盈一笑道:“少夫人说的是,这样好日子爷可别生气,妾和宜红妹妹去更衣,献支歌舞爷瞧着解解闷。” 韩姨娘和沈宜红去屋里更衣,采香等人便在院中平平的石板地上铺下一块大大的毡子,又在方毡四周支上红灯笼,把那一小方空间照得艷红明亮。片刻之后,韩姨娘一身水碧衣衫,先抱着琴出来了,后头两个丫鬟手提灯笼,遮掩着后面一个女子,一直走到红毡前。韩姨娘素手一拂琴弦,五音齐鸣,两个丫鬟往两边一退,便见一个戴着月白面纱的女子盈盈一步跨上了红毡。 沈宜织眯着眼睛看去。沈宜红今日竟穿了一件月白色舞衣,上头用蓝色丝线绣了一朵朵小花,清雅浅淡;头上又改梳了未婚少女爱梳的反绾髻,而不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堕马髻;髮髻上且不用金银饰物,只插了一朵大红堆纱杜鹃花;再用面纱蒙上脸只露一双眼睛,乍一看竟不大像她了。 韩姨娘琴声淙淙如溪水一般,沈宜红便在红毡之上舞蹈起来。那舞蹈也并不十分复杂,只是看她腰腿柔软,动作流畅,便知是下过一阵功夫的。她脚下那毡子上用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绣了大朵的团花,四周又悬挂了红色灯笼,烛光映照之下仿佛真是遍地鲜花,沈宜红就在那鲜花丛中起舞一般。 琴声由慢转快,又由快转慢,沈宜红忽然一甩袖子,从袖中竟飞洒出许多红色花瓣来,飘飘落下。花瓣坠地,她也垂下长长的水袖,像是弱不胜衣一般跪伏在地,琴声裊裊,余韵未尽。 香苹看得脸颊肌肉都有几分抽搐,勉强笑道:“沈姨娘跳得真不错呢,果然是家学渊源,又会歌,又会舞。” 她说了这话,却没听到郁清和和沈宜织说话,不由得有些惴惴地看了过去。 沈宜织也正看着郁清和呢。方才沈宜红一上来,她就觉得郁清和有点儿不大对劲。虽说沈宜红名义上也是个姨娘,其实是侯夫人硬塞进来的,因此郁清和对她从来不多看。可是方才,他却紧盯着沈宜红,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随着沈宜红的舞蹈,尤其是最后袖子里洒出花瓣来的动作,郁清和脸上那表情又好像有几分悲伤似的。这是啥道理? “妾祝世子爷前程似锦,福寿双全。”韩姨娘起身也跟着跪伏了下来。 沈宜织仔细地观察着郁清和的神色,郁清和却坐在那里出神,他两眼像是看着沈宜红,却又像根本没看见她一样。沈宜织心里打了个转儿,示意宝兰把地上那些散落的花瓣捡过来几片看了看,便笑着拉了一下郁清和的衣袖:“韩姨娘和妹妹真是有心了。爷瞧,这花瓣竟是用绢纱制的呢,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也难为妹妹了,咱们府里没种杜鹃花,还特意用绢纱来制。不过总觉得有些浪费了,咱们府里这会儿开的花也不少,叫丫头们採集了就是了,何必还要做假的呢?”这事儿似乎不大对劲儿,如果韩姨娘只是为了献一支歌舞博取郁清和的欢心,侯府里有的是当季的鲜花,刻意这样做些假的杜鹃花瓣却是为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跟沈宜红头上戴的杜鹃花相配?那府里还有别的鲜花,只不是大红的罢了,为何不能用呢?说来说去,一定是这杜鹃花有蹊跷!
第247页 郁清和被沈宜织这么一拽,似乎是回过神来了,拿过沈宜织手里的绢花瓣看了看,再看向沈宜红的时候神情复杂:“何必如此奢糜?府中又不是没有鲜花。” 沈宜红抬起头来,却不摘下面纱,一双眼睛水波一般凝望着郁清和,低声道:“妾素日就喜欢这红色的杜鹃花,只是府中没有。前日偶得了这枝堆纱杜鹃花,所以才想到要插上的。这些花瓣都是用零碎纱绢手制,并未敢多加糜费……” 这说法其实很是牵强,但郁清和听完了默然片刻,还是道:“起来罢,你们有心了。” 沈宜红这才起身,摘下面纱,就穿着那身月白舞衣入座了。郁清和的目光不断在她身上打转,略略有几分心不在焉起来。香苹看得嫉妒之极,掩了嘴笑道:“虽说是零碎纱绢,这也得耗费不少呢,下回再有这许多零碎纱绢,妹妹可别忘了分我一点儿,做个帕子也是好的。” 沈宜红低着头没回答,韩姨娘却轻笑了一声:“瞧香姨娘说的,夫人那里没少赏你好东西,还希罕这点纱头绢尾么?” 沈宜织不想再听这两人斗嘴,吩咐小丫鬟们:“仔细把园子收拾了。”转向郁清和笑道,“从前四妹妹在家时只学了乐理,不曾学舞,今日却能跳到如此地步,想必是很下了一番功夫,也是韩姨娘教授得好,尤其是洒下花瓣真是别出心裁了。”虽然还一时想不出这里头究竟有些什么门道,但这主意肯定是韩姨娘出的,肯定是别有用心,她须得时时提醒着点郁清和——有人在算计你呢! 唉,好多天没更新,真是对不起大家,八月我争取更新规律一些…… 第二百零三章 这支舞一跳,气氛好像就怪异起来了。郁清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还在说笑,却跟方才颇不相同。香苹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痛快,笑道:“爷怎么像是不大开心呢?难道是韩姨娘的琴弹得不好?还是沈姨娘的舞跳得不好呢?” 韩姨娘微微一笑:“歌舞不过是心意罢了,就是不好,爷也不会责怪的。”笑吟吟看向沈宜织,“不知道少夫给爷准备了什么寿礼?定然是更加精緻的,可让妾们看看么?”她早细细地问过了沈宜红,确定沈宜织在家中时除了刺绣出色之外并无所长,琴棋书画全都拿不出手,自她嫁进侯府也没见显示过。如今香苹抢先送了个香囊,倘若沈宜织再拿出针线活计来相送,就未免有拾人牙慧之嫌了。因此笑吟吟地,只等着看沈宜织懊恼的模样。 沈宜织虽然没有读心术,可是看韩姨娘等人的模样也大致能猜到她们心里想什么呢,笑了一笑,对宝兰摆摆手。宝兰立刻跑下去了,不一会儿,几个丫鬟抬着风炉过来,在廊下就扇起火来。沈宜织笑道:“妾身也拿不出什么稀罕东西,所以下厨替爷亲手做碗面,祝爷多福多寿罢。” 韩姨娘睁大了眼睛,想不到沈宜织会自己下厨给郁清和做寿面。像韩家这样人家,庶女也是不下厨房的,虽也要学习厨房之事,也不过是学学如何指挥厨娘罢了。故而她琴棋书画样样皆能,唯有这厨艺半点不会。可是听说沈宜织在娘家时也只是侷促于一个小院之中,别说下厨房学做菜了,就是她自己每日的饮食都不周全,又怎么会有什么厨艺呢? 这会儿丫鬟们煽着风炉烧起滚水,宝兰已经用小苇笸箩端了一束面条来,笑道:“这是少夫人亲手和面擀的面条呢,面汤也是少夫人昨晚就备下材料熬的,一直熬到了这会儿。” 郁清和见那盛着汤的小银桶外头一层细细的水珠,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不由诧异道:“这是冰的?” 沈宜织已经净了手,拿起面条准备下了,闻言笑道:“是冰的,这是凉面。”亲手做面当然是心意,可是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条上来也不合适,郁清和不会计较,可还有三个等着看她出洋相的姨娘呢。所以她打算照着朝鲜凉面的做法来做,正好现在天气热,吃碗凉面倒也舒服,另外,还要再弄一点小小的噱头。 片刻之后面下好捞出来,整整齐齐盘在碗里,浇上冷汤,四周码上开水烫过的青菜,还有腌渍又烤好的肉片,配着雪白的细面条,瞧着十分诱人。青枣儿拿过一碗冰来,小心翼翼从碎冰里掏出一块上头挖了凹槽的冰板,摆在面条上头,再倒入一杯烈酒。沈宜织拿过一根燃着的香往上头一掠,唿地一声冰板上蹿起腾腾火苗,惊得韩姨娘等人啊地叫了起来。沈宜织笑盈盈捧了那面碗:“妾身祝世子爷松龄鹤寿,前程红红火火。” 郁清和也有些讶异。那冰板削成圆形,表面上挖出一个寿字,倒入烈酒点燃之后那火焰就构成一个寿字,果然是红红火火。这虽然说破了并不值什么钱,却是好口采。 须臾之后烈酒烧尽,沈宜织揭掉了已微微有些融化的冰板,笑道:“爷尝尝,可合口味?” 郁清和端起面来,心里真是百味杂陈。他自幼没了母亲,尚记得侯夫人刚入府时也给他做过生辰寿面,当时吃了也罢了,过后却连*几日的肚子,后来才知道,那面没有什么,只是里头的汤与另一样菜同食便会引起腹泻。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食用侯夫人送来的食物,每年生辰时的那一碗面都赏给下人们用了。 后来娶了孟玉楼,每年生辰之时因有父母在堂也不能大办,孟玉楼也会让小厨房特别多加几样菜,但却从未亲自下厨给他做过饭菜。当然,孟玉楼根本也不会做饭,孟家虽家道中落,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哪里下过厨呢?可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又会有人亲自下厨给他做寿面了。
第248页 那面里浇的汤是用干鲍鱼与鸡骨猪骨慢慢熬了十二个时辰的,又加入了新鲜蘑菇提味,再细细撇去油腻,看着清澈如水,喝到嘴里却是鲜美异常。肉片却有猪肉、牛肉、羊肉、鹿肉四种,用的腌渍之料各不相同。青菜再浇上麻酱,入口既清且香,郁清和吃在嘴里,只觉比侯府的厨子也不差什么,将一碗面都吃了个精光,贊道:“好吃!”他本想再多说几句,可是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竟然言词匮乏,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彙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虽然面是凉的,可他吃下去却觉得浑身都是暖的。 沈宜红今晚是要扮演另一个人的,本不该说话,可是看郁清和那神情,心里的嫉妒是压也压不住,忍不住就道:“姐姐这厨艺是几时练出来的?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姐姐可是从未进过厨房的罢?”别是让厨子准备好的现成东西,自己只煮一煮就把功劳归为己有了罢? 沈宜织微微一笑不屑回答,扇风炉的一个丫鬟已经道:“少夫人这些日子时常来厨房里练习,光是这面条就擀了四五回呢。还有那些腌渍的酱料,都是少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她是在小厨房伺候的,亲眼看见堂堂的世子夫人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地学习擀面条,那可不是骗人的。这些姨娘们说起厨房都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儿倒来质疑少夫人,真是让她这做丫头的都看不过眼。何况少夫人来了之后,这院子里确实比从前有条理了许多。今年入夏,少夫人就说厨房里的人天热辛苦,这三个月里每月加一半的月例呢。少夫人这样体谅人,她自然要说句公道话。 沈宜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不说话了。沈宜织冲着她笑了笑。说实在的,上辈子她自己会做饭,可是从来没有手工擀过面条,所以当真是进厨房练过一阵子的。再说了,原来的沈宜织该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猜得到,别的知识可以说是听人讲的,厨艺可是没地方练手,她怎么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呢? 郁清和听了小丫鬟的话不由得心疼起来:“你这怀着身子,怎么去厨房劳累?不过一碗面,你看着丫鬟们煮了也就是了,横竖我知道你的心意。若是累着了,可怎么好?” 沈宜织嫣然一笑:“又不是准备府里一大家子的饭菜,只是一碗面条,累不着我什么的。爷在外头不也是日日劳累么,我做一碗面算什么。” 郁清和却有些坐不住了:“不成不成,早知道你还要这样劳累,这劳什子的生辰宴就不要摆了。你也坐了好大一会儿了,可累不累?我看还是早些散了,虽说是夏日,夜风也凉,你该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沈宜织倒是确实不想再坐了。吃也吃饱了,礼物也送上了,再坐下去难道要看这些姨娘们争奇斗艳地献媚邀宠不成?那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当下顺水推舟轻轻扶了扶腰笑道:“别说,这坐了好大一会儿腰还真有些酸。不过几位姨娘都嚷着要替爷过生辰,横竖我现在也不能喝酒,不如我回去歇着,爷再坐坐?” “不必了。”郁清和一心都在沈宜织的身上,且想想这些个姨娘们今日都在做些什么,还不是等着看沈宜织拿不出像样的生辰礼出丑?如此一来更不想坐在这里了:“不必,时候也不早了,席就撤了罢。” 韩姨娘等人心里那酸劲儿就别提了。香苹撇了撇嘴,起身道:“少夫人既是身子不适,婢妾们理应在旁伺候着才是。” 沈宜织哪会愿意让她们在眼前,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们也都辛苦了,回去歇着罢。” 第二百零四章 香苹眼睁睁看着郁清和扶着沈宜织走了,转过头来看见沈宜红还戴着那月白色面纱,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幸灾乐祸地道:“沈妹妹,爷都走了,那面纱可以摘下来了。这样热的天气,你不热,我瞧着都热呢。”她虽然也不知道这舞蹈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左不过就是争宠,嘲讽几句准没错的。 沈宜红一把扯下了那面纱攥在手里,几乎要把面纱都揉烂了。直等香苹走了,她才愤怒地看了韩姨娘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机会?” 韩姨娘脸色也不好看。本来看郁清和的模样,分明是已经被吸引了,可恨那沈宜织嘴实在太刁,三句两句就让郁清和生了疑心。在郁清和心中韩秀莲纵然再好,可若是有人拿着韩秀莲来算计他,却是不能容的。万一郁清和当真疑心上了自己,那就什么都完了。看了沈宜红一眼,心里又不禁暗暗埋怨,娘家怎的就没个适龄的姊妹,倒叫自己要捧着这个蠢货! 不过此时此刻,若吵起来只是叫人看笑话。韩姨娘也少不得忍下这口气,缓声道:“也不算完全败了。你看爷方才那样子,分明是把人看在眼里了,只是被少夫人搅了而已。如今她怀着身孕,自是金贵,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且别急,日子还长着呢,自然有机会。”说罢,便回自己院子去了。 只可惜沈宜红却没有她这份耐心。为了学这舞蹈,这些日子她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挨了多少戒尺,如今竟然只得了这个场面,如何甘心?黑着脸回了自己院子里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月白舞衣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打发了身边伺候的采青等人去歇着,悄悄将小丫鬟如儿唤了来。 如儿是这院子做洒扫的小丫鬟,迁入这院子之后,沈宜红时常赏她点东西,小丫鬟年轻不知事,听说她是少夫人的妹子,又这样的亲和,自然是跟她亲切得很,有时在外头听来的闲话也与她说。
第249页 “你悄悄地去小厨房看看,若有剩下的点心替我攒一盘来,再要一碗鸭子肉粥,今儿晚上只顾着跳舞了,饭都没好生吃。对了,顺便看看,世子爷和少夫人可一起歇下了?” 小丫鬟懵懵懂懂,只晓得这样去厨房取吃食的差事都是大丫鬟们做的,如今姨娘交待给了自己,显是对自己十分倚重,心里高兴,答应着一熘烟儿就去了,不一时带了四色点心和一盅粥回来,笑着邀功道:“姨娘看,这玉兰糕刚出锅,还是滚热的呢,粥也是从炉子上锅里舀出来的。” 沈宜红笑着随手取了几块给她吃,一边问道:“少夫人可歇下了?世子爷呢?” “少夫人已然歇下了,奴婢瞧着灯都熄了。”如儿边吃边答,心神全放在那几块点心上了。虽都在侯府里当差,奴婢们也分个三六九等,似如儿这般打杂洒扫的末等小丫鬟,也不过是个青菜素饭,隔三差五有一顿肉吃,偶尔得捡点厨房里剩下的菜餚罢了,像这样精緻的点心何曾吃过,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含煳道,“世子爷是去外头书房里了,正院里扫地的妈妈说少夫人身孕还不到三个月,世子爷是不会留在正院的。”她是不懂为何,但问了一句世子爷是不是在少夫人房里,那扫地的婆子就答了这么一句,且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 沈宜红大喜,打发了她走,自己对着镜子又将妆容修饰了一番,小心翼翼自匣子里取出一只银簪子,将簪头上的雀儿头拧开,把里头的淡红色粉末洒进了那盅鸭子肉粥里。这是白姨娘与她见面时给她的东西,能令人情动身热,是当初白姨娘还在风尘行里时用过的,虽达不到无色无味,却也只是略有一丝脂粉香气,并不易于分辨。如今韩姨娘是指望不上了。韩家虽有些势力,但这后宅里的事却不是有势力就成。韩姨娘只说她还年轻不必着急,却不想想她直到今日还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姨娘,如何能不急?姑娘家如花似朵的鲜嫩年岁就这么几年,她韩青莲如今已经是老了,自是不怕什么了,可是她沈宜红怕呀,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虚度岁月,最后变得跟韩青莲一样? 郁清和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出神。沈宜红今日这一舞,不可遏止地勾起了他的回忆。当日在韩府之中,那个边笑边在花丛中採摘花瓣的少女,穿了一件织着蓝色碎花的月白衫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脚下大红杜鹃花映的,小脸在正午的日光下红扑扑如满月一般。丫鬟在旁边无奈地瞧着她,嘆着气:“六小姐,您再这样顽皮,妈妈们又要罚你手板子了。”那少女的回答是对着她把袖子一扬,火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如同她的笑脸一般明艷。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韩家的六小姐,韩秀莲。 韩秀莲在两年之后溺水身亡,具体原因他这个外人无从知晓,但是六个月后,韩青莲就被一乘小轿抬进了平北侯府。她肌肤莹白,身姿裊娜,琴棋书画皆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琴,可是她脸上缺乏一点红润,为了保持肌肤白嫩也从不在正午时分出来看花。 那时候郁清和偶尔会想,倘若被韩家送进来的是韩秀莲,那他的日子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在沈宜织进了侯府之后渐渐被他忘记了。沈宜织虽然看起来瘦弱一些,但同样有张明艷的笑脸,而且她活泼诙谐,常常是笑眯眯地就说出一些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话,跟她在一起实在不愁无聊,更不会像对着孟玉楼那般想说话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就是从沈宜织进府之后,他的生活忽然变得有趣起来了。 郁清和轻轻吁了口气,今天晚上这舞——沈宜织的几句话有意无意地在提醒他,这是韩青莲特意安排的,别有用心。郁清和不知道韩青莲究竟知道多少,但这样的利用韩秀莲来邀宠,还是让他有些厌恶。韩秀莲是个干净透澈的人,断然不该在死后还被人这样利用! 守在书房外的小三远远看见一个微白的影子裊娜而来,乍一看还吓了一跳:“小沈姨娘?您怎的连个丫鬟也不带,自个儿出来?”大半夜里穿得这样素淡,又这样悄没声息,怎么跟鬼似的。 沈宜红对他微微一笑:“爷今儿在席上惦记着少夫人,没好生吃些东西,我怕夜里闹起酒来不舒服,给爷送碗粥来。” 小三皱皱眉,他是本能地不大喜欢这个小沈姨娘,正想开口拦着,红绢从书房里头出来,扫了一眼沈宜红手里的食盒:“是沈姨娘啊。难得姨娘有心,先进来罢,待奴婢去跟爷通传一声儿。”转身进去,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姨娘进去吧。” 小三眼看着沈宜红风摆杨柳似地进去了,一把拽住红绢压低了声音道:“你怎的还要替她通传?这大半夜的跑来,哪有什么好事儿?” 红绢瞥了他一眼:“你倒奇了,她一个姨娘来给爷送消夜,你不过是个奴婢,几时能替爷做主见是不见了?” 小三噎了一下,嘟囔道:“我不过觉得沈姨娘不像是个安分的,少夫人才有孕呢,她就急不可待……” 红绢打断他:“这说的是什么话!少夫人如今有孕不能伺候爷,本就该安排姨娘们伺候的。难不成还要爷为了她守空房不成?哪有这个规矩!” 小三不敢再说话了。说起来红绢的话是对的,这正室有了身孕,理当让姨娘们去伺候的,可是道理归道理,这沈姨娘半夜三更独自前来,小三还是觉得不大舒服。红绢瞪了他一眼:“怎么着?难道你还打算去给少夫人报信?别说这会儿少夫人已经歇下了,就是没有,少夫人也不能如此妒嫉。你——别是被少夫人身边的宝兰迷昏头了吧?别忘了,你可是世子爷的小厮!”
第250页 第二百零五章 郁清和还真不知道红绢抱的是这种心思,他叫沈宜红进来,不过是想看看她和韩姨娘究竟是打着什么主意。 沈宜红更不知道红绢心里这些弯弯绕,她一心都放在郁清和的身上,一进来眼睛就挪不开了,福身柔声道:“妾给爷请安。瞧着爷今儿晚上只顾吃酒了,除了少夫人下的那碗面就再没用什么饭,所以妾特地给爷送碗粥来,配了几样咸甜点心。”说着便一样样地往外拿东西,心里砰砰乱跳。 郁清和扫了一眼那些点心,没甚兴趣:“你有心了。放着吧,爷现在不饿。”沈宜织那碗面份量不少,又是有菜有肉,吃了也足够饱肚。何况侯府也有养生的说法,晚饭都只吃七分饱即可,这时候委实是不想用什么点心。 沈宜红心里咯噔一下,柔声道:“少夫人那面虽好,只是晚上还该喝点粥养养才是——”脑子一转,“这粥也是少夫人吩咐备下的,若不是提早离了席,大约这粥在席上就端上来了。” 果然,郁清和一听这粥是沈宜织准备的,便点了点头:“也罢,盛一碗。” 沈宜红心里大喜,忙拿起杓子去盛粥。郁清和瞧着她,忽然道:“怎么跳罢了舞,却还穿着这身舞衣?” 这身舞衣是宽袖窄裉,裙摆飘逸,越发显得沈宜红身姿裊娜。这个时代的女子衣裳都是讲究端庄的,也只有舞姬这类风尘女子才会穿这种紧身的薄衣,就是沈宜红这样的良家妾,平日里都不能穿这样的衣裳,不然少不得会被主母斥责一个不成体统。今日也就是借着献舞的机会才能做这样一身舞衣,自然捨不得换下来。不过这话可不敢说出口,沈宜红少不得低头做慌乱状:“妾回去了也还是想着给爷送粥的事儿,竟忘了换衣裳……” 粥已经盛了出来,因为有淡红色的鸭肉丁掺在米中,那浅红色的药粉撒上之后全无痕迹,只是随着粥的热气蒸出些脂粉香来。沈宜红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身上,确定自己的脂粉之气足够掩饰住这药的香味,这才将碗送到郁清和面前。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砰砰跳得厉害,手都有些抖了。 郁清和注意到了她的手,眉头微微一皱:“你手抖什么?” 沈宜红强自镇定:“妾,妾是太,太欢喜了……”只恨自己此时不能挤出一滴眼泪来,“妾自进了侯府,一直都,都没能伺候爷,可是妾对爷一直是心中仰慕……” 郁清和又皱了皱眉。在别庄上的时候他就不喜欢沈宜红。沈宜红是怎么跌进池塘的,他看得清清楚楚。对自己的姐姐都用这样的心计,这女子又会有什么真心了?至于说什么心中仰慕……仰慕的只怕是侯府的荣华跟他世子的身份吧? 这么一想,这碗粥他更不想喝了,索性连接都没接,单刀直入地问:“为何会想到今夜来献舞?这舞是你编的么?” 沈宜红连忙道:“这是韩姐姐的主意。妾是商户人家出身,实在想不到该给爷备份什么样的寿礼,所以韩姐姐一说,妾欢喜得不得了,连忙就应了。这舞是妾编的,不过那散花的主意是韩姐姐出的。”她不是个傻子,郁清和已经起疑心了,当然要把一切都推到韩青莲身上,把自己摘干净才是。好在这话也不算假话,主意可不就是韩青莲出的么? 沈宜红这些话,郁清和倒是信了。一则沈宜红从前远在江南,韩秀莲的事情她自然无从得知;二则郁清和是断不相信韩青莲会真心扶持沈宜红的,一个姓沈一个姓韩,沈宜红好了于她韩青莲有什么好处?不过即使如此,郁清和也仍旧不能对沈宜红改观,随手接了粥碗放到一边:“夜也深了,你回去罢。” 沈宜红一听就急了,她回去了,纵然郁清和喝了粥又有她什么好处了? “爷,这粥还是趁热喝,不然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什么粥要趁热喝啊?”门口忽然传来沈宜织带笑的声音,沈宜红一惊,转头看去,果然是沈宜织扶着宝兰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红绢跟在后头,眼中神色不悦,却不敢放在脸上露出来。 郁清和连忙起身:“你不是睡下了,怎么又过来了?连披风也不加一件。” 沈宜织含笑道:“想着这会儿蚊子多,不知道书房的薰香够不够,所以过来看看。”嗯,其实是守门的婆子悄悄来打了个小报告。 “这点小事何用你跑一趟。”郁清和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埋怨,“可有冷着?快坐下。” “都什么天气了哪里会冷到呢。”沈宜织笑吟吟坐下,看看那桌上的粥,“哦,说起来今晚备的鸭子肉粥大家都还没有喝到呢,宝兰,给我也盛一碗——哦,这里有一碗。” 沈宜红脸色不可抑止地有些变了,眼睁睁看着沈宜织端起碗来凑到嘴边却没有喝下去,反而嗅了嗅,那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只盼着沈宜织自己也用香用脂粉,闻不出这粥中的异样。 可惜事与愿违,沈宜织细细地闻了闻,抬头道:“这粥里莫非落进了妹妹的脂粉?怎么是这个味道?” 沈宜红硬着头皮道:“姐姐说什么呢,这粥是小厨房给的,别是加了什么香料罢,哪里会落进脂粉去呢?”
第251页 沈宜织又闻了闻,点头笑道:“嗯,细闻一闻,妹妹用的是桂花香粉,这个里头还不是桂花味儿。”忽然将碗往沈宜红面前一递,“妹妹今晚也只顾着献舞了,想必没有好生吃得,这碗粥妹妹喝了吧。” 沈宜红脸色一下就变了。若是现在把粥喝下去,这药发作极快,不但她要当场出丑,且事情也再掩饰不过去。正想着如何推辞,沈宜织已经含笑催促道:“妹妹怎么了?难道怕我在这粥里下毒不成?” 沈宜红这会儿哪里还想着勾引郁清和,只盼着自己能拿着这粥赶紧熘走就好了,支支吾吾道:“妾送过来有些时候了,怕是粥也凉了反而油腻,还是让小厨房再送些热的来给姐姐用罢。”说着,伸手就想接过那粥倒回盅子里。 只是她手才伸出,沈宜织却忽然收回了手,将粥碗远远放在桌上,转头向宝兰道:“去请周嬷嬷过来。”周嬷嬷就是刘如意从宫里讨来的那个嬷嬷,宫闱阴私,比外头这些宅门儿里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嬷嬷的眼睛自然比她还要毒辣,想必能知道这粥里究竟下了什么。 沈宜红脸色惨白,这会儿不用周嬷嬷来,旁人也能看出她必然是动了什么手脚了。郁清和脸色阴沉:“你在粥里下了什么!”幸好沈宜织没喝,“可是想毒害少夫人!” 沈宜织摇了摇头。郁清和这话也是乱了,若是自己不来,这粥怎么可能毒到自己?粥里是一股有些怪异的香气,加上沈宜红深夜送粥的举动,可想而知应该是些*的药物。沈宜红以为用自己身上的脂粉香就能掩得过去,可是她一个学医的,这种完全不相同的香气她一闻便知。 周嬷嬷很快便来了,先向郁清和行了礼,便端起那粥仔细闻了闻,又用小勺舀了一口尝了尝,便屈膝道:“回世子爷、少夫人,这粥里下的不是毒药,而是*之药,其香气庸俗,大约是外头烟花行中所用的,若多用了,会伤损阳气。” 沈宜红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做妾室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些,或者用些小手段争宠,都是无伤大雅的事儿,因妾室本就是以色事人,端庄贤淑,那都是正房的事儿。可是若用些下作的药物争宠,那就不能容了,更何况她用的还是外头烟花行里的东西,用多了还会伤损男主子的身子。 郁清和脸色铁青,冷笑了一声,沉声道:“送沈姨娘回她自己房里去,她得了病,为防过人,明日就送到庄子上去!”目光往其余的人脸上一掠,淡淡道,“若有人乱嚼舌头,立刻拖到角门上打十板子。”毕竟是沈宜织的妹妹,她不要脸面,沈宜织还要呢。 第二百零六章 沈宜红虽然是被悄悄送走的,但这消息仍旧传得飞快,侯夫人立刻遣了丫鬟来问是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是不是要请大夫来给沈宜织诊脉等等等等。来的丫鬟是香梅,满脸殷勤的笑容问道:“夫人问,前几日派人送来的人参,少夫人用了不曾?让少夫人别心疼银子,用完了夫人自然再送过来。” 沈宜织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替我回去谢谢母亲,那人参极好,我也用不了多少,母亲自己留着用罢。” 香梅笑道:“夫人说了,少夫人这一胎若生男,可就是咱们大房的嫡长孙,务必要好生保养。咱们侯府虽然说不上富可敌国,人参燕窝也还少不了的,少夫人别吝惜银钱,只管好生补着。” “真是让母亲费心了,只是周嬷嬷说,我身子还好,过份进补也对胎儿不宜,还是要酌情才是。”沈宜织自觉怀孕之后有些犯懒,没心情跟香梅打太极,直接就把周嬷嬷抬了出来。侯夫人可以说她年纪轻不懂事,可是周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她可不敢随意褒贬。 果然香梅噎了一下,强笑道:“既是周嬷嬷这样说,那自然是听周嬷嬷的。”不敢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沈宜织对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下,刚想躺一会儿,青枣儿撅着嘴进来:“少夫人,*奶来了。”真是的,这个才走那个又来,还让不让少夫人休息了?嘴上都嚷着养胎养胎,这样子可怎么养? “弟妹!”冷氏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满脸关切,“听说沈姨娘得了病被送到庄子上去了,可是什么病呢?弟妹你如今有身孕,可千万要当心才是。” 她尖尖的嗓音扎得沈宜织耳朵都疼,倚了迎枕淡淡道:“有劳嫂子操心了,这折腾一早上,我也确实是累了。” 冷氏仿佛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反而亲亲热热地在旁边坐下:“如今弟妹你有了身孕,还要操持着这个院子,伺候着二弟,确实是辛苦呢。依嫂子看,你们院里的人都不中用,弟妹还是该再添个人帮你才是。” 沈宜织不由得扬了扬眉:“再添个人?我这院子里并没多少事,如今这几个丫头帮着,管事是足够的。” “咳,嫂子说的可不是这个。”冷氏往沈宜织身边又凑了凑,压低声音一副很亲近的模样小声道,“嫂子是说,你得找个人,帮你拢着二弟。你看,那韩姨娘是不成的,她背后有韩家,若是被她得了宠,你只怕压不住她。香苹呢,牙尖嘴利,又是伯母院子里出来的——不是嫂子做小人,伯母到底是二弟的继母,隔层肚皮隔层山呢,香苹既是她的人,跟你也不会是一条心。本来沈姨娘倒好些,毕竟是你自己的妹子,可如今又病了送出去……你须得再给二弟纳个人,你有孕的时候,让她替你拢着二弟的心思才好。”
第252页 搞了半天,这是来拉*了?沈宜织一股子火腾地烧了起来,这才怀个孕,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有人要来给她添堵了? “多谢嫂子提醒。”沈宜织不动声色地随意点了点头,就不接下头的话了。 冷氏一怔——这是同意啊还是不同意啊?试探着道:“依我说,弟妹你提身边的陪嫁丫头是最稳妥的。我看你身边那个宝兰,生得不错又稳重,最要紧是跟你一条心,便是将来得了二弟的眼,也不会——” “呕——”沈宜织半真半假地倾身干呕了一口,打断了冷氏的话。宝兰飞奔进来拿了痰盒给她接着,又急急忙忙叫丫鬟倒茶来漱口。这么一来,冷氏只得闭上了嘴,讪讪说了几句保重的话,悻悻出门去了。 她一走沈宜织就靠回了迎枕上:“宝兰,以后她再来,只要时候差不多就说我睡下了。”冷氏这种人好比癞蛤蟆,不咬人,可是跳脚面上也噁心人,还是少见的好。 宝兰深表贊同,但是不免有些担心:“*奶这么说也就罢了,只怕夫人趁机往咱们院子塞人呢。您可别忘了,那边还住着一个孟姑娘呢。”说起来这个孟姑娘脸皮也够厚的,都住了多久了,怎么还不走? “她塞就塞,只要世子爷不待见,她塞也白塞。”沈宜织打个呵欠,“再过几天,就把沈姨娘送回家去吧。”说起来沈宜红也才十五六岁,一辈子关在庄子上不太人道,虽然指望她那个脑子里永远不可能想明白了,但——还是把她发回家去,另外嫁个人吧,就算替真正的沈宜织积德。 “是。”宝兰欢喜无限,“说来,四姑娘真是煳涂,当初少夫人替她找的那个掌柜多好——灵芝听说少夫人有了身孕,特地回来了一趟,奴婢看她气色好得很,人也胖了点儿,说起来话来都带着笑模样,定是过得不错的。” 沈宜织也笑了。灵芝是个明白人,男方也是靠得住的,自然过得好。初时她嫁出去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半丝的不大情愿,但日子只要平顺了,自然就欢喜了。 “若是她快些有身孕,那就更好了。”宝兰喜滋滋地说。本来打发通房丫鬟,免不了有几个下人说少夫人不容人,如今灵芝过得这样好,那起子小人的嘴也就堵上了。 沈宜织嗤地笑出来:“看你懂得好像很不少,是不是也惦记着嫁人了?” 宝兰的脸顿时红到耳朵,跺着脚嗔道:“少夫人这样不正经,拿奴婢来取笑!”不好意思再留在屋里,转身就往外跑,却在门口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瞧是红绢。 “惊惊慌慌的做什么!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红绢立起眉眼,毫不客气地呵斥,“侯府有侯府的规矩,既来了就得守着规矩——” “谁在外头?”沈宜织开口打断了红绢的长篇大论,红绢只得住了嘴,走进来屈膝道:“世子爷让人传话回来,晚上怕要回来得晚,让少夫人莫要等世子爷,先用了晚膳。” 沈宜织低头研究着杯子里的茶叶,既不叫起也不回答,红绢就只得屈膝半蹲着不动。半晌,沈宜织才不紧不慢地道:“方才是谁在外头喧譁,吓了我一跳?侯府的规矩,就是可以随意在主子屋子里大唿小叫?” 红绢心里明白沈宜织是在替宝兰找场子,只得低了眉道:“是奴婢。宝兰乱跑乱走,不成个体统,奴婢急着教导她,一时声高,惊扰了少夫人。” 沈宜织嗤地笑了一声:“你在侯府多年,都能教导别人规矩了,自己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疏忽?倘若屋里是世子爷在午睡,你也这样疏忽?” 红绢很想顶嘴,可是悄悄抬眼看了看沈宜织,到底没敢说出来。她训斥宝兰就是训给沈宜织听的,可是沈宜织少夫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如今端起架子来,她一个做奴婢的如何能对抗?果然是有了身孕,人也就硬气了。红绢心里酸苦,却也只得低头道:“是奴婢煳涂,还请少夫人恕罪。” “我这里恕不恕罪其实也无关紧要,到底你是世子爷的人。”沈宜织轻轻拨着修剪圆润的指甲,“只怕哪天世子爷恼了,那时候罪就恕不得了。你起来罢。”这个红绢前一阵子老实了很多,这会儿怎么又蹦达起来了?丫鬟们年纪大了,还真是指出去配人比较好。 “世子爷晚上为何要晚回?几时回来?”前几天郁清和说过,皇帝最近身子不大好,尤其现在天热,晚上睡不好觉,更不好了。可别是为了这件事吧?安王前一阵子悄悄在京城出现,用膝盖想也知道一定有鬼心思,现在皇帝不好,他会不会闹事呢? 红绢低头道:“世子爷的事儿,奴婢怎么敢多问?” “哦,那传话回来的人呢?” “奴婢已经打发他走了,世子爷身边不能无人伺候。” 沈宜织笑了:“世子爷的事儿你不敢多问,却敢自作主张打发人走了?世子爷让人回来,是给我传话啊,还是给你传话啊?” 第二百零七章 沈宜织这话问得有些重了,红绢脸色大变,连忙跪下:“奴婢万万不敢!只是回来的人是小三,他是世子爷贴身的小厮,奴婢生怕世子爷离了他不方便,所以打发他赶紧回去了。”其实小三说过要进来见沈宜织的,不过被她挡回去了,说他一个二门以外的小厮进内宅不合适。原想着传句话让沈宜织知道也就是了,谁知道沈宜织竟会这样刨根问底的。
第253页 “嗯,那小三有没有说要见我?” 红绢脸色更白,头深深垂了下去,低声道:“是说过,但他是二门以外的……”越说声音越低,直至不可闻。 沈宜织又笑了:“照这么说,世子爷还不如你有规矩,竟然派个小厮就来给我传话?” 红绢心里一片冰凉:“奴婢万万不敢。”却是明白得很,今日被少夫人逮住了把柄,是要挨罚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沈宜织手里的茶杯盖子轻轻碰撞杯沿的声音,那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听在跪伏于地的红绢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烦躁,咬了咬牙忍不住道:“少夫人要打要罚,奴婢都认了,就请少夫人发话便是。” “哦——”沈宜织拖长了声音,“既然你都认了,那倒好办,叫个人来把你领出去罢。” 红绢大吃一惊:“奴婢,奴婢有什么大罪,少夫人就要发卖奴婢?” “大胆!”宝兰连忙喝了一声,“方才你还说少夫人要打要罚都认,现在又这样无礼!” 红绢本以为沈宜织不过是要扣她几个月的月例,或者罚跪些时候,至多打几记手板,怎知沈宜织张口就是要将她发卖了,不由得脸色大变抗声道:“少夫人若按着侯府的规矩责罚,奴婢自然不敢有半字怨言,可这发卖——侯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没有这样的规矩?”沈宜织眯起眼睛一笑,“那我问你,侯府的规矩,那些视主子为无物,屡次阳奉阴违的下人,都是怎么处置的?” 阳奉阴违,这罪名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偷懒耍滑、敷衍了事,这也算阳奉阴违,抓住了打几板子或罚个月例,也有撵到庄子上去的;往大里说,那等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乃至吃里爬外的,也算是阳奉阴违,这样的下人,发卖那是常事,甚至有直接打死的。红绢再笨也知道沈宜织所说的阳奉阴违肯定是要往大里说,且她前头还带了个“不敬主子,屡次犯过”,那这罪名就要更加一等了,当即脸色变得惨白:“少夫人,少夫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奴婢不过是没有传好话——” “世子爷是让你传话呢,还是让小三传话?”沈宜织干脆地质问,“你可知道世子爷想让小三告诉我些什么?可知道世子爷又想让我准备些什么?若是世子爷有重要之事相告,却被你阻碍了,这后果你可负得起责任?” “可是小三并未与我说有什么重要之事——” “笑话!”沈宜织把茶杯一搁,“便有重要之事也是与我相商,你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也是少夫人不成?” 红绢哑了。宝兰冷笑道:“在少夫人面前,红绢姐姐自称什么呢?‘我’是谁?妹妹这做奴婢的竟不知道呢!” 沈宜织皱着眉摇了摇头:“一直以来,我总念你对世子爷是忠心的,纵然对我有所不敬,我也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地容了你。只是如今不同了,我有了身孕,没得这些闲工夫与你淘气;世子爷在外头事情又多,少不了时常有事与我商议,若次次都让你这般从中作梗,说不准哪日便误了大事!这里容不得你了,念在你伺候世子爷多年的份上,不予发卖,发还身契,你自寻出路罢。” 本来沈宜织几次三番地对红绢只是敲打而不真的处置,就是想着她在府中多年,又对郁清和是忠心的,若是能收服过来是个好帮手,毕竟自己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可是现在看来,红绢显然是冥顽不灵,大概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自己这个由姨娘升上来的少夫人。既然如此,留着非但没用还要添堵,不如打发了省心,免得到时候种下了仇,一个大丫鬟要算计主子,那也是防不胜防的。 红绢看得出来沈宜织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不由得抖着嘴唇抬头反驳:“我是世子爷的丫鬟——” “行了!”沈宜织不耐烦地打断她,“每次都是这么一句话。我看你是一辈子都弄不明白了,我跟世子爷夫妻一体,别管我从前出身怎样,如今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单说这一院子的丫鬟僕妇,从前都是他的,如今这身契却都在我手上——你也一样。算了,你若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干出这许多蠢事来。下去收拾东西罢,你的私房都许你带走,等世子爷回来我自会与他讲。” 红绢呜咽起来,捂着脸跑了出去。青枣儿小声道:“少夫人真要把她赶出去?世子爷那里会不会——” 沈宜织淡淡一笑:“不会。”上次她就已经跟郁清和说得清楚了,红绢这是咎由自取,“只是不知道爷为什么今晚不回来。” 红绫从里间出来,又给沈宜织端了杯红枣汤来:“爷如今不但是世子,还有官职在身,自然是要有些应酬的。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少夫人千万别多心,如今您可是双身子的人呢。” 沈宜织噗嗤笑了:“你当我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会不会是朝上有什么事。” 上回沈宜春死在慧敏长公主的牡丹园里,沈家在韩夫人连哄带吓之下没有再去京兆尹衙门追问,这命案便不了了之。韩家许诺帮沈老爷捐一个工部员外郎的空衔,以便他在家乡方便拿到更多的盐引,将来还有出缺的机会,沈老爷也就把沈宜春抛诸脑后了——女儿终究是女儿,他得为自己的独子将来的前程考虑啊!
第254页 沈宜织对沈老爷无话可说,如今她也顾不上沈宜春的事,安王在京里出现过几次,但太子始终未能拿到实证。沈宜织怕的就是安王闹什么妖蛾子,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觉得今天郁清和不回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应该说,沈宜织的直觉还是很准的,不过她只预料到了郁清和那一半儿,却没预料到另一半。睡到半夜的时候,她被宝兰低声叫醒了。 “少夫人,红绢上吊了。” “怎么回事?”沈宜织心里一沉,立刻翻身坐起,吓得宝兰连声让她慢点儿:“少夫人别急,已经被救下来了,并没大碍的。” 沈宜织定了定神:“世子爷回来了没有?” “还不曾回来呢。” 必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沈宜织越想越恼,这种时候了,红绢竟然还要添乱生事,还闹出个以死相逼来! “谁发现的?”若真是想死,也不会让人发现。 红绫从外头进来:“是洒扫的小丫头青罗,说是半夜起夜听见红绢屋里有哭声,扒窗户看时见人上了吊,这才叫嚷救人的。”略一犹豫,低声道,“青罗是外头买进来的,红绢那时很是照应她。另外,有人看见今儿紫苏去过红绢房里,奴婢觉得,这事里多半有紫苏教唆挑拨!” “又是紫苏!”沈宜织冷笑了一声,“真是哪儿都有她在蹦跶,*奶未免是太热心了。”一直以来她都还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宅斗这件事的理解还是小心防备、兵来将挡,但现在看来,有些人是永远不会死心的,在这样的大家庭中,有时候被动就会一直挨打。 “这是逼着我动手啊。”沈宜织感慨地嘆了口气,“走,过去看看。” 去北京求医问药花了四天,所以又没有更新,只在火车上写了一点,先发上来吧 第二百零八章 别看是大半夜,红绢住的东跨院里热闹得很呢。沈宜织过去的时候,侯夫人和冷氏居然也到了。一见面,侯夫人就皱起眉头:“这是怎么的?大半夜的闹起上吊来了。老二家的,不是我说你,咱们侯府这样的人家,逼死丫鬟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世子如今是太子面前得力的人,你这后宅更得管好,若被传了闲话,听着是你管家不力,可是对世子名声有损的。” 沈宜织暗暗冷笑了一下。侯夫人既然说了这句话,那不必怀疑,今天晚上这事是铁定会传出去的,而且说不定还要添油加醋。不过幸好郁清和今天晚上不在府里,就是有什么罪名,也不好直接扣到他头上去。 “母亲说得是,儿媳这里也煳涂着呢,正说红绢年纪不小了,又伺候民世子爷时间长久,要赏还了身契让她恢復良籍,这大半夜的,怎么她倒上了吊呢?”沈宜织一脸茫然,“这赏恩典怎么赏出寻死来了?母亲从前赏人的时候可闹过这样的事?” 红绢忽然从屋子里披头散髮地冲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沙着嗓子道:“奴婢不求什么良籍,只求一辈子伺候世子爷!” 冷氏掩着嘴笑了一声:“弟妹,这丫头伺候得好好的,你怎么倒要撵人呢?咱们做正室奶奶的,这心眼可不能太小了。” “嫂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沈宜织收起了笑容,淡淡道,“难道这世上还有人不爱做良籍非要做贱籍的?譬如说嫂子你,难道你不愿意做少奶奶,倒愿意做那下贱的奴婢吗?” 冷氏涨红了脸:“弟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才是不懂嫂子方才的话!”沈宜织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赏还身契倒是心眼小了?可不知这心眼大些还要怎样,莫不成连侯府都送与她?嫂子定是心胸宽大之人,想必你院子里的姨娘都是有身家的了?” 这话真算是一针见血。二房从来都最缺钱,冷氏又怎么捨得给郁清风的姨娘什么好东西,别说私房身家,就是好衣裳好首饰也没几件,别看生儿育女了,身契如今还捏在冷氏手里呢。 红绢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奴婢不愿出府,情愿一辈子做世子爷的奴婢。” “一辈子做奴婢——”沈宜织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红绢,点了点头,“一辈子做奴婢倒也不难,不过,你既是奴婢,这性命就是主家的,若这府里的奴婢都似你一般有意上吊,主家花在你们身上的银子岂不都白费了?主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这样折腾?” 红绢答不上来。赏还身契这种事,无论如何也算是个恩典,虽然她一个孤身女子若离了侯府庇护自会有诸多困苦,但明面上却是谁也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好,所以她也只能以死相逼,却不能去外头哭诉什么。咬咬牙,红绢俯下身子:“是奴婢一时冲动,自作主张,情愿领罚,只要少夫人别让奴婢出府。” “那就拖下去,角门上打十板子,叫嘉禧居的人都去看着,引以为戒。”沈宜织淡淡吩咐完,又问,“哪个是青罗?”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出来:“回少夫人,奴婢是青罗。” “你是三等小丫鬟,住西跨院,红绢是一等大丫鬟,住东跨院。熄灯之后非当值不得随便走动,你起个夜怎么起到东跨院去了?” 青罗连忙分辩道:“奴婢是听见红绢姐姐的哭声——”
第255页 “谁是跟红绢相邻的?你们可听见哭声了?还有值夜的人,可听见了?” 跟红绢住得近的几个丫鬟都连忙摇头,值夜的婆子更连声否认,生怕罪名落到自己头上。沈宜织微微冷笑:“隔壁都没听到,你隔着院子倒听见了,果然够警醒。世子爷庄子上就缺你这样警醒机灵的丫头,送去庄子上看门儿罢。” 冷氏忍不住道:“弟妹,你这又不是了。青罗救人有功,纵然有错也不好这样罚的。” 沈宜织头也不转地道:“嫂子这话就差了。功是功,过是过,不可相抵。否则,日后这府里的奴婢都打着救人的幌子,东边串西边,西边串东边,那还成个什么体统,又叫母亲如何管家呢?回头嫂子那边儿罚了丫头,我的丫头说夜里听见了哭声,难道就能往嫂子院里乱走不成?嫂子虽心慈,却也要体谅母亲管家的辛苦,切莫生出些事端来。” 冷氏无话可说。她前两天还因着姨娘的事迁怒丫头,责罚了一个的,且沈宜织又抬出侯夫人来,冷氏只得一拂袖子,露出愠色道:“我是一片好心,弟妹听不听也都在你。” “我自然晓得嫂子是好心。”沈宜织一摆手,“赏青罗五两银子,怎么也是救了一条人命呢。” 侯夫人一直在旁边听着沈宜织雷厉风行地处置此事,这时才和颜悦色地道:“依我看,红绢这事儿若传出去实在不好,总得想个法子堵了外头人的嘴才是。如今你有了身孕,本就不能伺候世子,偏沈姨娘又病了去庄子上,你那院子里的人就太少了些。我看这红绢样貌也还端正,不如就做了通房,日后久了再抬个姨娘,外头听了也会说你贤惠。” “母亲说得固然是。”沈宜织也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是红绢这丫头性情古怪,母亲这是亲眼看见的,赏她个身契反要上吊,真是从没听说过的。母亲这虽是给她恩典,只怕她不知好歹。如今出事,外头只好说我不容人;若是要收了做通房时出了事,怕就要传世子爷好色,逼奸婢女不遂以致死人了。所以还是容儿媳问问她才是,不能只为了儿媳的名声,就不顾世子爷的名声。”说着看一眼宝兰,“去问问红绢,她不肯离开侯府,可是想做世子爷的通房丫鬟?” 此时众人都在角门上看红绢打板子呢,宝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问了,顿时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红绢又是疼又是气,任她心中如何想,这时候若是答应愿意,岂不叫人人都说自己是以死相逼要做这通房?那之前所说少夫人任人唯亲,不容府中旧人的理由也就不攻自破了。只得咬了牙道:“奴婢万万不敢有如此妄想,只求能做世子爷的丫鬟也就是了。” 宝兰如实回禀,侯夫人也无话可说。沈宜织嘆道:“就知道这丫头是这般不识好歹的。母亲别生气,我替母亲出气。”扬声吩咐,“革了她一等丫鬟的月例,降为二等,挪到下房里养伤去。” 侯夫人顿时又是一气。明明是沈宜织自己借题发挥想处置红绢,如今倒成了替她出气,沈宜织反落了个孝顺儿媳的名声,倒是她堂堂的侯夫人因丫鬟不从自己的话便将其降等,传出去可不好听了。再也坐不住,含煳说了一句早些歇着,起身便走了。这里宝兰和青枣儿扶着沈宜织回房,忿忿道:“少夫人真要把红绢再留下?” “传出去逼死人命,总归对侯府名声不好,这侯府将来总是世子爷的。”沈宜织淡淡道,“倒是书房的差事不能再让她做了,青枣儿你先去顶着罢。” 青枣儿睁大眼睛:“可是奴婢不识字。” 沈宜织一笑:“就是不识字才好,避嫌。其实世子爷书房里有小厮也足够了,你不过去端端茶倒倒水罢了。总之将来就是红绢好了,书房里也不能再有她的位子。”红绢之所以敢这样嚣张,无非是自以为对郁清和十分重要,无可替代罢了。青枣儿一时半时的自然不能完全替代红绢,可还有她呀,难道她就不能去书房伺候伺候丈夫,来个红袖添香? 第二百零九章 这一番折腾,天边已经上了鱼肚白了,沈宜织看着天色嘆了口气:“一夜了,世子爷还没回来,必定是出大事了。”她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钟鸣,接着又是一声,连续不断,悠长地迴荡在清晨的静寂之中,一声,两声,三声…… “十二声!”宝兰惊悸地数着,“少夫人,听说,听说只有宫里死了人才敲钟……”而敲到十二声,那是皇帝驾崩。 “少夫人,世子爷还没回来,会不会——”红绫也多少知道些事,想到皇帝殡天之后可能发生的事,不由得声音都变了。 沈宜织到此时只恨当时没跟小三说上话,沉声道:“都镇定些!倘若大事不定,估摸着宫里未必敢发丧。这会儿既敲了钟,多半是大局已定了,是成是败,咱们此时再乱都没用,倒是去角门上打听打听,看外头街上是个什么情形?” 青枣儿忙道:“奴婢去寻小六。”一熘烟跑了,半晌回来道,“小六说外头街上比平日安静些,却也没觉怎样。”眼巴巴看着沈宜织,盼望她能做出判断。 沈宜织其实也不能就从这平静中确切地得出什么结论,但她觉得太子才是正统,倘若安王篡位,京里恐怕不会这样平静,至少也要关一批最重正统的文官才对,因此心下略微安顿些,吩咐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叫各处都脱了鲜亮衣裳,立刻赶起丧服来,谁要是藉机生事,立刻重罚!”又请了周嬷嬷过来,“这是大事,我年轻没经歷过,只怕有所疏漏,嬷嬷替我盯着些可好?”
第256页 周嬷嬷本是看在皇后的份上才过来的,原是打算只看顾沈宜织生产便罢,余事不管。但来了之后沈宜织对她礼敬有加,却又不失亲切,既无一朝得志便以世子夫人自居的骄狂,又无自惭出身缩手缩脚的侷促,更无商户人家的粗俗,除了谈吐上略缺几分京中贵人们的矜持讲究,论见识并不逊于任何人。周嬷嬷久在深宫,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倒觉沈宜织这般举动虽缺几分规矩,却也自有一份天然可贵,因此如今待沈宜织的态度大不比从前。现下听了这话,欣然答应,自去教导宝兰等人按侯府世子和世子夫人的品级准备丧服。等到侯夫人那里派了人来通知这边准备服国丧时,嘉禧居已然全部脱红挂白,下人统统换了青衣,沈宜织和几位姨娘也都摘了鲜亮首饰,换上了素净衣裳。香梅眼睁睁地看了一回,到了嘴边的话竟不知该怎么说出来——侯夫人那里还手忙脚乱,因侯府下人太多,丧服一时都不敷使用,嘉禧居这边倒已经找出了青衣换上。这批青衣还是去年正月里孟玉楼过世时下人们穿的,虽则侯府一个少夫人跟皇上没得比,但国丧对下人们要求并不那么严格,足以应对了。 香梅站了片刻,自觉是个多余的人,灰熘熘回去,侯夫人正在那里忙得头昏脑胀,听了香梅的不由得咬牙道:“她懂些什么,定是那宫里出来的嬷嬷操办的——刘家倒还真拿她当了女儿一般,竟肯从宫里请嬷嬷来。” 怡兰在旁添油加醋地道:“听说少夫人至今没用那些人参,只怕也是那周嬷嬷不让她用的。不然她一个商户人家出来的庶女,见了那样好东西岂有不用之理?” 这话正戳中了侯夫人的心病,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哼了一声,想起郁清眉那已然谈好的亲事,不由嘆道:“只是眉儿又要拖上一年,万幸她年纪还轻,若再长几岁就耽搁不起了,皇上这时候——” 话犹未了,便听门口一声断喝:“住口!”平北侯大步进来,把手一甩,“都下去!”挥退了丫鬟们,方厉声道:“你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难道是埋怨皇帝死得不是时候?不想要命了不成! 侯夫人自知失言,忙赔着笑道:“这里并没外人,妾身才敢稍稍说了一句——” “这是何等样事,能容你这般随意评论?”平北侯余怒未消,“府里怎还这样乱?除了清和那院子里已然妥当,其余院子怎还未挂白?待宫中传出话来,咱们府里就要进去哭灵,丧服可都备好了?这些磨磨蹭蹭的成何体统!” 侯夫人被骂得回声不得,半晌才道:“妾身也是头一回遇上这事儿,实在是有些忙乱——” 平北侯不悦道:“那沈氏今年才多大年纪,又是商户之女,都把院子里安排得十分妥当,你反连她都不如!”说得侯夫人又气又恨,却也只得低眉顺眼应了,连忙去准备自己与平北侯的丧服。 虽有周嬷嬷在,沈宜织仍旧跟着一一地验看学习,皇帝殡天这种事一辈子怕是遇不上几次,但身处勛贵圈子之中,这些大型的红白喜事都是极要紧的,将来她做了侯夫人也都要应酬起来,因此必须抓紧时间学习。 直到日上三竿,院子里诸事已大略齐备,勐听外头青枣儿喜道:“世子爷回来了!”郁清和一掀帘子大步进来,竟带进一股硝烟与血腥之气,骇得沈宜织那一颗刚刚落回原地的心又勐地提了起来:“你受伤了!” 郁清和双眼明亮锐利,带着一股平日里少见的意气风发,抬手接住扑过来的沈宜织,笑道:“莫慌,我并没受伤。”拉了沈宜织的手道,“皇上殡天了,快些准备丧服,午后怕是就要进宫哭丧了。” “嬷嬷都给准备好了。”沈宜织也拉着他的手不放,“可急死我了,什么都不知道,生怕是安王他生事得了手——”她是真的着急,别看脸上一副冷静模样,其实是做出来给下人们看的,心里早跟油煎似的了,若不是手头有些事做着,怕是就要坐立不安。 郁清和笑了一笑:“是有那么一小撮人蠢蠢欲动,只是我们根本不曾给他们机会!”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一派自信之中还带几分傲气,虽然身上硝烟尘土脏污了衣裳,却是明亮锋利如出鞘之刀一般,“我不是叫小三回来送信了么,叫你在家中切莫害怕,就是怕你有身孕又不肯好生休息。余事也不好多说,本想着你听了这话就该心里有数才是。” 沈宜织边叫丫鬟们去准备热水沐浴,边亲手替郁清和脱下外衣,撇了撇嘴道:“这话妾身可没听见,也不知是小三那傢伙忘记说了,还是红绢姑娘忘记传了,总之妾身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夜真是眼都没合一会儿。”果然郁清和是有交待的,只是红绢大概觉得自家世子爷出门在外还要这样担忧着家里这个少夫人,实在有些不值,所以干脆自己把这话给吞进肚里去了。 郁清和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他明明交待了小三一定要对沈宜织说“切勿担心”四字,之后他就去了东宫,小三则不能入宫,因此真不知道沈宜织竟没听到这话。 沈宜织也并不添油加醋,只把昨夜之事如实说了。郁清和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她是人大心大,越发的煳涂,果然留不得了。竟然还以死相逼要坏你的名声——我亲自送她走,替她挑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也算够了。”
第257页 第二百一十章 郁清和自己说出要送红绢走的话,沈宜织心里自然愿意,嘆口气道:“本想着她对世子爷总还是忠心的,也算能干,便有千般不好,总取这一样好处。只是她总这样把我跟世子爷隔开,这可实在容不得了。唉,*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呀——就是个心眼儿小的,容不下人。” 郁清和在净房里哈哈笑起来:“是么,你怎么个不容人法儿?” 沈宜织索性也进了净房,舀着水帮郁清和沖洗头髮,一脸忧郁地道:“自打进了侯府啊,我就常想,要这许多姨娘做什么呢?没有一个安分的,天天不是想着算计世子爷,就是想着算计我。说是为了开枝散叶,可这么乌眼鸡似的掐来掐去,这枝在哪里,叶又在哪里呢?不说别的,就是韩姨娘当初那一胎,若不是这些事儿,也未必就保不住。可若只是怪她们不安分,好似也不大公平,毕竟做姨娘的身份低贱,若不争宠,没有子女,将来老了又是个什么下场呢?所以我时常想,天下何必要有姨娘呢?那真是为了子嗣纳妾的有几个,还不是为了贪花好色,或者别人另有用心塞进来的眼线,反而成了乱家之源。于是做正房奶奶的人苦,做姨娘的人也苦,只有——” “只有什么?”郁清和听得含笑追问。如今大局已定,只等太子登基了。他一夜紧张,还厮杀了一番,此时放松下来,泡在温热的水中,身边还有娇妻絮絮叨叨地撒娇,只觉得声音悦耳,言辞动听,与昨夜那惨唿厉叫之声真有天壤之别,心情愉悦了,自然也就爱听沈宜织的话,哪怕酸熘熘的,此时听起来也是甜的。 沈宜织嘻嘻一笑,趴到郁清和结实的肩头:“只有你们做爷的自在了,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还知道齐人之福呢!”郁清和哈哈大笑,随手捏了沈宜织的脸一下,抹了她一脸热水,“说来说去,一股酸味儿。” 沈宜织一瓢水没头没脑浇了下去,笑道:“我就是酸!一想我在这儿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到时候生孩儿又得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儿,有人却在那边趁机偎红倚翠、红袖添香,我这心里呀——就跟那老醋作坊似的。还要时时地担忧,若是将来生产之后胖了丑了,爷又另觅新人了,我可要怎么办?”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似嗔似笑,郁清和原本听得直笑,可细想一想却也正是这个道理,不由得敛了笑容沉默下来,口中道:“胡说!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这些想头儿。既是明媒正娶地娶了你,哪里还有什么新人?” 沈宜织察言观色,乖乖地舀水替他沖洗,不说话了。郁清和出了片刻的神,握了她手道:“你有身孕,莫累着,这些叫丫鬟们——不,我自己来就是了。” 沈宜织心里偷着乐,脸上却一本正经道:“夫君这样体恤我,连丫鬟们都要避嫌,我自然也要体恤夫君,要用心伺候才是。” 郁清和笑道:“快去歇着罢,一会儿还要入宫哭灵呢。莫以为哭一半个时辰就是了,至少要哭三日,多则九日,你有身孕,歇不好定是顶不住的。”略一犹豫,又补了一句,“你放心,院子里这些人的心思,我都明白得很。” 沈宜织心想这也就很不易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先把院子里的解决了,外头那些潜在的危险,日后慢慢防备便是。 午后,宫里果然传出话来了,皇帝大行,各勛贵大臣、内外命妇,皆入宫哭灵。这一哭,就是九天。 皇宫之中一片素白,哭声震天。除了太后不必来之外,上至皇后,下至皇孙,统统都集中到放灵柩的梓宫里,号啕大哭。不过,从前倍受恩宠的齐妃却没有再出现,因为她伤心过度,已经自尽随先帝去了。虽然以身相殉是一片情深,但因违背了嫔妃不得自戕的规矩,所以还是只能陪葬妃陵,不能与皇帝同葬。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至于实情么——齐妃是被皇后赐了白绫的。虽然当日没有抓到安王造反逼宫的实证,罪名都由几个领兵的将领担了去,但皇后又怎么还会容齐妃活着,安了个殉身的名头就把人处置了。 成王败寇也就是这么回事。齐妃在皇宫也算风光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也着实让人有几分唏嘘。就是宫中那些嫔妃宫人们,也颇有几个消息灵通或者心思敏锐的,看见齐妃空出的那个位置,彼此之间也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过等到真哭起灵来,可就没人有心情去同情齐妃了。大夏天的,一群人按品级大妆起来,跪在闷热的大殿里嚎哭,还要哭出眼泪哭出声音,既要表示出悲痛之意,又不能失了规矩,实在是辛苦之极。 沈宜织算是得了优待的。周嬷嬷早提前告诉了她在膝盖上厚厚地包一层护膝,又是在宫里买通了小宫人,给她安排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若无人看见时还可以悄悄坐一坐。周嬷嬷又给她递了一句话:虽不能第一个晕倒,却可以第二个晕。于是在一位年轻的嫔妃突然晕倒并见了红之后,沈宜织也一翻眼睛倒了下去,理由极充分——她也是有身孕的,见了别的孕妇落红,吓着了。 皇帝去了,做为妻子,皇后自然伤心;可是儿子得以即位,自己就是太后,压着自己多年的婆婆成了太皇太后,势力大不如从前,就连最看不顺眼的齐妃也除掉了,皇后在悲伤之中也就多了那么一份轻松愉快,因此格外宽容,令人将那怀了遗腹之子的嫔妃送回宫中休息,沈宜织自然照此办理,虽不能出宫回家,却也得了一间小室,可以装晕睡上一会儿。
第258页 这么着折腾了足足九天,皇帝终于出殡葬入了皇陵,太子要守丧二十七天,然后才可以登基。于是京城里的勛贵们,刚刚脱了丧服,又要穿上礼服入宫朝贺新君了。 太子登基为帝,太后做了太皇太后,皇后做了太后,太子妃做了皇后,刘如意也从良媛变成了乐昭容。说起来昭容位列九嫔,虽然不算太高,但太子的嫔妃本就不是太多,且还得了“乐”字封号,证明刘如意在太子心中印象还是不错的。数一数,除了皇后和两位妃子一位昭仪之外,还就数她了。 既然女儿得了封赏,刘家自然少不了恭贺的人。刘如意入东宫才不过一年时间就做了昭容,那将来若是有个一儿半女自然还是会往上升的,做到四妃那是毫无问题的。且听说她不但得新帝喜欢,跟皇后和太后的关系也不错,因此不少颇有前瞻眼力的人,都来刘府贺喜,提前打好关系。 沈宜织做为干女儿,自然也要来。刘夫人忙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看见她来十分欢喜,拉着手忙问身子怎样:“在宫里时又不好说,看你晕倒可吓坏我了。” 沈宜织笑着凑到她耳朵边上小声道:“是装的,怕强撑下去真动了胎气。” 刘夫人这才放了心。沈宜织便问起刘如意:“在宫里看着姐姐气色颇好,如今又有了封号,可见还是过得顺心的。” 刘夫人谨慎地笑道:“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娘娘人又宽厚,太后仁和。”刘如意本人并不争宠,性情率真活泼,家世又不是极高,太子妃自是喜欢这样的人。何况她自己已有嫡子,且还资质不错,并不怕有人动摇她中宫之位,乐得宽厚。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从刘府回来,沈宜织才到侧门,就有小厮上来一边挽着马车一边欢天喜地地道:“恭喜少夫人,咱们世子爷授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了!” 沈宜织一怔:“五城兵马司?”这个官职算不得顶高,跟侯府世子的品级更是没得比,但却是个有实权的位置。且五城兵马司掌管京城治安,做这个都指挥使那必得是皇帝信任的人。从前的都指挥使是亲太后派,在先帝驾崩那日因“指挥失当,致使京城之中出现混乱,惊扰皇宫”的罪名,已经被撸下来了,众人都在琢磨这个空缺会给谁,谁知就落在了郁清和头上。 宝兰和青枣儿不大明白这个职衔有多大,但看小厮这样笑嘻嘻地,也跟着向沈宜织道恭喜。沈宜织笑了笑,吩咐赏了小厮三百钱。得了这样一个缺固然是好事,可是郁清和年纪尚轻,这个位置又有的是人盯着,他只因为是新帝亲信便得了这位置,必定有人不服气,说不定还有使绊子的呢。须知齐妃虽然死了,太皇太后却还活着,安王仍在,齐家也没有因为此次势力交替而倒下去,新帝若想把朝廷尽收入自己掌握之中,还有得吃力呢。 进了嘉禧居,更是有丫鬟僕妇们满面笑容地道喜讨赏,沈宜织索性拿出自己的私房来,给每人多发了半月的月例。 韩姨娘和香苹也早等在那里要给沈宜织道恭喜了。韩姨娘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此次新帝登基,韩家却未得任何好处,父亲一直想谋的那个缺给了别人,这也罢了,至少是保住了原来的职位;可是长兄却因考评不佳被降了职,二哥也未能得个实缺。如今嘉禧居被沈宜织管得铁桶一般,家里人想来一趟都不比从前容易,只是叫下人送了个信来。那送信的僕妇是嫡母的人,态度也不比从前,言语之中都表示出家中对自己很不满意。说起来夫贵妻荣,自己虽不是郁清和的妻,却也是指望着他步步高升,自己才能有好日子过的。可是如今郁清和确实是越走越高,自己的位置却越来越低,长此以往,自己日后可怎么办?说来说去,这一切都是从沈宜织进门之后改变的。 “恭喜少夫人。”香苹却没有韩姨娘那么复杂的心思,只管笑嘻嘻地上来给沈宜织行礼,“咱们爷步步高升,婢妾这里给少夫人道喜了。” 青枣儿在旁撇了撇嘴。什么“咱们”爷,一个婢妾也想跟少夫人论“咱们”,好不要脸。 “确是喜事。”沈宜织微微一笑,“你们也多发半个月月例。” 韩姨娘低眉一笑:“世子爷高升,少夫人有孕,这是双喜临门呢。” “韩姨娘会说话。”沈宜织微笑点头,“那就加发一个月的月例。” 谁稀罕你那二两银子!韩姨娘肚里暗诽,脸上却仍旧笑盈盈的:“沈姨娘在庄子上,若知道这喜事怕是病也要好了,到底是少夫人的亲妹妹,若病好了,还是接回来罢。” “这件事韩姨娘就不必操心了。”沈宜织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韩姨娘的脸不由得红了红。从前孟玉楼要贤惠温良的名声,便是有气也要忍着,另寻个名目才好发作,怎的这沈宜织却是直言不讳,果然是商户人家出身,大约也不知名声为何物。 只是心里再瞧不上,韩姨娘脸上也不能露出来,只含笑道:“妾也是怕外头人不晓事,胡乱议论少夫人,坏了少夫人的名声。” 香苹却是巴不得沈宜红不要回来,嗤了一声道:“瞧韩姐姐说的,少夫人的名声怎么了?沈姨娘是病了,挪出去养病也是规矩,谁敢放个屁?再说了,少夫人如今有身孕自是要保重,做婢妾的可没那么金贵,自是要好生伺候世子爷,替少夫人分忧的。怎么姐姐是想躲懒不成?巴巴的眼前人不替少夫人出力,倒非要把庄子上的接回来。再说沈姨娘是世子爷发话叫挪出去的,姐姐这会儿叫少夫人把人再挪进来,知道的说是姐姐惦记着那是少夫的妹子,不知道的,还不当姐姐是挑唆着少夫人跟世子爷做对么?”
第259页 这话说的可真是毫不留情,韩青莲自嫁进侯府,虽然一样都是妾,但毕竟她出身官家小姐,自然压香苹这个婢女出身的小妾一头,连孟玉楼都对她忌惮三分,香苹又几时敢这样顶撞过她?登时脸上挂不住全红了,怒道:“香姨娘未免太小人之心了,怎么就成了我挑唆少夫人与世子爷做对?少夫人的妹妹在庄子上,难道少夫人便有什么得脸之处?我知道香姨娘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怕沈姨娘分了你的宠罢了。” 这一席话说得香苹也脸红起来,撇着嘴道:“韩姨娘平日里自诩是大家小姐出身,怎的今日说话也这般不知害臊起来。什么宠不宠的,我是做婢妾的,伺候世子爷和少夫人是本份,可没想着跟谁分什么宠。再说了,我们做妾的,谁去伺候世子爷那都是听少夫人安排的,少夫人若赏我脸,谁能分得去?”转头向沈宜织讨好地一笑。 沈宜织端坐在那里,听她们斗嘴听得很是起劲。香苹从前总自认是侯夫人给的,一心向着侯夫人那边,如今也会见风使舵了,这是不是说明她这个少夫人做得还算成功,至少在这嘉禧居里有了一定地位了?至于韩青莲,看来是真的急了,也保持不住从前的风度,连分宠这样*裸的话都说出来了,要叫外头人听见,只怕都要笑死。不过听到香苹把她拉出来当挡箭牌,沈宜织心里就不大痛快起来,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香姨娘这话是比别人明白些,不过也只说对了一半。都是世子爷的人,自然是世子爷说了算,我自然也不能违逆夫主的意思。得了,世子爷这回授了官,怕是家里还要庆祝,还有亲戚朋友往来送礼,我得去准备了,你们都回去罢。” 香苹没讨着好,也只得起身出去。才出正院门,就听韩姨娘冷笑道:“还当妹妹能就此被少夫人安排去伺候爷呢,原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香苹恨得要死,也冷笑道:“姐姐这样清高淡雅,想来世子爷会喜欢,没准儿今晚就去姐姐房里了。妹妹我是个无能的,可不只能求着少夫人安排么!” 韩姨娘也被刺得够呛,两人不欢而散。香苹回了院子里,越想越气,坐在那里琢磨了半晌,翻出自己绣的一条腰带,把最后几针收好,转身去了侯夫人的院子。这腰带她本是绣来讨好沈宜织的,如今看来,这位少夫人比从前那位还要小气,与其讨好她,还不如仍去讨好侯夫人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尽管侯夫人一肚子的不高兴,可是该摆酒请客还是要摆酒请客,这是规矩,不过侯夫人一烦恼,就把这事全扔给了沈宜织办,还语重心长地说这是让她有机会跟京城的贵妇们好生交际一番,当然,这摆酒的费用也就是公中出了那么一点,其余的都要嘉禧居自己负担了。 沈宜织只觉得好笑:“就怕花钱到这种程度……” 郁清和微微一笑:“她么,本来就没有多少嫁妆,前一阵子三弟为了跟安王搭上关系又花了不少,如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搭上二婶娘那个整天想着占便宜的,难怪她心疼。” “那就只好咱们自己来了。”沈宜织拿了枝毛笔,咬着笔桿笑道,“世子爷说,这个场面咱们要不要撑啊?” 郁清和故做惊讶:“怎么,还有不要撑的道理么?” “当然啦。”沈宜织摸摸肚子,“虽说妾身这身孕已经出了三个月了,可是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要出面操持这样热闹的酒宴还是力不从心啊。何况咱们连银子都不大够用,这个场面其实可撑可不撑的。”侯夫人分明是有意难为她,就不肯让她舒舒服服地养胎,既然如此,她也可以藉机抖一抖侯夫人的真面目的——不是一直在众人面前要扮演一个慈爱的继母么?连钱都捨不得拿出来给继子庆贺一下,想来再慈爱也有限的。 “不过,妾身不知道真要是这么办了,会不会打了咱们侯府的脸面。咱们是想揭一揭夫人的嘴脸,可若是叫外头看轻了咱们侯府,会不会也不好?” 郁清和大笑起来,伸手把沈宜织拖到自己膝上:“我的夫人果然聪慧周到!” 沈宜织手里还拿着毛笔呢,扎撒着手不知往哪里放:“小心些!不然抹你一脸墨!” 郁清和笑着夺下她手里的笔,搂紧了她:“你说的是,侯府的脸面不能丢,可是我也不想破了咱们的银子给她做脸面。我料想咱们若就是这么接下来了,等你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便会说你身子不方便,把所有的事再接过去,风风光光办给外人看。” 沈宜织瞪大了眼睛:“卧——真会这样?”差点把“卧槽”都说出来了,这世上真会有这么不要脸的?还不是市井妇人,这可是堂堂的侯夫人! “为什么不会?”郁清和冷笑,“到时候她只说体贴你,她是婆婆你是媳妇,你能说什么?如此一来,她一分银子也不必花,却能落个好名声。” 沈宜织郁闷地看着郁清和。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婆婆就是那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皇帝,可怜的小媳妇就是那待宰之囚啊。感慨片刻,方道:“那爷怎么想的?” 郁清和斜着眼睛似笑非笑:“这是后宅之事,理应由少夫人做主。” 沈宜织噗嗤一声笑出来:“爷这是成心让我好看呢,还说什么体恤我有孕在身——嗯,夫人想不花银子落好名声,这却不能让她如意。其实花银子也是公中的,将来这侯府都是你的,银子自然也是你的,算不得花她的钱,倒是这名声——侯府的脸面还是要的,爷看这么办成不成……”
第260页 平北侯自然是不知道长子夫妻二人在自己院子里说了些什么,事实上他平素也甚少过问后宅之事的,男子主外,那些事儿自是有侯夫人处置。正因如此,当他听了小厮回报的话之后,脸色都变了:“沈氏果然叫人去当铺当了首饰?” 小厮一脸苦相:“奴才去当铺打听过了,那些镯子珠花也就罢了,那枝点翠钗子正经是前头夫人留下的东西,奴才再不会认错。”这趟差可真不好当,他真是后悔死不该一时嘴快,把听来的风言风语回禀了侯爷。如今若查出事情不实,那他就是个传谣言的;若查出事情是实,世子夫人去当铺当东西,可不是把侯府的脸面都丢光了,必然要被侯爷训斥的,若被世子夫人查出是他多的嘴,将来说不得就要给他小鞋穿,真是两头不是人。 虽然心里不停地后悔,小厮可是不敢不说实话,不过他福至心灵,说完之后就小声又补了一句道:“不过奴才问过当铺,说只是三个月的短当,并不是当死;且来的人也没说咱们侯府的名字,以至于当铺里把典当银子压得很低。” 平北侯的眉头略略松了些,但仍是拧得很紧:“她嫁进来日子虽不长,却也没缺了她的份例,当东西算什么?何况是连清和母亲的东西都当了,若是瞒着清和——”话到这里忽然停了。若沈宜织是瞒着郁清和去当的东西,那自然是大罪过,但若是郁清和知道,却仍由着她去当,这却是为什么? “你去查查,少夫人为何要典当?”平北侯放平缓了语气,“可是手里没有银子使?”沈家是商户,不过这个儿媳是个庶女,生母早就亡故了,莫非是没有给嫁妆?可刘家却是给了嫁妆的,何以手头会紧成这样? 小厮苦着脸答应了,过了两天来回禀的时候脸色更苦:“小的打听了一下……”嘴里如同含了个橄榄一般,话都说不清楚——这事怎么还牵扯上侯夫人了呢……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平北侯心里很是不悦。 小厮被呵斥了一句,不敢再拖延,忙忙地道:“听说少夫人是要典当银子给世子爷摆席面,庆贺世子爷授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事儿。” “胡说!这是走公中的帐,便是有些许不足嘉禧居难道拿不出银钱来?何至于要典当!她究竟打算摆多大的席面?难道流水席让全城人都来吃么?” 小厮咽了口苦水,低声道:“公中……公中只出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五十两银子,若是给普通人家够活好几年的,可是在平北侯府,只怕相熟的几家亲友送来的贺礼就不止这个数了。 平北侯的脸色顿然难看了起来:“一百五十两?” 小厮低声道:“听夫人说……那年大爷中了,公中也只出了一百二十两,因这回是世子爷的喜事,所以才又加了三十两……”老实说,一百五十两在他这个下人也算得上大数目了,可是这次是世子爷实授了官,这一百五十两可算什么呢!远的不说,就是前年安王府上那长史的儿子选了外头的县令,家里庆贺的时候也不止花了一百五十两呢。大爷是个闲人,上次又只是中了举,能跟世子爷这次的喜事相比么?这些日子府里准备得十分热闹,难怪少夫人要去典当了。 “奴才打听了一下,刘家当初给少夫人备嫁妆现银不多,倒是有几个铺子,但进帐都是每季末才送来,少夫人此时支应不来,又不愿让刘家知道此事,因此才去典当,大约等铺子的进项送来便去赎回了。”虽说做奴才的不该随意臧否主子,可是他是侯爷的奴才,不是侯夫人的奴才,说句良心话也是不为过的,侯夫人这事儿,做得实在不地道,敢情不是自己的儿子不心疼哪。 平北侯脸色铁青,打发走小厮,转身去了侯夫人的院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侯夫人挨骂的事儿,自然是只在自己院子里,且平北侯也顾及到她的面子并没高声。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侯夫人上午挨了骂,晚上二夫人张氏那里就知道了。 “一百五十两银子?”张氏笑得打跌,“好好好,这回子抠门抠到世子头上去了,活该挨骂!”侯夫人平日里就小气,给二房点银钱简直好比在割她的肉,如今触了霉头,张氏自然幸灾乐祸、额手称庆。 丫鬟凑着趣笑道:“听说侯爷在房里发了半天的怒,夫人想说公中银钱也紧,侯爷就叫她拿出自己的陪嫁来,说继子也是子,不然就要问她上回挪用的一笔什么银子花在三爷身上的事——这个,奴婢就不大清楚了。”其实就是给郁清明去跟安王套近乎的费用,不过平北侯不愿意明说出来罢了,毕竟如今是太子登基,郁清明跟安王的关系还是撇得越清越好。 张氏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道:“无非是老三在外头胡乱花用了,原来还是从公中挪用的,好好好,真当侯爷是煳涂的呢!”不过是看着郁清明也是自己的儿子,从前不愿意开口罢了,偏侯夫人如今越来越左性,非要做些落人话柄的事儿。 冷氏在一旁看着张氏笑得前仰后合,心里直想嘆气,委婉地道:“母亲,伯父这可是越来越看重二弟了,二弟也越来越有出息了。” 张氏嗯了一声,也有几分感慨:“是啊,从前他病怏怏的,读书也不成,还想着是个没出息的,谁知道如今成了这样——从前那只怕都是装出来的,大嫂可走了眼了。”
第261页 冷氏看她罗嗦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去,不由得头大如斗,只得摆手叫丫鬟们都下去,才低声道:“母亲,若是二弟妹这一胎生了儿子,那咱们杭儿可就……” 一句话提醒了张氏,顿时笑不出来了:“也是……”看一眼冷氏,拉下了脸,“不是你说老二不会有子嗣么?” 冷氏心里不满,脸上却不敢露出来,陪着笑道:“从前二弟那院子里乱得很,孟氏是个没能耐的,我想着……谁知道如今这个二弟妹,虽说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却生得泼辣……”果然商户人家的姑娘别有几分精明劲儿,真是会算帐的人家出来的。 张氏皱着眉头:“不过是商户人家的庶出丫头,当真能管好老二那院子?依我看,都是老二身边那个叫什么的丫头管的吧?”从前孟玉楼在的时候,红绢就管着郁清和的事儿,孟玉楼反而有些插不上手。 冷氏摇了摇头:“母亲可别小看了她,别的不说,单是说起话来就是滴水不漏的。如今嫁进来,跟孟氏生的那个女儿又处得好,嘉禧居个个都夸她呢。”说完在心里又找补了一句,尤其是跟从前的孟玉楼对比一下,可不是都要说这个好了。 张氏还有些不大相信,冷氏心里直嘆气,这个婆婆,除了撒泼耍赖跟侯夫人要钱之外,还知道些什么呢!自己早就跟她说过,倘若将来大伯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子嗣,自己这边就可以送个儿子去过继,到时候那侯府就是自己儿子的了。可是这个婆婆,听了这个主意虽然也千肯万肯,却不知道去做点儿什么好达成这个目的,只会抱怨自己这个媳妇! “母亲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红绢被二弟妹打了板子,如今还躺在炕上呢。”从前红绢管着二弟的书房,那是多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如今书房的活儿也被人顶了,脸面也没了,就这样儿,婆婆还看不出来是二弟妹精明,真是……叫人说什么好呢? 这事儿张氏自然也听了一耳朵,但她一心想的就是攒私房银子,虽是听了,却没往心里去:“不是说是替你大伯母出气么?”当时她还想来着,任你是什么世子夫人,还不是被婆婆拿捏着,说句生气,嘉禧居里有头有脸的大丫鬟照样拖去打板子,这伤的可是郁清和的脸面。 冷氏真是无话可说:“大约是丫头们没有给母亲传清楚话儿,那是二弟妹要整治这个丫头。”怎么也要给婆婆留着脸面,那只好把错都推给丫鬟了。其实任谁都看得出来,二弟妹这是要把嘉禧居拿在自己手里,所以在排除异己了。难得的是打了红绢,二弟回来毫无意见,若是这么着,将来这嘉禧居可就真是沈氏的了,自己再想打点什么主意就难了。 张氏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儿媳妇,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拿老二家的没办法了?” 冷氏低了头没敢说话。若说没办法了,不但张氏要骂,她自己也不甘心;可若要说有办法,她如今还真不敢打这个包票。 张氏顿时竖起眉毛,先把冷氏骂了一顿,最后才想了个主意:“如今她院子里人也不多,我送个人给她,这是长者赐,谅她也不敢不收。” 冷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立刻道:“若是只送个丫头过去,怕是二弟妹能拿捏得住她,还得送个出身好些的才好。” 张氏皱眉:“这到哪里去寻?” 冷氏咳嗽了几声,才吞吞吐吐地道:“大伯母怕也是这样打算的,所以才把那孟玉亭一直留在府里呢……” 这句话提醒了张氏,皱眉道:“孟家倒捨得出个女儿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瞪着冷氏,“原来你是打你表妹的主意!” 冷氏立刻一脸委屈:“儿媳怎么敢打表妹的主意,表妹的亲事自有舅父舅母做主,哪里就轮到儿媳了?您不是前儿还跟儿媳说,舅父替表妹寻了个殷实人家,家里也有几十亩田土呢。” 她说的是张氏娘家的侄女儿,名叫张芊的。张家从前也是个官宦人家,只是人丁单薄了些,唯一的儿子又不怎么出息,张家老爷是个文官,没有什么油水,前些年一倒了头,家里便过得艰难起来。张氏极喜欢这个侄女的,时常拿东西回去周济,还想着替侄女备嫁妆。她宠爱侄女不打紧,可是拿钱物回娘家,冷氏可就不情愿了。郁二老爷只有郁清风这一个儿子,这家里的东西一针一线将来都是郁清风的,张氏给侄女备嫁妆,就是拿了郁清风的东西去做人情,冷氏自然不情愿,因此对这张芊颇不待见。若是张芊出嫁,张氏少不得要破费,但若是去给人做小,那就省了嫁妆了。 张氏脸色难看得紧。冷氏这样一说,她就想起弟弟给侄女儿寻的那门亲事,一个秀才而已,家里不过是几十亩地,大约也就够个温饱。郁清风中了举人之后又考了两回都没中进士,那秀才要到进士,怕不得再熬个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不得中的都有,侄女岂不是要跟着吃一辈子苦?可是倘若当真来做了小,那名声又有多难听。再者说了,若是侄女将来生不出儿子来,后半辈子又要怎么办? 冷氏在一旁觑着婆婆的脸色,心中暗暗冷笑。她还不了解这位婆婆么,又想要好名声,又想要实惠,也不想想哪里有那样多的好事都被你占了。不过有一点她很确定,张氏虽然疼爱侄女,也喜欢拿夫家的东西去倒贴娘家,可是对自己的儿子却是一心维护的,当下悠悠嘆了口气道:“大爷现在这样子,虽说他读书刻苦,无奈能不能中也要看气运。若表妹有福气能生下儿子,将来也能拉扯一把;若是杭哥儿有福气,难道还能不照应他表姨不成?”
第262页 张氏脸色阴晴不定,却没立刻拒绝。冷氏心中窃喜,把话扯开,说起侯府此次为郁清和设宴的规模来。张氏听着那些林林总总的名目,想着换成银子该花费了多少,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张氏要接了侄女来住几日的消息,沈宜织当天就知道了。不过,一开始她可还真没往那上头去想,一来张芊那是张氏的亲侄女儿,不比孟玉亭只是个拐弯抹角的亲戚,若是娘家侄女给婆家侄子做小,怎么着听起来都不好论这层关系;二来,她一心都放在这次替郁清和庆祝的宴会上去了。 这次宴会最后办得颇为热闹,对外当然没提授职的事儿,只说园子里的早桂花开了,请了亲友们来赏花,为的就是别让外头议论平北侯府轻狂,得意忘形什么的,至于实际上为的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 最郁闷的当然就是侯夫人了。因为还在先帝的丧期内,宴会规模也并不大,而且银子全是公中出的,说起来也没用侯夫人什么,可是她仍旧觉得心疼肉疼。更糟糕的是外头已经有人悄悄地传了,说她原想着把事都推给有孕的儿媳,后来是平北侯发了怒她才接过来的。于是,活儿她都干了,还没捞到好处。 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沈宜织自然明白得很,所以看见侯夫人那张拉得比黄瓜还长的脸,她就忍不住要在心里偷笑。 “笑什么呢。”刘夫人低声提醒她,“侯爷给你做了脸,你也不能让人挑出不是来。”她当然也颇看不上侯夫人干的这事儿,不过毕竟那是婆婆,沈宜织是个做儿媳的,还是要孝顺着。 沈宜织抿嘴一笑:“女儿省得。”她今日请了刘夫人过来,好替她指点一下今日来赴宴的贵妇们。按说这事儿应该是侯夫人做的,借着这个机会把儿媳介绍出去,不过沈宜织半点都不敢指望她,还是请了刘夫人来靠得住。虽说刘夫人对平北侯的亲戚了解得不那么明白,但毕竟在京中的交际圈子里几年,差不多的人也都认得,连各人的性情也能说出点来。 也正因为有刘夫人在,侯夫人有气也不敢随便往沈宜织身上撒,安安生生把人都接进来了。因为并没有太过张扬,所以京中高官显贵也没有请多少,就是跟郁清眉定下亲事的尚书夫人有正三品诰命,还有文昌侯夫人,算是身份高的了;另有些武官的家眷,品级最高也就是四品左右;再有几位勛贵家的女眷,因为郁清和的辈份摆在这里,所以来的也都是年轻些的少夫人们,品级自然还不够高,就把尚书夫人显出来了。 沈宜织看着尚书夫人高谈阔论的模样,忍不住好笑,悄声问刘夫人:“娘,尚书夫人一直都是这副样子?”怎么说侯夫人的诰命也比她一个正三品官员的妻子高,怎么她反而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来。 刘夫人也低声道:“别让人听见——她是清河王家出来的,素来自觉出身名门望族,从前她家夫君还没做到尚书的时候,就是家教谨严自傲,时时处处都想着指点别人。你家那位姑娘是继室所出,若不是给小儿子娶妻,又是侯府,怕她都不肯要呢。” 沈宜织恍然大悟:“难怪夫人在她面前……”一副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模样,原来是继室抬不起头来,“只是——既这样,难道不怕女儿嫁过去被压得抬不起头?” 刘夫人笑了笑:“她虽古板讲规矩,但也有好处,家中儿子十六岁才有两个通房丫鬟,若不是三十无子,不许生庶子;若有了嫡子,不许随意纳妾。”这婆婆虽然难伺候,可是丈夫房里简单清净啊,哪有人不愿意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去的?所以侯夫人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要成了这头亲事。不过若郁清眉婚后还是那么副跋扈脾气,恐怕未必能得这位婆婆的欢心。 席间众人似乎也都习惯了尚书夫人这样子,虽有几个勛贵人家的女眷暗地里撇嘴,但论起辈份来她们都略小一些,并不好开口说什么。且今日是平北侯府的喜事,尚书夫人又是平北侯的亲家,自是不会有人来扫兴。 尚书夫人说了半晌话,眼睛才往沈宜织身上扫了扫,淡淡道:“这位就是世子夫人?” 沈宜织听出她的不屑来。可想而知,清河王家是大族,其名声仅逊于山东孔家,尚书夫人连侯夫人这位继室都看不上,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这个商户人家庶出的继室世子夫人呢? 不过沈宜织可没打算奉承她,微微一笑按礼数微微福身:“夫人好。” 论起身份来,沈宜织是已经请了三品封诰的世子夫人,跟尚书夫人平级;不过论起辈份来就略低一些,所以沈宜织才见了个晚辈的礼,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她只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好,并未像侯夫人一样说些好听话,听在尚书夫人耳朵里就有些不舒服,拿眼瞥了一下沈宜织,板起脸道:“世子夫人虽有身孕,也该侍奉婆婆才是,没得婆婆在这里迎接客人,儿媳倒在一边坐着。” 沈宜织有几分诧异地看看尚书夫人。她刚才确实没在侯夫人身边站着,是在一边跟刘夫人说话呢。但尚书夫人算哪根葱啊?不过是个亲家,有什么资格就批评起她来了? “母亲体恤我有孕,才让我跟娘说几句话的。”沈宜织含笑解释,不打算跟她翻脸。五城兵马司有时候也用得着户部的,情况不明之前,沈宜织不想给郁清和树敌。
第263页 可惜尚书夫人并不打算息事宁人,沈宜织连刘夫人都抬出来了,她却并不罢休,又道:“虽说婆婆慈爱,做儿媳的也该知道孝顺,哪里就真能自顾去坐下了呢?传了出去,岂不被人说你家教有亏,名声有碍?” 刘夫人不由得有些恼了,但沈宜织毕竟是平北侯府的儿媳了,尚书夫人抬出孝道来,若是她这个娘家人插口,倒容易把事情闹大,到时候还不是沈宜织难做人?因此强咽口气,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旁边的女眷们虽看不惯尚书夫人,但也不愿随意插手别人的家事,还有几个对沈宜织的好运本就心存嫉妒,巴不得看笑话。一时之间,屋里悄无声息,人人都看着沈宜织,要听她怎么回答。 沈宜织也不大痛快了——给你面子你不兜着,非要找点事出来么?当即微微一笑:“夫人这话我要驳一驳了,母亲是真心体恤我,并不是那等嘴上说得好听,却仍拘着儿媳立规矩的人,我自然要听,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母亲的心?那等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事,敝府是没有的。” 尚书夫人听这话隐有所指,不由得沉了脸:“规矩就是规矩,长辈体恤你,你也不该拿大,若传了出去,这名声可好听?” 沈宜织从容一笑:“这倒不劳夫人担心,我岂能为了一己私名就置母亲的慈爱于不顾呢?今日我立规矩事小,传了出去,未必没有人说母亲有私心,苛待有孕的继儿媳。故而我宁愿名声有损,也不愿母亲背了污名。” 侯夫人站在一边,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沈宜织口口声声的慈爱,把她简直捧到了天上去,她又怎么好说自己其实并不想体恤沈宜织,巴不得她站规矩立得连肚子里的孩儿都保不住才好。 刘夫人心里暗暗好笑,连忙道:“可不是,我这位亲家夫人最是心慈,织儿一诊出有孕,那大补的药材就流水一般往院子里送,半点事儿都捨不得让她做,只管养胎就是了。” 厅中女眷们有些意味深长地对看了一眼。外头那传言她们多少也都听到了一些,侯夫人连这庆祝的喜宴都没*办,还能慈爱到哪里去?但既然刘夫人要这么说,谁还会出来拆台不成?何况没几个人看尚书夫人顺眼,巴不得给她添添堵,便都附和着夸赞起来,一时间七嘴八舌的,倒把尚书夫人晾到了一边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尚书夫人碰了个软钉子,侯夫人虽然很想替亲家帮腔,但被沈宜织抬得太高下不来,也只能心里暗暗憋屈,如此一来,两个人都安静了许多。文康侯夫人虽然也想说几句,但素来不长于口齿,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什么,也只得闭上了嘴。 这下倒便宜了沈宜织。那些平辈的女眷们自不必说,就是有几位辈份较长的,因为有刘夫人在,也能一一引见。沈宜织从前当医生的时候,那是天天要跟病人打交道的,因为生病而脾气古怪的病人她没少见,虽不敢说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那察颜观色套近乎还是会的,加上她的世子夫人品级摆在那里,并没有几个人像尚书夫人那样,看不顺眼就直接开喷,因此真是如鱼得水,跟来客们打成一片。 侯夫人在一边瞧着,心里那个不舒服就不用提了,只得多跟尚书夫人说话,拿女儿即将嫁入好人家来安慰自己。 说了几句话,那边张氏由冷氏伺候着过来了。虽说郁二老爷是不大光彩地丢了官,但因为那挪用银子的事儿掩饰了过去,外头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只道是他身子不适一时没有再授实缺,因此对张氏还是十分客气的,入了座便有人笑道:“这位姑娘瞧着眼生,是哪家的?” 跟在张氏身后的正是张芊了。打从她住进来,沈宜织还只是进门那天礼节性地见了一下,当时风尘僕僕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现在借着机会也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生得十分秀美,兼且有那么一股书卷气,举手投足都还大方,跟张氏真是天差地别的。 冷氏笑道:“这是母亲娘家的侄女儿。”张芊今日这打扮是她亲自给挑的,张芊人生得秀丽纤弱,皮肤又白净,穿了湖蓝色的长罗衫,腰里系一条月白色宽带,直显得如一泓清流一般。冷氏还记得当初韩姨娘是怎么得郁清和欢心的,因此刻意照着那个路子去打扮张芊,果然是颇为出彩,引得座中有几家太太夫人都多看了几眼。 张氏也一直注意着呢。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侄女来做妾,但看来看去,有几家门户高些的夫人一听张芊是张家人,便将目光移了开去,显然是看不上张家的门第;剩下几家有些兴趣的,也无非是官卑职小,跟张家仿佛,张氏又觉得看不上。不由得心里暗嘆一声,打起点精神跟众人寒喧起来。 刘夫人生性直爽,却并不是迟钝,捉着空儿便低声向沈宜织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带着娘家的侄女外甥女,你可要当心些。” 沈宜织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可不是么,孟玉亭到现在还在侯府住着,这会儿又来了个张芊,心里打的都是什么主意呢? “真想不明白,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捨得呢?”这做妾到底有什么好?即如韩青莲这样儿的,父亲也是正四品的官员,倘若嫁个低些的门户做个正房奶奶有多好?现下做了妾,再说是什么贵妾,到了正室面前也是个半奴半主,有什么趣味呢?
第264页 其实刘夫人也想不通这个道理。她和刘大人是一个心思,想着把女儿好好嫁个人家,一夫一妻地过日子,就连女儿进宫都是不情愿的,又怎么能想明白这些把亲戚家姑娘塞去做妾的人的想头呢?只得含煳地道:“还不是看上了侯府的门第和富贵,总之你当心些就是了,好在我看世子是个稳当的,不会胡乱起这些心思。” 沈宜织摸了摸下巴。孟玉亭也好,张芊也好,但凡是跟这府里沾上边的,她敢肯定郁清和是不会有心思的,但你不起心思,未必人家也不起,还是得防着些:“娘放心,我知道了,必定小心些。” 此时这一厅里大都是已婚的太太奶奶们,郁清眉是已经定了亲的姑娘不好再出来,就只剩下郁清月陪着孟玉亭和张芊,侯夫人便笑道:“你们小姑娘家的,在这里想必也闷得慌,都到外头园子里去逛逛罢。” 孟玉亭等人便起身告辞,郁清月领着两人出了花厅,便含笑道:“那边荷花池上有个亭子,两位姐姐去坐坐可好?”她也实在不知道要跟这两人说什么。张芊也就罢了,孟玉亭住在家里是为做什么,她一清二楚。虽然心里看不上,却也不敢得罪侯夫人,毕竟自己的亲事和生母姨娘都掌握在这个嫡母手里呢,只得敷衍着罢了。 孟玉亭和张芊自然无异议,三人便去了荷花池边的小亭上坐下,婢女送了茶水点心上来,三人便吃茶说话,说的也无非是些衣裳首饰或琴棋书画之类的闺中之语。一阵凉风吹来,带了一股桂花香气,孟玉亭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虽是早桂,却开得这样香。” 郁清月笑道:“这树有几十年了,每年开花都是极香的,此时是离得远,若近些更香呢,打树下站一会儿,都不用薰衣裳了。” 孟玉亭不由得脸上就露出羡慕的神色来。今日厅中女眷们看她的眼光,她也不是没有觉察出其中的古怪来,可是看看侯府的富贵,再想想在家中寄叔婶篱下的辛苦,这些眼光也就不是不能忍受的了。毕竟若离了这里,谁知道叔叔婶婶会不会将自己仍旧送出去为妾呢,那时若嫁个白髮老翁,或是纨绔子弟,又何如今日就想办法留在平北侯府。 张芊却是一直低着头。平北侯府的富贵气派让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姑姑接她来是为了什么她也不太清楚,之前姑姑不是一直都说要给她备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出嫁的么?或许,今日来也是为了带她出来让夫人们认识一下,好替她找门亲事? 三人各怀心思地坐了片刻,便见冷氏从屋里出来,笑盈盈地走过来笑道:“你们好生悠闲,看得我都羡慕了。” 郁清月忙起身道:“大嫂忙碌半日了,且坐坐喝杯茶。” 冷氏也不推却,直接坐了下来笑道:“还真是累着了,世子就是世子,虽说如今还在国丧内不好大办,也是这般热闹。”觑了张芊一眼,却笑向孟玉亭道,“孟姑娘今日这钗子好生新鲜,做工也这般精緻,怕是新出的样式罢?” 张芊不由得也向孟玉亭头上看了一眼,那枝垂花海棠钗是累金丝而成,上头镶着小颗的红宝石,虽说不上昂贵,却是手艺精巧,映着阳光更是灿烂夺目。这样好东西,张芊从未见过,今日自己头上戴的还是张氏的一枝白玉梅花钗,虽也是玉质温润,样式却是多年前的,不免有几分老气。 冷氏见引起了张芊的注意,更加赞美起孟玉亭的衣饰,又像是无心般提起:“到底是伯母那里好东西多,前些天见韩姨娘戴了一朵珠花,那珠子大的有指肚大小,光泽温润,真是好东西,只怕是世子赏的罢?” 张芊低头只管看着茶杯,孟玉亭心里却不舒服起来,淡淡道:“世子自然是有好东西的。” 冷氏笑道:“也是我们二弟妹人宽厚,韩姨娘香姨娘她们日子过得也舒服。”说着,眼睛只是悄悄去看张芊的神色。 郁清月轻咳了一声,微微红了脸:“嫂子怎么跟我们说这些。”什么正室姨娘之间的事,哪是未出阁的姑娘听的。 冷氏忙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竟一时忘形了。”唉声嘆气地起身,“偷闲这片刻,又得去忙了,今日来的高门女眷们太多,可要忙上一日呢。”一边说一边走出亭子,才走远些便迫不及待低声问身边的丫鬟,“瞧表姑娘是什么神色?” 丫鬟嗫嚅道:“表姑娘——也不曾有什么神色……” 冷氏眉头一皱,随即放了开来:“才来一日,想是还不知道侯府的好处。不必着急,再多几日,我就不信她不动心!记着,表姑娘那里的东西一应都要最好的,过惯了这里的富贵日子,我不信她还能回去过穷日子!”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场赏花宴才到正午,沈宜织已经觉得累了。其实她孕期还没出三个月,按这里医生的叮嘱,该是减少活动卧床静养才好。冷氏一眼瞥见她面上微有倦色,便殷勤地道:“二弟妹可是累了?原本有身孕是该好生歇着才是。” 侯夫人心中不悦,强压着一口闷气勉强挤出点笑容:“累了便去歇息罢。院子里那些事,若忙不过来便叫丫鬟们去做——大丫鬟们是做什么的?没得主子忙得歇不下,丫鬟们坐着无事可做的。世子身边那个丫鬟,听说伤也好了,有事只管吩咐她去做就是,好歹也跟了世子这些年,替你分担些也是好的。”
第265页 这是又扯出红绢来给她添堵了。沈宜织脸上保持着笑容只管点头:“是。”至于要不要真交给红绢,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冷氏掩着嘴笑道:“我这位大伯母啊,自打弟妹有了身孕,真是捧在手上都怕化了。说起来,弟妹也太操心了些,依我说,姨娘们是做什么用的?二弟就让他们伺候去,也好替弟妹分分忧。” 在座的女眷们都听说过沈宜织是郁清和自己去向太后求来的妻子,这京城里就没有不羡慕的,自然也少不了有人看不上她的出身心生嫉妒,此时听了冷氏的话便笑道:“是啊,子嗣要紧,这时候可不能由着自己个的性子来了。”说着便掩了嘴笑,神色暧昧。 沈宜织稍稍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位不光是说她嫉妒,还在指责她贪房中之欢呢。这时候的女人,就是做姨娘通房的也不敢接这“贪欢”的罪名,这可是“淫”啊! 刘夫人反应更快些,当即就沉了脸:“可不是子嗣要紧,织儿进门这几个月总算传了好消息,不知道几时能有林少奶奶的好消息呢?” 说话那位夫家姓林,也是伯爵府上,只是如今已经有些没落了。林少奶奶嫁进门两年了,肚子尚未有动静,幸而她不是长媳,否则只怕早被夫家催急了。饶是如此,被刘夫人这么一说,脸也陡然涨得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之极。原想着言语上刺一刺沈宜织,怎么就忘记了还有位心直口快的刘夫人在?这“淫”的名声固然是不好听,可是“无子”同样是七出之条,而且淫不淫的外人不知道,这无子却是看得见的。 这边唇枪舌剑,侯夫人倒觉得找到了机会,便矜持地笑了一笑道:“这一胎若是个儿子,便是世子的嫡长子,非同小可。清和媳妇素来是个贤惠的,自是以子嗣为重,断不会做那等嫉妒之事。” 孙氏是得了她叮嘱的,便接口道:“要说二嫂院子里人是也少了些,韩姨娘身子又不好,也不能替二嫂分忧,母亲自是该多替二嫂操心些才是。”她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矛盾。侯夫人往她院子里塞人,给她添了多少堵,如今她却要帮着侯夫人往沈宜织那里塞人,若说没有点同病相怜之感,那也未免太昧良心;可是从另一方面说,眼看着沈宜织进门之后连着打发了几个通房姨娘,纵然是有孕时都还拢得住夫君,她又不无嫉妒之意,因此帮着侯夫人往里头塞人,心里又有一丝痛快。 侯夫人得了这个话头,便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是实心,说得也是,世子屋里原本还有几个人,最近连着打发了好几个,的确是少了些,这事儿说起来本该是你嫂子自己操办,只是她如今有了身孕,也不好太费心了——也罢,少不得我用些心思罢了。” 沈宜织听她并没有立刻提起把孟玉亭给郁清和的话,料想是各家女眷们都坐在这里,又有个古板的尚书夫人,若是直接把外甥女塞过来不免也太丢脸了,不由得肚里暗笑了一下——真是既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只是这人要是太贪心了,没准到最后是啥也落不着呢。 刘夫人窝了一肚子火气,只是这正室有孕,在房里安排人也算是正常的,若当面反驳只怕让沈宜织落个“嫉妒”的罪名,便笑吟吟转头向尚书夫人道:“我这亲家夫人素来是个宽厚的,这些事都不让儿媳操心,自然教出的女儿也是识大体的,将来夫人倒不必担忧了呢。” 尚书夫人板着脸道:“敝家有家训,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这是祖上订下的规矩,断不可废的。” 侯夫人一张脸皮只觉火辣辣的,一心只想着当着众人把话说下,以后提了孟玉亭,沈宜织也好刘夫人也好,都不能推拒,却就忘记了还有个尚书夫人在,这一番话倒好似是在指责平北侯府没有规矩了。 偏偏刘夫人还要火上浇油,点头笑道:“夫人说得是,这年轻人房里花花草草的,对身子也有碍。” 侯夫人恨得牙痒,还是冷氏笑吟吟把话岔开,道是水阁中备好了茶点鲜果,是否此时请夫人们移步过去,一边解酒一边赏鱼。侯夫人如获至宝,连忙招唿着众人离席去了水阁,又叫沈宜织回房去休息,总算把这件事遮了过去。 刘夫人陪着沈宜织回了嘉禧居,忍不住就竖起眉毛来:“儿媳刚刚有孕,就急不得要往屋里塞人!我当她立刻就要把她的外甥女叫出来呢,原来还知道要个脸面!”想想这样说沈宜织的婆婆毕竟有些不好,嘆了口气道,“如今这世道,就是这等规矩,也难怪尚书夫人那般的难说话,照样有人求着把女儿许进去。依我看,你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丫鬟,抬一个给世子罢,也好堵住外人的嘴。毕竟你的人,总好过外头塞一个进来,别的不说,我单怕你这身孕——虽说有嬷嬷看着,也怕防不胜防。” 沈宜织心想哪里还用着塞进人来,这时候就开始算计了,嘴上却笑道:“娘说的是,不过我身边就只这两三个丫鬟,自己也都不愿做这些事——且看她们要做什么再说罢。” 刘夫人嘆了口气:“我晓得你们年轻小夫妻,自然不喜欢弄些人在眼前,只是——”想她跟刘大人也算是恩爱夫妻了,还不是也有妾室和庶子女? “娘放心,我省得轻重的。”沈宜织笑着拍拍刘夫人的手。她是没打算给郁清和安排人,那是因为她打算跟郁清和好好过一辈子,可倘若郁清和做不到,那她也就只好把心收回来,到时候安排什么通房妾室还不是小菜一碟?
第266页 刘夫人素来知道沈宜织有主意,且这日子总要自己过,便也把话题转了开来,说了几句家常话便起身道:“你累了半日了,快些歇着,我先回去了。” 沈宜织送她到了嘉禧居门口,这才回来,在罗汉床上歪了一会儿,红绫便悄悄进来,低声道:“*奶悄悄叫人去看世子爷的动静呢。” 沈宜织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果然。张姑娘在做什么?” 红绫皱眉道:“张姑娘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始终跟月姐儿一处,*奶叫过她一次,她都不曾离开。” “唔?”沈宜织摸着下巴,“莫非是个好的?” 红绫急道:“少夫人可别随便发善心,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宜织笑笑:“晓得了,你也别这么急着就把人看得都坏了。世子爷那里去说了没有?” “说了。已然对世子爷说过,若不是奴婢或者宝兰去传话,统统都是假的。” “嗯。”沈宜织往下挪了挪,找个舒服的姿势,“真是累了,我也睡一会儿,你替我盯着些。”侯夫人大约还要顾忌着侯府的脸面,冷氏那却是个看着精明其实没见识的,没准就想在这时候闹出点事来,不得不防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夫人——”怡兰悄没声地进来,凑在侯夫人耳边低声道,“*奶果然几次想把张姑娘带到那边池边上去……” 侯夫人抬手招唿旁边的女眷用茶,满脸都是笑容,心里却是暗暗咬牙:“贱人!”就知道张氏忽然把侄女带来没好事!想塞个人进郁清和院子里,将来分一杯羹?做梦呢! “跟亭姑娘说一声儿,让她……”侯夫人忽然灵机一动,低声吩咐怡兰一番,“你把张姑娘……” 张芊坐在席上,只觉得如坐针毡。冷氏已经两次让丫鬟来传话,叫她过去一趟,可是她实在觉得不对劲儿,两次都拖延了过去,但再拖下去也就实在不像话了。 “哎哟!”裙子上温热的感觉让张芊勐地从烦恼中清醒过来,低头看看,裙幅上已经漫开了一片茶渍,湖蓝色的衣料顿时变了黄褐色,极是显眼。 冷氏的丫鬟青梅一步过来,对着小丫鬟责骂起来:“如何这样不当心!” 张芊有些懊恼,但看小丫鬟发抖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心软:“罢了,我也不曾烫着,只是可惜了一件衣裳。”这样的料子,家里是没有的,实在可惜。 青梅便换了一张笑脸道:“还是表姑娘心善,看在表姑娘的份上,就饶你这一次。表姑娘跟奴婢来,拿*奶的衣裳且换一套罢。” 张芊纵然再不想去,也不能顶着湿裙子坐在席上,只得跟着起身。孟玉亭微微皱眉瞧着青梅的背影,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小丫鬟。方才她可是瞥见了,明明是青梅碰了那小丫鬟的手肘,才使得一杯茶都泼在张芊裙子上——这明明是有什么事! 孟玉亭正琢磨着,怡兰已经悄悄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孟玉亭脸色微微变了变,转头向郁清月笑了笑:“这里有些热,我出去透透气,妹妹要不要一起去?” 郁清月与她平日里并不多说话。她是庶出,侯夫人看她本就不大顺眼的,她又怎会自己往前去凑?听了孟玉亭这样说,便歉意笑道:“我觉得还好,反是外头有些凉,姐姐须得仔细,莫着了凉。” 孟玉亭也知道她不会跟着来,便起身离座走了。郁清月独自坐了片刻,咬着唇想了半晌,还是招过自己的心腹丫鬟,低声道:“你去嘉禧居看看,就说两位表小姐都离了座,我独个儿坐着也无聊,想去跟嫂子说说话,只不知会不会打扰了嫂子。” 那丫鬟从前是服侍过她的生母姨娘的,对后宅这些事儿也清楚得很,听了这话便略略有些变了脸色:“姑娘这是——”这是要跟世子夫人通风报信了?以前姑娘是从来不插手这些个事的,唯恐遭了夫人的忌讳,如今这怎么——改了主意了? 郁清月也紧张得用力做了个深唿吸,才低声道:“去罢。”从前她是真不敢对家里事有一丝半点的意见,但这次,她觉得这个新嫂子不简单,将来是能在府里站得住脚的。她已经十五了,眼看着就要说亲事,纵然侯夫人肯手下留情,也不会特意去替她寻摸亲事,不过是找一门表面上看得过去的人家随便嫁了便是。纵然她运气比天大,居然撞了一门好亲事,可她的生母还要在侯府过一辈子。侯夫人心狠,后宅几个姨娘,只有她的生母生下了她这个庶女,虽然不是儿子,也成了侯夫人的眼中钉。如今她尚未出嫁,侯夫人大概还要顾忌着,等她出了嫁,生母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她简直不敢去想。这几个嫂子,冷氏是二房的,自然不会管她;孙氏是侯夫的亲儿媳,又是自扫门前雪的性子,亦不会去管;从前的孟玉楼那又是侯夫人的外甥女儿,当然也靠不上。如今半路杀出个沈宜织,还在做妾的时候就显出了几分手段,更难得是性子好,若是自己卖了她这个好处,或许她肯看在这情分上替自己费费心。若是自己能嫁个好人家,姨娘在娘家自然也好过些。即便不行,将来这侯府是郁清和跟她的,至少也能让姨娘的日子过得下去。
第267页 她已打定了主意,丫鬟自然不再说什么,低头退了出去,光明正大奔着嘉禧居去了。 沈宜织听了丫鬟传来的话,笑了:“就说我睡下了,今日累得很,改天再请妹妹过来坐。” 青枣儿茫然道:“这——不大好罢?”虽说郁清月是庶出,却也是小姑子,这是明摆着下小姑子的面子,确实不大像个好嫂子做的。 红绫轻轻推了她一下:“快去罢,少夫人这是不想把姑娘牵扯进来呢。”这么一回话,人人都会知道郁清月想来巴结沈宜织却被拒绝了,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到今日是她来给沈宜织递了话,侯夫人是怎么也不会怨到她头上来的。 青枣儿还有些懵懂地出去了,红绫便变了脸色道:“果然不出少夫人所料!”都藉故离席,究竟想做什么去了? “去给世子爷捎个信儿,看看她们究竟想做什么。横竖世子爷不会进来,随便她们折腾就是了。”沈宜织懒洋洋地躺下,“就是不知道她们要闹什么,是用迷香啊还是弄点贴身之物?”不过说起来,这些事也不好做啊,纵然女方再想倒贴,倘若男方不接招,还真不容易成功呢。 沈宜织本以为这事就会这么过去,结果她刚躺下打了个盹,就被宝兰叫了起来:“少夫人,孟姑娘——落水了。” “落水?”沈宜织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是世子爷——”居然是这种把戏,光天化日之下落水,由男子救起来,那就板上钉钉是他的人了。侯夫人真够豁得出脸面去的,这是宁可要把侯府的脸都丢光,也要把孟玉亭塞进来?奇怪了,她就那么有把握孟玉亭会得郁清和的欢心,然后把她这个正妻挤下去? 宝兰神情古怪,像是忍着笑又像是生气:“不是世子爷呢,是,是三爷!” “什么?”沈宜织也愣了,“怎么是三爷——”是郁清和做的手脚?这下侯夫人的脸可丢大了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孟玉亭浑身都是湿淋淋的。秋天的水已经冷了,她穿得又单薄,只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而站在一边的侯夫人,脸色简直比她的嘴唇还要紫! “这是怎么回事!”侯夫人尽量压低声音,可是嗓音仍旧有些尖锐破碎。跳下去救人的不应该是郁清和么?怎么变成了郁清明?亏她还慌慌张张地把人都惊动了,结果人人都看见…… 跪在地上的丫鬟浑身哆嗦:“奴婢,奴婢明明是跟世子爷身边的小厮说,少夫人不当心落水了……”按理说,世子爷应该急急进来去池边的呀,怎么会变成了三少爷? 侯夫人看一眼孟玉亭身上特意做的与沈宜织相似的衣裳,一口闷气无处发泄,抬手狠狠打在丫鬟脸上:“废物!连传话都不会,还要你做什么!立刻拖出去撵到庄子上去,府里不养这样的废物!” 怡兰逡巡着进来,小声道:“夫人别恼,仔细气坏了身子。” 侯夫人怒气未消,反手又给了她一耳光:“还有你!一定是你们走露了风声!一群废物!” 怡兰被打得耳朵嗡嗡响,也不敢抬手去揉一揉,连忙跪下道:“奴婢对夫人素来忠心,是万不敢漏一点儿口风的。” “那是谁?”侯夫人如同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回地走,“难道老二还能未卜先知?就连——”就连郁清明都不知道这件事,本来,若不是张氏和冷氏弄来一个张芊,她还没有想过要在今天做这事儿,完全是临时起意,郁清和怎么也不可能知道的。 怡兰脑子飞快地转着,道:“听说二姑娘今儿叫丫头去了一趟嘉禧居……” 这个侯夫人知道:“那沈氏连见都没有见她,且她知道什么,难不成是你露了痕迹让她觉察了?” 怡兰只是想把侯夫人的怒气来个祸水东引,没想到不但没成功,还惹来了侯夫人的怀疑,连忙道:“奴婢真的没有啊,夫人明鑑!” 侯夫人并没有把郁清月放在眼里,这些年郁清月和她的生母都是老老实实悄无声息地过日子,从来没有敢违逆过她的意思,她是绝对不相信这懦弱的庶女也敢通风报信的,只听了一听,便将郁清月抛在了脑后。 孟玉亭一直湿淋淋地坐在那里,从池子上来,侯夫人甚至没想到让人给她准备热水沐浴,只是用干帕子擦了擦头髮,若不是身上还披着不知哪个丫鬟递上来的一件外裳,她现在只怕就吹得透心凉了。不过她心里此时也确实是冰凉的——侯夫人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对她要如何交待,只顾着发怒。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见是郁清明将她从池子里抱出来的,若是侯夫人不让她跟了郁清明,那她究竟要如何是好?心里想着,一阵风自窗缝里进来,顿时吹得她咳嗽起来。 侯夫人发了半天脾气仍旧没个头绪,听见孟玉亭咳嗽才想起来,没好气道:“还不快去准备热水姜汤!” 下头丫鬟们早就准备了,只是没得她的话不好送上来,这时便忙忙地往上送。侯夫人心烦意乱,不愿再看见孟玉亭“出水芙蓉”般的模样,起身去了郁清明院子里。 此时郁清明的院子里宛如黑云压城,孙氏的脸已经能刮下霜来,在自己房里连砸了几个杯子。郁清明从净房里沐浴出来,就看见一地碎瓷片,不由得阴起了脸:“好端端的东西,怎么又砸了!”他手头正紧,孙氏却还这样随意地损坏东西。这粉彩的瓷器,又是成套的,砸坏了一个便不好用了,也值几十两银子呢。
第268页 孙氏脸色比他还阴,冷笑道:“爷倒问我?我还想问问爷呢,明明在外院好端端地吃酒,怎么到内院来了?还跳下水里去救人,真是风光得很呢!” 这么一说,郁清明脸上就露了点尴尬之色,哼了一声强自掩饰:“我不过是喝得多了到后头来逃席罢了,看见人落水了难道不救?”有句话他万万不敢说出来,他进后宅来是因为在席间听见有小厮在低声议论,说张芊去了那边池子上。虽然侯夫人没说,但他也猜到了孟玉亭这样久居于侯府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也就明白张芊是怎么回事。但张芊是二房那边的人,若是被她进了嘉禧居,对他可没什么好处,因此他才悄悄去了池边。自然,张芊秀丽纤柔,比孙氏和素云都强,便是比起从前的秋晴来,虽然容貌上略有不及,气质上却更娴雅些,若是能得了这么个美人,那也是不错的事。 这话当然不能对孙氏说。其实还有一句话,更不敢说出来。他跑到那池边上时看见有人落水,只看衣裳还当是沈宜织。若论起来,这府里若干女子,还就是沈宜织最为美貌,当初她进来做妾的时候,郁清明就颇为垂涎了。何况这是嫂子,若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小叔从水中抱出来,男子不过被人稍稍议论几句,女子的名声却就毁定了,到时候看看自己那位世子二哥,守着这么个名声尽毁的妻子可还过得好?因此他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谁知道把人弄上来一看,既不是沈宜织也不是张芊,却是孟玉亭! “我还要问你!”想到这里,郁清明又理直气壮起来,“落水的怎会变成了孟家表妹?” 孙氏气不打一处来:“你问我?你怎么不去问你娘!”天天想着打嘉禧居的主意,结果呢?从前那个秋晴,如今这个孟玉亭,最后全落到了自己院子里来!一想到这里,孙氏那股怒火就压都压不住,“这下你可高兴了吧?”又有了美妾了! “你,你说什么,胡说八道!”郁清明被说中了心事,有些躲闪。 “我胡说八道?”孙氏手指着外头,“那好,你现在就去找你娘,说你不要那孟姑娘,立刻送她回家去!” “这,这怎么行!”郁清明险些跳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我若不纳她,岂不是逼她去死!” “哈!”孙氏冷笑一声,“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什么救人,什么逃席——你,你们恐怕早就勾搭上了吧?” “胡说什么!”侯夫人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你也是大家闺秀,张口闭口说的都是什么!” 孙氏也按捺不住了。她嫁进门不久就发现丈夫对自己并无什么情意,后来娘家不甚如意,这个婆婆对自己也就渐渐冷淡,还往屋里塞人,她也实在是受够了,今日索性就泼下脸来闹一场,横竖她娘家是武官,打小儿的脾气也在那里,不过是这些年嫁过来做媳妇强自按捺着罢了:“儿媳说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爷都做得出来,还怕儿媳说?婆婆若是觉得儿媳说错了,就把孟姑娘送回家去,儿媳就承认错怪了三爷,给三爷斟茶赔罪,下跪磕头都成!” 侯夫人脸色铁青,郁清明已经道:“事到如今,把她接进来是咱们,出了这样的事再送出去,若是她心里一时想不开自尽了,咱们侯府岂不平白背个逼死人的名声?你还要侯府的脸面不要?” “脸面!”孙氏一声冷笑,“真要脸面,今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这是实话,可这实话却等于是在打侯夫人的脸,确实,今日这事儿,若是她顾忌着侯府的脸面,只要阻拦张芊就是了,又何必再叫孟玉亭去李代桃僵?侯夫人嘴唇颤抖,半晌才喝道:“住口!女子以夫为天,更要孝顺公婆,你嫁过来几年都未生子,又不许清明纳妾,你,你是想犯七出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 相比郁清明院子里的热闹,张氏那边倒是死一般沉寂。张芊本是跟着冷氏的丫鬟要去换衣裳的,半路上却被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香梅请到了侯夫人院子里,拿了郁清眉的一条新裙子替她换上,然后又亲自送她回了厅内。结果她们才回厅,就见席间人已经少了好些,外头更有些喧闹,过了一会儿众人都陆续告辞了她才听说,原来是孟玉亭落水了,却被郁清明众目睽睽之下从水里抱了上来。两人均湿淋淋的,衣裳紧贴身上,便不是夏日里衣裳轻薄的时候,也够个人瞧的了。 张芊不是傻子。孟玉亭去的那处池子,自她过来冷氏就有意无意提过两次,说里头种的睡莲花这时候还在开花,颇值一观。今日又弄湿了裙子,偏又有侯夫人的丫鬟取了郁清眉的裙子给她换——她虽一时还想不明白里头的重重机关,却也能明白孟玉亭今日绝非意外落水,而自己若当时没有被香梅请走,恐怕落水的就是自己了。 虽然心里隐隐已经想到了姑姑这次接自己来的目的,但竟然用上这样的手段,张芊仍旧是觉得心寒——众人面前落水,被男子抱上来,倘若对方不肯纳自己,那自己名节尽失,恐怕就只有个死。而且这件事里头透着奇怪,她看得出孟玉亭的目标分明是侯府世子,怎么最后救她上来的却是三爷?三爷那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又早娶了妻,房里若多一名贵妾,必然后宅不宁。自己的姑姑又跟侯夫人素来不怎么和睦,若今日落水的是自己,侯夫人只怕根本就不会让郁清明纳自己,那时候要怎么办?张芊想到这里,就觉得一阵后怕,同时也暗暗庆幸,幸而自己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妾,香梅来请人时她也就顺水推舟去了,也为的是躲开冷氏,否则,岂不是万劫不復?只是想不到,姑姑口口声声疼爱自己,打的却是这个主意。
第269页 心灰意冷的张芊躲在房里不出来,张氏却在自己房里气得发抖,狠狠瞪着跪在下头的冷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自作主张!”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呢,这儿媳就敢背着自己下手了! 冷氏硬着头皮道:“母亲说的话儿媳不大明白,儿媳做了什么了?”谁知道今天的事儿竟然会变成这样,幸亏张芊没有去池上,否则从松动的桥栏上掉下去的若是她,又是被郁清明所救,恐怕此时二房已经焦头烂额了。冷氏心中庆幸,决定死咬一口不承认。张氏这个婆婆性子硬得很,若是违了她的意思,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你还狡辩!”张氏抓起一个茶杯要扔,见是青花磁的,又放了下来,“那桥是怎么回事?你叫小丫头去外头传话,又是怎么回事!”真当她是瞎子? 冷氏满背冷汗,实在抵赖不住,只得道:“儿媳也是为了表妹好——”话犹未了,见张氏又在四处找东西要扔,连忙道,“若不然,为何伯母那边千方百计也要把孟家姑娘塞进去?只是今日究竟不知是如何颠倒的,竟弄成了三弟……” 张氏气道:“你还要说!谁让你安排的?若不是半途出了岔子,今日芊儿如何是好?” 冷氏低头不语,心里却不服气——明明张氏也对做妾的事动了心,眼下却又都怪在她头上,想了想才道:“可见表妹是有福气的,如今去了一个孟家姑娘,还不就显出表妹了么?” 话犹未了,外头已有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进来:“太太,*奶,表姑娘要收拾东西回家去呢。” 这下张氏也顾不上再骂冷氏,连忙去了张芊房里,果见张芊和跟来的张家丫鬟正在收拾东西,本也没有多少,不过一个包袱也就打起来了。张氏忙上去抢下来道:“芊儿,你这是做什么!” 张芊低着头,轻声道:“在姑姑这里也打扰几日了,侄女瞧着,姑姑这里事也忙,不如早些回去的好,免得还给姑姑添乱。” 张氏急得顿足道:“这是什么话!接你来本为着在这里散散心,怎的成了添乱了?”她倒是真心疼爱这个侄女,此时也明白张芊是为了什么,连忙道,“都是你表嫂煳涂,姑姑已责过她了。你只管好好住着,再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张芊含泪道:“姑姑为我费了许多心思,我岂有不知?只是芊儿宁为鸡口,不为牛后,那些贬了张家门楣的事,是断不能做的,更不想日后令阿爹阿娘都——不知如何走亲戚才好。” 张氏愣了愣,明白过来。如今张家自是侯府的姻亲,可若张芊做了妾,妾的父母却不算亲戚的,到时候张家夫妻若来侯府,倒真不知要算什么了。张氏虽心里想着侯府偌大家业,但张芊如此坚决,她也便把那些念头抛到一边,断然道:“芊儿放心,姑姑早替你备了嫁妆,日后定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冷氏跟脚儿过来,在门外听见备嫁妆的话,只觉得心头肉都被剜了一块儿似的,扶着丫鬟回了自己屋里,扑到床上就捶起枕头来。捶了几下,郁清风从外头进来,见她这样儿奇道:“这是做什么?” 冷氏有气没处发,怒道:“你还问我!咱们家的家底都要被你那好表妹捲去当嫁妆了!以后我们怎么过?将来哥儿娶亲姐儿出嫁,要怎么办!” 郁清风不在意地道:“瞧你说的,就算表妹出嫁,母亲也不过添份嫁妆罢了,哪里就动到咱们的家底了?” 冷氏一跳而起:“说得轻巧!这院子里一共多少人?每人每月的月钱统总才是多少?不说别人,只说你每日出去做文会交朋友,就要花销多少,你可算过了没有?进得少出得多,还不是坐吃山空!” 郁清风皱眉道:“看你这斤斤计较的模样,竟跟个市井妇人一般了。咱们二房也还有几处铺子田庄,哪里就只靠公中月钱了?” 冷氏简直要气笑了:“大爷可真是从来不问庶务!咱们二房哪里还有铺子,不都在任上赔进去了么?统总只剩下两处田庄,每年进项不过二百两银子,全都握在你娘手里,想让她拿出来点贴补都难得很,一心只想着算计我的嫁妆!我嫁过来这些年,那点嫁妆都全贴补光了!大爷说我斤斤计较?若咱们手头宽裕,我自然不必这样计较!若大爷能跟二弟一般有俸禄来贴补家用,那我自然也不必这样计较!可你如今书也不读,每日只在外头厮混,也不知道我何日有这样的福气!”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冷氏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说在郁清风的痛处,只说得郁清风脸都青了,恼羞成怒地一拂袖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哪是说给我听的!这些后宅之事,本就该你管才是。” 冷氏一口气噎在胸口,指着郁清风手都哆嗦起来。郁清风见她不说话,口气更硬了起来:“这些年我一直在读书,又不像二弟那般有世子之位,自然容易得官。说来说去,我在外头交朋结友,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说到后头,连他自己都相信他在外头并不是冶游嬉戏,而是为了这个家在尽力交际了。看着冷氏已经失去了青春美貌的脸,此时因为怒气已经有些扭曲,郁清风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厌恶,沉着脸道:“总之,妇人家以柔顺安分为好,今日之事,你休要再做了。”说罢,转身出去了。
第270页 冷氏回过气来,终于忍不住抓起一个茶杯摔了出去…… 第二百二十章 那两个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沈宜织却缠着郁清和在逼问:“三弟怎么会跑到那池边上去?是你搞的鬼吧?是不是?” 郁清和刚沐浴出来,身上虽已没了酒气,眼里却带着几丝醉意,倚在床头上只是笑。沈宜织不肯罢休,爬到他身上追问:“肯定是你对不对?要不然你不进来就是了,怎么会变成三弟跑了进来?” 郁清和赶紧搂住她的腰:“双身子的人,怎么还这样不老实?我可没做什么,是三弟自己听见了些闲话就进去的,大约是觉得孟姑娘生得美貌罢。” 沈宜织信他就有鬼了,忍不住埋怨一下:“那么多人,这下子侯爷肯定恼了,万一要是查出来跟你有关——” 郁清和微微一笑:“说几句闲话而已,是三弟自己跑进去的,又不是我推着他进去的,与我何干?”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三弟的性情,父亲本来知晓,就是夫人和婶娘的性情,父亲也并非全然不知。”只要平北侯仔细想想,就能揣摸出今天是怎么回事,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不能让平北侯知道,那些闲话是他故意让郁清明听见的。 说起来,都是同一血脉的父子兄弟,可是过个日子却要这样的勾心斗角,一念至此,郁清和嘴边略有几分自得的笑意又渐渐褪了去,沉沉嘆了口气。沈宜织察觉到他的伤感,不无心疼地摸了*的脸:“这京城里一个个高门大户的,这些事难道是家家都有?” 郁清和苦笑:“也差不太多。凡有爵位可承继之家,倒是十成中有六七成都过的是勾心斗角的日子。”想想自己家也是如此,伤感去了几分,只剩无奈。 沈宜织把头靠在他肩上,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也是——别说这爵位了,就是普通人家有点家产的,那兄弟争起来翻了脸的也大有人在呢。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这没家产的反而没什么好争,只得自己拼死拼活去挣;倒是家里有些底子的,爹娘已然给你留下不少东西了,反而还不满足!” 郁清和喟然道:“不是一个娘肚皮里出来的,终究不是一条心。” 沈宜织嘻嘻一笑:“也是啊。那穷人家都是一夫一妻的过日子,哪有那个钱纳什么姨娘小妾的,自然生出来的儿女都是一条心。也就是富贵人家,饱暖了就思那个啥,结果你是这个娘,我是那个娘,自然都不亲近,没事也要生出事来了。” 郁清和被她逗得笑起来,颳了一下她的鼻子:“又让你逮到机会说教了?是是是,庶子女那是乱家之源,我都知道了。” 沈宜织赶紧反驳:“爷又乱说!妾身只是说,庶长子才是乱家之源,可没把庶子女全都一棍打死。不过,若是爷自己知道庶出子女会平白添了许多麻烦,那当然最好了。”说完,顽皮地一笑。 郁清和哭笑不得地捏她的脸颊:“听听你这一缸子醋!” 沈宜织认真地说:“妾身可不只是酸话呢。别说这做主母的看庶子女是麻烦,就是庶出子女自己,难道就愿意要这身份?远的也不好说,只看咱们府上清月妹妹就知道了。若换了男子,日后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可是身为女子,若是嫡母随便寻了门不中意的亲事,这一辈子就难了。再说得难听些,若是嫡母有心拿庶子女给自己的儿女铺路,岂不更惨?就是清月妹妹自己,不知是愿意在侯府里做庶女呢,还是愿意投胎到个四品五品官员家里去做个嫡女。” 这话倒说得郁清和沉吟起来。这个庶妹平时里安静沉默,只是跟在郁清眉身后,全无存在感,以至于十几年了,他竟也没跟郁清月说过几句话,更不必说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了。说起来,平北侯府这些子女,也只有郁清月是庶出的,平日里看起来倒也衣食不缺,但跟郁清眉却是不好比的。尤其如今,郁清眉已然跟尚书府上定了亲,郁清月与她年纪相仿,侯夫人却似并没想到替她寻门亲事。 “今日清月妹妹派丫鬟过来,说是来寻我说话,其实——大约是来送信的。她肯冒这样的风险来帮我,必定是有所谋求,爷说,她会谋求什么?” 郁清和沉吟道:“多半是亲事,要么,就是替她的姨娘在谋求。” “那爷说,她这日子过得可好不好呢?” 郁清和苦笑:“知道了。只是也有那贤惠的妇人,对庶出子女亦是好的。” 这个沈宜织也承认:“自然也是有那样妻妾和睦之家的,也有那等真正一视同仁的宽厚之人,只是她心里是苦是甜,外人是看不到的。何况这样人少之又少,不知天下这许多庶出子女,有几个能得那样的福气。” 郁清和长嘆一声,摸着她的头髮:“你说得不错。那清月的事——” 沈宜织眨眨眼睛:“说实在的,妾身也觉得为难呢。若是她跟爷兄妹情份深,妾身自然要帮她,可是依妾身看,她跟爷似乎也不怎么亲近嘛。” 郁清和无语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还当你定会帮她……当初玉楼那样对你,你还是尽力帮她保住了孩子……” 沈宜织笑嘻嘻地道:“妾身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当初帮少奶奶,那是看在爷的份上,爷帮了我,我自然要投桃报李的。可是清月妹妹嘛……”
第271页 郁清和哑然失笑:“我还当你会为了夫人的事儿同情于她……” 沈宜织仍旧笑嘻嘻的:“我自然是不喜欢夫人的,可是说到庶子女么,若我是夫人,也不会喜欢庶出子女的。” 郁清和啼笑皆非地瞧着她:“亏爷还一直当你是个好人。” 沈宜织嘻嘻一笑:“妾身当然是好人啦,可若妾身是好人,爷就不该扔了妾身再去纳妾纳通房,若是纳了,那自然是爷错了,自然是甘心做妾的那些人错了,既然是她们错了,那她们生下的子女,妾身自是不会喜欢;若是爷没错,那妾身就不是好人,妾身若不是好人,自然更不会善待庶出子女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绕得我头晕。”郁清和夸张地按住额角:“什么好人坏人,爷瞧着你就是个精灵古怪的小妖怪!” 沈宜织吐吐舌头:“啊啊,妖怪来了,爷怕不怕?” 郁清和哈哈大笑。他笑完了,沈宜织方道:“冲着清月妹妹今日送的这信儿,若是夫人给她挑的亲事太过不堪,爷就在父亲面前提一句罢。若是爷在外头识得什么合适的人,也不要论家世门楣,若是人品好家风正,也向父亲提一句。”她对郁清月还是有几分同情的,不管她的生母是自动爬床还是被迫做妾,孩子总是无辜的,侯夫人不关心她可以理解,但若要胡乱给她配人却也就太过分了。 郁清和又刮一下她的鼻子:“怎么都是我去说,这里头就没你的事儿?” “妾身来京城才多久,哪里认识多少人呢?更不会知道人家儿郎是否靠得住。何况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虽说理应由夫人相看,但父亲也是能做主的。由父亲那边决定,岂不比咱们费尽唇舌去说动夫人容易得多?” “总之你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谁都没有你算得精刮!”郁清和笑着说了一句,“折腾了一天,只顾喝酒都没吃什么,这会儿倒觉得饿了。” “知道爷在前头不能好生吃,早叫厨房备上面了,这会儿下出来就能吃,我还给爷炖着好汤呢。”沈宜织一骨碌爬起来,吓得郁清和赶紧搂住她:“这么莽撞!闪到了孩子如何是好!” “哪儿有那么娇贵啊。”沈宜织心想这个时代就是姑娘结婚太早,身子还没完全发育好呢就生孩子,平日里又不活动,才特别容易动胎气。 “这可不能掉以轻心——”郁清和正想再教育一下,宝兰神色有些阴沉地进来:“世子爷,少夫人,红绢姐姐在外头想见世子爷。” 第二百二十一章 屋子里本来活跃的气氛忽然滞了一滞,郁清和眉头微皱,下意识地先看了沈宜织一眼:“叫她去书房候着罢。” 沈宜织眨眨眼睛:“她伤刚好,走到这边来大概已是不易,何必再让她走那么远的路去书房那边,就叫她进来说话罢。” 郁清和略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你宽厚。” 沈宜织掩嘴一笑:“妾身哪里是宽厚体恤她,是怕爷湿着头髮走到书房那边要着了风,明儿头疼。” 这话说的真是窝心。饶是郁清和听过不知多少妻妾们讨好卖乖的话,听了沈宜织这句话也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这张嘴啊,简直不知说的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沈宜织笑嘻嘻地道,“其实妾身就是拈酸吃醋,生怕爷跟别的女子单独说一句话呢。” 这话说得宝兰都低下头偷偷笑起来。沈宜织指着她笑道:“爷看,妾身的丫鬟最知道妾身了,她都笑了,可见妾身是个小气的。” 宝兰连忙道:“少夫人这是拿着奴婢寻开心呢,给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少夫人小气呢。” 郁清和笑道:“这话说的是,是你们少夫人难为你呢,该打!” 宝兰凑着趣笑道:“若说要打,奴婢又是惶恐,又是捨不得,不如世子爷罚少夫人赏奴婢点什么,权做给奴婢的补偿罢。” 沈宜织举起手吓唬她:“赏你?赏你一记五指山!还不快去把红绢姑娘请进来?” 宝兰装出害怕的样子,一缩头出去了。郁清和忍俊不禁:“果然是你的丫头,跟你竟然是一个性子,也是这般活泼。” 沈宜织嘻嘻笑道:“爷说活泼,不说没规矩,妾身就放心啦。”一边说,一边从郁清和身边爬开,整了整头髮衣裳就要下床,“爷在这里说话,妾身去那边厢房迴避一下。” 郁清和一把拉住她:“不是说自己没规矩么,怎么这会儿又讲究起来了?坐在这里就是,不然——”自己也忍不住一笑,“一会儿说完了话,还要劳夫人费心打听究竟说了些什么。” 沈宜织噗嗤笑了出来,抬手轻轻在郁清和腰间扭了一下:“讨厌!爷没事儿就拿着妾身寻开心。” 红绢站在外头,听着里头隐隐的说笑声,心里仿佛打翻了多年的醋缸,又酸又苦。宝兰从里头笑着出来,瞥了她一眼:“红绢姐姐,少夫人让你进去呢。” 红绢暗地里攥紧了双手,低头走了进去,直接跪在地上:“奴婢来向少夫人赔罪。” 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低着头的红绢——来向她赔罪?刚才不是说要求见郁清和么?这会儿见风转舵又成了向她赔罪了,脑子倒是灵活。
第272页 “知道自己错了就好,一事不二罚,你起来罢。倒是你方才说要求见世子爷,可有什么事?” 红绢并没站起来:“奴婢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求少夫人原谅,奴婢愿自罚为三等丫鬟,在外书房里洒扫。” 这是以退为进哪,这几天谁不知道外书房是青枣儿在端茶倒水了?沈宜织笑了一笑:“正好你来了,倒省得我特地叫人再去告诉你。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有二十了罢?这个年纪上的丫鬟们都该放出去配人了,没得再拖下去把青春年华也拖没了,倒耽搁了你们的姻缘。你到底是服侍过世子爷多年的,贬了三等丫鬟,回头出去说亲也不好听。这么着,对外头还说你是一等丫鬟,你把自己的东西好生收拾一下,过几日世子爷给你挑一门亲事,你就嫁人罢。” 红绢的脸色随着沈宜织的话越来越白。她挨的那几板子虽然不多,可是毕竟是个女子,也被打得不轻。更何况心里还窝着一口气,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头一次这样的丢脸,外伤内气加在一起,也结结实实病了一场。如今这病刚好些就爬了起来,也是听说了青枣儿已经进书房去伺候的事儿,也勉强撑着身子过来的。可是这会儿听沈宜织的意思,自己竟是再别想在侯府里留下去了。折腾了这么一通,又是上吊又是挨板子,结果竟然还是一样的。她不由得抬头看向郁清和,顾不上沈宜织还在一边,哀声道:“世子爷,奴婢纵然有错,也是伺候过爷多年的人,爷就这样不顾从前的情分么?” 沈宜织似笑非笑地道:“红绢姑娘,你这么说可就亏心了。爷是怕耽搁了你的好年华,才好心要替你挑一门亲事,怎么就成了不顾情分了?” 红绢不理沈宜织,只管向前膝行两步:“世子爷,求您念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份上,不要撵奴婢出去!”说着,连连磕头,在地上的青砖上碰得砰砰有声,不一时额头上就红肿发青起来。 郁清和眉头紧皱,一伸脚垫住了红绢的头:“你这是做什么?少夫人方才已经说了,这是替你挑亲事,怎么就成了撵人了?难道你这辈子还不嫁人了?” 红绢呜咽道:“奴婢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伺候世子爷。” 沈宜织实在看她这作派不顺眼,不冷不热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说一辈子不嫁人,那知道的人大不了说你一声想不开,不知道的人,怕是要在背后嚼说世子爷不厚道,拘着丫鬟不让出嫁,有违天和呢。你果然是忠心为主的,也该替世子爷的名声想想不是?” 红绢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抬眼见郁清和也是面带不悦之色,心里一阵绝望,不由得哭了出来,伏在地上流泪道:“是奴婢心急说错了话,奴婢不过是想着留下来伺候世子爷。这些年都是奴婢伺候,换了别人,奴婢怕伺候不好。” 宝兰在旁边接口道:“红绢姐姐这话说的可真是——我们做奴婢的,你说说也就算了,如今世子爷屋里都是少夫人亲自伺候,莫非姐姐是想说,少夫人待世子爷还不如你?” 红绢呜咽道:“少夫人也是主子,如何能做奴婢的活计,少不得有不周到的地方。宝兰妹妹是少夫人的丫鬟,自然忠心为主,可也不要疏忽了世子爷才是。” 沈宜织真是嘆为观止。这个红绢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反戈一击,来个挑拨离间,果然不愧是侯府的大丫鬟!不过这些话也难不住她,主奴有别,就是要斗嘴,主子也有天然的优势,当下淡淡道:“我嫁进来便与世子爷夫妻一体,倒不知道家里的丫鬟却还要分主子的。宝兰,你把世子爷置于何地了?” 宝兰马上跪下道:“少夫人明鑑,在奴婢心里,少夫人跟世子爷是一样的。少夫人嫁进侯府,连少夫人都是世子爷的人,何况奴婢呢。别人有什么想法奴婢管不得,只奴婢这里,说到主,就是世子爷和少夫人两位,并不知道有视少夫人为主,却不把世子爷当主子的道理。” 既然宝兰没有这种想法,那有这种想法的自然就是红绢了。沈宜织也不说话,只管端了茶杯吃茶。郁清和脸色愈加阴沉,淡淡道:“宝兰起来罢,你是个好的。” 宝兰好,那么红绢自然就不好。红绢听了这句话,只觉心里都凉透了,一阵绝望,正想再找出话来恳求,郁清和已经道:“红绢去收拾东西罢,你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些年,府里的各管事小厮们你也都知道,自己挑一个罢,我让少夫人替你备一份好嫁妆。十月里就有好日子,你快些挑了人,也好赶上日子。”顿了一顿,见红绢又要反驳,便补了一句,“若一时挑不中,就去庄子上住着慢慢挑罢。少夫人累了,你出去罢。”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极是明白,红绢再要不肯,就得被送到庄子上去了。红绢满心绝望,沉重地磕了个头,茫然起身出去了。沈宜织看郁清和神色中也有几分不忍,暗暗嘆了口气,掩着嘴转头向外干呕了几声,果然成功地将郁清和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扶着她又是询问又是叫宝兰拿水来漱口,再也顾不上红绢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沈宜织本来还以为红绢说不定还要闹腾一下,谁知道第三天,红绢就叫小丫鬟捎话过来,说她挑中了採买上的年轻管事林大成。这林大成年纪二十五六岁,前头虽然娶过一房,但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一尸两命。林大成那时候还是小厮,为了办丧事搞得差点倾家荡产。不过老婆死了之后他倒走了好运,被採买上的大管事挑中了跟着跑腿,然后他又勤快又能干,去年就提了副管事。管事的月钱自然跟小厮不能比,何况採买上还是个有油水的地方,就是侯夫人这样仔细银钱的,也不可能管得一清二白,少不得也得按惯例让管事们拿点好处的。这么一来,给林大成说亲的就一下子多起来,偏林大成这会儿心也大了,那等乡下姑娘他还看不上了,就想着也娶个能知书识字的,因此拖了一年也没说定亲事。
第273页 沈宜织对林大成是不怎么了解的,红绢的婚事她也不打算插手去管,免得最后反而不落好处,因此只是打发青枣儿去跟郁清和说了。郁清和便遣了小三,去跟林大成提了这事。虽然红绢挨过板子,但到底也是做了十几年的大丫鬟,又确实是知书识字的,加上还有郁清和的面子,林家自然一口答应。郁清和亲自看了黄历,选定了十月二十八的好日子,接着林家就三媒六聘地忙起来了。 除了这件事,还有两件事颇让沈宜织心情舒畅。 第一件,张芊在两天之后回了张家,据说是家里已经说定了亲事,嫁到乡下去。虽然夫家门楣不高,但听说未来夫君十八岁已经中了秀才,是个爱读书的,倒不敢说将来一定能中进士入翰林出将入相什么的,但考个举人应该不难。举人也是能选官的,也就算是由农而士了。张氏给侄女备了五百两银子的嫁妆,加上男方家里本来有百亩田地,日后虽不能锦衣玉食,却也温饱不愁。 “为了这五百两银子的嫁妆,*奶在屋里摔了两个茶杯呢。”青枣儿如今在书房里伺候,消息倒像是更灵通了些,得闲就笑嘻嘻进来陪沈宜织说话解闷,“听说那天,池子上的桥栏是有人动了手脚,一倚就会断掉。本来*奶是要把张姑娘带到自己房里去换衣裳的,只是半路上被香梅把人截走了,然后孟姑娘就落水了——少夫人您说,那桥栏是谁动的手脚啊?” 沈宜织翻着红绢的嫁妆单子,随手颳了一下青枣儿的鼻子:“叫你去书房伺候,也学着认两个字,字没认得,倒学了一肚子的淘气回来。你说是谁动的手脚?谁动的手脚,还不是一样。”十有八九就是冷氏呗! 青枣儿嘻嘻笑着躲了一下:“听说张姑娘对二太太说什么宁为鸡口不为牛什么的,之后二太太就把人送回去了,*奶几天都没出来见人。”冷氏确实是称病了,至于真病假病,大家心照不宣。 “哦?”沈宜织停下手,“这么说,张姑娘是个明白人,若肯踏踏实实过日子,未必就比别人差了。” 青枣儿用力点头:“奴婢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做姨娘有什么好的,当然是要做正头夫妻了。” 沈宜织取笑她:“小丫头也知道正头夫妻?这么说,我是不是也该给你相看起亲事来了?” 青枣儿登时红了脸:“少夫人好不正经,拿奴婢寻开心!奴婢年纪还小着呢,少夫人该给红绫姐姐挑门亲事才是!” “你这小丫头,还知道关心人哩。”沈宜织摸摸青枣儿的头,“红绫啊,她是决心不嫁,要做在家居士了。”红绫自脸上留了疤痕之后就下定决心了,只是因为要伺候她,改了居士装扮不方便,不过屋子里已经供起了佛龛,每日都要念经的,荤腥也已经断了。她有这么大的决心,沈宜织当然也不好强压着人家嫁人,万一嫁了之后过得不好呢?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青枣儿眨眨眼睛。在家居士是什么她也是知道一点儿的,虽是觉得可惜,不过红绫素来主意大,也就不说什么了,转而说起孟玉亭的事来:“嗯,孟姑娘那里,孟家叫人来说,要按贵妾正经摆几桌酒席抬进门,三奶奶坚决不肯呢,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这就是沈宜织第二件高兴的事儿——无庸讳言,她对侯夫人那里闹成如今这副样子,颇有些幸灾乐祸,这才叫活该哩!千方百计想着对付郁清和,怎么忘记了她自己的儿子是个好色的?从前有了秋晴还不接受教训,这会儿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那孟姑娘是个什么态度?”沈宜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当圣母的命,居然这样心怀期待地打听孟玉亭,可想而知,孟玉亭现在又怎么会好过了。 青枣儿把嘴一撇:“听说孟姑娘这几天已经上过两回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事儿,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瞧不起好吗?真要是知廉耻,又怎么会做出前头那种事儿来。如今这样折腾,也不过是为了进郁清明的院子罢了,毕竟这次若是不成,她也就再没脸在侯府住下去了。 “上吊?”沈宜织一笑,“怎么半点动静都没闹出来?”若不是青枣儿说,她还不知道呢。 “是夫人找人看住了,什么消息也不许传出来。” 这事若是传到外头去,没准就有御史奏一个逼死良家女子的罪名呢。郁清和兄弟之间那点儿事,其实看出蛛丝马迹的人也不少,如今郁清和是新帝面前的红人,说不准就有想巴结他的,逮着了机会还不赶紧踩着郁清明来讨好?侯夫人心里明白得很,所以这种事必须封得死死的。照此看来,当时郁清明救孟玉亭是众人所见,估摸着不管孙氏怎么闹腾,最后孟玉亭还是会进侯府的。 “瞧瞧,夫人那边有人上吊两回,咱们这边院子里都没听见动静;咱们呢,红绢半夜三更地上一次吊,夫人和*奶都能及时赶到,可见咱们这边比不得人家那边。”沈宜织若有所思地道,“红绫说的那几个人,得早些找藉口打发了。她们那边闹完了,也该我这里闹一闹了。”说起来她怀这一胎一直情况不错,并没什么特别难受的,但是既然有人成心要气她,那她若不被气着了,岂不是对不起那些人? 青枣儿举双手贊成:“少夫人早该把那几个人撵了,看见她们奴婢都浑身难受。”
第274页 宝兰端着一碗汤进来,接口道:“你那是不能说话憋得难受吧?”青枣儿嘴快爱说话,要她见了那几个人连句痛快话都不敢说,也着实是难为了她。 沈宜织笑倒在桌子上,青枣儿红了脸撅起嘴:“宝兰姐姐也欺负人家。” 宝兰把汤放到沈宜织眼前:“少夫人快趁热喝了罢。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该做了,再过些日子少夫人胎气稳固,就腾出手来打发她们。这单子也别看了,没得费心,横竖东西都是嬷嬷们帮着看过的,体面上尽过得去。” 沈宜织懒懒把手里的嫁妆单子放下:“总要过过我的手,增减一两样才算得上用心不是?等到胎气稳固了,再闹腾就太刻意了,宝兰这就去厨房说,我有些噁心呕吐,晚饭要样凉凉酸酸的菜。”说起来,做主子的要挑下人的毛病,其实并不难,偏偏有些人就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自以为靠住了更硬的后台就可以无视眼前的主子,却不知,县官还不如现管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郁清明的嘉意居里,气氛很是古怪,一边儿屋子张灯结彩,另一边儿却是人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素云从外头进来,平淡的脸上微带了一点儿笑意:“奶奶,果然撞上了。” 从一早起来就脸色铁青的孙氏勐然抬起头来:“撞上了?怎样?” 素云走到她身边,低声笑道:“照奶奶的吩咐,婢妾叫人把后门那里安排了一下,再加上红绢催着说吉时要到了,二奶奶那里果然就叫她从侧门出去了。结果红绢出了门口就喊肚子疼,折腾了一会儿,还没出胡同,孟家那里的轿子就来了,正好撞上。婢妾偷偷叫丫头去打听了,孟家人听说嘉禧居那边遣嫁个丫鬟也是从侧门出的,气得脸色都变了呢。” 孙氏的眉头这才松开些许,眼里也带了笑意:“脸色都变了?孟家以为那丫头算个什么?也未必就比府里的大丫鬟有脸!”她痛快地舒了口气,又冷笑道,“以为摆几桌酒就算得了脸了?也不看看,来吃酒的都是什么人,还不是孟家那些穷亲戚!” 素云略一犹豫,没有说话。侯府今日在小偏厅上摆了四席酒,确实大部分都是孟家的亲戚,想着来蹭吃蹭喝的。但侯夫人跟孟家也是亲戚,今日来的这些里头也有林家的远房亲友,孙氏等于把侯夫人也骂上了。素云晓得孙氏的脾气,若是自己去劝必定要挨骂,但也不好让她这样地说些落人话柄的言语,便转开话题道:“婢妾刚刚进来的时候,听说孟家有人要去嘉禧居拜拜前头二奶奶的牌位呢。” 孙氏顿时眼前一亮:“好啊!快叫人去盯着,有什么热闹赶紧报回来。”想也知道,孟家说什么拜孟玉楼,不过是为了给沈宜织难看罢了。嘉禧居一个丫鬟出门竟然跟孟家姑娘进门从同一个侧门走,这是明明白白地在打孟家的脸呢。 嘉禧居里,此时正在打板子。沈宜织捧了个银嵌珐瑯手炉坐在檐下既能晒到阳光又不吹风的地方,淡淡地看着两个婆子被打得鬼哭狼嚎。侯府有足足四处侧门,红绢哪里不好走,偏偏跟孟玉亭撞上了——难怪这么积极怕误了吉时,原来是要在这里生事!从前她是轻易不愿意打人的,也是体恤替人打工的不容易,现在看来,越是她好说话 二十板子还没打完,冷氏摇摇摆摆进来了,见院子里乱成这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是怎么了?今儿是三弟的大喜日子,怎么弟妹倒在这里打起人来了?” 沈宜织现在没有心情跟她打太极,淡淡道:“大嫂既这么替三弟欢喜,怎么不去三弟院子里向三弟妹贺喜?” 冷氏脸上顿时一僵。这时候去向孙氏贺喜?是怕不被孙氏骂出来吗?她心里暗骂沈宜织嘴毒,脸上却又堆起笑来:“纳宠之喜纳宠之喜,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喜事,弟妹这样打鸡骂狗的,叫三弟听见了怎么想?再说还有孟家人呢,亲戚面上不好看。” 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打鸡骂狗?大嫂院子里的下人难道都是鸡狗不成?我这里却是没鸡没狗,只有人的。再说,我是商户人家出身,不晓得兄弟房里的姨娘,做嫂子的还要过去认亲戚。不如大嫂教教我,见了该如何称唿?大哥大嫂也回来这些日子了,怎么不见跟周姨娘的亲戚走动走动呢?” 冷氏料不到沈宜织这样的不给她面子。姨娘的亲戚那是不算正经亲戚的,虽然侯府也摆了酒席,请了孟家人来坐席,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应付了事,否则也不会放在小偏厅里,更不会全家没一个正经主子去做陪了。冷氏倘若说孟玉亭的亲戚是正经亲戚,那她院子里的周姨娘,岂不是也可以说娘家跟侯府是亲戚了? “弟妹可别忘了,到底还有前头的二弟妹呢。”从孟玉亭那里攀不上,可是从孟玉楼这里却还是能拐着弯论上的。 “前头姐姐的父母都过世了。”沈宜织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看着下头板子打完了,便扬声道,“把这几个办事不力的东西先关起来,一会儿等前头散了,统统送到三爷院子里去,连身契一起交给三爷发落。还有,看看哪一个在那里幸灾乐祸只等着看好戏的,统统罚三个月月例!” 这一句“幸灾乐祸看好戏”说出来,冷氏不自觉地眉头一跳,沈宜织分明是在指桑骂槐,骂她是来看戏的:“弟妹这是怎么了,好说也是从前用惯的老人了,多少也要给几分面子,怎么就直接撵出去了?”把身契也给了,那就是从嘉禧居赶出去了。何况这人要是交给孙氏发落,或者孙氏就把人还回来了,可交给郁清明,他们扰了郁清明的纳宠之喜,孟玉亭再吹上几句枕头风,还不立刻打板子发卖么?
第275页 “嫂子快别说这话,这些人,就是仗着在府里多呆了几年,多长了几岁年纪,就一个个骨头轻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前头孟家姐姐就是脸软心软,倒越发纵得他们偷奸耍滑。若是在我院子里惹点祸也罢了,如今竟搅扰到三弟那里,若不交给三弟处置,外头还当我这个世子夫人仗着有封诰,连小叔都不放在眼里了。” 冷氏怎么听怎么觉得沈宜织这番话夹枪带棒,字字句句都在刺着自己,那眉头是不由自主跳了又跳,沉了脸道:“这几个人我瞧着都是伯母院子里出来的,弟妹说撵就撵,未免太扫伯母的面子了罢?”其实其中有一个是她买通了的,若是被沈宜织撵出去,前头的银子岂不是白花了? “三弟是母亲的亲儿子,我若任由他们冒犯三弟却不加处置,才是扫母亲的面子。”沈宜织实在懒得再跟冷氏说话了,“这院子里冷,大嫂前些日子风寒才好,可别再吹病了。听说张姑娘过几日就要出嫁,大嫂少不得还要去坐席,病了可不好。” 一提起张芊的事儿,冷氏就有些疲软了,讪讪地笑了一声:“弟妹真是心细,你有身孕,也别在那风口上吹风了,快回屋歇着罢。” 正说着,门口一个小丫鬟飞快地跑进来:“少夫人,孟家那边有几位奶奶过来,说要拜一拜前头少夫人。” 冷氏已经走到院门口了,听见还有这热闹,顿时停下脚步,闪到一边等着看好戏。果然片刻后见外头四五个妇人一起过来,个个身上的衣裳料子都是前些年的旧花样,头上手上虽有些首饰,阳光下看去也是金灿灿的,样式却不新鲜,更有些还是银包金的,只是撑撑场面罢了,但一个个脸上的神情却都趾高气扬,好似有多大的诰命似的。冷氏忍不住掩嘴偷笑:“真是孟家出来的人,明明没有那么大的脸,偏要撑那么大的架子。” 她身边的丫鬟凑趣笑道:“便是再穷酸,也是前头少夫人的亲眷,在如今的少夫人眼前自然是有架子的。”继室在正室的牌位前是执妾礼的,见了正室的亲眷自然无形中也就矮了一头,这些人哪里是来拜祭的,分明是来给现任少夫人没脸的。 冷氏笑着往院子里看去,只见沈宜织已然进屋里去了,孟家的一众妇人走到门口,便有丫鬟出来打起锦帘,将她们请了进去,不由得心痒难搔,推了身边的丫鬟一把道:“快去打听打听,里边说什么?” 丫鬟连忙跑了,凑到檐下跟小丫鬟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只听里头沈宜织缓缓地道:“这几位是哪家的嫂子们,我嫁进来时日短,瞧着眼生,嫂子们别见怪。” 进来的这几个妇人当中,穿得最体面的一个是孟玉亭的堂姐,论起来在这些人当中是跟孟玉楼关系最亲近的,算是没出三服的亲戚,夫家姓何,今日是特地叫了这几个人过来生事。本来打算着气势汹汹而来,沈宜织还不得出门相迎?却是并没有,只叫个大丫鬟打帘子候着,便觉得心胸不畅,闻言便冷笑道:“果然商户人家不懂规矩,我们是来拜一拜堂妹的,怎的不请牌位出来?”请出来牌位,沈宜织这个继室就得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哪能像现在这样还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何孟氏这话说出来,真是气势汹汹。沈宜织眉头微皱,转头问红绫:“母亲曾说过孟家姐姐是父母都无的,也没有叔伯,可是我记错了?”孟玉楼的父亲是独子,只有一个妹妹嫁在远地,这些年已经没有音讯来往了。也正因此,孟玉楼没有什么娘家可依靠,才会紧紧靠着侯夫人。 红绫会意,低头答道:“少夫人并没有记错,夫人确实是这样说的,前头少夫人也确实没有什么娘家亲眷,否则,少夫人下葬时早该有人来的。” 何孟氏闻言,那脸上的表情就不好看了。她们这些人,夫家也好娘家也好,最近的也不过住在京郊,有些还是在邻近的县里乡里,便是偶尔大起胆子上门打个秋风,也还是在角门里等着管家媳妇出来说话的那种,哪还算正经亲戚来往呢?孟玉楼嫁进侯府这些年,她们也不曾有什么联繫,若不是侯夫人着意去找了孟玉亭,连孟玉楼是几时下葬的她们可能都不大清楚,更不要说来参加葬礼或是弔唁了。弔唁也是要送丧礼的,哪个拿得起呢?可若真是正经亲戚,这红白喜事怎能不走动?因此红绫这话一说,几个妇人都哑了。还是有一个反应得快,勉强笑道:“我们住得远,那时候姑奶奶去得又急,赶不过来。这不今日得了机会,立刻就过来拜祭姑奶奶么。”说着便干抹起眼泪来,“姑奶奶最是怜贫惜老的,哪年不送我们几两银子过年,谁知道一下子就这么去了。今儿我们难得来了,怎么也要拜一拜,再看看姐儿,才算是尽了我们的心。” 一个开了头,其余几个也跟着就嚎起来,说得孟玉楼如同菩萨下凡,救苦救难,而她们好似与孟玉楼亲近到十分,只差捶胸顿足了。沈宜织把眉头一皱,立刻就捂住了肚子,宝兰会意,马上提高嗓子叫起来:“哎呀,少夫人怎么了?” 红绫抬手就打了她一下:“喊什么喊!太医都说了这头胎要静养,你这样大喊大叫,惊动了少夫人的胎气,我看世子爷可饶不饶得过你!”
第276页 何孟氏本在扯着嗓子干嚎,闻言不由得竖起眉毛:“这说的是什么?我们是来祭拜堂妹的,怎么听你这丫头说的,好似我们惊动了你家少夫人的胎气?” 红绫哪里理她,对着外头骂道:“小蹄子们只知道干站着,还不赶紧去前头回了世子爷立时请太医呢?还有,夫人那里、侯爷那里也都要去回,这子嗣上大事,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你们几条命够打死的?” 这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是若有所指,气得何孟氏一口气咽在胸口上不来,怒道:“这就是侯府的规矩?不过是个继室,就敢这样对原配的亲眷无礼?” 红绫把嘴一撇:“恕奴婢没见识,只知道几位奶奶们是亭姨娘那边的亲戚,一会儿世子爷进来了,若是认得您几位是前头少夫人的亲眷,奴婢自然磕头给几位奶奶认罪。只是子嗣上大事,就是前头少夫人在天有灵也要着紧的,这可也是前头少夫人的孩子,几位奶奶总不会想着要害孩子吧?” 何孟氏料不到红绫胆子这样的大,说话又是这样的直白。说起来她们跑到沈宜织面前充一充孟玉楼的亲戚也就罢了,只要郁清和一进来,这大头立刻装不下去。虽说拐弯抹角也是亲戚,可是穷亲戚就是穷亲戚,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那种,跟嫡嫡亲的兄弟姊妹那就是不同,这谁都知道的,否则京中那些豪门大户,只要应付沾点边的亲戚就忙不过来了。 外头小丫鬟们答应一声就跑,何孟氏气得直跺脚。眼看沈宜织面色红润,哪里像是动了胎气的模样?明知道她是假装,可是这胎气动不动却是不好说的,又不是少条胳膊少条腿,一看便知。本来妇人怀胎就多变化,虽说按常理出了头三个月胎气也就该稳固了,但究竟胎气稳不稳也得看个人体质,只要沈宜织说自己肚子疼,便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来了,也不敢说她就根本一点儿事没有。何孟氏只当这种装肚子疼的事儿只有乡下妇人能做出来,万想不到沈宜织这个侯府的少夫人竟然也会玩,一时慌了手脚,既不敢再大喊大叫,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孟氏这为首的都萎了,后头跟着的自然更硬不起来。说起来,这些人常年的住在乡下,若族里出个六品的官员就已经高山仰止了,更何况是到一等侯的府邸里来呢?一样都是穿着绫罗,她们身上的,不过是些普通花绸,就有几块好的,颜色花样也都是几年前的旧式样;沈宜织身上的,却是京城绸缎坊里最新出的好料子,颜色纯净光鲜,一比之下只显得她们身上的衣裳乌涂涂的,更不必说还有针线做工上的差别了。再说那头上身上的首饰,有枝空心的金簪,再镶颗差不多的珠子就已经不错了,有些人连手上戴的镯子也是银包金的;反观沈宜织,首饰不多,却件件精緻——头上一枝镶红宝的嫦娥捧月金钗,那些绿豆粒儿大小的红宝石个头虽不大,颜色却正,且用一颗光润如银的珍珠当作月亮,足有龙眼核大小,宝光流转,价值不菲;耳朵上一对水滴形翡翠坠子,看着不怎么显,颜色却是正阳满绿,晶莹剔透;手腕上那对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外头用黄金包着,缕出精緻的百合花图样,越发显得璀璨。单这几样,随便拿出哪一样来,都能顶上她们全家的家当了。 有句话说:富贵逼人。又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几个人跟沈宜织面对面地站着,本想着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庶女,摆起原配亲眷的架子来吓唬一下,自然就有好处,谁知道沈宜织半步不让,倒叫她们心里没底起来,想想这里可是侯府,若当真侯府世子夫人动了胎气,她们这些人哪里够世子爷发落的呢?当即就有个胆子最小的扯了扯何孟氏的袖子,低声道:“姑奶奶,这若是世子爷发怒……我们,我们还是走罢?” 何孟氏也是一阵犹豫。红绫斜眼瞥见,立刻叫道:“几位奶奶们别走,一会儿世子爷来了,少夫人这胎气是怎么动的,还要几位奶奶给奴婢们做个见证呢,不然奴婢们有几条命也不够世子爷恼怒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这一说,连何孟氏也心虚起来,口中道:“你们少夫人自动了胎气,与我们何干?我们不过是进来说了几句话罢了,既不让我们说话,我们走便是了。”带头就往外熘。 红绫两手都扶着沈宜织,见了这般情景越发的叫起来:“宝兰妹妹,快把几位奶奶拦下,不然咱们吃罪不起!”宝兰也做出一副腾不出手来的样子,扯着嗓子喊道:“几位奶奶别走!” 越是这么喊,何孟氏几人脚下走得越快,生怕外头小丫鬟们听见了将她们拦下,到后来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嘉禧居。冷氏本来要等着看热闹的,却听几声叫嚷过后,何孟氏等人逃也似地出来,不由得怔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 冷氏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在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事闹大了。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孟姨娘的亲戚们打着已故世子夫人的招牌,跑到嘉禧居里去无事生非,结果大喊大叫地惊动了现任世子夫人的胎气。关键是,世子爷回来恼怒之极,三查两问就问了出来,孟姨娘的这些亲戚,是受了煽动才跑到嘉禧居来想耀武扬威的!什么,你问受了谁的煽动?这回是三爷纳宠,孟姨娘的亲眷们自然是在三爷院子里用酒席,你说是受了谁的煽动?
第277页 这事儿最后还是被压下去了,据说是没有传到外头去,但平北侯却在侯夫人屋里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最后甚至警告侯夫人,倘若她管不好家里事,可以把管家之权让出来! 侯夫人蔫了。煽动何孟氏当然是她示意丫鬟去做的,事后那丫鬟只说是自己多嘴说了句闲话,把侯夫人撇得一干二净。可惜有些事其实是用不着人证的,平北侯根本不听那丫鬟多说,直接叫拖到角门上打个半死,叫来人牙子就卖出去了。那个丫鬟是侯夫人正院里的二等丫鬟,也算个心腹,本来还想要提上来做一等丫鬟,以备过几年香梅怡兰到了年纪配出去嫁人之后好用的,就这么生生被平北侯提脚卖了。当然侯府不缺下人,可是要培养一个心腹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侯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想要干脆病一场,又捨不得那管家之权,只得咬牙忍了。 受罚的还不只是那个二等丫鬟,平北侯这次是真怒了,不光把侯夫人院子里的人处置了七八个,还把郁清明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丫鬟扫荡了一圈,总共有十几个挨了板子或是被撵到庄子上去的。 嘉禧居那边儿也是一场好闹。那两个安排红绢从东侧门出去的婆子被沈宜织打了二十板子,直接送到了郁清明院子里,而且还是当着郁清明的面送进来的。那时候郁清明刚挨了平北侯一顿臭骂,孟玉亭又珠泪涟涟地表示她跟一个丫鬟同日同门出嫁,日后在侯府里那脸面大概也就跟丫鬟差不多了,郁清明得了新宠正是情热的时候,这两边来的气儿总到一起,看见送过来两个婆子,那气还不正好撒在他们身上?也想不到看看究竟是谁的人,拿了身契立刻叫了人牙子来,把两个婆子也一古脑卖到西北边去了。 挨罚的当然不只这两个婆子,郁清和听说沈宜织动了胎气,立刻沖了回来,进屋看了一会儿,便一脑门子官司地又沖了出来,点着名的把几个丫鬟婆子拎了出来,责骂他们不好好照看着,怎么就让别房姨娘的亲眷们跑来惊了少夫人的胎气,不问青红皂白每人打二十板子,直接撵到庄子上去了。至于说世子爷为什么单单揪出这几个人的错来——那谁敢在他的气头上去问呢?任由那几个丫鬟婆子一连声地喊冤,说今天不是自己当值,也是半点没用。几板子下去,谁还能说出什么分辩的话来,还不光顾着叫疼了! 这一场大闹让张氏婆媳两个好好看了一场戏,唯一遗憾的就是这管家权最后侯夫人还是没有放手,让张氏婆媳一边高兴一边又拍着大腿直嘆气。 孙氏心里则又是痛快又是生气。痛快的是郁清明因为孟玉亭的事儿终于挨了平北侯一场狠骂,直接把人拘到祠堂去跪了一夜,然后罚在外书房读书三个月。平北侯明说了,三个月之后要是做的文章还没个进步,就把他干脆送到外头军营里去,他平北侯的儿子,万不能文不成武不就。 郁清明这一被拘在外书房读书,孟玉亭再有千般柔情万般蜜意也无处施展了,只能每天老老实实来给孙氏请安。孙氏可不管,每天从早晨起来就让她伺候着,一直到吃了晚饭才许回去。也幸得孟玉亭家道破败,一直跟着叔叔婶婶住,免不了也要做些活计,还算有点儿体力,这才站了下来。算一算,竟是除了进门那日之外,一连三个月硬生生没看见郁清明的面儿。 这些事儿,青枣儿都一一地打听来了说给沈宜织听,给她解闷儿。 如今这侯府里过得最舒心的就数沈宜织了。借着何孟氏闹的那么一场,郁清和雷厉风行,将不老实的那几个人来了个滚汤烫耗子——一锅端。因为前头有平北侯的大扫荡在那里做样子,嘉禧居里处置这几个人,虽然颇有些是侯夫人院子里赏过来的,侯夫人也没敢出来说什么话。然后沈宜织又按红绫的名单挑了几个人填补了位置,如今这嘉禧居里才算安生了。再加上红绢终于算是出了门子,眼前看的人除了韩姨娘和香苹之外,也没有什么不顺眼的了,就是那两个,也被郁清和的怒火吓怕了,好长一段时间都老老实实的。 没有了烦心的人,沈宜织得以安心养胎,趁机把身子再补一补,每天就是研究怎样吃得舒服,怎样做孕期运动,然后就是逗着郁柔,教她认几个字,小日子过得,真叫一个滋润。就这么着,一直到了过年。 过年是大事,侯夫人这个管家主母自不必说,连沈宜织这个世子夫人也有一堆事要干的。不过有平北侯那一番警告,侯夫人没敢扔太多事来,只是把必须长媳做的事儿交了过来,有周嬷嬷在,这些规矩统统没难得住沈宜织。 除夕夜里,侯府一家都在正厅上吃团圆饭,连姨娘们也得以出来露个脸。当然她们没有资格在大桌上吃,而是站一站之后就到旁边小桌上去吃。 沈宜织忙活完之后,又去屋里换了一身衣裳,韩姨娘和香苹就已经在外屋等着了。韩姨娘平日里爱青碧之色,这过年的时候也图个喜庆,穿了一身水红色小袄配洒金线的石青色裙子。香苹更爱个鲜艷,穿了件玫红的长褙子,下头是蛋青色挑线裙,头上还金灿灿戴了一枝累丝金簪。只是两个人虽然打扮得喜庆,脸上可都没多少欢喜之色——少夫人怀孕已经半年了,世子爷硬是没进过她们两个的屋子! 两个人坐在那里,彼此对看,都抱着一肚子的闷气。默默坐了片刻,便听里头环佩声响,两人一抬头,沈宜织穿着件真红色散绣金银线的小袄,下头一条水墨山水缂丝面子的绵裙,肩上还搭一件白狐皮的小披肩,看着又鲜艷又雅致。鸦翅似的头髮挽着个富贵的牡丹髻,正中心插一枝镶珠金华胜,四周错落别着六朵翡翠珠花,耳朵上倒戴了一对镶大块硬红宝石的耳坠子,手腕上白玉包金镯子,腰上还佩了一对儿相衬的白玉比目鱼佩。真红的衣裳在烛光下衬得她面色红润眉眼流光,尤其是腹部高*起,看得韩姨娘暗中攥紧了双手。
第278页 沈宜织拿眼一扫,就猜到韩姨娘心里是个什么念头,于是越发对她微微一笑:“难得韩姨娘今日也穿件红的,果然喜庆,日后还该多穿才是,总是青的绿的,也嫌太素淡了些。” 韩姨娘不爱穿红,就是因为她是个妾,不能穿正红真红。这会儿沈宜织又说到穿红,真是恨得她牙根都痒,但形势比人强,也只能低头道:“少夫人说的是。” 沈宜织灿然一笑:“好了,走,去正院吃团圆宴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正院大团圆厅里热闹非凡。虽说中秋时阖府已经团聚过一次,但过年毕竟是过年,人人都换了新衣,喜气洋洋。尤其是孩子们,穿上崭新的小袄,想着还有红包可拿鞭炮可放,更是兴奋。沈宜织领着郁柔的小手走到厅门口的时候,冷氏一房的孩子已经全部到了,老大郁枢正抢了妹妹郁荣的一个香袋儿,拿着又跑又笑,引得郁荣喊叫着追他。宝兰一听见屋里的笑闹声,立刻抢前一步挡住了沈宜织,先抬起声音喊了一句:“少夫人来了。”从门口丫鬟打起的帘子里瞧了瞧,这才扶着沈宜织进去。这都是红绫叮嘱过的——小孩子乱跑乱撞,万一撞到了少夫人可不得了。果然厅里大人都停了话抬头看过来,郁枢却像没长耳朵一样,照样满厅乱跑,并不站下来向长辈问安。宝兰只得先踏进一只脚,又故意把声音稍稍放高些:“少夫人当心,小少爷们正在玩耍呢。”沈宜织也就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不动,看着郁枢郁荣在厅门处闹做一团。虽然厅中暖和,但她们一行人站在门口,把个绵帘子高高打起,那冷风也是一股股地往里灌。张氏离门近些,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只得抬高声音道:“你们两个还不老实些,没看见你们二婶娘进来吗?还不问安!”郁枢郁荣这才停了下来,转头向沈宜织问安。沈宜织笑笑地点了点头,拉着郁柔跨进门,朝上头侯夫人和张氏先行了礼,又叫郁柔行礼。郁柔已经快要两周岁,小腿走得极稳当,说话也清楚,规规矩矩蹲了个身行礼,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却也别有孩子的一份天然童趣。冷氏手里抱着最小的儿子郁杭,抿嘴笑道:“瞧柔姐儿,比我们杭哥儿也大不了几个月,这会子竟像是大姑娘了。我瞧着,这小模样生得真像是她死去的亲娘。”说着,眼角余光就往沈宜织脸上飘。沈宜织也歪头看着郁柔,笑道:“是有几分像,不过我瞧着更像世子爷呢。”说罢把郁柔搂到身边,笑道:“不管像爹还是像娘,咱们柔姐儿都可爱得紧,是不是?”郁柔被乳娘教导过,知道现在不可以随便往沈宜织怀里爬了,且今晚是除夕,定要守规矩才行,便乖乖倚了沈宜织的腿站着,抿了嘴笑。冷氏啧啧了两声,晃了晃怀里的郁杭:“看看,姐姐多乖,哪像你,这么大了还要让娘抱着。”郁清风的妾周氏在她背后站着,闻言便低眉笑道:“杭哥儿跟自己亲娘爱撒娇,这也是常情。”沈宜织不由得瞥了一眼周氏。平日里郁清风的姨娘她自然是不大见着的,冷氏也并不常带着周氏出来走动,这会儿倒是第一次能仔细打量她。瞧着眉眼倒是颇为秀丽,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仍旧苗苗条条的,不过特意穿着件宽松的桃红洒花长褙子掩饰,不大显出裊娜腰身罢了。头上挽着简单的髻,压了一枝累丝镶珠的银簪,旁边别一朵堆纱紫玉兰花,打扮得虽然清淡,但真论容貌却把冷氏给比了下去,只是敌不过冷氏珠围翠绕的富贵奶奶气派罢了。冷氏看着不像个宽厚能容人的,周氏在她身边,容貌身段都胜过她,居然还能生下一儿一女,可见不是个笨蛋。这样往不起眼里打扮是讨好冷氏,拿话来暗刺她不是郁柔的亲娘也是为讨好冷氏。想讨好自己主母,把日子过得容易些,沈宜织没啥意见,可倘若周氏想踩着她往上爬,那可不成!沈宜织目光往周氏身边一扫,笑道:“周姨娘这话说的是,到底是生过哥儿姐儿的,就难怪这两个孩子贴着周姨娘了——哦,这是柏哥儿和梅姐儿吧?”周姨娘裙幅边上站了两个孩子,看打扮虽然跟郁枢郁荣差不许多,但有几分束手束脚,远没有那几个嫡出的自在放肆。沈宜织这么一说,周姨娘的脸色唰地变了。姨娘生的少爷小姐,论起来都是正室的儿女,对自己的生母连娘都不能叫一声,还得叫个姨娘。冷氏虽然平日里不跟这两个庶出的亲近,可也绝对不容许庶子女对自己的生母比对她这个嫡母还好,周姨娘为了这个,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教自己的儿女讨好冷氏。自然了,她虽然教儿女去跟冷氏亲近,也不过是做个面子情,私心里还是愿意孩子跟自己亲热。可是这都得在私下里,现在沈宜织这么明公正道地说出来,倒好像她刚才说的话不是暗指沈宜织和郁柔,倒是在说她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生母了。而且沈宜织又特特说她生了哥儿姐儿,这正是冷氏最忌讳记恨的事,冷氏不是那真宽厚的人,听了这话必然要多心,以后她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沈宜织看着周姨娘脸色一下子白了一层,畏惧地看了看冷氏;而冷氏半低着头,脸上虽然在笑,抱着郁杭的手臂却绷紧了,手指紧紧捏着郁杭的衣角,指节都因用力有些发白,不由得心里暗暗冷笑——挑拨离间谁不会啊,大过年的你们既然要找事,她怎么好不应战呢?张氏还有些懵然,但也看出冷氏的情绪不大对劲,便用力咳嗽了一声,朝郁柔招招手笑道:“柔姐儿到伯祖母这里来——伯祖母这里有点心。”侯夫人看得暗暗翻了个白眼。什么点心,不就是刚才丫鬟们上的点心么,本就是公中大厨房做的,人人都有份,张氏拿来送什么人情!她虽然自己跟郁柔不怎么亲近,却也不想看着张氏这些收买人心,便笑向旁边丫鬟道:“少夫人和姐儿进来半天了,怎么也不上点心,你们都是傻了不成?”丫鬟们忙端了新鲜点心上来,沈宜织拿了一块桃酥递给郁柔,笑道:“不许吃多了,一会儿还吃团圆饭呢。”郁柔点点头,接过去小口啃起来。“二嫂跟柔姐儿真是母女情深。”孙氏从门口进来,穿一身大红缕金的衣裙,打扮得金碧辉煌。这三房里头,只有她膝下还没子嗣,说话里不由得就带了一丝酸味儿,走进来先给侯夫人和张氏见了礼,便拿眼睛去看沈宜织的肚子,“二嫂这样喜欢柔姐儿,若自己生个女儿,还不知喜欢成什么样子呢。”宝兰不由得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声。嘉禧居里谁不盼着沈宜织生个儿子,世子爷就有了嫡子,就是外头人说起沈宜织的肚子,也要讨个吉利说生儿子,偏孙氏要说生女儿,真是不怀好意。冷氏立刻掩嘴笑道:“瞧三弟妹说的,二弟妹这一胎若生了女儿,二弟岂不要失望了。”两人一唱一和,都笑起来。沈宜织倒不以为意,摸了摸肚子朝孙氏含笑道:“说起来我进门才不过一年,便是这一胎生了女儿,后头也尽有再生的时候。倒是三弟妹,虽然三弟还年轻,三弟妹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不然膝下岂不寂寞?”不生孩子是孙氏的心病,要不然她也不会看见别人的肚子就心生嫉妒,沈宜织这一下回击又是正中靶心,孙氏顿时就变了脸色。什么考虑不考虑的,她早就考虑了,奈何郁清明十天有八天不来她房里,来的两天里还少不得要吵一架,这孩子如何怀得上!沈宜织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目光往她身后的素云等人身上看了看,笑道:“这我也是瞎操心了,弟妹院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呢,孩子还不是说有就有了,便是一时没有,弟妹也有人做伴呢。”
第279页 第二百二十七章 孙氏本来是想讽刺沈宜织的,却没想到沈宜织这样的不饶人,竟然一刀接一刀扎个没完。她后头跟着的这几个人里,素云是自己的心腹,平日里也不得郁清明青眼,自是不必说了;秋晴那是自上回小产之后就没补回来,到如今脂粉都遮不住面黄肌瘦,没病死就是好的,更别说得宠,也不在话下了;唯有孟玉亭,年纪既轻,又是刚进来的新鲜人儿,郁清明在家中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可心的人,又在外书房被拘着读书,简直是数月不见“肉”味,熬得面有菜色了,那心里不免总记挂着孟玉亭,有时候瞅着平北侯眼错不见的工夫,就偷偷熘回来偷腥。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么一来反倒弄得他更稀罕孟玉亭了。孙氏能拿站规矩的事儿折腾孟玉亭,可不能拦着不让郁清明宠她,只好干生气罢了。此时沈宜织这么一说,她顿然想起,孟玉亭年纪轻轻正是好生养的时候,如今丈夫偷偷摸摸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连个避子汤都不好掐着时间赏,万一孟玉亭有了身孕可怎么办?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里火烧一样,再也顾不上讽刺沈宜织了。 侯夫人在上首坐着,只听得心里冒火,沉了脸道:“这里还有姐儿呢,说的都是些什么!” 这些话确实是不该说给未出阁的姑娘听,但在场的姑娘里最大的郁荣也不过才五岁,晓得什么,不过是侯夫人藉机发泄罢了。沈宜织心里明白,只是一笑:“母亲说的是,儿媳方才一时嘴快,说得多了。” 她认错态度如此良心,一口一个母亲叫得比孙氏还顺熘,侯夫人就是想找麻烦也不好办。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又怀着身孕,且今日还是除夕,若是这时候侯夫人拉下脸来训斥人,被平北侯知道了定又要说她不体恤儿媳,更不体恤她肚里的孩子。侯夫人胸口气息翻涌,还得强压着火气道:“你娘家或许不讲究这些个,一时说错也是有的,罢了,你只好好的,给我生个大胖孙子便成了。” 沈宜织刚要说话,平北侯带着二老爷和郁清和等人走了进来,恰好听见侯夫人这句话,目光不由得往沈宜织肚子上瞥了一眼,随即移了开去,脸上却带了一丝笑意。他是做公公的,平日里跟儿媳连话都不说一句,但其实也一直盼着郁清和快些有嫡子。沈宜织进门才几个月就有了身孕,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高兴的。 既然男人们也过来了,后宅这些女人们也只得把唇枪舌剑都收起来,欢欢喜喜坐下吃团圆宴。吃过团圆宴还要守岁,小孩子们也就罢了,大人却是一直要守到交子时才成。 沈宜织的肚子现在已经快六个月了,虽然已经不呕不吐,食慾也好,可是肚子到底是沉重,坐得久了就觉得腰酸。今夜团圆也不分男女席,只是夫妻坐在一起,郁清和一半心思都放在沈宜织身上,见她伸手轻轻扶着腰便低声问:“可是累了?” 冷氏在旁边看见,立刻掩着嘴笑起来:“瞧二弟对二弟妹这般关切——二弟放心,哪个女人有身孕不是这样过来的?今儿是除夕,若不守岁一年不吉,二弟可别关心则乱,倒闹得你们嘉禧居一年不吉哟。” 郁清和眉头一皱:“今日既是除夕,该只说吉利话才是,大嫂还是慎言,这些话不要出口了。若只是妨了嘉禧居的运道还则罢了,大哥明年春闱可是还要下场的。” 冷氏顿时噎住了。郁清和这是把罪名反扣到了她头上,只差说她要妨嘉禧居了,若是照郁清和这说法,明年沈宜织有个啥不好处,是不是都要怪到她头上来?更何况明年郁清风还要参加春闱,就照郁清风如今这只知道到外头交朋结友的势头来看,这春闱十之八九是过不了,可有了郁清和这话,别人也就罢了,自己那位煳涂婆婆会不会把儿子不中的事儿又怪到她头上来?一念至此,她倒有些后悔不该当着郁清和的面来惹沈宜织了。 平北侯在上首已经听见了几人的话,不由得也微微皱了皱眉。他自然是担心儿媳的肚子,但守岁也是习俗,便轻咳了一声道:“老二媳妇若是累了且去歇一会儿,交子时过来便是了。” 这倒是个变通的办法,沈宜织便起身笑道:“儿媳谢父亲体恤,定在子时前过来守岁。”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还要客客气气推拒一下,她可不打算推,谁愿意跟一群只想着找你麻烦的人坐在一起干熬时间啊?还不如回去歇歇,这才实惠。 平北侯倒是喜欢这个儿媳干脆利落的脾气,他本就是武人,女人们扭扭捏捏七弯八绕的性子他也颇为头疼,因此看沈宜织这样痛快就答应了,倒是觉得不错,摆摆手道:“清和送你媳妇回去,一会儿再过来便是。” 冷氏一肚子嫉妒,眼看着郁清和夫妻两个领了郁柔施施然走了,只得低了头恨恨地揪自己的手帕子,闷闷地坐在厅里守岁。 沈宜织回屋自然也不会睡下,跟郁清和两人靠了床头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郁清和说了几句话,手就习惯性地伸过来摸沈宜织的肚子。沈宜织看他眉眼间的笑意,不由得觉得压力山大:“万一我生的是闺女,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郁清和自然也是想要儿子,但想想若生个闺女也并不很糟糕:“既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若这胎是闺女,下一胎再生儿子便是。”
第280页 “世子爷真好。”沈宜织把头枕在他肩膀上,“就怕到时候别人不停地念叨,要连累世子爷也听人说闲话呢。”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话,在这里可没任何人要听,若生了女儿,就是做妻子的肚子不争气。 郁清和搂了她笑道:“若说听闲话,爷早听了许多年了,还怕再听些日子?”从前孟玉楼一直没有身孕的时候,外头传的话更难听,颇有些说他子嗣上艰难的。如今沈宜织进门才几个月就怀上了,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纵然这次再生个女儿也没有什么,无非再被说几句就是了。只要沈宜织能生,那早晚会生儿子,怕什么。 沈宜织松了口气,搂住郁清和的手臂:“生男生女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不过我迟早会给世子爷生儿子的。”郁清和需要一个嫡子,她也需要,想来老天爷不会那么坏,一辈子都折腾他们。 第二百二十八章 将近子时,沈宜织和郁清和又回到了厅中。众人正在说话,见夫妻两个回来,侯夫人便招手叫沈宜织坐下:“快子时了,待交过了岁,你也好再回去歇着,明日一早还要入宫朝拜呢。” 沈宜织含笑答应着,不禁暗自头疼——真是年关难过,累都要累死。 众人说着闲话。此时已然夜深,厅中没有地龙,虽然烧着炭盆也渐渐有几分凉意,方才团圆宴上吃的东西也消化了,倒都有些腹中空虚起来,小丫鬟们便捧上了杏仁茶来,每人一碗,权做消夜。 沈宜织端起面前的小碗,杏仁茶是用大米、糯米和杏仁一起浸泡磨粉煮出来的,*雪白芳香,里头还洒了糖桂花、糖果仁和枸杞子,加上用青花瓷碗盛着,蓝红白褐各色相映,气味香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沈宜织闻了闻,眉头微微一皱,拿起小银匙舀了一点往嘴里一放,心里就不由冷笑起来——难怪今天晚上的菜毫无问题,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怎么了?”郁清和见她又把碗放下,顿时警惕起来。 冷氏瞄了一眼,撇嘴笑道:“弟妹这是怎么了,莫非这杏仁茶也不合口味?也是,当初我怀荣儿的时候,也是不爱甜食。” 沈宜织懒得跟她拌嘴,只是转头对郁清和微微一笑:“无事,只是这个怕是不适宜妾身。” 冷氏见她毫不理睬自己,心里更不舒服,尖声笑道:“怎么个不适宜了?众人都喝,怎的到了弟妹这里就不适宜了?” 平北侯也不由得皱了皱眉。虽然儿媳有身孕,可若是恃孕而骄却是不行。不过他做公公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既不爱喝,看厨下还有什么消夜,换一碗便是。” 沈宜织站起身来,含笑道:“谢父亲体恤,其实儿媳并非不爱喝,而是不敢喝。” 侯夫人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露出不悦之色道:“不敢喝?莫非这茶里还下了什么毒不成?” 沈宜织笑笑:“这茶里并没毒,只是杏仁换了桃仁,于儿媳而言——实在是不敢入口。”茶面上洒的那些果仁碎里倒确实是杏仁,可是茶里头却掺了桃仁磨的粉,倘若她不是学这个的,十之八九也尝不出来。到时候喝上这么一碗,轻则见红动胎气,重的,这一胎怕就保不住了。到时候大家把茶都喝了,真是死无对证——别人喝了都没事,就你出了毛病,怪谁? 这句话说出来,大厅中一阵沉默。桃仁这东西,孕妇是忌用的,因为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对孩子可不好。更关键的是,这明明做的是杏仁茶,现下弄出个桃仁来,是什么意思?在座只有沈宜织一个孕妇,这不明明是冲着她来的吗? 沈宜织仿佛没看见别人的脸色,继续含笑道:“估摸着是厨房里头忙煳涂了,错放了东西。其实除了儿媳,喝了都是无妨的,所以儿媳方才没有说,也并不是儿媳有意拿乔。现下大嫂非要问,儿媳就只好说了。” 平北侯的脸色到这会儿才稍稍好看了一点儿。他不是想不到这里头的奥妙,可是毕竟是大节底下,这事出来简直就是打他这个侯爷的脸。如今儿媳妇自己说是厨房的疏忽,到底是给家里保留了一点面子,也让他觉得这个儿媳虽则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却挺识大体,遇上事情也没有慌乱哭闹,比一般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也不差什么。 “谁做的杏仁茶?带上来!”有了遮羞布,不代表这事就能轻轻过去,后头的主子或者可以不问,但不能不杀鸡儆猴。 一会儿,厨房的厨娘就被带了上来,平北侯面沉如水:“杏仁茶是你做的?” 那婆子一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式就有些慌了,硬着头皮道:“是奴婢做的。” 啪!平北侯一拍桌子:“疏忽大意,是想害死本侯的嫡孙吗?来人,立刻拖下去打死!” 这下婆子吓了个半死,杀猪一样叫起来:“奴婢冤枉,奴婢冤枉,侯爷为何要打死奴婢啊!” “叫你做杏仁茶,你竟将桃仁放进茶中,难道是想谋害少夫人?” 那婆子一下萎顿于地。杏仁茶本就是将杏仁与米一起磨粉煮制,如今把杏仁换了桃仁,磨成了粉谁还认得出?再在茶中加上白糖、桂花等物,一般人闻既闻不出,喝也喝不出,怎的就被识破了呢? “侯爷饶命啊,奴婢是一时错拿了……”
第281页 说起来错放了东西虽然有罪,却罪不致死,但平北侯心里明镜似的,这婆子在厨房好几年了,桃仁杏仁怎能分不清楚?何况平日做菜餚粥品多用杏仁,桃仁几乎全是入药,厨房里根本也不会常备大量桃仁,说什么一时错拿,哪里能自圆其说呢? “拖下去,打死!” “他大伯——”张氏忽然开口,“依我看,这事可不简单。二侄媳妇那肚子里可是世子的嫡长子,这婆子难道不知道利害,怎敢这样疏忽!大伯还是好生问问,没准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撺掇着呢。” 冷氏马上帮腔:“娘说的是。不然今儿能支使得动这婆子,明儿还不知道能支使谁,二弟妹岂不是时时刻刻都不得安生吗?”张氏一开口,她就明白婆婆是什么意思了。能支使这婆子的没别人,就是侯夫人,倘若现在查出是侯夫人下的手,就算不把她休回家,侯夫人也不能再管家了。而沈宜织正怀了身孕,孙氏是侯夫人的亲儿媳自是也脱不了干系,那能管家的除了张氏还有谁呢?到时候张氏管了家,想从公中捞什么好处不行? 沈宜织倒愣了一下,没想到张氏会出来替她说这话,但冷氏一开口,她倒想明白了一点儿——大房没脸,二房就要趁势起来了。她就说张氏怎么会这么好心,其实是唯恐天下不乱哪。她转头看看郁清和——究竟是先把侯夫人弄下去,还是把张氏先打出去呢?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哪个也不希望她生儿子的。 郁清和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随即淡淡道:“婶娘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婶娘倒是说说,谁在背后撺掇?” 张氏不由得瞪眼道:“清和,婶娘可是在替你媳妇着急,你怎么反而不上心了?这明摆着就是有人害你媳妇,若是她刚才喝了,怕这会儿一尸两命都有了。” 沈宜织摆出一脸害怕的表情,小声道:“可是我没有喝啊,本来我也不想喝的,都是大嫂非要让我喝——什么一尸两命,婶娘可别咒我。” 冷氏气个半死:“弟妹,我什么时候非要让你喝了!” “还不就是刚才,我才把碗放下,大嫂你就看见了。” 张氏婆媳两个险些一口气被倒噎回去,一起拿眼睛狠狠瞪着沈宜织,一句“不知好歹”已经到了嘴边,看着平北侯铁青的脸色,又硬生生咽回去了。 “把这个粗心大意不把主子放在心上的奴才拉下去,乱棍打死!”平北侯戎马生涯杀的人真不算少,但活活打死奴婢却还是头一回,更别说是大年三十打死人了,但这一次他是真打定了主意,也不管什么忌讳了,“叫所有的奴才都去观刑,再有敢把主子不放在心上的,这就是下场!” 侯夫人低头坐着,看起来面不改色,其实若细看,便能看见她手里端着的杏仁茶微微晃动,里头的银匙子轻轻撞击着碗沿,发出细微的声音,只是被平北侯的吼声盖过去了而已…… 第二百二十九章 平北侯府这一个除夕夜过得血淋淋的。所有拿了年终赏钱换了新衣准备欢欢喜喜过年的下人们都被叫到了院子里,眼睁睁看着厨房的张婆子被活活打死。这会儿谁还想得到什么过年不过年,甚至有胆子小的丫鬟吓得脸儿煞白,险些就晕过去。 张婆子的罪名极清楚。她自己招供称:厨房里的买办远房亲戚家里是开药铺的,屯多了桃仁卖不掉,她便偷偷拿了些来,假充杏仁给主子们做杏仁茶,一来讨好买办,二来也从中谋些好处。本来这等罪名并不致死,关键是少夫人肚子里有胎,若真喝了这“杏仁”茶只怕就是一尸两命,张婆子明知桃仁不宜孕妇,还敢以桃仁煮茶,打死也就不为过了。不仅如此,厨房买办也被撵到了庄子上,二门上偷偷放这些桃仁进来的小厮婆子也每人挨了三十板子,扣罚三个月月钱。 从头到尾,平北侯都满脸杀气地在庭院里坐镇。这次的动静又比上次孟玉亭进门,孟家人把少夫人气得动了胎气那回闹得更大了,僕妇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同时心里也都明白了——纵然这位少夫人出身不高,之前还当过姨娘,可少夫人就是少夫人,即使不看她,还要看她肚里的孩子,谁要是不开眼去招惹,那就等着个死吧。 有了这么一出,平北侯府这守岁都守得战战兢兢,一过子时,放过鞭炮给孩子们发过压岁红包,众人便各自回房,一个个沉默寡言,全没点过年的喜庆气氛。侯夫人这边自然是老大的没脸,二房那边却因着没能藉机把管家权拿过来,也是怨天怨地。 往年间,因着天一亮就要一起进宫朝拜,平北侯除夕总是歇在侯夫人房里的,今日却压根没进她的院子,直接就往后头去了,香梅偷偷瞄了几眼,小声回侯夫人:“侯爷去了朱姨娘屋里。” 朱姨娘,就是郁清月的生母,素来是不得宠的,平北侯一个月间去她房里绝不超过两次,有时候一两个月也不去一趟。侯夫人听了倒是心下稍安,朱姨娘年纪也长了,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再生,不怕。 那边朱姨娘倒是受宠若惊,连忙亲自捧了杯茶来,又叫丫鬟赶紧去要热水给平北侯沐浴。平北侯接了茶,只觉那茶温温的没甚热气,再看屋里,虽然摆设一样不缺,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但茶凉水凉,屋里的炭盆也不够热,显然是表面文章做得虽好,里子却不怎么样,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些下人可恶,怎么炭也不多拿些来!”
第282页 朱姨娘忙亲自把炭盆往平北侯脚边挪了挪,低眉道:“婢妾素日里是不怕冷的,因不知侯爷会过来,所以不曾吩咐她们多拿个炭盆来。”其实这自然都是胡说,不得宠的姨娘,侯夫人明面上虽不剋扣她,那下人却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少不得从中捞一些半些的,自然朱姨娘这里就不大够用了。 平北侯何尝不知道她是替人掩饰,嘆了口气道:“你倒也老实。” 朱姨娘温柔地笑道:“婢妾能伺候侯爷就是天大的福分了,何况还得老天赐了大姑娘,等将来大姑娘嫁了好人家一生顺遂,婢妾这辈子还求什么?若再贪心,老天都不容的。” 平北侯有些出神。不贪心吗?朱姨娘这辈子也没得到多少,可是有人,已经得到了很多,却还不甘心。他长长嘆了口气,把心思甩开,随口问道:“月儿如今也长大了,出落得倒跟你有七八分相像。” 朱姨娘又是腼腆又是高兴地笑了笑:“大姑娘比婢妾要漂亮得多了,只是她投生在婢妾肚子里,这亲事实在是——如今二姑娘已经定了亲事,国丧一除就能嫁了,婢妾虽然自知姑娘的亲事不是婢妾能插嘴的,却也有些替大姑娘着急。” 若是平日里,平北侯定要沉下脸来斥责她随意对姑娘的亲事置喙,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平北侯想到郁清月比郁清眉还略大几个月,不由得道:“她是平北侯府的姑娘,自然也要正经寻一门亲事的。” 朱姨娘听了,却扑通一声跪下了:“婢妾有一事求侯爷,千万别给大姑娘寻那高门大户的亲事。” 平北侯一怔,微有些不悦:“你这是何意?可是疑心我不会用心替她挑亲事?” 朱姨娘连连摇头道:“侯爷虽不常跟大姑娘见面,可父女血脉,怎会薄待大姑娘呢?只是大姑娘到底是从婢妾肚子里出来的,真进了高门大户,怕是公婆妯娌会看不起。大姑娘性情是个淡泊的,素来不计较什么富贵荣华,更不会跟人勾心斗角,婢妾想着,若是能嫁一户门风清白人口简单的人家,哪怕家中清贫些,只要夫君人品好,大姑娘自然能把这日子过好了。” 平北侯也不觉沉吟起来:“想不到你倒有些见识……”寻个门楣低的,就看在平北侯府的份上也不敢对郁清月怎样。便是夫家清贫些,侯府的庶女出嫁,公中也有五千银子的陪嫁,足够小户人家几辈子吃用了。看着朱姨娘平时里老实得如木头一般,想不到临到女儿的亲事头上,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来,“只是不知道月儿自己是如何想的,可能耐得住清贫?” “大姑娘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婢妾也万不敢开口跟侯爷说这样的话。”朱姨娘磕了个头,“婢妾得夫人的恩典,一直让大姑娘跟着婢妾,别的不敢说,大姑娘的性子婢妾是知道的,绝不是那等看着别人富贵就眼热的人。她又懂事,侯爷尽力给她挑的亲事,她自然是知道好歹的。” 平北侯沉吟不语。这官宦勛贵人家的儿女亲事,哪一桩不是要看门第的?门当户对,彼此结了姻亲,将来也好相互支撑。也并不是平北侯有意要拿儿女亲事去换什么,但习俗如此,侯府女儿嫁个低门小户,不但将来不能相帮着兄弟姊妹,只怕还会被人笑话。朱姨娘在旁边看了心急如焚,喃喃道:“不是婢妾大胆逾越,实在大姑娘是个绵软性子,婢妾真怕她若嫁了那高门大户人家,公婆妯娌之间支应不开啊。偏偏婢妾是个没见识的,也不懂得教导大姑娘什么……” 这话倒说得平北侯心里一动。本来女儿家的教养都归侯夫人管,但他也知道侯夫人并不喜欢郁清月,因此才允了朱姨娘养着她。但这样一来,女儿也就学不到主母该学的东西,这若真进了高门之中,怕是样样规矩就难死人,到时候郁清月自己过得不好,侯府也失了脸面。如此说来,倒不如将她低嫁些,或者将来的夫君有些出息,还显得侯府有识人之明。 “既是这样,明年春闱,我替她瞧着些,捡那身家清白的举子说一门亲事便是。” 朱姨娘顿时大喜过望:“婢妾替大姑娘多谢侯爷。”其实从前她也不是没有幻想过,郁清月能嫁入高门,夫贵妻荣什么的,可是这些年来,她不得宠,郁清月又被郁清眉压着,侯夫人眼里根本没这个庶女,哪里会有什么好亲事?加上前些日子什么孟玉亭、张芊的闹了好一场事出来,朱姨娘不是个笨蛋,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想想这高门大户的日子哪有个安生,这些人如此闹腾,还不是因为现在的世子夫人出身不高压不住人?若是自己的女儿将来也嫁了这样的人家,虽说她是侯府之女,却是个庶出的,一样也不够贵重,将来若是遇了这样的事,可有谁会帮她呢?如此一想,她就觉得郁清月的话有道理——何必嫁入高门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如低嫁些过舒服日子才好。 第二百三十章 大年初一,凡五品以上官员及命妇均入宫朝拜,平北侯府有四人都要入宫,大清早天色微明就起身往宫里赶了。 侯夫人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沈宜织,只觉得胸口堵得像要炸开一样。刚才大妆起来准备出门的时候平北侯才冷冷对她说,若是她管不好家就去歇着,让别人来管吧。 管不管家是一回事,可是平北侯这“歇着”两个字却让她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什么是歇着?高门大户里,既有因为长期生病而“歇着”的,也有倦了世事去家庙里“歇着”的,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好结果。平北侯这话分明是在警告她,若是她再乱动什么心眼,此后恐怕就再别想在众人面前露面了。
第283页 一想到这里,侯夫人就不觉怒起来。她若是不能露面,这侯府岂不就成了郁清和夫妻的天下了?正经的世子和世子夫人,一旦被他们把持住了权柄,谁还能拿得回来?到时候她的儿子岂不是毫无希望?说来说去全怪沈宜织这个贱婢,一个盐商家的庶女,怎么就能尝得出杏仁桃仁的?就是张氏那样口口声声说是做过官夫人的,都根本吃不出这杏仁茶有什么两样,怎么她就偏偏吃出来了呢?弄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着家中众人这样的没脸。别看平北侯没有把这事追究下去,但张氏那些人什么不明白,日后自己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来? 侯夫人咬着牙看了一眼对面的沈宜织。有孕之后沈宜织丰满了些,气色却愈发好得鲜花一般,脸上红是红白是白,似乎一掐都能出水,若不是肚子大了些,简直看不出是个孕妇。侯夫人记得自己当年怀着郁清明的时候可没这般自在,一面要担心肚子里究竟是不是个男胎,一面又要盯着平北侯的几个妾室,免得她们自以为多伺候了平北侯几回就不得了,想要争起宠来,一面还要管着家事怕被张氏趁机夺了权去,林林总总的事加在一起,搞得心力交瘁,连脸色都变得晦暗无光,生了儿子一年多才勉强养回来。怎的这贱婢有个身孕就这样轻松惬意,让她怎么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有平北侯的警告在前,倘若再出点什么事自己就别想逃得了干系。当初平北侯是为什么娶了她,侯夫人心里明白,这救命之恩虽然好用,可是若用得太多了也会失效。贱婢,先让你得意几天!若是生不出儿子来,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得意了! 侯夫人接连在心里诅咒了十几句,才觉得稍稍气平。晚上闹了那么一出,早上又要早起进宫,毕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有些支撑不住,侯夫人倚着马车车厢打起盹来。 等到她闭上眼睛,沈宜织才睁开了眼。她并没睡着,侯夫人方才兇狠的眼神她都看见了。手摸着肚子,沈宜织微微有几分担忧,太医来诊脉几次,都没提肚里胎儿是男是女。她虽然学中医,可是在诊断男女上却不在行,现代医学做个b超就看出男女了,谁还用诊脉这种不十分准确的方法?可是依情理来说,倘若太医觉得是个男胎,早就会说出来让主家高兴了,因此肚子里这个,恐怕是个女孩。 对沈宜织来说,男孩女孩自然都一样,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现实——郁清和需要一个嫡子,这一胎生男生女,对整个侯府的意义完全不同。别人不说,若是生个女孩,平北侯只怕第一个就要失望。 唉!无声地嘆了口气,沈宜织抖了抖精神,虽然古代如此悲摧,但既然已经穿越过来了,就得把日子过好,生个女儿又怎样,就是生了女儿,她也不能让有些人阴谋得逞! 因为先皇过世还未满一年,新帝是个孝顺的,虽然是自己头一年登基朝拜,也没有搞出多大阵势来。至于后宫,太皇太后身体欠佳,命妇们只见到了太后和皇后。 沈宜织跟在侯夫人身后三拜九叩毕,那边已经过来一个宫女,含笑道:“太后请侯夫人和世子夫人过去说话呢。” 当着满殿的命妇们被请过去,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侯夫人一边得意,一边又想到这荣耀必定是因着郁清和才来的,便又冒起酸气来,勉强堆起笑容跟着宫女过去了。 新年新岁,太后看起来气色极好。由皇后而太后,虽然死了老公,可是亲生儿子登基,她在后宫是万人之上,更兼一辈子都忌恨的齐妃也死翘翘了,太后现在简直是身心舒坦,见了沈宜织便笑道:“方才乐昭仪还说起你,瞧瞧这肚子,都这么大了,叫你进来坐坐,给宫里也沾点喜气。”新帝年纪不小了,子嗣上却不是很旺盛,虽然有皇后嫡出的一个大皇子,但后宫就这么一个男丁,对皇帝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沈宜织忙站起来含笑道:“太后这话,臣妇实在不敢当,倒是太后赏臣妇的脸,让臣妇肚里这个还未出世就得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凤颜,臣妇倒可以回去跟妯娌姊妹们吹吹牛皮了。” 这话引得太后哈哈笑起来,旁边一个华服妇人掩口笑了两声:“难怪从前太皇太后喜欢这位世子夫人,果然是招人爱。” 沈宜织不由得稍稍抬眼看了看她。这妇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打扮华丽,方才沈宜织还以为她是哪个妃子呢,可是听她忽然提起太皇太后,才觉得不大对劲。谁不知道太皇太后跟齐妃是一家子,皇后一辈子记恨齐妃,跟太皇太后又怎么会是一条心呢?这妇人忽然提起太皇太后喜欢她,岂不是成心叫皇后心里不舒服么?问题是,这女人是谁啊? 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缓声道:“这是安王妃,世子夫人不曾见过。” 原来是安王妃,难怪阴阳怪气的,这是成心来捣蛋的呢。沈宜织连忙道:“安王妃这话真是折煞臣妇了,臣妇性子野,说话本没个遮拦,不过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体恤,宽容臣妇罢了。”说着转向太后,“臣妇听说太皇太后欠安,并不敢打扰,只是想着去宫外给太皇太后磕个头,只不知合不合规矩?”她当年嫁给郁清和可是太皇太后给赐的婚,若听见太皇太后身体欠安都不过问,就显得太过薄情,甚至有忘恩负义之嫌;可若现在说要去给太皇太后问安,岂不是正触了太后的霉头?现下她只说去磕个头,并不与太皇太后牵扯,饶是安王妃存心找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第284页 太后倒又笑了起来:“好,你这个孩子是个不忘本的。来人,带世子夫人去太皇太后宫外磕个头,世子夫人有身孕,你们好生伺候着,不许有半点闪失。待磕过了头,送世子夫人去乐昭仪宫里,让她们姐妹也好生说说话儿,这转眼就是一年不见,骨肉亲情不可断了。” 满殿里的嫔妃们听得顿时嫉妒起来。谁不知道沈宜织只是刘家的义女,太后却说什么骨肉亲情,显然是要坐实了刘家与沈宜织的关系,如此一来沈宜织的身价可不是倍涨,谁还敢提什么盐商庶女的话头?二则宫里这许多嫔妃都是一年到头见不到亲人,尤其低位嫔妃们,说不定一辈子都见不到家人,太后却特许乐昭仪见家人,这又是对乐昭仪,对刘家的一份儿恩典。照这么看来,若是乐昭仪今后怀了身孕,太后和皇后只怕都会更抬举她,加上她有刘家这个娘家,平北侯府这样的姻亲,怎不叫人嫉恨呢? 第二百三十一章 磕过头,沈宜织就被送进了刘如意的听香殿,刘氏也正在那里说话,见了沈宜织不由得都高兴起来,连忙拉过去坐下,细细问了一番她的身孕才说起别的话来。 “方才在太后那里看见了安王妃,难道是安王进京了?”藩王妃并不必每年都进宫朝拜的,除非是皇帝下令,但显然新帝不会愿意看见这个弟媳妇的。 刘如意还是那么个直爽脾气,尤其在自己宫殿里,座间又没有外人,当即撇了撇嘴:“太皇太后身体欠安,安王妃是进京来尽孝的。”尽孝两个字说得大有讽刺之意。 刘夫人不觉皱眉:“娘娘慎言,尽孝是好事,不可如此刻薄。”虽然还是自己的女儿,但既然封了昭仪,品级比自己的诰命都高,那就是主子娘娘了,就算想劝谏几句,也不能再用从前的口气。 刘如意倒不觉得,带点撒娇地道:“母亲不知道,她口口声声关切太皇太后,还求着皇上让安王回京侍疾,逢人就说安王对祖母如何关切,在封地知道太皇太后欠安心里如何着急,其实呢——哼,还不是照样打扮得满头珠翠到处去晃,今天召见她的娘家母亲,明天又跟着皇后娘娘见什么外命妇,哪里有个侍疾的样子!” 刘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她虽然对外界情况所知并不十分详细,但也知道安王从前倚仗着当时的齐妃和太后,隐有与太子争嫡之势,只是先帝后来坚决将他遣去了封地,才算彻底没了戏。这事儿,说起来是在太子猎场险些受伤的事儿后面,若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联繫,鬼才相信。如今先帝去了半年,安王就借着太皇太后的事儿想回京侍疾,这里头有没有猫腻呢? “昭仪娘娘是该当心这安王妃。”沈宜织对内情知道得更清楚些,“方才在太后殿中,她一开口就想让太后和皇后娘娘对臣妇不满,臣妇颇怀疑她是想离间世子和皇上。”虽然顺利登基,但新帝手下的心腹并不多,一来是做太子的时候他确实是一心为国,并没有着意去拉拢人,二来也是被先帝盯着,并不敢做这些犯忌讳的事儿。因此说来说去,郁清和算是他极得力的左右手了,若是安王妃能挑拨得新帝冷落了郁清和,那可真是大功一件。 “你怎么也娘娘娘娘叫个没完?”刘如意拉着沈宜织的手,“别跟娘一样,这是在我殿里,左右都没有外人,就叫声姐姐怕什么,都是娘,非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小心没大错的。”沈宜织笑笑,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姐姐性子直爽,太后和皇后都爱你这一点,可是架不住这宫里还有别的有心人,并不是个个都像姐姐这样与人为善的,若是捉住了什么错处,不光姐姐吃亏,父亲母亲也要受连累的。现下皇上新登基,朝中怕是不少人都想着往上爬,恨不得拉个人来做垫脚石呢。姐姐在后宫真得谨言慎行,父亲在前朝也是一样兢兢业业,这样才能相互扶持站稳脚跟呢。” “瞧瞧,织儿年纪虽小,心眼儿却比你多。”刘夫人又是怜爱又是恨铁不成钢地摸了摸刘如意的头髮,“虽说在你自己宫里,也要防着隔墙有耳。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女儿这种性情,实在不适合入宫,幸而如今太后和皇后都是宽厚人,喜欢刘如意这样直爽的性情,再加上刘家素来清正,从前都不曾与安王有什么示好,如今就更不可能了,这样,刘如意才在宫中能这样得脸。可是日子还长久着,谁知道今后怎样?刘夫人唯一欣慰的是女儿并不是那等争名夺利之人,即便日后不像如今得宠,只要自己看得开,有了高些的地位,也尽可过得日子,若是再能有一儿半女,那就更好了。 刘如意抽抽鼻子,点了点头。她只是直爽,并不傻,今日也不过是看见母亲义妹进宫来却要规规矩矩唤自己娘娘,心里有些不高兴罢了,此时也就抛开,问起沈宜织的肚子来:“这么大了,进宫可还方便?” 沈宜织摸着肚子笑了:“这孩子挺乖的,一般只是午后才爱动一下,路上并没闹腾。”从前那个沈宜织身子弱,自打她穿过来之后是想着法儿的锻鍊,来了侯府之后吃用都上了档次,她就在饮食上尽量用心,如今跟从前可是不一样,这一胎也一直都怀得十分顺当。 “不知是男是女。”刘如意小心地也摸了摸她的肚子,“竟然还会动么?”
第285页 刘夫人笑了:“自然。这孩子六个月后就会在娘肚子里动了,翻身伸腿都会。”她瞅着沈宜织的肚子,心里却有几分担忧。都说小子尖姑娘圆,虽则不是十分准,但依她看来,沈宜织这一胎八成的不是儿子。 沈宜织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微微一笑:“母亲不用担心,世子爷也喜欢女儿。” 刘夫人嘆口气:“虽说儿女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但若生了女儿,只怕你公公失望,还有你婆婆——” “所以我还想求娘,待我生产时到府里去看着我。”沈宜织不能不防,虽然她自己很注意,这个胎儿应该不会过大,但这个时代女人生产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儿,谁知道到时会出点什么事?万一难产,侯夫人故伎重施要拖着怎么办?还是得有娘家人在身边才好。 “这个自然!”刘夫人瞪起眼睛,“我去看着,瞧谁敢做手脚!再说,还有宫里赏下来的嬷嬷呢,你就安心生产便是。” “还是娘好——”沈宜织拖长了腔调,一头扑在刘夫人肩上。刘如意见状,也扑到刘夫人身上:“娘,你看妹妹,自己都快要当娘的人了还要撒娇,羞死人了。” 刘夫人一手抱了一个,心里欢喜得不行:“两个都是娘的女儿,娘都心疼!” 刘如意带进宫的丫鬟捧着个食盒进来,见了这情景站在一边只是抿嘴笑。刘如意撒了一会儿娇才直起身来,朝着那丫鬟笑斥道:“傻站着做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丫鬟忙过来笑道:“是北边草原那里进贡的乳酪饼,皇后娘娘说昭仪喜吃这个,太后就赏了昭仪一碟子。” 刘如意从前跟着父亲在外头吃过这乳酪饼,确实喜欢,只是进京之后就见不着了,这会儿听说赏了这个,登时欢喜起来:“快拿来。叫人去前头瞧着,若是安王妃走了,我要过去给太后和皇后谢恩。” 丫鬟打开食盒盖子,只见一个青瓷碟子里盛着五块淡黄色的乳酪饼,一股微带腥膻的香气立刻弥散开来。沈宜织闻着都觉得香,刘如意却忽然一转头,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吓得丫鬟忙去拍背,一个劲地唤着昭仪。 刘如意吐了几口,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摇着手道:“快拿开,这味儿怎这样腥,跟从前吃的不一样啊!” 刘夫人拿过碟子闻了闻,忽然问:“昭仪的小日子什么时候来的?” 刘如意自己有些煳涂,丫鬟在心里算了算,忙道:“原该五六日前就来的,只是遇了年下各宫都忙,娘娘也累着了,小日子至今没来。” “可请过平安脉?” 丫鬟点头:“三日前才请过。”说到请脉,不觉有些慌了,“可是昭仪有什么——但太医并没说什么啊!” 刘夫人笑道:“你紧张什么,这未必是坏事。未出十五太医怕是不宜来请脉,这些日子你好生服侍娘娘,万不要随便活动,以静养为宜,出了十五看太医请平安脉怎么说。”没出十五请医生是有些晦气的,所以即便是太医请平安脉,也是出了正月十五才来。 刘如意还有些懵懂,沈宜织却明白了:“莫非是——有喜了?” 刘夫人笑道:“日子浅,太医未必诊得出来也是有的,也别往外说,万一错了反被人说轻狂。只是昭仪要好生养着,到时候太医来诊了脉,若确是有喜,再问问太医有哪些忌讳。” 第二百三十二章 到了正月十六,宫里果然传出消息——乐昭仪有喜。 虽说这天下臣民要替先帝守一年的丧,但皇帝却是只守三个月热孝的,再加上皇帝本来子嗣单薄,现下刘如意有孕,真是大大的喜事。皇后立刻就皇帝奏请升刘如意为妃,还是皇帝说待生产之后再升乐妃,把这事儿暂时压了压。 “皇后真是贤惠,”沈宜织倚在郁清和身上,有几分感嘆地说,“也真是聪明。”跟一群女人分享丈夫,还不能嫉妒,听见别的女子有了身孕得高高兴兴替她打算,这份儿贤惠沈宜织真是自嘆不如。且刘如意这才怀孕呢,按规矩是不能晋封的,她这个时候去向皇帝奏请,一来表现了她对皇帝又有子嗣的欢喜,对嫔妃的大度;二来皇帝亲口驳回了,又显得皇帝懂规矩,并不偏宠;三来刘如意是有封号的,只要升一级就是乐妃,比那没封号的妃子贵重,倘若皇帝当真高兴,一知道她有孕就晋升,那么万一生下皇子,按规矩还要晋封,那时又要升到什么位份去呢?皇后这一开口,就杜绝了刘如意被两次晋封的可能,真是一举三得。 郁清和手摸着她的肚子,忽然说:“哎,小东西踢我!” “敢情你都没听我说什么啊。”沈宜织也感觉到了。虽然天气寒冷,可是地龙烧得热,她只穿了件薄薄中衣,甚至能看见肚子上忽然凸出来一小块儿,一会儿又缩了回去,“这小傢伙,往常这个时候早不动了,今儿大概是知道爹爹来了,故意的动一动呢。” 郁清和咧嘴傻笑。当初孟玉楼有身孕那会儿,简直把自己当成了雪做的面捏的,真是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整日身边除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多一个人都不许来,生怕有人害了她的胎,就是郁清和去看,她也不让郁清和近身,只会哭诉自己怀孕如何辛苦,腿脚如何肿,腰如何酸,却不会说一点儿腹中孩儿的事,且稍有点动静就请了这个太医请那个太医,开了方子又不肯好生吃药,搅得郁清和头昏脑胀。如今沈宜织有孕,时常拉着他让他摸摸肚子听听动静,直到后来孩子会在肚子里动了,这一点一滴的积攒起来,如今他对沈宜织肚里这个孩子虽然还没见面,却真是打心里觉得亲近喜欢,恨不得小东西马上就出来让他摸摸抱抱。
第286页 “腰可酸?腿脚可肿?”想起孟玉楼当初,郁清和还真是有些担心。 “还成,怀孕这些都是免不了的。”沈宜织把头靠在郁清和肩上,用唱戏一样的口气道,“夫君,你看为妻的十月怀胎,如此辛苦,将来夫君可要好生疼爱为妻和孩儿。” 郁清和那点儿担忧被她一下子踢到了九霄云外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沈宜织伸手拧他腰间的肉:“笑什么笑什么!妾身说得不对么!” 郁清和笑着拉住她的手:“对对对,对极了。” 沈宜织嘆口气:“世子爷哪知道妾身的担心,若生出来是个女儿,对妾身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会疼爱,可是这府里少不得借着这个生事的,若是连世子爷也因此不喜欢她,那这孩子可命苦极了。” 说实在的,当初孟玉楼生下郁柔,郁清和听说是个女儿确实心里也曾失望过,只是因为孟玉楼难产身亡,才对郁柔多了一分怜悯。只是这个孩子的孕育从头到尾他都参与了,虽还未下生已经有了牵绊,听沈宜织这样说不由得道:“胡说!这是我们的孩儿,不管是男是女,爷自然都疼她。谁若敢拿这个生事,就来试试爷的板子!” 沈宜织顿时弯着眼睛笑了,搂住郁清和的脖子甜蜜蜜地说:“那妾身就替孩儿先谢过夫君了。” 郁清和哭笑不得:“这是爷的孩儿,哪里还用谢。”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睡下,沈宜织摸着肚子,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孩子,能争取的娘都已经给你争取了,等你将来出来了,可得聪明争气一点儿。” 自从大年三十来了那么一出,侯夫人果然老实了,沈宜织藉机把嘉禧居又整顿了一下,这才彻底地放了心。正好她的肚子也到了最后几个月,终于可以安心养胎,等待生产了。 悠闲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就进了二月,沈宜织的肚子已经相当大了,多站一会儿腰都会酸,不过她仍旧每天早晚都要到院子里活动一下,以便生产的时候能顺利些。这年头可没有剖腹产,孕期活动少了那是跟自己过不去,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呢。 “少夫人——”宝兰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水晶马蹄糕。最近沈宜织爱吃这东西,还专爱吃东门外麦壠香家的,郁清和每天都打发小三按着时辰去买新出锅的糕点送进来给她。 “怎么了?”沈宜织拿了一块马蹄糕,见宝兰还是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得仔细打量她,“这衣袖怎么破了?头髮也乱了,出什么事了?”不过是到二门上去接盒马蹄糕,怎么就弄成这样,难道跟小三拉拉扯扯来着? 宝兰脸胀得通红,咬着牙道:“奴婢,奴婢——” “有什么事慢慢说。”沈宜织把点心放下,“别着急,有什么事,说了我给你做主。” 宝兰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把大爷给打了!方才奴婢拿着马蹄糕回来,大爷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一身的酒气,拉着奴婢就——动手动脚,奴婢使劲挣不开,情急之下在大爷手上抓了一把才——奴婢瞧着,怕是把大爷的手抓破了。” “大白天的喝酒?”沈宜织冷笑了一声,“抓得好!”二月初八的春闱郁清风当然也参加了,挨了三天的冻,可惜奇蹟并没有出现,他仍旧榜上无名。为这,二房那边好几天都是低气压,冷氏指鸡骂狗的摔打了几次,最后也悄无声息了。没想到郁清风非但没有反省过来去努力读书,倒是大白天就喝酒调戏起丫鬟来了。 宝兰听了沈宜织的话心里略定,可仍有些忐忑:“可奴婢到底是弄伤了大爷,若是*奶过来兴师问罪……”奴婢到底是奴婢,郁清风再没出息,他也还是侯府的主子。 “你们是在哪里撞上的?” “就在进了二门不远处的假山旁边,大爷突然从假山后面出来,奴婢才没避得开。” “无妨,只要不是在二房院子附近就行。”沈宜织是担心冷氏说宝兰勾引郁清风。这样的事,只要闹出来到底是做丫头的吃亏,“以后你别离了我身边,没事少出这院子,若有事要去二门,叫菱角去便是。”菱角和莲蓬是新挑上来的两个丫鬟,都是红绫平日里冷眼瞧着好的,年纪也都十五了,稍加调教就能慢慢地顶上来。 宝兰应了,看见桌上的马蹄糕连忙端起来:“少夫人快吃,一会儿怕凉了,倒可惜了世子爷费的心思。” 这句话提醒了沈宜织:“说起来你也十八了,也该早点替你挑个人家,等国丧满了就嫁过去,那便不怕了。” 宝兰的脸登时又红了:“少夫人!奴婢这心里慌得什么似的,少夫人倒打趣奴婢。” 沈宜织笑道:“这可不是打趣,是最正经不过的话了。你十八了,若再拖倒要错过了好年华。说说,你觉得谁好,我替你做主。” 宝兰羞得直跺脚:“奴婢是要一辈子伺候少夫人的!” “嫁了人照样可以进来伺候啊,做个管家娘子岂不好呢?”沈宜织乐呵呵地吃着马蹄糕,“对了,你看小三那傢伙怎么样?不行不行,看着呆头呆脑的,不机灵!” 宝兰本来羞得转身就要往外走,听见沈宜织说小三呆头呆脑,不由得站住脚反驳道:“跟着世子爷的人,哪里就呆头呆脑了呢?”一句话没说完,看见沈宜织脸上的坏笑,顿时连耳根子都红了,那脸烫得能煎熟鸡蛋,嘴里胡乱说了一句什么,飞也似地跑了,只留下沈宜织一个人在屋里哈哈大笑。
第287页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宝兰抓伤郁清风的事儿过去了两三天,并没人提起,宝兰这才渐渐放下了心,举动也自然起来。沈宜织自然也乐见其成,连话也没让人往二房那边递,照样过自己的日子。 “少夫人,*奶来了。”青枣儿扶着沈宜织在院子里散步,眼尖地看见冷氏那梅红色的袄子,赶紧小声提醒。 “弟妹这是做什么呢?”冷氏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哎哟,这肚子都这么大了,弟妹还不在炕上歇着,怎么还在地下走呢?你这些丫头们虽好,毕竟都年纪太小了,不知道怎么伺候有身孕的人,真是叫我不放心。快,快回屋去歇着!” 沈宜织已经在院子里熘达了一会儿了,也就顺着冷氏的话进了屋子。说实在的,她还真怕冷氏突然使个坏推她一把或者绊她一下呢。别看这些日子二房好像老实了,狗改不了吃屎,她才不相信冷氏来看她是为好心呢。 “啧啧,看弟妹这气色还好,就是这肚子好像也太小了,我怀着杭儿的时候要足足大上一圈呢,是不是弟妹没好生吃补品?” “都吃过了。有周嬷嬷呢,大嫂不必担心。”沈宜织的肚子并不算小,比冷氏的肚子小是真的,可是看冷氏那腰围,没怀孕的时候也比她粗一圈,有了孕自然更大了。 冷氏听沈宜织把周嬷嬷抬出来,噎了一下,随即笑盈盈地转了话题:“这算着日子也快生了,嫂子没什么好东西送,这几个肚兜弟妹可别嫌弃。” 沈宜织看了看,这几个肚兜绣得着实鲜亮,一个是大红色绣了九子图,上头各种姿态的娃娃白白胖胖,看着十分讨喜;另一个是白绫子底上绣了碧荷红莲,结着硕大的莲蓬,寓意“连子”,也是好口彩。 “这针线当真精緻,瞧这荷叶水灵得跟真的似的,大嫂费心了。” 冷氏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可没这么好的手艺,这都是紫苏的针线。” 沈宜织抬眼瞥了瞥站在冷氏背后的紫苏。说起来紫苏长相也还不错,眉眼虽平平,难得是皮肤白净,怕是满府的丫鬟都比不得她。年纪有十八九岁,身材也长开了,虽跟其他丫鬟们穿着一样的衣裳,却硬是比小丫头们多了那么份丰满。 “果然是好针线。”沈宜织淡淡应付了一句,转头对宝兰道,“拿个荷包给紫苏。”荷包里头一般放一两银子,这在侯府里也算好打赏了。 “瞧弟妹客气的。”冷氏连忙阻止,“不过是个丫鬟罢了,我刚回来那会子就说让她过来给弟妹做针线,弟妹客气没要。如今弟妹这里要添人了,宝兰针线虽好,却要贴身伺候弟妹,想来也腾不出手来替孩子做些物件,不如就叫紫苏过来帮着弟妹罢。” “大嫂太客气了,哪里用得着这样费劲呢。”沈宜织也笑眯眯地回答,“我娘家母亲说了,小孩子还是穿旧衣的好,柔姐儿那里有的是旧襁褓旧小衣,穿那个不磨皮肤,比新做的强。”她傻了才会把紫苏收进来,尤其在要生孩子的时候。 冷氏笑道:“里头穿的自然是旧衣为好,可外头总不能也穿旧的。”压低了声音道,“弟妹你也真太老实,这一胎你若生了儿子,那就是二弟的嫡长子,未来的小世子!虽说你是续弦,出身上略低了些,可这母以子贵,只要生了儿子,你还怕什么?不是我说长辈的不是,大伯母心偏,这隔层肚皮隔层山,你也莫怪她,可是也不必低声下气的。除夕那事儿谁看不出来,就是有人怕你生出儿子来!偏你老实过了头,那等情形还替她遮掩着,难道就不怕她再害你?” 沈宜织心里冷笑——怕她生出儿子来的岂止是侯夫人一个?不过嘴上却只道:“子为父隐,我做儿媳的,怎么好去追究婆婆。” 冷氏一脸的痛心疾首,又东拉西扯地给沈宜织打了半天的气,内容不外乎是她生了儿子就站稳了脚跟,再不能让人这样欺负云云。说到最后看沈宜织脸上都露了疲态,这才起身道:“弟妹想是累了,我也该回去了——哎哟!竟忘了把那坛*梅子给弟妹带过来,紫苏这丫头,也不晓得提我一句。” 紫苏低头道:“出来的时候奴婢还叫人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了,因只想着拿肚兜,竟给忘了。” 冷氏瞪她一眼,回头笑向沈宜织道:“那还得劳烦弟妹叫个人跟我走一趟了。那*梅子是我怀杭儿时最爱吃的,口味酸甜,想着弟妹定也喜欢,谁知道就忘记拿来。哎,你这丫头跟我走一趟吧。”随手指了指宝兰。 沈宜织心里一亮——原来今天兜来兜去,竟是在这儿等着呢。说了这么多,就为了把宝兰叫到她院子里去! “宝兰走不开。今儿谁当值?跟着*奶走一趟。” 屋子外头莲蓬立刻出声应道:“奴婢跟着*奶去。” 冷氏脸上的表情不太好了,强笑道:“弟妹还真是疼这丫头,怎么,走一趟都不捨得?” 沈宜织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同样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是啊,大嫂也知道,我打小就是这个丫头伺候的,如今有了身孕,更是一时一刻离不开呢。” 冷氏心里一阵失望,强笑道:“也难怪弟妹喜欢她,这丫头瞧着又干净又利落,生得也好,我瞧着也喜欢呢,就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气。”
第288页 宝兰的脸红了一下,只能当没听见低头站着。冷氏却偏偏仔细打量她,又低声向沈宜织道:“弟妹,你这院子里虽说如今只有韩青莲和香苹两个,可那两个都不是安分的,你这又有身孕,说起来,真该挑个自己的人给二弟才是。”嘴上说着这些话,眼睛只管看着宝兰。 沈宜织仍旧不动声色,含笑道:“两个人已经不少了,人少了事情也少。” 冷氏笑道:“妹妹,你瞧那两个哪个是事情少的?不是嫂子拿大,你瞧我那里,虽说周姨娘生了儿女,可也不敢拿着哥儿姐儿作耗,皆因她是我买进来的。再看三弟妹那里,还不是抬举了素云做姨娘,为的也是素云是她的心腹。你这里啊,就得有个自己人才好。” 沈宜织懒得听她这些不着调的话,随口敷衍了两句就做出疲倦的模样,只叫莲蓬随着冷氏去拿那*梅子。 冷氏把*梅子取出来给了莲蓬,看着她走了才进了里屋,郁清风正在床上靠着,见她进来便不悦道:“怎么是这个丫头?错了!” 冷氏一肚子的气,冷哼道:“我自然知道不是这个,可弟妹离不开那丫头,连几步路都不让走,说是一刻也离不得呢。” 郁清风便拉长了脸:“不过是个丫头,你就要不来!” 冷氏气得半死,冷笑道:“一个大伯哥看上弟妹的丫头,你有脸,你自己去要!”说罢,气哼哼在一边坐下。 郁清风拉着个脸在床上靠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唿一下站起来道:“我去西院里。”推门走了。 西院就是周姨娘的住处,冷氏牙齿咬得咯咯响,半天才狠狠一拍桌子:“早晚有一天我得除了这周氏!” 她的贴身丫鬟春杏不敢吭声,捧了碗茶上来。冷氏喝了口茶,头脑冷静了些,嘆了口气道:“你跟宝兰那丫头可熟?” 春杏吃了一惊:“奶奶您还当真要替大爷讨宝兰?” 冷氏红了眼圈道:“你当我愿意?可是你也看见了,那周氏那副样子,我若再不找个人来分分大爷的心,将来只怕她要爬到我头上去了!” 呃……对不住今天只有一更……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春杏仔细想了一会儿,并没觉得周姨娘有什么特别张狂的地方,反而是打除夕那晚之后,冷氏时时的要找她麻烦,忍不住低声道:“奶奶,周姨娘平日里也还算老实……” 冷氏竖起眉毛:“你也替她说话?她倒真是好本事,看着老老实实的,倒收买了这么多人心!” 春杏不敢吭声了,心里却觉得不大对劲儿。从前冷氏自是不喜欢周姨娘的,可是人是她抬举起来的,周姨娘又一向恭顺,大面上总过得去,哪似如今,三不五时就给周姨娘摔脸子立规矩,偏偏越是这么着,郁清风越是偏疼周姨娘。本来这院子里日子过得还算平静,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冷氏平了一会儿气,忽然悲从中来,幽幽道:“周姨娘有儿有女,就算她老实,为了儿女也要不老实了。你瞧瞧大爷,倘若他有二弟那样出息,自己能挣来功名,就是周姨娘占点什么去我也不在乎。可是他——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再被别人分了去,我的枢儿荣儿杭儿将来还有什么?若是他一心对我那也罢了,可你也看见了,他心里还是偏疼周氏那个狐媚子!” 春杏不敢多说话,只轻轻替冷氏捶着肩,半晌见冷氏的眼泪下去了,才低声道:“那——奶奶方才为什么还劝着二奶奶把宝兰给世子爷呢?” 冷氏冷笑道:“若是她听了我的把那丫头给了二弟,我看大爷有没有脸再去讨!一个丫头罢了,竟然就逼着我拉下脸面去要人,他不要脸,我还要呢!我就偏不如他的心愿!若是,若是二弟妹不肯——我瞧着她也不是个大方贤惠的,若不然怎么有着身孕都不放二弟去姨娘们屋里,还把她自己亲妹子都打发走了——我提了这话,她必也要防着那丫头,到时候两人离了心,我再想办法把那丫头拉拢过来,岂不好呢?给大爷放个人算什么?若是我的杭儿将来能过继到那一房去,那才是大福气呢!” 春杏是她的心腹丫鬟,自然也不用避讳着,想了想悄声道:“那奶奶为什么不干脆就把紫苏给了大爷,也免得大爷总去周姨娘那里?” 说到这个冷氏心里就不痛快:“紫苏?我偏不给他!宁可从外头再买个好的进来,紫苏那丫头,心眼子太多,一朝真得了志,我怕她就要爬到我头上去了!” 春杏只能低头不语。其实在她看来,冷氏嘴上说什么要离间沈宜织和宝兰,又嫌紫苏心眼子太多,其实原因都只有一个,就是她根本不想给郁清风房里再放人了。当初放了一个周姨娘,是因她怀着郁枢不得已,这些年郁清风也看上过其他的丫鬟,可是冷氏总找着种种藉口都打发了。一个紫苏被她留在京城,连任上都不带去,说是让她在京城盯着侯府的动静又委以重任云云,其实主要是防着她被郁清风上手。现在冷氏说要从外头再买人,依春杏看,只怕是遥遥无期。冷氏一个劲地说孙氏和沈宜织小气不贤惠,其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紫苏如今也快二十岁了,再拖延下去,就是原先忠心的,只怕也要不忠心了。 不过这些话春杏自然不能说出来。冷氏最近疑心大得很,再多说几句恐怕连自己也要怀疑上了,只能低头替冷氏捶捏肩膀而已。
第289页 冷氏这里说的话沈宜织那边自然是无从得知,冷氏一走,宝兰就急着跪了下去:“少夫人,奴婢是万万不敢有什么逾越心思的!” “知道知道。”沈宜织伸手去拉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也明白,不过是离间罢了。你快起来,我这身子沉呢,别让我拉你。” 宝兰赶紧又站起来:“少夫人小心,可别用力。” 沈宜织好笑:“你这么张张慌慌的做什么?不过是她来说了几句淡话,就慌成这样?你放心,等国丧一满,我马上把你嫁出去,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几句话把宝兰臊了个大红脸,刚才心里那点担忧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少夫人又这样不正经!” “谁不正经?”郁清和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人已经一掀帘子进来了,脸色却不太好看,“少夫人虽然宠着你,你也别逾越了!” 宝兰吓得脸色发白:“是奴婢煳涂,以后再不敢了。” 沈宜织看郁清和这样就知道有事,挥手把宝兰等人都遣下去,亲自给郁清和倒茶:“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事儿?” 郁清和抓过茶杯灌了一口,脸色冷沉:“太皇太后的病又重了,太后和皇后日夜侍疾。”看看沈宜织,“你坐下,端茶倒水的让丫头们来,仔细身子。” 沈宜织从善如流地在他身边坐下:“是不是——想让安王回京?” 郁清和冷笑:“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如今折腾得后宫不宁,连太后之尊都要侍疾,何况下头的皇后和嫔妃们呢,就连乐昭仪,白天都得过去站一会儿。” “太皇太后这是可着劲折腾呢,可安王回京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敢就造反不成?”沈宜织真心觉得太后挺惨的,做皇后的时候上头有婆婆,下头有齐妃,生了儿子封了太子仍旧过得憋气,如今好容易自己成了太后了,上头太皇太后还活着,仍旧折腾。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太后这简直是一辈子熬不出来了。 “太皇太后的身子是真不好。”郁清和苦笑,“倘若是装病,皇上倒还可拒绝安王回京,但——”现在真不好,皇帝不肯满足祖母的心愿,那就是不孝了。何况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安王并没有造反的能力啊,你凭啥不让人回京呢,难道就这么怕安王? “那就让他回京就是了。”沈宜织也不大明白,“他真能造反吗?” 郁清和沉吟了一下:“贼心不死。太皇太后这边,毕竟还有齐家。” “齐家敢跟着造反吗?”沈宜织怀疑,“不管是先帝还是新帝,齐家不是照样在朝为官?” 郁清和笑了:“同样是在朝为官,做什么官差得可太远了。”他压低点声音,“今年春闱,皇上提拔了不少人。” 这是打算培养自己的力量了,难怪从前的旧势力要慌张。沈宜织点点头:“但是齐家手里有兵权吗?” “有。”郁清和肯定地回答,“齐家依仗着太皇太后和齐妃,还有当初的拥立之功,虽不说把持朝政,也是盘根错节数十年,姻亲故旧门生无数,手里有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楚,是以皇上才要慢慢地培养起自己人来代替他们。可是,这非一朝一夕可成,说不定要数年乃至十数年,可安王始终是一根刺,若是容他数年或十数年,谁知道这根刺会长成什么样子。” “那——皇上也得拉拢一下齐家吧,若是他们觉得跟着安王造反不划算,岂不就老实了?”造反这事儿毕竟是血流成河的,就算能成功也要付出惨重代价,如果齐家觉得跟着新帝还能混,想来不会非要去造反。 “是。待国丧满了,皇上就要选秀充实后宫,到时候齐家的姑娘应该能得宠幸。”这是最快捷的示好方式,“可是皇上绝对不会容许齐家仍如从前一般。” 也就是说,皇上用的是缓兵之计,许了外戚的尊荣,好腾出手来慢慢宰齐家。可是,安知齐家不也是行缓兵之计,好慢慢扶持安王呢?真是难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管后宫怎么折腾,到了三月里,沈宜织临产了。 虽然早早就做过了心理建设,又把刘夫人接了来,整个嘉禧居弄得铁桶一般,但真生起来了,沈宜织还是傻了眼——真疼啊!更要命的是,这疼不是疼一下子,而是拖拖拉拉疼上几个时辰。 “夫人放心,少夫人已经开了四指,虽说是头胎,瞧着却是个顺利的。”稳婆打发丫鬟出来回报外头等着的人。 刘夫人心里不由就松了一下,含笑道:“那就好。一向瞧着这孩子娇娇弱弱的,想不到生起来倒顺利。” 侯夫人僵硬地笑了笑:“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心里却在暗暗咒骂。 郁清和本该在书房里等着,这会儿却实在坐不住也过来了,恰好听见丫鬟说这话,不由得就接口道:“都一个时辰了,这还叫顺利?”上回孟玉楼生产身亡,实在是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刻,虽然太医一直说沈宜织身孕养得好,他仍旧是十分担心,只是平日嘴上不说罢了。 侯夫人连忙道:“老二怎么过来了?这是产房,不吉利的,你在书房里等着就好。”
第290页 郁清和就不爱听什么不吉利的说法,不由得沉了脸道:“这产房我也进过一次了,有什么不吉利。生儿育女岂不是最吉利的好事!” 刘夫人爱听这话,闻言便笑道:“世子说的是,添人进口,这是再吉利不过了。只是产房是血房,阴气重些,一般男子们不宜进去,不过世子身份贵重,自然是没要紧的,只略忌讳着些儿也就是了。”说到最后,也算是给侯夫人圆了脸面,到底是沈宜织的婆婆,将来还要在她手下讨生活呢,得罪得狠了也不好。 郁清和听见里头好似又有人喊了一声,心里便不由得又是一紧,顾不上侯夫人,忙问刘夫人道:“岳母,既说是顺利,怎的费了这半天工夫?” 冷氏掩口笑道:“二弟真是关切弟妹。这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 刘夫人自然愿意看见郁清和紧张沈宜织,点头笑道:“世子别急,这是头胎呢,若两个时辰生出来就算是顺利的了,听着织儿声音不大,又是才开四指,想是还没到时候。” 郁清和闻言心里略定些,但想想至少还有一个时辰,又不禁心疼起来,想进去看看又碍着规矩,只得陪笑向刘夫人道:“还请岳母多照看一二,也不知——里头究竟怎样了。” 刘夫人闻声知意。她本来也是要进去的,只是进去早了还没发动,也是白坐着,听了郁清和的话便起身道:“这会儿也差不多了,我进去瞧瞧,世子别急。” 这一句别急,就把时间又支过去了半个时辰。正当郁清和在屋子外头坐立不安的时候,里头忽然哇地一声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听着还十分响亮。郁清和来回踱步的脚一停,欣然回头,已经有丫鬟从里头出来:“夫人,世子爷,少夫人生了个姑娘。” 侯夫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尤其听见那哭声响亮,脸色都微微有些变了,这会儿听说生了个女儿,顿时一阵欣喜,五官也不由自主活动了起来,却偏还要装出一副可惜失望的模样看着郁清和:“姑娘也好,老二你可莫要怪她,刚生产完,还累着呢。” 冷氏心里也是暗喜,正要开口帮腔,却见郁清和已经甩下几人直接往产房里去了,将她后头要说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冷氏见这情景,又想起自己连生了三个孩子,郁清风也没见在产房外头守一守,顿时那心里又酸了,对产房里的沈宜织更是说不出的嫉妒起来。 沈宜织折腾了四个小时把孩子生下来,孩子一离身,顿时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服,刚才那难受痛苦劲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挣扎着居然想坐起来:“孩子呢?”吓得刘夫人赶紧按住她:“可不敢乱动,先让丫鬟们替你擦洗,一会儿孩子包好了自然送过来。” 说着,稳婆就抱了个小小襁褓过来,笑道:“姐儿生得真是俊,头髮也好呢,往常那刚下来的孩子都是稀落落的黄毛,姐儿这样的实在少见。” 沈宜织就着稳婆的手看了看,新生儿自然说不上太好看,红通通的小猴子一般,倒是头髮确实比一般孩子密些。沈宜织也知道稳婆的意思,一般人家尚且是生了儿子喜庆,更何况平北侯府里现在指望着嫡孙,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若再不说几句讨喜话,这赏封儿到哪里去拿?当即撑着力气向宝兰道:“给几位妈妈们上好的赏封儿!还有外头伺候的人,统统有赏,每人赏半个月月例。” 正说着郁清和已经一掀帘子进来了,倒把刘夫人吓了一跳:“世子怎么进来了,这里头血腥气还重呢。”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也高兴。 郁清和也顾不上跟刘夫人说话,先到床边把沈宜织仔细端详了一番,见她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瞧着十分疲累,倒还没有当初孟玉楼那样气血亏极眼见不治的模样,终于放下了心,这才顾得上看襁褓里的女儿,这一看倒担心起来道:“比她姐姐当初生下来的时候要小些,可要紧么?” 稳婆忙笑道:“姐儿这个头并不算小的,且哭着响亮,世子爷放心。”当初郁柔生下来个头着实不小,那是因为孟玉楼实在补得有些过了,所以才造成了难产。沈宜织怀孕的时候很注意这个,孩子的个头儿不大却健康,其实比郁柔当初还要强些,只是郁清和一个男人家不懂这些事,还只顾担心,听了稳婆的话方放了心,握了沈宜织的手道:“辛苦你了。” 沈宜织本来觉得累,现在看了女儿在身边,刚才受的罪已经忘了个精光,只拿手去摸摸婴儿的小脸,笑道:“爷不嫌我没生下儿子就好了。” 郁清和立时道:“谁会嫌你!瞧这孩子生得多俊!宝兰,给接生的妈妈们上等赏封儿,嘉禧居里人人都有赏!” 宝兰抿嘴笑道:“方才少夫人已赏过了。” 郁清和是要给沈宜织做脸的,当即道:“那是你们少夫人赏的,如今是爷赏的!” 稳婆们料不到接生了一个姑娘居然得了双份的赏封,好话横竖是不要钱的,倒水一般往外说,直到看沈宜织面露倦色,才告退出去。沈宜织确实是累了,虽然撑着一口气看着女儿喜欢,到底说了几句话也撑不住就睡了。刘夫人也不是年轻人了,看着丫鬟们把屋里收拾妥当,到外头应酬了侯夫人几句,便也回自己家去了。
第291页 冷氏瞧着刘夫人走了,便向郁清和道:“可惜了二弟妹生的是个姐儿,方才去外头给大伯报喜,瞧着大伯心里也不好受——” 她话还没说完呢,郁清和已经冲着院子里的下人道:“少夫人顺利生产,你们伺候得好,方才少夫人说了赏,爷再替你们加一份儿,这个月每人都拿双份月例!” 顿时院子里欢声雷动。下人们哪管生男生女,只要有赏钱拿便好。郁清和吩咐完了才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对冷氏道:“大嫂方才说什么?我心急打赏竟没听见。” 冷氏还能说什么?强笑道:“并没有什么,二弟这样欢喜,可见是真疼女儿的。只是可惜了,若是个儿子,又不知二弟会欢喜成什么样子呢。” 郁清和微微一笑:“儿子虽然好,可若是不成器,将来又比女儿叫人忧心得多了。” 冷氏颇觉这句话是指桑骂槐。郁清风可不就是那不成器的么?便回嘴道:“虽这么说,到底二弟还缺个儿子,这没有后嗣总是不好。” 郁清和掸掸袖子,淡淡道:“织儿还年轻,将来自然就生了儿子了,虽说咱们家里只大哥一房儿女众多,大嫂也不必这时候就来咒兄弟们没有后嗣。” 冷氏一眼瞥见旁边侯夫人阴沉的脸色,勐然醒悟郁清明也是至今没儿子的,不由得暗叫不妙,只顾着埋汰郁清和,就忘记戳了侯夫人的痛脚,连忙找话来圆场。郁清和也懒得听她的,只向侯夫人道:“夫人今日辛苦了,这会儿产房里都弄好了,夫人也回去歇着罢。” 第二百三十六章 平北侯府世子得女,真是一桩“喜”事。自然了,在嘉禧居里这是真喜事,至于其它院子么——沈宜织暂时顾不上。她有很多事要做啊,比如说给宝宝餵奶,比如说给宝宝起名,反正很忙,顾不上别人。 刘夫人早就找好了乳娘送来,郁清和也说侯府里没有少奶奶们亲自餵奶的先例,不过沈宜织还是觉得可以自己喂喂,宝宝喝亲娘的母乳总是稍微好一点儿吧,餵到满月再交给乳娘也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她*很少,就是想自己把孩子餵到大估计也力不从心。难怪说大户人家不让母亲自己餵奶,嫁过来的姑娘都是十五六,到生孩子也不过十七八,哪里餵得了呢。 “少夫人,夫人说,正在国丧里头,姐儿的满月也不大办了,只请几个亲友就算了。”莲蓬撅着嘴走进来。哪里是为了什么国丧,还不是因为少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夫人这是有心找茬儿呢,当初她生了郁清眉的时候,还不是照样大办了满月。 沈宜织正替小闺女换尿布呢。郁柔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妹妹,还伸手去摸摸妹妹的小脚丫,结果被小丫头蹬了一脚。兰草忙笑道:“姐儿莫要摸了,朵姐儿年纪小着呢,不能*的。” 小丫头起名叫郁朵,沈宜织觉得这名儿有点怪怪的,但平北侯府这一辈儿的孩子名字皆从木,且有规矩,嫡出的儿女不得起个树木的名字,因此郁清风房里那几个,周姨娘生的就叫郁柏郁梅,皆是树木花草之意,冷氏生的却就叫郁枢郁荣郁杭,跟树木是不搭边的,因此郁清和把《说文解字》翻了两天,终于给女儿起个名字叫朵。沈宜织也只得罢了,后来想想这名字也是花朵的意思,大家也就朵姐儿朵姐儿地叫了起来。 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这才生下来不过二十几天呢,郁朵就长开了好些,眼睛也睁开了,皮肤也不那么红通通的了,小小一团儿实在可爱。郁柔喜欢得不行,天天都要来看,如今被兰草这样一说,不由得撅起了嘴,扑过来抱着沈宜织的腿:“母亲不喜欢我了。” 沈宜织摸摸她的脸:“这是哪个说的?母亲自然是喜欢柔儿的。”眼睛一抬,冷冷看了兰草一眼。 兰草被她看得心里生寒,低下头道:“是昨儿姐儿去园子里玩,听见小丫头们乱说话的。” “哪里的小丫头?”沈宜织冷笑,“怎么不立刻揪出来掌嘴?再听见有这样说话的,先拖出来掌嘴,再立刻来告诉我,我把人直送到他们主子眼前去,当面问问是谁想挑拨我们母女几个呢?”如今有了孩子,她得比从前更硬气,才能让孩子不受欺负呢。 “方才莲蓬说什么?洗三不大办了?夫人不办,我们来办。”早就想到侯夫人会借这机会来打压的,她早跟郁清和商量好了,郁朵的洗三侯夫人说天气尚凉不宜大办,怕孩子闪了风,他们已经听了,也算给了侯夫人面子;如今满月又要找藉口,那就别怪他们不给脸了。 “拿世子的帖子,按着世子列的名儿一一写了去请。如今还有七八日,倒也不晚。”沈宜织给女儿换好尿布,看女儿不哭不闹,只转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四下里看,不由得低下头去用力亲了一口:“朵姐儿真乖。” 郁柔抱着沈宜织直扭:“母亲,柔儿也乖。” 沈宜织转过身在她脸上也用力亲一下:“对,柔儿也乖!” “哟,弟妹这是做什么呢?”冷氏笑吟吟地进来,“啧啧,有了这般可爱的女儿,难怪二弟哪里也不去,下了衙门就在房里窝着呢。” 沈宜织淡淡一笑:“莲蓬给*奶上茶。”多的话一句也懒得跟她说,月子里,动不得气。
第292页 冷氏今天心里高兴,并不计较她的冷淡:“哎,方才听伯母说,朵姐儿的满月也不打算大办了,我想着先把这礼送来。虽说不大办,可总是我侄女不是?”一边说,一边笑吟吟打量沈宜织的表情。 “那就多谢大嫂了。宝兰,接了放到姐儿的箱子里去。”也就是有了孩子她才知道,原来打孩子一出生,外头送来的礼物就算是孩子将来的嫁妆了,都是要攒起来的。 冷氏没看见沈宜织有不悦的表情,心里有几分失望,故意道:“虽说这满月不大办了,弟妹你也别恼,如今这不是在国丧里么,自是比不得当初柔姐儿——再说,她到底是嫡长女。” 沈宜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拿着宝兰缝的布兔子继续逗弄女儿。冷氏连着两拳都打在棉花上,心里实在不甘心,便拉了郁柔笑道:“柔姐儿,如今你母亲没出月子,你可不要来得太勤,打扰了她休养才是。” 郁柔撅起嘴:“我并没打扰母亲,母亲也没有赶我走。” 春杏掩嘴笑道:“少夫人怎么好赶姐儿走呢?只是朵姐儿还小,又是少夫人亲生的,自是要更亲近些,姐儿也该——”话犹未了,沈宜织一个眼色,宝兰上去就给了春杏一个耳光,登时把春杏打愣了。 冷氏也愣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沈宜织已经把郁朵交给乳娘抱到厢房去了,又把郁柔拉过来,寒着脸道:“把这个当面就敢挑拨主子的丫头拖到外头去,狠狠掌嘴二十!”当即进来两个婆子就把春杏拖出去了。冷氏这才反应过来,尖声叫起来:“弟妹你这是做什么!” “我替嫂子教训她一下。”沈宜织整理着郁柔的衣裳,“我这里两个姑娘都是嫡出的,她尚且敢这样的胡言乱语,嫂子那里还有两个庶出的,想必更不知道嚼说了多少。传了出去,外人不晓得丫头不知轻重,倒要说嫂子你不慈,苛待庶出子女了。” 冷氏气得发抖:“那是我的丫头!便是有什么错,也是我来教训,还轮不着你!” “嫂子别在这里大喊大叫的,当心吓着了姐儿。”沈宜织搂着郁柔淡淡道,“且嫂子这话又说错了,这事儿若传出去是坏了侯府的名声,外人可不会只说二房;若我没记错,二房的丫头小子们的月钱都是公中出的,人自然也是侯府的,我是侯府的主子,怎就教训不得她?” 冷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春杏是公中买来的,只是分到二房久了,连身契都已经在她手里,说起来应该算是她的丫鬟。但只要二房在京里,屋子里下人的月钱就全部是公中所出,如果她硬要说春杏只是她一个人的丫鬟,那就该自己给春杏发月钱才是;可若说这月钱该拿,也就是说春杏还是公中的丫鬟,那沈宜织自然是能教训她的。 屋子外头已经传来打耳光的声音,还有春杏声嘶力竭的哭喊。冷氏气得拿手指着沈宜织:“弟妹,便说她是公中的,如今也是在我院子里,有什么不是你告诉我,我自然会教训,几时轮得到你做弟妹的来越俎代庖了?” “嫂子会教训她?”沈宜织讥讽地一笑,“若没有嫂子方才的话,我瞧着这丫头还没那么大胆敢教训起柔姐儿来。姐儿该怎样不该怎样,轮得到她说话?嫂子若觉得我教训得不是——宝兰,把那丫头送到夫人眼前去,请夫人处置罢。” 冷氏心里咯噔一跳,想起大年夜晚上她和张氏婆媳两个想着趁机夺侯夫人管家权的事儿,顿时虚了道:“这点儿小事,何必去惊动大伯母。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确实该教训。只是她这会儿也该长点记性了,弟妹看我面子上,就饶她一遭儿罢。” 沈宜织没搭理她,低头向郁柔道:“你是咱们府里嫡枝大房的嫡长女,哪个奴才再在背后说你什么,就叫兰草掌她的嘴!好好的姐儿,轮得到奴才们来嚼说不成?” 冷氏在旁边听得脸颊上肌肉都要抽搐起来。沈宜织这一口一个奴才的,听起来不光是说春杏,似乎还影射着她呢。原想着沈宜织生了个女儿底气自然不足,万没料到竟比从前还长了脾气。 沈宜织看郁柔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兰草倒是露了领悟的表情,觉得今天把冷氏的脸面也踩得差不多了,想必能安生几天,这才抬头笑了笑:“既然大嫂替她求情,今儿就饶她这一遭。宝兰,叫不必打了,送回大嫂院子里去罢。”其实二十记耳光这会儿也早该打完了,白给冷氏一个虚人情罢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平北侯府世子嫡次女的满月宴摆得不小,可是有趣的是,请人的帖子都是世子的,而不是平北侯的。颇有些人嬉笑着问平北侯,平北侯倒是平和地一笑,给了一个众人都没料到的回答:“我年纪也大了,早晚这侯府都是他的,如今也该叫他学着自己做些事。既是他的闺女,自然用他的帖子。” 这话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说平北侯已经有意后退,让郁清和代表侯府出来走动,甚至可能要把爵位也给他了。说起来平北侯也是知天命的人了,让爵也不算早,但京城里谁不知道前几年平北侯府对于立谁做世子还犹豫不定呢,如今这才几年就已经尘埃落定,实在是够快的。 侯夫人坐在席上,虽然是满面堆笑跟客人寒喧,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只要听见一个侯字或世字,就怀疑有人在讲郁清和要承爵的事儿,心里就跟针扎似的。如今她真是后悔莫及了,当初说了洗三不大办,瞧着郁清和和沈宜织乖乖应了,心里还欢喜,觉得这生了一个女儿,总算将两人的气焰压下去了,因此就想着再接再厉,索性满月也不大办了,叫外头人都知道,侯府实在不待见这个孙女,更不满意沈宜织。可谁知道,这夫妻两个不声不响的,竟然就拿了郁清和的世子帖子到外头请人去了,以至于有人问到平北侯面前时,平北侯为了侯府的名声,竟然拿出了这么一套说辞,等于承认了郁清和这个世子之位是固若金汤。更可恨的是,平北侯回头就对她发了怒,这一下新帐老帐一起算,从前的情面也讲不得了,平北侯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既然日后是世子出面走动,这个家当然也该由世子夫人来当,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专心给两个女儿置办嫁妆,等着送她们出嫁了,就好好享清福罢。
第293页 是了,这里头还有女儿的亲事,尤其是郁清月那个庶出的丫头的亲事!一想起这个,侯夫人也恨得牙疼。再过两个月国丧就满了,新帝便要选秀。他做太子的时候东宫里人也不多,如今做了皇帝,后宫里更是空着无数的名额,多少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去,自然早早就开始谋划。侯夫人也托人去问了个名额,想把郁清月送去参选。 这皇帝选秀,并不真是像外头说的那样,全是看秀女的容貌才华,其实根本不是的,选秀这件事儿,秀女们的家世有相当的作用,因为皇帝的后宫从来不仅仅是后宫,它跟前朝是联繫在一起的,同样是一种权势的瓜葛和平衡。似平北侯这样的勛贵人家,郁清月虽是庶女也有资格参选,而且皇帝为了给平北侯面子,多半都是会选上的。虽说郁清月算不得出色的,将来在宫里也难出头,可是只要她老老实实的,皇帝看在平北侯府的份上也会给她个位份。如此一来,她的儿子女儿就多了个做宫妃的姊妹,可不就成了皇亲国戚?这名头,有时候还是颇有点用处的。自然,郁清月在宫里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就不在侯夫人考虑范围之内了。 结果这事儿没成。侯夫人小心编排了花锦一样的一篇说话,还没等都倒出来呢,就被平北侯直接否了:“我已替月儿看好了一门亲事,出了国丧就下定。”倒把侯夫人惊了一下,问了才知道,是今年春闱的新进士,姓水,中的名次也不高,二甲末几名;家在山东,薄有几亩田土,温饱倒也不愁;家中父母俱在,父亲也是个举人,如今也坐着馆,只有一个妹妹是嫁了的。这新进士年纪已在二十开外,因立志要先考中了再成家,因此亲事一直未定,如今听侯府要许女儿,颇有些诚惶诚恐,亲自见了平北侯,言道家中清贫,只怕委屈了侯府小姐,不敢高攀云云。 他越是这般说,平北侯倒越觉得是个有骨气的。本来榜下捉婿这种事每回春闱都有不少勛贵人家干过,差不多的新进士都是欣然笑纳,还有几个家里本有亲事却为富贵前程弃了糟糠未婚妻的,水进士却敢亲自上门拒亲,实在少见,可见是家教出众,这样的人家,郁清月嫁过去只要守规矩,不会吃亏。因此平北侯倒更加上心,叫郁清和出面,真心实意地与水进士解释了一番结亲的诚意,竟把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如今水进士已然写信回家禀告父母,要请媒人来上门提亲的。 这个时候侯夫人跳出来说要把郁清月送去参选,平北侯如何愿意听?郁清月是个庶出,模样虽也算得上秀丽,可要说出众也不敢说,这样子进了宫,新帝看在平北侯府的面子上倒是能留下,可那能过什么日子?侯夫人平日里一副好嫡母的模样,说到头还是并不心疼庶女。再加上朵姐儿办满月这事儿,两件事往一起一凑,平北侯就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侯夫人蹦达了。当初林家是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是这些年来,侯夫人做了那么多事儿他都睁一眼闭一眼,也足够回报了。 沈宜织领着郁柔出来,身后奶娘抱着朵姐儿,一家三口儿都穿着桃红衣裳。沈宜织是桃红洒金长褙子,下头月白色八幅裙,头上挽着堕马髻,插一枝翡翠簪子,那翡翠是一块冰种飘绿,无色透明的地方雕刻成桅子花,绿色的条带雕成枝叶,乍一看真是栩栩如生,仿佛能掐出水来。衬着沈宜织红润的好气色,真是人也如花。郁柔则是一件桃红织银线如意暗纹的小袄儿,下头豆绿色小裤子,裤脚上绣着蝴蝶,脚上杏色的小鞋子绣着迎春花,肉肉的小脸儿苹果一般,头髮扎了两个小包包,上头缠些珊瑚珠子,俏皮可爱。朵姐儿则是一身的桃红袄儿裤子,睁着乌熘熘的眼睛四处乱看,也不怕人,甚至还咧咧小嘴笑一下,流出一滴口水来。 有跟刘夫人交好的,当即就笑道:“瞧这娘仨儿,竟是一个模子里头出来的,瞧着真叫人眼气,怎么我就没个这样的闺女,也替我生个这样的外孙女儿!” 今日来的人既然是郁清和请的,自然少不了与他交好的,更有些看着平北侯世子是新帝面前的红人想着巴结的,当即便是一片附和之声,气得侯夫人两肋都有些隐痛了,偏偏还不能说什么。 冷氏上回吃了亏,这回便藉机笑道:“只可惜了,若是个外孙子,亲家夫人就更高兴了。” 这句话说得实在扫兴,只有侯夫人心里痛快,也笑道:“姑娘也好,姑娘也好,侯爷也是喜欢的。” 这话说得更有意思了。所谓侯爷“也”喜欢,那就是说毕竟不是“很”喜欢。在座的都是些人*,谁听不出来呢?先头说话的夫人便笑道:“这先花后果也是好的,一儿一女才是个‘好’字儿不是?”立刻把话岔开问刘夫人道,“乐昭仪娘娘的胎可安?”顿时把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宫里的刘如意身上去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不过这世界上总是有朋友就有敌人,才说了几句刘如意的胎,便有人又把话题转了回来,笑向侯夫人道:“世子如今仕途顺遂,只是这子嗣上差着些儿,到底是不好。世子夫人虽年轻,世子却是而立之人了,哪怕先有个庶子呢,也算是有了香火。” 侯夫人自然不喜欢听见沈宜织生儿子,甚至连庶子也不希望郁清和有的,只是这时候有人说这话,她却乐得接口:“正是呢。只是和儿房里那几个人,这些年了也没个动静,真是不中用。”
第294页 那妇人便笑道:“如今世子的身份,房里的人也不算多,捡好生养的再纳个进来可又算什么呢?” 这话真是说到了侯夫人心里,简直是瞌睡遇上枕头,马上笑道:“正是这么说呢,张夫人若有好的,不妨帮我们物色一二。” 沈宜织瞟了一眼便记起来了,这什么张夫人是左侍郎的姨姐,夫家似乎是个正六品的什么侍讲。左容因着那回猎场上的事儿吃了瘪,敢情这张夫人是来替外甥女报仇,搅局来的? 张夫人见沈宜织看她,便掩口笑道:“世子夫人怕是不欢喜呢。” 侯夫人也笑道:“我这儿媳妇最是个大方的,为子嗣计,她可有什么不欢喜呢?” 张夫人便笑道:“若这么说,我倒有个侄女儿,生得也是德容言工俱全的,世子夫人若喜欢,就认她做个妹妹如何?” 沈宜织也笑了一下:“我多个妹妹倒无妨,只怕世子爷日后在朝上见了左大人不知如何称唿,反倒不美了。” 张夫人脸立时就白了一下。她说叫自家侄女给沈宜织做个妹妹,意思是想正经做个二房,而不是随便抬进门做个妾。可是就算是二房,说到底也是妾,妾的亲戚是不当正经亲戚看的,就是见面都矮一头。这侄女虽是张夫人夫家的,可是弯弯绕绕的也能跟左侍郎算得上亲戚,若这么算,难道日后左侍郎见了郁清和也要矮一头?当然一般人不敢这么做,可郁清和未必不敢。只是他的官阶还没有左侍郎高,若真是当面这么给左侍郎没脸,左侍郎回头能把她丈夫的官儿想办法撸了!到时候侯府没攀上,倒给自己家招祸呢。 张夫人闭了嘴,便有那眼力好的,问起郁清眉的婚事来。侯夫人最得意的就是把女儿许给了那样的人家,一时高兴便把别的事都丢在脑后,眉飞色舞地跟人说起话来,算是把这事儿带了过去。 沈宜织抱着女儿让人看了一圈,便叫乳娘把孩子抱了回去,自己跟在座的客人们寒喧起来。其实今天这事儿她早料到了,侯夫人失了管家的权柄,怎么肯乖乖地认输?何况自己生了个女儿,她若不藉机往院子里塞人倒奇怪了。只是没想到她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就开口,毕竟这做继母的,继子还未有嫡子就想着塞人进去先生庶子,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有道是长子非嫡,乱家之源,侯夫人今儿这么干,看来是急红了眼竟然要破罐子破摔了。 捏捏拳头,沈宜织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既然侯夫人打算在这上头给她没脸,那她也就不必给侯夫人留脸了。说实在的,平北侯就是太注重脸面,才会闹得后宅里乱七八糟的。继子跟继母并不是不能和平共处,可是侯夫人这样的——平北侯再和稀泥,只会搞到最后不可收拾。 朵姐儿的满月宴过去第三天,侯夫人那里把帐本子送过来了,厚厚的一大迭,香梅领了两个小丫鬟抱着,满脸笑容地放到沈宜织桌子上:“这是夫人那里五年的帐簿,都是内院的,请少夫人查收。” 沈宜织已经跟郁清和商量过了。侯夫人当家十几年,小手段是有的,从中剋扣攒点私房也是有的,但好在她一直觉得这侯府将来定是她儿子的,因此什么掏空家底的事是没有的,当然,这也与侯府外头庄子铺子上的庄头掌柜们大部分都是平北侯府的老人有关,他们忠心的是平北侯,侯夫人这十几年虽然也收买人心,也想着培养自己的人手,但那些掌柜之类的关键位置上,也不过塞进去四五个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这会儿接手当家,从前的帐也就不必查了,尤其是内院这里,干脆就另立一本新帐,从前那些猫腻就算一笔勾销,也是给侯夫人全着脸面,在平北侯面前也有个交待——毕竟,侯夫人嫁进来几十年,儿女都生了,虽说当初是为了报恩才娶的,到底也有夫妻之情在,平北侯也不愿意看见儿子和继妻势如水火。而且继母也是娘,到底还有个孝字儿压在上头呢,真要是被外头人知道他们夫妻两个一当家就查继母的帐,对郁清和的名声也不好听。 “宝兰按日子点一点,若是不差就收了。”侯夫人敢把这些帐拿出来,想来是必定没啥大问题的,查也没什么意思,收在这里以备后用罢了。 香梅看着宝兰收了帐册,便笑道:“从前夫人管家的时候,管事媳妇们清早都在正院里回事的,明日开始就是少夫人当家了,可不知让她们到哪里来回事呢?” 沈宜织略一思忖:“明儿早饭过后,叫他们都到嘉禧居偏厅去,带着自己的帐簿。” 香梅应了一声是,转身回了正院。侯夫人正等着,一见便问:“说什么了?” “少夫人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叫明日管家媳妇们都过去见她,还要带着帐簿呢。” 侯夫人顿时冷笑起来:“她是要大查帐了?好啊,就让她查去!这十几年的帐了,看她查到哪一天去!”她心里有数,那帐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但也就是几十两银子的出入,一年加起来也不过千把两银子,在侯府这样的人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倘若嘉禧居真要揪着这点钱不放,且不说平北侯那里会怎么想,单是侯府里的下人就会议论,少不得要落个“吝啬”的名声。 怡兰凑趣笑道:“果然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就是喜欢查帐。”
第295页 侯夫人也不由得笑了出来,笑罢才嘆了口气:“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这家居然让她当了去!” 怡兰忙道:“夫人别着急,想她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会当什么家,只要出了乱子,早晚侯爷还不是得倚仗着您么?如今眼看就出国丧,您先忙着二姑娘的亲事要紧,等二姑娘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这家里怕也就要乱了,到时候您再把管家的事接回来,岂不更好?” 侯夫人想想也是,便欢喜起来:“眉儿嫁的是尚书府上,这嫁妆可不能少了。你把那嫁妆单子拿出来,我再瞧瞧,可别缺了什么。” 怡兰一边拿嫁妆单子一边笑道:“缺了什么只管去向少夫人要就是了,二姑娘的嫁妆是公中出,自然是少夫人管。” 侯夫人眼睛一亮,笑道:“就是你这丫头心眼子灵,我瞧着眉儿身边那几个都比不上你,只怕到时候得让你陪着眉儿出嫁,到那边去多帮扶着她些。” 怡兰听得心花怒放欣喜若狂。这陪着郁清眉出嫁,她又是这个年纪这个容貌,十有八九过去了就会被尚书家少爷收房。虽说尚书家里有家训,年不满四十不得纳妾,但若是郁清眉自己愿意给夫君房里放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岂不比她跟着侯夫人,最后指个小厮奴才配了,一家子都继续做奴才秧子强?不是她说,郁清眉除了脾气大,实在没有什么心眼手段,真要是跟着陪嫁过去,她自有办法哄住郁清眉。到时候她是主母赏下的,在那边通房妾室里也就算是头一份了。 不过心里虽然欢喜,她脸上还是一副恋恋不捨的模样:“奴婢是要一辈子伺候夫人的,夫人可是嫌弃了奴婢?” 侯夫人笑道:“你这丫头,才给你点脸面就抖起来了,叫你陪着姑娘出嫁,倒好像还委屈了你似的,还不快给我去厨房看看汤可得了?” 怡兰听着这话就是说定了,心满意足笑道:“奴婢哪里敢说委屈,不过是捨不得夫人罢了。”说罢,出去看汤去了。 侯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冷笑了一声。怡兰虽然脸上不显,可是心里欢喜,那脚步也格外轻盈起来,腰肢更是下意识地摆得柳条似的,真当她看不出来打的是什么主意?想做通房?成啊,一个不会生孩子的通房,想来也没大妨碍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沈宜织的做法让侯夫人大吃了一惊,包括各处的管事媳妇们,外头的管事们,也统统吃了一惊。头一天见他们沈宜织就说了,手上的帐统统交上来,另立新帐,重打锣鼓另开张。这一招让所有等着看戏的人都发了愣,因为另立新帐,就等于前头的事儿一笔勾销都不问了,少夫人明说了,日后好好当差,自然有好处,若是再有疏忽,那就要罚了。 随着这番话下来的,还有少夫人订的新规矩,包括帐要怎么做,几时核对一次,还建立了一个什么“审核组”,里头都是精于算帐的管事媳妇和丫鬟,专门管着核对帐目的,据说,一旦核对出错误,还发赏钱呢。 这规矩刚下来的时候侯府里很是乱了一番,因为这样一来,那些有油水的地方揩油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了,但随即的,少夫人又新推出了一条规矩:奖金!比照着上年的开销,到了年末的时候各处若能比上年节省银子,这银子的一半就拿出来发给他们做奖金。 虽然大家都没听过奖金这个词儿,但这意思却是明白的,就是说这是过了明路的赏钱,赏的就是他们替侯府节约了银子!且少夫人说得清楚,如今有专门记帐审核的人,这帐都会记得细緻,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只要是替府里省了银子,就有奖金。哪怕你干的是涮马桶这样的低贱活儿,若是能又涮得干净又省了刷帚薰香之类的东西,也有奖金拿!当然了,必须得主子满意,若是主子不满意,省下来的钱你固然能拿到奖金,却是也要因此被罚月例的。一时之间,下人们都踊跃起来了。细算一算,如此一来他们拿到的奖金可能比从前自己揩的油水要少些,但这却是过了明路的,并不怕主子来查,更不必做贼心虚,岂不是好么? “这是何意?”郁清和有些诧异,“节省下来的银子能有多少?” “不会太少。”沈宜织笑了笑,“我不是想掐死下人们生财的路子,侯府这样大的人家,若是做事没有一点半点好处,下人们不肯尽力,这家也难管。我只是想叫他们知道,一心为了主子是有好处的,与其偷偷摸摸地拿,不如光明正大地得赏。这每年能省的,其实是省了浪费。” 侯府这样的人家,每天的浪费是相当惊人的。人说衣食住行,侯府每天只供应主子们的饮食就是一笔惊人的开销,每月的脂粉头油、每季做衣裳打首饰又是一大笔,还有房屋的修缮啊屋里的摆设啊,就是摔个盘砸个碗的那也是开销。别的不说,单说嘉禧居吧,每天三顿饭,她和郁清和就是每人肉若干鸡鸭若干鱼虾若干,另有米若干若干,一个人根本吃不了。何况有时候买来了不吃,又要点别的,这又是余外的开销。下人们自是不管,主子开销越多,他们得的好处才越多,这里头主子吃掉的顶天占了五分之二,下人们揩油揩掉了五分之一还多些,最后浪费掉的将近五分之二。若是能把这五分之二省下来,得是多大一笔钱? “果然好主意。”郁清和听完沈宜织细细分析,不由得摇头,“你早说过府里浪费,却未想到竟浪费如此之多。只是这样一来,怕别的院子要生事。”
第296页 这个沈宜织也想到了。确实,省下的钱若没有他们的好处,这些人怎么肯配合呢?不说别的,只要嫌饭菜口味不好,或嫌买来的东西不合心意,就足够把她这个奖金制度抨击得一无是处了。 “我已给每个院子都发了一笔‘补贴金’,等于每月的月例提了三成,就是让她们补贴日子的。且说了,若是到了年底这法子果然能成,以后就是定例;若是不成,就还照原样,把这一成月例再减下来。” 郁清和哧地一声笑了:“你倒会——这么着一来,至少二房那里是不会闹了。”张氏和冷氏都是缺银子的人,有了这笔补贴金,虽然说起来不算多,但一年下来也多得几百两银子,若让她们再吐出来,如何捨得? 沈宜织也笑了:“只是怕夫人和三弟妹那边不买这个帐。”她们是不缺银子的,“不过好在府里採买上的几位管事都是夫人的人,想来一时半时的该还不会挑什么大毛病。”若是挑毛病,岂不是正给了沈宜织换人的藉口? 郁清和有些好奇:“若这么说,一年能省下多少银子来?” 沈宜织想了想:“叫丫头们粗略算了算,一年省个一千来两差不多吧,若再置办出田地来,加上每年的出息就更多些了。”平北侯府虽然家业不小,但一年省一千两,上好的田地也置办出百来亩了,如此长远下去,利上滚利也不算小数了。 “如今你这一辈儿的人少,不过只剩下两个妹妹,置办嫁妆还觉不出什么来。将来下头的孩子们长大了,这个娶那个嫁,要用的银子就多了去了,现在若不节省,到那时候只怕要掏空了家底呢。”沈宜织沉吟着说,“更不必说早晚是要分家的,虽然你是世子要占了大头,却也要分出好些东西去,总得替我们的孩儿多考虑着些。” 郁清和爱听她说些过日子家长里短的话,更爱听关于孩子的,忍不住笑道:“果然我娶了个贤内助,大嫂就罢了,便是三弟妹,也想不到这上头来。”若是郁清明真能做了世子,孙氏将来就是侯府的女主人,可她又哪里想过这些事了? 沈宜织飞个眼风给他:“那是自然,妾身可是商户人家出来的,算帐省钱那是本等。” 郁清和大笑,握了她手刚要说什么,隔壁睡午觉的朵姐儿被他的笑声惊醒了,扯开嗓子哭起来。沈宜织连忙叫抱过来。如今天气渐热,襁褓也去了,朵姐儿小手小脚都得了自由,此时十分不满意睡觉被打扰,一个劲儿地伸手踢脚,郁清和低头去哄她,却被她在脸上打了一拳,不由得哭笑不得:“这小丫头!” “叫你那般大声不知收敛!”沈宜织幸灾乐祸,抱着女儿亲了亲,又轻轻摇了一会儿,哄着朵姐儿又睡着了,才放到自己炕上,拿眼斜着郁清和道,“这些日子,外头没有想给世子爷说媒的么?” 郁清和又不禁好笑起来:“你这醋罈子!打从你那日把张夫人噎得半死,还真没几个脸皮那样厚的敢上门。再说,马上就是选秀,如今人人的眼睛都盯着那里呢,一时倒顾不上我。”说着说着,自己倒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捏着沈宜织的手悄声道,“今儿晚上,让朵姐儿到别处去睡?说起来,你出月子都快一个月了……” 沈宜织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说得这样急色,好像我一直饿着你似的……”虽然不能行房,可她也尽量用别的办法替郁清和做过,毕竟让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禁慾一年,那实在也太不体贴了。既然郁清和愿意为了她不去别的姨娘那里,那她自然也要拿出点心思来好好伺候丈夫,投桃报李,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不是? 郁清和搂了她低声笑道:“虽说不饿,可也不饱啊……” 沈宜织不由得红了脸,轻轻啐了他一口,却没说行不行的话,只是把头低下去了…… 第二百四十章 若是没有郁清眉的亲事,侯夫人觉得自己大约就要憋闷死了。 沈宜织管家这一个多月,上上下下井井有条,就连最难伺候的二房那边也没说出什么不是来,不是说她只是个商户人家的庶女么,怎么忽然会管家了呢? 侯夫人很想挑点毛病,比如说饭菜不如从前精緻,脂粉不如从前高档,但糟糕的是管採买上的大部分都是她安排的人,那回她只说了一次鱼不新鲜,沈宜织立刻把管厨房採买的人提来扣了一个月月例,并说再有下次直接革掉差事,叫副管事顶上。那副管事可不是她的人,这岂不是白送给沈宜织把柄,让她剷除异己吗?因此她只抱怨过那么一次,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除此之外,侯夫人还有一件郁闷的事儿,就是郁清月出嫁。因为长幼有序,所以郁清月的嫁期排在郁清眉之前,定在八月初二。那个日子本来是侯夫人替郁清眉看好的,她原想着让郁清月七月初十齣嫁,可是平北侯说那太仓促了,郁清月虽是庶女,嫁的又是个普通进士,但也是三媒六聘一样不少,时间若短了就不像样子,因此将郁清眉的婚期挪到了九月二十二去。说起来那天也是个好日子,可是侯夫人总觉得心气不顺。 再者,侯夫人本想着把郁清月送去选秀,若入了宫自然是一点儿嫁妆也不必备了,顶天带上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就行。结果这会儿郁清月不但要嫁了,平北侯还拿出了些私房来,加上公中庶女应得的三千两银子,总共凑了五千银子的嫁妆。侯夫人一想这些银子本是可以省下来将来给自己儿子的,就不觉肉疼得要命。
第297页 “两个庄子?”侯夫人狠狠盯着嫁妆单子,恨不得把那单子吃到肚里去似的,“已经有两个铺子了,还给了两个庄子?就是眉儿出嫁,也不过是两个铺子两个庄子罢了,一个庶女竟也这般?去问问少夫人,侯府的规矩呢!” 怡兰去了一趟,一会儿哭丧着脸回来了:“夫人,少夫人说了,大姑娘的嫁妆里,那些衣裳首饰家具古董皆是从简的,因此虽然陪送了两个铺子两个庄子,却也并没超了规矩。且那铺子和庄子都小,跟二姑娘的不能比。” 侯夫人恼的正是这个! 嫁妆这东西,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往往听人说,某某家嫁女,有六十四抬嫁妆,或是某某家娶媳,有一百零八抬嫁妆。外人听起来自然是后者豪阔,可是没亲眼看到嫁妆里头的东西,你就不知道哪是虚抬哪是实抬,到底谁的嫁妆更实惠。 所谓虚抬,就是嫁妆箱子里放的东西少,比如说放一样两样金器,或是三件五件衣料,这也是一抬;那放上厚厚一迭银票,或是房契地契,这也是一抬,你说这内容能一样么?侯夫人原本的打算,郁清月做为侯府庶女出嫁,少说也要六十四抬嫁妆,每抬里头装几样首饰衣料,或是一件半件古董字画,总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东西,却能赚个风光。若是那首饰放些轻巧不值钱的,或是衣料放些花样过了时的,就更不用花多少钱了。至于古董,那东西更是见仁见智,就是放几样不值钱的,婆家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沈宜织这种做法却很混蛋。首饰衣料家具皆从简,摆出去的嫁妆就不会很风光,倒是陪送了几个铺子庄子,年年都会有收益,这才是最实惠的。何况侯夫人都看过了,这两个庄子确实不大,但田土却不错,有了这两个庄子,说不定水进士家的粮米菜蔬乃至猪肉鸡肉都不必到外头花钱去买了,京城这地方,开销可是很大的。沈宜织这是拿着侯府的面子去给水家做里子呢,如此一来,外头瞧着郁清月的嫁妆并不怎么起眼,可实际上,她手里捏的东西却不会少,养活水家一家都没问题的。这样,再加上有侯府这样的娘家,郁清月在水家还不是会过得风生水起?恐怕连公婆都得让她几分了吧。 侯夫人想到这些,就不觉一肚子的气。相比之下,郁清眉虽然嫁的是尚书家,可是尚书夫人那个古板劲儿,儿媳站规矩都是免不了的。凭什么她的女儿要守着规矩,一个庶女却能过得自在? “去跟少夫人说,这样的嫁妆抬出去,咱们侯府的脸就丢尽了!虽说她是商户人家出来的,不晓得勛贵人家的规矩,可也不能太离了格儿!” 怡兰当真就跑到嘉禧居去说了。沈宜织正把着郁柔的小手教她写字,闻言淡淡一笑:“你去回夫人,大姑娘的嫁妆单子是侯爷看过的,至于说还缺什么——夫人不是要给大姑娘添妆么?侯爷说了,请夫人定夺就是。” 怡兰灰头土脸又回来了,知道一准儿得挨侯夫人骂,所以回话的时候都是缩着脑袋的。果然侯夫人一听她说完就险些把个茶杯扔到她脑门上——让她定夺?难道说嫁妆里差的东西都让她添上?这,这还不如不问呢!不问还能装不知道,现在问了,做为嫡母多少也得拿点东西出来,岂不是又要让她出血吗? 有了这么一回事之后,侯夫人干脆不管郁清月的嫁妆了,只管闷头去准备郁清眉的嫁妆。做为嫡女,公中有八千两银子,再加上平北侯的私房,还有侯夫人手里的东西,郁清眉的嫁妆足足塞了一百零八抬!比起郁清月的四十八抬嫁妆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侯夫人一边儿觉得十分得意,一边又开始纠结——外头会不会有人说闲话,说她苛待庶女呢? 事实确实如此。郁清月出嫁那天,四十八抬嫁妆虽然也不算少了,可是侯夫人到处给郁清眉淘澄好东西准备丰厚嫁妆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少不得有人私下里嘀咕几句。虽说嫡庶有别,郁清月又是嫁个穷进士,但侯夫人多年在外人面前立起来的慈母名声,到底是渐渐地褪了色。更不必说一个月后郁清眉出嫁,那长长的十里红妆,叫那些看着眼红的人格外又嚼了一阵子舌头。 侯夫人虽然听见了些风声,却也无可奈何。她倒也在平北侯面前抱怨过,说沈宜织不会办事,搞得侯府面上无光。结果却挨了平北侯一顿骂,说沈宜织那才是真正为了小姑好,不图好名声,只图小姑嫁过去能过好日子。说着说着,又把近来沈宜织管家的事拿出来说了一通,话里话外全是赞赏。 世上事多是如此。平北侯本觉得沈宜织是个商户人家出身,能萧规曹随地别把家管乱了就不错了,谁知沈宜织不但管得井井有条,还能比从前节约银子。他倒不是把这每个月百把两银子看在眼里,却也知道奢靡非长久之道,持家有方才是过日子的模样。本来没什么期待的,现在结果却这样好,他自然是喜出望外,格外觉得这个儿媳实在不错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郁清眉三日回门的时候,平北侯府十分热闹,就连早出嫁一个月的郁清月也回来了。 户部尚书的小公子人委实生得不错,白净俊俏,加上穿着讲究,自然有一股清贵之气,又有礼貌,侯夫人看了笑得合不拢嘴,平北侯也连连点头,觉得这个女婿委实招得好。 小公子穿着檀色袍子,郁清眉穿着大红销金的衫子,一起给平北侯夫妇磕了头,见过一众兄嫂们,又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平北侯夫妇是玉酒器,兄长们是湖笔端砚,嫂子们则是时新样的衣料,男孩子们送犀角匕首,女孩子送金镯金簪,总之份量十足。侯夫人得意之余,不由得瞟了郁清月身边的水进士一眼。
第298页 沈宜织也悄悄看了一眼。水进士相貌不如尚书家的小公子,尤其是肤色黝黑,一看就是乡下出来的。但五官却也端正,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对富贵逼人的连襟不卑不亢,接了礼物便诚心诚意道谢,却也并不露出惶恐的神态来。就是侯夫人那样地看他,他明明发觉了,却也不露半点窘迫,仍旧是有问必答,无人问便保持沉默。 沈宜织不由得对郁清和使了个眼色。这位水家妹夫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气度哩!前头三日回门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两人虽是坐着辆极小的马车来的,但水进士下车的时候还回身扶了郁清月一下,如今再次回来,看郁清月脸色红润眉目舒展,便知道在水家过得不错,只怕比在娘家还要舒心呢。 反观郁清眉,沈宜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郁清眉似乎是在憋着口气似的,虽然脸上也是笑颜如花,言语之间还不时暗示自己在夫家如何过得好,但是这种事,越是强调就越让人觉得不对劲儿。 要说沈宜织的观察力还是不错的,磕头见礼之后,男丁们就都跟着平北侯到外头书房喝酒说话去了,侯夫人早想着跟女儿说说体己话,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儿媳们,拉着郁清眉进了自己房里,便问道:“姑爷对你可好?怎瞧着你脸色不大好?”自己的女儿,侯夫人自然了解,别看郁清眉笑得欢畅,那眉头眼角的明明是有些不悦。 郁清眉闻言便垮了脸:“娘,快别说了!夫君对我倒还好,只是我那婆婆——”洞房花烛夜,一揭盖头小公子颇为满意,新婚妻子眉目秀丽,跟他想像的差不多。少年人么,知慕少艾,免不了亲热一番,郁清眉又是初经人事,到了第二日便有些腰酸腿疼,不免起得略迟了些。谁知王尚书家却是惯于早起的——也是王尚书日日上朝养成的规矩——待小夫妻两个到了前堂,爹娘兄嫂已经在那里等了有一刻了。尚书夫人的脸便沉了下来,并不说自己儿子怎样,却借着郁清眉跪下敬茶的时候长篇大论地教训了她一通,让她捧着茶在那里硬是跪了好一会儿。 郁清眉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回了房中不免向丈夫抱怨了一通。小公子对新婚妻子倒是心疼的,便安慰了几句。谁知道这房里房外的都有尚书府的家人,她这里才抱怨完,那边尚书夫人已经知道了。尚书夫人出身世家,素以规矩自傲,听说儿媳竟敢背后抱怨婆婆,二话没说,从当日晚上就开始给郁清眉立规矩,不但让她伺候用饭,饭后还要端茶倒水,足足站到亥时才许回去。又说小公子虽是新婚,也不可荒废了学业,每日还要在外书房读书,也要亥时才许回屋。这么一折腾,郁清眉一日里竟是没有多少时间能跟丈夫在一起了。 侯夫人听了也心疼,可是女儿既嫁了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若是婆婆无故刁难她自可为女儿出头,可是尚书夫人只是让儿媳立规矩,这却不好插手的。便是不让儿子早些回房,也有个不可荒废学业的藉口在那里,真是光明正大,侯夫人想干涉都找不到理由,只得嘆道:“作人媳妇都是这样的,你也不该抱怨你婆婆才是。” 郁清眉哭道:“又不是我一人起得晚了,为何却只骂我?” 侯夫人只能嘆气。儿子是自己的,儿媳却是外人,自然是只骂儿媳不骂儿子的。若说这件事,一开头还算尚书夫人做得不妥,偏偏郁清眉回房抱怨了婆婆,这不是就全落到她头上去了——孝字天大,任婆婆做了什么,你便心里不满也不好宣之于口的,一旦被抓到了把柄,可不是任着人搓圆揉扁? “你也多用些心。”侯夫人一句话在舌头上打了半天转,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瞧瞧你二嫂!”是个人都知道沈宜织与她不睦,可是人家天天早晚来请安,婆婆说什么当面都应下,转头就在背后使些手段,真是叫侯夫人有苦说不出。 郁清眉忿忿:“她也就哄住了父亲!” 这就是本事!侯夫人苦笑。做儿媳的万不能与婆婆对着干,可是人家能哄得公公出头,硬是压了她这个婆婆一头,你能怎样? 郁清眉委屈地抹泪:“我又没有世子夫人的头衔,夫君不过是小儿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郁清和若不是世子,平北侯也不会如此重视小夫妻两个。可是话又翻回来说了,正因是世子,才有更多的人看着,若是也像郁清眉一般,背后随随便便就抱怨婆婆,还把话传到公婆耳朵里,那会怎样?侯夫人可不相信沈宜织在背后不说自己坏话,可问题是你打听不到呀,更不要说让平北侯听见了。结果如今在平北侯眼里,这个儿媳就是小心翼翼十分孝顺,若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也是因为出身有限可以原谅。若说儿媳除了来请安就跟侯夫人不亲近么——她一个继室,自惭身份,并不知如何讨好婆婆,再说侯夫人做的那些事,也真怪不得儿媳与她离心。 侯夫人真是被呕得要死。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沈宜织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让平北侯有了这种印象的?多少年了她都是顺风顺水,弄得继子一直没有孩子,院子里还一团糟,以至于平北侯下不定决心立世子;可是打哪时候开始呢?郁清和又是立功又是升官,院子里也安静了,孩子也有了——虽然暂时没有儿子,可是沈宜织还年轻,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三个,早晚也会有儿子的呀!倒是郁清明,到现在都还是一团糟!
第299页 一想到没出息的儿子,侯夫人顿时连安慰郁清眉都没了心情。女儿虽然受宠,可将来自己还不是要靠着儿子?这般的不上进可怎么好? “这做儿媳的,天生就要被婆婆压着一头,至少,你得让人以为你是被婆婆压了一头,好叫你夫君心疼你。你婆婆还能活多久,将来分了家,你嫁的是小公子,出去单过上头就没了婆婆,那时候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好好想想,总是要忍一忍的好。”侯夫人也只能这么说了。说起来她这话也没错,错就错在不该把自己女儿的耐性想得太好,以至于在这时候就提起了分家来——尚书府就是分家,那也得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之后了——当然这时候侯夫人并不知道,她纯粹是安慰的一句话,却反而起了反作用…… 第二百四十二章 郁清眉回门的第二天,刘如意生了一个男婴。本来还没到该生的日子,但她去御花园里散步的时候被一只猫吓着了,当即就动了胎气,生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工夫。好在她自幼就爱骑马之类的运动,虽然进宫一两年不如从前活动得多,但身体底子是结实的,虽然是提前了几天生产,依旧是母子平安。 但是皇后大怒。如今宫里只有刘如意有孕,谁不知道乐昭仪这一胎贵重,竟然还有不长眼的猫来冲撞?究竟是凑巧,还是有人使坏?皇后往下这么一查,就查到这只猫是新进宫的一个林才人所养,立刻就将她连降三级,降为了末等的采女,险些就撸成宫女了。 就是这样,皇后气还没消。一个小小的才人,又是刚进宫的,怎么就能在宫里养猫了?宫里素来是不许随便养猫儿狗儿的,虽有猫狗局,但那都是高位的妃嫔特别得皇帝宠爱的,才能养上一只半只,林氏刚刚进宫,甚至连侍寝都还没轮上,哪里有养猫的资格?这么再往下一查才明白,这只猫原本不是林氏的,而是与林氏同居澄华殿的齐婕妤的,确切点说,是安王妃送给齐婕妤的,只因齐婕妤生性不爱猫,就送给了林氏,结果,就闯出了这么一场祸。而林氏之所以与齐婕妤住在一起,是因为她是齐婕妤的表妹。 “齐婕妤,就是太皇太后那个齐家的姑娘吧?”沈宜织听完这话直截了当地发问,引得郁清和立时笑了:“真是聪明,可不就是齐家的姑娘么。本来侍寝之后皇上有意升她为充媛的,连旨都传了,只是还不曾发金印宝册。这下子,又降回来了。” 七月里的这场选秀,宫里很是进了一批人。其中,太皇太后母族的齐家就送了这么一位姑娘,据说相貌生得着实好,才华也很不错,琴棋书画的确是样样精通,皇上看了喜欢,又有太皇太后的面子和齐家的家世,立刻就封了婕妤,在新进宫的这批秀女中可是头一份儿。按例,这新进的嫔妃,侍寝之后只要不是让皇上不喜,都是有赏赐的,若皇上喜欢,晋一位那也是常有的事儿。以齐婕妤的家世,除非她触怒了皇上,不然这晋位简直是板上钉钉的。她已是婕妤,这一晋位就会升到九嫔之末的充媛,虽说是九嫔之末,但也算是正经的娘娘了。因此当初封婕妤的时候,外头人都颇有些啧啧,觉得皇上对齐家还是看重的,对太皇太后也是尊重的,不然,怎么齐家这么容易就弄了个九嫔呢?要知道现在她前头也没几个人了。 结果,晋位的旨意都传了,林才人就弄出这么件事来。林才人本人说不上十分出色,只是长得弱不禁风的有几分招人怜爱,都说她也是借着齐家的春风才选上的,可是进宫就闯祸,不但把自己害了,还连累了表姐。 本来齐婕妤是新进秀女中的头一位,现在么——新任大学士张家也送了一个女儿进来,论容貌比齐婕妤略逊一丝儿,论诗文只怕还在她之上的,只是家世到底还不稳固,便封了个美人,比婕妤略低一些的。结果侍寝之后,似乎是做了一首什么诗,皇上十分喜欢,不但晋了位,还给了个“文”字做封号,现在称文婕妤了。本来齐婕妤若升了充媛就依旧压她一头,可如今不是没升上去么?文婕妤倒仗着这个封号到她前头去了。 沈宜织把这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会儿,才问道:“这猫——真是林才人放出来的?” 郁清和就又笑了:“猫是安王妃送给齐婕妤的,齐婕妤又送给了林才人。宫规里虽未明令禁止,但这宫里,本是不宜私下养猫儿狗儿的。” 沈宜织抓抓下巴,点了点头。这件事具体是怎么样外人无从得知,但齐婕妤因此获罪被文婕妤压了下去,林才人更是直接降成了末等采女,连安王妃也落了不是,这都是事实。 “不过,安王妃怎么会送只猫呢?” 郁清和微微一笑:“安王妃不知听谁说的,说齐婕妤喜欢猫儿狗儿一类的活物——只可惜,齐婕妤只喜欢兔子。” 沈宜织嘆了口气:“这宫里啊,真是……谁爱进谁进,我们的女儿,将来可是万万不能进那种地方的。”就从这件事来看,里头的水就太深了。安王妃,齐婕妤,林采女,这都是太皇太后一党的人,统统有了不是,偏偏还是自己找的,怨都怨不得人。可是刘如意呢?若是她身子没那么结实,会不会因此难产,会不会折了孩子,会不会伤了身子日后不好生育,甚至会不会大出血就死了?再往深里想想,皇后对刘如意好,是她真的喜欢刘如意吗?如今她的嫡出皇子已经四岁了,但说起来年纪还是不大,她真的愿意下头的嫔妃这时候就生出儿子来吗?沈宜织实在不敢深想。刘如意是个不喜欢争权夺利的性子,可是她若有了儿子,将来儿子又出色的话,她会不会变?即使她不变,若是她的儿子比太子还要出色,皇后又会不会容许呢?
第300页 郁清和想得只会比她更深,见她眉头紧皱着,便嘆了口气:“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了,何必此刻就先忧心起来。倒是先想想咱们的事儿罢。你放心,咱们的女儿,将来是绝对不去那吃人的地方的。”说句不好听的,刘如意的孩儿也好,皇后的太子也好,将来能不能成人长大,且还不好说呢。 “咱们什么事儿?”沈宜织这些日子过得还是挺舒心的,一时没想起来自家有什么事需要忧心的。 郁清和把手放到她的小腹上:“这儿——” 这话让沈宜织有些无奈:“朵姐儿才半岁……”这时候再让她怀孕,这是要她的命呀! 郁清和也苦笑。并不是他着急,而是自打沈宜织出了月子,外头就在有意无意地说平北侯世子又得一女,只是不知儿子几时才有的话了。这些话究竟是怎么来的,郁清和心知肚明。他倒是不在乎外头的话,只怕侯夫人藉机又要往院子里塞人了。毕竟就是平北侯,其实对这次沈宜织生了个女儿也有几分失望的。世子若是没有子嗣,简直就是一大灾难。 沈宜织也知道。只是生男生女这是没办法的事呀,她别的本事有,转女为男的本事却是没有的。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郁清和把忧虑抛开,“倒是今年过年,你要受累了。”过年不比平日,又是祭祖又是守岁的,若是出了岔子,侯夫人肯定要藉机生事把管家权拿回去。如今她已经嫁完了女儿,可是有空闲来挑剔沈宜织了。 沈宜织嘆口气:“世子爷放心,如今府里上下也还安生,那几个我都派人盯住了——他们若敢在里头动手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第二百四十三章 腊月里,又一件新闻轰动了京城——安王回京了,理由么,给太皇太后侍疾。 沈宜织正在焦头烂额地看帐,听郁清和这么说了,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到底是回来了?”前头安王妃折腾了那么久就是想让安王回京,结果因为刘如意早产的事儿她安生了,没想到安王还是回来了。 “没办法,太皇太后病重了。”郁清和淡淡一耸肩,“是真的病重。” “嗯?”沈宜织一下扬起眉毛,“当真病重?”她还以为是装的呢。 “风寒入体。”郁清和嘴角微微一弯,冷笑了一下,“宫中有地龙有炭盆,风寒入体——太皇太后为了安王,也算是下了血本了,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她年纪也不小,恐怕这么一闹,真的要一病不起了。” 这么说太皇太后是故意的了?沈宜织瞠目结舌片刻,才能说出话来:“至于吗?”为了让心爱的孙子继位,连命也不要了? “是齐家。”郁清和随手拿了杯喝了一口,“皇上在此次春闱里擢拔出来的人才,有几个已经提入六部。且六部尚书侍郎多有年纪不小的,至迟明年,也该动一动了。”这动一动,就要动到齐家的势力,皇上是要一步步把齐家削弱了。 沈宜织皱起眉头:“既然这样,皇上怎么还让安王进京呢?” 郁清和没说话,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又想起了今日在西暖阁皇上跟他说的话。在外人眼里,平北侯世子不过是因为当初在猎场上救了今上,这才又是得封世子又是掌了五城兵马司,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那之前,他已经为今上做过不少事了,可算是心腹之人。今日在西暖阁里,也只有他和皇后的兄长、太后的侄子,还有寥寥几个大臣,瞧着官阶都不甚高,却是皇上在潜邸之时就信任的人。这几个人聚在一起还能谈什么?安王呗! “宜织——”郁清和眼睛看着茶杯,思忖良久才缓缓道,“若是——若是日后我有什么不好,你带着孩子——”本想说让她再找个人家好好过,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反而改成了,“只怕要受委屈了。我会替你准备一处好庄子——” “你说什么呢!”沈宜织大吃一惊,“好好的,怎么说这个?”怎么好像交待后事似的?难道是安王进京,马上就要掀起血雨腥风吗? 郁清和被她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反而清醒了些,抹了把脸道:“并没有什么,不过是世事难料,所以——” “你别敷衍!”沈宜织倾过身去,死死抓住他的手,“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虽然以前还想着,若是郁清和愿意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两人就好好过日子,若是有一日他负了她,那也就算了,不过是相敬如冰罢了。可是现下听见郁清和说这个,沈宜织只觉得心里跟刀子戳一样,竟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能说……”郁清和看着沈宜织急切的神情,心里却忽然松了下来,“你也莫要担心,万一我真的有些什么,看在女儿的面上,你莫改嫁可好?”始终还是捨不得让她去做别人的妻子。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沈宜织急死了,“改什么嫁,谁要改嫁了!你究竟要去做什么?不管要做什么我不拦着你,可是你得想着我和两个闺女,万不能让自己出事才是!是不是——是不是跟安王有关?是他要谋逆?要打仗?” 郁清和不能让她再猜下去了,再猜说不定真要猜到了真相。他捂住沈宜织的嘴,听听外屋没有丝毫动静,才趴到沈宜织耳边低声道:“你可读过书?《郑伯克段于鄢》……”
第301页 沈宜织脑子昏昏的,半天才勉强想起来这段文章好像在课本上学过,又过了半天才记起来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后才明白过来郁清和的意思:“皇上这是要——欲擒故纵?”安王现在还没有谋逆的实证,皇帝这是要给他机会谋逆? “这可是在京城!皇上——”沈宜织惊得说不出话来,“皇上是九五之尊,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皇上这是做什么?” 郁清和脸色阴沉:“皇上不愿再小心翼翼地防着,处处束手束脚了。安王的封地本来富庶,前些日子他的一个侧妃又亡故了。” 沈宜织听不明白,封地怎么又跟侧妃扯上了关系?郁清和嘆了口气,细细解释:“你也知道,皇上充实后宫并不只为子嗣计——自然也不是为美色计——后宫那些位置,也就是前这些官员们的位置。藩王的王妃亦是如此。安王的王妃是齐家的亲眷,他有两名侧妃,一名是当初太皇太后指的,一名是太后指的。” 这会儿沈宜织明白了:“亡故的那位,是太后指的吧?”所以现在又腾出一个名额,可以用来联姻拉拢人了。 郁清和点点头咧了咧嘴,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睛里:“藩王还可娶两位庶妃,从前他一直未娶,不过听说现在——已经纳了封地里一名商户之女,因庶妃不必入玉碟,因此也不必事先禀过皇上,只要到宗人寺报了名字也就是了。” “商户之女——”沈宜织沉吟片刻,“家里有钱吧?” 郁清和又微微笑了:“我的夫人就是聪明。是巨富之家,在当地有盐井,还有茶山,似乎还开着织坊。”盐、茶、丝绸,这一直都是最赚钱的买卖。要造反,你得有兵,要养兵,你得有钱哪!虽然是藩王,每年封地的税收有一半可以归自己,但如何使用皇上却是可以来查的,那么安王想要养兵,就得另闢蹊径,找一个皇上不好查、查不到的途径——比如说,妻妾的嫁妆,比如说,老丈人的支援。 “所以皇上不愿再等了。”郁清和缓缓地说,“皇上有雄心壮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让四夷平定,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可是仅仅这些,就得占据皇上全部心神,哪里还有精力要时时惦记着安王呢?与其养痈成患,不如速战速决。” 不管怎样的速战速决,要给安王扣上谋反的帽子,就会有战事。郁清和任职五城兵马司,那就是拱卫京城安全的队伍,所以,是必定要打仗的。沈宜织一念至此,不由得握紧了郁清和的手,喘了几口气才能说出话来:“你在外头做什么,我管不得,也不想掣肘,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又是,又是为的天下正道。只是,不管什么时候,你一定要想着,我和孩子们都在家里等着你。不是要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是要你想着家里有人惦记着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说到最后,两眼居然不听使唤地泪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郁清和有些慌了,赶紧搂住妻子:“这都快到年下了,可别哭,不吉利!我不过是跟你说说,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别到时候我若出去了不在家,你心里没底会慌乱担忧,并不是说这事就一定危险万分,毕竟皇上既有了这样打算,自然会早做准备……别哭别哭,看眼睛都红了,一会儿再把女儿吓着!”不知不觉的,也跟着沈宜织“你我”起来,浑忘记了什么“爷、妾身”的称唿。 沈宜织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擦着眼泪道:“我也知道你们定会准备周全的,可是百密总有一疏,总有那防不胜防的事儿发生,你务必当心,切莫大意了。只消记得家里还有我和女儿就行了。” 郁清和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心里软得不行,搂了妻子又哄又亲,指天誓日地保证自己心里有妻有女,虽则为皇上理应抛头颅洒热血,但他一定会福大命大平安归来,简直是发了一箩筐的誓,总算是把沈宜织哄得情绪平稳了下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沈宜织在郁清和面前,其实是把情绪强自抑制了下去。让郁清和心里有个记挂,在外头不要拼命拼得太狠以至于莽撞,做事的时候多考虑一下也就是了;若是整天哭哭啼啼的,别说郁清和也要厌烦,单说晦气也受不了啊。因此她哭过一场,也就收起了眼泪,继续去管家了——至少,她得让郁清和没有后顾之忧不是? 但是在郁清和面前收敛情绪,不等于就没有了情绪,沈宜织这会儿是满心的暴躁,于是这时候跳出来想弄鬼的人就倒霉了。 “以次充好?”沈宜织伸手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米,抬高手让米粒流水一样落下来,嗤笑了一声,“胆子不小啊。”这里的规矩,过年是要做八宝饭的,要供祖宗,还要分给下人,用的都是庄子收的新米。结果这次验收,新米里却夹着陈米。 田庄上送来的米有数千斤,还有别的鲜菜干菜、鸡鸭鱼肉,林林总总几十辆大车,谁也不可能一袋袋去验,结果这里头就夹了陈的,倘若没提前揪出来,万一到了除夕晚上用陈米做了八宝饭呈给祖宗,沈宜织这罪过就不仅仅是管家不力的程度了,可想而知,侯夫人肯定要给她升华到不敬祖先的高度上去,将她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庄头被从城外叫进府来,看见这些陈米惊得魂都飞了:“少夫人,小人真的不知情啊!原本装好的都是今年的新米,小人绝不敢私下里做手脚的。”
第302页 这庄头是侯府的老人了,沈宜织上下打量他几眼:“既不是你,你回去给我把这个人揪出来,将功赎罪。若是揪不出来——” 庄头赶紧磕头:“若是不能找出这人来,少夫人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无怨的。”他心里也恨哪,赶着大年下的偷换他的米,这要是少夫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让人把他处置了,都没地儿喊冤去。 沈宜织点点头,打发他走了,才含笑转向另外几个跪在地上的人:“你们在厨下当差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地上的三人偷偷相互看了看,为首的婆子才道:“回少夫人,奴婢们当差五年了。” “五年啊——”沈宜织翻动着袋子里的陈米,“五年,连新米陈米都分不清楚,你们这差当得不错啊?” 婆子硬着头皮道:“实在是年下了,奴婢们忙昏了头,不曾注意。” “不曾注意?”沈宜织笑了,“腊月二十那日,我还叫了审核处的丫头们各处交待过了,年下的事,忙不过来可以问我要人,只是不许忙中出错。这些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吧?”幸好她预先叫人去说过了,否则还真是要被这些人推搪过去呢。 婆子依旧回嘴道:“奴婢们都听着了,只是少夫人说要节俭,所以奴婢们想着——”她还没说完,红绫就冷笑起来,“好大的胆子!这么说都是少夫人要节俭的错,你们反倒是没错了?” 那婆子硬着头皮道:“红绫姑娘这话说的——奴婢们自然是有错的,也不敢说少夫人的不是,只是奴婢们不要人,也是想着照少夫人的吩咐去做……”嘴上说不敢说沈宜织的不是,其实字字句句都把错推到沈宜织身上了。 沈宜织笑了:“我就奇了。明明吩咐过不许忙中出错,若人手不够就告诉我,怎的这话你们怎么不听呢?”把脸一沉,“拖出去,每人赏三十板子,开革了差事!” 三十板子,足够把一个女人打得去了大半条命了。那婆子没想到沈宜织一打就是三十板子,顿时慌了:“少夫人,小的不过是一时疏忽——” 红绫冷笑:“一时疏忽?一时疏忽,你们怎的不把陈米做了赏给下人的八宝饭,偏偏都做了祭祀用的?”侯府的八宝饭也是分三等的,给祖宗祭祀用的做成莲花形,给主子们食用的做成梅花形,赏给下人的就是圆形的了。 “分明你们是有意不敬祖先,真是胆大包天了!”红绫已经得过沈宜织的嘱咐,这事儿不必说是这些人有意陷害她的,只管扯到祖宗身上,只要是对祖先不敬,便是侯夫人也保不住她们。毕竟是婆婆提拔起来的人,若是小打小闹的错处还真不好开革,只有这样的大错才能连根拔起。 沈宜织忽然觉得自己能够体会皇帝的心情了,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从前她一心对付侯夫人倒也不觉得,现在心里有了别的事,就觉得侯夫人这颗地雷真是碍眼之极,恨不得立刻连根拔掉。推己及人,皇帝看安王自然更不顺眼了,哪里还能长年累月地忍着他呢? 那几个婆子没想到红绫兜头就把个偌大的黑锅扣到了她们头上。这不敬侯府的祖宗,真说起来平北侯能打死她们,顿时几人吓得眼都直了。偏偏红绫这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当初她们确是把那陈米都做成了莲花形的八宝饭,一来是为了这样不好被发现,二来出了事就是大事。说起来这两件事似乎有点儿矛盾,当初她们得的吩咐并非如此,只是让她们把陈米混在新米里做成八宝饭,且要把贡祖先的里头也搀上陈米,若是出了事,只管往送米的人身上推,上头主子自然也出头来救她们。可是这几个婆子既想着听命行事,又怕万一闹出来少夫人不饶她们,毕竟现在是少夫人当家不是?因此想来想去搞了这么个办法,也是觉得供祖宗的八宝饭又不会有人去尝一尝,未必发现得了的意思。结果这会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平白被扣上了这么个大罪。 当即几人都再没了底气,扑通扑通磕起头来,没口子地求饶。沈宜织不为所动,只叫拖下去打,且立刻传了第二条命令:“这几个,家人在府里当差的,都一体开革!” 这牵扯就大了。这几个婆子,家里男人也都在府里管着事,女儿在各房做丫鬟,算起来,足足也有十三四人,沈宜织这一句话,可是把全府都惊动了。 侯夫人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脸色锅底一般,进了院子就斥责沈宜织:“你这家是怎么当的,竟连祭祖的东西也这样不当心!” 沈宜织淡淡一笑,先请侯夫人坐了,亲自捧了杯茶来才道:“母亲这话可冤枉儿媳了,若是儿媳不当心,如何能捉到这些这的错处?” 侯夫人立起眼睛道:“你就是这样与长辈说话的?如今连祖宗都冒犯了,你倒有理了?” 沈宜织依旧不紧不慢地一笑:“不知道母亲所说‘连祖宗都冒犯’是什么意思?如今才腊月二十五,这些陈米做的东西尚未供到祠堂去,如何是冒犯了祖先呢?” 这话把侯夫人噎住了。确实,现在还不到大年三十祭祖的日子,这些东西祖宗更还没有看见呢,哪里谈得上冒犯呢?侯夫人刚才是有点兴奋过头了,竟没想到这个问题,此时不由得答不上来,半晌才梗着脖子道:“若不是你理家无方,这些奴才怎么敢有这样大的胆子?你整日里喊着节俭节俭,竟节俭到给祖先用陈米了,真是好呢!”
第303页 “母亲这话儿媳更不解了,怎么是儿媳给祖先用陈米呢?这陈米可是夹在庄子上的新米里送进来的,儿媳再节俭,也不曾叫庄子上节俭哪。” 侯夫人正要说话,外头一个小丫鬟进来,贴着香梅的耳朵说了句话,香梅的脸色顿时变了,扑通就扑到侯夫人面前:“夫人救救奴婢!” “这是怎么了?”侯夫人倒被她吓了一跳。 香梅拿眼觑着沈宜织,哭哭啼啼地道:“少夫人说,厨房那事儿,家里人也要一体开革,厨下那张婆子是奴婢的姨妈,奴婢一家也都要开革了,方才已经把奴婢的老子娘拿了去,连丹榴都从三爷院子里拉走了,这就要来拿奴婢了!” 沈宜织含笑看着她哭。没错,她盯了这么久,好容易拿住了这个错,就是要好好发作一场。上次厨房里出了桃仁换杏仁的事,也不过是打死了做饭的,其家人也就是受了点连累,从有油水的地方调到不怎么有油水的地方去了,这次,打着祖宗的旗号,她可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轻轻过去了。为什么要连坐家人?就是因为这些家人里有好些都是侯夫人的人哪! 文要结束了,多更一点儿,争取这个月底结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侯夫人的脸色顿时黑了,瞪着沈宜织:“你自己管家管出了事,却要拿我的丫头?天下有你这样做儿媳的?你是想忤逆不成?” 沈宜织不慌不忙地道:“儿媳怎么敢忤逆母亲。只是这些人连祖先的供物尚敢做手脚,还有什么不敢的?若不严惩,只怕日后还有人仿效。” 侯夫人冷笑道:“便是严惩,也没听说要连累无辜的。” “母亲总知道的,这最重的罪名是谋反,谋反之人,诛九族。这九族之内难道人人都是谋反的?还不是为了要重惩,让后人有个惧怕不敢行此逆反之事。若依母亲这样说,那诛九族也是连累无辜,莫非就不要诛了么?” 侯夫人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说造反不该诛九族?沈宜织不等她想出话来,便续道:“在咱们府上,敢对祖先不敬,这罪虽不敢比造反,可也是一等一的了,若不严惩,只怕祖先都要怪儿媳不当回事。因儿媳总算及时发现不曾酿成大祸,因此饶她们一条性命,只是家人一体开革,全部打发到庄子上去,儿媳想,这已然是恩宽了。若不是咱们这样人家,只怕是断没有这样慈悲的了。” 香梅抱着侯夫人的腿只是哭:“夫人救命,救救奴婢!”丹榴是送到了郁清明院子里的,孙氏看她很不顺眼,有人来拉走只会高兴,哪里还会说情?她此时也只能抱住侯夫人的大腿了,“奴婢根本不知厨房里的事,无论如何也发落不到奴婢头上来啊!” 侯夫人还没说话,沈宜织已经噗嗤笑了:“不知厨房里的事?那厨房里送去的燕窝,香梅姑娘怎么就全部笑纳了呢?” 一句话出口,香梅就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哭不出来。她姨母是一直在厨房里的,从前虽然不是灶上的,却也借着当差的机会揩些油水,弄些燕窝鲍鱼之类。因这个差事是香梅在侯夫人面前讨来的,自然要讨好外甥女儿,三不五时就偷偷弄些好东西送去,香梅自然是笑纳了的。在她想来,侯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吃些东西又算什么,横竖府里有的是好东西,吃也吃不完的。可是这时候被沈宜织当面说出来,这脸皮可就算扒下来了,再要说自己与厨房半点无关,可是不够力度。 侯夫人也怔了,瞪着香梅不知说什么好。凡做主子的,虽然是自己未必用得着的东西,但赏给下人是一回事,下人自己偷偷拿了就是另一回事了。侯夫人就算再重用香梅,听说自己的燕窝被香梅暗中分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沈宜织趁势一摆手,外头两个婆子进来,*香梅的手就往外拖。香梅张开嘴要叫,红绫眼疾手快,一条帕子塞过去堵住了嘴。侯夫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喝道:“干什么!” 沈宜织漫不经心地道:“手脚利索些,别让她惊扰了夫人,背着夫人做这些事,还有脸哭闹?别看着夫人宽厚,你们就无法无天了!” 侯夫人阴沉着脸:“这是我的丫头,要处置也是我来处置!”她身边原本有四个大丫鬟,香苹和丹榴分别塞到了两个儿子屋里,怡兰做了郁清眉的陪嫁,只剩一个香梅了。若是香梅被开革了,她身边就只剩两个新提上来的丫鬟,尚不能算做心腹,以后再要做什么事也不方便了。一念至此,不得不替香梅说几句好话:“既是贪嘴,罚她几个月月钱,或是降一等,也就罢了。若是贪嘴便要开革差事,这府里也没人当差了。眼看着便要过年,大年下闹成这样,也不好看。” 沈宜织低眉顺眼地听了,淡淡道:“依母亲说,这不敬祖先的事就轻轻放过去了?这个主儿媳却做不了,罢了,儿媳去禀告父亲,请父亲彻查罢。” 侯夫人脸色不由得有些变了:“怎么,我说的话你都不听,当真是要忤逆了?” “母亲的话,儿媳自然要听,只是事涉祖先,儿媳实在不敢这样轻忽。”沈宜织一边说,一边抬眼往门外看了看——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侯夫人听她死咬着这事不放,正要拉下脸来,便听外头脚步声响,一个穿着与众人不同的丫鬟低头走了进来,正是在平北侯外书房伺候的丫鬟落霞。落霞进来先向侯夫人行了礼,便转向沈宜织道:“少夫人,侯爷听说竟然有下人对祭祀之物以次充好,吩咐立刻将全家都绑起来发卖了,断不可留。侯爷还说,此次之事,少夫人有管家不力之过,幸而提前发现了,功过相抵,此后务须以此为鑑,切莫再出岔子。”
第304页 侯夫人看落霞进来就知道不好,她只顾着来揪沈宜织的小辫子,却不想沈宜织抢先去向平北侯报告了此事,那还不是任由她怎么说怎么是么?只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平北侯既然下了决断,她也只能看着香梅被人拖走,气得胸口起伏。偏偏沈宜织还要含笑向她道:“如此一来,夫人房里怕是人手不足了,回头我就赶紧送几个人过去,请夫人挑选。” 侯夫人怎么肯让她趁机把人插到自己院子里来,板着脸道:“不必了,既是过年,想来你事多,不敢劳动,叫人牙子来就是了,我自会挑选。”说完,阴着脸起身便走了。 回了房中,两个新提上来的丫鬟如兰和如菊端上茶来,侯夫人喝在口中,只觉得不是浓了就是淡了,般般样样都不顺心。待要发怒,看看这两个丫头又觉得无处发泄,只得摆手叫她们下去,免得杵在眼前惹得心烦。待到人都下去了,又觉得屋里静得跟个坟墓一样,更是憋闷。正要再叫人进来,外头脚步声响,却是郁清明一打帘子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笑意,张口便道:“娘屋里怎么这般安静,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不来伺候着?” 侯夫人看见儿子,心情才略好些,但想起方才的事又不由得怒沖沖道:“你又到哪里去了?整日里没个正事!你爹不是给你谋了个差事?这时候就回来了,上官难道不问?” 往日里若这样说,郁清明少不得拉了苦脸,此时却仍是一脸笑意道:“上官问什么,儿子是与齐尚书家的公子去吃酒了。” 侯夫人狐疑道:“齐尚书家的公子?你几时与人家有的交情?” 郁清明嘿嘿一笑,欲言又止,往外头看了看。侯夫人知道他有事,立起嗓门叫丫头们都退了下去,才低声道:“你做什么去了?” 郁清明走到窗口看了看,确认四周没人才凑到侯夫人面前低声道:“娘,我见了安王。” 这两个字惊得侯夫人脸都白了:“你,你怎么还跟——”安王现在可是皇帝的眼中钉呢,不比从前了。 郁清明冷笑道:“娘你怕什么,安王到底是皇上的弟弟,等闲无事,皇上也不能拿他怎样。齐家在朝里又有许多做官的,齐公子说了,回头还帮我谋个实缺呢,到尚宝局去,不比如今爹替我谋的这差事轻省又有油水?” 侯夫人却没有那么乐观,忧虑道:“可听说,齐婕妤如今在宫里似乎也不大得脸呢。” 郁清明今天也喝了点酒,酒意上涌,脱口便道:“皇上是看齐家不顺眼呢,那可是太皇太后的母族!若不是占着个太子的名头,当年也未必——”被侯夫人一把捂住了嘴,吓得脸都白了:“你说什么呢!” 郁清明酒也醒了几分,干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母亲别在意。”那些话,现在还不宜对娘说,别吓着她。 侯夫人觉得不大对劲,还想要追问,郁清明却装起酒后头疼来,哼哼呀呀的,到底把这事给掩盖了过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侯夫人这个年过得憋屈无比。府里一连空出十几个位子,全被沈宜织挑的人填了上去。庄子上那个搀陈米的也查了出来,照样发卖了全家。有了杀鸡儆猴的这一出,整个侯府现在都安生得多了,沈宜织这个家,也是掌得越来越稳。 大年初一本来该入宫朝拜的,皇帝却颁下旨意,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太后与皇后都要轮流侍疾,无心别事,因此今年各命妇不必入后宫朝拜,只要前朝官员在前殿朝贺天子也就是了。 沈宜织琢磨着,既然安王都回京了,太皇太后这身子理应好点儿才是,怎么如今却到了让太后和皇后侍疾侍到连接受命妇们朝贺的工夫都没有?恐怕这都是託辞,不让外头的女眷们随便入宫传递些个不该传递的消息才是实情吧? 不管怎么说,不用入宫沈宜织还是高兴的,大冷天的,谁喜欢穿着一身沉重的礼服头饰站在空地上吹寒风啊。 转眼大年初三,出嫁女回娘家。不过侯夫人已经说了,两位出嫁的姑奶奶都要回来,沈宜织这个长嫂该在家里招待小姑子才是。沈宜织知道她是气不顺,也没吭声。按说她是新媳妇,去年就因为有孕在身没有回娘家,今年该让她回去才是。不过她才占了便宜,当然不会介意吃这点小亏,横竖平北侯也是知道的,别人知道的委屈,那就不算委屈了。 郁清月一早就跟水进士到了侯府。水进士最近进了翰林院,不过只是个正八品的五经博士,在这京城里简直就是灰尘一样微不足道的官职,俸禄更少得可怜,侯夫人简直都不怎么拿正眼看他。不过沈宜织看郁清月的模样,却是眉眼舒展眼含笑意,想来日子过得十分顺心。且看水进士身上的衣裳,别的不说,那衣摆下头绣的几竿翠竹却是郁清月的针线,想必连这件衣裳也是郁清月亲手做的,还有腰间的荷包,明显也是郁清月的手笔,可见夫妻之情甚笃。 侯夫人自然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她只是看见郁清月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就觉得刺眼万分,一心只盼着亲闺女回来。没过多久,小丫鬟飞也似地进来报信:“夫人,姑爷来了。” “姑爷?难道姑奶奶没回来?”侯夫人脸色一变。这初三不回娘家,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满脸是笑:“姑奶奶有身孕了,亲家夫人不让回来呢,怕路上颠簸了动胎气。”
第305页 话犹未了,王家小公子已经进来了,果然是一脸的喜气,给众人见了礼便道:“今日本该一早来探望岳父岳母,只因眉儿噁心作呕,请了太医来诊脉,说是已有一个月的胎了。因月份尚浅,家母怕外头天寒,马车又颠簸,动了胎气可怎么好。因此只得差小婿前来,一来是道个失礼,二来向岳父岳母道喜。” 侯夫人还未听完,这眉毛已经飞到额角上头去了,欢天喜地道:“亲家说得对,这月份尚浅,自是不可出来,养胎要紧,养胎要紧!”郁清眉嫁过去才三个来月就已经有了身孕,简直是大喜之事。虽则王家大公子成亲甚早,但至今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若是郁清眉生下儿子便是长孙,这份脸面却又更大了。侯夫人乐得晕陶陶的,一面忙不迭叫人外头摆席面,“阖家都沾沾喜气”,一面叫丫鬟去开库房,“找那上好养胎的药材让姑爷带些回去,也是我做娘的心意”。饶是忙成这样,还不忘了得意地看沈宜织和郁清月一眼——郁清月嫁得早,可还没消息呢,沈宜织倒是开怀得也快,可惜只生了个丫头片子。 沈宜织怎么看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思,只觉得好笑。郁清眉肚子里那个也未必就是儿子,侯夫人到底在得意些什么?不过姑奶奶有孕这是喜事,娘家自也要有表示的,遂也就去叫人开了库房,随侯夫人拣去。横竖这份礼单她是要送去先给平北侯过目的,若是太过份,自有平北侯去删减。理由她都想好了——母亲拟了礼单,父亲看是否还要添减些? 果然这事不出沈宜织所料,侯夫人恨不得把库房里的好东西都搬空了,燕窝人参不要钱似地往外拿,等沈宜织把礼单送到平北侯面前时,看得平北侯直皱眉:“何必如此,倒像是我们怕亲家那边苛待了眉儿一般。”大笔一挥,把礼单划掉了一半,自己另外添了几样笔墨之类东西,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侯夫人听了丫鬟回禀,气了个倒仰。待要去责怪沈宜织,这礼单明明是平北侯删减的;待要不责怪,沈宜织明明是故意的,说是让平北侯添些,其实就是让他去减的。有气撒不出来,侯夫人这一怒就发到了郁清月身上,沉着脸把丫鬟递上来的茶一推:“连茶都不会泡,去,把朱姨娘叫来,你们也好生学着些。” 郁清月坐在屋里,顿时脸色一白。好在水进士已经去前头跟岳父和大舅兄们去喝酒了,并不曾见着。朱姨娘自打女儿出嫁后,越发的低调,只怕侯夫人想起自己来,此时听了侯夫人传唤,只得战战兢兢过来,进门便见女儿坐在那里,也不由得涨红了脸,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低头到侯夫人面前伺候。 沈宜织看了一眼郁清月紧握着茶杯的手,没说话。她已经打听过了,当初朱氏是平北侯府的丫鬟,并不是侯夫人安排她去伺候平北侯的,也就是说,八成她是自己爬床的。虽然跟侯夫人不对付,但也不代表她对主动爬床的丫鬟有什么好感,朱氏今天这日子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若不是看在郁清月心思还算纯正,又是不能自己选择父母的份上,她连郁清月也未必愿意帮忙的。不过侯夫人这做法也确实太明显了些,若不让这事传到平北侯耳朵里去,也白糟塌她这作派了。 午后,郁清月夫妇也就告辞了,平北侯从外书房进来,走到二门处,便见守门的婆子在跟个小厮说什么,一见他来,立刻住了嘴。平北侯眉头一皱,这些外门的小厮们有不少是管里头的婆子们认了干娘的,彼此也好有个照顾,虽说内外不许传递,但偶尔有了空闲说几句话也是免不了的。平北侯今日得了郁清眉有孕的消息心里高兴,本不想计较的,但看那婆子一脸心虚的模样,不由得怀疑起来:“府里的规矩,你们难道不知?当值之时竟敢还在这里说闲话!” 那婆子吓得连忙跪下道:“侯爷恕罪,奴婢只是替人传个话,叫外头买几钱钩藤柴胡进来,再不敢多说话的。” 平北侯心里更是怀疑,挥退了众人,只问那婆子:“要这些做什么?何况这些药材传出去还有专门採买的,如何要你私下里递消息?” 那婆子嗫嚅半日,终于说是朱氏要的:“……回了屋里就有些两胁疼痛,姨娘不敢叫夫人知道,才叫丫头出来跟奴婢说,悄悄地去买了来,煎了吃下也就是了。”钩藤柴胡都是解肝郁的,朱姨娘这明摆着是气到了,又不敢让侯夫人知道,是以只好自己找人了,“那丫头是奴婢的外甥女,奴婢却不过这面子,不合可怜她答应了,求侯爷恕罪。” 正室叫姨娘过来伺候立规矩那也是寻常事,只是当着出嫁姑奶奶的面儿,让生母立规矩,实在也太是打脸,虽然规矩上不能说不合,但人情上却未免失之刻薄了。幸而水进士是在外头,若是也在当面,岂不更加尴尬?平北侯不由得沉了脸,摆手打发了那婆子,叫不许走漏了消息,心里那一团喜气已然无存,想了想抬脚便往朱姨娘屋里走去。不想才走不多远,就见侯夫人屋里的丫鬟满面笑容迎过来,见了平北侯便道:“侯爷,夫人正在寻侯爷呢。”到底是正室,既然派人来请,平北侯也只得过去了。 进了正院,便见侯夫人满脸笑容,带着丫鬟在翻东西,见平北侯进来便笑道:“侯爷来得正好,眉儿有了身孕,妾身想着月儿那里也该着紧些才是,要不要也挑些补身的药材送过去?”
第306页 平北侯心里颇是不满,淡淡道:“既是夫人有这心思,方才何不就让月儿带了去?” 侯夫人的主题根本不在郁清月身上,只不过找个藉口罢了,便笑道:“是妾身白日里欢喜得过了,竟忘了这事儿。”胡乱指了几样药材给平北侯看了,便敛了笑容,皱起眉来道,“唉,一说眉儿有了身孕,妾身这里就想起咱们府上了。世子到现在还没个儿子,实在是——让妾身有些担忧啊……”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说实在的,今日王家小公子来报了郁清眉的喜讯,平北侯心里在高兴之余,也想过自家儿子这事的。王家固然是至今没有孙子,郁家也是一样的没有。若是没有侯夫人今日叫朱姨娘立规矩这宗事儿,平北侯多半此时已经心有戚戚焉,要顺着侯夫人的话说下去了。 只可惜,侯夫人今日实在不该一时的沉不住气,把朱姨娘弄出来没脸。因着有了这件事,平北侯只觉得她的话假得很。请他过来,摆出的藉口是替郁清月挑药材,可若当真这样关切庶女,为何白日里又把她生母叫出来立规矩?这么一想,平北侯就觉得侯夫人忽然提起郁清和,实在不是什么好意,倒像是幸灾乐祸呢,因此口气也不是很好:“是么?” 侯夫人自觉这个机会选得千准万准,也没在意平北侯的口气,只管续道:“前头玉楼那孩子——也怪我,当初只想着沖喜,竟没想到那孩子是个没有儿女缘的;如今世子自己挑了沈氏,进门倒是就传了喜讯,偏偏又只生了个丫头。世子今年都多大了,眼看着就是而立之年,这还没有个儿子,实在是不成啊。就是日后,他承了侯爷的爵位,这没有儿子也是大事啊!” 平北侯听得眉头直皱,侯夫人这样口口声声地说,倒好像认定了沈宜织就生不出儿子来似的:“那你说如何?” 侯夫人心里一喜,却仍蹙着眉道:“依妾身看,如今世子院子里那两个姨娘也不是能生养的,不如再添个人罢,若能生出儿子来,先放到沈氏膝下养着就是了。” 平北侯脸色不大好看:“放到沈氏名下?那不就是充做嫡子?将来若沈氏生了儿子,要如何办?” 侯夫人心里一紧,幸而早就想好了说辞,便笑道:“只是放在身边养着,并不是就记做了嫡子。侯爷不知,这民间都有说头儿,这膝下无子的,若是身边能养个男孩儿,不管是谁生的,就容易带了儿子来。” 平北侯心里也不由得微动。民间确实有这等说法,他也是知道的,虽说长子非嫡是乱家之源,可是若管教上严着些,庶长子也不能怎样。不过他虽有些意动,却没忘了这话题是侯夫人提起来的,仍旧沉着脸道:“话虽如此说,只是和儿并没有看中哪个。” 这会儿才算说到了核心问题,侯夫人笑道:“世子如今忙着差事,怕是也想不到,侯爷就替他挑一个也无妨的。咱们侯府里头也不是没有好丫头,若是侯爷觉得身份低微了配不上伺候世子,妾身到外头那清白人家里替世子挑一个,正正经经地纳回来就是了。”她说到这里才发觉平北侯脸色有异,不像从前她说到替郁清和挑人那么贊同,不由得住了嘴。 平北侯不是不希望郁清和有儿子,可是从前郁清和院子里姨娘通房有五六个之多,那也都是侯夫人“精心”挑出来的,结果怎样,可生了一个儿子没有?非但是没有儿子,反而五六年了才生出一个女儿来。尤其是韩姨娘明明有孕却没能保住,不能不让平北侯对孟玉楼大失所望。反之,沈宜织来了之后,虽然打发了几个通房姨娘,嘉禧居里却安静了好些,加上她迅速有孕,虽然最后也生了个女儿,但比起孟玉楼嫁进门五六年才生一个,实在效率已经高很多了。且管家理事也做得不错,由此可见,沈宜织实在是比孟玉楼强得多。再说沈宜织嫁进来统共也才不到两年,且不是没有别的姨娘,这时候就要往房里再塞新人——实在是有些不大成体统。因此平北侯思来想去,还是道:“这件事,还是让和儿与沈氏自己拿主意罢。” 侯夫人大觉不甘心。如今她在平北侯心目中地位可谓一落千丈,说句话都要小心些,今日是郁清眉有孕,才正好让她提起往郁清和院子里塞人,若是今日不成,谁知道还要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难道要等郁清眉生下孩儿不成? “侯爷,这子嗣大事,长辈不为他们操心,谁来操心?不是妾身说话不好听,沈氏别的都好,就是犯了个‘妒’字,这进门才多久,就打发了好几个人,连她自己的妹妹都容不下。虽说院里还有两个人,可妾身听说,就是她有孕之时,都不让世子去姨娘房里,这若是让她拿主意,妾身只怕——” 平北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哪个当爹的听见儿子怕媳妇会高兴,郁清和可以哪个姨娘都不沾,但不能是因为沈宜织不让他沾。但是这话是从侯夫人嘴里说出来的,又叫他有些怀疑,最终只是道:“我心里有数。若是无事,我先走了。”起身走了出去。 侯夫人气个半昏,正在房里气得打转,丫鬟如菊匆匆进来:“夫人,孟姨娘说身子不适,少夫人让人请郎中去了。” 侯夫人没好气道:“既是请郎中了,还来与我说什么!”自打孟玉亭成了郁清明的妾室,以前她那些优点在侯夫人眼里就全成了缺点,恨不得再也看不见她才好。
第307页 如菊低头道:“孟姨娘叫人来回夫人,说,说她这些日子时常作呕,只想吃些酸的,又不敢跟三奶奶说——” 话犹未了,侯夫人已经变了脸色,又惊又喜道:“莫非是——”不等如菊说完便道,“快,扶我过去看看!” 孟玉亭房中立起了屏风,只伸出一只手来,郎中正在诊脉。屏风后头,孟玉亭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小日子已经拖了有二十几日,加上晨起时常有些作呕,几乎十之八九可知是有孕了。她一直不敢说,只怕被人害了,恨不得等三个月之后胎气稳固了再说出来。可是她每日都要来孙氏面前立规矩,如今渐渐作呕,万一哪日在孙氏面前失了态只怕糟糕,何况立得久了也怕伤胎,因此捡着今日孙氏回娘家,赶紧就装起病来。 侯夫人进去时,正听见郎中起身道:“恭喜少夫人,府上这位姨奶奶已然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只是身子略弱了些,还需好生静养才是。” 这下侯夫人真是喜出望外,顿时看孟玉亭哪里都顺眼了,不等沈宜织说话,便忙不迭地把伺候孟玉亭的丫鬟叫过来一通吩咐,转而又觉孟玉亭这里只有一个大丫鬟实在太少,当即就把如兰差了过来,又忙忙地要开库房拿药材拿补品,当着沈宜织的面吩咐个没完。 沈宜织知道她一半是当真关切,一半却是为了在自己面前炫耀,于是只微笑点头。老实说,侯夫人的吩咐里有很多是对胎儿并没什么好处的,比如每天喝补药这一条——是药三分毒,孟玉亭身体确实差一点儿,也是因为平常缺少锻鍊不晒太阳,是小姐们的通病,按沈宜织看,应该用活动和饮食来调节,根本不用吃药,相反的,药吃多了,谁知道哪一样会对胎儿不利呢?毕竟中药的成份比较复杂,而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总还是比不上后世,可能对某些成分的对胎儿的影响并不十分清楚——别说这个时代了,就是她那个时候,也不见得样样药都研究得那么明白啊。 不过沈宜织并不打算反驳,虽然她很想。做大夫的,看见有人用错了药不指出来,未免就觉得有悖自己的职业道德,但对郁清明,对侯夫人,对孟玉亭,她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善心,还是都交给这个时代的医生吧。 侯夫人见沈宜织一一答应,只觉她是在硬撑,心里怕是不知嫉妒成什么样子了,不由得更高兴起来。看沈宜织出去了,便又叫过孟玉亭来细细吩咐有孕时的种种忌讳。正说着话,便听外头有些乱,似是自己儿子儿媳的声音,不由得皱眉道:“外头怎么了?可是你们三爷三奶奶回来了?快去告诉他们孟姨娘的好消息。” 第二百四十八章 孙氏确实是在跟郁清明争吵。今日回娘家,郁清明对她十分殷勤,连娘家嫂子都露出点羡色,让她心里颇为得意。没想到这才从娘家出来,郁清明就露了真面目,竟是想问她要钱呢,且一开口就是上千两! 孙氏娘家家境还算不错,武官么,和平时期没啥油水,打起仗来就有外快了。孙氏的祖父命好,年轻的时候打过几仗,不但升了官还攒下不少家财。只可惜子孙出息不大,虽然靠着他的荫蔽也做了官,家产却没甚大增加,反而因为子女生得多了些,导致女儿们出嫁时的嫁妆也并不十分丰厚。 孙氏在家时十分得宠,是嫡幼女,母亲偏爱,因此嫁妆比姐姐们都丰厚些,大概总值个五千两左右,不过大部分是不动产的铺子,其余就是首饰衣料,现银并不很多。嫁过来头几年夫妻感情还好,在郁清明身上又花销了不少,后来渐渐发现郁清明爱拈花惹草,这才把银子掐得死死的。就这样,孙氏如今手里现银也不过是八百多两,郁清明这张口就要至少一千两,只说是要去托人情谋个官职,简直就是狮子大张口了。问题是他从前也总说是托人情走关系,包括那时与安王交好,不但从孙氏手中拿银子,还从侯夫人那里抠钱,结果安王就藩,他仍旧只捞了个屁。因此孙氏哪里还信他,说不上几句,夫妻两个就在马车里吵了起来。 结果才回到侯府呢,又一个晴天霹雳迎头打了下来——孟玉亭有身孕了!这一下孙氏简直气了个头昏脑涨,然而妾室有孕也是喜事,她原是多年无所出才停了妾室的避子汤,此时也不敢露出嫉妒的模样来,只能强颜欢笑,心里却狠狠发誓,绝不给郁清明一文钱! 郁清明此时却顾不上为孟玉亭有了身孕高兴,只敷衍了几句便拉了侯夫人回正院,张口便是要钱,惊得侯夫人也怔了一怔:“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她娘家家境平平,这些年主持中馈也不过中饱私囊出几千银子来,还要供郁清明平日花销,一千银子也惊了她一下。 郁清明却是满面兴奋之色:“娘,尚宝局那事儿,差不多了。这银子若是不送过去,前头我费心费力的,可就全白费了。” 侯夫人左右为难:“还是靠着齐家公子?这事儿——你妹妹现在嫁了王尚书家,要不然你去找王尚书……”齐家跟安王关系太近,她虽然在政治上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今上是不喜欢安王的。 “娘!”郁清明急死了,“王尚书那里,难道娘你没想过?结果怎样?” 侯夫人不由得不说话了。确实,当初攀上王家,一则是女儿能得个好婆家,二则也想给儿子添点助力,谁知道尚书夫人古板得很,说到外头的事全然不兜揽,只说爷儿们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从不插手。可王尚书是什么身份,郁清明贴得上去吗?只得罢了。
第308页 如今郁清明这么一说,侯夫人也只能收了声,想了半日还是儿子的前程要紧,狠狠心去拿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出来,嘆道:“若是真能得了尚宝局这个差事,你好生做,与齐公子那里——踏踏实实,莫再用这种法子求上进了。”这话说得也算委婉了,什么上进,这不过就是托人情徇私罢了。 郁清明却没怎么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拿了银票笑道:“娘你放心罢,安王虽则不得今上喜欢,可是有太皇太后在呢。还有齐家,那样盘根错节的家族,哪里就那么快倒了?何况齐家也没有什么大错,皇上就是想除他们也没有理由。” 侯夫人忧心道:“可是毕竟皇上不喜欢他们。”毕竟如今坐龙椅掌握天下的是皇上啊! 郁清明冷笑道:“儿子何尝愿意这样,只是有我那好二哥在那里,皇上如何会提拔我?” 这话倒是真的,侯夫人便也没话说了。郁清明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兴沖冲出去了。 这边孟玉亭看郁清明竟然不曾来嘘寒问暖便急匆匆扯着侯夫人走了,顿时珠泪盈眶。如兰刚拨到她身边,晓得侯夫人对她肚子看得重,连忙劝道:“姨娘可别这样,要动胎气的。” 孟玉亭思忖半晌,起身道:“我去见见奶奶。” 如兰怔了一怔,孟玉亭已经走出去了。 孙氏正在屋里坐着生闷气,听丫鬟说孟姨娘来了,不由心中更怒,冷笑道:“既是身子贵重了,不老老实实在屋里养胎,出来做什么!”却也不能不叫孟玉亭进来。 孟玉亭一进来就往地上跪,倒把孙氏吓了一跳:“快扶着!孟姨娘如今身子重,这是做什么?若是动了胎气,我如何担待得起?” 孟玉亭假装听不出孙氏话里的讥讽,只管跪了道:“婢妾能来伺候三爷三奶奶,是婢妾的福气,如今有了身孕,也是三奶奶庇佑。只是婢妾身份低微,这孩子将来生出来若跟着婢妾,将来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只求奶奶垂怜,将这孩子养在膝下,他跟着奶奶,也长长见识。” 孙氏不由得一怔。孟玉亭这样说,便是不要自己养这个孩子了。须知若是生了儿子便是长子,虽是庶子,将来也是要分一份家产的,哪个姨娘不想着让亲生的孩子跟自己亲近,这样肯乖乖把孩子让出来的,倒还是头一次见。孙氏可没忘了,当初秋晴有了身孕,她不过是才露出想抱到自己身边养的意思,秋晴就吓得小产了。两相比较,孙氏不由得对孟玉亭缓和了许多,叫丫鬟将她扶起来:“这若是能生个男孩,便是庶长子,你身份也跟着贵重,爷又宠爱你,必会让你自己养的。” 孟玉亭垂泪道:“婢妾可算个什么呢,又没见识,若真是个儿子,跟着婢妾能成什么气候?若有福气跟着奶奶,那才是好前程。” 孙氏被她的马屁拍得心里舒服,态度不知不觉也就缓和了许多,道:“你既有这意思,我自然也不好拂你的意,若是生个女儿,你还自己带着,若生了儿子——这是三爷的头生子,我自然不会亏待他。你且回自己屋里,好生养胎是正经,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叫人去找素云。” 孟玉亭松了口气,又给孙氏磕了个头才出来。跟着她的丫鬟春柳实在忍不住,瞅着已经出了孙氏的院子,身边又没有别人,低声道:“姨娘为何要把孩子送了给奶奶?三爷那样宠爱姨娘,若姨娘求求三爷——”她也是侯夫人拨给孟玉亭的,素来在孙氏面前也不得脸,自觉不如靠上姨娘这个主子,将来或许还有点好处。 孟玉亭淡淡道:“以后休说这话,孩儿养在奶奶膝下,可不比跟着我这姨娘有出息么?” “可是若奶奶养了,以后就跟姨娘不亲了。” 孟玉亭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任你亲不亲,也一样是我生的。且自己这样知趣,日后孙氏也不好不让自己常见见孩子。那亲生母子之间血脉相联,不亲也是亲的。岂不胜过这时与孙氏硬顶,毕竟这院子里孙氏势大,若是心里不快用些手段,说不定孩子都生不下来。她可是见过秋晴的,当初也是个美人儿,如今却落得面黄肌瘦形容枯藁,她可不想步秋晴的后尘。此时自己势力不及,自然要低头,可若将来孙氏一直生不出儿女,自己却有儿有女,那时纵然只是个姨娘,地位也自不同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正月里最热闹的,其实莫过于元宵。尤其是女眷们,平日里不常出家门,元宵夜里却可以出门看花灯,那是难得的热闹。去年元宵因着有国丧,花灯都未挂,今年各家憋着股劲儿,都拿出了最好的花灯,女眷们更是纷纷出门,真是满城火树银花,金吾不禁。 不过今年平北侯府并没很凑这热闹。郁柔还小,沈宜织可不敢随便带她出去,自然自己也就出不去了,在家里扎了几盏花灯哄着女儿玩。何况今日元宵,城中免不了有火烛之事,郁清和掌管五城兵马司,这时候自是不能懈怠,到衙门里当值去了。他不能同行,沈宜织就更没出去游玩的兴致了。 郁清明倒是早早就出了门,却不是陪着孙氏,正不知找哪个狐朋狗友去了。孙氏往年对这些花灯最是有兴致,今年却因着孟玉亭有孕,竟留在家中也不出去。倒是大房里,冷氏和张氏乐得要了马车,带着一群孩子出了门。
第309页 “三奶奶对孟姨娘竟是真上了心,拿出私房银子来替她补身子呢。”青枣儿一边研墨,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 “所以说孟姨娘是个聪明人。”沈宜织微微一笑,“不愧是在世子爷书房里伺候了一年,这研墨的姿势是地道了,可不知学会写字了没有?” 青枣儿忸怩地道:“也学了几个字,只是写得实在难看。”连忙又表白,“认字倒是识得三四百个了,如今家常的帐本子也能看看。” “大有进步。”沈宜织笑着夸奖,“只是世子爷许你看的东西再看,不许你看的,可不许擅自窥探。” 青枣儿恨不得包拍胸脯:“奴婢断不会违了规矩的,少夫人放心!” 郁柔手里抓着笔,很好奇地瞧着她,转头问沈宜织:“母亲,书房是哪里?” “就是你爹爹在外头写字的地方,等你大了就能去找书读。”沈宜织擦去她脸上溅的一滴墨渍,“你写字快把自己写成小花猫啦!” 郁柔不同意:“妹妹才是小花猫。”如今郁朵已经快一岁了,已经能摇摇晃晃站起来,平常爬得飞快,抓住什么都想往嘴里放,不让放就咧嘴哭起来,拿小手把脸抹得黑一道白一道。沈宜织常笑说这是花猫脸,想不到郁柔就记住了。 郁朵坐在床上,奶声奶气地抗议:“姐——猫——” 沈宜织乐得哈哈大笑:“你们姐儿俩啊!”正说着呢,就听外头乱糟糟的,声音且极大,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谁在外头喧譁?别吓着了姐儿!” 青枣儿急忙跑出去,好一会儿才回来:“少夫人,是外头街上着火了,全乱了!*奶护着几个哥儿姐儿回来,身上衣裳都破了,咱家的马车都挤坏了,周姨娘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元宵节的踩踏事件十分严重,足足的折腾到天色将明,郁清和才满面尘灰地回来。沈宜织迎着他,先递了杯温水,又递了条热毛巾,等郁清和擦过脸重重坐倒在椅子上,才轻声道:“先喝碗粥垫垫,再洗个澡罢,能睡一会么?” 郁清和摇了摇头:“这次的事太大,怕是天亮就要上朝去回皇上的话。” 沈宜织看看沙漏:“还能睡一个时辰,澡不必洗了,能睡一会儿是一会罢。” “你也没睡吧?”郁清和嘆了口气,“此事有些蹊跷,只怕——” 沈宜织替他捶着已经僵硬的肩头:“且别想了,睡一会儿再说。”这一夜她也没睡,事发之时,张氏走得累了,已然回到马车上歇着,虽受了惊吓却是毫髮未伤的。冷氏就没那么走运,幸而身边有不少丫鬟婆子,好容易护着一群孩子跑到人少之处,却是鞋也踩掉了,衣裳也扯歪了。最倒霉是周姨娘,带着郁梅跟大部队失散了,到了后半夜才被人送回来,腿被踩断了,脸也擦伤了,倒是郁梅被她死死护在怀里没受什么伤,却吓坏了,到现在还哭闹不能入睡。这次的事,实在闹得太大了。 郁清和匆匆倒头睡了一个时辰,就起身去了衙里。这边沈宜织又张罗着请大夫熬药,忙个不停。二房那边闹得不轻,郁清风责怪冷氏不该扔下周姨娘母女两个自己先跑,冷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摔了一地的东西,把侯夫人和沈宜织全部请过去评理:“我连她生的柏儿都护着回来了,为了孩子险些被踩死,到头来竟成了我的错!哪家姨娘出门不紧跟在奶奶旁边,偏她带着梅儿自在,如今出了事,梅儿吓得失了魂,我还没跟她算帐,倒调唆着大爷骂起我来!既这么着,何不拿一纸休书来休了我,就把她扶了正便是!”撞头打滚,只要一纸休书。 张氏急得头上冒汗。这个儿媳她也并不十分满意,然而毕竟是生了两儿一女的,只要没有犯了大过,哪怕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能休,何况只是为了一个姨娘。再则,把姨娘扶正什么的,这等事只有那些商户之家才会做,官宦人家若将妾扶正,那是要被参的!张氏还想着将来儿子能做官呢,哪里肯这样的授人以柄?但冷氏竟像是铁了心,非要一份休书不可了。郁清风开始暴跳,后头也没了主意,只能坐在那里喘粗气。 沈宜织冷眼旁观。今日周姨娘遇上这事,八成冷氏是有顺水推舟不管她们母女的情况,但为什么把将来要分家产的庶子反而救回来了呢?是为了遮掩,还是有别的用处?不过周姨娘这件事实在做得不聪明,毫无证据就指责主母,看来这次只怕是难以善了了。 果然,冷氏口口声声就要休书,郁枢郁荣这两个大点的孩子围着她哭,冷氏干脆也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儿啊,娘是没福,为了个贱婢在这家里连立足之地都没了。拼着命救了你们弟弟出来,还要被指责说不救你们妹妹!枢儿啊,你是嫡长子,将来没了娘,你就得照顾妹妹,可要记着娘啊!” 张氏听得眼角直抽。冷氏这话分明是让郁枢记得这仇啊!这将来哪里还有平安日子过?郁枢是嫡长子,将来记恨着弟妹,哪有郁柏郁梅的好日子过?只得骂郁清风道:“猪油蒙了心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还不快给你媳妇赔个不是?”侯夫人也帮着劝。 冷氏哭道:“伯母和婆婆也不用劝,大爷纵然没这心,被人挑唆着也有了。此时纵然给我赔了不是,将来天长日久的再被人挑唆着,只怕还要种下毒呢!与其将来我不明不白地遭了祸,不如趁今日就走,倒也明白。”
第310页 张氏恨得不行,怒声道:“把周姨娘拖出来掌嘴!谁许她调唆主子的!” 郁清和刚要拦,冷氏已经哭道:“婆婆千万别这么着,这若是打了,回去她还不更调唆大爷恨着我了?横竖是我这些年生儿育女勤俭持家的错了,大爷这里只有周姨娘一个知冷知热的,自是没我的地方了,我走就是!只恨我娘家离得远,没有替我做主的人。” 张氏脸上阵青阵红。当初娶冷氏,也算是能替郁清风挑到的最好的亲事了。这些年来,冷家一直在外任上,虽然冷家老爷子过世之后子弟们的官职并不高,但仕途稳定。反观郁二老爷,虽然一度借着侯爷兄长的春风外放知府,却因为自己的原因不但丢了官,还险些得罪,如今已经是个白身了,郁清风更不必说,连个进士都还没考取,说是侯府的少爷,其实人人都明白,这侯府二房根本无财无势。倘若真让冷氏闹着回了娘家,冷家焉肯善罢干休?当初把冷氏嫁进来图的也是沾沾侯府的光,可是这光——将近十年了还真没沾到多少。张氏一咬牙:“那就打板子,打得她长长记性!” 冷氏冷笑道:“如今她腿断着呢,再打板子,万一打死了,大爷又要把罪过按在我头上。” “那你要怎样?”张氏也没咒念了,“莫非你要发卖她?”按说周姨娘这样调唆主子夫妻不合,卖了也就卖了,可是她到底还生了一双儿女呢。 “卖了自是不能,”冷氏眼看自己稳占上风,捋了捋有些蓬乱的头髮,“到底还有哥儿姐儿呢。只是她这样的狼心狗肺,我委实不敢留她在身边,正好身上也有伤,就叫她去庙里住着养养病,念念经去去心魔罢。”这就是要让周姨娘出家了。 郁清风瞪圆了眼,正要高声斥骂,冷氏已经向着张氏拭泪道:“我知道大爷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待周姨娘去了庙里,我自当再给大爷仔细挑几个人。” 沈宜织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会儿见郁清风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忽然觉得一阵好笑,说不上是替周姨娘可悲,还是觉得郁清风可鄙,眼看大家似乎都是要偃旗息鼓的模样,便起身道:“若无别事,我先回去了,一会儿管事媳妇还要来回话。”懒得再看这些人的嘴脸,抽身走了。 第二百五十章 短短半月之内,平北侯府接连发生了几件事。 周姨娘满腹委屈地向郁清风哭诉了一番,满心以为这次能狠狠煞一下冷氏的威风,省得她跟吃了什么迷药似的,一直不给自己好脸子看,却不想腿伤还没好呢,就被送去了庙里“清修”。她连哭带喊地要见郁清风,可是郁清风根本没来,只有几个婆子凶神恶煞一般,将她堵了嘴架上马车,直接送走了,甚至连儿女都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 人送出去的时候甚至连动静都没有多大,外人只不过看见一辆马车从侯府后门出去罢了,倒是被惊吓得失了魂的郁梅见不到生母,哭闹了许多天,夜里都要靠安神汤药才能睡着。 这些,自然有人来告诉沈宜织,如今她已经不是刚入侯府时消息闭塞的时候了。不过她无心去管这些,因为郁清和在金殿上受到了申斥,五城兵马司的位置丢了。 这个消息让侯夫人关起门来偷偷乐了半天。元宵节上的混乱已经查到了端倪,是有东南沿海一带的海盗混进了京城,纵火所致。大半个京城都乱成了一团,因踩踏而死的足有两百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有两条街都险些被烧个精光。出了这样的大事,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的郁清和自然难逃其咎,因为五城兵马司掌管的就是京城之内的治安,尤其火还是从他管辖的东城烧起来的,他首当其冲,直接被撸掉了官职,下放到军营里去了。 郁清和回来的时候神情倒是极平静,在二门处遇见了意气风发的郁清明还自然地点头招唿了一声,没等郁清明说出什么讥讽的话来就径直走了。只有回到嘉禧居,他才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结实的黄花梨木桌面都被他砸出了一道裂痕。 沈宜织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替他解着外袍:“官场上本就有浮有沉,世子爷别太放在心上。” 郁清和抬起头来,眼睛发红:“我并非把一个区区指挥放在心上,可恨的是那些人!为了争权夺利,竟然罔顾人命,拿整个京城的人来——” 沈宜织吃了一惊:“怎么,难道那些人不是海盗?” 郁清和冷笑:“年关年关,每到年下关防格外严格,如何能混进那许多海盗来?当时东城多处起火,根本不是一两人能干出来的。东南确实有海盗,也确实曾混进京城来过,但从未放火烧过京城。这件事,不过是他们排除异己罢了。不只是我,还有北城指挥也被撤职,新上去的两个,皆是安王和齐家那边的人,他们果然是动手了。” “死了……那么多人……”沈宜织惊诧莫名,“就为了——”两个五城兵马司的指挥职位?两个六品而已! “五城兵马司管辖京城治安。”郁清和缓缓地道,“掌握了五城兵马司,必要之时,就等于掌控了整个内城。”而内城再里面,就是皇宫了。 “为了夺位,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沈宜织忍不住想冷笑了,“这样的人要是坐了天下,那真不知要如何了!”踩踏事件啊,街上那么多人,他们竟然就放火,这怎么跟恐怖组织似的了。这样的人要是登了大位,平时不好说,真到了关键时候还会管老百姓死活吗?
第311页 郁清和也冷笑:“此等之人有才无德,断不可登位!”握了沈宜织的手,“好在皇上本也有安排,此次我离开五城兵马司,也正好看看人心。只是名义上我是引咎被责,且去了营里还有别的差使,皇上那里也有吩咐,这营里——我得拿得住,是以,怕是不能日日回来了。” 沈宜织不舍地也拉着他的手:“那我给你收拾东西,多久能回来一次?五日?十日?哎,军营在哪里?” “城外三十里。”郁清和微微一笑,“别说五日十日,只怕——每月也只能回来一次。” 沈宜织不由得心疼:“那可要多带些东西?既是被责罚,怕也不好带得太多,吃的用的——好料子的中衣和袜子要多带些,这些东西不惹眼,穿着却舒服,且天冷,定要带些厚的……”她急着就要起身,“几时走?点心带几样总行吧?还有肉脯之类,酱菜也好,哪怕去了分给同僚,也算是个人情……” 郁清和放开手,看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念叨。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转来转去的小妇人穿着白底桃红碎花的长褙子,头上插着金灿灿的簪子,衬着屋里紫檀木的家什,还有窗边的几盆金盏银台的水仙花吐着香气,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叫人觉得舒服之极,俨然是从前孟玉楼在的时候从未感觉到的。郁清和看了一会儿,就不由得又伸手把沈宜织搂进怀里:“这些让丫头们去收拾,我三日后就要去军营里了,你该好好陪陪我才是……”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到里屋去了…… 郁清和离家那日,阖家人都出来送,却只有嘉禧居里这几个人是真心捨不得的。平北侯倒是觉得有些欣慰,少不得训诫了几句报效皇恩之类的话。他本是行伍中立功起来的,郁清和从前装病弱,他见两个儿子没一个能行军打仗的,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后来郁清和脱了那身伪装能骑马开弓,他心里也自欢喜。如今儿子要去军营,虽则是被削了官去的,但若有本事,又何愁不能建功?因此虽然也有几分担忧,却是更加了一番勉励。至于侯夫人等人,看着都是一脸的可惜,口口声声要提起五城兵马司的原职,被平北侯狠狠瞪了一眼才消停了。 沈宜织看着郁清和骑马走远,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也不是为了在营里伺候,倒是为了有什么事往家里传信的。另外,只从家里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唯一让沈宜织有点安慰的,是她今年空闲的时候弄了些羊毛搓了点毛线,给郁清和织了两双袜子。本来是想着五城兵马司要当值巡夜,怕冬夜脚冷,现在倒是正好用得上了。 “罢了,不过是去营里,一月还可回来一次,算不得什么。”平北侯自己心里也有几分牵挂,却硬起心故意这样说。转身正要回去,便见一人一马从街上过来,定睛一看不由得皱了眉:“明儿怎的这时才回来?不知你大哥今日去军营么?” 来的人正是郁清明,阖家都在这里送郁清和,只有他一早就出去了。此时见平北侯沉了脸,便笑着扳鞍下马道:“正是赶回来的,没想到还是晚了。只是尚宝局那里有些交接之事,不得不今日说得明白才好,故而没能及时回来。” 别人也就罢了,侯夫人却喜道:“尚宝局?这么说,可是成了?” 郁清明自得地一笑,又故做谦虚之态:“正是。不过只是个司丞罢了。” 尚宝局司丞是正六品,跟郁清和原本的五城兵马司指挥是同级,更不必说郁清和现今受责,身上的官职早没了。侯夫人不由得一脸欣喜:“这,这可是喜事,该摆酒庆贺才是。沈氏,你来操持——” 话犹未了,平北侯已经冷着脸道:“操持什么!京中刚出了踩踏之事,你却在家中庆贺,是生怕皇上不知道么?”甩手进去了。盖因尚宝局这地方,并不是靠文才武功得进,而是看你有无鉴宝识宝的眼光,有无交涉採买的手段,这些在平北侯眼里看来,全是些纨绔奢靡的东西,自然是不喜了。 沈宜织对侯夫人笑了笑:“恭喜三弟了。待过些日子元宵节那事儿过了,再摆酒庆贺罢。”说完,施施然回嘉禧居去了,只剩下侯夫人在那里干生气。 第二百五十一章 郁清和去了军营,沈宜织就觉得家里陡然安静了好些。虽然事情还是那么多,每天都要忙着管理侯府,特别如今郁清明有了差事,侯夫人一下子毛病就多了很多,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挑三拣四没个完,还时时的要挑些错处出来。 好在去年年底算了一次帐,果然,刨去多发的月钱,阖府的花销还比去年省出两千多两来,这还只是沈宜织当家半年的数儿。给下人发了奖金之后,还剩一千两有余,沈宜织把一千两的整数留下来,吩咐管事四处注意着,有好田或者合适的铺子去盘一处,其余的两百多两零头打入明年的预算,准备给主子们再提一提月钱。这样一来,不但下人们交口称赞,就是主子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二房那些缺钱的自不必说,就是大房这几个院子,姨娘通房们都是靠着月钱过日子的,钱多了自然只有喜欢的,连平北侯听管事说了沈宜织吩咐盘铺子田地的事,都不由得点头——两个女儿出嫁带去了不少嫁妆,有出有入才是长久过日子的道理,这个儿媳不错。
第312页 因此,侯夫人虽然天天想挑毛病,却始终没能大闹起来。 不过,沈宜织的日子也并不太好过。郁清和临走时就说,一个月顶多回来一次,可这一去军营,头三个月是根本没再照面,连郁朵的周岁也没能回来,只叫小厮送了一条精緻的小鞭子,算是给女儿的周岁礼。 郁清和不在,侯夫人自然名正言顺不肯大办郁朵的周岁了。这种时候,沈宜织也不跟她计较了,自管请了刘氏来,在自己嘉禧居里给郁朵办了抓周。说也巧,郁朵还真就抓了那根小鞭子。另外就是几个跟郁清和交好的人家送了周岁礼来,在这种时候就是极难得的了,沈宜织叫红绫把这些礼单全部仔细记好,预备日后来往。因为要掩人耳目,皇帝这次表面上做得极到位,如果沈宜织不是事先得了郁清和的消息,没准也要以为皇帝是真的恼了郁清和了。因此这时候还肯来送礼的人家,那真是可以叫做患难见真情了。 到了三月末,天气已经极和暖了,郁朵现在走得稳当,就想小跑了,半天都闲不住,总要出去在园子里玩。再加上一个郁柔,沈宜织每天光照看她们两个都闲不住了。这天带着两个闺女刚从园子里回来,迎面在二门上碰见了冷氏。 “哟,弟妹这是又去门口看了一回?”冷氏扶着丫鬟的手,笑嘻嘻地嗑着瓜子儿,眼里带着股看笑话的神色。 沈宜织抬眼扫了她一下,淡淡道:“没事谁去门口啊,怎么大嫂有这习惯吗?”有些人真是不能让她过好日子,郁清和被降了职,你说对二房有什么好处没有,怎么二房好像很舒心的样子?这就是典型的恨人有笑人无嘛!她说涨月钱的时候,二房拿得那个痛快,可是翻过脸来看见郁清和落魄了,她们还高兴呢。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冷氏嘻嘻一笑:“瞧弟妹说的,大爷在家里呢,我到门口去做什么?” “是啊——”沈宜织做恍然大悟状,“我倒忘记了,大哥他一直呆在家里呢。” 冷氏脸色僵了僵。一直呆在家里,就是一直没有差事。虽说郁清和现在是被罚了,可是到底也是有差使的呢,而郁清风……真是没法说了。冷氏勉强扯了扯嘴角,心里更恨了,目光转向跟在沈宜织后头的宝兰:“哟,宝兰丫头似乎又高了些啊。” 沈宜织敷衍地答应了一声,抱着玩困了的郁朵往前走,冷氏连忙跟了上去,笑嘻嘻地道:“弟妹啊,我是真喜欢宝兰这丫头,弟妹把她给了我可好?” 沈宜织诧异地停下脚步:“嫂子说什么?莫非你院子里还缺伺候的人?我可是记得,周姨娘虽然打发出去了,当初伺候她的丫鬟可还留在你院子里,并没裁减呢。” 冷氏干笑道:“瞧弟妹说的,既是弟妹的丫头,我怎么好叫她干伺候人的活呢?我是想给她寻个好出身呢。弟妹也知道,周氏那不安分的打发走了之后,你大哥那里就缺个可心意的人,我看宝兰这丫头稳重,她若是来了,就是看在弟妹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亏待她的。”她也不想来开这个口,无奈上回挑拨过了,沈宜织竟然不为所动,照旧把宝兰放在身边,该怎么用怎么用。这可糟糕了,周姨娘被送走之后,郁清风看她横竖不顺眼,心里就越发的惦记起宝兰来。偏偏宝兰这小蹄子,这几个月又长高了一点儿,跟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似的,透着那么股子鲜嫩劲儿,惹得郁清风时常的挂在嘴上。冷氏心里酸得跟打翻了醋缸似的,可是周姨娘都送走了,若是不能再弄个人进来,倒显得自己不贤惠,何况宝兰还年轻,就是能生下儿女也妨不了自己儿女的地位,因此左思右想之后,冷氏还是来张嘴了。如今郁清和正是倒霉的时候,沈宜织的气焰瞧着也没那么高了,这样能交好二房的事谅她是不会不做的,否则若是二房也翻腾起来找她麻烦,瞧她怎么办! 沈宜织倒是真没想到,这好几个月了,冷氏还惦记着这事呢,不假思索地拒绝:“宝兰我已经给她瞧好一门亲事了,过几年就嫁过去,嫂子说的这事不成。” 冷氏不阴不阳地笑道:“弟妹还是想想我说的这事罢,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弟妹若是少人伺候,我这里把紫苏给弟妹就是。这丫头可是得了你大哥的眼,弟妹不会为了个丫头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你大哥吧?” 沈宜织不由得抬了抬眉毛:“嫂子这话说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哪家的大伯子到弟妹房里去要人的,嫂子好意思开口,我还不好意思给呢,将来传到外头去,我做弟妹的往大伯子房里塞人,我可是没脸出去见人。” 冷氏被她说得脸上阵青阵红的,冷笑道:“弟妹是越发小气了。” “哦——”沈宜织点点头,“既然嫂子说我小气,我想,周姨娘既然已经去了庙里,那从前伺候她的丫鬟婆子就该裁了,待我算算,加上小丫鬟和扫地的婆子,总该有个四五人吧,这些人的月钱——”话还没完,冷氏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勉强道:“弟妹不肯就算了,我自然也不好强求,这就回去跟大爷说一声,叫他另挑人便是了。”一边说一边拔腿就走。 宝兰一直在后头听着,心里不是不着急,现下看冷氏走了,安心之余又有些替沈宜织担忧起来:“少夫人,这只怕是得罪了*奶——”
第313页 “哼!”沈宜织冷笑一声,“我掐着他们的月钱用度呢,看他们能做什么!”她现在算是看清楚二房那群人了,那就是典型的癞蛤蟆不咬人,跳到脚面上噁心人,明明自己根本经济不能独立,硬气不起来,还总想着要占点便宜,时不时的就要出来蹦达几下。 主僕两个正说话呢,远远就见有人从二门进来了,宝兰一瞧:“那不是三少爷么?”大白天的,三少爷不在尚宝局,怎么到后宅来了?话说自从孟玉亭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了,他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外头流连花丛了么? 郁清明却没注意到这边,径直朝侯夫人的正院去了。侯夫人正在无聊地翻自己的首饰匣子,看见儿子进来刚要笑,便见郁清明神色紧张,不由得心也悬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郁清明眼睛一扫,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才低声道:“娘,你知道二哥去军营里都做些什么吗?” “这我怎会知道?”侯夫人莫名其妙。 郁清明想了想:“娘给那边送个人去吧,跟到军营里去打探一下。” “打探这个做什么?”侯夫人更奇怪了,“何况他连个丫鬟都不带,小厮也是心腹,我如何能送进人去?” 郁清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终于低声道:“是安王想知道。” “安王?”侯夫人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安王为何要知道这个?为何要找你呢?” “还不是因为二哥在军营里?”郁清明含煳地说了几句,看侯夫人越来越不明白的模样,索性说了实话,“娘,我这次能得了尚宝局的差事,都是安王使的力,这几个月,我从那里得的银子都是与他平分的。” “得的银子——”侯夫人睁圆了眼,“你拿了——”中饱私囊? 郁清明到门口窗口四处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拉了侯夫人坐下:“娘,只要皇上还在,我在这家里就一辈子别想抬起头来,更不用说将来的爵位了。我晓得你不想让沈氏生出嫡子来,可是哪怕没嫡子,凭二哥在皇上面前的份量,这爵位也落不到我头上来。” “可是,这回他不是也被皇上申斥了?” “那只是做给人看的!”郁清明声音更低了,“这次的事实在太大,他逃不了干系。可是什么时候要回来,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娘,我若想出头,除非上头——” 侯夫人一把捂住儿子的嘴:“你疯了!” “我没疯!”郁清明扒下侯夫人的手,“这些日子儿子想过了,娘,你真想儿子一辈子就要在二哥手底下讨生活?就跟如今二房似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四月底,郁清和回来了。 沈宜织一见他眼眶就红了——人瘦了,黑了,脸上的线条像刀刻出来似的,尤其那双眼睛,格外锐利。 “这是怎么了?”郁清和从净房里狠狠地泡了个澡,出来就看见沈宜织扒拉着他脱下来的衣服在抹眼泪,不由得好笑地过去搂住她。 “没什么。”沈宜织狠狠抹把泪,“吃块点心,这都是你爱吃的。厨房正做着菜呢,今天晚上能在家里过夜吗?” “可以。”郁清和随手拈了块点心,三口两口嚼也不嚼地吃了下去,“三个月没回来呢,今日准了我一天假,明儿早上走就成。” 沈宜织看得目瞪口呆:“你倒是嚼一嚼啊,不然对胃不好。”想必是在军营里养成了这样吃饭的习惯,想他从前可不是这样,在军营里还不知是怎么过日子的呢。 郁清和这才放慢了些速度,但也以狼吞虎咽的姿态连吃掉了三块点心,又端起一杯茶直接倒进了嘴里,长长舒了口气:“还是家里的点心好吃。” 沈宜织不由心疼地摸着他的脸,手指下的肌肤粗糙还有胡茬:“在营里辛苦了吧?” 郁清和一笑:“平常还觉得自己勤练弓马已经算是辛苦,去了营里才知道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也就是吃穿上苦了些,平日里练兵累了些,别的并没什么。”略顿了一顿,低声道,“以后我只怕还难回来,你在家中,万事自己小心。小三,这次我是不带去了,他那里有三十个人,全部留给你,以防万一。西城那边我有一间院子,只有小三知道,若有什么事,他会护着你过去。那边都是平民居处,不会有人想到你去了那里。” 沈宜织越听越紧张:“你不带小三,身边可带什么人呢!” 郁清和轻轻嗤了一声,眼底寒光微现:“小三昨日在营里被人打伤,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再跟着了,必得换人。” “有人故意的?”沈宜织此时脑子特别好使。 郁清和微微点头,低笑了一声,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送来就送来吧,横竖都是宰了。”说完才想起沈宜织在旁,有些歉意地握起她的小手亲了一下,“吓着了吧?” 沈宜织顾不上吓着:“真会到弃了侯府去躲起来的程度?若是我出不去呢?咱们府里可有什么地方能藏身?府里又有些什么人是能用的?可有外头的奸细?” 郁清和欣赏地看着她:“问得好!咱们家里共有八十名侍卫,这都是父亲精选的人,断不会有奸细混进来,到时定会一力保卫侯府。另有下人数百,这里头就不好说了,但外头的奸细不太可能进来,只是未必都忠心于你我。不过嘉禧居这里已经被你梳理过了,应该无妨。我说的那三十人,都是在庄子上挑出来,多年训练的,混在下人里头,父亲也是不知道的。我会去跟父亲谈,若父亲和我都不在府里,府中所有人俱要听你的吩咐!”
第314页 沈宜织心里咯噔又是一下:“父亲也不在府里?为什么?难道是——要打仗么?”平北侯是武将,不在府里只会是出征,若是没仗打,他清闲得很呢。 郁清和笑了一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别想那些了,总之,除了我亲口告诉你的事,其余都不要信。你也别想了,爷可是难得回来一趟,你该多想想爷才是。” “嗳!”沈宜织挣扎着,“你也去看看闺女,看看夫人和二叔二婶他们……”这礼节不可废啊,哪有回家不见长辈,只管搂着老婆上床的? 郁清和把她放倒在床上:“闺女一会儿去看,至于那些人——等父亲回来一併见见就是。”难得回来一次,他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人身上。 宝兰和红绫在外屋听着里头的动静,双双掩嘴偷笑了一下,刚要叫小厨房再去预备些热水,就听见外头莲蓬的声音:“两位姨娘,世子爷这会儿在跟少夫人说话,不许人进去。” 接着便听见韩姨娘的声音,少见地拔高了嗓门:“我们是来给少夫人和世子爷请安的,你一个二等丫头,竟敢拦着!” 红绫冷笑一下,抬脚跨了出去:“韩姨娘且把喉咙放轻些,世子爷好容易回来一趟,沐浴过后正在休息呢,你这样大喊大叫的,是来请安的道理吗?” 韩姨娘被红绫气得肝疼,不管不顾地道:“我来请安,你个贱婢算什么,也教训起我来了?你本该是被活活打死的,逃了一条命还不老实着!” 红绫冷冷道:“既是来请安,少夫人和世子爷已经说了不见,姨娘若懂规矩就该自己退下去,自然就用不着我这个贱婢来教训姨娘了。” 韩姨娘不肯罢休,提高了嗓门冲着屋里喊:“世子爷,妾来给世子爷请安!”只可惜半晌过后,仍旧没有丝毫动静。韩姨娘看着红绫脸上的冷笑,终于颓然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待她回到房中,却见一个婆子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屋里,见她进来也不起身,只笑道:“姨娘如今可明白了?” 韩姨娘挥退了丫鬟,颓然坐在椅子上:“世子爷心里——竟一丝儿没我。” 那婆子点头笑道:“夫人早就料到了,是以才叫老奴来跟姨娘说呢,该给自己寻后路了。” “后路?”韩姨娘悽然一笑,“我还能寻什么后路?” “回娘家呀。”那婆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然夫人为何要叫老奴来呢?姨娘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回去了,依着咱们家里的情形,去做个填房还是可以的,胜如在这里守空房不是?” 韩姨娘呆呆坐了片刻,喃喃道:“我,我怎么回去?父亲的官——”这阵子韩家的官运可算不上亨通。 那婆子嘿嘿一笑:“如今不成,可是以后就成了。夫人说了,姨娘要做的,就是弄明白世子爷在军营里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真的被皇上贬了。” 韩姨娘诧异地看着她:“军营里的事,我如何知道?” 婆子跷起脚:“这就要看姨娘的本事了。世子爷究竟如何,从少夫人那里总能探听出些端倪来的。夫人说了,姨娘只要弄清楚了这事,夫人就派人来接您回去,且保证将来给您再找个好人家。” 韩姨娘抿紧了嘴唇,看着那婆子嚣张的模样,脑海里又浮现嫡母刻薄的嘴脸,心里不由有些厌恶。可是环顾自己这空荡荡的房间,虽然也有些个精緻的摆设,但那人不来,这一切都是冷冰冰毫无生气的。自己才二十三,难道就这么守一辈子活寡不成?若是能正经嫁人,哪怕是填房,也比做妾强! “你去对夫人说,我尽力就是,一旦打听出来了,我身边的人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我会叫人回娘家去要从前吃过的凝香丸。”韩姨娘垂下眼睫,下定了决心。 两个姨娘在外头闹出的动静沈宜织自然听见了,可她顾不上。三个月不见,郁清和的热情像要把她点着了似的,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静下来,沐浴完了她只觉得一点劲都没了,去看闺女都是郁清和半搂半抱地过去的,少不得又要掐郁清和几下。 平北侯也是天色擦黑才回来的,一回来耳边就被侯夫人灌了几句话,不外是说郁清和回府不来向她请安,先回了自己院子之类的。平北侯原本也略有几分不满,待看见儿子黑瘦了一圈的模样,顿时便觉得是侯夫人无理取闹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既是多日不见,此时也不讲究那些男女之别,大家团圆坐了一桌。平北侯只略问了几句郁清和的身体,郁清风郁清明两人却是一句接一句地问军营中事,巴不得要知道郁清和在营中过得有多惨似的。平北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侯夫人本来听得痛快,但瞥见平北侯神色,便打断了郁清明的话笑道:“听说小三伤了?那可不好再带去。可这身边也不能没个伺候的,且听你这么一说,那营里着实是辛苦,很该多带几个人才是。” 韩姨娘在小桌上坐着,此时也顾不得了,忙接口道:“夫人说的是。小厮们总不如丫鬟伺候得周到,婢妾身边的采香是个——” 话犹未了,沈宜织已经沉下脸:“韩氏,夫人在这里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回你房中反省去!”
第315页 韩姨娘闹了个大红脸,看郁清和神色冷沉,只得退了出去。侯夫人却接口道:“虽说韩氏失礼,不过也说的是,我看还是带个丫头去罢。我院子里倒有一个,人也是能干的,带过去做些端茶洗衣的活计都好。” 冷氏闻言,不由得斜眼看了看坐在小桌上的紫苏。宝兰弄不到手,她只得忍痛把紫苏给了郁清风,才算把人留在家里。防了这么些年,最后还得拱手送上,真是气得她牙疼了好几日。倘若紫苏没有开脸做姨娘,这时岂不是正好送去伺候郁清和? 郁清和听完侯夫人的话,慢条斯理道:“多谢夫人,不过军中无女子,除非是去做营妓。我是被贬过去的,更不能弄这些个特例来扎别人的眼。” 一句营妓说得席间的女人们都红了脸,平北侯也斥了一声:“怎的说话半点没有忌讳。”随即道,“你们不懂军中之事,莫要再添乱,只换个小厮过去就是了。”后头的话却是指着侯夫人说的。 侯夫人不由得红了红脸,郁清明已笑道:“父亲说的是,母亲只用心替二哥挑几个小厮就是了。说起来小三也确实不能用了,竟在营里跟人动起手来,岂不是给二哥招祸么?”他如今是春风得意,说起话来也与从前不同了。 郁清和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这一顿饭总算也还吃得平和,饭后,郁清和就跟平北侯去外头书房里了,沈宜织看着两个女儿在房里玩耍片刻消食,也就安排她们沐浴睡下,自己才回了房。郁清和直到深夜才回来,看沈宜织在灯下一边打呵欠一边强撑着等他,不由得心里温暖,过去从后头搂住了她,低声道:“明早我就走了,你不必起来送我。家里的事,我已与父亲谈过了,都由你做主。有些话我不能说,只是我定会小心谨慎,你只管放心等着。” 沈宜织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了握他的手:“既要早起,就睡吧。”不管外头有什么事,她只把这个家替他看好就是。 郁清和这一走又是一个多月,到了六月中,京城里渐渐来了消息——西北有小股羯奴犯边,怕是后头还有大队伍,没准是要打仗了。 青枣儿如今在外头书房,消息灵通,站在沈宜织跟前连珠炮一样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说是今年春天羯奴那边旱得厉害,本来他们来犯都是秋天,草黄马肥的时候,今年竟是过不下去了,提早就来了。” 郁柔抬起头来问:“母亲,羯奴是什么?”郁朵也跟着姐姐学舌:“奴……什么……” 沈宜织笑着摸摸两个丫头的头:“是坏蛋。爹爹只怕过一阵子就要去打坏蛋了,你们要在家乖乖的。” “少夫人,韩姨娘过来了。”莲蓬从外头进来,“又端了一盅什么汤来。”自打上次被责令反省,韩姨娘一下子殷勤了许多。 沈宜织点头,示意乳娘们把两个女儿带到厢房去玩,眉头皱了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说,上次韩家来了个婆子探望她?” “是。”莲蓬答了,宝兰忍不住掐指算了算:“可不就是世子爷回来那天么?就从第二天起,韩姨娘就殷勤了,只怕是韩家与她说了什么。” 沈宜织沉吟了一下:“莲蓬过来,一会儿你如此这般……” 莲蓬听得连连点头,出去安排了。宝兰有些疑惑:“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世子爷。”沈宜织轻轻吐了口气,“我也想试试她,倘若她当真一心挂念着世子爷,将来这院子里——也可有她一席之地。”虽然她不能接受一夫多妻,可是毕竟韩姨娘也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对她来说,倾慕纠缠郁清和也是合情合理的。倘若她确实是一心对待郁清和,那她也只能容了她。 韩姨娘带着采香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在她已经算是少见了的,见了沈宜织便行礼道:“前些日子家里送了些干百合来,婢妾得闲便叫人炖了一盅牛乳百合粥,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因那百合是西北边来的,也是婢妾一番心意。自世子爷去了军营里,瞧着少夫人都消瘦了好些,合该补一补的。” 宝兰过去接了汤盅,拿到沈宜织面前掀开,见里头粥汤浓白,正要说一声炖得不错,沈宜织已经眉头一皱,转过头去捂住了嘴。宝兰吓了一跳,忙丢下汤盅:“少夫人怎么了?” 沈宜织吸口气压住胸口的涌动,心里算了算日子,有几分惊喜:“去请个郎中来。” 这话一说,宝兰红绫几个大丫头已经猜到了些,青枣儿还当是沈宜织当真不适,连忙跑了出去。韩姨娘也是怀过的,看沈宜织眉间有些喜色,心顿时往下一沉,坐在一边不出声。果然郎中来了,诊脉过后就道恭喜:“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奶奶身子好,胎象虽浅,胎气甚稳,好生养着便是。” 这下子自然要到各房去报喜。韩姨娘也昏头昏脑地道了恭喜,都不知自己怎么出来的。走到院子外头才见采香赶过来扶着,看看左右无人便急道:“奴婢方才在小厨房听见莲蓬骂小丫头了,因是小丫头私下议论,说世子爷上次回来黑瘦得厉害,身上衣裳都脏破不堪,想来是在军营里吃了许多苦头,连小三都被人打了,上官也不看顾。莲蓬便骂,说少夫人本来因此心里担忧,若谁再嚼舌头让少夫人不悦,便统统打出去。旁边便有个婆子说小丫头不晓事,将来世子爷自然还会起復的。奴婢瞧着那莲蓬脸上的神色就沉了好些,嘴上虽然说必会起復的,可那脸上却没点笑模样。”
第316页 韩姨娘不由攥紧了手。世事往往如此,越是放在嘴上说个不停的事,心里越是没有把握。莲蓬若不说起復的事,她心里还要疑惑些,可莲蓬越是嘴硬,便说明沈宜织那边越是心虚。自打郁清和去了军营,她冷眼看着,沈宜织比从前沉寂了好些,连郁朵的抓周都是躲在嘉禧居自己办的,比起当初郁朵满月,她用郁清和的名义大发请帖来,真是天壤之别。难道说,郁清和真的是失了圣心? “可是当初,世子爷是有救驾之功的……”韩姨娘喃喃地道,“怎么就——皇上难道不念旧情么?” 采香犹豫了一下:“这个,奴婢前几日倒是听二房那边的丫头说过几句闲话,说世子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总把救驾的功劳挂在嘴边上,说是大爷说的,哪个皇上喜欢受臣子这样的大恩呢?这辈子报都报不了,那只好不报了。” “胡说!大爷只会读死书,他知道什么!”韩姨娘神*地提高了声音,心里却直往下沉。因为她知道郁清风这话是没错的,没有一个君王愿意背负着臣子的救命之恩,好像没有这个臣子就没有他一样,哪个君王受得了? 倘若,倘若郁清和真的不能再得圣宠了呢?韩姨娘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摇摇晃晃。他的世子头衔会不会被夺了去?即使不被夺去,将来指着这个爵位倒也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可是自己呢?不能再给娘家带来好处,到时只会被放弃得更干净利落。且沈宜织又有了身孕,将来这院子里哪里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第二百五十四章 沈宜织再次有孕的消息在侯府里传开,知道的人真是面色各异。平北侯自然是十分欣喜,儿媳妇能生,这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啊!至于侯夫人,当然是心里一百个不舒服,虽是比平日里更关心孟玉亭的肚子,可是想想这里头是个庶出的,沈宜织肚子里却是个嫡出的,那心里就一股股的冒酸气,倒是把郁清明那回说的话翻来覆去地又想过几次,越发下定了决心。 沈宜织自己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当然是喜有孕,她也想着赶紧生个儿子出来,不为别的,为的是郁清和安心啊。忧的则是,既然怀孕,这管家理事又得交给侯夫人,她又得小心别人下绊子使坏了。 不过到底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家了,沈宜织的嘉禧居如今稳固得很,里里外外的丫鬟都是自己人,再加上周嬷嬷打从上回她生产了就没回宫里,得了皇后的准许就在侯府里养老,顺便还能照看她这一胎,因此眨眼头三个月就过去了,沈宜织除略有些孕吐之外,并无什么不适。郁清和得了信,特地请了假回来看了两次,见沈宜织面色红润能吃能睡,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现在暂时也没人顾得上沈宜织的肚子了,京城里的气氛已然日渐沉重——真要打仗了。 “夫人,侯爷也点了帐前参军,要随着出征了。”如菊气喘吁吁跑进来,大声回禀。 侯夫人手一抖,杯子里的茶都泼出来些:“侯爷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让他——” “母亲莫急,只是参军,是不用上阵冲杀的。”孙氏到底是武将家出来的女儿,这些事上比侯夫人知道得多。 “这还好——”侯夫人松了口气,勐然想起一事,“世子那里呢?” “世子所在的两营都是要跟着出战的。”如菊连忙答道。 侯夫人眼里漫起一丝笑意来。前些日子安排跟去的小厮已经往回递了两次信儿,郁清和在营里当真就是普通一名军士,整日里摸爬滚打,没有丝毫优待。这打起仗来,当兵的都是冲锋在前,说不得就会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呢。到时那世子之位——自然,还要沈宜织不能生下儿子来!这事看来也不难,如今她管着家呢,等平北侯一走,那还不是她的天下? 可惜侯夫人这个如意算盘完全没有成功。七月里皇上点了柱国将军为主帅,暨两名副帅,分兵三路出征。平北侯为一路副帅帐下参军,要的是他的经验。而郁清和所在的两营是跟着另一路副帅走。临出征前,父子两个都回了家,阖府酒宴送行。酒过三巡,平北侯开了口,先是说了几句报效国家的话,又训导郁清明须要仔细为官,最后才说到管家的事:“我与和儿都要出征,这府里没个主事的人总是不成。既开了战,不定京城里也会有些风波,咱们府里这时候万不可再生事端。夫人年纪长了,不可太劳累,沈氏,你虽然有身孕,但将来侯府少不得都是你主事,这时候也躲不得懒了,这家,还由你来当。” 侯夫人张开了嘴合不拢来,平北侯却连看也不看她,提高了声音道:“虽说当家,但沈氏有身孕,你们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皆要从俭,谁也不许给她找了麻烦。有什么委屈之处,待这仗打完了,再慢慢补偿。自明日我与和儿离家为始,这府中上上下下,皆要听从沈氏的话,不得有违!若有那胆敢趁机生事的下人,打死发卖,皆由沈氏做主。” 厅堂里鸦雀无声,外头被传过来的管家媳妇和外院管事们皆都吃了一惊——管家没什么,可是侯爷这样慎重地吩咐却是头一回,自然都是连声应是。沈宜织不由得看了郁清和一眼,见他眉眼里虽带着说不出的压力,看向她时嘴角却弯起了笑意,心里不由一阵酸热,用力向他点了点头。
第317页 第二日一早,大军出发,皇上亲自在城门处相送,出征军士的家眷们自然也少不得纷纷过去,想要再看自己家人一眼。沈宜织因为有身孕,郁清和坚决不许她去,只好打消了念头。她平日里不信佛,这时候却也顾不得临时抱佛脚了,在佛龛前头上了三炷香。 侯夫人一肚子的不痛快,送走了平北侯就想生事,正在嫌厨房送的点心是昨晚剩下的,却见丫鬟引了个婆子着急忙慌地进来,她一眼就认出那婆子是郁清眉的陪房,心顿时悬了起来:“你如何回来了?” 郁清眉的身孕已经有七个月了,三个月胎气稳固之后,她就还得去王夫人那里立规矩,虽然时间比从前缩短了许多,她却觉得简直无法忍受——要知道,她肚子里怀的可能是王家的嫡长孙呢,凭什么还要让她立规矩!不由自主地,她就想起了自己亲娘提过的分家,若是能分家,她岂不就自由了?开始她只是心里想,后来就忍不住说了出来。这下糟了,王家小公子虽然对新婚妻子印象不错,可是说到分家,上头还有父母呢!夫妻两个闹了起来,郁清眉自知说漏了嘴,为了挽回丈夫,就把怡兰给了小公子做通房。可是也不知道这怡兰怎么弄的,居然颇得小公子欢心,这下,郁清眉又自觉被怡兰抢了风头,翻过脸来处处找她的麻烦。怡兰居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动辄就眼泪涟涟地在小公子面前哭,弄得小公子看郁清眉就像看母老虎一样。郁清眉自觉有了身孕就该被供成掌上明珠,如今不但没这样,反而落了不是,心里更加委屈。昨日终于忍不住跟丈夫闹了起来,却被婆婆狠狠训斥了一顿,哭了一夜,今早就说动了胎气。 侯夫人听得脑子轰了一声,一迭连声地叫备马车,赶紧往尚书府赶,根本忘记了还要找沈宜织麻烦的事。 这事,自然有人去告诉了沈宜织。沈宜织听完,只摆了摆手:“不必管它,如今这事夫人也找不到我这里来,由着她去交涉吧。横竖二姑娘是正妻,又有身孕,吃不了大亏的。”说来说去,还不是她自己跟闺女提分家提的。 这事足足折腾了七八天,最后还是息事宁人了。本来郁清眉要把怡兰发卖,但王小公子坚决不让。侯夫人想拿尚书家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规矩出来说话,却碍于怡兰是郁清眉自己给的不好开口。好在她在郁清眉出嫁前就动了手脚,这时候也只能悄悄地告诉女儿——怡兰一辈子也生不出孩子来,且容了她,先生下嫡子要紧。 这事不算光彩,侯夫人在府里也老实了好些日子,暂时没底气找沈宜织的麻烦了。不过这好日子只过了半个来月,前线那边传来了些不好的消息——战事不利。 “怎么个不利法?”沈宜织心里也是一沉,勉强按捺住了,尽量镇定地问青枣儿。 青枣儿跑得脸都通红:“是三少爷跟夫人说的,小丫鬟听见了来告诉奴婢的,至于怎么不利可不知道,但好像——是世子爷那一路……” 宝兰立刻沉下脸:“胡说!三爷说的怎么能信?没准儿,没准就是为了来算计少夫人的胎的,你怎么听风就是雨,还拿进来跟少夫人说?” 青枣儿被骂得低了头,又担忧地看着沈宜织:“是奴婢沉不住气……” 沈宜织轻轻摸了摸肚子:“没什么,你既听了消息,应该来对我说,若不然一会儿夫人突然说出来,或许我更会动了胎气。世子爷离开之前说了,只有他亲自说的话,写的信才算,别人说的,都不必听。” 宝兰连连点头:“少夫人说的是!再说了,打仗这事儿——不是有老话说吗,胜败乃兵家常事,战事不利也是常有的,这才刚开始打呢。” 沈宜织不由得笑了:“我们宝兰也这么有学问了啊?你说得对,我们都沉下心,且等着瞧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可惜,沈宜织能沉下心,却有人沉不住气了。侯夫人第二日就开始找麻烦,大清早就把沈宜织叫了过去:“这米是陈米吧?侯爷才走了几天呢,就这样敷衍了!沈氏,家里这许多人,若连个衣食都管不好,你这家是怎么掌的?” 沈宜织淡淡坐着,听完了只回头对厨娘道:“请如菊姑娘到厨房去,当着如菊姑娘的面再给夫人熬一碗粥。”什么陈米,分明就是侯夫人没事找事罢了。 郁清明在一边跷着腿坐着,这时才笑道:“娘,如今二哥在外头,又是战事不利,二嫂忧心二哥,无心管家理事,有些纰漏也是常事。” 侯夫人冷哼了一声:“若是无心管心,就叫人帮着做,不必把那点权力都握得死紧不肯放开,反耽搁了大家过日子。” 沈宜织微微一笑:“儿媳知道母亲自然也是挂心父亲的,如何有心思理家呢,是以不敢来打扰。本是有意让三弟妹帮我的,可是三弟妹要照顾孟姨娘,三弟的子嗣为重,我只好自己做了。还请母亲多担待。” 侯夫人张了张嘴,没话可说。她自是想把管家权拿过来,可是难道说她自己并不担忧平北侯?还是说孟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要紧呢?两样都说不出来,只得闭了嘴,眼看着沈宜织起身告退。 郁清明倒是跟了出来,笑道:“二嫂别急,虽说战事不利,但死人也有限,二哥虽在军前,必不会运气这样差的。”
第318页 沈宜织眼皮都不抬一下:“多谢三弟宽慰。”郁清明只差直说郁清和现在已经死在阵前了。 郁清明看着沈宜织的背影,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强撑着吧,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沈宜织虽然在侯夫人面前做得很镇定,可是心里也不是那么平静的,私下里还是派了小三和小六去外头打听消息。偏偏老天可能真在与她作对,隔了几日,传来的消息更不好了,竟说是吃了败仗的,而且还不只是郁清和跟的那一路。自然,郁清和跟的那一路是最糟糕的。 “少夫人,既然世子爷没有消息送回来,那这些就都不可信。”小三的伤已经好了,悄悄进二门来见沈宜织,“小的已经派人去军前查探了,只是路远,少夫人切莫太过担心,要小心腹中的小少爷呢。” “世子爷没有消息回来?”沈宜织也牢记着郁清和跟她说过的话,甚至能猜想到这些消息里多半有皇上故意为之的成分,可是毕竟离得太远,又是两军阵前,刀枪无眼,谁又能说自己算无遗策,绝对不会出问题呢? 小三摇头:“这消息必然是不方便传递的,少夫人莫急。” 沈宜织怎么能不急呢,只是知道急也无益,长长做了几下深唿吸,把胸口的烦躁压下来,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咱们府里的侍卫都是有兵器的吧?其余人呢?万一真有什么事,能人手一件么?” 小三苦笑:“少夫人,那怎么可能。咱们府里下人数百,除去侍卫,精壮男丁还有近百呢,若是人人都有兵刃,那咱们侯府就要得个私藏甲兵的罪名了。不过世子爷留下的三十人都是有兵刃的,到时候护着您和两位姐儿躲出去不成问题。” 沈宜织摇了摇头。一来她现在管着家事,不可能提前躲出去;可是又有身孕,万一真的乱起来了,她挺着个肚子哪里受得起颠簸呢?二来西城那里只是处普通人家住的小院,万一去了那边再被人发现,真是防无可防;即使不被发现,她扔下全家人躲出去,将来平北侯回来了她可怎么交待呢? “咱们府里有竹竿吧?那种又粗又长还带点柔韧的?” 小三想了想:“咱们府上在城外有处靠山的庄子,那山上有竹子。少夫人要这个做什么?” “多砍些来,去铁匠铺里打些空心的尖角来,套在竹竿顶上,岂不就是兵器?务必要家中男丁们人手一竿才好。”竹子那东西,别说套个金属的尖角,就是削尖了都能捅死人的。 小三恍然大悟:“少夫人好主意!” “还有,什么桐油啊石灰粉啊,都要多备一些。还有水桶、灭火的沙袋——万一有人纵火烧咱们侯府呢?”沈宜织越想越多,直到看见旁边青枣儿脸上已经现出惧意,这才勐醒过来,“有备无患,宁可用不上,也比要用的时候没有强。” 小三连连点头:“这些都交给小的,少夫人放心!只是——少夫人难道不打算去西城那里?” 沈宜织轻轻摇摇头:“谁知道到时情势如何?还是那句话,有备无患。” 小三献计献策:“若是这样,依小的看,咱们侯府这墙还该巡视一番,若有那年久失修的地方,该加固些。另外,大门也是十几年的了,不如再加几排对花钉子,干脆再包层铁皮就更好。” “你想得周到!”沈宜织一锤定音,“就说时近年底修缮侯府,我着人去做!” 小三刚刚出去,莲蓬就进来了:“少夫人,韩府那边送消息过来,说韩夫人急病,韩姨娘想回去侍疾呢。” 沈宜织眉头一皱:“这时候要回去侍疾?让她进来。”这几天韩姨娘对她可是没有从前的殷勤了, 韩姨娘低头进来:“少夫人,婢妾的嫡母急病,婢妾想回去侍疾,还请少夫人恩准。” “韩姨娘进侯府有好几年了吧,可曾回去侍过疾?”沈宜织才不相信她对嫡母那么孝顺呢。别怪她小人之心,所谓反常即为妖,这里头肯定有原因。 “少夫人,婢妾回去尽孝,难道少夫人也不许?”韩姨娘的话倒硬气,听得宝兰等人都阴下了脸。 沈宜织倒是嗤地笑了一声,上下打量韩姨娘:“回府侍疾,姨娘打扮得这样华丽做什么?”平日里韩姨娘素来戴首饰都是贵精不贵多,今日这头上都快插成花瓶了,这哪像是回去侍疾啊!灵光一闪,沈宜织对红绫努努嘴:“去看看,韩姨娘回府侍疾怕是要多住几日,东西带得够不够啊。” 红绫转身出去,片刻之后便回来:“回少夫人,姨娘带了一包首饰,她房里的首饰匣都空了。” 韩姨娘脸色有些发白,强自镇定道:“那都是我的东西,难道不能带着?” 红绫冷笑道:“虽说也算是姨娘的东西,可有好些都是姨娘进府之后咱们侯府给添置的,姨娘公然把这些东西带回娘家去,只怕不大合适罢?难不成,姨娘这是准备拿着侯府的东西去贴补娘家?还是回去了就不打算回来呢?”她现在看明白了,韩姨娘这恐怕真是回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了,怎么,难道是瞧着郁清和从前线回不来了,预备给自己找后路?侍疾倒真是好藉口,若不是她的首饰太多,包袱太大了会惹眼,于是尽量都戴在头上身上,结果被沈宜织看出端倪,恐怕还真就这样被她跑了呢。
第319页 韩姨娘被红绫说中心事,心里一阵慌张,勉强道:“胡说八道!我娘家虽不如侯府,可也用不着我贴补。不过是回去穿得贵重些,让人不敢小瞧了我,这也是给侯府撑门面不是!” 沈宜织笑了一声,摆手止住了红绫下头的话,慢悠悠地道:“韩姨娘真是一心为了侯府啊——不过,撑门面也用不到这许多首饰,这回去侍疾,打扮得太花哨了倒是不恭,没的叫人在外头说侯府不会调教姨娘。韩姨娘来的时候,听说也是有陪嫁单子的?红绫,你去把姨娘的陪嫁单子找出来,按着上头一样样的算,凡是姨娘带来的首饰衣裳,统统让姨娘带回去,若是这些年有花用了的,就寻差不多的首饰折补上。姨娘回去也不能没人伺候,当初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也都叫她们伺候着姨娘回去。”回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韩姨娘也明白沈宜织的意思,脸色阵青阵红,却到底没有说出个“不”字来,终是低下头跟着红绫出去了。宝兰在她背后啐了一口,沈宜织已经笑笑摇头:“何必呢,她肯走,倒省了我的事。”患难时刻,果然是见人心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韩姨娘回去侍疾了一个多月,到了十月末,前线传来的消息好了些,过了几日,郁清和也往回寄了一封家书。沈宜织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研读了好几遍,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有密码暗号什么的,可是怎么看,那都是一封普通的家书,短小潦草,说西北天气已冷,作战十分辛苦,或要在年前进攻,以结束战斗及早归家云云。 “世子爷就说了这些?”宝兰和红绫也是大失所望,重要的是,听起来这情况并不很好啊,“世子爷也不曾——建功升职?” 沈宜织摇摇头,把信收了起来:“都不要想了,有平安消息就好。小三那里准备得怎样了?”她现在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挺着肚子行动越发不方便,都是让宝兰等人去跑腿的。 “竹竿和铁尖都打造好了,悄悄都收在后头空柴房里呢。如今正在修缮大门和院墙。是了,小三说,昨日修大门时三爷过问了,还嫌少夫人糜费呢,说年下用银子的地方正多,却花在大门上什么的,叫下人都停了。小三说这是少夫人的吩咐,他们不敢停,三爷这才罢了。小三恐怕夫人那里又要以此为藉口生事,所以叫奴婢告诉少夫人一声,也好做个准备” 沈宜织不在意地摆摆手:“无非是要生事,不必管他,说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这次沈宜织可想错了,晚上众人用饭之时,侯夫人就直接提出了修缮的事。 “侯爷出征时都说了,一切从简,何况年下正是用银子的时候,怎么该置办的不置办,倒修起大门和院墙来了?那大门怎么了?莫非少夫人嫌大门不气派,衬不出你侯府世子夫人的气派?” 沈宜织放下筷子坐着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如今府里各院都是自己用饭的,今日侯夫人却专门把众人都召到一起,说是刚进十一月,按例消寒,原来是为了发作这事呢。 冷氏要宝兰不到手,心里正憋着气呢,闻言便笑了一声:“我说弟妹呀,伯母这也是勤俭持家的习惯,既说得是,你也该站起来听训导才是。修缮院墙和大门也花不少银子呢,究竟有无必要?别是做主子的掏了银子,倒让奴才有机会从中捞油水罢。” “嫂子何不说是我在巧立名目从中渔利呢?”沈宜织毫不留情地把冷氏堵了回去,“母亲尚且体谅我有身孕,不曾让我立着听训,嫂子倒先开口了,未免也太越俎代庖,莫非是想代我管家不成?” 这句“代我管家”是一语双关,侯夫人自然也听出来了,正要竖起眉毛髮怒,沈宜织已经转向她:“母亲不知,如今前线战事不断,京城里也是人心惶惶,到了年下,没准就有什么宵小之辈生事,修缮大门加固院墙,也是防贼防盗的意思,为了阖府人安全起见,这些银子是不能省的。” “天子脚下,有什么宵小之辈?”郁清明也开口了,“二嫂可别仗着父亲临行时的话,就兴师动众糜费钱财才是!” “二弟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沈宜织对他也没好话,“今年元宵节海盗入城之事竟就忘记了?二弟忘记了,大嫂该不会忘罢?周姨娘可不就是因着这事才去庙里的吗?二弟也不必再说了,这院墙和大门是非修不可的,若是父亲回来嫌我多此一举,我自己拿出钱来就是。” “知道二哥二嫂有银子,可也不是这般花法——”郁清明刚说了半句,沈宜织已经捂住肚子,“母亲,儿媳身子不适,要先告退了。” 侯夫人竖起眉毛:“你这是做什么,又要拿肚里的孩子来要挟我们?当初建这院墙是请了风水来看过的,事关咱们府上的气运,断不能动!什么海盗宵小,这里是侯府,什么人敢来?不要危言耸听!总之这院墙是不能动的,大门也不能动,明儿就叫那些人都停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沈宜织头都不抬,只管抱着肚子哎哟,侯夫人到底不敢真拿她的肚子冒险,只得一摔手:“还不快去请太医!” 回了嘉禧居,宝兰愤愤不平:“少夫人做什么他们都要挑三拣四,难道修院墙不也是护了他们?”
第320页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沈宜织:“我怎么觉得他们今儿不像是单为了挑我毛病?我都说了银子我自己拿,怎么连风水都出来了?我只是修缮,又不是拆了重建,与风水何干?难道说,他们真就是不想我修院墙?” 宝兰等人都是不明所以:“修缮只有好处啊,谁敢保证就没有盗匪?修缮过了,便是有盗匪来也不怕了。” 沈宜织沉吟着摇了摇头:“莫非是——”难道他们就为了盗匪来时更好攻打?这个想法实在有些惊人,可是除此之外就真没什么好解释了,沈宜织可不相信侯夫人是真信什么风水。如今郁清和正在走背字儿,就是影响了风水,她也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倘若真有盗匪来攻打的时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红绫!”沈宜织突然沉声叫了一声,“你给我安排人,盯紧了夫人和三爷那边。还有,宝兰去告诉小三,能不能安排人跟着三爷,看他平日里都跟什么人来往?那院墙和大门必须修,不管他们说什么!”她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皇上派兵倘若也与安王有关,那么今年京城里怕是肯定要乱一乱的,在这种时候侯夫人和郁清明坚决阻止她修缮,会不会也是知道些什么呢?倘若真的是,那,那就太可怕了。 为了这事,沈宜织几天没有睡好觉。侯夫人果然又为了修缮的事大发雷霆,沈宜织就干脆装病躺在嘉禧居里不起来,只是叫小三盯着人继续修缮。又过了几日,小三的信送进来了:“三爷去酒楼见了齐尚书家的公子。” 齐尚书?那不就是太皇太后母家的那个齐家吗?沈宜织瞬间觉得后背都凉了:“盯住了那边,修缮和准备东西的事儿,绝对不许他们插手!” 宝兰也有些急了:“少夫人,要不然您就出去躲躲吧?” “哪里有理由出去?”沈宜织沉声道,“倘若他们真是——我去外头也不安全,倒还不如在府里,至少还有可守的地形。” 红绫咬牙:“那就把夫人他们都扣下!一个是他亲娘,一个是他正妻,孟姨娘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不信他到时候不会投鼠忌器!” 沈宜织轻轻点了点头。真到了那个时候,也只能如此了。她只能相信郁清和,相信这一切皇帝都是有准备的,她只要支撑下去,郁清和一定会回来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事情来得十分突然,前线军情失利,郁清和所在的那一路在追击敌人之时被引入沼泽,五千多人的队伍失去了踪影,生死难料;平北侯所在的一路则是遭遇伏击被困,整整八千人都被敌军切断了与大部队的联繫。消息传到京城,家家户户都着忙了。要知道,西北边关到京城说是离着远,可一路上并无什么关卡天险可防,倘若羯奴攻破西北边关,以他们的快马,用不了几日就能直逼京城了。 皇帝自然也是震怒,考虑了几日之后,终于将京城附近最后镇守的军队调出了大半,前往西北增援了。 到了这会儿,沈宜织也紧张起来了——倘若这消息是真的,那么郁清和和平北侯现在都是生死未卜啊! 侯夫人刚打王尚书家看了郁清眉回来,听了消息便唿天抢地,躺在床上生起病来,连声只说自己命苦。沈宜织满肚子担心,却还得请了太医来给她诊脉。 “夫人并无大碍,不过是忧急郁结罢了。药固然要吃,却还要夫人放开怀抱才行。”鬍子花白的太医开完方子,倒是仔细看了沈宜织几眼,“倒是少夫人,这已是八个月的身孕了,切忌莫动胎气啊。” 沈宜织送走太医,还没进门就听见侯夫人在嚎哭:“我真是命苦啊!自打家里进了丧门星,日子就没好过!还要修缮院墙,早说了风水是动不得的,若不是这丧门星,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我的老爷呀!”郁清眉生了个女儿,王家上下都十分失望,侯夫人自然也很失望,却不能表现出来,现在正好,借着这机会全发*来了。 沈宜织捏了捏拳头,跨进门去,只管瞪着跟着抹泪的丫鬟们:“侯爷和世子爷还没什么呢,你们就在这里哭,哭什么?莫非是诅咒侯爷和世子爷?” 侯夫人唿地坐起来:“你这丧门星——” “夫人慎言,我可是太皇太后赐婚的,夫人难道是要去责怪太皇太后?”沈宜织也不叫她母亲了,干脆拉下了脸。 侯夫人噎了一下,到底不好再往下说。正僵持着,郁清明从外头进来,接口道:“娘,不如去庙里做场法事,给父亲和二哥祈祈福罢。” “对对对!”侯夫人顿时来了精神,瞪着沈宜织,“你也得去!” “娘!”郁清明再次开口,“二嫂还是别去了,谁知道会不会沖了法事呢。” 侯夫人满心想着借这机会折腾沈宜织,却没想到儿子竟然反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郁清明已经走到床前:“二嫂还是先回去罢,只是这做法事的银子还要二嫂吩咐帐房准备出来才是。” 沈宜织也正好不想再呆下去,转身便走了。才回到嘉禧居,莲蓬就进来了:“少夫人,二门上有个人又哭又闹地要进来见少夫人,奴婢瞧着——像是从前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的红绢姐姐。” “她来做什么?”沈宜织心里发烦,“叫她进来!”
第321页 红绢也有将近一年没见了,沈宜织一时竟没认出来。从前她是极讲究的,此时却是头髮蓬乱衣裳不整,袖口边上还有块油渍,人也瘦了黑了,进门便扑到沈宜织面前,恶狠狠瞪着她:“世子爷遇险了你知不知道!” “大胆!”宝兰扑过去把她往后推,“谁准你跟少夫人这样说话的!” 红绢被她扯着,还直着脖子要往前扑:“快派人去边关找世子爷啊!你不是能进宫吗?乐妃不是你的姐姐吗?进宫去求皇上啊,求皇上派人去救世子爷啊!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难道看着世子爷遇险都无动于衷吗?”说到最后竟谩骂起来了。 “把她的嘴堵上,捆起来扔到柴房里去!”沈宜织被她吵得心烦意乱,干脆下了命令,“林管事呢?怎么让她跑出来的!” “林管事好像去庄子上了。每年这时候都要去庄子上验帐,还要催一催没送齐的东西。” “那就先扔到柴房!”沈宜织烦躁之极,“去看看,夫人都要带谁去庙里。” 青枣儿一会就回来了:“只有夫人和三爷,三奶奶跟孟姨娘都留在府里,奴婢瞧着,像是真去做法事,马车都已经叫备好了,也没带多少东西。” 沈宜织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总觉得不对劲,告诉小三,打今天开始就实行上次说的值夜制,人人都要警惕起来,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敲锣报警!”做法事这样的事,郁清明以前是从不热心的,这次真的这么父子情深? 不得不说,沈宜织的直觉相当准确。才睡到半夜,整个侯府就都被敲锣声惊醒了。 “夫人,外头乱闹闹的,有好多人围了侯府!”青枣儿脸色惨白地冲进来,“喊着叫咱们开门呢!” “慌什么!值夜的人呢?都到位了不曾?” 青枣儿定了定神:“人都起来了,只是听着外头声音不小,前后门都有人在撞门,听他们喊叫好像是盗匪!” “不可能!”沈宜织现在完全清醒了,“京城里哪来这么大股的盗匪,还敢抢到侯府来?去,告诉小三,若有人敢闯进来,只管往死里打!扶我出去,红绫去告诉各房的女眷们,都呆在自己房里,不许出外一步!觉得自己有力气有胆子的婆子们,都到外头来帮忙,凡是出了力的,事后每人二十两银子赏钱!”郁清明够狠,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能扔下! 外头果然已经乱成了一团,沈宜织出去的时候,火光已经映红了天空,所有的侍卫僕役都起来了,每名侍卫带两名男丁,沿着侯府围墙摆开防线。墙边上已经架起大锅,煮上了桐油。小三飞跑过来:“少夫人别出来,这里危险!” “无妨!”沈宜织把手一摆,提高了嗓门,“外头是一群叛匪,是有意来寻我们侯府晦气的,若是被他们攻入府中,大家都要没命!今日,只有靠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度过此关,只要坚持一夜,天亮之后定会有人来救援!今日出力杀敌的,每人赏银一百两,若有伤亡,侯府给你们一家养老送终!”如果这一切都是皇帝预料到的,那么坚持到天亮应该就足够了吧? 后来过了很久,沈宜织都记不清这一夜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二房又哭又叫,张氏冷氏不绝口地骂着侯夫人和郁清明,幸而还有孩子,冷氏虽然哭骂,却没忘记把孩子都拢在自己房里,只是周姨娘生的那两个,就全丢在厢房里由丫鬟乳娘去管了。 郁清明院子里更好,孟玉亭本来就要临产,一听郁清明是把自己扔了,顿时晕了过去,醒来就动了胎气要生产。倒是孙氏发了狠劲,叫素云带着几个接过生的婆子在房里守着孟玉亭,自己也跑出来跟沈宜织一起,督促那些婆子们烧油、烧水、准备干粮和石灰包。 至于侍卫和家丁们,更不必说了。有刀剑的拿刀剑,没刀剑的拿竹竿,个个都瞪圆了眼睛。也有几个胆小的,手里的竹竿抖得拿不住,被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连踹几脚,仍旧腿都发软,但真到了后头,也就顾不得了,手里的竹竿舞得飕飕带风,拼命地去戳从外头爬上墙头的人,因为那时候,你害怕,你就死! 当然最冲锋在前的还是府里的侍卫,一个个搭起梯子把滚开的桐油浇下去,外头便是一片焦煳的气味和惨叫声。外头大约也急了,片刻之后,便有箭矢不停地射进来,虽然看不见无法瞄准,却也伤了不少人。 “少夫人,这里危险,您和二奶奶进房里去吧!”小三胳臂上也中了一箭,一边让宝兰替他拔箭一边急道。 “不用!叫丫鬟们把屋子里的棉被都浸了水拿出来挡箭,若是他们放火,还正好可以拿来救火呢!”沈宜织觉得肚子里已经有些闹了,但这时候哪里容她进去休息,仍旧强撑着坐在椅子上。 棉被一来,慌乱的家丁们便镇定了许多,侍卫们趁机指挥着把石灰包扔出去,外头顿时又是一片鬼哭狼嚎。果然不出沈宜织所料,片刻之后射进来的箭就带了火,幸而湿棉被和水、沙袋早就准备好了,虽然引燃了七八处火头,却都被丫头婆子们拼命扑灭了。 地上的血渍越来越深,天边也越来越亮,红绫一直撑着床棉被挡在沈宜织身前,此时忽然道:“少夫人你听,好像外头又有别的动静了!似乎是马蹄声!” 沈宜织侧耳听去,果然是有马蹄声,而且是冲着侯府来的。她的心顿时往上一提——这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第322页 马蹄声来得极快,片刻就逼近了侯府,勐然间外头譁然大乱,射进来的火箭变得零零落落,很快就一支都没有了。小三贴着门缝往外看了一会,勐然回头欢唿:“少夫人,是世子爷,是世子爷!” 一片欢唿声中,沈宜织勐地站起来,又勐地抓住了红绫的手:“我,我肚子疼——” 第二百五十八章 沈宜织的儿子是早产的,只有八个月大。因为一夜杀伐动了胎气,生得也很艰难,生下来之后,沈宜织只觉得浑身都像散了架,她连是男是女都没有问,只是已经发黑的视野里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扑到面前,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她的,鼻子里闻到一股烟火混合着血腥的气息,就昏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再醒过来的时候,京城已经天翻地覆,变了人间。 “一切都是皇上的计策。”郁清和又黑了一层,拿着把小刀削着一只梨,含笑地说着边关的军事,“我们是假託失踪,转回京城的,增援的人前脚走,我们后脚就回来了,因此安王以为京卫空虚,全是假的。父亲那边,其实是假做中伏,反诱羯奴的。只是都想不到,安王当真敢跟羯奴勾结,连太皇太后听说此事,都说不出话来了。” 沈宜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睛只管看着身边襁褓里的儿子。郁清和已经平安回到她身边,虽然身上多了几道伤疤,却没缺胳膊少腿。平北侯亦如此,因此她就不想再听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郁清和也伸手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小脸:“比他姐姐生下来小得多呢。”郁朵好奇得很,巴着弟弟看了半日,还是被郁柔拉走的,好让沈宜织休息。 “才八个月,自然小。”沈宜织心疼得很,幸而孩子还健康,否则她会恨死郁清明。 “父亲已经决定将二弟出族。”郁清和把梨子切成小块放在碟子里递给沈宜织,“夫人么,娘家已经无人了,不好休回去,只能送她进家庙了。” 出族的人,此后再没有任何根基,但是这样至少保住了郁清明的命,到底他还是平北侯的儿子。比起废为庶人终身圈禁的安王,还有被诛杀所有成年男丁的齐家来,郁清明已经算是好的了。 “孟姨娘的丧事怎么办的?”孟玉亭难产身亡,孙氏则自请和离回娘家去了,至此,侯夫人这一支在郁家已经彻底消失了。 “大嫂*办了,你不必操心。”经了这一场事,冷氏倒是老实了,看着沈宜织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过些日子想办法给大哥谋个外任,叫他们一家都出京去,你也少些麻烦。” 沈宜织笑了起来:“那可真好。”此后她就可以带着孩子,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还有——”郁清和略有些迟疑,“红绢死了,我想,看在她服侍过我的份上,体面发送了她。”红绢被扔在柴房里,大家忙着抵抗外头的时候不知怎么被她磨断绳子逃了出来,似乎是想从后门出府去,但走到半路上就被外头的流矢射中,天亮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了。 “啊对了,还有韩姨娘吧?” 郁清和嘴角一挑:“哪里还有?韩家也是安王党羽,全家流放了。”本来罪不及出嫁女,可是韩姨娘偏偏这时候回了家,于是自然一起被流放了。倒是香苹经了这一场,好像看破红尘了似的,虽然没去庙里,却准备做在家居士,在自己屋里诵经吃斋了。 “哦,这么说咱们院子里连一个姨娘通房都没了——”沈宜织笑嘻嘻地看着郁清和,“世子爷又立了新功,做了五军都督府都督,是不是该再抬几房才合身份呢?” “你这小醋罈子!”郁清和顺手颳了一下她的鼻子,“有你坐镇,我哪里还敢再抬人?” “哟——”沈宜织拖长了腔调,“那我岂不是犯了七出里的‘妒嫉’?世子爷别给人家扣大帽子啊!” 郁清和笑了,伸臂搂住她,另一只手轻轻抱住儿子:“我高兴让你妒嫉,成不成?如今我知道了,你怀着身孕还在为我护着家,我若再纳别的女子——对不住你。” 沈宜织不防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半晌,眼圈一红,一头栽进他怀里:“你,你可记得你今日说的话!” “记得。”郁清和紧紧抱住她,“永远,都记得。” 我和你,曾经共患难,如今共富贵,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誓言,永远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