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梦》 引子 残阳如血。 “娘!娘!……” 萧瑟的庭院中,一个满身血迹的小男孩跪倒在一位妇人身旁,哭喊着。 那妇人蜷着身子,怀中紧紧护着什么,她的左肩一片殷红,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似是要交待什么,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要离叛国,尔等族人代为受死吧!”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许多兵,为首的一名络腮胡子挥了挥手中染血的大刀,大声道。 爹爹叛国?小男孩瞪大眼睛,涕泪齐流:“不可能,爹爹不会叛国!爹爹不会叛国的!”他昂着头,扯着嗓子哭喊。 络腮胡子又一刀挥下,那妇人抽搐了一下,咽了气。 “娘……”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蓦然响起,惊起庭院里的飞鸟。 “还不跑,想等老子砍了你不成?”那络腮胡子瞪起铜铃般的眼睛,斥道。 流着泪,如惊弓之鸟一般,小男孩微微迟疑了一下,转身拔腿便跑。 “别追了。”络腮胡子抬手制止追上去的人。 “将军,那女人的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 “撤!”络腮胡子将军横了那开口的人一眼,那人便噤了声,不敢再言语。 ——要离兄,如今为你留了后,总该对得起你了。 叹息着,他带兵撤去。 许久,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角落里,水缸的盖子微微动了一下,掉在地上,一个青衣少女从水缸里爬了出来。 “娘……”她呆了半刻,哭着扑到妇人身边。 忽然,那妇人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 泪眼模糊的少女微微怔住,她看到妇人的手臂无力地垂向另一边,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已经气息全无的妇人怀中护着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 “香宝……”青衣少女流着泪从妇人怀中将那女孩抱了起来,“香宝不哭……”(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一) 一、香宝的梦想 都说红颜是祸水。 从中国史书记载的第一个朝代夏朝说起,夏桀有了妹喜,延续近五百年的夏王朝被商汤灭了,商汤灭夏建立了商王朝;商纣王有了苏妲己,于是商亡了,周武王姬发灭商建立了周朝;周幽王有了褒姒,便成了西周的末代君主,西周没了,幽王之子周平王东迁,周王室成了“东周”。 于是,春秋时代开始了。 东迁以后,周王室衰落,齐桓公称霸,晋文公称霸,然后楚庄王问鼎中原,再然后是弭兵之盟…… 时间便这样“咻”地一下过去了。 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去世,勾践继位为王。 诸暨,越国的都城。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嘿嘿嘿……七个……嘿嘿……又多了一个啊……” 数钱有益身心健康,是香宝最喜欢干的事,至于打仗,只要别打到她头上来,哪怕外面翻了天她也不管。她是小人物嘛,天下大事自然有大人物关心。 小心翼翼地将七枚钱币放进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布袋里,贴身收好,香宝的心情立刻愉快起来,连刚刚被甘大娘指着鼻子骂的窝囊气也消失不见了。 心情一愉快,香宝就立刻勤劳起来,“蹭蹭蹭”跑到大门口,将门口的一块招牌擦得一尘不染。 那招牌上是极其招摇的三个字:留君醉! 留君醉是诸暨城里最红火的歌舞坊,坊主甘大娘是个远近闻名的厉害角色。 其实甘大娘是香宝的偶像,香宝的人生理想就是开一家像留君醉一样的歌舞坊,歌舞坊里有一群千娇百媚的姑娘,然后姑娘们都叫她……香大娘…… 哈……哈哈,光是这样想着,香宝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多么美好的人生啊…… “香宝!站在门口干什么?”春喜刚从集市回来,便看见香宝站在门口做白日梦。 春喜和香宝差不多大,也是留君醉里打杂的丫头。 “我在干活呢。”香宝回过神来,甩了甩手里的布巾,笑嘻嘻地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买衣裳啊,甘大娘说明天开始让我跟着紫菲姐姐学跳舞。”春喜笑着道。 “啊?甘大娘让你学跳舞了?!”香宝瞪大眼睛,一脸羡慕状。 “嗯。”春喜看了香宝一眼,视线落在她左边脸颊的红色胎记上,微微皱眉,“你这个样子站在门口吓到客人怎么办?被甘大娘看到又要数落你了。” 香宝摸摸脸,缩了缩脖子,忙回屋了。昨天甘大娘让她去给姑娘们买一些零用的东西,结果她把钱给弄丢了,已经被罚一天不准吃饭,可不能再惹到甘大娘了。 可是还没到吃饭的时候,香宝的肚子便已经开始“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一天不准吃饭啊!多么残酷的刑罚…… 连阿旺都有饭吃,她却没有!香宝一脸怨恨地瞪向阿旺。阿旺屁股对着她,正趴在门边摇着断了一截的小尾巴,兀自吃得欢快。 小尾巴?没错,是尾巴,因为阿旺是一条狗。 阿旺是甘大娘养的一只小土狗,土黄色的,真的很土!可是它有饭吃…… 香宝吞了吞口水,慢慢蹭到阿旺旁边蹲下,眼巴巴地看着它。 阿旺警戒地扭过狗头看她一眼,忙低头狂吃,怕她来抢。 香宝不屑地“嗤”了一声,她才没有堕落到跟阿旺抢食吃的地步呢,昂着脑袋站起身,她的情绪又低落了起来,正准备把钱袋掏出来再数一遍解解饥的时候,一块还冒着热气的蒸饼忽然递到了她的面前。 蒸饼? 是蒸饼! 香宝双眼放光,忙张嘴“吭哧”就是一口,这一口下去,香宝感动得简直要掉眼泪了,有什么事能比在饿得两眼发绿的时候吃一口蒸饼更幸福呢! “阿福哥,谢谢……”香宝小小的腮帮子吃得一鼓一鼓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吃,一边还不忘道谢。 阿福是留君醉里唯一一个男孩,比香宝大一岁,刚满十六,据说是甘大娘的远房亲戚,因为家里太穷,才来这里做帮工。虽说是亲戚,但其实他在留君醉里的地位还不如阿旺,毕竟阿旺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每天吃剩饭,而阿福呢,每天累得像条狗,吃得却不如一条狗。 想到这儿,香宝狠狠瞪了阿旺一眼。 “汪汪……”阿旺叫唤了起来,眼珠子盯着香宝手里的蒸饼,贼亮贼亮的,还讨好地摇着那断了一截的小尾巴。 香宝做了个鬼脸,将整块蒸饼塞进了嘴巴里。 阿旺见求食无望,立刻蔫了,有气无力地呜咽了一声,趴回原地。 “咕噜……” 谁的肚子在叫?她明明不饿了啊?香宝眨了眨眼睛,看向阿福。 一手捂着肚子,阿福红了脸,他有些尴尬地傻笑了一下:“没事,别理我。” 怔怔地看着阿福,半块蒸饼哽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香宝颤抖着伸出手…… “我真的没事,你吃啊。”见她这样,阿福有些慌了,转身便跑了出去。 “阿……阿……阿福……”香宝颤抖地伸手,看着阿福的背影,“水……水……” 她噎着了。 谁来救救她…… “香宝,怎么了?”春喜正好跑了进来,见香宝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吓了一跳。 天籁啊天籁…… “水……水……”香宝指着喉咙,脸已经憋得通红了。 春喜忙倒了水来,一杯子水灌下去,香宝终于舒坦了。 她的美好人生还没有开始,怎么能死在一块蒸饼手里啊。 “莫离小姐找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见她缓过气来,春喜道。 “哦哦,这就去!”香宝忙屁颠屁颠地跑了。 “噔噔噔”走过雕花木廊,后面是一处很清静的小院,刚进院门,便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的那一个人,她一袭白裙,顾盼之间尽是风情,美得似不食人间烟火。 “饿了吧,我留了饭菜。”美人儿转过身道。 回眸一笑,满院春色皆逊色。 “有肉没?”香宝笑嘻嘻地凑上前撒娇。 一句“有肉没”立刻将绝美的画面破坏殆尽,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也被拉下了凡尘。 “有。”美人儿笑道。 “你真好,姐姐……”香宝拉着美人儿的袖管蹭了蹭。 没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便是香宝的亲生姐姐,莫离。 莫离是留君醉的头牌姑娘,是甘大娘的爱将,爱到甘大娘可以忍受莫离带一个小拖油瓶一起进留君醉。 当然,香宝就是那个小拖油瓶。 听到有肉吃,香宝立刻以箭一般的速度冲进了房间,果然,桌上留着菜,还有肉! 太幸福了。 人生真美好啊…… 大快朵颐之后,捂着吃撑的肚子,香宝晃悠悠地走出了小院。 “香宝,你找我?”阿福抹了抹头上的汗,笑着走了过来。 早春的天气甚至还带了一些寒意的,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八成是甘大娘又让他一个人去做两个人的活儿。 “嗯,喏,给你的。”香宝将刚刚良心发现留下的糕点递给他。 阿福憨憨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还真是有些饿了,可是你不吃吗?” “莫离给的,我吃过了。” 阿福显然是真的饿了,便也不再推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香宝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笑嘻嘻地看着阿福吃。 阳光在她白皙莹润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连左边脸颊上的那一块艳红的胎记也像是敷在脸上的胭脂一般,阿福怔怔地看着,忘了吃糕点。 香宝白了他一眼:“看什么?” “你真好看。”阿福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 好看?说她吗?香宝嘿嘿地笑,脸蛋红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虽然神经粗了点,她到底还是女孩子。 因为她脸上那一大块胎记的缘故,说她长得好看的,除了阿福和姐姐,还真没有第三个。 “香宝,香宝!”远远地,一个丫头跑了过来。 “干什么?” “甘大娘让你去市集买些姑娘们零用的东西回来。”她拿了七个钱币递给香宝,“甘大娘说,这一回再把钱弄丢了就不止饿你肚子那么简单了。” 香宝一脸凝重地点头,将钱币收好,跳下了台阶。 饿肚子已经很不简单了,她胆儿小,可禁不起再折腾。 小心翼翼地捂着七个要命的钱币,香宝紧张兮兮地上了街。 要小心,要小心,要小心……香宝口中念念有辞,左顾右盼,如临大敌,只盼着快点买了东西回去。 蓦然,一道红影一闪而过,香宝脑袋里空白半晌,一按腰间,七个钱币不见了! 昨儿个就是因为那一道红影,她才会丢了钱! 今天居然又来!看她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香宝愤怒了,拔腿便追:“太欺负人了!小偷!小偷!你给我站住!” 人在危急关头果然潜能无限,一想起甘大娘那双喷火的三角眼,香宝一路跑得飞快。 “你给我站住!”终于扯到那个偷儿的衣袖,香宝忙拦腰一把将他抱住,怕他再跑。 那偷儿只比她稍稍高一点,竟是个少年。 当小偷也当得这么嚣张,一身火红的衣服如此惹眼,不怕人家认出他来吗?瞪着那个红衣的偷儿,香宝没好气地想。 那偷儿被香宝抱住动弹不得,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瞪她。 香宝微微呆了呆,好漂亮!连小偷都长得这么漂亮,还有没有天理了! “丑八怪,你想干什么?”漂亮的眼睛一横,偷儿嚣张地瞪向香宝。 “你说什么?”香宝眯了眯眼睛。 “丑八怪。” “你再说一遍。”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红衣小偷喘了好大一口气。 “说够了?”香宝眉一竖,眼一瞪,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娘没教你偷穷人的东西是可耻的行为吗?” “哼,我没爹没娘没人教!”偷儿被掐得脸都憋红了。 “好!那我来教教你!”香宝恶狠狠地勒着他的脖子,“小小年纪不学着劫富济贫也就算了,居然还偷我这个穷人的钱!你知不知道上回你偷了我的钱,害我回去饿着肚子被人吊起来打!” 香宝大言不惭,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红衣小偷怔怔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香宝抬手敲他脑袋。 “哼。”那红衣小偷竟然甩头,一脸嚣张不理她。 香宝快被他气晕过去了:“还钱还钱!你再不归还,我可要报官了!” 红衣小偷轻哼,猛然使劲推开她,拔腿就跑。 “可恶!你给我站住!站住!” 那偷儿当然没有那么傻,当真站住给她抓。 这一回,香宝没追上。 “别再让我看到你!不然……见你一回……抽你一回!”双手叉腰,香宝气喘如牛地跺脚大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据说人倒霉时连喝口凉水都塞牙,香宝迷路了,香宝竟然迷路了!她可是留君醉里出了名的聪明人儿,居然会迷路??都怪那个烂小偷,害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顺便说一下,那个“留君醉里出了名的聪明人儿”是香宝自封的。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香宝心里把那个混蛋小偷诅咒了一百遍,连带着把他的祖宗十八代也挨个儿地问候了一遍。正垂头丧气地慢慢走着,冷不丁有人撞了上来,香宝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和大地做最亲密的接触,忙死命地揪住了那人的衣袖,垂死挣扎了一番,谁料那衣袖太不结实,“嘶啦”一声便破了,香宝紧紧拽着那一块破布,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眼冒金星。 “呸!”还没有等她回过神来,一口唾沫便结结实实地吐在了她的脸上。 香宝被那一口唾沫给吐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邋遢的老头儿。 “喂!是你撞的我,为什么要吐我口水?”香宝怒了。 “祸水!”老头儿横眉怒目,破口大骂。 “啥?”香宝眨巴了一下眼睛,这骂得太有学问了,她听不懂。 “祸水!古有妹喜、妲己、褒姒,如今又出了这么一个祸水……国之不幸啊!”老头儿痛哭流涕,做痛心疾首状。 国之不幸?国之不幸也关她的事?香宝一头雾水,这老头儿莫不是疯的? “国将不国……天降祸水啊!”老头儿手舞足蹈地走远了。 香宝坐在地上,一头黑线。 这叫什么事儿啊。 “姑娘还好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宛如轻风过耳。 香宝愣愣地抬头,看到一个白衣少年。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头脑昏昏的,香宝便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少年,阳光柔柔地覆在他的身上,她仿佛看到那少年身上在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擦擦口水。”白衣少年微笑着递上帕子。 口水?她居然看得流口水了?香宝忙接过帕子呆呆地擦了擦嘴角。 那少年蓦然笑了起来,他蹲下身,从香宝的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她左边的脸颊。 哦!是刚刚那个老头儿吐的口水。 香宝的脸立刻烧了起来,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少年温柔的擦拭让香宝的脸越来越烫。 那少年的手微微一顿:“你的脸……” 注意到他手里的帕子染了一点红色,香宝猛地想起脸上的胎记,忙捂住脸。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将帕子收进怀里。 “能站起来吗?”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来。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匀称,十分好看。 香宝呆呆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温暖干燥的手,他拉着她站起身。 “什么是祸水?”呆呆地,香宝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嗯?”白衣少年微微愣住。 “什么是祸水啊?” “红颜祸水?”白衣少年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 “什么是红颜?” “呃,漂亮的女子。” “什么呀,原来是在夸我。”香宝沾沾自喜地想着,又开始美滋滋了。 等她再抬头的时候,那白衣少年已经走远了。 “喂,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香宝忙大声问,可惜那人已经听不到了。 香宝又沮丧起来,早知道早点问他名字就好了,还有……回留君醉的路到底怎么走啊! 直到天黑,香宝才慢慢摸回了留君醉,刚进大门,便被堵在了门口。 “甘……甘大娘……”香宝狗腿地笑着打招呼。甘大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啊,看看她的脸色,抹了那么多粉居然还能看到她现在的脸色是铁青的,,如果不抹粉那她的脸一定都她气绿了。 “东西买了没有?”甘大娘双手叉腰,瞪着她。 “没……”香宝垂下脑袋。 “没?!”甘大娘猛地提高了声音,“那钱呢?” “钱……”香宝拿眼角偷偷地觑她,这一觑,香宝的小心肝猛地颤了一下,甘大娘现在的脸色已经可以和夜叉相媲美了,如果她说钱又被偷了,估计甘大娘会直接扒了她的皮。 这么一想,手一抖,香宝衣袖里掉出一个钱袋来。 甘大娘眉头一挑:“捡起来给我。” 香宝低头捡起钱袋,连手都在颤抖,那是她的钱啊…… “还磨蹭什么?给我!”甘大娘伸手。 看着眼前这双鸡爪子一样的手,香宝扁了扁嘴,忍不住想起了白衣少年那双干净白皙又修长的手,同样是手,怎么可以差那么多啊。 “给我!”甘大娘的声音猛地放大了一倍。 香宝吓了一跳,忙没骨气地捧着钱袋双手奉上,就差没喊“大王饶命”了。 拿了钱袋,甘大娘数了数,正好七枚,一个不多一个没少:“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留君醉养着你吃白食啊!” 香宝低着头,没敢吭声。 银色的月光柔柔地覆在她的身上,夜风轻拂,掠起她额前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左边脸颊上的红色胎迹似乎淡了许多,甘大娘怔怔地看着香宝,连骂人都忘了。其实香宝不丑,如果不是因为脸上那个胎迹太过显眼,她或许会比她姐姐莫离更好看也说不定。 可惜啊可惜,甘大娘没有再骂她,拿了钱,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她的钱!她的钱!那是她的钱!那是她的血汗钱啊……那是她向着香大娘前进的资本啊……那是她人生的理想啊…… 看着甘大娘的背影,香宝握紧小小的拳头。 万恶的小偷,万恶的甘大娘!香宝在心底呐喊,悲痛欲绝。 仰头,香宝望月,欲哭无泪。 “香宝,你在看什么?”莫离刚走出院子,便见到香宝仰着脑袋在望月。 “好大一块银子啊……”歪着脑袋,香宝望着头顶一弯银白的月亮,感叹。 莫离笑了起来,“又把钱弄丢了?” 香宝一头扑进莫离怀里,小嘴儿扁了扁,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姐……” 莫离哭笑不得地抚了抚她的脑袋:“丢了多少?” “七个钱!” 莫离抬手从头上取下一个银簪子,替香宝插在发间:“好了,乖,去睡吧。” 银子银子银子! 香宝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脑袋,乐颠颠地回房去睡了,她的头上顶着银子啊…… 看着香宝乐颠颠的样子,莫离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一夜,香宝睡得特别香甜,她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开了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姑娘们都围着她甜甜地叫香大娘……(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二) 二、檇李之战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香宝早早地醒了,枕头上口水泛滥成灾。 其实总的来说,香宝还是个勤劳的姑娘,因为她有远大的理想嘛,有理想的人是不能懒惰的,这是香宝常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 跳下床,香宝乐颠颠地将顶在头上睡了一夜的银簪子摘了塞到枕头底下,想想不妥,又拿了出来。上次藏在枕头下的桂花糕被春喜偷吃,她到今天都不承认!藏在床底下?藏在铜镜后面?不妥不妥,都不妥。 东瞅瞅西瞅瞅,香宝犯了难,不知道拿这根宝贝簪子怎么办。 “香宝,香宝……”春喜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香宝还没来得及将簪子揣进怀里,春喜已经自顾自推开门走了进来。 愣愣地看着春喜花枝招展的模样,香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你……” “好看吧?紫菲姐姐的丫头帮我打扮的。”春喜扭了扭腰,抬手整整头发,颇有些得意。 “呃……”紫菲的丫头那审美观一向都是异于常人的。 “对了,甘大娘说让你去临城一趟,本来是我去,可是我要跟紫菲姐姐学跳舞,所以让你去。” “去干什么?” “甘大娘花大价钱请了百花坊的秋雪姑娘来留君醉,秋雪姑娘可是百花坊的头牌,听说比莫离姑娘还漂亮三分,这么一位娇客,当然需要丫头伺候。” “香宝哪里也不去。”莫离的声音冷不丁地自帷幔后响起,带着一丝清冷的味道。 春喜愣了一下,面色开始发白。 “姐姐?”香宝回头笑嘻嘻地凑上前撒娇。 “可是甘大娘说……”春喜硬着头皮辩白。 莫离扬手,啪的一声脆响,在春喜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 春喜呆住,红红的五指印在她并不白皙的脸上姹紫嫣红,有几分凄凉的可笑。 “有事让甘大娘自己来找我,还轮不到你开口。”莫离看着她,声音冷冷的。 春喜哭着扭身跑了出去。 香宝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 莫离转身看向香宝,目光温和起来:“怎么头发乱糟糟的?”她拉着香宝在铜镜前坐下。 香宝乖乖坐在铜镜前,让莫离替她梳头。 “外头很乱,姐姐会保护你的。” 香宝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点头:“嗯。” 莫离这才微笑起来,越王勾践继位才不足一个月,吴国就兴师来犯,这种时候她怎么能让香宝出去。 “今天会有两个人来找我,一个叫文种,一个叫范蠡,你帮我在前面看着点。”梳好了头,莫离又嘱咐道。 香宝乖乖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出了院门,正碰上红肿着半边脸的春喜,春喜恨恨地瞪她,香宝暗叹,姐姐下手也忒重了点。 “香宝,你给紫菲姑娘送茶水去。”刚到大堂,便有丫头使唤她。 香宝端了茶水去西院,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房间里有调笑的声音传出,她立刻精神了起来,趴到门缝边去看。 房间里,紫菲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衫,正轻摆着柳腰翩翩起舞,气氛十分暧昧。 “爷,紫菲给您捶捶背,可好?”紫菲千娇百媚地开口。 “好,还是紫菲最贴心啊。” “那爷可不要忘了常来捧紫菲的场啊……” “不敢忘,不敢忘……”那坐着的中年男人抚须大笑起来。 “爷心里想的一定是莫离姐姐吧……”紫菲嘟起了嘴,似是不满的样子,随即又轻笑了起来,“那也难怪爷啊,莫离姐姐可是咱们‘留君醉’的头牌。只是姐姐美则美矣,脾气可是古怪得紧,有时候连大娘都畏她三分呢!” “哪里哪里,我心里可只有紫菲一人呐……”中年男人赶紧卖乖。 “紫菲不信呢……”那甜得腻人的声音撒起娇来。 香宝捂着嘴窃窃地笑着,忍不住抖了一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样的声音撒起娇来,功力还真是可怕得很。 “少伯兄,你可曾见过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偷窥啊?”一个戏谑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响起。 香宝忙扭头去看,开口的是一个青衣少年,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明明早春的天气还带了一些寒意,他却手持羽扇,一副自命风流故作潇洒的欠扁模样,看那双色眯眯的桃花眼和两片薄薄的嘴唇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是负心郎君的不二人选。 见香宝侧过半张脸,那青衣少年微微一呆,早就听说莫离姑娘是个美人,莫非她就是? “你是?”收起了戏谑之心,青衣少年有礼地问道。 “我是送水的丫头,倒是你,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又是为了什么?”香宝一点都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窘迫,大喇喇地道。 看到香宝全部的尊容后,青衣少年噎了一下:“我是来找莫离姑娘的。” “哦?你是谁?”香宝干脆将茶水搁在一边,抱着双臂道。 “不要罗嗦,带我们去便是了。”见这小丫头如此嚣张,青衣少年挥了挥袖子,不满道。 “莫离姑娘今儿个不见客。”晃了晃脑袋,香宝很想俯视这家伙,可惜个子太矮办不到,只能委屈地抬头用鼻孔看他。 “为什么?” “我们姑娘等人呢。” “等谁? 等谁?香宝支着下巴很认真很努力地想了想:“一个叫文种,一个叫范蠡。” 青衣少年闻言笑了,笑得很是欠扁,他优雅地抬起十分修长漂亮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文种”,又用那把碍眼的羽毛扇子指了指一旁那个没有开口的白衣少年,“他是范蠡。” 嘴角抽搐了一下,香宝看向那个白衣少年,懒洋洋的样子一下子消失不见:“是你!” “又见面了,祸水姑娘。”白衣少年微笑。 “祸水姑娘?你们认识?”文种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 “有过一面之缘。”范蠡想起那一日在街头,眼前这个小姑娘呆呆的样子,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 原来他叫范蠡啊……香宝笑眯眯地看着范蠡,态度立刻变得热情无比:“我带你去找姐姐。” “姐姐?” “我是莫离的妹妹,香宝。”香宝忙自我介绍。 范蠡笑着点头:“那么麻烦香宝姑娘了。” “喂喂,你为什么无视我?”文种不甘寂寞地挥了挥手中的扇子,道。 “这边请。”香宝难得有礼地欠了欠身子。 “好。”范蠡跟上。 文种彻底被无视了。 拐过一条雕花木廊,是一处清静的小院,院中琴声悠扬,莫离正坐在院中抚琴。 香宝回头刚要开口,便见文种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院中弹琴的莫离,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姐姐,他们来了。”笑了笑,香宝说道。 悠扬的琴声蓦然被打断,正听得如痴如醉的文种瞪向香宝:“粗人。” 香宝笑嘻嘻地回头看他,小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我姐姐如何?” “美人。”文种也低声回她。 香宝得意地笑:“我姐姐可疼我了。” “那又如何?”文种疑惑地看向她。 “得罪了我,我姐姐可是要恼的。”香宝嘿嘿地笑。 文种的嘴角开始抽搐,不甘不愿地讨了声饶:“刚才唐突姑娘了。” 香宝便笑得一脸的小人得志。 莫离没有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范蠡可是听得一字不漏,不由得笑了起来。 “香宝,你们在聊什么?”莫离站起身,走了过来。 “我们在聊……”香宝张口便答。 “我们在聊姑娘的琴声呢!”文种忙接口,随即笑着走上前,“令妹十分可爱,姑娘的琴声也动人得很。” 香宝快笑抽了,这家伙两边不敢得罪啊。 “你是?” “在下文种。”文种彬彬有礼地开口自我介绍。 “文大人。”莫离点头,随即看向范蠡,“那这位一定是越国大夫范蠡范大人了?” 范蠡笑着点头。 “香宝,你去端些茶水来。”莫离回头看向香宝道。 香宝点点头,转身一溜烟儿地跑出了院子。 看着香宝离开,莫离关了院门,转身看向文种和范蠡:“多谢二位大人应约而来。” “前方战事正酣,不知姑娘这个时候邀我二人前来是何用意?”文种摇了摇手中的羽扇道。 “献计。”莫离浅笑。 “哦?”范蠡扬眉,略有兴趣的样子。 “听闻吴王阖闾亲自带兵,兴师来犯,越军被困于檇李,莫离千方百计邀得二位大人,特来献计。” “请姑娘赐教。”文种笑道。 “大人可禀明君上,收罗越国所有的死囚,令其于阵前挥刀自刎,必可震摄吴军,丧其斗志,然后另派死士混于其间,趁吴军大意之时,将吴王斩于马下。”秋水明眸蒙上一层暗影,莫离缓缓开口。 与文种对望一眼,范蠡微笑:“计是好计,可姑娘如何肯定死囚会甘愿赴死呢?” “范大夫心中早有计量,不是吗?”莫离微笑,“死囚本就难逃一死,如今为国捐躯,大人只需许诺死于阵前者一律免其罪名,且厚待家人,幸存者一律免罪重赏,如此,何愁无人响应?” 文种微怔片刻,随即击掌而笑:“姑娘好计。” “听口音,姑娘并非越人。”范蠡忽然开口道。 “我是吴人。” “吴人?”文种微微瞪大眼睛,“既然是吴人,为何……” “嗯,我们很难相信姑娘呢,除非……姑娘给我们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范蠡开口,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凌厉。 理由吗? 那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莫离双眸微垂,朱唇轻启:“因为……我是要离的女儿。” 范蠡和文种微微怔住。 要离是谁,恐怕在吴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吴王阖闾刺杀王僚夺取王位之后,王僚的儿子庆忌逃往卫国。庆忌是当年吴国的第一勇士,吴王阖闾为了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便命我爹爹要离用苦肉计去刺杀他,虽然最后计谋得逞,可是其间为了取信于庆忌,阖闾下令诛杀要离的的妻儿……” 那一日,残阳如血。 大队兵马冲进院子里,娘把她藏在水缸之中,她躲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要离叛国,尔等族人代为受死吧!”外面,有人高声斥骂。 她听到弟弟的哭喊。 她躲在水缸里,看着满身血迹的弟弟跪倒在娘的身边,涕泪齐流。 她躲在水缸里,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娘紧紧蜷着身子倒在血泊中,肩膀一片殷红。 “不可能,爹爹不会叛国!爹爹不会叛国的!”弟弟扯着嗓子哭喊。 又一刀挥下。 “娘……”弟弟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蓦然响起,惊起庭院里的飞鸟。 那样的叫声,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要离,是吴国的英雄,他可以为了吴国,为了吴王阖闾不惜杀妻弃子以成全他的苦肉计,亲手为吴王阖闾除去登上王位的阻碍,可是身为他的女儿,我却想亲眼看到吴国的覆灭。”莫离坐回原位,轻轻抚琴。 琴声幽幽咽咽,令人耳不忍闻。 “……最后,成功刺杀了庆忌后回国的要离还是自刎于金殿之前……” “莫离姑娘……”文种皱眉,心里微微有些刺痛。 “我明白了,多谢姑娘相告。”范蠡微笑着道。 “这些事……还请二位大人保密,特别是……对我的妹妹香宝。” “为什么?”文种奇道。 “因为,她必须是快乐的。”莫离的嘴角微微漾起一丝笑意,眼中的暗影尽数褪去。 是的,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有的不快乐都由她来承担,她来帮娘报仇,她去寻找失踪的弟弟。 她的妹妹香宝……只要快乐地对着她笑,就可以了。 文种看着眼前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心里有某一角忽然被触动了。 “莫离姑娘请放心,今日之事,在下必不会对旁人提起。”范蠡起身告辞。 莫离点头微笑:“莫离弹奏一曲送二位大人。” 琴声悠扬,莫离看着他们离开,思绪不觉飘远。 是的,她的妹妹香宝,是她唯一的救赎,她必须是快乐的。 那一日…… 等她鼓起勇气颤抖着从水缸里爬出来时,只看到满院都是鲜血,弟弟不见了,妹妹也不见了,她哭着喊着扑到娘的身边。 娘早已没了气息。 所有人都没有了,唯有她独活,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然后,娘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 泪眼模糊中,她看娘的手臂无力地垂向一边,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已经气息全无的娘亲怀中护着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 那个女孩咧开小小的嘴儿,对她笑。 那一笑,驱散了整片天空的阴霾。 那是她的妹妹,香宝。 那时她发誓,会一辈子守护那样的笑容。 端着茶水站在门外的香宝缓缓垂下眼帘,快步出了院子,瞅准马棚旁边的干草堆,扑了上去,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堆上,草堆旁正好长着一棵大树,挡住了些许阳光。 口中叼着一根干草,香宝抬头,眯着眼睛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向天空。 春光灿烂啊。 走出小院,快到马棚的时候,文种还依稀仿佛能听到莫离那悠扬的琴声。看着文种魂不守舍的样子,范蠡忍不住微笑。 “莫离姑娘……”范蠡缓缓开口。 “嗯?在哪里在哪里?”文种回过神来,忙四下张望。 “我是说……莫离姑娘所说之事,子禽你怎么看?”范蠡笑道。 “少伯兄,你倒来取笑我,你跟那个祸水姑娘是怎么回事?”文种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白了他一眼,道。 范蠡但笑不答,视线落在马棚旁边的一棵大树下。 香宝口中叼着一根干草,正半倚在树下,惬意地抬头望着天空,头顶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她倒清闲自在。”文种轻哼。 “咦?你们谈好了?”香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笑眯眯地走向他们。 “嗯。”范蠡微笑,注意到一旁泼了一地的茶水。 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死,其子勾践即位,吴王阖闾乘丧出兵伐越。两军对战于檇李,越王挑选了三百名死囚,组成死囚营,于阵前挥刀自刎。吴军被惨烈的场面震摄,丧失斗志,混于死囚营中的死士乘机直扑吴王阖闾,阖闾被戈伤到脚,死于回师的途中。 这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人马大败十万吴国军队,致吴王阖闾伤重而亡,名扬天下。 史称,檇李之战。 吴王阖闾死后,其子夫差继位为王。(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三) 三、春天来了 越王凯旋的消息传遍越国的时候,香宝正趴在柜台上流着哈喇子呼呼大睡。 “真是清闲啊。”耳边有人轻哼。 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扭曲放大的脸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巴掌抽了过去。 文种脸颊抽搐着,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挨了这个丑女一巴掌。 香宝这才看清眼前两人正是文种和范蠡,而她自己竟然趴在柜台上睡着了,还好没有被甘大娘看到,不然她今天又得饿肚子了。 刚想到饿肚子,香宝立刻闻到了桂花糕的香味,动了动鼻子,香宝本能地凑近香味的来源。 好香…… 一抬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呃,是范蠡。 一阵清风扬起他白色的衣袖,拂上她的脸,香宝呆呆地看了许久。 “回魂了回魂了。”文种毫不知趣地伸手在她面前晃。 香宝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瞪他。 范蠡眼中的笑意更深。 被香宝热切的眼神盯得发毛,范蠡忍着笑在她期待的注视下将手中的糕点放在柜台上。 “给我的?”香宝雀跃。 范蠡点头。 “哇,你真好。”香宝毫不吝啬地赞美。 范蠡失笑。 “莫离呢?”文种问。 香宝鼓着腮帮子有些困难地咀嚼着塞了满嘴的糕点,懒得理他。 “莫离呢?”文种拿扇子敲她的脑袋。 香宝一伸脖子,咽下嘴巴里的桂花糕,瞪他。 文种做投降状:“香宝姑娘,你姐姐呢?” 香宝伸手,比了个“三”。 文种一头问号。 “给我三钱,我就告诉你。”香宝龇牙。 “你打劫啊!”文种怪叫。 “不给算了。” 文种磨了磨牙,掏出三钱放在她沾满桂花糕屑的手上。 香宝两眼放光地将钱币收起,指了指身后:“就在上回我带你们去的那个院子里,自己去吧。” 文种几欲抓狂,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揍人,转身直奔院子。 香宝一脸得意,一扭头,正对上范蠡若有所思的眼睛。 “咦?你不去吗?我不收你钱。”香宝眨了眨眼睛,又吞下一块桂花糕。 范蠡笑了起来。 看着那眼中温和的笑意,香宝又半天没回过神来,张着嘴巴发愣。 自这日起,文种便几乎日日光顾留君醉,而且每次必见莫离姑娘,留君醉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斯文俊美、举止风流的少年迷上莫离了。 至于香宝呢,瞅上了那个和风似的白衣少年,不为别的,只为那白衣少年每回来都不忘给她带点心…… 春天真的来了。 春光灿烂啊。 月黑风高夜,四下无人时。 香宝鬼鬼祟祟地从房中溜出,蹑手蹑脚地跑到马棚旁边的那棵大树下,开始挖坑。自从文种迷上莫离之后,她便猛敲竹杠,不知不觉居然快成小富婆了。 香宝咧着嘴,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挖坑。 从坑里抱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放着钱币,还有莫离送她的银簪。数了数钱币,居然已经有三十二枚了。 有一回,春喜起夜的时候正好撞见香宝挖坑,还一边挖一边笑,被吓得不轻,第二天就病了。 香宝依然故我,每晚挖坑数钱成了她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抱着匣子,香宝眯着眼睛笑得像老鼠一样,她看到她的梦想在向她招手了啊。 依依不舍地将匣子放回原位,香宝开始填土道。 “你在干什么?”身后,有人问。 “填土。”香宝答。 “填土干什么?”继续问。 “埋宝贝。”继续答。 “埋宝贝干什么?” “怕被偷呗……谁?”香宝猛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啊……是你!”香宝跳了起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个家伙居然还敢主动送上门! 是那个红衣的小偷!偷她钱、害她不能吃饭、害她自己倒贴钱给甘大娘的罪魁祸首! “小偷!你怎么会在这里?” “丑八怪,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不是丑八怪!” “喏,还你。”他手一抬,故作潇洒地扔给香宝一包东西。 十分眼熟!是她的钱袋!打开数数,第一次被他偷走十枚,第二次被偷走七枚,一共十七枚钱币,一枚不少。 香宝狐疑地看着他,借着不太明亮的月光,看到一张肿得像猪头的脸。 “啊!”香宝吓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了?” “摔了一跤。” “真的?”香宝上前细细打量,能够摔成这样真不容易啊。 “骗你干什么。”皱着眉,红衣少年不耐烦地道。 香宝懒得理他,收了钱袋,推开他便要回房。 只是轻轻一推,“砰”的一声,那个家伙没有任何预兆地仰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喂!”香宝惊呼,随即又捂住嘴,四下瞧瞧,还好没有惊动其他人。 “别装死,我可没碰你!”香宝拿脚踢他。 他不动。 “起来!” 不动就是不动。 该不是死了吧?香宝有些担心地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万一死了她可怎么办…… 还好还好,还活着。 香宝拍了拍胸口,站起身准备离开。 “娘……” 身后响起一声微弱的呢喃。 香宝的脚定在原地,咬牙,握拳,深呼吸! 与她无关!少管闲事!眼不见为净! 可是……香宝泄气。 跺了跺脚,香宝磨着牙扭头拉起他的双腿,拖着他去柴房,一路上泄愤似地专挑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地儿走。 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到柴房里点上灯,香宝有点心虚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几乎辨不清人样的家伙。 不是她的错……她力气有限嘛…… 拿干草铺在地上,香宝拖着他躺在干草上,又拧了布巾来替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他脸上青青紫紫的,嘴角也破了,脸上肿了一块,好端端一张漂亮的脸蛋被揍得跟猪头一样,这个家伙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把他打成这样。 “娘……”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他眉头紧皱,喃喃低语。 香宝长吁短叹,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探了探他的额头,居然发烧了。 “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其他伤……”眉毛拧成一个疙瘩,香宝解开他的衣服。 看着他苍白瘦弱的身子,香宝倒抽一口凉气,手微微一抖,布巾掉到了地上。 那样瘦弱的身体上,却是一处新伤叠着一处旧伤,他全身竟然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娘……娘……” 香宝无奈地伸手想要安抚他:“不要乱动。” 因为发烧而微微有些发烫的手触到了香宝的手,他握着她的手,一直紧绷的嘴角放松了些,不再乱动了。 试着想抽回手,却是徒劳无功,只要手一动,他就面露痛苦,香宝竟然不忍心再动。 他究竟是谁?又是谁伤了他? 折腾了一夜,天明的时候香宝才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 感觉到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香宝睁开眼睛看他:“你没事了吧?” “哼。”他轻哼。 香宝瞠目结舌,随即闲闲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昨天夜里是谁可怜巴巴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还口口声声叫娘……” 他微微一怔,憋红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香宝趁热打铁地问。 “卫琴。”他张口就答,随即又忙抬手捂住嘴巴,红着脸瞪向香宝,仿佛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 香宝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知为何想逗逗他:“你乖乖的,娘去给你拿吃的。” “臭丫头!你再乱讲!”他果然恼了起来。 “为什么偷我钱袋?”笑意未减,香宝却很认真地问道。 他有些倔强地甩头,不理她。 香宝也不强求,站起身走出柴房:“你等等,我去找些吃的来。” 好不容易找了些隔夜的饭菜,香宝端着饭菜回到柴房的时候,那个家伙居然不见了! 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的家伙。 放下饭菜,盘腿坐下,香宝独自享用,虽然是隔夜的饭菜,味道也很好呀。 香宝刚回房,便看到莫离坐在房中等她。 “香宝,昨夜你去了哪里?” “呃,昨天月亮很漂亮,睡不着……看月亮去了。” 莫离看着她,哭笑不得。 躲进房间,香宝乐呵呵地准备将十七枚钱币收为己有,一转眼赚了十个钱币,何乐而不为。 她的梦想,她的寄托啊…… 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啊…… 趴在床上,香宝对着钱袋傻乐,正乐着,她忽然注意到钱袋有些破损,脏兮兮的,还沾了血迹。 那个家伙……叫卫琴吗?他做梦会喊娘呢。 翻个身,香宝仰面躺着,闭上眼睛。 正昏昏欲睡间,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吵闹,香宝翻身起床,好奇地走到门口:“姐姐,外面怎么那么热闹?” “没什么,新来了一个姑娘吧。”莫离正低头缝衣,随即笑着抬起头,“来,试试这衣服合身不。” “才春天,怎么就做冬衣了?”香宝眨了眨眼睛,走到莫离身边,让她比划。 “我得缝得厚厚的,这样我们的懒香宝到了冬天就不怕冷了。”莫离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香宝皱了皱鼻子,笑嘻嘻。 “莫离,来,见见新来的妹妹。”甘大娘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人未到声先到。 莫离放下手中的冬衣,站起身。 香宝也好奇地蹿到门口,见甘大娘正扶着一个姑娘走进院子,真是……如花似玉啊,香宝费劲想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词儿来形容那姑娘的美貌。 “这是百花坊的秋雪姑娘。”甘大娘介绍,笑眯了一对鱼泡眼。 香宝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春喜说的那个娇客。 “秋雪姑娘。”莫离浅笑点头。 “见过莫离姐姐。”秋雪轻声道,弱质纤纤,楚楚可怜。 甘大娘左看看右看看,一对玉人儿,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看到的是两棵金光灿灿的摇钱树。 香宝盯着秋雪的眼神和甘大娘一模一样,摇钱树呀,要是以后她也有这么一棵摇钱树该多好。 结果甘大娘正得意着,一回头,便见到一脸傻笑的香宝,碍眼极了。 被甘大娘轰了出来,香宝刚出院门,便看到站在门口的阿福。上回因为莫离不允许她去接秋雪姑娘,结果甘大娘便让阿福和另一个丫头跑了一趟。 “阿福哥,你回来啦!”香宝跑上前去。 阿福忙转过身来,憨憨地笑了一下:“嗯,接了秋雪姑娘刚回。” “嘻嘻,秋雪姑娘是个美人儿吧。”香宝扯着阿福的衣袖,一脸坏笑地道。 阿福涨红了脸。 “哈哈,看上人家了?”香宝贼兮兮地笑。 “我觉得……你比她好看。”阿福半天才憋出一句。 “啥?”香宝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脸上的胎记,随即一头的黑线,他的审美观……还真是异于常人呢。 当晚留君醉里热闹非凡,因为秋雪姑娘要来留君醉的消息一个月之前便放出去了,香宝四处倒酒,忙得四脚朝天。 “今天范大夫也会来耶……”一旁有姑娘窃窃私语。 “还有文大人……”春喜双手托腮,成花痴状。 “啊,好羡慕莫离姐姐啊……有文大人另眼相待,若是以后跟着文大人多好……” “上酒!”有人高声大叫。 无暇再听八卦,香宝应了一声,拎着酒坛子继续倒酒。 冷不丁腰上一紧,香宝“哇呀”大叫一声,被人搂着坐了下来。 “这个姑娘面生得很呐……”酒气冲天,那人笑道。 香宝坐在那人大腿上,全身汗毛倒竖,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动,来……让爷好好看看……” “放开她!”阿福不知道从哪里冲了上来。 那人本就长得虎背雄腰,就着一股子酒劲,站起身一把将阿福推倒在地,抱着香宝就要上楼。 “放开她!”阿福急了,爬起来扯着他的衣服大叫。 那人大脚一抬,便将阿福踹到一边。 香宝被他拦腰抱着,早已晃得七荤八素:“放手!没看清我长什么德性吗?长成这样你也有胃口啊?”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醉熏熏的男人抱着一个丑姑娘正欲非礼,不由得哄堂大笑。 正翩翩起舞间,秋雪见台下闹成一团,没有人看她跳舞,不由得面露不悦。 香宝急得满头大汗,偏偏这男人醉眼朦胧,看不清她的鬼样子,还拿臭烘烘的嘴来要亲她。 阿福双手握拳,咬牙转身去找莫离。 额前的汗滑过左边脸颊,滴在手上,竟然已经变成红色,香宝心里一跳,眼见场面失控,气得哇哇乱叫。 “兄台,能否放下这位姑娘。”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那醉汉哪里听得清,只顾着胡闹。 “兄台,能否放下这位姑娘?”那个声音微扬,却仍然温和。 醉汉依然故我。 “兄台,恕在下无礼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下,那醉汉被揍飞出去,撞在墙上,直接昏死过去。 香宝稳稳落在一个温暖的略带清香的怀中。 “少伯,你出手太狠了。”文种摇了摇羽扇,凉凉地道。 “啊?哦,真是抱歉。”范蠡彬彬有礼地道歉。 众人绝倒。 “谁敢在此闹事?”甘大娘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杀到。 “香宝!又是你!”甘大娘发飙了。 香宝缩了缩脖子。 “我的香宝怎么了?”莫离赶到,见一片狼藉,微微皱眉。 “啊啊,没事没事,有人喝醉酒耍酒疯而已。”文种见到莫离,忙笑眯眯地道。 见文种开口,甘大娘立刻换了脸,吩咐人将那个醉汉拖了下去,笑着来打招呼。 一时间,丝竹声起,歌舞升平,和乐融融。 “香宝,还不下来!”见香宝大喇喇地赖在范蠡怀中,甘大娘大骂。 香宝下意识地一摸脸颊,摸到一片殷红,忙缩进范蠡怀中。 范蠡低头看她一眼,抱着香宝转身离开。 “范大夫!”莫离惊叫。 “没事没事。”文种摇着扇子安慰,眼睛笑得眯眯的。 大庭广众之下,范蠡将香宝抱出了留君醉。 留君醉的姑娘们芳心碎了一地,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的越国大夫范蠡为什么会看上那么个丑丫头。(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四) 四、我非红颜 月明星稀,晚风轻拂。 香宝缩在范蠡的怀中,感觉他停下了脚步,立刻蜷成鸵鸟状。 “没人了。”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香宝不动。 “不闷吗?”那声音略略带了笑意。 咕哝了一下,香宝扁了扁嘴,抬起头来,神情幽怨至极。 看清了她的模样,范蠡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原本应该位于左边脸颊上的“胎记”被汗水化开,蹭得满脸都是,小小的一张脸儿如花猫一般,惨不忍睹,只看到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眨啊眨。 看着眼前这个总是温和微笑的男子忽然间朗声大笑的模样,香宝小嘴微张,呈呆滞状。 呀……他笑起来也很好看。 范蠡忍着笑抬袖擦去她脸上的污迹。 香宝继续小嘴微张,呆呆地近距离地看着他。 嗯……还很温柔。 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女孩,范蠡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变成惊叹。 香宝双颊微红,两眼一闭,装死。 耳边一片安静,香宝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那个……”闭着眼睛,香宝含含糊糊地开口。 “嗯?” “不要告诉别人……” “好。” 睁开眼睛,香宝咧了咧嘴,笑:“你真好。” 春水岸边,那白衣少年怀中的少女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她说,你真好。 连夜风都在轻叹。 静谧的夜,明亮的月。晚风轻送,吹皱一池春水。 “香宝,该回了。”莫离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打破了这静谧。 范蠡抬头,看到不远处柳树下站着的那一个清艳的女子,她也正看着他,眸中一片清冷。 香宝忙挣扎了一下,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双脚落了地,撒腿跑向莫离的方向。 跑了两步,香宝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笑着冲范蠡挥了挥手,才又扭过头一跳一跳地跑开。 所谓红颜祸水,应该就是如此了。 冷不丁传来砰的一声,范蠡眼中的惊艳立刻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笑意。 一跳一跳的下场是……香宝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哈哈哈……”一阵欠扁的笑声响起,笑得这么欠扁当然不会是范蠡。 香宝磨着牙,有些困难地扭过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文种,那厮正握着那把碍眼的破羽扇笑得不知今夕何夕。 趁着月色,泥猴儿似的香宝跟着莫离溜回了留君醉的后院。 洗净脸,换了衣裳,香宝乖乖坐到莫离身边。 执笔沾上红色的汁液,莫离扶正香宝的脸,轻轻点在她的左颊上,细细描画。 “红颜命薄。”画一笔,莫离轻轻开口,“我的香宝不是,我的香宝会得到幸福。” “嗯。”香宝弯唇,乖乖地应道。 那一日,她问那一个白衣的少年,什么是红颜。 他说,红颜是漂亮的女子。 而姐姐说,红颜命薄。 那么,只要她不是漂亮的女子,她就可以幸福。 脸上的胎记是姐姐给她的幸运符,有了这胎记,她就可以幸福。 ……是这样吗? 红红的胎记在脸颊上绽放,香宝仍是笑嘻嘻的。 烛火微微一动,莫离注意到门帘边有人影轻晃:“谁?”搁下笔,莫离站起身,猛地掀开帘子。 “莫离姐姐。”站在帘后的,是秋雪。 莫离微微抿唇:“这么晚了,秋雪姑娘还不歇下吗?” “刚刚在台上见香宝被人带走,秋雪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 “多谢关心,香宝没事了。” 送走秋雪,莫离回到房间的时候,香宝已经睡着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香宝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洗漱了,精神抖擞地冲出院子。太阳刚刚升起,早晨的空气分外的舒爽,香宝在太阳底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啊!又是崭新的一天!” 嘴里叼着半个大饼,香宝风风火火地跑到大堂,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 大堂里已经很热闹了,早上没有客人,春喜跟着紫菲姑娘在练舞,几个小丫头抹窗的抹窗,扫地的扫地。香宝见没有人注意她,便抓紧时间啃大饼。 匆匆把大饼吞了下去,抹了抹嘴巴,还是没有人注意她。 香宝开始忏悔了,大家都在忙,只有她闲着啊!太堕落了!她的人生、她的理想绝对不允许她这样地堕落下去! “紫菲姑娘,要喝茶吗?”香宝忽闪着大眼睛,殷勤地端了茶水来伺候。 紫菲姑娘淡淡瞥了她一眼,摇头:“不敢劳烦姑娘。” 啥?香宝挠了挠脑袋瓜子,又看向春喜:“春喜春喜,练舞累了吧,喝口茶解解乏啊。” 春喜摇头。 香宝颓然走开,忽尔看到正在洗衣服的阿九:“阿九阿九,我帮你洗衣服吧。” 阿九一脸惶恐。 转了半天,还是大家都忙,就她一个闲人,诡异的气氛连一根筋的香宝都觉察出不对味了——居然没有人来使唤她这个超级强悍的劳动力!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忙得脚不沾地了啊! 一脸郁闷地蹲在地上,香宝百思不得其解。 “阿旺,你要不要我帮你挠痒痒?”香宝讨好地看着趴在地上打瞌睡的阿旺。 阿旺抬起狗眼斜睨了她一眼,眼皮又耷拉了下去。 居然……连阿旺也无视她! 香宝嘴巴抽搐着站起身,一回头,正好看到阿福拎着一桶水从门口经过。 “阿福哥,阿福哥!”香宝忙站起身追了出去。 阿福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急了。 “阿福哥!”香宝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快步追上。 想不到阿福忽然停下脚步,香宝一个刹不住脚撞了上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香宝,你没事吧?”阿福急急地丢下水桶来扶她。 香宝气鼓鼓的,一脸的莫名其妙:“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连你都不理我?” 阿福扶她站起身,松开手,低头不语。 “到底怎么了嘛?” “他们说……” “说什么啊?”香宝气得跺脚。 “说范大夫看上你,要带你离开留君醉了。”阿福憋了一口气,道。 啥? 香宝愣愣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以后……以后你就当夫人去了……别给人家知道你是从歌舞坊里出来的……”阿福闷闷地嘱咐。 “那个……”香宝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 “记得别被人欺负了去……” “那个……” “能够出了这个地方也是好的,我也替你高兴……” “那个……” “我知道,你别说了……” “你知道什么呀!”香宝跳了起来,终于憋不住发飙了。 “呃?”阿福终于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处于发飙状态的香宝。 “当夫人有什么好的?我是那么没出息的人么?”香宝雄赳赳气昂昂,拍了拍单薄的小身板。 阿福不解。 “我香宝是谁!我以后要开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香宝仰头,双手握拳,目光无比地坚定。 呃……这就是她的出息吗?阿福频频抹汗。 不过……这是不是表示她不会跟那个范大夫走了?阿福憨憨地摸了摸脑袋,笑出一口白牙。 “少伯,你被人嫌弃了呢。”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响起。 香宝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扭头,看到了摇着羽毛扇子的文种大人,又看到了文种大人身旁那个似笑非笑的白衣少年。 “咳……”香宝瞪向文种,“当官的都像你这么闲啊?” “香宝姑娘,你姐姐呢?”文种立刻变了嘴脸,笑嘻嘻地凑上前套近乎。 “哼。”香宝扭头。 文种已经深谙此道,毫不犹豫地掏出几枚钱币塞在她的小爪子里,又笑道:“香宝姑娘,你姐姐呢?” 香宝咧嘴一笑:“姐姐说给我做冬衣的料子不够,去市集了,你现在赶去,或许还追得上哦。” 文种抱了抱拳,扭头便跑出了留君醉。 阿福看了香宝一眼,拎了水桶去厨房。 “范大夫。”见范蠡始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香宝老老实实地打招呼。 “开一家……嗯……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吗?”范蠡笑得很和气。 香宝怯怯地点头。 “很好的想法啊。”范蠡笑得越发地和气了,“要我借钱给你吗?” 借钱?香宝两眼放光,猛点头。 “那也不难,可是我有什么好处呢?”范蠡微笑。 好处?香宝呆了呆,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 “等你想好告诉我。”微微一笑,范大夫高深莫测地飘然离去。 留下在原地啃手指甲的香宝,还在想着给他什么好处好呢…… 香宝冥思苦想,准备找阿福去讨个主意,刚到阿福门口,忽然看到一个俏丽的身影先一步进了屋子。 咦……那不是甘大娘花大价钱请来的摇钱树秋雪姑娘吗? 香宝窃窃一笑,极不厚道地躲在门边偷窥。 “秋雪姑娘?”阿福看到秋雪姑娘很是惊讶,忙让座,又倒茶,殷勤得很。 香宝躲在门边,看得津津有味。 “这里又脏又乱的,秋雪姑娘怎么就来了?”阿福憨憨地笑,有点不好意思。 秋雪抿唇一笑:“上回见你的衣服破了,就给你做了件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 说着,她将手中的衣服递上。 阿福忙推却:“这可怎么好意思……” “就当……谢你上回去接我啊。”秋雪嫣然一笑。 “谢谢秋雪姑娘,可那是甘大娘吩咐的,是我分内的事。”阿福忙道。 香宝暗骂阿福那个木头疙瘩脑袋,人家姑娘都送上门了,他居然如此不解风情! “莫非……你嫌弃我……”秋雪垂下眼帘,楚楚可怜。 阿福慌了手脚:“这这这……我收下便是了,谢谢姑娘。” 秋雪这才笑了。 香宝咂嘴,随即脑中灵光一闪,要不……做件衣服给范蠡,讨好讨好他? 嘿嘿笑着,香宝蹑手蹑脚,悄悄离开。 说干就干,香宝立刻回到房中翻出莫离做的冬衣开始仔细地研究。 “香宝?”莫离一回来就看到香宝端端正正地坐在她的床上,抱着那件还没有做完的冬衣瞧。 “文种找到你没?”放下手中的冬衣,香宝眨了眨眼睛,道。 “你这多嘴的丫头,出卖姐姐,又赚了多少?”莫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香宝嘿嘿地笑。 当天下午,香宝便挖出了她的宝贝匣子,拿了钱跑到集市去买料子。 回想起前两回去市集不堪回首的经历,香宝特意把钱都揣到怀里,准备买了料子就回留君醉,一刻也不多待。 市集上热闹得很,香宝一步三回头,不知不觉放下了心思,还买了些零嘴边走边吃,不亦乐乎。 果然不是甘大娘派出来公干就是轻松自在啊。正得意着,忽然见前面围了一群人,香宝好奇地跑上前去看热闹。 原来是几个壮实的汉子正在踢打什么东西,香宝个子矮,隔着人群跳了几跳,也没看清那个被踢打的是什么东西,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团瘫在地上,像破布袋一样无声无息。 “打死这个小偷!打死他!” “敢偷本大爷的东西!你活腻了!” 那些人高声大骂,围观的人也骂,还吐口水。 香宝怔了一怔,小偷?莫不是他? 钻进人群,香宝看得清楚了些,虽然那衣服被踩在地上变成黑乎乎的一片,但依稀可辨出一抹红色来。 果然是卫琴。 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黑色的长发纠结着沾染了泥土,脏兮兮地覆在脸上,比叫花子还不如。 一只大脚踩在他的头上,他也不动。 忽然想起那一日他闭着眼睛叫娘的模样,香宝有些心疼,早知道那一日骂他时就不该说不能偷穷人的钱。 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呜哇……”干嚎一声,香宝冲了出去,扑在地上抱住了那只踩在卫琴头上的脚。 被她那么一叫,围观的人都呆呆地看着香宝。 “各位大叔大爷,你们饶了我弟弟吧,他脑子不好使的,就算打死也不济事,何苦脏了各位大爷的脚……”香宝哭喊。 “他偷了我的钱怎么算?”当中一个壮硕的汉子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呜哇……”香宝放声大哭。 “天可怜见的,你们的爹娘呢?”围观的一个老人家看不过去了,上前问道。 “呜呜,没了……”香宝揉了揉眼睛,不敢真哭。 “唉,算了吧算了吧,跟两个孩子较什么劲。”有人开始劝道。 “算了算了,当自己倒霉。”挥了挥手,几个打人的汉子扭头走了。 围观的人也散了。 香宝低头,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卫琴。 “你怎么样?”伸手拨开覆在他脸上的长发,香宝问道。 “快……走……”卫琴挣扎了一下,咬牙道。 “啊?”香宝愣了愣,“没关系的,他们不追究了,他们已经走了。” “丑八怪……快走!”卫琴挣扎着撞了她一下,把香宝撞进街边的草垛里。 香宝正一头雾水,忽然从街角走出几个陌生的男人,一看就是坏人。坏人已经很可悲了,更可悲是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长得歪瓜裂枣,那么明显地把个“坏”字写在脸上。 其中一个秃头抬脚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卫琴,露出一口大黄牙:“臭小子,死了没?” “哼,这小子命硬得很,哪儿那么容易死。”另一人咧了咧嘴,笑道。 “明明就是个小偷,装什么清高!我告诉你,一天是小偷,你就一辈子都是小偷,你就是这个命!明天开始你再不拿钱来孝敬爷,我就剁了你的手,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几人笑着扬长而去。 香宝躲在草垛里发呆。 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那几人走得没影了,香宝才匆匆从草垛里爬了出来:“他们是谁?他们逼着你当小偷吗?” 卫琴闭着眼睛不理她。 “你说话呀!”香宝推他,才发现这家伙竟然手脚都被绑着。 刚刚那些人说他偷东西,可他手脚都被绑着,怎么偷? “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不是啊?” 卫琴哼了哼,还是没理她。 香宝费力地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正想扶他起身,忽然感觉头上多了几道黑黑的人影,抬头一看,刚刚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都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 “我说这小子这几日怎么怪怪的,不如以往听话了,原来是藏了姑娘。” 卫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香宝护在身后:“你们别动她,我明天就给你们孝敬钱。” 大黄牙笑了起来:“这丫头看起来不错,虽然长得丑了些,到底还是个姑娘。” 香宝闻言,悄悄往卫琴身后缩了缩。 “你们别动她,我明天给你们拿双倍的钱来。”卫琴咬牙道。 几人面面相觑,随即哄堂大笑:“这小子还懂怜香惜玉啊。” “算了算了,这丑丫头你爱留着就留着吧,明日再不拿钱来,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香宝暗自吁了一口气。 刚放下悬着的心,忽然感觉脸上有凉凉的一点,香宝抬头一看,哇呀呀,不得了,下雨了! 老天爷都跟她过不去。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上的“胎记”,香宝怕它被雨给冲得掉了色。 “可恶,居然下雨。”大黄牙回头看了卫琴一眼,“带着这丑丫头跟我们回去吧,明儿个天晴了再干活。” 卫琴知道脱不了身,只得先把她带在身边,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回头一看,香宝正捂着左脸,雨水从她的指缝流下,带着一缕淡淡的红。 看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卫琴皱眉。 “还不走,在磨蹭什么?” 卫琴拉下她的手,沾了自己的血抹在她的脸上。 一抹淡淡的腥甜在脸上蔓延,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别发呆了,走吧。”(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五) 五、卫琴的人生 坐在略略有些潮湿的草堆里,香宝垂着脑袋不敢吭声儿,卫琴坐在她前面,替她挡去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是一间破屋,仅有一个房顶可以遮雨而已,中间燃着柴火。令香宝讶异的是,破屋里除了卫琴之外,还有三四个年纪稍大些的少年,皆是蓬头垢面,辨不清原貌。 “拿出来。”大黄牙敲了敲地,几个少年便纷纷上前,从脏兮兮的衣袋里掏出些东西来放在地上,有的是首饰,有的是银器,也有钱币,唯独卫琴什么也没有。 香宝看了看那个挡在她面前的单薄背影,他……真的没有再去偷东西,即使为此遭受了毒打。 啪的一声,卫琴又挨了一耳光。 他没动,由着那人打。 香宝心里没来由地一揪,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怀里揣着的钱币,倒在地上:“这些都给你们,你们别打他了。” 卫琴却不领情,回头瞪了她一眼,又把她拉回身后。 大黄牙乐了,伸手一把将香宝拖出来:“这丑丫头倒也有情有义啊。” 卫琴握了握拳,摸到了一旁的木棒。 香宝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不防那人忽然拿起一旁的破碗,兜头一碗水冲着她浇了下去。 她脸上淡淡的红迅速化了开来。 那人呆了一下,看清楚香宝的样子后,眼睛都直了。 卫琴抡起木棒一棒子砸在大黄牙的头上,又快又狠,大黄牙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香宝跌在地上,还没回过神又被卫琴扯回了身后。 其他人见大黄牙被打昏,大怒道:“杀了那臭小子!” 卫琴紧紧握着木棒,淡淡道:“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屋里另外几名少年忽然一拥而上,把剩下的几人敲晕了。 香宝呆呆地看着一切在突然之间发生。 “卫琴……怎么办……”看着倒在地上的大黄牙等人,几个少年面上露出了怯色。 漂亮的黑色双瞳抹上一层亮彩,卫琴抡着木棒走到刚刚被他敲晕的大黄牙身边,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砸得那人脑袋都变了形才罢手。 那些少年面面相觑,皆下不了手。 “还等什么?”卫琴舔了舔干涩的唇,“你们现在就是想一辈子被他们当狗使唤也不行了,他们一醒,死的就是你们。” 此话一出,那些少年皆发了狠,将剩下的人都处理了个干净。 柴火噼里啪啦的响。 “不舒服吗?想吐吗?”卫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面前,漂亮的黑色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 香宝看着他漂亮清秀的脸上青青紫紫,看着他微微肿起的眼角,忽然伸手,想替他抚去嘴角的血迹。 卫琴仿佛被烫着了似的,猛地后退一步。 香宝的手落了空。 “以后我开了歌舞坊,你来帮忙好不好?”弯了弯唇,香宝竟然对他笑。 卫琴看着她。 香宝笑得连眼睛都弯了:“你来帮忙,我有好吃的都分你一半。” 卫琴看着她,那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红红的火光映衬下,香宝无瑕的脸庞如玉一般莹润,看直了几个少年的眼睛。 卫琴一个一个瞪了回去,回头一脚踢散了柴火,扯着香宝出了破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那些散开的柴火迸发出火星,不一会儿,那破屋便着了起来。 “看,烧着了。”卫琴忽然回头,对着香宝笑,很天真的笑容,仿佛他做了什么值得夸奖的事情一般。那样天真的笑容,跟刚刚那个怨毒的少年判若两人。 火势越来越大,那破屋连着那些尸体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堆焦炭。 卫琴的唇微微勾起,他黑亮的双瞳映着那雄雄燃起的火焰,带着令人目眩的色彩。那不应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眼神,那样的怨毒,令人不寒而栗。 “卫琴……”香宝扯了扯他的衣袖。 卫琴没有理他,略带敌意地看向她身后的方向。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香宝怔了一下,扭头去看,骑在马上的那个人,竟是范蠡。 “范大夫?” “你姐姐很担心你,托我来找你。”范蠡跃下马,道。 香宝垂下眼帘,回头去看卫琴,他已经带着那几个少年离开了。 “香宝,该回了。”范蠡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道。 香宝看着卫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由着范蠡扶她上马。 范蠡坐在她身后,缓缓策马前行。 “在想什么?”见她一直低着头,范蠡轻问。 许久,没有听到她回答,范蠡好奇地低头看她。 香宝脑袋一颠一颠的,睡着了。 范蠡失笑。 回到留君醉的时候,莫离正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口等,文种在一边陪着。 远远地见范蠡带了香宝回来,莫离松了一口气,迎上前。 “睡着了。”范蠡抱了香宝下马,放轻声音笑道。 “香宝。”莫离没好气地把香宝摇醒。 香宝揉了揉眼睛,半睁着惺忪的睡眼嘟哝:“姐,饿了……” 莫离瞪她半晌,也忍不住笑了。 后来香宝一想起这事,就悔不当初,早知道卫琴要烧了那屋子,她就该把自己的钱都扒回来,真是太浪费了…… 买布料的计划泡了汤,香宝只得从莫离那儿偷来了针线布料,开始她的梦想之路。 做什么好呢?做一件袍子吧! 捣鼓了一整天,十个手指头伤痕累累,香宝苦不堪言。 为了香大娘的梦想,拼了! “香宝,你这是要做给谁的?”香宝正研究着该从哪儿下刀,莫离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给谁的?”莫离看着床上那件抹布一样的袍子,笑问。 “范蠡。”香宝老实回答。 闻言,莫离眉头微皱。 “怎么了,姐姐?”香宝腻到莫离身边,挽着她的胳膊撒娇。 “你喜欢她?”莫离忽然问道。 香宝立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咳咳……” “香宝,我不喜欢那个人。”莫离轻轻托起她的脸,眸中一片黯然。 “为什么?”香宝眨了眨眼睛,问道。 莫离轻笑着刮她的鼻子:“不知羞的小丫头。” 香宝嘿嘿地笑了。 经过不懈的努力,香宝终于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件袍子,喜滋滋地看了半天,洗了洗,晾了起来。 晾完衣服,回头正好看到阿福,香宝笑眯眯地走上前,指了指那晾着的袍子:“阿福哥,你猜这是谁做的?” 阿福抬头一看:“咦?这不是春喜的抹布吗?怎么在这里?” 香宝的脸黑了半边。 “呃,不是不是,这不是春喜的……”见香宝面色不善,阿福忙补救,“这一定是莫离姑娘的。” 香宝另外半边脸也黑了。 “阿福,这是香宝做的袍子。”秋雪远远看着,走上前,笑着说。 香宝忙点头,顺便瞪了阿福一眼。 阿福憨憨地摸着后脑勺,笑了起来。 秋雪看了香宝一眼,微笑着道:“香宝,甘大娘让你送些茶水到她房里去。” 香宝应了一声,忙跑去了。 匆匆端了茶水,香宝脚不沾地地跑到甘大娘房门口,敲门。 “谁啊?” “香宝,送茶水来了。” 里头静默半晌,门开了。 见甘大娘亲自给她开门,香宝有点受宠若惊,忙端了茶水奉上。 “进来吧。”甘大娘看她一眼,道。 香宝忙跟了进去。 端了茶水坐下,甘大娘低头吹凉,看向站在一旁的香宝。 香宝乖乖站在一旁。 眉一挑,甘大娘冷不丁抬手,满满一杯凉茶都泼到了香宝的脸上。 香宝心都凉了,忙下意识地捂脸,却被甘大娘抓住了手。 “好一个精致的妙人儿。”甘大娘站起身,笑弯了眉眼,老如树皮的手轻轻抚上香宝的脸颊,“还是秋雪那丫头眼睛毒,这么个美人儿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居然看走了眼。” 香宝低垂着眼帘,看着那双指甲涂得血红的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秋雪…… 秋雪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了,那一晚,她在门口都看到了吧。 “来来来,大娘给你打扮打扮。”甘大娘一把将她摁在凳子上,满面笑容地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香宝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那张笑得满是褶子的老脸。 “甘大娘,衣服……”紫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又在看到香宝的模样后自动消音,目瞪口呆。 “来来来,帮香宝姑娘换上。”甘大娘道。 香宝姑娘? 等香宝换好衣衫,甘大娘的眼睛都直了,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得见牙不见眼。 斜斜地睨了一眼镜中那被打扮得俗艳的女子,再看看笑得花枝乱颤的甘大娘,香宝眨了眨眼睛,有些想笑,于是便真的弯了唇笑了起来。 她也成了一棵金光灿灿的摇钱树了。 不得不说,甘大娘是个极有手段的,香宝改头换面回到小院的时候,莫离竟然不在院中。 有些郁闷地坐在院子里,香宝托着腮帮子开始发愁。这分明就是甘大娘使的诡计,等莫离回来的时候,她八成已经由着甘大娘搓圆捏扁了。要是莫离回来看到她被整成这副德性,不被气疯了才怪。 晃了晃脑袋,香宝双眼蓦地开始放光,原来甘大娘还是下了血本的!她头上竟然顶着一枚金簪!金子啊金子! 香宝颤抖着小手将金簪摘下,放在嘴里咬了咬,乐得颠颠的。 一阵风似地冲回房里,香宝把头上的、身上的值钱的玩意儿统统都摘了下来,拿布一包,鬼鬼祟祟地走到马棚旁边的大树下,开始挖坑。 挖着挖着,挖到一根骨头,别想歪,不是人骨头,是肉骨头。 一看就是阿旺的,那家伙一定舍不得吃,把肉骨头藏在这儿,想不到阿旺那只笨狗居然跟她在同一个地方藏宝贝。啊呸呸……她怎么能跟一只狗想到一块儿去…… 香宝嘿嘿笑着,把肉骨头丢在一旁,继续挖她的坑。 “汪!汪汪!”阿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看到自己的藏宝地被人觊觎,立刻抗议。 香宝才不理它,继续挖。 “汪汪汪!汪汪……” 无视之,继续挖。 终于,挖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她的宝贝匣子。香宝笑眯眯地蹲下身抱起匣子打开,把小布包放入匣子内,再把匣子放回坑中,填上土,拿脚踩踩,再踩踩,踩结实了。 “汪汪……” 香宝扭头,看到趴在一旁冲着她龇牙咧嘴直叫唤的阿旺,做了个鬼脸。 “啊!”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不得了,阿旺成精了!居然会尖叫! 再定睛一看,香宝拍了拍胸,虚惊一场,原来是春喜…… “春喜,你干什么……” “你你你……你你你……”春喜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香宝的鼻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香宝顺着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迷茫。 “你是谁?”春喜大叫。 香宝一脸黑线:“香宝。”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香宝……”春喜捧着脸,一脸惊恐万状地陷入自我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香宝沉默。 “不可能是香宝,不可能是香宝……”春喜一脸恍恍惚惚地跑了出去。 香宝保持沉默。 看着春喜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香宝晃了晃脑袋,扭头回自己的院子。 刚走到院子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莫离回来了?香宝忙推门进去,却看到秋雪正坐在院中抚琴。 见香宝进来,秋雪放下琴,站起身来。 “你不问我为什么?”秋雪看着香宝,微笑,眼中有一抹得意之色。 “为什么?”香宝从善如流地问道。 “因为,我看不惯。” “哦?”香宝好奇地睁大眼睛。 “同是一个父母,凭什么莫离必须抛头露面,你却可以安然无忧?同在留君醉,凭什么我必须满身脏污,你却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秋雪加深唇边的笑意,“老天爷赐你一张绝世容颜,你又岂能置身于红尘之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来拉你一把。” 拉她进这红尘吗? 香宝抬手挠了挠脑袋,眯着眼睛笑。 “你笑什么?”秋雪微怔。 “因为姐姐说过,她想守护我的笑容。”香宝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进了房间,留下秋雪一个人呆呆站在门外。 不知道甘大娘用了什么手段,留君醉里来了一个神秘美人的消息瞬间传了开去,很快搞得街知巷闻。 留君醉的生意一下子红火了起来,然而虽然生意十分红火,甘大娘却是十分头疼,她万万没料到,香宝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枉她亲自教导,结果几天下来,还是歌不成歌,舞不像舞。 抬手按了按发疼的脑袋,甘大娘看向低着头乖乖站在一旁的香宝,当真是个容貌无双的绝色美人儿。 “香宝。”看得略略有些失了神,甘大娘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唤她。 “啊,我在,什么事?”香宝回过神,颠颠地跑了过来。 甘大娘再度抬手捂住额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开口是个美人儿,可是一开口能够吓死人! “温柔点!走路成什么样子!”甘大娘大吼。 香宝吓了一跳,被裙子绊住脚,摔趴在地上成五体投地状。 甘大娘欲哭无泪。她一世精明,这回算是栽在香宝手里了,她早放出话去说今晚会让香宝上台,可是看看现在香宝这副德性,上了台还不把场子给砸了。 抹了抹脸,甘大娘示意站在一旁的小丫头带香宝去梳洗换衣。 打扮一新的香宝重新站回甘大娘面前,甘大娘的脸上才又有了笑意。 “甘大娘……”香宝刚张嘴,便被甘大娘瞪了一眼,吓得把话又吞了回去。 “等下你别开口,就这样站着就好。”甘大娘嘱咐道。 香宝只得点头。 拿面纱替香宝遮住脸,甘大娘亲自扶着她下楼。 楼下大堂里一片喧嚣,紫菲正在跳舞,春喜在一旁伺候,甘大娘扶着香宝下楼的时候,大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数十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香宝。(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六) 六、初涉红尘 看着那些发亮的眼睛,香宝没骨气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一步,却被甘大娘推了一下,又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香宝姑娘啊……”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嘻笑着开了口。 安静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大堂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众人皆调笑起来。 “怎么蒙着个脸呢?莫非是甘大娘夸下海口,如今姑娘不敢见人了?”有人起哄。 甘大娘笑了起来:“我留君醉是什么地方啊,不是大娘我吹牛,越国这么大,哪一家歌舞坊的姑娘能够比得上我留君醉的?”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我们这不是慕着香宝姑娘的名头来了嘛!” “甘大娘又在吹牛,上回也说有个什么绝色佳丽,结果连人家莫离姑娘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有人立刻不给面子地嗤笑起来。 “脚趾头?你见过我家姑娘的脚趾头?”甘大娘扭了下腰,抬脚笑着讽道。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不再开口了。 “说是美人,可总蒙着脸,看也看不清啊……”有人按捺不住,大声嚷嚷起来。 “想见我家姑娘?好说,拿钱来砸啊,看谁能砸动我家姑娘的芳心,到时候掀开面纱,让你们这群毛小子知道什么叫绝色佳人!”甘大娘抛了个媚眼下去,翘着小拇指笑道。 香宝忍不住抖了一下,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大娘,你这不是讹人嘛,万一砸出个*子来可怎么是好?”台下有人大笑。 “一群没胆子的。”甘大娘撇了撇嘴,拉了香宝的手便要折回楼上,“姑娘,大娘带你回房去,省得这群没见识的糟蹋了你。” 这一招欲擒故纵使得可真是妙,果然楼下开始有人急了,掏出钱币便砸向香宝。 “一个钱?”甘大娘回头望了一眼,眼带不屑。 话音未落,果然钱币开始零零碎碎地抛掷而来。 香宝垂下脑袋,两眼开始发光,钱钱钱!不愧是她的偶像,甘大娘的敛财之术简直炉火纯青了! 正在香宝快要掉进钱眼里的时候,冷不丁一阵寒风掠过。 半枝被折断的箭险险地擦过香宝的耳边,直直射入她身后的柱子上,香宝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甘大娘也吓得怔了一怔。 “我家公子赠予明珠一颗,只愿得见大娘口中的绝色美人是何等人物!” 顺着那声音,香宝向门口望去,门口有些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两名男子,一个身形略显高挑的貌似是主人,而刚刚开口的是站一旁略显矮胖的随从模样的家伙。 甘大娘缓缓回头,伸手取下那断箭的箭头上钉着的精美银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颗圆滑剔透的明珠,看样子便知道价值不菲。 甘大娘立刻笑出一脸褶子,抬手一挥,香宝额前那一片薄纱便飘然于风中,缓缓坠下。 香宝被那红纱挡住的视线豁然开朗,大厅里突然间没了声音。 一直站在门边阴影处的高挑男子忽然匆匆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自香宝额前飘下的那片薄纱。 香宝低头看着那个走进她视线的男子,一身贵公子的打扮,再看看刚才的大手笔,暗想此人来历一定不简单。 香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果然不简单,不简单的冤大头,拿那么大一颗明珠来换得见她一面,这人莫不是傻的? 那人定定地盯着香宝看了许久,看得香宝浑身不自在,正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在他的目光中变成一块石头的时候,那男子忽然开了口,缓缓道出一句:“绝色佳人,果然不假。” 夸她呢? 香宝眨了眨眼睛,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刚想开口,却接收到甘大娘瞪过来的刀子一样的目光,这才想起甘大娘嘱咐过她不能开口,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见香宝抬手捂嘴,那男子微微错愕,随即失笑,正欲举步上前的时候,门外忽然又匆匆进来一人,附在他耳边轻轻讲了些什么,那“冤大头”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转身带着两名随从匆匆离开了。 香宝看着那“冤大头”将刚刚才在她脸上的面纱收入怀中,登上一辆华丽的马车,匆匆离去。 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香宝眼尖地看到门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福? 甘大娘眉开眼笑地将那颗明珠收入袖中,转身便拉香宝回房。香宝眼睁睁地看着甘大娘将明珠占为己有,欲哭无泪。 见香宝要离开,大堂里的人不乐意了,纷纷抗议起来。 甘大娘回头轻哼一声,从袖中取出那颗明珠晃了晃:“我家姑娘是什么身价大家刚刚都看清楚了,三个月后我家姑娘便会登台献艺,你们到时再来捧姑娘的场吧。”说着,甘大娘便拉着香宝头也不回地回房了。 香宝有点闷闷不乐,明珠啊明珠,那么大一颗就足够她开家歌舞坊了吧,果然还是当香大娘比当姑娘有前途啊…… “明天开始,我还会亲自教你歌舞,就算你是个木头疙瘩,你也得给我开了窍!”甘大娘亲自送香宝回到房中,撂下一句狠话就转身走了。 阿福在香宝的院子门口站了许久,看着甘大娘走出院子,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敲香宝的门。 刚才他躲在门口,看着香宝站在台上,面纱被扯落的那一刹那,第一次体会到心被悬空的感觉。 从来不知道那个贪吃的小丫头……会那么的漂亮,漂亮得令他无法用任何的言语来形容。也许范大夫……早就知道香宝脸上的胎记是假的吧,所以他才会…… 为什么她不是一个丑丫头,为什么她不只是一个丑丫头……就像以前一样,只有他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只有他知道她有多么的可爱。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多好。 而现在,明明香宝就在院子里面,明明他就站院子门口,可是他却感觉她离他很远,远得令他无法触及。 “阿福。”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是秋雪。 阿福转身,看向她。 “见过香宝了吗?”秋雪浅笑盈盈。 阿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大步离开了。 秋雪的笑意僵在唇边。 第二天一大早,香宝就被甘大娘扯出了被窝,进行坚苦的训练。 “错错错!注意脚步!” “错错错!” 接连几天,留君醉里都能听到甘大娘抓狂的声音。 香宝现在是闻甘大娘色变,到了第五天,甘大娘忽然没了动静,没有拿鞭子来抽着她练舞,也没有拿棒子敲着她唱歌…… 阿福在院子里一边劈柴一边发呆的时候,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男子进了甘大娘的房间。 过了不一会儿,甘大娘便满面笑容地送走了那个男子。 “甘大娘把香宝卖了。”秋雪的声音冷不丁在阿福身后响起。 阿福吓了一跳,差点砍到了手。 “你说什么?”丢下斧子,阿福扭头看向秋雪。 “有一个神秘客人,以明珠十斛,买了香宝。”秋雪咬唇道。 阿福的脑袋嗡嗡作响,忽然想到那个面熟的男子,就是那日那个出价一颗明珠换见香宝一面的男子的随从! 没有开口,阿福转身冲出了留君醉,他没有去别的地方,直接去了范蠡府上。 “开门开门!”阿福将门敲得嘭嘭作响。 “你是谁?”开了门,一个人探出头来,见阿福衣衫褴褛,微微皱眉道。 “我找范大夫。” “范大夫岂是你能见的?” 阿福微微握了拳头:“你告诉范蠡,香宝有麻烦了。” 说完,他掉头一刻不停地离开了。 如果……如果他有能力保护香宝……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绝对不会把香宝交给别人来守护! 正在阿福心如油煎的时候,事主香宝正在呼呼大睡。香宝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和睡,天大的事都击不垮她吃饭睡觉的意志力。 此时解脱了的香宝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甘大娘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非但不为难香宝了,还对她万分和蔼可亲。 当晚香宝正睡得踏实,却忽然被人狠狠地摇醒了,等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容颜。 “姐姐?”喃喃地叫了一声,香宝转头想继续睡。 “起来!起来!你给我起来!”莫离咬牙,狠狠摇醒香宝,一把扯下她身上那件碍眼的艳红色长裙。 香宝有些清醒了,莫离却仍然没有理会她,只是径自伸手拔下香宝头上叮当作响的发钗,连扯痛了她的头皮也不管不顾,随即拿起一边木架上的布巾狠狠往她脸上擦去。 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香宝忍不住轻哼一声,彻底被吓醒了——姐姐这是想给她卸妆,还是想擦去她一层皮啊。 “姐姐,痛……” “冷静点,你弄痛她了。”范蠡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抓住了莫离的手。 “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这么不小心?”莫离有些气急败坏地怒吼,全然没了平日的仪态风度,“你知道甘大娘打的什么主意吗?” “莫离。”范蠡微微皱眉,“你冷静些。” “我不要冷静!我为什么要冷静,我那么拼命地想要保护她,为什么她就总是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懂!”莫离有些歇斯底里,几乎是在尖叫。 香宝僵在原地,眯了眯眼睛,想笑,却有点笑不出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被甘大娘卖掉了!”莫离大叫,“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 她……惹上什么人了? 香宝眨了眨眼睛,很不解。 “反正是卖,与其让甘大娘卖了你,不如我把你给卖了!”莫离有些口不择言地嚷嚷着,拉着香宝的手臂便狠狠推进范蠡的怀中。 香宝一个趔趄,一下子向后摔去,一双大手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腰间,没让她倒向地面。 香宝微微仰头,看到一双温和的眼睛。 忽然唇上一软,香宝的脑袋立刻宣布罢工,她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放大的脸庞——他在干什么? 莫离一下子止住了声音,忽然上前狠狠地一把推开范蠡,将香宝紧紧抱在怀里。 “不是说卖给我吗?”范蠡眯着眼睛笑道。 莫离咬牙瞪他。 “给她穿件衣服,会着凉的。”范蠡温和地看了香宝一眼,转身离开。 看着范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香宝脑袋里“轰”地一响,智商变成了零——刚才莫离扯掉了她的外衣,现在她的身上仅穿着一件几近透明的单衣! “对不起,对不起啊……”莫离紧紧地抱着香宝,低低地说着,眼里有泪掉下。 “没关系,是我的错。”香宝轻轻拍了拍莫离的手,唇上温暖的触感还在,她的心里仿佛有只小兔子在一直瞎蹦。 “香宝,打扮一下,随大娘见个客人。”大老远地,甘大娘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进屋见到莫离,甘大娘有些意外:“哟,莫离回来了。” 莫离放开香宝,看向甘大娘:“再不回来,只怕就见不到妹妹了。” “瞧你这话说的,香宝一直待在这歌舞坊也不是个办法,如今大娘我给她寻了个好去处呢。”甘大娘笑道。 “多谢甘大娘好意,香宝年纪尚幼,离不开我。”莫离冷冷地回道。 甘大娘面色有些难看起来:“你到我房里来。” 莫离看了香宝一眼,跟着甘大娘走出去。 莫离刚走,秋雪便奉命进屋替香宝打扮。 “你真漂亮。”看着铜镜中的香宝,秋雪似笑非笑地道,“阿福以前一定也不知道你会这样漂亮。” 香宝没有开口。 “可是……我相信,阿福他,一定宁可你永远都是那个丑丫头。”秋雪眼中隐隐晃过一丝水光。 “怕了吗?”见香宝不答,秋雪忽然问道。 香宝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真的很怕……”秋雪笑着,“被卖……一次又一次……有时想想,真的很绝望,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是,我终究没有死,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她微微笑了起来,却像是在哭:“该你了。” “你喜欢阿福。”弯了弯唇,香宝忽然开口。 秋雪正替香宝梳着头发,闻言手一抖,拉痛了香宝的头皮。 “因为你戳破了我的伪装,我被卖掉了。”香宝淡淡地说着,“我有可能被卖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子,有可能被卖给有钱的傻子,我以后的人生,或许会很凄惨……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你的嫉妒。” 秋雪微微睁大眼睛,冰凉的泪水滑下眼眶。 “你后悔了?你害怕了?也许……你想说,你不是故意的?”香宝转身,看向秋雪的眼睛,嘴角带笑。 秋雪后退一步,有些颤抖手中的木梳掉到了地上。 香宝满意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多少钱?” “呃?”秋雪一时回不过神来。 “我被卖了多少钱?”香宝很关心这个。 “明珠十斛。” “啊?”香宝的下巴差点脱臼,这……这么多?!这么多钱足够她开好多家歌舞坊啊!居然……都被甘大娘私吞了! 秋雪被她乍喜乍悲的神情吓到,怔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她。 “这是什么?”香宝好奇道,“莫非是钱?你补偿我的?” 秋雪一头黑线:“药,吃了会生病,脸上长红斑。” “你想害我?!”香宝不叫道。 “随你怎么想。”秋雪扭头走了。 香宝又开始长吁短叹。 “怎么了?”范蠡一进门,便看到香宝一脸的悲痛欲绝。 “我被卖了。”香宝摇头叹息。 “没关系,我……” “明珠啊!整整十斛啊!”香宝跳了起来,神情激动。 范蠡眨了眨眼睛,微怔片刻,随即失笑,他就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测这个丫头。 香宝垂着脑袋悲痛欲绝。 “还要不要借钱?”范蠡忽然问道。 “呃?”香宝抬起头,看着他。 “你不是说,要开一家……嗯,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吗?”范蠡想了想道。 香宝忙不迭地点头,那是她的人生理想啊!没有理想的人生是黯淡无光的! “我可以借钱给你啊。”范蠡笑得很和气。 “真的吗?”香宝双眼亮得跟阿旺看到肉骨头似的,就差摇尾巴了,主要是因为她没有长尾巴,如果有的话,这个时候也该摇起来了。 “是啊。”范蠡笑得越发地和气了。 “你等等,你等等啊!”香宝说着,屁颠屁颠地跑回房间,拿了一包东西出来。 “这是……什么?”看着香宝喜滋滋地抖开手中的破布,范蠡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 “袍子!”香宝精神振奋地大声道。 “呃……” “我做的哦!”香宝得意地甩了甩那“袍子”。 “看得出来……”范蠡笑了起来。 “那个没眼光的阿福说这是春喜的抹布,它明明是件袍子嘛!”香宝嘟着嘴,不满地抱怨道。 “是啊,他真没眼光。”范蠡点头表示同意。 “你要试试吗?这是要送你的哦!”香宝眨了眨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啊?呃……”正点着头的范蠡猛地顿住脑袋。 “试试吧试试吧,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袍子耶!”香宝拿着袍子踮着脚便往他身上比划,上下其手。 “不不不……”范蠡冒出一头冷汗。 “怎么了?你嫌弃?”香宝停下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怎么会?”范蠡摇头,一脸正色地道,“这么珍贵的袍子我得拿回家好好收藏起来。” “真的?”香宝有些狐疑。 “真的。”范蠡点头。 也许因为他一脸的正气,香宝居然相信了,安心地把袍子交给他。 “一千个钱够不够?” “一千……钱……?”香宝瞪大眼睛,嘴角有可疑的液体滴下。 “嗯,一千个钱。”范蠡点头,眼中带笑。 “够够够,够了!”香宝咽了咽口水,一脸的垂涎。 范蠡点头微笑。 香宝擦了擦口水,觉得自己占了他的便宜:“呃……要不要立个契约什么的?” “契约?” “嗯,总要有个契约什么的吧……”拿脚踢了踢脚边的泥,香宝小小声地提醒他。 “要这样吗?”范蠡很惊讶。 “要的要的。” “这样啊……怎么写好呢?” “呃,我不识字的……你写吧。” “你……不识字?”范蠡微微有些讶异。 “嗯。” “哦,那我来写好了。”范蠡笑得很老实。 “好。”香宝回房去准备笔墨。 微微翘起嘴角,范蠡跟着香宝回房,提笔写下契约。 “喏,你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了。”站起身,范蠡指了指竹简。 “我不会写字……” “这样啊。”范蠡俯身握住她的手,“我握着你的手来写好了。” 香宝立刻涨红了脸,心“怦怦怦”地直蹦跶,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东西。 “好了。”站直身子,范蠡收起竹简。 “好了?” “嗯,你可以直接到我府里来取钱。” “真的吗?”香宝不禁雀跃。 范蠡微笑道:“嗯。”(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七) 七、逃离留君醉 点头哈腰,一脸狗腿地送走了大债主范蠡,香宝美美地回屋收拾包袱。有了这么多钱,她就可以开一家歌舞坊,和姐姐一起离开留君醉,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卖了,姐姐知道了一定开心。 香宝等了一会儿,没等回莫离,倒是等到了甘大娘。 “来,香宝,见见这位贵人。”甘大娘眉开眼笑地请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 香宝狐疑地看着那个男人,觉得有点面熟。 “香宝,大娘给你找了户好人家,以后你就可以衣食无忧了。”甘大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可是个贵人,刚刚给你下了聘,马车就在外面,你跟他走吧。” “这么快?!”香宝瞪圆眼睛。 “喜事嘛。”甘大娘笑道,心里暗暗叫苦,不快怎么成,夜长梦多啊。这丫头是个宝,也是个祸害。 自从香宝上回登台露面,留君醉的门槛都快让人给踏破了。那些小人物自然可以不用理会,可是偏偏有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看上了她,而且一出手就是明珠十斛。这样的大手笔,她甘大娘这辈子都可以吃喝不愁了。但范大夫不知怎么知道她收了人家钱准备把香宝给卖了的事,昨儿个也找了她,丢下一句“大娘你看着办”。权衡轻重,反复思量,她还是不忍心把到手的钱给退了,最重要的是那个大人物她当真得罪不起,要是得罪了他,以后她就不用在诸暨城里混了。而且莫离那个丫头又比牛还倔,对这个妹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让买主把人带走最好。 “我姐姐呢?”香宝探了探身子,没有看到莫离。 “你姐姐不识大娘一片好心,你可别跟着不懂事。”微沉了脸,甘大娘道。 香宝总算认出这个矮胖的男人是谁了,他可不是正主,正主儿是那天以明珠一颗买见她一面,并称赞她“绝色美人”的冤大头!这个矮胖的男人分明就是那日那冤大头的随从。 那个杀千刀的冤大头! “放了香宝,我不准你碰她!”莫离尖叫着甩开身后一直追着她的护院,怒容满面地冲进房间,衣裳不整,发饰凌乱,如泼妇一般,全无半点平日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抓她回去!”甘大娘面色一变,怒道。 “姐姐!”香宝要上前,却被甘大娘一把扯住,眼睁睁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护院逼近莫离。 莫离一咬牙,忽然猛地拔下头上的发钗抵着自己的脖子:“好啊,你来抓啊,我送你一具尸体!” “莫离,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下钗子,别伤着自己!”甘大娘的脸色难看极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莫离是文种大人要的人,如果有什么闪失,只怕难以交代。卖了香宝等于已经得罪了范蠡,如果连莫离都出了岔子,那就真的不好交代了。 “放了香宝!”莫离大叫。 “当年如果不是我发善心收留你们,你们两姐妹早就饿死冻死了,现在你翅膀硬了,要反了是不是!”甘大娘气得直磨牙。 “你要我怎么样都成,可你若敢碰我妹妹一根手指头,我定叫你后悔莫及。”莫离握紧手中的发钗,怒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矮胖男人咳了一下,甘大娘忙赔笑:“爷您稍待。” “让我等当然没问题,但我家主人等不得。”那男人面色微冷。 “对不住对不住,我马上让人把这不听话的丫头给您送去。”甘大娘诚惶诚恐,复又扭头狠狠瞪向莫离,“把她给我拖下去!今儿个不论死活,香宝都嫁定了。” “我家主人要一个死人干什么?”那男人皱眉,“算了,我明日再来,明日若还是这样,我家主人怪罪下来,你自己担待吧。” “欸?爷……爷!”甘大娘看着那男人拂袖而去,气得喷火,回头一巴掌扇在莫离脸上,“都是你们给我干的好事!” 莫离似笑非笑:“想卖我妹妹,除非我死。” “是谁放她出来的?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她的吗?”甘大娘怒道,“说!是谁放她出来的?” 春喜怯怯地看了一眼阿福,刚想开口,被秋雪瞪了回去,立刻缩着不敢说话了。 甘大娘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下子看了出来,准是阿福放的人,秋雪那丫头也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把她给我关柴房去!”甘大娘看了一眼莫离,又看向阿福,“把阿福拉到院子里给我抽他五十鞭子!” 莫离被强行拉了下去。 甘大娘指了指一屋子的护院、丫头:“你们都出去,把这门给我锁死了!”说着,又转头看向香宝,“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明天一早好好打扮,等马车来接你,以后自然有你的好日子!” 叭的一声,门落了锁。 房间里只剩下香宝一个人。 范蠡说,红颜祸水。 姐姐说,红颜命薄。 果然呢…… 香宝默默坐了一阵,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把屋子里翻得一片狼藉才找出一个小布袋。 从布袋里掏出几粒药丸子,香宝一伸脖子全给吞了。 半夜的时候,留君醉的厨房突然失火了。 香宝正坐在房间里感觉有点头晕,忽然听到外面乱成一团,然后门外的锁响了一下,门便开了。 “卫琴?”火光中,香宝看到一袭红衣的少年,“你怎么进来的?” “撬锁。”卫琴走到她面前,“走吧。” “呃?”香宝眼前有一点模模糊糊,她睁大眼睛看他。 “还不走等什么,你真想被卖掉吗?”卫琴斜瞪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被卖了?”香宝晃了晃脑袋,好奇道。 “整个诸暨城都传遍了,留君醉的第一美人就要出嫁了。”卫琴没好气地道。 “那你为什么肯定我是被卖掉,而不是被嫁掉呢?”香宝固执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不是要开歌舞坊么,怎么会嫁?”卫琴瞪她,“啰嗦什么,你走不走?” “我不能走的,姐姐被关起来了。” 卫琴没有再说什么,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跑。香宝只觉全身没力,迷迷糊糊地就被卫琴拉着出了门。 一出门,卫琴就将她推上马背。 仔细看了一眼那比较眼熟的马,唉,是留君醉的马,还偷马,他真的想害死她吗…… 抬头看了他一眼,香宝微怔,他手里拿着一支火把,但令香宝害怕的不是他手里的火把,而是他的眼神,黑亮的双瞳映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带着令人目眩的色彩,那样强烈的恨意,与那一日在破屋里时一样。 卫琴手一挥,那火把便被扔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房子便着了起来。 “看那火光,很漂亮吧。”卫琴转头对着香宝微笑。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匆匆赶来了。 卫琴极其熟练地翻身上马。“驾!”猛一夹马腹,那马便撒开四蹄飞奔了起来。 刚挨了五十鞭子的阿福听说香宝的房间着了火,不顾被打得皮开肉绽,跑了出来,只看到一袭红衣的少年骑着马带着香宝冲出了留君醉。 卫琴和香宝刚出留君醉没多远,天忽然下起了雨。 “我要回去。”香宝嘟哝。 “不行。” “我姐姐还在那儿,甘大娘要发现我跑了不会放过她的!” 卫琴不理她。 香宝忽然身子一歪,“咕咚”,一下径直从马上掉了下去。 “喂!”卫琴大惊,忙跳下马抱住她,“你干什么?” 香宝没吱声,卫琴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很烫。 “喂,你怎么了?”卫琴有些慌了,摇她。 “唔……我吃了药……” “吃药?什么药吃了反而生病的?” “秋雪拿给我的……说吃了脸上可以长斑……可是我好难受啊……”香宝嘟哝着,略带着哭腔。 卫琴抬头看了看天,雨虽然不大,可是香宝万一再受寒就糟了。单手脱了自己的袍子给她裹上,他转身背起她弃马步行。 “嗓子疼啊……”香宝嚷嚷道。 “活该。” “呜呜……好难受,头好疼……好冷……”香宝迷迷糊糊,神智不清地嘟哝。 “你自找的。” “呜呜……” 雨点子越来越大,卫琴终于看到前面有间屋子,忙背着香宝快步走了过去。 “开开门,有人吗?”卫琴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伸手一推,门居然开了。 屋子里满是灰尘蛛网,似乎很久没人住了。背着香宝走了进去,卫琴拍了拍榻上的灰尘,把香宝放在榻上,又用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发现更烫了。 “呜呜……头好晕啊……天在转……”香宝动了动,哭了。 “躺着别动。”卫琴按住她,转身拿了只破碗接了雨水喂给她喝了一点,又望了望天色,转身走了出去。 香宝略略有些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榻上,卫琴不知所踪。那个家伙……该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香宝不敢睡着,睁着眼睛等了许久,卫琴都没有回来,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香宝听到门口有动静,慌忙睁开眼睛,果然是卫琴回来了。 只是……他怎么会被打得跟猪头一样?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左脸肿起一块,嘴角尽是些青青紫紫的淤痕,连他一直穿着的红衣都变得脏兮兮的,而且手臂内侧竟然隐隐有血迹。 卫琴没有理会她诧异的目光,只是径自架起一口破旧的小铁锅,从怀里掏出什么丢进锅里煮了起来。 很快屋子里便飘着一股子药味儿。 香宝眨了眨眼睛:“你去买药了?” “嗯。” 可是……买药需要弄得自己浑身是伤吗? “你又去偷了?”香宝睁大眼睛,瞪他。 “我没有!”卫琴回头,也瞪她。 “好……好吧,没有就最好。”被他瞪得发虚,香宝缩了缩脖子,没骨气地投降了。 还是说……他是直接用抢的?香宝没胆子再问。 “喝!”用破碗盛着黑乎乎的药汁,卫琴递给香宝。 香宝迟疑地看了看卫琴,眼睛一闭,全给喝了。 喝过药之后香宝似乎好了很多,退了热,只是脸上开始渐渐浮现一块一块的红疹子。 在屋子里待了三天,虽然脸上的红疹子没消,但香宝一天比一天精神,倒是卫琴身上的伤从没好过,不是因为伤有多么严重,而是因为他每回出去都会惹些新伤回来。 实在抑制不住自己日益泛滥的好奇心,第四天香宝便悄悄跟着卫琴出了那间弃屋,一直走到镇上。 跟着卫琴走到一个拱形的大石门前,香宝被两个*着上身的高壮汉子拦住了,她这才注意到进去的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竹简。 “姐姐,这儿在干什么?怎么这么热闹?”香宝拉过一边一位看起来足足有三四十岁的大婶,眼也不眨便笑眯眯地喊人家姐姐。 果然,甜言蜜语是最佳的武器,那位大婶模样的“姐姐”立刻笑着道:“这里是附近最有名的一家比武场,今天刚好有比赛。” 比武场? “小姑娘怎么问这个?”那个“姐姐”见香宝虽然满脸的红斑,倒也眉清目秀,便热心肠地道。 “我带弟弟出来买东西,刚刚好像看到我弟弟跑进去了……”香宝随口胡诌了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哎呀!”那“姐姐”大叫起来,“这下可坏事了,万一等下见血吓到你弟弟可怎么是好!” “啊?”香宝愣了一下,什么?见血? “这样吧,你跟我进去带你弟弟出来。”大概是因为刚刚那一句“姐姐”的关系,她显得十二万分的热情。 走到那两个壮汉身旁,那大婶点了个头便进去了,似乎是熟人。 “我是这儿的厨娘。”见香宝一脸疑惑,那大婶笑着道,“你快些去找你弟弟,然后赶紧离开啊,我先走了。” “谢谢。”香宝道了谢,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卫琴。刚才大概看错了吧,或者他没有进来呢? 正准备离开,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香宝被吓了一跳,忙看向场子中央。 那场地中间的圆池内站着一排戴着铁面具的壮汉,个个手中都拿着奇怪而叫不出名字的兵器。 然后另一旁的拱门内又走出十几个人,这些人倒是高矮胖瘦不一,只是手中没有兵器。 然后香宝傻眼了,因为她看到了风中那一袭猎猎的红衣……是卫琴!他也在那些人中间! 一阵锣鼓声敲响,比赛开始了。不,应该说……屠杀开始了。 那十几个人手中没有任何兵器,每次都是险险地躲开那些壮汉手中的兵器。 大概是因为卫琴年少而貌美的缘故,每每他躲开攻击的时候,人群中总是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突然,一把黑色的长剑猛地刺进了一个人的腹中,暗红的血液喷勇而出,人群开始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几乎刺破了香宝的耳膜,那不是恐怖的尖叫,而是兴奋的声音,他们看见血竟是那样地兴奋! “比赛”还在继续…… 他们的刀口很钝,像是没有刀锋的样子,一把青黑的大刀狠狠地砍向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生生地将他砍裂…… 暗红的血溅了一地。 人群里爆发出更猛烈的欢呼声。 香宝睁大眼睛,看着这人间惨剧,紧紧握着拳。 卫琴一个侧闪,险险地避开一剑,手臂却被刺出血来。见血的那一刹那,卫琴的眼神蓦然变得凌厉,上前一步,他疯了一般扭下了那个家伙的头颅。 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身首异处鲜血淋漓的尸体,看着卫琴在那吃人的比武场上搏命。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那些人的身高体重都近乎是他的两倍。可是那样一个漂亮得如同贵族的少年,此刻却仿佛一头吃人的小兽一般撕扯着那些所谓的敌人。 场外敲鼓的汉子似是越来越兴奋,鼓点也越来越激烈,场外的那些“观众”不时地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香宝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激烈的鼓点慢慢迟缓下来,等香宝回过神时,那场屠杀似乎已经结束了。 空旷的比武场内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断肢和浓稠暗红的液体…… 场上还能够站着的,已只有寥寥数人。 而那袭刺目的红衣,依然在风中飘扬。 卫琴,他还活着,香宝不禁松了一口气。 鼓点已然停止,而欢呼声却似乎越来越激烈,那些坐在看台上的“观众”开始向场地中间砸钱币。 那些钱币纷纷落下,有的落在那些惨白的断肢上,有的落在那些暗红粘稠的血液,有的掷在那些“幸存者”的身上。 卫琴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子,开始捡那些钱币。 香宝忽然有些明白她每天吃的那些药从何而来,他身上那些似乎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卫琴仿佛感觉到了香宝的目光,忽然抬头。 他看到了香宝。 只是他连脸色都未变一下,又继续低头去捡拾那些落在尸体间的钱币,神情略略有些麻木。 香宝咬了咬唇,胃里一阵翻腾,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脚步有些虚浮地缓缓走出了比武场。 站在街角看着比武场黑洞洞的大门,香宝在等卫琴出来。 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卫琴也在其中。 “怎么,病好了?”他走到香宝的面前,笑着道。 他还能笑?他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走吧,大夫说你脸上那些红斑还得再吃几副药才行,回头还要外敷一下,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乱吃东西……”见香宝不开口,卫琴又笑着道。 他笑着说话的时候,左臂的伤口有血滴下。 看着那一抹刺目的红,香宝心里微微刺痛,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竟是意外地响亮,卫琴猛地住了嘴,白皙漂亮的脸上立刻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指印。 他垂下头,半晌没有出声,长长的黑发散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香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仿佛委屈得很,她抬手挠了挠脑袋,有些心软。 就在香宝开始暗暗责问自己良心的时候,卫琴忽然抬起头来,他竟然还在笑,只是那笑容阴郁得可怕。 “你刚刚一定在自责,对不对?”他笑着,脸上的表情突然又天真得可怕,“想想啊,我为了给你买药竟然不惜以命相搏啊!真的很感人,对吧?” 香宝生生地打了个激灵,完全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你以命相搏。”香宝开口,声音淡得连自己都讶异,随即感觉脸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是满脸的泪水。 看到香宝的眼泪,卫琴怔了怔,眼中的阴郁竟然消失,瞬间不见。 “别哭了。”他开口,表情有些别扭。 香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上了瘾,不理他。 见香宝哭个不停,卫琴低了低头,有些闷闷地道:“我在这里跟人比武并不是单纯为了给你买药而已。” 比武?那样的屠杀对他而言,仅仅只是比武? 香宝抹了抹鼻涕,微微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说他还有其他原因?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内疚。” “那到底是为什么嘛?”香宝不满地将眼泪鼻涕抹在他的袖管上。 “习惯了。” 习惯了……吗?香宝顿了顿,这真是一个残忍的词呢。 “走吧,给你买药去。”卫琴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钱袋。 香宝抬头望着那钱袋,仿佛还能嗅到其中的血腥味,上次他还回来的钱袋上也是沾着血迹的呢。 看着卫琴此刻又恢复单纯的笑脸,想起那一晚他昏迷着喊娘,香宝心里微微有些刺痛,那样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她想都没想,伸手就抱住他。 卫琴怔住。 “难过的话,可以哭哦。”香宝轻声道。 “谁会哭!”卫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香宝感觉自己的肩上有些濡湿,咧开嘴笑了。 卫琴推开香宝,红着眼睛瞪向她:“你笑什么!” “没,我没笑。”香宝很正经地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 卫琴一撇头:“哼。” 香宝偷偷笑了,心却有点凉,因为肩上的濡湿被风一吹也是凉凉的。 回到那间弃屋,卫琴便闷头煮起药来。 香宝坐在一旁看他低着头认真的样子,仿佛煮药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一般。 感觉到香宝的目光,卫琴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嗯,他为她煮药,她在一旁闲看着,是不是该表示点什么啊?为了表示表示,香宝忙笑了一下。 然后,卫琴的脸,居然……又红了。 “咦?你脸红了!”香宝指着他道。 “我没!”卫琴瞪她。 “哦……”没趣地晃了晃脑袋,香宝应了一声。 “喝药了。”红着脸有些别扭地走到香宝面前,卫琴将手中的破碗递给她。 伸手接过那药碗,吹凉了,香宝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觉得药竟然也不是很苦。 仔细看卫琴,真是越看越漂亮呢。 “那种地方,以后不要去了好不好?” 卫琴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香宝真是郁闷至极,卫琴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去了。其实她早该想到的,那样固执的人,又怎么会听她的劝? 直到晌午的时候,卫琴才回来,一身的血。他受了伤,而且竟比前两回都严重,一直穿着的红衣也破了好大一块,有些单薄的肩膀裸露在外。他的左臂上纹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图案,香宝觉得那图案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随即她在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就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话的。 “走吧,这儿不能再呆了。”还没等香宝开口,他便说道,声音有些急促。 说完,还没等香宝回过神来,他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香宝刚想反驳,眼角却看到了卫琴身后隐隐有人追来,没有再浪费时间说话,香宝忙跟着卫琴逃命。 还没跑到门口呢,卫琴就被捉住了。 “可恶的小崽子,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了啊!”重重的一个耳光落在卫琴脸上,卫琴苍白的脸庞上立刻留下五个红红的指印。 门口站着五六个人,个个都凶神恶煞一般。 卫琴挨了打,却仍是倔强地没有吱声。 “想?,跑啊你!”为首的那个大汉抬腿便是一脚,卫琴哼都没有哼一声便被踹倒在地。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现在你想不干就可以不干了啊?”又是一个耳光落下。 先是小偷……再是搏命比武……他到底能不能干点正常的事儿,有个正常的理想啊?比如像她,立志开家歌舞坊,多有前途多安全。 正在香宝走神的光景,卫琴已经抢到剑刺死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家伙。 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一片血腥,仿佛昨天那个比武场的屠戮一般。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香宝呆呆地看着卫琴身后那个家伙的大刀直直地砍向他。 卫琴左臂上的那个纹身刺得她眼睛发疼,香宝几乎没有思考,就那样直直地扑了上去,温热粘稠带着腥味的液体溅了她一脸。 香宝立刻就傻了,那该不是她的血吧……千万不要啊…… “血!啊……”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血红的,连同卫琴的眼神,那样凌厉,仿佛鬼魅一样。 血红血红。 卫琴杀红了眼睛,拿着不知道从哪个死尸手中夺来的大刀一阵乱砍,然后便背起香宝从门口冲了出去。 背着香宝一路跑了好久,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亭子放下香宝,卫琴找了些止血的草药放在嘴里一阵猛嚼。 “你……干什么?”香宝戒备地看他伸手来解她的衣服,话还没说完,外衣就被解开了。 卫琴没有理会香宝,小心翼翼地避过她背后的伤口,轻轻拉下她的外衣,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卫琴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低头将口中的草药涂在她的伤口上,卫琴咬唇不再开口,转身背上她继续走。 四周已经漆黑一片,这么晚了,他还想去哪儿? “去……哪儿?”香宝张了张口,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听到她这样的嗓音,卫琴的脸又阴沉了几分:“去镇上,找大夫。” 卫琴走得很快,香宝趴在他的背上,感觉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再看他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便抬手给他擦擦,手刚碰到他的肩,却摸到一手的粘稠,香宝呆住,他也受伤了? “是你的血。”卫琴张了张口,道。 都是她的血?! 香宝翻了个白眼,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 “她怎么样了?”卫琴扯着大夫急急地问。 “伤口很深,我已经替她包扎过,不过……一个女孩子,万一留下疤痕……”那大夫摸了摸胡须,有些欲言又止地皱着眉。 卫琴低了低头,没有出声。 “那个……你的伤……真的不需要包扎一下?”那老大夫忍不住上前一步,又劝道,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看来那老大夫之前该是碰了一鼻子灰,难为他还敢再开口。 “我说了不需要!”卫琴有些火大地甩袖。香宝看多了他脸红别扭的模样,亦或是邪气十足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火大。 “他需要。”哑着嗓子,香宝皱了皱眉,有些难受地开口。 “这个……”那老大夫看了香宝一眼,再看向卫琴,迟迟不敢上前。 转头见香宝醒了,卫琴的脸色稍稍有些好转,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那老大夫看了香宝一眼,才上前替他包扎。 虽然以前看过他身上的伤疤,不过此刻再看,香宝依然心里发紧。此时最触目惊心的不是那些旧伤,而是他左肩肩胛处的一道血口,深可见骨,伤口周围的皮肉外翻,已经凝固的血痂旁仍有鲜血汩汩流出。 他骗她,明明已经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居然还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还…… 仿佛感觉到香宝的目光,卫琴没有看她,却转过身侧对着香宝坐下,让她看不见他的伤口。 逞强!(未完待续) 第一回 陌上少年(八) 八、权宜之计 送走了老大夫,房间里蓦然安静下来。 “你的伤……” “我没事。” 香宝习惯性地想挠挠脑袋,却忘了身上有伤,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疼疼疼……” 卫琴走到她身边,替她掖好被角,不让她乱动:“知道疼以后就没事不要往刀口上撞。”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傻到去撞刀口!”香宝瞪他。 卫琴呆住,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客栈门口忽然一阵骚动。 “香宝,香宝,你在里面吗?”有人拍门,是莫离的声音。 “姐姐?”香宝喜上眉梢,“我在我在,我在这里!” 卫琴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门口,转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喂!你的伤!”香宝难以相信地瞪大眼睛,他居然就那样跑了! 莫离推开门冲了进来。 “香宝,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莫离跑到床边,泪眼婆娑地一把抱住她。 “姐姐,你没事吧?”香宝也急。 “没事,多亏了文大人。”莫离拭了拭泪,看向一旁。 顺着莫离的目光,香宝看到了摇着扇子的文种。看到文种,香宝就忍不住想起她的大债主范蠡了,眼睛四下里瞄了瞄,他没有来吗? “少伯兄没有来哦!”文种摇了摇扇子,笑得像只黄鼠狼。 香宝竟然有点心虚。 “这一回,真是多亏了文大人。”莫离又道。 “莫离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文种摇了摇扇子,立刻笑得风度翩翩起来,“那天阿福来找我,说莫离被困,我当然义不容辞要帮点小忙,只是这些日子苦了莫离。” 他已自动将“姑娘”二字去了,直呼莫离,还悄悄抬手,貌似关心地准备把他的爪子搭在莫离的肩上,以示安慰。 香宝在心里把他鄙视了一百遍。 “天呐!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是谁伤的你?”莫离忽然惊叫出声。 文种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缩了回去。 “香宝,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莫离紧张地问她。 香宝张了张口,考虑要不要把卫琴的事情告诉莫离。 “嗯,一发现你失踪,莫离姑娘就请我帮忙进行全城搜索,可是这些天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直到刚才我才收到消息,说你和一个红衣少年进了这家客栈,你发生什么事了?”文种好奇地问道。 “红衣少年?”莫离皱眉。 “嗯,一个朋友,是他救的我。”香宝含糊其辞。 见文种那个大八卦还想在问,香宝两眼一闭,干脆装昏。 香宝刚刚“昏”过去,就听见文种极度欠扁的声音:“少伯,你来了。” 债主来了……她的钱还没有取呢,好想睁开眼睛,可是……她刚刚才“昏过去”啊。 可恶的文种! “香宝怎么样了?”范蠡走进门,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香宝,“我刚刚回府就听下人说你找到香宝了。” “嗯,我去你府上见你不在,又怕再出什么乱子,就带着莫离先来了。”文种道。 范蠡点点头,总算放下了心。 “你知道是谁买了香宝吗?”文种忽然开口。 香宝立刻把两只耳朵竖了起来。 “我知道。”范蠡接道,“我之前去找过甘大娘,原以为事情好解决,没想到……早知道是那个人,我就不该如此大意。” “你们说的究竟是谁?”莫离忍不住开口。 “总之,留君醉香宝是不能再回去了。”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香宝,范蠡轻声道。 “少伯,不如你买了香宝如何?”文种摇了摇羽毛扇子,看向范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 香宝惊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可恨文种那个家伙还悄悄推了推香宝,一副“你的心事我都懂”的架势。 “我不同意!”莫离把香宝的手紧紧握住,“她是我的妹妹,谁也不准动她!” “这只是权宜之计,少伯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文种摇了摇扇子,道。 范蠡微笑着点头,一脸的无害。 于是,在莫离的将信将疑中,香宝被“卖”了。而作为当事人,香宝只能万分扼腕地闭着眼睛在床上继续做“昏迷”状。 留君醉的甘大娘最近运气真的很背,摇钱树香宝跑了,到手的肥肉没了,还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留君醉又因为失火要修缮房子,生意一下子冷清许多。 “甘大娘。”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范……范大夫!”甘大娘忙站起来招呼,“您这是……” “我来提亲。”范蠡笑道。 “提亲?!不知您看上了我们哪位姑娘?秋雪姑娘吗?”甘大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香宝。” “香宝?!”甘大娘感觉自己快昏倒了,香宝那个祸害,跑了都不能让她安生。 范蠡扬了扬手,身后立即有人抬了一个箱子上来放在地上。 “这是?”甘大娘小心地赔笑。 “这是一千钱,从此香宝与留君醉再无瓜葛。” “我倒是想,可是香宝那没良心的丫头几天前跑了。”甘大娘哭丧着脸道。 “她在我府里。”范蠡微笑。 “啊?”甘大娘目瞪口呆。 “甘大娘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明白了?”范蠡扬眉。 甘大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明白,我明白。” 看着范蠡转身飘然而去,甘大娘恨得直磨牙,明珠十斛就这样变成一千钱了! 唉,可是总比没有好哇……而且已经得罪了那个大人物,可不能再连范大夫也得罪了。 出了留君醉,范蠡的心情好极了,走路有风,连嘴角都带着笑。 香宝就这样从留君醉搬到了范府,身份也从丫头变成了小姐,还有了两个小丫头伺候着。 只是因为受伤严重,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伤口才渐渐好转,脸上的红斑也渐渐褪了。只是卫琴一直都没有来找她,可能不知道她挪了地方,也可能他也正躲在什么地方养伤。只是不由自主地,香宝还是有点担心他,怕他伤重无人照料,更怕他被比武场的人逮到。 “香宝,喝药了哦。”门被推开,范蠡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一股浓浓的药味跟着扑鼻而来。 香宝下意识地捂住鼻子,连着一个月的汤药,以至于她现在看到药就想吐。 “快点,趁热喝。”范蠡将药碗递给她。 香宝摇头。 范蠡微笑,伸手比了个“一”。 香宝眼睛一亮,比了个“五”。 范蠡摇头,比了个“二”。 香宝缩回两个指头,比了个“三”,做目光坚定状。 范蠡失笑:“好,三个钱。” 香宝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只要跟钱挂钩,香宝永远都是勇者! “你姐姐说等下会来看你。”拿帕子擦了擦香宝的嘴角,范蠡轻声笑道。 “姐姐会来?”香宝高兴极了,“天天躺在床上,我都快闷死了。” “你喜欢这里吗?”范蠡忽然道。 “嗯?”香宝想了想,“喜欢啊。” “为什么?”范蠡的眼神温柔起来。 “一天三顿都有肉。”香宝一脸甜蜜地道。 “还有呢?”范蠡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就知道不能指望这丫头会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来。 “还有……这里的点心很好吃!”香宝卖乖。 “呃……除了吃的呢?”范蠡诱哄。 “吃药有钱拿。”香宝很努力地想了想,一脸幸福地道。 范蠡轻叹。 “怎么了?”香宝眨了眨眼睛,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叹气。 “嗯,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要不要出去等你姐姐,顺便晒太阳?” “好啊好啊。”香宝忙点头。 “可是你的伤口不宜走动。” “这样啊……”香宝失望地垂下脑袋。 “我可以抱你出去哦。”范蠡微笑着提议。 “好啊好啊。”香宝忙点头。 于是,范大夫堂而皇之地抱着我们的香宝姑娘走到院子里。 “香宝!你们……”莫离一进院子,就看到范蠡抱着香宝。 香宝听到莫离的声音,忙扭过头,咧着嘴巴笑:“姐姐,你果然来了。” “你们……”莫离瞪向范蠡。 “香宝的伤口不宜走动,我抱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范蠡笑得一脸无害。 “是啊是啊。”香宝一脸天真地帮腔。 莫离无力地抚额:“我们姐妹有些私房话,不知范大夫可否回避一下?” “莫离姑娘不必客气,理应如此。”范蠡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范蠡离开,莫离在香宝身旁坐下。 “香宝,甘大娘死了。”冷不丁地,莫离开口道。 “啊?!”香宝惊讶地张大嘴,那个贪钱又坏心眼的老女人遭报应了吗?呃,死者为大,她不能这么想一个已经过世的人! “有人在留君醉纵火,她被烧死了。”莫离的神情十分漠然,甚至带了几分快意。 呃,纵火?香宝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双时而阴郁时而天真的眼睛,会是他吗? “那个纵火的人,抓住了吗?”香宝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竟隐隐希望那个人平安。 “没有。”莫离摇了摇头,正在香宝稍稍放下心来之时,她却又道,“但他应该也受伤不轻。” 香宝眨了眨眼睛,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姐姐,甘大娘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会继续留在留君醉。”莫离浅笑,“留君醉在重建,我将是留君醉的新当家。” 香宝的眼睛腾地发亮,莫离成了留君醉的新当家? “真的吗?” “嗯。” “我我我!”香宝指了指自己,眼睛亮晶晶的,跟小狗一样。 莫离笑了起来:“你想回去吗?” “嗯嗯!”香宝忙不迭地点头,那是她的梦想啊! “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就来接你,你记得跟范大夫辞行就好。” 香宝忙乖乖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你再坐一会儿,我去跟范大夫说一下。”莫离笑着摸了摸香宝的脑袋,转身离开。 看着莫离离开,香宝美滋滋地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世界里…… 忽然头顶似乎飘来一片乌云,挡住了她的阳光,香宝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放大的熟悉脸庞。 “卫琴?你怎么进来的?” 卫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凑到香宝身边挤进她的椅子里坐下。 香宝被他挤到一边,只得不爽地瞪他。 “留君醉的火,是你放的吧?”香宝歪着脑袋看他,简单明了,先发制人。 “我去留君醉找你,可是找不到。”卫琴低头道。 “然后?”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卫琴顿了顿。 又老又丑…… 香宝沉默,甘大娘会死不瞑目的……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香宝叹气。 “嗯。”卫琴低低地应了一声,“我找了你好久,可是都找不到。”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然后呢?你怎么找来这里的?”香宝有些好奇。 “我跟踪刚才那个女人过来的。” “不是‘那个女人’,那是我的姐姐莫离。”香宝纠正他。 卫琴没答腔。 “你找我干什么?”香宝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又问。 “为什么你要替我挡那一刀?”蓦然抬头,卫琴很认真地看着她。 呃……他这么执着地找来,就是为了问她这个问题? “呵呵……”香宝傻笑起来,“这很重要吗?” “从来没有人为我受伤……”卫琴又低下头去,“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有些闷闷地道。 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香宝心里忽然有点难受,堵得慌。 “你是第一个……为什么?”卫琴看着香宝,眼中满是困惑,“为什么?”他紧皱着眉,十分倔强地想要得到答案。 香宝傻笑着一巴掌拍上他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当然是因为不希望你受伤嘛!” 闻言,卫琴愣愣地看了香宝好半晌。 “怎么了?感动得想哭啊?”香宝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卫琴回过神来,有些别扭地转头头不看她:“才没有!” “明明就有!” 卫琴便扭头不再理会她。 看着他仍有些单薄的背影,香宝收了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刺痛,他是怎样地桀骜不逊,又是怎样地偏执孤傲啊,和一路伴着血腥成长的他相比,她真的……是再幸福不过的人了。 “嘿,生气啦?”香宝弯起眼睛,笑眯眯地又一巴掌拍到他肩上。 卫琴闷哼一声,有些难受地皱紧了眉。 “但他应该也受伤不轻……”香宝忽然想起刚刚莫离说的话,伸手就去解他的衣衫。 “你干什么?!”卫琴一脸紧张地拉紧衣襟,后退一步,脸唰的一下又红了。 “我不会侵犯你的啦!”香宝忙撇清。 卫琴狠狠瞪了她一眼,脸更红了。 “……听说范大人花一千个钱买了个酒家女回来。” “是啊是啊,我见过,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啊!” “哼,漂亮有什么用,她是个酒家女耶!脏死了,真不知道大人怎么会买这种女人回来……” 隔着几棵树,隐隐传来侍女的议论声,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香宝有点紧张,这毕竟是范府的庭院,卫琴又是不请自入,而且他又跟留君醉的纵火事件有关,万一被范蠡发现,那可就糟了…… 这么一想,香宝赶紧回头去看卫琴,却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他的双眼一片阴郁,双拳紧握,微微发颤,像要马上冲出去的样子。 “喂,你干什么?”香宝忙拉住他。 “她们!”卫琴咬牙,竟是比她还气愤的样子。 香宝暗自叹息,想了想还是直接去她房里比较安全,便拉了他的手便走,她可不想明天诸暨城里又开始流传范大夫家的侍女死于非命…… 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分子! “丑八怪,你带我去哪儿?”卫琴有些抗议地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没能拗得过她。 躲开府里丫头的耳目,香宝一路拉着卫琴悄悄回到房里。 “丑八怪,你……” “坐下!”香宝瞪了他一眼,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转身去翻箱倒柜。 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一些干净的布,香宝一转身,见卫琴仍乖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香宝笑了起来,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乖。” 闻言,卫琴有些别扭地瞪了她一眼。 香宝笑着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丑八怪……”卫琴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屡屡不让她“得手”。 “放心啦,我对你的身体没兴趣!”香宝笑着龇牙,“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啦!” 似乎没有料到香宝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卫琴有些尴尬地乖乖坐好,再不敢乱动。 终于解开了他的衣服,香宝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身上的伤她不是没见过,上回躺在客栈的床上也远远见过一回,只是这一回,香宝轻轻触上了他身上的疤痕,左肩那一道粉色的新肉,应该就是上一回受的伤,只是那伤疤旁边又新添了一道伤口,似乎是箭伤,伤在左肩下方,她不敢想象如果那箭再射偏一点,深一点,那么便会直直射入他的心口了! 香宝心里隐隐有一丝痛泛滥开来,一滴温热的液体轻轻打落在他单薄的肩上。 卫琴轻轻颤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她。 这一回,他是因为去烧留君醉才会差点送了性命吧,她难辞咎的。 “因为甘大娘欺负我,所以你烧了留君醉?”仔细地将他肩上的伤包扎好,轻轻地将那布条打了个结,香宝忽然开口。 卫琴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没有回答她。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你以命相搏。”香宝苦口婆心。 卫琴低头,还是没有开口。 冷不丁有人敲门,卫琴警觉地站了起来。 “香宝。”是范蠡的声音。 卫琴有些奇怪地看了香宝一眼,转身快步走到窗前,纵身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喂!”香宝大惊,忙追到窗口看,他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非得每次都选择这样奇怪又危险的方式离开吗? “你在看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是范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你在看什么?”见香宝愣愣地看着他,范蠡笑了起来。 “当然是……看风景!”香宝喘了好大一口气,正色道。 范蠡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香宝,很高深莫测的样子。 香宝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刚刚卫琴在房间里了。 “你怎么自己回房了?”好半天,他终于开了尊口。 香宝吁了一口气,忙道:“刚刚被太阳晒得头晕,就自己回来了,原来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自己走路没有问题了,以后不用麻烦你了!” “你姐姐回去了。”范蠡淡淡地道。 “嗯。” “你姐姐说,你要回去?”缓了缓,范蠡又道。 “是啊是啊,甘大娘死了!”香宝顿了顿,暗自检讨自己不应该把死人的事情说得如此兴高采烈,低头小小忏悔了一下,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再度抬头,一脸的悲痛欲绝,“甘大娘死了……” “嗯,所以呢?”范蠡扬眉。 “所以姐姐成了留君醉的新当家!啊哈哈哈……”香宝又兴高采烈起来。 “你很高兴?” “是啊是啊。” “可是留君醉是你姐姐的,又不是你的,你高兴什么呢?” “呃?”香宝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你要开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吗?”范蠡缓缓开口,语气充满诱惑。 香宝用手支着脑袋,有点动心。 “而且……你借了我一千个钱币。” “啊!我没拿你的钱!”香宝忙跳起来撇清。 “可是我把钱给了甘大娘,用来替你赎身,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个钱币。”范蠡一脸的为难。 “啊?”香宝傻眼了,“那可怎么办呀……” “目前……可能你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香宝瞪大眼睛。 “因为你签了契约。” “契约上说了什么?”香宝开始觉得有点不妙。 范蠡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竹简,香宝张口结舌,这家伙有备而来啊!只见他缓缓展开竹简,忽然抬头微笑:“我念给你听啊。” 香宝愣愣地点头,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只掉进大灰狼嘴里的小白兔。 “香宝向范蠡借取钱币一千个,如未能按期归还,则以身相抵。” “以身相抵?!”香宝惊叫。 “嗯。”范蠡一本正经地点头。 “归还日期是什么时候?”香宝瞪他。 “半年……啊!”范蠡轻呼,“刚好是今天。” 香宝瞪圆眼睛,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她敢发誓! 握拳磨牙,香宝有种想将文种撕碎的冲动。那天,那混蛋摇着他那把破羽毛扇子,对莫离说什么买她只是权宜之计,还说少伯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事实证明,真的信不过啊! 可怜的香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卖了。 看着香宝宛如被霜打过一般的小脸,范蠡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靠着窗,香宝仰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发现,他真的很好看啊。 “你府里又不缺丫头,要我干什么……”香宝甩了甩脑袋,坚决不被他的笑容所迷惑。 范蠡看着她不语。 香宝眨巴着眼睛,跟他大眼瞪小眼。 “以身相抵……也要有个期限吧?”香宝开始讨价还价。 “三年。” “一年!”香宝压价。 “二年。”范蠡扬眉。 “算了,各退一步,一年半!”香宝小小让步。 “好,就一年半。”范蠡弯唇。 “那……我们立个契约。”香宝谨慎地要求道。 “好啊。”范蠡微笑,答得甚是爽快。 香宝心里又开始发毛:“可是我不认字,万一你又……” “我教你认字啊。”范蠡提议。 香宝眼睛一亮:“真的吗?” “嗯。”范蠡点头。 香宝立刻忘了眼前这个人之前才骗她签了卖身契,高兴得直点头。 既然是以身相抵,香宝很自觉地开始了她的丫头生活。第二天一早,香宝早早地起了床,端了水去敲范蠡的门。 没人应。 香宝推了推门,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便好奇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范蠡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毛笔滚落在一旁,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白袍。 他一夜没睡?有这么忙吗?对了,他是越国的大官,应该很忙吧。香宝放下水盆趴在一旁看他,他睡着的样子也很好看,唇微抿,样子依然很温和。 可是……他居然诓她签了卖身契! 香宝抖了抖眉毛,拿起一旁的毛笔,满满地蘸了墨汁,在他白皙的额头上画了一笔。 范蠡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想看看她会趁他睡着干些什么,然后便感觉额头一凉,他心里苦笑,这丫头被骗着签了那契约,一定很气恼,就让她出出气算了。这么一想,他横了心把眼睛闭结实了,任由香宝在他的脸上涂鸦。 看他眼睫毛动了动,香宝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准备开溜,等了一小会儿见他没有醒,她的胆子又壮实了,左一笔右一笔画得不亦乐乎。 “呵……呵呵……呵呵呵……”眼见着好好一张清雅俊秀的脸庞被自己画得跟花猫儿一样,香宝可算解了气。 微微动了动,范蠡提醒香宝,他准备“醒”了。 香宝果然乖觉地放下毛笔,转身端起水盆。 “香宝?你怎么进来了?”范蠡故作讶异。 “嗯,我来伺候大人洗漱。”香宝垂着眼帘,一本正经道。 见她微微抖动的双肩,范蠡暗自叹息,这丫头正偷着乐呢,也罢也罢…… “如此,劳烦你了。”范蠡笑眯眯地道,微微扬起脸。 “呃?”香宝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要伺候我洗漱吗?”范蠡扬眉。 那一道眉毛被浓黑的墨汁“加工”得又粗又黑,如此一扬,香宝立刻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范蠡仿佛没有看到她在笑似的,只是道:“先帮我洗面吧。” “啊?”香宝傻眼。 范蠡笑了起来,这回自食其果了吧。 拿布巾沾了水,香宝心不甘情不愿地替他擦脸,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一点一点擦掉。 “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绿衣服的女子推门进来,便看到香宝正姿势暧昧地替范蠡擦面,惊道。 “呃?”香宝停下手,回头一看,是范府的丫头绿依。 “伺候大人漱洗一向是我的事,你一个酒家女,不好好待在院子里,怎么擅自……”绿依忿忿地瞪她。 “住口。”范蠡开口,声音温和,却令人不寒而栗。 “大人……”绿依不甘地唤道。 “出去。”淡淡的两个字,有不容反抗的威仪。 绿依瞪了香宝一眼,哭着跑了出去。 香宝愣愣地看着范蠡,这是她第一回见他发火呢,有点可怕…… “发什么呆呢?”范蠡回头看她。 香宝忙回过神,手脚麻利地把他脸上的污迹小心翼翼擦了个干净,不敢留下半点。 看她略带慌张的样子,范蠡的唇角忍不住地微微翘起。 用了早膳,范蠡便离府去办事。之后香宝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叫绿依的丫头,而且府里的人一下子对她恭敬了许多。(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一) 一、香宝的爱情 一转眼,和范蠡约定的一年半之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香宝在范府里吃好喝好,一点也没有想象中被奴役的痛苦,只是范蠡似乎十分忙碌,香宝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 在院子里闲晃了半天,香宝有些愤愤然,范蠡那个大骗子,明明说了要教她认字的,居然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 经过范蠡书房的时候,香宝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一探究竟。 书案上摆放着毛笔和一片竹简,那竹简上写着两个字,香宝拿在手上颠来倒去,模看竖看就是没弄明白那两个字到底念什么。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香宝才扔下竹简,转身跑出了书房。 傍晚时分,香宝正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大快朵颐的时候,范蠡回来了。 吃得油汪汪的小嘴微张,香宝看着站在暮色中的白衣少年,不觉口水都快要滴下来。 范蠡笑了起来,径自坐下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 “这个……很好吃,你要不要吃?”香宝迟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被咬得惨不忍睹的熏肉。 “好啊。”范蠡不客气地点头,起身便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香宝瞪大眼睛,看着手里被咬了一大口的肉,不敢相信自己的客套话居然被他当了真! “嗯,很好吃。”范蠡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呜呜……她的肉……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狠狠咬了一口肉,香宝带着无限怨气地问。 范蠡吩咐一旁的侍女再添一副碗箸:“嗯,我答应过要教你认字的嘛,所以向君上告了假。” “真的?”香宝又高兴起来。 “嗯,用完膳就教你。” 香宝忙又狼吞虎咽起来,风卷残云间,一桌子菜被扫得差不多了。 抚着肚子,有些夸张地打了个饱嗝,香宝晃悠悠地站起身:“我吃好了。” 范蠡笑了起来:“走吧,去书房教你认字。” 推门进了书房,范蠡随手收起桌上那片竹简,便让香宝坐下。 香宝认出那竹简就是之前她在书房看到的那片。 “想写什么?”范蠡站在香宝身后,轻轻研墨。 “不如……写你的名字吧。”香宝支着脑袋考虑了一会儿,回头冲他笑道。 范蠡笑了一下,弯腰在竹简上写了两个字。 “范……蠡?”香宝指着那两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这两个字跟她之前看到的那两个字长得一模一样呢,原来是他的名字啊! “不对,是‘香……宝’!”范蠡摇了摇头,“我的名字笔划较多,你先从简单的学起。” 香宝脑袋里轰然一响,是“香宝”?那他偷偷写在竹简上的是她的名字喽? “脸怎么红了?不舒服吗?”范蠡微微靠近了她。 香宝呆了呆,下意识地捂脸,咦?她脸居然红了? “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范蠡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对了……明天君上要来府里,你记得乖乖待在房中不要出来。” 香宝点头。 这一夜,香宝破天荒地没有睡好,一想到那片写了“香宝”的竹简,她就浑身不对劲,心里又痒又麻,像有一只小老鼠在里头挠痒痒一般,竟还带了一点点的窃喜…… 第二天一早,香宝便把范蠡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偷偷溜进了书房,决心要找出害她睡不好的罪魁祸首,那片写了她名字的竹简,她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到处找了一遍,竟然没有找到!昨晚明明见他随手将那片竹简收起来的嘛!怎么会找不到?! 香宝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情急之下,香宝慌忙躲进一旁的书案底下。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香宝看到两双脚,一双是范蠡的,另一双她却没见过。 “范大夫,你觉得此战如何?”好熟悉的声音,香宝打赌她一定在哪里听过。 “君上,两年前吴王阖闾兴师来犯,莫离姑娘献上奇计,阖闾不但战败而回,而且被戈伤到脚,死于回师的途中,现在他儿子夫差继位,不断充实兵力,立志为父报仇……只怕此次来者不善。”范蠡的声音中似有隐忧。 听到范蠡提起姐姐,香宝微微竖起耳朵。 “这些寡人自然明白,只是此战如何?”那声音有一些不耐。 躲在书案底下的香宝困惑地皱眉,范蠡称呼他“君上”?莫非此人就是越王勾践?只是……他的声音怎么会如此熟悉? “此战恐怕不容乐观……”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范大夫文武兼修,好兴致啊。”话锋一转,勾践走近书案,“寡人可否看看范大夫的字?” “君上请便。” 惨了!他向着书案来了!香宝开始滴汗。 “君上小心!”范蠡忽然大声喝斥,“有刺客!” 范蠡发现她了?这下完蛋了,竟然被误认为是刺客! “出来!”冰凉的剑锋闪着寒光直指向书案里面。 “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香宝忙大叫着,低着头以极度不美观的姿势爬了出来。 “范大夫太过紧张了,如此美人,怎会是刺客?”一个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这样熟悉的感觉该不是那个称赞她“绝色佳人”,并且愿意用明珠十槲来买她的那个“冤大头”吧?一样的声音,会是他吗? 香宝抬头看向那人,一样的眉眼,果然是他,那个冤大头竟然是越王勾践!怪不得那天范蠡会说那样的话,原来要买她的这个买主来头果然不小。 “不得无礼。”范蠡的声音惊醒了香宝。 香宝慌忙跪下:“香宝见过君上。” “范大夫何时藏了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啊。”勾践轻笑着,在说“绝色佳人”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听得香宝心惊肉跳。 “君上言重了,就算是佳人,也非绝色。”范蠡的声音及时响起,解救了香宝。 “范大夫竟是不满意?寡人倒是喜欢得紧,不如送予寡人如何?” 勾践的声音让香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下完了……王要的女人,范蠡敢不给么…… 呜,昨晚范蠡早说过今天越王会来,让她躲房间里不要出来,她怎么就没有放在心上呢,这下乐极生悲了吧,那竹简什么时候不好拿,偏偏这时候来找,这下子撞在刀口上了吧…… “君上说笑,香宝乃是臣未过门的妻子,此战如若范蠡有命回来,定请君上屈尊主婚。” 是范蠡的声音? 他说什么? 他竟然当着越王的面说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果撒谎,那便是欺君的大罪啊! 香宝看着范蠡,张口结舌。 “如此真是恭喜将军了。” 香宝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勾践,他竟然也在看她,那样的眼神让香宝有些不安,留君醉他以明珠一颗换见她一面,之后又愿以明珠十斛买下她,可是……如今他麾下得力大将范蠡竟然说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送走了越王,香宝回头看向范蠡,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从实招来。”范蠡竟然先开了口,声音阴沉得有些吓人。 “我……”香宝立刻没出息地紧张起来,他一定是在问她为什么会躲在书案下面,“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奸细……我只是在找东西……” 天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找什么?”范蠡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了许多,因为香宝低着头,没有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找竹简……”香宝闷闷地道,算了,她宁可被他笑话,总比被当成刺客抓起来要好。 “是这个吗?”范蠡握手成拳伸到香宝面前,摊开手掌。 他掌心里躺着的正是那一片竹简,只是在“香宝”旁边并列着多了两个字。 香宝狐疑地抬头,却看他笑得一脸的温和。 “你耍我?”香宝撅起嘴,不满道。 “猜猜看,这两个字念什么?”范蠡指着“香宝”旁边多出来的两个字道。 香宝一把抢过竹简,掉头就跑,身后传来范蠡的大笑。 不到半天时间,香宝是范大夫未过门的妻子这事便传得沸沸扬扬的,整个诸暨城都知道了。 在整个诸暨城沸沸扬扬的时候,香宝正坐在范府后院那棵大树的树杈上发呆。 傍晚的阳光微微泛着红,给树叶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香宝晃悠着双腿,怀里抱着一碗甜汤,有一勺没一勺地往嘴里送。 范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香宝正在烦恼着,一低头,便看到让她心烦的正主儿慢悠悠地走到后院的马厩旁。 正在香宝考虑要不要跳下去打声招呼的时候,文种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哎呀,我的少伯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悠哉!”见范蠡在马厩看马,文种摇着扇子,喘着气道。 香宝讶异,出了什么事情,让一贯视形象重于生命的文种连形象都不要了? “怎么了?”范蠡悠然转身,笑道。 “君上是不是见到香宝了?”文种瞪他。 “是啊。”范蠡点头。 “那你是怎么跟君上说的?” “我说香宝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啊。”范蠡笑了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你你……唉!” “怎么了?”见文种如此毛躁的样子,范蠡大奇。 “你知不知道整个诸暨城都知道这件事了?”文种跺脚。 “哪件事?” “你要娶香宝的事啊!” “哦,呵呵……”范蠡笑着点头。 “你还笑?!” “告诉你个秘密……”范蠡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文种赶紧附耳上前。 “这事儿是我自己派人宣扬出去的。”范蠡微笑着低声道。 坐在树上的香宝伸长了脖子也没听见范蠡对文种说了些什么。 “什么?你……”文种急得跳脚,“你难道不知道莫离有多宝贝她那个妹妹?上回你要买下香宝,我可是出了力的,你怎么能陷我于不义?莫离万一生了气再也不理我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口“咣”的一声响,莫离闯了进来。 “莫离小姐,莫离小姐……您慢点,您得让我给我们家大人通报一声啊……”管家气喘吁吁地大声嚷嚷。 莫离气得脸色铁青,充耳不闻地闯了进来。 香宝更惊讶了,姐姐也来了?要不要下去?……还是算了,文种那家伙一定会嘲笑她偷听。 “莫离姑娘,别来无恙?”范蠡笑着挥了挥手,可怜的管家抬袖抹了抹汗,退了下去。 文种忙赔了笑脸上前。 莫离看都没看文种,径直走到范蠡面前。 被无视了的文种心里冤极了。 “我不喜欢你。”莫离看着眼前温温润润的男子,缓缓开口,声音很淡。 “可是……我喜欢香宝。”范蠡微笑,神情自若。 脑袋里“哐当”一声,香宝傻了,低头看着树下微笑着的白衣少年,目瞪口呆,他他他……他说什么?! “我不喜欢你和香宝在一起。”莫离声音微冷。 “为什么?” “你是越国的大夫,你有惊世之才,注定是个英雄。”莫离看向他,缓缓开口,“可是,我讨厌英雄,英雄是天底下最自以为是的人,他们可以为了国家、为了君王牺牲一切,舍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妻子儿女,我的香宝,定然不能给你。” 握着勺子的手微微松开,香宝垂下眼帘。 “我向你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香宝。”树下,范蠡微微收敛了笑意,朗声道。 “我不相信你。”莫离转身,“香宝在哪里?我要带她走。” “我保证!”范蠡扬声,“我不是要离,不是你们的父亲要离,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舍弃香宝,我发誓,她会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正欲跳下树的香宝蓦然僵住。 莫离脚步也是微微一滞。 文种忙上前,帮着说好话:“我相信少伯,他向来言出必行的!你知道上回看上香宝的买主是谁吗?是君上!” 莫离讶异,眼神有了松动。 “我相信少伯,他一定会好好保护香宝,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舍弃她的!”文种趁热打铁,他这么积极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明恋暗恋了这么久,莫离都像块玉石似的无感应,原来这就是她的心结,她不喜欢英雄,不喜欢跟王有关联的人,如果范蠡娶不到香宝,那么他想要娶莫离就更加是痴人做梦了……如今逐个攻破倒也不错。 “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的。”范蠡又道。 莫离缓缓转身,看向范蠡。 “我发誓!”范蠡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明澈,“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万一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呢?”莫离微微扬唇,眼带嘲讽,“你知道的,男人做错事,总会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任何借口,任何理由。”范蠡看着莫离,缓缓开口。 莫离怔住,微微动容。 夕阳为证,有一个白衣少年许下诺言。 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没有任何借口,任何理由…… 坐在树上的香宝缓缓舀了一勺甜汤送入口中,咦,奇怪,今天的甜汤特别的甜呢。 眉眼含笑,香宝晃了晃双腿。 正晃着,“喀嚓”一声细响,树杈断了…… “啊……”香宝尖叫着从树上掉了下来。 范蠡讶然抬头,忙跃身接住从天而降的少女。 “香宝?”莫离惊叫。 “香宝!”文种怪叫。 糗大了…… 香宝揪紧了范蠡的前襟,一头扎进他怀里,憋死不敢抬头。 范蠡看着怀中少女,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香宝。”莫离的声音恢复了平稳,“跟我回去吧。” 香宝僵了一下,缓缓回头,看向一脸淡然的莫离。 “你不是说过要跟我回去吗?”莫离扯了扯唇角,微笑。 “那个……我……” “嗯?”莫离扬眉。 “呃……那个……我……”香宝支支吾吾,忽然灵光一闪,眼睛一亮,“我签了卖身契给他!” 食指纤纤,香宝指向范蠡。 “什么?!”莫离和文种齐声叫道。 范蠡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何不知道?”莫离脸色沉了下来。 “那个……因为我不识字嘛,就……”香宝偷偷看了莫离一眼,轻声道。 莫离微怔,随即缓缓垂下眼帘:“罢了。” “你同意了?”文种跳了起来,简直比范蠡还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希望你记得自己的誓言。”看向范蠡,莫离轻声开口。 “我会记得。”范蠡抱紧了怀中的少女,微笑。 香宝悄悄看向范蠡,从他的怀中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忽然记起那日街头初见,也是这样一袭白衣,也是这样地温和,他轻轻擦拭她的脸……呵呵呵…… 也许……当夫人也不是那么没出息的事呢? 也许……会比开一家歌舞坊更好呢…… 香宝窃窃地笑了。 夕阳下,大树旁,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和他怀中的绝色少女,那画面是如此的完美,完美得令人几乎窒息。 天生一对,便是用来形容他们的吧。 躺在榻上,想着傍晚时候范蠡说的话,香宝的嘴角便忍不住往上翘。 从枕头底下抽出那片竹简,细细端详了一番,香宝抱在怀里,捂在被子里,笑着在榻上滚来滚去。 正嘻笑着,一不留神,竹简掉了下去。 香宝忙起身去捡,却被一只大手更早地捡了去。 香宝一愣,抬头一看,原来是范蠡,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涨红了脸,香宝伸手:“还给我。” “猜猜看,这两个字念什么?”范蠡眨了眨眼睛,指着竹简上“香宝”二字旁边那两个字。 香宝闭了闭眼睛,憨憨地笑:“老鼠?” “是吗?”范蠡的声音有些危险地提高。 “不是吗?我不认字啊。”香宝往榻里面缩了缩,一脸的天真无辜。 勾起唇角,范蠡伸手,一把逮住准备逃跑的香宝:“到底念什么?” “兔子?乌龟?哈哈哈……”香宝自己憋不住笑了起来。 “还笑!” 香宝笑弯了眉眼。 她的命真好,真好呢,仿佛老天爷一下子把她宠到了天上。 “怎么,在想什么?”轻轻拥住香宝,范蠡问道。 “我在想……我的命真好。”香宝老实回答。 “嗯?” “嗯……就好像一下子把几辈子的幸运都用光了一样……呵呵呵……”香宝眯着眼睛笑得傻傻的,“老天爷一下子把我宠到天上去了……” 感觉到唇上微微一软,香宝猛地瞪大眼睛。 “老天爷不宠你,我宠你。”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唇角,范蠡有些心疼地微笑。 香宝便眯了眼睛,舒服地赖在他怀里,笑得跟老鼠一样。 “这个到底念什么?”范蠡犹不死心地指着那竹简给香宝看。 “老鼠。” “到底念什么?” “兔子?” “到底……念什么?” “乌龟!” 窗外星月满天,窗内一室温暖。 那白衣少年和那绝色少女相拥而笑,那画面幸福得令满天星月也失去了光彩。 竹简上,那两个名字并排而列:香宝,范蠡。 越王的命令第二天就来了,要范蠡即刻出征。 “即刻出征?”香宝有点傻了。 “嗯。”范蠡习惯性地摸了摸香宝的脑袋,“吴王夫差亲自领兵而来,为父报仇,前方战事很紧。” 香宝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一时无语。 “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回来的。”范蠡笑了起来,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回来就娶你,君上亲自给我们主婚。” 香宝微微红了脸:“没羞。” 范蠡笑了起来。 想了想,香宝扯了扯他的衣袖:“我送你啊。” “嗯。” 站在越王府门前的一株大树下,香宝看着大军整装待发。 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大军粮草齐备,意气风发。 范蠡一身盔甲,面色肃然。 “愿将军凯旋!”越王府邸前的高台上,勾践手持酒鼎,高声道。 “凯旋!凯旋!凯旋!” 刹那间,三军雷动。 许久,范蠡抬手,三军立刻静寂无声,他双手接过越王勾践递过来的酒鼎一饮而尽,然后他忽然微微抬头,看向站在树下的香宝,轻轻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恢复了肃然。 香宝便笑了起来。 “出发!”范蠡翻身上马,扬声大喊,战袍在风中飞扬。 香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来送范大夫?”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冤大头!呃……是越王勾践! “是,君上。”香宝低头恭谨地答道,心中暗自懊恼该早些离开的,可是早些离开就看不到范蠡对她眨眼睛了……呵呵…… 想着,香宝的嘴角悄悄地翘了翘。 “如果范蠡此战有命回来,寡人必会为你们主婚。”勾践看着香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你说,我该不该希望他活着回来?” 嘴角的笑意蓦然僵住,香宝猛地抬头,在看到一双黑亮的眼睛后,忙又低头敛了敛心神:“范大夫胜便是越国胜,越国胜即是君上胜,君上当然希望范大夫活着回来。” 勾践愣了片刻,眼神有些复杂,半晌,他忽然大笑起来。 香宝咬唇,她不该如此多嘴的,怎么忽然沉不住气了呢。 “答得好,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啊!”勾践忽然大笑道。 香宝一阵心惊肉跳,片刻也不敢多留,行了礼便匆匆逃开了这危险的男人,这危险之地。 回到范府,管家对于香宝的离开没有多问,家仆们对她更是异于寻常地礼貌。 想到范蠡出征,再想到那个冤大头的奇言怪语,香宝难得地没了胃口,放下碗箸,独自一个人回房。 天色尚亮,香宝看到她房内似乎站着一个人。 心里一下子开始紧张起来,香宝随手拿了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是卫琴。他正独自一人背对着门坐着,手里在轻轻地把玩着什么,身上还是那件红色的长袍,只是又脏又破,衣袖上破了一个洞,隐隐可以看到左臂纹着的奇怪图案。 香宝吁了一口气,随手扔了棍子。 卫琴似乎吓了一跳,慌忙把什么塞进怀中,转过身来。 “藏了什么?”香宝凑上前。 卫琴没有理她:“你……喜欢那小子?” “那小子?”香宝眨了眨眼睛。 “范蠡。”仿佛是鼓了很大的勇气,他涨红了脸开口。 香宝大咧咧地点头:“是啊。” 卫琴面色一白,刚要上前说什么,门却忽然打开了。香宝大惊,正想把卫琴藏起来,却看到进来的是莫离。 “姐姐?” 莫离没有理会香宝,却是怔怔地盯着卫琴看,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左臂纹着的图案。 那个图案……有什么特别的吗? 香宝想了想,还是觉得那个图案特别的眼熟,她应该在哪里见过,可就是记不起来了。 香宝看向卫琴,他正低着头,双拳紧握,身子竟在微微颤抖,仿佛一只蓄势待发准备冲上前咬断猎物脖子的小兽! “卫琴,她是……”香宝下意识地便想开口安抚他,告诉他莫离不是敌人。卫琴却突然转身朝开着的窗口跳了出去。 又是跳窗,真没有创新意识!香宝回过头认命地想对莫离解释眼前的一切。 “他是谁?”莫离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香宝挠了挠脑袋,怎么解释?只知道他叫卫琴,当过小偷,在比武场杀过人……其他根本一无所知啊!她到今天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他总是突然出来,然后又突然消失…… “算了,以后……离他远些。”见香宝久久不开口,莫离上前抚了抚她的头发,不再为难她。 “为什么?”香宝忍不住问。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莫离不答反问。 还记得……多少吗?香宝面上忽然没了表情。 她只记得……漫天的血…… 她被母亲紧紧藏在怀里,而母亲的体温,一点一点冷却…… “不记得了吗?”莫离淡淡笑了一下,“也对,那个时候你还那么小,不记得也好,只是……离那个孩子远些,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担心卫琴伤害她?香宝有点迷糊了。 只是……以前的事,既然姐姐不希望她记得,那……就当她不记得了吧。 “啊,对了,你收拾一下,随我回留君醉吧。”莫离打断了她的思绪,笑了笑道。 “回留君醉?”香宝眨了眨眼睛,“可是你不是答应了……” “没羞,只是暂时回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莫离笑了起来,抬手拧了拧她的鼻子,“甘大娘死了之后那里很安全。” 是啊,甘大娘死了,便不会再有人整天预谋着要卖了她。 “我想留在这里等他回来。”香宝低头嚅嚅地道。 莫离微怔,随即失笑:“随你吧。”(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二) 二、征战 入了秋,天气渐渐凉了,香宝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院子里大树的叶子一片一片掉下来。 “大人去了好久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说吴军很厉害,特别那个吴王,叫什么夫差的,听说他眼睛有铜铃那么大,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 “啊,太可怕了!我们大人可怎么办才好!”一旁穿过庭院的丫头们叽叽喳喳的。 眼睛像铜铃,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 香宝打了个哆嗦,那还是人吗? 可是……范蠡的确去了好久了。 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姐,莫离姑娘和文种先生来看你了。”有侍女上前,恭敬地道。 香宝还是有些不习惯她们的态度,只是听到莫离来看她,忙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刚跑到院子门口,便看到莫离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她身后站着的正是那摇着羽扇、挂着招牌笑容的文种。 “你们?”香宝张大嘴巴,有些吃惊。 “莫离想你了,我陪她来看你。”文种笑眯眯地摇了摇扇子。 香宝看到莫离头上戴着一个有点眼熟的钗子,似乎在文种那里见过,说买了送给莫离的,可是莫离一直没收。 可是……现在怎么戴在她头上了? 香宝嘴巴张得更大了,莫非…… 看文种笑得一脸的春风得意,肯定得逞了。 “不是在打战么,你怎么这么闲?”香宝咧了咧嘴道。 “唉,我是文官,与少伯兄自然不同,听某人的口气,大概太想念一个人,快变成深闺怨妇了吧。”文种的嘴还是那么毒。 香宝愤愤甩头,决定不与这种人一般见识。 “听说……少伯兄受了伤。”文种忽然幽幽地开口。 香宝猛地僵住,冲上前一把揪住文种的衣服:“你说什么?” “我说……少伯兄受了伤。”文种摇头叹息,欲言又止,“他……” “不可能!”香宝摇头,“他说了会回来娶我的!” “哦?”文种淡淡地道。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香宝后退一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说了会回来娶我的!他说了的!” “嗯,是啊,我说过。”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香宝蓦然抬头,看到院子门口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个身着盔甲的男子,风尘仆仆。 香宝张大嘴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文种“呵呵”地笑。 香宝忽然张牙舞爪地扑向文种,用牙咬,用手抓,用脚踢,怎么狠怎么整。 “啊……干什么干什么……”可怜文种是个文官,空有满腹经纶,此时却斗不过一个发了狂的野蛮小丫头。 “让你吓我!让你吓我!让你吓我!”香宝一边撕咬踢打一边大声喊叫。 “少伯救我……莫离救我……”文种被追得满院子乱转。 莫离抿着嘴笑。 范蠡也站在原地看热闹。 闹了一会儿,看文种被香宝整得惨兮兮的,衣冠不整,羽毛扇子毛也掉光了,范蠡才上前,轻轻将香宝抱住。 前一刻还张牙舞爪、龇牙咧嘴跟个小狮子似的,下一刻,在范蠡怀中,香宝忽然乖得跟猫一样。 香宝蹭了蹭,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了范蠡的怀里。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香宝喃喃道。 “喂喂,你们看我!”文种忿忿地摇着没了羽毛的羽毛扇子。 “你活该。”莫离轻笑。 文种便嘿嘿地笑了笑,不再耍宝。 “不是在打战吗?怎么会回来?”香宝揉了揉鼻子,问范蠡。 “因我阵前受伤,而且大军粮草未齐,我顺路回来带齐粮草再出发。” “你受伤了?”香宝瞪大眼睛,在范蠡身上一阵乱摸,急急地道,“伤在哪儿?”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范蠡捉住香宝乱动的小手,笑道,“而且我正好可以回来看你啊。” “这样啊。”香宝眨了眨眼睛,“那你会在府里待多久?” “大概半个多月吧。” 半个多月耶! 香宝欢呼雀跃。 “对了对了,你见到吴王……那个叫什么夫差的了吗?”香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见过。”范蠡抬手抚了抚左肩,“就是他一箭射伤了我。” “啊?”香宝恨恨地磨牙,“他是不是眼睛长得像铜铃,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 “呃?”范蠡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一把拥住香宝,捏了捏她的鼻子,“香宝啊香宝,你可真是个宝。” 香宝兀自将范蠡的大笑理解为她猜对了。嗯,吴王那个叫什么夫差的,一定很可怕! 大家都笑作一团,莫离也笑得频频抹泪。 “虽然美人在怀,可是少伯兄……君上还等着你汇报军情呢。”文种摇了摇那把没了羽毛的扇子,大煞风景地道。 提起君上,香宝便想起范蠡出征那一日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范蠡低头,附耳轻问。 “呀!你衣服破了呢!”香宝答非所问地指着他衣袖上一个小洞,大惊小怪地喊出声来。 “嘁,箭都射进皮肉了,衣服能不破吗?”文种嗤道,随即又笑,“这一箭甚是凶险呐,少伯兄可是差点就回不来了。” 香宝闻言,呆愣片刻,变了脸色。 “子禽。”范蠡淡淡瞥了文种一眼。 文种耸了耸肩,忙补救:“别怕别怕,有香宝在家里等着盼着,少伯哪怕是死也是要爬回来的……” 香宝的脸色更难看了。 “少伯不顾性命,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直接来见香宝你了呢……”发现自己越描越黑,文种嘿嘿笑了一下,便要开溜,“呃……你们叙旧,叙旧啊……我先告辞了……” 莫离看了香宝一眼,笑着随文种离开。 也许……把香宝交给范蠡,是对的。 “香宝,我没事。”范蠡无奈地看着香宝黑着一张小脸,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的衣服……破了。”香宝抠了抠他衣袖上那个小洞,喃喃道。 “没关系。”范蠡随意看了一眼,摸了摸香宝的脑袋。 “我帮你补啊。”香宝歪了歪脑袋,冲着范蠡甜甜地笑。 “换新的就好了。” “勤俭是美德嘛。”香宝执拗。 范蠡看了她半晌,缓缓脱下外衣。 香宝看着他里面白色单衣上那一大块血印子,扁了扁嘴,红了眼眶。 “真的没事了,已经包扎过,看起来比较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的。”范蠡叹气。 香宝捧着破了的外衣,揉了揉发红的鼻子,点头。 “干什么?”见范蠡一直盯着她看,香宝有点不好意思了。 “等你补衣服啊。” “呃?” 然后香宝开始思考一个很重要很严肃的问题,衣服……是怎么补的?姐姐没有教过她耶…… 耷拉着脑袋,香宝跟着范蠡回房。 抱着那件破了的外衣,香宝正心虚着不敢抬头,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手上拿着一包针钱。 “勤俭是美德。”范蠡微笑。 “当然!”香宝硬着头皮接过针线。 摆弄好半天,总算摸出些门道来,这还要多亏之前做衣服的经验。 “哎呀!” 痛痛痛……针尖刺到指尖,真真是十指连心痛。 “怎么了?” “没事没事,马上就好。”香宝吮了吮手指,抬头有些手忙脚乱地冲范蠡笑了一下,忙又继续低头与针线搏斗。 不到半刻…… “哎呀!” “怎么了?” “没事没事,马上就好!” 以上如此这般的对话起码进行了八次以上,而那个“马上就好”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好了!” 终于,香宝大声宣布,得意洋洋地扬起手中的衣服。 “你……确定?”范蠡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当然!”香宝信心满满,“我第一次补衣服耶!是不是很有天分?” 范蠡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虽然那是香宝亲手缝的,但客观一点来说,他不得不认为,补得真是……太丑了!针脚歪歪扭扭不说,还一针长一针短,更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些线头暴露在外,这种衣服,他……他……他…… “将军,已经过三个时辰了,您还要去向君上禀明战况呢!”门外忽然有人道。 三个时辰!香宝有些惊讶,她补衣服补了那么久吗? “那快去吧。”香宝忙把衣服塞到他手里。 范蠡的嘴角在持续抽搐中。 “怎么了?”香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范蠡悲愤地摇头,将那衣服穿上了身。 一脸“贤淑”地将范蠡送出门,香宝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正在香宝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的时候,对面走廊有对话声传来。 “大人最近……很穷吗?” “那样的衣服怎么穿出门……好丑啊……” “……更何况是去见君上。” 懒腰伸了一半,僵在空中,形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香宝……扭到腰了。 被严重打击到了的香宝决定回自己房里好好反省反省,一直到范蠡从越王府回来,她也没出来。 “小姐,大人回来了,请你一起去用膳。”丫头青月敲了敲门,轻声道。 香宝低低地呜咽了一下,生平第一次觉得有点没脸见人。 磨蹭了半天,香宝总算开门走了出去。 桌上摆着菜肴,范蠡身上还穿着那件有点惨不忍睹的衣服,正皱眉看着手中的书简。 “香宝。”抬头见香宝正站在门边,范蠡放下手中的简,舒展了眉头,“坐下用膳吧。” 香宝含糊着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蹭到桌边坐下。 “菜不合你口味吗?”见她的吃相不如往日那般生猛,范蠡问道。 “没!很好吃!”香宝忙低头狼吞虎咽,眼睛却一直偷偷地瞟向他衣服上那块被她补得有点惨不忍睹的补丁,她终于相信,果然还是不补比较好看些。 “谢谢你帮我补衣服。”见香宝一直盯着看,范蠡笑了起来。 “咳……”刚刚塞进嘴巴里的东西立刻噎在嗓子里,下不去,出不来。 范蠡见状,忙起身倒了水递到她面前,轻抚她的背:“慢些吃,喝点水。” 喝了他递来的水,香宝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就忙不迭地表明立场:“咳咳……其实……如果……你说要换掉或者丢掉,我一点都不会介意的!” “哦?”范蠡扬眉。 香宝点头如捣蒜,拼命瞪大眼睛,好让他看见自己眼睛里的真诚。 “可是……君上说,此乃勤俭之典范。”范蠡笑了起来,指着那难看到不行的补丁道。 香宝发誓,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戏谑。 “当然。”香宝脸不红气不喘地厚颜道,装傻是逃避尴尬的捷径,这一点香宝深信不疑。 “香宝……”范蠡忽然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嗯?”香宝下意识地将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我明日就得走了。” “什么?”香宝瞪大眼睛,“不是说待半个月的吗?” “有消息传回,说前方粮草被烧,我得尽快将粮草带去。” “这样啊……”香宝皱了皱鼻子,露出一口白牙,“那好呀,你去吧。” “你不会舍不得吗?”范蠡笑道。 “半个月也很短啊。”香宝忽然道。 “嗯?” “明天去,和半个月以后去都一样,反正是要去的。”香宝歪了歪脑袋,眯着眼睛笑,“早去早回嘛。” “早去早回……”范蠡轻笑。 “是啊是啊,早点回来娶我。”香宝点头,煞有介事地道。 “呃?”范蠡失笑。 “香宝乃是臣未过门的妻子,此战如果范蠡有命回来,定请君上屈尊主婚。”香宝板着一张小脸,学着范蠡的口吻,一字一顿,严肃道。 “哈哈……”范蠡笑了起来,“你倒是记得清楚啊。” “那是自然。”香宝得意地皱了皱鼻子,“你自己跟君上说会娶我,如果不娶,那可是欺君的大罪哦!” “这样啊,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范蠡一脸委屈地道。 香宝嘿嘿地笑。 用过晚膳,范蠡拉着香宝去书房教她认字。 “上回教你的字,还记得吗?”香宝坐在案前,范蠡站在她身后,笑问。 “那是自然。”香宝很神气地拿起笔。 一笔一划,竹简之上,写上两个并列的名字:香宝,范蠡。 “写得很漂亮呢。”范蠡笑着夸奖道。 香宝偷偷地得意,这四个字她练了好久的。 看着香宝得意的样子,范蠡忍不住笑了起来,正笑着,忽然想起回来的时候在院子外面看到香宝站在树下的身影。 文种说要逗逗香宝,便让他躲在院子外面,自己和莫离先进了院子。那个时候的香宝,一个人孤单单地站在满是落叶的树下,模样可怜极了。 那时他的心忽然感觉揪了一下,有点疼。 “香宝,明天我离开后,你先回留君醉,好不好?” “为什么?”香宝回头看他,十分惊讶。 “一个人在府里你不闷吗?有莫离陪你,我比较放心。”范蠡抚了抚她的脑袋。 “我不闷啊。”香宝甩了甩脑袋。 “可是我心疼。”范蠡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香宝窝在他怀里,没有吱声。 将下巴轻轻抵上她的头顶,闻着她发际的清香,范蠡的声音十分温和:“回留君醉等我,好不好?” 香宝还是没有吱声。 “你想啊,等我凯旋后,骑着高头大马,把我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来,多威风啊,是不是?”范蠡轻声诱哄。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哦。”在他怀里蹭了蹭,香宝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是啊,很不错呢。” “你好温柔哦。”香宝失神地呢喃。 范蠡失笑。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每次你好温柔的时候,都会骗人……”香宝小巧的眉头打了个结。 “呃?”范蠡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你骗我签了卖身契!”香宝忿忿地从他怀里爬了起来,瞪他。 范蠡看了她半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真是个爱记仇的小丫头。 “呐!你说的哦,等你凯旋,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我就……”香宝皱眉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就哭给你看!” “哈哈,在下不敢。”范蠡拱手求饶。 “那还差不多。”香宝重新窝回他怀里,得意极了。 “嗯,我的香宝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眼泪呢……”拥着香宝,范蠡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只剩温柔。 “嗯,那明天……我去送你,好不好……” “好。” “我发现……”香宝喃喃道。 “什么?” “当夫人也不错,比当香大娘好……” 范蠡哭笑不得,这丫头还惦记着开歌舞坊的事呢:“你啊……”无奈地叹息着,低头去看她时,却见她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漾着一抹甜甜的笑。 范蠡想,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睡颜。 就这样看一辈子,也不会腻呢。 香宝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里没有歌舞坊,也没有千娇百媚的姑娘叫她香大娘,只有一个白衣的男子,对她温柔微笑。 真好,真好啊。 香宝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范蠡没有在身边。 匆匆跳下床,香宝开门去找范蠡,他却不在房间,一回头,正好看到青月经过。 “青月,大人呢?” “大人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见过君上就出发,还吩咐奴婢不要吵醒小姐。”青月恭敬地道。 “啊?已经出门了?” 香宝跺了跺脚,转身一路小跑出了府门。 大街上满是拥挤的人群,香宝远远看到范蠡骑在马上,却挤不上前,眼看着他就要带队出城。 香宝急得满头大汗:“范蠡!范蠡!” 远远地,范蠡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回过头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香宝挥手大喊,因为个子比较矮,生怕他看不见她,香宝跳起来给他看。 温和的双眸凝聚于一点,范蠡看到了香宝。 “我等你!我在留君醉等你回来娶我!”香宝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远远地,范蠡扬了扬手中的马鞭,转身出城。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范蠡的身影慢慢离开她的视线,慢慢消失……(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三) 慢吞吞地回到府里,香宝一抬头,惊讶地看到莫离竟然在厅中等她。 “姐姐?” “少伯说你要回留君醉?”莫离站起身,道。 “呃……是啊。”香宝笑眯眯地暗自腹诽,他莫非怕她食言不成,竟然去找了姐姐来接她。 香宝终究还是随莫离回了留君醉。 下了马车,一进庭院便看到了正在砍柴的阿福,他似乎长高了许多。 “阿福哥哥!”香宝撒着欢儿跑了上去。 阿福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香宝:“香宝,你回来了?” 香宝笑眯眯地点头:“嗯嗯,我回来暂住。” “暂住啊?”阿福眼神微黯。 “嗯嗯。”香宝点头。 留君醉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甘大娘不在了,莫离成了坊主。于是香宝不再是打杂的丫头了,整个留君醉再没人敢使唤她,连春喜看见她都嚅嚅地称呼一声“小姐”。 香宝颇有点小人得志的感觉,只是终究郁闷,天天闲着,倒是越来越懒了。 天气越来越寒,马棚旁的干草堆上也偶有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莫离给她做的冬衣终于派上了用场,香宝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厚实,她天生是畏寒的。 比较多的时候香宝都是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这样明目张胆地偷懒,以前甘大娘在的时候她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只是现在莫离当家,香宝便有恃无恐了。 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香宝越来越少踏出房门,便也很少见到阿福。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空闲的时候多了,便会生出许多的胡思乱想来,不像鸡鸭猪狗之类再闲也不会胡思乱想。 有时香宝会想,范蠡这个时候该是正在沙场厮杀吧,他那么厉害,又那么聪明,一定没有人伤得了他……她只要乖乖在留君醉等他回来娶就可以了,想着想着,她嘴角便会弯弯的,然后傻笑。 有时香宝会想,卫琴究竟是什么人。自从她回留君醉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她想他应该是忌讳见到莫离,他跟莫离会是什么关系呢?每次香宝问莫离的时候,莫离都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从来不肯正面回答,只是告诫香宝要离他远些,于是香宝更糊涂了。 天上开始飘着小雪,香宝披了一件毛皮大氅出门透透气,院子里很安静,房顶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雪。 缩了缩脖子,香宝呵了一口气,看着它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白的雾气,冷啊…… 蓦然,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一种温暖四下里散开,香宝僵住,缓缓睁大眼睛。 “范蠡?是你吗?” 香宝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轻颤着开口。 “你回来了,对不对?对不对?” 那双手缓缓前移,覆在她的眼睛上。 “嗯,回来了。”温暖柔软的唇凑到她的耳边,他轻声叹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香宝眨了眨眼睛,咧开嘴笑,想转身去看他,却被他抱着无法动弹。 后颈微微一热,香宝“唰”地红了脸,他在吻她……的脖子! 不对,不是吻……是啃…… 香宝迷糊了,啃? “范蠡……”咕哝一声,香宝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原来……是梦啊。 可是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她的脖子,香宝疑惑地转身,对上了一张狗脸。 “阿旺!”香宝怒了,它居然把她的脖子当肉骨头来啃! 哼哼,一脚把阿旺踹飞,香宝起身看了看天色,居然真的在下雪! 那个梦……莫非是预兆? 这么一想,香宝忙喜滋滋乐颠颠地爬起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一圈,又披了毛皮大氅,摇摇晃晃地开门走出了院子。 雪落无声,香宝仰着脖子,背对着大门,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直等到瑟瑟发抖,厚重的毛皮大氅也抵不住寒意的侵袭,直等到两只耳朵冻得发红…… 蓦然,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一种温暖四下里散开,被冻得发红的耳朵立刻温暖了起来。 香宝僵住,缓缓睁大眼睛。 “范蠡?是你吗?” 如梦里一般,香宝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轻颤着开口。 “你回来了,对不对?对不对?” 那双手微微一僵,没有动弹,没有回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香宝眨了眨眼睛,咧开嘴笑,转过身去,“……阿福哥?” 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阿福。 阿福面色有点苍白,他讷讷地看着香宝:“你身子畏寒,我看你一直站着,怕你受寒……” “嗯,谢谢阿福哥。”香宝愣了半刻,然后笑了起来,“今天好安静呢。” “嗯,姑娘们都去市集了。”阿福木木地道。 自从莫离接手留君醉之后,每个月底都会有一天不做生意,让姑娘们去集市上买一些要用的东西,所以每逢月底,留君醉便会格外地清静。 “咳咳……”嗓子有些痒,香宝咳了起来。 “看吧,果然是受寒了!”阿福皱眉,“你等等,我去厨房热点汤来。” 看着阿福跑进厨房,香宝忽然注意到莫离房间门口的拐角处站着一个有点眼熟的家伙,是他!那一日越王勾践来留君醉时跟在一旁的随从! 他怎么会在这儿?莫非越王在里面? 香宝猛地瞪大眼睛,莫非那个冤大头又看上姐姐了?!虽然文种那个家伙有点讨人嫌,可是比起越王来,还是好了不止十万八千里的!更何况她在文种那里也拿了不少的好处费的! 这么一想,义气油然而生,香宝蹑手蹑脚地凑到窗户底下,打算听个真切。 “君上,前方战况十分紧张……” 那个声音……竟然是文种! 香宝心中疑窦顿生,他们在里面谈什么? “莫离,你有何消息?”这一回,是越王勾践的声音。 “来往留君醉的人都传言夫差为人虽然乖张暴戾,但却赏罚分明,此战由夫差亲自带兵,吴国士气大振……” 笑意从香宝的嘴角悄然逝去,姐姐果然还是…… 上一回是檇李之战,这一回整个留君醉竟然都在为越王收集情报。 对于吴国,姐姐的恨意……竟是那样的深吗…… “谁?”一声喝斥猛地响起。 香宝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避开,那随从模样的人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不得无礼。”一个甚是悠闲的声音传来。 循着那声音,香宝僵着脖子,一头冷汗地回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勾践,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香宝。 “原来你在这里啊。”勾践开口,声音依然温温的。 越王不知道她回留君醉的事?香宝有些诧异,难道姐姐对越王隐瞒了这件事? “香宝,你不回房在这里干什么?”莫离的声音及时响起。 香宝暗自舒了一口气,忙低头答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回房。 “慢着。”勾践淡笑着开口。 香宝一下子僵住了脚步。 “天寒地冻的,既然你都已经听到了,那不妨进屋坐下。”勾践的声音很是温和,但此刻听在香宝的耳中却仿佛全都带着刺。 “君上!”莫离面色猛地僵住,失声大叫。 “嗯?”勾践挑眉,看向莫离。 文种面色有些复杂地看了香宝一眼,伸手拉住莫离。 勾践转身回屋。 香宝迟疑了一下,见莫离低着头不再开口,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进了屋。 屋里烧着火,很暖和,香宝下意识地坐在火盆旁,低眉敛目地喝着茶水,全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君上,此战……”文种看了香宝一眼,有些迟疑地开口。 “无论如何,此战势在必行。”勾践的声音依然是温温的,却透着满满的杀伐之气。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香宝总感觉勾践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连,那种感觉就仿佛被毒蛇盯住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少伯他……”文种又看了香宝一眼,语气越发地迟疑了。 “越国可以领兵的难道仅剩范蠡一人吗?”温和的面具有了一丝裂痕,勾践的声音竟是带着一丝薄怒。 范蠡?他们在说范蠡吗?范蠡怎么了?香宝精神一振,立马竖起了耳朵,打算听个仔细。 “勿再多言,我会传令史焦即刻出征,代替范蠡领兵出征!”勾践起身,似仍有余怒未消,转身甩袖便待出门。 这样就谈完了?原本还想多知道一点关于范蠡的消息呢。香宝有点遗憾地站起身,随文种、莫离一起送越王离开。 低着头,香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准备回房。 走到香宝身边的时候,勾践忽然停下了脚步,轻轻附在香宝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香宝一下子呆在原地无法动弹,他靠在她耳边说的竟然是:“江山美人,我都要。” 那样笃定的语气! 范蠡……他怎么了吗?微微握了握拳,香宝忽然有点害怕。 “香宝,恐怕寡人无法替你和范大夫主婚了。”背着手退开一步,勾践看着香宝,淡淡地道。 “你……是什么意思?”香宝怔了怔,轻声问他。 “君上!”莫离猛地上前一步,抱住香宝,“君上……” “范大夫说过,此战如果他有命回来,寡人才能替你们主婚啊。”勾践看着香宝,微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香宝在莫离怀里轻轻挣扎了一下,回头看向勾践,眼睛里幽黑一片。 “前方接到战报……”勾践缓缓开口。 “不要!不要听!”莫离伸手捂住香宝的耳朵,“香宝,不要听,不要听……” “……范大夫战前遭到突袭,受伤失踪,生死不明。”看着香宝,勾践面无表情地开口。 虽然莫离捂着她的耳朵,可是香宝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 生死不明? 脑袋里轰然一响,她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耳边在嗡嗡作响,香宝还是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他在哪儿?”眨了眨眼睛,香宝忽然开口。 “什么?”勾践有些吃惊。 “他在哪儿受的袭?在哪儿失踪的?” “据闻是夫椒山一带。”文种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沉痛。 “哦。”香宝点头。 “香宝……”莫离担忧地看着香宝。 香宝扭头看向莫离,竟然笑了起来:“他不会死的。” “香宝……”莫离皱眉。 “他不会死的。”香宝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答应过会回来娶我,他说等他凯旋,就会骑着高头大马,把我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家,很威风,是不是?” “香宝,你不要这样……”莫离轻轻摇了摇她,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啊,他不会不管我的。”香宝再度点点头,“我要去找他。” “什么?!”文种和勾践都微惊。 “我要去找范蠡。”香宝转身就走。 “不准去!”莫离忙拦住她,“你怎么知道范蠡在何处?更何况现在四处战火连绵,太危险了!” “我不管!我要去找他!”香宝皱眉挣扎,“我跟他说好了要早去早回的!他答应过我不会再骗我的!我要去找他!” “阿福!”莫离大声叫道。 门开了,阿福静静地走进来。 “把香宝送回房去,哪里也不准去!” “姐姐!”香宝急急地拉住莫离,“姐姐……” “香宝,不要让我伤心。”沉沉地看了香宝一眼,莫离声音微冷。 香宝蓦然僵住。 “香宝,回房去吧。”阿福轻轻拉了失神的香宝,带她回房。 房门是落了锁的。 香宝抱着膝坐在榻上发呆。 生死不明吗? 范蠡,你说过的,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理由的!纵然是死,也不行! 你说过,老天爷不宠我,你宠我…… 怎么能就这么…… 阿福在门外坐了许久,屋子里却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踌躇着开了门锁,屋子里哪里还有香宝的踪影,只有满地狼藉的竹简和笔墨,每一片竹简都只有四个字。 香宝,范蠡。 那并排而列的四个字。 很漂亮的字,那是香宝唯一会写的几个字。 跳窗跑了出来,香宝偷了阿福的衣服换上,又悄悄溜进马厩牵了马,便趁着夜色离开了留君醉,出了诸暨城。 跑了一天一夜,马累得直吐白沫,香宝也被颠簸得骨头都快散了架,可是她不敢停下来。 ……也许,只要快一点点,她就能够找回范蠡。 只是这样想着,她便不敢停下来。 天色再次暗下来的时候,香宝很悲哀地发现……她迷路了。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间,香宝只能策马在原地打转,情绪跌落到谷底…… 抬起双手大力拍了拍脸颊,香宝咧了咧嘴,想给自己一个微笑,微笑变成傻笑后,香宝精神又振奋了起来,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范蠡他……一定不会有事! 他答应过的。 然而,事实再度印证了“人倒霉时喝凉水也会塞牙”这一至理名言。 香宝竟然遇上了强盗!呃……应该说是山贼更为恰当。 “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满脸横肉,还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 “嗯,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儿呢!”旁边那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家伙笑得一脸的*。 正在香宝为自己穿了阿福的衣服女扮男装而暗自庆幸之时,那个瘦猴子的话却让香宝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该不是对男人也有兴趣吧…… 身下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香宝四下张望,惨了,荒郊野外,就算她喊破了喉咙估计也不会有人会听到。 “不如我们抢了他回去?”那瘦猴一样的家伙越笑越*,香宝忍不住有些反胃。 “嗯,好主意!”那一伙长得奇形怪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字样的家伙开始起哄。看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火把,香宝心里开始害怕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香宝松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天无绝人之路呢。 香宝立刻策马扬鞭回身,飞奔到那人身侧。四周很黑,她看不清来人的样子,虽然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安。在这种时候,只要能够远离那些山贼,大概任何人都能让她感觉到安心吧。 “大哥,又来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着。 “救救我……”看他们如此,香宝忍不住又向那人靠近了些,低声求救。 黑暗中,那人没有吱声。 “来者何人?”似乎被那人周身的气势吓到,那领头的络腮胡子大叫道。 “速速让开,我不会妨碍你们‘办事’。”那人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香宝大惊,这个家伙打算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香宝心里暗暗冷笑,想甩掉她独自逃跑?看来没有那么容易呢!此时她倒有些坏心眼地希望他们打起来,她好趁乱逃跑,谁让他刚刚打算见死不救! “让开。”那人的声音开始隐隐有些不耐烦,可那群笨头笨脑的山贼却还在兀自仰着脖子大笑,丝毫没有注意到。 “让我来看看这孬种长什么德性!”瘦猴子扬着火把靠了过来。 火光一闪,那人的容貌立刻无所遁形。 见瘦猴一脸目瞪口呆,香宝不禁也有点好奇那人究竟是何模样。 微微转头,香宝也愣了一下,只见那人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长发高束,却未盘成髻,任发丝在风中飞舞,那是怎样一张精致的脸?虽然一身男装,眉梢眼角却也阴柔至极……香宝从未见过衣着打扮如此明亮张扬却又妖艳至极的男子! “大哥,此人定是女扮男装,不如抢回去当押寨夫人如何?”那瘦猴涎着脸笑了起来。 闻言,香宝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那群笨贼是眼睛头壳都坏掉了还是怎样?她这正牌女扮男装的倒认不出来,眼前此人虽然眉目如画,但看身高体型,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啊!只是此时她灰头土脸,一身宽松的劣质男装,站在此人身旁确实无法入眼。 香宝窃笑,这样也好,一会儿可别怪她不讲道义独自开溜啊!反正刚刚他也是打算这么干的,如此她也不觉得内疚! 众山贼越来越逼近那黄袍男子,香宝忙趁机勒紧了马缰打算开溜。 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闪过,香宝愣住,转头去看,却原来是那黄袍男子忽然间拔剑出鞘砍向那些山贼。 他薄唇微扬,狭长的双目却仍是十分散漫,竟像是在街上闲逛一般。香宝在比武场见过卫琴杀人,那种想将猎物撕碎的猛兽模样,她至今无法忘却。 可是此人不同,他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中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四周刹那间归于沉寂,香宝眼中只看见那男子在漫天的鲜血中独舞。 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香宝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那瘦猴,众山贼顷刻间竟只剩下他一人。 掉落在地的火把烧着了一旁的枯叶,火焰猛地蹿开,开始熊熊地燃烧起来。 那漫天的红……令人分辨不出那红的究竟是火……还是血? 那瘦猴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模样,此时的他涕泪满面,双腿不停地颤抖,更显得丑陋不堪。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唇角轻扬的男子,微颤着双唇,竟然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就放过你。”那男子轻笑着开口。 “求……”那瘦猴颤着唇,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那男子竟忽然叹了口气,微微皱起好看的眉,“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求……求……”瘦猴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我告诉你们让开就不会有事,你们偏不让,看吧,现在死了这么多人。”那男子竟然一脸的无辜,“我告诉你,求我就放过你,可是你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呢?”最后一个字自他好看的薄唇中逸出的时候,那剑端便直直地刺进了那瘦猴的身体。 “求求……你……”当那瘦猴将整句话说完整的时候,那男子手中的剑已然贯穿了他的胸膛。 “糟糕,怎么才说?太迟了啊。”那男子拔出剑来,顺便将手中沾血的剑轻轻在那瘦猴的身上擦了一下,皱眉道,“脏了。” 他是故意的,他了解人心的弱点,让那瘦猴在极度的惊恐中死去,只是为了报他那一句“女扮男装”之仇吗? 好可怕的人。 满地都是尸体与鲜血,那长发高束的黄袍男子站在尸身之外,只是轻轻收剑回鞘,身上竟然未沾半点血迹。 香宝在一旁看得脊背直发寒。 那黄袍男子翻身上马,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便要离开。 “等一下!请问夫椒山怎么走?”虽然隐隐还是有些害怕,香宝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请教,毕竟现在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地上躺着的那些……应该不算是人了吧…… “夫椒山?”听到这个字眼,那男子竟然一脸兴味地看向香宝。 “对,我要找一个人。”香宝忙点头。 “找谁?”他看着香宝,似是十分好奇的模样。 香宝稍稍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告诉他?毕竟他是什么人她都不清楚,万一是敌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见香宝犹豫,那黄袍男子轻笑着扬鞭便要离开。 香宝见状,忙上前急道:“范蠡!我找范蠡,你听过这名字吗?” 不管了,先找人要紧。 “当然。”听到这个名字,那男子竟然笑了起来,“从这里一直往北,天亮应该就可以到了。”他颇具兴味地看了香宝一眼,微笑着再度开口,“我也希望你能找到他。” 说完,他便策马绝尘而去。(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四) 按照那神秘黄袍男子的指点,香宝立即策马北向夫椒山寻找范蠡。 越接近夫椒山,断壁残垣就越多,甚至偶尔会有残缺不全的尸体…… 天亮的时候,香宝终于到了夫椒山下。四周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冷冽的空气中夹带着血的腥味,香宝闭了闭眼睛,勒住缰绳。 越王新派出的将军史焦已经接手了军务,所以即使范蠡失踪,战争却依然没有停止。 而这里,似乎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香宝步行走上山。 四周还有人在走动,似乎在寻找受伤未死的战友,看他们的衣着装束,是越兵。 “还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听到就答应一声啊!”有人大声喊了起来。 空旷的夫椒山一片沉寂。 “还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那声音引来的只是阵阵回音,在这空旷之处,显得撕心裂肺,分外凄凉。 “小三别喊了,能听到的早该听到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图叔,他们……”小三开始抽泣起来,“每次一打仗就会有这么多人死掉,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见娘……” “大王要打仗,我们也只能卖命啊。”图叔叹了口气,“回营去吧,养好力气才能活下来啊。” “范大夫要是没死多好……那个可恶的史焦每次都只会让我们冲在前面,上回狗子都已经受伤了,他还不准他后退……结果害狗子死掉……狗子他媳妇要是知道了……呜呜……”小三干脆嚎啕大哭起来。 寒风凛冽中,香宝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有多久,因为她突然间发觉自己无从找起,夫椒山那么大,范蠡他究竟会在哪儿…… 还是……他也已经变作这遍地尸体中的一具? “姑娘,兵荒马乱的,你怎么在这儿?”那个被称作图叔的老兵看到了香宝,忙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 香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女扮男装如此失败吗? “呵呵,姑娘莫慌,老图我活了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图叔笑了一下,面色又严肃起来,“这里可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快些走吧。” “我找人。”香宝的声音有些嘶哑。 “找人?你有亲人在战场上吗?”图叔皱了皱眉,“那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应该独自一人到这里来找,太危险了。” “你找谁?”那个叫小三的少年也走了过来。 “我夫君。”虽然明知道他们不会知道范蠡在哪儿,可是香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夫君叫什么名字啊?”小三一脸的热心,“说不定是我认识的人哦!” “算了,我想你应该不会认识。”香宝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她可不想……从他的口中,再一次听到范蠡的死讯。 “姑娘!”身后传来小三的声音。 香宝没有回头。 “图叔!”小三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香宝回过头时,图叔已经倒在了小三的怀里,一支利箭贯胸而过,箭尖犹有粘稠的鲜血缓缓滴落。 香宝慌忙四下里张望,只是不知道那冷箭从何处放出。 又一箭射出,香宝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那箭直直地射向小三,却来不及阻止…… 脚下一软,香宝跌坐在地。 小三抱着图叔半跪在地,圆睁着双眼,如一尊塑像一般…… 他是再也不能回家乡去见他娘了。 又一支箭射来,香宝慌忙起身,不料脚下一崴,又坐回了原地,怔怔地看着那箭冲着她飞来,她却没有办法躲开。 一道红影一闪而过,香宝被打横抱了起来。 香宝愣愣地仰头看向那抱着她躲过暗箭的人,竟然是许久不曾见到的卫琴。 “你怎么会在这儿?”卫琴冲着香宝大声吼道。 香宝有点发愣,这句话她也正想问他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自从那一日在范府见到莫离,他跳窗离开之后,她便一直都没有再见过他。 可是这种时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里是战场,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卫琴仍然直着嗓子大吼,香宝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被他吼得嗡嗡乱响。 “我来找人。”香宝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掏了掏耳朵,“你听过范蠡吗?” 听到这个名字,卫琴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你听过?!”见他这种表情,一定是见过范蠡了!香宝一手捉住他的衣袖,欣喜万分。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将香宝从怀中缓缓放下,卫琴皱眉道。 “嗯,他答应过会活着回来娶我。”香宝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明范蠡的重要性。 “娶你?”卫琴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竟是又惊又怒的样子。 “对,他在哪儿?”香宝急急地问道。 “你不用找了。”卫琴转过身去。 “为什么?”香宝一跛一跛地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他。 “因为,刺杀他的人……”卫琴定定地看着香宝,“是我。” 香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刺杀范蠡的人……是他?! “你在开玩笑吧?”香宝摇头。 卫琴只是看着香宝,没有开口。 “你在开玩笑,对不对?对不对?”香宝兀自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哈……” 卫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香宝。 “哈……怎么可能……你有什么理由要杀他……”香宝自言自语地摇头。 卫琴仍旧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杀他?……为什么是你……”香宝无力地垂下脑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 卫琴仍是倔强地看着香宝,没有回答。 “我送你回去。”半晌,卫琴平静地开口。 那样平静的口吻,仿佛他刚刚没有对她说过那么残忍的话一般。 他蹲下身:“我背你。” 香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哪里?” “什么?”卫琴转头看她。 “你在哪里刺杀他的?他在哪里?”香宝抬头,看向卫琴,“就算是尸体,我也要找到他!” “他是坠崖而死的!”卫琴突然大声吼了起来,“没有尸体!没有!” 香宝咬牙,恨恨地看着卫琴,她从来没有那么恨一个人。 范蠡说,如果此战有命回来,他就会请越王主婚,他会娶她…… 那样一个白衣的少年,那样一个白衣的男子…… 那样温柔的人呐…… 他会为她心疼…… 他会教她写字…… 他会笑着说“老天爷不宠你,我宠你” 他说……等他凯旋,会骑着高头大马,把他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家…… 她从来没有那么接近过幸福,只要他回来,她便可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可是,她的幸福,却突然……不见了。 仿佛被香宝的眼神吓到,卫琴忽然紧紧地将香宝拥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对你而言是那么重要的人……”他急急地解释。 不是故意的? 多么孩子气的解释啊。 他可以偷吃她的点心,然后跟她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可以偷走她的钱袋,然后跟她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可以弄脏她的衣裙,然后跟她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可以弄断他的发钗,然后跟她说他不是故意的……可是,现在,他杀了她最重要的人啊! 他居然……跟她说,他不是故意的! 香宝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快要窒息,眼中却是幽黑一片,深不见底。 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滴在香宝的脸上,红色的液体,带着腥甜的气息。 他受伤了?什么时候?刚刚救她的时候被那支箭射中了吗? “放开。”香宝开口,连声音都仿佛结了冰。 卫琴身子微微一僵,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 香宝这才注意到他右臂上的衣服破了一块,右臂内侧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该是刚才被那支箭划伤的吧。 可是卫琴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伤口还在流血,只是紧张地看着香宝。 香宝面无表情地解下头上绑着的发带,轻轻将带子摁在他的伤口上,细细地包扎起来。 香宝知道卫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看,可是她却狠下心肠故意没有去看他,他害死了对她而言那样重要的人,可是……香宝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真的去恨他……就如同那一日替他挡那一刀一样,眼前这个红衣少年总有办法让她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 但香宝知道,这一回,她不可能轻易原谅他。 “自己小心伤口,不要碰水。”香宝低低地开口,声音依然嘶哑得不能入耳。说完,她便转身去找自己的马,可是刚刚一转身,左脚便是一阵钻心的痛。 忍不住痛呼一声,香宝弯腰蹲下身去,刚刚躲开那一箭的时候,扭到脚了。 “怎么了?”卫琴忙紧张地蹲下身。 香宝咬牙没有吱声。 “我背你。”卫琴低低地开口,竟像在恳求一般。那样骄傲倔强的红衣少年,即使在面对死亡,他也不可能用这样的口吻去哀求敌人。 是的,那是哀求。 可是,他杀了范蠡! 香宝咬牙。 “我只背你去牵马……好不好?”卫琴再度开口,再度退让。 那样恳求的口吻,香宝没有再开口,弯腰靠在他背上,让他背了起来。 很熟悉的背,这是他第三次背她吧。 第一次是因为甘大娘要卖了她,他带着她逃离留君醉,在她吃了秋雪给的药,又淋了雨而大病一场的时候,是他背着她找到一间弃屋,照顾她……第二次是在那间弃屋,他们被比武场的人追杀,他背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去镇上找大夫……这是第三次,可是一切却忽然之间变了样…… “我是刺客。”卫琴忽然开口,“杀他,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香宝没有开口,心却微微揪紧,好不容易不用再当小偷,不用再在比武场博命,他居然……选择做杀手。为什么他不愿选择一些正常一点、平凡一点的事情来做呢?这样的他,如何才能幸福呢? 找到被系在树旁的马,卫琴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抱上马。 香宝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在留君醉推她上马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还是用“推”的,如今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能够轻松地将她抱上去。 坐在马上,香宝低头看着卫琴逐渐变得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扬起一鞭,马儿便撒开四蹄,朝着她来时的路飞奔而去,将卫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香宝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 可是,她没有回头。 天阴沉沉的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沿着来时的路,香宝一路放松缰绳策马缓缓走着,经过一片断崖的时候,她忍不住勒住缰绳,望着崖下那无底的黑,心里一片茫然。 待香宝策马回到留君醉的时候,那里已经因为找她而人仰马翻了。 “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你们怎么那么笨!”莫离在庭院里大吼大叫,全然没了平日的风范气度。 香宝沉默了一下,抱着马脖子以一种极其扭曲可笑的姿势慢慢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脚踝上便是一阵钻心的痛。 听到声音,文种回头,正好看到香宝滑稽的下马全过程。 “香宝回来了!”没有取笑香宝,文种只是一脸的如释重负,忙伸手将莫离的身子转过来对着香宝。 香宝一抬头,便对上莫离又喜又怒的眼睛。 “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不要命了吗?”莫离咬牙道。 愣了一下,香宝一跛一跛地走到莫离面前,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莫离这才注意到她满身狼狈,鞋子也丢了一只,晶莹的雪花映衬着她绯红的面颊,即使身着粗衣,狼狈不堪,香宝也依然漂亮得不可思议。 注意到她脸上异常的绯红,莫离忙上前扶住她,抬手一抚她的额,滚烫。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热水!”莫离回头对一直站在一旁的春喜大声吼道。 被莫离吓到的春喜忙应了一声,匆匆跑了出去。 解下自己的外袍罩在香宝身上,莫离有些吃力地扶着香宝回房。 “要不要我帮忙?”文种忙上前道。 “不需要。”扶着香宝后退一步,莫离摇头,声音疏远而有礼。 文种伸出的手落了空,僵住。 “为什么?”文种轻声开口,他不明白,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明明她已经答应了给他一个机会。 “我要照顾香宝,我不会给自己任何一点脆弱的机会。”莫离轻声道。 “我不明白!”文种皱眉。 “范大夫说,他不会舍弃香宝,可是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誓言都是那样无力呢……”莫离低头,看着靠在她怀里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的香宝,“我那样保护着香宝,她如今却要承受这样的痛楚……” “我是文官……我不会上战场,不会让你有伤心的机会的!”文种急急地辩白。 “小姐,热水准备好了。”春喜喘着气跑过来道。 莫离没有再看文种,有些吃力地扶着香宝回房。 “无论什么事情,似乎只要关系到你,莫离就会失去理智呢……”看着她们的背影,文种喃喃开口。 香宝病了,病得很重。 莫离便天天在床边陪着她。 诸暨城里的名医来了一批又一批,都说香宝好不了了,说香宝挨不过冬天了…… 文种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莫离倚在床头睡着了。 香宝就那样躺在床上,那样的娇弱,仿佛随时会断了气息…… 看着躺在床上满面潮红、神智不清的香宝,文种有些不可思议,那个爱财如命又贪小便宜的香宝,那个总是大大咧咧又傻头傻脑的香宝,此时居然如此脆弱? 平时看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她超级强悍,怎么也整不垮的。 一直以为少伯用情很深,他还曾经感叹过少伯命苦,竟会看上这样一个傻乎乎不懂情为何物的小丫头。 却原来,她用情比谁都深。 “把门关上,香宝受不得寒。”莫离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到文种站在门口,淡淡地道。 文种忙转身把门关上。 “香宝她……”文种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失去了香宝,莫离会疯吧。 失去了香宝,莫离一定会疯的…… “她不会有事。”莫离替香宝将被子捂严实,轻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香宝的好梦。 “那些名医……”文种张了张口,感觉声音很涩。 “他们懂什么,我的香宝……会好起来的。”看着躺在床上神智不清的香宝,莫离的眼神异常温柔。 文种在一旁坐下,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莫离,眼中有着不容错辨的怜惜。这个女子,该有多么坚强,才能在目睹母亲被杀之后带着妹妹逃离,全心全意守护着妹妹,纵然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在可怜我吗?”莫离回头看向文种。 文种欲开口解释。 “你以为我在欺骗自己,以为香宝会死?”莫离摇头轻笑,“不会,她不会死。” 文种眼中的心疼更明显了。 莫离轻轻握着香宝的手,悠然开口:“母亲被杀死的那一日,正是严冬……那一日之后,香宝发着高烧,昏昏沉沉睡了一整个冬天,我抱着她从吴国逃了出来,沿途看了无数大夫,所有人都说香宝不行了……说她快死了……可是我不信……” 文种微微怔住。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清醒了过来,叫我……姐姐。”莫离的眼神越发地温柔了起来,“她知道的,我只有她……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舍得丢下我一个人的。” “莫离……” “有时候我在想,究竟是我在保护她,还是她在保护我呢?她……当真像她表现的那么快乐和天真吗?那一回清醒之后,香宝便变得极其畏寒……所以,这一回,她也一定会醒的,一定会。” “嗯,我相信你,她会醒的。”文种蓦然微笑,他轻轻扶起莫离,“可是若香宝醒来,看到你如此憔悴伤神,定然会心痛内疚……你要保护香宝,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自己怎么能先倒下呢?” 莫离怔了半刻,点头。 文种暗自心疼,这个女子呵,远不如她所表现的那么坚强,保护香宝和报仇,是她唯一生存下去的动力了吗? 听了文种的劝告,莫离总算回房去歇息了。 阿福一直在院子里劈柴,一根又一根,一根又一根,仿佛不知道累。 “阿福,够了,你……”秋雪站在一旁,皱眉劝他。 “阿福,莫离小姐让你把柴拿到香宝的房里去,她说香宝畏寒。”春喜一路小跑了过来,道。 闻言,阿福立刻放下斧子,弯腰抱了柴转身便跑。 秋雪站在原地,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有些苦涩地扬唇,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抵不上“香宝”两个字。 抱着柴,阿福小心翼翼地推门进了香宝的房间。 仔细关上房门,不让一丝风透进来,阿福往火盆里添足了柴,屋子里立刻温暖了起来。 火光跳跃间,阿福缓缓走到床边,看着香宝,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香宝……”喃喃着,阿福伸手想去触摸她的脸,却在发现自己两手脏污的时候猛地缩了回去。 站在一旁,阿福替香宝守着火盆,不让火盆熄了。 直到满满一抱的干柴都燃尽了,阿福才开门走了出去。 阿福前脚刚走,窗户便微微动了一下,一道红影从窗口跳了进来。 “他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没了他,你就会死?” 卫琴看着躺在床上病弱的香宝,轻声喃喃。 他一路从夫椒山悄悄护送她回到留君醉,看着她病倒,却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她。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是那个讨厌的少年又抱了干柴回来,卫琴下意识地握剑,他讨厌那个家伙看香宝的眼神! 回头看了香宝一眼,握剑的手微微僵住,那一日香宝死寂的眼神在眼前浮现,卫琴把嘴唇咬出了血,最终无声无息地跳窗离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院子里的树开始长出第一抹新绿。 虽然天气渐暖,阿福依然雷打不动地在香宝的房间里守着火盆,仿佛那火盆就是香宝的命。(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五) 屋子里很热,阿福站在火盆边,汗水湿透了衣衫。 眼见着火盆里的柴快烧完了,阿福忙蹲下身,往火盆里添了些柴,将火拨得更旺了些,汗水从他额头上滑下,滴入火盆中,发出“嗤嗤”的响声。 “阿福哥。” 一个轻轻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福猛地僵住,连火苗舔上了他的手指都未察觉。 “阿福哥?”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阿福猛转过身,看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的少女。 “香……宝?”怔怔地张大嘴巴,阿福一脸的呆滞。 “好饿呀……”香宝皱皱鼻子,有气无力地抱怨。 阿福几乎是跳了起来,立刻冲出门去:“香宝醒了……香宝醒了……” 香宝无力地咧了咧嘴巴,笑了起来。 莫离闻讯匆匆赶到香宝房间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香宝呢?”侧头看向春喜,莫离怒问,“她才刚刚醒过来,你怎么不看好她?” “我刚刚看到……她往厨房去了……”旁边一个小丫头怯怯地道。 莫离微愣,随即失笑,转身走向厨房,推开门,便看到香宝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一只烧鸡狂啃。 香宝醒了,这个被诸暨城里所有名医判了死刑的家伙,在狂吃海喝了一顿之后,又活蹦乱跳了。 吃了一嘴的油,香宝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打了个饱嗝。 “睡醒了啊。”莫离走上前,拿帕子替她擦去嘴边的油渍,微笑。 “嗯。”香宝笑眯眯地点头。 香宝恢复了正常,只是她从此绝口不提范蠡。 日子平静而安逸。 雕花木窗半敞着,窗外繁星点点,冷月如钩。 香宝坐在窗前抚了抚饱胀的肚子,晚膳果然是吃太多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香宝揉了揉眼角,好困呐…… 正感慨着,香宝颈后一阵酸痛,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这是哪里? 未知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然后,门便开了。 “你是谁?”虽然四周仍然一片黑暗,香宝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心里竟然一点都没有害怕。 那人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来解她的衣服。 香宝大惊,抬脚便踹。 那人后退一步,怪笑道:“越国的探子,反正你已经离死不远了,何不便宜了我?” 越国的探子?那么……她在吴国的地盘?他们想抓的人……应该是姐姐吧。 那人又欺近香宝,一手抱着她,另一手便猴急地来脱她的衣服。 “死?我怎么能死呢……我不能死的……”香宝闭上眼睛,轻轻摸索着抚上他的脖颈。 “哈哈,不愧是留君醉出来的……”见香宝服软又主动,那人大笑。 悄无声息地从头上拔下莫离送她的银簪子握在手中,香宝一咬牙,狠狠刺进那人的脖子。 带着腥味的粘稠的液体喷了香宝一脸。 “我不能死的,莫离还在家里等我呢。”香宝面无表情地摸索着从那具尚且温热的尸身上找出钥匙,打开门,摸索着往外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见到一丝昏暗的火光,香宝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再走几步,香宝发现四周都是昏暗的火光,还有许多的营帐,难道是吴营? “有趣有趣……”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冷不丁地自香宝的身后响起。 香宝猛地僵住。 “你杀人的样子……很漂亮。”那人缓缓上前,凑到香宝的耳边,轻声喃喃,仿佛情人的耳语一般。 很轻的声音,却比刚刚那个想要非礼她的男人更令香宝感到害怕,她僵直着身子,明明很想逃,却连半步都动不了。 “你在害怕吗?”那人附在她耳边轻笑,他的唇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着她的耳朵。 香宝轻轻颤抖。 “哈哈哈……”那人忽然大笑起来,仿佛逗弄香宝是一件多么令他愉悦的事一般。 香宝磨了磨牙,忍了又忍,终于猛地转身踮起脚尖,捂住了那张嘴。 “你想怎么样?”压低了声音,香宝发飙了。 “唔……”被捂住嘴巴,那男子眨了眨眼睛,十分惊讶。 “是你?”香宝瞪大眼睛,也惊讶不已。 借着昏暗的火光,香宝看清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不止一个头的男子,那一身明黄色的长袍让香宝一下子认出了他,竟是那一日在夫椒山下遭遇强盗时碰到的那个张扬而妖艳的男子! “唔。”那男子点点头,表示认出她了。 “你别声张,我带你一起跑。”香宝点点头,表情十分凝重地道,“你也是被吴王抓来的吧?” “唔?”睁大眼睛,那男子看着她。 香宝心里打着小算盘,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的身手,和他在一起,逃出去的机率会比较大吧。 “你是什么人?”香宝想了想,还是问问比较妥当。 “唔……” 香宝这才想起自己还捂着他的嘴,忙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去。 “我姓姬。”扬了扬唇,那男子笑道。 “姬公子啊……”香宝打着哈哈。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姬公子问道。 “香宝,我叫香宝。” “香……宝?”姬公子挑眉。 “嗯,香宝。”香宝点头,“先不说这么多了,我们先逃出去吧!” “逃?” “难道你不逃吗?”香宝瞪大眼睛,“听说那个吴王,叫什么……”香宝想了想,好不容易想起来,“叫什么夫差的,听说他眼睛有铜铃那么大,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哦!” “眼睛有铜铃那么大?”姬公子试着瞪了瞪眼睛。 “嗯!”香宝十分严肃地点头。 “胳膊比熊还粗?”姬公子抬了抬自己的手臂,打量一番。 “嗯!”香宝一脸凝重地继续点头。 “还喜欢生吃人肉?”姬公子摸了摸下巴。 “嗯!” “啊呀……真可怕。”姬公子点头。 “是吧是吧,所以我们一起逃吧!”香宝忙不迭地跟着点头。 “好呀。”姬公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 香宝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准备开溜。 走了几步,一回头,却见姬公子仍然站在原地。 “还不走?”压低了声音,香宝道。 “嗯。”姬公子点点头,走上前,姿态优雅,犹如闲庭信步。 香宝的嘴角抽搐了数下,暗自腹诽,这个自大的家伙……莫非当这吴营是他家后院吗? 正腹诽着,有脚步声传来,是巡夜的吴兵! 香宝忙跳起来,拉着姬公子一起躲到一旁的营帐后面,营帐与营帐间的距离很窄,两个人躲在里面有点挤。 “为什么拉我?”姬公子稍稍有些讶异。 “我们说好一起逃出去的嘛!”香宝压低声音,“嘘!他们过来了……” 安静,安静。 香宝紧张地看着巡夜的吴兵从眼前走过,松了口气。 “你很紧张?”姬公子笑问。 “才没有。”香宝摇头否认。 “可是你心跳得好快。” “呃?”香宝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因为地方太窄的缘故,自己正紧紧贴着他胸口。 这姿势…… “嗯,”姬公子故作沉吟,“跳得更快了。” “啊!”香宝大窘,转身就要跑出去。 “谁在那里?”叫声惊扰了巡夜的吴兵,有人围了过来。 那姬公子长臂一伸,香宝便被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了。 “你干什么……唔!”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他居然捂住她的嘴巴。 “嘘,有人。”凑到香宝耳边,姬公子轻声道。 明明他一脸正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香宝总觉得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里藏着笑意。 “出来!”循声而来的吴兵渐渐逼近。 姬公子一个侧身,带着香宝闪进右侧一个营帐。 “人呢?”外头传来吴兵困惑的声音。 “不会进了王帐了吧?”有人惊呼。 “估计是只野猫吧……” 巡夜的吴兵竟然没有进帐来搜查,转身就走了。 香宝喘了好大一口气,吓得快晕厥过去了。 “这是王帐?”四下打量一番,香宝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道。 “似乎的确如此。”姬公子沉吟一番,一本正经地点头。 “那个……夫差……该不会在这里面吧?”香宝额头冷汗直冒,身子瑟瑟发抖。 “唔……”姬公子继续沉吟。 “没有耶……”蹑手蹑脚地四下里转了一圈,香宝走到姬公子面前,得意洋洋地宣布,“夫差不在!” “这样啊……”姬公子眯着眼睛微笑。 “嗯嗯,我们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香宝注意到一旁案上放着许多枣儿,红莹莹的实在惹人馋。 “鬼地方?”姬公子挑了挑眉,一转头,便看到香宝正将案上的枣儿往怀里塞,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在干什么?” “这枣儿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这里是王帐耶……”姬公子轻声开口提醒,“吴王夫差的王帐哦……” “是啊是啊,居然有这么多枣儿!那个夫差真能吃啊……”香宝一边搜刮,一边得意洋洋地附和。 “咳……”姬公子轻咳了一下,再度提醒,“我的意思是……你不偷点其他更有意义的东西吗?” “更有意义的东西?”香宝拿了一个枣儿丢进嘴里,“咔嚓咔嚓”两下,吐出核。 “比如……军事地图?兵力分配……”姬公子淡淡道。 “天下大事自有大人物关心,于我何干嘛。”香宝见搜刮得差不多了,忙拉着还在长篇大论的姬公子悄悄往外溜。 姬公子闭口不言,看着那个拉着自己的小巧身影,狭长的双目愈见幽深。 逃出吴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沿着有些崎岖的山路,一直逃到有人烟的地方,香宝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先是莫名其妙地被抓,然后杀人逃跑,再遇上这个神秘莫测的姬公子……香宝感觉自己累得快散架了。 姬公子就坐在她身边,依然气定神闲的模样。 “饿了吧?”侧头看了看他,香宝大方地拿出从吴王帐里搜刮出来的枣儿与他共享。 姬公子看了一眼,顺手拿了一颗枣儿放入口中。 再拿一颗…… 又拿一颗…… 不一会儿,便一颗不剩…… 香宝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辛苦偷来的枣儿全入了别人的口。 “我第一回见到比我还能吃的人哦……”香宝感叹,颇有点英雄识英雄的感觉。 “多谢夸奖。”姬公子含笑道。 哼着小曲儿,香宝蹦蹦跳跳往前走。 一路花花草草,阳光灿烂,姬公子缓缓走在她后头。 “什么曲子?很好听。” “无名曲。”香宝回头,弯唇笑道。 温暖的阳光下那一张无邪的笑颜,令满山的野花骤然为之失色。 姬公子有片刻的失神。 “我自己刚编的……”摇了摇手里的狗尾巴草,香宝咧了咧嘴,龇着牙颇有些得意地道。 姬公子失笑。 “对了,你怎么会被抓进吴营的?”香宝歪着脑袋,疑惑地问他。 “唔……”姬公子抬头看了看天,“你呢?” “那群笨蛋啊……抓错了人!”香宝捂着肚子吃吃地笑。 “那群笨蛋……”姬公子似乎磨了磨牙。 “不过……还好他们抓的是我。”香宝笑眯眯地仰起头。 还好不是姐姐…… “为什么?”姬公子挑眉。 “啊!有一条小溪!”香宝仿佛没有听到姬公子的话,撒着欢儿跑到溪边。 阳光在那水面撒下一层碎金,波光粼粼的一片,十分漂亮。 香宝甩掉鞋,一脚踏进水里:“哇……有鱼!” 姬公子站在岸边,看着那个在溪流中如顽童一般的绝色少女,有片刻的困惑。 “哇哇哇,鱼!好多鱼!”香宝两眼放光,在水中乱扑腾。 姬公子忍不住失笑。 “你等着啊,我逮条大鱼上来烤着吃!”一边扑腾着,香宝还不忘回头对着岸边的男子大声嚷嚷。 “你这个样子,鱼都被你吓跑了,怎么可能被捉……到呢?”姬公子嘴角抽搐起来。 站在波光粼粼的溪流中,香宝抱着一条大得有点夸张的鱼,正咧着嘴冲他得意地笑。 “啊,哈哈……有烤鱼吃了……”香宝抱着大鱼上了岸。 手脚麻利地生了火,香宝扭头看向站在一边的姬公子:“借你的剑用一下。” “唔,干什么?” “小气,我又不会吃下去!”香宝自己动手去解他的佩剑,已自动将姬公子归类为患难之交,忘记了在夫椒山下他杀人时的恐怖模样。 “你在干什么?”瞪大眼睛,姬公子不敢置信地道。 “杀鱼。”香宝回答得简洁明了。 杀人的宝剑到了香宝手里成了宰鱼的菜刀…… “嗯,好锋利,比我们家厨房那把刀好用多了。”香宝一边给鱼开膛剖肚,一边夸奖。 姬公子握了握拳,又松开,克制住想一拳头砸死眼前这个小丫头的冲动。 “嗯……好香啊。”盘腿坐在火堆边,香宝一边转动着剑柄,一边流口水。 没错!那一条大得有点夸张的鱼此刻正串在姬公子的宝剑上,放在火上烤。 阵阵焦香飘出,香宝抹了抹口水:“熟了熟了!快来吃。”说着,一边把烤熟的鱼拿下来,一边把宝剑还给姬公子。 看着被烤得焦黑的宝剑,姬公子抽搐着嘴角接过来。若是宝剑有知,是该哭了。 香宝张大嘴巴,看着姬公子抬手把宝剑轻轻一抖,抖下一层黑色粉沫,那乌漆漆的宝剑一下子又泛出冷冽的光芒。 好神奇哦……香宝张大嘴巴看着。 将宝剑收回鞘中,姬公子坐到香宝身边,伸出手。 “呃?”香宝眨了眨眼睛。 “鱼。”姬公子伸手。 “哦。”香宝乖乖将烤鱼奉上。 修长的手优雅地剔去鱼骨,优雅地将鱼肉送入口中。 “欸?!”香宝瞪着地上一堆鱼骨头。 他居然……连一口也不分给她吗? 真是……太太太过分了。 斜了香宝一眼,姬公子蓦然轻笑,将手中的鱼肉分了一半出来:“喏。” 香宝立刻乐呵呵不记前嫌地接过鱼肉。 “上回你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姬公子似不经意地问道。 闻言,塞了满嘴鱼肉,正鼓腮帮子咀嚼的香宝一下子顿住。烤鱼的焦黑糊在她鼓起的腮帮子上,有几分滑稽。 “你说的那个叫范蠡的人,你找到他了吗?”姬公子又道。 垂下眼帘,香宝将手里剩下的鱼肉都塞进嘴巴里,开始困难地咀嚼。 姬公子叹为观止,看不出来她的嘴巴可以塞得下这么多东西,真担心撑破了会漏出来啊…… “小心噎……”姬公子的话说到一半,便看到香宝伸长了脖子,一脸痛苦状。 憋红了脸,香宝被噎得一脸的鼻涕眼泪。 那些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 姬公子坐在一旁,一边吃鱼,一边观赏香宝被噎到的样子,惬意极了。 见她伸了伸脖子,终于将满嘴的食物咽了下去,姬公子微微扬眉。 “我要回家了,姐姐该着急了。”抹了抹脸,香宝站起身,拍了拍裙摆。 姬公子也不拦着。 走了几步,香宝忽然又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姬公子身边。 “请问……这是哪里?” 姬公子微笑:“我也不知道。” 香宝的嘴角开始抽搐。 迷路了! 垂头丧气地坐回原位,香宝侧头看向即使迷路了也依然气定神闲的姬公子:“你说这里会不会有人经过?” “会……吧。” 香宝沉默。 “看!有马车!”香宝忽然站起身,兴高采烈地嚷嚷。 姬公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一头的黑线。 那真的……是一辆马车。 一匹老马拖着一车的干草…… “老伯!老伯!可不可以载我们一程?”香宝忙跑上前问道。 “你们要去哪儿?”赶车的老伯停了下来。 “我要去诸暨城!”香宝回头看向坐在原地的姬公子,“你呢?” “同路。” “啊!那太好了!”香宝笑眯眯地回头看向赶车的老伯,“我们要去诸暨城。” “诸暨城啊,那太巧了。”老伯笑了起来,“离这里不远,天黑就到了。” “这里……还在越国吗?”香宝惊讶道。 “当然啊。”老伯点头。 原来……她没有被掳到吴国!香宝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昨晚被关的地方应该只是吴军驻扎的营地而已。 半躺在干草堆上,香宝一扭头,便看到阴沉着一张脸的姬公子。 “怎么了嘛?”香宝推了推他。 姬公子抿唇不语,坐这样的马车……简直是他人生的耻辱。 “这马车很舒服呀……”香宝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蔚蓝的天空,“你看,很漂亮吧。” 姬公子扭过头,无视她。 香宝便咯咯地笑。 马车一路颠簸摇晃着前进,香宝自得其乐地哼着自编的小曲儿,甚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姬公子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明明是那样死寂的眼神,却依然可以笑语嫣然吗?(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六) 天黑的时候,马车进了城。 “姑娘,到了。”老伯停了车。 姬公子看了看躺在干草上呼呼大睡的少女,从怀中摸出钱币:“送她去留君醉。” 老伯伸手接过,忙点头应承。 莫离心急如焚了好几天,正准备去求文种帮忙的时候,香宝回来了。 哭笑不得地看着躺在马车上兀自睡得香甜的香宝,莫离拿了几枚钱币递给赶车的老伯:“多谢你了。” “不用了,有位公子给过了。”老伯忙摇手道。 “公子?”莫离惊讶道。 “嗯,一个长相十分俊俏的公子,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啊。”老伯一脸感叹地道。 莫离惊疑不定,香宝遇上谁了,是那个红衣少年吗? 醒来的时候,香宝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家榻上,伸了个懒腰,一抬头,便看到了莫离。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香宝想了想,终于还是开了口:“我被掳进了吴营,然后又逃了出来。” “什么?!”闻言,莫离瞪大眼睛,身子开始颤抖。 见莫离摇摇欲坠的样子,香宝笑了起来:“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嘛。” 香宝正轻声安慰着,春喜忽然进来了。 “小姐,文大人来了。” 文种来了?香宝笑了起来,那家伙还没有死心啊。 莫离看了香宝一眼,轻轻将她颊边的发丝勾到耳后:“你再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 香宝乖乖点头。 眼见着莫离出了房门,香宝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悄悄躲在厅外,香宝看清楚文种身旁站着的那个锦衣男子时,笑意猛地僵在唇边。 是越王勾践! 香宝下意识地转身便想离开。 “香宝姑娘。” 勾践的声音让香宝猛地顿住脚步,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转身去面对那个深不可测的君王。 一转身,便见勾践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到她身后,与她只半步之遥。 香宝大惊,慌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即使是低着头,香宝仍然能够感觉到勾践炽热的视线,那视线令香宝心惊肉跳。 “明日越王府有一个宴会,莫离会带着留君醉的姑娘们去表演,香宝姑娘……你也一起来吧。” 良久,勾践终于缓缓开口。 “香宝身份卑微,而且……”香宝直觉地想开口拒绝。 “无妨,明日宴会之上,说不定香宝姑娘会遇见什么有趣的人呢。”勾践温和地开口,言语之间却似乎暗藏着玄机。 有趣的人?会是谁? 香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那天晚上,香宝做梦了。 梦里,她眼睁睁看着范蠡堕入万丈深渊……她张口尖叫,却是连一丝声音都喊不出来。 猛地惊醒,香宝怔怔地瞪大双眼,望着虚空里无尽的黑,眼眶里空洞洞的,干涩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有多久……没有做过梦了?有多久……没有梦到他了? 她不敢再去探知他的任何消息,就像上一回,即使她已经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夫椒山,却又忽然丧失了去寻找他的勇气…… 如果,如果没有找到他…… 如果,如果他只是失踪而已…… 那么她就当他是失踪了吧……只是失去消息而已,他或许会在什么地方养伤,或许正在赶回来的途中…… 睁着双眼,香宝再不敢入睡。 刚刚那样的噩梦,一次就够了,再多一次,她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直到清晨的阳光缓缓泻入屋内,香宝仍是怔怔的。 “香宝。”莫离推门进来,将手中一套艳红色的长裙放在香宝床边,“快些起来,我帮你上妆。” “上妆?”香宝喃喃道。 “别怕,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呢。”莫离轻轻抚了抚香宝的脑袋。 穿上莫离带来的长裙,洗脸漱口之后,香宝便乖乖坐下,让莫离在她脸上涂脂抹粉。 眉上轻轻一触,香宝瑟缩了一下,微微撇开头。 “怎么了?”莫离轻问。 香宝摇头,闭上双眼。 “好了。”好久,莫离终于开口。 香宝睁开双眼,在铜镜里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宛如花蝴蝶一般认不出本来面目,有几分滑稽可笑。如果不是莫离的审美观有问题,那便是她故意想丑化她。 “到了越王府,记得跟着姑娘们一起,不要离群,不要多开口,更不能引人注意,知道吗?”莫离吩咐道。 香宝点头,她知道莫离是想保护她。聪明如莫离,怎么会看不透勾践的企图呢。 走出留君醉,香宝随姑娘们一起上了马车。 车子轻轻摇晃着,抬手掀开布帘,香宝一路无语看着车窗外的景致缓缓滑过。 突然,她的视线定在窗外的某一处,随即瞪大眼睛,满面震惊。 “停车!停车!”香宝极度失态地大声嚷嚷起来,“快停车!” 不明所以的车夫忙拉住缰绳。 香宝一把掀开车帘,匆匆跳下马车。 “香宝,怎么了?”莫离忙拉住她,问道。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他没有死!”香宝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急急地解释。 “别急,你看到谁了?”莫离见一向温吞的香宝忽然如此激动,担心地道。 “范蠡!是范蠡!我看到他了!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香宝喃喃着四下张望,向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追去。 “范蠡!范蠡!”香宝大叫着,一路穿过喧嚣的人群。 路人无不侧目,一个浓妆的女子,如疯了一般在大街上哀叫。 “范蠡!范蠡!等等我啊!范蠡……”香宝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那道熟悉的人影却忽然消失在了人群里。 “香宝!”莫离追了上来,一把拉住香宝,“你看错了!你看错了!清醒一点吧香宝,范蠡死了!他已经死了!” 香宝猛地僵住,随即微微垂下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看错了吗? 心里仿佛有一处被生生地撕裂,痛得她无法开口,却是连流泪都不能。 不能流泪……不能流泪…… 她不能哭啊。 如果哭了,就是她向老天爷低头了,就是她已经接受了他死去的事实…… 她不哭。 她不能哭。 莫离扶着香宝重新回到马车上,一路直抵越王府。 文种站在越王府外等,一见莫离,便上前将她们一并带进了越王府,越国当朝第一谋士在门外等她们,留君醉当真是面上增光不少。 越王府中觥筹交错,香宝却有些心不在焉,总感觉高高的主座之上,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她身上留连,她知道那是勾践,却没有胆子去看他。 “君夫人有命,请随我来。”一个清秀的侍女忽然走到香宝面前。 香宝怔了一下,君夫人?勾践的夫人?找她干什么? 来时莫离吩咐过她不要离群,不要多开口,不能引人注意,可是香宝四下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莫离。 “你在磨蹭什么?”见香宝迟迟不动,侍女不满道。 香宝只得放弃寻找莫离,先跟着那侍女去见君夫人。 离开喧嚣的前院,香宝被领到一处僻静之所。 静坐了许久,忽然听到脚步声传来。香宝抬头,便见五、六个侍女正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缓而来。 那妇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略显丰腴,虽然容貌并不出众,但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一国之母的风度。 她,便是勾践的夫人了吧。 遣退了四周的侍女,她示意香宝坐下。 “你便是香宝?”她缓缓开口,气度雍容。 “是。”香宝依言坐下,点头。 “听闻……你是范大夫未过门的妻子?” 香宝抿唇,感觉喉间一阵干涩。 “不是吗?”君夫人又道。 “是……” 君夫人微微笑了一下,随意又问了香宝几个问题便遣她离开了。 转身走出这有些压抑的房间,香宝暗自舒了一口气。 越王府很大,刚刚来时有侍女带路,而现在,香宝自己再一次迷路了…… 转来转去,香宝正发愁,忽然注意到前边廊桥上站着一个体态纤瘦的女子,她双手捧心,柳眉微蹙,似是身体不适。 看那纤瘦的背影,当真是我见犹怜,香宝不由地快步走到她面前:“你没事吧?” 听到香宝的声音,那女子有些诧异地回头,随即微微笑了一下:“没事,老毛病了。” 香宝忍不住细细地盯着她看,明明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但眼前这女子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态。 见香宝一直盯着她看,那女子苍白的脸颊上不由地染了一丝红晕。 “咳……你知道前院怎么走吗?”香宝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个迷路的人,忙问道。 “嗯,刚刚身体不适离席,现在我也正要去呢,我们一起吧。”她温婉地开口,声音细细柔柔的。 香宝点点头,伸手扶着她走,连动作都放轻许多,生怕自己一粗鲁就伤了她。 “其实我也是第一回来这越王府呢。”她转头对着香宝笑了一下,苍白的面容因她略显调皮的语调而生动起来,“我不能保证能够找到路哦。” “你也是第一次来啊?” “嗯,是范大哥带我来的。”她轻轻开口,苍白的脸色又红了起来。 范大哥?看她的神情,那范大哥八成是她的心上人吧。 走了一段路,她微微偏过头看向香宝。 “我叫夷光,你呢?”她开口,依然是怯怯的模样,可能她生得就是如此模样,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意。 “香宝。”香宝笑道。 “糟了!”夷光忽然轻呼出声。 “怎么?身体又不舒服啦?”香宝忙转头扶着她。 “不……不是啦,我是想说……”夷光红着脸看向香宝,“我也不记得路了……” 见她一脸窘迫的模样,香宝忍不住轻笑起来。 “没关系,应该会有人来找我们吧。”香宝扶着她在一旁的亭子里坐下,“我们就在这边等好了。” “嗯。”夷光似乎也有些累了,便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又怕香宝担心似的,转身看向她,“别担心,范大哥一定会来找我的,他知道我不认识路。” 香宝点头,陪她坐着安心等人来找,其实不用她说,若是莫离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第一个冲出来找她的。 “香宝,陪我说说话吧,好闷啊。”闷了半晌,夷光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你很喜欢那个‘范大哥’吧?”香宝笑道。 夷光又红了脸,好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其实我很不安……” “不安?为什么?”香宝疑惑道。 “范大哥他……”夷光柳眉微蹙,轻轻侧了侧头。 正在香宝要追问的时候,夷光忽然眼睛亮了一下,站起身来,柔柔地叫了一声:“范大哥!” 她的范大哥来找她了?看夷光高兴的样子,香宝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头,想看看那范大哥是何等模样。 看到那个站在阳光中的白衣男子,香宝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时间在一瞬间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止。 那是……范蠡? 他缓缓走向她,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一样宠溺的目光…… 他没有死!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没有死!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瞬间扑来,几乎将她淹没。 他伸出手来,宠溺地微笑:“怎么这样迷糊,走吧,我带你回去,君上说想见见你。” 那样熟悉的声音,那样温和的言语,是他!真的是他! 他真的没有死!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但还未及答话,便见一双纤细瘦弱几乎透明的小手轻轻放入他的手掌之中。 香定愕然回头,是夷光! “范大哥。”夷光轻唤,含羞带怯。 这是什么状况?香宝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走吧。”范蠡轻轻执起夷光的手便要离开,他甚至都没有看香宝一眼。 “等一下。”夷光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范蠡回头。 “她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也迷路了。”夷光指了指香宝,抿唇轻笑,“香宝,我们一起走吧。” “香……宝?”范蠡轻喃着,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的眼睛,急切地想从中找到些什么,可是她在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找到,那里只有全然的陌生! 香宝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香宝……香宝!”远远地,传来文种的声音,他有些急切地走了过来,“香宝,我见到少伯了,可是他……” 在看到相携而立的范蠡和夷光后,文种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而担忧地看向一脸平静的香宝。 “哦……”看了看文种,又看了看范蠡,香宝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们又合起来骗我。” “香宝……”文种皱眉。 “呵呵呵……别玩了啊,再玩我可就生气了。”香宝低笑。 “香宝,少伯他……”文种张口,急切地要说明些什么。 “还玩!”香宝嘟了嘟嘴。 “你听我讲,少伯他……” 香宝忽然张牙舞爪地扑向文种,用牙咬,用手抓,用脚踢,怎么狠怎么整。 “你又来吓我!你又来吓唬我!让你再吓我!让你再吓我……”香宝一边撕咬踢打一边大声喊叫。 文种一动不动,任由她踢打。 紧紧揪着文种的袖子,香宝扭头,看向一直站在原地的范蠡:“范蠡……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你……是谁?”范蠡皱眉。 香宝抿了抿唇,笑了起来:“我是香宝啊,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 一直依偎在范蠡怀中的夷光忽然颤抖起来。 “夷光,你怎么了?”范蠡忙低头去看。 香宝忽然冲上前,紧紧揪住范蠡的衣袖:“别吓我,别吓我了,范蠡……” “姑娘请自重。”范蠡皱眉。 “你又在吓我对不对?你又来吓我……别玩了,拜托你……不要玩了……”香宝摇头,“你说过的啊,等你凯旋,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的,我在留君醉一直等一直等……还生了好大一场病……” 范蠡怔怔地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的古怪女子,明明她的行径十分奇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狠不下心去甩开她紧紧揪着他衣袖的手。 “我有听你的话,乖乖在留君醉等你回来哦!”香宝眯着眼睛笑,“而且……而且我一直都没有哭鼻子,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就像那一天,你躲在院子外面吓我一样,我知道你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只是在吓我对不对?对不对?” “香宝……你怎么……”夷光拉住香宝的手,怯怯地开口。 香宝狠狠甩开,没有去看夷光,只是看着范蠡,就那样看着他。 被甩开的夷光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你干什么?”范蠡皱眉,伸手去扶夷光。 香宝一把推开他的手,瞪他:“你不记得我了?为什么?你是范蠡吗?你是范蠡吗?!” 范蠡静静地看了她一阵:“我是范蠡,可是……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从来……都不认识她?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文大人,你告诉他,我是谁。”(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七) “少伯兄,她是……”文种神色复杂地开口,却忽然一顿,看向香宝身后。 “香宝。”一个温温的声音在香宝身后响起,是越王勾践的声音。 香宝猛地一僵。 “寡人给你介绍我越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越王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这是范将军,和……他刚刚带回的未婚妻子。” 勾践缓缓走到香宝身边,说到“未婚妻子”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语调。 未婚妻子?! 香宝张口结舌,范蠡的未婚妻子难道不应该是她吗?范蠡亲口承诺会娶她的啊!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能够在给她幸福之后,再生生地把她甩开…… “范将军此番遇刺,真是多亏了西施姑娘相救,保我越国未失大将啊!”勾践笑道。 “西施?”香宝喃喃道。 “嗯,我本姓施,住在苎萝山下的苎萝村,因村里有两户施姓人家,我住西村,所以自小村里人都叫我西施。”夷光微微红了面颊,轻声道。 香宝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耳中嗡嗡作响,现下明明是春风拂面,她却仿佛身处严寒之中。 “香宝,你怎么在这里,我……”莫离急急地走了过来,在看到范蠡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范大夫?!” “你是?”范蠡再度皱眉。 莫离定定看了范蠡许久,转身去拉香宝:“香宝,跟我回家。” 香宝摇头。 “跟我回家!”莫离跺了跺脚,拉了香宝就走。 “莫离!”文种惊呼,他有一种感觉,如果此刻让莫离走出这里,她就再也不回头了。 莫离没有理会他,拉着香宝就走。 “范蠡,范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香宝伸手拉住范蠡的衣袖,不肯离开。 范蠡皱眉看着眼前这古怪的女子,明明两眼蓄满了泪,却连一滴也不肯流下。 看着那双含泪的眼睛,范蠡忽然感觉心口闷得难受,仿佛堵了什么似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似乎有什么记忆挣扎着要跳脱出来,却又模糊一片。 范蠡皱眉,忍不住抬手抚额。 “范大哥,你头又痛了吗?”夷光急急上前。 香宝手抓了个空,被莫离强拉着离开。 看着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白衣男子,香宝眼睛里蓦然一片朦胧。 “你想啊,等我凯旋归来,骑着高头大马,把我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来,多威风啊,是不是?”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哦。” “是啊,很不错呢。” “你好温柔哦,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每次你好温柔的时候,都会骗人……” “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呐!你说的哦,等你凯旋,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哈哈,在下不敢。” “那还差不多。” “嗯,我的香宝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眼泪呢……” ……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香宝忽然大声嘶吼,眼泪夺眶而出。一瞬间,仿佛决了堤。 香宝是哭着回到留君醉的,阿福来开门的时候,便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香宝,满脸的妆容都糊成一片,说不出的凄凉可笑。 “香宝,怎么了?”阿福大惊失色。 莫离被她哭得头痛,又心疼又心烦:“阿福,你带香宝回房吧。” 阿福忙扶着香宝,送她回房。 香宝不管不顾,不看路,不看人,不说话,只是哭。 阿福从来没有看到过香宝哭成这样,香宝总是那样笑着,即使再难受,也总是那样笑着。 该有多么伤心……才会哭成这样? 阿福闷闷地走出香宝的房间,就看到正一脸若有所思的秋雪。 “范蠡回来了。”秋雪忽然道。 阿福呆住:“他没死?” 那香宝应该高兴啊,为什么哭成这样? “他不记得香宝了。” “什么?!” “他堕崖失忆,而且还带回一个女子,据说是他的救命恩人。” 阿福咬了咬牙,转身快步出了留君醉,直奔范府。 “开门!开门!快开门!”阿福将门敲得嘭嘭作响。 “你是谁?”开了门,一个人探出头来,“是你!” “我找范蠡。”阿福握拳道。 “你是上回找过范大人的那个少年?”门房记得上回这个少年也是这么急匆匆地来敲门。 “叫范蠡出来!我有话跟他讲!” “你找我?”范蠡刚刚回府,便看到阿福在门口大吼大叫。 阿福转身,看也没看,一拳头便挥了过去。 阿福是做惯粗活的,手劲自然不小,范蠡一时不防,竟然被他狠狠揍了一拳,嘴角渗出血丝来。 “范大哥!”夷光苍白着脸大叫。 范府的守卫立刻将阿福揪住,摁在地上。 看到范蠡身边站着的女人,阿福立刻红了眼睛,挣扎着又要揍他:“枉香宝那么真心待你!你居然!你居然!” 范蠡怔怔地回头,看着那个被摁在地上的少年:“你说……香宝?” 阿福挣扎着站起身,红着眼睛狠狠瞪他。 “香宝……是谁?”范蠡皱眉,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女子。 “你会后悔的!”阿福咬牙说完,再不看他,转身大步离开。 他……会后悔吗? 看着那个少年离开的背影,范蠡微微皱眉,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个叫做……香宝的女子,究竟是谁? “呜呜呜……”香宝坐在榻上抽噎。 “哟!”一声轻笑传来。 香宝哭得打了个嗝,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声音的来处,“你……怎么……进来的?” 一边哭,香宝一边问。 来者正是姬公子,此时他正坐在窗台上,侧头看着香宝。 “走进来的。” “一点……都不好笑。”香宝闷头继续哭。 “你哭得真有趣。” “不要……你管。” 姬公子笑了起来:“好好哭吧。” “呃?”香宝抬头,红肿着眼睛看他。 “能哭也是一种幸福。”姬公子轻笑。 香宝傻傻地仰头看着他。 “什么才是最难过的呢?”姬公子抬手,修长的手指触上香宝的脸,沾到了她的泪,“最难过的是……没有眼泪。” “呃?”香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不哭了?”姬公子弯唇,“那么就学着面对和解决吧。” 院子的门被推开,莫离走了进来:“姬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迷路了。”姬公子跳下窗台,眯着眼睛笑。 “姐姐?”香宝更加迷惑了,姐姐怎么会认识姬公子。 “姬公子是留君醉的客人。”莫离笑道,转头看向姬公子,“秋雪姑娘已经准备好了,请到前厅吧。” 姬公子点点头,转身随莫离走了出去。 学着面对和解决吗?香宝怔怔坐了许久,抬手擦干眼泪。 “明日宴会之上,说不定你会遇见什么有趣的人呢……”勾践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有趣的人?他说的便是范蠡和西施吧,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范蠡带着西施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山美人,他都要吗?香宝缓缓垂下脑袋,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好的事! 要让范蠡相信她才行……香宝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片写了他们名字的竹简,那是范蠡亲手写的!他自己的笔迹他总该记得吧。 可是……那片简她没有带回来。 应该还在范府吧。 他会发现吗? 大概是哭得累了,香宝靠在榻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香宝刚刚睡着,莫离便接到了大将军史焦战败的消息,手微微一抖,茶杯跌落在地,莫离抬手抚额。 怎么办…… 走出房间,莫离一眼便看到正在院中劈柴的阿福,他紧紧抿着唇,满面怒色,哪是在劈柴,那些柴在他眼里,大概都是仇人。 莫离当然知道他在气什么。 抹了抹汗,阿福放下斧头,准备把劈了一地的柴抱去厨房。 “阿福。”莫离开口喊住了他。 “小姐。”阿福停下脚步,回身去看。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事,请你一定要保护好香宝。”莫离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你——明白吗?” 阿福怔了一下,用力的地点头。 莫名地,莫离放下了心,她竟然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她相信他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妹妹,因为她从他眼中看到与年龄不符的坚决。 天快亮的时候,莫离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什么?吴军进城了?!” 莫离大惊,这么快! 竟然这么快…… “去叫阿福,让他来见我。” “是。” 站起身,莫离走到窗边,微微握拳。 “小姐,你找我?”不多时,阿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去准备马车在后门等着,你带香宝去齐国。” “小姐?”阿福微惊。 “吴军进城了,我不想香宝有事,以后你来照顾她……”莫离转身,看向阿福,“你……办得到吗?” 阿福握了握拳,蓦然单膝跪在莫离面前:“阿福定不负小姐所托!” “好,你去吧。” 阿福点点头,去马厩牵了马,套好车拉到后门等。 秋雪面色苍白地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阿福,泪水一点一滴地滑出眼眶。她是何等伶俐的人,莫离多多少少也让她知道一些留君醉的真实景况,她知道吴军会入城,她也知道莫离会让阿福带香宝离开。 阿福……会幸福吧。 那个少年的眼睛里除了香宝……从来都看不到别人的存在,包括她…… 以前以为他是太过木讷憨厚,不解风情,却原来是因为他的心里早就容不下别人了呢…… 香宝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门外一阵嘈杂。 “糟了,糟了!听说越王派出的史焦将军战败了!” “吴军就快入城了,我们该怎么办?” “天呐!” 门外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着。 香宝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战败了? “香宝!”莫离匆匆推门进来。 “姐姐?” “收拾东西,我让阿福送你先走。” “走?为什么?”香宝仰头看她。 “越王败了。”莫离颓然说着,“我怕留君醉会出问题。” 留君醉地处诸暨城最为龙蛇混杂之处,正是因为这个地理优势,才会容易得到情报,只是,如今吴军攻来,留君醉便也成为最最危险的地方了。 而且留君醉为越国收集情报的事情,吴王应该知道吧,否则那一回就不会错把香宝当莫离掳了去。 “我不走。” “不行。”莫离一边帮香宝收拾包袱一边拉起她,“好了,阿福已经驾了车在后门等你了,快去。” “我不要!”香宝皱眉,“我不走!” “吴王夫差是为父报仇而来,万一进了城……” “姐姐。”香宝忽然伸手抱住莫离。 莫离微微僵住:“嗯?” “我是你的妹妹啊,我们注定要相依为命的……所以,我不要走,我不要一个人走……”香宝轻声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香宝……” “就听我一回吧,我总是听姐姐的,偶尔姐姐也听我一次吧。” “……嗯。” 天亮的时候,吴军入了城。 香宝到底还是没有跟阿福走。 留君醉里一片冷清,这种时候,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有那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心思了。 前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莫离面色一凛,已经来了吗? 眼见着莫离匆匆站起身,便要冲向前院,香宝拉住了莫离的手:“我们一起出去。” 莫离犹豫了一下,点头。 “说,这儿的坊主是谁?”为首一个将军模样的老者狠狠一鞭子抽在地上。 春喜立刻叫得跟杀猪一样。 看到这一幕,香宝忍不住嘴角开始抽搐,明明没有打到她,叫得这么惨烈干什么。 其他姑娘也都跪坐在地,瑟瑟发抖,哀叫连连。 “我是坊主。”莫离缓缓走上前,声音十分平静。 可是香宝知道她其实很紧张,因为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到指关节微微发白。 那将军模样的老者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莫离,便吩咐一边的吴兵:“带她走。” “原来吴国大军竟只会欺侮弱小女子而已。”莫离不慌不忙地道。 “小女子休要口出狂言,老夫又岂会被你所激?”那老者冷笑,“留君醉是什么地方,你们以为老夫不知?带走!” 香宝心里一慌,正要上前,忽然听到那老者旁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开了口。 “你们当中可有叫香宝的人?” 香宝立刻懵了,她那么有名吗? “嗯?”见没有人回答,那副将不满地皱眉。 “是她,她是香宝!”春喜慌忙指向香宝。 “休要胡言!”莫离大叫,狠狠瞪向春喜,似乎要在她身上瞪出两个洞来,吓得春喜再不敢言语。 “香宝?”那老者皱眉看向副将,“你认识此女?” “是大王下的命令,说如果在留君醉找到一个叫香宝的女人,就带她去见他。” 香宝瞪大眼睛,开始颤抖,大大大……大王?那个夫夫夫……夫差?他要见她干什么?! “胡闹!”那老者瞪了副将一眼,转而看向香宝,“哼,自古红颜多祸水,看她一脸狐猸之态,定是祸水之流,带走!” 香宝微微发怔,连自己被人绑住都没有察觉,只觉耳中一片嗡嗡作响。 什么是祸水?那一日,她是这么问范蠡的。 他说,红颜祸水。 她又问,什么是红颜? 他说,是漂亮的女子…… 被扔到马上一路颠簸,香宝仿佛能够听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哀号,在她散架之前,终于被人从马上拎了下来,真的是用拎的,因为她双脚从头到尾都没有能够落地。 晕头转向地被扔到一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四周便归于寂静,只有滴嗒作响的水滴声。莫离没有和她关在一起,不知道在哪儿。 香宝浑浑噩噩不知道呆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然后,门开了。 四周一片昏暗,香宝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出现。 果然,那人向她扑了过来。 香宝慌忙躲开,大叫道:“你们吴国竟是这样对待俘虏的吗!” “哈哈,伍将军向来视红颜如祸水,如今落在他手中,你死期已不远了……倒不如便宜了我!”那家伙大笑起来。 香宝缩了缩身子,咬牙道:“这里太暗,你又看不见我,不觉得太过无趣吗?” “不怕不怕,怎么样我都喜欢。”那家伙恬不知耻地道。 “这里这么黑,就算你抱了一只母猪也不知道吧。”香宝握了握拳,打算如果他再扑上来,就像上回对付那个家伙一样,拿头上的发簪送他一程。 “那么你想怎么样?”那人竟然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如……”香宝想了想,“反正我难逃一死,如果你救我出去,那我便是你的,岂不比在这里偷偷摸摸要好?” “当真?”他竟然有点动摇。 “嗯。”香宝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拉了香宝便走:“好,你跟我来。” 一路不知道被他拖着走了多久,香宝开始有点庆幸刚刚没有杀了他,凭她自己,根本不可能走出这个复杂的牢房。 走出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却是分外的明亮。 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地盯着香宝看。 香宝吓了一跳,警觉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痴痴地看了香宝许久:“你的样子真是让我心痒难耐啊……”他说着,差点没流口水,“嘿嘿,先让我尝尝味道如何?” 看着他欺近,香宝心里大呼不妙:“不行,先带我离开这里!” “哼!”他不再理会香宝,便迫不及待地去撕她的衣服。 香宝狠狠推开他,却想不到他的力气竟然如此之大,他纹丝未动,香宝自己倒因为冲力过大摔倒在地。 脚踝上一阵刺痛,香宝站不起来了,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扭伤了脚。 那人见状,大笑着扑了上来,狠狠撕扯着香宝的衣服。 “嘶啦”一声响,香宝的衣服被扯开,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在月光下,晶莹得如同透明一般。 香宝咬牙,悄无声息地从头上拔下莫离送她的银簪子握在手中,狠狠刺进那人的脖子。带着腥味的粘稠的液体喷了香宝一脸,那人惨叫着拔下银簪,竟然没有被刺中要害。 “贱人!”他狠狠一耳光抽在香宝的脸上。 香宝瑟缩着,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个满脸是血的恐怖男人狞笑着扑了上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没了动静。 香宝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家伙圆睁着的双眼,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只修长的手将香宝从那具沉重的尸体下解救了出来。 “他死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 香宝慌忙抬头,四周虽然有光线,但是太暗,她还是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那人伸手,轻轻将香宝带入怀中,轻抚她的背:“别怕,没事了。” 他声音那样轻柔,不可思议地,香宝在他怀中慢慢停止了颤抖。 他抬手将香宝打横抱起,动作十分轻柔,待香宝回过神来时,他们已身在一个营帐中。 “姬公子?”借着帐内的火光,香宝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十分惊讶。 这个姬公子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未完待续) 第二章 莫失莫忘(八) “呀,又见面了。”姬公子轻笑。 “你怎么在这里?”香宝想了想,一脸了悟,“你又被那个吴王夫差抓起来了?” “唔……” “那个可恶的家伙!”香宝一脸愤然,“趁他还没发觉,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又逃?”姬公子扬眉,抬起宽大的衣袖轻轻擦去香宝脸上溅到的血污。 香宝微微怔住,随即下意识地侧头避开。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会如此轻柔地替她擦脸,可是如今……那个人却把她完完全全地摒弃在他的记忆之外,生命之外…… “你的脸……”抬起的衣袖落在空气中,姬公子一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香宝傻傻地问。 “好多血啊……”姬公子蹙眉感叹。 香宝吓得再不敢动弹,乖乖地由着他擦拭。 姬公子满意地眯了眯眼,将她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里是……”香宝蓦然瞪大眼睛,“这里是王帐!” “唔,貌似是的。”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万一被那个可怕的吴王发现,我们就死定了!”香宝一脸害怕地拉着姬公子的手便往外跑。 “可怕的吴王啊……”被香宝拖着往外走,姬公子低头看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 “是啊是啊,我得去找我姐姐,不知道那个吴王把她怎么样了。”香宝拉着姬公子一边跑,一边一脸凝重地道。 “站住!” “站住!” 刚出了王帐,便有三四名吴兵发现了他们,高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香宝大呼不妙:“怎么办,他们发现我们了!” “嗯,终于发现了。”姬公子点头,有点欣慰,原来吴兵也不全是草包啊。 香宝狐疑地看他一眼。 正在琢磨着怎么逃时,更多的吴兵围了过来。 “是谁?站住!” 无数的铁戟指向姬公子和香宝,将他们围在中间,姬公子的脸隐在王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香宝的脸却被那些高举的火把照得通透。 “她不是伍将军带回来的那个祸水吗?”有吴兵窃窃私语。 “居然逃了出来!” “她身边那个男人是谁?莫不是来救她的?” 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声,香宝睁大眼睛,姬公子不是被他们抓进来的?那……他是特地来救她的? “呐!我是逃出来的,他可不是……我跟你们回去就好,你们放他离开!”香宝张开双臂,挡在姬公子面前,一脸的正气凛然。 姬公子看着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怔住,随即轻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吴兵们大笑了起来:“这女子看起来漂亮,原来脑子不好使……” “离开可以,留下脑袋。”有吴兵嚣张道。 “留下脑袋?”姬公子淡淡重复。 姬公子的声音很轻,一点都没有气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吴兵忽然停下嚣张的大笑,开始瑟瑟发抖。 “咦?他们怎么了?”香宝眨了眨眼睛,很是费解。 “唔……大概他们也觉得留下脑袋不太美观。”姬公子抬袖轻笑道。 “趁他们不备,我们快跑吧!”香宝跃跃欲试。 姬公子看了一眼香宝,竟然笑着点头。 “大王!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香宝的逃跑计划。 香宝抬头一看,吓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是那个可怕的老将军! “他他他……快跑!”香宝吓得结结巴巴,揪着姬公子的衣袖失声大叫。 等等……刚刚他说什么?大王吗?香宝狐疑地看了那老将军一眼。 “大王!”那老将军皱眉,声音微沉,很是不悦的样子。 大王!果然……她没有听错! “大大大……大王!”香宝小心翼翼地抬头四顾,除了黑压压一片吴兵,眼前除了她自己、姬公子,还有那个老将外,现场没有第四个人。 “一个‘大’字就够了,你在找什么?”姬公子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 “那个大王,躲在哪儿……”香宝抖抖缩缩地道。 “唔。”姬公子轻笑。 “你还笑!”香宝愤愤地瞪他。 “成何体统!”老将军怒了,大吼道。 香宝被那如雷的吼声吓了好大一跳,下意识地抬手便抱住姬公子的手臂,鼓了鼓勇气,觉得还是不应该拉姬公子下水。 “呐!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是逃出来的没错,可他是无辜的……我跟你们回去就好,你们放他离开!”香宝扭头看着那老将军。 那老将军呆了呆,似乎被眼前的局面弄糊涂了。 “喂!你到底听清楚没有?”香宝急吼吼地道,一边说着,一边还凑到姬公子的耳边,压低了声音,“你功夫比较好,等下先跑,不要管我,最多……嗯……最多逃出去以后再想办法来救我……还是不要,先救我姐姐好了……她叫莫离,莫离哦!” 姬公子微微讶异,随即侧头轻笑,很开心的样子。 见香宝旁若无人的样子,老将军的脸都气绿了。 “大王,这女子是老夫抓回的越国探子,你这样当众……”见姬子公靠着香宝,还笑得那样轻浮,老将军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成何体统!” 香宝眨巴着眼睛猛地住了口,到了这个时候,饶是她的神经再粗壮,也觉察出些许的不对味了。 “你说的大王……呃,请问,在哪儿?”香宝扭头看向那老将军,决定不耻下问一次。 老将军瞪着笑得一脸轻松惬意的姬公子。 香宝腿一软,猛地一个趔趄,便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后有人扶住她,将她带到怀里,香宝微微僵住,再不敢动弹了。 感觉到怀里娇娇小小的人儿身子僵直,姬公子笑得愈发地开心了。 “怎么了?”学着香宝的样子,姬公子凑到她耳边,故意神秘兮兮地放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着和她咬耳朵。 香宝翻了个白眼,在心底哀嚎一声,小心翼翼地扭动了一下,想脱离这个前一刻还十分安全,此刻却感觉万分危险的怀抱。 见她僵着脸,一点点地蹭着要逃又不敢逃的样子,姬公子很有捧腹大笑的冲动。 “香宝,你要丢下我一个人逃跑吗?”姬公子扬了扬眉,万分哀怨地道。 香宝猛地僵住,干笑着回头。 在那些火把的映衬下,姬公子的容貌愈发的清雅卓绝。这是一个很严重很严重的问题!究竟是谁误导了她夫差的形象,害她不但跑到老虎穴里救老虎,还很丢脸啊! “嗯?”姬公子缓缓走到香宝身边,抬手轻刮她的脸,“怎么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让香宝有一种已经落入虎口的错觉。 但愿是错觉啊…… 见她小小的身板抖得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姬公子心情大好。 “大王,自古红颜皆祸水!”一直站在一旁被忽略的老将军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祸水? 听见这两个耳熟的字,香福又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好刺耳的两个字啊。 “唔……真没意思。”姬公子耸了耸肩,很有些遗憾的样子,“好不容易找到好玩的东西,又被伍相国你破坏了。” 好玩的……东西? 香宝愤怒了,她是东西吗?她是东西吗? 她不是东西! 呃……也不对,香宝开始自我纠结。 “古有妹喜、妲己、褒姒……”伍相国开始喋喋不休地灌输他的红颜祸水论。 姬公子眯了眯眼,睇向伍相国:“以伍相国所见……美人都活该被猪狗之徒糟践?” 伍相国?总算缓过神来,放弃纠结的香宝偷偷瞄了那老头一眼,原来他就是伍相国伍子胥,香宝不止一次听莫离提起过,说此人极有谋略。 嗯……当然是偷听来的。 “大王此话何解?”伍子胥一脸无辜。 “寡人本以为伍相国手下定然皆是些正直忠良之士,没想到……”姬夫差摇头轻笑,“竟也对俘虏下手。” 他是看到她刚刚差点被欺侮,在为她讨回公道吗?香宝有点感动了,也许吴王夫差也没有那么坏嘛,毕竟刚刚还救了她呢。 正在香宝有点感动的时候,夫差仿佛心灵感应似地也侧过头来看向她,于是香宝打算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表示谢意。 “不过……这俘虏的确有令人情不自禁的资本……”夫差冷不丁上前一步,凑近香宝,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薄唇有意无意间轻轻擦过她的额际。 香宝立刻在他怀里呆掉,竟任他轻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恼怒地推开他。 寡人…… 他果然是…… 吴王夫差啊! “大王,老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伍子胥辩解道。 “寡人明白。”夫差笑着继续将香宝紧紧拥在怀中不肯撒手,全然不顾一旁已经铁青了脸的伍子胥,只是逗弄着已经涨红了脸想要发飙又不敢发飙的香宝。 香宝开始磨牙,她就知道,那些温柔好意都是假象!就如那一日在夫椒山所见,现在这般邪气十足才是他的本性,他竟然欺她没见过他,这样逗弄她!可恶的家伙! 勾践就算对她有企图,也还未像他这般明目张胆,这个家伙竟然……竟然当着这伍子胥的面便如此这般…… 寡人?俘虏? “啊唔”一口,香宝咬上了夫差的手腕。 周围一片静寂。 夫差微微挑眉。 “好吃吗?” “唔?”香宝咬着他的手腕,抬眼疑惑地看他。 “寡人之肉……好吃吗?”夫差扬眉。 寡人之肉…… 香宝吓得忙松了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他手腕上的牙印,然后没骨气地开始发抖,抖得跟得筛糠似的。 她她她……她咬了吴王夫差! 她她她……她当着那么多吴兵和伍子胥的面咬了吴王夫差…… 她会不会被砍成肉泥啊? 见夫差面无表情地缓缓在她面前蹲下,香宝抖得更厉害了:“你你你……你想怎么样……” 夫差缓缓伸手。 要掐死她吗?香宝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后缩。 一只修长的大手轻易便拉住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香宝僵住,面色惨白,忽然“呜哇”一下哭了起来。 “你……你杀了我就好,可不可以放过我姐姐……”香宝死到临头,还不忘谈条件。 夫差微微扬眉,捏了捏她的脚踝。 脚上一阵钻心的痛,香宝立刻惨叫起来,叫得跟杀猪似的。 “原来还知道疼啊。”夫差扬眉道。 香宝这才注意到刚刚逃跑时扭伤的脚已经肿得跟猪蹄差不多了。 “你……下手轻点。”香宝哼哼。 “刚刚不是还很英勇吗?”夫差嘲笑她。 “我不怕死,可是我怕疼……”香宝弱弱地道。 夫差抬头看她,一滴晶莹的眼泪挂在眼睫毛上,要掉不掉的,碍眼极了,便抬手替她抹了去。 香宝自然是不敢甩头的,只得乖乖任他的大手蹂躏她的脸。 “还杵着干什么?”夫差一抬头,便见到伍子胥铁青的脸和众吴兵目瞪口呆的傻样,不耐烦地道。 香宝一听,忙手脚并用地站起身。 “你的脚不想要了?”夫差斜睨她一眼,伸手勾住她的腰,轻轻一提,便将香宝牢牢地扣在怀里。 众吴兵忙遵命离开,唯剩伍子胥还忤在原地。 “伍相国还有何事?”夫差抱着香宝,淡淡道。 “此女留不得!”伍子胥一脸的郑重。 “为何留不得?”夫差淡淡地看向他。 “此女是祸国妖孽之相,今日倘若不除,他日吴国必毁于这妖孽之手!” “有这么笨的妖孽?”夫差一脸怀疑地盯着香宝。 他说她笨?香宝瞪大眼睛:“我哪里笨了?我是留君醉最聪明的人!” “你看……”夫差看向伍子胥,一脸她真的很笨的表情。 香宝气结,又不敢反驳,真是虎落平阳啊…… “天色已晚,伍相国不必劳神了,早点歇着吧。”夫差大笑着抱着香宝回帐,留下伍子胥阴沉着脸站在原地。 进了王帐,夫差将香宝放在榻上,瞧了她红肿的脚踝一眼。香宝立刻反射性地缩到角落里。 “过来。”夫差和蔼可亲地招了招手。 香宝瞪大眼睛,如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死都不肯过去。 “过来。”夫差又招了招手。 香宝继续摇脑袋。 “真的不过来吗?” 香宝一脸的宁死不屈。 “那我过去喽。”夫差眯着眼睛笑。 话音刚落,香宝立刻十分没骨气地挪到他身边。 “真乖。”夫差笑眯眯地伸手握住她扭伤的脚踝。 香宝胆颤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使劲就把她的腿给扭断了。正在香宝胡思乱想的时候,夫差的手忽然猛地一捏,只听到“咯嚓”一声脆响…… 香宝尖声惨叫。 “啊!断了断了……” “什么断了?” “腿啊……你把我腿拧断了啊……你干吗不干脆杀了我啊……”香宝不依地哭喊,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啊。 夫差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王帐里的灯火明明灭灭,照得他的面色阴晴不定。 香宝觉察出不对,忙闭了嘴。 “动一下脚。”夫差淡淡开口。 香宝忙委屈地动了动左脚。 见她噙着两泡眼泪,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夫差抚额:“扭伤的那只。” 香宝忙乖乖照做,随即惊喜道:“咦?可以动了!” “是吗?”夫差扬了扬眉。 香宝咬了咬唇,偷偷瞄了他一眼,却被夫差逮了个正着。 “看什么?” 香宝忙收回视线,做目不斜视状。 夫差凑上前:“看什么呢?” 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香宝忽然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嗯……我的眼睛,真的有铜铃那么大吗?”看着她,夫差忽然扬唇道。 “呃?”香宝眨了眨眼睛。 “我的胳膊……果然比熊还粗吗?”伸手抱着她,夫差唇边的笑意加深。 这个……大概就是自作孽吧……香宝暗自叫苦不迭。 “嗯……还喜欢生吃人肉。”夫差忽然凑到她的颈边。 香宝猛地僵住。 他居然……咬她! 这个小心眼的家伙!虽然腹诽着,香宝却仍然窝囊地不敢动弹。 “我姐姐……”香宝忽然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嗯?”夫差轻哼。 “可不可以……放了她……”香宝感觉自己有点荒谬,竟然对着吴王求情,可是她还是开了口。 “你姐姐可不简单。”夫差挑眉道。 “如果……如果你放了姐姐……我随便你……”香宝咬了咬唇,声音微微发颤。 夫差忽然推开她,仔细端详了一番。 香宝僵着身子任他瞧。 半晌,夫差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对你而言那么重要吗?” “嗯。”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姐姐。” 香宝的回答那么地理所当然,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姐姐。 “想见她吗?” 香宝不敢置信地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不想?”夫差扬眉。 “想!我想!”香宝一把扯住夫差的衣袖,急急地点头。 “可是……”夫差拖长了声音。 “可是什么?”香宝的声音带着颤意。 “她逃走了。”夫差眯着眼睛笑,“你的姐姐丢下你一个人,自己逃走了。” 闻言,香宝呆了呆,随即竟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太好了。” “太好了?”夫差微微皱眉。 “嗯,姐姐没事,太好了。”香宝竟然是不自觉地微笑了。 那样温暖的笑容出现在那样苍白的脸上,太过刺目,夫差怔怔看了半晌,甩开她站起身。 香宝疑惑地看他,肚子忽然叫了起来。 “我饿了。”香宝抚着肚子,十分诚实地道。 “那你就饿着吧。”夫差转身走出了王帐。 这个喜怒无常的人!香宝狠狠地腹诽。 偌大的王帐里只剩下香宝一个人,忽明忽灭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长,然后微微摇晃…… 好饿呀…… 对面的案上放着许多枣儿,香宝一瘸一拐地下了榻,坐在地上开始吃枣。 等夫差再掀开帐帘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满地的枣核,和……那个躺在地上睡得形象全无的香宝姑娘。 “大王,这些吃的……”旁边端着饭菜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放着吧。” 夫差走进营帐,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香宝。 香宝咂了咂嘴,兀自睡得香甜。 “大王,她……”侍卫放下饭菜,有些犹疑地看了看香宝。 “出去吧。” “是。” 王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香宝轻微的呼吸。 看着那样的睡颜,鬼使神差地,夫差竟然弯下腰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里。 “骗子……”香宝忽然喃喃地咕哝,“都是骗子……” 夫差低头看时,却见她依然睡得沉沉的,原来是梦话。(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一) 一、入水逃生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夏天来了。 刚刚下过一场雨,香宝蹲在王帐前,托着腮帮子发呆。 檇李之战至今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如今吴王夫差已经挥军直下,占领了越国的都城诸暨,而越王勾践却被逼得只剩下五千余人困守会稽山。 姐姐逃出去了,现在应该还好吧。 范蠡他…… 香宝摇了摇脑袋,还是不要去想了。 虽然刚下过雨,可是太阳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地散发着光和热,晒得人晕晕的。 “香宝姑娘,大王请你去大营。” 香宝抬起脑袋,眯了眯眼睛,阳光有点刺眼:“干什么去?” “属下不知。”侍卫的口吻有礼却疏离。 在吴兵眼里,她是越人,却又是大王宠爱的女人,这般有礼却疏离的口气是再适合不过了。 香宝便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扯了扯因为蹲太久而有些起皱的裙角,跟着那人走。但是大概因为真的蹲得太久了,脚有些麻,一时使不上力,香宝趔趄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刚巧跌进一个水沆里,虽然污水溅了她一身,倒也不痛。 领路侍卫看也不看她,径自往前走,香宝也浑不在意,爬起来继续走。 一进大营,便看到夫差高高地坐在首位,此时的他虽然仍是一袭明黄色的长袍,但却发髻高耸,甚是威严,与香宝平日所见的那个喜怒无常邪气十足的男子判若两人。 见到香宝一身狼狈,他微微皱眉。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却不是夫差。 宛如和风过耳一般的声音。 香宝愣愣地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的白衣男子。 在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香宝看到一个满身狼狈的自己,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怎么如此狼狈?”白衣的男子走上前,递上帕子。 香宝呆呆地接过帕子。 这场景……如那一日街头初见,那一个白衣的少年也是这样温和微笑着递上帕子…… “你……认得我?”香宝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他,轻声问道。 “当然认得。” “我是谁?”香宝看着他,心跳骤然加快。 灾难终于过去了吗?老天爷愿意放过她了? “你是香宝啊……”白衣男子微笑。 你是香宝啊……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咒语一般,驱散了香宝眼底的阴霾。 香宝眼里的死寂一点一点散去,蓦然焕发出生机。 “如今寡人让你如愿见到完好无损的美人,那么……”一直沉默的夫差忽然开口,打断了范蠡的话,“寡人的条件呢?” “请大王明示。”范蠡转身,看向夫差。 “勾践已失半壁江山,如今只剩最后一击,以范大夫的才智,定能明白何人才是明主。” “多谢大王抬爱,只是范蠡一向胸无大志,并无逐鹿天下之心,只愿保得一方太平便于愿已足。”范蠡浅笑道。 被范蠡拒绝,夫差不怒反笑,只是侧头看向香宝,眼中看不出是喜是怒。 “既然如此,寡人也不便勉强,请。” 范蠡行了礼,看了香宝手中的帕子一眼,转身离开。 香宝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 范蠡回头看向她,眼底眉梢是一贯的温和。 “美人……”身后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让香宝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范蠡离开。 直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香宝仍然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在想什么?”夫差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香宝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 夫差弯腰拾起。 “写了字哦。”夫差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帕子上有字?香宝抬手想抢。夫差却笑着抬高了手臂,任凭香宝怎么扑腾都够不到。 “你猜上面写了什么?”夫差眯着眼睛笑道。 香宝哼了一声,甩头不理他。 “猜不猜?” “四个字。”香宝嘴角微翘。 “哦?”夫差看了看,扬眉,“果然是四个字。” 当然是四个字,因为她只认得那四个字,香宝笃定地笑。 “入水逃生。”夫差将帕子展开在香宝面前,轻声念道。 笑意蓦然僵在唇边,香宝呆住。 执着帕子,夫差轻轻拭去香宝脸上的污水。原来范蠡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他从头到尾压根没想过弃暗投明,只是利用这个机会向香宝传递这个消息。 香宝呆呆地任由夫差替她拭去脸上的脏污,明明是夏天,她却忽然感觉很冷。 “你在害怕吗?”见她瑟瑟发抖,夫差勾了勾唇,凑近了她道。 “不是他……”香宝喃喃道。 “什么?” “不是他……”香宝抬头看向夫差,眼中没有惧意。 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空空洞洞,一片茫然。 “你怎么了?”夫差皱眉,抬手抚向她的额,一片冰凉粘腻,竟是一脑门子的冷汗。 “他不是范蠡……”香宝喃喃着,竟如被梦魇住了般,“范蠡知道我不会认字的……他只教了我四个字……” 他只教了她四个字……香宝和范蠡。 如果他仍然是她的范蠡,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根本不会认字,他怎么会在帕子上写这么四个字…… 他根本没有记起她,他忘记了她。 毫无预兆地,香宝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香宝左顾右盼了一番,没有看到夫差,便悄悄起了身。 走出王帐,外面星光满天。 蹑手蹑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香宝马不停蹄地往外逃,离吴营不远处有条河,既然范蠡叫她入水逃生,那他应该会在那里接应她吧。 她要亲口问问范蠡,为什么要忘记她!为什么独独忘记了她!他发过的誓,许过的诺言,难道仅仅因为一句“不记得”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夜晚的河水有些阴沉,月光在水面镀上一层碎银,香宝站在岸边,望着那似乎深不见底的河水,微微有些发怵。 一步一步走进水里,香宝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站在黑暗中的颀长身影。 看着那个义无反顾踏入水中的女子,夫差淡淡扬唇,范蠡是她命中的劫呢,只要他一出现,便轻易让她方寸大乱。 “大王,您为何……”随侍一旁的侍卫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忙乖觉地住了口。 “为何故意放她离开?”夫差不甚在意地轻笑,“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那侍卫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嗯,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女人了。”夫差眯着眼睛笑道,“有趣到让寡人不忍就这么让她香消玉殒。” 夏日的晚风并不寒凉,可是那侍卫看着站在阴影中的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是啊,真有趣。 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扬,夫差看着那个缓缓趟入水中的少女,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今日,你拼了性命也要从我手中逃走。 真想看看你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送入我怀中时的表情呢…… “大王,她好像不会游泳……”那侍卫忽然惊呼。 夫差好整以暇地瞥向那个在水中沉浮的小小身影,淡淡启唇:“无妨。” 水有些冷,香宝拼命挥动着手臂,试图让自己浮在水面上,可是无论她怎么折腾,还是感觉那些冰凉的水一点一点漫过了头顶。 微微眯着眼睛,夫差看着水中那个浮浮沉沉的小小身影,忽然想起那一日溪水畔,那笑靥如花的少女抱着一条大得有点夸张的鱼儿站在波光粼粼的溪流中,咧着嘴冲他笑得那般得意。 香宝在水中挣扎着,呛了好大一口水,感觉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黑暗中,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抱住了她,香宝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 “范蠡……” 香宝喃喃。 “嗯,没事了。”范蠡带着香宝,游向停靠在不远处的小船。 抱着香宝上了船,见她不停地瑟瑟发抖,范蠡忙拿出准备好的袍子裹住她。 冰凉的小手紧紧攀上他的手臂,香宝牙关紧咬,打着颤儿问他,“你可记得……我是谁?” “先别说话。”见她面色苍白一片,范蠡将袍子替她裹严实,“我们先离开这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攀着他的手微微发颤,香宝咬着苍白的唇,一脸的固执。 “当然记得。” “我是谁?我……我是谁?”香宝颤抖着问他。 “你是莫离的妹妹香宝啊。”范蠡无奈地笑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那一日我们在越王府见过的。” 香宝怔了怔,摇头:“不是,不是,不只是这样啊……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啊……” “我是香宝,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啊……” 范蠡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心底某处有一丝不容忽视的疼痛淡淡地漾开,渐渐扩散开来。 怎么会这样? “你说过……你说过要我等着你……等着你凯旋,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忘记我……” 范蠡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感觉她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探她的额,才发现她额头滚烫。 “嘘,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姐姐。” “姐姐……”香宝眼神有些涣散。 “嗯,我带你去找姐姐。”范蠡温和地说着,忙起身摇浆。 夫差上前一步,看着范蠡带着香宝泛舟远去,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范蠡带着香宝回到会稽山的时候,莫离已经远远地在山下等着了,一见范蠡,忙迎了上来。 “香宝呢?” 范蠡跳下马车,转身掀开帘子。 香宝正蜷在马车里,双目紧闭,满头大汗。 “怎么会这样?”莫离惊问。 “可能是入水着凉了。”范蠡将香宝抱下马车,“先回营吧,找军医看一下。” “入水?怎么会入水?香宝不会游泳的!” 范蠡微惊,停下脚步:“不会游泳?” “她从小就惧水的。”莫离道。 范蠡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疼痛。 “范大哥。”忽然响起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 “夷光。”范蠡抬头,见是西施,放柔了表情,“你身体不好,怎么不在营里待着?” “我有些不放心……”夷光抿了抿唇,看向范蠡怀中的香宝,“香宝姑娘没事吗?” 莫离心急如焚,哪有时间和她周旋:“暂时死不了。” 夷光面色一白。 范蠡微微皱眉,但看了看怀中呼吸不稳的香宝,终究没有说什么,抱着香宝大步走向营帐。 夷光看着他们匆匆奔入营帐,唯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帐外吹风,仿佛外人一般,心里不禁痛楚,轻咳了一阵。 香宝的病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还不能起床,只好老老实实在榻上待着。莫离整天陪着她,从不许人探望,范蠡更是头号拒绝往来户。 “我是香宝,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啊……” “你说过……你说过要我等着你……等着你凯旋,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忘记我……” “范蠡,范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 “香宝……”范蠡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 “范大哥,你怎么了?”夷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范蠡定神一看,原来自己竟然握着书简伏在案上睡着了。想起梦里那个满面泪痕的少女,范蠡抬手抚了抚额,有什么画面仿佛要从脑海里挣扎着跳脱出来,可却又只是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头便忽然开始疼痛起来,连带着心也一起痛。 “范大哥,头又痛吗?”夷光柔声轻问。 范蠡面色有些苍白,却仍是温和笑道:“无碍的,你不用陪着我,去歇息吧,你身体原就不好,近来越发瘦了。” 夷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夷光离开,范蠡也走出了营帐。 天色有些暗了,范蠡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莫离的帐外,帐里燃着烛火,隐约可以看到两个身影。 “姐姐,我好了嘛……”香宝软软糯糯地道,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成,喝药。”莫离的声音很坚决。 “好苦的……”香宝撒娇。 “苦也得喝。” “呜……” “喝完药给你一个钱币。” “五个!”香宝狮子大开口,声音有点虚弱,但毫不掩饰对钱的热爱。 “两个。”莫离摇头。 “三个!”香宝勉强道。 “好,三个。”莫离笑出声来。 香宝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站在营帐外的范蠡忍不住微笑,随即笑意微微僵在唇边。 好熟悉……好像,他也曾这样哄她吃药呢…… 怎么会这样…… 正想着,莫离端着药碗走了出来,见是范蠡,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点了点头:“多谢你救回香宝。” “不客气。”范蠡迟疑了一下,“我能进去看看香宝姑娘吗?” “不行。”莫离当真不客气,十分冷淡。 “为何?”范蠡轻问。 “我不想看到香宝伤心的样子,所以你别再去打扰她了。”莫离面无表情地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说,香宝曾经是你亲口许诺会娶的女子,你相信吗?” 范蠡怔住。 “不记得了吗?”莫离淡笑。 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消失,范蠡的头又开始痛。 “姐姐,谁在外面?”香宝的声音在帐里响起。 莫离淡淡看了范蠡一眼,回头道:“是文种。” “哦,呵呵……”香宝笑嘻嘻地倒头睡去。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把香宝交给你。”莫离开口,声音很轻,“也许你也不会在乎,反正你也不记得了。” 范蠡感觉到心在痛,痛得莫名。 “天色不早了,范大夫早早去歇了吧,如今吴兵在外虎视眈眈,正是越国生死存亡之际,一切还要倚仗范大夫呢。”莫离说着,端了药碗径直离开,不再理会站在原地的范蠡。 看着莫离的身影消失在帐外,香宝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营帐门口。 站在帐外那个是谁,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午夜梦回之时,那个身影多少次出现,她又怎么会认不出那是谁呢。 范蠡定定地站在原地,莫离的话在耳边回响,她说她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她说她再也不会把香宝交给他……她那样笑着说他不会在乎,因为反正他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该死,他究竟忘记了什么? 心仿佛破了一个洞,空空的好痛。 他一定忘记了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有预感,如果现在不记起来,他会后悔一辈子。 想起来,想起来,快想起来……究竟忘记了什么呢? 他抬头抚面,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咬牙想从那一团乱麻里找出头绪来,一点点也好,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一张模糊的面孔……一个红色的胎记…… 什么是祸水啊? 依稀仿佛……有人这样问他……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 疼。头开始剧烈地疼痛。他低垂着头,单手抵着额头,咬牙。 “咳咳……”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范蠡猛地抬头,看到一身单衣的香宝站在营帐门口,一手掀着帘子。 “你怎么了?”香宝看了他半晌,轻声问。 “头,有点疼。”范蠡也轻声答。 夜风拂过,月色皎洁。 两人相隔不过十步的距离。 不过十步的距离啊。 “为什么疼呢?”香宝轻咳了一下,又问。 范蠡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开了口:“我……以前认识你?” “嗯,认识。” “难怪如此面熟。”范蠡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只是面熟而已吗?” “对不起。”范蠡忽然道。 “为什么?” “我之前遇刺堕崖,丢失了一段记忆。” “遇刺堕崖啊……一定很疼吧。”香宝上前一步,看着他。 月色下他的容颜依旧温和。 “关于丢失的那段记忆……你有试着想起来吗?” “关于越国,关于君上……还有这一场战争我都记得,可是……独独只缺了一块,每次想起,都会头疼不已。” 闻言,香宝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正在范蠡有点担心的时候,香宝忽然抬起脑袋:“我困了。” “呃?”范蠡一时有点不适应她的跳跃性思维,“那……香宝姑娘早点歇下吧。” “可是我走不动了。”香宝歪了歪脑袋,眼中带着狡黠。 “这样啊……” “你抱我进去吧。”香宝笑着提议,还乖乖地伸出手来。 范蠡下意识地抱起她,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抱着香宝进了营帐。 “香宝!你们……”莫离一进营帐,便看到范蠡堂而皇之地抱着香宝。 “姐姐。”香宝听到莫离的声音,忙扭过头,咧着有些苍白干裂的嘴巴朝她笑。 “你们!”莫离瞪向范蠡。 “香宝身体不适,我抱她回帐歇息。”范蠡张口解释,忽然便呆了一下。 “是啊是啊。”香宝一脸天真地帮腔。 莫离若有所思地看向香宝,香宝却看向范蠡。 “刚刚的话……好熟悉。”怔怔地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范蠡忽然道。 “真的吗?!”香宝眼睛蓦然一亮。 莫离几乎已经知道香宝在打什么主意了,上回她去范府看香宝时,范蠡也是这样抱着受伤的香宝,香宝那丫头是想帮他恢复记忆吧。 “那有劳范大夫了。” “莫离姑娘不必客气。”范蠡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范蠡离开,莫离在香宝身边坐下。 “你何苦呢。”抬手替香宝将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莫离轻叹。 “姐姐,我好难受……”香宝抱住莫离,“看到他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我好难受……” 莫离抚着她轻颤的肩,一时无言。(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二) 二、不战而降 不出三天工夫,香宝又活蹦乱跳起来了。此时整个会稽山都森严戒备,每个人都因为困守会稽山而忧心忡忡,独独香宝一人仍然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得了莫离的特赦,可以起身走动了,香宝一大早起来洗漱,一溜烟儿地出了营帐。 随手拉了一个越兵问到范蠡的住处,香宝颠颠地去找他。被莫离勒令躺在帐中哪里都去不得的三天里,香宝百无聊赖间想了许多,她如何能够忍受自己那样糊里糊涂地爱上一个人,却又如此不明不白地失去他…… “范蠡范蠡,我想起来怎么证明你的记忆里有我了,我会写字,你教我的字啊,我写给你看……” 香宝兴冲冲地揭开帐帘,却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是夷光。 香宝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走。 “香宝姑娘。”夷光忽然开口叫住她。 香宝回头看她,忽然嫣然一笑:“谢谢你救了范蠡。” 闻言,夷光面色更显得苍白起来。 “救下范大哥,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半晌,夷光温婉地开口,脸上因为这一句话而添了几许色彩。 “范蠡答应过会娶我的。”香宝道。 夷光微怔,抬头看她。 “他只是一时不记得而已,等他恢复了记忆,他就会知道我是谁。”香宝一脸的笃定。看着夷光孱弱的身子微微摇晃着,香宝感觉自己此刻像极了保护着肉骨头的阿旺。 说着,咬了咬唇,香宝抬腿便走。 “香宝姑娘。”纤细的手柔柔地扯住她的衣袖,香宝只得再次站定。 “吴国的兵马此时就在会稽山外,范大哥为了抵御吴军之事早已疲惫不堪,这种时候,香宝姑娘执着于这样的问题,是否不合时宜呢?”夷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而且范大哥自从伤愈之后便落下头疼的毛病,每回试图忆起前事,便是一场疼痛,姑娘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呢?” 香宝张了张口,竟然无法反驳。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香宝猛地转身,看到一袭白衣的范蠡。 “范大哥。”夷光上前,笑得温婉,随即诧异,“范大哥,你的衣服破了呢。” “无碍的。”范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有些裂开的衣袖。 “勤俭是美德嘛。”香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口。 闻言,范蠡皱了一下眉,有些怔怔地看向她。 两两相望,四目相对,范蠡啊,你能看出我眼中的哀伤,你能读懂我心里不能割舍的眷恋吗? “范大哥,你脱下来让夷光帮你缝上吧。”夷光忽然轻声道。 范蠡回过神,微微皱起眉:“你身体不适,不宜过度操劳。” “没有关系,只是缝补衣服而已嘛。”夷光温柔却坚持。 范蠡只得笑着摇头脱下外袍递给她。 香宝呆呆地看着,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温柔……原本都是只属于她的。 “香宝,你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范蠡忽然道。 香宝怔怔地随他到帐内坐下。 夷光坐在榻上开始穿针引线,细细地缝补起来。 那样熟悉的场景,那样熟悉的对白,刚刚有一瞬间,香宝差点以为他就要想起她了。 可是,而今替他补衣的女子,已不再是她。 “好了。”在香宝发愣的时候,夷光已经张口轻轻咬断那线,将衣服递还给范蠡。 那细密的针脚几乎看不出来是缝补过的,果然比她好太多了,香宝涩涩地一笑:“果然缝得比我好。” 范蠡又是一怔。 香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拿不定主意,只是微微抬头时,她的目光却凝住了——那榻旁挂着的,竟是那一日她缝补过的那一件惨不忍睹的破衣! 顺着她的目光,范蠡也看向那一件衣服:“怎么了?” 他不解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这样一件破袍,还留着干什么?”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低颤,从范府到出征到一路被打退到会稽山,他竟然一直都带着那件破衣? “嗯。”范蠡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舍不得丢掉。” 范蠡的表情有些温柔。 “舍不得……丢掉啊……”香宝憨憨地笑,“可是补得很丑啊。” “嗯,的确有点丑。”范蠡也轻轻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温和。 “范大哥……”一双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儿轻轻覆在范蠡略显粗糙的手上,夷光怯怯地开口,“我心口疼。” 范蠡立刻起身仔细扶着她:“怎么了?吃药了吗?” 夷光轻轻摇头。 “怎么能不吃药呢?你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般马虎。”范蠡扶她躺下,仿佛完全忘记了香宝的存在一般。 香宝看着夷光。 越过范蠡的肩,夷光也看着她。 她是明白的吧,明白范蠡丢失的那一段记忆里有着什么。 香宝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营帐。 她走得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以至于出了营帐没走多远便迎面撞到了人。 因为走得太急,香宝一时收不住脚,有些狼狈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对不起,你没事吧?”那人急急地道歉。 香宝摇头,看向那个也跌坐在地上的人,原来是个年轻的越兵,眉清目秀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见他试了几回都爬不起来,香宝才注意到他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原来竟是缺了一只手臂。 “打仗嘛,很正常的……”见香宝盯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他干脆坐在地上,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羞涩。 香宝注意到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上渗出些许的殷红,刚刚一定是撞到他的伤口了,忙上前去扶他。 借着香宝的手站起身,年轻的越兵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啊。” “很痛吧?”香宝冷不丁地开口。 “嗯……”年轻的越兵笑了笑,见香宝皱起眉头,又道,“一点点。” 香宝看着他,他真的很年轻,和卫琴一般大小的样子,看着他,香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上回她对他发了脾气,负气分别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你,你是莫离姑娘的妹妹吧?”年轻的越兵笑着道。 “你见过我?” “因为我受了伤不能上战场,范大夫便吩咐我帮你煎药。” “范蠡?”香宝有些讶异。 “嗯,你看,这是范大夫给的方子。”年轻的越兵从怀里掏出写了字的竹简。 香宝瞪了半天,一个字都不认识:“你会认字?” “嗯,读过几年书。”那越兵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又想挠头,却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竹简,独臂……果然还是不太习惯呢。 香宝看着他,有些难受。 “没关系,没关系的……”那越兵想摆手,还是发现手不得空,只得笑着道,“也许这是老天爷的保佑呢,让我缺了一条手臂,却可以活着回家。虽然这样想不好……可是我真的挺想活着回家的。”说着,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香宝也笑了起来,“你一定可以活着回家的。” “嗯,我娘天天盼着呢。” “小六!还缺一味药呢,你快来看看……”远远地,有人喊道。 那越兵回头应了一声,跑了过去。 看着那个叫小六的越兵跑远,香宝寻了一个荫凉之处坐下,托着下巴发呆,一列列士兵从她眼前走过,每个人脸上都是战争后的疲惫。 被围困在这里,粮草不足,根本撑不了多久吧。 正在发呆的香宝没有意识到她坐在这里是很不合时宜的,正如她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可以带来怎样的灾难。 “哪里来的小姑娘?”一个大噪门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好大一跳。 香宝愣愣地抬起脑袋,看到一个面色阴寒、稍带疲惫的大个子男人。 看清楚了香宝的模样后,那男人稍稍愣了一下,眼光胶着在她的脸上,竟然一时回不过神。 香宝虽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却令她脊背一阵发寒,忙匆匆起身,转身就跑。 但那男人只是一伸手,轻易便将她拉入怀中。 香宝闻到他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显然刚从战场回来。 “放开我。”香宝挣扎。 “好久没有碰过女人了……”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那个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火热,“何况是这么漂亮的。” “放开我!”香宝挣扎着却脱不了身,大叫起来,引来旁人的侧目。 “将军,使不得!她是莫离姑娘的妹妹……”终于有人上前拉住那男人。 香宝侧头一看,是刚刚撞到的小六。 那男人回头看了小六一眼,忽然松开香宝,冷不丁地从腰间拔出佩剑,一剑刺向小六。 小六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胸口被戳开了一个血窟窿,还没有回过神来。 “哼,你就是上回战场上的那个逃兵吧。”那男人冷哼,猛地收回剑,“越国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小六胸前涌出血来,没了剑的支撑,他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香宝尖叫起来,那男人回头,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很多人围了上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六,都窃窃私语着露出惊惧的神情。 香宝隐隐听到他们说“史将军”,他就是上回范蠡堕崖之后,代替范蠡出征的史焦吗?香宝记起那一日去夫椒山找范蠡时遇到的小三和图叔,他们也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从他们的对话中不难听出他是一个刚愎自用且十分暴戾的将军。 香宝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那男人忙不迭地甩开她,有些恼怒地瞪她。 “为什么要杀他?”香宝后退几步,挪到小六身边抱住他,回头瞪向那个男人。 “一个受伤的废物,一个战场上的逃兵,要来何用?”那男人嗤笑。 围观的越兵开始骚动,唇亡齿寒。 “小六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吴人手里,那才算死得其所,可是现在,他居然死在自己的将军手中!”香宝红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这般所作所为,岂不令人心寒!战场之上,还有谁敢为你卖命?难道你们那些士兵在和吴人作战时还要时刻提防着背后刺来的剑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越兵再也按捺不住了,有人已经握剑在手,有些蠢蠢欲动。 “你们要干什么?造反吗?!” “史焦!你仗着将军之名滥杀无辜,由你领军,我们不服!”有人大喊出声,引来众人附和。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史焦眼见犯了众怒,开始有些恐慌了,抬手一剑便杀了那领头开口的人。 鲜血四溅。 那四溅的鲜血烧红了越兵的眼睛,史焦的冷血作风在营中一贯不得人心,更何况如今又连着无故枉杀两人。越军一拥而上,围住史焦,欲置他于死地。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君上杀了你们?”史焦色厉内荏地大声道。 “吴军就在山下,没有兵,要你这将军有什么用呢?”鬼使神差地,香宝幽幽开口。 香宝的话让越兵们疯狂了。 的确,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这个冷血无情、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将军也会落得如此田地!现在吴兵就在山下,君上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将军就治所有士兵的罪,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耳边是史焦的咒骂和惨叫,香宝仿佛置若罔闻,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小六,眼睛一眨也不眨。 小六咳了一口血,脸色更白了,他张了张口,似乎在说什么。 香宝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娘……” 他在喊娘。 他以为他可以回家的……他甚至庆幸自己断了一条手臂,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战场,可以活着回家了……他说他知道这样想不好,可是他真的很想活着回家…… 因为娘在盼着他回家…… 香宝抱着他,心口仿佛堵住了。 香宝感觉小六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变冷,年轻的脸庞渐渐覆上死灰般的颜色。 香宝没有去看身后那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史焦,当然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君夫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静静抱着尸体的少女,君夫人眼中带了一抹奇异的神采。 所谓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这样的女子,留在越国是祸,会扰乱君心,但如果送往吴国…… “夫人。”身旁的侍女轻唤。 君夫人回过神,转身离开,走向越王的营帐。 越王勾践正与范蠡、文种议事,听到外头的吵闹之后,微微皱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如此吵闹?” 范蠡正要起身去看,却见君夫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忙和文种一同起身行礼。 君夫人点点头,回头看向勾践:“史焦死了。” “什么?!”勾践大惊。 范蠡和文种也面面相觑。 “史焦杀了一个逃兵,引起众怒,被乱刀砍死了。”君夫人淡淡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前来请罪。 勾践出帐一看,帐前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兵。 这种情形,他又怎能责罚,难道将自己的兵杀个干净?吴王夫差可正在山下虎视眈眈呢。 “少伯。”回到帐中,勾践抬手按额。 “在。”范蠡上前。 “你出去平息一下吧,就说……寡人不会追究此事。”勾践挥了挥手。 “是。”范蠡领命走了出去。 君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勾践,一言未发。 “夫人为何这样看着寡人?”勾践回头,看向君夫人。 “史焦的治军手段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士兵今日才反他?” “你想说什么?”勾践直觉她有话要讲。 “因为香宝。” “什么?”勾践和文种异口同声。 君夫人微微带了笑意:“史焦虽然杀了伤兵,但众兵士要反他,以下犯上,终究还是会有人犹豫的,但香宝只说了一句话,便轻易让他们疯狂了。” “她说了什么?”勾践饶有兴致地问。 “她说……”君夫人看向自己的夫君,越国的王,缓缓开口,“吴军就在山下,没有兵,要你这将军有什么用呢?” 勾践神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惊。 文种的面色冷凝起来。 “所谓红颜祸水,不过如此呢。”君夫人微笑。 “子禽。”勾践忽然开口。 “在。”文种上前一步。 “就按刚刚说的,由你出使吴国,求和。” “子禽定不负君上所望。” 小六被葬在了会稽山上。 香宝安静地站在一个小小的土丘前,那个小小的土丘里埋着一个年轻的越兵,他的娘亲也许还在家中倚门眺望,可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难过就哭吧。”莫离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转身,将脑袋抵在莫离的肩上,没有吱声。 后来的几天里,大家突然都忙碌了起来,香宝只隐隐听到他们都在谈论一件事:越王勾践派使者入吴求和了! 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吗? 香宝回到营帐的时候,莫离正在补衣,补的是香宝去年常裹在身上的那件毛皮大氅。 看着她极认真地穿针引线,香宝走上前挨着她坐下:“秋天都没到,补这个干什么?” “反正也没什么事,还差一点就补好了。我看你十分喜欢这件大氅,补过之后看不出来的。”莫离抬头看着香宝,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等入了秋,我再给我们家香宝做件新的冬衣。” 因为香宝畏寒,莫离每年几乎都是开了春就开始给香宝缝制冬衣,等入了冬,香宝的冬衣总是比谁的都厚实。(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三) 三、美人关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香宝做了一个梦,惊醒了。 揉了揉眼睛,香宝茫茫然坐起身,却发现莫离不在帐中,左右环顾一番,才看到营帐外印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可不就是莫离。 这么早起来? 香宝蹑手蹑脚地走出营帐,想吓她一吓的念头在看到莫离孤单的侧影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莫离一袭白衫,在清晨的雾霭中显得十分单薄。她眺望着远方,仿佛在盼着什么一样。 香宝当然知道她在盼着什么,除了那个代表越国前往吴营请降的男子,还能有谁呢? 缓缓走上前,香宝伸手抱住莫离。 “这么早就醒了?”莫离低头抚了抚香宝的脑袋。 “既然这么担心他,又何苦从不给他好脸呢?”香宝闷声道。 莫离侧头:“谁在担心他?” 香宝笑得有些狡黠:“姐姐知道我说的是谁,可见心中还是有数的。” 莫离看着香宝一脸得意的样子,哭笑不得,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辩解道:“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吴王不会轻易接受请降,毕竟此时他只要举兵强攻,灭越已是轻而易举……” “姐姐。”香宝打断她的话。 莫离微怔:“嗯?” “有个姐夫……也是不错的。”香宝仰着脸儿笑道。 莫离面色微红:“胡说什么,我是断然不会……” “断然不会抛下香宝一个人吗?”香宝看着莫离,轻声撒娇,“两者并没有冲突啊。” 莫离抿唇不语。 “文种走之前跟我说……”香宝拖长了嗓音。 “说什么?”莫离下意识地接了口。 “说让我问问姐姐,如果此番他能够活着回来,你愿不愿嫁他为妇。”香宝笑眯眯地道。 莫离微微呆住,嫁他为妇吗…… “文种说……此行祸福难料,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之数……”香宝转了转眼珠,又道。 “哼,若他不能活着回来,我断然不会嫁他。”莫离冷哼,说的话却是颠三倒四。 “那他若能活着回来,你便嫁他了?”香宝笑得促狭。 莫离面色绯红,抬手捏了捏香宝的脸:“你又收了他多少好处?竟然这般替他说话。” 香宝手一晃,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钗,笑嘻嘻地道,“好处多多。” “这钗……”莫离看着香宝手中的发钗,微愣。 “文种送你的啊,后来不是你又闹了别扭,还回去了嘛。”香宝抬手将发钗插入莫离发间,“文种说,若他归来之时见你戴着这钗,便算你应了他。” 莫离不语,只是看着香宝。 “不要这样看我嘛……”香宝躲进莫离怀里笑着哼哼,“姐姐会幸福的,香宝也会幸福的。” 半晌,莫离终是伸手拥住了香宝:“嗯。” 刚用过早膳,君上便来传莫离议事,香宝只得一人待在帐中,经过了史焦的事情,香宝已经不大敢在营中走动了。 文种迟迟不归,越营里的气氛一日凝重过一日,随时准备吴兵来袭,拼个鱼死网破。 莫离倒是神色如常,也不会再在清晨眺望,就仿佛文种真的与她并无瓜葛一般,只是那发钗却是一刻都不曾离身,就算晚上睡觉,也会放在枕下。 坐在帐中无事,香宝干脆练起字来,她能练什么字呢,无非也就那四个字。香宝、范蠡,香宝、范蠡……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到底写了多少遍,只是丢了满地的竹简,每一片竹简上都是并排的两个名字。 “莫离姑娘。”帐帘冷不丁被掀开,范蠡走了进来。 香宝执着笔,愣愣地抬头。 见香宝脸上沾着墨迹,跟个花猫儿似的,范蠡忍不住微笑。 “君上传了姐姐去议事。”香宝放下笔,道。 “你在练字?”看着散了一地的竹简,范蠡弯腰拾起一片,笑问。 香宝看着他,没有开口。 范蠡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简,随即笑意猛地僵在唇边。 那分明是他的笔迹! “这是什么?”范蠡抬头看向香宝。 “你教我写的,不记得了吗?”香宝忽然歪了歪脑袋,笑道。 “我……教你写的?” “嗯,我不会认字嘛,你就说教我认字啦……”嘴角的笑意滞了一下,香宝抬手揉了揉鼻子,“可是只来得及教了这四个字,你就出征了……再回来,你就不记得我了……” 香宝哽住了。 范蠡看着手中的竹简,那是他的字迹不会有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红了眼眶的少女,范蠡忍不住上前一步。 “其实想想……也不能怪你啦,毕竟是战场嘛,能够活着回来就很好了……”香宝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什么都记得,偏偏不记得我……” 范蠡看着眼前这个满面委屈的少女,心里有一抹痛缓缓漾开。 眼见着泪水就要滑出眼眶,香宝忙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急急地往外走。 手腕微微一紧,香宝被拉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时间一瞬间凝住……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香宝抬手抱住他的腰,再不肯松开。 感觉到胸口一片湿热,香宝趴在他怀里,哭得噎住了,范蠡轻抚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范蠡……” “嗯。” 久久,没有声音。范蠡低头,却见香宝竟然趴在他怀中睡着了。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梦里,她喃喃着。 范蠡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泪痕,抱着她坐下。 莫离回来的时候,便见到香宝安静地窝在范蠡怀里,睡得正香甜。 “让她就这样睡一下吧。”见范蠡要站起身,莫离轻声制止了,“她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抱着香宝,范蠡又小心翼翼地坐回原地。看着怀中女子的睡颜,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又是那样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他也曾经这样抱着她入睡,这样看着她的睡颜。 “文种回来了。”莫离忽然轻声道。 范蠡抬头,看向莫离:“如何?” “与文种同行的,还有吴太宰伯嚭,君上正亲自迎接。” “伯嚭?”范蠡沉吟了一下,随即淡笑,“既然是他,受降之事应该没有问题了。” “嗯,此人贪财好色,又妒功嫉能,文种早已带了美人八名,连同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暗中登门拜访,此番多亏了他在吴王面前美言呢。”莫离眼带嘲讽,“果然还是当佞臣比当忠臣好。” 佞臣如伯嚭者,美人在抱,金银在怀。而她的父亲呢?却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是夜,越王设宴款待吴太宰伯嚭,众人相陪。 君夫人派人来请莫离时,香宝正打算吃掉盘子里最后一颗枣儿,这枣儿是香宝在会稽山上意外发现的,甜甜脆脆的十分惹人馋,天气刚刚入了秋,正是枣儿成熟的时候。 “什么?”莫离惊讶地看着来人,“君夫人要香宝也一起去吗?” “是。” 吃完了枣儿,香宝一抬头,便对上莫离有些担忧的目光。 虽然有些意外自己也在受邀之列,但此情此景,也容不得她违抗君夫人的命令。 走到王帐门口,莫离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香宝,不放心地又嘱咐了几句,不外乎是“不要开口”、“不要惹人注意”之类的。 香宝正乖乖点头答应着,忽然咧嘴一笑:“范蠡。” 范蠡和文种正并肩走了过来。 “你这丫头,眼中只有范蠡吗?”文种摇了摇从不离手的羽毛扇子,笑着羞她。 香宝冲他吐了吐舌头:“我帮了你,你答应我的事呢?” “在下可不敢耽误,已经都向少伯兄说清楚了。”文种看了看莫离头上的发钗,笑着对香宝拱手。 “真的吗?”香宝眼睛一亮,已经跳到范蠡身边去了,“怎么样,这下你相信我没有骗你了吧?” 范蠡微笑着抬手抚平她颊边微乱的发丝:“我并未怀疑过你会骗我,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想起你。” 香宝忙点头。 “哎呀,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的女儿家。”站在一旁的文种大摇其头。 “哼哼。”香宝毫不在意地哼哼。 莫离忍不住抬手拧了她的耳朵:“原来你拿姐姐做交易?” 香宝哀叫起来,忙扭身躲到范蠡身后去了:“子禽哥哥人很好呀,对姐姐也好……” “子禽哥哥?”文种摸着下巴回味了许久。 莫离微微红了脸:“还闹,里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这么一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四人进了王帐,见了勾践,皆屈膝行礼。 “这位……便是范大夫吧。”忽然有人笑道。 香宝疑惑地微微抬头,却被莫离轻轻按住手,便又低头不动了。 “在下正是范蠡,见过太宰大人。”范蠡起身应道,不卑不亢,温和有礼。 太宰大人?他就是伯嚭吗?香宝忍不住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身形略胖,看起来比伍子胥要年轻一些,不过一看就是圆滑之辈。 “这位……莫非便是范大夫的心上之人?”伯嚭注意到了香宝,忽然抚须笑道,“果然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呐。” 范蠡闻言,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香宝隐在身后:“大宰大人见笑了……” 君夫人却忽然笑了起来,抬手轻唤:“香宝,坐我身边来。” 香宝下意识地去看莫离,见莫离轻轻点头,这才缓缓走向君夫人。 “范大哥……”一个细弱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香宝僵着身子回头,便见西施苍白着脸站在帐外,娇娇怯怯,弱不胜衣。 “这位是?”伯嚭有些惊讶,一时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 “这位是西施姑娘,正是范大夫未过门的妻子。”勾践忽然开口,笑道。 “君上!”君夫人执着香宝的手,诧异地看向勾践。 勾践却是笑着唤了西施进来。 王帐里一阵静默。 伯嚭看了看香宝,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西施一眼,注意到那双纤细的手儿正紧紧揪着范蠡的衣袖,楚楚可怜。 香宝当然也看到这一幕了,一时僵在原地,这又是个什么状况? “好了好了,快快坐下,岂能让太宰大人久等。”君夫人淡淡开口。 一时众人皆坐下,香宝微微抿唇,坐在君夫人身侧。 酒过三巡,伯嚭忽然放下酒鼎,站起身来:“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我吴国大王向君上提出受降的条件。” “太宰大人不必多礼,尽管讲便是。”勾践忙笑道。 “其一,越需附属于我吴国。” “理当如此。” “其二,君上需入吴为质。”伯嚭略略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 范蠡微微皱眉,站起身来。 “坐下。”勾践淡淡扫了他一眼,又面带微笑看向伯嚭,“越既已经臣服于吴,寡人自当入吴为臣,合理。” 范蠡缓缓坐了下去。 “范大夫如此激动,莫不是在担心大王最后一个要求?”伯嚭抚了抚须,笑道。 “最后一个要求?”勾践询问道。 范蠡也微微有些疑惑。 “吴王最后一个要求是……要迎范大夫心爱之人入吴为妃。”伯嚭笑着看了坐在范蠡身侧的娇弱女子一眼。 任谁都没有想到吴王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这个! 西施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不见了,面色苍白如纸。 范蠡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侧头看向伯嚭:“不知道吴王是何用意?” “大王的用意,我自然不敢揣测。”伯嚭饮了一口酒,笑道,“范大夫,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妨直说,收下君上送来的东西,我已经尽量从中斡旋了,但吴王执意如此,而且现在连君上都愿接受入吴为质的条件,范大夫又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香宝想起了那个总是高深莫测的姬公子,他……这是什么用意呢? 因为范蠡不肯为他所用,所以意欲羞辱于他? 还是想用所谓的心爱之人来牵绊住范蠡? 忽然想起刚刚君夫人对她反常地温和,还有君夫人见到西施出来的惊愕……香宝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若是刚刚西施没有出现,那么…… 那么要入吴的那个……会不会是她? 一抬头,不经意对上勾践高深莫测的眼睛,香宝立刻低头,不敢动弹。 他……在帮她? “范大夫的心爱之人么……”君夫人忽然缓缓开口,复又侧头看向香宝,“香宝,你可有话说?” 香宝猛地抬头看向君夫人,君夫人在给她机会,让她承认自己是谁,可是她分明看到君夫人眼中的笑意,她是那般笃定,笃定香宝会承认那个心爱之人是她,而非西施…… 因为这是她唯一一次承认自己是谁的机会。 然而承认的后果……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君夫人是那么笃定,认定香宝即使明知是陷阱,还是会跳。 缓缓回头,香宝对上范蠡复杂的神情:“我……” “我愿入吴。”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很轻,却很坚决。 香宝瞪大眼睛,看向西施。 君夫人也是一脸的错愕。 “我愿入吴。”西施苍白着脸,微笑。 西施病了,范蠡衣不解带,日日照料。 香宝傻了,日日坐在营帐里,仿佛成了一块石头。 莫离轻叹一声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拉入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摇着,哄着。 “姐姐……” 半晌,香宝终于吱声了。 “嗯?”莫离轻应。 “我输了……”香宝喃喃,“我输给了西施……范蠡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香宝……” “我不该犹豫的,对不对?”香宝侧头看向莫离,“姐姐,我不该犹豫的,对不对?” “不要说了。”莫离心疼地抱着香宝,“不要说了……” 因为西施的病,耽误了入吴的行程,伯嚭只得先行回了吴营。越王勾践许诺三个月之后会将西施连同另选出来的几位美人一起送入吴国,献给吴王夫差。 入了秋,天气一天凉过一天。 吴军撤了兵,越成了吴国的附属国,越王勾践也将在三个月之后入吴为臣。 莫离带着香宝回了留君醉。 香宝爬下马车的时候,阿旺比谁都热情地扑了上来,香宝捏着它的脖子,把它提远了些。 “阿旺,你瘦了呀,是不是没有肉骨头饿着了?” “汪汪……” 香宝摸了摸它的脖子,刚跨进院子,便看到了正在砍柴的阿福,他似乎又长高了。 “阿福哥,我回来了。”香宝侧了侧头,笑着道。 阿福连手中的斧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只是回头愣愣地看着香宝。 “阿福哥?” 阿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咧嘴傻笑了起来,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香宝眨了眨眼睛。 “你能回来……太好了……”阿福傻傻地道。 香宝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留君醉重新开张,莫离似乎也收了心,安安分分地做着生意,不再想着报仇的事了。 于是香宝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混吃等死的小人物世界,吴越纷争等天下大事一概与她无关,她又开始热衷于敛财。 倒是文种隔三岔五地来一趟,带些礼物来。据说西施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躺在床上无法下榻的地步了。 他也不提范蠡。 文种不提,香宝便也不问。 她不敢问。 西施和范蠡的世界,在西施答应入吴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容不下她的存在,香宝连同范蠡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一起永远被关在了范蠡的世界之外。 香宝以为平静的日子会就这样一直持续,直到她变老为止…… 可是老天爷似乎没有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香宝都在想,这一段在留君醉的平静生活,其实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 因为……至少还有莫离陪着她。 平静的生活被打乱,其实是有预兆的,那些日子莫离频频被传召,频频出入越王府邸,只是香宝都未曾在意。 又一日,君夫人忽然急召莫离入府。 莫离应召前去的时候,香宝并不知情,因为她正窝在榻上睡得香甜。 过了晌午,忽然下起了雨,香宝是被饿醒的。 披了比常人厚一倍有余的长衫,香宝正要出房觅食,迎面撞上了抱着柴火的阿福。 “这么早起来?”阿福有些惊讶。 香宝意思意思地汗颜了一下:“已经过了晌午了……” 阿福抱着柴火进了香宝的房间:“不碍的,你身体不好,这种天气躺在榻上会比较好。” 这么一说,香宝又觉得自己是心安理得了。 阿福蹲下身,将柴火添在一旁的火盆里。香宝一回来,阿福便在她房间里放了这么一个火盆,说是驱寒。 这才是秋天呀…… “不好了,不好了!”春喜忽然大叫着冲进门来。 “怎么了?”香宝回头看她。 “门……门……门外……”春喜手指着外面,张大了嘴巴拼命喘气。 “门外?门外怎么了?”香宝探了探脑袋,只看到雨濛濛的一片。 “好多兵……还有一个将军……”春喜一脸惊恐地颤抖着道。 香宝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身就想钻进被子里什么都不管。 “那个将军……将军说……”春喜还在结结巴巴地喘气。 “说什么?”香宝脚步微顿。 “说坊主……坊主在越王府……” 姐姐?香宝瞪大眼睛,转身就冲出门去。 “等下,香宝,外面在下雨!”阿福忙追了出去。 门口围着几十名越兵,为首的一个少年将军骑着马,傲然立于留君醉门外,一身黑色的盔甲给他本就冰冷如刀刻的脸庞平添了几许肃杀之气。 “在下史连,奉君夫人之命带西施姑娘回府。” 那少年将军见到香宝,下马抱拳道。 史连?香宝愣了一下,好耳熟的名字,只是他……称呼她西施姑娘? “你在说什么?”香宝一脸的茫茫然。 “在下史连,奉君夫人之命带西施姑娘回府。”史连抱拳,冷声重复。 “将军莫不是走错门了?这儿是歌舞坊,西施姑娘住在范府呀。”香宝咧了咧嘴,笑道。 “西施姑娘,莫让在下为难。”史连抬眼看她,眼神淡淡的。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脖子缓缓流进衣服里,香宝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又道:“我不是西施,我叫香宝,香宝。” 雨好像忽然停了,香宝抬头,原来是阿福脱了外袍替她遮雨。 “雨太凉,你受不得寒。”阿福皱眉道。 香宝笑了笑:“谢谢你,阿福哥。” “莫离姑娘在越王府。”一旁的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后退一步,面色白了白。 “你在威胁她吗!”阿福怒道。 香宝勉强笑了笑,按住阿福的手:“我没事,去去就回。”说着,她转身看向史连:“那么劳烦将军带香宝走一趟了。” “请上马。” 香宝默默随他上了马。 上马的那一瞬间,香宝忽然记起来从哪里听说过史连的名字了,姐姐跟她说过的,史连是在越营时被将士们砍杀的那个史焦将军的弟弟。(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四) 四、如火少年 随史连跨进越王府的那一刹那,香宝心里微微有些慌乱。 “西施姑娘。”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自顾自地往前走。 “香宝姑娘。”史连沉默了一下,又道。 香宝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笑道:“史将军有何吩咐?” “你走错方向了,是这边。”史连淡淡道。 香宝噎了一下,这个公报私仇的家伙…… 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史连将香宝带到一个有些幽暗的房间,然后便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如泥塑一般。 “香宝姑娘。”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香宝悚然一惊,回头便看到君夫人正静静地坐在房中,幽暗的光线掩去了她面上的表情。 “见过君夫人。”定了定心神,香宝乖巧地跪地行礼。 “免礼。”君夫人竟然起身,亲自来扶香宝。 香宝惶惶然后退一步,低头做受宠若惊状。 “吓着你了吧?”君夫人微笑着携着香宝坐下,轻声道。 香宝忙摇头。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吧。” 香宝一脸茫茫然:“香宝不知。” “莫离姑娘是个才女,可是听闻莫离姑娘并未教你读书认字?”君夫人细细打量着香宝,忽然道。 香宝怔了一下,随即乖乖点头:“是的。” “莫离姑娘是个玲珑心肝,不肯教你认字,是希望你平凡一生,有时候无知是福,平凡是福呢。”君夫人面上有了一丝浅浅的波动,似是被触动了隐秘的心事。 香宝不知道如何答她,只得呆呆点头称是。 “可是……你当真如莫离所期望的,亦如你自己所表现的那般无知吗?”君夫人话锋一转,笑了起来。 香宝眨了眨眼睛,一脸的不解。 君夫人忽然站起身,盈盈拜倒在香宝面前。 香宝唬了一跳,慌忙跪下。 “雅鱼有一事相求。”君夫人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雅鱼是君夫人的名字,此时她以一国之母的身份,却对着香宝以雅鱼自称,所求之事自然不会小。 “香宝可还记得吴王受降的最后一个要求?” 香宝怎么可能忘记。 “如今西施重病缠身,不知是否能捱到顺利入吴的那一日……”君夫人雅鱼缓缓开口,“而且西施此番入吴,也有重任在肩,自古美人乡便是英雄冢,儿女情长,便使英雄气短,病重如西施者,又岂能得到吴王的垂青,所以……雅鱼恳请香宝姑娘代西施入吴。” 香宝张了张嘴巴,笑得有些勉强:“可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西施才是范蠡的心爱之人。” “所以请姑娘以西施之名入吴。” “吴太宰伯嚭可是亲眼见过西施的。” “伯嚭此人贪财贪色,不足为虑。” “君夫人应该知道我曾被吴王掳走……”香宝看着君夫人,“吴王知道我是谁。” 君夫人笑得温和无比:“一个名字而已,美人当前,又有伯嚭周旋,吴王又怎会刁难?” 香宝哑然,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吗? “越国被亡,君上受辱,千千万万的百姓成为亡国之奴,雅鱼不敢求姑娘为君上、为越国,但求姑娘为了这千千万万的越国百姓……”君夫人长跪不起。 香宝忽然有点想笑,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被推到这样的高度,为了越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吗?可是她从来都不是当英雄的料,她只是留君醉里小小的香宝…… “况且当初吴王阖闾害得你家破人亡,如今香宝姑娘若是答应入吴,美人计成之日,报仇复国,一举两得,这样难道不好吗?”君夫人又道。 “我姐姐呢?”香宝忽然问。 “正在府中做客,若香宝姑娘应了雅鱼,莫离姑娘自然可以离开。” “若我不应呢?”香宝有些恼怒,竟然用莫离的安危来威胁她! 君夫人缓缓站起身:“事已至此,恐怕已经由不得姑娘了。” 已经……由不得她了吗? “从姑娘出了留君醉,入了越王府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成为西施了。” “我要见姐姐。”咬唇,香宝道。 “好。”君夫人微笑。 所谓见,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莫离被软禁了起来。 一身白衣的莫离毫无生气地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雪,香宝的心狠狠地拧了一下,便要冲上前,却被史连拉住。 “莫离姑娘不会有事的。”君夫人浅笑,又道,“只要你应了我。” 香宝狠狠甩开史连的手,转身踉踉跄跄地奔出越王府,冲出越王府时,竟然没有人来拦她。 君夫人那么笃定她会答应? 回到留君醉的时候,香宝竟然被挡在了门外,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越兵。 “姑娘,这里已经被封了。”守门的越兵道。 “被封?”香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才不过半天时间,怎么会这样? 那越兵有些不耐,本想喝斥,却在看清香宝的样子后缓和了表情,十分有礼地道:“原来是西施姑娘,这留君醉叛国,所有人都下了狱。” 叛国? 下狱? 西施姑娘? 香宝懵了。 “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的百姓甘愿出使吴国,如今越国上下无不感念姑娘的恩德。”那越兵一脸的敬佩,“西施姑娘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儿志,在下十分佩服。” 深明大义? “快看,那是西施姑娘!”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香宝周围立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香宝呆呆地看着眼前出现无数张面孔,他们都争无恐后地挤向她,他们都在赞美她的深明大义…… 忽然有人拉了她一把,香宝茫茫然看去,原来是文种。 “子禽哥哥……”香宝喃喃道。 文种有些吃力地将香宝拉出人群。 “求你救救姐姐!”香宝扯住文种的袖子,哀求道。 “我会的。”文种沉默半晌,“倒是你,君夫人已经下令将你的画像贴了出去,西施姑娘入吴的消息如今恐怕整个越国都知道了。” 香宝僵住,随即笑得勉强:“总会有办法的……” 她明明是香宝呀,她从来都不是西施,一个人活生生的存在怎么可能被轻易抹得干干净净呢? “要不然,你先去我府中躲一阵?”文种想了想,提议道。 “不了。”香宝低了低头,“我会有办法的,只是……你一定要照顾好姐姐。” 文种微微握拳,看着香宝走远。香宝从来都是聪明的,她看出了他的为难,因为莫离在越王府,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天渐渐黑了,香宝游魂一样无意识地走着,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范府门前。 低低笑了两声,香宝扭头,回到了越王府。 看到香宝回来,君夫人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只是微笑。 “希望君夫人遵守承诺,保我姐姐和留君醉上下平安。” “那是自然。” 于是,香宝以西施之名入吴之事,便这么决定了。 香宝被安排在越王府住下,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精致的。 “西施姑娘,该用膳了。” “西施姑娘,该就寝了。” “西施姑娘,这是君夫人送来的首饰。” “西施姑娘,今天配这支钗吗?” “西施姑娘……” 是的,每个人都在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提醒,提醒她要认清自己应该是谁。 君夫人也常常来探望,香宝也神色如常。 天气逐渐冷了起来,连风都变得凛冽,看来冬天真是快到了。 香宝仰头半眯着眼睛看着庭院里那一株不知名的树,叶子早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飘摇。 门被轻轻推开,香宝没有回头。 来人拿了披风轻轻披在她的肩上,香宝转身,竟是勾践。 “见过君上。”香宝开口,连声音都是淡淡的。 “如今越国上下,无不感念西施姑娘的恩德呢。”勾践看着她,似笑非笑。 “香宝入吴,无关越国百姓,无关越国存亡。”香宝侧头,缓缓开口。 勾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了一阵,便离开了。 香宝知道,其实她的心肠比谁都冷,越国百姓的生死与她何干,越国存亡又与她何干?她的心很小,容不下越国百姓,也容不下越国成败。 香宝入吴,无关越国百姓,也无关越国存亡。 只为了那一个待她极好的姐姐……那一个唯一的亲人。 可笑的是,如今她竟然被推上英雄的位置。 爹爹是英雄,所以爹爹死了,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现在……她也成了英雄呢。 纵然心不甘情不愿,终究躲不开这宿命。 既然如此,香宝便也认命了。 门再度被推开,香宝勾了勾唇角:“君上还有什么事?” “香宝。”是一个压低了的声音。 香宝愕然回头,竟然是阿福。 “你怎么进来的?” “留君醉被封的时候,我逃了出来……”阿福压低了声音说着,便来拉她,“没时间了,你快跟我走。” 话音未落,史连已经出现在门口。 阿福将香宝护在身后,这个憨厚的少年第一回如此充满敌意和杀气。 香宝却轻轻推开他,极冷静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无非是白白送死而已。” 阿福面色一白。 香宝缓缓走到史连面前:“史将军,我是不会逃跑的,所以……可否请你放他离开?”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他只是忠心护主而已,办不成什么大事的。”香宝又道。 “好。”半晌,史连终于开了尊口。 香宝轻轻吁了一口气。 “香宝……”阿福喃喃着。 “走吧,记得以后不要如此不自量力了。”香宝转身,冷冰冰地看着阿福道。 如果不下重药,他是断然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的。 阿福狠狠咬了咬苍白的唇,跑了出去。 史连只是淡淡地看着香宝。 香宝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回到窗前坐下,轻叹:“天越来越冷了呀。” 赶走了阿福,香宝心里一阵空落。 这下,真的再没有人来救她了。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香宝安静地等待三月之期,三个月之后,她就要入吴了呢。 “西施姑娘,该起了。”侍女在耳旁轻言软语。 香宝睁开眼睛,懒懒地翻了身,又闭上眼:“起来也是呆坐着,不如躺着舒服。” “君上下令,要姑娘即刻前往土城。”那侍女轻声道。 土城? 香宝睁开眼睛,坐起身:“去那里干什么?” “君夫人另挑了八名美人,正在土城学艺。” 不多久,便有侍女送来衣衫发饰,随即又进来几个侍女拉着她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随她们摆弄一番,香宝看着铜镜中盛装的自己,呆愣片刻。 门被推开,众侍女看清来者后纷纷行礼退去。 香宝没有回头,只是从铜镜里看向来人,是勾践。 “什么是祸水?”香宝冷不丁地开口。 “嗯?”勾践没有料到香宝会这样问,一时微微愣住。 “什么是祸水啊?”那一日,她也是这样问范蠡的。 “红颜祸水?”勾践扬眉。 “什么是红颜?” “漂亮的女人。” 香宝垂下眼帘,所以……这张脸,便是祸水之源。 “夫人果然没有说错,若要用美人计,只有你能担此重任……”看着铜镜里绝美的容颜,勾践略略有些失神。 香宝不语。 “恨寡人吗?”勾践忽然轻轻开口。 香宝抬眼看他,没有出声。 “你不恨寡人,你只恨范蠡,因为你眼中没有寡人。”勾践自问自答道,随即又轻叹,“或者寡人倒希望你能够恨我……” 香宝仍然没有开口。 “复国之时,便是寡人以国士之仪迎你返越之日。”勾践伸手轻抚她如云的发丝,“委屈你了,西施。” 西施…… 从铜镜里看着他转身离去,香宝仍是没有回头。 “西施小姐,要出府了。”有侍女进来,有礼地禀道。 香宝对着镜子无声地笑。 半晌,她缓缓起身。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扶着盛装的香宝,缓缓走出房间。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出越王府。 门外,有华丽的马车在等她。 “香宝!香宝!”忽然有人高声唤她。 香宝侧头,看向那个焦急的少年,是阿福。 “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要不自量力吗?你救不了我的,你自己回去吧。”香宝面无表情地开口,看来此生她是注定要当红颜祸水了,阿福的存在,至少告诉她,她还不是孤身一人。 所以,她更不能让他去送死。 “西施小姐,请上马车。”一旁有人催她。 再不看阿福变得苍白的脸,香宝转身登上马车。 “总有一天,我会变强!总有一天,我能救你!” 身后,突然传来阿福的吼声,声嘶力竭。 香宝一怔,冰凉的心底缓缓渗进一丝暖意,随即微笑,傻瓜。 如果香宝能够预见自己今天这番话会对阿福造成怎样的影响,她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激他离开了。 只可惜……谁也不能预见未来。 就如……以前香宝不知道有朝一日范蠡会忘记她的存在一般。 车轮缓缓滚动起来,香宝缓缓闭上眼睛,莫离姐姐……可以安全了吧。 文种会好好待她。 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香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吼。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香宝撞上了车窗,抬手抚了抚有些疼的额头,香宝发怔,是谁?是谁还敢喊出香宝的名字?是谁还敢承认她是香宝? 缓缓掀开车帘,香宝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少年,一身耀眼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样地张狂,那是…… “卫琴……”看着眼前红衣飞扬的少年,香宝微微有些怔住。 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卫琴,自那一日她对他发过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卫琴看着她,扬鞭策马,冲到马车前。 香宝仰头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眉眼,一如以前一般漂亮,只是他似乎清瘦了许多。 “跟我走。”卫琴看着她,单刀直入地说出三个字。 护送的军队一时哑然,似乎被这个不要命的张狂少年唬住了,要不就是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还会有人傻到拼了性命去救一个女人……更何况这是吴王要的女人。 又来做这样危险的事……香宝腹诽了一下,可是心里仍是忍不住微热,至少,还有人在这里喊出她的名字,至少,还有人承认她是香宝,不是西施,不是别人,只是香宝而已…… “别不自量力了,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香宝摇头。如对阿福一样,她不想任何人因为她而失去性命,何况……这个人是卫琴。 卫琴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料到香宝竟然会讲出这样没有良心的话来。 “来者何人?”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声喝斥。 “跟我走。”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卫琴微微皱起漂亮的眉,固执地再度开口。 “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无非是白白送死。”如对阿福一样的话,香宝连改一个字都嫌懒,原文照搬。 都已经这样说了,他应该会知情识趣地离开吧,也不会无谓地因她而送命。 四周护送的吴越将士多达数百人,想要从这铁桶般的包围中带她离开,实在是很难。 而且……莫离还在越王府,香宝的心紧紧地揪着。 眼前卫琴的眉皱得更紧了,唇也紧抿着。 香宝以为他就要放弃了,她以为他就要转身离开了,虽然因为他的安然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她终究还是孤单的吗?一想到这个,香宝心里忍不住有些空洞了起来。 只是,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在香宝还在发愣的时候,卫琴已经俯下身一把将她从马车里拉了出来,掳在身侧。 呃?香宝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本能地抱着他的手臂,以防自己摔下马去。 “放肆!给我拿下!”忽然有人大喊。 “抱紧我。”卫琴说着,勒紧了马缰。 “放我下去!”香宝大声叫道,“我不要你管!” “莫离死了。”卫琴忽然道。 卫琴的声音并不高,但在香宝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五) 五、哀莫大于心死 “喂,你现在是在开玩笑吗?”香宝咬牙狠狠瞪着卫琴,仿佛要在他身上瞪出一个洞来。 卫琴一手将她拉到身前固定好:“她是服毒自尽的。” “服毒?”香宝摇头,“怎么可能?哪里来的毒,谁会给她毒?君夫人还要靠姐姐来胁迫我,怎么可能……” “坐好!”卫琴忽然低喝一声,左手持缰,右手挥剑,狠狠将眼前一人砍下马去。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香宝径自喃喃着。 “我亲眼见到她气绝身亡的!”卫琴大吼着,又一剑挥下,只见一颗脑袋滚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香宝瞪圆眼睛,面色铁青。 卫琴挥剑砍杀,一路鲜血四溅,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拦。他带着香宝策马冲出重围,火红的长袍在风里飞扬,如烈焰般令人目眩。 香宝却仿佛失了三魂七魄的人偶娃娃一般,任凭摆布,全无半点声息。 因为香宝的画像被贴得满城都是,卫琴只得带着她往偏僻的地方走,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看到一处破败的农舍,这才停下来。 天已经渐渐接近黄昏。 松开一直紧勒着的缰绳,卫琴放缓速度,任由马儿边吃草边慢慢踱步前行。 “喂……”卫琴低低地开口。 香宝没有吱声。 “喂!”卫琴扬高了声音又道。 香宝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个家伙又没死,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卫琴有点气闷地道。 香宝仍然没有动弹。 “我知道你怨他失忆!可是如果是我……”卫琴急切地张口,却又哽住,半晌才涨红了脸道,“如果是我,就算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决不会忘记你的存在,决不会忘记对你许过的诺言!” 香宝身子微微一僵,仍然没有动弹。 见香宝始终不理他,卫琴有些恼怒地跳下马来,瞪着香宝,“你……” 身后的支点忽然消失,香宝身子一歪,便如破败的娃娃一般摔下马来,卫琴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忙一脸惊慌地接住她。 “怎么了?刚才有伤到哪里吗?”卫琴急问。 香宝仍然不动,不语。 抱着香宝进了农舍,卫琴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下香宝,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香宝不理他,低低地垂着头,将脑袋埋在膝上。 “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卫琴喃喃地道歉,以为香宝还在气他刺杀范蠡的事。 见香宝不理他,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摸出一片竹简递到香宝面前:“你别这样,别这样……我把这东西还你还不成吗……” 香宝缓缓抬头,看着那片竹简,竹简上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名字,“香宝、范蠡”,并排而立,靠得那样紧密。 这是范蠡写的。 原来是被卫琴拿走了…… 这片竹简,她曾经找了很久。 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呢?是了,那一日送范蠡出征后,她回来见到卫琴在她的房中藏起了什么东西,是那一回拿走的吧。 “喂……我都道歉了,东西也还你……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卫琴小心翼翼地看着香宝,道。 香宝低垂着脑袋,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卫琴忙上前扶她。 香宝却冷不丁伸手抽出卫琴的佩剑,一剑挥下,狠狠将那竹简砍为两半。 “香宝”和“范蠡”那两个一直紧密相连的名字被一剑挥散,凄凉落地…… 从头至尾,香宝都铁青着脸,死死咬着苍白如雪的唇,半滴眼泪都没有流。直到手中的剑颤巍巍地落地,香宝才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一直呆愣着的卫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抱住她。 与此同时,范府中正在练剑的范蠡手微微一抖,竟然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下一道细细的口子,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渗了出来,范蠡看着那伤口,微微有些失神。 刚刚……是怎么了?他竟然想到了香宝…… “范大哥!”夷光惊呼着跑上前,“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没事,只是刚刚心口有点不舒服。”范蠡微笑着安慰她,心里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夷光,你病还未好,不宜吹风,先回屋里歇着。” 劝走了夷光,范蠡也无心练剑了,满头满脑都是香宝哀凄的眼神。收剑回鞘,远远看到几个侍女在晾晒他书房中的卷轴,他便走了过去。 在一堆书简中,范蠡发现其中有一卷竹简上系着一根红绳,很特别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那卷竹简,缓缓打开,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香宝向范蠡借取钱币一千个,如未能按期归还,则以身相抵。” 范蠡呆愣在原地。 脑海中那一片迷雾渐渐豁然开朗…… 这是他诓她签下的卖身契……他一步一步将香宝拐进自己的怀里…… 记得那回借得了钱,喜笑颜开的她还送了一件袍子给他……说是袍子,其实根本就是一团破布…… “这是……什么?”那一天,看着她喜滋滋地抖开手中的破布,他十分费解。 “袍子!”她精神振奋,回答得很大声。 “呃……”他一时无语。 “我做的哦!”她还很得意地甩了甩。 “看得出来……”他记得当时他笑了。 “那个没眼光的阿福说这是春喜的抹布,它明明是件袍子嘛!”她嘟着嘴,跟他抱怨。 “是啊,他真没眼光。”他假惺惺地点头表示同意。 “你要试试吗?这是要送你的哦!”然后她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欸?呃……”他内心开始纠结…… “试试吧试试吧,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袍子耶!”她拿着袍子踮着脚便往他身上比划,上下一阵乱摸。 “不不不……”那时,他一头冷汗。 “怎么了?你嫌弃?”她停了手,却是可怜兮兮地道。 “怎么会!这么珍贵的袍子我得拿回家好好收藏起来。” “真的?”她狐疑。 “真的。”他点头。 其实……他真的有好好收藏起来吧…… 范蠡转身,径直走向卧房,开始翻箱倒柜。 “大人,你要找什么?”见到一向温和的范蠡如此失态,丫头们惊慌失措。 “一件袍子。”范蠡回头,“我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大人说的……该不是……”有人小小声地嘀咕。 “你知道?在哪里?”范蠡一把拎出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急问道。 那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忙道:“夷光姑娘收拾屋子的时候清理出来,给马房当抹布了。” 范蠡转身便直奔马房,只见那件本来就不好看的袍子真的成了一块破布,被打扫马房的杨二搭在肩上。 “还给我。”范蠡开口,脸色很不好。 杨二吓了一跳,忙趴到地上:“大人,我没有偷东西。” “把你肩上的那件袍子,还给我。” 杨二抖抖缩缩地看了看自己,确认自己肩上没有袍子…… 范蠡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拿了那块破布,转身便走。 马房的拐角处,是一脸苍白、摇摇欲坠的夷光。 无尽的黑暗,冗长的梦境…… 香宝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小,恍惚间回到童年时候,爹爹最喜欢抱着她,用硬硬的胡须扎她的脸,痒痒的…… 娘温柔地给她梳小辫……还有姐姐,姐姐哄她睡觉…… 还有弟弟……总是拖着长长的鼻涕,揪她的小辫…… 然后……爹爹不见了,娘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弟弟也不见了…… 还有姐姐……还好,还有姐姐。 “香宝,香宝……”有人喊她,很急切的声音。 香宝睁开眼睛,看到卫琴焦急的神情。 “你吓死我了。”见香宝醒了,卫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头好疼……”香宝忽然半眯着眼睛喃喃,声音软软糯糯的,仿佛在撒娇一般。 卫琴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 “阿娘……香宝要吃浮圆子……”香宝伸手扯了扯卫琴的衣袖,撒娇道。 阿娘…… 卫琴抽搐了一下:“浮圆子?” “嗯……浮圆子……”香宝乖乖点头,“好甜好甜……” 卫琴一个头变作两个大,他根本不知道浮圆子是什么东西。 “浮圆子……”香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眼里一片雾气朦胧。 “好!给你做!”卫琴头脑一热,豪气干云。 “嗯……阿娘最好了,阿娘最疼香宝……” 卫琴大受打击,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开始纠结浮圆子是个什么东西,正纠结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几点殷红,走近一看,原来是红红的果子,也许……可以冒充一下。 反正那个丫头对着他都能喊娘了,对着这红果子叫浮圆子也不是没可能呀。 这么一想,卫琴卷了袖子便去摘果子,只是这果子树长得有点悬……真的很悬,整个树杈都长到悬崖边上。 偏偏那果子离崖边比较远,卫琴担心香宝的病,便爬上树便去摘果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卫琴直直地掉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一刹那,卫琴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香宝怎么办。 “嗡嗡嗡……”有恼人的小虫子在叫。 卫琴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挂在一棵树上,崖下的气候很奇怪,比崖上暖了许多,而且树上有好多……蜂巢! 一只蜜蜂飞到他的鼻尖上停下,然后便是一阵刺痛……竟然敢蛰人!卫琴怒了,伸手一挥,便砸在蜂巢上,这一下可不得了,“嗡”的一下蹿出一群蜜蜂,黑压压一片地扑了过来。 卫琴头大如斗,忙拼命爬了上去,大概是崖上气候较冷的缘故,那些恐怖的小蜜蜂并没有追上来。 坐在地上,卫琴忽然注意到刚刚砸到蜂巢的那只手上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狐疑地舔了舔,好甜…… 甜甜的…… 卫琴咬了咬牙,拿布蒙了面,翻身又爬了下去…… 经历了咳嗽、发烧、说糊话……香宝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有一阵恍惚,眼前是干净的农舍……这是哪儿? 香宝缓缓坐起身,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阳光从门外透了进来,香宝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阳光,随即看到一个红衣的少年…… “你是谁?”愣了愣,香宝疑惑地道。 卫琴吓了一跳:“你不记得我了?” “好熟悉的声音……”眨了眨眼睛,香宝一脸的困惑。 “卫琴,我是卫琴!”卫琴冲到她身边,连声道。 “嗬!”香宝往里头缩了缩,“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卫琴一头黑线……他这到底是为了谁,他这是何苦呀…… 见他挺漂亮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肿得像猪头一样,香宝好奇地抬手戳了戳他鼻梁上一个肿肿的小红包。 “你干什么!”卫琴痛呼,用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瞪她。 香宝缩了缩脖子。 “喏,吃吧。”卫琴转身,拿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给她。 “这是什么?”香宝好奇地接过。 “你吃吃看。” “好甜……” 卫琴得意地笑,一笑又牵动了脸上的包,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 范蠡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那件破布袍子整整一天,谁也不见。所有关于香宝的一切,他一点一点,仔细回想。 贪吃的香宝…… 装傻的香宝…… 狡黠的香宝…… 撒娇的香宝…… 无赖的香宝…… “你想啊,等我凯旋,骑着高头大马,把我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来,多威风啊,是不是?”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哦。” “是啊,很不错呢。” “你好温柔呢,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每次温柔的时候,都会骗人……” “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呐!你说的哦,等你凯旋,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哈哈,在下不敢。” “那还差不多。” “嗯,我的香宝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眼泪呢……” 范蠡咬牙,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那一日,香宝在越王府看到他,她那样哭着对他吼。 他……果然又骗了她。 他曾经发过誓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可是她却为他流了最多的泪。 他甚至……默许了香宝代替西施去充当美人计的棋子…… 文种神色匆匆地走进范府时,范府的仆役都一脸得救的神情,忙将文种引到范蠡房门前。 文种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的夷光,抬手敲门。 “滚!”里头,范蠡低低地吼了一个字。 “我是子禽。” 门开了,文种走了进去。 门又关上,夷光的脸色更白了,有丫头忍不住上前扶着,怕她会突然晕倒在地。 看到范蠡的神情时,文种便都明白了:“你……记起来了?” 范蠡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文种:“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让香宝去吴国,我要去土城接她。” “香宝没有去土城,她被劫走了。” “什么?!”范蠡大惊。 “应该没有危险,我已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希望能够在君夫人之前找到她。”文种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又道,“莫离死了。” 范蠡猛地站起身:“怎么会?!” “君夫人用莫离威胁香宝,刚烈如莫离,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妹妹的牵绊……”文种低低地说着,声音有一丝暗哑,“我去晚了……是我去晚了……” 范蠡握拳,指关节微微泛着白,他有点不敢想象,如果香宝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出去打探的人明天应该有消息,我必须见香宝一面,告诉她莫离的事……还有一些莫离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也得帮她做好。”文种缓了缓气,又道。 “我也去。” “不行,目标太大,会引起君夫人的注意。” 范蠡坐回原位,没有开口。 下午的时候,香宝正在屋里发呆,忽然听到卫琴在屋外和谁在争辩。 “让我见香宝,我知道她在这里。”是文种的声音。 香宝跳了起来,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满面胡渣,一身衣服皱皱巴巴,哪里还分辨得出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谋士。 “子禽哥哥……”香宝喃喃道。 文种看向香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香宝扯了扯唇角,算是笑过。 卫琴看了看香宝,侧过身让文种进了屋。 “香宝,莫离她……”文种抿了抿唇,有些困难地开口。 香宝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文种怔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这是莫离留给你的东西,她说……香宝最喜欢这个。” 香宝接过,打开,是一袋金子。 果然……是她最喜欢的。 香宝垂下脑袋,文种以为她在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香宝却是忽然抬头,眼睛里只有血丝,却无半滴眼泪。 “是谁?”香宝开口,声音冰冷彻骨。 “什么?”文种心里一惊,此时的香宝与平日里娇憨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谁杀了她?” “她是服毒自杀。” “毒?哪里来的毒?谁给她的毒?” “她接了君夫人的旨意入越王府时,便在耳坠上藏了毒。”文种的眼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香宝咬唇不语。 “莫离说,不希望你为她做任何事……吴王阖闾也好,君夫人也罢……希望所有的仇恨都随她而去,你只需要继续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当你的小香宝就好了…… “不成为你的拖累……这是她能给你的最后的保护…… “所以,你尽快离开越国吧,我能找到这里,君夫人的人估计也快到了。” 文种见香宝神色不同寻常,软声劝她。 半晌,香宝终于动了,她抬头看向文种,面色苍白如雪。 “拖累?保护?姐姐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姐姐……我早就死了呀……”香宝失神地喃喃,“或许在吴王阖闾下旨灭门的那一天,我就冻死在阿娘的怀里了……我就已经死了……我是因为姐姐才一直活着的……因为我不忍心抛下姐姐一个人……” “你说,姐姐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香宝目光涣散,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会流眼泪,是因为还有心,有心才会痛。可是,如果心都死了,又怎么会痛呢?不会痛,自然没有眼泪了。姬公子曾说过,能哭也是一种幸福,他曾告诉她,最难过的是没有眼泪。 现在,她真的……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呢。 她的心死了,枯了,她不会哭了…… 没有姐姐疼着宠着,她便什么都不是,连唯一一个和“香宝”血脉相连的人都没有了,香宝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六) 六、血脉相连 阳光从屋外透进来,却仿佛照不到香宝的身上,香宝就那样站在阴影处,无声无息。 文种心里一阵刺痛,莫离……又怎么舍得留下她一个人呢…… 莫离,那个倔强的女子,对她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香宝更重要的了,她甚至可以为了不致拖累她而去死……她难道不曾记得,她是答应了要与他相守一生的…… 明明说好相守一生的…… 他看到她将那枚珠钗戴在发间的那一刻,是多么地欣喜若狂…… 可是如今…… 她……又将他置于何地? 文种惨然一笑,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红衣少年,这个少年就是莫离说的……可以代替她保护香宝的人吗? 就连最后一刻,她都为香宝做了最好的安排呢。 “你是卫琴吧。” 卫琴微微一愣,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你立刻带香宝离开这里,离开越国,越远越好。” 卫琴沉吟了一下,点头。 “姐姐的尸身……在哪儿?”香宝忽然开了口。 文种静默半晌,终是开口:“在我府上。” “我要见她。” “不行,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文种皱眉,“不要任性。” 香宝咬唇。 连最后一面……都不可以见吗? “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了你姐姐。”文种抿唇,说完,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摇头,上前一步,揪住文种的衣袖:“子禽哥哥。” 文种停下脚步。 “少伯……恢复记忆了。” 揪着他衣袖的手微微一紧,香宝勾了勾唇角,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子禽哥哥……” 半晌,香宝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禽哥哥,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现在……我是不是还可以待在留君醉里,当我的傻香宝……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文种垂下眼帘,低低地说了句“保护好自己”,便大步出了门,跃身上马,狠狠扬鞭策马而去。 香宝站在原地看他离开,一动不动,如泥塑的人儿一般。 卫琴走上前,轻轻抱住她:“我会保护你的。” 香宝没有动。 听了文种的话,卫琴决定立刻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只是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原本破败的农舍在他的打扫整理下,好不容易有点家的样子了。 四下打量一番,卫琴发现这里什么都带不走,他带着香宝两手空空地来,如今也只能两手空空地走了。 从始至终,香宝都呆呆地站在门口没有动过。 看着她木然的样子,卫琴下意识地捂了捂脸,脸上的肿块刚刚消去…… “香宝,你等等,我出去一下!”卫琴对着香宝说了一句,便冲出门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我一会儿就回!” 香宝仍然没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突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竟然是越兵,足有数百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找来了。 香宝鼻尖忽然一凉,怎么了,下雨了? 仰头看时,却是漫天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真早啊。 看来,又将是一个严冬。 会很冷。 香宝站在门口,看着越兵在门前的篱笆处停下,那个篱笆是卫琴弄的。 “只你一个人在吗?”为首那个,是史连。 多达数百人的越兵,如果只是为了带回她,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他们是为了制住卫琴而来的吧。 “我随你回去。”香宝忽然开口,“现在就走。” 香宝意外地好说话,倒是让史连有些惊讶。 “怎么?”香宝淡淡扬眉。 “好。”史连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再一次见到这个少女,他竟然觉得她在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缓缓走跨过门槛,再回首望了一眼这个卫琴一点一点亲手建造起来的家,香宝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一丝情绪。 其实,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也不错呢…… 如果姐姐没有因她而死的话。 “走吧。”香宝缓缓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丑八怪,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忽然,卫琴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扬着手,手中高举着什么,似乎很开心的模样。 他的脸上又添了几个小疙瘩,红红肿肿的…… 似乎是看清了小屋周围的越兵,那愉悦的声音戛然而止,高举的手缓缓垂下,卫琴脸上明朗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眼神突然之间阴郁得有些怕人。 没有再开口,卫琴忽然快步冲到院前,将香宝护在身后,左手紧紧按住剑鞘,右手拔剑。 史连定定地看了卫琴半晌,忽然大声斥道:“好个贼人,色胆包天!私自带走王的女人,竟然还敢现身,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四周的骑兵纷纷上前,将卫琴困在了中央。 “住手!”眼见着卫琴险险躲过一剑,香宝冷声道,“放他走,我随你回去!” 听香宝这样说,史连只是大声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顾西施姑娘”,连看都不看香宝,便又挥剑直直地斩向卫琴。 “放过他,我随你回去!”见卫琴腹背受敌,香宝有些急了。 “这贼人不死,白白地玷污了姑娘的清誉!”史连攻势不减,“他非死不可!” 香宝瞪大双眼,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这该死的史连一定被她扒皮拆骨了。 “史将军住手!” 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是文种,大概是发现情形不对,又折回来了。 史连却是置若罔闻,剑剑都直刺卫琴要害。 “史将军住手,这少年并非色胆包天,他和香宝是……”文种翻身下马,急急地道。 “闭嘴!”卫琴忽然厉声大吼,一个分神,闷哼一声,左肩被史连的剑狠狠刺穿。 香宝愣愣地瞪大眼睛,看着殷红的血自卫琴的肩上四下溅出。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秘密让卫琴宁死也不愿说出口? “住手!他们是姐弟!”眼见卫琴受伤,文种终于厉声大喝。 香宝微微一愣,姐弟? “当”的一声,似乎是剑掉落在地的声音。 香宝回头,看向卫琴。 他低垂着头,连手中的剑掉落都毫无知觉,可是,香宝看不见他的表情。 “文大夫说笑了。”史连冷哼,满脸不信。莫要说他,连香宝都不敢置信。 “莫离告诉我,卫琴的左臂上,有一个标记。”文种淡淡开口。 史连扬眉,忽然飞身上前一把扯下卫琴的衣袖,卫琴竟然毫不反抗,只是木木地站着。 那一刻,香宝觉得如果史连一剑刺死他,他也定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再度看到卫琴左臂上有些眼熟的纹身,有一段几乎闭塞的记忆忽然之间便通畅了。 那个纹身是要离家的标记,传男不传女。 卫琴,是她的弟弟。 原来……弟弟还活着。 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有一股暖流在她已经冰凉的心里缓缓漾开,原来……她还有亲人。 “果然呢。”史连大笑,只是突然之间,他眼中一寒,拔剑便刺向卫琴。 卫琴闷哼一声,口中溢出血来。 香宝张了张口,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卫琴在她面前缓缓倒了下去。 一切,仿佛是一个无声而冗长的慢镜头一般…… 双腿无意识地冲上前,香宝跪坐在卫琴身旁,两眼干涩地看着卫琴满脸是血的模样。 卫琴有些困难地将手伸入怀中,似是在找什么。 香宝会意,将手轻轻探入他怀中,指尖触到一片粘腻…… 香宝收回手,在她掌中的,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揉成一团的枯木,却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那个味道她记得,很甜…… 只是,现在那上面沾满了他的血…… “好不容易摘来的……弄脏了……”卫琴微微皱眉,他口中溢出血来,却仍是喃喃自语。 他特意去找这个的吗? 香宝将那粘了血的蜂巢掰下一块,送入口中,腥甜的味道在唇齿之间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身后忽然一寒,香宝回头,看到史连的剑竟然刺向她。 她了然,他这是想为哥哥史焦报仇呢。 再没有去看那闪着寒光的利刃,香宝只是伸手将卫琴抱在怀中,低头看着卫琴。卫琴也看着她,只是粘稠的血模糊了他漂亮的眼睛,香宝抬手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血珠。 背后那一剑终于还是没有砍下…… “西施姑娘,请随在下回去复命。”身后,史连收剑回鞘,冷冰冰地开口。 香宝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卫琴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明明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不清,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愿放开她吗…… 他,是她的亲人,她的弟弟啊。 “弟弟……”香宝喃喃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卫琴微微一僵,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无力。 “西施姑娘若再不随在下回去,休怪史连彻底了结了他。”史连看着香宝,再度开口。 香宝微微咬牙,小心挣脱开卫琴的手,转身看着骑在马上的史连:“刚刚为什么没有杀我?” 史连微愣,随即道:“西施姑娘说笑,史连如何敢伤害姑娘?” 香宝浅浅地笑:“倘若今日不杀我,以后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史连看着香宝,面上无甚表情:“多谢姑娘关心。” “史将军,他日,你定会因我而死。”有风吹乱香宝的长发,她淡笑着微微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飘下那无尽的雪花,半晌,才又缓缓开口,“你信吗?”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但是现在,她真的恨不得将这个骑在马上、不可一世的家伙扒皮拆骨! 史连微怔。 不知何时,雪突然大了起来。 漫天的雪花扬扬洒洒,不一会儿,四周便是一片银装素裹。 雪怎么下得这样早…… 曳地的裙摆忽然一紧,香宝缓缓回头。 卫琴染血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她的裙摆,他有些吃力地仰头看她,咬牙困难地吐出三个字:“不准走!” 香宝低头看着卫琴,那些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她的脸颊陷入阴影之中。 “我不会死……我决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不可以走……”断断续续地,卫琴吃力地道,但是,他却连气息都开始不稳。 决不留下她一个人…… 香宝微微笑了,只是这样听听,就已经很温暖了呢……可是,如若她不走,那便正好给了史连一个绝佳的借口来杀卫琴,还有……她自己。 如今她只剩下他了,唯一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她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因她而死去? 半晌,有一颗温热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下,打落在卫琴染血的脸上。 感觉到了脸上那一滴温热,卫琴微微一怔。 “卫琴……”香宝缓缓蹲下身,拭去他脸上的血污,“你是我的弟弟,唯一的亲人了……我要保护你,就像姐姐保护我一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闻言,卫琴微微一怔。 香宝已经站起身,走到文种面前:“子禽哥哥,请你帮我照顾他。” 文种怔了片刻,点头。 “西施姑娘请上马。”史连有些不耐地催道。 “无人相扶吗?”香宝转身,看向史连。 “扶姑娘上马。”史连吩咐一旁的侍卫。 “他日的吴妃,越国的英雄,莫非不配将军亲自相扶吗?”香宝浅笑盈盈。 史连一愣,似是没有料到香宝会如此嚣张,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姑娘言之有理,恕史某大意了。”他翻身下马,半跪于香宝的马前,“姑娘请。” 狠狠踩着史连的肩头上马,翻身在马上坐定,香宝回头看向卫琴,他也在看着她,固执地看着她。 再不去看卫琴那令人心痛得无以复加的眼神,香宝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 风雪刮在脸上,生生地疼。 香宝终究忍不住回头…… 漫天飞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香宝的视线胶着在那一间远远被抛在身后的小屋,以及小屋前那一抹艳丽的红色,漫天的飞雪中,天地间仿佛只剩那一片殷红,红得刺目……那孤独的红衣少年让香宝的心弥漫着彻骨的疼痛。 我的弟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马儿在雪地里飞快地奔跑,那小屋眨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卫琴趴在雪地里,看着香宝渐渐远去,苍白的唇微微蠕动着…… 他在说:“我不要做你的弟弟,我不要做弟弟……” “我喜欢你……” 可是,香宝听不到。 她……听不到。(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七) 七、一句一伤 天色暗沉沉一片,雪越积越厚。 史连并没有将香宝直接送去土城,而是打算将她先送回越王府邸。 香宝再度扬手,狠狠一鞭。马儿吃痛,奔得更快了,将史连和一众越兵远远甩在身后。 “西施姑娘!”史连忙策马追上。 香宝没有理会他,史连无奈,只得甩开越兵,紧紧跟着香宝。 “西施姑娘,越王府不是这个方向!”史连见香宝一径策马向前,大声道。 香宝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直接去越王府,她要去见姐姐。 “西施姑娘!”史连皱眉,见香宝完全无视他,只得道了一声“请恕史连无礼”,便松开自己的坐骑,跃身坐在香宝身后,狠狠勒住马缰。 “放开我。”香宝被困在他双臂间动弹不得,只得哑声道。 “西施姑娘,君上有命,要即刻带姑娘回府。”史连冷冷说着,便不再理会香宝,径自调转马头,往越王府的方向去。 香宝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史连低头一看,隔着厚厚的衣料,他的胳膊居然被咬出了血,可见她的恨意之深。 抵达越王府邸的时候,越王和夫人都在。 “禀君上、君夫人,史连在离城八十里的郊外找回了西施姑娘,文大夫也出力不少。”史连半跪于地,如此禀报。 “西施姑娘。”君夫人温和地开口唤她。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君夫人雅鱼。 “得知姑娘被掳走,我很担心,如今见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君夫人笑道。 香宝看着君夫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就在君夫人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的时候,香宝倒是微微笑了起来,她侧了侧头,轻声问道:“我姐姐呢?” 君夫人看着她,沉默。 “我姐姐呢?”见她不答,香宝兀自微笑着,“君夫人说过,只要香宝答应你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我姐姐呢?” “莫离姑娘性子太过刚烈……”君夫人轻叹。 “所以呢?” “她服毒自尽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勾践忽然道。 香宝一点一点收拢了拳头,紧紧握住,好半晌,才轻轻地说了声:“这样啊……” 君夫人看了越王一眼,似是怨他又回头对香宝微笑道:“文大夫说什么也要将莫离的尸身带回府……” “姐姐死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吴国了?”香宝截断了君夫人的话,忽然道。 君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此话何解?” “君夫人曾说,只要香宝答应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姐姐死了,那么我入吴做什么?” “如今越国上下都知道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百姓甘愿出使吴国。得知姑娘被掳走的消息,多少百姓聚集在越王府前,要求君上尽快将姑娘救回。若此时你说不去,越国千千万万已然沦为亡国之奴的百姓会怎么想?”看着香宝,君夫人缓缓开口。 “香宝并不是越人,越国的存亡,越国百姓的生死,与我何干?”香宝浅笑盈盈,声音却是冷冽无比,“还是说……君夫人又要说吴王阖闾害我家破人亡,同样的事,君夫人不也正在做吗?如今间接害死姐姐的,难道不是夫人?” “那么……留君醉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可换得西施姑娘入吴一趟?”君夫人忽然道,“如果分量不够,还可添上那红衣少年。” “呵呵……”香宝掩唇,低低地笑。 “你笑什么?”君夫人蹙眉。 “我在笑……”香宝勾了勾唇,看向勾践,“君夫人如此大费周章,是真的认为香宝能够祸害吴国,还是……担心香宝会迷惑君上?” 明明脸色已经苍白如雪,明明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可是香宝只轻轻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你!”君夫人略略着恼,半刻才平静下来,挥了挥手,“史连,你陪西施姑娘去见见莫离。” 香宝扭头便走。 史连抱拳,应了一声,便一路跟着香宝出了越府。 看着香宝离开,勾践起身。 “君上!”君夫人跟着起身,拉住他的衣袖,“连你也这样看待雅鱼吗?” “夫人多虑了。”勾践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留下君夫人雅鱼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香宝刚跨出越王府,便见到文种驾着马车停在府门外。 “卫琴呢?带回来了吗?”香宝忙上前,有些焦急地掀开车帘。 马车内空空如也。 “卫琴呢?”香宝怔怔地缩回手,看向文种。 文种微微皱了皱眉。 “他怎么了?”香宝心“突突”地跳,莫非已伤重不治? “卫琴不见了。” “什么?”香宝微愕,“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伤不宜颠簸,我便将他扶回屋内,打算找了马车去接他,但等我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 香宝皱眉,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能去哪里? “不用太担心,他既然能够自己离开,应该不会有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安慰道。 “那……如果是被人带走了呢?”香宝颤声道。 “那更没问题了,既然那人没有当场杀了他,必然会救好他。” 香宝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拖着一身的伤……会去哪里? “先去看看你姐姐吧。”文种忽然道。 香宝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谁知脚下无力,怎么也爬不上马车。 “你,过来。”香宝咬牙,回头瞪向站在身后的史连。 史连默默上前,半跪于地。 香宝在文种惊讶的注视下踩着史连的肩,狠狠踏上马车。 文种驾车,史连在车外与文种并排而坐。马车平稳地向前,香宝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蜷缩成一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吱的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香宝,到了。”文种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香宝僵了一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史连在车外见香宝久久不下车,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掀开车帘,便看到香宝惨白惨白的容颜。 “下车吧。”淡淡地,他伸手道。 香宝咬了咬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香宝。”文种领着香宝进了府,忽然轻声道。 “嗯?”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宝轻应。 正说着,文种已经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 香宝的脚步微微一滞,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进屋子。那么渴望见到的人,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进屋去见她一面。 “进去吧,莫离在里面。”文种的声音很轻,轻到香宝几乎以为是她自己的错觉。 见香宝迟迟不动,文种先走了进去,掀开榻上的帘子。 榻上躺着一个白衣女子,双目轻阖,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文种心里又是一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第一回见她,是在留君醉。 初闻留君醉的莫离姑娘邀请他和少伯二人,说要献计,他不是不惊讶的。留君醉的莫离姑娘,诸暨城里谁人不知?他好奇之下便拉着少伯登门拜访。 那一日,随着还是丑丫头的香宝走过长长的雕花廊回,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不禁好奇,能够弹出这般琴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呢? 直到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那一个弹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裙,顾盼之间皆是风情,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于是,他便如呆头鹅一般,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却献出一条毒计。那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兵马大败十万吴军,致吴王阖闾重伤而亡…… 那般决绝的计谋啊。 她说她是要离的女儿,她说她讨厌英雄,她说她要报仇…… 那个有着柔弱身躯的女人,却有着最最刚烈的性子。 所以……为了不成为香宝的拖累,她宁可服毒自尽。 她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以……她就承担起所有的不快乐吗? 那一日,看着那个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生平第一回,他心里有某一角被触动了。 从此魂不守舍,一发不可收拾。 缓缓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凉……他猛地收回手,狠狠握拳。 那般决绝的女子!连死……都是如此决绝! 有另一只小小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文种侧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香宝,她正低着头,轻抚着莫离的脸。 那样地轻,那样地小心翼翼,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惊醒榻上之人似的。 “子禽哥哥,我想给姐姐梳洗。” 文种点点头,吩咐了下去。 “点盏灯吧。”香宝又道。 “天还没黑啊。” “我怕姐姐找不到回来的路。” 文种握了握拳,眼眶猛地红了,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浑然未觉,转身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梳洗用具,先拿了木梳,极小心极小心地替莫离梳理长长的头发,不小心手微微一抖,便扯下几根头发来,香宝惊呼,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她。 “姐姐,你疼不疼?” 静默。 “姐姐,你想梳什么样的发髻?” 静默。 “呵呵,还是姐姐聪明,其实我只会一种啦……我比较笨嘛。” 静默。 “姐姐……我那么笨,你怎么会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啊?” 静默。 正在给莫离梳头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香宝抬头,是史连。 “够了。”史连抿了抿唇,冷声道。 香宝轻轻甩开他,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姐姐是最爱漂亮的。” 史连咬牙大步转身,走出门去,站在门口,眼不见为净。 文种捧来了灯,放在莫离的身边。香宝已经替她梳好了头,正趴在榻上细细地替她画眉。一笔一画,极认真。 “香宝,别这样。”文种张了张口,轻声道。 “嗯?”香宝头也未回,一径描画着。 “莫离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香宝手微微一顿,缓缓侧过头来看向文种:“快乐?” 文种皱眉。 香宝笑了笑:“我恨她,我恨姐姐,真的好恨呀。” “她怎么能先放弃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的,即使是快要死的时候,我也会撑着,再撑着,撑到活过来‘因为喜欢看到她的脸,喜欢看她见我醒来时惊喜的样子,因为我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现在……她怎么敢说,香宝必须快乐?” “香宝……”文种上前一步。 香宝却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莫离:“姐姐,如果你要我快乐,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静默。 于是香宝笑了,她咧了咧嘴。 她说:“你瞧,她没有说我必须快乐。” 文种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肩:“你哭一下好不好?拜托。” “哭?”香宝摇头,喃喃,“我哭不出来呀,我哭不出来……” “莫离从来没有打算丢下你一个人!她知道卫琴的存在,所以她才会放心地离开的!”文种终于憋不住,大声道。 香宝怔怔地抬头看他,好久,好久,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心地离开……呵呵……” 眼泪终于滑下了脸庞。 “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 文种侧头,看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喃喃:“是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香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范蠡,他听闻香宝回来了,便匆匆赶到越王府,又得知她被文种接回府中,便又匆匆赶了来。 初冬时节,他的额头上竟然覆了薄薄的一层汗。 香宝却是头也未回。 范蠡站在门外,看着门内那个女子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离他好远,忍不住大步走进房中:“香宝……” 香宝回头看他,又看向门口。 范蠡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站在门口的西施。 莫离下葬的那一日,天气晴朗得不可思议。 莫离的葬礼很隆重,连君上和君夫人都亲自来祭奠。 很大的墓室,很多的陪葬品。 香宝站在一个大大的棺木旁边,莫离躺在里面。 棺木是上好的棺木,棺外还套着木椁,棺椁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涂着一层一层的髹漆,还贴了上好的绢布…… 香宝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看着莫离下葬,看着泥土将她的棺木掩盖……从此阴阳两隔。(未完待续) 第三章 指鹿为马(八) 八、我是西施 初冬,十分晴朗的天气。头顶虽然有太阳,但却仍然是冷。 范蠡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女,她始终那样地安静,安静得不像她。 记忆中的她,是那样地贪吃贪钱又爱撒娇…… 可是他却遗失了那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如今害她伤痕累累。 他看着香宝跪下,看着她缓缓俯下身,将脸贴着泥土。 那泥土下,埋着她的姐姐。 文种拉她起身,她也不挣扎,乖乖起身。 “子禽哥哥,别难过。”她轻轻开口,竟然是安慰。 文种微微一怔。 “是姐姐欠了你。” 文种动了动唇,抬手捂住眼睛,有泪水从指间滑落。 一直到傍晚时分,葬礼才结束,香宝很平静地转身,随着众人离开,表情木木的,仿佛没有一点哀伤。随越王参加葬礼的官员禁不住窃窃私语,说这女子如何如何铁石心肠,如何如何不知感恩。 香宝只是一径慢慢地走着,只是上马车的时候有些费力,试了几回都没有能够爬上去,又没有史连给她当凳子踩。 明明是个美人,偏偏动作笨拙得可笑,在场的官员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气力……正在香宝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不知道第几次尝试爬上马车时,身后忽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托着她的背,将她送上马车。 香宝回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范蠡…… 眼前突然模糊一片,刹那间天旋地转,香宝张了张口,一头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香宝!”范蠡伸手接住她,总是温和而从容的眼中都是痛。 香宝面色苍白得可怕,却仍然抬手推开他,自己站稳。 “我没事。” 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范蠡忍不住抬手去扶她。 香宝摇头,趔趄着后退一步。 不能再贪恋别人的温度了,她必须自己站稳。没有了姐姐的庇护,她该长大了。 虽然心里想得挺有志气,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一旁的文种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劲,忙快步上前扶住她,才发觉她的手冰凉。 想起那一回她得知范蠡遇险后生病的样子,文种心里有些不安:“香宝,我送你去医馆看看。” “放心,我没事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香宝安慰他。 “我来驾车。”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范蠡已经驾了马车来。 不待香宝反驳,文种便拉了她坐上马车。找到诸暨城里最有名的医馆时,天已经黑了。 “请问有人吗?”范蠡扬声道。 “关门了,明日请早。”里头有人不耐烦地回道。 “请开门。”范蠡又道。 “不成不成,明日……” 那人话还未完,医馆的门板“砰”的一声倒了,吓得他忙把话吞了下去。 “看不看?”范蠡一脚踩在门板上,问得彬彬有礼。 “看!”那老头眼珠子一转,忙笑得一脸谄媚,十分殷勤地上前招呼,“这边请。” 香宝知道拗不过范蠡和文种,便也不争辩,随着他们踩着门板走进医馆。眼见着门板裂成两半,那老头儿抖了抖,更殷勤了。 “哪位是病人……” 文种和范蠡推了香宝上前。 那老头捋了捋胡须,忽然惊讶道:“咦,原来是你!你还没死吗?” 香宝一头黑线。 范蠡面色阴沉了起来:“你说什么?” “呃……老夫不是那意思……”那老头惊觉说错了话,忙补救,“去年这个时候,留君醉的莫离姑娘请了好多名医,说是要替妹妹看病,那时老夫就见过这小姑娘,病得不轻,根本无药可医……” 香宝垂下眼帘,不语。 范蠡心里一揪,口气又沉了许多:“有话快说!” “呃……我想说的是,那个时候不止是我,诸暨城里其他的名医都说这小姑娘是没得治了……她自幼便患有塞症,一旦动了心脉,便会伤及性命。” “可是我好好活着。”香宝侧了侧头,笑他庸医。 “我听说……是莫离姑娘自己治好她的。”那老头恼了。 “莫离?” “这小姑娘是心病,当日病倒,据说是因为得知情郎战死沙场,心病当需心药医,大概她舍不得莫离姑娘,折腾了一个冬天,开春便醒了……”那老头又捋了捋胡子。 范蠡怔了一下,侧头看向香宝。 香宝兀自把玩着垂在身上的长发,没有看他。 “如今……看你这气色,似乎不大好。”那老头看了看香宝,“小姑娘你又遭逢了什么变故吗?” 香宝站起身,转身就走。 “香宝……”文种拉往她。 “子禽哥哥,我好得很。”香宝转身看他,“一点事儿都没有,真的。” “可是你……”文种皱眉,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替莫离看好香宝。 “我不会生病的,我保证我会好好活着。”香宝歪了歪脑袋,笑得跟往常一般。 只是现在,那样的笑容,出现在那样苍白的脸上,令人心疼。 香宝刚走出医馆,便看到越王府的马车等在门口,驾车的是史连。 “史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随后走出的文种微微皱眉。 “君夫人有令,即刻带西施姑娘回府,三日后启程前往土城受训。”史连跳下马车,道。 香宝竟然微笑道:“也好,我正愁无家可归呢。” 范蠡却突然上前一步,将香宝护在身后。 “范大夫,你要违抗君夫人的命令吗?”史连声音微冷。 “我会亲自跟君夫人说明。” “不必了,我跟你回去。”从范蠡身后走出,香宝走向史连。 “香宝!”范蠡拉住她。 香宝挑了挑眉,转身看他:“你叫我什么?” 她果然……是恨他的。 恨他让她伤心欲绝,恨他默许君夫人指鹿为马,恨他没有出面澄清事实……甚至于连莫离的死,都是他的错。 “香宝……你若气我,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别这样。”范蠡上前一步,总是温和从容的眼睛里染了痛意。 香宝笑了起来,忽然拉了他的手就走。 史连面色微冷,正要上前阻止,香宝却回头道:“劳烦将军稍待。”说着,便拉着范蠡满大街横冲直撞。 要甩开香宝的手对范蠡来说何其容易,可是他却无法甩开那只拉着他的手,只得听之任之地由她拉着到处走。 “天气冷,添件衣服。” 香宝置若罔闻。 范蠡只得解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香宝……” 香宝不应。 “香宝……” 她仍然不应,只是忽然扯住一个路人,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被扯住的路人先是不耐,待看清香宝的容貌后忽然大惊:“原来是西施姑娘!” 香宝笑了起来:“是啊,我是西施。” “你们看,是西施姑娘!”那人大叫。 “啊,是西施姑娘!” “这个莫不是范大夫?” “是啊。”香宝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刺眼。 范蠡抿了抿唇,拉着香宝走出了包围圈。 香宝侧头看他,笑眯眯地道:“范蠡和西施真心相爱,如今西施为了越国存亡、为了越国百姓而甘愿入吴,是不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香宝……” “为什么叫我香宝?你没有听到吗,越国上下都知道我是西施啊。”香宝笑眯眯地摇头晃脑,“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的百姓甘愿出使吴国……” 范蠡猛地将香宝拉入怀中,她浑身冰凉。 “香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范蠡抱着他,轻声喃喃,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痛。 “我恨你。” 香宝开口,是冷冰冰的三个字。 “我恨你不守承诺,我恨你将我遗忘,我恨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对我不闻不问。” 范蠡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我会去跟君夫人说。” “说什么?”香宝勾了勾唇角,笑得残忍,“证明我不是西施?然后让真正的西施入吴?” 范蠡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这一松手,冻结了香宝心底仅剩的一丝暖意。 这一松手,让范蠡痛悔半生。 香宝转身就走,那样决绝。她是要离的女儿,莫离的妹妹,她们骨子里都一样的决绝。 文种站在医馆门口,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史连,希望范蠡能够劝住香宝。 “史将军,天色已晚,我看香宝不会回来了。”文种开口,指望哄走这冷面将军。 “她会回来的。”史连淡淡开口,笃定得很。 “何以见得?” “因为……”史连终于看了文种一眼,“她已经回来了。” 文种转头一看,果然是香宝。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史连身旁:“你可以带我回去覆命了。”(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一) 一、大雪之夜 坐在略略摇晃的马车内,香宝偏头看向车窗外,范蠡正带着一队骑兵走在马车前。 他们正在前往土城的途中。 那晚史连带她回到越王府,她当着越王的面,和君夫人讲了三个条件:第一,放过留君醉里所有人;第二,寻找卫琴的下落;第三,由史连护送她去土城。 此时,在前面驾着马车的,正是史大将军。 堂堂一个将军,沦落到替一个女人驾车,想必是十分憋屈的吧。谁让他下手伤了卫琴呢,真是活该。 一阵冷风从车窗吹了进来,香宝哆嗦了一下,忙放下车帘,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那是莫离给她做的,她把莫离的东西都留给文种了,独独留了这件大氅,是莫离春天的时候就开始缝制的,十分暖和。 文种试图阻止她去土城,她没有听。对于文种来说,面对着她,面对着莫离的妹妹,也是一种折磨吧。不如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范蠡也百般阻挠,可是他能以什么立场来阻止她去土城呢?一旦没有立场,那么纵然他的阻止再真心,也都显得那么地薄弱……不能阻止,他便陪着她去,结果便出现了本回开头这一幕…… 可是这样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亲手将她送去土城罢了。 香宝缩了缩脖子,将脸埋在那一片温暖中,然后抬头按了按额头,头很痛。 如果是往常,早该病了。 可是这一回,她不能病,也不敢病。 第一次知道,原来生病,也是要有资格的。现在的她,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了。 若是以往,心里难受,有什么不痛快,她便任性地生一场大病,一睡便是一整个冬天,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反正还有姐姐,反正醒来就会看见姐姐。 她总是那么想的…… 可是……现在姐姐不见了…… 所以不敢生病,因为……她怕自己病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其实醒不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还牵挂着卫琴,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如果卫琴还活着,她又怎么能死? 她是他的姐姐,唯一的姐姐了,怎么样……也不该丢下他一个人。 不敢想象当年那么小的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活过来的,在恶人的逼迫下当过小偷,在比武场里搏命,甚至……杀人。 想起那一晚在留君醉,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卫琴梦里喊“娘”的样子,她的心便忍不住揪到一起。 姐姐总是聪明的,早就料到她因为卫琴的存在,就一定会撑下去。 卫琴,我会撑下去。 所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找到你…… 然后我们一起生活,什么都不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我会对你很好,像姐姐一样给你做冬衣…… 马车一直摇摇晃晃,香宝裹着大氅,缩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留君醉,也是冬天,她斜斜地靠在窗边观雪。 “香宝……”莫离推门进来。 她转过身,歪着脑袋笑:“姐姐。” “这么冷,怎么不关窗?”莫离皱眉,上前替她将窗子关严实,拉她在铺了厚厚毡子的榻上坐下,“手这么冰,当心再受了寒。” “嗯。”香宝在她身上蹭了蹭,仰着脑袋撒娇。 莫离笑了起来,握着她冰凉的手,给她取暖。 “吱嘎”一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香宝“砰”的一下撞到头,猛地惊醒,抬手揉着发红的额,掀开车帘,只看到史连宽阔的后背。 “发生什么事了?”香宝戳了戳史连的背,问道。 史连没理他。 “喂……”香宝推他。 史连回过头,看她一眼。 香宝瞪他。 “范大哥……”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 香宝立刻明白了。 史连挪了挪位子,于是香宝看到了路边那个楚楚而立的女子。 天正下着雪,她却衣裳单薄,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路边,仿佛风一吹就会散了。 “你怎么在这里?”范蠡皱眉。 “夷光本就是跟着范大哥从苎萝村里出来的,如今范大哥不在诸暨城……”柳眉轻蹙,她微微低头。 这里离诸暨城已有很长一段路,难以想象她是怎么过来的,而且还早早地等在这里。她是怕范蠡不肯带她去,所以一个人跑了出来? 香宝看了看她的鞋,又脏又破。 范蠡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解下大氅替她披上:“上车吧。” 西施忙点头,急切地上前一步,身子一歪,便跌了下去。 范蠡上前一步扶住她:“怎么了?” “脚……有点麻。” 范蠡低头一看,那鞋子踩着雪,化开的雪浸湿了她的鞋,偏又结了冰,怎么能不麻。 香宝好整以暇地斜倚着靠垫,看着范蠡抱着西施走过来。 看到香宝的眼睛,范蠡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她的脚伤了。” “这样啊。”香宝笑着点头。 “能不能……” “让她上来吧。”香宝打断了范蠡的话,很爽快地答应。 看着范蠡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香宝心里说不出地难受。其实她知道,范蠡并没有任何错。 他有什么错呢?失去记忆,不是他的错;关于西施,他也没错,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他……一向是那么温和的人。 而且他……是越国的大夫,心系千万百姓,肩负越国兴衰,从来情义都是难两全的。 姐姐的话从来都是对的,只是当时她不肯听而已。 范蠡是英雄。而英雄,是她要不起的。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要他了。 不要了。 马车又开始摇晃起来,香宝闭着眼睛打旽。 “谢谢。”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响起。 香宝当没听见。 “对不起……” 香宝还是当没听见。 “我真的不能没有范大哥……”她低泣。 香宝睁开眼睛,面对如此梨花带雨的美人,要是以前,香宝一定把她往摇钱树上想,现在她却没了那闲情逸致。 西施含泪看着香宝:“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暂时忘记你……所以,所以只要你们一见面我便会好担心,担心范大哥会忽然想起来你来……担心范大哥会不要我…… “结果,他真的还是想起你了……” 她哀哀地哭。 香宝只是看着她哭,说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会死……没有范大哥我会死……”她忽然冷静下来看着香宝,面上表情有些奇怪。 香宝忽然想笑,她便真的笑了起来,然后缩了缩脖子,继续打旽。 如此几天,都相安无事。 车轮轧过有些沆沆洼洼的地面,马车摇晃得有些厉害起来,一阵寒风透过车窗的帘子吹进了马车,香宝瑟缩了一下,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一点。 好冷呀。 马车停了下来,香宝仍然懒懒地缩在原位,没有动弹。 车帘被掀开,香宝忍不住又是一阵哆嗦。 抬头一看,是范蠡。 “大雪封了山,今天可能进不了城了。”范蠡掀开车帘,口中呵气成烟。 香宝仍然闭了眼睛半靠着坐垫,没有吱声。 不一会儿,西施下了马车,香宝仍然没有动。天气真的太冷了,她感觉自己只要一动,全身的骨头便都在哀叫,仿佛随时会散了架一般。 “下来烤烤火,会舒服一点。”范蠡小心地掀开车帘,不让风透进去。 香宝没有反对,因为她根本没有力气反对了。 无力地靠在他怀中,香宝不由自主地偎进他怀里,汲取那一点温暖,由着他扶她下了马车。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可言了,全凭直觉。 感觉到他伸手将她肩上的大氅裹紧,香宝无意识地往他怀中更温暖的地方靠去。 是错觉吗?那一双温暖的大手爱怜地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很熟稔的动作,仿佛……回到了他还未出征之前。 一阵温暖缓缓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香宝这才睁开一直都半眯着的眼睛,见范蠡已经将她扶到火堆前坐下了。 西施坐在火堆的另一边,面色苍白一片。 史连正和侍卫们坐在另一个火堆旁边吃着干粮,喝着酒。 对于香宝要史连陪同护送,他竟然也没什么异议,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越王和夫人的话,就是命令。 而他,只听命令。 除了那一回,他差点动手杀了她……因为恨她间接害死他的哥哥。 “喝点酒会舒服些。”范蠡低头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囊放在她手上。 香宝垂下眼帘,乖乖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她微微暖和了起来。 西施的面色愈发地苍白,香宝忍不住笑了起来,奇怪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委屈?被逼到走投无路那个,明明是她香宝啊。 马队一路疾行,还是赶不及在天黑前走出山去。 雪差不多已经停了,可是地上的积雪却足足有半尺来厚。 看来今夜势必是要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了。 史连拿了备用的毛皮大氅分给众人之后,大家便清理了火堆附近的残雪,各自蜷缩着休息了。 迷迷糊糊睡到一半,马车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看到西施走出了马车。 她去小解? 香宝等了一阵,没见她回来,心里略略有些不安,便也下了马车去寻她。 远远地,见她一个人立在崖边。 香宝皱了皱眉,走上前:“你在干什么?” “别过来。”西施转过身,看着香宝,眼里有一瞬间的慌乱。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么……范大哥说,他打算一到土城就带你走,还说要送我回家……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西施喃喃着,面色苍白似鬼。 她站在崖边,临风而立,仿佛随时会纵身跃下一般。 “别傻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范蠡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因为女人抛下国家大事?更何况,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 说完,连香宝自己都有点惊讶,她竟然如此地明白。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西施哀哀地看着香宝,摇头,似哭似笑,“你不明白……他有多喜欢你……” 见她后退,香宝注意到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蓦然一惊,伸手便要去拉她。 西施挣扎,抬手一推,电光石火之间,香宝脚下一滑,直直地坠了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香宝拼命抬手,想去抓住任何可以让她抓住的东西。 老天保佑,总算让她紧紧揪住崖边的一棵大树,止住了下坠的趋势,姐姐做的大氅却掉了下去…… 香宝慌忙伸手去抓,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大氅消失…… “香宝……香宝……”夷光颤抖的声音从崖上传来。 “我在这里……”香宝忙喊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夷光慌乱地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远。 香宝屏住呼吸倾听,崖上的声音却消失了。 夷光去搬救兵了? 小心翼翼地缓缓垂下头去,却看到脚下一片空悬的黑暗,香宝心头猛地一跳,闭上眼睛再不敢看,死命地抓着那树干,冷汗从额头滑落,滴入无底的深渊。 好冷啊。 不知道究竟过了有多久,她的手已经渐渐开始麻木,失去了知觉。 头顶不时有积雪落下,打落在她的脸上,生生地疼。她死死地抱着那树干,半刻也不敢放松。脚下,是万丈深渊。稍一疏忽,那便是粉身碎骨。 她不能死……她答应过要照顾卫琴的…… 她不能留下卫琴一个人…… 可是,这濒死的感觉……好辛苦。 死死咬着唇,她攀着那树干,试着动了一下已经冻僵的双腿,只是轻微地一动,那树干却仿佛传来快要断裂的声音,香宝猛地一惊,再不敢乱动。 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来,零零碎碎的小雪让香宝闭了闭干涩的双眼,不禁有些绝望。就算她能坚持下去又如何,树干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她的重量,只要雪再稍稍大一点,积雪就会压断这树枝;纵然树枝不断,如果再没有人来救她,再等下去,她也只是会得到一个冻死的下场…… 意识一点一点开始模糊,或者……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不用入吴,不用再面对西施的眼泪,不用再看范蠡进退两难的模样…… 但,为什么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那温柔的液体舒缓了她眼角周围已经冻僵的皮肤。 如果她就这样死在这里……谁也不会发现。 谁也不会发现…… “香宝!你在下面吗?”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崖上响起。 香宝微微一怔,有人发现她了?她想大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泪在脸上肆虐,香宝困难地张着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崖上的声音又消失了,这一回,香宝真的彻底地绝望了。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莫非,她果然要命丧于此了么…… 对不起,卫琴…… 又要留下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那样有多难受…… 可是我……真的尽力了。 手缓缓松开,香宝等着堕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别怕,我来了。” 不可思议地,香定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是谁? 来人左手抱着香宝,右手紧紧攀着一根绳子,带着她慢慢往上攀爬。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香宝的脚终于又踏到地上了。 那人似乎也已经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气,香宝无力地靠在他怀中,感觉到他十分强烈的心跳。 也是,将她从那么深的崖下带上来,他也该是累坏了。 这人不是范蠡,因为他的肩膀比之范蠡还显得稍稍有些单薄,是谁?香宝有些吃力地抬头,朦胧中,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庞,卫琴吗? 香宝晃了晃脑袋,不是……他没有卫琴漂亮,但却多了一份沉着……是谁? 脑袋越来越重,香宝终于失去了知觉。 好温暖呢……舒服地蹭了蹭,随即感觉到那温暖微微一僵,猛地绷紧了,呃……等等,这是什么? 香宝有些迷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靠着的,竟是一个光裸的胸膛!呃,这是什么状况? 她有些吃力地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完了,她该不是已经被吃干抹净了吧……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就算是她感动得要以身相许,也应该在她清醒的时候,在她自愿的状态下吧…… “醒了。”冷冰冰的两个字,和记忆中那句将她从寒冷中解救出来的“别怕,我来了”相差甚远…… 那人缓缓将香宝扶起,让她靠着他坐好。 看清他的模样后,香宝有些惊讶,救她的……竟然是史连。 香宝缓缓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皆完好无损,只是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裹在她身上了。想来也是,他救她上来时,她已经被冻得半死了吧,看来她果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当初让史连随她一同前往土城,除了要羞辱他之外,她是打定了主意准备途中随便扣他一个罪名,以报那一日他伤卫琴之仇。 只是……现在他竟然救了她! 为什么救她?香宝想问,张了张口,却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微微愣了一下,她抬头握住自己的脖子,想喊出点什么来,却发现仍是徒劳…… 她……哑了? 一个清楚的认知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竟然变成了哑巴! “大雪封了路,晚上太过危险,等天一亮我就带你追上大队人马。”史连略有些冷漠地开口,拨了拨火堆,让火燃得更旺一些。 眼泪涌出眼眶,偏偏连身体也动弹不得……香宝只能无力地靠着史连,任眼泪无声地滑落。 湿热的液体打落在他光裸的胸膛上,他愣了一下,终于发现她在哭。 “不准哭。”冷冷地,他开口。 呃?不准哭?哼!都已经这么凄惨了,为什么不准哭!偏哭!就哭!香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间接害死我大哥,我都没有杀你,哭什么!”史连不耐地皱眉。 香宝咬唇,红着眼睛瞪他,眼泪一点也不值钱地拼命往下掉。 史连微微皱眉,半晌,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再休息一下,等天亮就带你追上大队人马。”(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二) 二、有口难言 范蠡是被痛醒的,心口沉甸甸地痛。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香宝……死了。 从高高的悬崖上,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天上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唯有身旁的火堆“哔哔剥剥”地燃着,他下意识地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香宝…… 他起身大步上前,在马车前站定。 小心翼翼地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他没有如预想中一样见到熟悉的睡颜,只有西施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香宝呢?” 西施惶惶然睁开眼睛,咬住苍白的唇。 “我不知道。” 范蠡点点头,拉上车帘。 温和的面色在车帘拉上那一瞬间有了裂痕,这么晚了,她会在哪儿? 天亮了,积雪却仍然没有消融的迹象。 “范大夫,四处找过了,没有找到西施姑娘。”有人禀道。 范蠡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再找。” “史将军也不见了,我想可能和西施姑娘在一起,不如我们先出山……” “找不到她,谁都不用出去了。”范蠡开口,语气很淡。 坐在马车里的西施瞬间苍白了脸。 “范大哥……”身后,有人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范蠡回头,看向西施:“怎么了?” “她……死了。” 范蠡温和的表情猛地冻结:“你说什么?” “她为了救我,掉下悬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倔强,西施开口,“我看着她掉下去的。” “在哪儿?” “什么?” “在哪儿掉下去的?” 西施抬手,指向范蠡身后。 范蠡转身就走,西施拉住她。 范蠡扯回自己的衣袖,回头看向西施,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清,西施猛地缩回手去。 “如果她死了,你会不会杀了我?”她问。 “不会。” 西施垂下头。 “我会杀了我自己。”范蠡淡淡说着,大步离开。 西施猛地抬头,面色死一般地灰,忙匆匆追了上去。 崖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范蠡纵身跳了下去。 气喘吁吁追到崖边的西施眼睁睁看着他跃下悬崖,她伸出的手在冰凉的空气中形成一种凄凉的姿势。 他是这样地毫不犹豫。 她死,你也死吗? 史连抱着香宝回到马车旁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懒懒地窝在史连怀里,香宝没有动弹。 “西施姑娘!”忽然有人高声叫道,“西施姑娘在这里!” “史将军,您这是去哪儿了?范大夫都放下狠话,说找不着西施姑娘,大家谁都不用出这山了……”找了一夜的越兵小声埋怨。 “范大夫呢?”史连问。 “不知道啊,刚刚还在呢。” “哎,那个不是一直跟着范大夫的姑娘吗?”忽然有人叫道。 史连抬头,看到西施正恍恍惚惚地走了过来。 “范大夫呢?”史连问她。 夷光痴痴地抬头,看到史连怀中的香宝时,猛地瞪大眼睛,全身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你……” 如果还有力气的话,香宝一定会笑,明明应该已经死在崖底尸骨无存的女子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有这样的表情应该正常吧。 “怎么?”史连看着颤抖着的西施,眼带寒意。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看到怀里的女子被困悬崖,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出手相救。明明是她害死了哥哥…… “你……居然没死。”西施痴痴地看着香宝,似哭似笑。 她该死吗?香宝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女子,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她这是在用别人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爱情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放了晴,薄薄的日光中,香宝忽然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缓缓走向她,他的手上,拿着一件十分眼熟的大氅。 那是……姐姐做的大氅!可是,不是已经掉下悬崖了吗? 范蠡走到史连身边,接过香宝,用大氅裹住,紧紧抱在自己怀中。他跃下悬崖的时候,发现崖边有绳子和向上攀爬的痕迹,又在绳子下面不远处发现挂在树杈上的衣服,便料想她可能没事…… 果然…… 万幸…… 香宝被抱走的那一瞬间,史连的手微微有些僵硬,随即转身面无表情地去牵自己的马。 香宝并没有看范蠡,她一直在看西施,从范蠡出现的那一瞬间起,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她看着她的表情从惊喜、黯然……到寂灭。 “也罢也罢……”西施径自喃喃地说着,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娃娃,“原来真的是命……” 范蠡转身看她,脸颊上犹带着一丝血痕,大概是跃下山崖时被刮伤的。 “当初我从崖下救了你,如今你宁可跳崖去寻她,也不愿看我一眼……”西施扯了扯嘴角,“你欠我的命,如今当你已经还了我。” “是我活该,落得今天这般田地,西施之名……不要也罢,从今往后,我只是夷光,苎萝山下苎萝村的浣纱女夷光。” “准备一辆马车,送夷光姑娘回苎萝村。”范蠡交待下去。 西施侧头,看向范蠡怀中的香宝,忽而浅浅微笑:“原来……真的没有人是因为没有谁而活不下去的。” 香宝没有开口,不是不想开口,而是她根本开不了口,昨夜醒来之后,她已经悄悄试了很多次,但……喉咙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是被冻伤了喉咙,还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总之……看来短时间之内是无法开口了。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了,西施坐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范蠡,他抱着香宝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她抬手放下车帘,掩去了唇边苍白的微笑。 范蠡,欠我的命,你还了。 可是,我的心却遗落在你的身上了,怎么办? “驾!”车夫扬鞭,马车向着和范蠡相反的方向而去。 车上的女子安静地微笑。 初遇,她是无忧无虑的浣纱女。那一日,她在溪边浣纱,也是在这样薄薄的日光里,遇见他。 他昏倒在溪边。 村里的人都说不可思议,那一片悬崖,是夺命崖。坠崖者,从未有人生还过。 可是,他气息尚存。 醒来时,他已经失去了记忆,他是那样地依赖着她。 只是睡梦之中……他总是噩梦连连……总是在叫着一个名字。 他叫:“香宝……”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 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变得如此面目可憎,为了留住一个从来不属于自己的人,而放弃善良,放弃尊严…… 可是范大哥,即使没有我,你就真的能和香宝在一起吗? 别忘了,她即将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 而且……那个女子,从来不知道,你有多喜欢她…… 那一晚在悬崖,她告诉她,范大哥打算一到土城就带她离开…… 可是香宝不信,她说,范蠡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因为女人抛下国家大事,更何况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 她不信。 她不信呢。 呵呵,她怎么知道,范大哥你有多么喜欢她呢。 也许连范大哥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一日在悬崖下救回你性命的,不是我夷光,而是香宝,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 昏迷之中,那个白衣男子没有一刻忘记她的存在。 他说:“香宝,我一定不会死……我答应过,要回去娶你……” 是因为答应了要回去娶她,所以他才没有死。 然而老天爷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他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性命去疼惜的女子,而她……在执迷不悟中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有风吹起车窗的帘子,西施静静地坐在马车内,看着窗外的银白世界。也许这个结果不算坏。 香宝没有死,真好。 看着西施的马车逐渐离去,范蠡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陷入了昏迷。 “启程,今日务必进城。” 浑浑噩噩之中,香宝很冷,冷到不停地发抖。 然后,有人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紧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那个怀抱十分温暖,温暖到让她沉溺其中,再不想醒来。 四周都是黑暗。恍惚间,香宝见到了许多人。 有爹,有娘,有姐姐,还有卫琴…… 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香宝,香宝……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白痴。”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谁?是谁在骂她! “最好留着你的命,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呢。”有人冷冷地嗤道。 香宝不理,继续昏睡。 “不要睡了,醒一醒。”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醒过来,好不好……” “我买了桂花糕,你醒来就有得吃了……” “如果你醒了,我就借钱给你开歌舞坊,好不好……” “开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还要好的歌舞坊,好不好……” “嗯,这样好了……如果你醒了,我就给你好多好多钱……不要你还……也不再骗你签卖身契了……” “要不,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然后我赚好多好多钱给你花……我当天下第一有钱人,你就勉强做我的夫人,好不好……” “虽然你说当夫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事情,可是如果我是天下第一有钱人,那你就是天下第一有钱人的夫人了呀……多风光,是不是……” 床上的女子仍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范蠡忽然开始害怕,他缓缓抬手,去探她的鼻息,虽然很微弱,但……她还活着。 范蠡她抱在怀中,手微微颤抖。 “明明说好凯旋回来就娶你的……你送我出征那日的笑脸,我终于想起来了……” “香宝……你为什么还不醒……” 香宝是被痛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温暖的榻上,屋里燃着火盆。 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香宝一眼瞥到自己的双手红肿得有些吓人,上面伤痕密布。也是,那一晚全靠着这双手吊着崖边的树干才没有掉下去。 范蠡正低头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并没有发现她醒了。 香宝又闭上眼睛,没有动弹。 直到四周归于平静,她才缓缓起身,姐姐做的大氅就放在榻旁,她裹在身上,走出门口。 外面原来已经是冰天雪地了。 “咦,你就是西施吗?”拐过一个走廊,迎面便碰上一个橙衣的女子,柳眉凤眼,十分泼辣的模样。 西施? 香宝怔了怔,随即笑眯眯地点头。 是啊,她是西施,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 见香宝笑,那女子竟然呆呆地看了她许久。 “华姐姐,莫不是见人家貌美,看傻了吧。”站在橙衣女子身后的一个女孩戏谑道。 那被称为华姐姐的橙衣女子回头瞪了一眼,又抬了抬下巴,笑道:“我是华眉,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你也随她们叫我华姐姐吧!” 香宝忙笑眯眯地点点头。 “来来来,外面冷,到里边坐去。”华眉见她乖巧,笑着拉了她的手便向屋里走。 “我叫玲珑,你真漂亮呀。”站在华眉身后的那个女子笑着随她们一起走进屋里。 香宝看到屋里摆着一个铜鼎,鼎里燃着柴火,十分温暖,忙跑到铜鼎旁烤火。 “大家来见见我这妹妹,可不许欺侮她。”华眉拉着香宝,笑道。 “瞧瞧,华姐姐又来认妹妹了……”玲珑以袖掩口,笑了起来,引起笑声一片。 香宝这才发现屋里榻上坐着五六名女子。 好多摇钱树啊…… 这是香宝本能的第一反应。 这些女子比留君醉的秋雪还要漂亮许多。 “玲珑!”华眉坏坏地瞪了那女子一眼,“你又想尝尝大刑伺候的滋味了吧!” 玲珑大叫一声便要逃跑。 华眉素手高举,咧嘴一笑,伸手便逮住玲珑,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直呵痒痒。 “啊,姐姐饶命,玲珑知错了呀……”玲珑笑着求饶,“众位姐姐快来救救玲珑呀!” “她就是西施?”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香宝回头,呆愣片刻,好大一株摇钱树!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子,即使站在众美人之间也能令人眼前一亮。 “西施妹妹,听说你是诸暨苎萝村的?”华眉笑着挽了香宝的手,“这个妹妹叫郑旦,也是苎萝村的,你们可曾见过?” 香宝闻言看向那个叫郑旦的美人,莫非她认得西施? “我见过西施。”郑旦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果然…… 华眉却毫不知情,只一径开心地笑道:“那可巧了。” 郑旦盯着香宝,眼神十分锐利。 “她就是西施呀,传言是范大夫看中的人呢……” “对呀对呀,我见到范大夫抱着她进来的,当时似乎是受了伤。” 有人窃窃私语。 “嗯,西施救过范大夫。”郑旦语出惊人,引来其他美人的惊呼。 “真的吗?看你小小巧巧的,原来这么厉害。”华眉拉着香宝,不住地打量。 香宝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看郑旦这咄咄逼人的架势,莫不是以为她把西施怎么样了,然后冒名顶替? “你不会说话吗?”见香宝只是笑,郑旦皱眉道。 香宝坦然点头。 众美人惊愕,谁也没料到范大夫看中的女人竟然是个哑巴。 啪的一声,药罐子摔碎了,范蠡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边睡着了…… “范大夫,您怎么在这里?”有杂役跑了进来,见到范蠡,一脸的惶恐。 范蠡挥了挥手,怔怔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药罐。厨房里满满飘散着药香,他只是看药而已,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香宝有多久没醒了……三天,还是四天…… 香宝不醒,他怎么敢睡…… 可是刚刚,只睡了那么一会儿,他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香宝说:“不就是生病么,我也会的……” 那样委屈不甘的口吻…… 她怎么能不委屈,越王以西施病弱为由,要她代名入吴;她怎么能甘心,因为不要成为她的累赘,姐姐服毒自尽。 想起那个还躺在病榻上生死未知的女子,范蠡的心开始生生地疼。 重新煮了药,范蠡回房。 打开门的时候,榻上是空的。 香宝不在榻上。 莫非……她醒了?! 转身,他大步走出房间,忽然感觉……连迎面吹来的寒风,都不再那么的刺骨。 可是她大病初愈,去哪儿了?天气这么冷,她的身子又畏寒……这么一想,他又有些焦急。 “瞧见没有,那西施姑娘才是真真的美人儿呢……虽然大病初愈,也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呢。” “是啊是啊,难怪范大夫对她如此上心。” “我倒觉得郑旦姑娘更美些呀。” “呵呵,你说那苎萝村是不是专出美人呢……” 对面走廊上传来侍女的轻声谈笑,范蠡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见是范蠡,众侍女忙不迭地行礼。 “你们在哪里见到……西施的?”说到“西施”二字的时候,范蠡有些不适。 “在华眉姑娘的房间。”有人回道。 范蠡点点头:“带我去。” 跟着那领路的侍女走到华眉房门口,范蠡挥了挥手,遣退了她。 门关着,里头一片静默,平日里她们几个都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今天怎么了? “郑旦,你说……她不是西施?”安静半晌,华眉惊讶地看着香宝道。 “西施叫施夷光,因为同村有两户施姓人家,而施夷光住在西村,所以叫她西施,我跟她有过几面之缘。”郑旦面色清冷,“而眼前这个女子,我并不认识。”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眼前这个自诩是西施的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香宝有点想笑,这郑旦来得真不是时候,如果当初在君夫人面前她也能这么讲,那有多好。 “我曾听闻夷光救了范大夫,然后跟着范大夫出了苎萝村,之后便再没消息了,为何如今被范大夫带入土城的是你,夷光呢?”郑旦上前一步,看着香宝。 香宝后退一步,仰头看她,郑旦身材高挑,比她要高出许多。 “还是说……你对夷光做了什么?”郑旦的口吻有些凌厉了。 香宝摇了摇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稍稍有些不耐烦,她不是已经表示过自己是个哑巴了嘛,还问什么。 一直到背抵到墙上,香宝发现自己退无可退了。 “说啊!”郑旦冷声道。 咣的一声,门忽然开了,刺骨的风猛地吹进屋里,众人不约而同地瑟缩着看向门口,一个白衣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如果是以前的香宝,一定会跳起来反驳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她一声不吭,任由那个女子如此咄咄逼人? 看着香宝被逼到墙角的样子,范蠡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门,走向郑旦。 “范大夫。” 众人行礼。 范蠡在郑旦面前站定:“想知道什么,问我。” “她不是西施。”郑旦看着他,没有露怯。 “她当然不是西施,她是香宝。”范蠡面色平静无波。 “那她为什么……”郑旦有些疑惑。 “说来话长,总之与她无关。” “那西施呢?” “回苎萝村了。” 要证明她的身份,原来如此简单。香宝垂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那么姐姐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 替她将大氅裹紧,范蠡在众人费解的目光中拉着香宝的手出了门。感觉到香宝的手一片冰凉,范蠡握得更紧了些:“冷不冷?” 香宝摇头。 “香宝。”范蠡忽然停下脚步,香宝一时收不住脚,猛地撞进他怀里。范蠡伸手圈住香宝,阻止她挣脱他的怀抱。 香宝感觉到腰上的阻力,便静止不动。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半晌,范蠡忽然开口。 香宝低头,嗅着他怀里熟悉的味道,没有动弹。 他轻轻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我们离开越国,你喜欢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离开越国?香宝微微一僵。 “本来这次来土城之前,我就想好途中要带你离开的,可是你坠崖受伤,又昏迷不醒,我不得已只能先带你来土城养伤。”范蠡顿了一下,“现在你醒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摇头。 “为什么?”范蠡推开她,看着她。 为什么?香宝愣愣地看着范蠡,有那么一瞬间,她快要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范蠡还是那个答应会娶她的范蠡,从来没有失忆,从来没有夷光的出现,姐姐也没有离开……可是,仅仅是错觉。 他是范蠡啊,姐姐说,他有惊世之才,他注定是个英雄。 如今他要为她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以前香宝有想过,娘为什么不阻止爹去当刺客,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如果爹为了娘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会不开心。 而娘,不希望爹不开心。 她没有娘那么伟大,她只是不希望他以后会后悔。 如今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而越王于他,有知遇之恩。放弃这一切,他会后悔的。 即使现在不会,以后也会。 现在他说可以为她放弃一切,是因为愧疚吧。 她与他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有他的理想和责任,而她,还希望借助君夫人的手找回卫琴。 从他的怀中挣开,香宝没有看范蠡的眼睛,转身独自回房。如果那一刻,香宝看看范蠡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多深的感情。 可是她没有看,她只是想,还是不要把变成哑巴的事情让他知道比较好,因为她不想他更愧疚。(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三) 三、回不去 天气越来越冷,这是香宝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她躲着范蠡,整天都裹着厚厚的被子,然后窝在榻上瑟瑟发抖。 然后,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范蠡每天傍晚都会来看她,给她端碗药,默默看她喝完。香宝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再苦的药都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全灌下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窗外又开始飘起雪花,香宝披了厚厚的毛皮大氅,推门站在走廊上,仰头看着细小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 “天冷,进屋吧。”范蠡端着药碗走到她身边,空出一只手来扶她进屋。 香宝任他扶她进屋坐下,然后接过药碗,然后仰头喝掉,再然后噗的一声,香宝将黑色的药汁喷了范蠡一身。 好苦! 这是药吗?嗯,是药,是毒药!他这是想苦死她呢,还是想毒死她! 香宝鼓着腮帮子瞪向范蠡,这个家伙端来的药一天比一天苦,他是故意的吧!人的忍耐原来真的是有限度的啊! 范蠡居然笑了起来,一手抚着额,笑得连肩都在微微颤动。正在香宝要发飙的时候,范蠡忽然伸手将香宝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我好想念你生气的样子,好想念原来的香宝……”范蠡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喃,“把香宝还给我,好不好?” 香宝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么温暖。 “我已经在齐国打点好了一切,只等你身体好些,等这场雪停了之后,我们就远远地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有点动摇。 “我还托人盘下一家歌舞坊哦……” 香宝瞪大眼睛,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湿意。 雪一连下了两天,香宝却忽然有点希望它快点停了。 第三天,雪终于停了。 可是,越王的车驾抵达了土城。 清晨起床看到雪停了,香宝竟然有些窃喜,裹了厚厚的大氅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冷不丁一头撞到一个人,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四脚朝天,有人扶了她一把。 刚刚借力站起身,她便听到耳边有人喝斥:“大胆!” 香宝懵了一下,抬头看时,竟是越王勾践,君夫人也在一旁。 “西施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君夫人微笑道。 香宝后退一步,低头行礼,然后匆匆离开,神色有些狼狈。 不是因为撞到越王而感觉狼狈,也不是因为差点摔倒在君夫人面前出丑而感觉狼狈,而是因为……原以为幸福在望,回头却发现,原来还是遥不可及…… 一路匆匆,只顾看着脚尖,不期然又撞上一堵肉墙,香宝暗咒一声,抬头看去,原来是史连。 香宝瞪着他,如果不是他,卫琴又怎么会至今生死未卜! “白痴。”大约是看穿她眼中的狼狈,史连微微一愣,随即不屑地轻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香宝转身,狠狠瞪了史连的背影好一会儿,恨不能在他背上瞪出两个洞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才不得不回头向屋里走去。 该死的史连,别以为救了她一回便可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若是卫琴真有个三长两短,看她不揭了他的皮! 刚在房中坐定,便有人来敲门,香宝惊了一下,跳起身去开门,见是华眉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西施妹妹,快来换了这衣裳,君夫人特意留给你的。”华眉笑道。 西施妹妹? “郑旦比较清高些,你别在意,君夫人跟我们说了,同名也是有的,天下叫西施的,谁又规定只能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呢。”华眉略略带着些歉意地道。 同名…… 真是好说法呢。 香宝笑。 正换着衣服,香宝忽然瑟缩了一下,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她看,猛一转身,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冷的狭长双目,肆无忌惮的目光中满是促狭的意味。 夫差?! 香宝大惊,慌忙拿衣服遮住身子,再抬头,那双眼睛却已经不见了。 “怎么了?”华眉见她慌慌张张的,忙问。 香宝摇头,是错觉吗?应该只是错觉而已吧,吴王夫差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衣是素白的舞衣,华眉帮着香宝换上,连连惊叹:“君夫人果然好眼光,这舞衣再适合你不过了。” 香宝还是笑,只是那笑很浅,浅得进不了眼睛。 终于明白了最悲惨的是什么,原来最悲惨的是……原以为幸福在望,一伸手,才发现遥不可及。 给香宝换好了衣裙,华眉一脸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走了出去。 “看!”华眉将香宝带到大厅,往众美人面前一推,展示一般得意地笑道,“如何?” “呀,美人!”玲珑头一个笑嘻嘻地道。 正笑闹着,不知谁说了一句“君夫人来了”,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香宝安安静静地随众人行礼,安安静静地喝茶吃东西,安安静静地受了君夫人的赏,安安静静地听君夫人说话。 从头到尾,香宝都安安静静的。 其实很想问问卫琴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可是她开不了口,又不想向君夫人示弱,只得作罢。 回房的时候,香宝远远看到范蠡,范蠡也看到她了,侧头走了过来似乎要说什么,香宝却是逃也似地逃回到房中,将房门紧紧关上。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暖。 好半晌,屋外并没有响起敲门的声音。香宝定了定心神,抬手褪下舞衣,感觉脑袋有些昏沉,转身去找大氅。 大氅放在榻上,然后香宝看到榻上有个人。香宝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幻觉,幻觉…… 瞪了半天,幻觉还是没有消失,再揉了揉眼睛,幻觉还在…… 之见那“幻觉”正堂而皇之地斜倚在榻上,狭目薄唇,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长发高束,仍然未盘成髻,有丝丝长发垂落眼前,肆意飞扬。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屋里温暖的炉火映衬得他愈发神采飞扬,他是……夫差?香宝微微张嘴,大受惊吓,怎么可能?夫差怎么可能出现在土城,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他扬唇,忽然起身。 香宝的脑袋宣布罢工,只能仰头傻傻地看着他渐渐走近。 待她稍稍惊觉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他缓缓扬唇靠近,香宝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只能仰头望着他,脑袋里还是没有转过弯来。 他轻轻扬手,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件毛皮大氅,动物毛皮的温暖触感轻轻滑过她有些冰凉的身子,舒服得令人想叹息。 夫差轻轻用大氅将香宝裹紧,然后,扬起唇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令香宝想立刻吐血羞愧而死的话,他说:“虽然美人的胴体十分养眼,但冻出病来可就不妙了……” 香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自己竟是光着身子任君参观了…… 暗自磨了磨牙,香宝裹紧大氅后退一步,想离这个浑身都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家伙远一点,忽然想起之前换衣服时感觉到的那双眼睛,莫非也是他?真是可恶的家伙! 见香宝如此,夫差上前一步,将她逼入死角:“真伤心啊,见到我不开心吗?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特意来看你的呢。”他咧嘴轻笑。 香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冒着生命危险?他明明看起来十分悠闲呐,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这个危险的家伙会为了看她而冒着“生命危险”。 “好薄情呢。”他竟然叹息一声,如深宫怨妇一般的表情。 见他如此怪异的神情,香宝扬了扬眉,不知道他还想表演些什么。 “呵呵,伶牙俐齿的小野猫怎么变哑巴了?”见香宝一再沉默,夫差将脸凑近,咧嘴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香宝垂下眼帘,不再搭理他。 夫差一手勾住她的下巴,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香宝惊愕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好几倍,然后微凉的唇便压了下来。 感觉到唇上一片柔软,香宝的脑袋彻底秀逗了……他,他这是在干什么?香宝睁大眼看着他,一时没了反应,由着他为非作歹。他狭长的双眸微微染了笑意,那么近距离地看着,直至感觉到他的舌尖快要钻进她的口中,香宝这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天地张嘴便咬。 感觉到唇上刺痛,夫差立刻放开了她。 香宝抬手抹去唇上的一抹腥甜,狠狠地瞪着他被咬破的唇角。 他狭长的双目中微微有惊讶之意,随即竟然轻笑出声,薄唇上那一小块刺目的红,衬得他微扬的唇角愈发地艳丽无双。他看着她,忽然伸舌,缓缓舔去唇角血迹。 香宝一愣,傻傻看着他。 见她傻呼呼的模样,他仿佛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竟然放声张狂大笑起来。 香宝大惊,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大嘴巴,嘟起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此时说不定范蠡就在门外,就算他夫差是吴王,这里可是越国,他又是令越国灭亡的罪魁祸首,是越王做梦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的人,若他孤身一人前来被越王发现,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见香宝紧张兮兮地捂住他的嘴,夫差微微扬眉,视线落在她嘟起的唇上,也没有推开她,只觉那唇粉盈盈的,很好吃的样子。 香宝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大尾巴狼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温顺,正在暗暗点头时,忽然感觉手心一软。 香宝涨红了脸,他居然一脸理所当然地伸舌头便舔她的手心!气得香宝忿忿收回手,随他放声大笑去,不再管他的死活,最好他被发现,然后变成阶下囚,看他还怎么猖狂! 笑了半天,门外一个人都没有,香宝感觉十分不可思议,外面巡夜的侍卫都是聋子吗? 等他笑够了,竟然转身坐回榻上,老神在在,全当这里是自己家了。 香宝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 “你是在瞪我吗?”挑眉,夫差道。 香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头。 “过来。”夫差招了招手。 香宝是软骨头、胆小鬼,又畏惧强权……下意识地走到他身边,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了…… 身子僵得直直的,香宝推他。 “别动。”他声音有些吵哑。 香宝都快哭了。 “睡吧。”他说。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酸了,这种姿势,让她怎么睡嘛! 他动了动,侧过身去,一手将香宝勾在身侧:“好了,睡吧。” 然后,香宝居然真的睡了。 而且……她居然真的睡着了。 她是猪啊……原谅她吧…… 夫差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说睡就睡着的香宝,不由得失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精致的轮廓,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看着她的眼神几近着迷。 刚刚她那样紧张兮兮地捂住他的嘴,是想保护他不被人发现吗?她总是能做出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来。比如说,想保护他…… 那一回看着她在黑暗的河水中挣扎,他不是不心痛,只是想惩罚她,惩罚她一见到范蠡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在受降的条件里,他授意伯嚭加上一条,要迎范蠡心爱之人入吴为妃。 原以为,这会让范蠡两难之下将香宝亲手送还给他,结果……居然半路杀出一个西施,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亲自走一趟,将这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带走。 夫差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范蠡心爱之人另有其人吗,那你是不是可以死心了? 香宝咕哝了一下,抬手挥开他的毛手毛脚,下意识地往更温暖的地方钻了钻,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夫差的心情忽然一片灿烂,唇角忍不住地上扬。 范蠡刚到香宝门口,便被君上的人拦下了。 “范大夫,请回。” 范蠡正要硬闯,却见拦着自己的人忽然全都跪了下去,一回头,便看到越王勾践。 “范大夫要弃寡人而去吗?” 范蠡僵住。 第二天一早,香宝茫茫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榻上,难道……是做梦? 居然梦到夫差…… 正在迷茫的时候,华眉忽然推门闯进房里,将香宝从榻上挖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被拉到铜镜前坐下,香宝还没缓过神来。 “别睡了,知道吗?吴王来土城了!”华眉一脸的兴奋。 香宝点了点头,随即顿住,吴王真的来土城了? 那……昨晚不是梦?! “终于可以见到吴王了!”华眉唇角漾出一丝笑意,“为了替吴王接风洗尘,今天土城有一场盛宴,君夫人会安排我们出席,我们好好准备一番。” 我们? 对呢,她也是她们的一员,是迷惑吴王夫差的棋子,这一回安排她们初次登场,就已经在为以后做铺垫了吧。 “呀,西施妹妹你真的好漂亮。”华眉突然脱口而出道。 这时的香宝已经完全清醒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记起曾经在街头被骂作祸水。 “快些准备吧,大家都已经去了后园,早膳过后,君上和吴王都会去那儿赏梅。” 洗漱完毕,华眉便匆匆拉着香宝去了后园。 到后园时,君夫人已经带着其他几位美人在等着了。此时已是深冬,后花园是赏梅之处,自然没有火炉,还好香宝裹了大氅出来,只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不多久,便见夫差与勾践往后花园而来,勾践一路低声赔笑,十分恭顺的模样。 范蠡站在勾践身旁。 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忽然感觉更冷了。 “此处是越国,君上如此,不怕折了王者之风?”见勾践如此恭顺,夫差笑道。 “大王说笑,勾践乃是亡国之主,即将入吴为臣,何来王者之风?”勾践一脸的谦恭,低头赔笑道。 夫差闻言,扬声大笑起来:“当日一场檇李之战,君上可是威风得紧呐。” 勾践低头,没有出声。说话间,他们已到后园。 “美人面,梅花香,果然好景。”看到园中的美人,夫差笑道。在看到香宝也站在其中时,夫差微微有些讶异。 感觉到他的视线,香宝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好半晌,等到那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她才敢抬头,一眼便瞧见他唇角处那微微肿起的细小伤痕,不由得一阵心虚。 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紫金香木榻上坐下,夫差回头看向勾践:“君上不坐?” 勾践忙道:“臣站着便好。” “只是赏梅,好没意思。”半晌,夫差叹道。 “禀大王,苎萝山浣纱女西施的舞姿可谓一绝呢。”冷不丁地,一个声音响起。 香宝微微一惊,看向郑旦。 “大胆!退下。”君夫人微怒。 “无妨,说下去。”夫差却是饶有兴致,四下打量一番,却没有看到那叫西施的女子。当初伯嚭回吴带回消息,说范蠡已经答应将心爱之人西施送入吴国时,他很是惊异,还专门派了人暗中画了西施的画像呈上。 “不如让西施为大王献上一舞如何?”郑旦笑着提议。 夫差笑着点头:“西施呢?出来让寡人看看。” 见香宝木木地站在原地,君夫人只得赔了笑,拉着香宝走到吴王面前。 夫差微微挑眉。 她?(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四) 四、放下 “你是西施?”看着香宝,夫差挑眉轻问。 慌乱之中,香宝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范蠡。 范蠡刚要上前,却被勾践拉住。 对上勾践冰冷的双眼,范蠡的脚步微微顿住,他当然明白君上的意思,此时若在吴王面前揭破这弥天大谎,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范蠡顿住的脚步,香宝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 她明白,她又成了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范蠡,你又骗我。 你的承诺,原来是如此的廉价。 她早该明白的,却还是心存奢望。 君夫人在一旁,眼神严厉,是了,留君醉里那些人的性命还在她手里捏着,还有卫琴的下落…… 明明是在笑,香宝面上却是血色全无,眼中唯有灰蒙蒙的一片。 不再看向范蠡,香宝回首看向夫差,缓缓点头。 狭长的双眸微微眸起,夫差不自觉地蹙眉,他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承认。 香宝竟然会承认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西施! 原以为放她回来,再由范蠡亲手将她送出,便会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如今这惩罚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范蠡……竟是真的另有所爱? 然后……还让她背负着他心爱之人的名字入吴? 见香宝承认自己是西施,郑旦怒极反笑:“西施善舞,不如你在大王面前献上一舞?” 君夫人看了郑旦一眼,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不跳吗?”见香宝不动,郑旦步步相逼。 香宝抬眸看向郑旦,原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却原来还是蠢得可以,她看不出君夫人眼里已经快喷火了吗? 跳舞……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那时,姐姐还在……甘大娘要她学舞,可是她怎么也学不会呢。 然后范蠡花了钱币一千个将她买回家。 那时,他对君上说,她是他未过门的妻。 那时,他对姐姐发誓,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姐姐说,万一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姐姐说,你知道的,男人做错事,总会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时,他说……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理由。 范蠡,你自己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可还记得? “为何不跳呢?”见香宝只是呆立不动,郑旦又出言相激。 看着香宝独自一人默然立在寒风之中,夫差几乎就要开口让那聒躁的女人闭嘴了。 伶牙俐齿的小野猫连爪子都被磨秃了吗? 蹙了蹙眉,正在夫差要开口的时候,却见香宝垂首走向一旁的缶。 缶里盛着酒,酒是美酒,香甜甘冽。 抬手,香宝掬了一捧酒饮下,这才觉得被冻僵了的身体有了点知觉。 “你这是干什……”郑旦才刚开口,便被咚的一声响吓得住了口。 香宝一手狠狠击在缶上,那声音正是由缶发出。 这一声响不仅吓到了郑旦,还令在场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击缶的女子。 击缶的动作让她身上披着的大氅掉在地上,露出里头素白的袍子,宽大的衣袖迎风扬起。 “咚!咚!” 低沉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寂寥,就如同此时正击缶的绝色女子一般,让人心里悬空万丈。 香宝击缶而舞,梅花瓣随风飘落,飞舞于空中。那一个击缶的女子,仿佛要随风归去一般。 “咚咚咚……”那缶声忽然激烈起来。 是愤怒,是决绝。 香宝死死咬着唇,掌心早已红肿,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再一次,再一次……她被逼到如此境地。 是老天爷惩罚她。 是她活该。 明明怒意滔天,明明满心凄凉,她却是连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只能靠着这缶声宣泄。 一声一声,都是凄然与绝望。 激烈的缶声忽然停歇,香宝垂首,两手撑在缶上,静止。 “好!”夫差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开口,“击缶而舞,果然令寡人大开眼界。” 夫差说好,谁又敢说不好? 于是响起一片赞扬声。 那一个双手撑在缶上的小小身影却是忽然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 被缶声镇住心神的范蠡慌忙上前,却见夫差早已先一步抱住香宝。 “怎么了?”夫差凑近她,轻问。 香宝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如溺水的人紧紧攀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揪着夫差的衣袖。 我头好痛…… 我好冷,好难受…… 香宝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终于还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夫差抱着她站起身:“找人来看看。” 勾践忙吩咐了人去请医师。 看着夫差抱着香宝大步离开的样子,君夫人微微勾起唇角,这女子……果然是祸水。 “她怎么样了?”夫差站在窗边,看那医师诊脉。 “她本身体质就畏寒,之前还应该被严重冻伤过,却没有及时治疗……”那老者捋了捋胡须,皱眉苦思,“她一直捱到现在才病倒,也真是不容易了。” 冻伤?夫差略略皱眉,她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早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回来会搞成这样,不如当初就把她关在身边算了。 “她似乎不能讲话。”想了想,夫差又道。 刚刚昏迷之前,她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好像在说什么,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在下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她醒来再说了。” 范蠡一直安静地站在窗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她哑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范蠡转身,是史连。 “怎么会……” “被夷光‘不小心’推下了悬崖,在崖边的树上吊了半个时辰,我见她还没死,便救她上来了。”史连冷冷地道,说到“不小心”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范蠡的眉拧得死紧。 屋内,夫差若有所思地轻轻执起她刚被包扎好的双手,她这该是有多伤心,才能感觉不到以手击缶的疼痛。 记得那一回在留君醉,她一个人坐在窗边哭得涕泪满面,形象全无。 可是这一回,明明连他都可以感觉到她的伤心,她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他曾说,能哭也是一种幸福。 如今,她却也没有眼泪了吗? 抬手,轻轻划过她眼睛的轮廓,夫差低低地道:“开心的时候笑,伤心的时候哭,那样的香宝……去哪儿了?” 看着夫差走出香宝的屋子,范蠡松开紧握的双拳,进屋径直走到榻边,抱起香宝便走。 不管了,不等了,什么都不要了。 “范大夫,能否请你放下寡人的爱妃?”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 范蠡抬头便看到斜倚在门边的夫差。 “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 “她不是西施。” “这句话现在才说,范大夫不觉得稍稍晚了一些吗?” “你知道?!”范蠡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闲适,却又张扬无比的君王。 他告诉他香宝不是西施,而他居然一点都不惊讶?是了,香宝曾经被他掳走过,他早该知道的…… 瞧他做了多蠢的一件事。 “知道什么?寡人可什么都不知道。”夫差耸了耸肩,微笑。 “你……” “寡人只知道,她是越王送给寡人的美人,当然,也许曾经是范大夫的心爱之人,至于她该叫什么……寡人自然也心中有数。” 范蠡抿了抿唇,不准备和他多做口舌之争,还是先带香宝离开比较重要。 “你要带我的美人走?”夫差忽然又道。 范蠡默认,只是不太认同那句“我的美人”。 “你不问问我的美人是否愿意跟你走?” “她愿意。” “今时不同往日,范大夫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大王,您是一国之主,不说吴越有多少美人,只这土城之内,便有数名绝色,何苦非要为难香宝?”范蠡放下一身傲骨,低声恳求,“而且此时香宝病重未醒,就算范蠡想要亲口问她是否愿意跟我走,她又怎么会应我?” “美人,你要跟她走吗?”夫差没有理会他,却是笑问他怀中的女子。 范蠡低头看时,香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醒了。 “香宝,你醒了。”范蠡欣喜道。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微垂着眼帘。 然后……她缓缓摇头。 范蠡蓦然僵住。 夫差笑了起来,无限欢喜的样子。 挣扎着,香宝双脚落地,然后伸手推开范蠡。 怔怔地看着那双素白的小手将自己推离她的身边,范蠡一时竟然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 香宝略略摇晃了一下,扶着墙自己站稳了身子,别过头不看他。 许久,她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怔了怔,挣扎着要推开。 “别动,他走了。”头顶,是夫差的声音。 香宝怔了一下,静止不动。 “哭吧。”夫差道。 哭? 她为什么要哭? 香宝推开他,瞪他,喜欢看她哭吗?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哭啊。”见她瞪着自己,夫差扬眉。 香宝决定无视这个怪人,转身就要回榻上继续睡觉。 “喂……”夫差拉住她,“你哭一下吧。” 香宝甩头。 “哭不哭?” 香宝坚定地摇头。 “真的不哭吗?”挑起左边的眉毛,夫差幽幽地道。 香宝点头,不哭就是不哭,她难得这么有骨气的。 夫差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忽然伸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正在香宝感觉毛骨悚然的时候,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忽然捏住香宝的脸,轻轻一拧。 痛! 痛啊…… 香宝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冷不丁就冒了出来,眼前骤然模糊一片……然后眼泪一点一点失控,仿佛……决了堤一般。 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哭的理由,所有的不安和委屈都找了宣泄的出口。 那一夜大雪封山,那一夜悬崖之下,那样濒临绝望深渊的恐惧……背负着西施之名的悲哀,被一再牺牲和背弃的痛楚……再也不能开口的伤心,对卫琴生死不明的担忧…… 香宝无声地痛哭,眼泪再也无法止住。 忽然间双肩微紧,香宝跌入一个怀抱,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袍。 “好了,够了,不哭了。”半晌,夫差开口,声音有点低沉,却没有不耐。 感觉到她不再哭得直打颤,夫差才推开她,一低头,却看到一双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正忿忿地瞪着他。 让她哭,她就哭,让她停,她就停吗? 香宝揉了揉兔子眼睛,继续哭。 “不要哭了哦。”他凑到她耳边,用一种温柔到让香宝直起鸡皮疙瘩的语调轻轻说着。 香宝打了个嗝,吃不准如果不听话他又会干出些什么来,吓得真的不敢再哭了。 轻叹一声,抹去她挂在脸上的泪珠,夫差又捏了捏她的脸。 香宝忿忿地瞪他,敢怒不敢言。事实上,她现在即使敢,也开不了口。 “寡人明日就要返吴了。” 香宝侧头看他,谢天谢地,终于要走了。 “美人看起来好像十分期待寡人离开?”夫差挑眉。 美人……香宝抖了一下。 “寡人……”夫差凑近香宝,贴着她耳朵道,“在吴国等你。” 香宝感觉到耳边一痒,忙躲了躲。 “美人好无情啊……”见揩油不成,夫差又换上了一脸的怜惜,伸手来轻抚她的脸。 脸颊微微有些痒,香宝不自在地动了动,却忽然见夫差笑得一脸不怀好意,这才发现自己这动作竟然成了用脸颊在他修长宽大的掌中磨蹭,颇有些撒娇的意味,暗咒一声,香宝悄悄再往后挪了挪,脱离了他的魔掌。 夫差扬唇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不如……美人明日便随寡人返吴吧。” 闻言,香宝目瞪口呆。 见香宝呆呆的样子,夫差心情大好,转身出门而去。走了几步,只见他忽然又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眸中带笑,薄唇轻扬,说不出地魅惑。 香宝嘴角微微抽搐。 要说祸水,谁能及得上他老人家。(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五) 五、卫琴归来 第二日,吴相国伍子胥的车驾到了土城。 夫差刚刚用完早膳,便见伍子胥跪到了自己面前。 “伍相国早啊。”夫差笑眯眯地饮了一杯温酒,道。 伍子胥面色有些难看:“老臣已将车马备妥,请大王即刻返吴。”对于大王擅自到土城逗留数日,伍子胥是十分不满的,听说是迷上了一个名叫西施的女子,这更是不妥,自古红颜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西施看来便属此流。 正说着,勾践一行已经匆匆赶来,勾践先向夫差行了君臣之礼,这才看向伍子胥笑道:“伍相国远道而来,微臣已备下酒菜……” “不必了,大王要即刻启程返吴。”伍子胥看也未看勾践,冷声道。 勾践一脸诧异,回头看向夫差:“大王,为何如此匆忙?” 夫差浑然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中的酒鼎:“既是伍相国亲自来接,那便回去罢。” 勾践连声称是,伍子胥的面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 “西施姑娘来了。”一旁,有人禀道。 闻言,伍子胥的脸又拉长了。 这西施姑娘,自然便是香宝,一大早便被华眉、玲珑从床上拖起来打扮一番。昨日夫差说要带她一起回吴国,不过一句戏言,她们却都当了真,君夫人大概更是求之不得,好将她这祸水早早送出越国,送到吴王身边去。 香宝睡眼惺忪地由着华眉、玲珑将她拖进屋,一进门便看到站在夫差身旁的伍子胥,立刻被吓醒了,打了一半的哈欠停住,然后合拢嘴巴,缩了缩脖子。她当然害怕,当初在吴营时,她可差点死在他手上。 “美人早呀。”夫差仿佛怕她死得不够快似的,还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香宝垂下眼帘,乖乖站在一旁当陪衬。 伍子胥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叫西施的女人分明就是那一日在吴营出现过的女子,他忍不住微微皱眉,看大王的样子,对这女子的兴趣怕不是一两日便会消失的,若是让她跟着回到吴国,那还得了。 “大王……”见夫差坐着不动,伍子胥出声催促。 夫差挑了挑眉,在伍子胥再度开口劝谏之前,起身道:“吩咐下去,准备起程返吴吧。” “是。” “大王,西施姑娘她……”君夫人开口道。 闻言,夫差含笑看向香宝,看得香宝头皮一阵发麻。 “美人身子弱,又受不得寒,寡人怎忍心看着美人一路受车马劳顿之苦呢。”夫差上前一步,凑近香宝,态度亲昵无比,“还是等明年开春,美人养好身子再随越王一同来吴吧,寡人在吴国等你。” 一旁的伍子胥面色阴沉起来,这个女人,果然留不得。 香宝感觉到伍子胥的杀人眼光,下意识地抖了抖。 好不容易送走了夫差,香宝感觉自己累得快脱了一层皮。 看着夫差的车驾渐行渐远,香宝回头看向范蠡,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伍子胥忽然来土城,跟他脱不了关系。 感觉到香宝的视线,范蠡侧头看向她。 香宝垂下眼帘,挡住了所有的情绪。 夫差离开土城后,越王勾践和君夫人也回诸暨城去了,范蠡和史连却留了下来。范蠡留下来是因为放心不下香宝的病,至于史连……香宝一直认为是君夫人担心她会开溜,留下来监视她的。 但不得不说,夫差走后,香宝的耳根当真清静了许多,至少不必担心他随时会从哪里蹦出来一脸理所当然地揩她的油。 他当然可以理所当然,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被贴上了“夫差的女人”的标记。 范蠡每天都会带不同的医师来,但是再有名的医师都查不出香宝不能说话的原因。然后他便常常在她房中一坐就是半天,赶也赶不走,却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 范蠡越来越寡言,有时候香宝忍不住怀疑,到底她是哑巴,还是他是哑巴。 或者,是因为她不能讲话,所以……他这样惩罚自己?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现在,都已经是下午了,香宝还是窝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懒得动弹。范蠡便坐在她窗前的凳子上,默默地看着她。 香宝转身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西施,前院来了一男一女,说是吴王派来给你治病的!”门忽然被打开,华眉喘着气跑了进来,急急地道。 夫差派来给她治病的?那个家伙倒是有心。可是,夫差离开土城不过几天而已,这么快便有人来?香宝睁开眼睛,还有,只是治病而已,华眉跑这急干什么? “史将军……史将军似乎跟那两人有过节……前院气氛不太对劲!”华眉喘了喘气,又道。 跟史连有过节?香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脑中浮现出那张没有表情的死鱼脸。唉,他果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物啊。 “说了是什么人吗?”范蠡忽然开口道。 华眉摇头。 范蠡略略皱眉,夫差在土城的消息,是他故意放给伍子胥的。伍子胥是个忠臣,但却十分顽固,又一向视女人如祸水,若是他知道香宝的存在,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香宝入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可是……也不排除伍子胥会对香宝下杀手。 “让人问问吧。” “是。”华眉只得又走出门去。 香宝起身坐在榻上,看着范蠡,有些疑惑。 过了一会儿,华眉又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史将军和那穿红衣的人要打起来了!” 穿红衣的?香宝略略一怔,会不会是…… “香宝,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来。”范蠡起身。 香宝也要起身,她要去确认一下,那个人是谁。 见香宝要起来,范蠡忙去扶她。香宝顿了一下,只是哑了而已,又不是全身瘫痪,不至于娇弱到连走个路都需要人扶吧?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满面的急切和担忧,香宝生生地抑制住了想要推开他的冲动,最终任由他亲手给她裹上大氅,扶着她向前院走去。 “大王都说只是哑了而已,又不是什么绝症,干什么一路那么赶,都累死人了!”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似乎在嗔怪着什么人。 香宝由范蠡扶着拾阶而上。 院子里,史连正和什么人在吹胡子瞪眼睛。 那人正背对着香宝,但是香宝却愣住了。 那一袭灼目的红衣,果然是他吗? “小琴!你说话啊!别和这个死人脸大眼瞪小眼了!”说话的少女见被冷落,又嚷嚷道。 死人脸?香宝失笑,好比喻。 “闭嘴,吵死了。”史连回头冷冷瞥了那少女一眼,随即回过头继续与那红衣男子大眼瞪小眼。 “谁是医师?”范蠡皱了皱眉,有些沉不住气地开口。 闻言,那红衣男子回头看了过来。 果然是他……是卫琴! 他……还活着! 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卫琴,眼眶微微发红。 卫琴看到香宝,也是微微一愣,眼中有一抹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令人看不清,随即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竟然笑了起来。 “是你!”范蠡松开香宝,忽然拔出佩剑便冲上前去。 卫琴举剑挡了一下。 香宝急急上前,拉住范蠡的衣袖。 “是他,那一日在崖边,是他刺杀我,令我掉下悬崖的!”面上温和的表情消失不见,范蠡怒气冲天。 他怎能不气,他怎能不气,若不是掉下悬崖,若不是失去记忆,他与香宝……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都是他!都是他!眼中杀意尽现,范蠡举剑便要刺去。 眼见着两人厮杀,香宝急得直跺脚。 “喂喂!不准你欺负小琴!”那少女嚷嚷着,拔剑向指向香宝,“再不住手,我便杀了她!” “放下剑!”两个声音齐齐喝道,竟是范蠡和卫琴。他们双双住了手,瞪向那少女。 那少女委屈极了,那个白衫的男子瞪她还情有可原,可是卫琴干什么瞪她,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在帮他吗! 香宝开始打量这个提剑指着自己的少女,她此时正鼓着腮帮子,一脸生气的模样,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容貌俏丽,很可爱的样子。 “她是越女,来给你治病的。”卫琴指了指她,双唇一弯,对香宝道。 见他如此,香宝微愣,他……真的是卫琴吗?为何……她总感觉哪里不太一样呢? 那样固执桀骜的少年,那总是别扭脸红的少年……如何会笑得如此一脸的温和? 不知为何,香宝心里竟然有些不舒服,那如火一般炽烈的红衣少年,曾几何时,竟笑得如水一般沉静了?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咦,你便是那个要我看病的漂亮哑巴?”越女放下手中的剑,好奇道。 漂亮的哑巴…… “快看看她吧。”卫琴也放下剑走上前,拍了拍越女的肩膀。 “小琴,三天路你并作两天赶,人家都快累死了啊!”越女苦着脸,一脸的不甘愿。 “对不起……”卫琴笑了笑,似是有些歉疚的样子,“她是我的故人,所以有些心急。” 越女撇撇嘴,抓起香宝的手把脉。 故人?香宝微微一愣,她是他的姐姐啊。 为什么……他不肯认她? “寒气入体……”越女微微皱眉,“你本就是畏寒的体质,为何还不注意?寒气入体可大可小,若是一个不好,丧了命也是有的。” “那她现在如何?”范蠡一时也顾不得卫琴,急道。 “寒凉之气虽然使她的体质大不如前,但却并非是不能发声的主因。”握着香宝的手,越女微微闭目凝思半晌,道。 “那她为何至今不能开口讲话?”范蠡皱眉。 “是心病。” “心病?”卫琴不解。 “可否讲清楚一些。”范蠡也道。 “她不能出声并非是因为她喉部有伤,而是因为她不愿开口。”越女煞有介事地解释,“此病无药可医,只能自医。” 香宝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可是理解是一回事,真正能够克服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将暴露在空气中的手缩回衣袖内,香宝微微抽了抽鼻子,将双手在胸前合拢,才微微感觉到一丝暖意。 看了看卫琴,香宝心里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卫琴没事,实在太好了。 香宝想靠近他一些,只是刚刚抬脚,就发现自己的脚竟然已经有些麻木了,想来是刚刚在寒风中站了太久的缘故。果然自悬崖下那一夜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正想着,微微一个趔趄,香宝的身子微微一歪,重心不稳,便要往地上栽去。 香宝正暗暗叫糟,却忽然感觉有两人一左一右托住了她的双臂。靠着那力道站稳了身子,香宝微微歪头,左边的是卫琴,他仍是眯着漂亮的眼睛,让她无法看清他眼中的神情,右边的……她缓缓回头。 原以为是范蠡,结果竟是史连。 见香宝看他,史连立刻撇开头,顺便习惯性地低低咒了一句:“白痴。”只是手仍然紧紧握着她的右臂,没有半分松开的迹象。 “放手!”卫琴眯了眯眼,似是温和,实则咬牙道。 史连仍是扬头,丝毫不理会卫琴,完全当他不存在。 香宝忍不住失笑,原来卫琴还是卫琴,没有变嘛。 “放手。”卫琴咬牙,再度开口。 “不放。”史连终于开了尊口,只是说出的话难免令卫琴气结。 “史将军好不善忘,那一日在小屋前,史将军为了领功可是差点欲置她于死地呢。”卫琴笑着开口。 原来卫琴是记仇了。如果不是史连……那一日也不会…… 只是如果不是史连,那又如何?君夫人终究还是会派出其他人马来捉她的。 史连的神情似是微微一僵,半晌才回敬道:“败军之将,又有何面目责问于我?” “败军之将?”卫琴怒极反笑,拔出剑来,直直地指向史连。 史连剑眉微凛,不甘示弱,也即刻拔剑出鞘,指向卫琴。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卫琴眯眼笑道。 “彼此彼此。”史连丝毫不让。 两人一触即发,旁边还有一个对卫琴恨之入骨的范蠡…… 香宝下意识地张口,想叫他们住手,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香宝张口,卫琴和史连立刻同时回头望向她,动作出奇的一致,见她只是愣愣地张着口,他们俩便又毫不犹豫地缠斗起来。 一时之间,两人竟然是斗得难解难分。 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仿佛看到他在比武场殊死搏斗的模样,只是……感觉怪怪的。 “小琴好棒!”越女竟笑着鼓起掌来,完全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 卫琴剑尖一挑,便在史连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史连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香宝。 香宝微微一愣,不好好打架,回头看她干什么? 脑中灵光一闪,香宝忽然间茅塞顿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转身便走。 “别打了,她走了。”是史连的声音,竟然有丝挫败的感觉。 “呵呵,我就知道……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上当呢?”卫琴的声音竟是带着几分骄傲的,“不过……想不到为了让她开口,你竟然愿意陪我演戏,还负伤呢……” “哼,我就知道你是故意伤我的。”史连冷哼。 “当日我被你刺得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你那点小伤算什么。”卫琴不屑地道。 “就知道你是趁人之危,故意的……” 身后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亦乐乎,香宝径直回房。 卫琴活着回来了……真好。 房内烧着炉火,十分的温暖,香宝坐在铺了厚厚毯子的木榻上,将冻僵的双手放在炉火前。 望着炉内熊熊燃烧的火苗,香宝舒服得忍不住在心底喟叹一声,有什么滴入火苗之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香宝往后挪了挪,抬手轻抚脸颊,却抚到一手的泪痕。 眼前忽然一暗,香宝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感觉有什么拭去了面上的泪痕。待她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卫琴。 “哭鼻子啊。”卫琴嘻嘻一笑,在她身旁坐下。 香宝转过身,盯着他看。 “怎么了?”见香宝一直盯着他看,卫琴稍稍有些不自然地道。 香宝忽然伸手,一把抱住卫琴,卫琴僵了一下,却没有挣扎,任由她抱着。 “是越女救了我,然后我回了吴国……我是吴王的刺客,一直为他办事的。” 那么当初刺杀范蠡……是夫差的意思吗? 两国交战,当时的情况下,若是范蠡不能出战,那么对于吴国无疑是大大有利的。只是香宝此时不知道卫琴当时的私心,在卫琴心里,香宝是他的,谁若抢她,他便杀谁。 只是……刺客…… 卫琴他,又要走爹爹的老路吗? 感觉到香宝的僵硬,卫琴顿了顿,放软了声音,带着些讨饶的意味:“好好,大不了以后我都不再乱跑了……”似是无奈地,他小声咕哝。 香宝这才松开手。 卫琴忽然瞪向门口,香宝顺着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去,是范蠡,他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香宝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护住卫琴。 范蠡的眼睛里满是伤痛。 “你好不公平。”半晌,范蠡缓缓开口。 香宝僵了一下。 是,她好不公平。她怨他失去记忆,她怨他忘记她的存在,她怨他忘记他的誓言。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卫琴害他堕崖…… “呵呵。”卫琴忽然轻笑出声,“诸多借口。” 范蠡面无表情地看向卫琴。 “就算你忘记了香宝的存在……那么如果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你便可以因为西施病弱,便要一个无辜的女子背负着西施的名义入吴,还因此害得莫离丧命?”卫琴的笑容有些冷,“还有,香宝被困悬崖,又失去声音的账,又该记在谁头上?” 香定怔怔地看着卫琴,这样的卫琴,有些陌生。 “不要再找借口了,即使你记得香宝又如何?你想当英雄,便注定了要舍弃她。”卫琴看着范蠡,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残忍,感觉到香宝的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袖,才住了口。 范蠡看了一眼香宝,转身大步离开。(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六) 六、遇刺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窗外的大树也抽出了新芽。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香宝懒懒地趴在窗前,微眯着双眼望着窗外的大树上那星星点点的新绿。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柔柔地铺了一地,香宝有点犯困,忍不住张口打了个哈欠。 经过一个冬天,在越女的调理下,香宝的身子好了许多,只是仍然不能开口讲话。 “香宝。”身后有人喊她。 香宝回头,看到一袭青衣,是文种。他什么时候也到土城来了? “与吴王约定入吴的时间只剩下几日了,君上命我接你们回诸暨城。”文种摇了摇手中那把千年不变的碍眼羽扇,道。 香宝看着文种,有些出神。他瘦了许多,也苍老许多,不复当初的风流倜傥,是因为姐姐不在了的缘故吧。 “听君上说……你不能说话了。” 香宝点点头。 “莫离该怨我了。”文种摇了摇扇子,眼里一片死寂,“我没有照顾好你。” 香宝摇头,与他无关的,与他无关。认识姐姐,大概是他命中的劫,就如同她和范蠡一样,他们是彼此的劫,一旦动了情,便是纠葛。总是欢愉少,苦痛多。 “喂……醒了没,有好吃的糕点哦……”卫琴端着新出炉的糕点闯了进来。 “卫琴?”文种微微有些讶异。 卫琴看也没看文种一眼,单手托着盘子递到香宝面前。 香宝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还冒着袅袅香气的糕点,伸手便拿了一块塞入口中。 “如何?”卫琴睁大双眼,问道。 香宝将口中的糕点吞入腹中,猛点头,好吃好吃。 “嗯,这个是新口味,应该不错的。”卫琴笑了起来,好像比他自己吃还要开心一般。 “小琴,你又偷拿我的点心!”越女闯进屋来,双手叉腰,有些生气地娇斥。 “呀,这不是给她吃的吗?”卫琴伸手抚了抚后脑勺,似是有些抱歉地轻笑。 “那……”越女的脸微微热了一下,声音也变小了不少,“……那个是给你吃的呀……” 如此这般的戏码自他们来了之后几乎天天上演,不过越女的糕点真是堪称一绝。香宝埋头专心致志地吞糕点,满心欢喜,卫琴……也有喜欢他的人了呢。那样可爱的越女,定是能带给他快乐的吧。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孩子,那个总是一脸固执的孩子,那个总是一身孤寂的孩子,那个总是为她以命相搏的孩子……也有了心爱的女子。 注意到文种惊讶的样子,香宝对他笑了笑。对,她找到弟弟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香宝回头看看卫琴,他也正看着她。 见香宝回头看着自己,卫琴眯着眼睛笑。 香宝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笑容,竟然一时感觉有些看不清他,看不清那样温和的笑容下究竟藏了些什么。他总是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离去。那一回,在那小屋之前,他心中的苦涩疼痛,该有多深?只是为何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竟然可以绝口不提往事?竟然可以笑得如此温和? 这份笑容,又有几分真诚? “我去见见少伯,你准备一下,明天起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转身离开。 用过晚膳,香宝披了外袍走到院子里。月色正明,香宝仰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待得久了,竟然多少生出些感情来。 很久以前,她望着月亮,只会联想到银子。如今,她竟然学会对着月亮叹气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香宝回头,看到文种。 他正盯着脚边碎掉的酒坛子微微发怔。月光下,他青色的袍子已经被酒浸湿了一片。 “香宝?”文种抬头,看到香宝,然后趔趄了一下。 香宝笑了笑,走到他身边。 “香宝,被一个人彻底遗忘的感觉,是怎样的?”文种仰头,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轻问。 心痛得……快要死掉。 香宝在心里说。 “会很痛吧……”文种喃喃道。 香宝点头。 “最近吧……我开始记不起莫离的样子了……”文种继续喃喃着。 “想一次,便痛一回……不敢去想,可是不想就会忘……如果被遗忘,莫离会伤心的吧……” 香宝笑了笑,眼睛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文种醉了。 因为若是醒着,文种总是理智的,理智到仿佛不会伤心。 连姐姐死的时候,他都是淡淡的,淡淡地伤心。即使落泪,也是淡淡的。 所以现在,香宝知道,他醉了。 像文种这般总是清醒的人,只有醉了,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心。 香宝静静地看着他。 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呵呵,别这样看我……我没醉,少伯,少伯才醉了……他喝得比我还多……”文种喃喃,“去看看他吧,我还没见过他那样……明天回到诸暨城之后,再想见……怕是难了。” 文种推着香宝站起身,香宝想去扶他,却被推开。 “别管我了……我一个人坐会儿。”他低头,喃喃,“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感觉莫离就在旁边。” 香宝垂下眼帘,默默走出院子。 刚跨出院门,香宝便被吓了一跳,门外竟然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范蠡。 他坐在地上,一身酒气,形象全无,一袭月牙白的衫子皱巴巴的,发髻也散了,十分狼狈。 香宝抚额,果然连他也醉了,这两人什么时候如此没有节制了…… 站在一旁等了好一阵子,见他就那样坐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香宝只得弯腰去拉他。才是早春的天气,夜里还是十分寒凉的,就这样坐在地上实在不妙。 他紧紧皱着眉,似乎睡着了,在做着什么可怕的梦。 范蠡依稀仿佛回到了那一日,被那个红衣少年偷袭,坠下悬崖……他狠狠撞上崖边的巨石,鲜血模糊了双眼…… 一片血色中,他仿佛看到了香宝傻笑着撒娇的模样,她说,你要回来呀,我等你回来娶我…… 对啊,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他若死了,在留君醉等他回去的香宝怎么办……那个傻丫头,一定会哭鼻子。 他还要回去娶她,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范蠡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香宝……” “香宝……香宝……” 他喃喃着。 “香宝,我会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娶你……” 范蠡失神地喃喃,是啊,他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去的,既然答应过她,那他一定不能死…… 香宝僵住身子,随即无奈地咧了咧嘴。 “香宝,你为什么不说话?”范蠡抬手抚向她的脸。 香宝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他的手僵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教你写字,好不好?我再也不骗你了……你在气我骗你签了卖身契吗?我怕你走嘛,莫离又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嗯?香宝……为什么不说话呢?” “为什么不说话……” 香宝静静地看着他,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见他醉得不轻,香宝伸手去扶他。 刚刚弯下腰,香宝便被他扯进怀里,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回来见她……可是为什么上天同他开了那么残忍的玩笑…… 如果知道活着回来……会忘记她,如果知道活着回来,会伤害到她,那么当初……他便该死在那片悬崖之下……他那么努力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香宝感觉到肩上有些濡湿,她只能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她可以原谅卫琴犯的错,却无法原谅他……这样也许真的不公平。 范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抬手按了按头,他起身走到铜镜前准备唤人进来洗漱,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连头发都梳过。 他记得……昨晚他和文种喝酒,明明是醉了的。 “范大夫,要准备出发了。” 范蠡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马车已经在院外等着,文种也站在门外,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宿醉对他没有一点影响。 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范蠡迎面碰上了卫琴,昨天文种才跟他讲,卫琴是香宝的弟弟,难怪她会如此护着他…… 卫琴没有看范蠡,径直走到香宝身边,拿披风裹住她:“早上凉,怎么不多穿点?” 香宝仰头脑袋笑。 “西施,快来这边。”前面一辆马车里,华眉伸出头来招呼她。 香宝点点头,走上前。 文种、范蠡、卫琴和史连也都跃身上马,越女和香宝共乘一辆马车,同车的还有华眉和玲珑。剩下的美人分坐四辆马车,再加上一支数百人的护送军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启程返回越都。 微风轻拂,撩起布帘子,吹来满车清香,香宝半眯着眼睛,随着马车的晃动昏昏欲睡。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香宝吓了一跳,身子歪向一边,一支箭却是直直地射进马车,钉在香宝身后的车壁上。 香宝瞪大眼睛,吓得面色煞白,若不是她刚好身子歪着,那么这一箭,一定会射进她的脑袋! “香宝!”卫琴大吼。 范蠡冲到马车边,猛地掀开车帘,面色竟然比香宝还要难看。在看到香宝无事后,他才稳下心神。 卫琴喊出“香宝”的时候,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郑旦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拿下刺客!”文种勒住受惊的坐骑,大声道。 数十名刺客只攻不守,而且只攻击香宝所在的马车。 “小琴,我来帮你!”越女提剑跳下马车。 “保护香宝!”卫琴被两名刺客缠住脱不开身,只得回头大吼。 越女只得认命地回到香宝身边。 一时之间,众美人都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都不要动!坐在自己的马车里不要出来!”文种一眼看出刺客的目标是香宝,忙安抚众人道。 和香宝同乘一车的玲珑吓得瑟瑟发抖,倒是华眉显得镇定些。 手腕一痛,香宝大惊失色,被一名刺客拽下马车,然后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 “没事吧?”范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香宝回过神,才发现那血不是自己的,而是那被范蠡斩杀的刺客的。 另几名刺客也被卫琴和史连收拾了个干净,只可惜没能留到活口,不知道幕后指使的那人是谁。 经过一番休整之后,众人再度上路。 香宝一路都在想,到底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一路想得脑袋都疼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所幸的是之后再没有遇上刺客,一路平安抵达越王府。 马车抵达越王府邸,已是四天之后的事了。越王勾践和夫人雅鱼亲自站在越王府门口迎接。 也是,连同香宝在内,这些女子都是勾践他日复国的棋子,又岂能不重视,岂能不善待? 当夜,越王府设宴。 众美人,连同文种、范蠡、史连等一干重要的文武大臣都在被邀之列。 “明日,便是入吴之期了。”勾践放下酒杯,缓缓开口。 众人静默。 香宝微微一愣,明日?这么快? “君上入吴,该有人近身随侍。”文种摇了摇羽扇道,“何人愿意自请前往?” “史连自请。”正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又是一愣,此去吴国分明是去受辱的,清高如史连者,竟然也会自请前往,果然是忠君爱国的典范啊。这么一想,香宝忍不住抬头看向史连,却正好碰到他的视线,见香宝也看向他,史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头。 “范蠡也愿前往。”冷不丁地,范蠡也缓缓开口。 “好!”文种击掌,“史将军、范大夫果然忠心为国,四境之内,富国强民,百姓之事,你们不如我文种;但与君周旋,临机应变,护主周全,文种自问比不得两位。此去吴国,君上的安危,文种便拜托二位了。”语毕,文种起身抱拳而立。 范蠡、史连亦是起身抱拳回礼。 “雅鱼代越国千万百姓敬众位姐妹一杯。”君夫人起身,举杯饮尽。 众美人受宠若惊,泪盈于睫,纷纷低头举杯饮尽杯中物。 香宝似笑非笑地看着君夫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了她们的一生呢,有生之年,她们怕是回不来了吧。 倘若勾践复国成功,那么,当越国军队踏上吴国国土的时候,她们这些越国女儿,焉有生还的可能?倘若勾践复国失败,那么她们将终其一生,老死在吴宫之内。 “君上,臣妾也要入吴,随侍在侧。”君夫人坐下,看向勾践,开口道。 “夫人?”勾践倒是十分讶异,“此去万事艰辛,夫人你如何能吃得起那般苦楚?” 君夫人放下手中的酒杯,温言笑道:“君上在何处,臣妾便在何处。” 勾践点头,不再言语。 晚宴散后,众人纷纷回客房休息,等待次日入吴。 香宝睡不着,抱了外袍信步走出房间,虽然已是初春,但这诸暨城的夜晚,仍然寒凉。 夜空中繁星点点,香宝仰头望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西施,还不休息吗?”香宝转身看向来人,是越王勾践。 今夜,他也睡不着吗?也对,一国之君就要沦为他人之臣,是应该睡不着的。 只是当初,他曾夸下海口,江山美人,他要尽收囊中。如今却是江山易主,美人,也只不过沦为他复国的棋子而已。 香宝扬了扬唇,有些挑衅地看着他。 “你在笑我当初狂言尽付流水吗?”冷不丁地,勾践开口。 香宝微微后退一步,沉默。 “虽然你无法开口,但寡人亦知道你心中所想。”勾践再度逼近,看着她道。 香宝微微撇开头,没有看他。 “江山美人,我都要。”抬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勾践看着她,极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道。 香宝微微一愣,没有错过他眼中满满的野心。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来之时。” 松开一直握着她下巴的手,勾践缓缓后退一步:“天色不早,明日还要入吴,早点歇息吧。”他温和地开口,连眼眸也是一派平静,仿佛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野心,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看着勾践离开,香宝再无心散步,起身回房。 推开房门,便见烛火间,站着一个红衣男子。 是卫琴。 “我查过留君醉,她们在阿福的安排下,都安全地散了。”卫琴看着香宝,道。 留君醉不在君夫人手里,卫琴也安全归来,君夫人手中的筹码没有了。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入吴呢? “可是……”卫琴蹙眉,握拳,“你的病,只有越女能冶。” 香宝反而笑了,她上前,抬手抚平了卫琴眉间的褶皱,然后缓缓摇头。 没关系。(未完待续) 第四章 土城之行(七) 七、入吴之路 夜已深,范蠡一个人坐在房中,没有点烛火。 黑暗中,有人推开房门。 “谁?”范蠡低喝。 “范大夫,对于那日行刺之人,你是否心中有数?”开口的,是史连。 范蠡沉默了一下,半晌,才缓缓道:“史将军以为呢?” “与范大夫没有半分关联吗?”史连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你是什么意思?”范蠡略略皱眉。 “吴相国伍子胥,不是你引到土城的吗?” 范蠡没有反驳。 “可是因此,却置那个白痴于危险之中了呢。”史连的声音如同门外的月色一般,淡淡的,“伍子胥现在视她如眼中钉,此次入吴,必定危险重重。” “有史将军在,又有何惧?”范蠡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缓温和。 史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范蠡起身,缓缓走到门边,望着月色出神,面色是难得的清冷。 第二日,越王府前,文武官员皆长跪于地。 越王入吴,众官员本应送至江边才是,但勾践却是执意拒绝了。想来也是,聪明如勾践者,又怎么能让吴王看到一丝的破绽呢?如今他是亡国之君,此时他与君夫人雅鱼都衣着朴素。相较之下,站在越王身后的一众佳人反倒衣着光鲜,明艳照人。 “文先生,”勾践看向文种,“寡人此去吴国回程遥遥无期,越国境内大小事务一概劳烦先生了。”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交待一件小事,而非以国事相托。 “文种必不负所托。”文种双手抱拳,跪拜于地。 此时的文种,已非当日的文种。当日的文种,总是手摇羽扇,眼带桃花,见人便是三分笑,一身宽袖长衫,怎么看都只像是一个混迹于市井的风流雅痞而已,并无人知他心中的家国天下、鸿鹄之志。如今他却面对了莫离的死,面对了越国的破落。 虽然一切都十分艰难,但所谓乱世出英雄,对于文种来说,这也许正是他大展抱负的机会。 拜别众人,越王的车驾直奔江边。 大船扬帆待发,香宝随众人静静地立于甲板之上,半眯着眼,倦意朦胧。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哭泣之声,香宝缓缓睁眼,这才看清岸边竟是站满了百姓。 或老或少,个个都红着眼,流着泪,争先恐后地挥手致别。 见到此情此景,香宝微微有些怅然,连她在内,共十名女子赴吴,他日能够全身而退的,又能有几人? 华眉、玲珑她们皆是美眸含泪,泣不成声,连一贯清冷淡漠的郑旦也泪眼婆娑。岸上该是有她们的父母亲人吧,离别总是令人心酸的。 香宝看着人群,不期然对上一双眼睛。 西施夷光? 没有错,是她。 夷光正站在岸边,定定地看着香宝,眼中含笑。 她在笑什么?笑即使没有她,香宝和范蠡也不能在一起吗?笑即使没有她,香宝依然要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吗? 香宝淡淡看着她,不期然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泪光,她的视线依然紧紧纠缠在范蠡身上。于是香宝侧过头,不再看她,她也不过是个被命运左右的可怜女人而已。 何苦为难她。 “你看到了吗,夷光在那边。”郑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香宝身边,低低地开口。 香宝没有看她,只是低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出神。 “我知道你不是西施,可是你既然背负了这个名字,就不能做出对不起越国的事情,你要记得自己是谁,要记得入吴的目的。”郑旦的声音依然清冷。 香宝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笑。 郑旦刚刚的眼泪还没有擦掉,一时被香宝眼里满是嘲弄的笑意弄得发怔,随即皱眉。 香宝却再不看她,继续回头盯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出神。 太阳缓缓升高,眼看着即是涨潮之时,此时应是行船的大好时机,这艘满载着越人眼泪的船即将驶向吴国了吧。 “收缆扬帆,准备起航!”史连冷声下令。 闻得此言,人群哭声更甚,甚至于送行的人群中竟有人跳下水,紧紧握住了那缆绳,死死不愿松开。 一时之间,场面开始混乱了起来。 香宝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人此前该是均认为以国为重,才会送自己的女儿姐妹入吴的吧,既然已经如此,如今事到临头,又为何拖泥带水,如此不舍呢? 范蠡站在缆绳边,单手按剑而立,迟迟没有收缆。 他在干什么?他心软吗? 呵呵,是啊,他是如此地重情重义,此情此景,他又如何能够狠得下心?就如他放不下越国,又放不下她,总是两难,苦苦喘息。 缓缓地,香宝走到他面前,仰头直直地看着他。 范蠡低头,静静地看着香宝。 香宝垂下眼帘,缓缓伸出双手放在他按剑的手上。 他的手,很温暖。 感觉到香宝手心的温度,范蠡怔了一下。 没有再犹豫,香宝紧紧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拔出剑来,在如火的霞光之中,剑身泛着微微的寒光,反射着香宝与范蠡的身影,就如同曾经在竹简上并列的那两个名字一样。在那如镜一般光亮的剑身之上,香宝与范蠡的身影是那样地靠近,就仿佛……仿佛那一日在范府门前,那白衣少年与绝色少女相拥而立。当时,那样的画面应当幸福得可以让周围一切的景物都黯然失色吧…… 只是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再没有犹豫,香宝紧紧握着他的手,咬牙狠狠斩断了那缆绳,就如同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 范蠡,我知道你的两难,与其让你难以抉择,与其让你万分痛苦……不如,我来帮你斩断…… 我来帮你断开这一切。 一时之间,风顺水急,船身立刻顺利驶出了几十米远。 缓缓松开范蠡的手,香宝转身,看着站在湍急的江水之中满面泪光的人们,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江风略寒,香宝微微瑟缩了一下,便撇下众人,独自一人回船舱歇息。昨夜一夜未眠,她该好好补眠一番呢,否则……她哪有力气逃跑? 该吃吃,该睡睡,香宝的心态好得离奇。反观其他越女,都食欲不振,有人晕船,有人思乡,也有人害怕。 范蠡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自从开船之后,香宝居然不再对他不理不睬了,仿佛回到了在留君醉的时候一般,总是憨憨的样子,给她一块糕点,便能让她高兴半天。 他哪里知道今日的香宝早已不是当初的香宝了。范蠡在等一个时机,香宝也在等一个时机。范蠡在等伍子胥动手,香宝呢,在等卫琴的消息。 范蠡料准伍子胥一定不会让“祸国妖孽”入吴,一定会在途中截杀,只要把握好,便可以借着这个契机让香宝假死,然后将她偷送出去。 怕香宝有什么意外,范蠡几乎不敢让香宝离开自己的视线,大船驶入苏州河的时候,范蠡更是紧张不已。 范蠡等待的时机来得很突然,突然得……令他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中午,阳光明媚,和风暖暖,一切平静而美好。 香宝早已按捺不住,自从船进了苏州河,她便开始频频注意外面的动静。这一日中午,香宝远远看到有一艘船向着大船驶来,船上扬着红布,那一块红布,如一团火苗,点燃香宝的希望。 是卫琴! 卫琴来接她了! 香宝开始雀跃。临行前的那一天晚上,香宝指手画脚了半天,卫琴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让卫琴先她一步入吴,然后她当着众人的面“不小心”掉进河里,尸骨无存…… 当然前提是得看到卫琴的信号,她还不想真的尸骨无存呢,还好在土城的时候,她悄悄学会了泅水。想起那一日在吴营旁的河中等待范蠡来营救的痛楚,她便浑身发寒,为了克服恐惧,她可费了不少工夫。 她再也不要依靠任何人,她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只有能够保护自己了,她才能保护卫琴。 而且,她不想入吴。 为了这件事,她失去了太多,失去了姐姐,失去了留君醉,失去了声音。她没有任何理由背负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代替那个女入吴。她不是英雄,何以背负英雄之名? 君夫人手中已经没有可以要挟她的了,而且她也不想卫琴再回吴国,再做刺客,再走爹爹的老路…… 她要让“西施”当着众人的面死去,她要变回快快乐乐的香宝。 范蠡端了甜汤给香宝,推开舱门的时候,发现她不在。 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阵慌乱涌上心头,手中的甜汤泼洒在地,他转身便冲出了船舱。 “有刺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然后船舱乱了起来,史连立刻去保护君上和君夫人,不经意回头,却看到一个华衣女子安静地站在船头。 是香宝! 香宝看着数十个黑衣人从另一艘船上蹿了上来,还暗暗夸赞卫琴聪明,让黑衣人引起混乱,这样她的“死”,才能更逼真。 范蠡冲出船舱,便看到几名黑衣人将香宝团团围住,手中的大刀寒光闪闪,几乎耀痛了他的眼睛。 “香宝!”范蠡的叫声清晰地传来。 香宝下意识地转身,看着那一个白衣男子满面焦急地冲向自己。 范蠡惊恐地瞪大眼睛,看到一名黑衣人举刀砍向香宝,香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逃!”范蠡嘶吼着飞身上前。 香宝正欲跳下河,忽然背上一痛,便直直地坠入了河中。 意识模糊的前一刻,香宝有些疑惑。 为什么……会这样? 香宝坠入河中的那一刹那,水面飘起一缕缕鲜艳的红…… 然后那红缓缓四下里散开,渐渐变淡…… 是她的血。 “香宝!”范蠡嘶吼着跟着跃入河中,去抱香宝。 华丽的外袍在水中飘浮开来,如一幅艳丽的画,范蠡只抱住了那件彩衣,香宝却深深地沉入了河底。 这是香宝的计策,那衣服没有系紧,原是打算迷惑范蠡的。 如今,却害了她自己。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对方在想什么。 上天再一次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谁也没料到,卫琴会和伍子胥同时出现。 于是,他们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远远的那艘船上,一道火红的身影跃入河中,深深地潜入河底…… 卫琴瞪大眼睛,在水下寻找着,直到看到那一个只着白色单衣的身影。 “香宝……”他惊喜地唤着快速游了过去,嘴边冒出一串气泡。 白的衣,黑的发。 香宝双目紧闭,在水中沉沉浮浮。 卫琴将她抱住,浮出水面,回到了自己的船中。 “香宝,醒醒。”卫琴一手抱着她,一手轻拍她的脸,发现她的脸苍白得可怕。 抱着她的手感觉到一片濡湿,不是水的感觉,卫琴心一紧,换了一只手抱她,只见原先抱着她的那只手上,殷红一片…… “香宝!香宝!香宝!你在哪里?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啊!” 范蠡的嘶吼声传来,卫琴抱着香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看向那个仍在水中寻找的男子。 “公子,这位姑娘伤得不轻!”船公看着那个俊俏的红衣男子怀中的白衣女子,忍不住开口道。 卫琴低头,看着香宝。 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卫琴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上她冰凉的额。(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一) 一、遗忘前尘 两天了,香宝一直高烧不退。 送走了第七个医师,卫琴阴沉着脸回到船上,在香宝身边坐下。他抬袖轻轻拭去她额前密布的汗珠,又用手指沾了温水抹在她干燥脱皮的唇上。 刚刚那个医师说,如果明天热度还退不下去,香宝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卫琴握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船板上,船身略略摇晃了一下。不甘心,明明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半晌,他站起身,看向对面河岸上的白衣男子,他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两天,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像一般。 “香宝,你不是恨他吗?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卫琴轻轻开口。 榻上的女子没有动。 卫琴咬唇。 “范大夫,君上已经催过好几回了,让你随他一同入宫见吴王。”史连走到岸边,冷声道。 范蠡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面,仿佛那里藏着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原来失去心爱的人,是这么痛。那么当初,他从战场失忆回来,香宝她……又该有多痛? 卫琴一直冷眼看着那个白衣男子,看着他静静坐在岸边,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香宝就在他对岸的船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渐渐黑了,卫琴开始坐立不安,医师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如果明天……如果明天热度还是无法退下来,那么她…… 天快亮的时候,卫琴终于冲出船舱,去找越女。如果是越女的话……一定可以救她吧。虽然很想将香宝藏在身边一辈子,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见,可是……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吴宫内,夫差正坐在亭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书简,闭着眼睛假寐。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大王,越女出府了。”来人禀道。 闻言,夫差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跟着。” “是。” 那道黑影刚刚悄失,便有宫人匆匆走进亭中。 “大王,勾践等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唔,让他继续候着吧。”夫差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来,“寡人另有要事。” “是。” 于是,在勾践他们在宫中枯等的时候,这位“另有要事”的大王已经出现在苏州河畔了。 刚跳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在哪儿?”夫差四下看了看,道。 “就在前面一艘船上。”那人弓着腰领路。 船舱内,越女刚刚给香宝诊过脉。 “她怎么样?能不能治好?”卫琴急问,面色竟然比躺在榻上的香宝还要难看几分。 “很险,如果再晚一点,就没得救了。”越女看了一眼卫琴,面上带着几分不满。 卫琴自知理亏,不语。 “那就是有得救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凭空响起。 越女和卫琴都是一怔,忙双双转身下跪,口称“大王”。 “越女。”夫差走进船舱,安安稳稳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全当自己家了。 “在。” “她什么时候能醒?” “好好调理的话,快则三五日,慢则……” “嗯?” “三五年。” 夫差略一皱眉:“既然如此,就接回宫中好好调理吧。” 卫琴闻言,几乎就要起身反对,却被越女拉住。夫差全当没看到,招呼招呼就把美人带进宫了。 香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一直在苏州河里飘着,苏州河的水很凉,冻得她直哆嗦。 有一双温暖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痒痒的。香宝皱了皱眉,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太过明亮的光线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 “啊呀,我的美人终于醒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响起,然后香宝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 抱得……很紧,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放……”香宝困难地张口,声音暗哑。 “你会讲话了?”夫差松开她,很惊讶地盯着她瞧。 好不容易被松开,香宝咳了一下,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狠狠喘了两口气,才抬起头来瞪他。随即她微微愣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黑色的长发随意散在肩上,还有那张脸…… 他分明是…… “美人,看什么呢?”夫差扬了扬眉,好心情地道。 “你……”她呆了呆,才继续道,“很漂亮。” 夫差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谢美人夸奖。” “这是哪儿?”左右看看,她疑惑地问道。 “你的寝宫。”夫差笑眯眯地道。 “寝宫?”香宝姑娘一脸茫然。 “嗯。” “那……你是谁?” 夫差闻言,顿了顿,眯起眼睛凑近她:“你不记得寡人是谁了?” “我……”她忽然抬手抱住脑袋,一脸痛苦状,“我是谁……” “嗯?”夫差一脸怀疑地盯着她瞅了半晌。 香宝缩成一团,拼命发抖。 “来人!传越女。”夫差皱眉大喊。 越女的诊断结果是:香宝外伤已愈,身子已无大碍,至于声音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又为什么会失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失忆?”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沿,夫差挑眉,声音微扬。 “是。”越女低头道,“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从表面来看,的确是失忆了。” “从……表面看?”夫差侧头,狐疑地看向坐在榻上一脸茫然的女子,漆黑的双瞳,苍白的面颊,仿佛玉石雕成,却无一丝生气。 感觉到夫差的目光,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唔,寡人明白了,你且退下吧。”扬了扬袖子,夫差淡淡地道。 越女低头退下,走出门去。 “你们,也都下去吧。”挥袖赶走随行的侍女,夫差侧头看向那个缩在榻上的家伙。 没错,是缩在榻上。刚刚还端坐着的香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都缩到榻上,双手抱膝,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眼见着夫差站起身走向她,香宝吓得惊喘一声,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爬到最里边。 “过来。”夫差站定,招了招手。 漆黑的双瞳里满满都是恐惧,香宝瑟瑟发抖,仿佛受了惊的兔子。 “乖,过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夫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香宝姑娘一脸戒备地瞪着他,不动。 “不过来吗?” 香宝迟疑了一下,摇头。 “真的?” 香宝咬唇。 咕噜……咕噜噜…… 苍白的脸迅速浮上一抹嫣红,香宝忙捂住肚子。 狭长的双眸染了一丝笑意,夫差优雅地整了整衣冠,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一手端起桌上的糕点,晃了晃:“想吃吗?” 香宝漆黑的双瞳紧紧盯着那糕点,满满的都是渴望。糕点晃到左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左边,糕点晃到右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右边。 晃了半天,见她不上钩,夫差径自拿了一块丢进嘴巴里。 “唔,真好吃呀。” 香宝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可还是没动。 夫差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吃着糕点,偶尔就一口茶水,实在惬意极了,全然不顾榻上的美人早已饿得两眼冒绿光,前胸贴后背。最后一块糕点,夫差还没送入口中,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侧头一看,可不就是香宝姑娘么。 “我饿……”眨巴着眼睛,香宝可怜兮兮地哼哼。 “真的?”夫差弯唇。 “嗯嗯!”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糕点,香宝点头,垂涎三尺。 夫差笑了起来,顺手将最后一块糕点也丢进嘴巴里。香宝瞪着他,都快哭了。 “大王。”门外,有人轻唤。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侍女低头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热腾腾的汤。 挥手遣退了那侍女,夫差低头舀了一勺热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侧头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香宝姑娘此时正乖乖地偎在他身旁,眼巴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汤,仿佛怕他一人独吞似的。 将汤勺送到她唇边,她忙张口,却不防被烫了一下,又缩了缩。 “慢点。” 香宝点点头,一口汤下肚,舔舔唇,继续眼巴巴地望着他。 “记不记得我是谁?”舀一勺汤吹凉,夫差笑问。 “王。”香宝想了想,轻声道。 一个字,由她念起来,温温软软,说不出的好听。 “你记得?” “刚刚,她端汤来的人也这么叫的。”香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汤勺,极乖巧地回答。 “这样啊。”又一勺汤送入她口中,夫差循循善诱,“你谁都可以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呢?” “为什么?”香宝喝了汤,乖乖点头,温驯无比。 “因为……”抬手轻抚她的唇,夫差微笑,“你是我的夫人呀。” “夫人?”香宝牌小白兔眨巴着眼睛,重复道。 “嗯,我的夫人。”将她面颊上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夫差牌大灰狼笑眯眯地应道。 于是,我们的香宝姑娘十分没骨气地被一碗汤给收买了,真是掉价啊。 三月的吴宫,草长莺飞,春风拂面。香宝坐在园子里,单手托腮,发着呆。 “夫人,该喝药了。”有宫人在耳边催促。 “唔,放着吧。”无力地摆了摆手,香宝哼哼。 “大王吩咐了,要看着夫人把药喝了。”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嬉笑声,香宝侧目一看,五六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往园子这边走。香宝忙怯怯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做目不斜视乖宝宝状,唯恐惹事上身。 “这是何人?”冷不丁有一美人指着香宝,笑问。 “听说是从越国送来的俘虏呢……” “嗯,是为讨大王喜欢吧。” 说着,几个美人窃窃地笑,笑得香宝心里直发毛。 “早听说这次进献的女子中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当中一个女子淡淡开口。 单论容貌,她并不出众,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让她有别于身旁的庸脂俗粉,她正是伍子胥的侄女云姬。香宝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然后只听得啪的一声,香宝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已经印上了无个红红的指印。 “你这低贱的俘虏,竟敢直视云姐姐!”是一个蛮横娇纵的声音。 香宝被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算了,梓若,何苦为难她。”云姬缓缓开口。 她这一声劝来得可真是及时,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才来劝。香宝坐在地上,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 “呀,这是怎么了?”一个闲闲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声音,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美人们立刻变了脸,一个个都千娇百媚起来。 “王……”香宝忙想爬起来,可是脚下一软,又坐回原地,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夫差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抬袖擦了擦她沾了灰尘的脸:“好可怜喏,谁欺负你了?告诉给寡人听听。” “王,低贱的俘虏……是什么意思?”脏兮兮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香宝仰着脸儿,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奇地问。 眼见着袍子上被印了两个黑糊糊的爪子印,夫差也不在意,只笑道:“为何这么问?” “她们说我是低贱的俘虏。” “休要胡言!”梓若闻言,脸色一白,皱眉斥道。 “哦?谁说的?”夫差一脸感兴趣地问。 诚实是美德,所以香宝十分诚实地抬手指向梓若。 “臣妾没有……”梓若慌忙辩解。 “嗯,她那么坏,我们就罚她以身为奴,给你当奴隶好不好?”夫差对梓若的辩解置若罔闻,只一径笑着对香宝道。 “以身为奴?”香宝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无辜状。 “嗯,以后给夫人端茶送水,听你使唤差遣,好不好?”夫差笑眯眯地道。 “好呀好呀!”香宝拍手点头。 “大王……”站在一旁的梓若早已面如土色,虽然明白眼前这帝王是何等的喜怒无常,但她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将她赐给一个俘虏当奴隶。 “如何?不愿意吗?”夫差仿佛才想起她的意愿,漫不经心地道,“寡人不会勉强你的。” 梓若一下子白了脸,忙跪下应道:“梓若愿意。” “大王!”云姬皱眉低唤,这太荒唐了。 “怎么?”夫差一脸认真地看向云姬,“爱姬还有何事?” “云儿告退。”硬生生地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话,云姬咬唇,行了一礼,转身拂袖而去。 这么一闹,整个吴宫都知道醉月阁里住了一位惹不得的主儿。 吃过晚膳,香宝在梓若怨毒的目光里,十分淡定地回房,躺下,睡觉。 黑暗中,有无数张空白的脸,那些没有五官的脸,如白纸一般,在她的梦里盘旋…… 那些脸一点一点清晰,长出五官,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夫差遣退随从推门进来时,便看到香宝正侧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拼命地发抖。 脱了外袍,他在她身边躺下,将她圈进怀中。 身子猛地僵住,香宝惊醒,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做噩梦了?” 香宝愣愣地点头。 “什么梦,那么可怕?”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抚到一手的泪,夫差低声问道。 低头将脸埋进他怀中,香宝摇头:“不记得,我不记得了……” 感觉到他的唇扫过她的颈边,香宝猛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变成了绯红色。夫差微微扬唇,圈着她的手缓缓下滑,钻进她的衣服里,一点一点在她身上游走。 “你……你在干什么……”香宝开始结巴。 “嗯……你说呢?” “我……我……我说?” “嗯……” 感觉到他越来越不规矩,香宝按住那只藏在她衣服里面的手,倒吸一口凉气:“不要……” “不要?”夫差低笑,“可是,你是我的夫人呀。” 咬了咬唇,香宝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不争气地滑出眼眶:“我很怕。” 感觉到肩上的濡湿,夫差停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睡吧。” 闻言,香宝如蒙大赦,忙两眼一闭,装睡。 她果然……很怕呢。这是她醒过来到现在唯一一句真话吧,夫差看着她不停轻颤的睫毛,狭长的眼睛幽黑如深潭。刚动了一下,夫差便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她紧紧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这个举动,是在……防患于未然吗? 怔了一怔,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以为这一夜会很难熬,结果她居然真的睡着了,而且,再没有做噩梦。醒来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木格子窗上,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呆呆地躺了一会儿,香宝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在梓若怨毒的眼光中洗漱,用早膳。 发现梓若的眼神比昨天更凶狠了,香宝抿了抿唇,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夫差昨天在这里过夜的缘故吧。 用过早膳,香宝斜倚着雕花木栏,懒懒地趴着,看着栏外花园中的彩蝶翩然飞舞,一点也不在意身后梓若那怨毒的目光。 “喝药了。”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地放在香宝面前,梓若道。 香宝仿佛被吓了一跳,抬头呆呆地看她,梓若甩开头不理会。 “凉了。”香宝看了她半天,忽然蹦出两个字。 “什么?”梓若嫌恶地皱眉。 “药凉了,你去重煮呀。”香宝一脸无辜,说得理所当然。 “什么?!”梓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低贱的俘虏竟敢真把她当奴隶使唤。 “嗯?”香宝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你!”梓若咬咬牙,跺脚甩袖而去。 香宝盯着那道忿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向那碗黑糊糊的药汁,眼见着四下无人,便随手一泼,将那药孝敬了园中的花花草草。 站起身,她缓缓走下台阶,走出园子。 “西施?!”一个满是惊喜的声音传来。 华眉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吴宫里见到香宝,也不管旁边还有其他人,忙匆匆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我们还以为……” 香宝低头,看着华眉拉着她的手。 “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一天掉进河里之后你去了哪儿?范大夫他还一直在找你呢,他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死……现在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香宝还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她的手。 “西施?西施,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讲话……”华眉愣了愣,忙道歉,“我看到你实在太开心了,才会忘记,对不起啊……” “你是谁?”香宝忽然抬头,看着华眉,声音清晰无比。 华眉一下子愣住了。 “西施……又是谁?”香宝问,满脸都是疑惑的样子。 “你不是西施吗?”华眉怔怔地问。 “啊呀!我忘了问他我叫什么名字了。”香宝抬手敲了敲脑袋,笑得憨憨的。 “他?” “大王呀。”香宝眯着眼睛笑道,“我病了一场,醒过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你就是……住在醉月阁里的那个……”站在华眉身旁的玲珑忽然惊呼出声。 “嗯,是呀。”香宝点头。 “走吧,人家现在正得宠,哪里会认得我们。”一直未出声的郑旦忽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 “走吧走吧,大王还在等着呢。”有人催促道。 香宝看着华眉被玲珑她们拉走,放下脸上的笑,坐在一旁的走廊上发呆。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响动,香宝忙回头,却看到一个红衣男子正站在她身后。 卫琴! 香宝惊喜莫名,忙站起身。还未等她开口,那红衣男子已经抬手紧紧抱住她,紧得她都快窒息了。 “卫……” “我喜欢你。”抱着她,卫琴忽然低低地道。 香宝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可是……她竟然失忆了。她失忆了,那么……是不是也会忘记他是她的弟弟? 这样想着,他竟然感觉到……开心。 香宝无声地张了张嘴巴,仰头望向走廊外的天空,蔚蓝色的天空里,连一朵云都没有…… 姐姐,我好像……又做错了…… 姐姐,我为什么,总是做错…… 要是你还在,该有多好。(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二) 夜凉如水,卫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一个人坐在地上,怀里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壶,仰着脑袋,傻傻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谁能知道,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在吴宫,她有多害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原来无论她怎么折腾,她还是逃不开入吴的命运。 因为太害怕,太无助,她下意识选择假装失去记忆。毕竟,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比一个背负了太多的人,要幸福许多。她从来都不是英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她下意识给自己选择了最好走的一条路。所以,她假装忘记一切…… 不是香宝,不是西施,她谁也不是,不曾背负什么使命,也不曾为什么人伤心。可是她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她是卫琴的姐姐,她怎么能够那样自私地假装忘记一切。 真是报应…… 喝一口酒,呛出了眼泪,香宝低头咳了半天,又喝一口,继续咳,仿佛连心都要咳出来似的。 “好大一块银子啊……”歪着脑袋,香宝望着头顶那弯银白的月亮,打了个酒嗝,喃喃道。 “丢了钱吗?”是一个带笑的声音。 香宝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嘴儿扁了扁,泪眼婆娑:“姐……” “丢了多少?”眼含笑,那人问。 香宝晃了晃脑袋,扶着栏杆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地扑向地面。一双大手及时地搂住她,赢得软玉温香满怀。 香宝一头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委屈极了。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呜……姐……姐姐……我好难受呀……”香宝蹭了蹭,在来人明黄的长袍上蹭了一把鼻涕眼泪。 “别怕,寡人在呢。”耳边,有人轻语。 “寡人?”香宝无意识地喃喃道。 他扶她坐下,柔柔地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眼。 唔,醉眼朦胧。 很好。 “告诉寡人,怎么了?”夫差伸手轻点她的唇。 “呜……姐姐……”香宝吸了吸鼻子,扁了扁嘴,委屈无限。 “嗯?” “我好难受……”打了个酒嗝,香宝眼泪满面,奈何脸被他托在掌中,动弹不得。 “这样啊……”他缓缓俯身,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鼻尖。 香宝瞪大眼睛,有点清醒了,看清了眼前这个“姐姐”,下意识地缩着身子便想逃,奈何他大手一揽,轻而易举地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中,让她无处可逃。 “说,寡人是谁?”低语间,呼吸交融,气氛暧昧到了极点。 微凉而柔软的唇游走在她的颈间,引起一阵酥麻,香宝简直想一拳头砸死自己,昨晚好不容易逃出魔掌,今晚她居然笨到自投罗网…… 头痛欲裂。 胸口忽然一凉,香宝瞪大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衣裙竟然已经掉在地上,而眼前那个一身明黄的男子,依然衣冠楚楚。 真是可恶! 夫差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月色朗朗,自己怀中的女子肤若凝脂,楚楚可怜。 香宝眼中看到的是月黑风高之夜,这个害得自己极惨的祸水之源一脸狞笑,正对自己大肆轻薄。 修长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指尖所到之处,带来一阵颤栗,香宝轻轻发抖。气极,香宝感觉一阵酒气上涌,猛地伸手抱住他。 夫差正讶异于美人儿如此主动,却见她忽然低头,哇的一下,吐了他一身。不敢置信地低头,夫差看见自己胸前的一大片湿溚溚的秽物。 “呀,脏了……”香宝撇了撇嘴,喃喃着便伸手去剥他的衣裳。 此时此刻,纵然美人如此主动,他也还是…… 呆了半晌,夫差长叹一声,干脆脱下外袍拭去她嘴角的秽物,替她穿戴整齐,这才抱起她,送回醉月阁去。如果夫差此刻低头,便能看到香宝嘴角得意的笑。 小胜一局,哼哼。 醉月阁内,梓若正因为香宝入夜未归而烦躁,却不料一回头,便看到了夫差,忙下跪行礼。 “准备热水。” “是。”梓若抬头,却见夫差只着一袭单衣,十分惊讶,待到看清他怀中抱着的女子时,那惊讶的神情立刻转为怨毒。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香宝正睡得香甜。 这一夜,香宝睡得分外香甜。她还做了一个梦,不是噩梦,她梦到自己开了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姑娘们都围着她甜甜地叫她香大娘…… 这个梦许久未做了。虽然不是噩梦,可是梦中的香宝却是泪流满面。 夫差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榻上的女子在梦中边哭边笑,像个傻瓜。放轻脚步,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泪痕,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忧了她的好梦。 梦再美,终究还是有醒的时候。 手托腮,香宝坐在栏下的台阶上看蚂蚁搬东西,脑袋因为宿醉而隐隐作痛,浑浑沌沌的无法思考。 小小的一只蚂蚁,正在搬运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糕点屑,那糕点屑比它大了好几倍。香宝看了半天,忽然伸手围着蚂蚁画了一个圆圈,小小一个圈,却让蚂蚁乱了阵脚。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只蚂蚁在圈子里面团团转,仿佛找不到出路,看了半天,忽然有些恼了,伸手拈了那糕点屑扔得远远的,徒留下蚂蚁在圈子里挣扎。 小蚂蚁挣扎了半天,终于爬出了圈。香宝咬唇,伸手在那道圈外面又画了更大的一个圈,仍然将蚂蚁困在了圈子里面。 待它好不容易爬出之后,再画一个更大的圈。 再爬,再画。再爬,再画。 香宝看着那只在圈子里面苦苦挣扎的蚂蚁,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她也是一只蚂蚁,吴宫是一个圈,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圈,就会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仍然在圈子里面。 她的人生,握在别人的掌中,由不得自己做主。 忽然凭空伸出一只小手,按住那只还在圈中挣扎的蚂蚁,香宝微惊,忙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那是……夫差的眼睛。 可是眼前的孩子,却分明只有八九岁的模样,是个极清秀漂亮的孩子。香宝呆呆看了他一阵,忽然想起还在他掌下生死未知的蚂蚁,忙匆匆拨开他的手,那只可怜的蚂蚁早已经蜷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会动了。 香宝抬头瞪他,那个孩子却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将夫差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被那双眼睛盯得久了,香宝竟然有了点怯意,甩头不再理他,扶着栏杆站起身。 “你就是那个住在醉月阁里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是清脆的童音,可是小小一个孩子,口气却老气横秋的。 香宝还在为那只蚂蚁耿耿于怀,不想理他,起身走出醉月阁,急急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仿佛想逃开什么一般。待香宝停下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根本没有来过的地方。 “云儿!云儿!”隔着一个走廊,传来几声有些压抑的喊声。 香宝略有些好奇地抬头,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对面的走廊上,表情略显哀伤,而前面那个匆匆离开的女子竟然是……云姬! “谁?”那男子警觉性极高,立刻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 香宝微微蹙眉,看他惊慌的神情,莫不是与那云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此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若他一剑挥来,她肯定一命呜呼。想了想,香宝缓缓从走廊柱背后走了出来。 看到香宝,那男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举剑指向她:“你看到了什么?” 感觉到脖子上冰凉的剑锋,香宝微微一凛,他莫不是要杀人灭口?思绪微转,香宝忙一边惊慌失措地摆手,一边拼命摇头,眼泪拼命地往下落。 见香宝这样,那男子倒是微微一愣:“你是哑巴?” 闻言,香宝忙拼命点头。 “别哭了。”似是被她汹涌的泪水吓到,他收剑回鞘,抽出腰间的帕子递给香宝,“擦擦吧。”说着,他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香宝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帕子上带着一股幽香,像是女子所用,仔细看,便能看到帕子的右上角隐隐绣着一个小小的字。 可是,她不认得字。 “你是哑巴?”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香宝劫后余生,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还是那个孩子,他慢悠悠地踱到香宝面前,捡起地上的帕子,看了一眼那帕子上绣着的字,狭长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厌恶和讥讽。 香宝忙抢过帕子,塞入袖中。 “你抢什么,我不会要这脏东西的。”那孩子皱了皱眉毛,转身就走。 香宝正迷路呢,只得跟着这个奇怪的孩子。他也不理香宝,自己走自己的,香宝越走越惊讶,最后竟然随他走入了一处有些破败的园子,难以想象吴宫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明明从外面看起来,这园子年久失修,十分破败,可是园子里面,却有一处很漂亮的花园。各色花朵争奇斗艳,园中彩蝶纷飞,美丽异常。 那孩子径自走到水池边坐下,脱下鞋子,将光着的小脚丫伸进水里轻轻晃悠,不时还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香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明明是在一片似锦的繁花之中,却仿佛只有黑白两色。 那般孤寂。 见他一直在丢石子,香宝微微一笑,弯下腰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扬起左手,斜斜地掷出,那石子在水面上连着打了三个水漂,才缓缓沉入池底。 那个孩子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池面,半晌,才回过头看向香宝。 香宝得意地弯唇。 “教我。”那孩子有些别扭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抬头看着香宝,有些生硬地道,竟是以命令的口吻。 香宝微微一愣,如此霸道。她捡起石子放入他小小的手掌,握着他的手,他有些别扭地挣扎了一下。香宝低头瞪他,他便乖乖坐好不动了,香宝弯唇,握紧他的小手,微扬,轻轻掷出,那石子竟然在池面连着蹦了五下。 “呵呵……”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居然有些傻傻地笑了起来。 香宝忍不住弯唇,到底还是个孩子。见香宝看着他,他忙又收敛了笑意,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身子。 “司香。”他看了一眼香宝道。 香宝扬了扬眉,表示不解。 “我的名字。”他低低地道,表情似微微有些不自在。 香宝弯唇,点点头,没有打算自报家门。 “算了,反正你是个哑巴。”司香自顾自说着,又扭过头,不再理会香宝。 霸道又别扭的小孩。 大概是昨晚宿醉的后遗症,香宝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实在抑制不了排山倒海的困意,便转身准备离开。 “我娘……在里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 香宝脚步顿了顿,不解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池面。 “今天是娘的祭日。”司香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眼睛里面却没有眼泪。 香宝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伸手抱住他。 司香微微一僵:“你……你干什么?” 香宝抱着他,不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他,让他也能温暖起来。以前,都是姐姐这样抱着她的。鼻子酸酸的,她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果说刚刚在剑锋下哭泣是求生的本能,那么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心。 香宝抱着司香,无声地掉眼泪。 “你……你哭什么?”司香手足无措起来,僵着身子想要推开这个哭得毫无形象的女人。 香宝只是抱着他哭。 “喂……你,你别哭了……”他小小的手儿举了举,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仿佛在安慰一般。 香宝还是哭。 司香眨了眨眼睛,忽然红了眼圈,半晌,垂下脑袋,也开始掉眼泪。都怪这个奇怪的女人,连娘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现在,他居然那么丢脸地哭鼻子。 一大一个两个身影,在池边抱成一团,安静地哭泣。 傍晚的时候,香宝才红着眼睛回到醉月阁。 “你去哪儿了?”刚进门,便遇上了满脸不善的梓若,不过自从她进了这个醉月阁,香宝还真没有见过她“面善”是什么样子。 “随随便便就到处走,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梓若一副晚娘面孔。 “什么日子?”香宝淡淡瞥了她一眼。 “今天是妹姒夫人的祭日!” 香宝“哦”了一声,便进了房,也不理在身后气得跳脚的梓若。 听闻已故的妹姒夫人是北方大国齐国的公主,与夫差育有一子,莫非那个孩子是……(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三) 点了灯,香宝正坐在房中用膳,听到梓若在外面喝斥:“谁?出来!”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香宝想了想,放下碗箸站起身。刚走到门口,便见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司香?他什么时候跟着来的? “还不出来!”梓若上前一步,叫道。 那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走了出来。看清楚了那孩子的模样后,梓若忽然愣住了,脸色乍青乍白,甚是精彩。 “你在喊什么?”声音微冷,司香缓缓开口,架子摆了个十足。 “太……”梓若愣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你这欺主的恶奴,还不滚?”司香冷眼看着梓若,眉目间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 闻言,梓若慌忙退了下去。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香宝脑中竟然浮现出另一张邪肆的脸庞。出现在深宫里的孩子,梓若对他又是如此地畏惧,再看他的眉眼,十足一个缩小版的夫差。 他应该是妹姒夫人留下的孩子吧,如此说来,这个孩子竟是吴国的太子了。 打发了梓若,司香转头看向香宝。 “没有出息。”皱了皱鼻子,他冷冷地训斥道。 香宝眨了眨眼睛,被骂得有点莫名。 “你是夫差的女人吧。”冷不丁地,他又道。 听他这样说,香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既然那么宠你,你干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被一个奴才欺到头上去?”司香有些气愤地道,“在这种地方,就算有他的宠爱,如果你不懂怎么保护自己,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小小的脸儿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嗯,我知道了。”香宝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眯眯地点头。 司香一下子石化了。 “你……”他颤抖地伸出小手,指向香宝。 “嗯?” “你不是……” “啊?” “你不是哑巴吗?”司香发出愤怒的吼声。 “我有说过我是哑巴吗?”香宝歪着脑袋做思索状,还一脸的无辜。 “可是伍封拿剑指着你的时候,你不是……” “我装的呀。”香宝一脸坦然,心中却暗自思索,伍封?那个人竟然是伍封?伍子胥的儿子伍封。 “你!” “不装难道被他灭口吗?”香宝十分地理所当然。 司香语塞,他失误了,大大失误……这个女人,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啊! “饿不饿,一起吃?”指了指桌上的膳食,香宝十分善良地询问道。 跺了跺脚,司香转身就走,还未等香宝开口,他又回过头来:“你……你不准把下午的事情告诉父王!” 香宝点头微笑:“那作为交换条件……你陪我一起吃晚饭吧。” 司香磨着牙,坐到香宝对面。香宝笑眯眯地给他布菜,烛火摇曳间,司香看着香宝温柔的样子,一时有些闪神。 “娘……” “嗯?”香宝侧头看向司香,“什么?” 司香一下子红了脸,一脸不屑地甩开头:“没什么。” “嗯?……”香宝笑眯眯地凑近了他。 司香低头猛吃,无视一脸不怀好意的香宝。自此后,司香见到香宝都会绕路走。 所谓绕路走,就是香宝常常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但一回头,便会发现跟踪技巧不甚高明的司香小朋友躲起来了…… 有时躲在走廊的廊柱后面,有时躲在花丛里,这一次……香宝一回头,司香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寻找隐蔽物,脚下一拐,只听啪的一声,司香掉进水池了。 把司香从水池里捞上来时,他脸色煞白,不停地发抖,神色不同以往。 “娘,娘,娘……”他一迭声地叫着,紧紧抱着香宝不松手。 见他喊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香宝想起那一日他说他娘在池子里面,不由得心下一痛,忙抱起他一路小跑回了醉月阁。 “梓若,快去找大王,就说太子落水了。”香宝急急地说着,便抱着司香冲进房间。 替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随手拿被子一裹,香宝起身想去找人打些热水来。 “娘……”司香紧紧抱着香宝,不肯松手,仿佛怕一松手,香宝就会不见似的。 虽然平日里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香宝不忍心强行推开他,只得哄道:“我只是去打些热水来,顺便看看梓若有没有去找大王,不会走远的。” 司香闭着眼睛根本不听。香宝无奈,只得抱着他等梓若的消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梓若带夫差来。 “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又怎么会帮你?”司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忙低头去看,他已经平静了下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香宝抱着他,低头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司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香宝,小小的身子绷得直直的,半晌,忽然温顺地靠向香宝,闭上眼睛。“娘……”他在香宝怀中闷闷地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 香宝微微松开手,却发现他仍然紧紧抱着她,丝毫没有想要松开的样子。 “娘……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欺侮你,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你……”靠在香宝怀中,他低低地不断重复地说着。 怀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一直紧紧揪着她衣角的手也松了开来。香宝微微低头,这才发现他睡着了,间或还咂咂嘴,小孩子的天性展露无疑。香宝忍不住失笑,再怎么想扮大人,终究,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有了这一次,香宝身后的小尾巴理直气壮了起来,明目张胆地跟着她,再也不躲躲藏藏了。有司香前前后后跟着,香宝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是最近几天,夫差一直没有来招惹她,司香又常常带她溜出去玩,香宝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喂,你在傻笑什么?”司香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香宝坐在树杈上,摘了一个果子丢给树下的司香,一不小心丢歪了,砸到了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着那一袭白衣上染了红色的果浆,香宝忙不迭地道歉。 看清楚了那袭白衣的主人之后,香宝明白了一个真理:乐极总是要生悲的。 那个人……竟然是范蠡。 范蠡抬手拂去衣摆上的红色果浆,一抬头,便呆在原地。 “香宝……”他看着坐在树上的女子,一时之间,两两相望,恍若隔世。 那一日,在范府后院,她也是这样坐在树杈上,偷听他和莫离的谈话。 那时,他对莫离说,我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香宝。他说,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时,连莫离都为他的誓言而动容。 香宝想过很多回,再次遇见范蠡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再相逢,会是在如此相似的场景之下。 所以她只能呆呆地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那一日,相似的景物,一样的夕阳,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如今,他仍在树下,她坐在树上。 可是,他食言了。 “喀嚓”一声细响,树杈断了…… 香宝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回,她没有惊叫,那样安静地坠落。 “香宝!”范蠡跃身接住她。 “多谢。”香宝有礼地道谢,平静地从他怀中退出。 “你……你可以讲话了?”范蠡看着她,一贯温和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那一日听华眉说起在吴宫见到你,我还在想该怎么去见你……” 衣袖下的手在微微发抖,香宝竭尽全力想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娘。”站在一旁的司香忽然上前,拉住了香宝轻颤的手。 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拉住香宝,范蠡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站在香宝旁边的小男孩。 “娘,该回去了。”司香乖巧地仰头道。 香宝挤出一丝笑,握紧了掌中小小的手儿,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力量:“好。” “香宝……”范蠡拉住香宝的手臂。 “我想……你认错人了。”香宝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范蠡猛地僵住。 “你……不记得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病过一场,以前的事情大多记不起来了。” 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惊痛,那些痛楚缓缓蔓延开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将那个白衣男子紧紧裹住,那个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可以谈笑风生指挥若定的男子,此时面色苍白,眼中一片灰暗。 “香宝……”他喃喃开口,双唇毫无血色,“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心猛地抽到一起,香宝低头,咬唇。 “娘……”司香摇了摇香宝的手,将香宝解救了出来。 香宝低头施了一礼,匆匆随司香离开,走得太急,经过拐角处时撞到了一个人。 是史连。 史连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 香宝听到他轻轻抛下一句:“白痴。” “那个人……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走着走着,司香忽然开口,“娘,你认得他?” 香宝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司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吴国的太子,忙弯腰,捏着他的鼻子道:“刚刚的事情不准告诉大王。” “为什么?”司香眨了眨眼睛,“哦……你私会情郎,怕父王知道了,降罪于你。” 香宝被他一顿胡搅蛮缠,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呐,你帮我保密,我也帮你保密,不告诉大王那天下午在园子里的事。” 司香只得勉强点头:“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见刚刚那个人了。” 香宝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好。” 脸上在笑,心里划过一滴泪。从此,不见比见要好。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说不定还替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一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单手支着下巴,看着香宝走进门。 “司香?”夫差扬了扬眉。 “父王。”司香忙下跪请安。 “我还想着要让你来见见你娘呢,原来母子连心,你早就来见了。”夫差笑道。 嘴微张,香宝一脸呆相,这个家伙的话……是什么意思? 司香也是一脸诧异。 “来。”夫差对着司香招了招手,司香乖乖走近他,“你娘病了一场,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还担心她会连你这个儿子都忘了呢。”夫差抚了抚司香的脑袋,眼睛却看着香宝。 香宝大窘。 他……他他……他这又唱的是哪出?他该不是想让她以为司香是她的亲生儿子…… 司香眼珠子转了转,乖巧地走到香宝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娘”。 香宝已经快要昏厥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夫差不会让她省心的! “寡人明日要出宫狩猎,不知夫人可愿同行?”正在香宝暗自磨牙的时候,夫差又笑吟吟地道。 香宝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地含笑点头,他如此光明正大地来到醉月阁,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明日狩猎,他是大王,他的旨意她若当众违抗岂非自寻死路? “那夫人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说着,他站起身,“寡人尚有要事,明日再见。”亲昵地吻了吻香宝的眉角,他又笑吟吟地看向呆在一旁的司香,“你就陪你娘说说话吧。” “是。”司香忙点头应道。 香宝咬牙低头行礼,直到夫差的背影消失在醉月阁门口,她才挫败地垮下肩。唉……明天…… “娘。”身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香宝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疼,大祸水走了,还有个小祸水呢。转身,香宝瞪向司香,司香却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你知道我不是你娘。”香宝闷闷地道。 司香闻言,笑意在脸上僵掉,甩袖转身便走。香宝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他:“怎么了?” “我还不稀罕你当我娘呢!”司香回头吼道。 香宝呆了呆,这孩子脾气也忒大了点吧。见司香挣扎着要走,香宝干脆蹲下身抱住了他,哄他:“好了好了,不气了。”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司香瞪她。 香宝哭笑不得,可不就是个孩子嘛。“来,乖,叫一声给娘听。”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颊,香宝笑眯眯地道。 司香石化,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来嘛来嘛,乖,叫一声给娘听。” 司香甩头不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嗯?什么?我没听清。” “娘……” “好不情愿的样子。”香宝耸了耸鼻子,“你这样我会有心理负担啦。” 司香怒目瞪她:“你!” “嗯?” “娘……” “啊呀呀,好乖!”香宝嘟着嘴巴香了他一个,眉开眼笑。 司香瞪着眼睛,脸红得都快冒烟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开心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既然要待在这里了,不如开开心心过,司香需要一个娘,而她……需要一个亲人。 这样,也好。 于是乎,香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儿子。 “娘,你会骑马吗?会吧?”司香看着香宝,满脸希冀。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厚脸皮的香宝传染了,现在皮厚三尺还有余,一口一个“娘”,完全没问题。 香宝点头,骑马当然会,只是比较累。 “啊,太好了,你会骑马呢!”司香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去,“不像她,只会哭……”他低喃道。 她?哪个她?妹姒夫人? 香宝弯腰,轻轻捧起他的脸儿,看着他:“怎么了?” “明天,明天要好好骑马。”他忽然看着香宝道,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 香宝微微一愣,啊,不骑不行吗?只是看着司香一脸的希冀,香宝抬手拂去他额前细碎的发丝,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四) 四、人心难测 四周一片迷蒙,香宝茫茫然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 “姐姐。”有人喊她。 “卫琴?卫琴,是你吗?”香宝回头,看到一袭红衣的卫琴站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姐姐……”他远远地站着,轻轻唤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香宝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清楚得连她的心都被震得微微发疼。 雾气似乎越来越大,扑天盖地地涌来,卫琴的身影渐渐被雾气覆盖,香宝想上前拉他,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卫琴在漫天的迷雾中微笑,那样温和的微笑。他明明在微笑,香宝却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孤独地哭泣。 那个孤独的孩子喜穿红衣,因为红色,是最热闹的颜色。 “我喜欢你。”他看着她,忽然说。 香宝瞪大眼睛,忍不住抬手抱紧双臂,遍体发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亲姐姐呀!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她,将她带入怀抱。是谁?是谁?香宝微微一颤,那样温暖的怀抱,该不会是…… “美人……”忽然,他低头轻舔她的耳垂,阴魂不散的声音彻底打消了香宝的幻想。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的衣服,香宝只感觉肩上微凉,缓缓回头,便见他放大的脸庞向她压来…… 香宝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是梦? “起来!快起来!”一睁开眼睛,便见司香正站在她的榻前,手中抱着被褥,横眉怒目的样子。感觉到身上凉凉的,香宝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被褥全被那个小家伙扯走了。 刚刚那个……是梦啊! 香宝微微低头,开始自我检讨,居然做那种梦……算是春梦吗?而且对象居然……居然是…… 要是被那个家伙知道…… 香宝开始汗颜,开始颤抖,然后自我鄙视。 “还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云姬她们都已经在宫门口了!”司香受不了香宝如此迟钝的模样,大声嚷嚷道。 香宝抬头见他忿忿地涨红了小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那明明很可爱却偏偏喜欢装成熟的脸蛋。 “快点起来!”见她这样,司香有些别扭地扭转头,不太自然地咕哝道。 香宝嘿嘿笑着,起身披上外袍。 梓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手中托着水盆和洗漱用具,垂首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 “快点帮着更衣梳头啊!站在那里干什么?”司香回头不满地大声嚷嚷,“嗯……要穿窄袖的,方便骑马,发饰也要简单一点,以免碍事……嗯,就这样,快点啊!”他可爱地皱眉想了想,又道。 “是。”梓若忙不迭地答应了,上前帮着香宝梳妆。 见香宝更衣,司香负着双手背过身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香宝忍不住窃笑,比起他的不良老爹,司香小朋友可乖多了。 在司香的再三催促下,香宝终于及时赶到了宫门口。 “夫人姗姗来迟啊。”夫差笑道,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在朝阳的照射下亮眼至极,长发高束,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张狂飞扬。 香宝忙低头请安,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身打扮,他是要去打猎,还是要去比美?想象夫差大王站在一堆开屏的孔雀中间……香宝便忍不住窃窃地笑。 偷笑着,香宝忍不住抬眼偷觑他,却不料被他含笑的眸子逮了个正着。香宝忙心虚地低下头,脑中却不禁想起梦中的场景,唉,如果那个梦被这家伙知道了,肯定会被他笑死! “西施夫人好大的架子,居然让大王等着。”冷不丁地,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用抬头,香宝便知道是云姬。 只是……西施夫人?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云姬,既然她“失忆”了,那么她的身份自然由他们来定,如今他们定给她的身份,仍然是西施吗? 云姬一袭白色的宫装,香宝再看向她身后的几名女子,华眉、郑旦都在。华眉正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郑旦的神情依然冷冷的,在入吴的女子中,她们两个姿容最为出色,看来夫差眼光倒是不差。看看大家都是身着宫装,唯独香宝……因为司香的建议,穿的这一身淡蓝色窄袖裙装,倒是显得有些突兀了。 “夫人这般打扮,真是令寡人惊讶。”夫差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喜欢什么马,夫人尽管自己逃选。”他指了指一旁几名侍童牵着的马道。 香宝顺着他的手看去,一样都是马,她哪里知道好差。只是当中有一匹,四蹄踏雪,非常漂亮。香宝觉得这马有些面熟,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只见它微微甩了甩脑袋,耳朵动了动,香宝乐滋滋地从侍童手中拉过缰绳,牵着它走了出来。 “呃……”那侍童面色稍稍有些为难的样子。 香宝不解地回头,看到夫差正微微点头,那小童才彻底放开那缰绳,任由香宝牵着。 “夫人真是好眼光呢。”夫差笑道。 看到他笑,香宝忍不住寒毛倒竖,吓得几乎想丢下那缰绳,拔腿便跑,因为每次这个家伙冲她笑,一准没好事。 “此马是大王的战马。”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香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他!真是冤家路窄,站在夫差身后左侧的护卫,竟然是那一日在园中被她撞见和云姬纠缠的伍封! 香宝暗叹,她莫不是跟姓伍的人都犯冲,伍子胥认准了她是祸水,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如今又惹上他儿子伍封…… 此时,伍封正看着她,眼中有着深深的警告。 惊讶过后,香宝忍不住弯了弯唇,看他眼底深处略带惊慌的神情,想来他刚刚第一眼见到她时,定是吓了好大一跳吧。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她呢?他应该没有想到她便是那个在宫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西施吧。 如果……他知道她不是哑巴……香宝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以后见到此人还是绕路走比较好。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香宝回头看向那马,原来是夫差的战马,那一日在夫椒山脚下与夫差共遇强盗时,他所骑的便是这匹马吧,难怪有些眼熟。 “大王。”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勾践? 香宝回头,果然,一身粗布衣服的勾践正跪在夫差面前。他身侧,是史连和范蠡,两人都随之跪下。香宝侧头,有些不忍。君已跪,臣又如何能不跪?纵然骄傲如史连、范蠡,此时也不得不对着吴王曲膝。 “嗯?越王有何事?”夫差扬眉,笑道。 一声“越王”,极尽羞辱之能事。越王越王,越国的王,如今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臣听闻大王要外出狩猎,因臣一直感念大王对臣下的大恩,日夜思报,恳请大王准许臣下为大王牵马,以示报答……”勾践长长一拜,道。 “越王真是有心,如此劳烦了。”夫差俯视着此时一脸谦卑的勾践,薄唇轻启,指了指香宝道,“如此,扶夫人上马吧。” 香宝愣住。 勾践却是神情自若地走到香宝面前,单膝着地。香宝低头愣愣地看他,他始终低着头,看不清他此时面上是什么表情。许久,他抬起头来:“请上马。”看着香宝,他道,态度恭谨。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来之时。”香宝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他如誓言一般的话语。 香宝胆寒,若不是曾经听他说过那样的话,怎能想到他这般谦卑的态度下竟有着那样的野心。怀抱着复国的希望,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真是太可怕了。 “上马吧。”低低地,他再度开口,用一种只有香宝和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握着马缰的手心微微汗湿,香宝踩着他的背,翻身上马。那马却忽然发了狂,猛地抬起蹄子,香宝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此时正垂首匍匐在马下的勾践。 “啊!”香宝忍不住尖叫起来,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一旁的史连身形刚动,却被范蠡拉住。 千钧一发之刻,夫差扬唇,跃身上马,坐到香宝身后,握着香宝紧紧抓着马缰的手:“别怕,寡人在呢。”勒住马缰,马安静了下来。勾践被撞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狠狠摔在地上,满脸都是尘土,却没有大碍。 香宝很怕死地缩在夫差怀里许久,才惊魂未定地缓缓睁开眼睛。 “哈哈哈……”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情很是愉悦的样子。 史连看向范蠡,心有余悸,这是吴王的试探吧,若是刚才他冒然出手救主,此时怕反而害了君上的性命,这个喜怒无常的吴王,实在不容小觑。 范蠡的眼睛,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夫差怀中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 史连微微皱了皱眉,上前想要扶起趴在地上的勾践,却被勾践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有些狼狈地自己缓缓爬了起来,脸上沾了灰尘,左边脸颊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有颗颗细小的血珠渗出。 没有再去戏弄勾践,夫差扬唇,猛地挥了一鞭子,马儿立刻扬起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的宽袖长袍、高束的发丝皆在风中飞扬,意气纷发,张狂而耀眼。 伍封回头看了一眼满身狼狈的越王:“你们随后跟上吧。”语罢,便扬鞭追着夫差而去。 香宝默默地坐在夫差身前,他明明知道这匹战马除了他无人能驾驭,却依然让勾践来扶她上马。勾践有勾践的野心,夫差有夫差的能耐,他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偏偏为何拿她当磨心? “很冷吗?”感觉到香宝在微微发抖,夫差低头看她。 听到他的声音,香宝下意识僵了僵。夫差没有再开口,只是扬起披风将香宝裹住。 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密林。伍封挥手示意大家停下。 “在此安下营帐,稍作休憩,午膳过后再入林狩猎!”伍封扬声道,随即率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请大王下马。” 一旁随后赶来的勾践忙翻身下马,双膝跪倒,匍匐于夫差马前:“请大王下马。” “有劳越王。”夫差微微扬眉,抬脚便踏在勾践的背上。这一脚显然踩得不轻,香宝看到勾践额上渗出汗来。踏着越王的脊梁下马,夫差竟然大摇大摆地转身看向香宝:“夫人,寡人扶你下马?”他笑得春风满面,抬起双臂,似是等着她扑入他怀中。 忽然又感觉到背后几道杀人似的怨愤目光,香宝的嘴角忍不住隐隐开始抽搐,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话,那么她想她现在应该死了不下十次了,这个家伙,非得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吗? 忽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香宝微微侧头,是范蠡?他的眼中满是隐忍的痛苦,苦得连香宝的心都微微酸涩起来。 “夫人?”夫差扬声催促。 香宝在心里轻叹一声,知道他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只得转身下马,被他拥了个满怀。 午膳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干粮,草草用过之后,大家便开始准备下午的狩猎。香宝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坐着发呆。 “夫人,午膳难以下咽吗?”夫差走到香宝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香宝微微侧头,知道挣扎也是徒劳,便也没有推开他。 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这个君王究竟在想什么。在夫椒山下,她见过他杀人,带着一种残忍的美丽,仿佛用鲜血在天地间作画;在吴营的时候,他是姬公子,她将他归类为患难之交,忘记了他在夫椒山下杀人时的凄厉,甚至用他的佩剑……烤鱼。 然而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吴王夫差了。再之后,便是他古怪的条件,他居然将“迎娶范蠡心爱之人入吴为妃”当作了受降的条件。 一片混乱之后,她成了西施,范蠡的心爱之人西施……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来到他的身边。 那么他……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因为爱才之心,想用她来拉拢范蠡吗? “午膳是粗糙了点,寡人下午一定为夫人打只鹿来。”见香宝久久不答,夫差将脸颊凑到她耳边轻轻厮磨着,缓缓道。 如此温柔体贴,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若是以前的她,一定早早地陷了进去。如此残忍的温柔…… 她已不是以前的香宝,她见识过温柔背后的残酷,她七零八落的心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摧残了。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若是再经历一次,她怕自己会灰飞烟灭,连渣子都不剩一点。 狩猎很快便开始了,伍封和一众年轻的将领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妥当。 “范将军、史将军,二位可愿同往?”夫差骑在马上,邀道。 “在下乃一介降臣,不敢与大王同往。”范蠡微微低头,道。 史连亦低头如此。 狭目微眯,夫差从勾践手中接过弓箭,转头冲着香宝扬唇道:“夫人,等着寡人给你射头鹿来!”语毕,夫差便率先策马入林,众人亦纷纷追随。 “西施夫人真是深得大王宠爱呢。”目送夫差入林,云姬笑着走到香宝身边,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妃,将香宝团团围住。 香宝一阵头疼,眼看着余下众人纷纷各自坐下休憩整顿,盛水捡柴,准备晚上烤肉用,便寻了个借口避得远远的。(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五) 五、林中遇险 避开众人,香宝在密林旁边寻到一条小溪,溪水清可见底。脱了鞋子,卷起裙摆,香宝一脚踏进溪中,顿时感觉全身畅快。溪水里浸着许多极漂亮的白色圆石,香宝弯腰看了看,竟然发现了一块拇指般大小、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漂亮极了。 斜倚着树干半躺下来,香宝喜滋滋地端详着那漂亮的小石头,悠闲地享受这午后的阳光。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她才睁开眼睛,将彩石收入怀中,长长地伸了个不太雅观的懒腰,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身子,扶着树干站起来。忽然感觉背后一冷,香宝慌忙回头,却见伍封一脸杀意,手中泛着寒光的剑直指向她的胸口。 他不是随夫差进密林狩猎去了吗?香宝微微一愣,随即了然,他是专程回来杀她灭口的。这四处空旷无人,真是个下手的好地方。是她太大意了,不该一个人独处的。 “想不到你竟然是西施。”伍封看着香宝,冷冷开口。 香宝看着他,表面平静,脑袋里却乱成一团,想了千百种逃跑的方法,这个时候却没有一种可以用得上。 “你不是哑巴。”剑锋又离她近了几分,伍封冷声道。 香宝都能够感觉到自己脖颈上那一抹冰冷,他的剑看起来并不锋利,如果被它砍断脖子,那切口肯定会非常难看。 “对于你的事,我可以继续当哑巴。”看着他的眼睛,香宝命令自己停止乱七八糟的念头。平静下来,顿了顿,她又道:“如果我想告诉大王,一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 伍封闻言,犹豫了一下。只这一下,香宝立马看到了生的希望,看来他不像他爹那般难以沟通嘛…… “杀了她。”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是云姬,她正缓缓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香宝立刻两眼一黑,有一种天要亡她的感觉…… “杀了她。”云姬缓缓开口,用一种极温柔的语调。 “云儿……”伍封有些犹疑。 “杀了她。”云姬看向伍封,淡淡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并没有告诉大王我们的事。”伍封皱眉,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是……你担心她会分了大王的宠爱?” 云姬微微一愣,瞪向伍封,脸上的复杂尽数化为唇边一抹冷笑,随即便转身拂袖离开。 伍封的眼神慌乱起来:“云儿,云儿别走!我这就杀了她!” 闻言,香玉哭笑不得,真是荒谬……她居然成了这个男人讨好女人的道具了!连死的理由都是这么可笑…… 感觉到伍封的剑已经刺向她,香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这莫名其妙的人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划上了句点…… 手臂忽然一紧,有人将她拉向一边,香宝错愕地睁开眼睛,看到范蠡的脸。大概是他用力过猛,香宝一下子被他拉入了怀中,撞在他的胸膛上,连鼻子都被撞得微微发疼。 “是你!”伍封微惊。 “伍将军,不知刺杀王妃,是什么罪?”范蠡抿唇,缓缓开口,声音十分温和。被他紧紧护在怀中的香宝,却听到他的心……跳得杂乱无章…… 伍封的脸色难看起来。 “范大夫,你这样抱着大王的爱妃,也不合礼法呢。”一旁的云姬忽然开口。 “范蠡救人心切,大王会理解的。” “你!”云姬气急,“你以为大王会信你一个降臣?” “可是我有一半的机会。”范蠡微笑。 “你想怎么样?”伍封上前一步,将云姬拉在身后。 “天快黑了,若是我们再不回去,大王派人来找,那时范蠡想不说实话都不行了。”范蠡淡淡道。 云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伍封拉着离开了。 茂盛的树枝挡住了夕阳的余晖,香宝呆呆地趴在范蠡怀中,听着他急促的心跳一点一点缓和下来。 “你没事吧?”看着伍封和云姬走远,范蠡低头看向香宝。 香宝猛地惊醒,忙推开他:“谢范大夫救命之恩。” 范蠡一下子僵在原地。香宝不敢再看他,转身跑向营帐,独留范蠡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透过树的枝叶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香宝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夫差那个家伙应该已经回来了吧,说不定真的打了一头鹿来耀武扬威呢,香宝翻了个白眼,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嚣张的模样了。 嗯……她得想点什么,她得想点什么把那个白色的身影从脑袋里赶走…… “西施,你去哪儿了?”刚回到营地,华眉便迎了上来,有些急躁地道。 香宝微微一愣,感觉到营帐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西施,你一下午都去哪儿了?知不知道大家很着急!”华眉有些生气地道。 “对不起。”香宝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有些感动,大家都很着急?呵呵,真正着急的只有华眉自己而已吧,这里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的人可是占了大多数呢。 见香宝道歉,华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嗯……也不能怪你啦,你身体不好,以前的事又记不得了,总要小心些的。” “大家快点准备一下!”旁边有人大喊起来,是伍封的声音,似乎有些慌乱,出什么事了吗? 一转身,香宝便看到史连在看着她,见她也看向他,他怔了一下,有些不太自然地甩开头,口中似乎低低地咒了一句,虽然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香宝几乎可以肯定,他九成九在骂她……白痴。 “天快黑了,大家入林要注意,一切以大王的安全为重!”伍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大王的安全?香宝左右看看,这才发现与夫差一同入林的人马大部分都回来了,唯独没有见到那个嚣张的家伙。 “发生什么事了?”拉了拉华眉的手,香宝低问。 “吴王似乎失踪了。”华眉看了香宝一眼,附耳细声道,有几分窃喜的样子。 香宝忽然觉得夫差有点可怜,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希望他能平安回来的?做人做到这个分上算不算失败? 前面要去寻找夫差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了,勾践忙走到伍封面前:“伍将军,可否让在下一同去?” 伍封皱眉。 “多个帮手也是好的。”勾践又道,满面卑微,“大王待我恩重如山,我真的很担心……” 伍封不耐烦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要跟就跟着吧。” “谢将军。”勾践忙回头招呼史连一同前往。 “君上为什么……”华眉皱眉嘀咕。 香宝不语,若问勾践是不是真心希望夫差安然无恙,那答案是肯定的。华眉的眼光太过短浅,她只盼着夫差死,可是却没有想过,若是夫差死了,吴国年幼的太子继位,伍子胥肯定会主张直接杀了勾践,去了后顾之忧。显然,勾践早就想透了这一层,才会如此忧心夫差的安危。 “那么多人跟着,他怎么会失踪?”怕华眉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香宝忙随口问道。 “听说是为了追一只什么东西,追进了密林深处……然后便失去了踪影,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追什么东西呢? “西施夫人。”伍封冷不丁地开口。 香宝仍然皱着眉头,摸着下巴做思考状。 “西施夫人!”伍封扬高了声音,又道。 “西施。”华眉忙推她。 “啊?”香宝回过神,一脸茫然,“怎么了?” “不知西施夫人可愿同往?”伍封看着香宝,道。 “啊?”香宝瞪大眼睛,为什么要她去? “大王是为了追一只鹿,才会以身犯险的。”伍封的眼神冰冷刺骨。 鹿? 香宝呆了呆,他是为了追鹿? “午膳是粗糙了点,寡人下午一定为夫人打只鹿来……”香宝想起了夫差临行前的话,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将脸颊凑到她耳边轻轻厮磨…… “西施夫人,可愿同往?”伍封逼问。 香宝定定地看着伍封,这家伙还没有死心,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杀了她吧。可是……夫差他,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吧…… 不待香宝拒绝,已经有人牵了马来,将香宝半推半扶着上了马。 “我也去。”一个温和的声音化解了香宝的紧张感。 是范蠡。 伍封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一行人进了密林,史连奉命开道,他四处看了一下,辨明了方向。然而地上都是纷沓凌乱的脚印,根本认不出什么来。 香宝低头,认真地分辨那些脚印。那些凌乱的脚印中,有一种动物的脚印,不像是马,倒有几分像鹿。循着那脚印一路寻找,渐渐地那些脚印清晰起来,而且在那些脚印之上,还隐隐印着马蹄印。香宝策马往前又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掉了队,可是那些脚印却忽然中断了,只留下一滩血…… 定定地看着那滩血,香宝皱眉。唔……她可不认为那个阴险的家伙会因为她而轻易涉险,她也无法想象那样一张嚣张的脸失去温度的模样…… 那么张狂的人,他定然不会轻易将性命断送在这里。 “香宝小心!”正思索着,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是范蠡的声音,那声音惊得林间的鸟“扑棱棱”地飞起。 香宝侧脸,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支箭贴着她的脸颊险险飞过,钉在她身侧的树干上,箭羽还在轻颤。又一箭射来,香宝心里一惊,忙策马避开飞来的利箭,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密林深处逃去。 又一箭射来,香宝听见了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胯下的坐骑忽然悲鸣一声,将香宝甩了下去。仓皇中,香宝被甩进草丛,手掌一阵刺痛。回头再看时,马已经倒在地上,腿上中了箭,香宝顾不得查看伤势,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密林深处逃去。 慌不择路间,两旁的树木渐渐密集起来,路也越来越窄。香宝一直跑一直跑,树枝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好不容易逃过暗箭,九死一生之后,香宝万分悲惨地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忽然,前面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香宝瞪大双眼,心惊胆颤地看着那草丛,唯恐从那里忽然蹦出一只猛兽来吃了她。 深呼吸……深呼吸……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香宝喃喃念叨着,缓缓后退。 那草丛微微一动,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香宝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麋鹿。定定地看着那麋鹿,香宝咧了咧嘴巴,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那只麋鹿显然也被香宝吓了一跳,飞奔而去。看着麋鹿逃开,香宝瞪大眼睛,透过原来麋鹿站着的地方,看到一支利箭正对着她的方向,箭尖寒光闪闪。 执弓的人,是夫差。他正站在树下,左眸轻眯,举弓瞄准。在看到香宝之后,有些讶异地放下了箭。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呃,她好像惊走了他的猎物。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看到夫差,她忽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然后鼻子又开始泛酸,连眼眶都湿了起来。只是在看到夫差身后不足十五米的地方站着的那个庞然大物之后,香宝猛地僵住,眼泪都被吓了回去,然后开始轻轻颤抖。 那竟然是一只……熊! 此时,夫差正看着香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那只庞然大物一步一步地接近夫差,沉重的脚步声终于引起了他的警觉。可是它离他越来越近,近到抬起爪子便可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挨上那家伙一巴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死也得丢了半条性命。 垂手,将弓拉满,夫差满身都沸腾着杀气,危险一触即发。 香宝瞪大眼睛,来不及再多作思考,她脑子一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扑上前,直直地扑入他的怀中。 熊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但它不是好猎手,从来不主动寻找猎物,只靠偶然发现,而且传说它虽然有敏锐的听觉和嗅觉,但视力很差,被称作“熊瞎子”,通常情况下不会主动进攻。所以这种情况下……香宝选择了民间流传的说法,即倒地装死。 香宝狠狠扑入夫差怀中,借着惯性将他撞倒在地,滚入一旁的草丛之中。 “你……”他张口,似是要询问什么。 糟!熊的视力虽然很差,可是听觉却是异常敏锐,如果被它听到…… 不敢犹豫,香宝低头便堵上他的嘴。唔……她牺牲了自己的嘴去堵他的嘴…… 耳边,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催魂曲,香宝此时趴在夫差身上,背对着危险的来源,懊恼万分。她完全看不到那个庞物大物离她有多近,而且……她居然只凭一时头脑发热,就扑了上来…… 天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只是传言,她可从来没有机会去证实,现在居然来亲身体验一把了……这么一想,不由得心下凄然。 夫差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僵直着身子紧紧抱住香宝,伸手便要去拔剑。香宝一惊,若此时惊动了那个大家伙,岂不是前功尽弃?算了……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不如拼了算了! 香宝死命按住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唇紧贴着他的,眼睛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相信我,相信我……香宝在心里默念。 夫差微微一愣,似乎看懂了香宝眼中的坚决,竟真的放松了身子,任由香宝握着他的手,不再乱动。香宝不禁大呼离谱……天知道,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个家伙居然信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深深的恐怖让香宝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闭上眼睛,僵着身子,任由那些恐惧一点一点将她侵蚀。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几百年那么漫长……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了。 香宝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唇上柔软微凉的触感,忙又屏住呼息,颤抖着睁开双眼,看到有一种炽热而陌生的情绪从夫差眼中一闪而过,快得令她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吓得神经错乱,产生错觉了。 眨了眨眼睛,香宝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满布着浓浓兴味,心下不由得十分懊恼,正懊恼着,忽然感觉唇上一阵湿滑,香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居然敢伸舌头!她好心救他,他居然还占她便宜! 香宝有些慌乱地想推开他站起身,却没想到自己因为恐惧和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身体早已经麻木了,脚下一滑,又跌回了他的怀中。 他半躺在地上,左手支着脑袋,低头看着投怀送抱的香宝,笑得一脸轻松惬意,仿佛这里是吴宫的床榻,而不是荒山野岭。 发饰凌乱间,说不出的魅惑。 香宝窝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气苦,想爬起来,身子偏偏又不争气,不仅仅是麻木,还带着彻骨的疼痛,然后便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现在才开始害怕吗?”他抬起右手,轻轻抚过香宝的脸颊,撩起她鬓边散下的发丝,“刚刚不是英勇得很?嗯?” “嘶……”香宝倒吸了一口凉气,“疼。” 注意到香宝脸颊上的细小血痕,他微眯着的狭长双眸里带了一丝寒意。抱着香宝半坐起身,他低头执起她的手,只见她手掌上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的衣裙也早被划破,露出受伤皮肉来,膝盖还在渗着血。 “怎么弄的?”他问。 香宝本来倒没觉得,但是被他这么一问,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真惨。看着夫差阴恻恻的模样,香宝犹豫要不要把伍封供出来。如果供出伍封,夫差肯定会追究原因,那么伍封和云姬之间的关系就会抖出来。如果夫差一怒之下,砍了伍封和云姬……伍封的老爹伍子胥势必会因此而与夫差产生嫌隙……她这一进宫就弄出这么多事来,岂不真的坐实了“红颜祸水”的名头?真是天可怜见…… 香宝决定吞下这个哑巴亏。可是……真是不甘心呐!正想着,忽然感觉衣带一松,香宝愕然低头……他在干什么?帮她宽衣解带?有些气恼地按住他的手,香宝狠狠瞪他,她好歹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居然这样对她…… “怎么了?”夫差抬眼看她,在看到香宝满脸通红的样子后,忽然凑到她的耳边,轻笑,“夫人有何不满?刚刚夫人那样直直地扑过来,可是热情得很呢,还有胆子强吻寡人,如今寡人为了报答夫人的救命之恩,正打算以身相许呢……”他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喃,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垂,痒痒的。 以身相许?!香宝一愣,只觉得他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样吃亏的应该还是她吧!他这算哪门子的报恩?分明是报仇! “啊,我不要……”香宝挣扎着大叫起来,“不要碰我啦!” 夫差停了手,看了她一眼,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 香宝仰头呆呆地看着他离开,忽然害怕起来,他不会打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荒山野岭吧…… 看着他越走越远,香宝忙站起身想去追他,刚起身便感觉膝盖痛得吓人,又跌坐在地上,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别……别走……”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香宝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一抬头,夫差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怔怔地呆了半晌,她又无力地坐倒在地。(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六) 六、永不放手 天边夕阳也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抹颜色,天色越来越暗。 四周开始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香宝坐在地上,尽可能地将自己蜷成一团,仿佛那样,便安全了,便不孤单、不害怕了。 夜枭一声一声,叫得香宝毛骨悚然。拔下头上的发簪握在手中,她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身上的伤口在痛,粘腻的冷汗如蚂蚁在身上蜿蜒爬行。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香宝死死咬着唇。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忽然感觉有什么轻拍她的肩膀,香宝抖了一下,神经质地用发簪刺向身后未知的危险。 握着发簪的手被捉住。 “你想刺杀寡人?”是一个笑吟吟的声音。 香宝抬头,看到一张可恶的笑脸。 夫差站在香宝面前,一手握着香宝执着发簪的手,另一手提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他拎着兔子的耳朵,那只可怜的兔子还在不停地蹬着腿。 “没有鹿肉吃,先将就一下吧。”他抬手扬了扬手中的兔子,换来了兔子更激烈的挣扎。 拿树藤缚住了那只兔子不停蹦跶的腿,夫差随手将兔子丢在一旁,然后半蹲下来,用枯枝生了火。拨弄了一下火堆,夫差转身走到香宝身边坐下,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香宝瑟缩了一下,死死咬住苍白的唇,闭上眼睛。 火光跳跃间,夫差看清楚了她身上的伤痕,以手掌、手肘和膝盖最为严重,脸上也有细小的划痕。伸手轻触她肩上的淤青,手背却忽然微微一凉,夫差疑惑地抬头,香宝正紧紧闭着眼睛,那凉凉的,是她的眼泪。 “别……”感觉到夫差的手离开她的身体,香宝惊恐地睁开眼睛,慌乱地拉住他的手,“别丢下我一个人……” 眼见着夫差微微皱眉,香宝顾不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慌忙抱住他:“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你怎么样,别丢下我一个人……” 终于发现了香宝的异样,夫差哭笑不得,这个女人……真的把他当成色中恶鬼了?只是看她被吓得够呛,夫差只得伸手抱住她:“别怕,我只是看看你的伤。”右手轻拍她的背,他放柔了声音低低地哄着,态度跟刚才判若两人,仿佛真把香宝当成了他手心里的宝似的。 替她拢上衣裙,夫差单膝半蹲在香宝面前,拉起自己长袍的衣摆,轻轻拭去她手上的血污,又侧身取了药草来,拧出绿色的汁水,抹在她的伤口上。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他刚刚……是帮她找草药去了?那她…… 香宝苍白的脸上染了一抹嫣红,那红色越来越深,一直红到耳根。 “只此一次。”他忽然道,声音微冷。 什么只此一次?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他狭目微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香宝微微一愣。 “啊呀呀,怎么办呢,天都黑了,我们今晚出不去了。”语锋一转,他抬头望了望天,又似真似假地抱怨起来。 香宝垂下眼帘,嘴角弯起一抹笑。这个大王,也许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可怕。 “别担心,夫人,寡人会保护你的。”某只爪子又自动自发地爬上香宝的肩。 香宝嘴角抽搐了一下,闭了闭眼睛,认命地点头。 坐在火堆旁,香宝看着火光对面的夫差正熟练地将兔子处理干净,架上火烤了起来。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 “喏。”他撕下一只烤得油滋滋的兔腿,递给她。 香宝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当还你的鱼肉。”夫差忽然一笑,道。 “哦。”香宝注意力都在那只油汪汪香喷喷的兔腿上,完全没有细想,应了一声就接过来了。 “慢些,不要再噎着了。”夫差又道。 “好。”答应着,香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忽然这么婆妈了? 这一眼,正好对上他笑眯眯的眼睛。香宝吓了一跳,猛地噎住了,她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是那一回她用他的剑杀鱼烤鱼的事情,他他他……这个奸诈的家伙,在报复她呢! “咳咳咳……”香宝一顿猛咳。 “唉,不是说了慢些嘛。”夫差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又撕下另一只兔腿来放在她手中,“慢点吃,我不跟你抢。” 看他笑得一脸狐狸样,香宝咳得死去活来…… 吃过东西,香宝瑟缩着身子坐在火堆旁边,满脑子都是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夫差伸手拉她拉进怀里,香宝睡意朦胧地抬头看他,迷迷糊糊的。 “睡吧,我来守着。”低叹一声,夫差道。 他说“我”,而非“寡人”,在这密林之中,只有他和她,没有吴王,没有计谋,没有天下之争,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步步为营,也没有如履薄冰,只有……他和她。 白天的一切,实在是太过惊险刺激,香宝早已困极、倦极,她“嗯”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依偎着沉沉睡去。 夜晚的树林间不时有鸟兽的声音传出,夫差抬起空着的手拨了拨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她的脸颊正惬意地靠着他的胸膛,月亮的光华覆在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美得不似凡人。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美人。 只是打动他的……却不是她美丽的容颜。那么,他为何那么强烈地想得到她呢?是因为她在他的王帐中堂而皇之偷枣时的痴笨?是因为她用他的宝剑烤鱼时的娇憨?还是因为……她笑语嫣然中那死寂的眼神? 是因为她为另一个男子哭花了妆容的痴心?还是因为不会泅水的她在黑夜冰冷的河水中等待那个男子的执着? 伸手轻触她脸上细小的伤痕,他狭长的双目愈见幽深。 亦或者,是她杀人时倔强而又满怀着恐惧的眼神,是她试图在他的王帐前保护他的模样…… 他目光微微一顿,薄唇蓦然勾起一丝笑意。 是了,他喜欢那一夜,她在他的王帐前试图保护他的模样,虽然很傻很可笑,可是……很暖。 明明是那么弱小的臂膀,却试图挡在他的身前。 他俯身,薄薄的唇印上怀中女子的眉心。那个熟睡的女子不知做了什么好梦,湿润的唇微微翘了翘,嘟囔了一下,又往他怀里偎去。 很难想象如此娇弱的身体,可以有那么强大的勇气。彼时,她可以为了范蠡孤身闯入夫椒山,他嫉妒那样的爱;而今天,面对一头熊,她挡在了他的身前。 “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忽然,他缓缓开口,“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王宫太冷,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太过寂寞,所以,他不打算放开她了。 半夜,香宝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背靠着大树,低头睡着了。而她,正静静地蜷在他怀中。因为他低垂着头,所以香宝刚好能够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一旁的柴火仍在燃烧,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此刻的他,平时或冷漠或张狂的狭长双眸微微闭着,连一贯张狂的薄辱也都乖乖地抿着,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一时心痒,香宝胆大包天地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她伸手去轻触他轻抿的唇角,软软的,微微有些凉。 “别闹。”他微微动了动唇,抬手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擦了一下,便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身侧,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而且避开了她手上的伤口。香宝微微一愣,再也不敢乱动,只是感觉到他手上略略粗糙的触感……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沉沉地睡去了。 天还未亮,夫差就醒了,低头看看怀中仍然在沉睡的女子。她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略一皱眉,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发热。扯下外袍裹住她,夫差抱着她站起身,腿有些麻,他趔趄了一下,背靠着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抱着香宝,夫差沿着昨晚找草药的小径寻找出去的路,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香宝!香宝……”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范蠡。 怀中的女子轻咳一声,动了一下,茫茫然睁开眼睛:“谁在叫我?” “没有人。”狭长的眼睛里幽深一片,夫差将怀中的女子抱得紧了些,低头轻哄。 “嗯……”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香宝又将脑袋埋在他怀里。 夫差却是因为那个声音找到了出去的方向。怀中的女子显然病了,他沿着林中小道疾行,在看到一匹死在林中的马后,停住了脚步。 马腿上中了箭,箭上应该淬了毒,才会致命。可是在这种地方,谁会毒杀一匹马?箭的主人想杀的,是骑在马上的人吧。夫差顿了顿,沿着那匹马留下的蹄印往前,走了不出三十步的距离,有滩血迹。血迹旁边,有许多凌乱而刻意的马蹄印,还夹杂着鹿蹄印,那些凌乱的脚印却在血迹之处蓦然消失。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病弱的女子,想起她昨天那么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幽黑的眼中有寒意一闪而过。 是谁设计杀她?伍子胥那个视她为祸国妖姬的老臣?苏州河上的黑衣刺客没有将她杀死,如今,他已经按捺不住,再度下手了吗? “大王!”伍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惊喜。 夫差缓缓转身,看向他。 于密林中寻了一夜的将军在看到吴王面上肃杀的神情时,心中猛地升起一团寒意,忙双膝一软,跪倒于地。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跪了一地,唯恐这个喜怒无常的君王降罚于他们。 “劳烦伍将军了,不必多礼。”夫差淡淡道。 一手握着马缰,一手将香宝圈在怀中,夫差慢慢往密林外走,伍封率众人跟在其后。密林之中小径崎岖,怀中女子又不时轻咳,夫差略略皱眉,眼中寒意更盛。 “鹿!”身后的随从中不知谁轻呼了一声。 夫差目光如剑,回头望去。二十米外,一头麋鹿正低头饮着山间的清泉,全然不觉危险降临。 薄唇微抿,夫差伸手无声地从坐骑身侧的箭袋内取出弓箭,狭目微眯,搭弓拉弦,尖锐冰冷的箭头直直地指向那饮水的麋鹿。 仿佛感觉到浓烈的杀意,天性机警的麋鹿回头望了一眼,转身便跑开了去。夫差没有动,只是随着那头麋鹿的奔跑,微微将箭头转了个方向,左手执弓,右手缓缓松开,弓弦猛地一颤,在空气中划出一声轻响…… 怀中的女子犹自轻咳着,双目微闭,那支尖锐冰冷的箭已经离了弦。 二十米开外,那只奔跑着的麋鹿应声而倒,那支箭正好穿腹而过。 夫差淡淡看了一眼那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麋鹿,随手将弓箭交给身旁的侍从,微夹马腹调转马身,继续往密林外走。 一旁有人上前将淌着血的麋鹿甩在了马背上,徒留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大王!”刚刚步出密林,便见云姬匆匆迎了上来,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满面担忧,楚楚可怜。 香宝皱了皱,醒了过来,只觉一阵晕眩。抬起的手被握在另一双大掌中,香宝诧异地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睛。 “手上有伤。”说着,夫差小心翼翼地避过香宝膝上的伤口,抱着她跃身下马。 “大王……”云姬迎上前。 扶香宝站稳,夫差转身正好顺势将云姬拥入怀中:“有劳爱妃担忧,寡人一切安好。”微笑着,他伸手轻轻抚过云姬白皙的脸颊,仿佛刚刚没有冷落她一般。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云姬一脸委屈地轻诉担忧之苦,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的伍封,他正面无表情地牵过马,只是眼中,似是渗着深刻的痛楚,自己深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怀中绽放笑靥,他岂能不痛? 感觉到香宝的目光,伍封悚然一惊,低头避过。香宝想,密林里的陷阱都没能杀了她,他是不是很失望?都说祸害遗千年,她哪那么容易死? 夫差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云姬,连准备好的早膳都没有用,便下令直接回宫。 坐在马上,香宝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额前微微有冷汗渗出,心跳似乎也快得有些异常。冰凉汗湿的后背忽然一暖,香宝回头,见夫差也跃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 “忍着点,很快就回宫了。”夫差低头拭去她额前渗出的汗珠。 香宝惨白着脸,乖乖点头,却忍不住抬手微微抵住胸口,只感觉耳中“嗡嗡”作响。 眼前一黑,她彻底没了知觉。 “娘!娘!”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惊惶哭泣。 “娘,醒醒……” “不要死,娘……不要再丢下司香一个人……” 香宝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这才看清趴在榻前的小人儿。 “司……香?”她的嗓子也嘶哑得不像话。 见他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香宝抬手轻抚他的脑袋,努力笑了笑:“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干裂的唇因为那个笑容被扯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缓缓渗了出来。这一抬手,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包裹着,行动不太灵活。 “不要笑!不准笑!”司香跳了起来,慌忙转身,“来人,拿水来!” 梓若战战兢兢地捧了水来,司香接过水,用小小的手儿沾了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抹着抹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 缓和了面部线条,香宝微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执着得近乎可爱的小脸,手一动,微微有些痛。 “真没用,不就是狩猎嘛,怎么弄成这样回来……”他哭着喃喃。 香宝失笑。 “不准笑!” 香宝伸手从怀中掏了掏,这才发现衣服被换掉了,微微一惊。 “找什么?”司香抽了抽小小的鼻子,闷闷地道。 “一块石头。” “这个?”司香从袖中掏出一块彩石。 “嗯。”香宝接过,“喜欢吗?” “一块石头而已。”司香咕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彩石。 香宝失笑,将那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放入他小小的手掌之中:“礼物。” 司香微微一愣,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漂亮的小石头,随即小脸儿一板,收回小小的拳头,将那石子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香宝刚醒,越女便奉命来问诊。 “心口会疼吗?”半晌,她抬头看向香宝。 香宝微微一愣,点头。 “心结不除,只怕那心病是永远也好不了的。”越女定定地看着香宝。 香宝侧头不语,心结?她的心结太多了,要解哪一个才好?范蠡的袖手旁观让她不得不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夜大雪覆山,她在悬崖之下生死一线的恐惧,还有……姐姐的死。 还有……卫琴。 “卫琴,他去越国了,是大王派他去监国的。”越女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怔,去越国监国?细细一想,又了然,他本来就是夫差的剑客。难怪这么久没见他了。 “他很担心你,临行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越女不紧不慢地道,眼中却有淡淡的敌意。 香宝唯有苦笑。 吃了越女的药,身子轻了许多,香宝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发了一身汗,这才舒服些。 快到傍晚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香宝侧头一看,是司香。 “起来。” 香宝微微侧了个身,懒洋洋的不想动。 “晚宴要开始了。”他催促道。 “晚宴?”香宝有些无奈地起身看他。 “那些女人都打扮好了,你却还是这副模样,真是不争气!”司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香宝瞪大眼睛:“欸?”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父王被别的女人抢走的!”司香神气地拍了拍小小的胸脯,“我会帮你的。” 香宝闭了闭眼睛,无力地抚额。真是头痛呀…… “西施。”一个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轻柔却冰凉。 云姬!香宝猛地睁开眼睛,瞌睡虫立刻无影无踪。不用猜,定是梓若放她进来的,所以她才会在这醉月阁如入无人之境,不经通传便直闯进来,如此地有恃无恐。 无奈,虽然很不想动,但她还是从榻上爬了起来。 香宝一时有些想不透她的来意,她总不会笨到亲自来醉月阁来杀人灭口吧。 “你也在这儿?”见到司香,云姬有些惊讶。 司香看到云姬,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随即又挺直了脊梁,站在香宝面前。 看着小小的司香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香宝有些感动,只是看他刚刚的神情,想必这云姬于司香而言与一般姬妾不同,否则司香也不会如此忌惮她。 见司香挡在她面前,云姬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呵,真是稀奇事儿,听说你认了一个越人俘虏当娘,我原本还不大相信呢,原来竟是真的。” 听说?听谁说?香宝看向站在一旁的梓若,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不准你说她!”司香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低吼。 “本来就是俘虏,还怕人说不成?”云姬嗤笑,“死了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呢,怎么随便就认了个娘呢?当初如果你肯认我做娘,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大王也不会几乎忘了有你这个儿子啊。” 忘了有他这个儿子?香宝心里一痛,看到司香小小的脸儿微微有些苍白了起来。 “就算是认毒蛇做娘,我也不会认你这毒妇!”司香苍白的嘴唇微微带着颤音,说出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话来。 “哼,跟着这个越国俘虏,你的下场不会比你亲娘好到哪儿去!”云姬恶毒地诅咒着。 “呵,父王不知道多疼我娘呢,你在嫉妒,对不对?”苍白的唇角倔强地弯出一丝笑,司香转身拉着香宝的手,示威一般。 “疼?据我所知,大王可从来没有在醉月阁过夜,从来没有宠幸过这个俘虏呢!”云姬冷笑。 宠幸?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司香怔了怔,小小的脸上血色全无。香宝看了司香一眼,上前一步,将挡在她身前的孩子拉入怀中:“你在胡说什么,司香是我的亲生孩子。” 司香微微一僵。 “哈,你疯了不成?”云姬笑了起来。 “这是我失忆之后,大王亲口告诉我的。”香宝淡淡开口。 她知道什么最能打击人心。果然,云姬猛地顿住,狠狠瞪着香宝,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你看着吧,我娘一定会得到父王所有的宠爱,让你这毒妇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司香火上添油。 “好!我等着!”云姬气得咬牙拂袖而去。 香宝有些头疼地抬手抚额,天呐,他这是在帮她下战书吗?他是嫌她日子太过清闲了,还是嫌她命太长?忽然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他,却见他脸色苍白似雪,额前渗满了汗珠。 他,在怕? “我娘……是她下毒害死的……”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 弯下腰,香宝有些怜惜地抬手抹去他额前的汗珠和脸上的泪痕。 “娘,你一定会得到父王的欢心的,对不对?”他拉住香宝的手,眼中满是希翼。 呃?香宝有些头疼地看了他半晌,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狠不下心去拒绝他。终于,香宝咬着牙点头。有些时候,善意的谎言还是必要的,是吧?(未完待续) 第一回 三千宠爱 (七) 七、夜宴 香宝一踏进大厅,便见夫差高高坐在殿堂之上,依然一身明黄色的长袍,长发却是高高束起,盘成了髻。随华眉、郑旦等众人一起行过礼之后,香宝便低头默默地随众人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不想再惹人注目,加深对她这个红颜祸水的印象。 大殿之下安放着两排矮桌,地上都铺着柔软的坐垫,左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伍子胥,右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伯嚭,旗帜鲜明。 “司香见过父王。”司香一袭小紫袍,贵气十足,他下跪行礼,一板一眼都极为周到。 微微扬眉,香宝注意到行礼之时,司香一直都在抬眼偷觑坐在大殿之上的夫差,眼中是满满的崇敬之情,转而看夫差,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他坐下了。 注意到司香眼中的失望,香宝不禁有些忿忿。 “寡人外出狩猎,收获匪浅,今晚设宴与众同乐。”缓缓举高手中的酒鼎,夫差半眯着眼睛缓缓开口,虽然此时并不凌厉,但是眉目之间,尽是王者的威严。 “谢大王恩典!”众人举杯,谢恩。 香宝忙也跟着举起酒杯,一杯酒下肚,感觉脸孔微微有些热了起来。这是什么酒?竟然很烈的样子。 夫差挥了挥手,立刻有十几名舞姬翩然而来,轻歌曼舞间,大殿之上一片丝竹之音。 微醺中,香宝啜饮着杯中酒,感觉竟异常地顺口。香宝微微侧头,朦胧之间,看到大门外右侧的守门侍卫竟然是范蠡! 夫差他……是故意的吧。堂堂越国的上大夫范蠡,竟然沦落至此,可是即使是守门,他也是如此地处之泰然。大丈夫啊……果然是能屈能伸呢。正想着,香宝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不容忽视。她转眼看去,呃,左侧那守门者,是史连吧…… 史连瞪着大殿内那个面色绯红的女子,咬牙丢出两个字:白痴。这种场合,居然还敢饮酒,真是白痴。 “夫人,看什么呢?”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拂上香宝的耳垂。 香宝一愣,忙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得唇上一软,眼前一片朦胧,等那片薄雾好不容易散去的时候,却看到那张漂亮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庞正与她面面相对,柔软微凉的嘴唇与她的轻轻相触。 “咳咳……”耳边隐隐有轻咳声响起。 脑袋罢工了一下,香宝忙回过神来,后退着,一下子半坐在地上。 “呀,小心呐。”夫差大惊小怪了一下,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红颜祸水。”一旁,伍子胥冷声道。 啊?又是她的错? “来人,将鹿肉奉上。”忽然,夫差扬声道。 不一会儿,便有一人托着一个大盘子走上殿来。那个托盘的人,是勾践?香宝愣了愣。 “夫人,寡人答应你的。”修长的手指了指盘中看起来油滋滋的烤全鹿,夫差轻声在她耳边道,虽然声音很轻,但经过大殿的回音,已足以让整个大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鹿肉看来果然美味,难怪天下之人皆想逐鹿啊……越王,你说是吗?” 话音一转,夫差忽然对勾践笑道。 闻言,勾践微微一愣,随即双膝跪倒于地:“大王逐鹿,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手到擒来,此乃天命所归。”高高举起手中装着鹿肉的托盘,勾践朗声道。 一字一句,大厅之内,皆可挺见回音。 “勾践果然对大王忠心耿耿呢。”伯嚭忙不失时机地开口。 “哼,处心积虑的小人。”伍子胥冷哼。 夫差却仿佛置若罔闻,兀自伸手自那高举的盘中切下一小块鹿肉,轻轻送到香宝唇边。 唉,头疼啊,果然,酒是不能多喝的。闻到鼻下那诱人的香味,香宝张口便咬了下去。 “呀,夫人轻些,寡人的手……”轻轻一声痛呼,让香宝迷迷糊糊地仰头,看着那好看的五官微微皱到一起。 乖乖张口,香宝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她口中抽出,微微咧唇轻笑。 “唉,美人在怀,美人呐,你可也有兴趣参加这逐鹿的游戏?”薄唇轻轻扬起,夫差似笑非笑。见香宝只是傻乎乎地笑,夫差又轻叹:“是呢,夫人想要的,寡人自会双手奉上,就如这鹿,夫人想要,寡人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呢。” “哼,像什么样子!”伍子胥终于愤愤站起身,拂袖而去。 夫差看着伍子胥气冲冲离去,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抬手抚了抚额,香宝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夫人累了?”夫差低头,似是关心道。 “父王……”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夫差有些狐疑地低头,司香? “娘……呃,娘喝多了,看起来很不舒服……”司香一触到夫差的目光,便立刻垂下头去,有些结巴地道。 “嗯,所以?”夫差充满兴味地看了香宝一眼,扬眉道。 “娘……常对儿臣抱怨……”司香红了脸,愈发地结巴起来。 “抱怨什么?”夫差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 “说……说父王许久不曾宠幸她了……”似是鼓了鼓勇气,司香凑近了夫差,小小声道。 虽然很小声,但在夫差怀中的香宝还是听到了…… 香宝张口结舌,这个小鬼!居然敢……敢败坏她的声誉!……是因为喝多了酒吗?香宝竟然感觉自己的整个脸颊都似火一般烧了起来…… “哦?”夫差低头看向香宝,眼中满是兴味的笑。 天可怜见!摆明了是那个小鬼在诬陷她嘛!香宝满是期盼地看着夫差,希望他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夫差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转过头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司香的脑袋:“父王知道了。”他轻轻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完全忽视香宝的抗议。 司香小脸儿一红,眼睛亮得跟小狗儿似的,仿佛他父王这一拍,这一眨眼,他便得到了全世界一般…… 这小没良心的,枉她那么疼他,居然出卖她……嘴角抽搐着,香宝暗自磨牙。 “诸位继续,寡人送夫人回醉月阁。”夫差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拥着香宝道。 香宝暗叹,她的祸水之名定是更加昭著了吧。 “臣等恭送大王。”众人齐声道。 经过大门的时候,夫差微微顿了一下。 “范大夫,不进殿去与众人同乐吗?”夫差忽然开口道。 “多谢大王美意。”范蠡低头,安静地看着香宝受伤的手。 “此时你若进去……”夫差轻笑,看了看香宝,“寡人或许还能忍痛割爱……” 范蠡沉默良久。 久到香宝的心都凉了。 “唉,范大夫果然忠心。”看了看香宝迷茫的神色,夫差笑道,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诡谲。 香宝脑中早已混沌一片,怎么都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差拥着香宝离去。最后一眼,香宝只看到范蠡紧握的双拳。 ……和握得微微发白的指骨。 避开她手上的伤口,夫差拉着她的手,走了许久。 “站到我身边来吧。”忽然拥她入怀,夫差背靠着走廊的圆柱。他欺近了香宝,夜凉如水,他薄唇轻启,狭长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她,说不出的魅惑。 什么?脑袋微微有些打结,香宝无意识地仰头望他,呵……他真好看呢。 “站在我的身边。”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容颜越来越近,他略带冰凉的唇轻轻贴在她的耳边,“我们相互取暖……”带着诱惑的语调,他轻轻开口。 柔软而微凉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脖颈,引起一阵奇异的酥麻,香宝微微眯了眯眼睛,有那么一刻,竟想永远在这怀中沉沦…… 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啊,呵呵……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她是谁?是香宝?是西施? “你瞧,我给了他带走你的最后的机会,可是……”他轻轻贴着她的耳垂,暧昧地低语,“他放弃了……他放弃了你……” 香宝微颤。 醉眼朦胧间,刻有“香宝、范蠡”那四字的竹简忽然在她眼前轻晃。她头痛欲裂,身子仿佛一片轻纱般轻轻飘起。“呵呵……”抑制不住满腔的笑意,香宝弯唇,轻笑出声,却惹来面上一片泪痕。 叹息着,他将她打横抱起:“送你回醉月阁,别哭了。”声音竟是充满怜惜的。 一双微凉的大手轻轻抚去她满脸的泪痕,香宝微微一怔,好凉的手,谁的手那么凉?凉得……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那一夜,那一夜在冰雪覆盖的悬崖之下,她也是那样凉得没有生命一般吧……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那冰凉的手塞入怀中,呵……这样暖和些没有?暖和些没有? 那手轻颤了一下,没有再动。 推门,进房。 夫差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然后,在她身旁躺下。他不舍得收回手,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香宝有些费力地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枕边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看着她,醉眼朦胧间,她不禁好奇地瞪了好久。 “夫人……”冰凉的大手扶上她的面颊,他轻笑,漂亮极了。 呵呵……香宝弯唇笑。 “啊,你默许了,对不对?”他笑。 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容颜,忍不住伸手如他一般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夫差微微一愣,随即指控一般轻笑起来:“是你引诱我的。” 怀里那只大手不安分地轻轻动了起来,好痒,惹来香宝一阵轻笑。 那张漂亮得不可思议的脸在她面前渐渐放大,柔软而冰凉的双唇轻轻碰在她的唇上,随即轻轻扫过她的唇,那个吻落在她的耳边:“你是我的了。”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他轻笑着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微微一愣,有些无力地按住了他在她怀中越来越放肆的大手。他的吻密密地落在她的颈边,他的唇渐渐温暖了起来,不!不是温暖,是变得如火一般炙烫。 香宝不得不抬手捧起他俊美魅惑的脸颊,看着他,让他不能再舔吻她的脖子,只是如此,怀里那只爪子又不安分起来。 “啊……”香宝惊愕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那魅惑得令人心惊的容颜,感觉到一片灼热。只是那微微一愣,他的唇便压了下来,轻轻吻着她的唇,那吻越来越重,越来越炙热,他诱哄着在她口舌间嬉戏。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刻,香宝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暖,一丝真正的温暖,而她……不知道是否因为醉酒的关系,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的双手也渐渐温暖起来,轻抚着她的肌肤,如在鉴赏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 有什么将她刺穿。 “啊!”她惊叫出声,仓皇欲逃。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沉重,紧紧抱着她,不让她乱动。 “好痛……放开我……”她挣扎。 “不要动。”他俯身轻舔她的唇,“不要逃……” 香宝感觉自己沉沦在一片黑暗的泥沼中,危险却又甜蜜芬芳…… 许久,他终于松开手,香宝却已无力逃开,只能缩在他怀中,倦极而眠。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轻轻地,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喃,“你是我的。” 香宝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紧紧地拥着…… 正熟睡着,香宝感觉有人在轻轻把玩她的头发,香宝微微动了一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手被握住,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手上有伤,不要乱动……” 香宝猛地睁开眼睛,谁在说话? “夫人……”梓若推门进来,在看清榻上的男子时,声音忽然卡在喉咙里。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见梓若的表情十分诡异,张口结舌,随即满面惊恐地跪倒在地。 “下去。”香宝听到有个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梓若忙不迭地转身飞奔离去,仿佛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香宝有些头痛,宿醉啊……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是被打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酸痛不已。 呃,等一下!香宝有些狐疑地抬头,刚刚那个声音…… 夫差! 他……他他……他怎么会在她的床上啊! 香宝瞪大眼睛,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夫差看着她,扬唇轻笑。 香宝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赖在他怀里……她有些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忙松开手,挪了挪屁股,往后坐了一点。 他却扬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那眼神…… 香宝忙低头一看,不敢置信!再抬头看看他…… “啊!啊!啊!”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醉月阁上空的安宁。 “嘘……”修长的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瓣上,幽深的目光锁住她,他缓缓摇头。 感觉到唇上的压力,香宝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静默许久。 左边的眉毛缓缓扬起,他眼中不经意泄露了一抹笑意,压在她唇上的食指缓缓收回,改为用拇指指腹轻抚她的唇瓣,说不出的暧昧。 “夫人这样尖声大叫,是打算……让全天下的人都来参观我们欢爱吗?”薄唇轻启,他笑得一脸温柔。 闻言,原就红霞满布的脸颊更似着了火一般,香宝磨着牙,狠狠瞪他。 “呀,为什么瞪我?”他居然一脸的无辜。 香宝鼓起腮帮子。 “知道了,你在生气,对不对?”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还装!香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瞪他。 “为什么生气呢?”眨了眨眼,他竟疑惑道。 磨牙,深呼吸…… “因为这个吗?”他竟然冷不丁地凑上前来,伸舌就轻舔她的唇。 双颊似火,香宝忙伸手推开他。 “是你引诱我的。”他笑,指控一般道。 她?引诱?香宝感觉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怎么引诱你了?”磨着牙,香宝道。 “啊?你问我吗?”他笑眯眯地拉起香宝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 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竟然就…… 他很乐意重演一遍。 “啊……”香宝拍开他的手。 “怎么,你不是寡人的夫人吗?”他忽然停下手,看着她笑,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香宝呆住,昨夜的景象一点一点回忆起来,包括……范蠡的话。 刹那间,血色褪尽,双颊惨白。 “夫人的玉体虽然十分养眼,只是……别冻着了。”伸手拿了件长袍裹住香宝,他眨了眨眼睛,轻笑。 香宝抬眼看他,眼神茫然而空洞。 “记起来了吗?”他伸手将她收入怀中,忽然道,“昨晚的事,都记起来了?” 香宝默然。 “那么夫人,可还记得我的话?”他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轻颤。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一) 一、风波起 “夫人,太子殿下在外面等了许久了。” 梓若平板的声音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泡在热水中的香宝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抬手,她便看到手臂上的点点红印,怔了一下,那被热水泡得有些发红的皮肤便愈发地红了起来。 她她她……竟然就这样被…… 呆呆地任由两旁的侍女上前伺候着更了衣,香宝恍恍惚惚走出房间。 “娘!”看到香宝出来,司香眼睛一亮,走上前来,“父王宠幸你了,是不是?是不是……”他一脸急切地追问。 这个臭小孩! 想起他昨晚唯恐天下不乱的话,香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森森地笑:“真是多亏了司香呢。” 司香“嘿嘿”干笑两声,发觉香宝神色不对,忙小心翼翼往后挪两步,掉头就跑。 “还敢溜!”香宝拔腿便追。 司香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转眼便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香宝一路追出醉月阁,忽然听到一阵谈笑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云姬姐姐,听说昨夜大王留宿醉月阁了,是吗?” “妹妹果然消息灵通呢。”云姬不冷不热地应着。 听到这话,香宝下意识地躲到走廊后面,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是十来个侍婢簇拥着几个宫妃,一路谈笑而来。当中一个,正是云姬。 “唉,听闻越国送来的都是绝色美人呢,如此下去……” “哼,绝色又如何,不过是些亡国的俘虏罢了。”云姬浅笑,满面不屑。 “云姬姐姐,你就不怕……大王他……” “是啊是啊,上次狩猎大王便带了三个越国女子一同去,尤其是那个西施,长得一脸妖狐之相……” “你们有没有听说……”那女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伍相国看过西施的面相,说她是祸国妖姬之相……” 一阵风拂来,将那低低的耳语送到香宝的耳边。 “呀……”众人惊呼,复又看向云姬,“云姬姐姐,伍相国是你姑父,你可曾听闻?” 云姬笑了起来:“放心,有我姑父在,她们成不了气候。” “是啊,相国大人对大王忠心耿耿,有相国大人在,什么妖孽都不怕的。”那女子赔笑道。 “对了,听说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叫思茶的女人跳进废园的池子里自尽了……” “思茶?” “也是从越国来的……” “呵呵,老天保佑,那些越国妖姬一个个死绝了才好。” “会的。”云姬抬袖掩唇。 躲在走廊后的香宝静静地听着,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直到她们渐渐走远,香宝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 思茶?香宝侧头想了很久,只觉得依稀有些耳熟。 “西施?”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忙抬头。一个女子正站在她面前,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面目模糊。 “华眉?”认出是华眉,香宝拂了拂裙摆,站起身。 华眉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发生什么事了吗?”香宝小心翼翼地问她。 “思茶死了。”华眉抬袖抹泪,随即看着香宝,又道,“你不记得了吗?跟我们一起来的思茶呀,我们的姐妹思茶……” 香宝咬唇,那些同她一起入吴的越国女子,除了对她极好的华眉,还有苎萝山的郑旦之外,其他女子在她眼中,一直都是面目模糊,甚至于连她们的名字她都记不清,可是如今……竟然死了一个。 “对不起,我忘记你失忆了……”见香宝死死咬着唇的样子,华眉忙抱着她,哭道。 香宝垂下眼帘,满心都是歉然,没有失忆,她从来不曾失忆,只是于她而言……她们都是那般地模糊,都是不重要的存在,所以她从不曾在意。可是思茶,怎么会死?是因为不堪重负吗?那些女子的肩上,都压着越国人的期盼,她们都是越国复国的牺牲品。 “她不可能自尽……她怎么可能自尽……”华眉抱着香宝喃喃,“她那样爱笑,昨天还跟我谈起家中的妹妹,怎么可能就……”她哽住。 香宝抬手轻抚她的背,一下一下,眼中却渐渐积聚了寒意。 那些吴妃,她们笑着说,老天保佑,那些越国妖姬一个个死绝了才好。 云姬说,会的。 一切都不是巧合。 “在这里哭,像什么样子。”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香宝侧头,是郑旦。 她一身素衣,极美,眼眶略红。她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女子,都是香宝见过的越国女子,她们像是都哭过的样子。 “不要在这里哭了,思茶一个人太寂寞,我们送她一程吧。”郑旦说着,径自往走廊深处走去。 华眉拉起香宝的手,一同跟着。 随她们一同走入一个有些破败的园子时,香宝微微有些诧异,这里……竟是她和司香来过的那个园子。如香宝第一次踏进这地方一样,大家都很意外这看起来年久失修的破败园子内竟然繁花似锦。 香宝一眼便看到坐在水池边的小小身影。他果然躲到这里来了。 “大胆,谁准你们进来的?”见到这么多人闯进园子,司香仿佛被人占了地盘的小老虎一般跳了起来,怒道。 “太子殿下?”郑旦有些惊讶。 “出去!都出去!”司香大叫着,正暴跳如雷时,他看到了站在华眉身后的香宝。微微愣住,半晌,他才嗫嚅着低低叫了一声:“娘……” 郑旦一脸错愕地看向香宝,华眉和其他人也都十分讶异。香宝低叹一声,朝司香招了招手。司香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的样子。 “过来,我不生气了。”香宝叹气道。 司香这才乖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她们……是为了那个叫思茶的女人来这里的?” “嗯。”香宝拉着他的小手,轻应。 有人止不住开始啜泣,声音哀哀凄凄,令人耳不忍闻。 “秋绘……别这样,让思茶走得安心些……”拉住一个忍不住痛哭失声的女子,华眉红着眼眶劝道。 感觉到司香的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着他,他正咬着唇死死盯着水面:“是她……是她……” 香宝蹲下身抱住他。 郑旦径自走到水池边,定定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出神:“思茶被捞起来时,我便见过了,大概是在水中浸了一夜,她全身都浮肿着,死不瞑目呢。” “别说了。”玲珑捂住嘴巴,哽咽道。 “可是,她不可能自尽,更不可能投水自尽。”郑旦忽然道。 “你的意思是?”华眉悚然一惊。 “总之,万事小心。”郑旦侧头,淡淡开口,“也许思茶的今日,便是我们的明日。” 众人都静默,兔死狐悲的感觉令她们连哭泣都万分艰难。思茶的尸身一早被捞了出去,连个葬礼都没有,只草草卷了扔出宫去。那个和她们一起入吴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而她们,也只能悄悄送她一程。 出园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司香精神不太好,香宝送他回了他的寝宫之后,便一路慢慢走回醉月阁。 香宝刚刚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坐在走廊边饮酒,月华如水,映衬得月下的那个男子神清骨秀。 “夫人的精神似乎好得很呐……”他站起身,半倚着廊柱,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莫不是在等她? “看来……”他扔下酒壶,走到香宝身边,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看来寡人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了。”他凑到她耳边,贴着她的耳朵喃喃轻语。 低头看着那双在自己身后交握的修长大手,香宝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红了脸颊,没有吱声。 夫差伸手扳过香宝的脸,却在看到她眼中望不见尽头的幽黑时,微微顿住。半晌,他眉略锁:“怎么了?” “思茶,死了。” “思茶?”夫差一脸茫然。 香宝了然,不出所料,夫差根本不记得思茶是哪号人物。也难怪,连她都不曾记清,何况这个大王。只可怜思茶,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思茶死后的第七日,香宝正午睡着,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拖了起来。 “西施!西施!快去救人!”是华眉的声音,十分焦急的样子。 香宝立刻清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秋绘冲撞了云姬夫人,快被打死了!”华眉急得直跺脚,“大王那么宠你,你去或许还能救下来。” “在哪儿?” “就在思茶死的那个园子里。” 香宝二话不说,拉着华眉就冲出了醉月阁。刚到废园门口,便见秋绘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宫妇按着毒打。 “住手!”香宝大喊,中气十足。 “西施夫人?”云姬抬眸看了一眼香宝,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见那些宫妇都没有停手的样子,而秋绘已经奄奄一息,香宝急了,冲上前试图推开那些凶悍的妇人:“放开她!” 云姬浅笑不语,那些棍棒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专往香宝身上招呼,香宝一时躲避不及,被狠狠一棍子敲在背上,钻心地疼。眼见又一棍砸向香宝,华眉急急地去拉香宝,却还是来不及。那棍子落在香宝的额头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发际缓缓滑下,血雾蒙住了她的眼睛,而那些棍棒依然没有停下。 “住手!”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司香。 云姬好不容易得了杀香宝的机会,哪里肯停。她使了个眼色,宫妇得了暗令,又一棍砸向香宝。 “娘!”司香凄声大叫。 一只修长的手从半空中截住了那足以致命的一击,另一棒却是狠狠砸在那手腕上,力道之大,连那木棒都断了开来。宫妇愕然抬头,在看清来者是谁后,凶神恶煞的表情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恐惧。 香宝侧头看了看,然后径直奔向趴在地上浑身血迹斑斑的秋绘:“秋绘,秋绘……” “大王饶命……” 宫妇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断裂的木棒划破了夫差的手腕,成串的血珠滴下。 云姬原以为只有司香来了,哪里料到夫差会一起过来,又见伤到了夫差,一时也是六神无主起来,慌忙跪下:“臣妾该死。” “的确该死。”夫差抬手轻轻舔去腕上渗出的血珠,淡淡道。 云姬闻言,吓得忙跪着上前,拉住夫差的袍摆:“大王明查,臣妾因为见到越人秋绘在妹姒夫人的园中鬼鬼祟祟,才会稍加薄惩……”云姬搬出已故的妹姒夫人,道。 “大王明鉴,秋绘只是想要拜祭死去的姐妹,才会冒犯了妹姒夫人。”华眉忙跪着道。 “死去的姐妹?”夫差扬眉。 “她叫思茶。”香宝忽然开口。 思茶?夫差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香宝恍惚的神色了,原来如此。 “秋绘她……”华眉看向秋绘身下那一滩血迹,抬手掩唇,瞪大的眼睛中缓缓有泪流下。 “死了。”香宝扭头看向她,似哭似笑,额前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夫差皱眉。 “她是被活活打死的。”香宝咧了咧嘴,额前的血珠滑到眼角,仿佛血泪。她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娘!”司香大叫。 夫差上前一步,抱住香宝。 宫妇们趴在地上,一直磕头,夫差没有发话,她们谁都不敢停下,只一个个磕得头破血流。云姬正心急,眼见夫差抱着香宝便要大步离开,忙跪着爬上前拉住夫差的袍摆:“大王,她们……” “拖下去打死。”淡淡丢下一句话,夫差抱着香宝大步离开。 香宝受伤并不重,只是因为身子弱,在榻上休养了两天。华眉因为内疚天天来看她,还告诉香宝,吴王下令将思茶和秋绘厚葬了。 “厚葬……”香宝扯了扯唇角,“这便是她们最好的归宿了吗?” 华眉咬唇不语。 如花一般的生命,最后……只落得一个厚葬呢。 恍惚间,香宝走进一处废弃的园子,园中雾气弥漫,耳畔忽然有琴声响起,悠然入耳。正听得入神,却听那琴音忽转,入耳皆是金石之音,宛如万马奔腾而来。蓦然一声凄响,似是弦断,香宝看见一个在池边弹琴的华服女子,竟与司香有三分神似,莫非……是妹姒夫人?那华服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断了弦的琴,忽然弃琴跃入池中。 “不要!”香宝惊呼,慌忙去拉她。待香宝冲到池边时,那池面上忽然浮起一个被水泡得肿胀的女子,不是先前的华服女子,却有几分面熟,是思茶! 思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如无根的浮萍,香宝惊恐地看着那她缓缓睁开被水泡得肿胀的眼睛,她在哭。 她在哭…… 雾气渐渐浓郁起来,身后传来惨叫,香宝慌忙回头,见到一个血人正爬向她,是秋绘,她满身满脸都是血,她在哭喊。 她说:“救救我,救救我……” 香宝跑去扶她,秋绘却忽然不见了,只有一个白胡子的老者站在原地,怒目而视,大骂道:“你是祸水!” 雾气里伸出无数的手,那些惨白惨白的手紧紧将她缚住,让她动弹不得。 门外,守夜的侍女正昏昏欲睡,忽然看到一个黄袍男子走到眼前,立刻吓醒了:“大王……” “夫人睡了?” “是。” 夫差挥了挥手,走进房。 香宝正蜷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正微微挣扎,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缚住一般。 夫差略一皱眉,走上前在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冷汗。 “醒醒,醒醒。”他推她。 正魇在梦中的女子摇头,紧闭的眼角滑下泪来:“不是……不是……我不是西施,为什么逼我,我不是西施……” “姐姐,姐姐,不要走……”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听你的话,你回来,好不好……姐姐……” 断断续续地,梦中的她在哭泣,哀求。 香宝站在一片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出去的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恍惚间,仿佛回到娘亲的怀里,那样温暖…… 娘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娘说:“香宝乖乖,不要出声。” 香宝乖乖,不出声。 小小的她,躲在娘怀里,闻着血的味道,死死咬着唇。 不出声,不出声…… 夫差伸手将她抱起,感觉到怀中小小的躯体一片冰凉,那么单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她紧紧咬着牙,拼命地颤抖,却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流眼泪…… “香宝,香宝……”远远的,有人轻唤,用那样温暖的声音。 谁在唤她? “不要怕,是梦。”微凉的唇印在她的眉心,有人在她耳边轻语,“只是梦,睁开眼睛就可以了。” 只是……梦?睁开眼睛,就可以了吗?那么简单……就可以摆脱吗?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入一双幽深的眼中。 夫……夫差? 香宝颤了一下,想要推开他,可圈着她的手臂看似温柔,却怎么也推不开。 “不要怕,只是梦。”他收紧了手臂,让她贴着他的胸膛,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 香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竟然感觉到安心。 “寡人小时候,也常做梦。”静默许久,在香宝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又说,“噩梦。” 香宝微微一怔,他……也会做噩梦?他微凉的唇贴上她的眼睛,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张放大的脸庞。 “闭上眼睛。”他在她耳边低语。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流连不去,狭长的眼睛里带着点点笑意,他极尽温柔,怕惊醒了怀中迷茫的女子。唇齿相依,他的舌探入她的口中,香宝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双颊似火,浑然不觉衣带已被那双修长的大手挑开。 他拥着她缓缓躺下,将她困在身下,那如缎的黑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双颊嫣红,双眸朦胧。他眼中的幽黑一点一点加深,俯身吻她,修长的大手却是一路抚过那凝脂般的肌肤,引来她的轻颤。柔软的身体在他的手下化为一滩春水,香宝怕极了这种感觉,却又逃不开,记忆中,有一个男子咬着她的耳朵说:“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 “不要!”惊恐地瞪大眼睛,香宝推他。 “嗯?”他漫不经心地轻哼。 “会痛!”香宝按住他的手,害怕地道。 他怔了怔,轻笑起来,凑到她颈边,咬住她的耳朵,用一种极尽诱惑的声音呢喃:“这一次,不会了。” 耳边一烫,香宝不由自主地轻吟,身子微微扭动一下。幽黑的眼睛望不见尽头,他喘息着覆上她的身体,香宝感觉到异物刺入身体,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你……” “嗯?我怎么了?”他顺着她的语气,喘息着低喃。 “啊……你也不打声招呼!”她尖叫。 他错愕地看着她,幽黑的眼睛里一点一点盛满了笑意:“你真是个宝……” 香宝不满地扭了扭身子。 “唔,别乱动……”他皱眉,喘息声愈加粗重。 香宝憋了一肚子气,身子又酥又麻,示威似的又扭了一下。他倒抽一口凉气,忽然笑了起来。香宝开始后悔了,转身手脚并用,打算逃跑,预谋还没成功,便被他一把紧紧抱住,让她哪里也去不得。 “这是你自找的……”他笑着咬她的耳朵。 “啊……” 沮丧地躺在榻上,香宝恨得牙痒痒,一次也就算了,她居然又被……而且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讨论噩梦来着,怎么会就……这个趁人之危的家伙…… 一只修长的手臂横过她的肩,将她带入一个*的胸膛,香宝憋红了脸,忿忿地甩过头。 “怎么了?”他轻挑她的下巴,狭长的眼中带着慵懒笑意。 香宝咬唇不语,眼睛里都是气愤,那样的气愤让她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耀眼极了。 “夫人在不满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那是自然!”香宝点头,难得他有自知之明。 “寡人下次会更努力的。”他轻轻笑开。 香宝愣了愣,然后……脸上着了火。她双手捂住脸颊,尖声大叫:“啊……” 他抬手捂住她的唇:“夫人小声些,不然……外头那些人会以为寡人又在做什么了。” 香宝立刻没了气焰,沮丧地推开他的手。静默许久,见他老神在在,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香宝忍不住推他:“你该走了。” “咦?” “你不是大王吗?大王那么闲?小心……”香宝猛地住了口。 “小心什么?”夫差看着香宝,目光炯炯,此时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一日在夫椒山下含笑杀人的夫差。 香宝咬了咬唇,把心一横,忽然有一种讲出一切的冲动,讲出一切,管他是生是死,是囚是放。 “我其实不是西……” 话还未完,微凉的唇一下子堵上了她的嘴,香宝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是徒劳。香宝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他却还是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仿佛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他轻轻舔唇,似是一脸的意犹未尽。 “即使……即使我是祸水?”喘息着,香宝瞪着他。 “寡人的江山,养你一个祸水应该不是问题。”他笑,一脸的狂傲。 香宝呆住,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就是你,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笑。 垂下头,香宝不语。 “想要去拜祭思茶和秋绘吗?”耳边,有一个声音轻语。 香宝忙抬头,一脸期盼:“可以吗?” “寡人说,可以。”他笑。 香宝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垂下脑袋,忽然又飞快地抬头,柔软的唇碰上他微凉的唇,又低下头去。 幽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他轻轻抬手抚唇。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那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吻,可是……他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跳跃。(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二) 二、香消玉殒 香宝告诉华眉,夫差准许她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她们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姐妹一程。 晴空万里,宫里的马车缓缓驶出,车夫是史连,车里坐着所有一起从越国入吴的女子,除了思茶和秋绘。车子两侧是护送的吴兵,带队的是伍封。这是她们入吴后第一次出宫,马车里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开口。 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伍封揭开车帘,不自觉地看向香宝。 香宝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睛,跟着华眉她们走下马车。 “我们想安安静静地送姐妹一程。”华眉拦住准备跟着一起进入墓园的吴兵,面色清冷。 伍封抬手示意,放她们进了墓园,没有跟上。 跪在思茶和秋绘的坟头时,香宝不知道她们在拜祭的,究竟是死去的思茶和秋绘,还是她们自己。 素衣的女子沉默地拜祭亡者,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杀机。隐身于黑暗处的男子缓缓抬起手,那是暗杀的密令。 一瞬间,箭离弦。 香宝刚起身,便看到身旁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倒下,她的背心上,插着一支箭。她倒在思茶的坟前,甚至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素淡的衣裙上,艳红的血一点一点扩散开来,那些鲜艳的颜色刺痛了香宝的眼睛。 “快跑!”不知道是谁在喊。 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那般刺耳,香宝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西施快跑!”华眉急急地拉了香宝的手,躲开那些暗箭。 等守在墓地外面的侍卫听到惨叫声跑进来时,墓园里已成了人间地狱,那些如花的生命,已然凋零。 “还有人活着吗?”伍封大喊,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快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那些呆住的侍卫们忙应声上前,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猛士,可是再惨烈的战争,也不及眼前这一切。 来时,她们还是鲜活的生命,她们来祭拜她们死去的姐妹,然而此时,她们却都已经…… 那些素净的容颜沾了血污,那些美丽的眼眸到死都不曾合上…… 她们,死不瞑目。 “救……救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有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具被一箭穿心的尸体,看到尸身下还有一个活着的生命。 玲珑颤抖着,面色惨白,语不成句。 “伍将军,这里有一个。” 正在确认死者身份的伍封忙走上前,看清玲珑的样子后皱了皱眉:“将她送回马车。”说着,又回头大声道,“再找!” 伍封正弯腰仔细辨认那一具具尸体,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没有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他回头一看,是香宝,华眉正扶着她。 他不自觉地皱眉:“没事便好,先回马车。” 香宝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伍封也不看她,回头继续找。 “伍将军,都找过了。”有人上前禀报,“没有活着的了。” 伍封点头,刚准备离开,却听到有人惊呼:“这……这里还有一个!” 一座墓碑下面,站起一个白衣女子,她的脸跟她的衣服一样白,面色清冷,恍若游魂。 “郑旦!”华眉低呼。 回宫的马车上只剩下四个人。 “是谁,是谁那么狠毒……”华眉咬牙。 “是啊,是谁呢?”郑旦缓缓接口,唇角竟是含着笑,只是那笑意里透着无尽的寒,她的眼睛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吴宫已经近在眼前。 玲珑大概受了惊吓,在一旁啜泣,香宝一直在发呆。马车猛地停下,正在发呆的香宝撞上车壁,额上红了一块。车帘猛地被掀开,香宝抬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夫差? 他发髻稍稍有些凌乱,看起来有点……慌张?他忽然抬起手,香宝愣了愣,感觉那只微凉的大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受伤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香宝摇头,指了指车壁:“刚刚撞的。” 身子一轻,香宝已经被抱出了马车。车上剩下的三个女人神色各异。 将香宝送回醉月阁,经医师查看无碍之后,夫差便离开了。与此同时,吴国朝堂之上,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吴王下令彻查此事。 香宝去揽月阁看华眉时,才得知玲珑脸受了伤,搬到揽月阁和华眉一起住,方便照顾。 那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几乎毁了玲珑的眼睛。 “西施,你说……我的脸上,会不会留疤?”玲珑精神不大好,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 回醉月阁的路上,香宝经过走廊拐角处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人。刹住脚步,香宝握拳,是伍封! 见是香宝,伍封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香宝后退一步,满面戒备地看向伍封,随即释然,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宫人侍女,他又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施以毒手。 “是不是很失望?”安下心,香宝浅浅一笑。 “什么?”伍封皱眉。 “密林的陷阱,墓园的暗杀……那么大费周章也没能置我于死地。”香宝勾了勾唇,笑得千娇百媚,“是不是很失望?” 伍封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这个大王最宠爱的西施夫人,她知道他和云姬的秘密,他也曾数次欲置她于死地。以前见她,美则美矣,却总如孩子般懵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数次没有下得了手去杀她。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有着孩子般懵懂眼神的女子,竟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危险。 是的,危险。 美得极致,便是危险。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陷阱?什么暗杀?”伍封皱眉。 “不要装糊涂,除了你,还会有谁想杀我?哦……还有你爹,相国大人。”香宝抿了抿唇,忽尔轻笑,“云姬是不是送过一块香帕给你?” “帕子在你那里?!”伍封蓦然一惊,难怪一直找不到。 “是啊,第一次见你时,你随手拿来给我擦眼泪的。”香宝勾唇,“那帕子的右上角还绣着云姬的名字呢。” 伍封面色一沉,他太大意了。 “想杀我?若我死了,那帕子立刻便会被呈到大王面前去,你信吗?” “你想要怎么样?”握着剑,伍封面色难看极了。 “我只要平安。”香宝眼中骤然幽黑一片,“请转告相国大人,若他再敢动我们中任何一个,我必要你陪葬。” “你是什么意思?”伍封疑惑道,“你怀疑这次暗杀的主谋是我爹?这不可能!” 香宝不再理会他,径自离开。 下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 “夫人,伍将军有事求见。”梓若在门口通传。 伍封?他来干什么? “请他在大厅稍待。”心中虽然有疑虑,但香宝仍然点头,准备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略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饰,香宝走出房间,看到伍封正低头坐在厅里,身上滴滴嗒嗒还挂着水。什么事那么急,他居然冒雨前来? 香宝坐下,示意梓若上茶。 “夫人……”伍封欲言又止。 香宝微微挑眉,直觉没什么好事情。 “家父年纪大了,若有事得罪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握成拳,伍封咬牙道。 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相国大人……他怎么了?”略一迟疑,香宝开口道。 “夫人,这次墓园刺杀的事情,真的与家父无关!”伍封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道,“家父只是性格耿直,并非有意得罪夫人,还请夫人跟大王讲明此事!” “伍将军好兴致。”一个戏谑的声音让伍封瞬间白了脸。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夫人怎么说?”夫差看向香宝,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香宝微微握拳。 “大王,大王……”远远的,是云姬的声音,她一身狼狈地冲进醉月阁,跪倒在夫差的脚下,“求大王饶恕姑父!” “夫人,你说呢?”转身看向香宝,夫差笑盈盈地道。 “但凭大王定夺。”香宝松开拳头。 夫差微笑。 最终只是小惩大戒,不了了之。伍子胥是吴相国,更何况,根本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便是幕后主谋。 坐在房中,香宝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因为对着一桌佳肴,她居然提不起一点兴致。 “夫人,郑旦夫人差了侍女来,说请您到园中小酌。”梓若进来禀道。 “这么晚?”香宝有些讶异,郑旦对她一向都很冷淡,怎么会突然请她喝酒? 梓若垂手站在一旁,香宝看了看她,起身披上外袍走出醉月阁。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天上连一颗星都没有,香宝边走边想,会不会从哪里蹦出一两个刺客,一刀将她这“祸水”送上黄泉路。 “有刺客!”冷不丁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然后便是一片嘈杂。 香宝站在郑旦的园子门口,一脸呆滞,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夫差?看清了那个在园中打斗的身影时,香宝微微怔了怔,他也在?这又唱的哪一出? 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围着他,而地上已经死伤一片,夫差站在月下,手中的剑微微泛着寒光,出手迅如闪电。随着刚刚那一声刺耳的尖叫,周围已经亮了起来,侍卫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若说是暗杀,现在可算是彻底失败了,侍卫越来越多,莫说这些刺客杀不了夫差,就算可以杀了夫差,也绝逃不出这吴宫。 若是平时,这种场面香宝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香宝的视线落在正与夫差纠缠的那个刺客身上。他的背影像极了……卫琴。 夫差唇角微扬,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场生死较量,手中的剑如舞者一般优雅,他是绝对的王者。黑衣的刺客虽然勉强能与之对敌,但体力明显不支,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月光下,夫差一袭白色单衣,身形瘦削,人们常说她是祸水,此时看夫差,又何尝不是?只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残忍笑意,香宝便忍不住想起那一日在夫椒山下,他以一人之力,瞬间置众山贼于死地的残忍决绝。 飞溅的血,带着粘稠的腥味,仿佛是他最佳的背景,香宝从来不知道杀人,也可以如此华美……如此残忍的美…… 一剑刺向攻来的黑衣刺客,薄唇冷酷地扬起,抬起狭长的双眸,他直直地看向最后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心底微微一颤,香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跑了过去。虽然越女说卫琴去越国监国了,此时在这吴宫行刺似乎是说不过去,可是…… 香宝脑海里都是卫琴的样子。那一日在小屋前,文种说出她是他姐姐的事实后,那个桀骜的红衣少年死一般静寂的眼神,她到如今想起来还是心痛如绞……还有在吴宫,他说,他喜欢她…… 可是,她是他的姐姐啊,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黑衣刺客猛地扬手,手中有什么飞出,直直地射向夫差。香宝眼中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身子却已经先行一步,飞快地冲入人群,冲向了那黑衣刺客…… 原本射向夫差的暗器都钉入香宝的身体,肩胛骨处的刺痛差点将她袭晕,香宝连连倒退数步,倒入那黑衣人怀中:“不想死就拿我当人质。”忍着痛,她低低地开口。 只是那一瞬间,香宝忽然不明白自己,做人质就好了,她为什么要替那个祸水挡下那一排暗器?莫不是当靶子当上瘾了?她也是血肉之躯来着呀……疼…… 黑衣刺客如香宝所愿,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放开她。”夫差的视线落在香宝流血的伤口上,握剑的手微微收紧。 那样冰冷的声音,连香宝听了都不寒而栗。忍住剧烈的疼痛,香宝侧头看向夫差,他也正盯着她,眉目之间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尽是浓烈的杀伐之气。 “放开她。”夫差冷冷重复,气势吓人。 若是香宝,怕是早该被吓得弃剑而逃了。 “她已经身受重伤,若是想她死,就尽管拦着。”淡淡地,挟持香宝的黑衣刺客道。 那个声音……不是卫琴!香宝困难地抬头,那双眼睛是……史连? 香宝快呕血了,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跳起来指着史连的鼻子说,你怎么不是卫琴。可是……她怎么可能认错卫琴?心里的讶异没有表现在脸上,香宝不动声色地被反扣着。 “你以为,你这样能出得了王宫?”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笑,夫差道。 史连不语,只是将那冰冷的剑锋逼近了香宝的脖子。 夫差唇边的笑意加深,但眸光却愈见清冷,在他身边这么久,香宝知道这副表情意味着他快被气疯了。 “让。”左手将香宝扣在怀中,右手执剑,黑衣蒙面的史连冷冷道。 “大王……”伍封带兵赶到,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夫差,等候指示。 “让开。”挥了挥手,夫差眯起眼睛,道。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忍让,只为了一个女人。 伍封微愣,随即忙带队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史连扣着香宝的肩,戒备地看着夫差,缓缓向外退。正在此时,一丝腥甜忽然涌上喉头,香宝头晕目眩,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史连一惊,肩上已挨了一剑。 “放开她。”夫差冷冷扬唇,“不想死的话。” 感觉到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打落在她脸上,香宝不禁微微抬头,见夫差手中的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入史连的右肩。月光下,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清冷的宝剑缓缓滴下,分外诡异。 香宝知道,只要史连有一丝异动,那一把剑就会生生地将他劈成两半。 史连却是一点都不为所动,只是抬起手来,有些温暖的手指轻轻滑过香宝的唇角。沾上血的手伸出,他道:“她的血,是黑色的。” 夫差身形一顿,手中的剑微微迟疑了一下。 “杀了我,她会给我陪葬。” 隔着黑色的蒙面布巾,香宝可以看到史连冷笑的表情。那暗器居然是喂过毒的! 夫差淡淡皱眉,没有开口。 “忘了告诉你,再过三个时辰,如果还没有解药,她便必死无疑了。”仿佛怕筹码不够轰动似的,史连再次补充道。 薄唇微抿,夫差手微抬,拔出了刺进史连肩膀的剑,伤口处,那粘稠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 “走吧,只要你有本事走得出吴国。”夫差收剑回鞘,“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寡人也会揪出你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森冷得可怕,虽然是看着香宝,那话却是冲着史连说的。 香宝忍不住没骨气地一阵哆嗦,她从来没有见夫差的眼神如此可怕过…… “走!”将香宝扣入怀中,史连咬牙轻喝一声,便快速向外撤退。 “立刻封锁所有城门,凡有受伤人员,一概扣下查问。”身后,夫差的声音冷冷扬起。 史连微微一愣,脚下却没有停顿,快速地离开了。 夫差是在示威,在警告。城门紧锁,若是明日太阳落山之前香宝不回吴宫,那他势必会来个瓮中捉鳖。 身子微微一轻,史连提了口气带香宝跃出宫墙,快速躲过了身后的追兵。 园子的阴影处,一直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她带着讥诮的表情看完了整场厮杀,仿佛只是在看一场表演。 那女子,正是郑旦。(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三) 三、避难揽月 “吃了。”史连伸手从怀中拿了颗药丸塞进香宝口中。 香宝略一皱眉,好浓的血腥味,那药丸大概已经被他身上的鲜血给浸透了。还没有等她缓过气来,他便硬逼着她吞了下去。 “喂……”香宝一张嘴,肩上的伤口立刻疼得她龇牙咧嘴,“你为什么会在郑旦的寝宫?” 史连哼都没哼一下,彻底无视她。 “你的伤怎么样了……”香宝看他伤口处的血一直不停地向外涌,忍不住问道。 “顾好你自己。”仍然是冷冷的、淡淡的声音。 “哼,我怕你流血而死。”香宝冷哼一声,顺便伸手摘了他蒙面的黑布。 他大吃一惊,忙扭过头去,这一扭头大概用力过猛扯到了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再装神弄鬼了,你那副鬼样子,化成灰我也认得,史连!”带着恶作剧般的惬意,香宝道。 总算出了口恶气。 史连微微一怔,她……一早就认出他了?所以……才救他? 见他没有反应,香宝伸手将那布巾摁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啊!”他轻呼一声,回过头来瞪向香宝,“你想杀了我?” “是啊是啊,我想杀了你!”香宝点头大咧咧地说着,故意重重地摁了一下他的伤口,那张平静无波的死鱼脸终于有了别的表情。 他痛得脸都扭曲了…… 香宝暗爽于心。史连大怒,伸手便要推开她。 “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咧!”眼见他要翻脸,香宝怒目而视,搬出救命恩人的身份。 史连额际的青筋隐隐跳了跳,终究还是垂下了手。见他如此吃瘪的样子,香宝立刻心情大好,伸手抱住他。 “你……你干什么?”史连大惊。 香宝白了他一眼,将手绕到他身后,用那布巾绑住伤口,狠狠打了个结。暂时阻止血液流出。 “疼不疼?”看他脸上煞白一片,香宝咧着嘴假心假意关怀了一句。 史连没有理她。 “好多汗哟。”抬起袖子假模假样地替他拭了拭额前密布的汗珠,香宝笑道。 史连甩开头,拉着香宝又折回宫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夫差肯定认为他出了宫,外面定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不如宫中安全。 只可惜……他迷路了。 “迷路了?”香宝挨着他,颇有些幸灾乐祸。 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史连决定无视她。 香宝在心底大笑。只是王宫里四处都在捉拿刺客,万一不小心被撞上了,那才是自己送上门呢。她的醉月阁是万万去不得的,梓若是云姬的人。若是其他还有可去的地方,便也只有华眉和郑旦的寝宫了。 可是……史连为什么会出现在郑旦的寝宫里?他一早知道夫差在那里,要刺杀夫差?这也说不通呀,若是夫差现在死了,对越国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不如去郑旦那里?”香宝看着史连,试着提议道。 “去华眉那儿。”史连皱眉道。 香宝低头看看史连的伤,没有再说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半扶着他往西宫的揽月阁而去。 将史连藏在一旁,香宝伸手轻轻叩了叩门。不多久,门便开了,开门的侍女见香宝满身是血的模样,吓得惊叫起来,香宝慌忙捂住她的嘴巴。 史连上前,抬手敲晕了她。于是乎,世界清静了…… “你!”香宝松开手,看那侍女软软地倒在地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只是晕了过去。”史连淡淡道。 香宝这才放下心来。 “西施!”听到侍女的惊叫,华眉披了衣服走出来,见到西施满身是血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史连受了伤,要借用你的地方。”香宝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史连。 华眉闻言,一脸慎重地点头:“你们快跟我来,外面正查着呢。” “宫里再搜一遍!”香宝扶着史连刚刚进屋,便听到屋外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然后便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军队?那个家伙……该不是出动了军队吧! “刚刚那个侍女……”香宝有点担心那个被史连劈晕的侍女,万一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我会处理的。”华眉点头,忽又皱眉道,“只是史将军受了伤,他们怕是会顺着血迹找到这里。” “别担心,我沿途已经将血迹隐藏了起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不会注意到的。”香宝迟疑了一下,“只是明天天一亮,怕就藏不住了。” 华眉点点头,门忽然开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是谁时,华眉松了一口气:“玲珑,你吓死我了。” 玲珑笑了笑:“我听说宫里出事了,便过来看看。” 香宝看着玲珑,微微怔了一下。 “很丑吧。”玲珑笑着指了指脸上正在结痂的伤口,那一条可怕的伤口从左边眼角一直划到鼻梁,让原本清秀的容貌变得狰狞起来。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华眉侧头看向玲珑,“玲珑,你来得正好,我带他们去里屋,你帮忙清理一下血迹,如果有人来搜,你就说我受了惊吓,正在歇息。” 玲珑点点头。华眉便忙拉香宝和史连匆匆进了里屋。香宝扶着史连向里屋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玲珑。 华眉扶着史连坐下,回头看向香宝:“西施妹妹你恢复记忆了?” “呃?” “白痴。”史连冷哼。 香宝瞪向史连,顺便查看了一下,系在他身上的那块蒙面黑布已经湿透了,但好在没有血渗出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找些干净的衣服来让你们换上。”华眉看他们一身血迹,转身去找衣服。 香宝站起身,伸手拦住了华眉:“你去外屋看着点玲珑,我……不放心。” “你在说什么?”华眉十分诧异,“玲珑怎么可能……” “就当我多心,去看看吧。”摇了摇头,香宝坚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玲珑的眼神怪怪的。 华眉皱了皱眉,有些陌生地看了香宝一眼,到底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回过头的时候,史连正有气无力地靠在木榻上,盯着香宝看。 “聪明一点了。”见香宝看他,他撇开头,淡淡道。 香宝扬眉:“是啊,为了你的小命,不聪明一点不行。”走上前,她有些吃力地将史连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 “干什么?”史连一愣,有些不自然地道。 他一动,香宝左肩的伤口立刻撕裂般疼痛起来,香宝忍不住闷哼一声,史连怔了怔,再没敢乱动。 “不想看你被乱刀砍死。”说着,香宝回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床榻后面有一处用帘子隔着,隐隐看出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洗澡用的木桶。 架着史连,香宝有些困难地走到木桶前,想不到夫差那一剑竟然伤得他这么重。将他扶进木桶里坐好,香宝也随后坐了进来。 木桶虽大,对两个人来说却仍是有些紧窄。 “你怎么会在郑旦的寝宫行刺?”放轻了声音,香宝问。 史连沉默。 “多少人进来的?” “二十人。”在香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二十人,只余他一个吗? “为什么救我?”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愣,看向他。她的脸与他的近在咫尺,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不想回答就算了。” 为什么吗?开始以为他是卫琴,那么……知道他是史连之后,她为什么还要帮他呢? “因为那日悬崖下,是你将我带出了深渊。” 史连沉默。 “那么冷,那么黑,我的性命悬在那根快要断裂的树枝上……”香宝抿了抿唇,“那么可怕的感觉,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发抖。” 史连怔怔地看着香宝,几乎就要伸手去安慰她。 “你们怎敢如此无礼!”是华眉的声音。 有脚步声传来,愈来愈近。香宝忙噤了声,没有看到史连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握成了拳。他们果然还是来了。 玲珑,果然还是让她猜中了,她多希望那只是自己多疑。 “大王有令,不能漏过宫中任何一个角落,还请夫人见谅。”语气那般强硬。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香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她不自觉地揪紧了史连的衣袖。史连垂下眼帘,看着那只揪着自己衣袖的手,那么纤细,那么柔软,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温度。 也许……这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刻。 “有刺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快,在外面!” 一阵嘈杂之后,脚步声终于消失了。香宝吁了一口气,松开手。史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衣袖,怅然若失。 窗子一动,一阵凉风袭来。 “出来吧,没事了。” 香宝抬头一看,竟然是越女。刚刚那一声“有刺客”便是她喊的吧,她也是勾践的人? “啪!”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 玲珑缓缓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华眉,“你打我?” “闭嘴!枉我那么相信你!”华眉一脸怒气,“你居然背叛我,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呵呵,身份?”玲珑冷笑,“我为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付出?当初去土城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今天要面对的这一切,至少你现在还活着,那么多死去的姐妹又可以向谁抱怨?如果因为你导致行动失败,你又准备以什么面目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姐妹!” “你看看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我宁可自己已经死了!”玲珑尖叫。 华眉狠狠捂住她的嘴:“你想再把吴兵引来吗?” 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玲珑忽然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华眉松开手。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流着眼泪喃喃。 香宝在一旁,静默。若不是华眉出去挡了一阵,越女又及时出现的话,现在他们怕是早已经被捉了起来。很多事情,在时间流逝的同时,早已经回不去了。就如玲珑脸上的伤口,纵然可以治愈,也将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 “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毒虽然已经解了,但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不再看那一场闹剧,越女对着香宝道。 “先看看史连吧,他流了很多血。”香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血已经呈鲜红色,而且差不多已经凝结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包扎一下,你的身体自己应该清楚。”越女皱眉,“再这么折腾下去,下次心再绞痛的时候,连我也救不了你。”顿了顿,她又低低地补充道:“卫琴他……托我照顾你。” “那我自己包扎,你看一下史连。”香宝妥协。 迟疑了一下,越女转身去看史连的伤势。 “拿些干净的布来。”越女撕开了史连被血浸透的衣服,回头吩咐道。 史连闷哼一声,没有开口。 “越女……你不问问,他是怎么受的伤吗?”随手接过华眉递来的布条,香宝看向越女,小心翼翼地道。 “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巧来帮你们?”越女回头接过布条,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香宝。 “呃?” “我叫什么?”越女问。 “唔,越女。”香宝老实回答,随即一愣,“你是越人?” “你们留在宫里迟早会被吴王找出来。”越女一边替史连处理伤口,一边淡淡道,“今晚我趁乱带你们出宫 。” “可是外面有很多侍卫。”华眉犹豫。 “没问题的。”越女处理好史连的伤口,站起身道。 “那你连夜送史连出宫吧。”香宝点点头。 “你呢,你怎么办?”华眉有些担心地看向香宝。 不知为何,香宝忽然想起了夫差的话,他说,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也会揪出你来。 “不用担心我。”香宝道。 史连抬头,看了香宝一眼,又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去。 静默半晌,越女扶起史连:“可以自己走吗?” 史连点点头。 “我去拿套衣服,你们等一下。”越女说着,匆匆离开。 “不走吗?”淡淡地,史连看向香宝。 香宝点头。史连没有再开口,只是突然拔剑,直直地指向玲珑。玲珑一愣,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你干什么?”华眉忙上前,挡在玲珑前面。 “我不放心这个女人。”冷冷地,史连道。 香宝上前轻轻推开了他的剑:“你这就走了,她不会碍到你的。” “我会看好她的。”华眉忙保证。 “况且多一具尸体也不好交代,天气越来越热了,尸体藏不了多久便会发臭。”香宝想了想,又道。 “你在宫里……”史连皱眉。 “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香宝微笑。 史连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甩开剑,侧头轻哼:“谁会担心你。” 一旁的华眉见危险已过,忙上前扶起了瘫坐在地的玲珑。不多久,越女便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套侍卫的衣服。 “穿上这个,跟我走吧。” 披上衣服,史连回头看向香宝,久久,蹦出一句“白痴”。 香宝一怔,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没有再理会香宝,史连转身随越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避开身上有些恐怖的伤口,香宝洗了个澡,留宿揽月阁。 凌晨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多久,雨越下越大,间或还夹杂着雷声。 雷雨啊,夏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吗?被雷声惊醒后,香宝便再也睡不着了,躺了一会儿,干脆翻身坐起,披了衣服靠在竹榻上发呆。一道闪电划过,屋内立刻被照得亮闪闪的,紧接着,雷声轰隆隆地响起。这场雨过后,天气会越来越热吧。 脑袋里一片混乱,香宝其实有点害怕,以夫差的聪明,又岂能看不出她是故意放走刺客的…… 他被气得不轻吧。 “你是我的,就算是痛,也不准逃……”冷不丁地,耳边突然响起夫差的呢喃,香宝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吁了一口气,香宝拍了拍有些发烫的脸颊,暗笑自己神经过敏。那一晚酒醉后的耳鬓厮磨忽然在她脑中隐隐浮现,那样夹杂着痛苦与欢愉的体验……香宝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感觉屋子里有些闷热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四) 四、危机四伏 天渐渐亮了起来,虽然下着雨,但门外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却从未曾停过。透过微微支起的窗户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雨一直在下。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迷迷糊糊地折回床榻,香宝倒头便睡着了。 “西施,用晚膳了。”华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晚膳?”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即清醒过来,惊呼,“已经是晚上了吗?” “嗯,中午进来看你时,你睡得正香,而且你身上又有伤,我便没有喊你。”华眉笑着将晚膳放在桌上。 “我想我没有时间吃晚饭了。”微微苦笑,香宝急急地起身。 “你要去哪儿?外面雨下得正大呢。”华眉拉住了香宝。 “回大王那儿,再不回去,我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华眉的衣服,香宝略一皱眉,穿着这身衣服回去,势必会连累华眉,想了想,又道,“昨晚我穿的衣服呢?” “在外面,我去找找。”华眉知晓个中利害,忙应了一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她便拿了那还沾着血的衣服进来了。 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香宝向华眉借了件不太显眼的外袍,裹在身上,以免身上带血的衣服太过扎眼。 换好衣服,香宝便低着头,走出揽月阁。门外不时有侍卫经过,只是搜查得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香宝打定主意先回醉月阁,大不了打晕自己,假装是被黑衣刺客打包送回来的…… 经过走廊,香宝顺利地走到醉月阁附近,竟也没有人来盘问。从走廊出来,冒雨冲向醉月阁,正要冲进门去时,香宝的脚步却生生地刹住了。 是夫差! 他一袭白色单衣,长发未束,坐在香宝常坐的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漆黑的发丝散落额前,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是怒,一时不敢贸然进屋。 虽然已是夏天,但这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香宝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夫差抬起头来,又面无表情地缓缓垂下头去,随即仿佛是呆了一下,他忽然又抬起头来。隔着那道门槛,狭目微眯,他远远地望着香宝。 见他这样,香宝心下微微一颤,忽然有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他该不是……一直在等她?只是他望着她的眼神冰冷彻骨,让本来就冷得直打颤的香宝抖得更厉害了。 许久,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她。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站在雨中,他依然气定神闲,仿佛正沐浴着阳光在庭院中散步一般。 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便将他白色的单衣淋了个透,长长的发丝被雨水淋湿了,再也无法嚣张地扬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哗哗的雨声中,他淡淡开口,仿佛她只是因为贪玩而错过了回家的时辰一般。 香宝身子僵住,他果然……果然知道她是故意放走刺客的。 “寡人只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见夫人完好无缺地回来,就算将吴国翻个个儿,也会揪出你来。”那样森冷可怕的语调在耳边回响,那句话他是看着她说的,她一直以为他是在威胁史连,却原来……那句话是冲着她讲的吗? 只是……他为何明知她的小把戏,却还是放走了史连呢? “今天下雨……没有太阳……呵……呵呵……”香宝咧了咧有些僵硬的唇角,打着颤傻笑。 他扬了扬眉,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左手抚上她的脸颊,和着雨水,湿漉漉的,他的拇指在她的唇上来回轻轻地磨蹭,狭目微眯,看不清是喜是怒。 感觉到唇上微凉的触感,香宝一愣,微微红了脸,好在雨大,他看不清。 只是……这算是过关了吗? 雨一直在下,一阵寒意从脚底袭来,天地都在旋转,放下了心,她的意识便逐渐模糊了起来。 “你敢晕过去试试!”一双有力的大手抱起她,大踏步走进屋里。 听了这话,香宝还真的不敢晕过去。 “把越女找来。”将香宝放在榻上,夫差头也不回地吩咐梓若。 梓若领命离开,夫差回头解开香宝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香宝闪躲了一下,又被他摁住。看他如此坚持,香宝也只得认命地低垂着眼,随他去折腾,反正也不是没有看过。唔,想开点就没事了…… 感觉到他的手突然顿住,香宝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薄唇微微抿起,脸上带着怒意。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正好看到自己染了血的破衣。 “寡人说过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啊,夫人……”凑近了她,他咬牙笑道。 呃……话?什么话?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那一日密林之中他所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香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暗骂自己没骨气,可是……可是她面对的人是夫差耶……没有骨气也很正常吧。 “想起来了?”夫差磨牙轻笑。 “你在说什么呀……”香宝的声音立刻变得虚弱无比,双手轻轻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便无力地向后倒去。 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倒进床榻之上,倒是倒进了一个同样有些湿漉漉的怀里。香宝没有吭声,继续扮演虚弱。唉,其实也用不着扮了,她早就想晕过去了,头晕目眩啊。 “你居然真敢晕过去……”有个声音朦朦胧胧地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最后化为一丝叹息。 听着那一声叹息,香宝放心地晕了过去。 很安心,很安心。 一觉到天明,香宝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伤口也包扎得很好,除了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之外,没别的毛病。 “睡醒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一跳。 香宝惶惶然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中,“大……大王!” “我该怎么罚你呢?”在榻边坐下,他抬手从她肩上执起一缕青丝放在鼻下轻嗅。 香宝白了脸。 未施脂粉的脸被如云的青丝映衬着,楚楚可怜,夫差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的下巴还是圆圆的,如今一张脸儿都不足他巴掌大。 “嗯?”他扬眉。 “我……我可不可以先吃东西再受罚?”感觉腹内空空如也,香宝嗫嚅着商量。 幽黑的眼里渗进一丝笑意,夫差抬了抬手,一直在门外候命的梓若忙端了粥进来。 张口,就着他的手喝粥,香宝一点也没觉得夫差喂她喝粥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脑袋一刻也没敢闲着,她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饱了?”唇边一软,夫差的气息迎面而来。 感觉他在轻舔她的唇角,香宝眼睛骨碌碌一转,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在夫差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她软软的唇已经贴上他的唇。 夫差微怔,难得美人主动,他只得任她软软甜甜的唇在他的唇上笨拙地摩挲。 “好吃吗?”香宝轻声问他。 “嗯……”他轻应,竟有半分失神。 梓若微微咬牙,转身退出门去。 “我说粥……”香宝放开他,眨了眨眼睛,笑得万分无辜。 夫差回过神,低笑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咬着她的耳朵道:“难怪伍相国说你是个祸水。” 香宝嘿嘿地笑,笑得一团傻气。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眼里藏了多少的宠溺。 “大王,伍相国有事求见。”有人来禀,打破一室旖旎。 夫差低头,见香宝正偷笑着,一脸“逃过此劫”的得意,不由得失笑,便顺了她的意,起身离去。 半倚在窗前的小榻上,香宝抬头望着窗外那一株不知名的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懒懒地躺到中午才下榻。屋外阳光正好,司香正好来串门,拉了她去废园。 因为废园是妹姒夫人生前居住之处,所以司香视那里为自己的地盘,也不许人打扫修缮,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废园。只是自从思茶的尸体在废园的池子里被打捞起来,秋绘又在那儿被云姬处死之后,香宝便很久没有去过了。 夏天的废园十分清凉,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坐着,香宝笑眯眯地看着司香脱了鞋子坐到池边戏水。 “啊!”突然,司香惊叫起来,面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香宝微微一愣,忙起身冲到他身边:“怎么了?怎么了?” 司香只是尖叫,眼睛死死地盯着池子,香宝顺着他的视线侧头一看,也呆住了。池子上面飘着一个女人,已经被水泡得浮肿了,依稀是侍女打扮,一时辨不清容貌。 “娘……娘啊……”司香尖声大叫。 “不是,不是你娘。”香宝忙捂住他的眼睛,“那不是你娘,不是。” 司香剧烈地挣扎起来:“娘,娘……” “娘在这里,在这里,那不是你娘……”香宝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抚。 香宝感觉怀中湿了一块,司香在哭。一手轻抚着他的背,香宝皱眉看向池子里的浮尸,觉得有些眼熟,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处,香宝蓦然呆住……是她! 是那一晚在揽月阁替他们开门,然后被史连敲昏的侍女!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史连不是说只是昏倒吗?怎么会死? 香宝的脸一点一点苍白起来。 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眼角还挂着泪珠。心底某一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香宝抬手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珠,抱着他离开废园。一路上司香睡得极沉,香宝不忍心扰醒他,将他抱回了醉月阁。 小心翼翼地将司香放在自己的榻上,香宝起身,看到梓若正站在她身后。 “好好照顾太子,如果他醒了,告诉他我很快就回来。”香宝吩咐道。 看着香宝苍白而凌厉神情,梓若忙点头称是,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也许……大王会喜欢她,也不是没有理由。她实在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没有犹豫,香宝转身去了揽月阁。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妇。那白衣蒙面的女子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香宝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她是谁?”等香宝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问出口了。 那白衣女子身旁的宫妇满面惶恐地跪在地上:“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她是谁?”香宝皱眉,她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是伍相国送给大王的礼物,请西施夫人恕罪。”那两名宫妇以为香宝要刁难她们,吓得忙磕头道。 “西施……夫人?”那白衣女子忽然开口,眼中有着淡淡的讥诮。 香宝猛地惊住,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范蠡不是已经送她回苎萝村了吗?她又怎么会成了伍子胥送给夫差的礼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香宝恍惚起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揽月阁的门口,给她开门的,已然不是那晚的侍女。 “这就是我的下场?”刚进园子,香宝便到一个尖锐的声音。是郑旦的声音,她们在说什么?在吵架吗?为什么吵架? 华眉的房门咣的一声打开,郑旦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在看到香宝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擦着她的肩走过,把香宝撞得一个趔趄。 “西施?”华眉随后走到,在看到香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随即笑道,“你没事吧?” “那个侍女,死了。”香宝看着华眉,轻轻开口。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又奢望什么都不要看到。可是她看到了,华眉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死的,又岂止那一个。”郑旦冷冷说着,走出了揽月阁。 香宝一怔,回头的时候,只看到郑旦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必须死,如果她活着,你就得死。”华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淡淡的,带着些微的茫然。 香宝咬了咬唇,无从反驳。 “夫人!夫人!”梓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华眉停了口。 “太子殿下被梦魇住了,一直醒不过来。”梓若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香宝不敢耽搁,急急地跑了回去。 “娘……娘啊……”刚进醉月阁,香宝便听到卧室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叫声。 卧室的榻上,那条薄薄的被子已经掉在了地上,司香双目紧闭,口中不停地叫着娘。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娘……”他双目紧闭,眼睫上沾满了泪珠,口中嚷嚷着,越来越大声。 香宝忙上前抱起他,将他摇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香宝,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头埋在她怀中,不肯出声。 “娘……”他低声喃喃。 香宝拥紧了他。(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五) 五、谁是西施 七月二十三,大暑。 听闻云姬园里的荷花开了,袅袅婷婷,十分漂亮。云姬的侍婢来请香宝,说是云姬夫人在园中设宴,请众夫人赏荷。 香宝有些意外,但还是带着梓若赴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香宝踏进园子的时候,还是被园子里空前的盛况给吓着了。真不知是人赏花,还是花赏人了,一片莺莺燕燕间,美人无数,倒显得园中池子里的几朵荷花无精打采起来。 “西施。”华眉早早地到了,坐在角落里正百无聊赖,见香宝来了,忙高兴地迎了上来。华眉这一声喊得并不高,只是园中都是些有心人,早闻西施受宠,便都忙着来打量对手。一时之间,众美人都侧目睇向香宝,香宝有些消受不起地缩了缩脖子。 香宝嘴角的笑意在看到云姬身边白衣蒙面的女子时猛地僵住,她也在? 云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香宝,看得香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令香宝讶异的是,郑旦竟然也坐在云姬身侧,她什么时候归到郑旦的阵营了?她不是背负着复国的使命而来,还曾经义正词言地训斥过她的吗? 众美人在看到香宝身后站着的梓若时,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略带敌意的目光,毕竟谁也不敢真的得罪这个正得宠的女人,谁也不想当梓若第二。 梓若原以为香宝带她出来是为了羞辱她,如今看到众人的神情,才明白她竟然是来立威的。小心翼翼地收回过于放肆的目光,她心惊不已。她一直觉得此女城府极深,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看了一眼坐在云姬身边微笑的郑旦,华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挽起香宝的手,“西施,你跟我一起坐吧。” 香宝点点头,跟着华眉往里走,一直走到华眉原先坐着的位置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经坐了人,她们径自谈笑着,全当华眉和香宝是透明的。 回头一看,园子里众美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一片和谐状。唯一不和谐的,只有站着的华眉和香宝。 “呀,西施夫人,怎么不坐下,莫不是嫌我的园子太小了?”云姬的声音适地的响起,带着浅浅的笑,仿佛才发现她们的窘境。 香宝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云姬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来人,再多摆两个位置来。” 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手脚利索地拿了两张软垫来。 云姬笑吟吟地指了指那软垫:“委屈夫人了。” 华眉看了看那软垫,蹙眉。香宝却是若无其事地走到软垫边坐下,梓若也只得跟着站在旁边。 烈日当空,其他人都在阴凉处谈笑赏荷,唯有香宝这边一片阳光灿烂。炽热的阳光烤得人头晕眼花,梓若背心处被汗浸湿了一大块,额前的汗一点一点滴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华眉也早已香汗淋漓,被晒得满面通红。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 园子里忽然静了下来,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神情自若地看向梓若:“华眉夫人身体不适,你送她回揽月阁,然后去看看我晾在房门口的东西。不用回来了,我晚点自己回去。” 梓若微微一愣,好半晌,低头轻轻应了一下。 华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香宝,香宝轻轻扶了她一把,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怪,同样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香宝却是一点汗也没有,面色如常,甚至指尖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越女说,我需要常晒太阳。”香宝笑着低语。 华眉愣了愣,只得起身告辞,由梓若扶着离去。 扶着华眉,梓若回头看了一眼独自一人坐在大太阳底下的香宝,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清凉无汗,面色如常,如一幅画。 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晾什么东西,她那么讲,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脱身?梓若垂下眼帘,扶着华眉走出了园子。她一直尽心尽力向着云姬,如今真心为她的,倒是这个一直跟她作对的人了。 目送华眉和梓若出了园子,香宝继续枯坐,云姬想要刁难的人是她,她又何苦让华眉跟着一起受罪,只是不知道她打算让她坐到什么时候。因为身子畏寒的缘故,香宝是喜欢夏天的,尤其这种大热天,才让她有还活着的感觉。 唔,偶尔在夏天里晒晒太阳,这感觉还不错。 夫差走进园子的时候,便看到他的香宝正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坐在软垫上,闭目小憩,一脸悠然自得,倒是阴凉处的云姬气得直磨牙。 “大王。”一声娇唤响起。 众美人都看到了站在园门口的夫差,忙起身行礼。唯有香宝一人稳稳坐着不动。挑了挑眉,夫差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脑门。香宝身子一歪,无力地倒向一边,夫差微惊,忙伸手让她倒进怀里。 一阵极细微的呼声让夫差哭笑不得,她……居然睡着了。 香宝其实撑了很久,一直很在意云姬身边那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只是云姬一直没什么动静,她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就……睡着了。 夫差抬手,拍了拍她晒得有些脱皮的脸颊,香宝咕哝一声,迷迷糊糊地偎向夫差,还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 “有莲子羹吃。”夫差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 “在哪儿?”香宝立刻清醒过来,眼睛睁得比谁的都大,亮亮的像小狗。 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个宝呀。 一旁的云姬早已是咬碎一口银牙,吸了一口气,她微笑道:“大王,姑父托云儿献一件礼物给大王。” 闻言,香宝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哦?”听闻一向耿直的伍子胥要送礼物,夫差觉得十分有趣,起身看向云姬,“不知道相国大人送了什么?” “一个绝色美人。”云姬笑道。 “伍相国送美人?”夫差一脸的惊奇,那个一直嚷嚷着“红颜祸水”的伍子胥居然送美人给他?真是奇了。 莫不是送一个口歪眼斜的来倒他胃口来了? 唔,极有可能。 “还不见过大王?”云姬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 “大王。”那白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夫差看着眼前蒙了面的白衣女子,感觉到怀中香宝的身子微僵,不禁暗自思量,这个女人的来历……有什么不寻常吗? “呵呵,还蒙着面干什么,快让大王看看。”云姬笑着推她。 白衣女子顿了顿,抬手缓缓解开蒙面的白巾。白巾委地的那一刹那,园中众人神情各异,但是眼里掩不住的都是惊艳。 的确是个绝色美人。 香宝面色煞白,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她却感觉如坠冰窟。 果然是她。 西施。 “西施!”郑旦惊呼,她一脸难掩的惊讶,急急走到西施面前,“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西施低低地道。 园子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是西施?那她是谁?”有人指向香宝,低低地道。 “是啊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香宝怔怔地看着西施,她不是已经回苎萝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吴宫? “果然是个美人。”夫差笑道,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还和西施夫人同名呢。”云姬笑道,“她本姓施,小名夷光,也是越国人,住在诸暨苎萝山下,因为苎萝山下东西二村有两户施姓人家,她住西村,所以便叫西施。” “哦?”夫差颇感兴趣的样子,复又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夫人,你是哪里人?” “诸暨苎萝。”香宝开口,声音淡淡的。 “哦?好巧,那夫人小名叫什么?”状似无意地,夫差又问。 香宝看向西施,唇上带了一丝笑:“夷光。” 众人哗然。 西施愕然,猛地看向香宝,眼中是再明显不过的恨意。 “这么说,总有一个是冒名顶替的了?”云姬忽然开口,眼睛定定地看向香宝。 “不知道伍相国是怎么找到这个美人的?”没有理会云姬,夫差好奇地问。 “禀大王,民女本是越国进献大王的礼物,只是途中遭遇劫匪,又被辗转卖到吴国,幸得相国大人相救,才得以入宫。只是想不到……”西施侧头看了一眼香宝,一脸的欲言又止。 好一个欲言又止,香宝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是吗?”夫差饶有兴趣地笑道,“这真是一件离奇的事。” “大王,其实要辨明真假很简单,郑旦夫人正好也是苎萝山下的,且与西施有过几面之缘。”云姬道。 香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明明是夏天,她却很冷。这云姬竟是下好套子等着她来钻了,多好的套。 “唔,听闻范大夫与西施颇有渊源,不如请范大夫来看看?”彻底无视了云姬的话,夫差忽然笑着提议。 闻言,西施面色苍白起来。香宝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脚尖,唇边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一袭白衣的男子走进众人的视线,范蠡弯腰行礼:“范蠡见过大王。” “范大夫,寡人有一桩为难事,特请范大夫来瞧瞧。” “愿为大王效劳。” “这两个美人都说自己是西施,范大夫认为……”夫差顿了顿,又笑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范蠡闻言,抬头看向香宝。 “范大夫但说无妨。”夫差悠然坐下,好整以暇地道。 “大王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西施夫人不是正站在您身边吗?”那个白衣男子温言笑道,“西施夫人就是西施夫人,怎么还会有第二个?” 西施狠狠呆住,面上血色褪尽。那个总是温和的男子,他用那样温和的语调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如此不动声色,甚至于……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香宝浅浅一笑:“多谢范大夫主持公道,还西施一个清白。” 范蠡出现的时候,香宝便知道自己得救了,他的答案她一早就明白,恩人又如何?面对国家大义,他什么都可以抛下。她既然已经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了吴,范蠡又怎么可能当着吴王的面承认西施的真实身份。更何况,现在西施是伍子胥送入吴宫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冒这个险? 当初,他可以为了国家大义让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那么现在,他也一样可以为了国家大义亲口否认西施的身份。一个连存在都被剥夺了的人呢,香宝看着西施面色如雪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眼中一片黑暗。 香宝没有注意到范蠡眼中的情愫,西施却看到了,只这一眼,让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他还是选择了香宝,即使会因此置她于险地,他也顾不得了吗? “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这个假西施?”一旁,有人问道。 “依夫人之见,这个胆敢假冒夫人之名的罪人,该处何处置?”凑近了香宝,夫差笑得一脸宠溺,仿佛香宝真的是他手心里的宝。 “念在是西施同乡的份上,请大王宽恕她吧。”香宝看着西施,淡淡开口。 “就依夫人。”夫差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西施,“既然夫人都替你求情了,那么就免了你的死罪,唔……既然你是越人,就交由范大夫处理吧。” 西施看着眼前的帝王,依稀仿佛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磕头谢恩。 一场混乱如闹剧一般结了尾。 范蠡带着西施出了吴宫,一路沉默。 “我让人送你回越国。”范蠡道,声音温和如往昔,仿佛刚刚那个残忍的男子不是他。 “小心郑旦。”西施终是忍不住开口。 范蠡终于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她?” “郑旦向云姬说了我的事情,伍子胥才会派人去苎萝村找我。”她顿了顿,又道,“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中。” 范蠡点点头:“我会打点好,不会再让他们去打扰你。” 西施弯了弯唇,终究弯不出一个笑来。“即使我死了,你也不在乎的,是不是?”半晌,她轻声道。 范蠡没有回答她。 “刚才当着吴王的面,你认香宝为西施,却否认我的存在,就算我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在意,是不是?”她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凄厉。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当初你病重,我默许了君夫人让香宝代你入吴,如今已然到了这个局面,一切只能继续下去。” 西施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所以刚刚你那样说……只是为了越国?”她问得小心翼翼。 白衣的男子侧头看她,坦言:“也是私心。” 如此直白,如此残忍的直白。只是范蠡仍然后悔,这残忍来得晚了一些,如果从一开始,他便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般地步。他一个都舍不得伤,最终,两个都受了伤。 西施竟然笑了起来,“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已经不是你的了。”西施似哭似笑。 “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的。”他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到那时,你确定她会愿意跟着你离开?”西施抬头看向范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妖异。 范蠡皱眉。 “吴王很喜欢她,比你想象中要喜欢得多。”西施淡淡开口,“西施只是一个名字,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伍子胥千辛万苦将我从越国接来,也不过是枉费心机而已。” “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吴王为何弃郑旦不用,而让你来指出谁是西施?他一早就知道你不会害香宝,只是借你的手救下香宝而已。”西施浅笑,笃定地道,“且香宝不会因此对你有任何的感激,因为香宝认定……你是为了越国才这么做的。” 一贯温和的表情有了裂纹,范蠡微微握拳。(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六) 六、失去 从云姬的园子回来之后,香宝便一直怏怏地躺着,连抬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夫人,该用晚膳了。”一旁,梓若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醒她了。 懒懒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天,香宝还是一动也不想动。 “夫人,多少吃些吧。”梓若又劝道。 香宝有些惊奇地看了梓若一眼,她什么时候如此关心她了?感觉到她奇怪的眼神,梓若微微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见梓若如此执着,看来她若不吃些东西也是休想得到安静了,有些无奈地,香宝点头:“好。” 梓若忙转身出去招呼。 坐在矮桌前,看着梓若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菜肴,明明都是很好吃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的,香宝却突然感觉一阵反胃,抚了抚胸口,她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大概是没吃什么东西,她皱眉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夫人,你怎么了?”梓若略略有些慌张。 香宝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真的没事?”梓若担忧地看着她。 香宝抬起头来,尽量不去看桌上油腻的菜肴和点心:“嗯,没事,大概太阳晒多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梓若闻言,眼眶一下子湿了。 “呃,你怎么了?”香宝纳闷道。 “梓若以前那样对待夫人,夫人却……”梓若咬唇。 香宝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也没真的害到我。” 梓若不再言语,扶着香宝回到榻上。 香宝躺在榻上,反胃的感觉稍稍褪去了一些,香宝合上眼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全是西施凄然的神情。范蠡应该送她回去了吧,或者……她可以如愿以偿地陪在他身边? 如今她身在吴宫,他们之前已经没有任何的障碍了呢。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香宝缓缓抬手,抚上心房。她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呢。 为什么?她的心已经死了吗?因为心死了,所以不会再愤恨,不会再悲伤? 感觉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香宝也没有转身,能够那样堂而皇之走进她房间的,除了吴王夫差还能有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香宝闭眼假寐,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便有人爬上了她的床榻,在她身边躺下。感觉到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仍然没有动。他的手倒也安分,只是一直抱着她。靠在他怀里,香宝渐渐有了困意。 第二天她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已是日上三竿,太阳都照屁股了。 夫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又在榻上呆呆地躺了一阵,直到梓若进来喊她起身。 “夫人,该洗漱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一脸怪异地看着梓若,梓若竟然亲手帮她梳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夫人,这样好吗?”梓若笑了笑,道。 香宝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得不说,梓若手艺不错。眯了眯眼,看着看着,身后的身影却渐渐有些模糊了,仿佛那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范蠡,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出征前的那一日。 突然一阵晕眩,香宝一下子回过神,范蠡的影子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身后满面担忧与惊慌的梓若。 “夫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胸口……有些闷。”香宝喃喃着,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知觉。 “夫人!夫人!”梓若惊慌失措,“快来人呐!夫人昏倒了!快来人……” 西施夫人昏倒的消息传到夫差书房的时候,夫差留下吹胡子瞪眼的伍相国,直奔醉月阁。 “有喜?”夫差侧头,看向躺在榻上、呼吸均匀的香宝。 “是的,恭喜大王。”年老的医师颤巍巍地趴在地上,道。 夫差看着香宝尚且平坦的腹部,眼中淡淡的,看不出喜悦,甚至带着些冷意。他缓缓走到香宝身边坐下,微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被子抚上她的腹部。 香宝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黑暗袭来,她又坠了下去。 “夫人身子不好,你去熬些药来。”半晌,他低低地道。 “是。”有人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送到夫差面前,他伸手将香宝扶了起来,半抱在怀中,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乖,张口。”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诱哄。 昏迷中的女子微微蹙眉,凭着本能拒绝那药汁,黑色的药汁顺着她略显苍白的唇角滴下。 拿帕子拭去她唇边的药汁,他低头饮了一口,然后凑近她,吻上她的唇。苦涩的药汁在唇齿间流转,他诱哄着,一点一点将那些汤药送入她的口中。他一口一口,将药尽数哺入她的口中,直到碗中一滴不剩。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候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离开。”放下药碗,他淡淡地道。 几名医师忙不迭地退到帘子外面。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极细微的呼吸声。她在他怀中安然睡着。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怀中的女子微微一动,他便察觉了:“醒了?” 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夫差,有些疑惑:“你……我……”张了张口,她皱起眉:“嘴巴好苦。” “医师说你身子虚,喂你吃了药。”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水送到她唇边,“漱一下口就好了。” 香宝就着他的手漱了口,才觉得嘴巴里浓重的苦味稍稍散去了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自己靠在他怀中,香宝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站起来,却没有如愿。 他拉着她在怀里坐好,抬手将她散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你说呢?” 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香宝垂下眼帘,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轻喃。 香宝咬了咬唇:“那个西施……” 他忽然低头,咬住了她的唇,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就…… “寡人记得曾经说过……”他轻舔她的唇,“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 双颊似火,香宝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唔……”她忽然低声*。 他顿住,扶住她的肩:“怎么了?” “肚子……好痛……”她皱眉,双手捂着肚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 “来人!”夫差抱住她,扬声大喊。 一直在帘外候着的医师忙冲了进来。 “好痛……”香宝按着肚子,感觉有什么在腹中绞动,仿佛要活生生绞下她一团肉去。 好痛…… 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痛…… 她死死地咬牙,拼命地忍住那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推开夫差,她想把身体尽可能地蜷缩成一团,仿佛那样就可以止住快要难以抑制的疼痛…… 夫差紧紧抱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在场的几个医师都吓得频频抹汗,那个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王,居然出现这样的表情。 “你们都是死的吗?”阴沉沉的声音让大暑的天气也平添了一丝寒意。 医师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只得假装忙碌。这种时候,谁又能帮得上她,再大的痛,也只能她自己捱过来。只是这种话,谁敢讲,除非活腻味了。 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薄衫,唇角咬出淡淡的血丝,香宝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 “滚!都给我滚!把越女叫来!”夫差扬声大叫。 医师们立刻做鸟兽散。 殷红的血染透了白色的单衣,香宝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仿佛……有什么剥离了她的身体。 好痛…… 越女匆匆赶到醉月阁的时候,香宝正半倚在榻上,她双目微阖,面色苍白,仿佛已经疲倦至极。黑色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额上,夫差正伸手替她拨开。 “大王……”替她把了脉,越女微惊,“她这是……小产?” “小产?”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响起,香宝睁开眼睛,看向越女。 越女讶异:“你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香宝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身孕?你是说……”她一脸惊奇地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嗯,你身子本来就弱,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小产?”越女皱眉道。 “小产?”香宝还没有回过神来,“你是说……孩子没了?” 她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那里有过一个孩子。在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 “妹妹,听说你有喜了?” “云姬夫人……”梓若欲阻止,云姬却已经闯了进来。 看到夫差在房中,云姬稍稍愣了一下:“大王?” “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夫差扯了扯唇角。 “臣妾是听宫里的医师说……”云姬忙解释。 “说西施夫人小产,所以云姬夫人你便忙不迭地来看望了?”越女站在一旁,淡淡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姬面色一凛,怒道。 “听闻西施夫人曾经在云姬夫人的园子里罚坐,这样大暑的天气,也难怪……” “你血口喷人!”云姬又气又急,又惊又惧。 香宝仍然坐在榻上,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茫然,仿佛所有的争吵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夫差看着香宝,随即移开视线,淡淡开口:“这倒是寡人亲眼所见。” “大王!”云姬忙跪下,“云姬根本不知道西施有孕在身……即便,即便……那也是无心之失呀!” “哦。”夫差瞥了她一眼,“你承认便好。” “承认?”云姬怔住。 “承认是无心之失呀。” “大王……” “可是,无心之失,也是失。”失差淡淡地开口,再没看她一眼。 云姬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园子里,听闻她日日哀号哭泣,伍子胥也曾多番进言,夫差都不为所动。 “夫人在想什么?”一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香宝侧头看他,离他很近,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鼻子对着他的鼻子。 “大王,你说,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开口,夫差怔住。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又问。 夫差微微抿唇,伸手拥她入怀:“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汗?”他抚了抚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汗。 “大概是天气太热吧。” “哦?”夫差扶着她的肩,“不需要让医师来看看?” “不需要。” “果真没事才好。”他重新将她拢进怀里,低低地道,“夫人知道史连吗?” 史连?他怎么了?香宝心中冷不丁一惊,莫不是行刺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归降了。”夫差扬唇,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史连归降?香宝心头猛地一跳。 “大王,华眉夫人来看望夫人了。”梓若的声音适时地在帘外响起。 “要见吗?”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香宝点头。 夫差便扶着她坐好:“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站在门口的华眉和玲珑见到夫差从香宝的房里走了出来,忙低头行礼。夫差点点头,侧身大步走过。 “西施,你怎么样了?”夫差刚走,华眉便匆匆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香宝动了一下,梓若忙上前扶她。 “我没事。”扯开有些干裂的唇,香宝笑了笑。 “你……真的怀了大王的孩子?”华眉咬了咬唇,犹豫许久,终是开口道。 闻言,香宝稍稍愣了一下。 “华夫人,我家夫人刚刚小产,身体十分虚弱。”梓若忙道。 轻轻皱眉,香宝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华眉。 “那你好好消息,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神色缓和了一些,华眉柔声说着,终于领着玲珑离去。 跟在华眉身边,玲珑忽又回过头来看了香宝一眼,那眼中,满是嫉妒与不甘。看着她们离开,香宝仍然怔怔地坐在榻上。华眉她……是来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这个孩子,就算没有小产,他们也绝对容不下的。 “夫人,你没事吧?”见她面色恍惚,梓若有些担心地道。 香宝摇摇头,忽然感觉很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未完待续) 第二章 鹿死谁手(七) 七、困惑 距离香宝小产已经两个多月了,夫差再也没有留宿醉月阁。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香宝开始学着给自己缝制一件过冬穿的袍子。 “夫人,你在忙什么?”倒了杯茶放在香宝手边,梓若好奇地凑上前。 “做衣服呀。”香宝扬了扬手中被裁得歪歪扭扭的布料,笑道。 “这个交给丫头们做就好了。”梓若不赞同地摇头。 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总是春天就开始给她做冬天穿的衣服。香宝抬手摸了摸鼻子,仿佛姐姐还捏着她的鼻子说:“我得缝得厚厚的,这样我们的懒香宝到了冬天就不怕冷了。” “夫人,夫人……”梓若推了推她。 香宝回过神来,抿抿唇:“没关系,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又低头开始忙忙碌碌。 梓若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夫人……”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梓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嗯。”喝了一口汤,香宝轻应。 “夫人……” “怎么了?”叹了一口气,香宝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美味的汤,侧头看向梓若,“什么事?说吧。” “你知道大王今晚在哪儿过夜吗?”梓若道。 “在哪儿?”顺着她的意往下问,香宝又低头喝汤。 “赏月阁。” “哦?又是赏月阁?”香宝淡淡地接话。 赏月阁里住的是郑旦,自从云姬被软禁之后,夫差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赏月阁。 “你怎么……”见她温温吞吞不着急的样子,梓若十分不理解,原以为她颇有城府,原来竟只是她看错了吗? “我怎么不着急?”香宝舔了舔唇,笑了起来。 梓若没有说话。 “他是大王嘛,如今我失了宠,急又有什么用呢?”香宝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汤碗,“只是委屈了你,下回见着大王,我求他让你回去好了。” “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梓若咬唇。 香宝站起身走到窗边,有风吹了进来,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但愿今年冬天不要太冷。”半晌,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了。 香宝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口,望着房顶发呆。过了今晚,就是七十六天了。他已经七十六天没有留宿在醉月阁了。交叠在胸口的手猛地收紧,绞得指关节微微发白,香宝被自己吓住了,她为什么能够记得这样清楚?七十六天,她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梓若总在提醒她,他又留宿在哪位夫人那里了,提得最多的,是赏月阁,总共五十二次。他不来烦着她,她便自由许多。闲着无事,她可以好好琢磨针线活,明明是很好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心却空空落落的? 香宝真的被自己吓住了,她该不是…… 狠狠摇头,摇去不该有的念头,香宝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侧过身,逼着自己睡觉。 提心吊胆的味道,你还想再尝一遍? 生不如死的痛楚,你还想再试一回? 她不要! 黑暗中睁开眼睛,她额间冷汗涔涔。噩梦,又是噩梦。从梦中惊醒,她再也不敢入睡,抱着被子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梓若一进门便看到香宝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一夜未眠的样子。 “夫人,你……” “我没事。”香宝侧了侧身,总感觉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一直在窗外徘徊,还不停地往里偷看。 “司香,出来。”眉毛忍无可忍地跳了一下,香宝出声道。 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进门来。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嗯……那个……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气了?”磨蹭了半天,他终于张口道。 香宝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问?” “父王他……” 香宝立刻明白过来了,这小家伙大概以为夫差生了她的气,所以才…… “大概是吧。”笑了笑,香宝道。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惹他生气了,只是现在她倒是真的感谢他冷落了她。 想了一夜,她总算想明白了。若是他再继续宠着她,她就真的会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现在抽心,为时不晚,还来得及。 司香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父王真的生气了吧,怎么办才好……”他一个人咕哝着,忽然又抬起头来,“别怕,司香会帮你的。”极其认真地看着香宝,他道。 香宝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想笑,又感动。 “唉……”看着司香,香宝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别叹气呀,我真的会帮你的。”他急了起来,道。 “你好久,都没有叫我娘了……”憋着笑,香宝一脸哀伤地轻叹。 闻言,司香一下子涨红了脸,鼓了半天劲,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好乖。”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只是一听到她的叹息声,便立刻乖乖待在她怀里,再也不敢乱动了。抱着软软香香的司香,香宝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在想,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小产……他会不会也像司香这么漂亮,这么乖。 然后,喊她……娘? 一起吃过早饭,司香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香宝出了园子。 “这么急,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他。 司香笑得一脸神秘兮兮。拧了拧他肉乎乎的脸,香宝也笑。 “嘘!”司香忽然扯了她一把,拉着她一起蹲在走廊边。 “怎么了?”不自觉地随他压低了声音,香宝咕哝道。 司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香宝觉得好笑,刚想笑出声,司香便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冷不丁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香宝微微呆住。 是夫差的声音,却不是唤她。 微微抬头,透过走廊的廊柱,香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阳光中,那一袭明黄的长袍耀痛了她的眼睛。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是郑旦。 “大王,您的发髻乱了。”郑旦抬袖掩唇,轻笑。 那一笑,仿佛连园中最美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香宝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原来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无妨。”夫差道。 “臣妾帮您梳好啊。”郑旦扬了扬手中的小木梳。 “夫人一路追出来,就是为了替寡人梳头?”夫差扬眉。 “是啊。”郑旦笑盈盈地点头,拉着他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夫差笑了起来,依言坐下。 刚刚还拉着香宝的司香气鼓鼓地咬住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几乎就要冲出去。香宝忙反手拉住他,司香不依,香宝干脆将他搂进怀里。 温暖明媚的阳光下,纤纤玉手执着一柄木梳,尾指轻翘,细细地梳过如缎的长发,美得像一幅画。 司香挣扎起来,香宝抬手轻轻转过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抱着司香,香宝安静地看着夫差和郑旦,眼中不兴一丝波澜,如一潭死水。 那一日,也是在这般灿烂的阳光下,她看着那一个原本以为是失而复得的白衣男子,那一个男子,他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 好一双璧人。 “谁?”有人轻喝。 锋利的剑,指向她的藏身之处。香宝抱着司香,下意识地站起身。 “西施夫人?”持剑的侍卫惊讶道,下意识地望向夫差。 香宝垂着脑袋,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夫差站起身,微微蹙眉。 “躲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夫差开口询问道。 “哦……我跟司香玩呢。”香宝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捉虫子玩。” “捉虫子?”夫差扬眉,说谎都不动脑子的吗? “嗯,捉虫子。”香宝重重地点头,表示肯定。 “捉到了吗?” “没……它跑得太快了。” “哦。”夫差淡淡地应道。 几名宫女侍卫都噤若寒蝉,唯独郑旦,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场诡异的对话。从头至尾,香宝都垂着脑袋,仿佛很卑微的样子。 “抬头。”蹙着眉,夫差忽然道。 香宝乖乖抬头,只是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地上有钱吗?”夫差看着她,缓缓开口。 “没有。”香宝老实地摇头。 “看着我。”没来由的,夫差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竟然自称“我”,没有说“寡人”。 侍卫们都暗自纳罕,唯独香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她下意识地咬着唇,抱着司香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拥紧,仿佛要借用他的力量一般。司香一直乖乖待在香宝的怀里,小小的手搂着香宝的脖子。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香宝才定住心神,将盯着地面的视线挪到夫差的脸上。但是,她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他道。 香宝僵了一下,随即依言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死一般静寂。夫差的心忽然微微痛了一下,竟然感觉到该死的愧疚。 “大王,伍相国催第二回了。”一旁,有侍卫轻声提醒。 夫差回过神来,大步离开。香宝低头,吁了一口气。 “你刚刚在怕什么?”耳边,是一个笑盈盈的声音。 香宝僵了一下,再度抬头,是郑旦。 “你爱上他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愣了一下。 “你对我说过的话,自己先忘记了吗?”香宝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我没忘。”郑旦微笑,“只是当时的我太过愚蠢。” 香宝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了,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她说完,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香宝竟然感觉到了她的哀伤与决绝。 为什么? “对不起……”怀里,司香忽然闷闷地道。 “嗯?”香宝低头看他。 “我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香宝立刻明白了,他一大早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出来,只是为了让她来这里偶遇夫差。 结果,居然偶遇了这样的场面。 香宝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就你鬼主意多。” 司香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居然任她蹂躏,香宝有些讶异,再一看,他的眼睛红红的。 “你在哭吗?”香宝哭笑不得。 “才没。”他闷闷地说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傻瓜,哭什么?” “你不难过吗?”他抬头看她,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我不难过。”抬手替他抹了眼泪,香宝弯唇。 “骗人。”他嘟哝道,带着浓重的鼻音。 香宝看着他,不语。 “以前……娘总哭……父王宠幸别的女人,她就哭……” 香宝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他是大王嘛,不可能只宠幸一个女人啊。”说完,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是啊,他是大王…… 司香揉了揉鼻子:“他那么坏,你不要喜欢他了。” “呃?” “上次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你的情郎吗?你跟他走吧。”司香忿忿地道,“父王有那么多女人,要是你真的喜欢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香宝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香宝捏了捏他红红的鼻子,“这话可不能乱讲。” 司香仍是忿忿的。 香宝陪着司香玩了一天,一直到天黑,好不容易哄得他高兴了,他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宫。香宝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挪回了醉月阁。 一进门,便见梓若在门口团团转。 “夫人!”见到香宝,梓若忙迎上前,“你可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怎么连午膳都没回来吃?” “陪着司香呢,怎么了?”香宝揉了揉手臂。 “中午的时候,大王来了。”梓若急急地道。 香宝愣了一下,随即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中午没有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快饿死了,准备晚膳吧。”笑眯眯地推着梓若,香宝道。 “唉呀,你听我说完嘛!”梓若被她一路推着,急急地道,“大王他……” “好了好了,别跟我说了,别再跟我讲他今天要在哪里过夜,我没兴趣,我快饿死了啦……”说着,香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梓若见香宝终于不推她了,吁了一口气:“你小点声,大王在里面呢,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别说了,我已经看到了……”香宝在心底哀嚎,“梓若。”香宝抬手抚了抚额,尽量忽视门口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嗯?” “以后说话……请直接讲重点。” “……” “不是嚷嚷着饿了吗?还杵在门口干什么?”夫差的声音淡淡响起。 香宝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在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丰盛菜肴时,立刻两眼放光。 “大王,可以用膳了吗?”吞了吞口水,香宝狗腿兮兮地道。 夫差不置可否,走到桌边坐下。香宝立刻一屁股坐下,不过她坐的位置是离夫差最远的那个。完全没有接收到夫差不满的眼神,香宝自顾自地开始大快朵颐。 “寡人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不高不低地,他开口。 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又塞了满嘴,香宝边吃边嘟哝:“您可以差人来传我嘛。” 她说,您可以差人来传我。 她说,您。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用对他过这个字眼。 完全无视夫差的存在,香宝狼吞虎咽。也许她并没有那么饿,只是……不吃点什么,就得面对他。 一直吃,一直吃。终于,在她的胃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她油汪汪的手中拿走了那一大块烤肉。 “再吃,你的肚皮就要爆了。” 他执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抽回油腻腻的爪子,未遂。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手。香宝垂着眼帘,在他拿起帕子来擦她的脸时,她略略偏开了脸。 “你在闹别扭?”他扬眉,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擦着她的唇角。 这一回,她没躲开。 “臣妾不敢。”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胸口,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她说,臣妾不敢。 她说,臣妾。 夫差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在嫉妒。”他低笑,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咬唇。她不嫉妒,她才不嫉妒,嫉妒是因为爱,她又不爱他,为什么要嫉妒? 撤了晚膳,他还不走。 梓若进来掌了灯,他还不走。 香宝一直在嘀咕,他为什么还不走。 “那个……夜色已深,大王何时就寝?”终于,香宝按捺不住,开始催他。 “夫人这是在邀请寡人吗?”单手支着下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欸? 香宝忙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大王国事繁忙,臣妾不敢打扰,那个……大王要回了,你们准备一下。”站起身,香宝大声对着门外候着的侍卫道。 没人理她。 香宝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也忒不给面子了。 “夫人这是在赶寡人走吗?”身后,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香宝抖了一下。 修长的手臂从身后将她抱住,轻轻一拉,便将她圈进怀中,紧紧扣住。 香宝挣扎。 “别动。”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声音喑哑,灼热的气息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烫。 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腰,若是以前,香宝还未通人事,自然不知道,只是如今……她几乎立刻知道了他想干什么。 僵住身子,她再不敢动弹。他抱起她,直接进房。将她放在榻上,她自己也解衣躺下。香宝咬唇,双手握得死紧。她不喜欢他碰她,他不喜欢他用抱过别人的手来碰她。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香宝僵着身子不动,任他摆布。但他只是将她圈进怀里,便再也没做什么。 她仍然僵着,精神高度紧张。 “睡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香宝咬唇。 “不是老做噩梦吗?我在呢,睡吧。”耳边,他低叹一声,柔柔地道。 闻言,香宝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 这一晚,香宝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不在身边了,香宝仍然怔怔的,然后抬手,狠狠掐自己的脸。不能贪图他带来的温暖,不能贪图他带来的好眠。因为一旦有了依赖,再被生生地抛开,会更痛。与其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依赖。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这样是最好的。 嗯,这样才是最好的。 香宝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夫人?”梓若一进来,便见香宝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榻上,伸手掐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忙跑上前拉下她的手,“夫人,你在干什么?” 白皙的脸上留了两个红红的印子,香宝茫茫然抬头,看向梓若:“梓若……” “嗯?”梓若低头,看着那两个明显的红印,竟然有些心疼。 香宝伸手抱住她。 梓若听她含糊不清地低喃着什么,仔细辨了一下,依稀仿佛是在喊“姐姐”。 梓若心里某一处,忽然柔软了起来,她抬手,轻抚她的背。(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一) 一、郑旦有孕 香宝小产的事情传到范蠡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能让夫差和伍子胥彻底反目,看来,必须用她了。”勾践淡淡道。 “今年冬天,很冷。”范蠡看着窗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今年冬天,的确很冷。 香宝的袍子做倒是做了,但是根本没办法穿,她的针线活,从来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自从那一晚之后,夫差夜夜留宿醉月阁,只是从来不碰她,只抱着她入睡。香宝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那一日…… “你说什么?郑旦怀孕了?”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 华眉点头,忧心忡忡。 “她……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香宝小心斟酌着语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一晚,史连为什么会带着刺客出现在她的园子?他们的目标是谁?” 华眉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她分明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住了双眼。” “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香宝缓缓开口,留意着华眉的神色。 华眉皱眉:“你信她胡说八道,分明是借口。” 于是香宝再没说什么。送华眉离开后,香宝缓缓回到榻上坐下,兀自发愣。呆呆坐了一个下午,她也没有理出什么头绪来。 “天冷,小心冻着。”梓若关上了窗,拿了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香宝点点头,倚着榻,一不小心睡着了。 有一双扰人清梦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刮着,香宝皱皱鼻子,不悦地睁开眼睛,是夫差。 “你在这里做什么?”香宝揉揉眼睛,嘟哝着坐起身。 “看你睡觉。” 停下手,香宝额前一堆黑线,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华眉来跟你说了什么?” “哦,她说郑旦怀孕了。”香宝起身,发现天都黑了,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真是猪。 夫差微微蹙眉。 “干什么这副表情?你不高兴吗?”香宝回头,讶异,随即笑着挥了挥手,“放心啦,我才没有嫉妒呢。” 夫差淡淡地看着她:“有什么好高兴的,能不能生下来还不知道呢。” 香宝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饿不饿?”语气一转,他忽然道。 明明知道他每次转移话题都来这一招,但香宝从来都是不争气地立刻点头,反正她对这个话题也没有兴趣。 天黑了,郑旦坐在房中,轻抚着微微突起的腹部。夫差没有来,自从那一日在园中撞见那个假冒西施的女人,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来了。 掌心暖暖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郑旦不自觉地微笑。原来当母亲,可以这样幸福。 “夫人夫人,大王来了。”侍女匆匆跑了过来,禀道。 郑旦有些惊讶,但心里是极高兴的,她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鬓发:“快准备晚膳。” 站在风口迎接,因为有孕在身,郑旦披了毛皮大氅御寒。远远的,夫差走了过来,只一个人,没有带随从。修长的身躯带着君临天下的气派,那个男人,是她腹中孩儿的爹爹。这样一想,郑旦的眼中带了不一样的神采。 “夫人。”他走到她面前,唇角含笑,“天气这样冷,怎么站在风口?” “臣妾在这里等大王呢。”郑旦偏了偏脑袋,笑道。 “夫人一笑,连这寒冬都要被融化了。”夫差伸手,替她系紧了领口的带子。 郑旦垂下眼帘,脸上带着羞怯,没有注意到夫差唇角的笑意未达眼眸。 “进去吧。” “嗯。” 夫差携着郑旦进屋,屋里的青铜炉内燃着炭火,很温暖。 “大王用过晚膳了吗?”郑旦轻问。 夫差扫了一眼桌子:“还没。” “那臣妾侍候大王用膳吧。”郑旦笑道。 夫差在桌边坐下,看了看四周:“都退下吧。” 众人依言退下,郑旦惊讶,“不留着他们侍候吗?” “有夫人就够了。”夫差扬唇。 闻言,郑旦立刻红了脸。 夫差抬手,举起杯子饮了一口:“好寡淡的味道,没有酒吗?” “大王稍待,臣妾这就去取来。”郑旦忙站起身,去取酒。 夫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夫人慢些,小心脚下。” 郑旦心中一暖,唇边的笑加深了些许。夫差的眼眸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他一直看着铜炉里燃着的炭火,直到郑旦走出了屋子,才从袖中取出一包药来,从容起身,投入郑旦的杯中。 郑旦刚出屋子,忽然想起没有问他要喝哪种酒,忙折回去,还未踏进门,便见夫差起身往她杯中放了什么。 心,倾刻间堕入谷底。扶着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郑旦蹒跚着走出门去,面色苍白如雪。 “来人。”等了一阵,夫差有些不耐烦了。 “在。” “去瞧瞧夫人,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淡淡地吩咐。 “大王。”郑旦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她神色如常,手中举了一壶酒,“这是臣妾自酿的酒,特意留给大王的。” 夫差笑着起身接过,打开塞子轻嗅:“果然是好酒。” 满满倒了一杯,夫差递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侍卫,那侍卫接过,一口饮尽。郑旦知道,那是在试毒。分明他自己心中有鬼,却来试她? 侍卫无恙,夫差换了杯子,另倒一杯,轻啜。 郑旦笑问:“这酒如何?” “好酒。” “臣妾也馋了呢。”说着,她换了杯子想倒酒。 “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喝茶吧。”夫差执起她原先的杯子,喂到她唇边。 郑旦僵住,苍白的唇瓣触到微凉的茶水,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抿唇。 “夫人一向是极聪明的。”夫差在她耳边轻喃,“可是为什么,却干了蠢事呢?”明明是极亲呢的姿势,说出口的话,却冷冽如冰。 “臣妾……臣妾不明白大王在说什么。” “寡人应该有咐吩医师准备汤药给你服用吧。”夫差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冰凉彻骨,“夫人喝了吗?” 郑旦满眼惊惧,在他怀中颤抖:“为什么?” “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就要有承受后果的觉悟。”他捏着她的嘴,强行将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口中。 那冰凉的水,一直凉到心里。 “为什么……”郑旦不甘。 他松开手,任由郑旦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天冷,夫人早点歇息吧。” “臣妾还有一个问题。”低头,她揪紧了裙摆。 夫差低头,看着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女人。 “西施夫人的小产,也是因为大王吗?”她缓缓抬头,看着夫差,双眸明亮得有些骇人,带着某种隐秘的讥讽。 夫差缓缓蹲下身,对上她的眼睛。 “太聪明,未必是好事。”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郑旦嘴角勾出一个笑:“你真可怜。” 他修长的手捏上她纤细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在怕,你怕她知道……是你杀死了你们的孩子……云姬,不过是个借口……”哑着声音,郑旦断断续续地道。 是,云姬是借口,可是对她,他连借口都不屑用。 “你想死吗?”狭目微眯,夫差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郑旦扯了扯唇角:“我……我若死了……西施必定会怀疑……” 手略松,他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轻咳。 “今晚之事,若被她听到半句,寡人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他甩袖大步离开。 猛地失去了钳制,冰凉的空气涌进喉间,郑旦呛了一下,狼狈地咳了起来,咳出一脸的泪。 因为怕香宝怀疑,所以他饶她不死。 走出赏月阁,月亮正挂在半空。 “大王,伍相说还有要事与大王商议。”一旁,有侍卫道。 “这么晚了,让他回去吧。” “可是……” 夫差淡淡瞥了那侍卫一眼,他立刻噤声,再不敢进言。 “那个家伙,只怕又在做噩梦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大步走向醉月阁。 梓若正守夜,见是夫差,也不惊讶,只是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了。连着三个月都这样,她早就习惯了。 香宝正蜷在榻上,嘟嘟哝哝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眉毛皱得紧紧的,果然又在做噩梦。脱下外袍在她身边躺下,他拿帕子拭去她额前的冷汗,伸手将她圈进怀中。 她乖乖地依偎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嘴角挂了一抹甜笑,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夫差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她红润润的唇。她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来,好不容易压抑住想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他苦笑:“你果然是个祸水。” 老老实实地拥着他,他再没动她。 赏月阁里一个侍女都没有,郑旦一个人蜷在冰冷的地上:“来人,来人呐……”声音虚弱无力,可是无人应她。 铜炉中的炭火一点点熄灭,桌上的菜肴也已经冷却了。她咬了咬牙,自己爬上榻,拿被子裹住自己,却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出来的寒意。 腹内忽然开始绞痛,痛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面剥离出来,好痛,好痛……面上染了一层死灰,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知道如果熬不过去,便是死。可是即使死了,也没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所以,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岂不让很多人如了愿?她想活,她要活着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下场! 天亮的时候,门终于开了,有侍女走了进来。郑旦躺在床上,鬓发散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夫人?”侍女面色惊惶起来。 郑旦没有应。侍女壮着胆子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侍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我还没死呢。”她扯了扯唇,声音嘶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脱下染了血渍的袍子,她踏入热水中。袅袅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缓缓坐下,殷红的血丝缓缓浮上水面,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她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郑旦小产了?”香宝一边用早膳,一边听着梓若唠叨。 “是啊,听闻是昨天晚上的事。”梓若点头。 “怎么会?” “大概是身子弱,没那个福分。”梓若说着,忽然想起香宝也失去过一个孩子,忙住了口。 香宝却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再问。 “娘,娘……”司香一路从门外跑了进来,大概跑得比较急,脸上还红扑扑的。 “慢点跑。”香宝笑眯眯地抬头,“用过早膳了吗?” “嗯。”司香蹭到香宝身边坐下,瞅着香宝。 香宝被他盯得发毛:“看什么?” “你用了什么法子哄得父王不生气了?”司香歪着脑袋,十分好奇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问?” “嘿嘿嘿,父王最近都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哦!”司香嘿嘿地笑,“就像昨天明明在郑旦夫人那里用的晚膳,最后却还是来找娘了,听说伍相国在殿外等了一宿,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笑意僵在唇边,香宝侧头看向梓若:“大王昨天晚上来过?” “是啊。”梓若笑道,“一早就走了,还吩咐我不要吵醒夫人呢。” 香宝低头不语。司香见香宝不理他,坐不住自己跑出去玩了。香宝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梓若劝了几回,她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夫人,你在想什么呢?天都黑了。”推了推香宝,梓若道。 香宝木然抬头看了看,随即起身回房。 夫差处理了手头的事情,便直接去了醉月阁。 “夫人睡下了?” “嗯。”梓若想了想,又道,“今天夫人怪怪的。” “嗯?”夫差脚步微微一顿。 “早上太子殿下来过,然后夫人便呆呆地坐了一天,说什么她都不理。” “太子说了什么?” 梓若把司香来的过程一一说了,夫差微微蹙眉,点点头进了房。 房间里没有点灯,隐隐可见香宝躺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脱了外袍也躺下,伸手将她带进怀里。 她趴在他怀里,没动。 被伍子胥烦了一天,他累极,也闭上眼睛入睡。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衣服里,贴上他的胸膛,另一只小手悄悄爬上他的脖颈,勾住。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 怀中的女子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哆哆嗦嗦地解开他的衣带,拉开薄薄的单衣,柔软的唇触上他的胸膛,他的气息略显急促了起来。 “你在勾引寡人吗?”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带着某种克制的喑哑。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感觉到她的脸烫得不可思议,他几乎可以想象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推开他的手,香宝缩回被子里,盖了个严实。 他低笑,但是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香宝拖着被子再次钻进他怀里时,他触到了凝脂般的肌肤,宛如初生的婴儿。仿佛怕自己的火点得不够旺,她还轻轻动了一下。 他苦笑,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这三个月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反常。 见他不动,她咬咬牙,纤细的手儿一路下滑,他惊喘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她,可惜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干什么?”微微喘息,他的声音危险极了。 她不吱声。他咬牙抱起她。 “你不要我吗?”黑暗中,她忽然轻声道。 他蹙眉。 “为什么?”她仰头,仿佛在看他。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觉到她微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 “怕我……怀了你的孩子?”她幽幽地开口。 他猛地僵住。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郑旦小产,是因为大王你吧?” 他没有否认。 “我呢?真的是因为云姬吗?”她又道。 他还是没有否认,他无法否认。 “你那么想要孩子吗?”半晌,他忽然道。 香宝怔住,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单纯地愤怒,愤怒他的欺瞒,至于那个孩子…… “啊!”还没有待她想好,他便狠狠将她刺穿,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 他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你不该撩拨我的……”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语,气息灼热,声音粗哑。 香宝欲哭无泪,这就是传说中的自作孽吧…… 第二天一早梓若进来的时候,便见香宝一个人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发呆。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茫茫然转过脸来。 “在。”梓若忙应道。 “我好难受。”她张了张嘴巴,道。 见她这种表情,梓若竟然有些不忍,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香宝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着。 一连两个月,夫差再没来过。(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二) 二、中毒事件 夫差不来醉月阁的消息被司香知道了,免不了又来缠着香宝问她是不是又惹大王生气了。香宝只能苦笑以对,这一回,她大概是真的惹他生气了吧。 天气到了最冷的时候,香宝大部分时间都缩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也不想动。 天开始下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半夜的时候,门边忽然有些响动。大概因为白天睡得多了,又怕做噩梦,所以一到晚上,香宝就睡得极浅。因此门那边的响动轻易便惊醒了她。可是因为冷,香宝往被窝里缩了缩,不想起身。 “夫人,夫人,大王他……”梓若急急地跑了进来。 香宝哼了哼,没动。 “夫人,你起来看看吧,大王就在门口。”梓若一脸的焦急。 “他来干什么?”香宝嘟哝,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的胆子在夫差的纵容下不知不觉越长越肥,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害怕了。 “不知道……大王他不肯进来。” “不肯进来就算了,他爱去哪个夫人那里就去哪个夫人那里。”香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要她巴巴地去求他进来? “可是大王看起来……很奇怪呀!”梓若跺脚。 “大半夜的不睡觉,当然奇怪……”在梓若的骚扰下,香宝嘟嘟囔囔地起身,裹了厚厚的袍子,抖抖瑟瑟地走出房间。 刚走出房间,香宝便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大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寒风夹着雪花“呼呼”地往里灌。两个多月不见的夫差,正倚门而立,薄薄的单衣被夜风扬起,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见她出来,夫差上前一步,随即脚步竟是晃了一晃,又靠回了门上,似乎是喝醉了酒的样子。 香宝皱眉,抿了抿唇,示意梓若同她一起上前去扶他。 抬袖一甩,夫差甩开了梓若:“出去。”薄唇微动,他冷冷丢出两个字。 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这大半夜,又天寒地冻的,他这是专程来找她发酒疯的吗? 梓若扭头,有些求救似的看向香宝。香宝只得点点头,让她先去休息。看着梓若进房,香宝一回头,却见夫差正看着她,狭长的双眸亮得有些刺目。 他伸手,长臂一揽,香宝便跌进了他怀中。闻到他身上一股子的酒味,香宝伸手推了推他,却是推不动。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醉月阁的门大开着,不时有风雪灌进来。那一袭单衣薄衫的男子背门而立,将头紧紧地靠在她的颈间。 淡淡的酒味在冷冽的空气中流转,香宝伸手,想要推开他。 “别动。”他开口,低低的两个字。 “穿成这样,你不冷吗?”香宝止住了推他的动作,任由他靠着她。 忽尔,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连肩都在微微颤动,香宝正有些诧异,他却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毫不掩饰。 “夫人,你在意吗?”唇角微扬,他笑。 “你喝醉了。”香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留在寡人身边,好不好?”夫差凑上前来,细细地舔着她的唇角,口气中满是诱惑的味道。 感觉到唇上淡淡的酒香,香宝不敢多想,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离她那样近,那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中也带着淡淡的酒气。 “好不好?”见她不答,夫差又道。 香宝只是看着他,任他发酒疯,只是今晚的他,着实奇怪。明明她都已经身在吴宫了,他却还一直问她是不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真的很奇怪。 “怎么办,寡人已经不想放你离开了……”夫差皱着好看的眉,细细地端详着她,修长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晶亮的眸中带着醉意,随即又狠狠一把将她带入怀中,“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不想放你走了……”低低地,他呢喃。 香宝呆了一下,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拥着她的男子。他微微一颤,随即低下头来狠狠吻上她的唇,不像亲吻,仿佛是要汲取她的生命一般。香宝忽然有些害怕。 他的唇紧紧贴着她的,却冰凉得可怕。 “大王?”感觉到他倚在她身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下意识地,她轻叫道。 他没有回答她,冰凉的唇从她的面颊上轻轻掠过,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黑亮的头发直直地披散下去,就那样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在她的身上。香宝忙抬手去扶他,奈何不堪重负,只得紧紧抱着他,与他一起双双跌倒在地。 “夫……夫差?”香宝回过头去看着同她一起跌倒在地的他,随即微微一愣,才醒悟过来,她竟然直呼其名了。 只是,他却没有应她。 “梓若,点盏灯来!”压抑住心头的不安,香宝忙叫道。 听到她略带焦急的喊声,梓若忙点了灯“噔噔噔”跑了过来。 “怎么了,夫人?” 冷风吹过,火苗晃了晃,熄灭了。梓若忙关了门,又重点了灯来。 香宝伸手接过灯盏,凑近了夫差,只见微弱的亮光下,夫差静静地靠在她的怀中,狭长的双目紧闭着,全然没了平日的张扬嚣张,只剩下苍白,嘴唇竟略略带着青紫。 香宝大惊,他……莫不是中毒了?! “快去叫医师来!”来不及细想心中的慌乱是从何而来,香宝匆匆吩咐梓若,声音尖利得连她自己都被吓得呆了一呆。 梓若也被吓了一跳,随即忙应了一声,转身开门,匆匆跑了出去。 冷风灌了进来,灯又灭了,守夜的侍女似乎才惊醒,一个个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关门的关门,点灯的点灯。 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回头看向靠在她怀中的夫差。就如那一日在密林之中一样,他睡得那样的毫不设防。下意识地伸手抚平他眉间细小的皱褶,香宝抬手拭去了他额前渗出的冷汗。 低头看着他,香宝没有动,梓若已经去请医师了,大概再过一会儿,他的身边……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大王怎么了?”第一个赶到的是伍子胥,果然不愧是忠臣良将。 医师没到,他倒到了,消息如此之快,他究竟有多少耳目潜伏在这四周?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不寒而栗。 “不知道,梓若去请医师了。”香宝没有抬头。 伍子胥冷哼一声,扬了扬手,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扶起夫差,将香宝隔离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香宝知道挣扎无用,便没有白费力气。 不一会儿,医师到了。 香宝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透过一堆人,看着那医师诊断。许久不见的云姬围在榻边,正哭得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解的禁。 “什么?大王中毒了?!”听到医师的话,伍子胥大惊失色。 香宝也怔了一下,果然是……中毒吗?远远地看着那个躺在榻上无知无觉的男子,她一时有些怔忡,这样的人,居然会中毒,究竟是谁下的手?还是说……他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 只是夫差若死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你这祸水,究竟干了什么?”伍子胥大步走到香宝面前,怒斥道。 “伍相国认为是我下的毒?”香宝抬眼,淡淡地看着他。 “你这越国妖姬,处心积虑地靠近大王,难道还有其他目的不成?”伍子胥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莫非伍相国认为我会笨到在醉月阁下毒杀人,然后再遣梓若去请医师,唯恐众人不知?”退了一步,香宝道。 伍子胥冷冷看着她,香宝也不挪开目光。 “姑父,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毒害大王!”跪在榻边满面泪痕的云姬指着香宝厉声道。 伍子胥冷哼一声,没有再看香宝,也不理会云姬的叫嚣,走到榻前细细地询问医师。 “大王究竟所中何毒?” “这……”那医师犹豫许久,有些为难,“暂时还不甚明了。” 闻言,伍子胥眉间的皱褶更深了,随即转头看向香宝,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目阴沉沉的有些可怕。香宝依然没有回避他的审视。好半晌,他才将目光从香宝脸上移开。 醉月阁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香宝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一堆人围在榻边,看着宫人侍女来来回回,看着数十名医师依次诊断。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是大亮了。 大雪下了一夜,还未停,只是越来越冷了。 远远看着那些医师一个个皆面有难色,香宝不自觉地皱起眉,透过人群看着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夫差,转身走了出去。 勾践他……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吗?一路低头思索,冷不丁撞了人,香宝下意识地低头道歉,一抬头,却是郑旦。 “你哭过?”看着她微红的眼眶,香宝有些惊讶。 “与你无关。” “大王中毒了,你知道吗?”想了想,香宝道。 “你在怀疑我?”郑旦冷笑。 香宝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说着,与她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我恨你。”身后,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讶异,转过身看她:“为什么?” “同样都是人,凭什么所有的人都护着你,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郑旦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安然无忧?”听了这话,香宝怔了怔,忽然有点想笑。 好熟悉的话呀。 那时,在留君醉,秋雪说,同是一个父母,凭什么莫离必须抛头露面,你却可以安然无忧,同在留君醉,凭什么我必须满身脏污,你却可以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郑旦说,同样都是人,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无忧…… 是啊,凭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是安然无忧的那一个?”香宝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 “像你这样被大家保护着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郑旦咬牙。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香宝想了想,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郑旦后退一步,许久,舒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郑旦离开的背影。那时,秋雪说,老天爷赐你一张绝世容颜,你又岂能置身红尘之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来拉你一把。 她这一拉,将她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么郑旦,现在你也要拉我一把吗?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香宝蹲下身坐在台阶上,支着腮帮子开始发呆,从早上一直到中午,香宝发呆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娘……娘……”司香的声音忽然远远地传来,隐隐带着哭腔。 香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身上已覆了一层雪,像个雪人似的。 手脚都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好冷。 司香一路跑了过来,发髻未梳,衣饰散乱,急匆匆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怎么在这里……父王,父王他不好了……”司香跑到香宝面前,捉了她的衣袖,仰头急急地道,“父王很严重的样子……那些医师,他们只会摇头,我又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着,便有眼泪掉了下来。 香宝心头突地一跳,拉了他的手,转身折回醉月阁。不知不觉间,她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吴宫那么多医师也解不了的毒吗? 咬唇,她心里莫名地一阵慌乱。待赶回醉月阁的时候,醉月阁里已经挤满了人,各位夫人似乎都出动了,一个个皆是星眸含泪,粉面带悲,低声啜泣。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呀。到今日,她才算是彻底见识了夫差的后宫。 “什么?你说大王……你说大王已经……”蓦然,云姬高八度的声音响了起来。 心头陡然一跳,香宝脑中空白了半晌。 “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竟敢诅咒大王!你们是不是活腻了!”云姬尖锐的声音刺耳极了。 香宝耳边一阵“轰轰”作响,咬了咬牙挤进脂粉丛中。司香见她咬了牙一声不吭,只顾着拼命往前挤,忙帮着她在前面开道。香宝知道现在的她看起来一定狼狈极了。 “你来干什么?”伍子胥的脸色难看至极。 香宝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躺在她的榻上一动不动的夫差,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仿佛真的已经死去了一般。 来不及深究心底究竟是什么感觉,香宝伸出冰凉的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走了似的,香宝脚下一软,跪坐在榻边。 “你干什么?!”云姬一把推开了她。 香宝被推得倒向一边,却仿佛仍是无知无觉一般,连神情都是木木的,整个人都恍惚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心痛……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都是你这祸水!妖孽!”云姬红着眼睛怒喝,“来人,把她拖下去!” 有侍卫应声上前,将香宝拖了起来,拉扯中,发髻散落了下来,她仍然是木木的,仿佛只剩下一具离了魂的躯壳。 “寡人还没死呢。”冷不丁地,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却带着极重的分量。 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侍卫们松开手,满面惶恐地随众人跪下,于是满满跪了一屋子的人。 香宝一下子跌在地上,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扭头呆呆地看向躺在榻上的男子,他也在看着她,幽黑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疲倦。 “过来。”扯了扯苍白的唇,他轻语。 香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榻边。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他有些吃力地抬手,她乖乖弯下腰,让他冰凉的手触上她的脸。 “你不是……死了吗?”动了动唇,她喃喃,仿佛梦呓一般。 温热的液体滴上他苍白的脸颊,他微微一怔,似是想扬唇轻笑,却最终放弃了,只是动了动唇,似是在说什么。 香宝靠近他,将耳朵覆在他的唇边,她听到他说:“我若死了,你就要被人欺侮了……” 夫差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医师们慌忙上前,香宝又被挤到了一边。没有时间理会云姬毒蛇一般的目光,香宝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他双目微闭,面色苍白,额前都是汗,一旁有侍女不停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十分辛苦的样子。 他醒了……他醒了…… 香宝忽然有种大哭一场的欲望,仿佛悬在嗓子眼的心又归了位,她有些脱力。 熬药,喂药,大家都很忙,只有香宝闲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让开,你挡到路了。”云姬端了水盆过来,推开香宝。 香宝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身子,只能远远地看着。夫差只醒了一会儿,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状态。看着他苍白而无生气的样子,她的心仿佛都揪成了一团。抬手捂住心口,香宝苍白着脸跑出了房间,这个房间,她多待一刻都会难过得死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香宝呆呆地坐在门外,不敢进去,却也不敢走远。她一直在想,为什么心会样痛…… “夫人,夫人……”梓若扯了扯香宝的袖子。 “怎么了?”香宝忙回过头,“他怎么了吗?” “我刚刚听到伍相国和医师们的话,他们说……如果找不到解药,大王最多还有一天时间了……” “什么?” “他们说……如果没有解药,大王最多还剩一天可活了。”梓若哽咽着道。 香宝猛地站起身,不顾梓若的喊声,转身跑出了醉月阁,直奔宫门。她原以为……她可以袖手旁观,随他们去斗。 可是…… 她现在发现,她做不到。 一路跑到宫门口,香宝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看他们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香宝不禁开始头痛。 “放行。”司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香宝有些讶异地回头。 “太子殿下!”守门的侍卫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说,放行。”司香背着双手,颇有些不怒而威的架势。 “司香……” “娘,我相信你。” “嗯!”点头,香宝跑出宫门去。 仰头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感觉从鼻腔一直到心底,香宝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雪还在下。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宫门外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破落的小屋,香宝提了裙摆,走了过去。刚踏进小屋,便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像是许久都没有住过人了。香宝忍不住抬袖掩起了口鼻,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屋里几乎没有亮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香宝后退一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西施夫人。”冷不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君夫人?香宝后退一步,让屋外的光线得以照进屋里,这才看清楚,君夫人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的身后,是一大堆凌乱的衣物。 “见过君夫人。”想到有求于她,香宝忙弯腰行礼。 “夫人折煞我了。”君夫人上前抬手扶起她,声音淡淡的。 待到凑近了,香宝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满面憔悴,脸上竟然已经生出了许多的皱纹,如村姑一般,一身破旧的窄袖长裙,早已经辨不出来原来的样子。虽然君夫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总也保养得极好,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不过她却仍然挺直着身子,保留着那一份母仪天下的姿态。 “君夫人,君上在哪里?”顾不得委婉,香宝问道。 君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君上在阖闾的墓边守墓。” 阖闾墓吗?来不及思考,香宝忙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三) 三、距离 天已经全黑的时候,香宝才找到阖闾墓。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月光。香宝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看到不远处有一点灯光,那应该便是守墓的小屋,勾践住的地方吧。 提着有些碍事的长裙,香宝快步走上前去。 “君上。”香宝敲了敲门,许久无人应门,她不禁心下疑惑,又隐隐有些不安。 刚后退了几步,门却突然开了。大约有十几名死士模样的黑衣男子冲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香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君夫人布下的局。 还来不及细想,一名黑衣男子已经上前,作势要抓住她。稳了稳心神,香宝大声道:“君夫人为何要杀我?!” 听她喊出“君夫人”,那男子顿了顿,似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低地嗤了一声:“你倒是不笨嘛。” “我做错了什么?”香宝握拳。 “倾城祸水,留之何用?不如孝敬了我们兄弟……”说着,他笑了起来。 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下恻然。 果然此次毒是勾践下的,今时不同往日,越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生养息,已经迫不及待要解决夫差了吗?只是……君夫人就那么笃定夫差会死?她就那么笃定她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那么沉不住气,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她的存在到底碍到了谁?为何如此急不可待地要置她于死地? 明晃晃的长剑一挑,衣带断裂开来,香宝身上的大氅掉在地上,连外袍也被划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单衣。一阵寒意猛地袭来,香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众人哈哈大笑,又一剑刺来,香宝后退一步,本来意在挑开她衣服的剑直直地刺入了她的肩头。 肩膀上一痛,香宝咬唇。 “呀,你的剑术可真不怎么样。”有人笑着叫了起来。 “你躲什么!再躲可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执剑的男子有些恼羞成怒,说着,他猛地抽回剑去。 暗红的血迅速地涌了出来,香宝抬手捂住肩。 “我来!”另一人大笑着持剑刺来。 香宝狠狠咬唇,偏了偏身子。眼见着那一剑便要刺入她的胸口,只听“当”的一声响,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跃身而出,拔剑挡在香宝面前,格开了那刺向香宝的剑。 “干什么?你想违抗君夫人的命令?”手持长剑的男子不满地叫嚣起来。 那男子微微一怔,没有答话。站在他身后,香宝似乎都能够听到他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正在僵持中,忽然有人伸手将香宝拉入怀里。猛地僵住,香宝惨白了脸回过头,随即愣了一下。 是范蠡。 “范大夫?”那些黑衣人也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范蠡没有答话,只是突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刺向那些黑衣人。 “范大夫你……”那男子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仰面倒下。当真是死不瞑目,大概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向尊敬的范大夫会亲手送自己踏上黄泉路。 几声闷响之后,四周静了下来,只余范蠡手中的长剑隐隐透着幽红的血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脸来,雪停了。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溅血的白袍。她一直以为他是温和的,她从未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如此决绝,毫不犹豫……纵使对方对他是如此地信任,毫不设防。 转过身,范蠡看向仅剩的那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背对着香宝站着,便是刚刚那个挡在她面前、替她挡住致命一剑的男子。他缓缓转过身来,虽然蒙着面,但香宝仍然认了出来,那人竟是……史连。 范蠡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长剑指向他。 史连举起剑,反手在自己的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口,香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暗杀任务失败,所有人马均已中伏身亡,史连身受重伤,拼死逃回复命。” 看了香宝一眼,史连扔下沾了血的剑,抬手捂着伤口,转身离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史连,香宝感觉肩上一暖,低头看时,范蠡已经脱了袍子裹在她的身上。 “没事吧?” “嗯,没事。”香宝点头。 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印透了范蠡的白袍,如一朵鲜艳的花朵般缓缓绽放开来。 借着月光,范蠡看清了她身上大片的血迹,一时惊惶失措:“你受伤了!” 香宝低头看了看,本来没觉得,这么一看,立刻腿都软了,张了张嘴巴,身子晃了一晃,便倒了下去。 范蠡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拦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冲进了守墓的小屋。抱着香宝放在茅屋内一个简易的小榻上,范蠡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香宝瑟缩了一下,微微皱眉。 香宝左边肩膀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直直地刺入他的眼睛,疼得他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没有药,范蠡只得撕了自己的衣服将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随即又匆匆转身捡了屋外的柴来开始生火,大概是木柴被大雪覆盖,有些潮湿,火怎么也生不起来。香宝蜷缩着躺在小榻上,额前满是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 终于,他放弃了生火,转过身来将她抱紧。 “很痛吗?”他面色焦急。 香宝低垂着头,冷汗从额头一直滑落到唇角,面无人色。 “也不是很痛……”她颤抖着喃喃。 她说她不痛…… 范蠡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开始痛,痛楚越来越强烈,连呼吸都不能。若是以前,香宝一定会赖在他怀中撒娇,连小小一点伤口也会夸张地喊“好疼”,还会因为吃药而跟他讨价还价…… 可是现在,那样深的伤口,她说她不痛。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抱得紧紧的,他的手不经意碰到她的伤口,香宝便疼得一阵哆嗦。 她一痛,他的脸色便比她的还要难看。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他才放下心来。 许久许久…… 香宝突然惊醒。 “好些了没?”他缓和了面色,轻问。 “我睡了多久了?”香宝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问。 “天刚刚亮。” “什么?!天都亮了?”香宝着急起来,推开他便要起身。 “小心伤口。”范蠡忙扶着她。 “君上在哪里?我要见君上。”香宝急道。 范蠡一怔,一贯温和的眼眸里浮上了莫名的失落和哀伤。 “你伤成这样……”他伸手来轻触她的脸,香宝侧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收回。 “我要回去。”香宝推开他,“我要去见君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香宝回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很暖,是她曾经贪恋过的温暖。香宝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微微泛白的指骨。 突然,门咣的一声被风吹开,有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香宝散开的头发,香宝猛地惊醒,咬牙推开范蠡的手。 范蠡的手孤单单伸在冰冷的风中,墨黑的双眼满盈着难辨的痛楚。他抬手,拔下自己头上挽发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犹缠绕着他的发丝,散开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半掩起他消瘦的脸。 他上前一步,替香宝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他伸手,五指成梳,轻轻理过她的长发,将扬起的发丝抚平,挽起,将手中犹自缠绕着他发丝的木簪缓缓插入她的发髻之上。 香宝平视着他的胸口,任他挽起她的长发,一动也没有动。 手中的木簪蓦然落地,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细微响声,范蠡弯腰捡起,低头垂眼,仍是仔细地将那木簪插入她的发间,冷风吹乱他散开的头发,拂在香宝的脸上。 香宝的眼前却突然出现夫差苍白的面容,咬了咬牙,她转身冲出门去。外面风很大。脚步渐渐放缓,香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裹着范蠡的白袍,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君上在哪里?”身后,范蠡的声音轻轻响起。 香宝转身看他。 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她身上的袍子拉好:“我陪你去找他。” 范蠡扶着香宝,在前面的草地里找到了他来时所骑的马。避开她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马,细细护在怀中,依诺带她去寻勾践。 因为化雪,一路都是泥泞。天已经大亮了,香宝的面色更添了几分焦急。 “这里?”站在吴宫门前那一排低矮的房前,香宝微愣。 “嗯,君上本来一直住在阖闾墓旁,但最近夫差刚刚买进了一批良马,便命君上住在这里,以便照料马场。” 范蠡伸手,轻轻叩了叩门。 “范大夫么?进来吧。”里面响起了君夫人的声音。 香宝忽然有点好奇,若君夫人看到她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推门进屋,屋里点着灯。香宝四下环顾一番,果真破落得可以。抬头便见到了君夫人,只见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她,全然忘记了要维持自己的那份气度。 “香宝?”是勾践的声音,略带着讶异。 “见过君上。”香宝转头看向盘腿坐在榻上的勾践,忙低头行礼,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很疼。 “罢了,起来吧。”扫了一眼她染血的衣裳,勾践缓缓开口,“我如今这般模样受你这礼着实怪异。” 香宝站起身,看他一身粗布麻衣,虽然如此打扮,他却仍是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此人心机之重,城府之深,着实可怕。再回头看君夫人时,她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真不愧是勾践的夫人。 “有什么话,与君上讲,我去外面守着。”范蠡低低地说完,便走出门去。 勾践饶有兴致地看着香宝。 “君上。”香宝低了低头,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嗯?莫非香宝是为夫差说情来了?”勾践笑道。 香宝悚然一惊,随即又低下头去,没有急于撇清自己:“君上知不知道伍子胥?” “是个人才。”勾践点头,“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是,伍子胥是宁死不降之辈,当初他极力反对夫差接受君上的投诚,若非夫差心意已决,或许君上已无复国的机会……” “所以?”勾践看着她。 “夫差如果死了,伍子胥必定另立新主,到那时,一定会先拿越国祭刀。” 勾践仍然看着她,半晌,才笑道:“以香宝之见,寡人应当如何?” “这一回夫差中毒,宫中已乱,君上可以借这个机会表现对吴国的忠诚,为他日返越打下基础。” “香宝……”勾践忽然开口,目光灼灼,“你一向是善于掩藏自己的,就连入吴都是被迫的,今日,为何如此锋芒毕露?” 香宝呼吸微微一滞,眼前出现夫差毫无生气的模样。 “人,总是会变的。”半晌,她缓缓开口。 “是么?”勾践的声音淡淡的。 香宝咬了咬唇,退出房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勾践微微眯起双眼:“夫人,有些事,你太过自作主张了。” “君上……”君夫人一脸错愕,欲言又止。 “昨夜一役,损失了十八名死士,不过……还好她没事,否则夫人便铸下了大错。” “大错?”君夫人似笑非笑,“莫非君上心怀仁慈?” “若她因你而死,范蠡必不会再全力效忠于寡人,而且……”勾践淡淡地瞥了君夫人一眼,“她在吴国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可是夫差不是已经……” “她想到的,夫人却没有想到吗?”勾践浅笑,“寡人只是惊讶她的心思竟然可以如此之缜密。” “君上,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君夫人忽然明白了过来。 勾践没有否认。 “她可迷惑夫差,可牵绊范蠡,只是君上……”顿了顿,君夫人忽然幽幽地开口,“她于你,又是什么?” 勾践闭目不语。君夫人揪紧了粗布裙摆,咬唇。 香宝刚踏出门,便撞见了范蠡难解的目光。 “谢谢。”张了张口,香宝发现自己除了道谢之外,没有其他话可以讲了。 “你的伤需要上药。” “嗯。”香宝点点头。 范蠡看着她,微微皱眉。香宝低头解下身上的袍子,轻轻放在他的手上,转身回宫。 范蠡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手中的袍子犹带着她的体温,也染着她的血。 宫门口,香宝又被守卫拦下了。 “你是何人?” 因为换了一班守卫,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想着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像样。 “西施夫人。”忽然有人恭敬地道。 香宝抬头,竟是史连。她这才想起夫差曾经说过史连归降的事,经过昨晚之事,香宝知道他显然并没有真的投诚,潜伏在吴宫,他也是有自己的任务吧。只是……他这么快就返回吴宫了? “史将军。”见是史连,守门的侍卫低头行礼。 “嗯,我是来接西施夫人的。”史连仍是没什么表情地道。 “这……我们从未见西施夫人出去过。”守门的侍卫皱了皱眉,颇为怀疑地看向香宝。 这也难怪,香宝一身的血渍,看起来的确是……呃,很可疑的样子。 “昨夜夫人离宫为大王祈福,你们竟然毫无察觉,这门禁看来还要森严些。”史连仍然寒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将责任推给了那些可怜的侍卫。 谁祈福会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只是见史连这样,那些守卫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竟然也没敢再多作刁难,就这么放行了。 香宝暗暗纳罕,史连虽然是将军,但到底不过是个降臣,怎么竟会令这些侍卫如此惶恐?再看看那些侍卫面色青白的模样,分明被吓得不轻。香宝忍不住皱眉,莫不是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夫人,大王清醒了些,要见夫人。”史连一本正经地低头道,“请随臣来。” 香宝愣愣地点头,走进宫门。史连上前一步,将一直搭在臂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的手臂,宽袖的长袍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是知道她这副模样会被挡在宫外,所以特意来接她的吧。 昨夜那一剑,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 “史将军的伤……”微微迟疑了一下,香宝终是开口道。 “只是为了还你一命而已。”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转头往宫里走去。 香宝忙跟上,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香宝以为他不会理会她的时候,他突然又低低地开口道:“伤口无碍。” 香宝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到史连脸上一抹可疑的暗红。刚走了几步,便迎面撞见了伍子胥,他从香宝身边走过,冷冷看了她一眼。 香宝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伤口又开始疼了,他的视线令她浑身都不舒服。 “此次下毒虽然与你无关,但你可要谨言慎行,切勿被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哼。”话说了一半,他甩袖从香宝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看着他甩袖离开的背影,香宝忽然醒悟过来,忙回头看向史连,“下毒者抓到了?” “嗯。”史连看着香宝,眉间微微皱起,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是谁?解药呢,找到没有?”香宝又问道,虽然该对勾践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但勾践会怎么做,她根本没把握…… 她只是在赌而已,一场无本的赌。但若是真的抓到了下毒者,那夫差的性命便能保住了。如此想着,香宝心里竟然有种吁了一口气的感觉。 “玲珑。”史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玲珑?香宝皱眉,甚至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会是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史连暗杀失败,玲珑欲对付她的小手段,那样一个只会使些小计谋的女人,真的有能耐给夫差下毒? 有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香宝竟然在凛冽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腥味,血的腥味。 是错觉吧。香宝加快了脚步随史连回醉月阁。经过揽月阁的时候,见揽月阁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片死寂。 史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香宝不解地抬头,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醉月阁的门口。 “夫人……”梓若惨白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见她如此模样,香宝心底的疑问更甚。忽然有什么滴在了她的面颊上,是化开的雪水吗?抬手轻轻拭去,钻入鼻端的却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入眼的……竟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血! 微微一阵晕眩,香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向血水落下的方向,脑中轰然一响,她的脚步生生地定住了,一股酸水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昨夜的雪已然过去,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所照之处,醉月阁的牌匾之上,赫然悬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 凌乱的长发半覆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头顶上还留着一簇残雪,雪正一点一点化开,沿着凌乱的发丝滑下。那条旧疤被掩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看不真切,圆瞪着的双眼目眦欲裂,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怨恨。暗红的血水在断颈处缓缓凝聚,然后和着化开的雪水一起滴落…… 那张脸……是玲珑!她惨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已然干涸的泪痕…… 心里猛地抽了一下,香宝微微弯下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夫人,夫人!”梓若顾不得害怕,飞奔了出来,伸手扶起她,“伍相国他……” 腹内空空如也,满嘴的苦味,香宝什么也吐不出来。半靠着梓若,香宝站直了身子,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夫人,你怎么会受伤?”抬手间,梓若看到了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 香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大王……怎么样了?” “还是……还是那样……”低头抹了抹眼泪,梓若道。 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他仍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再看头顶牌匾上那颗噩梦般的头颅,香宝在梓若的搀扶下缓缓走入了醉月阁。从土城里不解世事、天真浪漫的少女,到吴宫内怨天尤人、心怀不忿的侍妾……她本该可以留在越国,留在原地,做最最单纯的女子…… 只可惜,一切成空。 一踏进醉月阁,香宝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眉,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香宝抬手掩住了口鼻。 “玲珑想对大王下毒……被伍相国发现了。”梓若见她掩鼻皱眉,忙道,“结果毒液被打翻,所以才这么难闻,不过我已经吩咐人来打扫了。” “所以伍相国一剑杀了玲珑,并砍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的门上?”香宝接口道。 那么刺鼻的味道,夫差会吞得下去,除非他傻了…… “嗯。”梓若轻应,脸色却是白了白,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噩梦里。 香宝冷眼看着那些宫人侍婢们忙着打扫清理,地上暗红的血迹仍在,屋子里血的腥味、毒的臭味混和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也难怪刚刚宫门口那些侍卫会如此地诚惶诚恐了,却原来是有人大开杀戒了…… 当年伍子胥可以为了向楚平王报灭门之仇,投入吴王阖闾麾下,最后率吴兵攻城,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样一个聪明狠戾的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 削下玲珑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之上,是为了杀鸡儆猴吧。很不幸,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香宝似乎就是那只猴子,还是一只会当祸水的猴子…… 如果他们查到的所谓下毒者便是玲珑的话,那么解药便是不用再指望他们了。(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四) 四、有惊无险 没有再待在外面,香宝径自走向卧房。郑旦正坐在房中,看到香宝进来微微一愣,眼中隐约有着泪光,随即撇开头,仍是坐在一旁,也没有理睬香宝。 榻边的铜炉里燃着炭火。香宝看向躺在榻上的夫差,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的灰败了,白色的单衣映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连一贯张扬的长发也顺服地覆在枕上。 站在一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香宝伸手从榻旁的架子上拿下那件长袍来。细细地抚摩着那明黄的长袍,香宝微微有些出神。虽然以往对他张扬跋扈的样子恨得咬牙切齿,每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念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现在这样顺从无害的模样。 “夫人,你的伤,要不要……”梓若小声地提醒。 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这个样子,若是大王醒来见到,必会恼的。”梓若又劝道。 香宝想了想,随梓若进房换了件衣衫,再出来时,郑旦已经不在了。 “梓若,什么时辰了?” “辰时。”梓若答道。 香宝没有出声,只是在榻边坐下,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昏睡中的夫差出神。如果勾践没有改变主意,如果夫差就此死去……只是这样一想,香宝便感觉到心口开始钝钝地疼,那种感觉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然后疼得无法抑制…… “什么时辰了?”枯坐了许久,香宝又问。 “午时。”梓若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了。勾践还没有来…… 香宝定定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夫差,忍不住缓缓伸出左手,受伤的肩膀被扯动,很痛。她轻触他放在身侧的手,明明铜炉中燃着炭火,他的手却还是好凉,凉得……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一般,她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去。 那冰凉无力的手却是微微动了一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感觉到他掌心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香宝稍稍平静了些。 狭长的双眸缓缓睁开,他定定地看着香宝。香宝竟然不忍心撇开眼去,只得就那样看着他。 “你哭了。”他笑,只是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显得那样地不合时宜。 香宝垂下眼帘,抬起自由的右手拭了拭眼角,果然有些湿润。撇了撇嘴角,眼睛却仍是涩涩的,香宝嘟囔:“看到我哭,你就这样高兴?” 他扯了扯唇角,刚想说什么,却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有黑色的血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触目惊心。 心突地一紧,香宝忙有些慌乱地上前扶起他:“梓若,快拿水来!” 接过梓若递上的水,香宝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将水递到他唇边。夫差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就着她的手漱了口,竟是说不出地顺从。 半晌,香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大喇喇地靠在她怀中,一副虚弱的模样,尽情地揩油吃豆腐。香宝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太阳一点一点地下沉,连带着香宝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是勾践,依然没有出现。她低头看了看夫差,他依然靠在她怀中,狭长的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身材那样高大的夫差靠在稍嫌“小巧玲珑”的香宝怀里,那样的画面,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看着我干什么?再睡一下吧。”香宝低低地嘟哝。 “睡了醒不来怎么办?”他看着香宝,有些吃力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再者……寡人也想多看看夫人呐……” 明知他故意如此,香宝的眼睛却仍是不争气地有些模糊了起来。心底的疼痛和慌乱让她不知该如何以对,香宝咬牙拍下他的手,站起身来:“看我难受你很得意是不是?”生生地忍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香宝狠狠瞪着他,“我承认我是完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死了我会哭,会痛,你很得意是不是?!” 脑中一片空白,香宝大吼,情绪失控,近乎崩溃。 夫差略略一怔,随即扯开唇:“唔,我很得意。” 香宝呆住,咬了咬微微发白的唇,她有些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掉头便走出了房间。她到底在说什么呀!站在房门口,香宝抬起右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夫人?”梓若担忧地跟了出来。 香宝没有应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屋外,“什么时辰了?” “申时。”梓若答道。 香宝轻轻咬唇,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勾践还没有来…… 郑旦一直就站在门外的走廊里,手里握着一缕黑发,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太阳开始西沉,她才蓦然惊醒,快步走出醉月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颗挂在匾额上的人头,血淋淋的令人心惊。 出了醉月阁,她往北走过几处极尽奢华的走廊,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大概因为化雪的关系,小路有些泥泞,路的两旁种着些竹子,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眼前是一处颇有些隐匿的居所,带着些凄清的味道。脚上的鞋子已经沾上了泥土的气息,有些潮湿,郑旦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脚下越行越急。 湿润的空气中略略带着酒的味道,清冽而芬芳。走了不多久,耳边便隐隐听到有剑划过风的声音,刚劲中带着阴柔。郑旦这才停下脚步,见越女缓缓收剑回鞘,转过身来,英姿飒爽。 郑旦看向越女身后,几根竹子间,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在这寒冬里,红的粉的,生机勃勃,说不出的风姿卓绝,却又诡异至极。 一阵风掠过,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 “这些是什么花?”郑旦问。 “醉美人。”越女淡淡地道。 “解药呢?”看着越女,郑旦忽然开口。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在醉月阁故意打翻药瓶的时候,我刚好在门外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怜了玲珑无辜惨死,所以……”眼睛里带了一丝淡淡的讥诮,郑旦声音微沉,“大王的解药,给我吧。”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夫差死了,你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啊。还是……你根本已经忘记了越国,忘记了你身负的使命?” “越国?使命?”郑旦冷笑,“别说那么可笑的话,玲珑的头颅还在醉月阁上悬着呢。” “为国牺牲本来就是你们的职责。”越女道,“当年一场檇李之战,若不是范蠡、文种定下奇谋,若不是成百上千的死囚纷纷在吴军面前自刎殉国,越国早就已经亡了。死囚尚能如此,你倒不懂这护国的道理了?” “护国?呵呵,我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一日我们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却在墓园遭到暗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越女淡淡地看着郑旦,没有开口。 “我们怀着复国的理想入吴,我们做好为了越国牺牲的准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愿意成为无知无觉的棋子!在拜祭自己姐妹的时候遭到暗杀,她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在那里!她们在吴宫里处处谨慎小心,唯恐落下把柄,可是她们却没有料到要提防来自背后的箭!她们大概到死都不会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越人手里!” 郑旦大吼,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染上一层绯红。 “她们的死,也是为了成全越国。伍子胥是我们的绊脚石,一切能够挑起他和夫差之间矛盾的可能,我们都不会放过。” “只是为了陷害伍子胥?只是为了让夫差相信那是伍子胥下的手?”郑旦冷笑,“也许吧,也许你们成功在夫差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可是我却想明白了一点。” “什么?” “我们所有人入吴,都只是为了被牺牲,唯独那个假西施,才是美人计的中心,是不是?” 越女定定地看着郑旦,忽然道:“你该不会,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了吧?”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郑旦缓下情绪,道,“那一日在墓园,生死之间,我躲在墓碑后面,看着那些一起入吴的姐妹遭受利箭穿心,然而……我竟然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中看到了史连!就因为看到了他,君上居然派史连潜入吴宫杀我灭口!如果夫差死了,我也必死无疑吧?” 那天上,残阳如血。 “我没有时间同你啰嗦,快将解药给我!”郑旦已经沉不住气了。天色已晚,再拖下去,夫差命在旦夕。 越女微笑,没有理会郑旦,只是兀自抬头看了看天。 郑旦正要开口,越女却是先开了口。 “时间到了。”越女笑着道。 “什么意思?”郑旦心里突地一沉。 “一天的时间……”越女轻笑,眼中却不见丝毫的笑意,“已经到了。” 身子猛地僵住,郑旦倏然抬头:“你……” “看来你倒是真的很担心夫差呢……”越女敛去笑容,淡淡道。 郑旦咬了咬牙,不想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就要回醉月阁。越女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概是她长年练武的关系,郑旦挣脱不开。 “你知道得太多了。”越女的声音有些冷。 “想杀我灭口?”郑旦眯了眯眼睛,轻笑,“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就孤身跑来找你?” 越女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松了手。郑旦没有再理会她,转身便跑向醉月阁。 走廊外,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一片枯黄的叶子,一阵风刮过,卷走了那片叶子。香宝定定地看着它从她眼前飘过,在风中飞扬,旋转,落地,归于死寂。香宝的心,仿佛也随那落叶经历一场生命的轮回,轻舞……然后沉寂。 这深冬,好冷。 “夫人,你不回去看看大王?”身后,梓若轻声道。 香宝摇头,她不敢回去。直到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被黑暗吞噬的时候,香宝才转身急急地走回醉月阁。一步、两步、三步…… 香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清晰。她心中开始懊悔,懊悔之前没有陪着他…… 若他就此……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会痛。 站在门外,香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脚踏进房中,然后……她看到夫差的眼睛,那狭长的双目,正看着她。 他半倚着榻,坐着。榻下,是跪着的勾践。 “大王,今日勾践可下尝大王之粪便,他日必定上食大王之心!”伍子胥固执的声音清楚地传进香宝的耳朵。 香宝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听到这句话,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勾践他,还是来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跪倒在地的勾践,他只是谦卑地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差……没事了。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香宝倚着门,只觉得全身都发软,半点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伍子胥尚在进着逆耳的忠言,夫差只是看着香宝,眼睛一眨也不眨。 “大王……”见夫差竟是充耳不闻,伍子胥气急。 夫差突然缓缓起身,不理会身旁欲为其披衣的侍女,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站起身来。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向她走来,步履仍是有些摇晃,剧毒侵蚀了他的身体,现在定然是十分虚弱的吧。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香宝仰头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病弱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眸却异常的明亮。他有些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然后……她脸上湿冷的泪沾在了他的手上。他收回手,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掌心,他的手中……握着她的眼泪。 众目睽睽之下,夫差伸手,将香宝拥进了怀中。香宝没有挣扎,埋在他怀里,眼泪汹涌而下。 郑旦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握紧了手中那一缕黑发,转身退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五) 五、华眉入罪 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香宝侍候,夫差斜斜地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黑幽幽的眼睛看着香宝,一眨也不眨。 “要喝水吗?”被他盯得发毛,香宝怯怯地问。 夫差摇头,继续盯着她看。 “那……饿不饿?” 继续摇头。 “躺下睡一会儿?” 摇头。 “你想怎么样嘛!”香宝怒了。 夫差笑了起来,忽然坐起来,张开双臂:“过来。” 香宝脸微微红了一下:“不要。” “那我过去?”夫差扬眉,“说不定我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说不定我一起来就会昏倒,说不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香宝已经急急地走到他身边。夫差笑了起来,伸手,软玉温香抱满怀,微微一用力,便将香宝拉上了榻,压在身下。 “你……你身体还没好……”涨红了脸,香宝小声地道。 “好得很。”他轻笑着挑开她的衣带。 香宝闭上眼睛,咬唇。感觉到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香宝疑惑地睁开眼睛,随即被吓了一跳,他看起来好可怕呀…… 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夫差看着她左边肩上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殷红的血虽然已经干涸,但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危险极了。 “欸?”香宝打算装傻。 “来人!”斜睨了香宝一眼,夫差坐起身,替她拉好衣裳,“传医师来。” 以为大王身上的毒又有什么变故,医师们屁颠屁颠地赶来,却看到黑着面的大王,和缩在一旁成小媳妇状的西施夫人。 瞥了香宝一眼,夫差皱了皱眉:“算了,你们退下,传越女来。” 越女听传赶到醉月阁的时候,还疑心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看到受伤的香宝后,立刻明白了。 “伤得如何?”夫差没有看香宝,径自问越女。 “伤口很深,虽然及时包扎过,止住了血,但是因为没有上过药,所以需要拆开来重新上药才行,否则伤口很难痊愈。”越女禀道,“只是……” “只是什么?” “因为现在伤口的皮肉和包扎的布长在一起,拆的时候可能会撕裂皮肉,会有点疼。” “啊?”香宝张大嘴巴,立刻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我不要拆,随它长去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好的……” “嗯,你拆吧。”夫差点头,完全无视香宝的抗议。 “是,大王。”越女点头,起身从腰间的竹筒里倒出一些药粉来放在杯中,用水和开。 “欸?”香宝瞪大眼睛,明明她才是当事人啊,为什么要忽略她本人的意愿? 越女转身拿干净的布蘸了药水,一点一点将裹着她伤口的布浸湿,白色的布上那干涸的血迹因此显得更加鲜艳起来。 夫差微微皱眉。 越女解开绑在伤口处的结,一点一点将布撕下来,白色的布连皮带肉地一点一点被扯开,殷红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哪是有点疼,分明是很疼啊! “啊……啊……”香宝惨叫起来,“好疼,好疼啊……”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伸手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啊,疼疼疼……”香宝白着脸惨叫连连。 “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胡来。”夫差冷哼,幽黑的眼中却泄露了一丝担忧。 那一丝担忧落在越女的眼中,她垂下眼帘,掩住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诡谲。 “呜呜呜……哇……不要……疼啊……”香宝继续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 “不准哭。”夫差被她叫得心烦意乱。 “呜哇……为什么不准哭……为什么……呜哇……我偏哭,就哭……哇……” 夫差抬手,将手腕塞进她嘴里,香宝一口咬住,恶狠狠地瞪他。手腕上一痛,夫差哭笑不得。沾了血的布终于拆了下来,越女在伤口上敷了药,重新仔细包扎起来。 “好了,这伤口不能沾水,我再开一些药。”收拾了东西,越女起身告辞。 夫差点点头,回头看向小狗一般啃着他手腕的家伙:“松口。”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直了。 拍了拍她的脑袋,夫差放缓了声音:“没事了,松口。” 香宝这才松开嘴巴,夫差收回手一看,手腕已经被咬出了血,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下口还真狠。 “看,都是你的口水。”夫差晃了晃手腕。 香宝的眼睛还在发直,然后头一歪,倒了下去。 可怜的香宝姑娘痛昏过去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司香正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她,梓若站在他身旁。 “娘?”见香宝睁开眼,司香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叫了起来。 “夫人!”梓若也叫了起来。 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香宝抬了抬手臂,发现自己全身都软趴趴的动弹不得。 “别乱动,小心伤口。”司香忙按住她的手道。 “夫人真是的,那样深的伤口都没有好好上药,你是没看到大王的表情有多可怕!”梓若缩了缩脖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这才想起自己的悲惨经历,牙齿咬得“咯嘣”响,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大王呢?” “呃,父王有事先走了,说晚点来看你……”被香宝充满怨念的眼神盯得发毛,司香忙道。终于知道父王为什么先溜了,她看起来好可怕呀…… “哼!”香宝用鼻孔表示愤怒。 香宝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能勉强下地。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面向一室的阳光,香宝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静静享受着这午后难得的温暖。 门外,醉月阁的牌匾在阳光的照耀下,光灿灿的。 听梓若说,那一日夫差在醉月阁外看到那颗悬在匾上的惨白头颅时,神色阴晴不定,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取下那个差不多快要被风干的狰狞头颅,抬手眼也不眨地就丢进了站在一旁的伍子胥怀里。 这倒是很像他的作风,只是因此,他与伍子胥之间的隔阂应该是更深了吧。 “夫人,夫人……”梓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华眉夫人被带走了。” “什么?”香宝大惊,玲珑的死,还不足以了结这件事情吗? “据说是大王彻查下毒之事,然后……在揽月阁里找到了罪证。”梓若有些迟疑地道。 香宝站起身,捏紧了拳头。 “夫人,你去哪儿?你的伤……”梓若拉住她,叫了起来。 “去送送她。”低低地说完,香宝推开梓若的手,转身走出门去。 出了门,沿着走廊,香宝越走越急,在揽月阁门口,她看到了华眉。 华眉双手被缚,却是丝毫不显狼狈。长长的青丝仔细地挽起,一支精致的发簪斜插入鬓,蛾眉淡扫,朱唇点赤,一袭暗红的宽袖长袍,她竟不像是入罪之人,倒宛如出阁一般。 抬头,华眉看到了香宝。 “到底还是妹妹贴心,这个时候还敢来送送姐姐。”朱唇轻启,粉面含笑,她盈盈道,美得不似真人。 香宝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美,那种……宛如飞蛾投火般的美。 “该走了。”一旁,有侍卫不耐地催促。 “我们姐妹一场,让我送她一程吧。”香宝看向那侍卫,从袖中掏了些钱塞进他手里。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带人走远了些。 所以说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真的……是你吗?”香宝看着华眉,问道。 “是不是我都不要紧,这是我的宿命。”华眉轻声道,带着一种看透尘世的倦然。 “不是你对不对?你只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是不是?”香宝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是谁?你告诉我呀。” “别傻了,到了这一步,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华眉轻轻推开香宝,又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这样为我着想。” “你不觉得冤吗?”看着她,香宝有些涩涩地开口。 “冤,好冤。”华眉笑,“一样是女子,却一世无夫婿疼宠,枉我名为华眉,却一生无人为我细心画眉呢,真的好冤……” 香宝默然,她竟是甘心入罪吗?勾践,你究竟施了什么咒法,竟令得华眉甘心为你赴死? “该走了。”站在远处的侍卫催促。 终于有泪盈于眼睫之上,华眉低头握紧香宝的手。 “妹妹万事小心。”华眉张了张口,终究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便转身随着在不远处等待的侍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温暖的阳光下,她的身影在揽月阁的空地上留下一片孤单的剪影。只余下香宝,站在原地,面向着阳光,看着她离开。 南北路何长,中间万戈张。不知烟雾里,几只到衡阳?玲珑死了,华眉走了……当初由越入吴的女子竟然只剩下她和郑旦了…… 看着华眉离开,香宝转身,竟然看到了勾践。 “吴王命我来送华眉最后一程。”见香宝看着他,勾践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又是试探,无休止地勾心斗角。 “是谁?”香宝看着勾践。 “什么?” “下毒的,是谁?” “华眉。” “不可能。”香宝微微咬牙,“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夫差。”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会比较安全。” 香宝忽然倦极,不想再理会,低头转身就走,刚到走廊拐角的时候,便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是郑旦。 香宝呆了呆,她在这里多久了? 郑旦拉着香宝进了拐角处,彻底从勾践的视线中消失,然后才放开手,没甚表情地看着她。 “你想知道下毒的是谁吗?” “你知道?”香宝惊讶。 “越女。” “怎么……可能……”香宝惊住。 越女她,又在这一场阴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侧头看向华眉离开的方向,郑旦的声音淡淡的:“那个傻瓜竟然就这样顶下了所有的罪名,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越国。” 郑旦嗤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 “也或许是因为她有不得不听从勾践的苦衷,也或许……她爱上了那个永远不可能为她一世画眉的男子……”香宝低头,声音极轻。 初见那个橙衣的女子,柳眉凤眼,十分泼辣的模样,她转身盈盈一笑,环佩叮当:“我是华眉,叫我华姐姐吧。” …… “是吗,那真是悲哀呢。”郑旦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凄楚。 华眉为何甘愿赴死,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只是她再也不可能亲口说出来了。 “还记得去拜祭思茶和秋绘的那一天吗?”郑旦忽然开口。 香宝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样多的血,那么多如花的女子倾刻间凋零,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杀手,是君上派出的。”郑旦轻飘飘说出真相,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也不知是在笑谁。 香宝愣住。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傻一点,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担心,自然有人护着,多好。”郑旦看着她,“可惜我没那个命。” “你怎么知道的?”香宝垂下眼帘,问。 “我亲眼所见。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君上还派出史连来杀我灭口。还记得我请你来揽月阁的那一晚吗?” 香宝记得,那一晚她在揽月阁里救了受伤的史连:“那天大王也是你刻意请去的?” “对,史连是来杀我的。”郑旦坦然承认。 “君上那么做,是想嫁祸伍子胥?”香宝忽然轻声道。 “你也不算太笨。” 香宝默然,忽然记起那次狩猎,夫差为了追鹿闯进密林深处,伍封用言语激她,要她一同入林寻找夫差,结果她在林中遇伏,她一直以为是伍封要杀她,如今看来…… “我想,那一日在我们去墓园祭拜之前,华眉就已经知道君上的计划了。” “为什么这样说?”香宝一震,抬头看她。 “因为她奉命保护你。你自己回想一下就会明白了,变故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浴血逃生,你呢?” 是华眉。眼见着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看着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她根本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是华眉第一时间拖着她躲了起来。 那一日,也是华眉匆匆赶到醉月阁,告诉她秋绘为了拜祭思茶而被云姬扣下毒打。然后,在她也挨打的时候,夫差那么巧便出现救了她,再然后……夫差同意她出宫拜祭思茶和秋绘。 当时,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所有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重新连起来,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我真是嫉妒你,不管有多少危险,你永远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郑旦看着她,道。 出乎意料之外,郑旦竟然和香宝平平静静地聊了一个下午,或许……是华眉的离开,让她们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吧。惊觉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些暗了,香宝和郑旦离开了揽月阁的走廊,各自回自己的寝宫,仿佛从未如此交谈过一般,又成了陌路人。 华眉被处死的第五天,夫差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勾践也在被邀请之列。 王座之下,勾践安然饮着酒,伍子胥黑着脸,伯嚭在夫差座下赔着笑,气氛诡异至极。酒过三巡,夫差忽然放下酒杯,道:“今日宴请诸位,是因为寡人有一件事要宣布。” 众人忙放下酒杯,停止了交谈,仰头洗耳恭听。 “越君勾践,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为表心意,特许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夫差一语惊人。 大殿之上一片静默,众人皆呆愣住。 “大王恩典有如江河日月,微臣永感大恩。”正在一片静默中,勾践的声音忽然不急不缓地响起,他起身跪下,以头抵地,“微臣必定年年朝拜,岁岁进贡,以感谢大王的恩德。” 夫差扬唇不语。 “万万不可!”伍子胥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大声道。 “越君对寡人忠心耿耿,若非有他,寡人今日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了呢。”夫差笑道。 “勾践这厮狼子野心,请大王三思!”伍子胥继续谏言。 勾践仍是恭顺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没有开口为自己争辩。 “伍相国多虑了。”夫差不急不缓地啜饮着杯中酒,冷眼看着伍子胥心急如焚,面红耳赤。 “你!你!你!竖子不足与谋!”伍子胥气急,转身拂袖而去。 “吩咐下去,明日再设宴,送越君返越。”看着伍子胥气呼呼地转身离去,夫差笑道。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一旁,伯嚭忙大呼道。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俯首,连声大呼:“大王英明……”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夫差扬着唇缓缓走下殿,狭长的眼中幽黑一片。 身后,那声声“大王英明”久久不散。 站在殿外,夫差仰头,忽然道:“你也在疑惑吗?” 黑暗中的人影没有回答。 “勾践是个人物,留不得,杀不得。”夫差转身,看向黑暗中的人影,“留他在身边,寡人在明,他在暗,与其养虎为患,不如纵虎归山。” “是因为她受伤吗?”黑暗中,那个人影忽然轻声道。 夫差笑了起来:“也许。”(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六) 六、返越 勾践返越那么大的消息,几乎立刻在吴宫里传遍了,香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逗着司香玩。 “你说……勾践今天回越国?”笑意微僵,香宝转身,看向梓若。 “是啊,听说昨天夜里大王在宴上说的。”梓若道。 “娘?”司香见香宝面色有异,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香宝却是置若罔闻。 勾践,他终于如愿了…… 这一次夫差中毒,原本就是他为能够顺利返越所做的铺垫吧。明明一早就是这样打算的,他却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故意那样套她的话。 多可怕的人。 没了玩闹的兴致,香宝安静下来。 下午的时候,香宝关了门一个人在房里,连窗子被风吹开,她都没有起身去关。直到感觉身后有人,她才回过神来。 “范大夫。”她看也没看,便笑道。 站在她身后的范蠡微微一僵。 “你是来道别的?”没有转身,她轻声开口。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转身看他,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他看着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仿佛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却始终没有开口。许久,他转身要离开。 “范大夫。”她忽然开口。 他的脚步顿住。 “密林那一次,刺杀我的,是你吗?”她问。 他猛地一颤,回过头来。 “是你吗?”她问。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终于开口,满目萧然。 “嗯,我知道。”香宝笑着点头,她当然知道,若真是伍封,那一次,她早死了吧,哪那么容易便逃出生天。 “香宝……”范蠡忍不住上前一步,似乎想碰触她,却终是生生地收住了手,“越国已复国在望,无需太久,你……可愿等我?还了君上的知遇之恩,天涯海角,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他急急地说着,仿佛一个急于求得承诺的孩童。 “夫人,夫人!你开门,开开门呀!”门外,梓若的声音响起。 范蠡仍然看着她,在等待一个承诺。 “夫人一个人在里面很久了,快把门打开……”梓若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香宝定定地看着范蠡,他也看着她,不动。 有人在撬门。 “还不走?”香宝忽然道,“若是他们闯进来,发现范大夫在我房中,只怕君上的计谋再妙,也脱不了身了。” 范蠡后退一步,神情有些狼狈。 咣的一声,门被打开,梓若闯进房间的时候,只见香宝一个人呆呆坐在窗前,面上无喜无悲。 “夫人,你怎么了?” “头有些疼,吹吹风。”香宝侧头,笑。 公元前490年,勾践携同夫人、家臣一并返越。 勾践返越后,即将国都由诸暨迁往会稽。 “迁都?”斜斜地靠在软榻上,夫差笑着抚了抚腕上的齿痕,“寡人以为他应该更沉得住气才对。” 果然还是难忘会稽山围困之耻吗? 最寒冷的季节过去,园子里的老树抽出新绿,又是一年春天。 一转眼,勾践返越已有三年,史连却仍留在吴国,或者……他是被丢弃在吴国的棋子,亦或许……他留下,是勾践所布下的另一个局。 夫差聚集了吴国所有的工匠,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梓若姐姐,门外有人要求见夫人,说是故人。”香宝刚刚喝了汤药躺下,便听到有丫头悄悄对梓若道。 “夫人刚睡下,让他等着吧。”梓若看了香宝一眼,见香宝闭着眼,便挥了挥手道。 故人?会是谁? 香宝闭眼躺了好一会儿,始终难以入眠,只得睁开眼睛,起身:“梓若,让他进来吧。” “夫人醒着?”梓若微微有些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出去领了那人进来。 是文种,他瘦了很多,鬓间竟然有了许多的白发。 “子禽哥哥?”香宝有些讶异,有些惊喜,忙拉着梓若道,“梓若,他是我哥哥,我们许久没见了,你带她们都出去,我跟哥哥叙叙旧。” 梓若点点头,带着众仆婢退下。 “见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文种笑道。 “当然好呀。”香宝笑眯眯地点头,“一天三顿都有肉。” 说完这句,她自己先愣了一下,好熟悉的话。谁曾问过她,她曾这样答过谁?那些往事……竟然已经仿佛如前生一般遥远了…… 文种笑了起来,随即仿佛又想起些什么,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钱币来,是越国的钱币。 “给你的。”他将那枚钱币递给香宝。 “呀,还是子禽哥哥好,始终记得我最喜欢什么。”香宝弯着眼睛笑纳。 “是少伯让我带给你的。”文种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香宝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仍是接过,用袖口擦了擦,放在眼前端详,笑眯眯地道:“果然还是钱最可爱。” “这一回我是送神木入吴,供夫差建姑苏台之用,本来少伯想来的,但是君上另有要事吩咐他,他走不开……”文种道。 “姑苏台?”香宝眨了眨眼睛,这么些天不见人,原来是忙这个,“夫差建姑苏台做什么?” “骄奢淫逸之人,也不奇怪。”文种随口道,“我们投其所好而已。” “他不是那样的人。”香宝下意识地皱眉反驳。 文种愣住,随即上前一步:“你爱上夫差了?” 香宝没有否认。 “香宝,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要……” 香宝忽然心乱如麻,再不想多说,初见文种的喜悦也烟消云散。文种也看出些什么来,又劝了几句,悻悻地离开了,只说今晚还得赶回越国。 “夫人,该歇息了。”见文种离开,梓若端了些点心进来,道。 香宝心里烦躁,又不能对人言,只得点点头,爬上榻去。昏昏沉沉躺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睡意。 入夜,夫差如往常一般踏进醉月阁,却没有见到香宝蹦出来,不由得纳罕。 “夫人睡下了。”梓若忙上前,道。 “这么早?” “嗯,中午服了汤药睡下,一直没起来,连晚膳都没有用。” 夫差扬了扬眉,什么事那么严重,居然能够让他的夫人连吃东西都顾不上了? “越国的文种大夫来过。”想了想,梓若又道。 夫差心里明白了几分,点点头。 迷迷糊糊之间,香宝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叫:“越军攻进城来了!越军攻进城来了……” 香宝呆若木鸡,这么快?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夫差提着剑走了进来,他一身黄袍尽染血色,长发披散,状如恶鬼。 “大王?”香宝唤。 狭目微眯,夫差冷冷看着她,手中的剑闪着血光:“越军攻进城来了,寡人成了亡国之君了。” “大王……”香宝站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他的面前,“大王……”她伸手,想抱他。 他避开她的手,冷笑道:“寡人已经成了亡国之君,你不必这样假惺惺了。” “不是,我不是……”香宝摇头,急于解释。 “夫差!”一声大吼,范蠡提着剑闯进门来,刺向夫差。 漫天血光……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 听到她的喊声,夫差慌忙掀开帘子冲进房间,便见香宝缩在榻上蜷成一团,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拼命发抖。夫差皱眉,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改掉她睡觉喜欢缩成一团的坏习惯,而且她也整整三年没有做过噩梦了。 “夫人!夫人!”夫差推她。 “不要,不要……”香宝拼命挣扎,尖声大叫。 “夫人!”夫差抱紧她,“醒来,没事,只是梦。” “不要……不要死……”香宝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夫……夫差……” 夫差微微怔住,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仿佛正被困在极恐惧、极悲伤的梦境里出不来。她梦见了什么? “夫差,夫差……不要死……”她哭喊着,声嘶力竭。 这一回,夫差听清楚了。 “我没事。”他贴着她的耳朵,仿佛要将声音传到她的心里去,“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了。” 被泪水浸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被泪洗过的眼睛比最美的宝石还要耀眼。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伸手,冰凉的指尖触上他的脸,仿佛要确定他不是幻觉。 夫差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 “呜哇……”香宝冷不丁地放声大哭。 “呃?又怎么了?”夫差被她吓了一跳。 香宝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不停地打嗝。 夫差无奈,只得被她蹭了一身的鼻涕眼泪。 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香宝微微抬头,看着夫差的睡颜。他抱着她,双手将她圈在怀里。依稀仿佛,她昨夜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梦见……他死了。 一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香宝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哭了一夜,还没够?”闭着眼睛,他忽然开口。 香宝吓了一跳。他的唇触上她的唇,软软的,暖暖的。 夫差离开后,梓若如往常一般端了药进来放在桌上:“夫人,该喝药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缓缓梳理着头发,那碗淡褐色的药在早晨的阳光里还在微微冒着烟。香宝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药,只是夫差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喝了便是,虽然……很苦。 她是最怕喝药的,但是这药,她一喝便是三年。 公元前486年,吴国开邗沟,连接长江和淮水,开辟出一条通向宋、鲁的水道,进逼中原。 因为天气有些闷热,香宝很早就醒了,夫差昨天半夜才来,还睡着。坐在铜镜前,香宝慢慢地梳头,梓若端着药进来,放在案头,又出去了。 香宝瞥了一眼那药,心里莫名地空落起来。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站在香宝身后,伸手接过篦子,替她将头发梳起。 “那碗药,喝了三年了呢。”香宝忽然开口。 “嗯。”夫差随口应着,修长的手穿过她漆黑的发,细细地挽着。 “今天还要喝吗?”香宝低低地道,“以后……也要一直喝吗?” 手微微顿了顿,夫差眯起眼睛,看向铜镜中她略显模糊的面容:“夫人想说什么?” “那个药……” “夫人以为那是什么药?”挽好发,他随手挑了一只簪子插入她的发髻间,淡淡道。 香宝咬唇,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不是避孕的吗?” 夫差冷冷看了她一眼,放下篦子,转身走出醉月阁。香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咬唇。药已经凉了,喝在嘴里尤为苦涩,仰头一口饮尽,香宝拂了拂衣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不知名的老树,枝繁叶茂……夏天仿佛一下子就来了,连空气都是那么燥热。 天气阴沉沉的,到了中午的时候,已经闷得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夫人,回屋吧,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梓若在一旁催促道。 香宝点点头,一转头,却在廊边看到了司香。他正笑着朝她扬手,当年小小的孩童依稀有了俊秀的轮廓,是个漂亮的少年了。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仿佛把刚刚还很阴沉的天幕撕破了一个洞,瞬间又恢复黑暗。闪电划过的时候,香宝注意到司香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轰隆隆”一声炸雷猛地响起,连香宝都被吓了一跳, “啊!”司香忽然蹲下身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香宝微微一愣,他怕打雷?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怕打雷?没有多想,她忙疾步上前:“怎么了,怎么了?”伸手却摸到他满面的泪痕,香宝微惊。 “娘……娘啊……”司香一下子扑入她怀中,冲力之大,险些让香宝跌了个四脚朝天。 感觉到他浑身冰凉冰凉的,还在不住地颤抖,香宝下意识地拥紧了他:“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啊。”香宝轻拍他的背。 司香却仍是闭着眼睛在她怀里不停地颤抖着哭泣,仿佛完全听不到香宝的话,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 有些吃力地将他抱起,香宝想带他回房,却被梓若拦住了。 “怎么了?”香宝不解。 “太子殿下已经不是孩子了,夫人毕竟不是他的亲娘,有些避讳……” “我是他娘。”香宝截断她的话,“你快披件衣服去找医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香宝急急地说着,吃力地抱着司香回房去。 这副身子骨经过那么多折腾,早已不比当年,更何况还抱着这么大一个孩子,香宝有些力不从心。天空骤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香宝好不容易抱着司香回到房间,将他放在榻上躺平。 “娘……娘……司香也可以保护你的……娘……娘啊……”司香双目紧闭,神智早已不太清楚,只是双手在空中乱舞,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娘……不要……不要杀司香……”他闭着眼睛,大声嚷嚷着,声嘶力竭。 心里猛地一揪,香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司香不怕,娘很好,娘陪着你呢。”放柔了声音,香宝轻声道。 “娘……司香真的……可以保护你的……”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满面狼藉的泪痕,他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轻语。 “嗯,司香可以保护我的。”顺着他的话,一手轻抚着他的头发,香宝低低地应道。 握着香宝的手,司香这才慢慢平缓下来,身子也不再抽搐了。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十分急切的样子。 香宝微微一惊,忙回头,竟是夫差。他仅着单衣,浑身皆被雨水淋透,连额前的发丝都在往下滴着水。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检查啊!”夫差对着傻在一边的医师扬声道。 那可怜的医师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香宝,一会儿看看夫差,一会儿又看看躺在榻上的太子殿下,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病人,哪个才是正主儿。 香宝疑惑地看向夫差身后的梓若,她也是淋了一身的雨,正指着榻上的那位努嘴。香宝立刻明白了,忙往旁边让了让,好让夫差看清躺在榻上的正主儿。 看到司香,夫差微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传令下去,搜寻太子殿下的可以撤了。”恢复了一贯的神情,他有些漠然地吩咐。 香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司香只是不见了一会儿而已,居然出动侍卫搜寻,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他娘死在雷雨夜,所以每逢雷雨天他都会心绪大乱,状如疯癫。”动了动唇,夫差道,顺手接过一旁侍女捧来的布巾,拭了拭脸上的雨水,淡淡道。 香宝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医师忙上前替司香诊了脉。 “怎么样?”见司香刚刚那副样子,香宝有些担忧。 “脉相平和,没有大碍了。”医师点头道。 夫差没有再说什么,淡淡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一下!”香宝咬了咬牙,喊道。 夫差顿住脚步,转身扬眉看向香宝:“莫非夫人要寡人留宿在醉月阁?”说着,他转身便向香宝逼近,一步一步,神情危险至极。 一旁,梓若忙自作聪明地带着医师和侍女出了房间,还服务周到地转身带上了房门。 眉头微微一跳,香宝感觉到他强大的压迫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背后一凉,她的背已经贴上了墙,再也无路可退。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是你要留下寡人的,你必须负责。”他看着她,眼中幽黑一片。说着,他微凉的唇已经压了下来,狠狠在她唇上肆虐,不像是在亲吻,倒像是在惩罚。 香宝的唇被他吻得生生地疼,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得一动不动地任他肆意亲吻,直到他垂下头,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那……那个……”香宝讷讷地开口,感觉唇上又疼又痒,那哪里是吻,分明是啃。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耳边,他忽然道。 香宝眨了眨眼睛:“呃?” “只是补药。”他闷闷地道。 “呃?”香宝微微一愣。 “医师说你身子虚弱,必须药补。”耳边,他的声音闷闷的,听在香宝耳中,竟有几分别扭的委屈。 三年来,每天一碗的药汤,都是用最珍贵的药材熬出来的,他那么费尽心思,全让这没良心的家伙当成毒药了…… 放在心头三年的大石落了地,香宝呆了一会儿,唇微微弯起,弧度越来越大,垂在身侧的手抬起,紧紧抱住他。 夫差哼了一声,推开她,转身要走。香宝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放手。”斜睨了她一眼,夫差冷冷开口。 香宝仰着脸冲他笑,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放手。”声音又冷了几度。 “不要……”香宝姑娘的胆子肥了,不怕了。 “放……手!”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要嘛~”香宝姑娘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笑嘻嘻地道。 夫差看着眼前这个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的小女人,忽然一阵头疼,瞧他宠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真是自作孽。 “哼。”他冷哼,却没有拍开她的爪子,由着那只爪子将他的袖口握得皱成一团。 “不要生气嘛……”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三分娇气,香宝挨近了他,讨好道。 “哼。” “喂……我最怕喝苦药了耶,可是你给我的,我都喝了呀,是毒我也认了。”嘟着嘴,香宝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道。 明明知道她在装可怜卖乖,可是听她这样讲,他的心里忽然就软了下来。 “不气了?”见他面色缓和了,香宝小心翼翼地道。 夫差勉强瞥了她一眼。 香宝红着脸在他唇边啄了一下:“呐,不气了?” 他忽然低头,香宝以为他要亲她,忙闭上眼睛。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她有些疑惑地刚要睁开眼睛,只听他在耳边轻声道:“司香在看……” 香宝愣了愣,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只听到身后传来夫差嚣张的大笑。(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七) 七、馆娃初起 一觉睡到自然醒,香宝成“大”字状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起身洗漱。 “夫人,大王在宫门口等你。”梓若忽然进来道。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漱了口,香宝疑惑地转身问。 “不知道。”梓若摇头,放下手中的药碗,“先喝了药再去吧。” 香宝点点头,趁热喝了一口,随即惊讶,居然不苦! “大王吩咐加了一味药,不会那么苦了。”梓若笑道。 香宝一仰脖子全喝了,心里甜滋滋的。 到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有马车在那里候着了。 “西施夫人,请上车。”驾车的侍卫起身行礼。 香宝爬上马车,便见夫差正坐在马车里,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马车一路摇晃着前行,香宝有些好奇地掀开车帘,看着马车外的大街。马车两旁有侍卫开道,一路尽是围观的群众,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这是入吴以来,他第一次带她出宫,上一回她出宫还是为了找勾践讨解药。 “这是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 “灵岩山。”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有侍从上前掀开车帘,侍候着夫差和香宝下了马车。 “看。”夫差抬手,他的手所指之处,竟是一座宫殿。 “这是……什么地方?”香宝疑惑地问道。 侍从掀开蒙在门匾上的布,匾上题了金光灿灿的三个字,可惜那些字认得香宝,香宝不认得那些字。 “馆娃宫。”夫差扬唇,“以后,这里便是你的了。” “我的?”香宝瞪着眼前那座大得吓人的宫殿。 “嗯,你的。”他执起她的手,“进去看看。” 玉石铺就的回廊,回廓上坠着金铃,一阵清风拂过,金铃随风轻摆,发出清脆的声响,悦耳极了。 香宝小心翼翼地盯着那走廊看,迟迟不敢踩上去。 “怎么了?”夫差疑惑地回头看向正在原地磨磨蹭蹭的香宝。 “这个……会不会一踩就碎掉?”香宝弯腰蹲在地上,一手抱着膝,一手试着戳了戳地上的玉石,“看起来很值钱呀……” 嘴角抽搐了一下,夫差回头一把拉起她:“不会碎的,整座宫殿都是你的,怕什么?” “就是因为是我的,我才要宝贝它呀!”香宝仰着脖子理直气壮道,说着,干脆脱了鞋,赤脚踩了上去,“呀,好凉快……”惬意地低呼,香宝兴奋地道。 光溜溜的小脚丫踩在玉石走廊上,在玉石的映衬下,白皙得近乎透明。一脚踩下去,走廊上竟然发生“叮叮咚咚”的响声。香宝乐了,撒着欢儿跑,这么一跑,廊上便叮咚作响,惊起廊外飞鸟一片。 “慢点跑。”夫差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一路雕梁画栋,玉饰金装,奢华得令人目眩。刚过响屐廊,便闻得一阵荷香,莲花池里朵朵花苞随风轻摇,一片碧波入眼,着实漂亮。 香宝痴痴地看了一阵,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在想莲子羹?”凑到她耳畔,夫差道。 香宝抹了抹嘴角还没有滴下的口水,老实地点头。 就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人家赏荷,她想莲子羹,夫差大笑,笑得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 沿着九曲路拾阶而上,登上一座高台,临风而立,衣袂翻飞,方圆二百里之内的景色纵览无余,香宝叹为观止。 “这姑苏台有三百丈之高。越国送来一批木材,其中尤其有一对巨木,正好用上。” 香宝愣了一下,他近些年神神秘秘的就是在忙这个? 轻曼的绸帐随风轻扬,拂在香宝的脸上,掩去了她的笑容。文种说,他是骄奢淫逸之人,他却为她建了这馆娃宫。 那她……不就真的成了祸国的妖姬了? 此后,吴率鲁、邾、郯等国联军攻打齐国南部边境,吴大夫徐承率水军由长江入海,攻齐侧后,被齐军击溃,被迫撤军。 公元前484年的春天悄然来临。 “夫人,夫人。”有人轻轻将香宝摇醒。 香宝迷迷糊糊地抬头,才发觉自己竟然趴在案上睡着了,唤醒她的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喜乐。 喜乐是香宝入住馆娃宫的第一天便特意指定的贴身侍女,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地伶俐,而是她喜欢叫她的名字。喜乐喜乐,多喜庆啊!馆娃宫内侍婢成群,只是梓若却没有来,也许是夫差对她的惩罚已经结束了。 枕在胳膊下的练字册上有着可疑的水迹,香宝下意识抹了抹嘴角,果然……流口水了。 司香近几年跟着太子师傅学习,课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常来找香宝玩,她一个人待在馆娃宫里闲得发慌,便开始像模像样地学认字,可惜一提笔就犯困…… 喜乐帮着收拾一片狼藉的书案,香宝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阳光正好,打了个哈欠,香宝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夫人,午膳准备好了。”收拾好东西,喜乐跟着走了出来,道。 “我不饿。”香宝摇了摇脑袋。 “这可怎么是好,您连早膳都没怎么吃,要是被大王知道了……” 香宝皱了皱鼻子,一想到吃东西,便是一阵反胃。 “多少吃点吧,奴婢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上回夫人不是说想吃莲子羹吗?奴婢特地记下了做法,今天早上见池子里的莲子十分鲜嫩,便摘了来给夫人做莲子羹。” 香宝有点心动,又见她如此坚持,只得点点头。 “已经凉过了,夫人尝尝看。”喜乐捧了一个精致的玉碗来。 香宝看了一眼那碗中的莲子羹,果然清爽诱人,伸手接过尝了一口,满口清香。 吃过一碗莲子羹,香宝又去池子里喂了一回鱼。坐在玉石制成的台阶上,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时有些恍惚。 “喜乐,你看看我,是不是长白头发了?”抱着膝,香宝忽然道。 喜乐吓了一跳,忙凑近了来:“哪能啊,夫人这么年轻貌美,正得大王宠爱呢。” 把下巴搁在膝上,香宝没吱声。 中午吃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大概是犯了春困,香宝又怏怏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 “夫人,找医师来看看吧,您这都吐第三回了。”喜乐担忧道。 香宝全身乏力,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不想动弹。 “夫人,该不会是……”喜乐忽然一惊,道。 香宝侧头瞥了喜乐一眼:“不可能。” “为什么?您的症状真的很像是害喜呀!” “六年都没动静,你以为忽然就有了?”香宝挪了挪身子,懒洋洋地道。 喜乐语塞。 然而香宝这一回失算了,六年都没动静的肚子,这一回……有了! 医师来过之后,香宝才相信了自己要当娘的事实。她从来不知道害喜会那么难受,吃什么吐什么。 “怎么起来了?”一个温温的声音响起。 “大王?”香宝低头,瞪着蹲在她面前的男子,下意识地轻呼。他的手有些冰,正轻轻搁在她的腹上。 其实她的腹部还很平坦,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喜欢,就生吧。”半晌,他道。 香宝气得想咬人,她这到底是在为谁生孩子啊!而且又那样难受! 日子一天一天过,香宝的肚子也一点一点圆了起来。喜乐静静地站在一旁扇着羽毛扇子,香宝半倚着竹榻靠在窗边,浑身提不起一点劲。 半晌,香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吓到了身后的喜乐。 “怎么了,夫人?”喜乐有些忧心地上前,“哪里不舒服?” 香宝趴在窗口,慢吞吞地摇了摇脑袋。 “夫人,吃些梅子解解暑气可好?”抱着陶罐,喜乐笑道。 香宝低头看了看,随手取了一枚放入口中,忍不住微微蹙眉,酸涩的感觉流连齿间,久久不去。 “喜乐。”香宝忽然开口。 “嗯?” “你听说过妹姒夫人吗?” “嗯,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北方齐国的公主。” “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又拿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香宝问道。 “呃?”喜乐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黯然。 “怎么了?”香宝侧头看她。 “奴婢原来就是伺候妹姒夫人的,妹姒夫人去世之后,才被调到别的宫里。”喜乐眼眶略略有些发红,“妹姒夫人待人极为和善,只是……那时云姬夫人得宠,妹姒夫人生下太子殿下后不知什么原因变疯了,再后来,就掉进池子里……溺死了。”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香宝却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睡了一下午,天黑才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夫差正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掌放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香宝感觉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下,一抬头,便见夫差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在动。”他张了张口,半晌,只吐出两个字。 香宝有点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司香都已经这么大了,夫差却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突然,她有些悲哀,为司香的母亲,妹姒夫人……那个葬送在这深宫中的女子,一生寂寞,一生痴恋,最后……还死于非命。 不知道她死的时候,可有怨恨? “有刺客!”远远的,突然有人大叫。 香宝吃了一惊,看向夫差。夫差略略蹙眉,收回放在香宝腹上的手,站起身。感觉到他的手离开,香宝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门外闹哄哄的一片,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刺客受伤逃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香宝不知为何总感觉胸口闷得慌,坐了一阵,终于还是起身走出房去。刚到房门口,便见一道极熟悉的红影一闪而过,香宝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假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那一身如火的红衣,让香宝一阵恍惚。 “卫……”捂住嘴巴,香宝瞪大眼睛,看着躲在假山里的男子。 竟然是卫琴! 他遍体鳞伤,满身是血。 长剑已经挥出,见是香宝,卫琴急急地收了剑。 “夫人?”身后,有人在喊。 香宝吓了一跳,忙回头,挡住卫琴藏身的地方,故作镇定地道:“我忽然想吃东西了,你去帮我准备一些点心送到我房里。” “是。” 见那人远去,香宝这才急急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越国监国吗?” 卫琴看着她,不语。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变,除了……他的视线落在她凸起的腹部,幽黑的眼中闪过一丝抑郁。 “昨天夜里的刺客……是你?”香宝想了想,有些明白了。 “嗯。”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你在这里不要走,这馆娃宫内外都是侍卫,我晚上再来找你。”急急地说着,香宝忙转身大步离开,“喜乐,我在这里。” 看着香宝离开的背影,卫琴狠狠握拳,指甲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整整一天,香宝都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一想起卫琴满身是血的样子,便感觉心都揪在一起了。 好不容易入了夜,支开喜乐和其他侍女,香宝忙拿了一些药品和食物溜出了房间。 借着月色,香宝急急地跑到白天来过的假山前。 “卫琴?卫琴,还在吗?是姐姐呀……”放低了声音,香宝道。 卫琴就在假山后面,但那一声“姐姐”却让他退却了,香宝等到天亮,卫琴也没出来见她。 “天呐!夫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喜乐找了一夜,终于在天明时分找到了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香宝。 这么些年未见,当日桀骜的少年长成了高大的男子。香宝不由得记起那一日在小屋前,他带着满头包,兴高采烈地带了蜂蜜回来,那沾了血的蜂蜜……那破碎的画面,当年最后一次见面,他说……我喜欢你…… 香宝忽然就病了,养了这么些年的身体,说病就病了,还怀着孩子,一下子就瘦了下来。 其实卫琴并没有走远,他常常在香宝窗外的那棵树上坐着,看着屋子里的女子开着窗,或躺或卧,总是面色苍白的样子。 “监国大人。”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微微带着寒意。 卫琴心下一凛,看向树下站着的黄袍男子。 夫差! “不知监国大人在这里干什么?”夫差看着他,声音淡淡的。 卫琴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身子不好,如果你敢在这里动手,寡人保证,你的下场会很难看。”夫差冷冷地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一般。 卫琴看了一眼在房间里轻轻咳嗽的女子,跃身下树,没有出声。 束手就擒。 在香宝还不知道的时候,卫琴被判了死刑:香宝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行刑的那一日了。 这一日,天气极其的热。喝了一碗酸梅汤,倒吐了一半,刚刚漱了口,香宝便听到走廊外有侍女在窃窃私语。 “听说没?那个刺客捉到了……” “是呀,居然是监国大人,真是难以置信,大王待他恩重如山,他居然想要弑君犯上!” 注意到香宝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喜乐忙扶住她:“夫人,怎么了?” “刺客……捉到了?”回头,香宝看向喜乐。 “是。”觉察出香宝异样的神色,喜乐迟疑了一下,道。 “他在哪里?!”香宝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有些尖锐起来。 “听说被判了车裂之刑,好像就是今天在市朝行刑……”喜乐被吓了一跳,道。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香宝推开喜乐:“准备马车!我要出宫!” “夫人,夫人,大王他……”喜乐手足无措起来。 “准备马车,我要出宫!”香宝厉声尖叫。 喜乐被吓得呆了一呆,一旁有侍女立刻去传话了。 香宝一路冲出宫门,踏上准备好的马车:“带我去行刑的地方!” 车夫不敢怠慢,马车一路行驶极快,香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抑制不住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几乎吐了一路。 听说香宝闯出馆娃宫的时候,夫差正在议事,当下变了脸色,起身直奔馆娃宫。 一进门,他便拎了喜乐来问话。 “夫人听说今天在市朝有车裂之刑,然后面色就变了……”喜乐也被吓得不轻。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夫差翻身上马,直奔刑场。 “夫人,到了。”车帘被掀开,车夫战战兢兢地道。 香宝定了定神,下了马车,只觉脚下一阵虚浮,连站立都很困难。前面围了一群人,香宝吃力地拨开人群,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仿若透明。 他的弟弟,卫琴……他的头和四肢分别被绑在五辆车上,车前套着马,只待那一声令下,那些赶车的人便会驾着马车向不同的方向拉,他的身体会硬生生被撕裂为五块…… 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 卫琴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如火的红衣似蝶一般垂下了羽翼,再也无法扬起。 “唉,听说这人是别国的探子……” “是啊,居然想要弑君犯上,真是罪该万死……” 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等待一场血腥的表演。 “行刑!”行刑官高喊道。 高高的马鞭扬起,落在马背上,马动了…… “不要!”香宝尖声大叫起来。 猛地睁开眼睛,卫琴诧异地看向那个熟悉的声音所在的方向,是她! “不要,放开他!放开他!”香宝尖叫着从人群里挤进来。 “出去,不要看!”感觉到拉力,感觉到撕扯的疼痛,卫琴哑着声音大喊,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被分裂成五块的样子。 她会害怕的。 “放开他!”香宝不管不顾地冲上前。 “哪里来的疯妇!速速退开!”行刑官皱眉,“再不退开,一并论罪!” “放开他!放开他!放开我弟弟!”香宝冲到马车前,大叫。 卫琴瞪大眼睛,那些马再往前就会撞到她,她还有着身孕…… 原本只求速死的男子神色忽然有了变化,他咬牙,被绑住的手腕缓缓往里勾住,扯住那不断往前奔的马车。 “大……大胆!”行刑官目瞪口呆。太不给面子了!他好歹也是个资深行刑官了,哪有人车裂会这个样子的! 扯住马车的手腕上隐隐出现血丝,卫琴感觉自己的力气快用尽了:“让开!让开!” “放开他!放开他!”香宝红着眼睛,大喊,声音嘶哑。 大概僵持了太久,一匹马忽然脱了缰,竟然直直地冲向香宝所在的方向。 “不要!”卫琴厉声疾呼。 千钧一发之刻,突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路撞翻了好些摊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从马上跃下,一剑直斩向马腿,鲜血四溅。 那马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救他!救他!”全然不管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香宝扯住黄袍男子的衣袖,“求你救他!” 夫差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是我弟弟!求你救他……”满面泪痕,香宝不管不顾,语无伦次道。 唇微抿,夫差提剑,跃身斩断了绑着卫琴的绳子,红衣的男子重重地坠下,扬起一片尘土。 “大……大胆!”行刑官还从没遇见过行刑到一半被人砸场子的状况,恼羞成怒起来,“来……来人呀,给我都……都拿下!” 夫差寒着一张脸,侧头:“把他的眼珠子给我抠了。” “啊?”行刑官茫然。 “连寡人都认不出来,留你的眼珠子有何用?”夫差冷声道。 “啊?大……大王饶命……”这是行刑官这辈子最糟糕的一次行刑经历……(未完待续) 第三章 纵虎归山(八) 八、卫琴莲心 越女听说卫琴行刺失败,被车裂于市的消息后,失手打碎了药罐子。茫茫然蹲下身子,收拾着地上的残渣,越女只觉心痛如绞,耳中嗡嗡作响。 “越女在吗?”一声轻问传来。 越女恍恍惚惚,没有理睬。 “请问,越女在吗?” 越女终于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侍女打扮的女子:“我就是。” “奴婢是馆娃宫的侍女喜乐,我家夫人请您到馆娃宫中替卫公子治伤。”喜乐道。 “你说卫公子?”越女瞪大眼睛,上前一步,“卫琴卫公子?” “是。” 越女面露喜色,忙点头:“好好好,你快带路,我这就去。” 车裂到一半给救下来的,除了卫琴也真没第二人。 香宝坐在榻前,看着卫琴手足无力地躺在榻上,泪眼婆裟。越女仔细地查看他手脚处的勒痕,那些勒痕已经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若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小心翼翼地上了药,越女侧头觑了香宝一眼,一时想不明白她和卫琴是什么关系,身为吴王妃子,怎么可以大喇喇地放了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榻上? 最离奇的是……吴王夫差正黑着脸站在一旁。 “越女。”黑面王忽然吱声了。 “在。”被吓了一跳,越女忙不迭地起身应道。 “看看她。”指了指香宝,夫差道。 越女忙应了一声,拿起香宝的手腕,替她把脉。 “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我开一副定神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夫人的身体过于虚弱,需要好好养胎。”越女道。 “好好养胎?”夫差扬声道。 “是。”越女忙点头道。 “好好养胎?”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夫差的眼睛却是斜向坐在榻上挺着肚子的某个家伙。 越女意识到这一句不是问她的,忙噤了声。 香宝被身后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发毛,终于后知后觉地扭头,抽噎了一下,可怜兮兮地点头:“是。” 不一会儿,喜乐便按着越女的方子煮了药。 “大王,伍相国求见。” “让他在外面候着。”夫差淡淡道,顺手接过药碗,递给坐在榻上红着眼睛的大肚婆。 “大王!”说话间,伍子胥已经硬闯了进来,带着一队侍卫。 “伍相国好啊。”夫差扬了扬眉。 “大王,这逆贼本该已经车裂于市,为何竟会在西施夫人的榻上?”伍子胥指着躺在榻上的卫琴,极为不满地大声道。 “哦?”夫差淡淡地应道。 “他身为监国,本该在越国为王尽忠,如今却擅离职守,并想刺杀大王,此等乱臣贼子,若不杀之,大王今后如何服众?” “伍相国。”香宝将药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喜乐,忽然站起身。 伍子胥冷哼一声,不屑理睬。 “你认识要离吗?”香宝也不恼,只问道。 “要离是为吴捐躯的大英雄,何人不知?”伍子胥虽然清高自傲,说起要离,却也是一脸的敬意。 “当初要离为了成全苦肉计,杀妻成仁,伍相国知不知道他有一子二女尚在人世?”香宝淡淡开口。 “尚在人世?”伍子胥微惊。 “那一场浩劫中,那三个孩子倾刻间变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姐姐带着妹妹逃出生天,而那个小男孩……他在血里挣扎,为了活下去,他在比武场表演杀人,那样幼小的身躯,面对那些比他强大数倍的对手……”看着伍子胥,香宝缓缓开口。 伍子胥略略动容:“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香宝指向躺在榻上、神智未明的卫琴,“就是要离的儿子。” 伍子胥大惊,随即冷哼:“你有何证据?” 香宝转身,走到卫琴身边坐下,抬手捋起他左边的衣袖,他的左臂之上有一处刺青。 伍子胥当然认得,那是要离家的刺青。 “虽然是要离的儿子……可是他弑君犯上却是事实!”伍子胥皱眉道。 “让他戴罪立功吧。”夫差忽然开口。 “大王的意思是?”伍子胥看向吴王。 “让他随军出征,伐齐。”夫差侧头,笑盈盈地看向香宝,“夫人,你说可好?” 香宝咬唇,半晌没有开口,但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卫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卫琴警觉房中有其他人在,忙支起身子:“谁?” 夫差随手点起灯,映出半边容颜,阴晴不定。 见是夫差,卫琴下意识地伸手,却没有摸到剑。 “为何要刺杀寡人?”夫差淡淡开口。 卫琴冷哼。 “你果真是要离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卫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为了救你,夫人亲口说的。” “是他的儿子又如何?”卫琴狠狠握拳,“为了他所谓的忠义,那个人可以杀妻弃子,身为他的儿子,是我此生最不幸的事!” “那么,作为她的弟弟呢?”夫差微微扬唇。 卫琴微微一僵,面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下去。 “她……说的?” “你以为呢?”夫差笑了起来,“你以为寡人为何会让你躺在她的榻上?” 卫琴咬唇不语。 “说吧,为何要刺杀寡人?” “我恨不能吴国现在就亡了。那个人以性命去效忠的国家,若是亡在他儿子的手上,那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眼中满是阴郁。 “你说的这些话,足够让你死上十次了。” “你以为,我会怕死?”卫琴不屑道。 “那你姐姐呢?今日市朝之上,她可是差点为你送了性命。”夫差冷眼觑他,“你若死了,她会伤心吧。” 卫琴咬牙不语。 “你弑君犯上,本该是死罪,念在你是要离的儿子,寡人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半月之后,随军出征伐齐。”不待卫琴反驳,夫差话锋一转,又道,“另外,寡人决定赐婚于你。” 卫琴大怒:“你敢!” “放肆。”夫差的声音淡淡的,“难道你想置你姐姐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你!” “因为她背着西施的身份,你们是姐弟的事实不能公诸于世。现在她为了救你,不顾自己的身份,你想毁了她的清白吗?” 卫琴猛地顿住。 “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夫差转身,“你好好休息吧,明日夫人起来,若是见你不在了,估计会伤心吧。” 门关上了。 黑暗中,卫琴垂下头,双手握得死紧。 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我喜欢她…… 他心底最隐讳的秘密啊…… 那一日,他听闻她失去记忆的消息,便开始奢望,奢望他可以以另一个身份陪在她的身边,不是弟弟的身份…… 他终于可以开口告诉她,我喜欢你。 可是,他看到她眼中那彻骨的荒凉。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错了,她并没有失忆。 所以,他逃开了。 不想她伤心,不想她为难,不想看到她眼中的厌恶,那样不伦的感情…… 一逃就是十余年,再相见,原来心底的感情从来不曾枯萎,原来一见她,心就会跳跃…… 可是,他一回来,她就病了。 他是她的心病…… 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黑暗中的男子试着弯了弯唇角,那一个笑最终还是僵在了唇边。 因为原来的房间让给了卫琴养伤,香宝换了个房间。夫差踏进房的时候,香宝正挺着个肚子团团转。 “呀,大王!你终于回来了!”一回头,见着夫差,香宝忙迎了上来。 夫差挑眉,他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听喜乐讲……卫琴醒了?”小心翼翼地,香宝道。 “嗯。”夫差不动声色,等着看她又玩什么花样。 “听喜乐讲……你去找卫琴了?”偷偷瞄了他一眼,香宝又道。 “看来喜乐是太闲了。”夫差淡淡道。 “欸?不是不是不是啦,我问她的,是我问她的!”唯恐连累喜乐,香宝忙摆手道。 “哦?” “嗯嗯!那个……卫琴他没有讲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小心肝一抖一抖的,香宝颤巍巍地问。 大逆不道?希望他亡国算不算? 看了一眼香宝,夫差摇头:“没有。” 香宝吁了一口气。 “对了,我给他赐了婚。”夫差随口道,一旁有侍女上前来伺候着脱下外袍。 “什么?赐婚?”香宝瞪大眼睛,“你把谁赐给他了?” “越女。”夫差挥了挥手,遣退了侍女,在榻上躺下,淡淡道。 “真的吗真的吗?”香宝眼睛亮亮的。 “真的。”夫差伸手,“好了,该睡了。” 香宝乖乖爬上榻,缩进他怀里。 “他……也同意了?”半晌,她在他怀里小声地问。 夫差低头,感觉她屏住呼吸,在微微颤抖。 “嗯,同意了。” 香宝觉得老天爷又开始宠着她了,乐得嘴巴都开花了。 一大清早,香宝便醒了,让喜乐准备了早膳,香宝便开心地拎着小竹篮去见卫琴。 经过走廊的时候,香宝竟然看到史连。 “来见大王?”香宝笑眯眯地招呼,心情很好的样子。 史连点头。 擦肩而过的时候,香宝忽然低低地道:“卫琴刺杀大王,是越王的命令吧?” 史连愣住,随即冷声道:“你不要插手。” “你在警告我吗?” “是,警告你安安分分地待着,不要妄想插足男人的战场。”说完,他便继续往前走。 “你们的战场,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以后,请不要再打扰我的弟弟。”香宝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冷声道。 史连微微一顿,夏日的阳光下,他的背影却仍是冰凉。 香宝转身离开。 “白痴。”身后,他丢出两个字。 香宝愣了一下,回头,他已经离开了。 甩了甩脑袋,香宝拎着小竹篮继续走,刚到门口,便见卫琴正试着要下榻,一旁有侍女站着,想上前帮忙又不敢的样子。 “卫琴!” 卫琴微微一愣,抬起头。 她在清晨的阳光中笑盈盈地走进屋来,和那一日在市朝看到他要被车裂的时候判若两人。 恍惚间,卫琴想起了昨夜夫差的话,他说,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 卫琴忽然就明白了他的话。 那个男人,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纵然已经判了刑,那个男人还是饶恕了他。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他就活着吧,纵然,会很痛苦…… 如果他的心意只能带给她痛苦,他怎么能够……那么自私…… 香宝已经跑上前,将小竹篮搁在一旁,来扶他。 “哎呀,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来了?”香宝说着,又扶着他坐回榻上,“我带了早饭来,你吃点好不好?” 卫琴点头,微笑:“好。” 这一笑,吓着了一旁的侍女,眼前这个温和微笑的男子,跟刚刚那个满身桀骜、充满敌意的男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高兴极了,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都退下,香宝从小竹篮里拿了煮好的粥,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他唇边:“尝尝。” 卫琴张口吞下。 “好吃吗?” “好吃。” 就算是毒,也是甜的。 “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咽下口中的粥,卫琴侧了侧头,道。 放下粥碗,香宝伸手抚过他腕上的伤口,心里微微一痛:“那么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好。”卫琴咧嘴笑了起来。 有了越女的药,不过几天工夫,卫琴的伤便好了。 夫差亲自作媒,一桩好事便定了下来。 三书六礼。 庭中飞花片片,空气里带着莫名的粘稠闷热。香宝难得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夫差坐在她身边。 卫琴和越女双双跪着。 “卫琴。”夫差缓缓开口。 “在。”卫琴十分恭顺地应道。 夫差微微眯起眼睛,这恭顺,是浮华沉淀后的成长,还是佯装平静的暗涌? “寡人封你为左司马,明日随军出征伐齐,待你凯旋之时,寡人定会亲自为你主婚。”夫差说着,感觉到身边的大肚婆嘴巴快咧到耳根了,不由得暗自叹气。 “谢大王恩典。”卫琴低头。 夫差缓缓站起身,弯腰亲自扶起卫琴。 夏日的阳光十分刺眼,卫琴明明微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何,香宝竟然十分荒谬地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哀伤哭泣。甩了甩脑袋,她再看看,分明是很高兴的样子嘛。 香宝笑眯眯地点头。 中午留卫琴和越女一起用了午膳,香宝美滋滋地享受当姐姐的感觉。越女难得有些羞怯的样子,逗得香宝直笑。 送走了卫琴和越女,香宝一个人走到莲花池边坐下,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她却只能装傻。 莲花池中的莲花开得正盛,白的粉的,漂亮极了。香宝伸手,摘了一个莲蓬,剥了颗莲子,除去苦芯放入口中,清香四溢。 眼角的余光忽然触及一片火红的衣袍,卫琴? 香宝转头,看到站在走廊拐角的卫琴。 见香宝看到他,卫琴眼底的晦暗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的笑意,他走到她身边。 “不是走了吗?”香宝仰头看他。 “嗯,我把剑忘在这里了。” 哪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剑,这么烂的借口。 香宝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莲子剥了一颗丢进他嘴里,他也不问是什么,张口便吞了下去。 “嗯,好吃,还要。”卫琴笑了笑,张嘴。 “呵呵,你也不问是什么,张口就吞,要是我给你吃的是毒药可怎么办呐?”香宝又剥了一颗,取笑他。 “嗯,你给的,毒药我也吃。”嚼着口中的莲子,他笑道。 香宝微微一愣,明明听起来像是一句笑话,她却偏偏仿佛闻到了心痛的味道。有风吹来,仍是闷热,抬头抚了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她又剥了一颗莲子丢进他口中。 “啊呀呀……苦死了苦死了……”漂亮的脸冷不丁皱在一团,卫琴跳了起来。 香宝怔了怔,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啊,忘记去掉莲心了。” 虽然口中嚷嚷着苦,卫琴却仍是吞了下去,听她这样说,疑惑道:“莲心?” “嗯,莲子有莲心,吃的时候若不去掉,便留满嘴的苦味了。”轻轻倚向一旁的玉石栏杆,香宝解释道,“虽然很苦,但是莲心却是一味良药呢。” “莲心啊,原来莲心是苦的……”卫琴望着满池盛放的莲花,口中喃喃道。 心里微微一紧,香宝跳了起来,想去揉他的脑袋,手伸了一半,才发现卫琴是那样的高。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她甚至已够不到他的脑袋。 若是以前,卫琴定会不屑地撇开脑袋。可是这一回,他没有,他只是眯着眼睛,好脾气地笑着,甚至微微低下了头。 香宝的手僵了一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他眯着双眼,笑得一脸温和。 看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香宝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我给你梳梳头。” 卫琴眼睛微微一亮,点头,笑了。 拉着他进了门,香宝指了指铜镜前的圆凳:“坐。” 卫琴依言乖乖坐下。 门和窗都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扬起卫琴一身如火的红衣。拿了梳发的篦子,香宝有些怔怔地看着卫琴那被风扬起的衣摆。 微微扬唇,香宝笑得有些苦。 大概是坐了太久不见香宝有动静,卫琴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香宝:“你答应帮我梳头的。” 香宝看着他,没有动。 “只是梳头而已,你想食言吗?”皱眉,他略略有些气急。 “只是梳头而已……”香宝低低地重复,只是梳头而已啊,这句话,又带了多少孩子气的委屈。香宝嘿嘿一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在研究着怎么下手么。” 他没有答言,只是转身,背对着她。 铜镜里,他的容颜模糊不清。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四梳儿孙满地……”香宝笑嘻嘻地说一句梳一下,几根白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手微微一颤,一不小心揪下他几根头发来。看着手心里的断发,香宝心里一阵发毛:“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红色的背影依旧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生气了?”小心翼翼地看向铜镜,香宝小声开口。 铜镜里,他的容颜仿佛愈发地模糊起来。 “没有。”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一点也不疼。” 香宝弯了弯唇,转过他的身子,轻轻抚上他的长发,卫琴微微僵了一下。 “卫琴。” “嗯。” “战场上,自己小心。” “好。” 细细地将他的长发盘成一个髻,香宝轻拍他的肩:“好了。” 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谢谢。” 可是,香宝看不见他眼底深埋的东西。 转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卫琴的剑,她拔剑出鞘,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来,低头细细地将头发编成一个很漂亮的结。 将那结挂在卫琴的剑上,香宝抬手,把剑还给卫琴:“这是平安结。以前家乡的老人家说,亲人的头发可以保平安,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琴怔怔地接过,抚了抚那个极漂亮的平安结,点头。 “还有,你去拜访一下伍子胥吧。”想了想,香宝道。 “为何?”卫琴抬头,满面不解,“为何要去拜访那个奇怪的老头?” 奇怪的老头……嘴角抽搐了一下,香宝道:“去拜访一下他吧,他知道你是要离的儿子,会对你另眼相待,教你一些带兵行军之道。” “我宁可……不是要离的儿子……”看着香宝,卫琴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随即便轻轻散入闷热的风中…… 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香宝狠狠心,别开头:“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默默走到宫门口,香宝停下脚步。 “卫琴。” “嗯。” “你要幸福。” “好。” 得到保证,香宝转身回宫。 身后,卫琴还是没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香宝在心底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他,他抓着她的手,固执地不肯松开。 还是当年那个固执的孩子。 “夫人?”越女的声音惊醒了香宝。 她一抬头,便见越女正站在宫门口,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卫琴和她的手。 “越女。”挣脱开卫琴的手,香宝笑道,“你来接卫琴?” 卫琴收回手,唇边下意识地带了一抹笑。 “嗯。”越女点头。 “卫琴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我弟弟一般,你可要好好待他。” 越女看了卫琴一眼,微微红了脸,轻应了一声。 “以后可要乖乖叫我姐姐了。”香宝笑眯眯地道。 卫琴与越女都是一愣,随即卫琴转头看向别处,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有些苍白。而一旁的越女却是红了脸抿唇笑了起来。 盛夏的黄昏,太阳红红的像一个咸蛋黄。 越女和卫琴相携离去,香宝站在余晖里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一双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 只是,香宝没有看到卫琴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无边的黑暗,而他,正一点一点溺毙在那黑暗里。 香宝,你说,我要幸福。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幸福?(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一) 一、卫琴出征 卫琴出征前一晚,香宝久久不能入睡,快凌晨的时候,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是做噩梦,她梦见卫琴被沼泽吞没,那些血色的沼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并不炽烈,但还是扰醒了浅眠的香宝。 “夫人,早膳准备好了。”喜乐在门口轻唤。 香宝有些心神不定,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于冲出了宫门。 “夫人!夫人!”喜乐一回头,见香宝不见了,不由得吓了一跳。 坐上马车,一直到城门口。踏下马车的时候,香宝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阳光下,卫琴身披铠甲,着一袭红色的披风,站在战马旁。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吴兵,说不出的威风。 “出发!”卫琴翻身上马,扬起如火的披风,大声吼道。 “是!”一呼百应,众将士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戟,应声喝道。 长戟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送行的人群也因这气势而激动起来。烈日下,卫琴带领着人马逐渐远去,再没回头。 “卫琴这孩子,真不愧是要离之后。”香宝听到身后隐隐有人赞道。 很熟悉的声音,仔细分辨,竟然是伍子胥的声音。 “虎父无犬子啊。”有人附和道。 “嗯,不骄不躁,敢于请教,颇有大将之风。”伍子胥似是颇为舒心。 “这么说来,左司马大人去找过相国大人?” “昨天夜里,那孩子来找老夫。难得他一个孤儿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还能如此谦逊有礼啊,他还向我请教了用兵之道呢。”伍子胥道,言下之意,对卫琴竟是十分赞许。 香宝微微弯唇。 “夫人,烈日当头,小心动了胎气。”冷不丁地,一个黑影压来,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腹,香宝抬头,看入一双幽深的眼睛。 “谢谢。”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香宝靠进他怀里。 “回宫吧。” “嗯。” 九月,越国君臣入吴,恭祝伐齐必胜。 “越王和范大夫都来了耶……” “啊,我见过范大夫,很俊俏的。” “嘻嘻,你心动了吧。” “听说……咱们的西施夫人原先是范大夫的未婚妻子,不知怎么就……” 香宝站在窗前,一手轻抚着日渐凸起的腹部,望着外面偶尔来去的宫人侍婢,微微出了神。 “住嘴!”喜乐上前,厉声制止了她们继续八卦。 虽然没有看到站在窗前的香宝,八卦的侍女们也还是悻悻地住了口。因为喜乐是香宝贴身的侍女,其他侍女自然是比不上的。 香宝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间,一路低着头,不自觉走到了莲花池旁。偶尔一阵风吹来,竟是带了些许的寒凉,池中的莲花大多已破败。这季节转换何其之快,转眼间卫琴出征也快两个月了吧,也不知怎么样了。昨天夜里她又梦见卫琴了,他笑得一脸的灿烂。梦里,她狠狠揪着他的耳朵,龇牙咧嘴地警告他要活着回来,她说,如果你敢死我就杀了你…… 嘴角弯得有些酸痛,眼睛也酸酸的,香宝低头,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到腹内微微一颤,香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抚了抚凸起的腹部,仿佛能够感觉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身体里呼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心里有些甜甜的,她……居然要当娘了。 呵呵呵,要当娘了…… 夜里,睡到一半,香宝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榻前竟然站着几道黑影。 “你们是谁?”注意到守夜的侍女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香宝惊慌地坐起身。 那些黑影低低地笑着。 “呀,看她的肚子!”是刻意压低的狞笑声。 香宝一颤,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腹部。 “是夫差那个昏君的孽种吧……”讥讽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扬了扬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他竟然直直地刺向香宝的腹部。 “不要!”香宝闭上眼睛,紧紧护住腹部,尖叫起来。 一道人影忽然从窗外掠进房间,剑光一闪,只听见一声惨叫。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只胳膊掉在她身边,鲜血溅了她一脸。 香宝呆呆地低头,看到那只被斩下的手上还握着剑。 来人蒙着面,剑剑挥下,只斩手,不杀人。于是房间里立刻惨叫连连,惨叫声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侍卫,门被撞开。 “夫人!夫人!”喜乐跟在后面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惨状后,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身子晃了晃,差点昏厥。 满地都是被斩了双臂的黑衣人,他们在地上翻滚,哀号,却还活着。 蒙面男子见有人进来,飞身掠向来时的窗口。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忽然回头看了香宝一眼。看到他的眼睛,香宝呆了呆,是他…… 范蠡?他怎么会刚好在这里? 刺客事件惊动了夫差,原本在宫中设宴款待越国君臣的他,连夜赶到了馆娃宫。 “大王,一定是越人!这样巧他们刚入吴,这里便出了事!” 远远地,香宝听到伍子胥的声音,再联想刚刚范蠡的出现,香宝忽然想明白了。 一石二鸟,真毒。 伍子胥借着越王入吴的时机,派出刺客来,既除了她这祸水和腹中妖孽,又嫁祸了越国。 但是……苍白的唇勾起一抹笑,香宝看向开着的窗,只可惜还是越王技高一筹,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出范蠡来解决这件事吧。 不杀人,只斩手,留下活口,连嫁祸都不行,真是高明呀。 夫差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伍子胥,大步走进房间,看到香宝好好地坐在榻上,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伍子胥却在见到满屋子没了手的杀手之后,闭了嘴。 香宝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沾着被溅到的血,她面对着满屋子的无手人笑得不可遏制。喜乐本来就被吓得不轻,又见夫人忽然笑得诡异,更加害怕了。夫人她……莫不是疯了? 夫差略一皱眉,大步走到香宝身边,对脚下那些惨叫哀号的人都视而不见。拎起香宝身旁那只血迹斑斑的断手,如扔垃圾一般丢在地上,夫差抬袖拭去香宝脸上的血渍:“不要笑了。” 香宝止住了笑,仰头看看他,一头载进了他怀里。 抱住失去意识的香宝,夫差看向愣在一旁的喜乐:“去找医师。” “是!”喜乐愣了一下,忙转身跑了出去。 因为刺客夜袭馆娃宫,史连接到命令,带了侍卫赶去。刚到馆娃宫门口,史连便注意到一个人影从墙内掠了出来。 “谁?站住!”史连大喝一声,持剑追上了去。 “是我。”范蠡压低了声音道。 史连微微一愣,收了剑,随即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范蠡没有回答他。 “你太鲁莽了,这个时候竟然在这里出现,想害死她吗?”史连声音微沉,随即一惊,“莫非……你就是刺客?” “不是,不清楚是哪边派出的人,你进去看看吧。”范蠡说着,转身隐入黑暗中之中。 史连只得握了剑,进了馆娃宫,在看清房间里的惨状后,史连也略略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把房间打扫干净。”夫差淡淡吩咐。 “这些人……” “拖下去,一个一个凌迟,直到他们说出主谋是谁。” “是。”史连低头领命。 站在一旁的伍子胥微微变了脸色。 趁着月色,范蠡回到了住处。 “范大夫。”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范蠡转身,看到勾践正坐在园中。 “来陪寡人喝杯酒。”勾践指了指石桌上的酒杯。 范蠡走到他面前。 “这么晚,范大夫去哪儿了?”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勾践似是漫不经心地道。 范蠡未语,只是坐下饮酒。 “见到她了?”勾践饮了一口酒,笑道,“这个时候去见她,着实不像范大夫的作风。” “馆娃宫里的刺客,可是君上派出的?”范蠡忽然抬头,看向勾践,一贯温和的眼睛亮得有些刺目。 勾践微怔:“刺客?” “嗯。”范蠡垂下眼帘,“我想也不会是君上,所以留了活口给夫差。” 勾践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这是威胁吗?如果刺客真的是他派出的,那他出手制止,又留下活口,岂非陷他于绝境?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勾践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范大夫果然机智,此举明显是有人蓄意要嫁祸越国,嫁祸寡人,如今留下活口,岂不妙哉?” 范蠡微微一怔,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香宝她……会不会也这样想? “夜已深,范大夫早些歇息吧。这吴国非久留之地,既然已经将诚意送到,我们尽快返越吧。”说着,勾践转身回房。 月色下,一袭白袍的男子久久地坐着。只是想看她一眼,他去馆娃宫,只是想去看她一眼而已…… 想起那些刺客,他眸色更寒,如果他不曾去看她,那些刺客岂不得了手……可是,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将她陷于险地的。 醒来的时候,香宝第一个反应是摸肚子。 “夫人醒了?”守了一天,见香宝终于醒了,喜乐高兴极了。 “孩子……” “孩子没事。”喜乐忙道。 香宝吁了一口气。 之后的日子里,夫差忽然忙碌起来,勾践、范蠡一行人也回了越国。 因为刺客夜袭事件,夫差命史连带兵保护馆娃宫,此举又引得伍子胥十分不满,但他的意见被夫差一如既往地无视了。 史连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夫差让他带兵保护馆娃宫,他便真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馆娃宫门前,像一尊门神。 “史将军,夫人叫你。”喜乐第N次来传话。 史连冷冰冰地绷着脸不说话。喜乐暗暗叫苦,这位将军冷得都快冻死人了,夫人让她来了好几回了,他说不理人就是不理人,完全当她不存在。 见喜乐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香宝哼了哼,裹了一件袍子,亲自上阵。 “史将军……”捏着鼻子,香宝站在史连身后。 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史连侧头瞥了她一眼:“夫人,注意你的身份。” “咦,我有身份吗?”香宝眨了眨眼睛,万分无辜,“那我叫人传你,你干吗不理我?” “夫人有什么事?”忍了又忍,史连道。 “反正你站在这里也是无聊,不如教我认字吧。”香宝笑眯眯地道。 “史连的任务是保护夫人。” 见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死样子,香宝翻了个白眼,“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天冷,夫人请回吧。”眉头微皱,史连道。 “唉,不识字真可怜呐……被人看不起……”香宝咕哝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史连看了看这个裹得像颗球,肚子上还顶着一个球的女人,她正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 坐在书案前,史连认命地提笔写了两个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干什么要被她的可怜相打动,竟然真的傻兮兮地坐在这里教她认字。 香宝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呆了呆,随即撇嘴道:“真没创意,这不是我的名字嘛,能不能换个有深度点的?” 干什么教人家认字都要先教名字,哼! 额前青筋隐隐跳动,史连闭了闭眼睛,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西、施?”站在一旁的喜乐指着那两个字,念道。 史连写的,是“香宝”。听到喜乐的话,他暗自心惊,面无表情地将那两个字划掉,又重写了几个字上去。 “这是什么字?好面熟的样子呀!”香宝看了看,问道。 “馆娃宫。”史连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原来是自己宫殿的名字,难怪如此面熟呀!香宝傻笑。 又教了几个字,香宝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史连正低头写字,头一抬,便见正主儿站在一边,头一点一点的,竟在打瞌睡。 “呃,夫人大概昨夜没睡好……”喜乐忙帮着解释。 “白痴。”一脸嫌弃地看了眼站着也能睡的香宝姑娘,史连起身走出门去。 留下喜乐一个人清醒无比地站在原地,嘴角抽搐连连,回头看看她的夫人,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液体。汗了一下,喜乐上前去扶着她那睡得摇摇晃晃的夫人:“夫人,回榻上去躺下睡吧。” 这一睡,就睡到天黑。 睁开眼睛的时候,香宝正趴在夫差怀里,他一手支着下巴,正看着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醒了?”见香宝睁开眼睛,他扬了扬眉,“睡得可真沉呐。” 枕着他的手,香宝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唔……”他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 香宝轻轻颤了一下,嘴角开始抽搐:“你……你在干什么?” “唔,夫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呢……这种事情……”他仿佛故意的一般,在她耳边呵气,“嗯,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寡人怎么好意思开口……” 修长的手细细抚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微凉的唇轻轻划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然后停在她的唇上,舔舐,轻咬。 “好暖……”放弃了她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喃,叹息。 她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他俯身看着她,狭长的双眸深不见底。一手轻轻从她身上掠过,他俯身细细吻上了她的锁骨,引来她一阵轻颤,那微凉的手不安分地细细抚过她每一寸肌肤,最后,停在她凸起的腹上。 “听说,生孩子会很痛。”冷不丁,他道。 香宝干笑,这不是废话吗?还有……会有人以这样奇怪的姿势讨论生孩子的问题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这孩子我生定了!”赌气一般,香宝冲着他龇牙,道。 没有继续刚才那个奇怪的话题,他低头轻轻压上她的唇。 “嗯,我很期待……” 香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总感觉有个人在注视着她。 朦胧中,香宝似乎听到耳边有人低喃着什么,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睡到一半,香宝动了动,抱紧了微微有些发烫的枕头,蹭了蹭,换个姿势,正准备继续入梦,却忽然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给硌着了。 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香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十分鸵鸟地选择继续闭眼。 “天都亮了,怎么这么爱睡?”捏了捏她的脸,他的鼻息离她近在咫尺,见她闭着眼睛不理,他忽然低低地笑,“睡得这么香,现在吃了她也一定不知道。” 十分没有骨气地,香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表示已经醒了,然后便看到他带笑的脸。 “夫人……”他开口。 香宝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鼓着腮帮子瞪他。 “寡人要出征了。”他说。 香宝呆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夫差反倒被她吓了一跳,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香宝一声不吭,忽然张嘴咬住他的手。 “呀。”一声轻呼,他皱了脸,“疼……” 疼?香宝学着他的样子扬了扬眉,咬着他的手不松口,含糊不清地道:“上战场都不怕了,怕什么疼……” “除了夫人,谁也不能让寡人感觉到疼。”狭长的双眸凝视着她,他缓缓开口,“除了夫人,谁也不能伤我。” 那样笃定,那样张狂,那样嚣张……却让香宝的心猛地抽紧。 她愣愣地松开了口。他的手腕上,留下两排整齐的齿印,微微泛着红。 “第三次。” “欸?”她疑惑地看他。 “第三次下口了。”他笑,“寡人的肉,这么好吃?” 第一次,在吴营前,他逗得她七窍生烟,她头脑一热,竟当着当着那么多吴兵和伍子胥的面咬了吴王夫差。 第二次,在醉月阁,她被他逼着包扎伤口,她忿忿地下口,让他一起疼。 第三次,便是这回了。 香宝不知道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我的眼睛,真的有铜铃那么大吗?”看着她,夫差忽然笑道。 “是啊是啊,胳膊比熊还粗,还喜欢生吃人肉。”香宝想起那些乌龙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伸手拥她入怀:“其实还有一回,那次狩猎之后……” 香宝涨红了脸,知他说的是那次夜宴,他喂她鹿肉,她却连他的手指一起咬……然后她喝醉了,还…… “因为前方战事有变,伐齐的军队倾覆了大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一下子变了脸色,卫琴他…… “大王,伍将军催第三回了。”门外,喜乐禀道。 香宝愣了一下,催过三回,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就要出发了?” “唔,本想跟夫人依依惜别一下的,可惜夫人睡着了。”夫差一脸的无奈,松开了香宝,披衣下榻。 香宝靠着枕,歪头看着他长长的发丝倾泻而下。范蠡出征,失忆而回,卫琴出征,生死难料,如今……他也要走了吗? 仿佛注意到香宝的目光,夫差回头看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对着她张开手臂,衣袍半敞着,微微裸露着胸膛,说不出的魅惑。 这个姿势……香宝嘴角抽了抽,是在等她投怀送抱吗?这种状况下,她是不是应该双眸含泪,梨花带雨地奔入他的怀中,然后倾诉离别之意? 见香宝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夫差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唇角:“唉,寡人刚刚在想,如果夫人能够靠在我怀中,温柔地告诉我‘我等你回来’,那样的话……”他有些夸张地一脸哀戚,“就算是死,我也会留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死在夫人的怀里呢。” 心里仿佛漏了一个洞,明明知道他夸张得可以,她却如胆小鬼一般,披衣下榻,走到他身边,如他所言,低头靠入他张开的怀中。这个家伙……如此可恶!明明知道她的心意,却偏偏要一再地招惹她。 仰头,磨牙,香宝咬牙切齿地“温柔”道:“我等你回来。” 夫差笑了起来,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会回来的。” 香宝伸手替他系好衣带。喜乐早已拿了盔甲在一旁站了许久,香宝从她手中接过。 “不准死,不准受伤,不准流血,连掉一根头发都不行。”她替他穿上盔甲,系上明黄的披风,瞪着他道。 夫差微微一愣,笑:“如夫人所愿。”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范蠡、卫琴、夫差……出征的场面见得太多,香宝没有去送夫差。出征的背影,她再不想看见。沙场之于男人,或许是表达忠义的神圣之地,是实现野心的必经之路,但之于女人……却无疑是一场最可怕的梦魇。 这是香宝得出的结论。(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二) 二、魂断雪夜 天气越来越冷,史连大概是怕香宝再来烦他,于是托人送了整整一捆的练字册给她。虽然香宝为此忿忿了许久,不过看那字体实在漂亮,闲来无事,便临摹着玩。反正时间充裕,靠着史连的练字册,香宝已经顺利认得了几个字,摆脱了文盲的名头。 屋外下着雪,香宝裹着白色的狐皮大衣,靠在榻上。青铜暖炉里,火烧得很旺,只是仍挡不住那入骨的寒意。炉火映衬着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但手脚却依然冰凉。 夜,已经深了。喜乐在她的再三坚持下,被打发去休息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香宝一个人。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冰凉的风裹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香宝一向是最怕冷的,禁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有些困难地爬下榻,香宝去关门。 一只素白的手抵住门,香宝微微一愣,抬头,是越女。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香宝下意识后退一步,道。 越女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君上下令,孩子留不得。” “这是我的孩子!”香宝捂住圆滚滚的腹部。 “你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不用你管。”香宝握拳,“请你离开,外面都是侍卫,你是卫琴的未婚妻子,我不想伤害到你。” “未婚妻?呵呵。”越女低低地笑,“你还在自欺欺人吗?” “你什么意思?”香宝变了脸色。 “他喜欢的人,不是你吗?” “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香宝又气又急,忽然感觉腹中一痛,那痛越来越强烈,她双手捂着腹,痛得弓着身子弯下腰。越女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把了把脉,随即略一皱眉,她松开手,看着香宝疼得跪倒在地上。 “看来是天意。”越女淡淡地看了蜷缩在地上的香宝一眼,转身,关上门离开。 痛! 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疼痛扑天盖地袭来,香宝双手捂着腹,蜷缩在地。,厚重的门紧紧地关着,挡住了屋外的风雪,却也将香宝一个人孤独地封闭在这房中。 “喜乐……”双手紧紧捂着腹,香宝张了张口,声音却细如蚊蚋,那样的疼痛几乎让她失去意识。 狠狠咬着唇,香宝颤抖着推倒了门边的陶罐,有些沉闷的破碎声在屋里响起。 没有人进来。 “来人……来人啊……”香宝害怕极了。 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馆娃宫门口,史连拎了些酒菜来给当班的侍卫驱寒。 “有没有人进去过?” “没有没有,一只苍蝇都没有放进去。”一个侍卫笑着接过酒菜,道。 “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另一人笑了起来。 “不过说来也怪,这大晚上的,越女居然还给夫人来送汤药,说是补身的。”喝了一口酒,那侍卫随口道。 史连面色一凛:“越女来过?” “嗯,刚走。” 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史连将酒塞在那侍卫手中,转身冲进了宫门。那些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追了上去。 一路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半个侍女也没见着。 雪落无声。 经过响屐廊的时候,史连看到了昏睡在走廊上的侍女,上前一看,竟然是被人施了针。知道香宝定是出了事,史连加快了脚步,直奔香宝的房间。 “咚咚……” 响屐廊上,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显突兀。 门大开着,香宝倒在门口,身下的血染红了雪。 香宝已经很累了,拼尽全部的力气开了门,门外却仍是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来救她,可是她却不敢就这样昏睡过去,因为……她的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陪着她一起挣扎。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孩子在她的腹中,挣扎着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香宝!” 谁在喊她?香宝吃力地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汗水流进了眼睛,蛰得眼睛生生地疼。 “救我……的孩子……” “来人!快去找医师!”史连冲上前抱起香宝,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浑身冰凉,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神智却依然清醒。随后追来的侍卫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忙慌慌张张地应承着去了。 史连抱着香宝冲进房,拿毯子裹住她冰凉的身子:“再忍一下,医师一会儿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经吩咐了吴国最好的医师在宫中候着,一会就到了。” 香宝无意识地咬唇,想保持清醒,直到有腥甜的味道从唇上慢慢渗入口中。 “你们是谁?”清醒过来的侍女看到馆娃宫里闯进了这么多侍卫,一时又惊又怒。 “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你们一群男人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门外的吵嚷声,史连皱眉:“让她们进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传来声,喜乐带着一群侍女冲了进来,在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后,都愣住了。 “已经派人去请医师了。今晚的事,你们最好当没看见。败坏夫人的清白不说,单是你们保护不力,便已是罪该万死了。” 侍女们唯唯诺诺,都点头称是。 喜乐见夫人靠在史连怀里,终觉不妥,拿了软布上前:“将军,让我帮夫人擦擦汗吧。” 史连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喜乐扶着香宝躺下,拿软布细细地拭去她额上的冷汗。 咣的一声,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史连慌忙上前,用被子将香宝裹紧,回头狠狠斥道:“这么冒失干什么?若夫人受了寒怎么办?医师呢?” “我们去了医师暂住的药房,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听守门的侍卫说,医师昨晚就出宫了,一直没有回来……”那侍卫身上还带着雪,急急地道。 “什么?!”喜乐大惊,一时没了主意。 “我出宫去请医师。”史连站起身,“等我回来。” 香宝睁开眼睛,看着他,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说:“好。” 他冲出门去。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香宝却仿佛感觉到腹内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苦苦地挣扎…… 香宝咬牙低头,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透了裙子。 “只是生孩子而已,女人都会经历的,不会有事的,夫人……你别吓奴婢啊……”被香宝的样子吓到,喜乐慌乱地道。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转,剧烈的疼痛从下腹传来。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里已经微微带了哭腔。 香宝双手狠狠揪着被子:“去……去看史连回来没有……” 喜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再度被推开,喜乐跑进门来,被冻得红红的脸上满是惊慌:“夫人……不好了,伍相国带人将馆娃宫围住了!” 香宝闭了闭眼睛,她早该想到的,医师出宫,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医师怕是不会来了,伍子胥正头痛怎么除去她这祸水,如今倘若能够一尸两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史连带着产婆赶回馆娃宫,却被拦在了宫外。 “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王回来,你们谁也逃不过。” 拦住他的吴兵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狗?” “哦,是越国的降臣呀!” 史连握紧了剑:“再说一次,请让开。” “你还敢动手……”他话音未落,史连已经一剑削下了他的头颅。 史连杀红了眼,一连砍了几个吴兵,注意到宫门口有个侍女正探头探脑,忙转身看向产婆:“跟她先进宫。” 跟在史连身后的产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挪不动脚步。 “快进去!”握着剑,史连看着她。 产婆被吓了一跳,忙跑了进去。 在香宝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侍女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门来。 产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看到躺在榻上的香宝时,立刻果断了起来:“走开走开,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走上前伸手褪下香宝已经被血浸湿的裙子,分开她的双腿:“快用力,羊水已经破了,再不出来孩子就危险了……” 没有时间思考她是谁,香宝依她所言,咬牙用力。喜乐她们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主心骨,也顾不上问什么,忙不迭地依言去准备热水。 香宝咬着那妇人放在她口中的软布,闭着双眼,那样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生生地撕裂…… “用力!用力!” 香宝咬着布,低低地呜咽。 “夫……夫人,孩子……孩子出来了!”喜乐忽然叫了起来。 香宝怔怔地看着屋顶,疼痛的感觉微微消失了些,她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她的孩子啊。 苍白着一张脸,香宝的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弯起。真的好神奇,从她的腹中诞生了的小小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幸福一点一点慢慢地爬满了她的整颗心。 这样幸福的感觉……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被硬生生地打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香宝微愣,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喜乐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宝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香宝蓦然一愣,对了,孩子为什么没有哭? 抬了抬软绵绵的手,香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她痛恨自己的无力。喜乐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她坐起。 靠着软枕,香宝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孩子放在了香宝的手上。 香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软软的,暖暖的,皮肤还皱皱的,像是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 抬手轻轻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活不成了。”耳边,那个妇人在叹息,她摇头道。 活不成? 眼前蓦地一暗,香宝摇了摇头,找回快要涣散的神智。定定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小小的胸脯还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样努力地呼吸…… “她还在呼吸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不行了。”那妇人看着香宝,眼里满是怜悯,“只要再早一点就……” “喜乐!”香宝打断了她的话,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乐忙有些惴惴不安地应道。 “扶我起来。” “夫人,你的身体……” 香宝没有理她,径自从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儿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个月才做好的,虽然差不多就是一块布,而且很丑……可是,那是她亲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后孩子的衣服应该都由她一手包办,不知道她会不会抗议?或许她的针线活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她,香宝,居然也为人母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扶着榻,抱着女儿,竟然站起身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喜乐叫了起来,忙上前扶住她。 “出宫找大夫。”香宝想甩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 “夫人……”喜乐望着她,哭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为什么?香宝有些困惑地望着她们,莫非她们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见香宝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喜乐拗不过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着她。 刚到门口,便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积雪厚厚地压在他身上,他仿佛成了个雪人。 是史连,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 “史将军,那孩子不行了,你劝劝夫人吧。”那妇人忙走上前道。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还在呼吸。”香宝张了张口道,表情近乎偏执。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宝不理他,转身便走向宫门,脚下却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她。 一边是喜乐,而另一边,竟是史连。 抱着孩子,喜乐扶着香宝走向宫门,史连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漆黑一片,宫门紧紧地闭着,两旁燃着火把。 “我要出宫。”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香宝道。 “伍相国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我要出宫。”咬牙,香宝重复道。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忽然又齐齐看向香宝身后,皆低头不语。 “西施夫人,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里歇着的好。”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 转身,香宝看向身后,伍子胥披着裘皮大氅,双袖微拢,就站在她身后。 “我要出宫。”一字一顿,几乎是恶狠狠地,香宝道。 “夫人莫要太过任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 紧紧握拳,香宝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孩子的脸色已然青紫。香宝想,现在她的模样,一定是像足了疯妇。 “伍相国,我只是想出宫,让医师看一下我的女儿。”放低了声音,香宝哀哀地恳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算大家都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她是她腹中诞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在呼吸,她都不能放弃……就算是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来人,送西施夫人回宫。”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绝。 “谁敢上前?”史连上前一步,握剑挡在香宝身前,那剑在雪色的映衬下,闪着血光。 一时无人敢上前。 香宝低头,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她的女儿。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刺骨地寒。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香宝呆愣半晌,机械地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然睁开,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闪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着她…… 但,在香宝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她的眼……已闭上。 香宝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她青紫的小脸,一片冰凉……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缘? “真的死了。”抬头,看着伍子胥,看着史连,看着喜乐,看着守住宫门的吴兵,香宝竟然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张了张口,香宝道。 轻轻甩开喜乐的手,香宝抱着怀中的孩子,回房。 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脚下一个趔趄,一双手扶住了她。 “谢谢。”回头看了看史连,香宝道。 他没有应声。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哭一声,还能看看这个娘,原以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奇迹……”一旁,那妇人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道。 “闭嘴。”史连冷冷开口,打断了那妇人的话。 香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失神地喃喃:“也许……她也不想离开的……” “唉,雪下得这么大,这个将军大半夜的突然敲门,说要我接生。听说是宫里的夫人,我还吓了一跳呢。”听到香宝答言,那妇人又说了起来,“这宫里莫非没有医师?唉……也是,刚刚那个是伍相国吧,真是作孽,干什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许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吗? 香宝怔怔地看着怀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孩子,心仿佛被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 “来人,送她出去。”史连不耐地皱眉,道。 “等一下。”香宝叫住了她,“把这孩子带出去埋了吧。”再细细看了一回,香宝将孩子放入她怀中。 “这……”那妇人有些犹豫。 “这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淡淡说完,没有再看她,香宝转身回房。 “照办。”身后,传来史连的声音。 “这么多钱?”是那妇人惊喜的声音。 “走吧。”史连淡淡地说。 沿着响屐廊,走过莲花池,香宝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房。 静静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观着喜乐指挥着侍女们打扫乱成一团的房间,将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换下。 她的女儿,只留给她轻轻一瞥,便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场雪就那样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再没有人提及,她甚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三) 三、卫琴断臂 香宝总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摩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的懵懂,因为懵懂,所以并不十分悲伤。可是……这个孩子,她怀胎十月,她感觉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长大,她会在她的腹中调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注定了要一辈子印在香宝的脑海里。 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喜乐进来,禀道。 香宝点点头。 “娘。”司香走进门来,俨然已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一声“娘”,刺痛了香宝,痛得她面色发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吗?”在榻边坐下,司香拉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宝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夫人,喝药了。”喜乐又进来,这一回,她端了药进来。 香宝横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药。 “娘,喝药了。”司香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她唇边。 香宝能说什么,只能喝药了。对着一个喊她娘的孩子,她难不成还能耍脾气。 “娘,战场上有消息回来,父王的大军压境,齐兵溃不成军,父王就要凯旋归来了。”司香兴奋地说着好消息。 “嗯。”香宝轻应。 卫琴……也会回来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着些好听的逗香宝笑,从头至尾,不敢提起那个未能见到面的薄命妹妹。 喝了药,香宝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药的关系,连着几日,香宝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神阴郁得可怕。 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眼前狭长的双眸,祸水的容颜,不是夫差又是谁?细细看了他许久,香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挺直的鼻梁,女儿的鼻子跟他很像…… 发觉香宝在看着他,夫差眼中的阴郁瞬间消失,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没有死,没有受伤,没有流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我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他说。 “嗯。”她的眼眶有点热。 “卫琴也回来了。”他又说。 “谢谢。”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宝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夫差凯旋,卫琴没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儿…… 香宝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软软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怀里,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温暖…… 她身陷险境,她让女儿活生生闷死在腹中……无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连,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命了。 “夫人,外面还在下雪,你刚刚小产,身子受不住这寒凉的……”一旁,有侍女劝道,却被喜乐拉住。 这在馆娃宫里,是一种禁忌。 香宝转身看着她,很认真地告诉她:“不是小产,我的女儿,只是死了。” 那个侍女呆住,喜乐红了眼睛。 香宝回头看向窗外,有晶莹的雪花从窗外飘了进来,香宝伸手接过一片,低头看着那片晶莹慢慢在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样短暂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窗外的红袍男子,是卫琴。他正冲着她笑,她送给他的平安结用一根麻绳系着,正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馆娃宫,他倒是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当了左司马,怎么还是这样随便?”弯了弯唇,香宝戏谑道,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糟。 卫琴也咧嘴笑了起来。 “这是佩在剑上的,怎么挂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结,香宝道。 “系在剑上不方便。”卫琴道。 香宝伸手:“给我。” “你已经送给我了。”卫琴抬起右手护住平安结,一脸戒备地道。 香宝失笑,觉得那麻绳真是难看:“给我。” “虽然打战回来了,平安结我还是要的,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卫琴会错了意,仍是不松手,急急地道。 “别乱说。”听他说得不祥,香宝哭笑不得,斥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随即有些挫败地叹气:“我只是想给你换根绳子,那根太难看了。” 卫琴微微一愣,有些脸红,忙一把扯下了那个平安结,放在香宝手里。 香宝低头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几根丝线,细细地缠绕在一起,密密地编成一根,然后将线穿在平安结上,还给卫琴。 卫琴伸手接过放入怀里。 听他刚刚说得那样不祥,又见他只是将平安结收进怀里,香宝皱眉道:“戴上。” 卫琴一愣,有些迟疑。 “怎么了?不要算了。”香宝故意道。 卫琴却是当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结,将线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绕过脖子,刚要打结,手却突然一滑,那平安结一下子掉了下去。 卫琴忙低头弯腰去寻,香宝心里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走到窗边。 站在窗边,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蹲在雪地上寻找平安结,右手拨弄着积雪,左手的袖管却是空空如也,一阵风拂过,那袖管竟随风扬起…… 香宝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宝的脚,卫琴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随即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在战场被偷袭了。”卫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以前只有我偷袭别人,现在被别人偷袭,真是报应不爽。” 香宝冷着脸。见她如此表情,卫琴稍稍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呵呵,本来那一刀是向着我的脸招呼过来的,可是我想啊,万一毁了容你认不出我可怎么办呀,就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废了条手臂……”半晌,他抬头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笑话一般。见香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他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又低下了头。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结。 低着头,香宝拨弄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眼中却忍不住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卫琴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咬牙,香宝猛地抬起头:“为什么总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断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宝气得大吼。 卫琴单膝着地,看着香宝,用仅有的右手轻轻拭了拭香宝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对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 原来他是在内疚孩子的死,内疚越女对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与你无关的,就算你在场,越女也不见得会救我。勾践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岂会手软? 卫琴伸手,轻轻替她拂开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姐姐……” 他说,姐姐。 他喊她,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姐姐。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着她,轻轻开口,“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庆幸,幸庆我是你的亲人。” 香宝低头,抵着他日渐宽厚的肩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为她想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明明是那样排斥着这样的血缘关系,他明明…… 如今,却承认了这姐弟关系。 他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手掌触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结,香宝拾起,抬头细细地替他重新挂在脖子上……风中,那不时扬起的火红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条手臂,连同手臂上那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纹身,一同消失不见。 卫琴从未跟她讲过那一场战争,那一场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争,但是香宝知道,那一定是无比地惨烈。 只是……那个红衣的男子,终是活着回来了。 她的弟弟,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说今晚夫差在大殿设宴犒赏三军,庆贺凯旋,众妃需一并出席。 香宝点头,应诺。 “夫人,昨天夜里,温医师死了。”喜乐替香宝挽好头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道。 “温医师?”看着镜中面色苍白似鬼的自己,香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本来该替夫人你接生的医师。听说昨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家中,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珠宝,连口中都塞着许多钱币,死相十分可怖……”喜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回过神来,皱眉:“口中塞着钱?” “嗯。”喜乐点头,一脸的戚然。 那晚医师那么凑巧地出宫,定是收了谁的好处。只是若真是那幕后的主谋杀人灭口,也不会把钱塞进他的嘴巴里那么怪异…… 香宝心里微微一紧,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那一日卫琴的话犹在耳边。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皱眉。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她叹气的声音…… “嗯。”卫琴低低地应声。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香宝。 香宝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医师的死,与卫琴有关吗? 喜乐拿了梳妆盒来,细细地在她脸上描画着,香宝闭了眼,任她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乐惊叹道。 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之中那个华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轻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红,娇艳欲滴。 年纪的增长让她褪去了少女时代的娇憨和清丽,却平添了一丝妩媚。微微勾唇,便是妩媚至极,十足一个绝代妖姬。 不得不承认,喜乐的妆画得很好,此时镜中那个一笑可倾城的女子,与半刻之前那个面容苍白似鬼、满眼哀戚的黄脸婆判若两人。 这才是祸水该有的模样。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这祸水,她又怎么能够令他失望呢?更何况今晚,想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会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楚,而只会是一个想母凭子贵的可笑女人的失败。 她,又怎么能够让他们如愿呢? 纵然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自己淹没,她也会笑着出席,完成他们心目中红颜祸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迟疑了一下,喜乐担忧道。 站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香宝笑:“这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该。” 喜乐咬了咬唇,没有再出声。 华丽的马车已经在馆娃宫外候着,香宝在喜乐的搀扶下,在马车里坐好。抑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香宝伸手,轻轻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没事吧?”喜乐忧心忡忡。 香宝摇头。 下了马车,站在大殿外,香宝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气,在喜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大殿。刚刚还很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个传说中住在馆娃宫中的女人。 被人围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香宝突然想起自己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在那些或不屑,或愤恨,或嫉妒,或钦羡,或惊艳的目光中,香宝目不斜视,缓缓走入大殿。 她着一袭白色的狐皮斗篷,斗篷之上有着点点腥红,如血一般的红。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嚣张的明黄,他抿唇看着她缓缓走进大殿。 大殿之内,四角之上,皆放着青铜环梁方炉。炉火烧得很旺,大殿之内青烟袅袅,全无一丝寒凉。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夫差看着香宝,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见底。 香宝安静落坐。 “来人,赐酒。”夫差举起手中的酒鼎,大声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道贺。 香宝转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阴沉着脸,面色不佳,想来是因为她又伤风败俗了,还是……他气恼没有看到她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陨?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香宝举起手中的酒盏,隔着几个人,遥遥地冲他露齿而笑。 伍子胥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了,在他眼中,在这种丧子之痛中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该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祸水形象了吧。香宝低头啜饮,冷眼旁观着众妃眼中喷火的嫉妒。看了一会,她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郑旦她……没有出席? 见香宝喝洒,喜乐担心不已。 只一杯酒,已经让香宝红了脸。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香宝身边,将一旁的狐皮斗篷围在她身上,便拥着她出了大殿。 坐在马车里,他送她回馆娃宫。 他将她抱在怀里,她便连马车的颠簸都感觉不到,安静地依偎着他,闭着眼睛不语。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滑下她的腰,轻轻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开口:“痛吗?……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没有睁开眼睛,她喃喃道。 “听说是女孩……漂亮吗?”轻轻地,他的手抚摩着她因为酒气而微红的脸,道。 “嗯,漂亮极了。”香宝睁开眼睛,弯起唇,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这样的对话,仿佛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语气里带着三分骄傲谈起自己的女儿…… 他拥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像谁?” 香宝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声音悠远得仿佛从云端深处传来。 他拥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深深地嵌在怀中。(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四) 四、伍子胥之死 伍子胥看着夫差拥着香宝离开,不由得心灰意冷。他数次谏诤,夫差早已对他心生厌烦,伯嚭那个小人又屡进谗言,如今吴国恐怕大势已去了。 起身匆匆回府,他更坚定了之前的念头,把儿子送入齐国避祸。 伍封听到伍子胥的打算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带云姬一起离开。 “你疯了!”云姬不可思议地瞪着伍封,“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难逃一死!” “爹说大王近小人, 远贤臣,吴国气数将尽。更何况大王已经对爹动了杀心,你先跟我去齐国再作图谋,否则大王也不会放过你的。”拉着云姬,伍封急道。 云姬冷笑:“去齐国?姑父只安排你一个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必定斥责你流连脂粉丛中,难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要分辩,云姬却已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自从十六岁时姑父将云儿送入这宫门开始,荣华富贵也好,独守空房也罢,云儿都注定要老死在这宫中。” 云姬拂袖离开。 “云儿,你何苦?大王一心宠着西施,他根本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开口,“更何况,若让西施知道,那医师是你托爹爹遣出宫中的,她也定不会饶你。” 云姬微微一怔,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再不理会身后满心痛楚的伍封。 最终,伍封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吴国。伍封刚离开,夫差的使者便到了伍子胥的府门口。 是左司马,卫琴。 “伍伯伯见谅。”卫琴带来的,是“属镂”剑。 见是卫琴,伍子胥吃惊不小。 “你私自将伍封送入齐国,必是对吴国怀有二心。”伸手,卫琴手握“属镂”剑, “你私通敌国,大王命你以‘屡镂’剑自行了断。”。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为你是要离的儿子!”伍子胥狠狠地瞪着卫琴。 卫琴冷笑。 知道大势已去,伍子胥接过“属镂”剑:“请你转告夫差,我死之后,把我的头颅悬在姑苏城东门,让我亲眼看着越军从那门中进来!” 卫琴看着他在面前自刎,眼也未眨。 “你知道吗,馆娃宫里住的不是西施。”卫琴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伍子胥,鲜血从他的脖子里流出,卫琴笑道,“她是要离的女儿,我的姐姐,香宝。” 伍子胥猛地瞪大眼睛,咽了气。 听说伍子胥被赐死的时候,香宝面色十分平静。 “给我准备一套男装。” 喜乐一脸的为难:“大王吩咐了,说让夫人暂时不要离宫。” “大王如果怪罪下来,我不会连累你的。”香宝看了她一眼。 犹豫了一下,喜乐点点头。换了衣裳,在喜乐的安排下,香宝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马车早就准备了好了,直奔城门。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呐!”远远的,传来几声悲怆的哭喊。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抬手掀开车帘,有冷风灌了进来,香宝瑟缩了一下,抬头看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哭得涕泪满面,他手中抱着的,赫然是伍子胥的人头。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那老者也不管围观的人群,只是径自抱着那头颅痛哭流涕。 “让开!”有侍卫赶了过来,驱散围观的人群。 有一队人马渐渐走近,当中骑在马上的,正是卫琴,他单臂执着马缰,身后跟着两列侍卫。 “拿下。”卫琴冷声道。 那老者却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城楼:“哈哈,伍相国对吴国之忠心可表日月,偏偏夫差那昏君亲小人,远贤臣。今日伍相国以死殉国,老奴将伍相国的头颅放于这姑苏城门之上,且看他日越国的虎狼之师如何攻进这姑苏城来!哈哈……” 说着,那老者将伍子胥的头颅放在姑苏城楼之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竟一头扎了下来。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后退。 那老者的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暗红的血缓缓扩散开来,染红了他苍苍的白发…… 盯着那一滩血迹,香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是恨伍子胥的,可是……他真的死了,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是一个忠臣。 “清理一下。”卫琴骑在马上,连眉都未曾皱一下。生生死死,谁又能比他见得更多?这样的场面对于自小就在血腥中长大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大人,伍相国……伍子胥的头颅……”有侍卫迟疑道。 卫琴仰头看了看,忽然一笑,道:“就放他在那里看着吧。” 香宝看着他右手松了马缰,抚了抚颈间的平安结。她正要下车去见卫琴,驾车的马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受了惊,跑了起来。 受了惊的马拉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马夫一早被甩下车去。香宝紧紧抓着车窗,心底暗自苦笑,莫不是伍子胥那么执着,做了鬼也不愿放过她? 一路颠簸,就在香宝快被颠得散了架时,马车却忽然安静了下来。香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伸出还在颤抖的手拉开车帘,看到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是他勒住了马缰。 “将军好样的!”一旁,有人笑道。 香宝抚了抚心口:“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黑衣男子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缓缓回头,看向香宝。 香宝也愣住了。 “阿福哥?” 香宝没有料到竟会在这里遇见阿福,下了马车,跟着阿福走进对面的酒肆。几个黑衣大汉纷纷站起身来,刚刚那个叫阿福“将军”的人也在。 香宝有些诧异。 “坐坐坐……”阿福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又一手拉着香宝坐下,“香宝,我找了你好久,之前也试着去吴宫打听,却听说你已经不在吴宫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香宝笑了笑:“阿福哥……” 刚开口,几名黑衣大汉皆一脸怪异地看着香宝,仿佛她说错了什么一样。 “没关系,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香宝。”阿福笑了起来,道。 “我说呢!”有一个黑衣大汉忍不住笑着给了阿福一拳,“我说我们的黑面将军苍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眉善目了呢!” 黑面将军? 苍梧? 阿福笑笑,也不生气。 香宝没有想到,留君醉的阿福,会变成越国的苍梧将军。这一回,他是代表越国来送贺礼的。 “我会救你出来。”将香宝送回馆娃宫,阿福说,“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一定。” 看着阿福策马离开,香宝叹气。 回到馆娃宫,便见宫门大开,门口站了一堆侍卫,香宝心中大叫不妙,忙快步走了进去。 “大王。”看到夫差,香宝笑眯眯地打算耍赖蒙混过关,却在见到趴在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喜乐时,僵住了笑意。 “夫人……”看到香宝,喜乐哭了起来。 “带喜乐去休息,找医师来看看。”香宝吩咐一旁低着头的侍女。 那侍女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夫差,见夫差微微点头,她才弯腰扶着喜乐退了下去。 香宝疑惑极了,当初卫琴被判了车裂之刑,她跑出宫去,还大闹了刑场都没事,今天怎么会这样严重?竟害喜乐受到重罚,更何况……夫差还带了这么多人来。 香宝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了香宝一眼,夫差抬手,将手中的一封竹简递给香宝。香宝伸手接过,打开,随即浑身冰凉。那竹简之上,只有两行字:“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 那样露骨的背叛。 而那字体,竟是与她如出一辙。 “那个孩子,真的是因为伍相国的关系而夭折的吗?”夫差看着香宝,眼中一片冰凉。 香宝一下子怔住,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是什么意思?怀疑她为了陷害伍子胥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香宝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夫差身后的史连,他仍是低着头,双拳微握。 她的字,是照着他送给她的练字册学会的。 又是一个阴谋吗? 他教她习字,只是为了某一天当自己东窗事发的时候,还有她来做这个替罪的羔羊? 咬了咬唇,香宝忍不住低笑。 对了,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差点忘记了他的哥哥史焦也算是因她而死,当初他可是一直嚷嚷着要找她报仇的。 “大王预备如何处罚臣妾?”仰头,香宝看着夫差,心里隐隐作痛,这样莫名其妙的误会,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夫差看着她,不语。 “大王,你预备如何处罚臣妾?”心底深处,有什么在断裂。 夫差的眼神略深,他微微蹙眉:“若寡人放过夫人这一回,夫人还会背叛寡人第二次吗?” 香宝摇头。 夫差眼中一片幽黑。 “大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既然如此,就当寡人从未来过。”夫差伸手,从她手中拿过那竹简,扬手便要丢入火中。 香宝微愣。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侍卫冲了进来。 “怎么了?”夫差皱眉,负手而立,不着痕迹地将那竹简置于身后。 他……决意要保住她吗? “馆娃宫外聚集了数以千计的民众,皆称要为伍相国讨回公道。”那侍卫气喘吁吁地道。 夫差抿唇,香宝看到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大王,世人皆传伍相国是为西施夫人所害,如今伍相国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若是不交出西施夫人,只怕是……” 香宝一下子呆住,夫差他……是会保住民心,还是会保住她?若是失了民心,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会把她交出去吗?她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会将她交出去,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被那些暴民*而死…… 那样的凄惨,只是想想,便已经令香宝遍体发寒,颤抖不已。 夫差仍是看着她,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 “大王……”那侍卫有些着急地道。 “那是史连的手笔,与夫人无关。”史连的声音忽然响起,仍是一贯的声调,没有半分起伏。 香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他良心发现? 夫差回头看他:“这字,是你写的?” 史连没有回答,只是一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低头咬破了手指:“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一笔一划,他在那布上写下了两行字。 那字体……与竹简之上的,一模一样。 那字体,与香宝的字体,也一模一样。 “夫人的字,是临摹着我的字体学会的,自然一模一样。”抬头看着夫差,史连竟然淡淡地笑了,这是入吴以来,香宝第一次看到他笑。 夫差握着竹简的手松了松:“来人,把他押出去,交给门外的乱民吧。”张口,他道。 两旁有侍卫上前,缚住史连。前一刻,他还是将军,这一刻,他已经沦为阶下囚。 “等等,把这个带上。”夫差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一旁的侍卫,“证据。” 侍卫将那竹简塞进史连被缚住的双手之间,便押着他出去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押着史连出去。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拥着香宝入怀,夫差低头看着她。 香宝低头任由他将她拥入怀中:“如果史连没有承认,大王,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低低地,她问。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香宝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宫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这个害死伍相国的畜生!……打死他……” “这个叛徒、卖国贼……卖了越国还不够,还来祸害吴国……”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宝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边,夫差低低地道。 香宝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上,如今,他却要她亲眼看着史连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终究还是成了那只可笑的猴子…… 馆娃宫门口,香宝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他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染红了他半边脸。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香宝,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香宝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的一声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之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灵。”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香宝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而华丽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转身,夫差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 “自己小心。”半晌,他只是淡淡道。 “只是这样?”香宝的声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随即忽然抽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香宝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没有留宿馆娃宫。香宝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史连沾着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香宝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香宝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香宝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有一个血窟窿,已经没有了气息。 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她一袭盛装,仿佛为了参加宴会而来。只是,她是最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云姬。”香宝被浓烟呛得咳了一下,皱眉道。 云姬冷笑着看着香宝,火光之中,她面容扭曲,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宝怒问。 “哈,为什么?”云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你知道吗?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闭在马车里,连人带车推下山谷,尸骨无存呐……” 香宝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说去了齐国吗?谁下的手?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的呀……”云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呆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香宝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云姬神情转厉,瞪向香宝,“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这祸水!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因为你大王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表哥!都是因为你这妖孽!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她挥着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扑向香宝。 香宝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笺可以让大王置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一个替死鬼……”云姬扭曲着脸大叫。 香宝蓦然一惊,心里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笺?”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云姬大笑了起来。 香宝如遭雷击…… 那竹简是云姬为了陷害她而伪造的?那……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香宝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云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狠狠刺着,她疯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香宝怔怔地回头,云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在香宝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开了头,连看也没看他。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多次,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却是这般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香宝着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很熟吗?我跟你讲过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地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香宝低着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起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他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大王现在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史连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颤,唯唯诺诺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也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道:“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便刺骨地疼。有泪水落下,滴在卫琴的脖颈上,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香宝除了肩上有伤,脚上也有,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呆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被喜乐收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了下来。 “云姬夫人真的死了吗?” “是啊,听说馆娃宫里的那把火,就是云姬夫人放的……” “天呐,为什么?是因为嫉妒西施夫人吗?” “傻呀你,当然是因为伍封将军。” “啊?为什么?云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吗?” “你懂什么?云姬夫人爱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将军,伍封将军因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牵连死了,她才会气得发了疯,一把火烧了馆娃宫,连带着搭上了自己那条命,说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告诉你,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风吹过,传来窗外侍女们的闲聊,香宝的手微微一颤,写错了一个字。 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这么厚一捆练字册,他写了很久吧? 当初他托人送来时,她还以为他不堪其扰,才会随便找人写些什么让她自己弄着玩。到后来,知道这些字是他写的,她却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 她与史连,似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伤了她的弟弟。 “史连。”她轻轻抚过那厚厚一捆的练字册,“当年,你为什么不杀我呢?你该杀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没有下手。 她恨极,说,史将军,他日,你定会因我而死。 如今,一语成谶。 他真的,因她而死了。(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五) 五、金甲死士 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率领大军与晋定公会盟于黄池,留太子友监国。 转眼间春去夏来,季节变换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勾践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吴王北上争霸,师出国空的时机,兴师伐吴。 醉月阁里,香宝依旧在安静地练字,现在她的字已经很漂亮了,和史连的字一样漂亮。宫里很安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夫差呢?他在黄池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又会如何? 太子友,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香宝怀里哭泣的孩子。 还有卫琴,那个被吴国的姑娘们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也在为守城而奋战。 吴越之战,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香宝已经到了无法安眠的地步,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金戈铁马的声音,便会看到那一夜大火之中,云姬扭曲疯狂的表情,她厉声说:“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诅咒一般的话语,烙在香宝心头,挥之不去。 “夫人。”梓若端了汤药进来。 香宝放下笔,回头看她:“怎么是你?喜乐呢?” “夫人……”梓若犹豫了一下,“你在刻意疏远我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宝笑。 “什么?” “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设计好的吗?”终究意难平,香宝笑,有些涩涩地开口,“大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 梓若咬唇:“你……” “要你屈身为奴,大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香宝摇摇头,“我从馆娃宫回来就知道了,你已经是醉月阁的主人。”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样子。 “没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也没真的害到我。”香宝笑了笑。 越军兵分两路,势如破竹,太子友率军应战于泓水。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做噩梦了。”临行前,司香这样跟香宝说。 “不好了,夫人!越军开始攻城了!”刚刚过了午膳时间,梓若面色青白地冲进香宝房中,道。 “什么?这么快?”香宝大惊,“谁带的兵?” “听说是黑面将军苍梧。” 阿福? 香宝抬头抚额,倍觉头痛,难怪会这个时候攻城,这绝不会是勾践的主意,一定是阿福迫不及待要救她。 扔下笔,香宝冲出门。 “夫人,外面正在攻城,你要去哪里?”喜乐拉住香宝,急道。 “苍梧将军,是我的故人,我去见见他。” 喜乐松了手:“您……小心。” “嗯。” 香宝冲出门,一路跑着,华眉、玲珑、云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都已是一片寥落。 牵了马,策马扬鞭,她一路直奔城门。 姑苏城内一片萧条,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整座城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着,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都是满面疲惫的模样。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得香宝一阵头皮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姐姐?”是卫琴的声音。 香宝转身,看到面色不善的卫琴。 “你不好好呆在宫中,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有些担心司香,香宝问道。 没有多说什么,卫琴拉了香宝的手,带她进了守城楼。 “苍梧将军没有攻城吗?”香宝问。 “好像被谁拦了回去。” 香宝点点头。 案上满满的都是写满兵法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已经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 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司香眉目之间像极了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做噩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香宝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香宝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地看着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香宝。 香宝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醒了?” “嗯,为何不呆在宫里?”他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香宝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吗?”走上前,轻抚那古琴,香宝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 香宝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妹姒夫人:“你娘,一定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个寂寞的女子十指相触,香宝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愣。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用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头,轻轻抚着脖颈,笑道,“她说,留我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宫中,她不放心,她要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微皱眉,原来以前噩梦里他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个要杀他的人竟不是别人,而是他娘。 只是,一个女人该是被逼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才会想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死? “忘了吧。”心有些疼痛,抬手拍了拍他比她高出许多的肩,香宝道。 “嗯,自三年前那个打雷的晚上,娘抱着我入睡之后,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做过噩梦了。”看着香宝,司香微笑道。 这些……他以前从未跟她讲过。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会愈合吧。 “越军又攻城了!”外面,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准备迎战!” “报……南门被破!” “报……西门被破!” “报……东门被破!” “越军攻进城来了……” 一声声,搅得香宝心乱如麻。夫差带走了精锐部队,剩下的,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司香提了剑走出去。 香宝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之下一片修罗战场,喊杀声此起彼伏。越军皆已攻进城来,苍梧将军一马当先。 “香宝!”抬头,他看到了香宝,眼睛微微一亮,“我来救你回去了!” 见他这样,香宝正要开口,却陡然一惊。 四方城门忽然关闭,四面城墙之上,尽是黄甲战士。金黄的盔甲在炎炎烈日之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杀!”一个金甲少年现身于城墙之上,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只是听那声音,分明是司香! 他手中的长剑在烈日下发出刺目的光芒,香宝不禁微微眯起眼睛,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司香吗?那个口口声声唤她娘亲的司香,那个一心想保护她的司香? 一声号令,万箭齐射。阿福大惊,慌忙想撤兵,可是四门皆已被堵上,根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这只是一个诱敌之计?难怪夫差有恃无恐地赴黄池之盟,司香修习这么久,就是为了带出这样一支金甲兵团?放勾践返越,只是为了考验其忠心,如若勾践诚心归顺,自然暂时可以相安无事;如果妄图来犯,便是今日这般下场…… 香宝站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众越将在哀号,血的腥味在空气中流转。阿福满身是血,拼命厮杀,竟杀上城楼来。卫琴神色一凛,持剑将香宝护在身后。他认出来了,这个苍梧将军就是当年在留君醉里劈柴给香宝取暖的那个少年! 香宝站在卫琴身后,看着昔日那个憨厚的打杂少年如今这般浑身是血的模样,一时口不能言。 “香宝……香宝!跟我走!我来救你了!”满面都是血,阿福冲向香宝,一路砍杀吴兵无数。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染满了鲜血的手,恍惚间,记起了留君醉里那一块美味无比的蒸饼。轻轻推开卫琴,香宝走上前:“阿福哥……” 阿福见香宝已经近在眼前,眼中满是欢喜,伸手来拉她。 伸在半空中的手骤然凝固住,阿福瞪大了双眼……一支金色利箭贯胸而过…… 香宝蓦然抬头,对面城墙之上,一身金甲的司香手执弯弓,弦上无箭,那支金箭,正插在阿福的胸口…… 看着阿福仰面倒下,香宝终于伸手,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大手。那手上,满满的,都是茧,那是年少砍柴时留下的吧。 “香……香宝……”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如果……你一直都只是留君醉里的小香宝……该有多好……” 阿福看着她,咧着嘴笑,口中一片殷红的血。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握着他的手,香宝跪在他身旁,无力地垂下头。 “你那时说……你说阿福没有能力救你,我以为……以为变成苍梧将军……就能够……能够……来带你走……”他抽搐了一下,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沫。 香宝咬了咬唇,忽然想起了秋雪。 阿福看着香宝,满目苍凉。 香宝低头,将脸缓缓贴上他染血的胸口:“阿福哥,谢谢你来带我走……” 阿福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即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香宝越来越相信伍子胥的言论了,她真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祸水。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来,卫琴弯腰,一手扶起香宝。香宝双目空洞地看着对面城墙上,那一片刺目的金色…… “卫琴……”低低地,她开口。 “嗯,怎么了?”卫琴低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真的是祸水吧。”她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卫琴没有出声,只是拥紧了她。 越军惨败。 回到宫里的时候,宫里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在说太子殿下如何如何英勇。香宝在梓若和喜乐担忧的目光里,回房,爬上榻。 她一厢情愿地想守住司香,却忘记了,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生在宫中,他长在宫中,他是夫差的儿子,他是吴国的太子…… 夜,很黑。 香宝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史连和阿福满身鲜血的模样在她眼前交替出现……她心痛如绞。咬唇,香宝捂住心口,额前渗满了冷汗。 她猛地抬头,见床前站着一个黑影。 “谁?” “姐姐,是我。”轻轻移过宫灯,香宝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是越女。 那一声“姐姐”,令她如芒刺在背。 “越兵败了。”越女看着她,缓缓开口。 “嗯,的确出乎预料。”香宝淡淡地应道。 “苍梧那个笨蛋带的兵马全军覆没啊……”越女微微咬牙,“若是早知那个蠢材竟是冲着你而来,我宁可自己了结了他。” “死者为大,姑娘请积些口德。” “范大夫的兵马还在城外,并未撤离呢。”越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谁?” 越女笑了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勾践的妹妹,只是从小随师傅学武,一直没有回越国而已。” 香宝还是有点惊讶的,虽然早猜到她来历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是勾践的妹妹,越国的公主。 “若你死了,卫琴该会很伤心吧?”越女忽然道。 香宝看着她,不语。 “卫琴一定会恨我。”越女咬了咬唇,面色有些青白,随即又道,“但若是你死在别人手里,卫琴一定不会气我的。” 自顾自地说完,越女转身就走。 看着越女离开,香宝的手心里微微有冷汗渗出。 因为香宝昨天回宫没有理睬司香,司香一大早便来请罪了。 “娘……”司香站在香宝面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娘……” 那样高的个子,配上无限委屈的表情,实在不搭调,香宝只是低头饮茶,没有看他。 “娘,我真的只是担心那个黑面将军会伤害你……”见香宝不理,司香急道。 香宝抬头,看向他,面前的他一身宽袖袍服,这样一个无害的翩翩美少年,香宝无法想象他杀人时,在那金盔之下,会是怎样的表情。 “娘……”司香委屈得很。 正在僵持中,忽然听到宫外乱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有暴民闯进宫来了!” 一片嘈杂。 皱了皱眉,香宝还没有起身,已见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 “谁是西施?”四下里打量了一遭,那些大汉吼道。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宫!”司香怒道。 “哼,我们都是吴国无名无姓的卒子,拼死拼活为了吴国打仗,你们却将西施那害死伍相国的祸水留在宫中!难平民愤!” “大胆逆贼,竟敢出言不逊!”司香大怒,拔剑便刺。 “臭小子,活腻了,看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个大汉嚷嚷着便冲了上来。 香宝心下了然,这些人一定不是吴人,如果是吴人,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太子出言不逊。忽然想起昨晚越女的话,香宝大惊,这是一场布好的局!再抬头看时,司香竟是节节败退。 “司香,他们并不是吴人,杀了他们!”香宝忙大叫。 “我的盔甲……娘……我的盔甲……”司香边退边大叫道。 香宝傻眼,这个节骨眼,还要盔甲?耍帅吗? “娘……我不会杀人……娘……司香不会杀人……父王……父王……盔甲……”司香语带哽咽,惶然大叫。 香宝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天城楼上射杀阿福的司香,与现在的司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刚要上前,已被人用剑冷冷抵住后背,回头,正是越女。 果然是她布的局。 “杀了你,比起用你引诱夫差回来,可无趣多了。”她冷笑道。 “西施,西施那祸水在哪里?”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越女微微一笑,凑近了她:“门外那些,是真正的暴民哦,我散了些消息出去……无非就是伍子胥因你而死……吴国会因你而灭,你是越国的英雄呢……” 香宝咬牙瞪着越女,越女伸手一推,便将香宝推了出去。 “西施在哪里?西施……”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闯了进来。 被一群暴民推搡着出了醉月阁,香宝心下恻然。 史连,该我承受的,怎么也逃不了呢。 “放火烧宫。”身后,传来越女冷冷的声音。 香宝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凝结。 “越女!你要杀的是我!放了司香!”香宝转身,红了眼睛,大吼。 “越女!放了司香!” “史连因你而死,苍梧因你而死,如今这吴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要你知道,你是不折不扣的祸水。”虽然相隔很远,但越女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香宝的耳中。 醉月阁燃起了熊熊大火……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将香宝的耳膜刺破一般。 “司香!司香!”香宝大叫,挣扎着要冲进醉月阁。可是那些暴民推搡着她,让她无法上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火借着风势,吞噬了司香的声音。 “娘……” 香宝的心痛得快要麻痹了。 她挣扎着,身旁有人狠狠将她勒住:“你这祸水,休想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在里面……司香……司香……”香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臂被扭得脱了臼。 “放开我……放开我……司香……司香……” 她挣脱不开,她挣脱不开…… 那个孩子,那个唤她娘的孩子,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温暖的孩子……他在里面……他在火里挣扎……他在喊她,他在喊娘,他在喊她娘啊…… “祸水,你这祸水!你这祸水……”耳边,有人狠狠地骂着。 香宝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娃娃一般,被那些暴民推搡着拖离了王宫。 醉月阁上方,一片浓烟滚滚…… 那个曲着腿坐在水池边的寂寞身影,他光着小小的脚丫在池里戏水,他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他让她教他打水漂…… 他喊她娘,他说他会保护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她…… 他害怕打雷,睡觉的时候像她一样会做噩梦,会咂嘴,会喊娘…… 那个唤她娘的孩子…… 香宝睁着空洞的双眼,双手被捆绑着高高地吊在城楼之上,那个曾经吊着史连的地方。果然,该她承受的,谁也代替不了。 “祸水……祸水……”耳边一片凌乱,各种各样的眼睛在看着她,贪婪的……充满欲望的、痛恨的……不屑的…… 突然之间,好累。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 一道红光突然灼痛了她的眼睛,香宝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卫琴…… 他满面阴郁,单臂执剑,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司马大人?”有侍卫见是卫琴,忙迎了上去,“这祸水……” 话未完,一道鲜血喷出,侍卫已经身首异处。 人群刹时恐慌了起来。 卫琴杀红了眼,见人便砍。 城门下顿时变成一片修罗地狱。 那是她带来的修罗地狱。 恍惚间,香宝忽然记起年少时,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在街上初遇卫琴,然后有一个邋遢的老头儿,对着她吐口水。 他骂她祸水。 莫非是命中注定吗? “住手!”突然,有一把剑横在了香宝的脖子上。 卫琴噬血的双眸猛地瞪向那人。被卫琴的眼神吓到,持剑的人手微微一颤,在香宝的脖子上划下细细的一道血痕。 “你若敢伤了她,我要你满门皆灭。”卫琴的声音森冷得宛如从地狱深处传来。 持剑的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持剑的男子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将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香宝知道卫琴畏惧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香宝忽然侧了侧头,持剑的男子没有料到香宝会傻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香宝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眼睛,那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你疯了!”持剑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抬头看她。那些原来蠢蠢欲动、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一时不敢动弹。僵持着,香宝被吊得四肢无力,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唉,如今香宝总算明白,原来她的下场竟是被活活吊死。(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六) 六、千里之外 越军兵分两路,范蠡领兵由海道入淮河,欲阻断夫差的归路;畴无余、讴阳从吴国南境直袭姑苏,勾践亲率中军随后。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正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道:“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夫差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地难看了起来,薄唇微抿,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阻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立,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多久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飞奔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道。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 “哦?她是谁?”夫差淡淡问道,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地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了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将香宝牢牢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挟持香宝的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举行。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地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扁了扁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我怕呀,我会做噩梦……我一直做噩梦……火,那样大的火……司香在喊我,喊我救他,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他喊我……他喊我娘……” 香宝一边哭一边嚷嚷,哭得直打嗝,夫差伸手抱住了她。 “伺候太子含饭。”夫差看向捧着珠玉、侍立在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忙低头上前,将手上捧着的玉放入司香口中。铺盖衣被,盖脸,填耳,以巾握手,小敛之后,再是大敛。入棺谓之大敛,之后是殡,司香葬以天子之仪,殡期七月。 殡之后,再卜噬葬日、埋葬于墓地。 司香下葬之日,已经是冬天,香宝病重,留在宫中未去。 公元前478年,吴国饥荒,三月,勾践亲率大军再次征吴,进至笠泽。夫差倾尽姑苏所有士兵迎击,双方隔水对阵。吴军一败再败,退守姑苏。 城外杀声震天。明明是三四月的天气,香宝却还是蜷在榻上发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香宝,香宝,醒醒……”有人轻拍她的脸。 香宝知道是谁,因为每次能够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的,只有他。 可是……他叫她,香宝? 那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香宝,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抱起她,夫差抚了抚她的额。 香宝睁开眼睛,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唇,香宝伸手,抱住他。他将头靠在她的颈间:“想不想离开这里,只做香宝?” “嗯。”香宝诚实地轻应,随即蹙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你呢?” “寡人是大王啊,大王只能在王宫里。” 纤细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香宝闭了眼睛:“那我还是做西施吧。” 夫差微微一愣。 “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么?如今可以离开,为什么不?” “你在这里呀。”又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知道,司香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夫差忽然道。 听他忽然提起司香,香宝微微一怔,是呀,射杀阿福的司香,和葬身于火场的司香,判若两人。 “司香和他娘一样善良而怯懦,寡人赐他一副黄金甲,告诉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推开香宝,夫差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香宝耳畔骤然响起。 她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香宝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张口咬下。 夫差看着她,没有动。 直到,有血从香宝口中缓缓流出,顺着夫差的手腕,滑下。 香宝松口,恨恨地瞪他:“司香是你的儿子,他那样崇拜着他的父王,你怎么可以……” “他是太子,是吴国未来的王。”夫差的声音极淡,“你看不到王座之下淌了多少血吗?作为太子,他只能往前……”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赶我走吗?”香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 “嗯。”他十分爽快地承认。 香宝瞪他,瞪了半晌,忽然低头开始解衣服。夫差看着她,一头问号。 爬进夫差怀里,她勾住他的脖子,一脸视死如归。 “美人计?”他笑了起来。 “不管用了吗?”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老了,你不要我了吗?” “嗯,我不要你了。”他点头。 “不准!”霸道地抱着他,她吻上他的唇。 这哪是吻,分明是啃,吻技一如既往的差,可是夫差还是心动了。 “不要赶我走。”她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道,“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吗?” “没有你,我再做噩梦怎么办?” “离开了这里,香宝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借口!借口!你又看上哪个美人了?”香宝姑娘撒泼。 “嗯,看了别的美人了,不要你了。”他捏她的脸。 香宝推开他的手,垂下脑袋沉默。 夫差伸手,抬起她的脸,轻轻抹去她满脸的泪水。 托着她的脸,他吻上她的唇,轻轻伸舌撬开她的唇,吐了什么东西在她口中。微凉的感觉让香宝微微一惊,正欲挣扎,却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 “不要再施展你的美人计了。”夫差低笑,“乖乖吃了药,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意识一点一点涣散开来,香宝哭了,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你说就算是黄泉,也会拖着我一起……你骗我……你骗……我……”揪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滑下,她睡着了。 夫差怔怔地低头看着被揪得皱皱的衣袖,那一只纤细的手,仿佛是握在了他的心上。原来那一晚密林之中,她没有睡着,他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那时,他说:“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抬手抹去她眼角晶莹的泪,他笑了起来:“傻瓜,我怎么舍得?”(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七) 七、盼君归 一阵摇晃,香宝悠悠醒来,等三魂七魄全都归位之后,她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睁大眼睛四下里一瞧,竟然在马车里。 她急急地掀开车帘,定睛一看,坐在车前赶车的红衣独臂男子,不是卫琴又是谁? “卫琴,我们在哪儿?”香宝急吼吼地问。 “这儿啊,应该是齐国吧。”卫琴转头冲着香宝笑,“你醒了?” “齐国?”香宝傻了眼,这么远了? “嗯。” “昨天晚上我还在……”香宝猛地住了口,“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卫琴一扬马鞭,略带着笑意。 香宝气得直磨牙,那个该死的混蛋夫差!竟然无耻地对她用美男计! 显然香宝更气愤自己的美人计失败。 “姐姐,我们在哪儿落脚?”卫琴问道。 “我想回去。” 卫琴勒住马缰,回头看向香宝:“回不去了,我们刚出城,越军便将姑苏城围起来了。” 香宝呆住。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然后再想办法打探消息。” 香宝只能点头。 八个月后,越军久攻姑苏城不下,撤军。 听到这个消息时,香宝正在齐国的大街上吃早点。 “姐姐,你要回去吗?”卫琴付了钱,问道。 香宝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又招手要了一个肉饼:“不回了,让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到死!寡人寡人,让他去当孤家寡人!” 哼! 卫琴笑得有些无奈。 “他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香宝好奇地咬了一口肉饼,“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 “他说如果越军撤兵,你又不想回去,才给你看。” 香宝哼了哼:“不回了,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在马车里。”卫琴站起身。 香宝跟着卫琴屁颠屁颠地跑回马车旁。卫琴掀开马车座,车下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大木箱。 “是什么?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他说,是你最喜欢的东西。” 香宝好奇地爬进马车里,抬手打开箱子,随即愣了一下,鼻子有些酸。 箱子里塞满了珠宝首饰,整整一箱子。 狠狠吸了吸鼻子,香宝甩了甩脑袋,叉腰狂笑:“哇哈哈,老子有钱啦!” 卫琴一头黑线。 “卫琴。” “嗯?” “我们……开一家歌舞坊吧。” 卫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 香宝姑娘瞄上了东大街的飘香坊。 “客官请进……”笑得一脸褶子的老板看到香宝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找事情做吗?我们这飘香坊……”她看清楚了香宝的容貌之后立刻笑得更加灿烂了,仿佛见了摇钱树一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卫琴寒了一张脸,如门神一般往香宝面前一站,那老板立刻清醒了过来,忙退到一旁,不敢再开口。 香宝却是摸了摸脸,凑上前:“怎么称呼呀?” “哎呀,叫我罗大娘便是。”罗大娘十分热情地笑道。 “罗大娘,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香宝想起夫差嫌她老,就气得直磨牙。 “哪能啊,看看姑娘这脸蛋,这身段,要是在我们飘香坊登台,那绝对……” “咳!”卫琴清了清嗓子。 罗大娘忙噤了声。 香宝姑娘洋洋得意,原来她还是有行情的嘛。 “罗大娘,这飘香坊卖不卖?”香宝套近乎道。 罗大娘愣了愣,随即拉下脸来:“姑娘是想砸场子吗?”她这么一说,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很有威力似的,门边立刻走出几个彪形大汉。 香宝被吓了一跳,卫琴将香宝护到身后,抿了抿唇,张口咬住剑鞘,拔出剑来。 刚刚还很嚣张的大汉看到卫琴手中的剑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嚣张的气焰立刻消失不见,连腿肚子都在打颤。看看那耀着妖异红色的剑身,那剑到底饮了多少血啊…… “欸欸,别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们不是来闹事的……”香宝一脸无辜地从卫琴身后探出脑袋来。 “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眼见着客人都被吓走了,罗大娘气得直跺脚。 “买你的飘香坊呀。”香宝咧嘴。 罗大娘傻傻地看着香宝,完全不明白她好好的打开门做生意,怎么会惹上这么两个煞星。 “卖是可以,你们出得起价钱吗?我这飘香坊可是齐国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呢!”罗大娘翻了翻眼珠子,不屑道。 香宝乐了:“老子什么都没,就是有钱!” 罗大娘撇嘴,好好一个漂亮的姑娘家,出口就是“老子老子”的,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变疯了? 罗大娘猜得不错,香宝姑娘是受了点刺激,可是鉴于她抗打击能力较强,疯还不至于。只见她低头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一颗看起来很值钱的小珠子。 香宝晃了晃手里的珠子,罗大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碧罗珠?”罗大娘喃喃道。 香宝想了想,没听过这名字,不过看她的样子,这珠子应该挺有名。 “姑娘们,来来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子!”罗大娘眉开眼笑地拉着香宝这大财主进了飘香坊。 钱呐,果然是好东西。 隔天,罗大娘便带着自己的家当抱着那颗碧罗珠离开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香宝成了飘香坊的新主子。 “我叫香宝,姑娘们叫我香大娘就好了!”手里像模像样地摇着扇子,香宝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一群薄衣轻衫的姑娘们正低着头听“训示”。 卫琴也被香宝逼着乖乖站着,看着香宝的样子,一脸的怪异。 “这飘香坊犯了我香大娘的忌讳,名字要改!”摇了摇扇子,香宝煞有介事地继续道。 “香大娘……改什么好呢?”底下,有个姑娘细声细气地问。 “改……改……”香宝结巴了几下,“就叫盼君归吧!” 卫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香宝。 有钱能使鬼推磨,下午的时候,“盼君归”三个烫金大字便挂在了大门口。 闲闲地坐在院子里打哈欠,香宝侧头看着卫琴忙着给她做秋千。因为是独臂,他系绳子不太方便,要用牙咬。 香宝站起身走上前,伸手帮他。 “姐。”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有下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做我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但因为香宝离他很近,所以听得很清楚。 香宝微微一怔,抿了抿唇,随即抬头狠狠瞪他:“当我弟弟很丢脸吗?” “这一辈子,我是姐姐唯一的亲人,我会守着姐姐一辈子,以弟弟的身份。”他看着她,“我陪你在这间‘盼君归’里等那个人。”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涩。 “可是……下辈子,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守护你?” 香宝看着他,心开始隐隐泛着痛。 低头将系好的绳子解开,香宝站起身,按下卫琴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赏他一个爆栗:“做好秋千才答应你。” 卫琴低头,用牙咬着绳子的一端,有些困难地系绳子。香宝眼睛里酸酸的,转过身子不看他。 “姐姐。”身后,卫琴叫道。 香宝回头看他。 “我做好了。”阳光下,卫琴笑着道。 香宝怔了怔,也笑了起来。 公元前473年春,大雨如注,吴都城墙坍塌。冬天,越军乘隙再次发起强攻,长驱直入,打进吴都。吴王夫差突围至吴都西面的姑苏山上,在越军重重围困之下,提剑自刎。 据说死前,吴王夫差用罗帕掩面,称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 吴国亡了。 越兵进了姑苏城。 冬雪皑皑,范蠡带着一件毛皮大氅,直奔吴宫。 吴宫里早已乱成一团,娇生惯养的宫妃们梨花带雨,惊慌失措,四处奔逃。越兵们有恃无恐地在吴宫里横行。范蠡远远地见到一名越兵扯住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欲行非礼,远看那背影,竟然十分像香宝。 “住手!”惊出一头冷汗,范蠡冲上前。 见是范蠡,那越兵讪讪地住了手:“范大夫,你喜欢她?” 范蠡上前一看,不是香宝,只是背影有几分相似而已,皱眉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等不得对宫妃无礼。” 摸了摸鼻子,那越兵无趣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一路走过,唯独不见香宝,范蠡拿着那件毛皮大氅,越来越急,鼻尖渗出汗来。四周这样乱,她会不会害怕?天又这样冷,她会怕冷吧。 在赏月阁里,范蠡见到了一个熟人。 郑旦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手中捏着一缕黑发,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周围一切的混乱都无法影响到她。 夫差死了,那个嚣张的帝王……竟然就那样死了。 “郑旦,你有没有看到香宝?”范蠡急急地问道。 郑旦缓缓回头:“香宝是谁?” “西施。”范蠡皱眉,换了个说法。 郑旦咧了咧嘴,竟然笑了起来:“哦,她呀,死了。” 范蠡呆住:“你胡说什么!” “嗯,她死了。”郑旦低头,轻抚着手中那一缕黑发,那眼神,竟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爱人一般。 郑旦竟像是疯了。 范蠡甩袖,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范蠡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郑旦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摸了摸挂在墙边的剑,那是夫差的剑,她偷的,就如手中这缕头发一样……也是她偷的。 是夫差中毒那一回,她在夫差昏睡的时候,偷偷剪下的。 她抬手将剑取了下来,剑很重,她双手抱着放在桌边,然后拔剑出鞘,横在自己的颈边。 范蠡听到身后响动,又折了回来,见到郑旦的样子后微微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 郑旦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一用力,殷红的血便溅了出来。剑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范蠡大步上前,抱住她。 “夫差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死的?”她问。 “为什么这样傻……”范蠡皱眉道。 “吴国亡了,他死了……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你可以回越国。” “呵……呵呵……不要骗我了……我三番两次坏了君上的事,他一早就想杀我了……” 范蠡看着怀中的女子,忽然找不到话来讲。 “你信不信,我是真的……爱上夫……差……” 不知道为什么,范蠡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皱眉,许久再低头,见怀中的女子已然合上了眼睛。 她的手中依然紧紧握着一缕黑发,用细细的红绳系着,保存得很好的样子。 “我信。” 他说。 可是她听不见了。 走出赏月阁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范蠡找遍了宫里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香宝。 “有没有见过西施?”拉住一个宫人,范蠡问。 那宫人如惊弓之鸟般抖了一下:“西施夫人?” 范蠡脸上几乎是带了惊喜的,点头:“对,我在找她,她在哪里?” “西施夫人……她死了……” 范蠡后退一步,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她被暴民装进皮囊沉入江中了。”见范蠡发怒,那宫人都快哭了,“是大王亲口宣布的!说西施夫人死了!” 见范蠡发呆,那宫人撒腿就跑。 手中的大氅落在雪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范蠡在原地立了许久,才抬腿走出宫去。 文种在街上找到范蠡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坐在街边,披头散发,一身白衣上沾满了污垢,满身酒气。 “少伯,少伯!”文种扶他起来,他却像一滩烂泥似的不肯起身,“快起来,君上设宴在文台庆功,在找你呢。” 范蠡动也不动,文种气得抓了一把雪塞进他衣领子里,他也像没感觉似的。 叹口气,文种干脆也在他身边坐下。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坐在街边的醉鬼,竟是越国的大功臣范蠡。是啊,谁能想到呢?如今越国如此强大,他作为复国灭吴的大功臣,本该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会如此邋遢地坐在街边? 这……还是那个白衣翩翩、文采风流的范大夫吗? “她死了……” 文种愣了一下,侧头看向他,原来他没有睡着啊:“谁死了?”话刚问出口,他就明白了,能够让范蠡变成这副模样的,还能有谁? “她死了……”范蠡喃喃道。 “是我将她带出留君醉……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范蠡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越王灭吴,范蠡居功至伟,被封为上将军。举国欢庆之时,范蠡向越王勾践辞行,越王再三挽留,范蠡却还是醉醺醺地离开了。临行前,范蠡给文种留了一封信,只有十二个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山色空蒙,水波潋滟,一叶孤舟,一壶苦酒。 雪落无声。 “船家!船家!”对岸有人喊,“在下有急事,能否载在下一程?” 船上的男子往岸边看了一眼,移船靠近。 “真是谢谢了。”跳上船,那男子笑着拱了拱拳,“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 “鸱夷子皮。” 搭船的人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怪名字?复姓鸱夷,名子皮?再看看那个撑着船的男子,他背对着他,披散着长发,身上穿着一件极为怪异的袍子……也许,那都不能被称作是一件袍子,那根本就是一块破布。 “鸱夷……不是皮囊的意思吗?” 奇怪的撑船人没有回答。 江天一色,茫茫无边,只余下了沉默。 “说起皮囊,你知道西施吗?”搭船人找着话题,没有注意到撑船人微僵的背影,“听说呀,吴国亡了之后,范蠡就接回西施,两个人泛舟五湖,逍遥自在去了……” “是么?”撑船人笑了笑,“那样真好。” 那样真好…… “哪有那么好的事?我刚从吴国来,听说西施被愤怒的吴人装进皮囊,沉入江底了。”搭船人摇了摇头,“什么泛舟五湖,都是天下人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小舟忽然摇晃了一下,搭船人被吓了一跳,忙稳住身子:“怎么了?” 撑船人没有开口。 “看兄台的样子,不像渡船人,倒是我唐突了。”搭船人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腼腆,“只是我家夫人跟我赌气,回娘家去了,我急着去找她,那个人呀……胆子又小又怕冷,我怕她一个人上路会害怕。若是前头有别的渡船,兄台你放下我就好了。” “你要去哪里?”撑船人忽然开口。 “齐国。” “顺路。” “啊,兄台你也要去齐国?那太巧了。”搭船人高兴起来。 去哪里,都一样,撑船人默默地撑着船。 “兄台家中可有夫人?” 撑船人怔了怔,随即低低地道:“嗯,有一个未婚的妻子。” “呵呵,莫不是尊夫人也在齐国?” 撑船人没有回答,有风撩起他的长发,露出瘦削的脸。 “兄台……你长得真像一个人。”搭船人看了看,忽然道。 “像谁?” “越国的大夫,范蠡。”(未完待续) 第四章 争霸天下(八) 八、江山美人 公元前473年冬。香宝在盼君归里养了一条狗,名叫阿旺,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少年,取名叫阿福。 阿福在盼君归里砍柴,但香宝待他比阿旺好。 天刚刚降过一场大雪,气候异常的冷,齐国的都城一片银装素裹。 穿着一身厚厚的衣服,香宝趴在柜台上打着哈欠,阿旺蜷缩在香宝的脚边打着呼噜。门边一阵响动,香宝揉了揉眼睛,看着卫琴将第N个点名要“香大娘”的客人扫地出门。 “你再这么下去,盼君归该关门了呀……”带了三分睡意,香宝迷蒙着双眼,嘟囔道。 “我看不会。”卫琴磨着牙,冲着她笑。 香宝回头看了看店里,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果然是她香大娘敛财有术呀,嘿嘿嘿。 懒懒地摇晃着手中竹制的茶杯,竹杯里泡着菊花茶,那菊花是秋天时采下晒干的。香宝低头看着晒干的菊花在热水中缓缓伸展开干枯的花瓣,继而盛放,袅袅的香气便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飘散开来,带着几分温暖。 香宝真的,许久没有做噩梦了。 盼君归门口是一条大街,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这也带动了盼君归的发展。真不愧是齐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呀,果然那粒珠子花得值,如今一晃三年过去,这家歌舞坊更是热闹。 香宝乐呵呵,美滋滋的。 “听说没?吴国亡了。”对面的大街上,忽然隐隐传来交谈的人声。 香宝的手微微一抖,竹杯滚落在地。热水浇在手上,香宝怔怔地低头看着在她手背上盛放的菊花,暖暖的,软软的。 “香宝,你怎么了?”卫琴见她这样,忙快步上前,伸手拂去她手上的菊花,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她被烫红的手。 “是啊,夫差那个昏君,为了一个西施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相国之类的……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唉,昏君呀……” 交谈的人渐渐走远,香宝却如坠冰窟。 看了看门口大大的“盼君归”三个字,香宝扯了扯唇角,好傻冒的名字呀。习惯性地低头咬唇,香宝没有开口,只是心竟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香大娘,香大娘。”阿福嚷嚷着跑了进来。 香宝缓缓抬头,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叫她“香大娘”,不是“香宝”。 一切都是她造出的假象,一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她如何模仿,都还是回不去了。 她,就是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瓜。 “香大娘,外面有个酒鬼,看起来快被冻死了。”阿福一阵风似的冲进门来,急急地嚷嚷着,拉着香宝的手往外走。 香宝疑惑地跟着阿福跑出去。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空着的酒壶。 “咦,他刚刚还在那里的呀……我叫他,他也不应,披头散发的,还披着一层破布……”阿福挠了挠脑袋,随即指向墙角一堆灰不溜秋的破布,“就是这个!” 香宝走上前,弯腰捡起那一件几乎辨不出原色的袍子。其实就像阿福说的,那根本就是一块破布。可是那块破布,很眼熟。 是她曾经为了讨好某个人,特意做的……袍子。 “香大娘,香大娘……我们找找吧……”阿福拉着香宝的手摇晃,大概因为他是被捡回来的缘故,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不能无动于衷。 “不用了。”香宝拿着那块破布,转身走进大门。 柜台边的青铜小炉里燃着火,香宝伸手,便将那块破布塞了进去。看着红红的火苗舔上那块破布,香宝兀自发呆。 不一会儿,那破布已被那一团火苗吞噬殆尽。 香宝心烦意乱:“不做生意了,关门睡觉。”说着,她起身回房。 阿福愣了愣。见香宝回房,正被一名女客人缠住的卫琴甩手走了过来:“阿福,怎么了?”忘了讲了,自从有卫琴坐阵,这盼君归里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阿福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也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请走了所有的客人,盼君归歇业一天。 门前的大街上,忽然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邋遢的男子,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是寻而不得。 无力地坐在墙角,他抬头,见对面的店门紧闭,“盼君归”三个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异常地耀眼。 一进房间,香宝就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等她感觉不对时,已经全身瘫软,使不上半点力气。她瞪大眼睛,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榻上的越女,她一身黑衣,如鬼魅一般。 “放心,此次我并非来杀你,只是奉了王兄之命带你回越国。”她起身,走到香宝身边。 香宝气结,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紧张,只是暂时的。”越女说着。 当日,勾践说,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国之时。 三天路程,一路疾行。 马车停在越王府邸后门。 后门么?香宝忍不住冷冷扬唇,果然,她仍是见不得人呢。 “进去吧,王兄在里面等你。” 香宝动了动,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刚走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将香宝领进门。 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罢死也罢,见吧。 一路走过,景物依旧。记得那一日,在这园子里,在那一场盛宴之上,香宝满面浓妆,见着了一脸陌生的范蠡。 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 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香宝感觉手上一紧,竟是被人捂住了嘴巴,拖进墙角。 香宝挣扎了一下,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文种? 捂着香宝嘴的手松开,香宝转身,果然是文种。 “跟我来。”没有多话,文种拉着香宝从角门又绕出了越府。 越府外,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 “走吧。”文种道。 香宝转头,看向那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一身破衣,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脸用布包着,低着头,连眼睛都看不见。 不知怎么的,香宝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 “少伯辞官了。”文种道,“他在找你。” “嗯。”香宝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文种伸手,递给香宝一块红色薄纱。香宝伸手接过,只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了吗?”文种微微叹道,“君夫人从君上的衣服中找到的。” 香宝愣了一下,那是她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时覆面的纱巾啊!当时勾践以明珠一枚,换得见她一面。这块红纱……勾践一直留着? “知道君上让公主请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着香宝,文种道。 香宝笑,原来如此。 轻轻松开手,掌中的红纱随风扬起,渐渐被风吹远。 “西施乃亡国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愿,香宝只是香宝,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越国。” 文种微微一愣,脸色有些不自然。 “若是君上问起……”文种开口。 “若是君上问起,就将香宝的话转告给他。”香宝缓缓扬唇,看着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淡淡开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个人的王。碧落黄泉,生死不变……” 香宝没有注意到,坐在马车前的车夫闻得此言,微微一僵。 放出豪言壮语,香宝眼睛微微有些涩,先为自己感动了一把。转身,她坐上马车,放下车帘。 “子禽哥哥。”隔着车帘,香宝忽然开口。 文种微微一愣。 “谢谢你去看姐姐。” 这三年,每逢莫离祭日,香宝都会悄悄回来,见莫离的墓前总是干干净净的。 车夫高高一鞭扬起,狠狠落下,马儿扬开四蹄,绝尘而去,离越王府邸越来越远。 文种看着那辆马车远去,转身回府。 香宝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看向越来越远的越王府。那座府邸之中,有一个君王在等她,等她回到他身边,他满面温和,却是野心比天。 他说,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说,越国复国之日,便是他迎她回国之时。 他自称,寡人。 孤家寡人。 马车一路疾行,天渐渐暗了下来。看着坐在前面赶车的马夫,香宝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贯的行事手段,不可能那么轻易放她离开。更何况,那车夫以布遮面,就那么见不得人? 天色越来越晚,越晚便越危险,她必须速战速决,先下手为强。微微握了握拳,香宝轻轻拔下发间的银簪,小心翼翼地靠近车夫,那车夫只顾着赶车,竟似毫无所觉一般。 抬头,香宝狠狠将那尖锐的银簪抵在车夫的颈间:“停车。” 车夫狠狠勒往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香宝跳下马车:“你是谁?” 车夫沉默。 “哑巴吗?”香宝微微有些恼怒,对方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香宝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香宝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脑中灵光一闪,香宝又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山下遇见山贼时的台词是一样吗…… 缓缓转身,香宝有些鸵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得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的横肉,一脸的络腮胡子…… 好无力呀。 “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 台词都没有变。 香宝暗自叹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的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堆麻烦。 老天爷啊…… 拉车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香宝四下里张望,唉,又是荒效野外!就算她喊破喉咙只怕也不会有人听见的,还是省省力吧。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就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香宝看在眼里,暗自惊奇。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弟兄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自己不够恶心似的,越笑越*,看得香宝忍不住一阵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怪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 香宝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顾不得了,香宝转身便没骨气地跑到那车夫身后。躲在他身后,香宝微微一愣,竟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个人都会让她感觉到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 “救我……”看他们这样,香宝忍不住又靠近了那车夫,低声求救,全然不记得自己前一刻还拿着银簪抵着人家的脖子来着。 黑暗中,那人仍没有吱声。真是哑巴啊,香宝有些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 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 香宝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要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下宝儿一个人啊……”香宝一脸惊慌地嚷嚷。哼,想甩掉她独自逃跑?休想! “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睛都直了。 众山贼渐渐逼近那车夫,香宝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准备开溜,眼前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却见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向那些山贼,香宝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香宝的心微微一窒。 四周归于沉寂,香宝满目只看见那以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个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众山贼倾刻间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双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的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就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 香宝立刻呆住,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那车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求吗?”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突然福至心灵,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求求你……求求你……”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香宝料定大板牙难逃一死,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去看。许久,没听见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声响,香宝缓缓睁开眼睛,见那大板牙裤子竟湿了一片,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发抖。 他……竟然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样了吗? 转身,那车夫看向香宝。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 香宝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一头未绾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滑落在他双肩之上,月光下,泛着青亮的色泽。 斗笠下,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香宝,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吗?”香宝咬牙,恶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半裹着面的布巾。 呼吸狠狠顿了顿,香宝僵在原地。 真的……是他。 身子微微前倾,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她颈间低喃,那语气竟像是在说“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吗?”鼻子微酸,香宝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你哭了吗?” “谁会为你哭……”香宝嘟囔着。 他便笑。 “谁做了你的替死鬼?”香宝微微撇唇。传言说他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她早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面才是正事,蒙了面,死的那个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知他在笑她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香宝奇道。 “我聪明呀。” “原来的车夫呢?”香宝心里有些犹疑。 “杀了。”他老实交待。 香宝低头,知那人定是君夫人派来取她性命的。 “宝儿,我无家可归了……”拥着香宝,他轻轻道。 “唉,我捡了阿福,捡了阿旺,不差再捡你一个回家……”香宝撇嘴,一脸委屈。 “阿福是谁?阿旺又是谁?”夫差看着向香宝,不满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为什么看家?” “笨啦,因为阿旺是条狗!” “宝儿……” “嗯?” 香宝和夫差回到盼君归的时候,卫琴不在。听阿福说,卫琴是在闻到香宝房间里的味道后离开的。 后来,卫琴再也没有回来。 香宝想,他会不会跟越女在一起了? 如果是,多好。 她是天底下最希望他幸福,却又无法给他幸福的人。 夫差看到歌舞坊上“盼君归”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时,笑得像偷了腥的猫。香宝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干吗要取那么傻冒的名字? “好梦由来最易醒,一梦已是三生过……”门前的大街上,有一个青衣老头开坛说书,“老夫梦三生,今日来给大家讲一段吴越之争,说一说那因美人而亡国的君王夫差!” 周围渐渐有人聚过来。 “馆娃初起鸳鸯宿,英雄无奈是多情……话说那夫差建了一个馆娃官……”那说书先生站在大街上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香宝趴在台上,睡意朦胧地看着对面,听那说书先生手摇羽扇,说得好不尽兴。 “叹君甘入瓮,那一代枭雄不爱江山爱美人,终是火烧馆娃宫,兵败笠泽……” 香宝懒懒抬头。夫差单手支着下巴,正细细地瞧着香宝,狭目微眯,薄唇轻扬,却是带三分暖意,一身明黄的长袍依然嚣张。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一个亡国之君嘛!”下面有人起哄。 “就是啊,听说那夫差昏庸无道,听信西施那个祸水的谗言,斩杀了忠心耿耿的伍相国……” 夫差犹自看着香宝,仿佛充耳未闻。 “那个昏君,为了一个女人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之类的……” “唉,昏君呀……” 香宝咬了咬唇,抬头看他:“一世英明毁于一旦,甘心吗?” 夫差扬了扬眉,弯唇:“英明?我从未英明过呀。” 眉带笑,唇带笑,眼带笑。香宝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狠狠赏了他一个香吻。 “话说吴人在盛怒之下将西施装进皮囊,投入江中。越国大夫范蠡带兵冲进姑苏城,却只得到了西施的死讯,后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不知何时,那些人散了。 香宝蜷在夫差怀中,睡着了。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赐文种“属镂”剑,文种自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总是一袭白衣的温和男子,他明明看得那样清楚…… 又一年春暖花开。 齐国多了一个商人,他有一个怪名字,叫鸱夷子皮。他有着惊世的才学和商业天赋,短短几年间,已经积累了数十万家财。齐王将他请进国都临淄,拜为相国,他却挂印而去。 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由此,商人是令人瞧不起的行业。可是这个怪人,他不当官,宁行商。 这个怪人说,他有一个未婚妻子,是个小财迷。 再后来,他定居于陶,经商积资,成为天下首富,称“陶朱公”。 他,终于成了天下第一有钱人,可是……他弄丢了她。 他有好多好多钱,可是没有人帮他花。 他曾说,他喜欢香宝。 他曾说,他不会为了任何事舍弃香宝。他说,她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他发过誓: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样决绝的誓言。 如今,他已然应誓。 越王平吴之后,声威大震,以兵北渡淮,会齐、宋、晋、鲁等诸侯于徐州,周天子使人命勾践为“伯”,他俨然已是一个霸主了。 不过此时,春秋时代已行将结束,霸政趋于尾声,勾践已是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 再往后,便是战国的故事了……(未完待续) 尾声 有一种执念,可以深入骨髓。 公元2006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霍水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都说江南盛产美人,可是霍水却是丢进人群便找不出来的那一类。霍水之所以叫霍水,因为她姓霍,又出生于江南水乡,所以霍爸简称之为……霍水。 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大学生活,霍水进了苏州博物馆,作为新人被分进了“创优办”。所谓创优办,主要承担博物馆的“创佳评差”工作,包括为游客提供优质服务、受理投诉,以及环境卫生保洁工作…… 如果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此刻,霍水很荣幸地在天堂里拖地。 “哎,今天新馆开幕,听说陶朱也会来耶!”同是新人的小吴八卦兮兮地道。 “陶朱?”霍水一脸茫然地抬头,“好奇怪的名字。” “天呐,你居然不知道他?”小吴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呃?我知道陶朱公……”霍水笑了起来,“那个春秋时的第一有钱人,商人的祖师爷爷。” “若论钱,这一位可不比那陶朱公差。”翻了个白眼,小吴又一脸花痴地道,“听说长得还特帅……” “真的假的?” “你以为啊,要不是因为跟馆长有交情,他才不来呢。” “哈哈,说得好像跟你很熟一样。” “切,说不定上辈子我还是西施呢。”小吴捧着脸,笑眯眯地流口水,“那他一定就是范蠡了,我的陶朱公呀……” “还有个吴王隔在中间呢。”霍水笑着浇地冷水。 “哎呀呀……红颜薄命呀……”小吴拿抹布当手绢,摆了个忧伤的POSE。 霍水抱着拖把,笑得直打颤。 刚刚把拖把、抹布放回原处,小吴就扯着霍水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哎哎,樱子带着他们过来了。” “从这里进去,便是新馆西部主展区和东部次展区,其展示面积共有3600平方米,分布着各具特色的大小展厅32间,展品上起远古时代,下至明清及现代,多为历代佳作和精品。”解说员樱子领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那丫头倒一点都不怯场。”小吴撇了撇嘴角,有点酸酸地道。 “如果说她上辈子是西施,我倒有几分相信。”霍水捏了捏小吴的腰,继续刺激她。 小吴不依地反拧了她一把:“哼,她啊,妲己还差不多!” “展区里设有‘吴地遗珍’、‘吴塔国宝’、‘吴中风雅’和‘吴门书画’这四个富有苏州地方特色的常设展览系统……”完全没感觉到自己成了八卦的中心,樱子继续微笑着解说。 “姐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正在八卦中的霍水感觉自己的裙角被人扯住了,低头一看,一个小不点儿正仰着脑袋看她,眼睛还忽闪忽闪的。 “呃,小朋友,你妈妈呢?”霍水蹲下身,笑得一脸和蔼可亲。 小不点咧着没牙的嘴冲她笑,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霍水抱起她,回头对小吴道:“我带她去找她妈妈,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小吴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抱着小不点挤进人群,霍水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她妈妈。 “这只两千多年前的吴王夫差盉,是新馆开幕特地从上海博物馆借来的珍贵文物。”樱子正示意大家看一件春秋时代的文物,“吴王夫差是春秋末期吴国的君王,他共在位二十二年,被越王勾践灭国后自杀身亡。迄今为止发现的吴王夫差遗物仅有20余件,且其中大多是戈、剑一类的兵器,这只青铜盉是吴王夫差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青铜酒器。而且,是为一个女子而造。” 霍水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它高约27.8厘米,口径11.7厘米,腹径24.9厘米,造型古朴典雅,在春秋晚期的青铜器中属上乘之作。”樱子详细地解说着,复又笑道,“大家可以仔细看看,盉的肩上有一周铭文依然清晰可见,上面刻着‘敔王夫差吴金铸女子之器吉’的字样。” 霍水不自觉地伸着脑袋去看…… 忽然,砰的一声响,众人吓了一跳,连带着解说员樱子也稍稍愣了愣,随即忙掩饰了过去。 “姐姐痛痛……”小不点肥嘟嘟的小手轻轻揉了揉霍水在玻璃罩子上撞出红印的前额。 众目睽睽之下,霍水红了脸,她忘记文物外面有防护罩了…… “咳……‘敔王夫差’即‘吴王夫差’,‘吴金’是指最好最珍贵的金属。这段铭文的大意是吴王夫差用诸侯敬献的珍贵青铜,为一位女子铸造了这个盉。”樱子忙笑着打圆场,“比较受人关注的是,铭文中这位‘女子’究竟是谁。经考古发现,青铜器在春秋时期为上层贵族所独有,吴王夫差为一个女子铸造铜器,这女子应该是其母亲、妻子或者女儿,但身为贵族,她们都有名有姓或有封号,铭文中也会标明,这一点,在所有出土的青铜器上无一例外。但这件吴王夫差盉上却未标明该女子的姓名,所以这女子究竟是谁,也就成了一个谜……” “是西施吧。”有游客插嘴。 “‘西施’之说在先秦诸子的著作里已经出现过,也就是说在春秋的吴越时期之前就已经有这个名字了。也许‘西施’只是古代对美人的艳称,而非专指某一个人,就如《乐府诗集》中多次出现的‘罗敷’一样。”樱子笑道,“我们可以这样推论,在历史上吴越交战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子,她并不叫西施,只是因为容貌美丽而被冠以西施之名。” 隔着橱窗,霍水呆呆地看着盉上的铭文,那些字迹清晰可辨。 “姐姐……”小不点儿扭了扭,“我要嘘嘘……” 霍水还在发呆。 “我……要嘘嘘……”嘴角抽了抽,小不点快哭了。 “啊?”霍水茫茫然回过神来。 “姐姐……”小不点儿忽然笑得一脸舒畅。 “嗯?”霍水低头看向怀里粉嘟嘟的小家伙。 “我好了。”小不点儿哼哼。 霍水感觉到自己的裙子在滴水…… 大庭广众的……大家不会以为是她…… “妈妈……”小不点扭了扭,伸出小手乐颠颠地喊道。 “安安!”一个卷发女郎急急地跑了过来,从霍水怀里抱走了小不点。 手上一空,罪魁祸首顺利逃逸,还趴在妈妈的肩上冲她挥着小手说“拜拜”。 独留霍水一人在原地,慢慢石化……湿漉漉的裙子还在滴水…… 风一吹,拔凉拔凉的。 她的脸……黑了。 “你还好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宛如轻风过耳。 霍水愣愣地侧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他拿在手里的外套已经围在了她的腰间。 “谢谢!”霍水憋红了脸,忙道。 “你叫什么?”他看着她,朝她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十分地好看。 “霍水,你呢?”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暖干燥的手。 祸水? “陶朱。”他微笑。 “啊?你就是那个有钱人?”霍水眨了眨眼睛,随即掩嘴轻呼。 那男子蓦然笑了起来:“嗯,是啊,我就是那个有钱人。” 展厅的橱窗里,吴王夫差盉在人们好奇的视线里沉默。 它就那样存在了两千多年,并且,还会一直存在下去。 故事就是故事,故事不是历史。 历史上,吴王夫差,只是一个忠佞不分,、误杀忠臣的昏君,并且,他为此付出了亡国的代价。(未完待续) 番外:卫琴莲心 虽然讨厌莲心的苦,可是很喜欢你放入我口中那莲子的味道。虽然讨厌这个人世,讨厌那样悲惨地活着。 可是,我喜欢你,喜欢有你的……这个人世…… 黑暗中,卫琴猛地睁开双眼,额间冷汗涔涔。这个梦,好久不曾做了,自从在香宝身边,那梦魇便不曾再出现了。 起身走出营帐,夜已经深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雾,浓得散不开。 一路北征,天气越来越寒凉,吴越大概还是秋天,只是这一路涉水行来,却仿佛隔了一个季节。 透过冰凉的雾气,可以看到天幕上那一轮惨白的弯月。 三个月,一路行军,经历几场零星的战役,现在吴军已在齐国都城临淄三里之外扎营。不过是杀人而已,对卫琴而言,已然习惯。血,在他眼中,似已与水没有什么区别了。 抬头望了望远处,齐国的都城在浓雾中几乎看不见,齐国的国主现在大概是难以安寝了吧。吴军一路攻陷了几座城池,现在兵临城下,临淄城内定是人人自危。卫琴撇了撇唇,被雾气裹得有些冰凉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挂在颈上的平安结,那是香宝送他的。 他的……姐姐…… 指骨握得微微有些发白,卫琴狠狠捏紧了拳头。 比武场外,她狠狠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她为他落泪,她紧紧地抱着他,她告诉他,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以命相搏。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讲。 十岁之后,他几乎是靠着杀人和偷窃来养活自己……叛国逆贼之子,这样一个耻辱的记号一直都跟着他,让他无法在吴国生存。最讽刺的是,到后来一切澄清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的爹爹非但未叛国,还是吴国的大功臣…… 只是那时的他,已漂流到越国,要离究竟是怎样的人,于他来讲……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只知道他为了成全自己的苦肉计,不惜杀妻杀子;他可以为了他的英雄之名,弃他们母子于不顾,甚至是牺牲他们。他便也只能当那个爹爹真的叛了国,真的死了……虽然最后他真的还是自刎于金殿之上,说什么“我杀庆忌,是为了吴国的安宁,并非贪图富贵”…… 呵呵,果然全了他的英雄之名。 而他呢?作为英雄要离的儿子,他混迹于市集之中,被比他更凶狠的流浪儿欺负,甚至于……在比武场上,靠着别人的鲜血活了下来。 直到……遇见她。 明日一战之后,他便可返吴了呢,如此一想,身上那沉重的铁甲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了。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中隐隐带着些悲切思念,悠扬着久久不散。 听着那笛声,卫琴心里微微一颤,忽然记起那一日,那漫天的白雪……文种道出了隐藏于他心中那卑劣的真相……香宝,是他的姐姐。然后,那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将手中冰寒的剑直直地刺入他的胸口,他倒在血雪之中…… 然后,他便看到香宝的眼泪……晶莹剔透,比这世上最名贵的珠宝都要漂亮…… 他从来没有告诉她,那一回市集上那么样多的人,他却独独偷了她的钱袋,是因为他早知道留君醉的头牌莫离姑娘,还有她……都是他的姐姐。莫离是知道的,所以莫离一直不允许他接近她。只是他没有料到莫离死之前,竟会将真相告诉文种。 哀凄的笛声如泣如诉,卫琴猛地摇头挥去往昔的记忆,随即微微皱了皱眉。虽然他是第一次带兵,但亦明白在军中吹奏如此哀凄的曲子,无疑会影响军心!一路循着那悠扬欲断人肠的笛声,卫琴在距离营帐约百米开外的一处土坡旁见到了那吹笛之人。是个少年,很是面生,竟是没有见过的,想来应该是下等兵之类。 “司马大人!”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吹笛的少年慌忙站起身,单膝下跪行礼。 “这是什么曲子?”卫琴抬手让他起身,淡淡问道。 “离歌。”那少年有些拘谨地站在卫琴身旁,低头道。 “离歌……”卫琴微微有些出神,“是有思念的人吗?” “嗯。”那少年有些含糊地轻应,有些羞涩的样子。 “是怎样的人?”看着他羞涩的模样,卫琴不自觉地又问道。 “是老家村里的一个姑娘,丑丑的,还挺笨,呵呵……”那少年说着,没了拘谨,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里带着甜,“我出征的时候,她挑灯一路送出村口,哭得丑极了,非要我答应她回去就娶她……呵……” 卫琴心里微微一恸:“你答应了。”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嗯,看她哭得那么丑,真是没有办法……”少年的笑容微微淡了些,“只是……能不能回去,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真是有些担心那个傻姑娘,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怎么办……” “以后不要在军中吹笛了,影响军心。”没有再与他继续那个话题,卫琴道。 “是,司马大人。”少年忙低头应道,“是属下疏忽了。” “回营去休息吧,明日有场硬仗,想要活着回去,就要做好赢的准备。”卫琴开口,颇有些威严。 “是。”那少年眼睛微微一亮,有些开心地大声应道,随后便转身依命先行离开。 望着他有些轻快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卫琴抿了抿唇,竟隐隐有些嫉妒。那少年期盼着打胜战,期盼着凯旋,期盼着早日回去见到许下婚约的女孩,只是他呢?他是为了什么才来这战场的? 她……会期盼着他回去吗? “报!”前方突然有人大声疾呼。 “近前来讲。”张了张口,卫琴道,似是仍有些不习惯如此命令的口吻。 “是。”那人走近了些,低头着,隔着朦胧的雾气,看不清他的脸。 “何事?”卫琴问道。 “齐国趁夜来袭,烧毁我军粮草,前方士兵因连日行军征战皆疲累不堪,难以应战……”那人急急地道。 闻言,卫琴微微皱眉,趁夜来袭? 正在怔忡间,那跪在地上的人影突然一跃而起,挥着手中的长剑,狠狠地扑向了卫琴。 杀手! 卫琴后退一步,迅速拔剑出鞘,电光火石之间,温热的血扑溅了卫琴一脸。狠狠抽回刺入那人腹中的剑,那道人影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卫琴甚至还未来得及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便已感觉自己被数十名隐藏于雾气中的杀手围住了。 挥剑避开来人的攻击,卫琴冷冷扬唇。那一日,夫椒山下,他也是这样偷袭范蠡,致使其伤重坠崖的吧…… 香宝含笑的模样在他眼前轻轻晃过,卫琴提剑便刺向那些杀手。 “战场上,自己小心。” “这是平安结,以前家乡的老人家说,亲人的头发可以保平安,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要平安回去。 卫琴一剑砍下,血溅三尺。一颗头颅在雾气中翻转,然后滚落在他的脚边,狠狠一脚踩上,卫琴舔了舔唇边的腥浓的血迹,咧嘴,看向围着他的那些杀手。 对,他要平安回去。 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耳边喊杀声不绝于耳,齐兵已经发动进攻了吧。 东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惨白的月牙却还在天幕上流连不去。 晨色中,卫琴一身厚重的铠甲,火一般艳红的斗篷在冰寒的风中烈烈扬起,铠甲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秀气而漂亮的脸庞染上一片刺目的腥红…… 那般强烈的杀伐之气令那些刺客也禁不住胆怯,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一步。 “我等皆是亡命之徒,有什么比死还可怕的?上呐!”有一人突然大喊,随即众人皆又被鼓动,纷纷扬剑杀上前来。 亡命之徒吗?卫琴禁不住轻笑,被血染得艳红的唇微微咧开,弯起,说不出的诡异,火红的斗蓬烈烈扬起,宛如地狱红莲之火,要燃尽一切可燃之物。 带着令人胆寒的笑,卫琴站在原地,剑所挥之处,一片血肉纷飞。 谁是亡命之徒?他才是亡命之徒,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仿佛回到了那个比武场,那个杀人的地方,四周全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惨白的断肢,狰狞的头颅…… 有什么比死还可怕的吗?孤寂!无止尽的孤寂!绝望的孤寂! 空旷的斗兽场,四周都是人,笑声、喧嚣声、叫喊声、鼓声……到处都是人,只是,他们在观赏,观赏小小的他在血污中挣扎,他们在哄笑,在鼓掌…… 杀!杀!杀! 用鲜血浸染的生命……这些丑陋的嘴脸…… “司马大人,齐军攻来了!”身后,副将一声大吼,惊醒了如地狱修罗场杀戮的卫琴。 手腕上的筋络在“突突”地跳动,卫琴清醒过来,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天已经亮了。 四周蜿蜒的血细细地汇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知道了。”点头,卫琴提着尚在滴着血的剑,走向大营的方向。不过杀人而已,早已习惯了不是吗? 一身戎装,卫琴转身直奔大营。 一路砍杀,一路血腥……身旁的将士一个个倒下,有齐兵,也有吴兵…… 卫琴已杀红了眼,见了敌军便砍。挥舞着手中沾满了鲜血的长剑,卫琴着了魔一般砍杀着。突然,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将军打扮的齐人直直地挥剑砍向一个吴兵少年,而那少年惊恐而绝望地看着那挥向自己的剑,无力逃开。 他的怀里,有什么滑落在地,被马蹄踩成破碎的几段……是那支笛子,那支曾经奏响了《离歌》的笛子…… “是老家村里的一个姑娘,丑丑的,还挺笨,我出征的时候,她挑灯一路送出村口,哭得丑极了,非要我答应她回去就娶她……呵……” “能不能回去,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真是有些担心那个傻姑娘,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怎么办……” 他现在是左司马,不是刺客。刺客只要完成任务,同伴的死活可以不顾;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不仅要获得胜利,还要保护自己部下的安全…… “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那微带着痛楚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再回响…… 卫琴终是飞身上前,挥剑挡下了那人的攻势。 护着那少年,卫琴正与那骑在马上将军模样的人厮杀,身后却突然传来兵刃划过空气的声音……卫琴大惊,慌忙回首,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狠狠向他砍来…… 执剑的,竟是那吹笛少年…… “为何?”剧烈的疼痛贯胸而来,腥红的血喷涌而出,卫琴咬牙道。 “我是齐人。” 没有看他,那少年微微低头,道。 竟是敌军的探子?满目腥红,咽下口中的腥甜,卫琴咧嘴笑了起来,难得发一次善心,竟是如此下场?呵呵,果然还是坏人比较长命。 项间的平安结松开,掉落在地…… 人间于他是炼狱,活着也只是悲哀地挣扎,死也没什么可恐惧的。可是,可是香宝……香宝在这个人世啊。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就算再怎么讨厌这个人世,可是……香宝在这里啊…… 如果死了,香宝一定会气得跳起来骂他……骂他不听话,明明说了不可以命相搏的…… 如果死了,她会哭吧…… 会吗? 他不想看到她哭的。 眼前寒光一闪,利刃夹着雾气迎面劈来,卫琴咬牙,抬手一挡,鲜血四溅…… 香宝,我不会死。 因为……你还活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