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记事》 壹 大淖记事 @一 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作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作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作什么,就无从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渺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1),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条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从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几家炕房。绿柳丛中,露出雪白的粉墙,黑漆大书四个字:“鸡鸭炕房”,非常显眼。炕房门外,照例都有一块小小土坪,有几个人坐在树桩上负曝闲谈。不时有人从门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圆的竹笼,笼口络着绳网,里面是松花黄色的,毛茸茸,挨挨挤挤,啾啾乱叫的小鸡小鸭。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浆是浆衣服用的。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过后,都要浆一浆。浆过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响。浆是芡实水磨,加一点明矾,澄去水分,晒干而成。这东西是不值什么钱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杂货店花两三个铜板,买一小块,用热水冲开,就足够用了。但是全县浆粉都由这家供应(这东西是家家用得着的),所以规模也不算小。浆坊有四五个师傅忙碌着。喂着两头毛驴,轮流上磨。浆坊门外,有一片平场,太阳好的时候,每天晒着浆块,白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炕房、浆坊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慈姑、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集散鱼蟹的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过了炕房和浆坊,就都是田畴麦垄,牛棚水车,人家的墙上贴着黑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已经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乡各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樊川、界首,直达邻县兴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绿色的木板房,房顶、地面,都是木板的。这原是一个轮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临水,就是码头。原来曾有一只小轮船,往来本城和兴化,隔日一班,单日开走,双日返回。小轮船漆得花花绿绿的,飘着万国旗,机器突突地响,烟筒冒着黑烟,装货、卸货,上客、下客,也有卖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贩,吆吆喝喝,是热闹过一阵的。后来因为公司赔了本,股东无意继续经营,就卖船停业了。这间木板房子倒没有拆去。现在里面空荡荡、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来唱戏玩,棍棍棒棒,乱打一气;或到码头上比赛撒尿。七八个小家伙,齐齐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骚尿哗哗地撒到水里,看谁尿得最远。 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是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二 由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里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从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来时,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间半间屋子,住上一阵,有的住得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像鸟似的回到自己的窝里。于是从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飘出带点甜味而又呛人的炊烟(所烧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湿的)。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大。因为是在客边,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 这里还住着二十来个锡匠,都是兴化帮。这地方兴用锡器,家家都有几件锡制的家伙。香炉、蜡台、痰盂、茶叶罐、水壶、茶壶、酒壶,甚至尿壶,都是锡的。嫁闺女时都要赔送一套锡器。最少也要有两个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摆在柜顶上,否则就不成其为嫁妆。出阁的闺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两大罐糯米粥(另外还要有两只老母鸡,一百鸡蛋),装粥用的就是娘柜顶上的这两个锡罐。因此,二十来个锡匠并不显多。 锡匠的手艺不算费事,所用的家什也较简单。一副锡匠担子,一头是风箱,绳系里夹着几块锡板;一头是炭炉和两块二尺见方,一面裱着好几层表芯纸的方砖。锡器是打出来的,不是铸出来的。人家叫锡匠来打锡器,一般都是自己备料,——把几件残旧的锡器回炉重打。锡匠在人家门道里或是街边空地上,支起担子,拉动风箱,在锅里把旧锡化成锡水,——锡的熔点很低,不大一会就化了;然后把两块方砖对合着(裱纸的一面朝里),在两砖之间压一条绳子,绳子按照要打的锡器圈成近似的形状,绳头留在砖外,把锡水由绳口倾倒过去,两砖一压,就成了锡片;然后,用一个大剪子剪剪,用一个木槌在铁砧上敲敲打打,大约一两顿饭工夫就成型了。锡是软的,打锡器不像打铜器那样费劲,也不那样吵人。粗使的锡器,就这样就能交活。若是细巧的,就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纸打一打,用竹节草(这种草中药店有卖的)磨得锃亮。 这一帮锡匠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这帮锡匠有一个头领,是个老锡匠,他说话没有人不听。老锡匠人很耿直,对其余的锡匠(不是他的晚辈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紧。他不许他们赌钱喝酒;嘱咐他们出外做活,要童叟无欺,手脚要干净;不许和妇道嬉皮笑脸。他教他们不要怕事,也绝不要惹事。除了上市应活,平常不让到处闲游乱窜。 老锡匠会打拳,别的锡匠也跟着练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蜡杆,三节棍,没事便搬到外面场地上打对儿。老锡匠说: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门在外,会几手拳脚不吃亏。除此之外,锡匠们的娱乐便是唱唱戏。他们唱的这种戏叫作“小开口”,是一种地方小戏,唱腔本是萨满教的香火(巫师)请神唱的调子,所以又叫“香火戏”。这些锡匠并不信萨满教,但大都会唱香火戏。戏的曲调虽简单,内容却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脐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刘金定招亲;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妆彩唱。遇到阴天下雨,不能出街,他们能吹打弹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妇都挤过来看,——听。 老锡匠有个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个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锡匠。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为他太聪明,长得又太好看了。他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锡匠里出了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老锡匠心里明白:唱“小开口”的时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媳妇,其实都是来看这位十一郎的。 老锡匠经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什么勾搭:“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三 轮船公司东头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房顶两头多盖着半片破缸破瓮,防止大风时把茅草刮走。这里的人,世代相传,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东乡、北乡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满船的稻子,都由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进哪家大户的廒仓,或挑到南门外琵琶闸的大船上,沿运河外运。有时还会一直挑到车逻、马棚湾这样很远的码头上。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二百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每挑一担,领一根“筹子”,——尺半长,一寸宽的竹牌,上涂白漆,一头是红的。到傍晚凭筹领钱。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砖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头拖在地上,在砖铺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响)、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担不行,得用木杠,两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饿不着。 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开始挑了。起初挑半担,用两个柳条笆斗。练上一二年,人长高了,力气也够了,就挑整担,像大人一样的挣钱了。 挑夫们的生活很简单:卖力气,吃饭。一天三顿,都是干饭。这些人家都不盘灶,烧的是“锅腔子”——黄土烧成的矮瓮,一面开口烧火。烧柴是不花钱的。淖边常有草船,乡下人挑芦柴入街去卖,一路总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担挣钱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处去搂。因此,这些顽童得到一个稍带侮辱性的称呼,叫作“筢草鬼子”。有时懒得费事,就从乡下人的草担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乡下人撂下担子叫骂时,他们早就没影儿了。锅腔子无处出烟,烟子就横溢出来,飘到大淖水面上,平铺开来,停留不散。这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粟的糙米。一到饭时,就看见这些茅草房子的门口蹲着一些男子汉,捧着一个蓝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红紫红的米饭,一边堆着青菜小鱼、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们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饭更好吃的饭了。 他们也有年,也有节。逢年过节,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赌具,也是钱。打钱,滚钱。打钱:各人拿出一二十铜圆,叠成很高的一摞。参与者远远地用一个钱向这摞铜钱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滚钱又叫“滚五七寸”。在一片空场上,各人放一摞钱;一块整砖支起一个斜坡,用一个铜圆由砖面落下,向钱注密处滚去,钱停住后,用事前备好的两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钱注五寸,滚钱者即可吃掉这一注;距离七寸,反赔出与此注相同之数。这种古老的博法使挑夫们得到极大的快乐。旁观的闲人也不时大声喝彩,为他们助兴。 这里的姑娘媳妇也都能挑。她们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大概是觉得这种水淋淋的东西对女人更相宜,男人们是不屑于去挑的。这些“女将”都生得颀长俊俏,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梳得油光水滑(照当地说法是:苍蝇站上去都会闪了腿)。脑后的发髻都极大。发髻的大红头绳的发根长到二寸,老远就看到通红的一截。她们的发髻的一侧总要插一点什么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杨柳的嫩枝,一头拿牙咬着,把柳枝的外皮连同鹅黄的柳叶使劲往下一抹,成一个小小球形),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因为常年挑担,衣服的肩膀处易破,她们的托肩多半是换过的。旧衣服,新托肩,颜色不一样,这几乎成了大淖妇女的特有的服饰。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她们像男人一样的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点,一做了媳妇就简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个老光棍黄海龙,年轻时也是挑夫,后来腿脚有了点毛病,就在码头上看看稻船,收收筹子。这老头儿老没正经,一把胡子了,还喜欢在媳妇们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拧一下。按辈分,他应当被这些媳妇称呼一声叔公,可是谁都管他叫“老骚胡子”。有一天,他又动手动脚的,几个媳妇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齐上手,眨眼之间叔公的裤子就挂在大树顶上了。有一回,叔公听见卖饺面(2)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走来,他又来劲了:“你们敢不敢到淖里洗个澡?——敢,我一个人输你们两碗饺面!”——“真的?”——“真的!”——“好!”几个媳妇脱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了一会儿。爬上岸就大声喊叫: “下面!”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作“倒贴”。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四 大淖东头有一户人家。这一家只有两口人,父亲和女儿。父亲名叫黄海蛟,是黄海龙的堂弟(挑夫里姓黄的多)。原来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他专能上高跳。这地方大粮行的“窝积”(长条芦席围成的粮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只单跳,很陡。上高跳要提着气一口气窜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点岁数的或者“女将”,抬头看看高跳,有点含糊,他就走过去接过二百斤的担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顶,两手一提,把两箩稻子倒在“窝积”里,随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为为人忠诚老实,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那年在车逻挑粮食,遇到一个姑娘向他问路。这姑娘留着长长的刘海,梳了一个“苏州俏”的发髻,还抹了一点胭脂,眼色张皇,神情焦急,她问路,可是连一个准地名都说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使女。黄海蛟和她攀谈了一会儿,这姑娘就表示愿意跟着他过。她叫莲子。——这地方丫头、使女多叫莲子。 莲子和黄海蛟过了一年,给他生了个女儿。七月生的,生下的时候满天都是五色云彩,就取名叫作巧云。 莲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爱穿件华丝葛的裤子,爱吃点瓜子零食,还爱唱“打牙牌”之类的小调:“凉月子一出照楼梢,打个呵欠伸懒腰,瞌睡子又上来了。哎哟,哎哟,瞌睡子又上来了……”这和大淖的乡风不大一样。 巧云三岁那年,她的妈莲子,终于和一个过路戏班子的一个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黄海蛟正在马棚湾。莲子把黄海蛟的衣裳都浆洗了一遍,巧云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焖了一锅饭,还给老黄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给邻居,说是她出门有点事,锁了门,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云的妈跑了,黄海蛟倒没有怎么伤心难过。这种事情在大淖这个地方也值不得大惊小怪。养熟的鸟还有飞走的时候呢,何况是一个人!只是她留下的这块肉,黄海蛟实在是疼得不行。他不愿巧云在后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发心不再续娶。他就又当爹又当妈,和女儿巧云在一起过了十几年。他不愿巧云去挑扁担,巧云从十四岁就学会结渔网和打芦席。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睎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门外的两棵树杈之间结网,在淖边平地上织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装着有事的样子来来去去。她上街买东西,甭管是买肉、买菜,打油、打酒,撕布、量头绳,买梳头油、雪花膏,买石碱、浆块,同样的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东西都比别人的好。这个奥秘早被大娘、大婶们发现,她们都托她买东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几个竹篮,回来时压得两个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庙唱戏,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云散着手就去了。一去了,总有人给她找一个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戏唱得正热闹,但是没有多少人叫好。因为好些人不是在看戏,是看她。 巧云十六了,该张罗着自己的事了。谁家会把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浆坊的老二?鲜货行的老三?他们都有这意思。这点意思黄海蛟知道了,巧云也知道。不然他们老到淖东头来回晃摇是干什么呢?但是巧云没怎么往心里去。 巧云十七岁,命运发生了一个急转直下的变化。她的父亲黄海蛟在一次挑重担上高跳时,一脚踏空,从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来,摔断了腰。起初以为不要紧,养养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药酒,贴了好多膏药,还不见效。她爹半瘫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有时下床,扶着一个剃头担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窝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为女儿挣几件新衣裳,买两枝花,却只能由女儿用一双手养活自己了。还不到五十岁的男子汉,只能做一点老太婆做的事:绩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儿结网用的麻线。事情很清楚:巧云不会撇下她这个老实可怜的残废爹。谁要愿意,只能上这家来当一个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谁愿意呢?这家的全部家产只有三间草屋(巧云和爹各住一间,当中是一个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时不时走来走去,拿眼睛瞟着隔着一层渔网或者坐在雪白的芦席上的一个苗条的身子。他们的眼睛依然不缺乏爱慕,但是减少了几分急切。 老锡匠告诫十一子不要老往淖东头跑,但是小锡匠还短不了要来。大娘、大婶、姑娘、媳妇有旧壶翻新,总喜欢叫小锡匠来;从大淖过深巷上大街也要经过这里,巧云家门前的柳荫是一个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云织席,十一子化锡,正好做伴。有时巧云停下活计,帮小锡匠拉风箱。有时巧云要回家看看她的残废爹,问他想不想吃烟喝水,小锡匠就压住炉里的火,帮她织一气席。巧云的手指划破了(织席很容易划破手,压扁的芦苇薄片,刀一样地锋快),十一子就帮她吮吸指头肚子上的血。巧云从十一子口里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个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有一个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给人家做针线,眼睛越来越不好,他很担心她有一天会瞎…… 好心的大人路过时会想:这倒真是两只鸳鸯,可是配不成对。一家要招一个养老女婿,一家要接一个当家媳妇,弄不到一起。他们俩呢,只是很愿意在一处谈谈坐坐。都到岁数了,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云到淖边一只空船上去洗衣裳(这里的船泊定后,把浆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这里,无人看管,谁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头把身子往前倾着,用力涮着一件大衣裳,一个不知轻重的顽皮野孩子轻轻走到她身后,伸出两手胳肢她的腰。她冷不防,一头栽进了水里。她本会一点水,但是一下子懵了。这几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挣扎了两下,喊救人,接连喝了几口水。她被水冲走了!正赶上十一子在炕房门外土坪上打拳,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头发在水上漂着。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从水里把她托了起来。 十一子把她肚子里的水控了出来,巧云还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横抱着,像抱一个婴儿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浑身是湿的,软绵绵,热乎乎的。十一子觉得巧云紧紧挨着他,越挨越紧。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云醒来了。(她早就醒来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云换了湿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丽的少女的身体)。十一子抓一把草,给她熬了半铫子姜糖水,让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云起来关了门,躺下。她好像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月亮真好。 巧云在心里说:“你是个呆子!” 她说出声来了。 不大一会儿,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这一天夜里,另外一个人,拨开了巧云家的门。 @五 由轮船公司对面的巷子转东大街,往西不远,有一个道士观,叫作炼阳观。现在没有道士了,里面住了不到一营水上保安队。这水上保安队是地方武装。他们名义上归县政府官辖,饷银却由县商会开销,水上保安队的任务是下乡剿土匪。这一带土匪很多,他们抢了人,绑了票,大都藏匿在芦荡湖泊中的船上(这地方到处是水),如遇追捕,便于脱逃。因此,地方绅商觉得很需要成立一个特殊的武装力量来对付这些成帮结伙的土匪。水上保安队装备是很好的。他们乘的船是“铁板划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铁板,子弹是打不透的。铁板划子就停在大淖岸边,样子很高傲。一有任务,就看见大兵们扛着两挺水机关,用箩筐抬着多半筐子弹(子弹不用箱装,却使箩抬,颇奇怪),上了船,开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们得胜回来了(他们有铁板划子,又有水机关,对土匪有压倒优势,很少有伤亡)。铁板划子靠了岸,上岸列队,由深巷,上大街,直奔县政府。这队伍是四列纵队。前面是号队。这不到一营的人,却有十二支号。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齐齐整整地吹起来。后面是全队弟兄,一律荷枪实弹。号队之后,大队之前的正中,是捉来的土匪。有时三个五个,有时只有一个,都是五花大绑。这队伍是很神气的。最妙的是被绑着的土匪也一律都和着号音,步伐整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们也随着大声地喊。大队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铺,凡有鸟笼的(有的店铺是养八哥、画眉的),都要收起来,因为土匪大哥看见不高兴,这是他们忌讳的(他们到了县政府,都下在大狱里,看见笼中鸟,就无出狱希望了)。看看这样的铜号放光,刺刀雪亮,还夹着几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壮的队伍,是这条街上的民众的一件快乐事情。其快乐程度不下于看狮子、龙灯、高跷、抬阁和僧道齐全、六十四杠的大出丧。 除了下乡办差,保安队的弟兄们没有什么事。他们除了把两挺水机关扛到大淖边突突地打两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难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们感觉到这营把人的存在的,是这十二个号兵早晚练号。早晨八九点钟,下午四五点钟,他们就到大淖边来了。先是拔长音,然后各自吹几段,最后是合吹进行曲、三环号(他们吹三环号只是吹着玩,因为从来没有接受检阅的时候)。吹完号,就解散,想干什么干什么。有的,就轻手轻脚,走进一家的门外,咳嗽一声,随着,走了进去,门就关起来了。 这些号兵大都衣着整齐,干净爱俏。他们除了吹吹号,整天无事干,有的是闲空。他们的钱来得容易,——饷钱倒不多,但每次下乡,总有犒赏;有时与土匪遭遇,双方谈条件,也常从对方手中得到一笔钱,手面很大方,花钱不在乎。他们是保护地方绅商的军人,身后有靠山,即或出一点什么事,谁也无奈他何。因此,这些大爷就觉得不风流风流,实在对不起自己,也辜负了别人。 十二个号兵,有一个号长,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号长。这刘号长前后跟大淖几家的媳妇都很熟。 拨开巧云家的门的,就是这个号长! 号长走的时候留下十块钱。 这种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发生。巧云的残废爹当时就知道了。他拿着这十块钱,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邻居们知道了,姑娘、媳妇并未多议论,只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 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怎么办?拿把菜刀杀了他?放火烧了炼阳观?不行!她还有个残废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起该起来烧早饭了。她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她想起小时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双粉红的缎子花鞋。她想起她的远在天边的妈。她记不得妈的样子,只记得妈用一个筷子头蘸了胭脂给她点了一点眉心红。她拿起镜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她想起十一子给她吮手指上的血,这血一定是咸的。她觉得对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非常失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 她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这个号长来一次,她的念头就更强烈一分。 水上保安队又下乡了。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子到了淖边。巧云踏在一只“鸭撇子”上(放鸭子用的小船,极小,仅容一人。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边。大淖人谁都可以撑着它到沙洲上挑蒌蒿,割茅草,拣野鸭蛋),把篙子一点,撑向淖中央的沙洲,对十一子说:“你来!” 过了一会儿,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待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六 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师兄们都知道,只瞒着老锡匠一个人。他们偷偷地给他留着门,在门窝子里倒了水(这样推门进来没有声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有一天,又是这时候才推开门。刚刚要钻被窝,听见老锡匠说: “你不要命啦!” 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人呢?终于,传到刘号长的耳朵里。其实没有人跟他嚼舌头,刘号长自己还不知道?巧云看见他都讨厌,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刘号长咽不下这口气。本来,他跟巧云又没有拜过堂,完过花烛,闲花野草,断了就断了。可是一个小锡匠,夺走了他的人,这丢了当兵的脸。太岁头上动土,这还行!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连保安队的弟兄也都觉得面上无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许自己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不许别人在他脸上溅一星唾沫的。若是闭着眼过去,往后,保安队的人还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还没亮,刘号长带了几个弟兄,踢开巧云家的门,从被窝里拉起了小锡匠,把他捆了起来。把黄海蛟、巧云的手脚也都捆了,怕他们去叫人。 他们把小锡匠弄到泰山庙后面的坟地里,一人一根棍子,搂头盖脸地打他。 他们要小锡匠卷铺盖走人,回他的兴化,不许再留在大淖。 小锡匠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答应不再走进黄家的门,不挨巧云的身子。 小锡匠还是不说话。 他们要小锡匠告一声饶,认一个错。 小锡匠的牙咬得紧紧的。 小锡匠的硬铮把这些向来是横着膀子走路的家伙惹怒了,“你这样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风一样、雨一样打在小锡匠的身子。 小锡匠被他们打死了。 锡匠们听说十一子被保安队的人绑走了,他们四处找,找到了泰山庙。 老锡匠用手一探,十一子还有一丝悠悠气。老锡匠叫人赶紧去找陈年的尿桶。他经验过这种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从桶里刮出来的尿碱,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关咬得很紧,灌不进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锡匠们摘了一块门板,把十一子放在门板上,往家里抬。 他们抬着十一子,到了大淖东头,还要往西走。巧云拦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里。” 老锡匠点点头。 巧云把屋里存着的渔网和芦席都拿到街上卖了,买了七厘散,医治十一子身子里的瘀血。 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 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 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的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 刘号长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几个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队的队部里不出来。保安队的门口加了双岗。这些好汉原来都是一窝“草鸡”! 锡匠们开了会。他们向县政府递了呈子,要求保安队把姓刘的交出来。 县政府没有答复。 锡匠们上街游行。这个游行队伍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没有旗子,没有标语,就是二十来个锡匠挑着二十来副锡匠担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这是个沉默的队伍,但是非常严肃。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个带有中世纪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十分动人。 游行继续了三天。 第三天,他们举行了“顶香请愿”。二十来个锡匠,在县政府照壁前坐着,每人头上用木盘顶着一炉炽旺的香。这是一个古老的风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县大堂烧了,据说这不算犯法。 这条规矩不载于《六法全书》,现在不是大清国,县政府可以不理会这种“陋习”。但是这些锡匠是横了心的,他们当真干起来,后果是严重的。县长邀请县里的绅商商议,一致认为这件事不能再不管。于是由商会会长出面,约请了有关的人:一个承审——作为县长代表,保安队的副官,老锡匠和另外两个年长的锡匠,还有代表挑夫的黄海龙,四邻见证,——卖眼镜的宝应人,卖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馆里举行会谈,来“了”这件事。 会谈的结果是:小锡匠养伤的药钱由保安队负担(实际是商会拿钱),刘号长驱逐出境。由刘号长画押具结。老锡匠觉得这样就给锡匠和挑夫都挣了面子,可以见好就收了。只是要求在刘某人的甘结上写上一条:如果他再踏进县城一步,任凭老锡匠一个人把他收拾了! 过了两天,刘号长就由两个弟兄持枪护送,悄悄地走了。他被调到三垛去当了税警。 十一子能进一点饮食,能说话了。巧云问他: “他们打你,你只要说不再进我家的门,就不打你了,你就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要我说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欢你!你快点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亲你!” 巧云一家有了三张嘴。两个男的不能挣钱,但要吃饭。大淖东头的人家都没有积蓄,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典押。结渔网,打芦席,都不能当时见钱。十一子的伤一时半会不会好,日子长了,怎么过呢?巧云没有经过太多考虑,把爹用过的箩筐找出来,磕磕尘土,就去挑担挣“活钱”去了。姑娘媳妇都很佩服她。起初她们怕她挑不惯,后来看她脚下很快,很匀,也就放心了。从此,巧云就和邻居的姑娘媳妇在一起,挑着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风摆柳似的穿街过市,发髻的一侧插着大红花。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但是眼神显得更深沉,更坚定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会。 当然会! 故里杂记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个。“坊”后来改称为保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写疏文,写明死者籍贯,还沿用旧称:“南赡部洲某省某县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写给阴间的公事。大概阴间还没有改过来。土地是阴间的保长。其职权范围与阳间的保长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称“当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只是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论出了什么事,死人失火,他都不问。一个坊或一个保的疆界,保长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称,正名是“福德神祠”。这四个字刻在庙门的砖额上,蓝地金字。这是个很小的庙。外面原有两根旗杆。西边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这雷也真怪,把旗杆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来长的细木条),只剩东边的一根了。进门有一个门道,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东边的,住着李三。西边的一间,租给了一个卖糜饭饼子的。——糜饭饼子是米粥捣成糜,发酵后在一个平锅上烙成的,一面焦黄,一面是白的,有一点酸酸的甜味。再往里,过一个两步就跨过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面塑着土地老爷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个常人还小一些。这土地老爷是单身,——不像乡下的土地庙里给他配一个土地奶奶。是一个笑眯眯的老头,一嘴的白胡子。头戴员外巾,身穿蓝色道袍。神像前是一个很狭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铁制蜡烛架,横列一排烛钎,能插二十来根蜡烛。一个瓦香炉。神案前是一个收香钱的木柜。木柜前留着几尺可供磕头的砖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时又是庙祝。庙祝也没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里外打扫一下,准备有人来进香。过年的时候,把两个“灯对子”找出来,挂在庙门两边。灯对子是长方形的纸灯,里面是木条钉成的框子,外糊白纸,上书大字,一边是“风调雨顺”,一边是“国泰民安”。灯对子里有横隔,可以点蜡烛。从正月初一,一直点到灯节。这半个多月,土地祠门前明晃晃的,很有点节日气氛。这半个月,进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钱的柜子打开,把香钱倒出来,一五一十地数一数。 偶尔有人来赌咒。两家为一件事分辨不清,——常见的是东家丢了东西,怀疑是西家偷了,两家对骂了一阵,就各备一份香烛到土地祠来赌咒。两个人同时磕了头,一个说:“土地老爷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东西,就叫他现世现报!”另一个说:“土地老爷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诬赖我,也一样!”咒已赌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只点了小半截的蜡烛吹灭,拔下,收好,备用。 李三最高兴的事,是有人来还愿。坊里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来许愿。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过了,就来还愿。仪式很隆重:给菩萨“挂匾”——送一块横宽二三尺的红布匾,上写四字:“有求必应。”满炉的香,红蜡烛把铁架都插满了(这种蜡烛很小,只二寸长,叫作“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个猪头。因此,谁家许了愿,李三就很关心,随时打听。这是很容易打听到的。老人病好,会出来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领的后面就会缝一条二指宽三寸长的红布,上写“天花已过”。于是李三就满怀希望地等着。这猪头到了晚上,就进了李三的砂罐了。一个七斤半重的猪头,够李三消受好几天。这几天,李三的脸上随时都是红喷喷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无后的孤寡和“路倒”。一个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里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个捐簿,到几家殷实店铺去化钱。然后买一口薄皮棺材装殓起来;省事一点,就用芦席一卷,草绳一捆(这有个名堂,叫作“万字纹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锄头背着,送到乱葬岗去埋掉。因此本地流传一句骂人的话:“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愿意本坊常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募化得来的钱怎样花销,是谁也不来查账的。李三拿埋葬费用的余数来喝酒,实在也在情在理,没有什么说不过去。这种事,谁愿承揽,就请来试试!哼,你以为这几杯酒喝到肚里容易呀!不过,为了心安理得,无愧于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后,照例还为他烧一陌纸钱,磕三个头。 李三瘦小干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随时总像没有睡醒,——他夜晚打更,白天办事,睡觉也是断断续续的,看见他时他也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一会儿,想不到有时他竟能跑得那样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时候。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讳言火字,所以反说着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锣,用一个锣棒使劲地敲着,没命地飞跑,嘴里还大声地嚷叫:“xx巷x家走水啦!xx巷x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龙都要来救,所以李三这回就跑出坊界,绕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么?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换一个说法:他希望火不成灾,及时救灭。火灭之后,如果这一家损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烧越旺!”如果这家烧得片瓦无存,他就去向幸免殃及的四邻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萨保佑!”他还会说:火势没有蔓延,也多亏水龙来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龙来得快,是因为他没命地飞跑。听话的人并不是傻子。他飞跑着敲锣报警,不会白跑,总是能拿到相当可观的酒钱的。 地保的另一项职务是管叫花子。这里的花子有两种,一种是专赶各庙的香期的。初一、十五,各庙都有人进香。逢到菩萨生日(这些菩萨都有一个生日,不知是怎么查考出来的),香火尤盛。这些花子就从庙门、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两排。有的装作瞎子,有的用蜡烛油画成烂腿(画得很像),“老爷太太”不住地喊叫。进香的信女们就很自觉地把铜钱丢在他们面前破瓢里,她们认为把钱给花子,是进香仪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显得不虔诚。因此,这些花子要到的钱是不少的。这些虔诚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话。花子彼此相遇,不是问要了多少钱,而说是“唤了多少狗”!这种花子是有帮的,他们都住在船上。每年还做花子会,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热闹。这一种在帮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们也不碍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钱的,他也只管那种只会伸着手赖着不走的软弱疲赖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见了,就举起竹棍大喝一声:“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这是斯文一脉,穿着破旧长衫,念过两句书,又和吕洞宾、郑板桥有些瓜葛。店铺里等他唱了几句“老渔翁,一钓竿”,就会往柜台上丢一个铜板。他们是很清高的,取钱都不用手,只是用两片简板一夹,咚的一声丢在渔鼓筒里。另外两等,一是耍青龙(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龙的弄两条菜花蛇盘在脖子里,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个外面包了火赤练蛇皮的竹筒,“布——呜!”声音很难听,样子也难看。他们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这家店铺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吓得远远地绕开走了。照规矩(不知是谁定的规矩),这两等,李三是有权赶他们走的。然而他偏不赶,只是在一个背人处把他们拦住,向他们索要例规。讨价还价,照例要争执半天。双方会谈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厕所。 地保当然还要管缉盗。谁家失窃,首先得叫李三来。李三先看看小偷进出的路径。是撬门,是挖洞,还是爬墙。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发,撬门罪最重,只下明火执仗一等。挖洞次之。爬墙又次之。然后,叫本家写一份失单。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墙进去偷的,他还不会忘了把小偷爬墙用的一根船篙带走。——小偷爬墙没有带梯子的,只是从河边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绑十来个稻草疙瘩,戗在墙边,踩着草瘩疙就进去了。偷完了,照例把这根竹篙靠在墙外。这根船篙不一会就会有失主到土地祠来赎。——“交二百钱,拿走!” 丢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对李三说,有几件重要的东西,本家愿出钱赎回,过些日子,李三真能把这些赃物追回来。但是是怎样追回来的,是什么人偷的,这些事是不作兴问的。这也是规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着竹梆,吊着锣,右手锣槌。 笃,铛。定更。 笃,笃;铛——铛。二更。 笃,笃,笃;铛铛——铛。三更。 三更以后,就不打了。 打更是为了防盗。但是人家失窃,多在四更左右,这时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时常也装腔作势吓唬人:“看见了,看见了!往哪里躲!树后头!墙旮旯!……”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 一进腊月,李三在打更时添了一个新项目,喊:“小心火烛”(3): “岁尾年关,——小心火烛!—— “火塘扑熄,——水缸上满!—— “老头子老太太,铜炉子撂远些(4)——! “屋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 “岁尾年关,小心火烛……” 店铺上了板,人家关了门,外面很黑,西北风呜呜地叫着,李三一个人,腰里别着一个白纸灯笼,大街小巷,拉长了声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地喊着,听起来有点凄惨。人们想到:一年又要过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难为他。 没有死人,没有失火,没人还愿,没人家挨偷,李三这几天的日子委实过得有些清淡。他拿着锣、梆,很无聊地敲着三更: “笃,笃,笃;铛,铛——铛!” 一边敲,一边走,走到了河边。一只船上有一支很结实的船篙在船帮外面别着,他一伸手,抽了出来,夹在胳肢窝里回身便走。他还不紧不慢地敲着: “笃,笃,笃;铛,铛——铛!” 不想船篙带不动了,篙子的后梢被一只很有劲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带到土地祠,明天等这个弄船的拿钱来赎。能弄二百钱,也能喝四两。不想这船家刚刚起来撒过尿,躺下还没有睡着。他听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舱口一看,是李三! “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脸面的人,但是一个地保偷东西,而且叫人当场捉住,总不大好看。 “你认打认罚?” “认罚!认罚!罚多少?” “罚二百钱!” 李三老是罚乡下人的钱。谁在街上挑粪,溅出了一点,“罚!二百钱!”谁在不该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罚!二百钱!”没有想到这回被别人罚了。李三挨罚,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榆树 侉奶奶住到这里一定已经好多年了,她种的八棵榆树已经很大了。 这地方把徐州以北说话带山东口音的人都叫作侉子。这县里有不少侉子。他们大都住在运河堤下,拉纤,推独轮车运货(运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头),碾石头粉(石头碾细,供修大船的和麻丝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缝),烙锅盔(这种干厚棒硬的面饼也主要是卖给侉子吃),卖牛杂碎汤(本地人也有专门跑到运河堤上去尝尝这种异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个侉子的家属,她应当有过一个丈夫,一个侉老爹。她的丈夫哪里去了呢?死了?还是“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么?她姓什么?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穷苦人、有钱的,都这样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么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呢?(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没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来的呢?你问附近的住户,他们都回答不出,只是说:“啊,她一直就在这里住。”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这里就有一个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个巷子的外面。这巷口有一座门,大概就是所谓里门。出里门,有一条砖铺的街,伸向越塘,转过螺蛳坝,奔臭河边,是所谓后街。后街边有人家。侉奶奶却又住在后街以外。巷口外,后街边,有一条很宽的阴沟,正街的阴沟水都流到这里,水色深黑,发出各种气味,蓝靛的气味、豆腐水的气味、做草纸的纸浆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闻到这些气味,叫人感到忧郁。经常有乡下人,用一个接了长柄的洋铁罐,把阴沟水一罐一罐刮起来,倒在木桶里(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沟底嘎啦嘎啦地响。跳过这条大阴沟,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这片空地里。 侉奶奶的家是两间草房。独门独户,四边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后面,是一带围墙。围墙里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杨。香是像压饸饹似的挤出来的。挤的时候还会发出“蓬——”的一声。侉奶奶没有去看过师傅做香,不明白这声音是怎样弄出来的。但是她从早到晚就一直听着这种很深沉的声音。隔几分钟一声,“蓬——蓬——蓬——”。围墙有个门,从门口往里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铁纱窗似的晒香的棕绷子,上面整整齐齐平铺着两排黄色的线香。侉奶奶门前,一眼望去,有一个海潮庵。原来不知是住和尚还是住尼姑的,多年来没有人住,废了。再往前,便是从越塘流下来的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边长了很高的草。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 侉奶奶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找她,拿了旧布(间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作“骨子”)和一张纸剪的鞋底样。侉奶奶就按底样把旧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缝几针),然后就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纳。扎一锥子,纳一针,“哧啦——哧啦”。有时把锥子插在头发里“光”一“光”(读去声)。侉奶奶手劲很大,纳的针脚很紧,她纳的底子很结实,大家都愿找她纳。也不讲个价钱。给多,给少,她从不争。多少人穿过她纳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门口纳鞋底。她不点灯。灯碗是有一个的,房顶上也挂着一束灯草。但是灯碗是干的,那束灯草都发黄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见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别人家的烟筒才冒出烧早饭的炊烟,侉奶奶已经纳好半只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里(她那屋里很黑),整天都坐在门外扎锥子,抽麻线。有时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来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头牵磨的驴。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个孩子总牵驴到侉奶奶的榆树下打滚。驴乏了,一滚,再滚,总是翻不过去。滚了四五回,哎,翻过去了。驴打着响鼻,浑身都轻松了。侉奶奶原来直替这驴在心里攒劲;驴翻过了,侉奶奶也替它觉得轻松。 街上的,巷子里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门前的空地上来玩。他们在草窝里捉蚂蚱,捉油葫芦。捉到了,就拿给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认真地看一看,说:“大。真大!”孩子玩一会儿,又转到别处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过桥到对岸远远的一个道士观去看放生的乌龟。孩子的妈妈有时来找孩子(或家里来了亲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试试),就问侉奶奶:“看见我家毛毛了么?”侉奶奶就说:“看见咧,往东咧。”或“看见咧,过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头喝粥。三顿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买了最糙最糙的米来煮。逢到粥厂放粥(这粥厂是官办的,门口还挂一块牌:xx县粥厂),她就提了一个“  子”(小水桶)去打粥。这一天,她就自己不开火仓了,喝这粥。粥厂里打来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腌的红胡萝卜。啊呀,那叫咸,比盐还咸,咸得发苦!——不信你去尝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儿来的那一天,才变一变花样。 侉奶奶有一个亲人,是她的侄儿。过继给她了,也可说是她的儿子。名字只有一个字,叫个“牛”。牛在运河堤上卖力气,也拉纤,也推车,也碾石头。他隔个十天半月来看看他的过继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给娘带什么,只带了三斤重的一块锅盔。娘看见牛来了,就上街,到卖熏烧的王二的摊子上切二百钱猪头肉,用半张荷叶托着。另外,还忘不了买几根大葱,半碗酱。娘俩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山东饱饭。 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香店的杨老板几次托甲长丁裁缝来探过侉奶奶的口风,问她卖不卖。榆皮,是做香的原料。——这种事由买主亲自出面,总不合适。老街旧邻的,总得有个居间的人出来说话。这样要价、还价,才有余地。丁裁缝来一趟,侉奶奶总是说:“树还小咧,叫它再长长。” 人们私下议论:侉奶奶不卖榆树,她是指着它当棺材本哪。 榆树一年一年地长。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着,一年一年地纳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实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驴打滚,看孩子捉蚂蚱、捉油葫芦,还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这些捉蚂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纳他们穿的鞋底,尺码一年比一年放出来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杨家香店的作坊接连着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说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来的。于是在香店作坊的墙外盖了一个三尺高的“狐仙庙”,常常有人来烧香。着火的时候,满天通红,乌鸦乱飞乱叫,火光照着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也是通红的,像是火树一样。 有一天,不知怎么发现了海潮庵里藏着一窝土匪。地方保安队来捉他们。里面往外打枪,外面往里打枪,乒乒乓乓。最后是有人献计用火攻,——在庵外墙根堆了稻草,放火烧!土匪吃不住劲,只好把枪丢出,举着手出来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远,两边开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离得这么近,她怎么就不知道庵里藏着土匪呢? 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与她的生活无关。 使她的生活发生一点变化的是:—— 有一个乡下人赶了一头水牛进城,牛老了,他要把它卖给屠宰场去。这牛走到越塘边,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跪着,眼睛里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泪。围了好些人看。有人报给甲长丁裁缝。这是发生在本甲之内的事,丁甲长要是不管,将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几家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凑了牛价,把这头老牛买了下来,作为老太太们的放生牛。这牛谁来养呢?大家都觉得交侉奶奶养合适。丁甲长对侉奶奶说,这是一甲人信得过她,侉奶奶就答应下了。这养老牛还有一笔基金(牛总要吃点干草呀),就交给侉奶奶放印子。从此侉奶奶就多了几件事:早起把牛放出来,尽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没有了,就喂它吃干草。一早一晚,牵到河边去饮。傍晚拿了收印子钱的折子,沿街串乡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个屋里。牛卧着,安安静静地倒嚼,侉奶奶可觉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觉得骨头疼,半夜了,还没有睡着。 不到半年,这头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折子交还丁甲长,还是整天坐在门外纳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时常病病歪歪的,连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里躺着。有时出来坐坐,扶着门框往外走。 一天夜里下大雨。瓢泼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进了水。丁裁缝怕侉奶奶家也进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树都浸在水里了。他赤着脚走过去,推开侉奶奶的门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缝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来。 得给侉奶奶办后事呀。侉奶奶没有留下什么钱,牛也拿不出钱,只有卖榆树。 丁甲长找到杨老板。杨老板倒很仁义,说是先不忙谈榆树的事,这都好说,由他先垫出一笔钱来,给侉奶奶买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后,榆树生意也就谈妥了。杨老板雇了人来,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树都放倒了。新锯倒的榆树,发出很浓的香味。 杨老板把八棵榆树的树皮剥了,把树干卖给了木器店。据人了解,他卖的八棵树干的钱就比他垫出和付给牛的钱还要多。他等于白得了八张榆树皮,又捞了一笔钱。 @鱼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连着的。不知从哪年起,螺蛳坝以下淤塞了,就隔断了。风和人一年一年把干土烂草往河槽里填,河槽变成很浅了。不过旧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来。两旁的柳树还能标出原来河的宽度。这还是一条河,一条没有水的干河。 干河的北岸种了菜。南岸有几户人家。这几家都是做嫁妆的,主要是做嫁妆之中的各种盆桶,脚盆、马桶、  子。这些盆桶是街上嫁妆店的订货,他们并不卖门市。这几家只是本钱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这几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们整天在门外柳树下锯、刨。他们使用的刨子很特别。木匠使刨子是往前推,桶匠使刨子是往后拉。因为盆桶是圆的,这么使才方便。这种刨子叫作刮刨。盆桶成型后,要用砂纸打一遍,然后上漆。上漆之前,先要用猪血打一道底子。刷了猪血,得晾干。因此老远地就看见干河南岸,绿柳荫中排列着好些通红的盆盆桶桶,看起来很热闹,画出了这几家作坊的一种忙碌的兴旺气象。 桶匠有本钱,有手艺,在越塘一带,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气吃饭的挑夫、轿夫要富足一些。和杀猪的庞家就不能相比了。 从侉奶奶家旁边向南伸出的后街到往螺蛳坝方向,拐了一个直角。庞家就在这拐角处,门朝南,正对越塘。他家的地势很高,从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层台阶。房屋在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房屋盖起的时间不久,砖瓦木料都还很新。檩粗板厚,瓦密砖齐。两边各有两间卧房,正中是一个很宽敞的穿堂。坐在穿堂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边和淤塞的旧河交接处的一条从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对岸的一切,眼界很开阔。这前面的新房子是住人的。养猪的猪圈,烧水、杀猪的场屋都在后面。 庞家兄弟三个,各有分工。老大经营擘画,总管一切。老二专管各处收买生猪。他们家不买现成的肥猪,都是买半大猪回来自养。老二带一个伙计,一趟能赶二三十头猪回来。因为杀的猪多,他经常要外出。杀猪是老三的事,——当然要有两个下手伙计。每天五更头,东方才现一点鱼肚白,这一带人家就听到猪尖声嚎叫,知道庞家杀猪了。猪杀得了,放了血,在杀猪盆里用开水烫透,吹气,刮毛。杀猪盆是一种特制的长圆形的木盆,盆帮很高。二百来斤的猪躺在里面,富富有余。杀几头猪,没有一定,按时令不同。少则两头,多则三头四头,到年下人家腌肉时就杀得更多了。因此庞家有四个极大的木盆,几个伙计同时动手洗刮。 这地方不兴叫屠户,也不叫杀猪的,大概嫌这种叫法不好听,大都叫“开肉案子的”。“开”肉案子,就是掌柜老板一流,显得身份高了。庞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为一条东大街上只有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进人出,剁刀响,铜钱响,票子响。不到晌午,几片猪就卖得差不多了。这里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买齐,很少下午来割肉的。庞家肉案到午饭后,只留一两块后臀硬肋等待某些家临时来了客人的主顾,留一个人照顾着。一天的生意已经做完,店堂闲下来了。 店堂闲下来了。别的肉案子,闲着就闲着吧。庞家的人可真会想法子。他们在肉案子的对面,设了一道拦柜,卖茶叶。茶叶和猪肉是两码事,怎么能卖到一起去呢?——可是,又为什么一定不能卖到一起去呢?东大街没有一家茶叶店,要买茶叶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这样一个卖茶叶的地方,省走好多路。卖茶叶,有一个人盯着就行了。有时叫一个小伙计来支应。有时老大或老三来看一会儿。有时,庞家的三妯娌之一,也来店堂里坐着,包包茶叶,收收钱。这半间店堂的茶叶店生意很好。 庞家三弟兄一个是一个。老大稳重,老二干练,老三是个文武全才。他们长得比别人高出一头。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没事,常在越塘高空场上练石担子、石锁。他还会写字,写刘石庵体的行书。这里店铺都兴装着花槅子。槅子留出一方空白,可以贴字画。别家都是请人写画的。庞家肉案子是庞老三自己写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赵子龙。别人家槅心里写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之类,他写的都是《三国演义》里赞赵子龙的诗。 庞家这三个妯娌:一个赛似一个的漂亮,一个赛似一个的能干。她们都非常勤快。天不亮就起来,烧水,煮猪食,喂猪。白天就坐在穿堂里做针线。都是光梳头,净洗脸,穿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金簪子,手上戴着麻花银镯。人们走到庞家门前,就觉得跟前一亮。 到粥厂放粥,她们就一人拎一个  子去打粥。 这不免会引起人们议论:“戴着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庞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们打了粥来是不吃的,——喂猪!因此,越塘、螺蛳坝一带人对庞家虽很羡慕并不亲近。都觉得庞家的人太精了。庞家的人缘不算好。别人也知道,庞家人从心里看不起别人,尤其是这三个女的。 越塘边发生了从未见过的奇事。 这一年雨水特别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后街街面上来了。地方上的居民铺户共同商议,决定挖开螺蛳坝,在淤塞的旧河槽挖一道沟,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里去。这道沟只两尺宽。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沟里流得像一支箭。 流着,流着,一个在岸边做桶的孩子忽然惊叫起来: “鱼!” 一条长有尺半的大鲤鱼叭的一声蹦到岸上来了。接着,一条,一条,又一条,鲤鱼!鲤鱼!鲤鱼! 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鲤鱼。它们戗着急水往上蹿,不断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沟边来捉鱼。有人搬了脚盆放在沟边,等鲤鱼往里跳。大家约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门口,鱼跳进谁家的盆算谁的。 他们正在商议,庞家的几个人搬了四个大杀猪盆,在水沟流入越塘入口处挨排放好了。人们小声嘟囔:“真是手尖眼快啊!”但也没有办法。不是说谁家的盆放在谁家门口么?庞家的盆是放在庞家的门口(当然他家门口到河槽还有一个距离),庞家杀猪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鱼直往里跳。人们不满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里都不断跳进鱼来,人们不断地欢呼,狂叫,简直好像做着一个欢喜而又荒唐的梦,高兴压过了不平。 这两天,桶匠家家家吃鱼,喝酒。这一辈子没有这样痛快地吃过鱼。一面开怀地嚼着鱼肉,一面还觉得天地间竟有这等怪事:鱼往盆里跳,实在不可思议。 两天后,臭水河的积水流泄得差不多了,螺蛳坝重新堵上,沟里没有水了,也没有鱼了,岸上到处是鱼鳞。 庞家桶里的鱼最多。但是庞家这两天没有吃鱼。他家吃的是鱼子、鱼脏。鱼呢?这妯娌三个都把来用盐揉了,肚皮里撑一根芦柴棍,一条一条挂在门口的檐下晾着,挂了一溜。 把鱼已经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庞家门前,一个对一个说:“真是鱼有眼睛,谁家兴旺,它就往谁家盆里跳啊!” 正在穿堂里做针线的妯娌三个都听见了。三嫂子抬头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两个弟媳妇都看了一眼。她们低下头来继续做针线。她们的嘴角都挂着一种说不清的表情。是对自己的得意?是对别人的鄙夷? 小学校的钟声 ——茱萸小集之一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瓷瓶没有反光,温润而寂静,如一个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着的水要略微凉些。窗帘因为暮色浑染,沉沉静垂。我可以开灯。开开灯,灯光下的花另是一个颜色。开灯后,灯光下的香气会不会变样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过了,我望望两只手,我该如何处置这个?我把它藏在头发里么?我的头发里保存有各种气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点花香。我的头发,黑的和白的。每一游尘都带一点香。我洗我的头发,我洗头发时也看见这瓶花。 天黑了,我的头发是黑的。黑的头发倾泻在枕头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动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唤一个亲昵朋友。 小学校里的欢声和校园里的花都溶解在静沉沉的夜气里。那种声音实在可见可触,可以供诸瓶儿,一簇,又一簇。我听见钟声,像一个比喻。我没有数,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轻重,我听出今天是西南风。这一下打在那块铸刻着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钟绳弄得容易发潮了,他换了一下手。挂钟的铁索把两棵大冬青树干拉近了点,因此我们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叶子是哪一棵上落下来的;它们的根胡已经彼此要呵痒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没有塞好,他想他的猫已经看见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点动,他知道那不是风。他笑了,两个矮矮的影子分开了。这一下敲过一定完了,钟绳如一条蛇在空中摆动,老詹偷偷地到校园里去,看看校长寝室的灯,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为爱这枝花而被罚清除花上的蚜虫。“韵律和生命合成一体,如钟声。”我活在钟声里。钟声同时在我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岁。一种荒唐继续荒唐的年龄。 十九岁的生日热热闹闹地过了,可爱得像一种不成熟的文体,到处是希望。酒阑人散,厅堂里只剩余一支红烛,在银烛台上。我应当夹一夹烛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么也不做。一地明月。满宫明月梨花白,还早得很。什么早得很,十二点多了!我简直像个女孩子。我的白围巾就像个女孩子的。该睡了,明天一早还得动身。我的行李已经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条大红绫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们该起来上学去了。我其实可以晚点来,跟他们一齐吃早点,即使送他们到学校也不误事。我可以听见打预备钟再走。 靠着舱窗,看得见码头。堤岸上白白的,特别干净,风吹起鞭炮纸。卖饼的铺子门板上错了,从春联上看得出来。谁,大清早骑驴子过去的?脸好熟。有人来了,这个人会多给挑夫一点钱,我想。这个提琴上流过多少音乐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会不会试一两支短曲子。伙颐,这个箱子出过国!旅馆老板应当在招纸上印一点诗,旅行人是应当读点诗的。这个,来时跟我一齐来的,他口袋里有一包胡桃糖,还认得我么?我记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里,昨天大姑妈送的。我送一块糖到嘴里时,听见有人说话: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还有第一堂课。” “不要紧,赶得及;孩子们会等我。” “老詹第一课还是常晚打五分钟么?” “什么?——是的。” 岸上的一个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动了动,风大,想还是留到写信时说。停了停,招招手说: “好,我走了。” “再见。啊呀!——” “怎么?” “没什么。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儿了。不要紧。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时忘了戴。我有这个!” “找到了给你寄来。” “当然寄来,不许昧了!” “好小气!” 岸上的笑笑,又扬扬手,当真走了。风披下她的一绺头发来了,她已经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顶绒线帽子了。谁教她就当了老师!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该含一汪眼泪向学生告别了,结果必是老校长安慰一堆小孩子,连这个小孩子。我可以写信问弟弟:“你们学校里有个女老师,脸白白的,有个酒窝,喜欢穿蓝衣服,手套是黑的,边口有灰色横纹,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声音那么好听,是不是教你们唱歌?——”我能问么?不能,父亲必会知道,他会亲自到学校里看看去。年纪大的人真没有办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会跟她们一路来。不好,老詹还认得我。跟她们一路来呢,就可以发现船上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这时候不戴手套的。我会提醒她一句。就为那个颜色,那个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设计的,她也该戴。——“不要紧,我有这个!”什么是“这个”,手笼?大概是她到伸出手来摇摇时才发现手里有一个什么样的手笼,白的?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开了?是朱砂还是绿萼,校园里旧有两棵的。波——汽笛叫了。一个小轮船安了这么个大汽笛,岂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师早。” “小朋友早。” 我们像一个个音符走进谱子里去。我多喜欢我那个棕色的书包。蜡笔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从河边捡来的。忽然摸到一块糖,早以为已经在我的嘴里甜过了呢。水泥台阶,干净得要我们想洗手去。“猫来了,猫来了,”“我的马儿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课钟一敲,大家噪得那么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齐开放了。第一次栖来这个园里的树上的鸟吓得不加思索地便鼓翅飞了,看看别人都不动,才又飞回来,歪着脑袋向下面端详。我六岁上幼稚园。玩具橱里有个joker至今还在那儿傻傻地笑。我在一张照片里骑木马,照片在粉墙上发黄。 百货店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们幼稚园的老师。她把头发梳成圣玛丽的样子。她一定看见我了,看见我的校服,看见我的受过军训的特有姿势。她装作专心在一堆纱手巾上。她的脸有点红,不单是因为低头。我想过去招呼,我怎么招呼呢?到她家里拜访一次?学校寒假后要开展览会吧,我可以帮她们剪纸花,扎蝴蝶。不好,我不会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学了。 我走出舱门。 我想到船头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来了。我抱着胳臂,不然我就要张开了。我的眼睛跟船长看得一般远。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头迎风,适于夏天,现在冬天还没有从我语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水面简直没有什么船。一只鹭鸶用青色的脚试量水里的太阳。岸上柳树枯干子里似乎已经预备了充分的绿。左手珠湖笼着轻雾。一条狗追着小轮船跑。船到九道湾了,那座庙的朱门深闭在逶迤的黄墙间,黄墙上面是蓝天下的苍翠的柏树。冷冷的是宝塔檐角的铃声在风里摇。 从呼吸里,从我的想象,从这些风景,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我觉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点拘束。我不能吆喝那只鹭鸶,对那条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张把那一堤烟柳移近庙旁,而把庙移在湖里的雾里。我甚至觉得我站着的姿势有点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绝俯视自己的灵魂。我身后有双眼睛。这不行,我十九岁了,我得像个男人,这个局面应当由我来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里。我转身跟人互相点点头。 “生日好。” “好,谢谢。——”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明白。这个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其实胡桃皮已经麻了我的舌头。如此,我才好说。 “吃糖。”一来接糖,她就可走到栏杆边来,我们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个黑皮面的速写簿,它看来颇重,要从腋下滑下去的样子,她不该穿这么软的料子。黑的衬亮所有白的。 “画画?” “当着人怎么动笔。” 当着人不好动笔,背着人倒好动笔?我倒真没见到把手笼在手笼里画画的,而且又是个白手笼!很可能你连笔都没有带。你事先晓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过两三个月,画画就方便了。” “那时候我们该拼命忙毕业考试了。” “噢呵,我是说树就都绿了。”她笑了笑,用脚尖踢踢甲板。我看见袜子上有一块油斑,一小块药水棉花凸起,既然敷得极薄,还是看得出。好,这可会让你不自在了,这块油斑会在你感觉中大起来,棉花会凸起,凸起如一个小山! “你弟弟在学校里大家都喜欢。你弟弟像你,她们说。” “我弟弟像我小时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总爱笑。“此地实乃世上女子笑声最清脆之一隅。”我手里的一本书里印着这句话。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数表的声音。现在那几棵大银杏树该是金黄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这种背诵的声音。银杏树的木质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我们从前的图画板就是用这种木头做的。风琴的声音属于一种过去的声音。灰尘落在教室里的皱纸饰物上。 “敲钟的还是老詹?” “剪校门口的冬青的也还是他。” 冬青细碎的花,淡绿色;小果子,深紫色。我们仿佛并肩从那条拱背的砖路上一齐走进去。夹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们的头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会生出嫩红色的新枝叶,于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头发。我们并肩走进去,像两个音符。 我们都看着远远的地方,比那些树更远,比那群鸽子更远。水向后边流。 要弟弟为我拍一张照片。呵,得再等等,这两天他怎么能穿那种大翻领的海军服。学校旁边有一个铺子里挂着海军服。我去买的时候,店员心里想什么,衣服寄回去时家里想什么,他们都不懂我的意思。我买一个秘密,寄一个秘密。我坏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树都绿了。现在还只是梅花开在灯下。疏影横斜于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么,嗐,明天一早你得动身,别尽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东西!听好,第一次钟是起身钟。 “你看,那是什么?” “乡下人接亲,花轿子。”——这个东西不认得?一团红吹吹打打的过去,像个太阳。我看着的是指着的手。修得这么尖的指甲,不会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河边芦苇嘘嘘响,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这时候接亲的。——不要紧。” “路远,不到晌午就发轿。拣定了日子。就像人过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样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块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这个不方便,不好画画。”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冻疮是个讨厌东西。”讨厌得跟记忆一样。“一走多路,发热。” 她不说话,可是她不用一句话简直把所有的都说了:她把速写簿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另一只手也褪出来,很不屑地把手笼放在速写簿上。手笼像一头小猫。 她用右手手指转正左手上一个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若再说,只有说: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红些,因为她受暖的时间长些。你的体温从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长吉说“腰围白玉冷”,你的戒指一会儿就显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东西时她又稍稍占据比我后一点的地位了。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一种跟人打赌的光,而且像邱比德(丘比特)一样有绝对的把握样子。她极不恭敬地看着我的白围巾,我的围巾且是薰了一点香的。 来一阵大风,大风,大风吹得她的眼睛冻起来,哪怕也冻住我们的船。 她挪过她的眼睛,但原来在她眼睛里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万籁无声。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头。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到水里,有意甚于无意。糖衣从胡桃上解去。但胡桃里面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验票了。”她说话了,说了话,她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了。感谢船是那么小: “到我舱里来坐坐。我有不少橘子,这么重,才真不方便。我这是请客了。” 我的票子其实就在身上,不过我还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应当等一会才去赴约的。半个钟头,差不多了吧。当然我不能吹半点钟风,因为我已经吹了不止半点钟风。而且她一定预料我不会空了两手去,她知道我昨天过生日。(她能记得多少时候,到她自己过生日时会不会想起这一天?想到此,她会独自嫣然一笑,当她动手切生日糕时。她自有她的秘密。)现在,正是时候了。 弟弟放午课回家了,为折磨皮鞋一路踢着石子。河堤西侧的阴影洗去了。弟弟的音乐老师在梅瓶前入神,鸟声灌满了校园。她拿起花瓶后面一双手套,一时还没想到下午到邮局去寄。老詹的钟声颤动了阳光,像颤动了水,声音一半扩散,一半沉淀。 “好,当然来。我早闻见橘子香了。” 差点儿我说成橘子花。唢呐声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雾,一种消失于不知不觉中,而且使人知觉于消失之后。 果然,半点钟之内,她换了袜子。一层轻绡从她的脚上褪去,和怜和爱她看看自己的脚尖,想起雨后在洁白的浅滩上印一弯苗条的痕迹,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怕太娇纵了自己,她赶快穿上一双。 小桌上两个剥了的橘子。橘子旁边是那头白猫。 “好,你是来做主人了。” 放下手里的一盒点心,一个开好的罐头,我的手指接触到白色的毛,又凉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两班。” “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插班进去的,当中还又停了一年。” 她心里一定也笑,还不认识! “你看过我弟弟?” “昨天还在我表姐屋里玩来的。放学时逗他玩,不让他回去,急死了!” “欺负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里毕业的?” “她生了一场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个教室上过课,窗户外头是池塘,坐在窗户台上可以把钓竿伸出去钓鱼。我钓过一条大乌鱼,想起祖母说,乌鱼头上有北斗七星,赶紧又放了。” “池塘里有个小岛,大概本来是座坟。” “岛上可以捡野鸭蛋。” “我没捡过。” “你一定捡过,没有捡到!” “你好像看见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个和尚的石塔还好好的。你从前懂不懂刻在上头的字?” “现在也未见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欢塔上的莲花。” “莲花还好好的。现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们那儿看到好些学生作文。” “这个多吃点不会怎么,笋,怕什么。” “你现在还画画么?” “我没有速写簿子。你怎晓得我喜欢过?” 我高兴有人提起我久不从事的东西。我实在应当及早学画,我老觉得我在这方面的成就会比我将要投入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两个橘子,却拿过那个手笼尽抚弄。橘子还是人家拿了坐到对面去剥了。我身边空了一点,因此我觉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种柔滑的感觉。 “我们在小学顶高兴野外写生。美术先生姓王,说话老是‘譬如’‘譬如’,——画来画去,大家老是一个拥在丛树之上的庙檐:一片帆,一片远景;一个茅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烟囱里不问早晚都在冒烟。老去的地方是东门大窑墩子,泰山庙文游台,王家亭子……” “傅公桥,东门和西门的宝塔,……” “西门宝塔在河堤上,实在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老是问姓瞿的老太婆买荸荠吃。” “就是这条河,水会流到那里。” “你画过那个渡头,渡头左边尽是野蔷薇,香极了。” “那个渡头,……渡过去是潭家坞子。坞子里树比人还多,画眉比鸭子还多……” “可是那些树不尽是柳树,你画的全是一条一条的。” “………………” “那张画至今还在成绩室里。” “不记得了,你还给人改了画,那天是全校春季远足,王老师忙不过来了,说大家可以请汪曾祺改,你改得很仔细,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张画也还在成绩室里,也是一条一条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过。” 我咽下一小块停留在嘴里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么话说,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觉地把那个柔滑的感觉移到脸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洁白的窝里。我的样子有点傻,我的年龄亮在我的眼睛里。我想一堆带露的蜜波花瓣拥在胸前。 一块橘子皮飞过来,刚好砸在我脸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于那只猫的柔润,像一只招凉的猫,一点轻轻的抖,她的手。 波——,岂有此理,一只小小的船安这么大一个汽笛。随着人声喧沸,脚步忽乱。 “船靠岸了。” “这是xx,晚上才能到□□。” “你还要赶夜车?” “大概不,我尽可以在□□耽搁几天,玩玩。” “什么时候有兴给我画张画。——” “我去看看,姑妈是不是来接我了,说好了的。” “姑妈?你要上了?” “她脾气不大好,其实很好,说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笼交给她,看她把速写簿子放进箱子,扣好大衣领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箱子我来拿,你笼着这个不方便。” “谢谢,是真不方便。” 当然,老詹的钟又敲起来了。风很大,船晃得厉害。每个教室里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许多字,字与字之间产生一种神秘的交通,钟声作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还是在水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有时我不免稍微有点疯,先是人家说起后来是我自己想起。钟!……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 豆腐店是一个“店”,怎么会有个女儿?然而螺蛳坝一带的人背后都是这么叫她。或者称作“辜家的女儿”、“豆腐店的女儿”。背后这样的提她,有一种特殊的意味。姓辜的人家很少,这个县里好像就是两三家。 螺蛳坝是“后街”,并没有一个坝,只是一片不小的空场。七月十五,这里做盂兰盆会。八九月,如果这年年成好,就有人发起,在平桥上用杉篙木板搭起台来唱戏。约的是里下河的草台班子,京戏、梆子“两下锅”,既唱《白水滩》这样摔“壳子”的武打戏,也唱《阴阳河》这样踩跷的戏。做盂兰盆会、唱大戏,热闹几天,平常这里总是安安静静的。孩子在这里踢毽子,踢铁球,滚钱,抖空竹(本地叫“抖天嗡子”)。有时跑过来一条瘦狗,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赶到哪里去干什么。忽然又停下来,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什么。停了一会儿,又低了脑袋匆匆忙忙地走了。 螺蛳坝空场的北面有几户人家。有两家是打芦席的。每天看见两个中年的女人破苇子,编席。一顿饭工夫,就织出一大片。芦席是为大德生米厂打的。米厂要用很多芦席。东头一家是个“茶炉子”,即卖开水的,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一个像柜子似的砖砌的炉子,四角有四个很深的铁铸的“汤罐”,满满四罐清水,正中是火眼,烧的是粗糠。粗糠用一个小白铁簸箕倒进火眼,“呼——”火就猛升上来,“汤罐”的水就呱呱地开了。这一带人家用开水——冲茶、烫鸡毛、拆洗被窝,都是上“茶炉子”去灌,很少人家自己烧开水,因为上“茶炉子”灌水很方便,省得费柴费火,烟熏火燎,又用不了多少。“茶炉子”卖水,不是现钱交易,而是一次卖出一堆“茶筹子”——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小竹片,一面用铁模子烙出“十文”、“二十文”……灌了开水,给几根茶筹子就行了。“茶炉子”烧的粗糠是成挑的从大德生米厂趸来的。一进“茶炉子”,除了几口很大的水缸,一眼看到的便是靠后墙堆得像山一样的粗糠。 螺蛳坝一带住的都是“升斗小民”,称得起殷实富户的,是大德生米厂。大德生的东家姓王,街上人都称他王老板。大德生原来的底子就厚实,一盘很大的麻石碾子,喂着两头大青骡子,后面仓里的稻子堆齐二梁。后来王老板把骡子卖了,改用机器碾米,生意就更兴旺了。大德生原是一个米店,改用机器后就改称为“米厂”。这算是螺蛳坝唯一的“工厂”。每天这一带都听得到碾米的柴油机的铁烟筒里发出节奏均匀的声音:蓬——蓬——蓬…… 王老板身体很好,五十多岁了,走路还飞快,留一撇乌黑的牙刷胡子,双眼有神。 他的大儿子叫王厚辽,在米厂里量米,记账。他有个外号叫“大呆鹅”,看样子也确是有点呆相。 二儿子叫王厚堃,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中医。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大德生东墙外住着一个姓薛的裁缝。薛裁缝是个老实人,整天只知道低头做活,穿针引线。他的老婆人称薛大娘。薛大娘跟老头子可不是一样的人,她也“穿针引线”,但引的是另外一种线,说白了,就是拉皮条。 大德生门前有一条小巷,就叫作辜家巷,因为巷子里只有一家人家。辜家的后门就开在巷子里,和大德生斜对门,两步就到了。后面是住家,前面是做豆腐的作坊,前店后家。 辜家很穷。 从螺蛳坝到草巷口,有两家豆腐店。豆腐店是发不了财的,但是干了这一行也只有一直干下去。常言说:“黑夜思量千条路,清早起来依旧磨豆腐。”不过草巷口的一家生意不错。一清早卖豆浆,热气腾腾的满满一锅。卖豆腐,四大屉。压百叶,百叶很薄,很白。夏天卖凉粉皮。这凉粉皮是用莴苣汁和的绿豆粉,颜色是浅绿的,而且有一股莴苣香。生意好,小老板两个月前还接了亲。新媳妇坐在磨子一边,往磨眼里注水,加黄豆,头上插一朵大红剪绒小小的囍字。 相比之下,辜家豆腐店就显得灰暗,残旧,一点生气也没有。每天只做两屉豆腐,有时一屉,有时一屉也没有。没本钱,买不起黄豆。辜老板老是病病歪歪的,没有一点精神。 辜老板老婆死得早,没有留下一个儿子,跟前只有一个女儿。 辜家的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在螺蛳坝算是一朵花。她长得细皮嫩肉,只是面色微黄,好像是用豆腐水洗了脸似的。身上也有点淡淡的豆腥气。 一天三顿饭,几乎顿顿是炒豆腐渣,不过总得有点油滑滑锅。牵磨的“蚂蚱驴”也得扔给它一捆干草。更费钱的是她爹的病。他每天吃药。王厚堃的师父开的药又都很贵,这位刘先生爱用肉桂,而且旁注:“要桂林产者。”每天辜家女儿把药渣倒在路口,对面打芦席和烧茶炉子的大娘看见辜家的女儿在门前倒药渣,就叹了一口气:“难!” 大德生的王老板找到薛大娘,说是辜家的日子很难,他想帮他们家一把。 “怎么个帮法?” “叫他女儿陪我睡睡。” “什么?人家是黄花闺女,比你的女儿还小一岁!我不干这种缺德事!” “你去说说看。” 媒人的嘴两张皮,辣椒能说成大鸭梨。七说八说,辜家女儿心里活动了,说:“你叫他晚上来吧。” 没想到大呆鹅也找到薛大娘。 王老板是包月,按月给五块钱。 大呆鹅是现钱交易。每次事完,摸出一块现大洋,还要用两块洋钱叮叮当当敲敲,以示这不是灌了铅的“哑板”。 没有不透风的墙,螺蛳坝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么多双眼睛,辜家女儿的事情谁都知道了。烧茶炉子、打芦席的大娘指指戳戳,咬耳朵,点脑袋,转眼珠子,撇嘴唇子。大德生的碾米的师傅、量米的伙计议论:“两代人操一张x,这叫什么事!”——“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你管他是几代人!” 辜家的女儿身体也不好,脸上总是黄白黄白的,她把王厚堃请到屋里看病。王厚堃给她号了脉,看了舌苔,开了脉案,大体说是气血两亏,天癸不调……辜家女儿问什么是“天癸不调”,王厚堃说就是月经不正常。随即写了一个方子,无非是当归、枸杞之类。 王厚堃站起身来要走,辜家女儿忽然把门闩住,一把抱住了王厚堃,把舌头吐进他的嘴里,解开上衣,把王厚堃的手按在胸前,让他摸她的奶子,含含糊糊地说:“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欢你,喜欢你……” 王厚堃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只好和她温存了一会儿,轻轻地推开了她,说: “不行。” “不行?” “我不能欺负你。” 王厚堃给她掩了前襟,扣好纽子,开门走了。 王厚堃悬崖勒马,也因为他就要结婚了,他要保留一个童身。 过了两个月,王厚堃结婚了。花轿从辜家豆腐店门前过,前面吹着唢呐,放着三眼铳。螺蛳坝的人都出来看花轿,辜家的女儿也挤在人丛里看。 花轿过去了,辜家的女儿坐在一张竹椅上,发了半天呆。 忽然她奔到自己的屋里,伏在床上号啕大哭。哭的声音很大,对面烧茶炉子的和打芦席的大娘都听得见,只是听不清她哭的是什么。三位大娘听得心里也很难受,就相对着也哭了起来,哭得稀溜稀溜的。 辜家的女儿哭了一气,洗洗脸,起来泡黄豆,眼睛红红的。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 我很喜欢七里茶坊这个地名。这地方在张家口东南七里,当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国的许多计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给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沟、三十里铺。七里茶坊大概也是这样。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却并无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连遗址也无人知道。“茶坊”是古语,在《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水浒传》里还能见到。现在一般都叫“茶馆”了。可见,这地名的由来已久。 这是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的市镇。有一个供销社,货架上空空的,只有几包火柴、一堆柿饼。两只乌金釉的酒坛子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酒提子却是干的。柜台上放着一盆麦麸子做的大酱。有一个理发店,两张椅子,没有理发的,理发员坐着打瞌睡。有一个邮局。一个新华书店,只有几套毛选和一些小册子。路口矗着一面黑板,写着鼓动冬季积肥的快板,文后署名“文化馆宣”,说明这里还有个文化馆。快板里写道:“天寒地冻百不咋(5),心里装着全天下。”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这种豪言壮语已经失去热力。前两天下过一场小雨,雨点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条一条斜道。路很宽,是土路。两旁的住户人家,也都是土墙土顶(这地方风雪大,房顶多是平的)。连路边的树也都带着黄土的颜色。这个长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镇,使人产生悲凉的感觉。 除了店铺人家,这里有几家车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车马大店里。 我头一回住这种车马大店。这种店是一看就看出来的,街门都特别宽大,成天敞开着,为的好进出车马。进门是一个很宽大的空院子。院里停着几辆大车,车辕向上,斜立着,像几尊高射炮。靠院墙是一个长长的马槽,几匹马面墙拴在槽头吃料,不停地甩着尾巴。院里照例喂着十多只鸡。因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这些母鸡都长得极肥大。有两间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单间,可没有。谁又会上车马大店里来住一个单间呢?“碗大炕热”,就成了这类大店招徕顾客的口碑。 我是点名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 我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已经两年了。有一天生产队长找我,说要派几个人到张家口去掏公共厕所,叫我领着他们去。为什么找到我头上呢?说是以前去了两拨人,都闹了意见回来了。我是个下放干部,在工人中还有一点威信,可以管得住他们,云云。究竟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打好行李,挎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带了一支大号的3b烟斗,一袋掺了一半榆树叶的烟草,两本四部丛刊本《分类集注杜工部集》,坐上单套马车,就出发了。 我带去的三个人,一个老刘、一个小王,还有一个老乔,连我四个。 我拿了介绍信去找市公共卫生局的一位“负责同志”。他住在一个粪场子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绍信,这位同志问我: “你带来的人,咋样?” “咋样?” “他们,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这位负责同志大概不大认识字。他的意思我其实很明白,他是问他们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万一我带来的人会在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放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问一问好。可是他词不达意,说不出这种报纸语言。最后还是用一句不很切题的老百姓话说: “他们的人性咋样?”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绍信夹到一个卷宗里,给我指定了桥东区的几个公厕。事情办完,他送我出“办公室”,顺便带我参观了一下这座粪场。一边堆着好几垛晒好的粪干,平地上还晒着许多薄饼一样的粪片。 “这都是好粪,不掺假。” “粪还掺假?” “掺!” “掺什么?土?” “哪能掺土!” “掺什么?” “酱渣子。” “酱渣子?” “酱渣子,味道、颜色跟大粪一个样,也是酸的。” “粪是酸的?” “发了酵。”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气,品味着货真价实、毫不掺假的粪干的独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韵悠长的酸味。 据老乔告诉我,这位负责同志原来包掏公私粪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个小财主。后来成了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厕。他现在经营的两个粪场,还是很来钱。这人紫膛脸,阔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看起来很精干。他虽不大长于说“字儿话”,但是当初在指挥粪工、洽谈生意时,所用语言一定是很清楚畅达,很有力量的。 掏公共厕所,实际上不是掏,而是凿。天这么冷,粪池里的粪都冻得实实的,得用冰镩凿开,破成一二尺见方大小不等的冰块,用铁锹起出来,装在单套车上,运到七里茶坊,堆积在街外的空场上。池底总有些没有冻实的稀粪,就刮出来,倒在事先铺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冻实了。第二天,运走。隔三四天,所里车得空,就派一辆三套大车把积存的粪冰运回所里。 看车把式装车,真有个看头。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块,照样装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拿绊绳一煞,纹丝不动。走个百八十里,不兴掉下一块。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车走了。我心里是高兴的。我们给所里做了一点事了。我不说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对粪便产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这东西很贵。我并没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点干土,和粪。为了照顾我,不让我下池子凿冰。老乔呢,说好了他是来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颠颠。活,主要是老刘和小王干的。老刘是个使冰镩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气。 这活脏一点,倒不累,还挺自由。 骡马大店的东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的。南北相对,各有一铺能睡七八个人的炕,——挤一点,十个人也睡下了。快到春节了,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四个人占据了靠北的一张炕,很宽绰。老乔岁数大,睡炕头。小王火力壮,把门靠边。我和老刘睡当间。我那位置很好,靠近电灯,可以看书。两铺炕中间,是一口锅灶。 天一亮,年轻的掌柜的就推门进来,点火添水,为我们做饭,——推莜面窝窝。我们带来一口袋莜面,顿顿饭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窝窝。——莜面吃完了,三套大车会又给我们捎来的。小王跳到地下帮掌柜的拉风箱,我们仨就拥着被窝坐着,欣赏他推窝窝的手艺。——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让他从内掌柜的热被窝里爬出来为我们做饭,我心里实在有些歉然。不大一会儿,莜面蒸上了,屋里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懒洋洋的。可是热腾腾的窝窝已经端到炕上了。刚出屉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了脸,我们就蘸着麦麸子做的大酱吃起来。没有油,没有醋,尤其是没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一辈子很少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是什么时候呀?——一九六〇年! 我们出工比较晚。天太冷。而且得让过人家上厕所的高潮。八点多了,才赶着单套车到市里去。中午不回来。有时由我掏钱请客,去买一包“高价点心”,找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来,各人抓了几块嚼一气。老乔、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扑克牌接龙、蹩七。老刘在呼呼的风声里居然敢把脑袋缩在老羊皮袄里睡一觉,还挺香!下午接着干。四点钟装车,五点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进门,掌柜的已经拉动风箱,往灶火里添着块煤,为我们做晚饭了。 吃了晚饭,各人干各人的事。老乔看他的《啼笑因缘》。他这本《啼笑因缘》是个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没有了,书角都打了卷,当中还有不少缺页。可是他还是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写信,或是躺着想心事。老刘盘着腿一声不响地坐着。他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能够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见过他到生产队请一天假,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我发现不止一个人有这个习惯。一年到头的劳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们迫切的需要。人,有时需要休息。他们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们去请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国的农民,对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窝上读杜诗。杜诗读完,就压在枕头底下。这铺炕,炕沿的缝隙跑烟,把我的《杜工部集》的一册的封面熏成了褐黄色,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的纪念。 有时,就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瞎聊天。吃着柿饼子,喝着蒸锅水,抽着掺了榆树叶子的烟。这烟是农民用包袱包着私卖的,颜色是灰绿的,劲头很不足,抽烟的人叫它“半口烟”。榆树叶子点着了,发出一种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树的气味。这种气味使我多少年后还难于忘却。 小王和老刘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订了合同,招来的。他们都是柴沟堡的人。 老刘是个老长工,老光棍。他在张家口专区几个县都打过长工,年轻时年年到坝上割莜麦。因为打了多年长工,庄稼活他样样精通。他有过老婆,跑了,因为他养不活她。从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对女人很有成见,认为女人是个累赘。他就这样背着一卷行李——一块毡子、一床“盖窝”(即被)、一个方顶的枕头,到处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劲儿和背行李的姿势,就知道是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老长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两个钱全喝了。他不大爱说话,但有时也能说一气,在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不高兴的时候。这二年他常发牢骚,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说:“这是咋搞的?咋搞的?”——“过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驴肉、猪头肉、炖牛蹄子、茶鸡蛋……,卖一黑夜。酒!现在!咋搞的!咋搞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做梦娶媳妇,净慕好事!多会儿?”(6)他年轻时曾给八路军送过信,带过路。“俺们那阵,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八路军留着!早知这样,哼!……”他说的话常常出了圈,老乔就喝住他:“你瞎说点啥!没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进去’住几天是怎么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亏你活了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气。他是念过高小的。他给自己编了一口顺口溜:“高小毕业生,白费六年工。想去当教员,学生管我叫老兄。想去当会计,珠算又不通!”他现在一个月挣二十九块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饭,所剩无几。他才二十五岁,对老刘那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羡慕。 老乔,所里多数人称之为乔师傅。这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怀来人。年轻时在天津学修理汽车。抗日战争时跑到大后方,在资源委员会的运输队当了司机,跑仰光、腊戍。抗战胜利后,他回张家口来开车,经常跑坝上各县。后来岁数大了,五十多了,血压高,不想再跑长途,他和农科所的所长是亲戚,所里新调来一辆拖拉机,他就来开拖拉机,顺便修修农业机械。他工资高,没负担。农科所附近一个小镇上有一家饭馆,他是常客。什么贵菜、新鲜菜,饭馆都给他留着。他血压高,还是爱喝酒。饭馆外面有一棵大槐树,夏天一地浓荫。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树荫里。树荫在东,他睡在东面;树荫在西,他睡到西面,围着大树睡一圈!这是前二年的事了。现在,他也很少喝了。因为那个饭馆的酒提潮湿的时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过,我也在昆明待过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着榆叶烟在一起怀旧。他是个技工,掏粪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报了名。冬天,没什么事,他要来玩两天。来就来吧。 这天,我们收工特别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这样的天,凡是爱喝酒的都应该喝两盅,可是上哪儿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会儿书,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样,总是老乔开头。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肥酒?酒还有肥瘦?”老刘问。 “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这酒是碧绿的。” “像你们怀来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烧酒,不是甜酒。” 过了一会儿,又说:“有点像……” 接着,又谈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又岔到护国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说得非常详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干巴、锅贴乌鱼、过桥米线…… “一碗鸡汤,上面一层油,看起来连热气都没有,可是超过一百度。一盘子鸡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鸡汤里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谈起汽锅鸡。描写了汽锅是什么样子,锅里不放水,全凭蒸汽把鸡蒸熟了,这鸡怎么嫩,汤怎么鲜…… 老刘很注意地听着,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汽锅是啥样子,这道菜是啥滋味。 后来他又谈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头菌、鸡枞(7),把鸡枞夸赞了又夸赞。 “鸡枞?有咱这儿的口蘑好吃吗?” “各是各的味儿。” ………… 老乔白话的时候,小王一直似听不听,躺着,张眼看着房顶。忽然,他问我: “老汪,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下放的时候,曾经有人劝告过我,最好不要告诉农民自己的工资数目,但是我跟小王认识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骗他,便老实说了。小王没有说话,还是张眼躺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房顶说: “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你就挣那么多?” 他并没有要我回答,这问题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 老刘说:“怨你爹没供你书(8)。人家老汪是大学毕业!” 老乔是个人情练达的人,他捉摸出小王为什么这两天老是发呆,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 “小王,你收到一封什么信,拿出来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车来拉粪冰的时候,给小王捎来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小王搞了一个对象。这对象搞得稍为有点离奇:小王有个表姐,嫁到邻村李家。李家有个姑娘,和小王年貌相当,也是高小毕业。这表姐就想给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写信来让小王寄张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满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个同学陈家姑娘来串门,她看了照片,对小王的表姐说:“晓得人家要俺们不要?”表姐跟陈家姑娘要了一张照片,寄给小王,小王满意。后来表姐带了陈家姑娘到农科所来,两人当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农村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简单,不像城里人有逛公园、轧马路、看电影、写情书这一套。 陈家姑娘的照片我们都见过,挺好看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来的,催他办事。说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说,过了春节,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发愁的是:春节他还办不成事!柴沟堡一带办喜事倒不尚铺张,但是一床里面三新的盖窝、一套花直贡呢的棉衣、一身灯芯绒裤袄、绒衣绒裤、皮鞋、球鞋、尼龙袜子……总是要有的。陈家姑娘没有额外提什么要求,只希望要一支金星牌钢笔。这条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欢。小王已经作了长期的储备,可是算来算去还差五六十块钱。 老乔看完信,说: “就这个事吗?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给你拿二十,我给你拿二十!” 老刘说:“我给你拿上十块!现在就给!”说着从红布肚兜里就摸出一张十元的新票子。 问题解决了,小王高兴了,活泼起来了。 于是接着瞎聊。 从云南的鸡枞聊到内蒙古的口蘑。说到口蘑,老刘可是个专家。黑片蘑、白蘑、鸡腿子、青腿子…… “过了正蓝旗,捡口蘑都是赶了个驴车去。一天能捡一车!” 不知怎么又说到独石口。老刘说他走过的地方没有比独石口再冷的了,那是个风窝。 “独石口我住过,冷!”老乔说,“那年我们在独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兴趣了。 “风太大了,公路边有一个涵洞,去避一会风吧。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谁的羊,大概是被风赶到这里的,挤在涵洞里,全冻死了。这倒好,这是个天然冷藏库!俺们想吃,就进去拖一只,吃了整整一个冬天!” 老刘说:“肥羊肉炖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还白。坝上是个好地方。” 话题转到了坝上。老乔、老刘轮流说,我和小王听着。 老乔说:坝上地广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麦,吃不完。过去山东人到口外打把式卖艺,不收钱。散了场子,拿一个大海碗挨家要莜面,“给!”一给就是一海碗。说坝上没果子。怀来人赶一个小驴车,装一车山里红到坝上,下来时驴车换成了三套大马车,车上满满地装的是莜面。坝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来不是论斤,而是放开肚子吃。他说坝上人看见坝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这吃个什么劲儿呢?”他说,他们要是看见江苏人、广东人炒菜:青菜加两三片肉,更会奇怪了。他还说坝上女人长得很好看。他说,都说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坝上没水,怎么女人都长得白白净净?那么大风沙,皮色都很好。他说他在崇礼县看过两姐妹,长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谁,老刘、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刘说:坝上地大,风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说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雪跟城墙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场雹子,有一个雹子有马大。 “有马大?那掉在头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这样大的雹子! 老刘还说,坝上人养鸡,没鸡窝。白天开了门,把鸡放出去。鸡到处吃草籽,到处下蛋。他们也不每天去捡。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处捡蛋,捡满了算。他说坝上的山都是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了满满一山的芍药花…… 老乔、老刘把坝上说得那样好,使小王和我都觉得这是个奇妙的、美丽的天地。 芍药山,满山芍药花,这是什么景象? “咱们到韭菜山上掐两把韭菜,拿盐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小王说。 “见你的鬼!这会儿会有韭菜?满山大雪!——把钱收好了!” 聊天虽然有趣,终有意兴阑珊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房顶上的雪一定已经堆了四五寸厚了,摊开被窝,我们该睡了。 正在这时,屋门开处,掌柜的领进三个人来。这三个人都反穿着白茬老羊皮袄,齐膝的毡疙瘩。为头是一个大高个儿,五十来岁,长方脸,戴一顶火红的狐皮帽。一个四十来岁,是个矮胖子,脸上有几颗很大的痘疤,戴一顶狗皮帽子。另一个是和小王岁数仿佛的后生,雪白的山羊头的帽子遮齐了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女孩子。——他脸色红润,眼睛太好看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长的短棍。虽然刚才在门外已经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还粘着不少雪花。 掌柜的说:“给你们做饭?——带着面了吗?” “带着哩。” 后生解开老羊皮袄,取出一口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带上,怪不道他看起来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窝窝?” 高个儿把面口袋交给掌柜的: “不吃莜面!一天吃莜面。你给俺们到老乡家换几个粑粑头(9)吃。多时不吃粑粑头,想吃个粑粑头。把火弄得旺旺的,烧点水,俺们喝一口。——没酒?” “没。” “没咸菜?” “没。” “那就甜(10)吃!” 老刘小声跟我说:“是坝上来的。坝上人管窝窝头叫粑粑头。是赶牲口的,——赶牛的。你看他们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随即,他和这三个坝上人搭搁起来: “今天一早从张北动的身?” “是。——这天气!” “就你们仨?” “还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两头牛掉进雪窟窿里了。他们仨在往上弄。俺们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场,到店里等他们。” “这样天气,你们还往下送牛?” “没法子。快过年了。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会儿,掌柜的搞了粑粑头和几个腌蔓菁来。他们把粑粑头放在火里烧,水开了,把烧焦的粑粑头拍打拍打,就吃喝起来。 老乔就把我们的酱碗给他们送过去。 “你们那里今年年景咋样?” “好!”高个儿回答得斩钉截铁。显然这是反话,因为痘疤脸和后生都扑哧一声笑了。 “不是说去年你们已经过了‘黄河’了?” “过了!那还不过!” 老乔知道他话里有话,就问: “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标准田’。” “啥叫‘标准田’?” “把几块地里打的粮算在一起。” “其余的地?” “不算产量。” “坝上过‘黄河’?不用什么‘科学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刘用了一个很不文雅的字眼说:“过‘黄河’,过球的个河吧!” 老乔解释:“老刘说的对。坝上的土层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头。坝上一向是广种薄收,要求单位面积产量,是主观主义。” 痘疤脸说:“就是!俺们和公社的书记说,这产量是虚的。但人家说:有了虚的,就会带来实的。” 后生说:“还说这是:以虚带实。”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以虚带实”是这样解释的。 高个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年月!当官的都说谎!” 老刘接口说:“当官的说谎,老百姓遭殃!” 老乔把烟口袋递给他们: “牲畜不错?” “不错!也经不起胡糟践。头二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夜战,把牛牵到地里,杀了,在地头架起了大锅,大块大块地煮烂,大伙儿,吃!那会儿吃了个痛快;这会儿,想去吧!——他们仨咋还不来?去看看。” 高个儿说着又把老羊皮袄又系紧了。 痘疤脸说:“我们俩去。你啦就甭去了。” “去!” 他们和掌柜的借了两根木杠,把我们车上的钢绳也借去了,拉开门,就走了。 听见后生在门外大声说:“雪更大了!” 老刘起来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归在一起,上了炕,说: “他们真辛苦!”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们也很辛苦。” 老乔一面钻被窝,一面说: “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经睡着了。 “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着大个儿的这句话,心里很感动,很久未能入睡。这是一句朴素、美丽的话。 半夜,朦朦胧胧地听到几个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我睁开眼,问: “牛弄上来了?” 高个儿轻轻地说: “弄上来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们睡在对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醒来时,这六个赶牛的坝上人已经走了。 桥边小说三篇 @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斋夫。五小是县立第五小学的简称。斋夫就是后来的校工、工友。詹大胖子那会儿,还叫作斋夫。这是一个很古的称呼。后来就没有人叫了。“斋夫”废除于何时,谁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长张蕴之、学校的教员——先生,叫他詹大。五小的学生叫他的时候必用全称:詹大胖子。其实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学生都愿意叫他詹大胖子,并不省略。 一个斋夫怎么可以是一个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学生不奇怪。他们都觉得詹大胖子就应该像他那样。他们想象不出一个瘦斋夫是什么样子。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会变样子了。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他当斋夫已经好多年了。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职务是摇上课铃、下课铃。他在屋里坐着。他有一间小屋,在学校一进大门的拐角,也就是学校最南端。这间小屋原来盖了是为了当门房即传达室用的,但五小没有什么事可传达,来了人,大摇大摆就进来了,詹大胖子连问也不问。这间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的宿舍。他在屋里坐着,看看钟。他屋里有一架挂钟。这学校有两架挂钟,一架在教务处。詹大胖子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上这两架钟。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后才去开大门。他看看钟,到时候了,就提了一只铃铛,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叮当、叮当、叮当……从南头摇到北头。上课了。学生奔到教室里,规规矩矩坐下来。下课了!詹大胖子的铃声摇得小学生的心里一亮。呼——都从教室里窜出来了。打秋千、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儿…… 詹大胖子摇坏了好多铃铛。 后来,有一班毕业生凑钱买了一口小铜钟,送给母校留纪念,詹大胖子就从摇铃改为打钟。 一口很好看的钟,黄铜的,亮晶晶的。 铜钟用一条小铁链吊在小操场路边两棵梧桐树之间。铜钟有一个锤子,悬在当中,锤子下端垂下一条麻绳。詹大胖子扯动麻绳,钟就响了:当、当、当、当……钟不打的时候,麻绳绕在梧桐树干上,打一个活结。 梧桐树一年一年长高了。钟也随着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还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树。这个学校有几个地方都栽着冬青树的树墙子。大礼堂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校园外边一道,幼稚园门外两边各有一道。冬青树长得很快,过些时,树头就长出来了,参差不齐,乱蓬蓬的。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两手执着剪子把,吧嗒吧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叶子。冬青树墙子的头平了,整整齐齐的。学校里于是到处都是冬青树嫩叶子的清香清香的气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树。一个学期得剪几回。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摇铃,打钟,剪冬青树。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树来很卖力。他好像跟冬青树有仇,又好像很爱这些树。 詹大胖子还给校园里的花浇水。 这个校园没有多大点。冬青树墙子里种着羊胡子草。有两棵桃树,两棵李树,一棵柳树,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藤。当中圆形的花池子里却有一丛不大容易见到的铁树。这丛铁树有一年还开过花,学校外面很多人都跑来看过。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罗、虞美人……还有一棵鱼儿牡丹。詹大胖子就给这些花浇水。用一个很大的喷壶。 秋天,詹大胖子扫梧桐叶。学校有几棵梧桐。刮了大风,刮得一地的梧桐叶。梧桐叶子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响。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扫帚扫,把枯叶子堆在一起,烧掉。黑的烟,红的火。 詹大胖子还做什么事呢?他给老师烧水。烧开水,烧洗脸水。教务处有一口煤球炉子。詹大胖子每天生炉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哒忽哒地扇。煤球炉子上坐一把白铁壶。 他还帮先生印考试卷子。詹大胖子推油印机滚子,先生翻页儿。考试卷子印好了,就把蜡纸点火烧掉。烧油墨味儿飘出来,坐在教室里都闻得见。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学生家去送成绩单。全校学生有二百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成绩单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左边写着学生的住址、姓名,当中朱红的长方框里印了三个字:“贵家长。”右侧下方盖了一个长方图章:“县立第五小学。”学生的家长是很重视成绩单的,他们拆开信封看:语文98,算术86……看完了就给詹大胖子酒钱。 詹大胖子和学生生活最最直接有关的,除了摇上课铃、下课铃,——打上课钟、下课钟之外,是他卖花生糖、芝麻糖。他在他那间小屋里卖。他那小屋里有一个一面装了玻璃的长方匣子,里面放着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摇了下课铃,或是打了上课钟,有的学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溜到詹大胖子屋里买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坏。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卖得贵。贵好多!但是五小的学生只好跟他去买,因为学校有规定,不许“私出校门”。 校长张蕴之不许詹大胖子卖糖,把他叫到校长室训了一顿。说:学生在校不许吃零食;他的糖不卫生;他赚学生的钱,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还是卖,偷偷地卖。他摇下课铃或打上课钟的时候,左手捏着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里。有学生要买糖,走近来,他就做一个眼色,叫学生随他到校长、教员看不到的地方,接钱,给糖。 五小的学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买过糖。他们长大了,想起五小,一定会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平静。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余的时候,都住在学校里。——放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下了几场雪,一个学校都是白的。暑假里,学生有时还到学校里玩玩。学校里到处长了很高的草。 每天放了学,先生、学生都走了,学校空了。五小就剩下两个人,有时三个。除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个女教员王文蕙。有时,校长张蕴之也在学校里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里没有人。她有时回湖西看看亲戚,平时住在学校里。住在幼稚园里头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她教一年级、二年级算术。她长得不难看,脸上有几颗麻子,走起路来步子很轻。她有一点奇怪,眼睛里老是含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微笑。一个人笑。笑什么呢?有的男教员背后议论:有点神经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挺正常的。她上课,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教加法,减法,领着学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课,走回她的小屋,改学生的练习。有时停下笔来,听幼稚园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晚上,她点了煤油灯看书。看《红楼梦》、《花月痕》、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词。有时轻轻地哼《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有时给她在女子师范的老同学写信。写这个小学,写十姊妹和紫藤,写班上的学生都很可爱,她跟学生在一起很快乐,还回忆她们在学校时某一次春游,感叹光阴如流水。这些信都写得很长。 校长张蕴之并不特别的凶,但是学生都怕他。因为他可以开除学生。学生犯了大错,就在教务处外面的布告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学生某某某,犯了什么过错,着即开除学籍,“以维校规,而警效尤,此布”,下面盖着校长很大的签名戳子:“张蕴之”。“张蕴之”三个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课,教五年级或六年级国文。他念课文的时候摇晃脑袋,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腔调像戏台上老生的道白。“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到了济南,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他爱写挽联。写好了,就用按钉钉在教务处的墙上,让同事们欣赏。教员们就都围过来,指手画脚,称赞哪一句写得好,哪几个字很有笔力。张蕴之于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简直希望他的亲友家多死几个人,好使他能写一副挽联送去,挂起来。 他有家。他有时在家里住,有时住在学校里,说家里孩子吵,学校里清静,他要读书,写文章。 有时候,放了学,除了詹大胖子,学校里就剩下张蕴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见张蕴之站在教务处门口的台阶上。王文蕙向张蕴之笑笑,点点头。张蕴之也笑笑,点点头。王文蕙回去了,张蕴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进幼稚园的前门。 张蕴之晚上读书。读《聊斋志异》、《池北偶谈》、《两般秋雨盦随笔》、《曾文正公家书》、《板桥道情》、《绿野仙踪》、《海上花列传》…… 校长室的北窗正对着王文蕙的南窗,当中隔一个幼稚园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架、压板、滑梯。张蕴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灯遥遥相对。 一天晚上,张蕴之到王文蕙屋里去,说是来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给他。他不走,东拉西扯地聊开了。聊《葬花吟》,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怦怦地跳。忽然,“噗!”张蕴之把煤油灯吹熄了。 张蕴之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到王文蕙屋里去。 这事瞒不过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时夜里要起来各处看看。怕小偷进来偷了油印机、偷了铜钟、偷了烧开水的白铁壶。 詹大胖子很生气。他一个人在屋里悄悄地骂:“张蕴之!你不是个东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干这种缺德的事!人家还是个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后怎么办,怎么嫁人!” 这事也瞒不了五小的教员。因为王文蕙常常脉脉含情地看张蕴之,而且她身上洒了香水。她在路上走,眼睛里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学时,有一个姓谢的教员路过詹大胖子的小屋时,走进去,对他说:“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么事。 姓谢的教员是个纨绔子弟,外号谢大少。学生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谢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妈说他是个大无用! 谢大少家离五小很近,几步就到了。 谢大少问了詹大胖子几句闲话,然后,问: “张蕴之夜里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里去?” 詹大胖子一听,知道了:谢大少要抓住张蕴之的把柄,好把张蕴之轰走,他来当五小校长。詹大胖子连忙说: “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 詹大胖子不是维护张蕴之,他是维护王文蕙。 从此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着张蕴之了。 詹大胖子还是当他的斋夫,打钟,剪冬青树,卖花生糖,芝麻糖。 后来,张蕴之到四小当校长去了,王文蕙到远远的一个镇上教书去了。 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 @幽冥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很早很早以前(大概从宋朝开始)就有人提出过怀疑,认为夜半不是撞钟的时候。我从小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夜半不是撞钟的时候呢?我的家乡就是夜半撞钟的。而且只有夜半撞。半夜,子时,十二点。别的时候,白天,还听不到撞钟。“暮鼓晨钟”。我们那里没有晨钟,只有夜半钟。这种钟,叫作“幽冥钟”。撞钟的是承天寺。 关于承天寺,有一个传说。传说张士诚是在这里登基的。张士诚是泰州人。泰州是我们的邻县。史称他是盐贩出身。盐贩,即贩私盐的。中国的盐,秦汉以来,就是官卖。卖盐的店,称为“官盐店”。官盐税重,价昂。于是有人贩卖私盐。卖私盐是犯法的事。这种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遇到缉私的官兵,便要动武。这种人在官方的文书里被称为“盐匪”。瓦岗寨的程咬金就贩过私盐。在苏北里下河一带,一提起“私盐贩子”或“贩私盐的”,大家便知道这是什么角色。张士诚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元至正十三年,他从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乡高邮。次年,称“诚王”,国号“周”。我的家乡还出过一位皇帝(他不是我们县的人,但称王确是在我们县),这实在应该算是我们县历史上的第一号大人物。我们县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婴。现在还有一条河,叫子婴河。以后隔了很多年,出了一个秦少游。再以后,出了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但是真正叱咤风云的英雄,应该是张士诚(后来打到江南苏州、无锡一带,把大画家倪云林捆起来打了一顿的就是这位老兄)。可是我前几年回乡,翻看县志,关于张士诚,竟无一字记载,真是怪事! 但是民间有一些关于张士诚的传说。 张士诚在承天寺登基,找人来写承天寺的匾。来了很多读书人。他们提起笔来,刚刚写了两笔,就叫张士诚拉出去杀了。接连杀了好几个。旁边的人问他:“为什么杀他们?”张士诚说:“你看看他们写的是什么?‘了’,是个了字!老子才当皇帝就‘了’了,日他妈妈的!”后来来了个读书人。他先写了一个“王”字,再写了左边的“フ”,右边的“”,再写上边的“乛”,然后一竖到底。张士诚一看大喜,连说:“这就对了!——先称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将,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贯到底!——赏!” 我小时读的小学就在承天寺的旁边,每天都要经过承天寺,曾经细看过承天寺山门的石刻的匾额,发现上面的“承”字仍是一般笔顺,合乎八法的“承”字,没有先称王、左文右武、戴了皇冠、一贯到底的痕迹。 我也怀疑张士诚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为承天寺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一座皇宫的格局。 承天寺在城北西边,挨近运河。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一座善因寺,庙产甚多,最为鲜明华丽,就是小说《受戒》里写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陈小手被打死的寺。天王寺佛事较盛。寺西门外有一片空地,时常有人家来“烧房子”。烧房子似是我乡特有的风俗。“房子”是纸扎店扎的,和真房子一样,只是小一些。也有几层几进,有堂屋卧室,房间里还有座钟、水烟袋,日常所需,一应俱全。照例还有一个后花园,里面“种”着花(纸花)。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进去参观。房子下面铺了一层稻草。天王寺的和尚敲着鼓磬铙钹在房子旁边念一通经(不知道是什么经),这一家的一个男丁举火把房子烧了,于是这座房子便归该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天王寺气象远不如善因寺,但房屋还整齐,——因此常常驻兵。独有承天寺,却相当残破了。寺是古寺。张士诚在这里登基,虽不可靠,但说不定元朝就已经有这座寺。 一进山门,哼哈二将和四大天王的颜色都暗淡了。大雄宝殿的房顶上长了好些枯草和瓦松。大殿里很昏暗,神龛佛案都无光泽,触鼻是陈年的香灰和尘土的气息。一点声音都没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偶尔有一两个和尚走动,衣履敝旧,神色凄凉。——不像善因寺的和尚,一个一个,都是红光满面的。 大殿西侧,有一座罗汉堂。罗汉也多年没有装金了。长眉罗汉的眉毛只剩了一只,那一只不知哪一年脱落了,他就只好捻着一只单独的眉毛坐在那里。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罗汉堂东南角有一口钟,相当高大。钟用铁链吊在很粗壮的木架上。旁边是从房梁挂下来的撞钟的木杵。钟前是一尊地藏菩萨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地藏菩萨戴着毗卢帽,跏趺而坐,低眉闭目,神色慈祥。地藏菩萨前面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幽微。 在佛教的菩萨里,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两位。一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他(她)救苦救难。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萨。他是释迦灭后至弥勒出现之间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狱一切众生的菩萨。他像大地一样,含藏无量善根种子。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萨。 为什么在钟前供着一尊地藏菩萨呢?因为这钟在半夜里撞,叫“幽冥钟”,是专门为难产血崩而死的妇人而撞的。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以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处在最黑最黑的地狱里的,——大概以为这样的死是不洁的,罪过最深。钟声,会给她们光明。而地藏菩萨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萨,他对死于血崩的女鬼也会格外慈悲的,所以钟前供地藏菩萨,极其自然。 撞钟的是一个老和尚。相貌清癯,高长瘦削。他已经几十年不出山门了。他就住在罗汉堂里。大钟东侧靠墙,有一张矮矮的禅榻,上面有一床薄薄的蓝布棉被,这就是他的住处。白天,他随堂粥饭,洒扫庭除。半夜,起来,剔亮地藏菩萨前的油灯,就开始撞钟。 钟声是柔和的、悠远的。 “东——嗡……嗡……嗡……” 钟声的振幅是圆的。“东——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就像投石于水,水的圆纹一圈一圈地扩散。 “东——嗡……嗡……嗡……” 钟声撞出一个圆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地狱里受难的女鬼看见光了。她们的脸上现出了欢喜。“嗡……嗡……嗡……”金色的光环暗了,暗了,暗了……又一声,“东——嗡……嗡……嗡……”又一个金色的光环。光环扩散着,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时,幽冥钟的钟声飞出承天寺。 “东——嗡……嗡……嗡……” 幽冥钟的钟声扩散到了千家万户。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来了,他听到了钟声。孩子向母亲的身边依偎得更紧了。 承天寺的钟,幽冥钟。 女性的钟,母亲的钟…… @茶干 家家户户离不开酱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倒有三件和酱园有关:油、酱、醋。 连万顺是东街一家酱园。 他家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奶头铁钉钉出如意云头。本地的店铺一般都是“铺闼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门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连万顺酱园了。这样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笔画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白墙黑字,非常干净。没有人往墙上贴一张红纸条,上写:“出卖重伤风,一看就成功”;小孩子也不在墙上写:“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异常宽大。西边是柜台。东边靠墙摆了一溜豆绿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莹润光洁。这些酒缸都是密封着的。有时打开一缸,由一个徒弟用白铁唧筒把酒汲在酒坛里,酒香四溢,飘得很远。 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西边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磨坊。一头驴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间瓦屋,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有一台锅灶,是煮茶干用的。 从外往里,到处一看,就知道这家酱园的底子是很厚实的。——单是那百十缸酱就值不少钱! 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大。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 连老大做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 第一,信用好。连万顺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乡下生意。东乡和北乡的种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拴好了船绳,就直奔连万顺,打油、买酱。乡下人打油,都用一种特制的油壶,广口,高身,外面挂了酱黄色的釉,壶肩有四个“耳”,耳里拴了两条麻绳作为拎手,不多不少,一壶能装十斤豆油。他们把油壶往柜台上一放,就去办别的事情去了。等他们办完事回来,油已经打好了。油壶口用厚厚的桑皮纸封得严严的。桑皮纸上盖了一个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乡下人从不怀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对不对。多年的老主顾了,还能有错?他们要的十斤干黄酱也都装好了。装在一个元宝形的粗篾浅筐里,筐里衬着荷叶,豆酱拍得实实的,酱面盖了几个红曲印的印记,也是圆形的。乡下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第二,连老板为人和气。乡下的熟主顾来了,连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他家柜台上随时点了一架盘香,供人就火吸烟。乡下人寄存一点东西,雨伞、扁担、箩筐、犁铧、坛坛罐罐,连老板必亲自看着小徒弟放好。有时竟把准备变卖或送人的老母鸡也寄放在这里。连老板也要看着小徒弟把鸡拎到后面廊子上,还撒了一把酒糟喂喂。这些鸡的脚爪虽被捆着,还是卧在地上高高兴兴地啄食,一直吃到有点醉醺醺的,就闭起眼睛来睡觉。 连老板对孩子也很和气。酱园和孩子是有缘的。很多人家要打一点酱油,打一点醋,往往派一个半大孩子去。妈妈盼望孩子快些长大,就说:“你快长吧,长大了好给我打酱油去!”买酱菜,这是孩子乐意做的事。连万顺家的酱菜样式很齐全:萝卜头、十香菜、酱红根、糖醋蒜……什么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作“螺螺菜”,极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脆的。孩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一到过年,孩子们就惦记上连万顺了。连万顺每年预备一套锣鼓家伙,供本街的孩子来敲打。家伙很齐全,大锣、小锣、鼓、水镲、碰钟,一样不缺。初一到初五,家家店铺都关着门。几个孩子敲敲石库门,小徒弟开开门,一看,都认识,就说:“玩去吧!”孩子们就一窝蜂奔到后面的作坊里,操起案子上的锣鼓,乒乒乓乓敲打起来。有的孩子敲打了几年,能敲出几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么回事。这条街上,只有连万顺家有锣鼓。锣鼓声使东街增添了过年的气氛。敲够了,又一窝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饭。 到了元宵节,家家店铺都上灯。连万顺家除了把四张玻璃宫灯都点亮了,还有四张雕镂得很讲究的走马灯。孩子们都来看。本地有一句歇后语:“乡下人不识走马灯——又来了!”这四张灯里周而复始,往来不绝的人马车炮的灯影,使孩子百看不厌。孩子们都不是空着手来的,他们牵着兔子灯,推着绣球灯,系着马灯,灯也都是点着了的。灯里的蜡烛快点完了,连老板就会捧出一把新的蜡烛来,让孩子们点了,换上。孩子们于是各人带着换了新蜡烛的纸灯,呼啸而去。 预备锣鼓,点走马灯,给孩子们换蜡烛,这些,连老大都是当一回事的。年年如此,从无疏忽忘记的时候。这成了制度,而且简直有点宗教仪式的味道。连老大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地对待这些事呢?这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心理?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连老板很勤快。他是东家,但是不当“甩手掌柜的”。大小事他都要过过目,有时还动动手。切萝卜干、盖酱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门口晃麻油。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酱,得盛在一个浅缸盆里晃。所谓“晃”,是用一个紫铜锤出来的中空的圆球,圆球上接一个长长的木把,一手执把,把圆球在麻酱上轻轻地压,压着压着,油就渗出来了。酱渣子沉于盆底,麻油浮在上面。这个活很轻松,但是费时间。连老大在门口晃麻油,是因为一边晃,一边可以看看过往行人。有时有熟人进来跟他聊天,他就一边聊,一边晃,手里嘴里都不闲着,两不耽误。到了下午出茶干的时候,酱园上上下下一齐动手,连老大也算一个。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心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连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别处。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 要说他的特别处,也有。有两点。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极少喝茶。他坐在账桌上算账的时候,面前总放一个豆绿茶碗。碗里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么好酒。他算几笔,喝一口,什么也不“就”。一天老这么喝着,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从来没有醉的时候。 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什么话都要加一个“的时候”。“我的时候”、“他的时候”、“麦子的时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他说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说的“的时候”都删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 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口的两个大字,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 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了。他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 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后记〕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作蒲黄榆。曹禺同志有一次为一点事打电话给我,顺便问起:“你住的地方的地名怎么那么怪?”我搬来之前也觉得这地名很怪:“捕黄鱼?——北京怎么能捕得到黄鱼呢?”后来经过考证,才知道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蒲黄榆”是三个旧地名的缩称。“蒲”是东蒲桥,“黄”是黄土坑,“榆”是榆树村。这犹之“陕甘宁”、“晋察冀”,不知来历的,会觉得莫名其妙。我的住处在东蒲桥畔,因此把这三篇小说题为《桥边小说》,别无深意。 这三篇写的也还是旧题材。近来有人写文章,说我的小说开始了对传统文化的怀恋,我看后哑然。当代小说寻觅旧文化的根源,我以为这不是坏事。但我当初这样做,不是有意识的。我写旧题材,只是因为我对旧社会的生活比较熟悉,对我旧时邻里有较真切的了解和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 这三篇也是短小说。《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只有一点感情。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要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1)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作“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苏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蒌蒿见之于诗,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很能写出节令风物之美。 (2)一半馄饨一半面下在一起,当地叫作饺面。 (3)清末邑人谈人格有《警火》诗即咏此事,诗有小序,并录如下:警火送灶后里胥沿街鸣锣于黄昏时,呼“小心火烛”。岁除即叩户乞赏。烛双辉,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云车风马未归来,连宵灯火谁持护。铜钲入耳警黄昏,侧耳有语还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频。唇干舌燥诚苦辛,不谋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欢除夕,司命归来醉一得。今宵无用更鸣钲,一笑敲门索酒值。从谈的诗中我们知道两件事。一是这种习俗原来由来已久,敲锣喊叫的正是李三这样的“里胥”。二是为什么在那样日子喊叫。原来是因为那时灶王爷上天去了,火烛没人管了。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不过,真实的原因还是岁暮风高,容易失火,与灶王的上天去汇报工作关系不大。 (4)“撂远些”是说不要挨床太近,以免炉中残火烧着被褥。 (5)“百不咋”,无所谓、没关系的意思。 (6)那时农村宣传“共产主义”,都说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慕,是思量、向往的意思。这是很古的语言,元曲中常见。张家口地区保留了很多宋元古语。 (7)鸡枞是一种菌,长在白蚁窝上,味极腴美。 (8)“供书”是拿钱供学生读书的意思。 (9)他们说“粑粑头”,“粑粑”作入声。 (10)张家口一带不说“淡”,说“甜”。 贰 金冬心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梭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开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一块蕉叶白,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自以为这主意很别致。他知道他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过了正月初六,就叫陈聋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他希望一张卖五十两。少说,也能卖二十两。不说别的,单是乌木灯架,也值个三两二两的。那么,不无小补。 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接见了陈聋子,很殷勤地询问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轰动一时的诗文,说:“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先放在我这里吧。” 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不想过了清明,还没有消息。 现在,退回来了! 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致:“……金陵人只解吃鸭?,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灯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 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 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螺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那样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个箭子!索价五两一盆,不贵!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建兰就会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 他踱回书斋里,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而且从字里行间嚼出一点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有几棵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宁织造的大观园么?可笑!(1)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他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是倚人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诗被人嫌只为多!”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说他是“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柬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金冬心拆看了几封,都没有什么意思,问:“还有没有?” 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说:“有!——我差一点忘了,我把它单独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 “程雪门?” “对对对!请你陪客。” “请谁?” “铁大人。” “哪个铁大人?” “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 “几时?” “今天!中饭!平山堂!” “你多误事!——去把帖子给我拿来!——去订一顶轿子!——你真是!——快去!——哎哟!” 金冬心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 等着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催请时,冬心先生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门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非比寻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轿,往平山堂一看,只见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清客名士,济济一堂。花翎补服,辉煌耀眼;轻衣缓带,意态萧闲。程雪门已在正面榻座上陪着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来了,站起身来,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岂敢岂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铁大人从都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 “请!” “请!请!” 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门道了一声“得罪!”自去应酬别的客人。大家只见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知他们谈些什么,不免悄悄议论。 “雪门今天请金冬心来陪铁保珊,好大的面子!” “听说是铁保珊指名要见的。” “金冬心这时候才来,架子搭得不小!” “看来他的字画行情要涨!” 少顷宴齐,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命。程雪门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鯚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砗  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得有炒蒌蒿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农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 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寡饮无趣,要行一个酒令。他提出的这个酒令叫作“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说了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有人不识出处。旁边的人提醒他:“《红楼梦》!”这时正是《红楼梦》大行的时候,“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不知出处的怕露怯,连忙说:“哦,《红楼梦》!《红楼梦》!”下面也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的说不上来,甘愿罚酒。也有的明明说得出,为了谦抑,故意说:“我诗词上有限,认罚认罚!”借以凑趣的。临了,到了程雪门。程雪门说了一句: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 “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无是理!无是理!”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满上!满上!喝了!喝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正在满脸紫涨,无地自容,忽听得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 “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 “好诗!” “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 “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这定是元人之诗,非唐非宋!” “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建兰立刻送来。 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 “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 “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 “斯文走狗!” 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八千岁 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八千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当十的铜圆。当地以一百铜圆为一吊,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按当时银钱市价,三吊钱兑换一块银圆,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两块七角钱怎么就能起了家呢?为什么整整是八千钱,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这些,谁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认定了他就是八千钱起家的,他就是八千岁!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头穿了那样一身衣裳,也许大家就不会叫他八千岁了。他这身衣裳,全城无二。无冬历夏,总是一身老蓝布。这种老蓝布是本地土织,本地的染坊用蓝靛染的。染得了,还要由一个师傅双脚分叉,站在一个u字形的石碾上,来回晃动,加以碾砑,然后摊在河边空场上晒干。自从有了阴丹士林,这种老蓝布已经不再生产,乡下还有时能够见到,城里几乎没有人穿了。蓝布长衫,蓝布夹袍,蓝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这几套衣服,就没有再添置过。年复一年,老是这几套。有些地方已经洗得露了白色的经纬,而且打了许多补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别,长度一律离脚面一尺。这种才能盖住膝盖的长衫,从前倒是有过,叫作“二马裾”。这些年长衫兴长,穿着拖齐脚面的铁灰洋绉时式长衫的年轻的“油儿”,看了八千岁的这身二马裾,觉得太奇怪了。八千岁有八千岁的道理,衣取蔽体,下面的一截没有用处,要那么长干什么?八千岁生得大头大脸,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脚,终年穿着二马裾,任人观看,心安理得。 他的儿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他小一号,也穿着一身老蓝布的二马裾,只是老蓝布的颜色深一些,补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里一站,活脱是大小两个八千岁。这就更引人注意了。八千岁这个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岁现在很有钱。 八千岁的米店看起来不大,门面也很暗淡。店堂里一边是几个米囤子,囤里依次分别堆积着“头糙”、“二糙”、“三糙”、“高尖”。头糙是只碾一道,才脱糠皮的糙米,颜色紫红。二糙较白。三糙更白。高尖则是雪白发亮几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个米囤,由红到白,各有不同的买主。头糙卖给挑箩把担卖力气的,二糙三糙卖给住家铺户,高尖只少数高门大户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觉得吃这样的米有点“作孽”。另外还有两个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这种米是专门煮粥用的。煮出粥来,米长半寸,颜色浅碧如碧螺春茶,香味浓厚,是东乡三垛特产,产量低,价极昂。这两种米平常是没有人买的,只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备。另外一边是柜台,里面有一张账桌,几把椅子。柜台一头,有一块竖匾,白地子,上漆四个黑字,道是:“食为民天。”竖匾两侧,贴着两个字条,是八千岁的手笔。年深日久,字条的毛边纸已经发黄,墨色分外浓黑。一边写的是“僧道无缘”,一边是“概不作保”。这地方每年总有一些和尚来化缘(道士似无化缘一说),背负一面长一尺、宽五寸的木牌,上画护法韦驮,敲着木鱼,走到较大铺户之前,总可得到一点布施。这些和尚走到八千岁门前,一看“僧道无缘”四个字,也就很知趣地走开了。不但僧道无缘,连叫花子也“概不打发”。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样软磨硬泡,也不能从八千岁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也就都“别处发财”,省得白费工夫。中国不知从什么时候兴了铺保制度。领营业执照、向银行贷款,取一张“仰沿路军警一体放行,妥加保护”的出门护照,甚至有些私立学校填写入学志愿书,都要有两家“殷实铺保”。吃了官司,结案时要“取保释放”。因此一般“殷实”一些的店铺就有为人作保的义务。铺保不过是个名义,但也有时惹下一些麻烦。有的被保的人出了问题,官方警方不急于追究本人,却跟作保的店铺纠缠不休,目的无非是敲一笔竹杠。八千岁可不愿惹这种麻烦。“僧道无缘”、“概不作保”的店铺不止八千岁一家,然而八千岁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侧目,同行议论。 八千岁米店的门面虽然极不起眼,“后身”可是很大。这后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望族。他们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后面有很多大树,有合抱的大桂花,还有一湾流水,景色幽静,现在还被人称为夏家花园,但房屋已经残破不堪了。夏家败落之后,就把祠堂租给了八千岁。朝南的正屋里一长溜祭桌上还有许多夏家的显考显妣的牌位。正屋前有两棵柏树。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孙还来祭祖,这几年来都不来了,那些刻字涂金的牌位东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鸽子粪。这个大祠堂的好处是房屋都很高大,还有两个极大的天井,都是青砖铺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当作积放稻子的仓廒,天井正好翻晒稻子。祠堂的侧门临河,出门就是码头。这条河四通八达,运粮极为方便。稻船一到,侧门打开,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进仓里,这可以省去许多长途挑运的脚钱。 本地的米店实际是个粮行。单靠门市卖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买进,春夏卖出,贱入贵出,从中取利。稻子的来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这些人家收了租稻,并不过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识的米店,由他们代为经营保管。要吃米时派个人去叫几担,要用钱时随时到柜上支取,年终结账,净余若干,报一总数。剩下的钱,大都仍存柜上。这些人家的大少爷,是连粮价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东经手。粮钱数目,只是一本良心账。另一来源,是店东自己收购的。八千岁每年过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从来不说的,但是这瞒不住人。瞒不住同行,瞒不住邻居,尤其瞒不住挑夫的眼睛。这些挑夫给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们说:八千岁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里。他家仓廒里的堆稻的“窝积”挤得轧满,每一积都堆到屋顶。 另一件瞒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骡子。这五匹骡子,单是那两匹大黑骡子,就是头三年花了八百现大洋从宋侉子手里一次买下来的。 宋侉子是个怪人。他并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长,说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话。本地人把行为乖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作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作蛮子)。宋侉子不到二十岁就被人称为侉子。他也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花鸟虫鱼,无所不好,还特别爱养骡子养马。父母在日,没有几年,他就把一点祖产挥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没人管他了,他干脆把剩下的一半田产卖了,做起了骡马生意。每年出门一两次,到北边去买骡马。近则徐州、山东,远到关东、口外。一半是寻钱,一半是看看北边的风景,吃吃黄羊肉、狍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养成了一派侉子脾气。爱吃面食。最爱吃山东的锅盔,牛杂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顿能喝一斤。他买骡子买马,不多买,一次只买几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价钱买来,又以很大的价钱卖出。 他相骡子相马有一绝,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齿,捏捏后胯,然后拉着缰绳领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气很大,一般的骡马禁不起他这一拽,当时就会打一个趔趄。像这样的,他不要。若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当面成交,立刻付钱,二话不说,拉了就走。由于他这种独特的选牲口的办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几个骡马市上很有点名气。他选中的牲口也的确有劲,耐使,里下河一带的碾坊磨坊很愿意买他的牲口。虽然价钱贵些,细算下来,还是划得来。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这办法买了两匹大黑骡子,心里很高兴,下到店里,自个儿蹲在炕上喝酒。门帘一掀,进来个人: “你是宋老大?” “不敢,贱姓宋。请教?” “甭打听。你喝酒?” “哎哎。” “你心里高兴?” “哎哎。” “你买了两匹好骡子?” “哎哎。就在后面槽上拴着。你老看来是个行家,你给看看。” “甭看,好牲口!这两匹骡子我认得!——可是你带得回去吗?” 宋侉子一听话里有话,忙问: “莫非这两匹骡子有什么弊病?” “你给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原来这是一个骗局。这两匹黑骡子已经转了好几个骡马市,谁看了谁爱,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把它们带走。这两匹骡子是它们的主人驯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们会突然挣脱缰绳,撒开蹄子就往家奔,没有人追得上,没有人截得住。谁买的,这笔钱算白扔。上当的已经不止一个人。进来的这位,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能叫这个家伙再坑人!我教你个法子:你连夜打四副铁镣,把它们镣起来。过了清江浦,就没事了,再给它砸开。” “多谢你老!” “甭谢!我这是给受害的众人报仇!” 宋侉子把两匹骡子牵回来,来看的人不断。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买。一问价钱,就不禁吐了舌头:“乖乖!”八千岁带着儿子小千岁到宋家看了看,心里打了一阵算盘。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气,一口价,当时就叫小千岁回去取了八百现大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父子二人,一人牵了一匹,沿着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这件事轰动全城。一连几个月,宋侉子贩骡子历险记和八千岁买骡子的壮举,成了大家茶余酒后的话题。谈论间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诞的侉脾气和八千岁的二马裾。 每天黄昏,八千岁米店的碾米师傅要把骡子牵到河边草地上遛遛。骡子牵出来,就有一些人围在旁边看。这两匹黑骡子,真够“身高八尺,头尾丈二有余”。有一老者,捋须赞道:“我活这么大,没见过这样高大的牲口!”个子稍矮一点的,得伸手才能够着它的脊梁。浑身黑得像一匹黑缎子。一走动,身上亮光一闪一闪。去看八千岁的骡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饭之前的一件赏心乐事。 因为两匹骡子都是黑的,碾米师傅就给它们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这两个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挣的钱不少。有了钱,就都花在虞小兰的家里。 虞小兰的母亲虞芝兰是一个姓关的旗人的姨太太。这旗人做过一任盐务道,辛亥革命后在本县买田享福。这位关老爷本城不少人还记得。他的特点是说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有点像戏台上的方巾丑,是真正的“方步”。他们家规矩特别大,礼节特别多,男人见人打千儿,女人见人行蹲安,本地人觉得很可笑。虞芝兰是他用四百两银子从北京西河沿南堂子买来的。关老爷死后,大妇不容,虞芝兰就带了随身细软,两箱子字画,领着女儿搬出来住,租的是挨着宜园的一所小四合院。宜园原是个私人花园,后来改成公园。园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种着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岛,上面有几间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么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实这几间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带假山,沿山种了很多梅花,叫作“梅岭”,冬末春初,梅花盛开,是很好看的;园中竹木繁茂,园外也颇有野趣,地方虽在城中,却是尘飞不到。虞芝兰就是看中它的幽静,才搬来的。 带出来的首饰字画变卖得差不多了,关家一家人已经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没有人再来管她,虞芝兰不免重操旧业。 过了几年,虞芝兰揽镜自照,觉得年华已老,不好意思再扫榻留宾,就洗妆谢客,由女儿小兰接替了她。怕关家人来寻事,女儿随了妈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兰家住一两个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续弦,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有个孩子,有时也带了孩子来玩。他和关家算起来有点远亲,小兰叫他宋大哥。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就说一声:“我明天有事,不来了”,跨上他的踢雪乌骓骏马,一扬鞭子,没影儿了。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虞小兰有时出来走走,逛逛宜园。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白绸衫裤,拿一柄生丝白团扇,站在柳树下面,或倚定红桥栏杆,看人捕鱼踩藕。她长得像一颗水蜜桃,皮肤非常白嫩,腰身、手、脚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见,就不禁放慢了脚步,或者停下来装作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几眼。他们在心里想:这样的人,这样的命,深深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饭的黄脸老婆,为自己感到一点不平;或在心里轻轻吟道:“牡丹绝色三春暖,不是梅花处士妻”,情绪相当复杂。 虞小兰,八千岁也曾看过,也曾经放慢了脚步。他想:长得是真好看,难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过为一个姑娘花那么多钱,这值得么?他赶快迈动他的大脚,一气跑回米店。 八千岁每天的生活非常单调。量米。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楚。一见有人进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这地方米店量米兴报数,一边量,一边唱:“一来,二来,三来——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过钱,摊平了,看看数,回身走进柜台,一扬手,把铜钱丢在钱柜里,在“流水”簿里写上一笔,入头糙三升,钱若干文。看稻样。替人卖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货样。店东或洽谈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看,然后两手合拢搓碾,开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壳就全搓开了;然后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几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经验,这是什么品种,三十子,六十子,矮脚籼,吓一跳,一看就看出来。在米店里学生意,学的也就是这些。然后谈价钱,这是好说的,早晚市价,相差无几。卖米的客人知道八千岁在这上头很精,并不跟他多磨嘴。 “前头”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到后面看看。进了隔开前后的屏门,一边是拴骡子的牲口槽,一边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没有窗户,光线很暗,他欢喜这种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闻到一股骡子粪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他喜欢看碾米师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牵出来。骡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长的尿,他喜欢看它撒尿。骡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转起来,他喜欢看碾子转,喜欢这种不紧不慢的呼呼的声音。 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经不用碾子,改用机器轧米了,八千岁却还用这种古典的方法生产。他舍不得这副碾子,舍不得这五匹大骡子。本县也还有些人家不爱吃机器轧的米,说是不香,有人家专门上八千岁家来买米的,他的生意不坏。 然后,去看看师傅筛米。那是一面很大的筛子,筛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绳吊在房檩上,筛子齐肩高,筛米师傅就扶着筛子边框,一簸一侧地慢慢地筛。筛米的屋里浮动着细细的细米糠,太阳照进来,空中像挂着一匹一匹白布。八千岁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还是很喜欢细糠的香味。 然后,去看看仓里的稻积子,看看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体结实,翻一遍不觉得累,连师傅们都佩服;或轰一会麻雀。米店稻仓里照例有许多麻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时在天快黑的时候,拿一把竹枝扫帚拦空一扑,一扫帚能扑下十几只来。宋侉子说这是下酒的好东西,卤熟了还给八千岁拿来过。八千岁可不吃这种东西,这有个什么吃头! 八千岁的食谱非常简单。他家开米店,放着高尖米不吃,顿顿都是头糙红米饭。菜是一成不变的熬青菜,——有时放两块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盘咸菜煮小鲫鱼。他、小千岁和碾米师傅都一样。有肉时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两块。有鱼时一人一条,——咸菜可不少,也够下饭了。有卖稻的客人时,单加一个荤菜,也还有一壶酒。客人照例要举杯让一让,八千岁总是举起碗来说:“我饭陪,饭陪!”客菜他不动一筷子,仍是低头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岁的米店的左邻右舍都是制造食品的。左边是一家厨房。这地方有这么一种厨房,专门包办酒席,不设客座。客家先期预订,说明规格,或鸭翅席,或海参席,要几桌。只需点明“头菜”,其余冷盘热菜都有定规,不须吩咐。除了热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圆盒挑到,开席前再加汤回锅煮沸。八千岁隔壁这家厨房姓赵,人称赵厨房,连开厨房的也被人叫作赵厨房,——不叫赵厨子却叫赵厨房,有点不合文法。赵厨房的手艺很好,能做满汉全席。这满汉全席前清时也只有接官送官时才用,入了民国,再也没有人来订,赵厨房祖传的一套五福拱寿釉红彩的满堂红的细瓷器皿,已经锁在箱子里好多年了。右边是一家烧饼店。这家专做“草炉烧饼”。这种烧饼是一箩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涂很少一点油,没有什么层,因为是贴在吊炉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炉烧饼,以别于在桶状的炭炉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炉烧饼”。这种烧饼便宜,也实在,乡下人进城,爱买了当饭。几个草炉烧饼,一碗宽汤饺面,有吃有喝,就饱了。八千岁坐在店堂里每天听得见左边煎炒烹炸的声音,闻得到鸡鸭鱼肉的香味,也闻得见右边传来的一阵一阵烧饼出炉时的香味,听得见打烧饼的槌子击案的有节奏的声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岁和赵厨房从来不打交道,和烧饼店每天打交道。这地方有个“吃晚茶”的习惯,每天下午五点来钟要吃一次点心。钱庄、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为有出力气的碾米师傅,这一顿“晚茶”万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葱花、猪油、酱油、虾子、虾米为料,面下在里面;或几个麻团、“油墩子”,——白铁敲成浅模,浇入稀面,以萝卜丝为馅,入油炸熟。八千岁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炉烧饼,一人两个。这里的店铺,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请上茶馆。“上茶馆”是喝茶,吃包子、蒸饺、烧卖。照例由店里的“先生”或东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笼“杂花色”(即各样包点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只,喝茶,其余的都是客人吃。这有个名堂,叫作“一壶三点”。八千岁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并不吃包点,还是从隔壁烧饼店买两个烧饼带去。所以他不是“一壶三点”,而是“一壶两饼”。他这辈子吃了多少草炉烧饼,真是难以计数了。好像这家烧饼店是专为他而开的。 他不看戏,不打牌,不吃烟,不喝酒。喝茶,但是从来不买“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账桌上有一个“茶壶桶”,里面焐着一壶茶叶棒子泡的颜色混浊的酽茶。吃了烧饼,渴了,就用一个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一个很响的饱嗝。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样。这孩子才十六七岁,已经很老成。孩子的那点天真爱好,放风筝、掏蛐蛐、逮蝈蝈、养金铃子,都已经叫严厉的父亲的沉重的巴掌驱逐得一干二净。八千岁到底还是允许他养了几只鸽子。这还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来几只鸽子,说:“孩子哪儿也不去,你就让他喂几只鸽子玩玩吧。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们不养,别人家的鸽子也会来。自己有鸽子,别家的鸽子不就不来了。”米店养鸽子,几乎成为通例,八千岁想了想,说:“好,叫他养!”鸽子逐渐发展成一大群,点子、瓦灰、铁青子、霞白、麒麟,都有。从此夏氏宗祠的屋顶上就热闹起来,雄鸽子围着雌鸽子求爱,一面转圈儿,一面鼓着个嗉子不停地叫着:“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显考显妣的头上于是就着了好些鸽子粪。小千岁一有空,就去鼓捣他的鸽子。八千岁有时也去看看,看看小千岁捉住一只宝石眼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鸽子眼里的“沙子”就随着慢慢地来回滚动,他觉得这很有趣,而且想:这是怎么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时此刻,都表现了一点童心。 八千岁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这使许多人很生气。 八千岁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碰上一个八舅太爷。 这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对舅舅那么有意见。把不讲理的人叫作“舅舅”,讲一种胡搅蛮缠的歪理,叫作“讲舅舅理”。 八舅太爷是个无赖浪子,从小就不安分。小学五年级就穿起皮袍子,里面下身却只穿了一条纺绸单裤。上初中的时候,代数不及格,篮球却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众,经常代表校队、县队,到处出风头。初中三年级时曾用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义写信恐吓一个大财主,限他几天之内交一百块钱放在土地庙后第七棵柳树的树洞里,如若不然,就要绑他的票。这大财主吓得坐立不安,几天睡不着觉,又不敢去报案,竟然乖乖地照办了。这大财主原来是他的一个同班同学的父亲,常见面的。他知道这老头儿胆小,所以才敲他一下。初中毕业后,他读了一年体育师范,又上了一年美专,都没上完,却在上海入了青帮,门里排行是通字辈,从此就更加放浪形骸,无所不至。他居然拉过几天黄包车。他这车没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铁机纺绸裤褂在拉车!他把车放在会芳里弄堂口或丽都舞厅门外,专拉长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们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吗?格么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阎瑞生,怕点啥!后来又进了一个什么训练班,混进了军队,“安清不分远和近,三祖流传到如今”,因为青洪帮的关系,结交很多朋友,虽不是黄埔出身,却在军队中很“兜得转”,和冷欣、顾祝同都能拉上关系。 抗战军兴,他随着所在部队调到江北,在里下河几个县轮流转。他手下部队有四营人,名义却是一个独立混成旅。 “八一三”以后,日本人打到扬州,就停下来,暂时不再北进。日本人不来,“国军”自然不会反攻,这局面竟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数惊,到后来大家有点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这回事,大家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种田的种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长江为界,南北货源虽不那么畅通,很多人还可以通过封锁线走私贩运,虽然担点风险,获利却倍于以前。一时间,几个县竟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茶馆、酒馆、赌场、妓院,无不生意兴隆。 八舅太爷在这一带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时期,军事第一,见官大一级,他到了哪里就成了这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县长、区长,一传就到。军装给养,小事一桩。什么时候要用钱,通知当地商会一声就是。来了,要接风,叫作“驻防费”,走了,要送行,叫作“开拔费”。间三岔五的,还要现金实物“劳军”。当地人觉得有一支军队驻着,可以壮壮胆,军队不走,就说明日本人不会来,也似乎心甘情愿地孝敬他。他有时也并不麻烦商会,可以随意抓几个人来罚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里经常客满。只要他一拍桌子,骂一声“汉奸”,就可以军法从事,把一个人拉出去枪毙。他一到哪里,就把当地的名花包下来,接到公馆里去住。一出来,就是五辆摩托车,他自己骑一辆,前后左右四辆,风驰电掣,穿街过市。城里和乡下的狗一见他的车队来了,赶紧夹着尾巴躲开。他是个霸王,没人敢惹他。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当面叫他旅长、旅座,背后里叫他八舅太爷。 他这回来,公馆安在宜园。一见虞小兰,相见恨晚。他有时住在虞家,有时把虞小兰接到公馆里去。后来干脆把宜园的墙打通了,——虞家和宜园本只一墙之隔,这样进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厨都叫来,轮流给他做饭。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爱唱京戏,时常把县里的名票名媛约来,吹拉弹唱一整天。他还很风雅,爱字画,谁家有好字画古董,他就派人去,说是借去看两天。有借无还。他也不白要你的,会送一张他自己画的画跟你换,他不是上过一年美专么?他的画宗法吴昌硕,大刀阔斧,很有点霸悍之气。他请人刻了两方押角图章,一方是阴文:“戎马书生”,一方是阳文:“富贵英雄美丈夫”——这是《紫钗记·折柳阳关》里的词句,他认为这是中国文学里最好的词句。他也有一匹乌骓马,他请宋侉子来给他看看,嘱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乌骓也带来。千不该万不该,宋侉子不该褒贬了八舅太爷的马。他说:“旅长,你这不是真正的踢雪乌骓。真正的踢雪乌骓是只有四个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块白;你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这是踏雪乌骓。”八舅太爷听了很高兴,说:“有道理!”接着又问:“你那匹是多少钱买的?”宋侉子是个外场人,他知道八舅太爷不是要他来相马,是叫他来进马了,反正这匹马保不住了,就顺水推舟,很慷慨地说:“旅长喜欢,留着骑吧!”——“那,我怎么谢你呢?我给你画一张画吧!” 宋侉子拿了这张画,到八千岁米店里坐下,喝了一碗茶叶棒泡的酽茶,说不出话来。八千岁劝他:“算了,是儿不死,是财不散,看开一点,你就当又在虞小兰家花了一笔钱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没想到,过了两天,八舅太爷派了两个兵把八千岁“请”去了。当这两个兵把八千岁铐上,推出店门时,八千岁只来得及跟儿子说一句:“赶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爷的秘书了解一下,案情相当严重,是“资敌”。八千岁有几船稻子,运到仙女庙去卖,被八舅太爷的部下查获了。仙女庙是敌占区。“资敌”就是汉奸,汉奸是要枪毙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庙是粮食集散中心,本地贩粮至仙女庙,乃是常例,“抗战军兴”,未尝中断。不过别的粮商都是事前运动,打通关节,拿到“准予放行”的执照的,八千岁没有花这笔钱,八舅太爷存心找他的茬,所以他就触犯了军法。宋侉子知道这是非花钱不能了事的,就转弯抹角地问秘书,若是罚款,该罚多少。秘书说:“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罚一千现大洋。”宋侉子说:“他拿不出来。你看看他穿的这身二马裾!”秘书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他拿得出,我们了解。你可以见他本人谈谈!” 宋侉子见了八千岁,劝他不要舍命不舍财,这个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岁问:“能不能少拿一点?”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块钱送给虞芝兰,托虞小兰跟八舅太爷说说,八千岁说:“你做主吧。我一辈子就你这么个信得过的朋友!”说着就落了两滴眼泪。宋侉子心里也酸酸的。 虞小兰替八千岁说了两句好话:“这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怪可怜的。”八舅太爷说:“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岁,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块钱买两匹骡子,还不能花八百块钱买一条命吗!叫他找两个铺保,带了钱,到旅部领人。少一个,不行!” 宋侉子说了好多好话,请了八千岁的两个同行,米店的张老板、李老板出面作保,带了八百现大洋,签字画押,把八千岁保了出来。张老板、李老板陪着八千岁出来,劝他: “算了,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不就是八百块钱吗?看开一点。破财免灾,只当生了一场夹气伤寒。” 八千岁心里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过回头想想,毕竟少花了一百,又觉得有些欣慰,好像他凭空捡到一百块钱似的。 八舅太爷敲了八千岁一杠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质上两方面理由的。精神上,他说:“我平生最恨俭省的人,这种人都该杀!”物质上,他已经接到命令,要调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爷换换地方,他要“别姬”了,需要用一笔钱。这八百块钱,六百要给虞小兰买一件西狐肷的斗篷,好让她冬天穿了在宜园梅岭踏雪赏梅;二百,他要办一桌满汉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里吃它一整天,上午十点钟开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爷要办满汉全席的消息传遍全城,大家都很感兴趣,因为这是多年没有的事了。八千岁证实这消息可靠,因为办席的就是他的紧邻赵厨房。赵厨房到他的米店买糯米,他知道这是做火腿烧卖馅子用的;还买香粳米,这他就不解了。问赵厨房:“这满汉全席还上稀粥?”赵厨房说:满汉全席实际上满点汉菜,除了烧烤,有好几道满洲饽饽,还要上几道粥,旗人讲究喝粥,莲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爷这回是一百二十道。”——“啊?!”——“你没事过来瞧瞧。” 八千岁真还过去看了看:烧乳猪、叉子烤鸭、八宝鱼翘、鸽蛋燕窝……赵厨房说:“买不到鸽子蛋,就这几个,太少了!”八千岁说:“你要鸽子蛋,我那里有!”八千岁真是开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几滴泪,他想:这是吃我哪! 八千岁用一盆水把“食为民天”旁边的“概不作保”的字条闷了闷,刮下来。他这回是别人保出来的,以后再拒绝给别人作保,这说不过去。刮掉了,觉得还留着一条“僧道无缘”也没多少意思,而且单独一条,也不好看,就把“僧道无缘”也刮掉了。 八千岁做了一身阴丹士林的长袍,长短与常人等,把他的老蓝布二马裾换了下来。他的儿子也一同换了装。 吃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账桌上一拍,大声说: “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 仁慧 仁慧是观音庵的当家尼姑。观音庵是一座不大的庵。尼姑庵都是小小的。当初建庵的时候,我的祖母曾经捐助过一笔钱,这个庵有点像我们家的家庵。我还是这个庵的寄名徒弟。我小时候是个“惯宝宝”,我的母亲盼我能长命百岁,在几个和尚庙、道士观、尼姑庵里寄了名。这些庙里、观里、庵里的方丈、老道、住持就成了我的干爹。我的观音庵的干爹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法名,我的祖母叫她二师父,我也跟着叫她二师父。尼姑则叫她“二老爷”。尼姑是女的,怎么能当人家的“干爹”?为什么尼姑之间又互相称呼为“老爷”?我都觉得很奇怪。好像女人出了家,性别就变了。 二师父是个面色微黄的胖胖的中年尼姑,是个很忠厚的人,一天只是潜心念佛,对庵里的事不大过问。在她当家的这几年,弄得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片败落景象。庵里的尼姑背后管她叫“二无用”。 二无用也知道自己无用,就退居下来,由仁慧来当家。 仁慧是个能干人。 二师父大门不出,仁慧对施主家走动很勤。谁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寿。谁家小少爷满月,她去送长命锁。每到年下,她就会带一个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瓷坛装了四色咸菜给我的祖母送去。别的施主家想来也是如此。观音庵的咸菜非常好吃,是风过了再腌的,吃起来不是苦咸苦咸,带点甜味。祖母收了咸菜,道一声:“叫你费心。”随即取十块钱放在食盒里。仁慧再三推辞,祖母说:“就算是这一年的灯油钱。” 仁慧到年底,用咸菜总能换了百十块钱。 她请瓦匠来检了漏,请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尘土堆积的槅扇纸全都撕下来,换了新的。而且把庵里的全部亮槅都打开,说:“干吗弄得这样暗无天日!”院子里的杂草全锄了,养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种了两棵玉兰。她说:“施主到庵堂寺庙,图个幽静。荒荒凉凉的,连个坐坐的地方都没有,谁还愿意来烧香拜佛?” 我的祖母隔一阵就要到观音庵看看。她的散生日都是在观音庵过的。每一次都是由我陪她去。 祖母和二师父在她的禅房里说话,仁慧在办斋,我就到处乱钻。我很喜欢到仁慧的房里去玩,翻翻她的经卷,摸摸乌斯藏铜佛,掐掐她的佛珠,取下马尾拂尘挥两下。我很喜欢她的房里的气味。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我终于肯定,这是仁慧肉体的香味。我问仁慧:“你是不是生来就有淡淡的香味?”仁慧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坏!” 祖母的散生日总要在观音庵吃一顿素斋。素斋最好吃的是香蕈饺子。香蕈(即冬菇)汤,荠菜、香干末作馅,包成薄皮小饺子,油炸透酥,倾入滚开的香蕈汤,刺啦有声,以勺舀食,香美无比。 仁慧募化到一笔重款,把正殿修缮油漆了一下,焕然一新,给三世佛重新装了金。在正殿对面盖了一个高敞的过厅。正殿完工,菩萨“开光”之日,请赞助施主都来参与盛典。这一天观音庵气象庄严,香烟缭绕,花木灼灼,佛日增辉。施主们全都盛装而来,长裙曳地。礼赞拜佛之后,在过厅里设了四桌素筵。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使这些吃长斋的施主们最不能忘的是香蕈饺子。她们吃了之后,把仁慧叫来,问:“这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鲜?没有放虾子么?”仁慧忙答:“不能不能,怎能放虾子呢!就是香蕈!——黄豆芽吊的汤。” 观音庵的素斋于是出了名。 于是就有人来找仁慧商量,请她办几桌素席。仁慧说可以,但要三天前预订,因为竹荪、玉兰片、猴头,都要事先发好。来赴斋的有女施主,也有男性的居士。也可以用酒,但限于木瓜酒、豨莶酒这样的淡酒,不预备烧酒。 二师父对仁慧这样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说:“这叫作什么?观音庵是清静佛地,现在成了一个素菜馆!”但是合庵尼僧都支持她。赴斋的人多,收入的香钱就多,大家都能沾惠。佛前“乐助”的钱柜里的香钱,一个月一结,仁慧都是按比例分给大家的。至少,办斋的日子她们也能吃点有滋味的东西,不是每天白水煮豆腐。 尤其使二师父不能容忍的,是仁慧学会了放焰口。放焰口本是和尚的事,从来没有尼姑放焰口的。仁慧想:一天老是敲木鱼念那几本经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尼姑就不能放焰口?哪本戒律里有过这样的规定?她要学!善因寺常做水陆道场,她去看了几次,大体能够记住。她去请教了善因寺的方丈铁桥。这铁桥是个风流和尚,听说一个尼姑想学放焰口,很惊奇,就一字一句地教了她。她对经卷、唱腔、仪注都了然在心了,就找了本庵几个聪明尼姑和别的庵里的也不大守本分的年轻尼姑,学起放焰口来。起初只是在本庵演习,在正殿上摆开桌子凳子唱诵。咳,还真像那么回事。尼姑放焰口,这是新鲜事。于是招来一些善男信女、浮浪子弟参观。你别说,这十几个尼姑的声音真是又甜又脆,比起和尚的癞猫嗓子要好听得多。仁慧正座,穿金蓝大红袈裟,戴八瓣莲花毗卢帽,两边两条杏黄飘带,美极了!于是渐渐有人家请仁慧等一班尼姑去放焰口,不再有人议论。 观音庵气象兴旺,生机蓬勃。 解放。 土改。 土改工作队没收了观音庵的田产,征用了观音庵的房屋。 观音庵的尼姑大部分还了俗,有的嫁了人。 有的尼姑劝仁慧还俗。 “还俗?嫁人?” 仁慧摇头。 她离开了本地,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西湖住几天,邓尉住几天,峨眉住几天,九华山住几天。 有许多关于仁慧的谣言。说无锡惠山一个捏泥人的,偷偷捏了一个仁慧的像,放在玻璃橱里,一尺来高,是裸体的。说仁慧有情人,生过私孩子…… 有些谣言仁慧也听到了,一笑置之。 仁慧后来在镇江北固山开了一家菜根香素菜馆,卖素菜、素面、素包子,生意很好。菜根香的名菜是香蕈饺子。 菜根香站稳了脚,仁慧把它交给别人经管,她又去云游四方。西湖住几天,邓尉住几天,峨眉住几天,九华山住几天。 仁慧六十开外了,望之如四十许人。 老鲁 去年夏天我们过的那一段日子实在是好玩。我想不起什么恰当的词儿,只有说它好玩。学校里四个月发不出薪水,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校长天天在外头跑,想法挪借。起先回来都还说哪儿能弄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发一点钱。不知说了多少次,总未实现。有人于是说,他不说哪一天有,倒还有点希望,一说哪天有,那天准没有。大家颇不高兴,不免发牢骚,出怨言。然而生气的是他说谎,至于发不发薪水本身倒还其次。事实上我们已经穷到极限,再穷下去也不过如此,薪水发下来原无济于事,最多可以进城吃一顿。这个情形没有在内地,尤其是昆明,尤其是我们那个中学教过书的人,大概没法明白。好容易学校挨到暑假,没有中途关门。可是一到暑假,我们的日子就更特别了。钱,不用说,毫无指望。我们已好像把这件事忘了。校长能做到的事是给我们零零碎碎地弄一餐两餐米,买三二十斤柴。有时弄不到,就只有断炊。菜呢,对不起,校长实在想不到法。可我们不能吃白斋呀,嗨,有了,有人在学校荒草之间发现了很多野生苋菜。这个菜云南人叫小米菜,不大吃,大都摘来喂猪,或在胡萝卜田堆锦积绣的丛绿之中留一两棵,到深秋时,夕阳光中晶晶的红,看着好玩。学校里的苋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买点油,多加大蒜,炒它一锅,连锅子掇上桌,味道实在极好。能赊得到,有时还赊半斤本乡土制烧酒来,大家就着土碗轮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渐渐被我们几个人吃光了,有人又认出一种野菜,说也可以吃的。这种菜,或不如说这种草更恰当些,枝叶深绿色,叶如猫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头上拉拉的。这玩意儿北方也有,叫作“灰藋菜”,也有叫讹了成“回回菜”的,按即庄子“逃蓬藋者,闻人足音,则跫然喜”之藋也。若是裹了面,和以葱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们买不起面粉,只有少施油盐如炒苋菜办法炒了吃吧。味道比起苋菜可是差远了。另外还有一种菜,独茎直生,周附柳叶状而较软熟的叶子,如一根脱毛的鸡毛掸帚,在人家墙角阴湿处皆可看见的,也能吃,不知怎么似乎没有尝试过。大概灰藋菜还足够我们吃的。学校在观音寺,是一荒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们眠起居食,皆无定时。一早起来,各在屋里看看书,到山上田里走走,看看时间差不多,就招呼招呼去“采薇”了。下午常在门外一家可以欠账的小茶棚中喝茶,看远山近草,看行人车马,看一阵风卷起大股黄土,映在太阳光中如轻霞薄绮,看黄土后面蓝得好像要流下来的天空。到太阳一偏西,例当再去想法寻找晚饭菜了。晚上无灯,——交不出电灯费教电灯公司把线给铰了,大家集资买一根土蜡烛,会聚在一个人屋里,在凌乱的衣物书籍之间各自躺下坐好,天南地北地乱聊一气。或忆述故乡风物,或臧否同学教授,清娓幽俏,百说不厌;有时谈及人生大事,析情讲理,亦颇严肃认真;至说到对于现实政治社会,各人主张不同,带骨有刺的话也有的,然而好像没有尖锐得真打起架来过。 啊呀,题目是“老鲁”,我一开头就哩哩啦啦带上了这么些闲话做什么?没有办法。——一个不会谈天的人才老是“我”怎么,“我们”怎么。我们(又来了!)那时在一处聊天时曾有戒条,不许老说自己的事。这本是针对一个太喜欢说自己的事的人而立的。但人大概总免不了有这点儿脾气。一个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的人,八成是个不近人情的怪物。我原想记一记老鲁是什么时候来的,遂情不自禁地说了许多那时候的碎事。我还没有说得尽兴,但只得噎住了。再说多了,不但喧宾夺主,文章不成格局,(现在势必如此,已经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这些事与老鲁实在有些关系。前已说过老鲁是那时候来的。学校弄成那样子,大家纷纷求去。真为校长担心,下学期不但请不到教员,即工役校警亦将无人敢来。而老鲁偏在这会来了。没事在空落落的学校各处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见校警们所住房间热闹起来。看看,似乎多了两个人。想,大概是哪个来了从前队伍上的朋友了(学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饭时常听到那边有欢声。这个欢声一听即知道是烧酒翻搅出来的。嗷,这些校警有办法,还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钱请客,翻作主人?走过门前,有人说“汪老师,来喝一杯”,我只说“你们喝,你们喝”,就过去了。是哪几个人也没看清。再过几天,我们在挑野菜时看见一个光头瘦长个子穿草绿色军服的人也在那儿低了头掐那种灰藋菜的嫩头。走过去,他歪了头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这是一种世故,也不失其淳朴。这个“校警的朋友”有五十了,额上一抬眉有细而密的皱纹。看他摘菜,极其内行。既迅速且“确实”。我们之中至今有一个还弄不大清楚,摘苋菜摘了些野菜莉叶子,摘灰藋菜则更不知道是什么麻啦蓟啦的,都来了,总要别人更给鉴定一番。有时拣不胜拣,觉得麻烦,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啦一齐倒下锅。这么在摘菜时每天都见面,即心仪神往起来,有点熟了。他就给我们指点指点,哪些菜或草吃不得。照他说,简直可吃的太多了!他打着一嘴山东话,说话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味。 后来不但是蔬菜,即荤菜亦能随地找得到了。这大概可以说是老鲁发明的。——说发明,不对,该说什么呢?在我看,那简直就是发明:是一种甲虫,形状略似金龟子,略长,微扁,有一粒蚕豆大,村子里人即管它叫蚕豆虫或豆壳虫。这东西自首夏至秋初从土里钻出来,黄昏时候,漫天飞,地下留下一个一个小圆洞。飞时鼓翅作声,声如黄蜂而微细,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门散步,满耳是这种营营的单调而温和的音乐。它们这样营营地忙碌地飞,是择配。这东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生物的义务。到一找到对象,俱就便在篱落枝头息下。或前或后于交合的是吃,极其起劲地吃。所吃的东西却只有柏叶一种。也许它并不太挑嘴,不过至少最喜欢吃柏叶是可断言的。学校后面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向晚时这种昆虫成千上万。单就这点说,这东西是颇高雅的,有如吃果子狸或松鸡。老鲁上山挑水,回来说,这种虫子可吃。当晚他就捉了好多。这不费事,带个可以封盖的东西,或瓶或罐,走到那里,随便在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个不等,它们毫不逃避。老鲁笑嘻嘻地拿回来,掐了头,撕去甲翅,熟练得如同祖母她们挤虾仁一样。下锅用油一煸,(他说还有几种做法)洒上重重的花椒盐,搭起酒来了。“老师,请两个嘛!”有大胆的真尝了两个,说是不错。我们都是“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经闭目咧嘴地尝了一个之后,“唔!好吃。”于是桌上多了一样菜,而外边小铺里的酒账就日渐其多起来了。这酒账直至下学期快开学时才由校长弄了一笔钱一总代付了的!豆壳虫味道略如清水河条米虾。可是我若有虾吃绝不吃它。以后我大概即没有虾吃时也不会有吃这玩意的时候了。老鲁呢,则不可知了。不论会吃或不会吃,他想都当因之而念及观音寺那个地方的吧。 不久,老鲁即由一个姓刘的旧校警领着见了校长,在校警队补了个名字。校长说,饷是一两月内发不出的哩。老刘自然早知道,说不要紧的,他只想清清静静地住下,在队伍上时间久了,不想干了,能吃一口这样的饭就行。(他说到“这样的饭”时在场人都笑了一下。)他姓鲁,叫鲁庭胜,(究竟该怎么写,不知道,他有个领饷用的小木头图章,上头是这三个字。)我们都叫他老鲁,只有总务主任叫他姓名。济南府人氏。何县,不详。和他一起来的一个,也“补上”了,姓吴,河北人。 学校之有校警,本是因为地方荒僻,弄几支枪,找俩人背上,壮壮胆子的意思。年长日久,一向又没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个队近于有名无实了。上班时他们抱着根老捷克式,坐在门口长凳上晒太阳,或看学生打球。事闲了则朵朵来米西地走来走去,嘴里咬了根狗尾巴草,与卖花生的老头搭讪,帮赶车的小孩钉蹄铁。日子过得极其从容。有些耐不住的,多说声“没意思”就走了。学校也觉得这么两支老枪还是收起来吧,就一并搁在校长宿舍靠在墙角上锈生灰去了。有时忽然有谁端出来对准一只猫头鹰瞄了半天,当的一声却打在一棵老栗树叶子最多的地方。校警呢,则留下来的两三个全屈才做了工友本来做的事了。留下来的大都是爱这里的生活方式的,做点杂事倒无所谓。你别说,有一件制服在身,多少有点羁束,现在能爱怎么穿怎么穿,就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们要是太爱那种生活方式,我们就有点不大方便。你要喝水,(做教员的水多重要!)挑水的正在软草浅沙之中躺着看天上的云呢。没办法,这个学校上上下下全透着一种颇浓的老庄气味。自从老吴和老鲁来了,气象才不同起来。 老吴留长发,向后梳,顶上秃了一块,看起来脑门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长身材,微微驼背。走路步子碎,稍急点就像跑了。这样的人让他穿件干干净净蓝布大衫比穿军服合适得多。学校里教书的多说普通话,他那一口北京话,您啦您啦的就中意。他还颇识字,能读书报。甫来工作不久,有发愤做人之意,在自己床前贴了一副短联: 烟酒不戒哉 不可为人也 戒自然戒不了的,而且何必。老吴不比老鲁小多少,也望五十了,而有此志气,或有立志之兴趣,这在我们看起来是难得的,而且不知怎么的有点教人难过。哎,我又要说不相干的话了。我说了这回事是证明他能写字耳。他管的事是进城送信送文书,在家时则有什么做什么。他不让自己闲,哪里地不平,找把铲子弄平了;谁窗上皮纸破了,他给糊,而且出主意用清油抹一抹;地下一根草,一片纸屑,他见了,必要拾去;整天看见他在院子里不慌不忙而怏怏的走来走去。且脑子清楚,态度殷勤。有一天,须派人到一个什么机关里交涉一宗事情,谁也不愿意去,有人说,让老吴去!校长把自己的一套旧西服取下来,说,行!真的老吴换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头,拿了张片子就去了。回来,结果自然蛮好,比我们哪个去都好。 一快放暑假时,大家说,完了,准备瘦吧。不是别的,每年春末之后,差不多全校要泻一次肚。在泻肚时大家眼睛必又一起通红发痒。是水的关系。这村子叫“观音寺”,可是这一带总属于“黄土坡”。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风季,或称干季,灰沙大得不得了,黄土坡尤其厉害。我们穿的衣服,在家里看看还过得去,一进城马上觉得脏得一塌糊涂。你即使新换了衣服进城也没用,人家一看就知道从哪里来的:我们的头发总是黄的!学校附近没有河,也没人家有井,食用的水大概是从两处挑来。一个是前面田地里一口塘,一是后面山顶上的一个“龙潭”。龙潭,昆明人管泉水叫龙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底下有水冒上来,故终年盈满,水清可鉴。若能往山上龙潭里挑水来吃用,自是好的。但我们平日不论饮用炊煮漱口洗面的水都是田地里的塘水。向学校抗议呀,是的,找事务主任!可是主任说,“我是管事务的,我也是xxx呀”!这就是说他也是个人,不只是除事务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的,他也有不耐烦的时候。跟工友三番两次说,“上山挑”!没用。说一次,挑两天。你不能每次跟着他去。而且,实在的,上山又远,路又不好走。也难怪,我们有时去散散步,来回一趟还怪累的。再加,山上风景不错,可是冷清得很,一个人挑个水桶,斤共斤共,有什么意思?田里至少有两个娘们锄地薅草,漂衣洗菜,热闹得多。大家呢,不到眼红泻肚时也不记起来;等记起来则已经红都红了,泻也泻了。到时候六味地黄丸或者是什么东西每人一包,要了一杯(还是塘里来的)水,相对吞食起来。这塘水倒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契合,一种盟约。老鲁来了,从此我们肚子不大泻。眼睛是也红的,因为天干,吃得太坏,角膜炎,与水无关。胖自然也没胖起来。老鲁挑水都上山。也并没有哪个告诉他肚子眼睛的事,他往两处看了看,说底下那个水“要不得”。这全校三百多人连吃带用的水挑起来也够瞧的。老鲁天一模糊亮就起来,来来回回不停地挑。有时用得急,则一担四桶,前两桶后两桶。水挑回来,还得劈柴。然后一个人关在茶炉间里烧。自此,我们之中竟有人买了茶叶,颇讲究起来了。因为水实在太方便,一天来送好些回。 有人就穷过瘾了:昆明气候好,秋来无一点萧瑟感觉,只稍为尝出百物似乎较为老熟深沉,(仍保留许多青春,不缺天真。)早晚岚雾重些,半夜读书写字时须多加一件衣裳。白天太阳照着,温暖平和,全像一个稍为删改过一番的春天。波斯菊依然未开尽,花小了点,绮丽如旧。美人蕉结了不少子,而远看猩红一片,连子儿也如花开。课余饭后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张椅子,又聊开了。饭能像一顿饭那样地开出,有一件绒线衫在箱子里,还容许我们对未来做一点梦。我听过不止一个人说起过:一太平了,有个家,啊,要好好布置安排一下。让老吴,看门住在前院,管看门,管洒扫应对,出去时留下话,谁来找让他在客厅里等等,漆盒子里有铁观音,香烟在书桌左边抽屉里。老鲁呢,则住在后头小园子里最合适。当真再往下想:老吴要稍为懒一点才好,他得完全依他本性来,尽可借故到天桥落子馆坐坐,有事推给别人做。现在明明是过分“巴结”,不好。他应当有机会在主人工作的藤椅中坐坐,倒一杯好茶喝喝,开开抽屉取三四根烟。而让他去买东西,也必须跟铺子里要一个折扣才对。老鲁大概会把左右邻居的水都包下来。还给对面卖柿子的老太婆挑,有衣服可以让她补补。唔,老鲁多半还要回家种两年地,到田里粮食为蝗虫啃光了或大水冲完时又会坐在老吴门房里等主人回来的。自己想想,不免笑笑。觉得这告诉不得人。这是“落伍思想”,多少民族人类大事不思索,倒看到自己的暮年了,才二十几岁的人哩。而且或许引起人的剧烈批评,说这是布尔乔亚或什么的。其实呢,想起来虽用第一人称,倒不失为客观,并无把老吴老鲁供自己役使之意。何必如此严重,想想好玩而已。你看老鲁刚刚冲了茶,茶正在你手里热热的。而老吴夹了一卷今天的报纸来了,另一手上是两封远地来的信。有人叫住他们俩,把这个好玩意思问他们,一个是“好唉,好唉”,一个“那敢情好”,都笑着走开了。我不知道人那么一问他们喜欢不喜欢。这两个四五十岁的人会不会因此而能靠得紧些,有一种微妙关系结在他们心上呢?我有时傻气得很,活在世界上恐怕不要这种东西。不过傻气的人也有。自老吴老鲁一来,学校俨然分为两派,一派拥护老吴,一派拥护老鲁。有时为他们的优劣(其实不好说优劣,优劣只能用在钢笔手表热水壶上!)竟辩论过。我很高兴,我愿意他们喜欢老鲁的人都喜欢老鲁了。至于别的人,我认为他们是根本无可无不可,或完全由自己利害观点出发的,可以不予考虑。对于老鲁,有些人的感情可以说是“疼爱”。这好像有点近于滑稽了。可不!原是可笑的。哎,我问你,你是不是一个一点都不可笑的人?我们且问问: “老鲁,你累不累?” “累什么,我的精神是顶年幼儿的来。” 这个“顶年幼儿的”,好新鲜的词儿!我们起初简直不懂,一个山东同学(应说“同事”才对,可是我讨厌这个称呼)含笑,他是懂的。老鲁说的对。老鲁并不高大。——人太高大一则容易令人叹惜,糟蹋了材料;再,要不就是显得巍巍乎,不可亲近,不近人情。可是老鲁非常紧凑,非常经济。老鲁全身没有一块是因为要好看而练出来的肉。处处有来历,这是挑出来的,这是走出来的,这是为了加快血液循环,喘了气而涨出来的,这是吃苦吃出来的。而且,老鲁有一双微微向外的八字脚!这脚不是特别粗大肥厚,反之,倒是瘦瘦长长且薄薄的。老鲁是从有结晶的沙土里长出来的一棵枣树,或,或什么呢,想不起来了,就是一棵枣树吧,得。还要再往下说么,说他倔强地生根,风里吹,雨里打,严霜重露,荒旱大竭,困厄灾难,……那就贫气了,这你不知道!老鲁他倒是晒太阳喝水,该愁就愁,该喜就喜地活了下来。 老鲁十几岁即离家出来吃粮当兵。有一天,学校让我进城买米,我让老鲁一块去。老鲁挟了两个麻布口袋,走到米市上,活活泼泼的这抄一把那掏一撮地看来看去,跟一个掌柜的论了半天价。“不卖?好,不卖咱们走下家。”一会儿又回到原来铺子,偏着身子(像是准备不成立刻就走),扬了头(掌柜的高高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卖不卖,就是那个数,二八,卖,咱就量来!”显然掌柜的极中意这个称呼,他有一嘴乌匝青密的牙刷胡子,他乐了乐,当真就卖了!太阳照得亮亮的,这两个人是一幅画。诸位,我这完全是题外之言。我是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真要说的是那天进城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那天,我们在进城的马车上,马车(可没有南京上海或美国电影上的那么美)上坐的是庄稼人、保长、小菜棚的老板娘(进城办芝麻糖葵花子,还有两个穿军装的小伙子。这两个小伙子,我想是机械兵或师长勤务兵之类,一个手腕上戴着一只不走的表,另一个左边犬齿镶了金,上嵌绿色桃形饰物,他们谈他们的,无缘无故地大起声音来,“我们哪里没去过,什么‘交通工具’没坐过!飞机火车坦克车;法国大菜,钢丝床!”老鲁不说话,抽他的烟。等他们下了马车,端着肩膀走了,老鲁说,“两个烧包子!”好!这真是老鲁说的话。老鲁十几岁就当兵了。提起这个,令人惆怅:老是跟老鲁说,“老鲁,什么时候你来,弄点酒,谈谈你自己的事我们听听。”老鲁则说:“有什么可谈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儿不行,事多。”老说,老说,始终没有个机会。 我们就知道一点点。老鲁在张宗昌手下当过兵。“铳子队,”他说。“童子队?”有人不懂。“铳子队!哦,不懂,铳子队就是马弁。”有人懂。“马弁,噢,马弁。”都懂了。“铳子队,都挑些个年轻漂亮小伙子,才出头二十岁!”老鲁说。大家微笑。笑现在,也笑从前。大家自然相信老鲁曾是个年轻漂亮小伙子,盒子炮,两尺长鹅黄丝穗子!老鲁他不悲哀,仿佛那个铳子队是他弟弟似的看他自己。他说了一点大帅的事,也不妨说是他自己的事吧:“大帅烧窑子。北京,大帅走进胡同,一个最红的姐儿,窑姐儿刁了支烟,(老鲁摆了个架势,跷起二郎腿,抬眉细目,眼角迤斜,)让大帅点火。大帅说,‘俺是个土暴子,俺不会点火。’豁呵,窑姐儿慌了,跪下咧,问你这位,是什么官衔。大帅说‘俺是山东梗,梗,梗!’(老鲁跷起大拇指,圆睁两眼,嘴微张开半天。从他神情中,我们知道‘梗,梗,梗!’是一种什么东西。这个字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大帅的同乡们,你们贵处有此说法么?)窑姐儿说是你老开恩带我走吧。大帅说,‘好唉!’(大帅也说‘好唉’?)真凄惨,(老鲁用了一个形容词。)烧!大帅有令,十四岁以下,出来。十四岁过了的,一个不许走,烧!一烧烧了三条街,都烧死咧。”——老鲁叙述方法有点特别。你也许不大弄得清白。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大帅为什么要烧窑子。我们就大概晓得那么一回事就是了。当然,老鲁也是点火烧的一个了。他是铳子队嘛。另外,我们还知道一点老鲁吃过的东西。其一是猪食。军队到了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了,饿了好几天了,老百姓不见影子,粮食没有一颗。老鲁一看,咳!有个猪圈,猪是早没有了,猪食盆在呐,没办法,用手捧了一把。嗐,“还有两爿儿整个苞谷一剖俩的呢,怪好吃!”老鲁说这比羊肉好吃多了。“比羊肉好吃?”有人奇怪,唉,什么羊肉,白煮羊肉。“也是,老百姓都逃了,拖到一只羊,杀倒了,架上火烀烂了:没盐!”没盐的羊肉,你没有吃过,你就无法知道那多么难吃。何况又是瘪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啧啧,老鲁吃过棉花。那年,(他都说得有时间有地方的,我都忘了。)败了,一阵一阵地退。饿得太凶了,都走不动,一步一步拖,有的,老鲁说,“像个空口袋似的就颓下去了。”昏昏乎乎的,“队伍像一根烂草绳穿了一绳子烂草鞋,一队鬼。”实在饿狠了。老鲁他不觉得那是他自己。可是得走呀,在那个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树,一块石头的大平地上走。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光眼皮那还有点儿劲,不撑住,就耷拉下来了。老鲁看见前头一个人的衣服破了一块,白白的棉花绽出来,“吃棉花!前后肚皮都贴上了,”老鲁的脸上黑了一黑,“棉花啊,也就是填到肚里,有点儿东西。吃下去什么样儿,拉出来还是个什么样儿!”这,我们知道,纤维是不大溶解的。可是真没想到这点儿智识用到这上头来。这种事情于我们,还是不大“习惯”。生命到耗到最后一点点,居然又能回来。这教你想起小时候吹灯,眼看快灭了,松了口气,它又旺起来了,由青转红,马上就雪亮。极不可思议。且说这些经验于老鲁本身是什么意义呢?噫,这问题不大“普通”,我们且不必管他。然而,老鲁不经过这些事仍无损其为一个老鲁?老鲁呢,他是希望能够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老鲁这一辈子“下来”过好几次。他在上海南京都住过。下来时,大概都有了点钱。他说在上海曾有过两间房子,想来还开个小铺子的。南京他弄过一个磨坊。这是抗战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临走时磨坊里还有一百六十多担麦子。离开南京,他身上还有点钱,钱慢慢花完了,“又干上咧”。老鲁是“活过来的”了。他不大怀念那个过去。只有一次,我见他颇为惘然的样子。黄昏的时候,在那个茶棚前,一队驮马过去。赶马的是个小姑娘,呵斥一声,十头八匹马一起撒开步子,背上一个小木鞍桥郭搭郭搭敲着马脊背直响。老鲁细着眼睛,目送过去,兀立良久。他舌尖顶着牙龈肉打了个滚。但在他脱下军帽,抓一抓光头时,他已经笑了:“南京城外赶驴子的,都是十七八岁大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劲儿三四十里地,一串几十个,光着脚巴丫子,戴得一头的花!”这么一来,那一百六十担麦子不能折磨他了。老鲁在他的形容中似乎得到一点快乐。“戴得一头的花”,他说得真好。 可是话说回来了,一百六十担麦子是一百六十担麦子呀,不是别的。一百六十担麦子比起一斗四升豆子,就显得更多了。也难怪老鲁要提起好多次。老鲁爱的是钱。他那么挑水,也一半为钱。“公家用的”水挑完了之后还给几个有家眷自己起火的,有孩子,衣服多,不能给人洗的,挑私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点钱。有人问老鲁,“你要钱干什么?”意思是“你这么样活了大半辈子,还对这个东西认识不清楚么?”有人且告诉他几个故事。某人某人,赤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车,来回跑缅甸仰光,几千万的家私,一炮也就完了。护国路有所大洋楼,黄铜窗槛绿绒帘子,颤呀颤的沙发椅子,住了一个“扁担”。这扁担挑了二十年,忽然时来运转发了一笔横财,钱是有了,可是人过的极无意思。到了大场面,大家因他是财主,另眼看待,可是他刘姥姥进大观园,手足无措,一身不自在。就是自己家里白瓷澡盆都光滑冰冷用着不惯。从前的车站码头上一块吃猪耳朵闷小肠的朋友又没哪个敢来攀附他,实在孤独寂寞,整天摸他的大手。再说,三十年,一个马车夫得了法,房子盖得半条弄,又怎么呢,儿子们整天为一块瓦片吵架,一家子鸡犬不宁。老鲁说:“话不是这么说。”眼珠子是黑的,洋钱是白的。我家里挣下的几亩田,一定教叔叔舅舅占了,卖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欢欢喜喜的,‘啊,我儿子回来了!’我就是光着屁股也不要紧。别人嚷,我回来吃什么?”是的。于是老鲁要攒钱,找钱。到我们这里来,第一着是买了一斗四升豆子。老鲁这回下来时本有几个钱,约十万多一点。(我们那学期的薪水一月二万五。)他一来的确做了不少次主人,请老校警喝酒的。连吃带用,又为一个朋友花了四万元。那个朋友队伍上下来,带了一支枪,想卖,路上让人查到了,关起来,老鲁得为他花钱。剩下那点钱,他就买了豆子了。他这大概是世界上规模最小的囤积了。他想等着起价,不想什么都涨,豆子直跌!没法,卖给拉马车的。自己常常看见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马,掀动大嘴咯嘣咯嘣地嚼他的豆子。可真气人,一脱手,价钱就俏起来了。 据我们所知,老鲁后来又把他攒积下来的一点钱“运用”过两次。那是在搬了家以后了。且说我们搬了家。从观音寺搬到白马庙。我是跟老鲁一车子去的。车子,马车。老鲁早已经到那边看过,远远就指给我们看,“那边,树郁郁的,唉,是了,旁边有个红红的大房子的。”他好像极欢喜,极兴奋。原因大半是那边“有一口大井,就在开水炉子旁边。”昆明的冬天也一点都不冷。老鲁那天可穿得整整齐齐。不知谁送了他一件旧青呢制服,想还是中学时候的东西,老鲁教洗衣老太婆翻了翻,和新的一样。就是小了点。自搬到那边,我住到另一地方,许多事都不大清楚了。过年了,(自然是阴历)一清早,到学校去看看,学校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子算是洋房了,台阶上还有几盆花。老吴门上贴了副春联: 一夜连双岁 五更分二年 是他自己手笔。我猛然想起从前在家里吃的莲子羹来。而老鲁来了,“汪先生来了!”给我作了个揖算拜年。我想起,掏了一千块钱给他。一会儿老吴也来了,我听说他现在地位高了,介乎工役与职员之间了,刚才见面已打了个招呼,怎么……老吴穿校长送他的咖啡色西服。我没等他表示什么,又掏出一千,说“我昨天赢了钱,你打酒喝。”我心里一算,一共三千,留一千我自己,刚好!其时我身边有个人望着我笑。本说我请客看电影的,现在只有让她请我,一千元留着买一包吉士斐儿。——自此,老吴以“大总管”自居,常衔了个旧烟斗,各处看来看去。有时在办公室门口大叫“老——鲁!”“耳朵上哪去了!”“要关照多少次?”老鲁对老吴说得上是恨,除非老吴暴病死了他才会忘记,且会拿出一点钱为他花一花的吧。而且有一个姓胡的校警写了封信给校长,说,“东西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也回来了。胡,二十几岁,派头很新,全是个学生样子,多少事情都由他办了。老鲁就显得更不重要。老鲁似乎很不快乐。——老鲁是因此而不快乐?我知道的,老鲁有一笔钱“陷住了”。老鲁积攒积攒也有卯二十万样子。这钱为一个事务员借去,合资托一个朋友买了谷子。事情不知怎么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常见老鲁在他的茶炉间独自吃饭,——这时他离群索居,校警之中只一个老刘还有时带了一条大狗到他屋子玩玩,来跟他一处吃饭,老鲁现在几乎顿顿喝酒。“吃了,喝了,都在我肚子里,谁也别想。”意思是有谁想他的钱似的。我还是不懂,老鲁哪里来的牢骚呢,这样一个人?后来且见他一来就一盘二三十个包子请客,请厨子,请一个女教员所雇用的女工。我想,这可不得了,老鲁这个花法!渐渐知道,喝,老鲁做了老板了。这包子是学校旁边一个小铺子来的,铺子有老鲁十几万股本。果然,老鲁常蹲在包子铺门前抽他的烟筒,呼噜呼噜。他拿那个新烟筒向我照了照: “我买了个高射炮!” 佛笃吹着纸媒,抽了一袋,非常满意的样子。 “到云南来,有钱的没钱的,带两样东西回去。有钱的,带斗鸡。云南出斗鸡。没钱,带个水筒,——高射炮!” 我挪过一张小凳子,靠门坐下来。门前是一道河,河里汤汤流水,水上点点萍叶,一群小鸭子叱叱咤咤向东,而忽而折向南边水草丛中。呵,鸭子不能叫小鸭子了,颜色早已都黑了。一排尤加利树直直地伸上去。叶子从各种方向承受风吹,清脆有金石声。上头是云南特有的蓝天,圆圆地覆下来。牛哞,哪里有舂臼声音。八年了,我来到云南。胜利了也快十个月。一起吃灰藋菜豆壳虫的都差不多离去了。啊——契诃夫主张每一篇小说都该把开头与结尾砍去,有道理!(幸好我这不是小说。)我起来,捡了块石头奋力一掷,看它跌在水里。 现在,我离开云南将两个月了,好快! 狗八蛋 他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背头梳得倍儿光。长脸,高鼻梁,高脑门,一丝不乱的大背头。六十岁的人梳这样的背头的,很少见。 他在剧院练功厅大门看传达室。 原来是打小锣的。他没有坐过科,打小锣是在票房里学的。他本是一个银行的小职员,爱听戏,玩票。票友一般是唱,拉,也有打鼓的,像他这样专打小锣的,少。后来就干脆拜师搭班下海了。打了三十多年的小锣。后来,上了岁数,反应迟钝,“小锣水底鱼”、“小锣凤点头”,打得拖泥带水,不能再在台上做活了。人事处找他谈了话,让他来看传达室,他同意,说:“行!我不用再伺候孙子们了!”戏班里有个规矩:打小锣的要负责摆乐器,要把单皮鼓、大锣、小锣、铙钹堂鼓按规定位置摆好,并要把鼓师的椅垫盖在单皮鼓上,琴师的椅垫盖在堂鼓上。他觉得低人一等,凭什么这种事要打小锣的干?这是戏班的规矩,既然搭班下海了,就得依这个规矩。但是他摆乐器的时候心里总挺别扭。别扭了三十多年。离开舞台,也好,不用伺候孙子们了。工资照旧,钱不少拿。看传达室,轻省。 一天没有什么事。 喝茶,看报。 掸衣裳。他爱干净。屋里挂着一个布掸子,没事就摘下来,浑身上下,劈劈啪啪抽打一气。一天要抽两三回。 一天的大事是吃中午饭。他的中午饭吃得很有谱。传达室有一张炕桌,他到十二点,就搬到屋外树荫里,后面放一张小板凳,铺好一块雪白的桌布,打开一个大号铝饭盒。饭盒里装的是烤馒头片,或两个芝麻烧饼,煎带鱼或卤煮花干,咸鸭蛋。一定得有凉拌菜,拍黄瓜或拍小萝卜。他特爱吃拍小萝卜。什么作料也不放,他说放了作料就吃不出本味,吃不出清香。另外,他每天必要用一个小塑料袋带半袋白糖来:“我每顿饭要吃二两白糖。”说时微晃着脑袋,好像这是什么高人一等,值得骄傲的事。 看传达室的职责是:一、有人来找人,到练功厅叫一叫;二、有电话找人,去喊一喊。他把两项职责都简化了,只有找院领导、导演、名演员的,他才慢条斯理地走到后面,嚷一嗓子:“xxx,有人找!”他对谁都是直呼其名,不带称谓。有找一般演员、乐队的,他坐着不动:“自己找去!”电话,照例不传。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喂!”——“劳您驾,叫一叫xxx。”他照例说:“不在。”随即把电话挂了。有一天有人打电话来,他拿起听筒:“喂!”——“劳驾叫一叫xxx。”——“不在。”——“他在,在,在。他刚跟我打的电话,叫我五分钟以后给他打电话。他就在西练功厅,劳驾,叫叫他。劳驾劳驾!”——“不信,你来看看!” 他接这个电话时有一个武戏演员杨铁麟在旁边,气得他恨不能给他一个嘴巴。 杨铁麟觉得他比王八蛋还要可恨,给他起了个外号:狗八蛋。 迟开的玫瑰或胡闹 邱韵龙是唱二花脸的。考科班的时候,教师看看他的长相,叫他喊两嗓子,说:“学花脸吧。”科班教花脸戏,头几年行当分得没有那样细,一般的花脸戏都教。学花脸的,谁都愿意唱铜锤,——大花脸,大花脸挣钱多。邱韵龙自然也愿学大花脸。铜锤戏,《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御果园》、《锁五龙》……这些戏他都学过。但是祖师爷没赏他这碗饭,他的条件不够。唱铜锤得有一条好嗓子。他的嗓子只是“半条吭”(“吭”字读阴平),一般铜锤戏能勉强唱下来,但是“逢高不起”,遇有高音,只是把字报出来,使不了大腔,往往一句腔的后半截就“交给胡琴”。内行所谓“龙音”、“虎音”,他没有。不响堂,不打远,不挂味。铜锤要求有个好脑袋。最好的脑袋要数金少山。铜锤要有个锛儿头(大脑门儿),金少山有;大眼睛,他有;高鼻梁、高颧骨,有;方下巴、大嘴岔,有!这样扮出戏来才好看。可是邱韵龙没有。他的脑袋不小,但是圆乎乎的,肌肉松弛,轮廓不清楚,嘴唇挺厚,无威猛之气。唱铜锤也要讲身材,得是高个儿、宽肩膀、细腰,这样穿上蟒、靠,尤其是箭衣,才是样儿。邱韵龙个头不算很矮,但是上下身比例不对,有点五短。而且小时候就是个挺大的肚子,他还不大服气。出科以后,唱了几年,有了点名气,他曾经约了一个唱青衣的坤角贴过一出《霸王别姬》。一出台,就招了一个敞笑。霸王的脸谱属于“无双谱”,既不是“三块瓦”,也不是“十字门”,眼窝朝下耷拉着,是个“愁脸”。这样的脸谱得是个长脸勾出来才好看。杨小楼是个长脸,勾出来好看。可是邱韵龙的脸短,勾出来不是样儿,再加上他的五短身材、大肚子,后台看他扮出戏,早就窃窃地笑开了:活脱像个熊猫。打那以后,他就死了唱大花脸这条心。他学过架子花,《醉打山门》、《芦花荡》这些戏也都会,但是出科就没有唱过。架子花要“身上”、要功架、要腰腿、要脆、要媚,他自己知道,以他那样的身材,唱这样的戏讨不了俏。因此,他唱偏重文戏的二花脸。他自有优势。他会“做戏”,台上的“尺寸”比较好,“傍”“角儿”演戏傍得很“严”。他的最好的戏是《四进士》的顾读,“一公堂”、“二公堂”烘托得很有气氛。他有一出算是主角的戏(二花脸多是配角),是《野猪林》。《野猪林》的鲁智深得袒着肚子,正合适。全国唱花脸的都算上,要找这么个肚子,还真找不出来。他唱戏很认真,不懈场,不“撒儿哄”,不洒汤,不漏水。他奉行梨园行的一句格言:“小心干活,大胆拿钱。”因此名角班社都愿用他。他是个很称职的二路。海报上、报纸广告上总有他的名字,在京剧界“有这么一号”。他挣钱不少。比起挑班儿唱红了的“好角”,没法儿比;比起三路、四路乃至“底帏子”,他可是阔佬。“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再看推车的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在戏班里有一种优越感,他的文化程度比起同行师兄弟,要高出一截,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头挑”。唱戏的,一般都是“幼而失学”,他是高小毕了业的。打小,他爱瞧书、瞧报。他有个叔叔,是个小学教员,有一架子书,他差不多全看过。在戏班里,能看“三列国”(《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戏班里合称之为“三列国”),就是圣人。他的书底子可远远超过“三列国”了。眼面前的小说,不但是《西游》、《水浒》、《红楼》,全都看得很熟,就连外国小说《基督山恩仇记》、《茶花女》、《莎氏乐府本事》,也都记得很清楚。他还有一样长处,是爱瞧电影,国产片、外国片——主要是美国电影,都看。他能背出很多美国电影故事和美国电影明星的名字。不过他把美国明星的名字一律都北京话化了。他叫卓别林为贾波林,秀兰·邓波儿为沙利邓波,范朋克成了“小飞来伯”,把奥丽薇得哈弗兰(这个名字也实在太长)简化为哈惠兰,而且“哈”字读成上声,听起来好像是家住牛街的一位回族姑娘。他的叔叔鼓励他看电影,以为这对他的舞台表演有帮助。那倒也是。他会做戏,跟瞧电影多不无关系。更重要的是许多缠绵悱恻,风流浪漫的电影故事于不知不觉之中对他产生了影响,进入了潜意识。 他熟知北京的掌故、传说、故事、新闻。他爱聊,也会聊。戏班里的底包,尤其是跑龙套、跑宫女的年轻人,很爱听他白话。什么四大凶宅、八大奇案,每天说一段,也能说个把月,不亚于王杰魁的《包公案》,陈士和的《聊斋》。他以此为乐,也以此为荣。试举他说过不止一次的两件奇闻为例: 有一个老花子在前门、大栅栏一带要饭。有一天,来了一个阔少,趴在地下就给老花子磕了三个头:“哎呀爸爸!您怎么在这儿,儿子找了您多少年了!快跟我回家去吧!”老花子心想:这是哪儿的事呀?我怎么出来个儿子,——一个阔少爷!不管它,家去再说!到了家,给老太爷更衣,到澡堂洗澡,剃头,戴上帽盔儿:嗨,还真有个福相。带着老太爷吃馆子、看戏。反正,怎么能讨老太爷喜欢怎么来。前门一带,这就嚷嚷动了:冯家的少爷(不知是哪位闲人,打听到这家姓冯)认了失散多年的老父亲。每逢父子俩坐着两辆包月车,踩着脚铃,一路叮叮当当地过去,总有人指指点点,谈论半天。天凉了,该给老太爷换季了。上哪儿买料子,——瑞蚨祥(2)。扶着老太爷,挑了好些料子,绸缎呢绒,都是整匹的,外搭上两件皮筒子,一件西狐肷,一件貉绒,都是贵重的稀物。一算账,哎呀,带的钱不够。“这么着吧,我回去取一趟,让老爷子在这儿坐会儿。东西,我先带着。我一会就来。快!”瑞蚨祥的上上下下对冯大少都有个耳闻,何况还有老太爷在这儿坐着呢。掌柜的就说:“没事,没事!您尽管去。”一面给老太爷换了一遍茶叶。不想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过了两个钟头了,掌柜的有点犯嘀咕,问:“老太爷,您那少爷怎么还不来?”——“什么少爷!我跟他不认识!”掌柜的这才知道,受了骗了。行骗,总得先下点本儿,花一点时间。 廊坊头条的珠宝店,现在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了,在以前,哪一家每天都要进出上万洋钱。有一家珠宝店,除了一般的首饰,专卖钻戒。有一天,来了一位阔少,要买钻戒。二柜拿出三盒钻戒请他挑。他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一面喝茶,一面挑选,左挑右挑,没有中意的。站起来,说了一声:“对不起,麻烦你们了!”这就要走。二柜喊了一声:“等等!”他发现钻戒少了一只。“你们要怎么样?”——“我们要搜!”——“搜不出来呢?”——“摆酒请客,赔偿名誉损失!”“请搜。”解衣服,脱袜子,浑身上下,搜了一个遍:没有。珠宝店只好履行诺言,请客、赔偿。二柜直纳闷,这只钻戒是怎么丢的呢?除了柜上的伙计,顾客就他一个人呀。过了一些日子,珠宝店刷洗全堂家具,一个伙计在茶几背面发现一张膏药的痕迹,膏药当中正是那只钻戒的印子。原来,阔少挑钻戒时把这只钻戒贴在了茶几背面,过了几天,又由别的人来取走了。贴钻戒,这要手疾眼快。骗案,大都不是一个人,必有连裆。 邱韵龙把这些奇闻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他亲眼看见似的。其实都有所本。头一件奇闻,出于《三刻拍案惊奇》第九回。第二件奇闻的出处待查。他白话的故事大都出于坊刻小说或《三六九画报》之类的小报。有些是道听途说。比如他说川岛芳子(金碧辉)要敲翡翠大王铁三一笔竹杠,铁三把她请到家里去,打开珍宝库的铁门,请她随便挑。这么多的“水碧”,连金碧辉也没有见过。她拿了一件,从此再不找铁三的麻烦。这件事就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不过铁三他是见过的,他说铁三有那么多钱,可是自奉却甚薄,爱吃个芝麻烧饼,这也有几分可信。金碧辉他也见过,经常穿着男装,或长袍马褂,或军装大马靴,爱到后台来鬼混。金碧辉枪毙,他没有赶上。有一个敌伪时期的汉奸,北京市副市长丁三爷绑赴刑场,他是看见的。这位丁三爷恶迹很多,但是对梨园行却很照顾。有戏班里的人犯了事,叫公安局或侦缉队薅去了,托一个名角去求他,他一个电话,就能把人要出来。因此,戏班里的人对他很有好感。那天,邱韵龙到前门外去买茶叶,正好赶上。他亲眼看到丁三爷五花大绑,押在卡车上。不过他没有赶去看丁三爷挨那一枪。他谨遵父亲大人的庭训:不入三场——杀场、火场、赌场。 不但上海绿宝之类的赌场他没有去过,就是戏班里耍钱,他也概不参加。过去,戏班赌风很盛,后台每天都有一桌牌九。做庄的常是一个唱大丑的李四爷。他推出一条,开了门,手里控着色子,叫道:“下呀!下呀!”人家纷纷下注。邱韵龙在一旁看着,心里冷笑:今天你下了,明天拿什么蒸(窝头)呀! 他不赌钱,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是吃。吃肉,尤其是肘子,冰糖肘子、红焖肘子、东坡肘子、锅烧肘子、四川菜的豆瓣肘子,是肘子就行。至不济,上海菜的小白蹄也凑合了。年轻的时候,晋阳饭庄的扒肘子,一个有小二斤,九寸盘,他用一只筷子由当中一豁,分成两半,掇过盘子来,呼噜呼噜,几口就“喝”了一半;把盘子掉个边,呼噜呼噜,那一半也下去了。中年以后,他对吃肉有点顾虑。他有个中医朋友,是心血管专家,自己也有高血压心脏病,也爱吃肉吃肘子。他问他:“您是大夫,又有这样的病,还这么吃?”大夫回答他:“他不明儿才死吗?”意思是说:今天不死,今天还吃。邱韵龙一想:也有道理! 邱韵龙精于算计。有时有几个师兄弟说:“咱们来一顿”,得找上邱韵龙,因为他和好几家大饭馆的经理、跑堂的、掌勺的大师傅都熟,有他去,价廉物美。“来一顿”都是“吃公墩”,即“打平伙”,费用平摊。饭还没有吃完,他已经把账算出来,每人该多少钱,大家当场掏钱,由他汇总算账,准保一分也不差。他有时也请请客,有一个和他是“发小”(3),现在又当了剧团领导的师弟,他有时会约他出来来一顿小吃,那不外是南横街的卤煮小肠、门框胡同的褡裢火烧、朝阳门大街的门钉肉饼,那费不了几个钱。 他二十二岁结的婚,娶的是著名武戏教师林恒利的女儿,比他大两岁。是林恒利相中的。他跟女儿说:“你也别指望嫁一个挑班唱头牌的,我看也不会有唱头牌的相中你。再说,唱头牌的哪个不有点花花事儿?那气,你也受不了。我看韵龙不错,人老实。二牌,钱不少挣。”托人一说,成了。媳妇模样平常,人很贤惠,干什么都是利利索索的。他们生了个女儿。女儿像韵龙,胖乎乎的,挺好玩。邱韵龙爱若掌上明珠,常带她到后台来玩。媳妇每天得给他捉摸吃什么,不能老是肘子。有时给他煽一个锅子(涮羊肉),有时煨牛(肉)(4),或是炒一盘羊尾巴油炒麻豆腐(5)。一来给他调剂调剂,二来也得照顾照顾女儿的口味。女儿读了外贸学院,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一转眼,邱韵龙结婚小四十年了。一家子过得风平浪静,和和美美。 万万没有想到:邱韵龙谈恋爱了! 消息传开了,很多人都不相信。 “邱韵龙谈恋爱?别逗啦!” “他?他都六十出头啦!” “谁要他呀?这么大的肚子!” 事实就是事实,邱韵龙不否认。 女的是公共汽车公司卖月票的售票员,模样不错,照邱韵龙的说法是:“高鼻梁,大眼睛,一笑俩酒窝。”她四十几了,一年前死了丈夫。因为没有生过孩子,身材还挺苗条,说是三十大几,也说得过去。邱韵龙每月买月票,渐渐熟了,每次隔着售票处的窗口,总要搭搁几句。有一次,女的跟他说:“我昨儿晚上瞧见您了,——在电视里。”——“你瞧见了吗?”那是一次春节晚会,有一个游艺节目,电影明星和体育健将的排球赛,——用氢气球,只许用头顶,邱韵龙是裁判。那天他穿了一件大花粗线毛衣,喊着裁判口令:“红队,得分!”——“蓝队,过网击球,换发球!”本来这是逢场作戏,逗人一乐的事,比赛场内外笑声不绝,邱韵龙可是认真其事,奔过来,跑过去,吹哨子,叫口令,一丝不苟,神气十足。“您真精神!样子那么年轻,一点不显老!”——“是吗?”邱韵龙就爱听这句话,心里美不滋儿的。邱韵龙送过两回戏票,请她看戏。两个人看过几场电影,吃过几回小馆子。说话这就到夏天了,他们逛了一回西山八大处。回来,邱韵龙送她回家。天热,女的拧了一个手巾把儿递给他:“您擦擦汗。我到里屋擦把脸,你少坐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女的撩开门帘出来:一丝不挂。 有人劝邱韵龙:“您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您这是干什么?” 邱韵龙的回答是:“你说吃,咱们什么没吃过?你说穿,咱们什么没穿过?就这个,咱们没有干过呀!” 女的不愿这么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过,她让他和老婆离婚,和她正式结婚。 他回家和老婆提出,老婆说:“你说什么?” 他的一个弟妹(师弟的媳妇)劝他不要这样,他说: “我宁可精精致致地过几个月,也不愿窝窝囊囊地过几年。” 这实在是一句十分漂亮,十分精彩的话,“精精致致”字眼下得极好,想不到邱韵龙的厚嘴唇里会吐出这样漂亮的语言! 他天天跟老婆蘑菇,没完没了。最后说:“你老不答应,赶明儿那大红花叫别人戴上了(6),你心里不难受呀?” 他的女儿听到母亲告诉她父亲的原话,说:“这是什么逻辑!” 老婆叫他纠缠得没有办法,说:“离!离!”他自觉于心有愧,什么也没有带,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成堂沙发,组合家具,全都留给发妻,只带了一个存折,两箱衣裳,“扫地出门”,去过他那精精致致的日子去了。 他很注意保重身体。家里五屉柜一个抽屉里装的都是常用药。血压稍有波动,只要低压超过九十,高压超过一百三,就上医务室要降压灵。家里常备氧气袋,见了过了六十的干部就奉劝道:“像咱们这个年龄,一定要有氧气袋!”他还举出最近逝世的两个熟人,说“那样的病情,吸一点氧气就过来了。家里人无知呀!”他犯过两次心绞痛,都不典型,心电图看不出太大的问题。这一天,他早餐后觉得心脏不大舒服,胸闷气短,就上医院去看看。医院离他家——他的新居很近,几步就到了,他是步行去的。他精神还挺好。头戴英国兔毛呢便帽,——唱花脸的得剃光头,不能留发,所以他对帽子就特别在意,他有好几顶便帽,都是进口货;穿着铁灰色澳毛薄呢大衣,脚下是礼服呢千层底布鞋,——他不爱穿皮鞋,上面不管穿什么,哪怕是西服,脚下也总是礼服呢面布鞋。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缓缓地,然而是轻轻松松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像一个洋绅士在散步。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很潇洒。觉得自己有一种美。这种美不是泰隆保华(泰隆·鲍华)、罗拔泰勒(罗伯特·泰勒)那样的美,这是“旱香瓜——另一个味儿”。他觉得自己很有艺术家的气质、风度,他很有自信。这种自信在他恋爱之后就更加强化,更加实在了。他时时不免顾影自怜——在商店大橱窗的反光的玻璃前一瞥他自己的风采,他原以为没有事儿,上医院领一点药就回来了,没想到左前胸忽然剧痛,浑身冷汗下来了,几乎休克过去。医生一检查,当即决定,住院抢救:大面积心肌梗死。 住院抢救,须有家属陪住。叫谁来陪住呢?他的虽已登记,尚未正式结婚的新夫人不便前来,医院和剧团领导研究,还是得请他已经离婚的原配夫人来。 到底是结发夫妻,他的原先的老伴接到通知,二话没说,就到医院里来了,对他侍候得很周到。他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床,还得给人家医院洗床单。他神志清醒,也很知情,很感激。 他还没有过危险期,但是并没有把日子过糊涂了。正是月初,发薪的日子,他跟老伴说:“你去给我把工资领来。”老伴说:“你都病成这相儿了,还惦着这个干什么?”——“你去给我领来,我爱瞧这个!”老伴给他领来了工资,把一沓人民币放在他的枕边。他看了看人民币,一笑而逝。享年六十二岁。 他死后,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开追悼会。悼词不好写,写什么?追悼会的会场上家属位置上谁站着? 他死后,剧团的同事说:“邱韵龙简直是胡闹!” 他的女儿说:“我爸爸纯粹是自己嘬(7)的!” (1)袁枚曾说大观园就是他的随园。 (2)瑞蚨祥是北京最大的绸缎庄。 (3)“发小”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意思。 (4)煨牛肉是用牛肋条肉文火煨透,得煨一夜。 (5)麻豆腐是制粉丝下脚料,本身很便宜,但配料费钱,羊尾巴油很不易得。 (6)做新郎,例于胸前戴绢制大红花一朵。 (7)“嘬”是地道北京话,有自作自受、自己找死的意思,但语气更重。 叁 熟藕 刘小红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很聪明,一街的人都喜欢她。 这里已经是东街的街尾,店铺和人家都少了。比较大的店是一家酱园,坐北朝南。这家卖一种酒,叫佛手曲。一个很大的方玻璃缸,里面用几个佛手泡了白酒,颜色微黄,似乎从玻璃缸外就能闻到酒香。酱菜里有一种麒麟菜,即石花菜。不贵,有两个烧饼的钱就可以买一小堆,包在荷叶里。麒麟菜是脆的,半透明,不很咸,白嘴就可以吃。孩子买了,一边走,一边吃,到了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酱园对面是周麻子的果子摊。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的果子,不过就是甘蔗(去皮,切段)、荸荠(削去皮,用竹签串成串,泡在清水里)。再就是百合、山药。 周麻子的水果摊隔壁是杨家香店。 杨家香店的斜对面,隔着两家人家,是周家南货店,亦称杂货店。这家卖的东西真杂。红蜡烛。一个师傅把烛芯在一口锅里一支一支“蘸”出来,一排一排在房椽子上风干。蜡烛有大有小,大的一对一斤,叫作“大八”。小的只有指头粗,叫作“小牙”。纸钱。一个师傅用木槌凿子在一沓染黄了的“毛长纸”上凿出一溜溜的铜钱窟窿,是烧给死人的。明矾。这地方吃河水,河水浑,要用矾澄清了。炸油条也短不了用矾。碱块。这地方洗大件的衣被都用碱,小件的才用肥皂。浆衣服用的浆面——芡实磨粉晒干。另外在小缸里还装有白糖、红糖、冰糖,南枣、红枣、蜜枣,桂圆、荔枝干、金橘饼,山楂,老板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跟人很少来往,见人很少打招呼,有点不近人情。他生活节省,每天青菜豆腐汤。有客人(他也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客人)来,不敬烟,不上点心,连茶叶都不买一包,只是白开水一杯。因此有人从《百家姓》上摘了四个字,作为他的外号:“白水窦章”,白水窦章除了做生意,写账,没有什么别的事。不看戏,不听说书,不打牌,一天只是用一副骨牌“打通关”,抱着一只很肥的玳瑁猫。他并不喜欢猫。是猫避鼠。他养猫是怕老鼠偷吃蜡烛油。打通关打累了,他伸一个懒腰,走到门口闲看。看来往行人,看狗,看碾坊里放青回来的骡马,看乡下人赶到湖西歇伏的水牛,看对面店铺里买东西的顾客。 周家南货店对面是一家绒线店,是刘小红家开的。绒线店卖丝线、花边、绦子,还有一种扁窄上了浆的纱条,叫作“鳝鱼骨子”,是捆扎东西用的。绒线店卖这些东西不用尺量,而是在柜台边刻出一些道道,用手拉长了这些东西在刻出的道道上比一比。刘小红的父亲一天就是比这些道道,一面口中报出尺数:“一尺、二尺、三尺……”绒线店还带卖梳头油、刨花(抿头发用)、雪花膏。还有一种极细的铜丝,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丝”。刘小红每学期装饰教室扎纸花,都从家里带了一箍花丝去。 刘老板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娇惯得不行,要什么给什么,给她的零花钱也很宽松。刘小红从小爱吃零嘴,这条街上的零食她都吃遍了。 但是她最爱吃的是熟藕。 正对刘家绒线店是一个土地祠。土地祠厢房住着王老,卖熟藕。王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一辈子卖熟藕。全城只有他一个人卖熟藕,谁想吃熟藕,都得来跟王老买。煮熟藕很费时间,一锅藕得用微火煮七八小时,这样才煮得透,吃起来满口藕香。王老夜里煮藕,白天卖,睡得很少。他的煮藕的锅灶就安在刘家绒线店门外右侧。 小红很爱吃王老的熟藕,几乎每天上学都要买一节,一边走,一边吃。 小红十一岁上得了一次伤寒,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街坊们都来看过她。她吃不下东西。王老到南货店买了蜜枣、金橘饼、山楂糕给送来,她都不吃,摇头。躺了二十多天,小脸都瘦长了,妈妈非常心疼。一天,她忽然叫妈: “妈!我饿了,想吃东西。” 妈赶紧问: “想吃什么?给你下一碗饺面?” 小红摇头。 “冲一碗焦屑?” 小红摇头。 “熬一碗稀粥,就麒麟菜?” 小红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 “熟藕。” 那还不好办!小红妈拿了一个大碗去找王老,王老说: “熟藕?吃得!她的病好了!” 王老挑了两节煮得透透的粗藕给小红送去。小红几口就吃了一节,妈忙说:“慢点!慢点!不要吃得那么急!” 小红吃了熟藕,躺下来,睡着了。出了一身透汗,觉得浑身轻松。 小孩子复原得快,休息了一个星期,就蹦蹦跳跳去上学了,手里还是捧了一节熟藕。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小红二十了,出嫁了。 婆家姓翟,也是开绒线店的。翟家绒线店开在北市口。北市口是个热闹地方,翟家生意很好。丈夫原是小红的小学同学,还做了两年同桌,对小红也很好。 北市口离东街不远,小红隔几天就回娘家看看,帮王老拆洗拆洗衣裳。 王老轻声问小红: “有了没有?” 小红红着脸说:“有了。” “一定会是个白胖小子!” “托您的福!” 王老死了。 早上来买熟藕的看看,一锅煮熟藕,还是温热的,可是不见王老来做生意。推开门看看,王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气。 小红正在坐月子,来不了。她叫丈夫到周家南货店送了一对“大八”,到杨家香店“请”了三股香,叫他在王老灵前点一点,叫他给王老磕三个头,算是替她磕的。 王老死了,全城再没有第二个人卖熟藕。 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远存在的。 露水 露水好大。小轮船的跳板湿了。 小轮船靠在御码头。 这条轮船航行在运河上已经有几年,是高邮到扬州的主要交通工具。单日由高邮开扬州,双日返回高邮。轮船有三层,底层有几间房舱,坐的是县政府的科长、县党部的委员,杨家、马家等几家阔人家出外就学的少爷小姐,考察河工的水利厅的工程师。房舱贵,平常坐不满。中层是统舱。坐统舱的多是生意买卖人,布店、药店、南货店的二掌柜,给学校采购图书仪器的中学教员……给茶房一点钱,可以租用一张帆布躺椅。上层叫“烟篷”,四边无遮挡,风、雨都可以吹进来。坐“烟篷”的大都自己带一块油布,或躺或坐。“烟篷”乘客,三教九流。带着锯子凿子的木匠,挑着锡匠挑子的锡匠,牵着猴子耍猴的,细批流年的江湖术士,吹糖人的,到缫丝厂去缫丝的乡下女人,甚至有“关亡”的、“圆光”的、挑牙虫的。 客人陆续上船,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牛肉高粱酒的,卖五香茶叶蛋的,卖凉粉的,卖界首茶干的,卖“洋糖百合”的,卖炒花生的。他们从统舱到烟篷来回窜,高声叫卖。 轮船拉了一声汽笛,催送客的上岸,卖小吃的离船。不过都知道开船还有一会儿。做小生意的还是抓紧时间照做,不过把价钱都减下来了一些。两位喝酒的老江湖照样从从容容喝酒,把酒喝干了,才把豆绿酒碗还给卖牛肉高粱酒的。 轮船拉了第二声汽笛,这是真要开了。于是送客的上岸,做小生意的匆匆忙忙,三步两步跨过跳板。 正在快抽起跳板的时候,有两个人逆着人流,抢到船上。这是两个卖唱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细高挑,高鼻、长脸,微微驼背,穿一件褪色的蓝布长衫,浑身带点江湖气,但不讨厌。 女的面黑微麻,穿青布衣裤。 男的是唱扬州小曲的。 他从一个蓝布小包里取出一个细瓷蓝边的七寸盘,一双刮得很光滑的竹筷。他用右手持瓷盘,食指中指捏着竹筷,摇动竹筷,发出清脆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左手持另一只筷子,时时击盘边为节。他的一只瓷盘,两只竹筷,奏出或紧或慢、或强或弱的繁复的碎响,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姐在房中头梳手,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怕砖头咬了手。 从来不说颠倒话, 满天凉月一颗星。 “哪位说了:你这都是淡话!说得不错。人生在世,不过是几句淡话罢了。等人、钓鱼、坐轮船,这是‘三大慢’。不错。坐一天船,难免气闷无聊。等学生给诸位唱几段小曲,解解闷,醒醒脾,冲冲瞌睡!” 他用瓷盘竹筷奏了一段更加紧凑的牌子,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个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手扶栏杆口叹一声, 鸳鸯枕上劝劝有情人呀。 一路闲花休要采吔, 干哥哥, 奴是你的知心着意人哪! 这是短的,他还有些比较长的,《小尼姑下山》、《妓女悲秋》。他的拿手是《十八摸》,但是除非有人点,一般是不唱的。他有一个经折子,上列他能唱的小曲,可以由客人点唱。一唱《十八摸》,客人就兴奋起来。统舱的客人也都挤到“烟篷”里来听。 唱了七八段,托着瓷盘收钱。给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不等。加上点唱的钱,他能弄到五六、七八角钱。 他唱完了,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 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 最可叹你死在那麦田以内, 高堂上哭坏二老爹娘…… 这是《枪毙阎瑞生·莲英惊梦》的一段。枪毙阎瑞生是上海实事。莲英是有名的妓女,阎瑞生是她的熟客。阎瑞生把莲英骗到郊外,在麦田里勒死了她,劫去她手上戴的钻戒。案发,阎瑞生被枪毙。这案子在上海很轰动,有人编成了戏。这是时装戏。饰莲英的结拜小妹的是红极一时的女老生露兰春。这出戏唱红了,灌了唱片,由上海一直传到里下河。几乎凡有留声机的人家都有这张唱片,大人孩子都会唱“你把那冤枉事”。这个女的声音沙哑,不像露兰春那样响堂挂味。她唱的时候没有人听,唱完了也没有多少人给钱。这个女人每次都唱这一段,好像也只会这一段。 唱了一回,客人要休息,他们也随便找个旮旯蹲蹲。 到了邵伯,有些客人下船,新上一批客人,等客人把包袱行李安顿好了,他们又唱一回。 到了扬州,吃一碗虾子酱油汤面,两个烧饼,在城外小客栈的硬板床上喂一夜臭虫,第二天清早蹚着露水,赶原班轮船回高邮,船上还是卖唱。 扬州到高邮是下水,船快,五点多钟就靠岸了。 这两个卖唱的各自回家。 他们也还有自己的家。 他们的家是“芦席棚子”。芦笆为墙,上糊湿泥。棚顶也以“钢芦柴”(一种粗如细竹、极其坚韧的芦苇)为椽,上覆茅草。这实际上是一个窝棚,必须爬着进,爬着出。但是据说除了大雪天,冬暖夏凉。御码头下边,空地很多,这样的“芦席棚子”是不少的。棚里住的是叉鱼的、照蟹的、捞鸡头米的、串糖球(即北京所说的“冰糖葫芦”)的、煮牛杂碎的…… 到家之后,头一件事是煮饭。女的永远是糙米饭、青菜汤。男的常煮几条小鱼(运河旁边的小鱼比青菜还便宜),炒一盘咸螺蛳,还要喝二两稗子酒。稗子酒有点苦味,上头,是最便宜的酒。不知道糟房怎么能收到那么多稗子做酒,一亩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饭,他们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听听下雨一样的虫声,七搭八搭地闲聊天。 渐渐的,他们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来开一个小杂货店,就在御码头下面不远,日子满过得去。他好赌,每天晚上在火神庙推牌九,把一间杂货店输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别人,他没脸在街里住,就用一个盘子、两根筷子上船混饭吃。 女的原是一个下河草台班子里唱戏的。草台班子无所谓头牌二牌,派什么唱什么。后来草台班子散了,唱戏的各奔东西。她无处投奔就到船上来卖唱。 “你有过丈夫没有?” “有过。喝醉了酒栽在大河里,淹死了。” “生过孩子没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这么一个人干唱,有谁要听?你买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会拉。” “不会拉……这么着吧,我给你拉。” “你会拉胡琴?” “不会拉还到不了这个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x不是吹的。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告诉你说,横的、竖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来。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不过给你拉‘你把那冤枉事’,还是富富有余!” “你这是真话?” “哄你叫我掉到大河里喂王八!” 第二天,他们到扬州辕门桥乐器店买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头弹弹蛇皮,弹弹胡琴筒子,担子,拧拧轸子,撅撅弓子,说:“就是它!”买胡琴的钱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男的在胡琴上滴了松香,安了琴码,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说:“声音不错!——来吧!”男的拉完了原板过门,女的顿开嗓子唱了一段《莲英惊梦》,引得芦席棚里邻居都来听,有人叫好。 从此,因为有胡琴伴奏,听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来。 男的问女的:“你就会这一段?” “你真是隔着门缝看人!我还会别的。” “都是什么?” “《卖马》、《斩黄袍》……” “够了!以后你轮换着唱。” 于是除了《莲英惊梦》,她还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孤王酒醉桃花宫”。当时刘鸿声大红,里下河一带很多人爱唱《斩黄袍》。唱完了,给钱的人渐渐多起来。 男的进一步给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没有?” “有一点。” “你可以一个人唱唱生旦对儿戏:《武家坡》、《汾河湾》……” 最后女的竟能一个人唱一场《二进宫》。 男的每天给她吊嗓子,她的嗓子“出来”了,高亮打远,有味。 这样女的在运河轮船上红起来了。她得的钱竟比唱扬州小曲的男的还多。 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 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 女的给他刨了一个坟,把男的葬了。她给他戴了孝,在坟头烧钱化纸。 她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她把剩下的纸钱全部投进火里。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丢进火里。 首先发出爆裂的声音的是蛇皮,接着毕剥一声炸开的是琴筒,然后是担子,最后轸子也烧着了。 女的拍着坟土,大哭起来: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哪!” 她放开声音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树上的乌鸦都惊飞了。 第二天,她还是在轮船上卖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露水好大。 日规 西南联大新校舍对面是“北院”。北院是理学院区。一个狭长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筑的围墙。当中是一片长方形的空场。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墙,铁皮房顶,是物理系、化学和生物系的办公室、教室和实验室。房前有一条土路,路边种着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树。一览无余,安静而不免枯燥。这里不像新校舍一样有大图书馆、大食堂、学生宿舍。教室里没有风度不同的教授讲授各种引人入胜的课程,墙上,也没有五花八门互相论战的壁报,也没有寻找失物或出让衣物的启事。没有操场,没有球赛。因此,除了理学院的学生,文法学院的学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过他们每天要经过北院。由正门进,出东面的侧门,上一个斜坡,进城墙缺口。或到“昆中”、“南院”听课,或到文林街坐茶馆,到市里闲逛,看电影……理学院的学生读书多是比较扎实的,不像文法学院的学生放浪不羁,多少带点才子气。记定理、抄公式、画细胞,都要很专心。因此文法学院的学生走过北院时都不大声讲话,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扰人家。但是他们在走尽南边的土路,将出侧门时,往往都要停一下:路边开着一大片剑兰! 这片剑兰开得真好!是美国种。别处没有见过。花很大,比普通剑兰要大出一倍。什么颜色的都有。白的、粉的、桃红的、大红的、浅黄的、淡绿的、蓝的,紫得像是黑色的。开得那样旺盛,那样水灵!可是,许看不许摸!这些花谁也不能碰一碰。这是化学系主任高崇礼种的。 高教授是个出名的严格方正、不讲情面的人。他当了多年系主任,教普通化学和有机化学。他的为人就像分子式一样,丝毫通融不得。学生考试,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哪怕是考了59分,照样得重新补修他教的那门课程。而且常常会像训小学生一样,把一个高年级的学生骂得面红耳赤。这人整天没有什么笑容,老是板着脸。化学系的学生都有点怕他,背地里叫他高阎王。他除了科学,没有任何娱乐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教授们有时凑在一起打打小麻将,打打桥牌,他绝不参加。他不爱串门拜客闲聊天。可是他爱种花,只种一种:剑兰。 这还是在美国留学时养成的爱好。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化学。每年暑假,都到一家专门培植剑兰的花农的园圃里去做工,挣取一学年的生活费用,因此精通剑兰的种植技术。回国时带回了一些花种,每年还种一些。在北京时就种。学校迁到昆明,他又带了一些花种到昆明来,接着种。没想到昆明的气候土壤对剑兰特别相宜,花开得像美国那家花农的园圃里的一般大。逐年发展,越种越多,长了那样大一片! 可是没有谁会向他要一穗花,因为都知道高阎王的脾气:他的花绝不送人。而且大家知道,现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卖钱的! 昆明近日楼有个花市。近日楼外边,有一个水泥砌的圆池子。池子里没有水,是干的。卖花的就带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池子里,把各种鲜花摊放在池沿上卖。晚香玉、缅桂花、康乃馨,也有剑兰。池沿上摆得满满的,色彩缤纷,老远地就闻到了花香。昆明的中产之家,有买花插瓶的习惯。主妇上街买菜,菜篮里常常一头放着鱼肉蔬菜,一头斜放着一束鲜花。花菜一篮,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过近日楼,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动。 于是他每天一清早,就从家里走到北院,走进花圃,选择几十穗半开的各色剑兰,剪下来,交给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楼去卖。他的剑兰花大,颜色好,价钱也不太贵,很快就卖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场。来时一篮花,归时一篮菜。这样,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饭桌上常见荤腥。星期六还能炖一只母鸡。云南的玉溪鸡非常肥嫩,肉细而汤清。高太太把刚到昆明时买下的,已经弃置墙角多年的汽锅也洗出来了。剑兰是多年生草本,全年开花;昆明的气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于是高教授家汽锅鸡的香味时常飘入教授宿舍的左邻右舍。他的两个在读中学的儿女也有了比较整齐的鞋袜。 那位说:教授卖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国际知名的化学专家,同时又是对社会学、人类学具有广博知识的才华横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来)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双“空前绝后”的布鞋——脚趾和脚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当代散文大师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粗毛氆氇一口钟穿在身上御寒,样子有一点像传奇影片里的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来抽笳立克、35牌香烟的教授多改成抽烟斗,抽本地出的鹿头牌的极其辛辣的烟丝。他们的3b烟斗的接口处多是破裂的、缠着白线。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为家累过重,无暇治学,只能到中学去兼课。有的治古字的学者在南纸店挂笔单为人治印。有的教授开书法展览会卖钱。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挣钱,贴补家用。有的制作童装,代织毛衣毛裤,有几位哈佛和耶鲁毕业的教授夫人,集资制作西点,在街头设摊出售。因此,高崇礼卖花,全校师生,皆无非议。 大家对这一片剑兰增加了一层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这些花了。走过时只是远远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学想多看两眼,另一个就会说:“快走,快走!高阎王在办公室里坐着呢!”没有谁会想起干这种恶作剧的事,半夜里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会发现。这花圃里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数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办公室。生物系办公室和化学系办公室紧挨着、门对门。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见面,关系很好。 蔡德惠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各门功课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联大四年,没有在外面兼过一天差。 联大学生的家大都在沦陷区。自从日本人占了越南,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平津沪杭不通邮汇,这些大学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教育部每月给大学生发一点生活费,叫作“贷金”。“贷金”名义上是“贷”给学生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归还的。这实际上是救济金,不知是哪位聪明的官员想出了这样一个新颖别致的名目,大概是觉得救济金听起来有伤大学生的尊严。“贷金”数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这十四元一直未动。这点“贷金”只够交伙食费,所以联大大部分学生都在外面找一个职业。半工半读,对付着过日子。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在中学兼课,有的当家庭教师。昆明有个冠生园,是卖广东饭菜点心的。这个冠生园不知道为什么要办一个职工夜校,而且办了几年,联大不少同学都去教过那些广东名厨和糕点师傅。有的到西药房或拍卖行去当会计。上午听课,下午坐在柜台里算账,见熟同学走过,就起身招呼谈话。有的租一间门面,修理钟表。有一位坐在邮局门前为人代写家信。昆明有一个古老的习惯,每到正午时要放一炮,叫作“放午炮”。据说每天放这一炮的,也是联大的一位贵同学!这大概是哪位富于想象力的联大同学造出来的谣言。不过联大学生遍布昆明的各行各业,什么都干,却是事实。像蔡德惠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极少。 联大学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学生的胃口都极好,都很馋。照一个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学的说法: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样”,见什么都想吃。也难怪这些大学生那么馋,因为大食堂的伙食实在太坏了!早晨是稀饭,一碟炒蚕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干饭,米极糙,颜色紫红,中杂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装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盛饭的勺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饭粒入口,总带着很重的松木和杨木的气味。四个菜,分装在浅浅的酱色的大碗里。经常吃的是煮芸豆;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样的东西,叫作“魔芋豆腐”。难得有一碗炒猪血(昆明叫“旺子”),几片炒回锅肉(半生不熟,极多猪毛)。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怎么能满足大学生们的刀子一样的食欲呢?二十多岁的人,单靠一点淀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们要高蛋白,还要适量的动物脂肪!于是联大附近的小饭馆无不生意兴隆。新校舍的围墙外面出现了很多小食摊。这些食摊上的食品真是南北并陈,风味各别。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太太卖的鸡蛋饼:鸡蛋和面,入盐,加大量葱花,于平底锅上煎熟。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饼在锅里煎得嗞嗞地响,实在是很大的诱惑。煎得之后,两面焦黄,径可一尺,卷而食之,极可解馋。有一家做一种饼,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加了一点白糖的发面饼,但是是用松毛(马尾松的针叶)烤熟的,带一点清香,故有特点。联大的女同学最爱吃这种饼。昆明人把女大学生叫作“摩登”,于是这种饼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这些“摩登”们常把一个粑粑切开,中夹叉烧肉四两,一边走,一边吃,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文雅。有一位贵州人每天挑一副担子来卖馄饨面。他卖馄饨是一边包一边下的。有时馄饨皮包完了,他就把馄饨馅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拨在汤里下面。有人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这位贵州老乡毫不犹豫地答曰:“桃花面!”…… 蔡德惠偶尔也被人拉到米线铺里去吃一碗焖鸡米线,但这样的时候很少。他每天只是吃食堂,吃煮芸豆和“魔芋豆腐”。四年都是这样。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较干净整齐的。 联大的学生都有点像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女同学一般都还注意外表。男同学里西服革履,每天把裤子脱下来压在枕头下以保持裤线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数男大学生都是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有人裤子破了,找一根白线,把破洞处系成一个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这样。 蔡德惠四五年来没有添置过什么衣服,——除了鞋袜。他的衣服都还是来报考联大时从家里带来的。不过他穿得很仔细。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换洗得很勤。联大新校舍有一个文嫂,专给大学生洗衣服。蔡德惠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不但是衣服,他连被窝都是自己拆洗,自己做。这在男同学里是很少有的。因此,后来一些同学在回忆起蔡德惠时,首先总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边洗衣裳,见熟同学走过,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还会做针线活,会裁会剪。一件衬衫的肩头穿破了,他能拆下来,把下摆移到肩头,倒个个儿,缝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衬衫,还能再穿几年。这样的活计,大概多数女同学也干不了。 也许是性格所决定,蔡德惠在中学时就立志学生物。他对植物学尤其感兴趣。到了大学三年级,就对植物分类学着了迷。植物分类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门很枯燥的学问,单是背那么多拉丁文的学名,就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觉得乐在其中。有人问他:“你干吗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蔡德惠说:“干巴巴的?——不,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他是生物系的高才生。四年级的时候,系里就决定让他留校。一毕业,他就当了助教,坐办公室。 高崇礼教授对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礼的学生,他选读过高教授的普通化学。蔡德惠的成绩很好,高教授还记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对蔡德惠产生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当了助教以后。蔡德惠很文静。隔着两道办公室的门,一天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很少大声说话。干什么事情都是轻手轻脚的,绝不会把桌椅抽屉搞得乒乓乱响。他很勤奋。每天高教授来剪花时候(这时大部分学生都还在高卧),发现蔡德惠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做卡片。虽然在学问上隔着行,高教授无从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学方面的造诣,但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是会有出息的,这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高教授也听生物系主任和几位生物系的教授谈起过蔡德惠,都认为他有才能,有见解,将来可望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高教授对这点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点头招呼,眼睛里所流露的,就不只是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请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剑兰。当有人发现高阎王和蔡德惠并肩站在这一片华丽斑斓的花圃里时,不禁失声说了一句:“这真是黄河清了!”蔡德惠当然很喜欢这些异国名花。他时常担一担水来,帮高教授浇浇花;用一个小薅锄松松土;用烟叶泡了水除治剑兰的腻虫。高教授很高兴。 蔡德惠简直是钉在办公室里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游不广,但是并不孤僻。有时他的杭高老同学会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毕业,说话一直带着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学,也有时来。他们来,除了说说话,附带来看蔡德惠采集的稀有植物标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采集标本。像木蝴蝶那样的植物种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个蝴蝶,而且一个荚子里密密地挤了那么多。看看这种种子,你会觉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问他要两片木蝴蝶夹在书里当书签,他会欣然奉送。这东西滇西多的是,并不难得。 在蔡德惠那里坐了一会的同学,出门时总要看一眼门外朝南院墙上的一个奇怪东西。这是一个日规。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谓“做”,其实很简单,找一点石灰,跟瓦匠师傅借一个抹子,在墙上抹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正中,垂直着钉进一根竹筷子,——院墙是土墙,是很容易钉进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块上,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这是蔡德惠的钟表。蔡德惠原来是有一只怀表的,后来坏了,他就一直没有再买,——也买不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不会差错。蔡德惠做了这样一个古朴的日规,一半是为了看时间,一半也是为了好玩,增加一点生活上的情趣。至于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种意思:寸阴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蔡德惠不是那种把自己的决心公开表现给人看的人。不过凡熟悉蔡德惠的人,总不免引起一点感想,觉得这个现代古物和一个心如古井的青年学者,倒是十分相称的。人们在想起蔡德惠时,总会很自然地想起这个日规。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于肺结核。他的身体原来就比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学都非常惋惜。 高崇礼教授听说蔡德惠死了,心里很难受。这天是星期六。吃晚饭了,高教授一点胃口都没有。高太太把汽锅鸡端上桌,汽锅盖噗噗地响,汽锅鸡里加了宣威火腿,喷香!高崇礼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这一天晚上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暂时还没有新的助教递补上来,生物系主任难得到系里来看看,生物系办公室的门窗常常关锁着。 蔡德惠手制的日规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旧在慢慢地移动着。 复仇 复仇者不折镆干。 ——庄子 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罐子在桌上,他坐在榻子上。但他充满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胃口很好。他常有好胃口,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次。说一生,他心里一盘算,一生该是多少呀,我这是一生了么?没有关系,这是个很普通的口头语。就像那和尚吧,——和尚是常常吃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烛火跳,跳着一大堆影子。他笑了一下:蜂蜜跟和尚连在一起,他心里有了一个称呼,“蜂蜜和尚”。这也难怪,蜂蜜,和尚,后面隐了“一生”两个字。然而他摇了摇头,这不行的,和尚是什么和尚都行,真不该是蜂蜜和尚。明天我辞行时真的叫他一声,他该怎么样?和尚倒有个称呼了,我呢?他称呼我什么客人,若真叫,该不是“宝剑客人”吧。(他看见和尚看见他的剑!)这蜂蜜——他想起来的时候似乎听见蜜蜂叫。是的,有蜜蜂叫。而且不少。(足以浮起一个人。)残余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我这是怎么回事,这和尚我真的叫他一声倒好玩,我简直成了个孩子。这真的是不相干。这在人一生中有什么意义!而从这里我开始我今天晚上,而明天又从这里连下去。人生真是好玩得说不清。)……他忽然觉得这是秋天,从蜜蜂的声音里。从声音里如此微妙的他感到一身清爽。这可一点没有错,普天下此刻写满一个“秋”。他想哪里开了一大片山花,和尚,和尚摘花,实在是好看。殿上钵里有花,开得好,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那么冉冉的。猛一下子他非常喜欢那和尚。 和尚出去了,一稽首,随便而有情,教人舒服。和尚呀,你是行了无数次礼而无损于你的自然,是自然地行了这些礼?和尚放下蜡烛,说了几句话,不外是庙里没有什么,山高,风大气候凉,早早安息。和尚不说,他也自听见。和尚说了,他可没有听。他是看着和尚,和尚真是招他爱。他起来一下,和尚的衣袖飘了飘。这像什么,勉强说,一只纯黑的大蝴蝶。我知道这不像,这实在什么也不像,只是和尚,我已经记住你飘一飘袖子的样子。——这蜡烛尽是跳。 此刻他心里画不出一个和尚。他是想和尚若不把脑袋剃光,他该有一头多好的白头发。一头亮亮的白发闪了一下。和尚的头是光光的而露得出他的发的白。 白发的和尚啊,他是想起他的白了发的母亲。 山间的夜来得快!这一下子多静。真是日入群动息。刚才他不就觉得一片异样的安定了,可是比起来这又迥然是一个样子。他走进那个村子,小蒙舍里有孩子读书,马有铃铛,桔槔敲,小路上新牛粪发散热气,白云从草垛上移过去,梳辫子的小姑娘穿银红褂子。一切描写着静的,这一会全代表一种动。他甚至想他可以做一个货郎来添一点声音的,在这一会可不能来万山间拨浪浪摇他的小鼓。 货郎的拨浪鼓摇在小石桥前,那是他的家。 这教他知道刚才他是想了他的母亲。而投在他母亲的线条里着了色的忽然又是他妹妹。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像他在这山村里见到的,穿银红褂子,干干净净,在门前井边打水。青石井栏,井边一架小红花。她想摘一朵,一听到母亲纺车声音,觉得该回家了,不早了。“我明天一早来摘你,你在那里,我记得。”她也可以指引人上山,说:“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好,会让你歇脚。”旅行人于是一看山,觉得还不高。小姑娘旅行人都走了。小姑娘提水,旅行人背包袱。剩下一口井。他们走了半天,井栏上余滴还叮叮咚咚落回井里。村边大乌桕树显得黑黑的,清清楚楚,夜开始向它合过来。磨麦子的骡子下了套,呼呼的石碾子停在一点上。所有的山村都一样。 想起他妹妹时他母亲是一头乌青的头发。摘一朵花给母亲戴该是他多愿意的事。可是他没见过母亲戴一朵花。就这朵不戴的花决定他的一个命运。 “母亲呀,多少年来我叫你这一声。我没有看见你的老。” 于是他母亲是一个年轻的眉眼而戴着一头白发。多少年来这头白发在他心里亮。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 可是他没有妹妹,他没有! 他在两幅相似的风景里做了不同的人物。“风景不殊”,他改变风景多少?他在画里,又不在。他现在是在山上;在许多山里的一座的一个小庙里,许多庙里的一个的小小禅房里。世上山很多,庙太少。他感到一种严肃。 这些日子来,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点,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来越高,越来越挤得紧。路,越来越细,越来越单调。坐在山顶上,他不难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路,画过去,画过去;云过来,他在影子里;云过去,他亮了;蒲公英的絮子沾在他衣服上,他带它们到更高的远处去;一开眼,只一只鸟横掠过视野;鸟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有鹰;山把所有变化都留在身上,于是显得是亘古不变的。可是他不想回头。他看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他将要经过那里。他想山呀,你们越来越快,我可是一劲儿那么一个速度走。可是有时候他有点发愁,及至他走进那个村子,抬头一望,他打算明天应该折回去了。这是一条线的最后一点,这些山作成一个尽头。 他阖眼了一会儿,他几乎睡着了,几乎做了一个梦。青苔的气味,干草的气味,风化的石头在他身下酥裂,发出声音,且发出气味。小草的叶子窸窣弹了一下,一个蚱蜢蹦出去。很远的地方飘来一只鸟毛,近了近了,为一根枸杞截住,从声音里他知道那是一根黑的。一块小卵石从山顶上滚下去,滚下去,更下去,落在山下深潭里。从极低的地方,一声牛鸣,反刍的声音(它的下巴动,淡红的舌头),升上来,为一阵风卷走。虫蛀着老楝树,一片叶子尝到苦味,它打了个寒噤。一个松球裂开了,寒气伸入鳞瓣。鱼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还是不睡?再见,青苔的阴湿;再见,干草的松暖;再见,你搁在胛骨下,抵出一块酸的石头。老和尚敲着磬,现在旅行人要睡了,放松他的眉头,散开嘴边的纹,解开脸上的结,让肩头平摊,腿脚休息。 烛火什么时候灭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如一枚果仁。老和尚敲着磬。 水上的梦是漂浮的,山顶的梦飞也飞不到哪里去。 他梦见他在那里(这可真是一个“那里”),在他面前是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变细,变细,变长变长,他垂直于那块黑暗,黑暗无穷的高,看也看不尽的高呀!他转一个方向,仍是一样;再转,一样,再转,一样,一样,一样,一样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的梦缺少一面。转,转,转,他挫了下来,像一根长线落在地上。“你稍微圆一点软一点。”于是,黑暗成了一朵莲花,他在一层一层的瓣子里,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他贴着黑的莲花的里壁周游了一次,丁,不时莲花上一颗星,淡绿如磷光,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丁,又一声。 他醒来。和尚正做晚课。蜡烛烟喷着细沫,蜜的香味如在花里时一样。 这半罐的蜜采自多少朵花! 和尚做晚课,一声一声敲他的磬。他追随,又等待,看看到底隔多久敲一次。渐渐的,和尚那里敲一声,他也敲一敲,自然应节,不紧不慢。“此时我若有磬,我也是一个和尚。”一盏即将熄灭,永不熄灭的灯,冉冉的钵里的花。香随烟,烟哪怕遇到一张薄纸就一碰散了,香却目之而透入一切。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和尚你想必是不寂寞? 你寂寞的意思是疲倦,客人,你也许还不疲倦? 这合了句古话:心问口,口问心。客人的手轻轻地触着他的剑。这口剑在他整天握着时他总觉得有一分生疏,他愈想免除生疏就愈觉得其不可能;而到他像是忘了它,才知道是如何之亲切。哪一天他簌地一下拔出来,好了,一切就有了交代。剑呀,不是你属于我,我其实是你的。这是什么意思?我活了这一生就落得这一句话,多可怜的一句话。和尚你敲磬,谁也不能把你的磬声收集起来吧。于是客人枕手而眠,而他的眼睛张着。和尚,你的禅房本不是睡觉的。我算是在这里过了我的一夜。我过了各种各色的夜,我把这一夜算在里面还是外头?好了,太阳一出,就是白天,都等到有一天再说吧。到明天我要走。 太阳晒着港口,把盐味敷到坞边杨树叶片上。 海是绿的,腥的,一只不知名大果子,有头颅大,腐烂,巴掌大黑斑上攒满苍蝇。 贝壳在沙里逐渐变成石灰。 白沫上飞旋一只鸟,仅仅一只。太阳落下去,黄昏的光映在多少人额头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向三角洲尖上逼,又转身,散开去。生命如同:一车子蛋,一个一个打破,倒出来,击碎了,击碎又凝合。人看远处如烟,自在烟里,看帆篷远去。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也许一船鸟,一船百合花。 深巷卖杏花。有骆驼,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 惨绿的霜上的鬼火,一城灯。嗨客人! 客人,这只是一夜。 你的饿,你的渴,饿后的饱餐,渴中得饮,一天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胜于记得,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你知道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就该是什么临到你了。你经过了哪里,将来到哪里,是的,山是高的。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你为自己感动不? “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他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像瞒着自己他想了一想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蒲团,谁在你上面拜过?这和尚,总像不是一个人。他拜一拜,像有一个人随着一起拜。翻开经卷,像有人同时翻开另一卷。而他现在所住这间禅房,分明本不是和尚住的。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墙非常非常地白,非常非常地平,一切方而且直,严厉逼人。(即此证明并非是老和尚的。)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非常地圆。不可移动,不能更改,白的嵌着黑的,白与黑之间划得分明。那是一顶大极了大极了的笠子。笠子本来不是这颜色,发黄,转褐,加深,最后乃是黑的。顶尖是一个宝塔形铜顶子,颜色也黑了,一两处锈出绿花。这笠子如今挂在这里,让旅行人觉得不舒服。拔出剑,他出门去。 他舞他的剑。 他是舞他自己,他的爱和他的恨,最高的兴奋,最大的快乐,最汹涌的愤怒,他沉酣于他的舞弄。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他真是一惊,和尚站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 他一身都是力量,一直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说出: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他眼睛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他,他会杀了和尚!和尚好像并不为他的话,他的声音所撼动。半晌平平静静,清朗地说: “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听,就是他。”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地,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我几乎忘了,这旅行人,他是个遗腹子。 他母亲怀着他时,他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得一口气。说出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解出他手里的剑。仇人的名字则经她用针刺在儿子手臂上,又涂了蓝。那口剑,在他手里。他到处找,按手臂上名字找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也许这是很重要的。 不过他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 真的,有一天他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没有话跟他说。他怕自己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那个仇人杀了。 父亲与仇人,他一样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有人说他像父亲。现在他连自己样子都不大清楚。 有时他对仇人很有好感,虽然他一点不认识他。 这确是一个问题,杀了那个人他干什么? 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仇人死了呢? “我必是要报仇的! “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 “我如果碰到,一看,我就知道是你。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这末一句的声音啊。 第二天,天一亮,他跑近一个绝壁。这真是一个尽头,回身来,他才看见天,苍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他呼吸细而急,太阳穴跳动,脸色发青,两股贴紧,汗出如浆。剑在他背上,很重。而在绝壁的里面,像是从地心里,发出丁丁的声音,坚决而从容。 他走进绝壁。好黑,半天,他什么也看不见。退出来?他像是浸在冰水里。而他的眼睛渐渐能看见前面一两尺地方,他站了一会儿,稳住自己。丁,一声,一个火花,赤红的。丁,又一个。风从洞口吹进来,吹在他背上。咽了一口唾液,他走进去。他听见自己跫跫足音,这个声音鼓励他,教他不踉跄,有样子。里面越走越窄,他得弓着身子。他直视前面,一个一个火花爆出来。好了,到了尽头。到尽头,是一堆长头发,一个人,匍匐,一手錾子,一手锤头,正开凿膝前的方寸。像是没有听见有人来,他不回头。渐渐地,他向上开凿,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两只僧衣的袖子,他披及腰下的长发抖动一下。他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那一双手,奇瘦,露骨,全是筋。旅行人向后退一步。和尚把头回过来一下。只一双眼睛,从纷披的长发后面闪出来。旅行人木然。举起举起,火花,火花,再来一个,火花!他差点没晕过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是三个字,针刺的,涂蓝的,是他父亲的名字。一时,他什么也不见,只有那三个字。一笔一画,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丁,一个火花,字一跳动。时间从洞外飞逝,一卷白云从洞口掠过。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则是他自己整个消失就剩得这口剑。他缩小缩小,至于没有。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了,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剑!他拔剑在手。 从容的,坚决的,丁丁的声音;火花,紫赤晶明。 忽然他相信他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铿”的一声。 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 他看了看自己脚下,脚下是新凿的痕迹。而在他脚前,另一副锤錾摆着。他俯身,拾起来。和尚稍微往旁边挪过一点。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白发的和尚的眼睛里。 有一天,两副錾子会同时凿在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驴 驴浅浅的青灰色,(我要称那种颜色为“驴色”!)背脊一抹黑,渐细成一条线,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地像个驴,一点都不非驴非马。一个多么可笑而淘气的畜生!仿佛它娘生它一个就不再生似的,一副自以为是的独儿子脾气。 一下套,它吃一口豆子,挨了顾老板一铜勺把子(顾老板正舀豆花做干子),偏着脑袋,一溜烟奔过了那条巷子,跳过大阴沟,来了,奔过来,还没有站定,就势儿即往地上一摔,翻身。这块地教它的驴皮磨得又光又滑了。(若是这里需一地名,可就本地风光名之为“驴打滚”。)翻,——翻不过;翻,——再来一个,好嘛,喔唷喔唷,这一下,——过瘾!我家老王说,驴子不睡觉,站一站就行了;挨了半天磨,累得王八蛋似的,也只需翻一个身即浑身通泰。我相信他。因此,看它翻不过,为之着急,好像我的腰眼里也酸溜溜的了。幸而它每次都一定翻得过的。滚完了,饮水,吃草,丁零当郎摇它的耳朵,忒尔噜噜打喷嚏。——这东西把两个招风耳那么摆来摆去地干什么呢?世界上有没有一个蜜蜂曾经冒冒失失撞到一个驴耳朵里去过?小时候我老这么想,现在也还对此极有兴趣。唔,唔,唔!它把个软软的鼻子皱两皱,(多不雅观!)忽然惊天动地地呜哇呜哇大叫起来,问老王它干什么叫,老王说“闻到驴奶奶气味了,好不要脸的东西!”说时神情好像有看不起它。我于是不好意思看看它自身挂下来的玩意。晋人多奇怪嗜癖,好驴鸣其一也,有以善作驴鸣得大名者,甚至到新死的朋友坟上去,“鸣”,真是非常地玄了!驴它稳稳重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发神经病时候很多,常常本来规规矩矩、潇潇洒洒地散着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缩,伸开四蹄飞奔,跑过来又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看它跑,最好是俯卧在地上,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跑也听你跑去,没有人管你,侉奶奶细着眼睛看得很有趣呢,可你别去嚼人家种在那儿的豆子,那你就有罪受的!大和二和六丁六甲似的追过来,(你跑!个杂——种!)一把捞住绳头子,拴到那棵踞满了毛毛虫的瘦骨伶仃的榆树上去了。顾家也是,为什么把绳子弄得那么长呢?散着,它要一脚一脚的,它会一圈一圈地绕着树转,(生成牵磨的命!)转到后来,摸不着来路了,于是把个驴子头吊了起来,上下不得,干瞪两眼,两眼翻白,斜睃着自己尾毛拂动。牛虻虻,麻苍蝇都来了。这就只有两条后腿还可以活动活动,方不致因为老站着而酥麻。腿膝里是两个黑疤疤就极其显眼地露了出来。老王说这是驴子的夜眼。驴子夜里能做事,瞎眼驴子一样骑,全靠这两个膏药心似的东西。然而他又说驴子生小毛病不吃药,用个小槌子在那里敲两下;重病也只需戳一勾被针,放出点紫血就行了。这就不对了:既是眼睛,则不能敲,不能戳。然而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很想去摸摸这个甲虫壳似的黑疤,用指头弹弹必会叭叭地响的。还是先把它解下来吧,它腿上肉一牵一牵地跳,筋都涨起来了。——这畜生真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驴要踢我。我不知搭救了它多少次了。 而且家里一吃粽子,我即把箬叶跟小莲一起来送给它吃,驴特别爱这东西。小莲告诉我,须仔细捡去裹粽子的麻丝,说吃下去要缠住肚肠子。我不信,(当然不通,难道会吃到肠子外头去吗?)小莲说“骗你干什么!大和说的,不信你去问。”我才不问,捡去就是了!小莲一片一片地送在它的嘴里,看它吃。小莲喜欢这驴,她日后将忘不了这驴。小莲你嫁给大和得了,嫁过去整天用箬叶喂驴!我心里想,不敢说出来,我怕小莲哭。我看小莲,小莲一条辫子,越来越长了。我说: “小莲,我给它吃。” 小莲把盛箬叶的柳条畚箕给我。我想驴一定更愿意我喂。一片一片的,着急死了,我一次就是五六片,塞得它满嘴都是。而远远地叫过来了: “那是我家的驴,踢了你我不管!” “哎唷哎唷,什么宝贝驴!快来看看,只有一只耳朵了!” 这是老王说的。老王总是帮着我。老王来了,老王来挑水,我们一起看过去,老王,我,小莲,为老王的话逗笑了的侉奶奶—— 那边大喜鹊巢的老柳树上呢,大和跟二和。 大和二和每天下午到这里来。老王一见他们总要说: “怎么着,又来放驴了?” 这是淘笑他们的话。只有放牛放羊叫“放”的,驴不能叫“放”。然而该怎么说呢?“看驴”,怕也没有这么说的。老王另有个说法,“陪驴”,这其实最对。他们实在是跟在驴后面也一溜烟跑出来玩玩而已。驴子比他们哥儿俩都懂事些,倒像顾大娘把儿子交给驴,驴子带头,领着他们到荒野里来一样。这时候他们累了半夜,一早上的爸爸要睡一会儿,他们在家一定闹得不得安生! 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庄子·逍遥游》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之中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峻,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成调元,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纪念周”,每天上课前的“朝会”,放学前的“晚会”,开头照例是唱“党歌”,最后是唱校歌。一个担任司仪的高年级同学高声喊道:“唱——校——歌!”全校学生,三百来个孩子,就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好像屋上的瓦片、树上的树叶都在唱。他们接连唱了六年,直到毕业离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说不定临死的时候还会想起这支歌。 歌词的意思是没有人解释过的。低年级的学生几乎完全不懂它说的是什么。他们只是使劲地唱,并且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级,就逐渐明白了,因为唱的次数太多,天天就生活在这首歌里,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来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学校的东边紧挨一个寺,叫作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钟。钟撞起来嗡嗡地响。“神山爽气”是这个县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里,“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很美,而且有一种神秘感。下面的歌词也朦朦胧胧地理解了:是说学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个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学。总的说来是说这个学校很好。十来岁的孩子很为自己的学校骄傲,觉得它很了不起,并且相信别的学校一定没有这样一首歌。到了六年级,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首歌。毕业典礼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毕业”),几位老师们讲过了话,司仪高声喊道:“唱——校——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这支歌了。他们唱得异常庄重,异常激动。玻璃一样的童声高唱起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唱到“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在乌黑的眼睛里发光。这是这首歌的立意所在,点睛之笔,其余的,不过是敷陈其事。从语气看,像是少年对自己的勖勉,同时又像是学校老师对教了六年的学生的嘱咐,一种遗憾、悲哀而酸苦的嘱咐。他们知道,毕业出去的学生,日后多半是会把他们忘记的。 毕业生中有一些是乘风破浪,做了一番事业的;有的离校后就成为泯然众人,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贴切。朴朴实实,平平常常,和学校很相称。一个在寺庙的废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学,又能写出多少诗情画意呢?人们有时想起,只是为了从干枯的记忆里找回一点淡淡的童年,在歌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的蔷薇花,冬青树,擦了无数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课下课的钟声,和球场上像烟火一样升到空中的一阵一阵的明亮的欢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鹏,字北冥,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三代都住在东街租来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临街有两扇白木的板门,真是所谓寒门。先生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 这谈甓渔是个诗人,也是个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过举人,名气却很大。中举之后,累考不进,无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阳溧阳等地就馆。他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中了进士,谈先生于是身价百倍,高门大族,争相延致。晚年惮于舟车,就用学生谢师的银子,回乡盖了一处很大的房子,闭户著书。书是著了,门却是大开着的。他家门楼特别高大。为什么盖得这样高大?据说是盖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学生的纱帽翅儿。其实,哪会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顶子,缨帽花翎,没有帽翅。地方上人这样的口传,无非是说谈老先生的阔学生很多。这座大门里每年进出的知县、知府,确实不在少数。门楼宽大,是为了供轿夫休息用的。往年,两边放了极其宽长的条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谈家门楼巍然突出,老远的就能看见,成了指明方位的一个标志,一个地名。一说“谈家门楼”东边,“谈家门楼”斜对过,人们就立刻明白了。谈甓渔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书,学问很大,可是不识数,不会数钱。他家里什么都有,可是他愿意到处闲逛,到茶馆里喝茶,到酒馆里喝酒,烟馆里抽烟。每天出门,家里都要把他需用的烟钱、茶钱、酒钱分别装在布口袋里,给他挂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杖头钱”。他常常傍花随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爱吃螃蟹,可是自己不会剥,得由家里人把蟹肉剥好,又装回蟹壳里,原样摆成一个完整的螃蟹。两个螃蟹能吃三四个小时,热了凉,凉了又热。他一边吃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他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谈得来,是个很通达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点过翰林的李三麻子远远从轿帘里看见谈老先生曳杖而来,也要赶紧下轿,避立道侧。他教学生,教时文八股,也教古文词赋,经史百家。他说:“我不愿谈甓渔教出来的学生,如郑板桥所说,对案至不能就一札!”他大概很会教书,经他教过的学生,不通的很少。 谈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穷,他教高先生书,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亲封了节敬送去,谈老先生必亲自上门退回,说: “老嫂子,我与高鹏的父亲是贫贱之交,总角之交,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负故人。高鹏的天资,虽只是中上,但很知发愤。他深知先人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诗文都很有可观,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说。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让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说:高家的风水转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伦堂(1)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东街的最东头,有一姓徐的呆子。这人不知应考了多少次,到头来还是一个白丁。平常就有点迂迂磨磨,颠颠倒倒。说起话满嘴之乎者也。他老婆骂他:“晚饭米都没得一颗,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顾,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从停了科举,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样。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气,邻居的奚落,他就双手捧了一个木盘,盘中置一香炉,点了几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诵他的八股窗稿。穿着油腻的长衫,靸着破鞋,一边走,一边念。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词句的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仿佛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他的字字珠玑的好文章。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街上人给他这种举动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哭圣人”。 他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 高北冥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听到徐呆子从门外哭过来,哭过去。他恍恍惚惚觉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断,高北冥怎么办呢? 头二年,他还能靠笔耕生活。谈先生还没有死。有人求谈先生的文字,碑文墓志,寿序挽联,谈先生都推给了高先生。所得润笔,尚可饘粥。谈先生寿终,高北冥缌麻服孝,尽礼致哀,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泣读之后,忧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开设私塾教几个小小蒙童,教他们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数极其守旧的人家,都已经把孩子送进学校了。他也曾挂牌行医看眼科。谈甓渔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医生。他中举之后,还偶尔为人看眼疾。他劝高鹏也看看眼科医书,给他讲过平热泻肝之道。万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长,能够糊口。可是城里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红火眼的,多半到药店里买一副鹅翎眼药(装在一根鹅毛翎管里的红色的眼药),清水化开,用灯草点进眼内,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妇内外大小方脉”那样有“走时”的时候。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锅,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无聊赖,有一个平素很少来往的世交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比高北冥大几岁,也曾跟谈甓渔读过书,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成学堂,革命、“光复”……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边做事。他有志办教育,在省里当督学。回乡视察了几个小学之后,拍开了高家的白木板门。他劝高北冥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师范不收学费,每月还可有伙食津贴,师范生被人称为“师范花子”,但这在高北冥是一条可行的路,虽然现在还来入学读书,岁数实在太大些了。好在同学中年纪差近的也还有,而且“简师”只有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职业,有了虽不丰厚但却可靠的收入,可以免于冻饿,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规定,简师毕业,只能教初、中年级,因为高先生是谈甓渔的高足,中过秀才,声名籍籍,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实在说不过去,因此,破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是这样,当然也还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学。高先生并不意满志得。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同事起初对他很敬重,渐渐地在背后议论起来,说这个人的脾气很“方”。是这样。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他按时到校,到教务处和大家略点一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就上教室。下了课就走。有时当中一节没有课,就坐在教务处看书。小学教师的品类也很杂。有正派的教师;也有头上涂着司丹康、脸上搽着雪花膏的纨绔子弟;戴着瓜皮秋帽、留着小胡子,琵琶襟坎肩的纽子挂着青天白日徽章,一说话不停地挤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们时常凑在一起谈牌经,评“花榜”(2),交换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说猥亵下流的荤笑话。高先生总是正襟危坐,不作一声。同事之间为了“联络感情”,时常轮流做东,约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种点心——蟹肉包子、火腿烧卖、冬笋蒸馒、脂油千层糕。还可叫一个三鲜煮干丝,小酌两杯。这种聚会,高先生概不参加。小学校的人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教员当中也有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钩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这些派别之间的明暗斗争,又与地方上的党政权势息息相关,且和省中当局遥相呼应。千丝万缕,变幻无常。高先生对这种派别之争从不介入。有人曾试图对他笼络(高先生素负文名,受人景仰,拉过来是个“实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绝了。他教学生,也是因材施教,无所阿私,只看品学,不问家庭。每一班都有一两个他特别心爱的学生。高先生看来是个冷面寡情的人,其实不是这样,只是他对得意的学生的喜爱不形于色,不像有些婆婆妈妈的教员,时常摸着学生的头,拉着他的手,满脸含笑,问长问短。他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他讲书,眼睛首先看着这一两个学生,看他们领会了没有。改作文,改得特别仔细。听这一两个学生回讲课文,批改他们的作文课卷,是他的一大乐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不负此生,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对于平常的学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对待之。对于资质顽劣,不守校规的学生,他常常痛加训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党部委员。有些话说得比较厉害,甚至侵及他们的家长。因这些,校中同事不喜欢他,又有点怕他。他们为他和自己的不同处而愤愤不平,说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不近人情,有的干脆说:“这是绝户脾气!” 高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高先生性子很急,爱生气。生起气来不说话,满脸通红,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他家世寒微,资格不高,故多疑。有时别人说了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或有意,或无意,高先生都会多心。比如有的教员为一点不顺心的事而牢骚,说:“家有三担粮,不当孩子王!我祖上还有几亩薄田,饿不死。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辞职,不干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钱的学校毕业的,我不受这份窝囊气!”高先生都以为这是敲打他,他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看样子他就会拍桌大骂,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强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剧烈地摇着脑袋。 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随份子,几乎与人不通庆吊。他家从不请客,他也从不赴宴。他教书之外,也还为人写寿序,撰挽联,委托的人家照例都得请请他。知单(3)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书一“谢”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这脾气,也就不来多此一举了。 他不吃烟,不饮酒,不打牌,不看戏。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过道,砖缝里长着扫帚苗,苦艾,和一种名叫“七里香”其实是闻不出什么气味、开着蓝色的碎花的野草,有两个黄蝴蝶寂寞地飞着。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走进里面一个小门,好像走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门又关了,把门上的一副春联关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的吉利话,都是述怀抱、舒愤懑的词句,全城少见。 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冥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冥竟真的“徙”了。 这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除了初中,还有一所初级师范,一所女子师范,都是为了培养小学师资的。只有初中生,是准备将来出外升学的,因此这初中俨然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可是一向办得很糟。名义上的校长是李三麻子,根本不来视事。教导主任张维谷(这个名字很怪)是个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几句名言:“不愿我请人,不愿人请我,只愿人请人,当中有个我”。人品如此,学问可知。数学教员外号“杨半本”,他讲代数、几何,从来没有把一本书讲完过,大概后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历史教员姓居,是个律师,学问还不如高尔础。他讲唐代的艺术一节,教科书上说唐代的书法分“方笔”和“圆笔”,他竟然望文生义,说方笔的笔杆是方的,圆笔的笔杆是圆的。连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觉得无此道理。一个学生当时就站起来问:“笔杆是方的,那么笔头是不是也是方的呢?”这帮学混子简直是在误人子弟。学生家长,意见很大。到了暑假,学生闹了一次风潮(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的“学潮”)。事情还是从居大律师那里引起的。平日,学生在课堂上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问他,他的回答总是“书上有”。到学期考试时,学生搞了一次变相的罢考。卷子发下来,不到五分钟,一个学生以关窗为号,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试题下面一律写了三个字:“书上有!”张维谷及其一伙,实在有点“维谷”,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长不得不下决心对这个学校进行改组,——否则只怕连他这个局长也坐不稳。 恰好沈石君因和厅里一个科长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回家闲居,正在四处写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辞,禁不住不断有人踵门劝说,也就答应了。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教育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他自然要考虑各种关系,也明知局长的口袋里装了几个人,想往初中里塞,不得不适当照顾,但是几门主要课程的教员绝对不能迁就。 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冥。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他说当初谈老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冥。“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点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转。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二年级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对面的一条巷子里。高先生用历年的积蓄,买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虽也旧了,但间架砖木都还结实。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很是幽静。 高先生这几年心境很好,人也变随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处甚得。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请一次客,对校中同仁表示慰劳,席间也谈谈校务。高先生是不须催请,早早就到的。他还备了几样便菜,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教员,在家里赏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师爷式的教员听到此事,编了一条歇后语:“高北冥请客——破天荒”。)这几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气得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 高先生有两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谈老师的诗文刻印出来。 谈老先生死后,后人很没出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几年工夫,把谈先生挣下的家业败得精光,最后竟至靠拆卖房屋的破瓦维持生活。谈老先生的宅第几乎变成一片瓦砾,旧池乔木,荡然无存。门楼倒还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轿夫休息的长凳早没有了,剩了一个空空的架子。里面有一算卦的摆了一个卦摊。条桌上放着签筒。桌前系着桌帷,白色的圆“光”里写了四个字:“文王神课。”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这地方还叫作“谈家门楼”。过路人走过,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觉得沧海桑田,人生如梦。 谈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渔。到无米下锅时,就到谈先生的学生家去打秋风。到了高北冥家,高先生总要周济他一块、两块、三块、五块。总不让他空着手回去。每年腊月,还得为他准备几斗米,一方腌肉,两条风鱼,否则这个年幼渔师弟过不去。 高北冥和谈先生的学生周济谈幼渔,是为了不忘师恩,是怕他把谈先生的文稿卖了。他已经几次要卖这部文稿。买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买到文稿,改头换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惯于欺世盗名,这种事干得出。李三麻子出价一百,告诉幼渔,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块钱,跟谈幼渔把稿子买了。 想刻印,却很难。松华斋可以铅印,尚古山房可以雕版。问了问价钱,都贵得吓人,为高北冥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摊晒。高先生觉得对不起老师,心里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儿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两个女儿,长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从小很受宠,一家子都惯她,很娇。她用的东西都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夏天穿的衣是府绸的,她穿的是湖纺。姐姐穿白麻纱袜,她却有两条长筒丝袜。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却一会是“千底一带”,一会是白网球鞋,并且在初中二年级就穿了从上海买回来的皮鞋。姐姐不嫉妒,倒说:“你的脚好看,应该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黄铜的手炉,她的手炉是白铜的。姐姐扇细芭蕉扇,她扇檀香扇。东西也一样。吃鱼,脊梁、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鱼头、鱼尾,且说她爱吃),吃鸡,一只鸡腿归她(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还爱吃陈皮梅、嘉应子、橄榄。她一个人吃。家务事也不管。扫地、抹桌、买菜、煮饭,都是姐姐。高起兴来,打了井水,把家里什么都洗一遍,砖地也洗一遍,大门也洗一遍,弄得家里水漫金山,人人只好缩着脚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别人的。被褥帐子,都是姐姐洗。姐姐在天井里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马淋漓,她却躺在高先生的藤椅上看《茵梦湖》。高先生的藤椅,除了她,谁也不坐,这是一家之主的象征。只有一件事,她乐意做:浇花。这是她的特权,别人不许浇。 高先生治家很严,高师母、高冰都怕他。只有对高雪,从未碰过一指头。在外面生了一点气,回来看看这个“欢喜团”,气也就消了。她要什么,高先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毕业,要升学(高冰没有读中学,小学毕业,就在本城读了女师,已经在教书)。她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大学。高先生不同意,只许她报师范。高雪哭,不吃饭。妈妈和姐姐坐在床前轮流劝她。 “不要这样。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让你向高处飞,爸爸没有钱。三年高中,四年大学,路费、学费、膳费、宿费,得好一笔钱。” “他有钱!” “他哪有钱呀!” “在柜子里锁着!” “那是攒起来要给谈老先生刻文集的。” “干吗要给他刻!” “这孩子,没有谈老先生,爸爸就没有本事。上大学呢!你连小学也上不了。知恩必报,人不能无情无义。” “再说那笔钱也不够你上大学。好妹妹,想开一点。师范毕业,教两年,不是还可以考大学吗?你自己攒一点,没准爸爸这时候收入会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说说,我挣的薪水,一半交家里,一半给你存起来,三四年下来,也是个数目。” “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诚感动了,眼泪晶晶的。 姐姐说得也有理。国民党教育部有个规定,师范毕业,教两年小学,算是补偿了师范三年的学杂费,然后可以考大学。那时大学生里岁数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师范生。 “快起来吧!不要叫爸爸心里难过。你看看他:整天不说话,脑袋又不停地摇了。” 高雪虽然娇纵任性,这点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来洗洗脸,走到书房里,叫了一声: “爸爸!” 并盛了一碗饭,用茶水淘淘,就着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儿回心转意了,他心里倒酸渍渍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苏州师范。 高雪小时候没有显出怎么好看。没有想到,女大十八变,两三年工夫,变成了一个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学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细草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不论在火车站月台上,轮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开法兰绒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买的时式领带,频频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圆镜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轻轻感触。 她在学校里唱歌、弹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弹的是肖邦的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里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很土。她们说高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头。 有女儿的人说:“高北冥生了这样一个女儿,这个爸爸当得过!” 任何小城都是有风波的。因为省长易人,直接影响到这个小县的人事。县长、党部、各局,统统来了一个大换班。公职人员,凡靠领薪水吃饭的,无不人心惶惶。 一县的人事更代,自然会波及县立初中。 三十几个教育界人士,联名写信告了沈石君。一式两份,分送厅、局。执笔起草的就是居大律师。他虽分不清方笔、圆笔,却颇善于刀笔。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学政,任用私人,倡导民主,宣传赤化。”后两条是初中图书馆里买了鲁迅、高尔基的书,订了《生活周刊》,“纪念周”上讲时事。“任用私人”牵涉到高北冥。信中说:“简师毕业,而教中学,纵观全国,无此特例。只为同门受业,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学士寒心。”指摘高北冥的教学是“不依规矩,自作主张,藐视部厅,搅乱学制”。 有人把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给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这个初中校长的位置,早已有人觊觎,自厅至局,已经内定。这封控告信,不过是制造一个查办的口实。此种官场小伎俩,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和这些人纠缠,味同嚼蜡。何况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无恋栈之心。为了给当局一个下马台阶,彼此不伤和气,他自己主动递了一封辞职书。不两天,批复照准。继任校长,叫尹同霖,原是办党务的。——新换上的各局首脑也都是清一色,是县党部的委员。这一调整充分体现了“以党治国”精神。没有等办理交代,尹同霖先来拜会了沈石君,这是给他一个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问沈石君有什么托付,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冥。尹同霖满口答应。 沈石君束装就道之前,来看了高北冥,说他已和同霖提了,这点面子料想他会给的,他叫高北冥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书。 不料,快开学了,聘书还不下来。同时,却收到第五小学的聘书。聘书后盖着五小新校长的签名章:张维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未向张维谷谋过职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书。 高先生到教务处看看,教员大半还是熟人。他和大家点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往教室里走。纨绔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后努努嘴,演了一出双簧。一个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一个说:“前度刘郎今又来。”高北冥只当没有听见。 五年级有一个学生叫申潜,是现任教育局长的儿子,异常顽劣,上课时常捣乱。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写黑板时,用弹弓纸弹打人,一弹打在高先生的后脑勺上。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训斥了一顿。不想申潜毫不认错,反而睖着眼睛看着高先生,眼睛里充满了鄙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高先生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听得到:“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动一动手指头,你们的饭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来:“你仗你老子的势!你们!你们这些党棍子,你们欺人太甚!”他的脑袋剧烈地摇动起来。一堂学生被高先生的神气吓呆了,鸦雀无声。 谈甓渔的文稿没有刻印出来。永远也没有刻印出来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规定,师范毕业,还要实习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实习一年的下学期,发现自己下午潮热(同学们都看出她到下午两颊微红,特别好看),夜间盗汗,浑身没有力气。撑到学期终了,回了家,高师母知道女儿病状,说是:“可了不得!”这地方讳言这种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高先生请了汪厚基来给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他“绝顶聪明”。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全县的作文比赛,书法比赛,他都是第一名。他临毕业的那年,高先生为人撰了一篇寿序。经寿翁的亲友过目之后,大家商量请谁来写。高先生一时高兴,推荐了他这个得意的学生。大家觉得叫一个孩子来写,倒很别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还童的喜气,就说不妨一试。汪厚基用多宝塔体写了十六幅寿屏,字径二寸,笔力饱满。张挂起来,满座宾客,无不诧为神童。高先生满以为这个学生一定会升学,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他家里开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学没有多大困难。不想他家里决定叫他学医——学中医。高先生听说,废书而叹,连声说:“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了几年,在东街赁了一间房,挂牌行医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中医。中医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动蹒跚,相貌奇古,这样病家才相信。东街有一个老中医就是这样。此人外号李花脸,满脸的红记,一年多半穿着紫红色的哆啰呢夹袍,黑羽纱马褂,说话是个囔鼻儿,浑身发出樟木气味,好像才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汪厚基全不是这样,既不弯腰,也不驼背,英俊倜傥,衣着入时,像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开了方子,总把笔套上。——中医开方之后,照例不套笔,这是一种迷信,套了笔以后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这一套,他会写字,爱笔。他这个中医还订了好几份杂志,并且还看屠格涅夫的小说。这些都是对行医不利的。但是也许沾了“神童”的名誉的光,请他看病的不少,收入颇为可观。他家里觉得叫他学医这一步走对了。 他该成家了。来保媒的一年都有几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爱慕着高雪。 他和高雪小学同班。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天天一起走,小时候感情很好。街上的野孩子有时欺负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给她当保镖。他还时常做高雪掉在河里,他跳下去把她救起来这样的英雄的梦。高雪读了初中,师范,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起来。隔几天看见她,都使他觉得惊奇。高雪上师范三年级时,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说媒。 高师母是很喜欢汪厚基的。高冰说:“不行!妹妹是个心高的人,她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她要上大学。她不会嫁一个中医。妈,您别跟妹妹说!”高北冥想了一天,对媒人说:“高雪还小。她还有一年实习,再说吧。”媒人自然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来给高雪看病。汪厚基觉得这是一种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闲谈。他们谈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彼此都记得那么清楚。高雪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 高雪病愈之后,就在本县一小教书,——她没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补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接连考了两年,没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了四川、云南。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对。她只好在这个小城里困着。 高雪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该嫁人了。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老不结婚,大家就都觉得奇怪。城里渐渐有了一些流言。轻嘴薄舌的人很多。对一个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别爱用自己肮脏的舌头来糟蹋她,话说得很难听,说她外面有人,还说……唉,别提这些了吧。 高雪在学校是经常收到情书。有的摘录了李后主、秦少游的词,满纸伤感惆怅。有的抄了一些外国诗。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伦的情诗的原文,害得她还得查字典。这些信大都也有一点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认真。高雪有时也回信,写的也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话。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情人。 本县的小学里不断有人向她献殷勤,她一个也看不上,觉得他们讨厌。 汪厚基又托媒人来说了几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词拒绝了。——每次家里问高雪,她都是摇摇头。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连高冰也改变了态度。她和高雪谈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对你是真心。他说他非你不娶,是实话。他脾气好,一定会对你很体贴。人也不俗。你们不是也还谈得来么?你还挑什么呢?你想要一个什么人?你想要的,这个县城里没有!妹妹,你不小了。听姐姐话,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这是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宽一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没有说话。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里怕她化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给她穿袜子,穿鞋。她梳头,厚基在后面捧着镜子。天凉了,天热了,厚基早给她把该换的衣服找出来放着。嫂子们常常偷偷在窗外看这小两口的无穷无尽的蜜月新婚,抿着嘴笑。 然而高雪并不快乐,她的笑总有点凄凉。半年之后,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给她看病,亲自到药店去抓药,亲自煎药,还亲自尝一尝。他把全部学识都拿了出来了。然而高雪的病没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医,包括几个西医,都请来给高雪看病。可是大家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连一个准病名都说不出,一人一个说法。一个西医说了一个很长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请教是什么意思,这位西医说:“忧郁症。” 病了半年,百药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厚基抱她起来,轻得像一个孩子。高雪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皱了皱眉,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厚基,说:“厚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报信。他详详细细叙说了高雪临死的情形,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高师母忍不住,到房里坐在床上痛哭。高冰的眼泪不断流出来,喊了一声:“妹妹,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高先生捶着书桌说:“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脑袋不停地摇动起来。——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气的时候,只要感情一激动,就摇脑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来,他不再行医了。“我连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还给别人看什么?”这位医生对医药彻底发生怀疑:“医道,没有用!——骗人!”他变得有点傻了,遇见熟人就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袜跟没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经跟这人说过几次了。他的眼光呆滞,反应也很迟钝了。他的那点聪明灵气已经全部消失。他整天无所事事,一起来就到处乱走。家里人等他吃饭,每回看不见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坟旁坐着。 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 五小的学生还在唱: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东街住过的老屋倒塌了,临街的墙壁和白木板门倒还没有倒。板门上高先生写的春联也还在。大红朱笺被风雨漂得几乎是白色的了,墨写的字迹却还很浓,很黑。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冥鹏 求雨 昆明栽秧时节通常是不缺雨的。雨季已经来了,三天两头地下着。停停,下下;下下,停停。空气是潮湿的,洗的衣服当天干不了。草长得很旺盛。各种菌子都出来了。青头菌、牛肝菌、鸡油菌……稻田里的泥土被雨水浸得透透的,每块田都显得很膏腴,很细腻。积盖着的薄薄的水面上停留着云影。人们戴着斗笠,把新拔下的秧苗插进稀软的泥里…… 但是偶尔也有那样的年月,雨季来晚了,缺水,栽不下秧。今年就是这样。因为通常不缺雨水,这里的农民都不预备龙骨水车。他们用一个戽斗,扯动着两边的绳子,从小河里把浑浊的泥浆一点一点地浇进育苗的秧田里。但是这一点点水,只能保住秧苗不枯死,不能靠它插秧。秧苗已经长得过长了,再不插就不行了。然而稻田里却是干干的。整得平平的田面,晒得结了一层薄壳,裂成一道一道细缝。多少人仰起头来看天,一天看多少次。然而天蓝得要命。天的颜色把人的眼睛都映蓝了。雨呀,你怎么还不下呀!雨呀,雨呀! 望儿也抬头望天。望儿看看爸爸和妈妈,他看见他们的眼睛是蓝的。望儿的眼睛也是蓝的。他低头看地,他看见稻田里的泥面上有一道一道螺蛳爬过的痕迹。望儿想了一个主意:求雨。望儿昨天看见邻村的孩子求雨,他就想过:我们也求雨。 他把村里的孩子都叫在一起,找出一套小锣小鼓,就出发了。 一共十几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一个才六岁。这是一个枯瘦、褴褛、有些污脏的,然而却是神圣的队伍。他们头上戴着柳条编成的帽圈,敲着不成节拍的、单调的小锣小鼓:冬冬当,冬冬当……他们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锣的望儿把锣槌一举,他们就唱起来: 小小儿童哭哀哀, 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乌风暴雨一起来。 调子是非常简单的,只是按照昆明话把字音拉长了念出来。他们的声音是凄苦的,虔诚的。这些孩子都没有读过书。他们有人模模糊糊地听说过有个玉皇大帝,还有个龙王,龙王是管下雨的。但是大部分孩子连玉皇大帝和龙王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天,天是无常的。它有时对人很好,有时却是无情的,它的心很狠。他们要用他们的声音感动天,让它下雨。 (这地方求雨和别处不大一样,都是利用孩子求雨。所以望儿他们能找出一套小锣小鼓。大概大人们以为天也会疼惜孩子,会因孩子的哀求而心软。) 他们戴着柳条圈,敲着小锣小鼓,歌唱着,走在昆明的街上。 小小儿童哭哀哀, 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乌风暴雨一起来。 过路的行人放慢了脚步,或者干脆停下来,看着这支幼小的、褴褛的队伍。他们的眼睛也是蓝的。 望儿的村子在白马庙的北边。他们从大西门,一直走过华山西路、金碧路,又从城东的公路上走回来。 他们走得很累了。他们都还很小。就着泡辣子,吃了两碗苞谷饭,就都爬到床上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半夜里,望儿叫一个炸雷惊醒了。接着,他听见屋瓦上劈劈啪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过来:下雨了!他大声喊起来:“爸!妈!下雨啦!” 他爸他妈都已经起来了,他们到外面去看雨去了。他们进屋来了。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斗笠和蓑衣上滴着水。 “下雨了!” “下雨了!” 妈妈把油灯点起来,一屋子都是灯光。灯光映在妈妈的眼睛里。妈妈的眼睛好黑,好亮。爸爸烧了一杆叶子烟,叶子烟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脸上,也映在他的眼睛里。 第二天,插秧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到处都是人。 望儿相信,这雨是他们求下来的。 (1)明伦堂是孔庙的正殿,供着至圣先师的牌位。 (2)把城中妓女加以品评,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二甲,在小报上公布,谓之“花榜”。嫖客中的才子同时还写了一些很香艳的诗来咏这些“花”。 (3)请客的单子,上面开列了要请的客。被请的人如在自己的姓名下写“敬陪末座”或一“知”字,即表示准时赴席;写一“谢”字是表示不到。 肆 晚饭后的故事 京剧导演郭庆春就着一碟猪耳朵喝了二两酒,咬着一条顶花带刺的黄瓜吃了半斤过了凉水的麻酱面,叼着前门烟,捏了一把芭蕉扇,坐在阳台上的竹躺椅上乘凉。他脱了个光脊梁,露出半身白肉。天渐渐黑下来了。楼下的马缨花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衡水老白干的饮后回甘和马缨花的香味,使得郭导演有点醺醺然了…… 郭庆春小时候,家里很穷苦。父亲死得早,母亲靠缝穷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郭庆春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四岁。每天早上,母亲蒸好一屉窝头,留给他们哥俩,就夹着一个针线笸箩,上市去了。地点没有定准,哪里穿破衣服的人多就奔哪里。但总也不出那几个地方。郭庆春就留在家里看着弟弟。他有时也领着弟弟出去玩,去看过妈给人缝穷。妈靠墙坐在街边的一个马扎子上,在闹市之中,在车尘马足之间,在人们的腿脚之下,挣着他们明天要吃的杂和面儿。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冬天,郭庆春知道妈一定很冷;夏天,妈一定很热,很渴,很困。缝穷的冬天和夏天都特别长。郭庆春的街坊、亲戚都比较贫苦,但是郭庆春从小就知道缝穷的比许多人更卑屈,更低贱。他跟着大人和比他大些的孩子学会了说许多北京的俏皮话、歇后语:“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户不拉喂饭——不正经玩儿”等等,有一句歇后语他绝对不说,小时候不说,长大以后也不说:“缝穷的撒尿——瞅不冷子”。有一回一个大孩子当他面说了一句,他满脸通红,跟他打了一架。那孩子其实是无心说的,他不明白郭庆春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这个穷苦的出身,日后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好处。 郭庆春十二三岁就开始出去奔自己的衣食了。 他有个舅舅,是在剧场(那会不叫剧场,叫戏园子,或者更古老一些,叫戏馆子)里“写字”的。写字是写剧场门口的海报,和由失业的闲汉扛着走遍九城的海报牌。那会已有报纸,剧场都在报上登了广告,可是很多人还是看了海报牌,知道哪家剧场今天演什么戏,才去买票的。舅舅的光景比郭家好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时常来瞧瞧他的唯一的妹妹。他提出,庆春长得快齐他的肩膀高了(舅舅是个矮子),能把自己吃的窝头挣出来了。舅舅出面向放印子的借了一笔本钱,趸了一担西瓜。郭庆春在陕西巷口外摆了一个西瓜摊,把瓜切成块,卖西瓜。 他穿了条大裤衩,腰里插着一把芭蕉扇,学着吆唤: “唉,闹块来! 脆沙瓤?, 赛水糖?, 唉,闹块来!……” 他头一回听见自己吆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感。他竟能吆唤得那样像。这不是学着玩,这是真事!他的弟弟坐在小板凳上看哥哥做买卖,也觉得很新鲜。他佩服哥哥。晚上,哥俩收了摊子,飞跑回家,把卖得的钱往妈面前一放: “妈!钱!我挣的!” 妈这天给他们炒了个麻豆腐吃。 这种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西瓜生意并不那样好。尤其是下雨天。他恨下雨。 有一天,倒是大太阳,卖了不少钱。从陕西巷里面开出一辆军用卡车,一下子把他的西瓜摊带翻了,西瓜滚了一地。他顾不上看摔破了、压烂了多少,纵起身来一把抓住卡车挡板后面的铁把手,哭喊着: “你赔我!你赔我瓜!你赔我!” 卡车不理碴,尽快地往前开。 “你赔我!你赔我瓜!” 他的小弟弟迈着小腿在后面追: “哥哥!哥哥!” 路旁行人大声喊: “孩子,你撒手!他们不会赔你的!他们不讲理!孩子,撒手!快撒手!” 卡车飞快地开着,快开到珠市口了。郭庆春的胳臂吃不住劲了。他一松手,面朝下平拍在马路上。缓了半天,才坐起来。脸上、胸脯拉了好些的道道。围了好些人看。弟弟直哭:“哥哥!唔,哥哥!”郭庆春拉着弟弟的手往回走,一面回头向卡车开去的方向骂:“我操你妈!操你臭大兵的妈!” 在水管龙头上冲了冲,用擦西瓜刀的布擦擦脸,他还得做买卖。——他的滚散了的瓜已经有好心的大爷给他捡回来了。他接着吆唤: “唉,闹块来! 我操你妈! 闹块来! 我操你臭大兵的妈! 闹块来!” ………… 舅舅又来了。舅舅听说外甥摔了的事了。他跟妹妹说:“庆春到底还小,在街面上混饭吃,还早了点。我看叫他学戏吧。没准儿将来有个出息。这孩长相不错,有个人缘儿,扮上了,不难看。我听他的吆唤,有点膛音。马连良家原先不也是挺苦的吗?你瞧人家这会儿,净吃蹦虾仁!” 妈知道学戏很苦,有点舍不得。经舅舅再三开导,同意了。舅舅带他到华春社科班报了名,立了“关书”。舅舅是常常写关书的,写完了,念给妹妹听听。郭庆春的妈听到:“生死由命,概不负责。若有逃亡,两家寻找。”她听懂了,眼泪直往下掉。她说:“孩子,你要肚里长牙,千万可不能半途而废!我就指着你了。你还有个弟弟!”郭庆春点头,说:“妈,您放心!” 学戏比卖西瓜有意思! 耗顶,撕腿。耗顶得耗一炷香,大汗珠子叭叭地往下滴,滴得地下湿了一片。撕腿,单这个“撕”字就叫人肝颤。把腿楞给撕开,撕得能伸到常人达不到的角度。学生疼得直掉眼泪,抄功的董老师还是使劲地把孩子们的两只小腿往两边掰,毫不怜惜,一面嘴里说:“若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小子,忍着点!” 接着,开小翻、开虎跳、前扑、蹿毛、倒插虎、乌龙绞柱、拧旋子、练云里翻…… 这比卖西瓜有意思。 吃的是棒子面窝头、“三合油”,——韭菜花、青椒糊、酱油,倒在一个木桶里,拿开水一沏,这就是菜。学生们都吃得很香。郭庆春在出科以后多少年,在大城市的大旅馆里,甚至在国外,还会有时忽然想起三合油的香味,非常想喝一碗。大白菜下来的时候,就顿顿都是大白菜。有的时候,师父——班主忽然高了兴,在他的生日,或是买了几件得意的古董玉器,就吩咐厨子:“给他们炒蛋炒饭!”蛋炒饭油汪汪的,装在一个大缸里,管饱!撑得这些孩子一个一个挺腰凸肚。 师父是个喜怒无常的人。高了兴,给蛋炒饭吃,稍不高兴,就“打通堂”。全科学生,每人五板子,平均对待,无一幸免。这板子平常就供在祖师爷龛子的旁边,谁也不许碰,神圣得很。到要用的时候,“请”下来。掌刑的,就是抄功的董老师。他打学生很有功夫,节奏分明,不紧不慢,轻重如一,不偏不向。师父说一声“搬板凳”!董老师在鼻孔里塞两撮鼻烟,抹了个蝴蝶,用一块大手绢把右手腕子缠住(防止闪了腕子),学生就很自觉地从大到小挨着个儿撩起衣服,趴到板凳上,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挨那分内应得的重重的五下。 “打通堂”的原因很多。几个馋嘴师哥把师父买回来放在冰箱里准备第二天吃的熏鸡偷出来分吃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在董老师的鼻烟壶里倒进了胡椒面了;一个小学生在台上尿了裤子了……都可以连累大家挨一顿打。 “打通堂”给同科的师兄师弟留下极其甘美的回忆。他们日后聚在一起,常常谈起某一次“打通堂”的经过,彼此互相补充,谈得津津有味。“打通堂”使他们的同学意识变得非常深刻,非常坚实。这对于维系他们的感情,作用比一册印刷精美的同学录要大得多。 一同喝三合油,一同挨“打通堂”,还一同生虱子,一同长疥,三四年很快过去了。孩子们都学会了几出戏,能应堂会,能上戏园子演出了。郭庆春学的是武生,能唱《哪吒闹海》、《蜈蚣岭》、《恶虎村》……(后来他当了教师,给学生开蒙,也是这几出)。因为他是个小白胖子(吃那种伙食也能长胖,真也是奇迹),长得挺好玩,在节日应景戏《天河配》里又总扮一个洗澡的小仙女,因此到他已经四十几岁,有儿有女的时候,旧日的同学还动不动以此事来取笑:“你得了吧!到天河里洗你的澡去吧!” 他们每天排着队上剧场。都穿的长衫、棉袍,冬天戴着小帽头,夏天露着刮得发青的光脑袋。从科班到剧场,要经过一个胡同。胡同里有一家卖炒疙瘩的,掌柜的是个跟郭庆春的妈差不多岁数的大娘,姓许。许大娘特别喜欢孩子,——男孩子。科班的孩子经过胡同时,她总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地看他们。孩子们也知道许大娘喜欢他们,一个一个嘴很甜,走过跟前,都叫她: “大娘!” “哎!” “大娘!” “哎!” 许大娘知道科班里吃得很苦,就常常抓机会拉一两个孩子上她铺子里吃一盘炒疙瘩。轮流请。华春社的学生几乎全吃过她的炒疙瘩。以后他们只要吃炒疙瘩,就会想起许大娘。吃的次数最多的是郭庆春。科班学生排队从许大娘铺子门前走过,大娘常常扬声叫庆春:“庆春哪,你放假回家的时候,到大娘这儿弯一下。”——“哎。” 许大娘有个女儿,叫招弟,比郭庆春小两岁。她很爱和庆春一块玩。许大娘家后面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马缨花,两盆茉莉,还有几盆草花。郭庆春吃完了炒疙瘩(许大娘在疙瘩里放了好些牛肉,加了半勺油),他们就在小院里玩。郭庆春陪她玩女孩子玩的抓子儿,跳房子;招弟也陪庆春玩男孩子玩的弹球。谁输了,就让赢家弹一下脑绷,或是拧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或是亲一下。庆春赢了,招弟歪着脑袋等他来亲。庆春只是尖着嘴,在她脸上碰一下。 “亲都不会!饶你一下,重来!” 郭庆春看见招弟耳垂后面有一颗红痣(他头二年就看到了),就在那个地方使劲地亲了一下。招弟格格地笑个不停: “痒痒!” 从此每次庆春赢了,就亲那儿。招弟也愿意让他亲这儿。每次都格格地笑,都说“痒痒”。 有一次许大娘看见郭庆春亲招弟,说:“哪有这样玩的!”许大娘心里一沉:孩子们自己不知道,他们一天一天大了哇! 渐渐的,他们也知道自己大了,就不再这么玩了。招弟爱瞧戏。她家离戏园子近,跟戏园子的人都很熟,她可以随时钻进去看一会儿。她看郭庆春的《恶虎村》,也看别人的戏,尤其爱看旦角戏。看得多了,她自己也能唱两段。郭庆春会拉一点胡琴。后两年吃完了炒疙瘩,就是庆春拉胡琴,招弟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儿的父去投军无音信”……招弟嗓子很好。郭庆春松了琴弦,合上弓,常说:“你该唱戏去的,耽误了,可惜!” 人大了,懂事了。他们有时眼对眼看着,看半天,不说话。马缨花一阵一阵地散发着清香。 许大娘也有了点心事。她很喜欢庆春。她也知道,如果由她做主把招弟许给庆春,招弟是愿意的。可是,庆春日后能成气候么?唱戏这玩意,唱红了,荣华富贵;唱不红,流落街头。等二年再说吧! 残酷的现实把许大娘的这点淡淡的梦砸得粉碎:庆春在快毕业的那年倒了仓,倒得很苦,——一字不出!“子弟无音客无本”,郭庆春见过多少师哥,在科班里是好角儿,一旦倒了仓,倒不过来,拉洋车,卖落花生,卖大碗茶。他惊恐万状,一身一身地出汗。他天不亮就到窑台喊嗓子,他听见自己那一点点病猫一样的嘶哑的声音,心都凉了。夜里做梦,念了一整出《连环套》,“愚下保镖,路过马兰关口……”脆亮响堂,高兴得从床上跳起来。一醒来,仍然是一字不出。祖师爷把他的饭碗收去了,他该怎么办呢?许大娘也知道庆春倒仓没倒过来了。招弟也知道了。她们也反反复复想了许多。 郭庆春只有两条路可走:当底包龙套,或是改行。 郭庆春坐科学戏是在敌伪时期,到他该出科时已经是抗战胜利,国民党中央军来了。“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物价飞涨,剧场不上座。很多人连赶两包(在两处剧场赶两个角色),也奔不出一天的嚼裹儿。有人唱了一天戏,开的份儿只够买两个茄子,一家几口,就只好吃这两个熬茄子。满街都是伤兵,开口就是“老子抗战八年”!动不动就举起双拐打人。没开戏,他们就坐满了戏园子。没法子,就只好唱一出极其寡淡无味的戏,把他们唱走。有一出戏,叫《老道游山》,就一个角色——老道,拿着云帚,游山。游到哪里,“真好景致也”,唱一段,接着再游。没有别的人物,也没有一点故事情节,要唱多长唱多长。这出戏本来是评剧唱,后来京剧也唱。唱得这些兵大爷不耐烦了:“他妈的,这叫什么戏!”一哄而去。等他们走了,再开正戏。 很多戏曲演员都改了行了。郭庆春的前几科的师哥,有的到保定、石家庄贩鸡蛋,有的在北海管租船,有的卖了糊盐,——盐炒煳了,北京还有极少数人家用它来刷牙,可是这能卖几个钱?…… 有嗓子的都没了辙了,何况他这没嗓子的?他在科班虽然不是数一数二的好角儿,可是是能唱一出的。当底包龙套,他不甘心!再说,当底包龙套也吃不饱呀!郭庆春把心一横:干脆,改行! 春秋两季,拉菜车,从广渠门外拉到城里。夏天,卖西瓜。冬天,卖柿子。一车青菜,两千多斤。头几回拉,累得他要吐血。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卖西瓜,是他的老行当。西瓜摊还是摆在陕西巷口外。因为嗓子没音,他很少吆唤。但是人大了,有了经验,隔皮知瓤,挑来的瓜个个熟。西瓜片切得很薄,显得块儿大。木板上铺了蓝布,潲了水,显着这些瓜鲜亮水淋,咝咝地往外冒着凉气。卖柿子没有三天的“力笨”,人家咋卖咱咋卖。找个背风的旮旯儿,把柿子挨个儿排在地上,就着路灯的光,照得柿子一个一个黄澄澄的,饱满鼓立,精神好看,谁看了都想到围着火炉嚼着带着冰碴的凉柿子的那股舒服劲儿。卖柿子的怕回暖,尤其怕刮风。一刮风,冻柿子就流了汤了。风再把尘土涂在柿子皮上,又脏又黑,满完!因此,郭庆春就盼着一冬天都是那么干冷干冷的。 卖力气,做小买卖,不丢人!街坊邻居不笑话他。他的还在唱戏和已经改了行的师兄弟有时路过,还停下来跟他聊一会儿。有的师哥劝他别把功撂下,早上起来也到陶然亭喊两嗓子。说是有人倒仓好几年,后来又缓过来的。没准儿,有那一天,还能归到梨园行来。郭庆春听了师哥的话,间长不短的,耗耗腿,拉拉山膀,无非是解闷而已。 郭庆春没有再去看许大娘。他拉菜车、卖西瓜、卖柿子,不怕碰见别的熟人,可就怕碰见许大娘母女。听说,许大娘搬了家了,搬到哪里,他也没打听。北京城那样大,人一分开,就像树上落下两片叶子,风一吹,各自西东了。 北京城并不大。 一天晚上,干冷干冷的。郭庆春穿了件小棉袄,蹲在墙旮旯。地面上的冷气从裆下一直透进他的后脊梁。一辆三轮车蹬了过来,车上坐了一个女的。 “三轮,停停。” 女的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下了车。 “这柿子不错,给我包四个。” 她扔下一条手绢,郭庆春挑了四个大的,包上了。他抬起头来,把手绢往上递:是许招弟!穿了一件长毛绒大衣。 许招弟一看,是郭庆春。 “你……这样了!” 郭庆春把脑袋低了下去。 许招弟把柿子钱丢在地下,坐上车,走了。 转过年来,夏天,郭庆春在陕西巷口卖西瓜,正吆唤着(他嗓子有了一点音了),巷里走出一个人来: “卖西瓜的,递两个瓜来。——要好的。” “没错!” 郭庆春挑了两个大黑皮瓜,对旁边的纸烟阁子的掌柜说:“劳您驾,给照看一下瓜摊。”——“你走吧。”郭庆春跟着要瓜的那人走,到了一家,这家正办喜事。堂屋正面挂着大红双喜幔帐,屋里屋外一股炮仗硝烟气味。两边摆着两桌酒。已经行过礼,客人入席了。郭庆春一看,新娘子是许招弟!她烫了发,抹了胭脂口红,耳朵下垂着水钻坠子。郭庆春把两个瓜放在旁边的小方桌上,拔腿就跑。听到后面有人喊: “卖西瓜的,给你瓜钱!” 这是一个张恨水式的故事,一点小市民的悲欢离合。这样的故事在北京城每天都有。 北京解放了。 解放,使许多人的生活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许多故事产生了一个原来意想不到的结尾。 郭庆春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和一个老干部,一个科长结了婚,并且在结婚以后变成现在的郭导演。 北京解放以后,物价稳定,没有伤兵,剧场上座很好。很多改了行的演员又纷纷搭班唱戏了。他到他曾经唱过多次戏的剧场去听过几次蹭戏,紧锣密鼓,使他兴奋激动,筋肉伸张。随着锣经,他直替台上的同行使劲。 一个外地剧经到北京来约人。那个贩卖鸡蛋的师哥来找郭庆春: “庆春,他们来找了我。我想去。我提了你。北京的戏不好唱。咱先到外地转转。你的功底我知道,这些年没有全撂下,稍稍练练,能捡回来。听你吆唤,嗓子出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学了那些年,能就扔下吗?就你那几出戏,管保能震他们一下子。” 郭庆春沉吟了一会儿,说:“去!” 到了那儿,安顿下了,剧团团长领他们几个新从北京约来的演员去见见当地文化局的领导。戏改科的杨科长接见了他们。杨科长很忙,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在秘书送来的文件收文簿上签字,显得很果断,很有气魄。杨科长勉励了他们几句,说他们是剧团的“新血液”,希望他们发挥自己的专长,为人民服务。郭庆春连连称是。他对杨科长油然产生一种敬重之情。一个女的,能当科长,了不起!他觉得杨科长的举止动作,言谈话语,都像一个男人,不像是个女的。 重返舞台,心情紧张。一生成败,在此一举。三天“打炮”,提心吊胆。没有想到,一“炮”而红。他第一次听到台下的掌声,好像在做梦。第三天《恶虎村》,出来就有碰头好。以后“四记头”亮相,都有掌声。他扮相好,身上规矩,在台上很有人缘。他也的确是“卯上”了。经过了生活上的一番波折,他这才真正懂得在进科班时他妈跟他说的话:“要肚里长牙。”他在台上从不偷工惜力,他深深知道把戏唱砸了,出溜下来,会有什么后果。他的戏码逐渐往后挪,从开场头一二出挪到中间,又挪到了倒第二。他很知足了,这就到了头。在科班时他就知道自己唱不了大轴,不是那材料。一个人能吃几碗干饭,自己清楚,别人也清楚。 杨科长常去看京剧团的戏。一半由于职务,一半出于爱好。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后来竟成了他的爱人。 郭庆春在阳台上忽然一个人失声笑了出来。他的女儿在屋里问:“爸爸,你笑什么?” 他笑他们那个讲习会。市里举办了第一届全市旧艺人讲习会。局长是主任,杨科长是副主任。讲《新民主主义论》、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小组讨论,真是笑话百出。杨科长一次在讲课时说:“列宁说过……”一个拉胡琴的老艺人问:“列宁是唱什么的?”——“列宁不是唱戏的。”——“哦,不是唱戏的,那咱们不知道。”又有一次,杨科长鼓励大家要有主人翁思想,这位老艺人没有听明白前言后语,站起来说:“咱们是从旧社会来的,什么坏思想都有,就这主人翁思想,咱没有!”原来他以为主人翁思想就是想当班主的思想。 讲习会要发展一批党员。郭庆春被列为培养对象。杨科长时常找他个别谈话。鼓励他建立革命人生观,提高阶级觉悟,提高政治水平,要在政治上有表现,会上积极发言。郭庆春很认真也很诚恳地照办了。他大小会都发言。讲得最多的是新旧社会对比。他有切身感受,无须准备,讲得很真实,很生动。同行的艺人多有类似经历,容易产生共鸣。讲的人、听的人个个热泪盈眶,效果很好。讲习班结业时,讨论发展党员名单,他因为出身好,政治表现突出,很顺利地通过了。他的入党介绍人是杨科长和局长。 第一批发展的党员,回到剧团,全都成了剧团的骨干。郭庆春被提升为副团长、艺委会主任。 因为时常要到局里请示汇报工作,他和杨科长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熟了,就不那么拘谨了,有时也说点笑话,聊点闲天。局里很多人叫杨科长叫杨大姐或大姐,郭庆春也随着叫。虽然叫大姐,他还是觉得大姐很有男子气。 没想到,大姐提出要跟他结婚。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和一个领导结婚,简直有点乱伦的味道,他想也没有想过。天地良心,他在大姐面前从来没有起过邪念。他当然同意。 杨科长的老战友们听说她结了婚,很诧异。听说是和一个京剧演员结婚,尤其诧异。她们想:她这是图什么呢?她喜欢他什么? 虽然结了婚,他们的关系还是上下级。不论是在工作上,在家里,她是领导,他是被领导。他习惯于“服从命令听指挥”,觉得这样很舒服,很幸福。 杨科长是个目光远大的人,她得给庆春(和她自己)安排一个远景规划的蓝图。庆春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但要看到下一步。唱武生的,能在台上蹦跶多少年呢?照戏班里的说法,要找一个“落劲”。中央戏剧学院举办导演训练班,学员由各省推荐。市里分到一个名额,杨科长提出给郭庆春,科里、局里都同意。郭庆春在导演训练班学了两年,听过苏联专家的课,比较系统地知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毕业之后,回到剧团,大家自然刮目相看。这个剧团原来没有导演,要排新戏,排《三打祝家庄》、《红娘子》,不是向外地剧团学,“刻模子”,就是请话剧团的导演来排。郭庆春学成归来,就成了专职导演。剧团里的人,有人希望他露两手,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接连排了两个戏,他全“拿”下来了。他并没有用一些斯坦尼的术语去唬人,他知道那样会招人反感。他用一些戏曲演员所熟悉,所能接受的行话临场指挥。比如,他不说“交流”,却说“过电”,——“你们俩得过电哪!”他不说什么“情绪的记忆”这样很玄妙的词儿,他只说是“神气”。“你要长神气。——长一点,再长一点!”他用的舞台调度也无非还是斜胡同、蛇蜕皮……但是变了一下,就使得演员既“过得去”、“走得上来”,又觉得新鲜。郭导演的威信建立起来了。从此,他不上舞台了。有时,有演员病了,他上去顶一角,人们就要竖大拇指:“瞧人家郭导演,不拿导演架子!好样儿的!” 不但在本剧团,外剧团也常请他。京剧、评剧、梆子,他全导过。一通百通,应付裕如。他导的戏,已经不止一出拍成了戏曲艺术片。郭庆春三个字印在影片的片头,街头的广告上。 他不会再卖西瓜,卖柿子了。 他曾经两次参加戏剧代表团出国,到过东欧、苏联,到过朝鲜。他听了曾经出过国的师哥的建议,带了一包五香粉,一瓶酱油,于是什么高加索烤羊肉、带血的煎牛排,他都能对付。他很想带一罐臭豆腐,经同行团员的劝阻,才没有带。量服装的时候,问他大衣要什么料子,他毫不迟疑地说:“长毛绒!”服装厂的同志说在外国,男人没有穿长毛绒的,这才改为海军呢。 他在国外照了好多照片,黑白的,还有彩色的。他的爱人一张一张地贴在仿古缎面的相册上。这些照片上的郭庆春全都是器宇轩昂,很像个大导演。 由于爱人的活动(通过各种“老战友”的关系),他已经调到北京的剧团里来了。他的母亲还健在。他的弟弟由于他的资助,上了学,现在在一家工厂当出纳。他有了一个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他有一套三居室的单元。他在剧团里自然也有气儿不顺的时候:为一个戏置景置装的费用,演员的“人位”,和领导争得面红耳赤,摔门,拍桌子;偶尔有很“葛”的演员调皮捣蛋“吊腰子”,当面顶撞,出言不逊,气得他要休克,但是这样的时候不多,一年也只是七八次。总的说来,一切都很顺利。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满意,就没有理由不发胖,于是就发胖了。 他的感情是平稳的、柔软的、滑润的,像一块奶油(从国外回来,他养成爱吃奶油的习惯)。 今天遇见了一件事,使他的情绪有一点小小的波动。 剧团招收学员,他是主考。排练厅里摆了一张乒乓案子,几把椅子。他坐在正中的一把上。像当初他进科班时被教师考察一样,一个一个考察着来应试的男孩子、女孩子。看看他们的相貌,体格,叫他们唱两句,拉一个山膀,踢踢腿,——来应试的孩子多半在家里请人教过,都能唱几句,走几个“身上”。然后在名单上用铅笔做一些记号。来应试的女孩子里有一个叫于小玲。这孩子一走出来,郭庆春就一愣,这孩长得太像一个人了。他有点走神。于小玲的唱(她唱的是“苏三离了洪洞县”),所走的“身子”,他都没有认真地听,看,名单上于小玲的名字底下,什么记号也没有做。 学员都考完了,于小玲往外走。郭庆春叫住她: “于小玲。” 于小玲站住: “您叫我?” “……你妈姓什么?” “姓许。” 没错,是许招弟的女儿。 “你爸爸……对,姓于。他还好吗?” “我爸死了,有五年了。” “你妈挺好?” “还可以。” “……她还是那样吗?” “您认得我妈?” “认得。” “我妈就在外面。妈——!” 于小玲走出排练厅,郭庆春也跟着走出来。 迎面走过来许招弟。 许招弟还那样,只是憔悴瘦削,显老了。 “妈,这是郭导演。” 许招弟看着郭庆春,很客气地称呼一声: “郭导演!” 郭庆春不知怎么称呼她好,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叫她招弟,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问道: “您倒好?” “还凑合。” “多年不见了。” “有年头了。——这孩子,您多关照。” “她不错。条件挺好。” “回见啦。” “回见!” 许招弟领着女儿转身走了。郭庆春看见她耳垂后面那颗红痣,有些怅惘。 以上,是京剧导演郭庆春在晚饭之后,微醺之中,闻着一阵一阵的马缨花的香味时所想的一些事。想的时候自然是飘飘忽忽,断断续续的。如果用意识流方法照实地记录下来,将会很长。为省篇幅,只能挑挑拣拣,加以剪裁,简单地勾出一个轮廓。 郭导演想:……一个人走过的路真是很难预料。如果不是解放了,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还是卖西瓜、卖柿子、拉菜车?……如果他出科时不倒仓,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他就唱红了,也许就会和许招弟结了婚。那么于小玲就会是他的女儿,她会不姓于,而姓郭?…… 他正在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下去,他的女儿在屋里娇声喊道: “爸,你进来,我要你!” 正好夹在手里的大前门已经吸完,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头往楼下的马缨花树帽上一扔,进屋去了。 第二天,郭导演上午导了一场戏,中午,几个小青年拉他去挑西瓜。 “郭导演,给我们挑一个瓜。” “去一边去!当导演的还管挑西瓜呀!” 但还是被他们连推带拽地去了。他站在一堆西瓜前面巡视一下,挑了一个,用右手大拇指按在瓜皮上,用力往前一蹭,放在耳朵边听一听,轻轻拍一下: “就这个!保证脆沙瓤。生了,瘘了,我给钱!” 他抄起案子上的西瓜刀,一刀切过去,只听见喀嚓一声,瓜裂开了:薄皮、红瓤、黑籽。 卖瓜的惊奇地问: “您卖过瓜?” “我卖瓜的那阵,还没有你哪!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走回剧团。谁也不知道他的笑声里包含了多少东西。 过了几天,招考学员发了榜,于小玲考取了。人们都说,是郭导演给她使了劲。 新笔记小说三篇 @明白官 (出《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郭安》记的是真人真事,不是鬼狐故事,没有任何夸张想象,艺术加工。 孙五粒有个男用人。——孙五粒原名孙秠,后改名珀龄,字五粒。孙之獬之子,孙琰龄之兄,明崇祯六年举人,清顺治三年进士。历任工科、刑科给事中,礼部都给事中,太仆寺少卿,迁鸿胪寺卿,转通政使司左通政使。孙家一门显宦,又是淄川人,和蒲松龄是小同乡。在淄川,一提起孙五粒,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此蒲松龄对他无须介绍。但是外地的后代的人就不知孙五粒是谁了,所以不得不噜苏几句。——这个男用人独宿一室,恍恍惚惚被人摄了去。到了一处宫殿,一看,上面坐的是阎罗王。阎罗看了看这男用人,说:“错了!要拿的不是此人。”于是下令把他送回去。回来后,这男用人害怕得不得了,不敢再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就换了个地方,住到别处去了。 另外一个用人,叫郭安,正没有地方住,一看这儿有空屋子空床,“行!这儿不错!”就睡下了。大概是带了几杯酒,一睡,睡得很实。 又一个用人,叫李禄。这李禄和那被阎王错勾过的男用人一向有仇,早就想把这小子宰了。这天晚上,拿了一把快刀,到了空屋里,一看,门没有闩,一摸,没错!咔嚓一刀!谁知道杀的不是仇人,是郭安。 郭安的父亲知道儿子被人杀了,告到当官。 当时的知县是陈其善。 陈其善是辽东人,贡士。顺治四年任淄川县知县。顺治九年,调进京,为拾遗。那么陈其善审理此案当在顺治四至九年之间,即1647—1652,距现在差不多三百三十年。 陈其善升堂。 原告被告上堂,陈其善对双方各问了几句话。李禄供认不讳,是他杀了郭安。陈其善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不是存心杀他,是误杀。没事了,下去吧。”郭安的父亲不干了,哭着喊着:“就这样了结啦?我的儿子就白死啦?我这多半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他死了,我靠谁呀?”——“哦,你没有儿子了?这么办,叫李禄当你的儿子。”郭安的父亲说:“我干吗要他当我的儿子呀?——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行!退堂!” 蒲松龄说:这事儿奇不奇在孙五粒的男用人见鬼,而奇在陈其善的断案。 (汪曾祺按:孙五粒这时想必不在淄川老家。要不然,家里奴仆之间出了这样的事,他总得过问过问。) 济南府西部有一个县,有一个人杀了人,被杀的那人的老婆告到县里。县太爷大怒,出签拿人,把凶犯拘到,拍桌大骂:“人家好好的夫妻,你咋竟然叫人家守了寡了呢!现在,就把你配了她,叫你老婆也守寡!”提起朱笔,就把这两人判成了夫妻。 济南府西县令是进士出身。蒲松龄曰:“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这样的英明的判决,只有进士出身的官才做得出,非“正途”出身的县长,是没有这个水平的。 不过,陈其善是贡生,不算“正途”,他判案子也这个样子。蒲松龄最后赞叹道:“何途无才!”不论由什么途径而做了官的,哪儿没有人才呀! @樟柳神 (出《夜雨秋灯录》) 张大眼是个催租隶。这天,把租催齐了,要进城去完秋赋。这时正是秋老虎天气,为了赶早凉,起了个五更。懵懵懂懂,行了一气。到了一处,叫作秋稼湾,太阳上来了,张大眼觉得热起来。看了看,路旁有一户人家,茅草屋,门关着,看样子,这家主人还在酣睡未起。门外,搭着个豆花棚,为的是遮阴。豆花棚耷拉过来,接上了几棵半大柳树。下面有一条石凳,干干净净的。一摸,潮乎乎的,露水还没干。掏出布手巾来擦了擦。 “歇会儿啵!” 张大眼心想:这会城门刚开,进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乱劲儿过去了,再说。好在离城也不远了。 “抽袋烟!” 嚓嚓嚓,打亮火石,点着火绒,咝——吸了一口,“呣!好烟!” 张大眼正在品烟,听到有唱歌的声音。声音挺细,跟一只小秋蝈蝈似的。听听,唱的是什么? 郎在东来妾在西, 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 朝朝相遇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湿郎衣。 唔?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么回事?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是一个小小婴儿,两寸来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一个红兜兜,光着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再一看,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心想:这是个樟柳神!他看看路边的茅屋: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让他吃露水。张大眼听人说过樟柳神,这一定就是!他听说过,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灾免祸。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让他在手腕上待着。 可樟柳神不肯老实待着,老是一蹦一蹦的。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放在斗笠里,戴在头上。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声地说话: 张大眼, 好大胆, 捉住咱, 一千铜钱三十板。 张大眼想:这才是没影子的事!钱粮如数催齐,我身无过犯,会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城里走。 不想刚进城,听得一声大喝: “拿下!”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 原来这天是初一,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张大眼早晨起冒了,懵里懵懂,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的身上,把锣夫撞了个仰八叉,哐当一声,锣也甩出去老远。王老爷推开轿帘,问道:“什么人?”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张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气,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张,必定不是好人。来!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张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么?打你屁股,你不怕疼,还笑?”张大眼说:“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你怎么知道?”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怎么路过秋稼湾,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来!”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扶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归我了。来,赏他——你叫什么?” “张大眼。” “赏张大眼一千铜钱!” “禀老爷,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待着。” “那成,我让他待在我的红缨大帽里。——起轿!” “喳!” 王老爷得了樟柳神,心想:这可好了,我以后审案子,不管多么疑难,只要问他,是非曲直,一断便知。我一向有些糊涂,从今以后,清如水,明如镜,这锦绣前程么,是稳拿把掐的了! 于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 王老爷退堂,问樟柳神: “你怎么不说话?” 樟柳神说: 老爷去审案, 按律秉公断。 问我樟柳神, 要你做什么?——吃饭? 当县官的,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乃至变法维新,国家大事。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请问樟柳神。樟柳神说: 大事我了然, 就是不说破。 问我为什么, 我也怕惹祸。 “你是神,你还怕惹祸?” “瞧你说的!神就不怕惹祸?神有神的难处。”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 一早起来,说: 清早起来雾漫漫,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到了前半晌,说: 黄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到快中午了,说: 一个面铺面冲南, 三个老头来吃面。 一个老头吃半斤, 三个老头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爷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说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来偷油。 乒乒乓乓——噗, 吱溜! 王老爷一激灵,醒了。 “乒乒乓乓?” “猫来了,猫追老鼠。” “噗?” “猫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爷耳朵根底下说这些少盐没醋的淡话,没完没了,弄得王老爷实在烦得不行,就从大帽下面把他捏出来,摔到窗外。 不想,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爷掀开大帽: “你怎么又回来啦?”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那没错!” 〔附记〕 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生活于同光间,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兼卖画。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条山。《夜雨秋灯录》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邻县的文人,又在高邮住过,所以高邮人不少看过他的这本书。《夜雨秋灯录》的思想平庸,文笔也很酸腐,只有这篇《樟柳神》却很可喜,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韵致。于是想起把这篇东西用语体文重写一遍。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译,结尾则以己意改作。这样的改变可能使意思过于浅露、少蕴藉了。 @牛飞 (据《聊斋志异》) 彭二挣买了一头黄牛。牛挺健壮,彭二挣越看越喜欢。夜里,彭二挣做了个梦,梦见牛长翅膀飞了。他觉得这梦不好,要找人详这个梦。 村里有仨老头,有学问,有经验,凡事无所不知,人称“三老”。彭二挣找到三老,三老正在丝瓜架底下抽烟说古。三老是:甲、乙、丙。 彭二挣说了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甲说:“牛怎么会飞呢?这是不可能的事!” 乙说:“这也难说。比如说,你那牛要是得了癀,死了,或者它跑了,被人偷了,你那买牛的钱不是白扔了?这不就是飞了?” 丙是思想最深刻的半大老头,他没十分注意听彭二挣说他的梦,只是慢悠悠地说:“啊,你有一头牛?……” 彭二挣越想越嘀咕,决定把牛卖了。他把牛牵到牛市上,豁着赔了本,贱价卖了。卖牛得的钱,包在手巾里,怕丢了,把手巾缠在胳臂上,往回走。 走到半路,看见路旁豆棵里有一只鹰,正在吃一只兔子,已经吃了一半,剩下半只,这鹰正在用钩子嘴叼兔子内脏吃,吃得津津有味。彭二挣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伸手,把鹰抓住了。这鹰很乖驯,瞪着两只黄眼珠子,看着彭二挣,既不鹐人,也没有怎么挣蹦。彭二挣心想:这鹰要是卖了,能得不少钱,这可是飞来的外财。他把胳臂上的手巾解下来,用手巾一头把鹰腿拴紧,架在左胳臂上,手巾、钱,还在胳臂上缠着。怕鹰挣开手巾扣,便老是用右手把着鹰。没想到,飞来一只牛虻,在二挣颈子后面猛叮了一口,彭二挣伸右手拍牛虻,拍了一手血。就在这工夫,鹰带着手巾飞了。 彭二挣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在丝瓜棚下又遇见了三老,他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跟三老一说。 三老甲说:“谁让你相信梦!你要不信梦,就没事。” 乙说:“这是天意。不过,虽然这是注定了的,但也是咎由自取。你要是不贪图外财,不捉那只鹰,鹰怎么会飞了呢?牛不会飞,而鹰会飞。鹰之飞,即牛之飞也。” 半大老头丙曰: “世上本无所谓牛不牛,自然也即无所谓飞不飞。无所谓,无所谓。” 荷兰奶牛肉 中午收工,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工人都听说,荷兰奶牛叫火车撞死了。大家心里暗暗高兴。 农业科学研究所是“农业”科学研究所,不是畜牧业科学研究所。主要研究的是大田作物——谷子、水稻,果树,蔬菜,马铃薯晚疫病防治,土壤改良,植物保护……但是它也兼管牧业。养了一群羊,大概有四百多只。为什么养羊呢?因为有一只纯种高加索种公羊。这只公羊体态雄伟,神情高傲。它的精子被授予了很多母羊,母羊生下的小羊全都变了样子,毛厚,肉多,尾巴从扁不塌塌的变成了垂挂着的一条。这一带的羊都是这头种公羊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养羊是为了改良羊种,这有点科学意义。所里还养了不少猪,因为有两只种公猪,一只巴克夏,一只约克夏。这两只公猪相貌狞恶,长着獠牙,雄性十足。它们的后代也很多了,附近的小猪也都变了样子,都是短嘴,大腮,长得很快,只是没有猪鬃。养猪是为了改良猪种,这也有科学价值。为什么要弄来一头荷兰奶牛呢?谁也不明白。是为了改良牛种?它是母牛,没有精子。为了挤奶?挤了奶拿到堡(这里把镇子叫作“堡”)里去卖?这里的农民没有喝牛奶的习惯,而且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距离喝牛奶还差得很远。为了改善所里职工生活?也不像。领导上再关心所里的职工,也不会特意弄了一条奶牛来让大家每天喝牛奶。这牛是所里从研究经费里拿出钱来买的呢,还是农业局拨到这里喂养的呢?工人们都不清楚,只听说牛是进口的,要花很多钱。花了多少钱呢,不打听。打听这个干啥?没用! 大家起初对这头奶牛很稀罕。很多工人还没见过这种白地黑斑粉红肚皮的牲口,上工下工路过牛圈,总爱看两眼。这种兴趣很快就淡了。应名儿叫个“奶牛”,可是不出奶!这怪不得它。没生小牛,哪里来的奶呢?它可是吃得很多,很好。除了干草,喂的全是精饲料:加了盐煮熟的黑豆、玉米、高粱。有的工人看见它卧在牛圈里倒嚼,会无缘无故地骂它一声:“球东西!” 干吗生它的气呢?因为牛吃得足,人吃不饱。这是什么时候?1960年。农科所本来吃得不错。这个所里的工人,除了固定的长期工,多一半是从各公社调来的合同工。合同工愿意来,一是每月有二十九块六毛四的工资,同时也因为农科所伙食好。过去,出来当长工,对于主家的要求,无非是:一、大工价;二、好饭食。农科所两样都不缺。二十九块六毛四,在当地的农民看起来,是个“可以”的数目。所里有自己的菜地,自己的猪,自己的羊,自己的粉坊,自己的酒厂。不但伙食好,也便宜。主食通常都是白面、莜面。食堂里每天供应两个菜,甲菜和乙菜。甲菜是肉菜。猪肉炖粉条子,山药(即土豆)西葫芦炖羊肉。乙菜是熬大白菜,炒疙瘩白,油不少。五八年“大跃进”,天天像过年。 五八年折腾了一年,五九年就不行了。 春节吃过一顿包饺子。插秧,锄地吃了两顿莜面压饸饹。照规矩锄地是应该吃油糕(油煎黄米糕)的。“锄地不吃糕,锄了大大留小小”(锄去壮苗,留下弱苗)。不吃油糕,也得给顿莜面吃。除此之外,再没见过个莜面、白面,都是吃红高粱面饼子。到了下半年,连高粱糠一起和在面里,吃得人拉不出屎来。所里一个总务员和食堂的大师傅创制出十好几样粗粮细做的点心:谷糠做的桃酥、苹果树叶子磨碎了加了白面做的“八件”等等。还开了个展览会,请有关单位的负责人来参观、品尝。这些负责人都交口称赞:“好吃!”“好吃!”那能不好吃?放了那么多白糖、胡麻油!这个展览会还在报上发了消息,可是这能大量做,天天吃,能推广吗?几位技师、技术员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集中力量鼓捣小球藻、人造肉。工人们对此不感兴趣,认为是瞎掰。这点灰绿色的稀汤汤,带点味精味儿的凉粉一样的东西就能顶粮食?顶肉? 农科所向例对职工间长不短地有福利照顾。苹果下来的时候,每人卖给二十斤苹果。收萝卜的时候,卖给三十斤心里美。起葱的时候,卖给一捆大葱,五十来斤。苹果,用网兜装了挂在床头墙上,饿了,就摸出一个嚼嚼。三十斤萝卜,值不当窖起来,堆在床底下又容易糠了,工人们大都用一堆砂把萝卜埋起来,隔两三天浇一点水,想吃的时候,掏出一个来,总是脆的。大葱,怎么吃呢?——烧葱。这时候天冷了,已经生了炉子,把葱搁在炉盘上,翻几个个儿,就熟了。一间工人宿舍,两头都有炉子,二十多人一起烧葱,一屋子都是葱香。葱烧熟了,是甜的。苹果、萝卜、葱,都好吃,但是“不解决问题”。怎么才“解决问题”?得吃肉。 五九年一年,很少吃肉。甲菜早就没有了。连乙菜也由“下搭油”(油煸锅)改为“上搭油”(白水熬白菜,菜熟了舀一勺油浇在上面)。七月间吃过一次猪肉。是因为猪场有几个“克郎”实在弱得不行了,用手轻轻一推,就倒了,再不杀,也活不了几天。开开膛一看,连皮带膘加上瘦肉,还不到半寸厚。煮出来没有一点肉香。而且一个人分不到几片。国庆节杀了两只羊。羊倒还好。羊吃百样草,不喂它饲料,单吃一点槐树叶子,它也长肉。这还算是个肉。从吃了那一顿肉到今天,几个月了?工人们都非常想吃肉。想得要命。很多工人夜里做梦吃肉,吃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 农科所的工人的生活其实比一般社员要好多了。农科所没有饿死一个人,得浮肿的也没有几个。堡里可是死了一些人。多一半是老头老奶奶。堡里原来有个“木业社”(木业生产合作社),是打家具的,改成了做棺材。铁道两边种的都是榆树,榆树皮都叫人剥了,露出雪白雪白的光秃的树干。榆皮磨粉是可以吃的。平常年月,压荞面饸饹,要加一点榆皮面,这才滑溜,好吃。那是为了好吃。现在剥榆皮磨成面,是为了充饥。 农科所的党支部书记老季,季支书,看了铁路两旁雪白雪白的榆树树干,大声说:“这成了什么样子!” 铁路两旁的榆树光秃秃的,雪白雪白的。 这成了什么样子!农科所的工人想吃肉,想得要命。他们做梦吃肉。 谁也没料到,荷兰奶牛会叫火车撞死了。 大概的经过是这样:牛不知道怎么把牛圈的栅栏弄开了,自己走了出来。干部在办公室,工人在地里,谁也没发现。它自己溜溜达达,蹓到火车站(以上是想象)。恰好一列客车进站,已经过了扬旗,牛忽就从月台上跳下了轨道。火车已经拉了闸,还用余力滑行了一段。牛用头去顶火车。火车停了,牛死了。牛身上没流一滴血,连皮都没破(以上是火车站的人目击)。车站的搬运工把牛抬上来,火车又开走了。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谁也没有责任。 火车站通知农科所。所里派了几个工人,用一辆三套大车把牛拉了回来。 所领导开了一个简短的会,研究如何处理荷兰奶牛的遗骸。只有一个办法:皮剥下来,肉吃掉。卖给干部家属一部分,一户三斤;其余的肉,切块,炖了。 下午出工后不久,牛肉已经下了锅。工人们在地里好像已经闻到牛肉香味。这天各组收工特别地早。工人们早早就拿了两个大海碗(工人都有两个海碗,一个装菜,一个装饭),用筷子敲着碗进了食堂,在买饭的窗口排成了两行,等着。到点了,咋还不开窗,等啥? 等季支书。季支书要来对大家进行教育。 季支书来了,讲话。略谓:“荷兰奶牛被火车撞死了,你们有人很高兴,这是什么思想!这是国家财产多大的损失?你们知道这头奶牛是多少钱买的吗?” 有个叫王全的工人有个毛病,喜欢在领导讲话时插嘴。王全说:“知不道。” “知不道!你就知道个吃!你知道这牛肉按成本,得多少钱一斤?一碗炖牛肉要是按本收费,得多少钱一碗?” 王全本来还想回答一句“知不道”,旁边有个工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说了。 季支书接着批评了工人的劳动态度:“下了地,先坐在地头抽烟。等抽够了烟,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才拿起铁锹动弹!” 王全又忍不住插嘴:“不动弹,不好看;一动弹,一身汗!” 季支书不理他,接着说:“下地比画两下,又该歇息了。一歇又是半个小时。再起来,再比画比画,该收工了!你们这样,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这碗炖牛肉吗?——王全,你不要瞎插嘴!” 季支书接着把我们的生活和苏联作了比较,说是有一个国际列车的乘务员从苏联带回来一个黑列巴,里面掺了锯末,还有一根钉子,说:“咱们现在吃红高粱饼子,总比黑列巴要好些嘛!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古话说:能忍自安,要知足。” 接着又说到国际形势:“今天,你们吃炖牛肉,要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支援他们,解放他们。要放眼世界,胸怀全地球……” 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讲了半天。牛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一阵一阵地往外飘,工人们嘴里的清水一阵一阵往外漾,肚里的馋虫一阵一阵往上拱。好容易,他讲完了,对着窗口喊了一声:“开饭!给大伙盛肉!” 这天,还蒸了白面馒头。半斤一个,像个小枕头似的,一人俩。所里还一人卖给半斤酒。这酒是甜菜疙瘩、高粱糠还有菜帮子一块蒸的,味道不咋的,但是度数不低,很有劲。工人们把牛肉、馒头都拿回宿舍里去吃。他们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吃饭。霎时间,几间宿舍里酒香、肉香、葱香,搅作一团。炉子烧得旺旺的。气氛好极了。他们既不猜拳,也不说笑,只是埋着头,努力地吃着。 季支书离了工人大食堂,直奔干部小食堂。小食堂里气氛也极好。副所长姓黄,精于烹饪。他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到小食堂去转一次,指导大师傅烧水、下肉、撇沫子,下葱姜大料,尝咸淡味儿、压火、收汤。他还吩咐到温室起出五斤蒜黄,到蘑菇房摘五斤鲜蘑菇,分别炒了骨堆堆两大盘。等到技师、技术员、行政干部都就座后,他当场表演,炒了一个生炒牛百叶,脆嫩无比。酒敞开了喝。酒库的钥匙归季支书掌握,随时可以开库取酒。他们喝的是存下的纯粮食酒。季支书是个酒仙。平常每顿都要喝四两。这天,他喝了一斤。 荷兰奶牛肉好吃么?非常好吃。细,嫩,鲜,香。 时1960年初春,元旦已过,春节将临。 拟故事两篇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 ——《红楼梦》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穿套裤哪。 来了一个喜鹊,来跟仓老鼠借粮。 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喜鹊。他说什么?”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梳胡子哪。 来了个乌鸦,来跟仓老鼠借粮。 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从南来个黑大汉,腰里别着两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弥陀佛好热的天!’” “这是什么时候,扇扇?!” “是乌鸦。” “他说什么?”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 来了个老鹰,来跟仓老鼠借粮。 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钩鼻子,黄眼珠,看人斜着眼,说话尖声尖气。” “是老鹰!——他说什么?” “他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 “什么‘小猫菜’、‘老猫菜’!” “——‘有粮借两担’——” “转过年来?” “——‘不定归还不归还!’” “不借给他!——转来!” “……” “就说我没在家!”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 “我爸说:他没在家!” 仓老鼠一想:这事完不了,老鹰还会来的。我得想个办法。有了!我跟他哭穷,我去跟他借粮去。 仓老鼠找到了老鹰,说: “鹰大爷,鹰大爷!天长啦,夜短啦,盆光啦,瓮浅啦。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 老鹰一想,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仓老鼠跟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好,我借给你,你来!你来!” 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 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一翅飞到树上,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 老鹰问:“你还跟我借粮不?”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螺蛳姑娘 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锄。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为男子,不善烧饭。冷灶湿柴,烟熏火燎。往往弄得满脸乌黑,如同灶王。有时怠惰,不愿举火,便以剩饭锅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葱一把,辣椒五颗,稍蘸盐水,大口吞食。顷刻之间,便已果腹。虽然饭食粗粝,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软和风,温暖阳光,风吹日晒,体魄健壮,精神充溢,如同牛犊马驹。竹床棉被,倒头便睡。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忽一日,作田既毕,临溪洗脚,见溪底石上,有一螺蛳,螺体硕大,异于常螺,壳有五色,晶莹可爱,怦然心动,如有所遇。便即携归,养于水缸之中。临睡之前,敲石取火,燃点松明,时往照视。心中欢喜,如得宝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间作务。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余霞散绮,落日熔金。此种田人,心念螺蛳,急忙回家。到家之后,俯视水缸:螺蛳犹在,五色晶莹。方拟升火煮饭,揭开锅盖,则见饭菜都已端整。米饭半锅,青菜一碗。此种田人,腹中饥饿,不暇细问,取箸便吃。热饭热菜,甘美异常。食毕之后,心生疑念:此等饭菜,何人所做?或是邻居媪婶,怜我孤苦,代为炊煮,便往称谢。邻居皆曰:“我们不曾为你煮饭,何用谢为!”此种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归家之后,又见饭菜端整。油煎豆腐,细嫩焦黄;酱姜一碟,香辣开胃。 又又次日,此种田人,日暮归来,启锁开门,即闻香气。揭锅觑视:米饭之外,兼有腊肉一碗,烧酒一壶。此种田人,饮酒吃肉,陶然醉饱。 心念:果是何人,为我做饭?以何缘由,作此善举? 复后一日,此种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烟未起,即已抵达家门。轻手蹑足,于门缝外,向内窥视。见一姑娘,从螺壳中,冉冉而出。肤色微黑,眉目如画。草屋之中,顿生光辉。行动婀娜,柔若无骨。取水濯手,便欲做饭。此种田人,破门而入,三步两步,抢过螺壳;扑向姑娘,长跪不起。螺蛳姑娘,挣逃不脱,含羞弄带,允与成婚。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乃将螺壳藏过。严封密裹,不令人知。 一年之后,螺蛳姑娘,产生一子,眉目酷肖母亲,聪慧异常。一家和美,幸福温馨,如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温饱,不免骄惰。对待螺蛳姑娘,无复曩时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时入门放锄,大声喝唤:“打水洗脚!”凡百家务,垂手不管。唯知戏弄孩儿,打火吸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俨然是一大爷。螺蛳姑娘,性情温淑,并不介意。 一日,此种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壳,今尚在否?探身取视,晶莹如昔。遂以逗弄婴儿,以箸击壳而歌: “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 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 彼时螺蛳姑娘,方在炝锅炒菜,闻此歌声,怫然不悦,抢步入房,夺过螺壳,纵身跳入。倏忽之间,已无踪影。此种田人,悔恨无极。抱儿出门,四面呼喊。山风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无应声。 此种田人,既失娇妻,无心作务,田园荒芜,日渐穷困。神情呆滞,面色苍黑。人失所爱,易于速老。 窥浴 岑明是吹黑管的,吹得很好。在音乐学院附中学习的时候,教黑管的老师虞芳就很欣赏他,认为他聪明,有乐感,吹奏有感情。在虞芳教过的几班学生中,她认为只有岑明可以达到独奏水平。音乐是需要天才的。 附中毕业后,岑明被分配到样板团。自从排练样板戏以后,各团都成立了洋乐队。黑管在仍以“四大件”为主的乐队里只是必不可少的装饰,一晚上吹不了几个旋律。岑明一天很清闲。他爱看小说。看《红与黑》,看d.h.劳伦斯。 岑明是个高个儿,瘦瘦的,卷发。 他不爱说话,不爱和剧团演员、剧场职员说一些很无聊的荤素笑话。演员、职员都不喜欢他,认为他高傲。他觉得很寂寞。 俱乐部练功厅上有一个平台,堆放着纸箱、木板等等杂物。从一个角度,可以下窥女浴室,岑明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个角落。他爬到平台上去看女同志洗澡。已经不止一次。他的行动叫一个电工和一个剧场的领票员发现了,他们对剧场的建筑结构很熟悉。电工和领票员揪住岑明的衣领,把他拉到练功厅下面,打他。 一群人围过来,问: “为什么打他?” “他偷看女同志洗澡!” “偷看女同志洗澡?——打!” 七八个好事的武戏演员一起打岑明。 恰好虞芳从这里经过。 虞芳看到,也听到了。 虞芳在乐团吹黑管,兼在附中教黑管。她有时到乐团练乐,或到几个剧团去辅导她原来的学生,常从俱乐部前经过,她行步端庄,很有风度。演员和俱乐部职工都认识她。 这些演员、职员为什么要打岑明呢?说不清楚。 他们觉得岑明的行为不道德? 他们是无所谓道德的观念的。 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甚至是污辱(他们的家属是常到女浴室洗澡的)。 或者只是因为他们讨厌岑明,痛恨他的高傲,他的落落寡合,他的自以为有文化、有修养的劲儿。这些人都有一种潜藏的,严重的自卑心理,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是庸俗的,没有文化的,没有才华的,被人看不起的。他们打岑明,是为了报复,对音乐的,对艺术的报复。 虞芳走过去,很平静地说: “你们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静的声音产生了一种震慑的力量。 因为她的平静,或者还因为她的端庄,她的风度,使这群野蛮人撒开了手,悻悻然地散开了。 虞芳把岑明带到自己的家里。 虞芳没有结过婚,她有过两次恋爱,都失败了,她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音乐学院附中分配给她一个一间居室的宿舍,就在俱乐部附近。 “打坏了没有?有没有哪儿伤着?” “没事。”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给他做了热敷,给他倒了一杯马蒂尼酒。 “他们为什么打你?” 岑明不语。 “你为什么要爬到那么个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语。 “有好看的么?” 岑明摇摇头。 “她们身上有没有音乐?” 岑明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轻。双腿修长。脚很美。 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