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媚玉堂》 第1章 京城三月,春深日暖。 满院的玉兰开得如火如荼,风吹得枝头乱晃,洁如细瓷的花瓣落入草丛,无声无息。 玉嬛午睡醒来推门而出,便见廊下的漆红坐凳上又积了许多,水瓮里游鱼得趣,正绕花竞逐——仿佛一辈子困在那方天地里,也能自得其乐。 可那毕竟只是鱼,与人不同。 玉嬛看向反锁的院门和两旁躬身肃立的侍卫,唇边挑起嘲讽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驾崩,遗诏由永王承继大统。如今丧事过半,礼部郑重筹备,择定后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旧人们也都翘首期待,盼着能跟进宫伺候主子,换取荣华恩宠。 哪怕不能进宫,留在潜邸当差,也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阖府上下暗自欢喜,除了被困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她。 门外成群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玉嬛心里一紧,忙提起裙摆朝院门走去。 还没到跟前,紧锁的朱红门扇被推开,一袭墨色镶金边的衣襟便映入眼帘,锈了精致的云纹金蟒,张牙舞爪,庄重端贵。 是已继位却仍住在潜邸的新皇帝,从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连忙在甬道旁驻足,恭敬跪地行礼,“拜见皇上。” 李湛没出声,摆手屏退侍卫,反手关了院门,踱步到她跟前,握住手臂将她扶起来。 前几日忙于先帝的丧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绪颇为沉闷,这会儿瞧见娇媚的美人,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些许。 单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宫缎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丝堆叠,两鬓如鸦,国丧里除了素净的玉簪挽发,别无装点。那张脸却是绝色,黛眉如远山,底下修长的眼睫微垂,遮住妙丽双眸,唯剩肌肤如玉,秀腮雪颔,春光下莹白细腻。 只是唇角抿着,没了往常烂漫动人的笑意。 李湛握着她柔软手臂,不舍得放手,连声音都变得温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吗?” 玉嬛颔首,眉目微抬,眼底隐隐期盼,“还请皇上能如当初许诺的那样,为韩家昭雪冤案。” 李湛却摇了摇头,“朕是问另一件事。” 很温柔的声音,却让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带着阖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宫,去做个连身份都不敢告诉世人的妃嫔吗?他将她困在这里五天,却原来还是如最初那样,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不肯履行当初的诺言。 期待跌为失望,玉嬛笑容微敛,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凭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过不悦,低声道:“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玉嬛垂眸不语,外头跟来的老太监却像是撑不住,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李湛眉头微皱,忽然抓住她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近屋里,随手掩上屋门。 …… 先帝在时,永王备受宠爱,这座府邸也修得轩昂恢弘,除了建制不及东宫,其他陈设器物,皆冠于京城。锦帐长垂,珠帘半卷,底下铜鼎香炉里甜香慢腾腾散开,满室旖旎。 没了和暖春光,屋里有点凉。 玉嬛试图挣开李湛的手,却徒劳无功,只能抬眼看他,“当初我答应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说过,一旦得偿所愿,便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还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应过的,皇上呢?” “朕会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时?”玉嬛反问,见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单手握住她,铁箍似的,在玉嬛试图掰他时,猛然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别闹了,玉嬛!”声音压低,如同斥责。 怀里的人却不像平常乖顺,眼底泛红,挣扎之间,强忍喉间颤抖咬牙质问,“皇上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眼底渐渐聚了浓云。 等玉嬛稍微安静点,才柔声道:“朕曾许诺娶你,是真心话。哪怕此刻不能封你为皇后,也会封你为妃,甚至贵妃,等朕握紧权柄,便能废了杨氏,让你入主东宫,再也不宠幸旁人。玉嬛……” 他声音渐低,凑在她耳边,“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边。” 溽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放在从前是浓情蜜意,此刻却如鲠在喉。 玉嬛挣不脱他的桎梏,扭开头,他的吻便落在脖颈,带着潮热的气息,挪向肩窝。 近乎三年的克制肖想,几乎每个夜晚都想抱着她,哪怕不是颠鸾倒凤的温存,拥在怀里都是令人满足的。可那时她是他亲手送进宫里的女官,隔着森严宫禁,遥不可及。 如今,他坐拥天下,她已是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 怀抱越收越紧,呼吸渐渐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时,颈边猛然传来一丝凉意。 余光瞥过去,看到一段细长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抵在他颈边。 李湛温存的动作顿住,盯着她,慢慢的,脸上浮起伤心的神情。这簪子当然伤不了他,但她近乎决绝的目光却如利刺扎在心上。 “你就这样……不愿意跟着我?” 玉嬛眼圈酸涩得发涨,拗不过他的力气,拿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上的许诺不算数了吗?” 李湛不答,只执拗地抱着她,不肯松开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对峙,最终,李湛捏住金簪轻轻夺过来,然后放开她。 “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你,怀王叔为何帮着你吗?”他退开半步,把玩着簪子,在手背划出一道红痕,“当初的冤案,并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只能舍弃太师,免得危及皇权朝堂。这些年他始终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师的孙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旧在朝堂盘根错节,朕身为皇帝都无力牵制,这冤案如何昭雪?”他问。 殿里一片寂静,低沉的声音清晰分明。 玉嬛从不知当年的案子有这隐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颤。 李湛捻着金簪在指尖打个旋,插回玉嬛发间,在她脸颊摩挲,也没有被忤逆冒犯的愠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许诺全是真心。宫里最好的住处会留给你,想通后来找朕。” 说罢,拂袖离去。 屋门关上的一瞬,仿佛浑身的力气被陡然抽离,玉嬛紧绷着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边的短榻,指尖不停发抖。 天翻地覆,万念俱灰。 期盼了数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屋内陈设典丽贵重,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举目四顾,凄然一人。 五年之前,太子和永王夺嫡争斗,朝堂暗潮涌动。父亲谢鸿被贬为魏州司马,她随同去往魏州,却在不久后的一场刺杀里失去家人。奶娘护着她逃出生天,那时她才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女儿,而是十数年前因重罪而抄家的韩太师的孙女。 她的“父亲”,其实是舅舅,无力昭雪韩家冤案,不想让她因身世而吃亏,便以外室女的身份养了她十四年,嫡出女儿般疼爱。 之后,她遇到了永王李湛,在她落魄而走投无路时,带着她回到京城,许诺帮她翻案。 为报答他的恩情,为洗雪阖府上下的冤屈,为给舅舅他们报仇,为彼时悄然萌生的情意,她进了宫,小心周旋,如履薄冰,费尽心血将他送上帝位。 可如今,他却说这案子不可能昭雪。 一句话刺破所有的期盼与苦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冤案的隐情吧?却还瞒着她,让她怀着无望的期盼,做可笑的棋子。 那样欺瞒算计,也叫真心? …… 登基大典过后,潜邸的大半人手入宫,比平常更觉冷清。 唯有这座院落一切如旧,早晚有人送饭,服侍玉嬛洗漱,白日里侍卫把守,无人踏足。 那个男人显然是在等,等她耐心耗尽、绝望灰心,而后屈从进宫,做金丝笼中的雀鸟。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碰那冤案。毕竟当初太子端居东宫、地位稳固,永王能有今日,除了她这种宫廷里的棋子,朝堂上最煊赫的几个世家也功不可没。而当初织造祖父冤案的人,恐怕也在其中。 比起朝堂权位,她的期盼与坚持,微乎其微。 第七日,皇后的亲信宫人推开院门,送给她两副锦盒。左边是华丽精致的妃嫔宫装,右边则是个乳白色的高颈瓷壶和薄胎酒杯,里面是澄澈甘甜的酒液。 玉嬛明白那意思,要么做恭顺听话的妃嫔,要么死。 ——翻案永无可能。 她枯坐了整整两日,滴水未进,最终将酒液倒入杯中。 临终前,取下颈间羊脂玉雕琢的平安扣,许侍卫以重金,请他将此物转交宫中梁妃。 那是玉嬛满月时,祖父的挚友梁侯爷为她和孙儿梁靖定亲的信物。她以外室女的身份藏在舅舅身边,梁家一直以为她已死了。直到两年前机缘巧合,她遇到那位名叫梁靖的健勇小将,他兴许是得知了她的身份,认出这玉扣,便寻机让她离开宫廷,随他远走。 可惜彼时她还深信永王会帮她翻案,亦存着几分爱慕的情愫,婉言谢绝。 梁靖大抵视她为贪慕权势之辈,孑然离开。 到头来,她没能翻案,亦不配再留着这玉扣。 甘甜的酒液入喉,带着滚烫的辛烈味道,毒火般烧入脏腑。 外面春雨淅沥,依稀想起数年之前,也是这样连绵不绝的雨里,她跟奶娘落魄瑟缩,永王锦衣而来,朝她伸出手,端贵俊伟,唇边带着笑,如芝兰玉树。而后救下她性命,一语道破她的身世与委屈,爱护照顾,还许诺帮她。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是她痴心妄想了。 …… 平安扣送到梁靖手里,已是两年之后。 新帝登基,世家仍旧盘踞各处,几乎与皇权平分秋色。然而利益相争,彼此倾轧仍未停止,皇后入主中宫不到半月便被废入冷宫,他那位在宫中封妃的堂姐因病而逝,曾为永王夺嫡立下汗马功劳的梁家,也被政敌打压,阖府问罪。 梁靖回府时,男丁多锒铛入狱,女眷被禁足府中,暗自抹泪。 数年之前太子与永王夺嫡,政见相左,势如水火。 沿袭数百年的高门世家树大根深,不止倒逼皇权,更仗势在地方作威作福,太子年轻气盛,主张重用科举入仕的官员,在几位重臣辅佐下,意图瓦解世家。而永王则盯着皇位,笼络高门贵族,包括彼时颇有势力的梁家。 他夹在中间,一边是至交好友的太子,另一边则是血脉牵系的家族。 两处为难,索性自请驻守边陲,保家卫国。 边地苦寒练就钢筋铁骨,他率兵拦住外寇数次南下的侵袭,收复了被人占据六十年的数座城池,令十数万敌军闻风丧胆,却没能防住朝堂射来的冷箭。猛虎相争,梁家倾塌,他虽因赫赫战功而未问罪,却被夺去官职,贬为白衣。 这一路回京,沿途所见所闻,都是世家大族在地方横行霸道,仗势欺压盘剥百姓,几乎令民不聊生。 倘若太子还在,那几位心系百姓的清正重臣还在…… 梁靖看着京城的满目绮罗、奢靡铺张,在拿到那枚平安扣时,更是五味杂陈。 他当然认识这玉扣,记得谢家玉嬛。 即便时隔数年,梁靖依旧能清晰想起跟她独处的那天。 是在盛夏的上林苑,绿浓红稀,树影揉碎,她穿着司空见惯的女官服制,满头青丝笼在冠帽里,脸颊姣白如玉,哪怕站在盛装华贵的宫妃之间,昳丽的容貌也丝毫不逊色。 那双眉眼尤其漂亮,藏着书画大家都难以描摹的灵气。 偏僻逼仄的废弃宫殿,他提起旧日婚约,她捧出玉扣,托在纤秀的指尖。 窗外有合欢花团团簇簇,她的声音藏着歉然,顾盼之间娇美婉转。只可惜在永王府浸得太深,不知是记挂那份尊荣还是记挂永王,执意要留在宫里面,最终香消玉殒,令人扼腕。 若他能早点遇见她,也许她不会在两度家破人亡后投奔永王。 若永王没了她和皇叔怀王的助力,也许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梁靖立在月下中庭,对着玉扣出神,念及府中女眷的惊慌绝望,狱中铁索锒铛、疲弱将死的父兄,皱眉沉吟,脸色愈发阴沉。 忽然背后有冷风乍起,携风带雷往这边激射而来。 他听风辨音,扬手便捉住一支疾劲射来的弩。箭,反手掷向来处。 有闷哼隐隐传来,没等他回身擒贼,背后铮然之声不断,弩。箭如雨,兜头罩下。 霎时间,万箭穿心,血透重衣。 梁靖双拳紧握,挣扎着回身,只看到远处一道模糊的轮廓,藏在深浓夜色。黑色的衣袍在风里翻飞,那姿态架势,尽是斩尽杀绝的狠厉。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更新啦~男主重生,1v1,仍然是甜宠,欢迎品尝~新文开张,小红包蠢蠢欲动,仙女们不要大意地留下爪印哈~ 明早8点见! 蟹蟹提前扔的雷么么哒!! 杏雨花扔了1个手榴弹 机智fan扔了1个地雷 第2章 梁靖从噩梦里惊醒,豁然坐起。 夜色深沉如墨,军营里简单的木板床被压得咯吱作响,外头万籁俱静,偶尔有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是巡营的兵士。他向来身子强健,这会儿却被惊出满身冷汗,脊背额头,冰凉汗腻。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他低哑开口,声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么?” “我……看伤势呢。” 男人眸光微闪,“嗯”了声,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过去。 玉嬛没奈何,去许婆婆身边,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里照看。 她转身的那一瞬,梁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 闭着眼睛,几步外是断断续续的人声,郎中述说伤势,许婆婆细细询问,比起两人的苍老沉稳,少女的声音格外柔软,像是柔暖春水、清澈溪流,和记忆里冷静淡漠、端贵稳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凑得那样近,轮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极美,双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墨缎般的头发尚未晾干,垂了一缕在耳畔,衬得肌肤白腻软嫩。鹅黄半臂上绣了精致花纹,双肩纤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锁骨露出来,颈间一段红线没入衣领。 红线的尽头,应该是那枚她临死时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尘旧事纷涌,梁靖五指微收,半睁眼睛,看向那个跟他自幼许下婚约的女子。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正有怎样的危险逼近。 那边玉嬛求得许婆婆答应,甚是欢喜,亦往这边望过来。 不期然地,两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玉嬛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万壑,深沉得如同堆满浓云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却又疲惫阖眼,露出虚弱昏迷的神态。 刚才那目光……是她的错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梁靖:错觉,一定是错觉。 明天见哦=w= 蟹蟹地雷muaaa! lovely2011701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3章 第 3 章 既有许婆婆做主,玉嬛心里也有了底,便命人将梁靖抬往客院。 梁靖双眸紧闭,听她关怀安排,心里却惦记着别的事。 前世得知玉嬛身份后,梁靖其实查过旧事。 谢鸿是在贬回魏州司马后不到两月便遇刺身亡,大概在四月底。随后,永王奉命查案,咬定是太子暗中指使,仓促结案。 玉嬛被永王带走,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而今黄粱梦醒,旧事血淋淋的印刻在脑海,他想扭转,便须救下谢鸿和玉嬛。 不过毕竟是甚少谋面的陌生人,他对谢鸿夫妇的底细知之不多,且事涉朝堂之斗,他背后又牵扯着府中百余人口,轻率不得,还需多处些时日,暗中观察,揣摩心性。是以途中探查永王底细受了点伤后,便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 ——既能摸摸底细,也可就近保护,寻机反击永王。 ……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将梁靖安排妥当后,等了整个后晌,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玉嬛莞尔,陪着冯氏进屋喝了杯茶,便将事情说了。 冯氏未料会有这样的事,甚为意外,来不及歇息,便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仍旧苍白。 郎中是谢家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两人嗡嗡说着话,旁人也不敢打搅,满室安静里,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缓缓睁眼。 榻边围了不少人,圈椅里坐着的是谢鸿,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官,丰姿如玉,言谈从容。她的旁边是夫人冯氏,云髻堆叠,鬓发如鸦,眉目沉静。玉嬛则站在她身旁,长裙束腰,色如烟柳,纤秀的手搭在冯氏肩上,那双眼睛却正打量他,好奇而担心,如春水潋滟。 目光触到彼此,梁靖心神微动,玉嬛却是面露喜色。 “爹,他醒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均齐刷刷看向梁靖。谢鸿的目光也从郎中开的那张药方上挪开,将梁靖神色打量过,问道:“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咳了声,旋即低声回答:“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梁靖有些疲惫的垂眼。 谢鸿颔首,将手里的药方递回给郎中,笑了笑,“郎中说伤势颇重,外伤在其次,只是失了血,须好生静养,药已有人去抓了,你只管安心。不过——你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这显然是探问底细了。 梁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淡声道:“被追杀。” 谢鸿目光微紧,“竟会有这样的事!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未能探出底细,但察言观色,看言行举止,这晏平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叫冯氏多拨些人照料。 梁靖就此在谢家住下,玉嬛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被那身骇人的鲜血以毒攻毒地破了迷障,还是宏恩寺那平安符果真有用,她那噩梦也轻了许多,至少不再半夜三番五次地惊醒,只是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不太踏实。 …… 清晨起身,玉嬛盥洗梳妆罢,如常地去花圃里剪时新的花卉插瓶。 ——谢家府邸占地不少、里头住的人却不多,屋舍住处皆十分宽敞,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冯氏便特地开辟了几处花圃,按花木节气栽植,平常又有仆妇精心照料,每日剪新鲜的来插瓶,几乎四时不断。 因念着客院里那人伤重,玉嬛特地多剪了两束,参差斜逸地搁在瓶里叫人送去。 花枝清香,怡人心神,对养伤有好处。 怕丫鬟们偷懒,后晌还特地过去溜达一圈,叮嘱众人务必精心照料。 这边玉嬛为梁靖的伤势和那噩梦担心,谢鸿那边,头疼的却是她的婚事。 灯烛昏暗,罗帐半卷,冯氏才盥洗罢,满头青丝拢在胸前,背靠缎面软枕。 “那日去梁家,老夫人还特地提起了小满,说她也十四岁了,问我可曾遇见中意的亲事。听那意思,老夫人还惦记着小满,想把她娶进梁家去。” ——小满是玉嬛的小名,因生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那日,便取了这名字。 谢鸿原本在翻书,听了这话神色稍肃,坐直身子,“她是打算说给谁?” “梁元绍的三公子,梁章。” “梁靖不是还没娶亲吗,就轮到他弟弟了?” 冯氏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梁靖也快了,我听说二房的薛夫人中意沈家那位姑娘,沈家也有意跟侯府攀亲,就等梁靖回来定下婚事,两边算是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是好亲事。咱们小满这婚约又……你怎么打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我家小满~ 第4章 第 4 章 为了玉嬛的婚事,夫妻俩已经头疼不止一回了。 玉嬛并非谢鸿夫妇亲生,而是谢鸿的外甥女。 她的祖父韩太师曾是才学冠绝京城的帝师,虽出身低微,却天生颖悟聪慧,彼时朝堂才施行科举之策不久,他凭着满身才学入仕,却因世家势大,把控朝廷中枢和地方衙署,他并无家世倚仗,仕途坎坷。 后因满腹才学选入东宫侍讲,渐而提拔为太子少师,在景明帝登基时尊为太师。 因早年吃了出身的苦,韩太师进东宫后,便力劝太子提拔寒门,举天下贤才之力辅佐皇帝。彼时世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在朝堂占了大半要职,在地方更是如土皇帝般有权有势,连皇权都未必能辖制。 太子登基后有心打压世家,韩太师便竭力辅佐,奈何世家势大,终是功败垂成。 十二年前,韩太师因大不敬之罪阖府蒙难,唯有玉嬛兄妹侥幸逃出来。可惜后来兄妹失散,谢鸿赶去时,也只找到被奶娘抱着南下的玉嬛,遂将她带回谢家,对外只说是外室生的女儿,生母刚病逝,抱回府里养着。 彼时,玉嬛也才两岁而已。 因韩太师与武安侯是挚友,她满月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便给她和梁靖定了亲。只是彼时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几处被触动利益的世家死死盯着,必欲斩草除根,谢鸿便没张扬。 一晃眼,便是十二年。 谢鸿夫妻俩膝下只有个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这些年都是拿玉嬛当女儿疼爱的。去年玉嬛跟谢鸿回了趟淮南,因她生得貌美出挑,比府里几位堂姐妹都好看,谢老太爷便有意将她送入宫中,给谢家添个助力。 谢鸿想着宫里那位年已五十的老皇帝,哪里舍得? 他执意不肯,谢老太爷却是生了气,觉得谢鸿不为家族着想,这回谢鸿被太子打压,便放任不管——看那意思,是想叫谢鸿认清形势,跟家族服软,交出玉嬛的。 谢鸿脾气拗,愣是不吭一声,带着妻女回魏州,受了不少冷眼。 此刻冯氏再提婚事,谢鸿盘膝坐在榻上,眉头紧皱。 “梁元绍这人……不太实诚,做事一向趋利避害,不讲情面。若知道了小满的身世,必定不乐意,老侯爷又病着,未必能做主。若是给梁章,铁定不行。就看梁靖了,他若跟梁元绍一样,咱们就别再多提,他若靠得住,肯护着小满,咱们便设法促成婚事,也算是成全韩太师在天之灵。”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冯氏脸上也添了悲色,沉默半晌,才道:“那案子翻不了吗?” 十多年前的冤案,当今皇上钦定的事,哪还能翻案? 冯氏看他面露戚色,便轻拍他手背,“你也别愁。那梁靖能舍下京城的安逸去军中历练,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等他回来试试态度,再商量这事也不迟。再说,这事儿终须问问小满的意思。” 谢鸿目光一凝,看向妻子。 冯氏便微笑了下,“小满也懂事了,她的身世总不能瞒一辈子。” “我就是怕……”谢鸿迟疑,忧心道:“这孩子虽乖巧,却是外柔内刚,心里也有主意,若知道了韩家的冤情,恐怕不会无动于衷。我就盼着她平安过一辈子,别卷进这些是非里。” “可若蒙在鼓里,她就不知道防备。在京城我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萧家那些害人的混账走到一起,那就真对不住太师了。” 这话也有道理,瞒着不是长久之计。 谢鸿坐了半天,下榻扑灭灯烛,“等时机合适,便跟她说了吧。” …… 东跨院里,玉嬛除了剪时新花卉插瓶外,也常带着吃食去客院看望。 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其实怀着挺深的好奇。 魏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因都督梁元辅的衙署设在这里,城池防备比别处更严,里面巡城的兵马司也得力,比起别处,毛贼土匪之类的少许多。按说这般防卫,若有人追杀行刺,总该闹出点动静,谁知这晏平悄无声息的重伤在此,竟没了下文。 从谢府到外围,处处都风平浪静。 果真是他太厉害,将追杀的人甩得干干净净,还是另有隐情? 玉嬛毕竟被可怖的梦境困扰,虽好心救了人,到底存着点戒心。 可惜那晏平整日里大半时间都昏迷着,她想探探底细都没机会。次数一多,她便瞧了出来,那人是故意躲着她呢。 这日,趁着郎中换药后梁靖还没昏睡的机会,她将食盒藏在背后,晃进屋里。 梁靖才刚包扎好,靠着软枕躺在榻上,见玉嬛进来,目光骤然涣散了些,仰靠在软枕。 玉嬛隔了几步的距离将他打量,“晏大哥伤好点了吗?” “好些了。”梁靖轮廓冷硬的脸上扯出点虚弱笑容,“多谢关怀。” 玉嬛翘着唇角笑了下,将那食盒放在榻边的桌上,叫石榴捧出里头的板栗野鸡汤,“郎中说,这东西对你伤势有好处的。尝尝吗?”不待梁靖说话,便给石榴递个颜色,叫她舀了一碗出来。 板栗软糯,野鸡喷香,那浓浓的汤色也好看,想必费了不少火候。 梁靖刚喝了养血补气的药,这会儿满口苦涩,瞧着那鸡汤,不垂涎是假的。 玉嬛却故意捧着鸡汤不肯近前,任由香味往梁靖鼻子里窜,却只疑惑道:“晏大哥,你先前说的那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不会再杀回来吧?要不要我爹跟巡查兵马司打个招呼,帮你防备着?” 梁靖哪会进她那点圈套,惜字如金,“不用,多谢好意。” 玉嬛“唔”了一声,捧着板栗鸡汤,秀眉微蹙,一脸担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真的不用吗?”她不肯死心。 梁靖摇了摇头,目光从她海棠红的裙角挪到腰间,越过胸脯上盈盈欲飞的蝴蝶和漂亮的锁骨,看到微微咬着的嫩红唇瓣,而后落在那双狡黠的眼睛——水灵灵的,神采奕奕,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他这会儿还不能露底,便装作不明白,抿了抿唇角,偏不说话。 片刻对视,清澈的目光迎着涣散茫然的眼神,毫无所获。 梁靖只管躺在榻上稳如泰山,喉结滚了滚,显见得是眼馋美味,却总不肯说半个字,还虚弱地轻咳两声。 玉嬛顿时生出愧疚,没忍心再试探,泄气地将碗交给石榴。 “小心点喂他吧,别呛着。”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 梁靖这回倒是开了尊口,挣扎着接了勺,就着凑到跟前的碗,将板栗鸡肉吃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末了,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味道,回味无穷似的。 玉嬛对此甚为满意,“滋味如何?” “很好,多谢姑娘。”梁靖抬眉,目光正好撞上她的,赶紧不动声色地挪开。怕她穷追不舍,索性偏头靠在枕上,疲惫地阖了双眼,仿佛吃顿饭耗尽了全力。 玉嬛坐在绣凳,还没开口再多问呢,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 她有点懵,静静坐了片刻,见梁靖纹丝不动,又探身凑过去,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晏大哥?” 叫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大概真的是身体太弱,醒了也没法撑太久。 她有点泄气,只好叫丫鬟进来,让她们扶着梁靖躺好,别再打搅。 待一群人都出去了,梁靖才睁开半只眼睛,唇角压了点笑,抬手摸摸脸。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女淡淡的香味,有点痒。 之后玉嬛总会带着食物去客院,可惜梁靖要么在昏睡,要么就摆出虚弱模样,总不肯透露底细。他那浑身的伤实在骇人,玉嬛有所顾忌不能乱来,旁敲侧击没能摸到他半点底细,反倒送了不少美味滋补的汤。 回去跟冯氏说起此事,冯氏也是失笑,“他不肯说,想必是有苦衷。别逼太紧了。” “我知道呀。”玉嬛趴在桌上,慢慢地取蜜饯吃,“就是好奇他的来头罢了,没拿他怎样,还好吃好喝照顾着呢。” 可惜美食有去无回,始终没能撬开那张铁铸似的嘴,跟个油盐不进的铁嘴狐狸一样。 …… 如是静养了几日,梁靖就再也睡不住了。 ——对沙场上历练过的年轻小将而言,大白天躺在榻上装睡,实在比受刑还难熬。更何况谢府的丫鬟仆妇伺候得尽心,几乎把他当动弹不得的废物照看,饮食起居都要来帮把手,叫他很不适应。 这日天朗气清,郎中帮着换过药后,梁靖从丫鬟口中探得玉嬛今日出门买衣裳首饰去了,便“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 客院里诸事齐备,门口两架紫藤,这时节绿叶正浓,明晃晃的日头下含苞待放。 丫鬟仆妇们各司其职,来往有序,浑然不知危险正悄然逼近。 梁靖临风站着,想着昨晚查探时的情形,眼底渐渐凝起寒光。 谢家在淮南声势鼎盛,在魏州的能耐却有限,谢鸿又是文官,除了些看家护院的软脚虾,几乎没什么有真本事的护卫。昨晚他明目张胆地在屋宇间窜来窜去,那些护院却没察觉一星半点,防卫松懈得很。 难怪前世被人闯进府里,轻易刺杀。 就目下这情形,随便找个刺客闯进来,都能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届时旧事重演,又是场家破人亡的惨事。 梁靖暗自摇了摇头,忽听外面环佩轻响,目光微挪,便见玉嬛走了进来。 “晏大哥。”她在门口招呼,眉眼含笑,有点捉到人狐狸尾巴的得意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狐狸也有打盹的时候,嘿嘿嘿! 蟹蟹地雷么么哒~~ 28048349扔了1个地雷 第5章 第 5 章 所谓出门买衣裳首饰,自然是骗人的。 玉嬛先前勤快地往客院跑了好几趟,都被梁靖拿重伤虚弱的模样搪塞过去,美食一碗碗的进了他肚子,想问的话却半点都没套出来。她又不傻,起初还没起疑,次数一多,便瞧出端倪。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就算伤势虚弱,哪有吃饭时有力气不用人喂,吃完就立马昏睡的? 显然是瞧出了她的意图,故意拿好奇心勾着她,坐享美味,还乐在其中呢。 瞧破这点心思,事情就好办了。 玉嬛最初执着探问,是担心梁靖来路不明,给府里招来麻烦,如今见外头平安无事,便打消担忧,剩下的便是猫捉老鼠般的乐趣——她非得出其不意,逮住一回,从那晏平嘴里抠出点东西来。 否则,太对不住她那几日的煞费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谢府丫鬟,要串个口供实在易如反掌,玉嬛今早晨起便编了个要出门逛的由头,叫人说给客院的丫鬟听,而后安坐在东跨院里,慢慢地靠窗誊抄谢鸿给她布置的碑文。 刚才抄得手酸,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边吹着凉风歇息。 听客院的丫鬟说那晏公子出了屋晒太阳,当即叫人取了食盒赶过来,抓个正着。 …… 今日天热,玉嬛叫小厨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叶汤解渴,给梁靖准备的却是山药排骨汤。一进门,见他倚着廊柱站在风里,神情冷清似在出神,玉嬛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这个人真是……伤都没好呢,怎么又站着吹风。” 她站在院门口抱怨,无奈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柔软悦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来不及,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稍稍涣散开,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单薄,海棠红的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纱衣轻薄,白嫩的手臂若隐若现。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洒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变疏,到腰间干干净净,只剩一条锦带束腰,系着环佩宫绦,显得身段儿高挑修长。 院子里风吹过,裙角在珠鞋边翻滚,秀洁的云似的。 而她娇丽的脸上则带着笑意,眉目婉转,秀致玲珑,双眸干净如稚子,目光往这边瞥过来,二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前世两度家破人亡,身在险恶深宫,也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为了永王倾尽所有,临终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梁靖心绪浮动,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多出来走动,能恢复得快点。” “那也得该到太阳底下呀,身体虚弱容易着凉的。好容易才醒来,可别让伤势变重了。招儿,待会搬个藤椅来到院里,能躺着晒晒。”玉嬛张罗着,叫人扶着他进屋,将那食盒搁在桌上,在对面的绣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汤,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说你失血太多,该多补补。你尝尝这个,好喝么。”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过来,一派关怀的模样。 梁靖唇角动了动,接碗尝了一口。 “很好喝,多谢姑娘费心。”他点了点头。 玉嬛睇着他,笑容如旧,“那就多喝点呀。” 梁靖“嗯”了声,慢吞吞将整碗汤喝完,半滴也没剩下。 不得不说,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梁靖虽在军中吃苦数年,却也是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底下珍馐佳肴见过不少,游历各处时,也尝过许多美食,寻常虽不挑食,舌头却精得很。 这一碗排骨汤进了嘴里,咸鲜正宜,味道可口,没忍住,又请石榴添了一碗。 …… 连着三碗排骨汤入腹,梁靖原本锁着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世间那么多苦闷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宽慰。 梁靖暂将琐事抛在脑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来捉他的,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随口道:“姑娘见人受伤,总要伸手相救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怜,先保住性命再说。”玉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小口抿着,目光仍不离梁靖身上,眼里是关怀好奇,“不过说起来,晏大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怎么会被追杀呢?若是碰见了麻烦,你说出来,家父或许还能帮点忙。” 梁靖唇角微动,淡声道:“好人才被追杀,坏人都追杀别人去了。” “……是么。” 玉嬛脑袋垂着,小脸上浮起犹豫沮丧。 看来他还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准备的美味肉汤也不肯,铁石心肠! 婉转迂回并无用处,便只能单刀直入。 她绞着衣袖垂眸,足尖百无聊赖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晏大哥别怪我唐突,若搁在平常,碰见落难的人,我救便救了,不会刨根问底。可近来……我不时做噩梦,心里总不踏实。” 她咬了咬唇,两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声道:“晏大哥半点都不愿透露吗?” “还当你已打消了这念头。”梁靖亦没回避,直白点破,淡声道:“不是刻意隐瞒,实在不便奉告,并没恶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过多大的篓子,都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呀。”玉嬛小声嘀咕,手指头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剥,“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是个什么来头。”说话间,秀眉微蹙——嫌那核桃壳太硬,难剥。 梁靖一眼窥破,便伸手过去,“给我。” 玉嬛乖巧递过去,便见他两只手指夹住核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捏成两半。随即将外头硬壳捏碎,连里头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扫过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剑的粗粝,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梁靖觑着她,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点,“不如,我讲些家乡的事给你解闷?” 他生得高挑英武,那张瘦削的脸上剑眉修长,双眸湛然,鼻梁嘴唇无不恰到好处,不是那种面如美玉的温雅味道,却有种深邃的英气,神情冷清,藏尽心事。 待那时常抿着的唇角牵起,便似月光破云而出,清冷而好看。 玉嬛笑生双靥,挑着核桃仁慢慢吃,满意点头。 大概有两炷香的功夫,她听他说起家乡茂州的山水风物,有奇峻雄伟的高山、奔腾险峻的峡谷、云峰雾绕的雪峰、春暖水溶的浅滩,有她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鱼和菌子,还有淳朴有趣的樵夫。 他说得简洁,断断续续的,没什么铺陈的话,却引人入胜。 玉嬛嚼着核桃听得认真,顺道请梁靖把盘子里的核桃都捏碎了,装回食盒里,留着回去慢慢享用。 石榴乖觉地续茶,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梁靖面露苍白,咳了几阵,玉嬛才依依不舍地打住,起身告辞,“晏大哥身体不适就先歇着养伤吧,晚上我再叫人送些汤过来,给你补身体。” 梁靖手扶桌案,低声道谢,“多谢费心。” 等玉嬛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补充道:“郎中说,鱼汤对养伤有益。” 居然还带挑食的? 玉嬛回身,就见梁靖靠在圈椅里,手臂撑在桌面,快坐不住了的样子。心里一软,暗自腹诽了下,微笑答应,“那好,晚上我叫人做鱼汤。” …… 这碗鱼汤过后,梁靖尝到甜头,又跟玉嬛报了两样想吃的东西。 玉嬛索性好人做到底,或是叫厨房做,或是让人去外头采买带回来,尽量满足他。 隔日便是梁府在城外别苑设宴赏花的日子。 玉嬛在府里闷了数日,又许久没见好友,甚是期待。 晨起梳妆罢,精心挑了身绣着蝶恋花的浅色襦裙,穿了锦衣珠鞋,拿珠钗挽发,又簪了两朵堆纱宫花,戴上红滴滴的耳坠子,对镜自照觉得满意了,便跟冯氏乘车出门。 城中街巷热闹如旧,出了城,官道两侧垂杨拂地,别苑周遭流水潺潺。 梁家名冠魏州,这别苑也选了景致最好的地段,请的都是当地高门贵户和官员女眷。 玉嬛跟着冯氏到了别苑正厅,先去拜见几位许久没见的长辈。 梁家两位夫人都很客气,对她的态度也跟旁的姑娘无异。老夫人却格外热情,拉着玉嬛的手端详了半天,爱不释手,“这孩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性子也乖巧。来了这儿也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家府里,好好的玩一天。” 老夫人出身将门,加之身份尊贵,平常有点威严,这会儿倒笑眯眯的格外慈和。 玉嬛便含笑答应,规规矩矩坐在绣凳上,心里敲着小鼓。 梁老夫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那还是去年的盛夏,她跟冯氏消暑,隔着屏风隐约听见梁老夫人跟冯氏开玩笑,说她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想娶进梁府当孙媳妇云云。 彼时她还以为那是客套话,没当回事,如今看着老夫人过分关怀的姿态和冯氏递来的眼神,渐渐的,心里就敲起了小鼓。 ——感觉似乎不太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6章 第 6 章 玉嬛在府里虽偶尔调皮,跟着冯氏出门时却很懂事。 这种宴席参加得多了,也略微知道里头的门道,像她这般年满十四该议亲的姑娘,长辈们格外亲热的态度自然别有深意,猜都不用猜。 梁家还没成亲的孙子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长房那位是不受重视的庶出,且是个哑巴,老夫人应不至于乱点鸳鸯。 二房的梁靖年已二十,隐约听说当年有过婚约,只是那姑娘幼年早夭,可怜得很。不过梁靖是名满魏州的才俊,文韬武略,容貌也是人中龙凤,婚事怕是要在京城高门里找的。就算是在魏州,还有沈柔华那般门当户对、年纪相当的姑娘,轮不大她。 算下来,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趁着有新客到来,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跟冯氏说了一声,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好巧啊。” 玉嬛回身,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性子却顽劣好动,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他手掌里捏着张纸条,是卷入细小的竹筒递进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秦骁。 清丰府折冲都尉,秦骁。 那些在谢府周围鬼鬼祟祟刺探的人,竟是秦骁派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7章 第 7 章 玉嬛进了客院,正是黄昏日倾西山的时候。 屋门紧闭,院里鸦雀无声,许婆婆坐在廊下看着夕阳下的那丛翠竹出神,见了她便笑起来,“姑娘又过来了?今日去梁家别苑,可玩得高兴么?” “高兴呀,梁家那别苑里夏园的花大半开着,可齐全了。” 玉嬛兴致勃勃,知道许婆婆爱花,便叫石榴先将药膳送进去,而后坐在旁边竹椅里,慢慢说给她听。 许婆婆活了一辈子,托谢家的福,养过的名品也不少,只是没能像梁家那样专门辟出地方莳花弄草,上了年纪后也没法陪冯氏去饱饱眼福。听玉嬛说了花开的模样,或是夸赞养得好,或是惋惜糟蹋了。 东跨院里那只小奶猫也不知怎么跑到这边的,看玉嬛过来,便从墙头一跃而下,借着墙边花树缓冲,而后跑到玉嬛脚边,不时奶叫一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屋中,梁靖坐在桌边品尝药膳,心思却大半落在外面。 他回魏州也有段时间了,却还没回府见家人,听玉嬛提及宴席上梁章等人的只言片语,稍觉宽慰。 待药膳吃完,便随手取了拐杖拎着,摆出个精神稍振的姿态,出了屋子。 日头已经很偏了,余光带着点微红的色泽,扑在墙头屋檐,照得青砖都明亮起来。 玉嬛半张脸沐浴在夕阳里,侧脸细腻,眼睫修长挺翘,唇鼻的轮廓更是漂亮。 她身上还是赴宴时的打扮,珠钗轻晃,春笋似的手指拨弄着脚边的小白猫,听见拐杖触地的声音便偏过头,盈盈一笑,“晏大哥,药膳好吃吗?” “味道不错,多谢费心。”梁靖在廊下站定,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玉嬛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站在阶下仰头将他脸色端详了一圈儿,满意点头,“看来恢复得不错,鱼汤药膳都有功劳——”她拉长声音,翘着唇角揶揄,“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这样说来,她是拿着体己银钱满足他口腹之欲了? 梁靖冷清的眼底掠过笑意,“利滚利,到时候一并还你。” 玉嬛不知什么是利滚利,但听起来应该是她赚了的,笑得愈发满意。 夏日里衣衫单薄,那件半臂锦衣滚了细密的边,松松搭在肩头,她脖颈上一圈红线便格外惹眼,绕过漂亮的锁骨,贴着肌肤没入领口。 梁靖顺着红线往下瞧,一个不慎,便落在她微鼓的胸口。 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儿已然显露了出来,襦裙勾勒纤细的腰肢,那胸脯便格外惹眼,胸口处的丝带结成蝴蝶,晚风里尾翼修长,盈盈欲飞。 娇嫩的海棠红,衬得领口露出的那点肌肤格外白腻,细瓷似的。 梁靖这才留意到,她胸口似有一点小小的桃花似的痣,被纱衣半掩,很漂亮。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他做贼心虚般挪开眼睛,掩饰问道:“你脖子系的什么?” “平安扣啊。”玉嬛倒没留意他的目光。 梁靖颔首,又瞥了她胸口一眼。 那应该就是她临死时送来的那枚羊脂玉扣,当年从祖父梁侯爷手里送出去,韩太师亲自放在她襁褓里的婚约信物。 十数年前京城的韩太师举家被抄的时候,他还只有八岁,却记得祖父那时神情悲怆无奈,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后来祖父派人打探那女孩的下落,得知阖府上下被人斩草除根,性命无存时,还跟他念叨了很多回。 时至今日,父亲曾数次修书给他,催他回府定亲,抱病的祖父也曾寄过家书,却半点没提关乎婚事的只言片语。 大概故人已去,哪怕有些事无能为力,心里终究是珍藏着昔日约定,引以为憾的。 梁靖心思一动,又道:“给我看看?” 玉嬛诧然抬眸,旋即别过身子。 这东西怎么能给他看?娘亲特意叮嘱的,要贴身佩戴但不可外露,就连每月换红线的时候都是冯氏在屋里亲自换的,除了贴身照顾她的孙姑和石榴,旁人都没见过。 她瞥了梁靖一眼,回身往外走,“姑娘家的东西,不能给人看。” 到了院门,又想起来,转头问他,“晏大哥明天想吃什么?” 梁靖想了想,“红烧醉鱼,如何?” 玉嬛偏着脑袋,眉目含笑,“正好,我也想吃。” …… 次日玉嬛果然做了红烧醉鱼,让人给他送去一份,顺道又做了梅花扣肉和竹筒排骨,蒸了一屉香甜软糯的南瓜饼。这些美食吃下去,腹中觉得有点撑,便趁着入暮天凉,往府里后院散步消食。 回来时走得劳累,沐浴完倒头就睡,倒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 香梦沉酣,浑身舒泰,醒来时屋里还黑黢黢的,里外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透过帘帐,依稀能看到月光漏进来,也不甚明亮。 她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极轻微的动静,像有人踩瓦片似的。 玉嬛前几日总做噩梦,怕府里出事,心底里有根弦绷着,听见这动静陡然清醒,再侧耳细听,又是两声踩瓦片似的轻响。 ——若是夜里乱跑的猫,动静必不会这样明显。 一颗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她连软鞋都没趿,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条缝。 外面月色将沉,看着像是四更天气,府里各处都安静宁谧,唯有夜风吹动树梢轻微作响。这屋子坐北朝南,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也看不见隔壁正院里的情形,只能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片刻安静,夜风里似传来极轻的兵器碰撞的声音,转瞬即逝。 玉嬛心里怦怦乱跳,都做好了喊人护院的准备,周遭却又安静下来。 良久沉寂,极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越过重重院落传来。东跨院里值夜的仆妇到了换值的时辰,有仆妇挑着灯笼从正院过来,跟这边的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在廊下接着值夜。 看来外头一切如常,否则总该有人察觉。 渐渐月暗星沉,玉嬛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见周遭一切如常,恍然间甚至怀疑刚才是她听错了,疑心太重。遂蹑手蹑脚地爬回榻上,钻进锦被里,拢了头发搭在枕畔。 闭上眼,心里仍突突跳着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抱着半幅被子调匀呼吸。 …… 谢府后院外的甬道上,此刻却不似府里平静。 梁靖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长剑泛着冷沉的光泽,那双深邃的眸中尽是厉色,暗沉如墨。剑尖所指,是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身上受了重伤,嘴里的牙齿几乎被捶落大半,藏好的毒。药混着血喷出去,连寻死都艰难。 负责在外围刺探消息的陈九恭敬站在身侧,“这个人,待会如何处置?” “带回去审。”梁靖抬脚点在那人咽喉,稍稍用力,几乎扼断呼吸,躬身时声音冷厉得如同腊月寒冰,“务必挖出主使。若不招供,手段随你。” 这便是诸般狠辣手段都随便用的意思了。 陈九当即抱拳,“遵命!” 梁靖颔首,念及京城里汹涌的暗潮,知道此事不会轻易过去,便又叮嘱,“别叫死了,往后会有用处。” 声音冷沉,眉目肃然,比起沙场上驰骋纵横爽朗的英姿,更添几分阴沉冷厉。 陈九会意,待梁靖翻身进了后院,便低低一声呼哨,叫来潜伏在附近的两位同伴,往青石板上撒些土盖住血迹,带了那刺客隐入夜色。 梁靖回到客院时,因无人值夜,内外安谧如常。 整个谢府仍在沉睡,全然不知方才刺客偷袭,险些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 他掀开窗户翻身入内,没发出半点动静,而后将黑衣藏在床板下的倒钩,长剑搁在枕旁,合衣而卧。 次日前晌,玉嬛去客院时,他仍跟平常一样,换了药在廊下歇息。 阳光下他的身材颀长磊落,穿了玄色锦衣,眉眼轮廓英隽分明。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虽未痊愈,眼神却不似先前涣散无神,站在一丛芭蕉旁边擦拭剑锋,算不上神采奕奕,却觉英姿勃发。 当下有点家世的男儿很多都文武兼修,晏平曾提及茂州风物,也提过军中的情形。看他的谈吐和那日重伤将死却甩开追杀者,就知他身手不弱,且气度从容自持,想必是提笔能文,骑了战马便能纵横沙场的。 这样的人,自然比府里旁人警醒。 玉嬛今早去冯氏那里,问她昨晚可曾听见什么动静,冯氏答曰没有。她又放心不下,便来梁靖这里探探口风。 屋里的丫鬟仆妇都被屏退在外,门扇虽洞开,压低了声音,外头便听不见动静。 紫檀收腰的桌上摆着瓜果糕点,还有一盘甜滋滋的炒栗子。 玉嬛随手取了一枚慢慢剥,关怀过伤势饮食,便随口问道:“昨晚四更时分,晏大哥可听见了什么动静吗?”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的真面目当然是杀伐决断啦~ 蟹蟹地雷么么啾! 6716081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8章 第 8 章 这问题来得突兀,梁靖稍觉意外,却仍是低头剥栗子的姿态,神情纹丝不动。 昨晚四更正是刺客潜入谢府,被他探明意图后驱逐重伤的时候。彼时阖府上下无知无觉,没想到她却听见了动静。 梁靖仍是垂眸,道:“什么动静?” “就是……我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若是院里的猫,不会有那种动静,应该是屋顶有人。而且没多久,还听见刀剑的声音。只是后来又安静了,想着晏大哥身手出众,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心里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拨着衣袖,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若真带着刀剑,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香药、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一条人命换这般好处,永王岂会轻易错过? 那么今日,秦骁定会亲自上阵以策万全。 梁靖眸色冷沉,稍加思索,回身取了宝剑,叫陈九翻窗而出,去府门外等候。他却出了屋门,说要去外头买样东西,孤身出府。 他的伤势虽未痊愈,行动却已无碍,仆妇们见他不愿旁人陪着,便也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搞事情! 蟹蟹地雷么么哒~~ 阳光灿烂扔了1个地雷 澜的钉痕扔了1个地雷 第9章 第 9 章 魏州城外的丽金阁,龙舟赛尚未开始,周遭却已十分热闹。 河畔的风带着潮润的凉意,从窗户送进来,夹杂草木清香。梁家是当地世家,有梁元辅这位都督兼魏州刺史,还有个嫁入永王府的侧妃,风头无人能及,今日阖府女眷出行,便要了顶上左右打通的四个雅间,内里宽敞舒适,陈设奢华。 梁老夫人端居正中,旁边是长房二房的夫人、孙媳妇,及尚未出阁的孙女梁姝,各个绫罗锦衣,珠翠满头,被仆妇们众星拱月般围着。 紧挨着的,是过来寒暄的沈夫人和女儿沈柔华。 沈柔华今日打扮得端庄温柔,一袭枣红的锦衣拿银线锈了精致花纹,阳光下光彩焕然,发髻高高盘起,金钗玉簪、玛瑙珍珠,诸般首饰做工材质无不上乘。 梁家有意把她娶给梁靖为妻,虽说梁老太爷没点头,梁元绍夫妇却都满意,就差梁靖回来定下,这会儿几乎是把她当梁家准孙媳,闲坐言谈之间,甚是融洽。 周遭几位过来露面拜望的官夫人也看得出来,对沈夫人颇多奉承。 冯氏却还惦记着玉嬛的婚约,瞧见梁家对沈柔华的殷勤,知道不能怪梁家,心里却仍不是滋味。 露个面坐了片刻,凑完热闹想走,那边梁老夫人瞧着沈柔华,却又想起了玉嬛,朝她道:“夫人今天过来,没带玉嬛吗?这上面宽敞,人多了也热闹,不妨叫过来坐坐。” 冯氏便含笑道:“多谢太夫人惦记着,金橘,去看看姑娘在不在。” 金橘应命,到谢家挑的小雅间时,玉嬛正倚窗坐着,拿小银刀剥手里的香橙吃。 听见冯氏寻她,玉嬛并未立即动弹,却是问道:“娘亲原话怎么说的?” 金橘老实回答,“叫奴婢过来看看姑娘在不在。” 是看在不在,而不是请她过去,那意思就是不去也行。 母女俩一道赴宴的次数多,彼此也算有点默契。上回梁老夫人拉着玉嬛亲热关怀时,冯氏便没露出趁机套近乎的态度,过后也没跟她提关乎梁章的半个字,可见对此事无意,只差合适的时机婉拒—— 否则以冯氏对她的疼爱,这种时候,必定会试探她的意思。 既然冯氏无心,她对梁章那小混蛋也无意,就无需去烈火烹油的梁家雅间了,免得梁老夫人一腔热情错付,叫好事的妇人们误会意思捏出谣传,两边尴尬。 玉嬛猜得其意,便捏了一把蜜饯站起身,“回去跟娘说,我到底下乱逛去了,不在这里。” 说罢,叫了石榴跟着,从僻静处拐个弯出了阁楼,见好友季文鸳在栏杆旁边看河面上整装待发的龙舟,正好过去闲谈。 …… 谁知躲过了梁老夫人,却没能躲过梁章。 玉嬛在栏杆旁还没站稳,后面便传来一道笑声,“今日咱们那艘龙舟肯定能夺第一,小爷亲自盯着练的,错不了。”那声音耳熟至极,玉嬛蹙了蹙眉,下意识往栏杆跟前缩了缩,扯着石榴的手,让她堵在身后。 然而那道声音却阴魂不散,已经到了身旁。 “谢姑娘,许久不见。”梁章看着鸵鸟藏头般躲着的少女,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玉嬛没法听而不闻,只能转过头来,扯出个笑容,“梁公子。” 旋即朝他身旁的沈令君行礼,“沈公子。” 这位沈令君是沈柔华的弟弟,模样跟大美人姐姐相似,眉眼俊秀,面如冠玉,是魏州城里最出名的玉面郎君,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好在沈令君虽有美名,却不是轻浮的人,往常都在书院读书,即便外出也甚少拈花惹草,朝玉嬛端然行礼,继而将目光投向季文鸳。 文鸳也微笑回礼,对上沈令君那温和目光时,却迅速挪开。 周遭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梁章一身锦衣,双手藏在身后,瞅着玉嬛爱答不理的,便摸着脸摆出个委屈的神情,“怎么对令君和颜悦色,对我就这么冷淡。我得罪你了?” 玉嬛在心里翻个白眼,“那份拓印的碑文呢?” “丢了。” “你——”玉嬛瞪他,看梁章眼底谑笑,知道他撒谎,便摊开手,“卖给我。” “叫声三哥便给你,一文钱都不要。” 蛮不讲理!玉嬛没理他,仍旧气哼哼地回身看河面。 先前谢鸿在魏州做长史,两府来往颇多,梁章比她年长一岁,也常见面,后来熟了便总要逗她,没个正形。 去年玉嬛帮谢鸿去宏恩寺外买文玩金石,看中一份罕见的拓印碑文,瞧着很喜欢,便出高价买下,谁知碰上梁章,他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不对,非要抬高价钱抢着买。玉嬛加了两回价,他都咬得死紧,背过人时,却笑眯眯地要挟,“叫声梁三哥,我就让给你。” 玉嬛哪会遂他的意,自然不肯开口。 梁章遂高价买了碑文,藏在手里扬长而走,叫玉嬛想要时找他。 那铭文对谢鸿有用,搁在梁家却只是废纸,梁章分明就是故意捣乱。玉嬛被横刀夺爱,心里气闷得很,随后跟着舅舅进京,没能再找见那碑文,心里将他骂了无数回。 如今见面,自然没好气。 梁章却意犹未尽,双手负在背后,探头低声,“真不要了?” 玉嬛赌气,“不要了。” “那我可就烧了?” “那不行——”玉嬛到底疼惜宝物,怕他真烧,急急转身,便对上梁章含笑的眼睛。 十五岁的少年郎,娇生惯养,锦衣玉带,虽秉性顽劣,却有副好皮囊,打扮起来也像模像样的。梁章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是个瘪瘪的锦袋,“喏,给你。” 玉嬛迟疑,“什么东西?” “看看呗。”梁章的手又往跟前伸了伸。 玉嬛戒备地往后躲—— 刚见梁章的那年,玉嬛还只十一岁,他就往锦袋里藏了许多萤火虫,献宝似的送给玉嬛,却没说里头是什么。彼时玉嬛天真,亲自接了拆开探头瞧,差点被猛然扑出来的一堆虫子吓得尖叫出声,梁章则在对面得逞般大笑。 后来玉嬛又被梁章拿虫子逗了两回,留了阴影,便格外戒备。 梁章看着那副提防的神情,叹息了一声,“是好东西,不吓人。” 玉嬛才不信,叫石榴接了拆开,里头却是张纸。 抖开一瞧,竟是去年被他高价抢去的那张拓印碑文,干净整洁,只是添了折痕。 玉嬛愣住,仔细瞧了两眼,才狐疑道:“什么意思?” “我留着没用。”梁章耸耸肩,“送给你了。” 当初高价抢走,如今平白送人,这小混蛋会转性? 玉嬛才不信,不过毕竟碑文难求,玉嬛舍不得退,遂装回锦袋收起来,正色道:“多谢了。回头我会叫人封了银子送到府上。”怕他再出幺蛾子,赶紧挽着季文鸳回阁楼。 梁章目送她进了门,啧的一声。 沈令君便在旁笑道:“你这脾气得改改,人家每回见你都躲。” “害得你没法跟季姑娘多说几句话,是不是?”梁章目光揶揄,望着阁楼窗户,低声道:“她也躲不了几天了,我已求过祖母,等她进了门,还能躲哪里去?”两人自幼相交,梁章那点小心思,沈令君看得清清楚楚,被戳破后,梁章也不再隐瞒。 沈令君无奈摇头,透过敞开的窗户,正好瞧见两位姑娘走过楼梯拐角,心里叹息。 梁家是魏州魁首,谢家又是淮南名门,算得上门当户对,这事儿应是妥的。 那么他呢? …… 之后龙舟赛热闹非常,玉嬛走在游廊时瞧见沈柔华跟梁姝挽臂走过,秦春罗也紧跟在侧。碰见她时,秦春罗却不似先前那般挑衅张扬,只下意识躲在沈柔华身侧,默不作声,大概是怕玉嬛提起上回的赌约。 果然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这半年总该安分点了。 玉嬛笑睇她一眼,心绪极好,看罢龙舟赛,等河畔聚的百姓散得差不多了,便跟冯氏回马车。 因怕龙舟赛上百姓踩踏,官府每年都派兵在河畔把守,官员们会休沐半天,来看个热闹,谢鸿自然不例外。 赛完已是后晌,谢鸿没带单独的车驾,便跟妻女同乘。 他入仕后在外为官多年,没空回淮南孝敬长辈,如今虽被谢老太爷有意惩治,碰上端午佳节,仍觉挂念,便顺道往近处的碧云寺去进香,求个平安。 碧云寺在梭子岭的山腰,古木参天,浓荫遮蔽,很有清幽胜境的况味。 马车沿山道辘辘前行,谢鸿饱读诗书,满腹都是故事,靠在车厢壁上,讲起碧云寺的宗派承袭,头头是道。玉嬛靠在冯氏怀里,听得认真,不时便插嘴问几句。 外头鸟鸣啾啾,林下风动,飒飒作响。 满耳清寂里,猛然一声破空钝响,随之传来铁器撞击的尖锐声音,有利箭破空而来,中途被击得偏了准头,刺破马车厢壁。那劲道实在太猛,竟震得车厢微晃,帘子乱甩。 马车里三人悚然而惊,谢鸿下意识伸臂护住妻女,便听外面随从一声高喊—— “有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梁靖:傻弟弟,追姑娘要用对方法。 小满:呵呵哒,说得好像你很会一样=。= 顺便,小满父女俩喜欢的金石是宋代提出,清代提出金石学,这篇文是架空杂炖,出现各种错乱的话行家别吐槽哈~ 蟹蟹地雷么么啾~~! 澜的钉痕扔了2个地雷 第10章 第 10 章 马车之外,已然响起金戈交鸣的声音。 正是山势险峻处,道路一侧是刀削斧劈般峭壁,两三丈高,另一侧则是陡峭的山坡,中间满是乱石荆棘,直通谷底。 三名樵夫打扮的精悍男人冲出来,手执刀剑,砍伤走在前面的仆从,径直往马车奔来。 谢鸿前阵子留心,请了几位镖师临时护院,今日冯氏出门时也带了三四位。如今碰上歹人,各自拔剑相迎,斗成一团。谢鸿虽是文官,却也有胆气,掀帘出了马车,瞧见对面凶神恶煞,当即朝长随递个眼色,让他飞奔去请近处巡查的兵马司。 刀剑横飞,溅起两侧石屑,那匹马受了惊吓,哪怕被车夫死命拽着,也狂嘶不止。 谢鸿怕马车被拖着翻向旁边陡坡,赶紧伸手给妻女,“快出来!” 车内玉嬛母女匆匆往外爬,十数丈外的巨石后,秦骁一身布衣,脸上扣着面具,手中劲弩拉满,对准谢鸿毫无防备的背心,利箭铮然破空,疾射而出。 几乎是同时,梁靖的箭亦激射出去,在秦骁那支射中之前,对准箭簇撞上去。 火花溅开,发出刺耳的锐响,箭头偏了方向,遽然射入道旁石璧,箭尾剧颤。 秦骁是一府都尉,身手绝佳,骑射更是了得,没想到有人能射偏他的箭锋,骇然看向旁边密林。浓密的荆棘藤蔓掩映之间,只看得到一道青衣身影伏地,手中的箭再度射出,稳稳扎进那匹黑马的脑门,一击毙命。 黑马一声哀呼,被箭支的力道掀着,朝峭壁那边倒下,马车亦随之翻往里侧。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谢鸿并未察觉身后那几乎令他毙命的暗箭,心思全系在妻女身上,见马车没翻落陡坡,赶紧拽着两人的手往外拉。 秦骁一击不中,再度弯弩搭箭,然而连着两箭出去,皆被击偏。 樵夫打扮的刺客重伤镖师,扑向谢鸿,那峭壁顶上忽然有人纵身跃下,拦路救护。 秦骁眼底当即浮起冷笑。先前刺客夜探谢府,被重伤捉走后,他便觉得奇怪,没想到谢鸿一介文官竟然会有那样严密得力的防护。因京城里催得紧,他派出的人连番失利,便只能亲自出马。 谁知道,这人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藏了高手! 能击偏他的箭,整个魏州城上下数得过来。 若只是那些镖师护院,秦骁绝不会放在眼里,只消亲自动手,便能轻易取了谢鸿的性命,再留下点印记栽赃给太子,无需半柱香的功夫,事情便办成了。 可如今有高手埋伏,他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若还恋战留下蛛丝马迹,恐怕会把自己栽进去,得不偿失。 片刻沉吟,秦骁伸了两根手指到嘴里,发出声尖锐高亢的唿哨。 陡坡密林中伏兵尽出,扑向谢鸿。 秦骁却收起弓,悄然后退欲走。 荆棘之间,梁靖将他动静看得清楚,眸色陡厉,飞身而出,迅速拦住去路。 激战迅如闪电,秦骁人到中年,老练狠辣,重剑大开大阖。梁靖正是盛年,身手矫健敏捷,加之前世纵横沙场,数万大军中浴血冲杀过的人,斩首如麻,无畏狠厉,出手又快又狠又准,数招过后,剑尖刺破秦骁肩胛骨,飞脚将他踢翻在地。 旋即如鹰飞扑,拼着被对方刺伤,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秦骁脏腑。 这一下不留半点情面,能叫对方重伤,却也不会致命。饶是秦骁久经历练,铁骨铮铮,鲜血飞溅之际,也被逼出一声痛呼。 他死都没想到会碰见这般劲敌,瞪圆了双眼,挣扎了下想要逃走。 梁靖出手如电,躬身一拳将他打晕。 伏兵有八人,将玉嬛他们团团围住,镖师家仆早已负伤,唯有陈九苦苦支撑。 梁靖要留着秦骁当人证,提着他肩膀,冲到陈九身后丢下,二人并肩将谢鸿一家护在身后,利剑织成密网,唯有血迹飞溅。 谢鸿没想到会碰上这样惨烈的刺杀,抢了把剑握在手里,紧紧护着妻女。 玉嬛面色泛白,目光所及,唯有穿梭狠斗的身影。两个陌生的男人护在身前,青衣的那人带了件银铸的面具,血迹斑斑点点,殷红醒目。他的身形有点眼熟,出手却狠辣冷厉,像话本里令人胆寒的浴血修罗。 剑尖刺破皮肉骨骼,断臂发出咔嚓声响,连同弥漫的血雾,触目惊心。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重伤的人,旁边那男子胸口血迹晕染,也不知是死是活。 玉嬛甚至忘了害怕,紧贴在峭壁,竭力镇定,只觉背后一片冰凉。 远处似有蹄声如雷传来,夹杂着男人的高喊,“徐大人,就在这边,快!快!”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负责巡查这一带的小头领徐英纵马而来,人未至,声先到,一声高喊底气十足,哪怕身边只有四五个随从,也喊出了兵强马壮的气势。 对方突不破梁靖和陈九的防守,救不出秦骁,见有援兵赶来,只能鸟兽四散。 蹄声奔到跟前时,几名刺客已然逃远。 徐英进兵马司没多久,曾受过谢鸿照拂,瞧着满地血迹,心惊之余,赶紧翻身下马,“谢大人可有损伤?” “还好,多谢徐大人及时赶来。”谢鸿心惊胆战,朝徐英拱了拱手,想回身朝救命恩人道谢,却见那两人却早已远去,只留两道背影,迅速消失在山路,不由微愣。 遍地狼藉,触目惊心,谢鸿追不上,满心疑惑,只能先向徐英道明原委。 一群人忙着缉拿受伤的刺客,给府衙报案,玉嬛仍旧紧贴峭壁站着,目光落在远处—— 她总觉得,刚才那穿青衣带面具的人有点眼熟,只是那身冷厉叫人胆寒,不敢逼视。救人后转瞬离开,不愿叫人看见真面目似的,古怪得很。那般出众的身手,绝非父亲请的镖师能比,来得又及时,仿佛知道今日会出事,太过凑巧。 且方才她似乎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幽淡而转瞬即逝。 他会是谁? …… 朝廷命官在山路遇到刺客突袭,对方来势汹汹,谋取性命,这事儿报到刺史梁元辅跟前,众人皆惊。待奉命探查凶案的人归来,梁元辅揭开其中一人的面具时,更是心惊肉跳—— 秦骁,清丰折冲府都尉,吏部在册的四品武将。 领头刺杀的怎会是他? 秦骁被铁索捆着动弹不得,因伤势太重,几近昏迷,不复平常龙精虎猛之态,可见伤他的人下手有多狠。 梁元辅督八州军权,也常跟秦骁打交道,见状着实意外,只是众目睽睽不敢稍露徇私的迹象,便叫人投入狱中关着,寻个郎中诊治,别叫秦骁丢了性命,累及案情。 随即叫人写了奏呈,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事涉两位朝廷命官,秦骁既然亲自出马,又有高手暗中护着谢鸿,背后绝非私人恩怨那样简单。京城里太子和永王斗得正狠,太子最近刻意打压谢鸿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谢鸿遇到刺杀,难免让人联想到他。 可那位毕竟是皇后亲生、皇帝册封的东宫,地位稳固、颇得圣心,梁元辅可不敢擅动。 奏折用快马递出去,秦骁和一堆刺客都被关在狱中,谢鸿不放心,怕秦骁的亲朋在暗里捣鬼,便安排了心腹在牢里盯着,他又借公务之名守在梁元辅那里,摧着审案——哪怕不能立时查明背后主使,叫那秦骁认罪画押,也免得过后抵赖改口。 这头揣测横生,忙得晕头转向,谢府里,玉嬛也是脚步匆匆。 初遇刺杀时的惊慌在回城途中渐渐抚平,坐在马车里,眼前晃来晃去的仍是刀光剑影、鲜血横飞,甚至那隐隐的腥味都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冯氏似藏着心事,一路沉默,只将玉嬛紧紧揽在怀里。 回府后,母女俩各自将染血的衣裳换下,匆匆沐浴,洗去身上那点味道。冯氏猜测幕后主使的身份,嬛却惦记着那救命的熟悉身影,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像她救的晏平。 换完衣裳,喝了杯茶压惊,玉嬛见冯氏仍未开门,便匆匆往客院跑去。 那边丫鬟还不知外头的事,正聚在树荫下,猜谜赢手板子,见了玉嬛,当即起身行礼。 玉嬛跑得微微喘气,“晏平呢?” “说是去外头买个东西,还没回来。”小丫鬟老实回答。 “有人跟着吗?” 小丫鬟垂下脑袋,“晏公子说他去去就回,不让人跟着。” 这么巧?晏平伤势未愈,寻常在府里散步都撑不了太久,如今就能孤身外出了? 玉嬛迟疑了下,进客房瞧了一圈,给晏平临时找的两套衣裳仍旧摆在床边,那把宝剑却已不见踪影。她靠近那两套衣裳嗅了嗅,上头熏的正是五合香,跟她在山道上隐约闻见的一致。 五合香是冯氏在淮南时配的,清淡幽微,与草木清香相似,却极淡,若非常年使用极为熟悉这味道的人,很难察觉。 谢家一直用此香熏衣,男女皆宜,玉嬛还没见过北边谁家用这种香的。 她心里疑窦丛生,叫小丫鬟留意,等晏平回府,赶紧递消息给她。 谁知等到夜深人静,也没见他在府里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是很细心的哟~嘿嘿嘿! 蟹蟹地雷么么啾! 澜的钉痕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始道人_(:3ゝ∠)_扔了1个地雷 第11章 第 11 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昨日出事后,巡城的兵马司便在谢府周遭加了布防,倒是一夜无事。 她心里记挂着父亲,披了件衣裳趿着鞋走到外间,石榴还迷迷糊糊地在睡回笼觉,听见动静坐起身,有点意外,“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 玉嬛点了点头,叫她接着睡,推开屋门,外头孙姑正带着小丫鬟准备盥洗的热水。 她上了点年纪,睡眠浅,每日五更起身,这会儿已是精神抖擞。 玉嬛揉揉眼睛,站在廊下打哈欠,“孙姑,昨晚爹回来了吗?” “一整晚都没回来,怕是衙署里有事要忙。”孙姑赶过来,帮她紧了紧衣领,“姑娘再回去睡会儿,等热水备好了我再叫你。” 玉嬛“嗯”了声,又问,“那晏平呢?” 这倒是没留意,孙姑便叫来个小丫鬟,让她去客院打探打探,旋即扶着玉嬛回屋。 没多久,小丫鬟便回来禀报,“晏公子昨晚半夜回来的,刚起身。” 他居然回来了? 玉嬛稍觉意外,也没了困意,匆匆盥洗后拿一支珠钗挽住满头青丝,也来不及多梳妆打扮,套了件单薄的锦衣在外头,便直奔客院而去。 仲夏的清晨仍有些许凉意,带着点潮润的晨风吹在脖颈脸颊,如有清凉泉水浸润而过。 玉嬛拐过两处游廊,远远就看到了梁靖—— 客院门口长着两棵槐树,枝繁叶茂,绿意深浓。门前大片的空地,拿青石砖整齐铺着,两侧栽了百来竿翠竹,如凤尾修长森然,苍翠欲滴。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扑棱棱展翅飞走,只留竹枝乱晃。 梁靖穿着身简素的鸭卵青长衫,就站在那树下练剑。 颀长挺拔的身姿惹人瞩目,他的头发并未束起,披散在两肩,却不显凌乱。侧脸轮廓瘦削分明,剑眉修目带点凛冽味道,却因乌沉的剑锋在手,平添英武健勇之姿。 他仿佛顾忌伤势,挥剑极慢,然而一动一静收放自如,其中蕴藏的劲道仍旧难掩锋芒。 玉嬛放缓脚步,远远打量他身形,渐渐靠近,梁靖已收剑入鞘。 “谢姑娘。”他长身而立,面色如常地淡声招呼,“这么早。” “能出来练剑,看来伤势也快痊愈了。”玉嬛瞧着他,漂亮的眼眸似笑非笑,“听说昨日晏大哥出门买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半夜。” “那么晚啊。府里出了点事,昨晚巡城兵马司派了人把守,没人盘问吗?” “没有。”梁靖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爹娘带着我去碧云寺进香,路上有人刺杀,好多个人呢,很凶险。”玉嬛盯住梁靖,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听他问道:“谢大人和夫人都好吗?” “还好,有人出手相救。” 梁靖“哦”了一声,随口道:“刺杀朝廷命官,可真大胆。” “是啊。看来最近真是不太平,先前有人追杀你,如今还有人刺杀朝廷官员。”玉嬛将他审视般看了片刻,径直往院里走,“晏大哥这会儿闲着吧?有件事想跟你请教。”说话间,裙裾微抬,纤秀窈窕的身影便进了院门。 门边一架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簇拥绽放,带着点湿润露珠。 玉嬛经过的时候,还随手掐了两串半开的花苞递给旁边洒扫的丫鬟,“送到东跨院去,叫石榴拿清水养着。” 梁靖看着她背影,唇角微挑了挑。 这种事当然没法长久隐瞒,只是没想到她看着懒散娇软,不争不抢,却会心细至此。 先前察觉夜探谢府的刺客,如今这么快就留意到他头上,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 ——想来前世她在宫中虚与委蛇,御前侍候、刺探消息,为永王夺嫡添了极大的助力,就是靠了这份警惕心细,在两度家破人亡,背负重重仇恨后,进宫冒险前行,将满腹心思藏在端庄贵重的女官装束下。 梁靖想起那一面之缘和她的婉拒之辞,眸色稍黯,随她进屋。 …… 屋里陈设简洁,临门的长案上供着昨日剪的时新花束,开得正好。 玉嬛进屋扫了一眼,便回身朝梁靖笑了笑,“晏大哥,昨日你那件衣裳还在吗?那料子挺好,我想看看上头的花样。”见梁靖神情微愕,偏头疑惑道:“就是件外裳,瞧瞧也无妨吧?” 看外套自然是无妨的,但她要的那衣裳…… 昨日激战时梁靖虽在外面罩了衣服,血迹却也浸透外衣,染红了里头那件。且秦骁毕竟是魏州成名的悍勇武将,他虽将其重伤,也是拼着受了些伤才能得手,那件衣裳也被利刃刺破,血迹斑驳。 回城的时候途经成衣铺,他另买了一套穿,原先那件暂时留在了铺中,打算等那边洗干净熨好、缝补了破损处再去取。 而今玉嬛问起,他当然交不出,便抱臂在胸,倚着门框看她。 玉嬛微微挑眉,“那件衣服不在这里?” “嗯。”梁靖颔首,却不解释。 这就更古怪了,玉嬛心中已有五分笃定,抬眸对上梁靖的,那双眼睛深沉内敛,藏尽情绪。这态度,显然也是有鬼。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晏大哥别怪我多心,最近府里碰到的麻烦不少,许多事都得留意。我年纪小,做事若不周全,还请体谅。” 梁靖唇角动了动,“你救了我,该感激才是。” “那么——”玉嬛忽而笑了下,快步走到床边,取了那套叠好的衣裳递给他跟前,“你闻闻,这上头是什么味道?” 梁靖依言接过,闻了闻,就是寻常衣裳的味道,没什么不同。 玉嬛遂掩上屋门,回身觑他,“这件衣裳熏了香,但晏大哥闻不出来,对不对?这叫五合香,是在淮南配的,香气很淡,若不是常年用的人,大多分辨不出来。整个魏州城里,用这寡淡无味熏香的也就这里。昨日父亲遇刺,有人出手相救,我闻到了这股味道。你说……” 她踱步近前,低声道:“昨天出手的,会是谁?” 漂亮而狡黠的眼睛,有那么点洞察的味道,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渐渐浮起些许笑意。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对吗?”她问。 其实那一缕香味转瞬即逝,幽微之极,她也不甚确信,只是有些许怀疑,加之那人来得太巧,才会想到梁靖,并无多少把握。然而此刻看梁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把握。 屋子里安安静静,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梁靖占着身材颀长的便宜,微微俯身。 四目对视,她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秋水,能荡到人心底里去。 梁靖沉默不语,眼底凝起的暗沉渐而收敛,忽然伸臂,状似随意地撑在门板,侧身凑近,几乎是将她困在臂弯的姿势,低声道:“你这鼻子倒很灵。就这么挑破,不怕我——”他双眼微眯,眼神添了厉色,“灭口?” 玉嬛的呼吸陡然一顿。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在她刚救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浑身是血,昏迷在床板上,偶然睁了半只眼睛,便藏着这般冷厉的锋芒,如同背负万千丘壑的重压。 虽只是一瞥,却像从深浓夜空刺来的利剑,令人心惊。 只是后来他安分养伤,玉嬛也就没多想。 此刻被他目光所慑,她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旋即牵起唇角。 “不会。我救了你。”她看着梁靖,语气柔软笃定,“何况你出手相救,是好意。” 然而虽竭力镇定,拿出状若无事的态度,毕竟有点怕那眼神,加之姿势暧昧,不自觉地往旁边窜了窜,随手开了门扇。 梁靖微露的冷厉也在那一瞬收敛,“只是提醒你,哪怕识破真相,也别孤身犯险。”说罢,亦站直身子,捋了捋衣袖,一派冷清自持。 这陡然折转的态度叫玉嬛微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试探问道:“既然你伤都痊愈了,为何还留在这里?晏大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昨日会出事,及时来救?”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 孙姑快步走至屋前,催促道:“姑娘,大人回来了,叫你过去呢,有话要叮嘱。” 总算回来了吗? 玉嬛也不知昨日刺杀是为何事,一颗心始终吊着,昨晚也没睡安稳,迟疑了片刻,只好撇下梁靖,先往正院去见谢鸿。 走到院门后,回头一看,梁靖负手站在廊下,晨风里身材颀长,肩宽腰瘦。 换作从前,她只觉这人英姿勃发,相貌出众,虽遮掩着不肯说家世,却也有那么点可亲的味道。如今再看,却觉那冷清淡薄的神情下藏了太多心思,像是平静湖面掩住翻滚波涛,深不可测,哪怕是帮了谢家,依旧让人看不透。 譬如他昨日挥剑对敌,血溅在银色的面具,那股狠厉劲头就跟眼前的英隽男人迥异。 此刻回想,那场景仍叫她胆寒。 作者有话要说: ^o^ 第12章 第 12 章 谢鸿昨晚在衙署耽搁了一宿,今晨回府,虽然身体疲累,却也没心思立刻歇息。 跟冯氏大致说了秦骁的事,夫妻俩自忖跟秦骁并无过节,如此周密安排性命相胁,秦骁不惜亲自出手,必定是跟京城里那潭浑水有关,不免添了忧愁。 待玉嬛过来,便又叮嘱,叫她这些天别往府外跑,若跟冯氏出去赴宴,旁人问起此事,也须缄口不言。 玉嬛晓得轻重,自然都答应。 叮嘱完了,玉嬛见谢鸿眉间满是疲色,自觉站到身后,帮他揉着两鬓。 冯氏坐在旁边,将小丫鬟端来的糯粥小菜挨个摆在他跟前,待屏退旁人,又低声道:“刺杀的人有了头绪,昨天出手救咱们的呢?这魏州城里能打败秦骁的高手不多,他又不留姓名,不知是什么来头。” “正是这个让人头疼。”谢鸿喝了口粥,皱眉。 他曾在魏州做过两年长史,结交过的武官也是有的,但都不及秦骁悍勇。 若说是淮南那边,谢老太爷正生气,有意冷落惩治,要他向家族低头,将玉嬛送进宫里,不会如此周密安排。且隔了千山万水,哪能洞察先机,及时来救? 何况,若是跟谢家有关的人,这会儿早该跟他透露过消息了。 而那人出手相救后边飘然而去,杳无踪影,着实奇怪。 谢鸿叹了口气,慢慢将粥喝完了,才道:“秦骁亲自出手,梁元辅也不敢擅自做主,已经递了折子去京城。听说永王即将来督察军务,这事大概也会交在他手里。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难不成,指使秦骁的真是那位?” “说不准。”谢鸿漱口毕,见玉嬛还站在身后,小脸蛋带着点愁容,便抚着她头发微笑道:“这事儿爹会安排,你也别愁了,听话点,让你娘省省心就成。” 玉嬛暗暗撇了撇嘴。 她虽然常偷溜出府,却从没给冯氏添过麻烦。不过这会儿最要紧的,是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晏平,遂抬头问:“爹,咱们去趟客院吧?晏大哥兴许有话跟你说,跟昨天的事有关。” 她陡然提起这人,谢鸿稍觉意外。 他昨日是从衙署去看龙舟赛,之后遇袭回城,到此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官服,也没来得及换,起身往客院去。 …… 客院里,梁靖刚用完早饭,见一家三口齐刷刷过来,便朝谢鸿作揖。 谢鸿官居司马,虽是被贬谪,不及先前的长史之职,也算魏州的父母官,便冲他点了点头,道:“听说晏公子昨日出门,半夜方归,有话要跟我说?” 梁靖瞥了玉嬛一眼,她就站在冯氏身边,沐浴着晨光,柔软的眼神里有那么点威胁。 仿佛他不承认昨天做的好事,她便要当众戳破似的。 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旋即道:“是,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鸿留了冯氏母女在外,进了正屋。 屋门掩上,院里的动静被隔绝在外,梁靖犹不停步,径直走到最隐蔽的里间,才回过身,端端正正地朝谢鸿行礼,道:“先前受伤蒙难,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侄身受尊府照顾,却不肯吐露身世,想必大人心中也有疑虑。昨日外出,半夜归来,并非小侄心存歹意,而是——” 他顿了一下,对着谢鸿狐疑的目光,缓声道:“去了趟梭子岭。” “梭子岭!”谢鸿惊愕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又迅速压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窜起来,他看着梁靖,不可置信,“昨天那个人……是你?” “是我。” 可是……谢鸿扫了眼外间常备的药箱,“你的伤不是还没痊愈?” “伤势其实已经痊愈,是我隐瞒了伤势,请大人见谅。” 梁靖抱拳作个揖,见谢鸿眉间尽是疲色,抬脚勾了个椅子,推到他跟前。 谢鸿就势坐下,回想昨日情形,细细一想,那青衣人的身影倒真跟眼前的男人相似。 心中翻江倒海,关乎性命的事,自须慎重,他将梁靖看了半晌,才道:“你当初的伤……” “当初我重伤在身,确实是精疲力竭,倒在尊府后院。只是后来察觉有人夜探尊府,图谋不轨,怕大人防备不周,才赖在府里留意动静。尊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旧日的交情,谢大人为官仁爱,也不该被奸佞所害,先前不知对方图谋,没能提醒大人。我并无歹意,还望大人别误会。” 他缓缓说罢,惯常清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谢鸿却已站起身来。 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假,此人救了他阖府性命,却是事实。 他亦顾不得官民尊卑,穿着那身整洁官服,双手作揖,诚恳道:“晏公子救了我阖府性命,谢某感激之极!”念及刚才的言辞,自觉没跟哪位姓晏的高手有过交情,又疑惑道:“不知你说的旧日交情是……” “家父与大人有同僚之谊,长辈们当年的交情更是深厚。” 谢鸿愕然,“你是?” “梁靖。” “梁——”谢鸿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颔首,拱手道:“小侄表字晏平。” 梁靖,梁晏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饶是谢鸿官场沉浮多年,见过不少风浪,瞧着眼前剑眉修目的梁靖,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梁靖,十数年前就知道,只是梁靖十岁入京求学,随后又游历各处,从军边地,甚少回府。他又是三年前才到魏州为官,两人一直没见过面,更无从知道他弱冠后取的字。 难怪当初听他报出“晏平”这名字时觉得耳熟,必定是梁元绍偶尔提过一两次。 只是彼时谢鸿不知那是梁靖的表字,未曾留意。 夫妻夜谈时提过无数回的人就站在眼前,容貌出众,英武轩昂。 这品貌心性,全然出乎他所料。 谢鸿心绪翻滚,愣愣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忍不住伸手,在梁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晏平,果然是晏平。昨日山道上打败秦骁,这身手果然厉害!” 梁靖唇角微抿,神色稍肃,“谢叔叔身在官场,京城中的风起云涌,必定比我清楚。这回的事,永王驾临后必会深查,不管秦骁为何行刺,我都不能将整个梁府牵扯进去,还望谢叔叔能帮我隐瞒此事,勿使外人知晓。” “当然!”谢鸿并非爱争斗的人,既然梁靖好心相助,自然不能坑他。 梁靖又道:“秦骁刺杀失败,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招,这段时日我便留在府里盯着,谢叔叔也别跟旁人提起,好么?” “放心,我知道轻重。”谢鸿感激他好意,郑重承诺。 终究是惦记着当年的婚约,说完正事,又忍不住将他打量。 十多年前韩太师名冠京城,以帝师的身份辅佐皇帝,劳苦功高,而武安侯也正当壮年,两人交情笃厚,定了儿孙婚约。然而朝堂波谲云诡,利害相争,韩府蒙冤被抄,几处被触犯利益的世家赶尽杀绝,连口口声声称韩太师为“韩叔叔”的梁元辅兄弟都不例外。 武安侯爷也在那之后江河日下,如今抱病在府,虽居侯位,却懒问家事。 梁府上下必定都以为玉嬛已幼年早夭,忙着给梁靖寻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不知梁靖在得知玉嬛身世后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叫他如愿,令韩太师瞑目。 谢鸿暂时不知梁靖底细,将他瞧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暂未多言。 …… 屋门被掀开,吱呀一声,立马吸引了玉嬛的注意。 她原本跟冯氏站在甬道旁,看那满架盛开的紫藤,见谢鸿和梁靖并肩而出,当即将目光凝在谢鸿脸上。比起今早刚见时的愁眉紧缩,他看起来他心绪甚好,步下台阶时还回身叮嘱,“既然伤势未愈,便安心休养,旁的事不足挂怀。” 梁靖仍是那副清冷姿态,微微躬身,“多谢大人。” 玉嬛瞥了他两眼,那位也望着她,意味不明。 待谢鸿走至跟前,她便迎上去,低声道:“爹,怎么样?” 这孩子……真是比大人还操心。 谢鸿无奈摇头,扶着她肩膀,“没什么大事,爹会安排好。上回给你的几张拓印碑文辨认清楚了吗?若辨认完了,誊一份给我瞧瞧。晏平对府里有恩,他伤势未愈,得静养,你也别太搅扰他。” 如此看来,谢鸿是知道了昨日实情。 只不知这晏平究竟是何身份,掩门密探了半天,竟能令满脸愁容的父亲面露欢喜。 玉嬛松了口气,暗暗瞥了梁靖一眼。 他仍长身站在檐下,似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却在谢鸿转身告辞的瞬间收敛,拱手为礼,一派正经内敛的姿态。 玉嬛却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仿佛戏谑她太多心,耀武扬威似的。 她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又记着他昨日挥剑杀人的狠厉,眼神没敢太硬气。 梁靖不以为意地挑眉,唇角微动了动。 谢府重归风平浪静,外面的巡查却日益严密,刺杀的案子耽搁了数日,待五月中旬,因此案而提前出京的永王抵达魏州。 作者有话要说: 永王即将上线~ 第13章 第 13 章 永王李湛是当今皇上景明帝的第二子,贵妃萧氏所出。 萧家也是树大根深的世家,门里出过无数才俊,当今朝堂三相之一的中书令萧敬宗便是出自萧氏,且是萧贵妃的亲兄长。萧氏名门毓秀,端庄温柔,永王随了她的容貌,生得俊秀温雅,润如美玉,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更兼皇家养出的尊贵气度,引无数闺秀倾心。 永王幼时性情乖巧,与太子也处得和睦融洽,算得上兄友弟恭,颇有手足深情。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京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主掌户部,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听说兄长进京,当即求得皇帝允准,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自幼酷喜音律,虽因政务繁忙,甚少有闲暇赏玩,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父亲乃至祖母、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 她闲居在家,也未过分打扮,满头青丝拿珠钗挽起,长裙曳地,腰间不见环佩,唯有宫绦飘然。夜里风凉,她在外罩了件极薄的玉色披风,将窈窕身段尽数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荫,只在甬道两侧零星点着灯笼,却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黄的灯烛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脸颊隐有忧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寻到了深宫女官的影子,独自站在暗夜里,藏着无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时的谢鸿怕是早已丧命在秦骁剑下,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亲友远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无处藏身。原本该娇养的太师孙女,两度家破人亡,患难无助时被永王救起,怎会不心生感激? 而彼时,唯一跟她有所牵系的梁家却不曾施以半点援手。 这样想来,她贪恋永王府,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自陷险境,罔顾长辈们昔日的婚约,固执地在宫里费尽心思,似乎也顺理成章。 梁靖想着旧事,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痛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片刻诧异对视,还是玉嬛先开口,“夜深了,晏大哥还不睡吗?” “睡不着。”梁靖踱步到树影下,垂眸觑她,“你也睡不着?” “嗯。”玉嬛倒是没绕弯子,就着旁边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衣襟,“永王殿下驾临,听说会查那天刺杀的案子。父亲去赴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究竟是谁在指使。” 她说着,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儿眨了眨,带着求助探问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来,却没出声。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没头绪吗?” “不管是谁指使,总脱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审案了。”梁靖顿了一下,见她眼底仍有忧色,声音到底缓和了点,“这些事关乎朝堂,你担心也没用。” 玉嬛也知道担心没用,甚至在这滩浑水里,她未必能帮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处境不好,她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什么,让爹娘别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垂头盯着月光铺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总在做奇怪的梦。梦见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时候永王殿下审案,还不知会怎样。”她声音很低,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头对上梁靖的目光,却忽然怔住了。 那是种很奇怪的目光,幽远而深沉,带着点怜惜。 她摸了摸脸,“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遮掩似的,低头理了理衣袖,道:“我会留意,不叫旁人伤及令尊。还有,永王若审问案情,你须多防着他。那个人——”他犹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 玉嬛颔首,捏着衣袖的五指却微微缩紧。 果真他是跟京城来往过的,否则何以知道永王表里不一? 甚至,从当初梁靖及时赶到梭子岭营救的事来看,这个男人所知道的内情,恐怕比谢鸿还多。能在数招之内制服秦骁,护得谢家安危,也绝非庸碌之辈。这个人身上,真是笼罩着团团疑云。 不过他既然救了阖家性命,这话应当是可信的。 而她想探问的事,他也算是给了点答案。 玉嬛默默记在心里,旋即绽出个微笑,“夜深了,晏大哥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行礼辞别,自回东跨院去。 次日清晨特地传话给厨房,叫他们好生准备给客院的菜,顺道嘱咐了菜名口味——相处了将近一月,梁靖吃饭的口味,她算是摸得清清楚楚。 …… 永王抵达魏州城的最初两日,自是忙于正事。 八州军务皆由梁元辅督查,这回秦骁这位四品都尉又卷进刺杀案,景明帝听了恼怒异常,永王便查得格外细致。 到第三日,才算是稍稍得空,接过了谢鸿险些被刺杀的事。 秦骁和行刺的人都关在州府衙门,梁元辅并未擅动。永王往狱中走了一遭,便又叫谢鸿详述当时的场景,顺道召见冯氏和玉嬛,哪怕是走过场,也想听听她们的说辞。 随行的王府长史派人来请,冯氏不敢耽搁,当即带着玉嬛赶往客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o^ 第14章 第 14 章 魏州城是州府所在,又有都督府和武安侯府在此,比附近几州更繁华热闹。 客馆专供亲贵重臣下榻,修建得也格外气派精致。外面两溜全是执戈带甲的侍卫,横眉肃目,连只蚊子都不许飞过去似的。 进了正门,假山游廊环绕,甬道却修得极宽敞,东西边零星几座院落,正北边则是处巍峨阁楼,名春陵阁。 春陵阁建在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上,最底下是花圃树丛,一方清池里荷叶铺满。拾级而上,是二十余间客房,供随行的人住,再往上才是正屋,三层的阁楼端庄气派,飞檐雕绘,翘角凌空,牌匾上的“春陵阁”三字龙飞凤舞,站在顶上凉台,能俯瞰整座客馆。 永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便有侍卫入内通禀,旋即开了屋门,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腰间玉佩柔润,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肤色很白,玉冠束发,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玉嬛身上,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严实,领口几乎到了锁骨,从那衣领缝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许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线曼妙,秀腮雪颔,肌肤柔嫩得没半点瑕疵。 永王目光顿了一瞬,没打算勾出红线细看,只绕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却无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评价来,没敢对视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边便是他的声音,“令尊为官勤恳,这回遭受无妄之灾贬回魏州,本王都觉得不平。你也别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会将背后真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令尊。” 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 待冯氏母女离开,长史便凑到永王跟前。 “殿下觉得如何?” “瞧着心性单纯,长得却漂亮,讨人喜欢。”永王指尖摩挲,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转丽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笑意。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一件事,遂问道:“秦骁如何了?” “还在狱中关着,嘴巴很紧。” 永王颔首,摆驾出了客馆,直奔州衙大狱,单独提审秦骁。 自从端午刺杀失手,被人重伤活捉,秦骁在狱中已经关了将近半月。原本骁勇英武的悍将明显憔悴消瘦了,后悔与担忧交杂折磨,叫他在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在牢狱冷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讯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狱卒随从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长史站在阴暗的刑具旁,贵重精致的锦衣锈了金丝银线,被汹汹火把照着,有暗沉的光泽。而那衣袍旁边,便是花样百出的刑具,上头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涸血迹。 秦骁手脚借被铁僚锁着,垂头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绕他走了一圈,啧的一声,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这么点挫折,就撑不住了?” “殿下恕罪。”秦骁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职办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拦住。尊贵的皇子面带微笑,微微俯身,声音很低,却带着寒意,“本王亲临这污秽之地,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已至此,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罪行无从洗脱,本王只能按律法办事,免得露了痕迹。” 秦骁瞳仁骤缩,有点慌乱地抬头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旧,明明是温润脸庞,被火光照着,却有点诡异的阴狠。 “放心,刺杀失利罪不至死,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会照顾你的妻女,只要秦将军会办事,将来富贵尊荣,岂止一介小小的都尉。” 这语气里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秦骁十指悄然握成了拳头,“殿下会关照卑职的家人?” “当然。我若不关照,旁人便会找上门,此刻性命能否保住,都说不准。放心,她们都还在府里,旁人难以近身。”永王顿了一下,蹲身在他跟前,“你的身手在魏州少有对手,怎么连个文官的命都拿不到?” “是有人暗中保护。” “谁?” “卑职还没查明。”秦骁毕竟只是个武将,杀人的事办得顺手,要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却没那本事,只如实道:“谢家外围有人护着,刺客去了三回都没能成事,卑职才亲自动手。谁知对方占了先机,在梭子岭设伏,那人武功极好,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对,是他。” 秦骁想起那人的箭术身手,仍觉胆寒,那份狠厉迅捷,哪怕边关利箭穿石、刀头舔血的猛将都未必能及。放眼整个魏州都没这般人才,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永王盯着他,也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底察觉稍许畏惧。 他沉吟片刻,贴在秦骁耳边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过后派了人手到谢府外探查,结果却叫他几乎跌了手中的茶杯——在谢府周遭暗中保护的,竟似乎是东宫太子的人? 在朝堂打压贬谪,暗地里又派人保护,这东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难道也是察觉了谢玉嬛的身份,有意拉拢当助力? 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太师府的旧人活下来的太少,他手里那老妇人都来得艰难,东宫未必有那能耐。更何况,先打压贬谪,再照顾拉拢,天底下没这样办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晏平哥哥:呵呵!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么么啾~!! 第15章 第 15 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有过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永王派人在谢府周围探查虚实,陈九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悉数报到梁靖跟前。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叫陈九仍旧盯梢,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铁证如山,秦骁也无从抵赖,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终于撬开秦骁的嘴,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说话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梁靖“唔”了声,不知道自家弟弟怎么就成了小混蛋,随口又问:“必定会信?” “会!” “这么肯定?”梁靖挑眉,怕她小姑娘心性,提醒道:“这不是小事,关乎令尊安危。” “我知道。”玉嬛颔首,神色认真且笃定,“秦春罗她对梁章有点……反正掺杂了私心,更容易被蒙蔽。我跟她打交道的次数多,有把握。” 这样算来,此计应当可行。 不过玉嬛拿梁章当诱饵,着实出乎梁靖意料,“秦春罗溜出来就别想回去,届时若有人彻查,看到这信,岂不是连累了……梁章?” “那也无妨。我这是仿的,就骗骗秦春罗,真跟梁章的字迹对照,处处都是破绽。何况那小混蛋被他爹关在书院,到时候一对证就能撇清。只要晏大哥递信的人别留痕迹,这便是悬案。”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虽借了梁章的名,却没存栽赃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对梁章的字迹如此熟稔,还满口的小混蛋,看来积怨不浅。 梁靖眸光稍凝,又不好探问太深,遂按下念头,收起信件。 …… 次日清晨,这封信便送到了秦春罗的手里。 秦骁被关押后,永王虽安排了侍卫把守秦家宅邸,防备的却是可能强抢秦家女眷的太子人手,对后门上每日送蔬菜、挑粪桶的下人甚少留心,安插人手递信并非难事。 秦春罗看了信,果然如玉嬛所料,脸色微变,继而忐忑急切。 当日秦骁暗中潜回魏州城外,她和秦夫人均不知情,是以梁元辅认出秦骁并派人在秦家外围把守时,秦夫人还闹过一回,后来得知秦骁下狱,母女俩简直吓得半死。随后永王驾临,接手此案,更令满府惊惧,不知秦骁是卷入了怎样的是非。 这半月来秦春罗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憔悴而精神恍惚,没半点法子。 陡然瞧见梁章的信,便如溺水之人瞧见岸边横过来的树干,哪能不死命抓紧? 她跟梁章七八岁时就认识了,知道他虽顽劣爱欺负人,却也常会给人帮忙。少女怀春,芳心暗许,被那副好皮囊诱惑着,更增几分好感,瞧见熟悉的字迹语气,当即就信了。 再一瞧信尾的叮嘱,想想那位以照拂之名陪在母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也打消了跟秦夫人商量的念头—— 万一动静太大被人察觉,梁章这点好意便得灰飞烟灭,她赌不起。 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毅然换了身丫鬟的装束,溜出住处。 秦家是被把守而非封查,侍卫们眼睛盯着外围动静,对内眷防备甚疏。秦春罗在这府邸住了十多年,想溜出去,绝不是什么难事。 混在丫鬟里,从仆妇走的后门出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换衣裳,直奔宏恩寺。 作者有话要说: 永王这种渣渣肯定是要虐的呀,夫妻俩联手虐死他~! 然后明天请个假,后天早上见哈^o^ 第16章 第 16 章 宏恩寺,玉嬛正站在藏经阁的二层,跟梁靖并肩而立。透过阁楼窗外掩映的树枝,她的目光在进香的人群里逡巡,不时偷偷瞥一眼旁边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个晏平,可真是古怪得很。 明明是落难重伤被她救了命,如今却成了谢家的救命恩人。 这就罢了,他自称是茂州人,却仿佛跟这寺里的住持认识。前晌两人进了寺院,住持便亲自接待,取钥匙带进藏经阁,除了说些藏经阁里的事外,没半点旁的言语,默契得很——全都事先打点好了似的。 玉嬛只觉身在波涛汹涌的漩涡,手里揪着根救命的树枝,却不知这树枝来自何处。 兴许是连着彼岸树干,值得依赖信任。兴许是个假象,转眼就能破灭。 可这些猜测全无用处,她跟谢鸿探问过底细,谢鸿觉得她年纪有限,不该掺和到这种事,不肯透露。今早她提了要来宏恩寺的事,谢鸿倒没反对,只叫她别大意,免得留下痕迹。 而眼前这位古怪的客人,就更不能指望了。 玉嬛心里叹了口气,不太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纤细的指尖扣着窗沿,猛然扫见人群里有张熟悉的脸,双瞳骤然凝向那边。 丫鬟打扮的少女孤身站在僻静处,眉眼张扬急躁,没半点伺候人的本分老实。她身边没带半个随从,独自站在一溜石碑跟前,东张西望地找人。 可不就是秦春罗么? 玉嬛赶紧碰了碰梁靖的胳膊,“晏大哥。” “来了?” “嗯,你看那边——”她指着石碑,“穿桃红短衫,系着松绿裙子的就是。” 秦春罗那姿态混在诚心进香的人群里,实在太惹眼,梁靖一眼就分辨了出来,随即朝对面禅房里的住持比个手势,在玉嬛肩上轻轻按了按,“你在这等着别动,关上窗户,别叫人看见。走之前我来叫你。” 说着,转身欲走。 跨出半步,察觉衣襟被谁揪着,回过头,就见玉嬛靠在窗边垂着脑袋,那纤秀的指尖却抓着他的衣裳,五指紧扣,抓得还挺牢。 她今日出门是为辨认秦春罗,为免被人认出,做的是书童打扮。 青衫裹住身段,满头青丝束在头顶,眉清目秀,抬眼瞥过来,活像腼腆的俊秀少年。 梁靖愣了下,道:“怎么?” “我……害怕。”玉嬛揪着他衣袖,声音很低,“能跟着你吗?” 她虽时常调皮,却怕黑怕暗。这座藏经阁修了也有百余年,因怕日头晒坏了里头的宝贝,窗棂极少,且因年岁太久,外头爬满了藤蔓绿叶,遮挡得密密实实。敞开窗户时还能有点亮光,若关了窗扇,就只剩满室昏暗。 更因那层层藤蔓遮挡,满室幽凉,有种阴森的寒意。 她不太敢独自关了窗户待在这里。 梁靖未料她还会这样胆小,心中暗自好笑,旋即缓和神色,道:“跟我走吧。” …… 藏经阁外,住持得了梁靖的示意,便叫来身旁的小沙弥,轻声吩咐几句。 小沙弥走向碑林,目光落在秦春罗身上,似是探寻。 秦春罗茫然四顾,见沙弥走来,亦含几分期许。 两人目光探询了片刻,小沙弥便走到她跟前,“女施主可是在找武安侯府的梁公子?” “对,是他。”秦春罗喜出望外,“他已经来了吗?” “来了有两炷香的功夫,这会儿大概还在。女施主这边请。”小沙弥是按吩咐行事,两边的态度都对得上,只当秦春罗找的就是住持口中的“梁公子”,深信不疑,眼神诚挚,慢悠悠地在前面引路,没半点躲闪算计的姿态。 秦春罗见状,更没了疑心,绕过佛殿,进了僻静处的藏经阁。 藏经阁里看管得严,小沙弥不好进去,到了偏门前便将双掌合十,“梁公子就在里面,等候已久。女施主请自便。”说罢,念了句佛号,竟自转身走了。 周遭树荫遮蔽,盛夏里难得清凉,隐隐有佛香随风而来,木鱼轻响。 秦春罗救父心切,不疑有他,上前试着推了推门扇,吱呀一声便开了。 她探头往里瞧,想寻找梁章的身影,谁料手还没扶稳门扇,斜刺里便有只鬼魅般的手伸出来,迅速捂住她口鼻。旋即肩膀被人拎着往里猛拽,她脚下踉跄,半点惊呼声都没能发出,便被人半拖半拽地拎进去,哐的一声轻响,门扇倏然阖上。 秦春罗吓得脸色都变了,小腿被门槛磕碰得隐隐作痛,抬起眼便对上一道冷厉的目光。 那目光藏在一副可怖的银色面具后,似从森冷潭底射出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变故横生,这情形着实在意料之外。 眼前光线昏暗,地上青石砖冰凉,一股阴森的凉意窜起来,从她双脚一路攀到头顶。在意识到可能中了圈套后,秦春罗下意识瑟缩,想要逃跑。 然而未待她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她脖颈。 梁靖双目冷沉,斩过千万敌军首级的汉江,浑身带着股骇人的煞气,不怒自威。 匕首冰寒,他抬目向内示意,秦春罗被那身冷厉所慑,再也不敢乱动,苍白着脸颊,一步步往里退,哪怕梁靖的手早已离了她口鼻,也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排排香樟木的书柜森然林立,最里侧昏暗幽黑,砌着隔火的石壁。 秦春罗的脊背贴上石壁,看着藏在可怖面具后的冷厉男人,牙齿不自觉地打颤。 梁靖匕首纹丝未动,声音同样冰寒,“怎么逃出来的?” 秦春罗吓得傻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逃出来?” “从你府里,怎么出来才能瞒过外围侍卫。”梁靖寒声,见秦春罗似在犹豫躲闪,当即将匕首轻挑,划出一道血迹——对付秦春罗这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几乎不用多少手段,骇人的厉色配上锋锐的刺痛,足以吓破胆子。 果然秦春罗吓得一抖,生怕就此丢了小命,期期艾艾地将逃出府的法子如实交代。 梁靖听罢,又问了几处紧要的。 秦春罗本来就因秦骁下狱的事而担心害怕,如惊弓之鸟,如今落在这煞神般的人手里,虽猜不出对方意图,却也知保命要紧,惊恐之下又想不出欺瞒误导的法子,只能如实交代。 梁靖问罢,又将目光在她身上扫了眼,“给个信物。” “什么……信物?” “能让秦骁相信的,你的东西。”梁靖身姿笔直,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匕首缓缓划过她脖颈,“我会对证,若有欺瞒——”他手中的锋刃轻轻一划,吓得秦春罗一个机灵,抖抖索索地摸出腰间一枚荷包。 “这个是我娘亲自绣的,用了很多年,他认识。” 就那么个平淡无奇的旧荷包?梁靖不作声,眸色陡厉。 秦春罗吓得瑟缩,“真的,我十岁那年娘亲绣的,上面还有徽记。”她虽是武将之女,却几乎没摸过兵刃,满心期待地来求助,被梁靖骤然来这么一手,吓得双腿发抖,声音都不利索,“我不敢骗你。我爹他……他到底是……” 话音未落,声音卡在喉咙,身子晃了晃,陡然委顿在地。 ——是梁靖目的达成,懒得听她废话,一记手刀将她打晕了。 过道的尽头,玉嬛背靠着隐有幽香的樟木书柜,手攀在柜边沿,指节微微泛白。 哪怕最里侧光线昏暗,哪怕梁靖背对着她,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那身毫无收敛的冷厉煞气却叫人心惊。比之那日山道上梁靖挥剑杀人、血迹四溅时的狠厉,更多几分阴森,配上秦春罗那见了鬼般的恐惧声音,让玉嬛都觉得后背发凉。 她偷偷抬眼,看到梁靖眼底尚未收敛的厉色,赶紧垂下眼眸。 梁靖脚步一顿,觑着她那明显有些害怕的模样,没做声,只慢腾腾地摘下面具。 玉嬛轻咳了声,探头朝最里面看了看,指着秦春罗,“她……” “死了。” “啊!”玉嬛差点失声,看着秦春罗那毫无生机的模样,一瞬间几乎信了,继而下意识恐惧,没想到梁靖会出手这么狠。吊着颗心抬头,那位眼底的厉色稍微收敛,倒添了那么点戏谑的味道,一本正经地道:“吓你的。” “你真是……”玉嬛拍着胸脯松口气,赶紧又往里瞅了一眼,“接下来呢?” “住持会看住她。咱们走。”梁靖安慰般轻按在她肩头,轻拍了拍。 比起那身冷厉煞气,他惯于握剑的掌心是粗粝而温暖的,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温度。 玉嬛刚才的心惊肉跳渐渐平复,随即整了整冠帽,跟着他悄然出了藏经阁。 当天晌午,梁靖便叫人乔装仆妇混入秦府,按着秦春罗所说的路,神不知鬼不觉将睡午觉的秦夫人挪了出来。 晚间魏州大狱换值,陈九亲自持两件信物,站到了秦骁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小满:吓人很好玩吗!!感觉我救了个神经病qaq 第17章 第 17 章 魏州城有数处牢狱,关押秦骁的是看守最严密的那座。 端午那日的刺杀案虽由永王亲自过问,但负责看守牢狱的仍是原先那波人,因梁家对永王府忠心耿耿,永王也没在里面安排眼线。 然而魏州虽是梁家的地盘,毕竟官员混杂,并非密不透风的铁桶。 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对方显然是探查清楚了一切。 秦骁满心震惊,慌乱、恐惧、担忧,妻女的面容齐齐涌上心间,他无需多想便明白他的来意,“你是要我在后面会审时,供出……他?” “是供出实情。”陈九纠正。 秦骁当即冷笑了一声。 供出实情,谈何容易?既然上了贼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即便供出了永王,暂时保住了妻女的性命,等此事风波过去,他哪还能逃得出永王的天罗地网?不管哪条路,等待在尽头的,似乎只有一种结果。 更何况,两个信物,就真能代表妻女在他手上? 秦骁攥紧拳头,沉默不语。 陈九似能猜透他的顾虑,稍稍凑近牢门,“尊府的情形,李湛不肯跟将军说,但以将军在魏州多年的经营,想必还是能探到确切消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将军别栽赃,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那句得罪人的话,也未必要将军亲口说。离会审还剩两日,将军且掂量吧。若想通了,给牢头递个话。” 说罢,没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转身走了。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又重归寂静,秦骁坐回冷硬的床板,手里死死攥着荷包。 那是女儿的贴身之物,这些年片刻不离。 他入狱后,秦春罗不可能再上街乱逛,叫人盗取此物。那么,或者是对方依然劫走了妻女,或者是对方潜入府中拿了这东西,不管如何,永王对秦府的守卫,已然靠不住了—— 这回取走的是贴身信物,下回取走的,恐怕真就是妻女的项上人头。 暗沉冰冷的角落,秦骁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藏在袖中的荷包。 …… 两日后永王会审,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坐在身侧,审了小半个时辰,秦骁却愣是死咬着不肯说,既不供出真正主使,也不往东宫泼半点脏水。 这态度全然出乎永王意料,会审后,当即亲赴牢狱。 狱间独处,秦骁闷头思索,问及妻女情形,永王只说安然无恙,又是一通威逼利诱。 而秦骁则始终沉默着坐在角落,牙关紧咬。 ——果然,这位主子并非坦诚之人。他已设法探到了秦府内的情形,知道秦夫人和秦春罗失踪后府里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永王却仍封锁消息,装出风平浪静的模样,只催他尽快吐出太子。 而一旦他开口,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未必能帮永王扳倒太子,他妻女的性命却再也没了。 进退维谷、身陷绝境,当天晚上,秦骁便给牢头递话,请来了陈九。 陈九在狱中待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趁夜潜入谢家的客院,将秦骁吐露的消息悉数禀报于梁靖。 梁靖听罢,神色肃凝,叮嘱了陈九一阵,令他火速去往京城,请太子示下。 永王此行魏州,是为巡查八州军务,督查办案只是顺带。如今秦骁死咬着牙关不肯说,显然是知道了秦春罗母女失踪的事,他暂时无计可施,只派人出去,搜查秦春罗母女的踪影。 谢家危机暂时化解,秦骁吐露的消息也足够杀永王一个回马枪。 梁靖心头一副重担稍稍卸去,这日傍晚,便跟谢鸿说了声,打算趁夜潜出谢府。 养伤客居这么久,整个谢府上下,来这边最勤快的便是玉嬛,或是探望伤势,或是送些吃食,或是嫌闷来他这儿讨故事,裙裾翩然,笑意婉转。 梁靖站在檐下,抬眼时仿佛就能看到她跨进小院,盈盈站在满架紫藤下。 浴血冲杀、斩敌无数,一颗心淬炼得冷厉刚硬,无所畏惧。那张笑靥浮起时,却仿佛有鹅羽轻轻拂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带着一丝闷钝的疼痛,让他无端想起前世逆风而行的宫廷女官。 梁靖站了片刻,忍不住往东跨院那边去。 走至跟前,又觉夜色太深,他这举动着实突兀,自笑了笑,回屋取纸笔留个字条,说他有事外出归期未定,请她不必担心。 写完后,还郑重其事地抚平,拿镇纸压在书案上。 …… 纸条落在玉嬛手里,白纸黑字,铁画银钩,那笔势开阔疏朗,足见心胸。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跟谢家无亲无故,伤势痊愈,自然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突然,无声无息。 玉嬛心里叹息了声,将那纸条拿回去夹在书里,偶尔去后园闲逛,瞧见那空荡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回到东跨院,日子照旧流淌,虽说刺杀案悬而未决,少了被恶人盯着的提心吊胆,便能惬意许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就着乳白细瓷瓶里晚开的芍药,慢慢地誊抄碑文。 谢鸿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学多才,为官之余,最爱的便是收集金石铭文、拓印碑文、书画字帖,挨个辨认考证。他为官的那点俸禄,也尽数用在这上头。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闲来无事,便会帮着誊抄辨认,也能帮不少的忙。 譬如此时。 一张碑文誊抄完,簪花小楷整齐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觉赏心悦目,便先搁着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声石榴,一盘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剥开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凉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头送来荔枝,她准备了一盘去送给伤员。结果梁靖没吃多少,她却揪着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东跨院。 如今客院空着,她想听故事都没人讲了。 玉嬛嘟着嘴巴趴在桌案,随手扯过梁靖留下的纸条,拿指头戳了戳。 那个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尔温和可亲,有时却冷厉得吓人。宏恩寺藏经阁里逼问秦春罗时的阴森语气,她回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罗母女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出神呢,窗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旋即传来冯氏的声音—— “小满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誊碑文呢。”孙姑应着,请冯氏入内。 不过片刻,侧间珠帘轻动,冯氏便走了进来。 见玉嬛趴在桌上,蔫头耷脑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气热,又没精神了?” “娘。”玉嬛起身相迎,扶着冯氏在藤梯凉凳中坐了,端过那盘荔枝放在矮几,“这么热的天气,我还当你歇午觉没醒呢。” “外头有事就起来了。”冯氏坐稳,朝孙姑递个眼色,将众人屏退。 玉嬛坐在对面慢慢剥荔枝皮,随口问:“什么事呀?” “梁元绍的二公子,叫梁靖的,还记得吧?” 还算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玉嬛瞧着冯氏的神色,有点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晏平掉线,真·梁靖即将上线~~ 第18章 玉嬛来魏州时,梁靖早已在外历练,他偶尔回魏州的时候也没张扬,两人没打过照面。不过这个名字玉嬛却听谢鸿和冯氏念叨过几回,加之梁章常将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挂在嘴边,听也都听熟了。 她便点了点头,“怎么,难道那位鼎鼎大名的魏州才俊要回来了?” “听说过些天天会到,正赶着梁老夫人的寿辰。他们难得阖府齐全,又有永王殿下在,寿宴怕是会办得很隆重。” “唔。”玉嬛点了点头,对素不相识的梁靖不太关心,却无端想起了他的弟弟梁章,旋即攀住冯氏的胳膊,低声道:“老夫人寿辰,咱们得去贺寿吧?那……梁老夫人打算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低声问,“能回绝了吗?” 梁老夫人的打算,母女俩心知肚明,只是先前没捅破,不过各自揣测而已。 冯氏没明着说,玉嬛也就当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归来,他跟沈柔华的事便得推到台面。不管最终梁靖是否会点头,这口子一开,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个缩头的鸵鸟,也无处可躲,索性早点说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冯氏今日过来,也确实是为了这事。 原以为玉嬛跟梁章相处得挺好,她会稍有眷恋,听她断然回绝,倒是意外,“你不愿意?” 玉嬛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冯氏觑她神色,不像是口是心非,迟疑了下,又试探道:“那你觉得,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晏平,怎么样?” “他啊……”玉嬛没想到话头会忽然转到他身上,绞着衣袖,“提他做什么。” “就问问而已,看你中意怎样的男子。”冯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众,看言行举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处得来,性子也合适。若你中意这样的,娘亲往后便按着他的模子来挑。” 这哪儿跟哪儿呀! 玉嬛脸上一红,只觉得冯氏实在想太多,连人家底细都没摸清就说这些。 更何况……她嘴里含着块甘甜的荔枝肉,摇了摇头,“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远着呢。”说罢,随手将誊抄好的两张碑文取过来,“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 双手摊开,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样。 冯氏瞧着那泛红的脸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坛子鹅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给你尝尝。” 有美食可吃,玉嬛当然欢喜,将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扫见梁靖那张纸条时,却又停驻片刻。 晏平对谢家有恩,她当然感激铭记在心里。可他为何无端施恩,玉嬛其实还没摸清楚。从他后来的行事看,既然将秦骁盯得死紧,又有本事将秦夫人从永王眼皮底下弄出来,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关,藏着许多弯绕呢。 那人城府颇深,神出鬼没的,虽无恶意,却叫人不敢轻信。 何况当**供时那阴森冷厉的模样实在吓人,玉嬛觉得,她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时,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热天气。 梁家虽知道归期,却不知道他的行程,这几日叫门房格外留意,不许偷懒。是以当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驮着背上的健勇男儿小跑过来时,管事一眼就认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报信儿,一面赶紧迎出来。 一路疾驰,梁靖额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翻身下马,朝管事颔首示意,交了缰绳便大步往里走。 绕过照壁,梁元绍身边的管事刘叔已然迎了过来,“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说着,走至跟前行个礼,声音稍微压低了点,“老爷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厅叙话,公子请随我来。”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数一数二的人家,那正厅等闲不肯用,仆妇往来都绕道而行。 这会儿正厅敞开,两旁松柏苍翠,仆从们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进了正厅,便先端正行礼,“末将拜见永王殿下!” 厅中摆着冰缸,旁边仆从拿风轮扇开凉气,倒不觉得暑热。 永王就坐在正中间的圈椅里,抬目将梁靖打量过,便笑道:“免礼。” 他跟梁靖见过面,当初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做侧妃的时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办事,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永王已有夺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阂。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是怀着点审视的。 梁靖只当瞧不出来,只和气地朝永王拱手。 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遂开口劝道:“娶妻娶贤,她的品貌也算过得去,先娶进来放着,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这门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纠葛没差别,想想便觉得寡淡无味。 且对这位名满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梁靖面色未动,仍旧直白道:“父亲费心了,可我不会娶她。” 一句话堵住所有迂回弯绕的劝说,薛氏笑意收敛,梁元绍亦气道:“这婚事门当户对,两边都快说定了,就等着你回来完婚。我跟你母亲都商议过了,你别再任着性子胡来!回头跟我去趟沈家,也该拿出个和气的态度。” 这跟家书中的语气别无二致。 梁靖也没争辩,只站起身来,“我想去见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挂念。” 他出生时据说命格不太好,梁元绍和薛氏都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加上当时处境确实不太顺,即便对亲生骨肉也有几分芥蒂,不像对长子似的万般疼爱。且梁靖上有兄长撑着门户、下有幼弟博取宠爱,他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倒是在老侯爷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梦归来,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体叫人悬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遗孤尚且在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他见到玉嬛,会不会稍觉慰藉,卸下心头压了多年的重担? 念及谢家那抹丽色,梁靖神情中的紧绷不自觉地稍稍和缓。 旁边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让他扶着,“走,一块过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老侯爷:会呀。 第19章 梁老侯爷近年体弱,甚少出门应酬,也不大愿意受人拜访,平常深居简出。 他虽是侯爷之尊,却住在后院僻静处的夷简阁,住处也朴素简单,别说摆设宝鼎翰墨、名物书画,就连屋中所用桌椅床榻,也俱是普通松木做的,不用名贵之物。 阁楼建在苍翠树荫间,门前砌了一道石壁,题着陆机《君子行》的几句诗——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阁楼正厅的门常年不关,当中墙壁上悬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是韩太师获罪抄家那年,老侯爷在静室独坐数个日夜后写的,笔力苍劲,着墨浓厚,落笔迟缓凝瑟,隔了十来年,仍能看出其中的愤懑悲叹。 后来这阁楼落成,便起名夷简阁。 负责照料老侯爷起居的刘伯见老夫人带着儿孙过来,当即往静室去请老侯爷。 梁靖站在那石壁前,上头风霜雪雨,留了十年的岁月痕迹,斑驳分明。猛听几声咳嗽传来,抬目看去,就见老侯爷被刘伯扶着慢慢走来,身形微微佝偻。 沙场上斩敌万千,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硬汉,却在那一瞬觉得眼角潮润。 梁靖忙快步上前,将老侯爷稳稳扶住,“祖父,您慢点。” 那只久病孱弱的手握在掌心,分明憔悴瘦削,而渐露龙钟的脸上,却带了久违的笑容。 “晏平啊。”老侯爷许久没见他,只管上下打量。 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抱负期许,却在韩太师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时,却仍旧没忍住,帮他取了这个字。说起来,当初梁靖这个名字,也是他跟韩太师把酒夜谈时起的。 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少,最偏爱的却仍是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顺着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头,似是很满意他身上的劲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才扫了梁元绍一眼,“你也来了。” “来给父亲问安。”梁元绍也带着点笑,扶老夫人一道进屋。 书童奉茶上来,老侯爷居中而坐,自是关怀梁靖在边关的处境。 梁靖耐心说了些在军中的趣事,又问他身体是否安好。祖孙俩许久没见,似是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梁元绍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亲的事,见老侯爷的目光始终不肯落向这边,几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结,便朝梁元绍摆了摆手,“这边暂且无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绍无法,只能暂且告退。 …… 夷简阁里,梁靖跟祖父说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边陪坐,唇边笑意始终都在。 末了,老侯爷见妻子身边空空荡荡,才问道:“他刚才过来,又是为那沈家的事?” “是为这个。”老夫人也不掩饰,微皱了皱眉,道:“我瞧着,他跟薛氏是铁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来,薛氏还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边,硬生生见了一面。瞧着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 说着,接了梁靖递过来的茶杯,问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祖父曾为我定过一门婚事。” 提起这茬,梁侯爷倒是想起来了,原本微佝的身姿也挺直几分。 “说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听说韩家的人都被斩尽杀绝,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没听见消息。近来倒是听见有人说,那孩子兴许还在世上。” “是吗?”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时,梁老侯爷并没提过这话头,他虽没娶沈柔华,却也没探到过关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他夹在太子和永王争斗的夹缝里,才从永王那边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问道:“祖父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谢鸿。前几日他要来拜见,我念他是跟韩家有姻亲,就见了。他说当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带着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据说还活着,他还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达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老侯爷说到此处,眼睛便皱出个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想必谢鸿将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极为谨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见了他真容,才给老侯爷漏了点风声,显然也是探梁家的态度——若梁家趋利避害,不念旧情,谢鸿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点头道:“这样最好。” “是吗?”老侯爷抬头看她,“若那孩子还活着,你敢娶吗?” 在梁靖开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别急,道:“文达兄当年的案子,是皇上钦定,周围那么多虎狼逼着,是肯定没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来,也是个罪臣之后,容貌性情、处境身份如何,都没人知道。莫说于你没半点助益,兴许还会连累。你敢吗?” 他问得郑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两位老人都举杯不饮,盯着他。 梁靖续道:“既然是长辈当年的约定,岂能作废?”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侯爷肃然的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来,我便拼着再费些心力,也会成全这事。” 这便是说定了。 梁靖又陪着祖父坐了一阵,便回梁元绍那里,开门见山,断然回绝了跟沈家的事。 至于缘由,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不能提玉嬛和当年跟韩家的婚约,便只说瞧不上沈柔华,更无意与沈家联姻。他自有抱负志向,婚事也不着急,让爹娘先操心三弟梁章,他的事不用急着办。 梁元绍筹划了大半年,连跟沈家联姻后如何相处、如何牟利都想好了,哪里肯依? 当即黑了脸,怒道:“这是我跟你母亲已商议妥当,非办不可!那沈柔华是魏州出挑的美人,有什么配不上你?当初你放着官不做,要去军中白费力气,我也没拦你,这件事,断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回去歇一晚,明天跟我去拜访沈家。” “我不去。”梁靖站在案前,似壁立千仞,岿然不移,挺拔而刚硬。 梁元绍气得拍案,“不去也得去!” 梁靖也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下,那意思,分明是觉得梁元绍的身手奈何不了他,想强抓过去都不容易,逼急了他脚底抹油跑回茂州,就能再拖个几年。 这般死倔的态度,梁元绍更是生气,也顾不得外头有人没人,关上屋门就是一顿臭骂。 从当初梁靖跑出国子监去游历,到他扔下唾手可得的官位去军中吃苦,乃至如今,放着羡煞旁人的美人和婚事不要,非要跟长辈对着干…… 一通数落,连斥带骂。 梁靖毕竟是他儿子,这点责骂还是得受着,便只管木着脸站在那里,似充耳不闻。 屋外,听见二哥回府后喜滋滋跑回府的梁章才赶过来,便隔着门扇听见了那通臭骂。 他素来顽劣,虽被爹娘宠爱,也没少被梁元绍责罚。 且因大哥梁端规矩懂事,梁元绍每回还要拿来比一比,说梁端行事稳重能帮他分忧,梁靖才学出众科举中了进士,连家族荫庇都不用,在外受尽赞赏。 三个儿子里,就只他不学无术,贪玩好闲,须跟兄长多学学。 梁章挨的骂都堆成了山,如今听说二哥在里面受苦,又是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等梁靖推门出来时,梁章就站在门前,两肩颤抖不停。 兄弟俩也是许久没见,乍一眼瞧见,都能明显瞧出彼此容貌的变化。不过梁章幼时爱尾巴似的跟在梁靖身后折腾,至今性子不改,虽常年不能碰面,感情还比跟梁端的亲近些。 面对面碰上,梁章强忍着笑,规规矩矩地招呼,“二哥回来了。” 梁靖挨了骂,绷着张脸,“嗯——你来多久了?” “也没多久。”梁章目光闪了闪,几乎要憋不住笑,“爹骂你是臭石头那会儿。没想到啊,名动魏州的二哥也能有今日……”说着,终究没忍住幸灾乐祸,两肩剧烈抖着,怕被梁靖揍,赶紧转身往外逃,边逃边笑,那声音都大得几重院落外都能听见。 梁靖脸色更黑,疾步追上去,捉着梁章就给揍了一顿。 ——兔崽子!正嫌没处出气呢。 …… 梁元绍押着儿子去沈家的打算终究没能实现。 六月初十,梁老夫人的寿辰如期而至,整个魏州城的高门贵户、官吏富贾几乎都备了贺礼送往武安侯府,冯氏亦带了玉嬛,前往梁府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 吃饭睡觉打弟弟~~ 明天早上请个假,快要入v了,到时候会加更哈^o^ 蟹蟹地雷么么啾!!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澜的钉痕扔了1个地雷 第20章 魏州城里就只武安侯府有爵位,家族百年经营加上梁元辅督八州军权,兼魏州刺史,梁家在魏州的地位不言而喻。 如今梁老夫人办寿,又有娶了梁家女儿做侧妃的永王在此,自然比往年更隆重。 从清早起,便有车马络绎不绝,往梁家涌去。 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梁府周遭的几条街便慢慢堵起来,百姓都知道是侯府办寿,艳羡之余,也忍不住嚼舌根,不知这煊赫鼎盛的侯府里究竟是何等气派。 更不知那位引得满城送贺礼的侯夫人,又是何等尊荣。 一辆辆华盖香车经过,百姓过节似的看热闹,更令两侧拥挤不少。 接客收礼的侧门几乎水泄不通,冯氏和玉嬛的马车往寻常女眷走的偏门去,那边已然来了不少客人。青石板铺好的巷子里,马车首尾相接,管事仆妇们忙着招呼引路,见了冯氏,领头那人认得,赶紧指了稳妥的人迎入府里。 武安侯府占地广,后院里引了活水围成一方湖,东西各有两三里。 整个后园也围绕这方湖泊而建,山石花木、亭台楼阁交错掩映,湖的西边是一带游廊相连的水榭,戏台暖阁俱全,修得精巧秀丽,供女眷们用。东边则恢弘巍峨些,一座三层的阁楼耸立,里头尽是男客。 隔着粼粼湖水,男女宾客互不相扰,热闹氛围却能彼此感染。 玉嬛沿着游廊过去时,女眷这边早已是衣香鬓影、满目绫罗。 梁老夫人还在外头受几位要紧男客拜寿,这一带便是两位梁夫人张罗。妇人们坐于厅中,姑娘里端庄如沈柔华者,自然是陪坐在侧,不肯放肆,活泼自在如季文鸳的,不爱被拘束在厅里,正在外头闲逛,看看湖波杨柳。 玉嬛一眼扫见季文鸳,跟冯氏说了声,便凑到好友跟前。 端午出事后,季文鸳挂心玉嬛,曾派人捎信关怀,玉嬛也递信宽慰过,说一切无恙。只是毕竟牵涉刺杀的重案,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段时日谢府有意谢客,季家除了关怀外,也没多登门,两人尚未见过面。 难得碰到一起,季文鸳自然关怀玉嬛处境。 玉嬛只说没大事,她在府里该吃吃,该喝喝,跟从前无异。 季文鸳放了心,谈及她的近况,却是颇为惬意——趁着暑热天气往城外别苑住了几日,去郊外骑马,往寺里纳凉进香,逛得不亦乐乎。据说前阵子还碰见了沈令君和梁章他们,书院的学子凑风雅热闹,玩曲水流觞,季文鸳也跟着玩了一阵。 她提起沈令君的时候,眼神语气都比平常柔和,刻意回避,反而欲盖弥彰。 玉嬛听了,唇角忍不住牵起笑意。 她其实还挺羡慕季文鸳,有中意的人,且门第品貌都还配得上。往常据她瞧着,沈令君待季文鸳也格外留意,恐怕就等着两家捅破这层窗户纸,沈家请人上门提亲,便能皆大欢喜了。 这边少女心事半遮半掩,水榭通透的凉厅里,冯氏也正想着此事。 她掐的时辰还挺准,坐下来没多久,梁老夫人便从东边回来了。 一众贵妇们道贺寒暄,熙熙攘攘地两炷香罢,各自被梁家两位夫人安排入席,冯氏则被梁老夫人请进了珠帘隔开的内间。 梁家是魏州翘楚,谢府乃淮南高门,虽说谢鸿如今正倒霉,梁老夫人倒是一贯的客气。 冯氏又说了些拜寿关怀的话,梁老夫人便笑着请她喝茶,道:“到了这年纪,旁的都在其次,最挂怀的却还是儿孙们。今儿夫人过来,可带了玉嬛么?” “带着呢,那孩子好动,见着季姑娘就先说体己话去了。” “这年纪的姑娘,性情活泼好动才好。”梁老夫人往外睇了一眼,隔着半敞的窗扇,果然见玉嬛跟季文鸳并肩站在湖边,柳丝低垂,裙裾微摇。窗边风拂进来,带着湖面的潮润凉气,她心绪甚好,就势道:“听说季家已在寻摸人家了,夫人这还没动静呢?” 冯氏欠身微笑,“我倒是想寻摸,只是南边儿老夫人操心,前阵子递信过来,说是有合适的人家了。她老人家向来疼爱孙女,我想着应当是很好的。” 这消息多少让梁老夫人失望,“已经定下了吗?” 冯氏有点歉疚,但玉嬛和梁章并非良配,要不伤两边颜面,便只能找托词,“说是差不多,等外子得了空,还打算带玉嬛回南边一趟,不辜负老人家的苦心。” “这样啊……” 梁老夫人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却还是笑了笑。 玉嬛的身份她也是知道的,出自外室,只因谢鸿夫妇感情好,当嫡女般捧在掌心里,有家世品貌撑着,那点瑕疵算不得什么。 冯氏虽疼爱女儿,毕竟不是亲生,婚事上怕还是有点避嫌的心思。 这多少叫人遗憾,但各自姻缘都有天定,强求不得,老夫人活到这岁数,相信这个。 她试探罢态度,便没再多言,等玉嬛和季文鸳一群姑娘们来拜寿时,瞧着人群里品貌身姿出挑的少女,还有点恋恋不舍。 玉嬛跟冯氏心有灵犀,换个眼神便猜得大概,心头一桩石头落下。 姑娘们围成一桌,听曲喝茶,有人提及秦春罗,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谢鸿遇刺、秦骁入狱的事,不自觉瞥向玉嬛,眼神颇为暧昧。 玉嬛只当作不知,仍只埋头嚼着蜜饯,没理会暧昧试探,旁人只能作罢。 宴席过半,曲乐正酣,随行而来的石榴靠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姑娘,夫人找你呢,说是永王殿下召见。” 永王召见她? 玉嬛深感意外,没敢耽搁,只寻个更衣的由头,同石榴走出去。 …… 冯氏已经在水榭外等着了,她的旁边则是个王府随从打扮的男人。 见玉嬛走来,他便点了点头,“谢姑娘,殿下召见。”见冯氏似要跟着过去的模样,道:“殿下召见的只有谢姑娘,夫人请回吧。等问完了事情,本官自会送姑娘回来,不必担心。”说着,便朝玉嬛比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玉嬛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冯氏说,只能跟着走。 回过头,冯氏眼底显然藏了担忧,朝她比个嘴型——“别怕。” 绕过曲廊水榭,湖上并无直抵对岸的通道,须从岸边绕行。 那男人一路沉默,引着玉嬛到了一处抱厦前才驻足,“殿下就在里面,谢姑娘请。”说罢,朝门口值守的侍卫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这抱厦离男客们的阁楼有段距离,显然是给永王这等贵客歇息所用,周遭并无闲人。 玉嬛被侍卫领进去,就见永王负手站在窗边,锦衣端贵,玉冠束发。 她端正行礼拜见,那位回过身,抬了抬手,“免礼。” 玉嬛依言起身,也没敢贸然直视,只垂眸盯着地面。 窗边那双黑靴缓缓踱步过来,衣角微摆,闲庭信步似的,最后停在她面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动不动。 无需抬头都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玉嬛也不知这位殿下打的什么算盘,但不知为何,每回见着这位,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遂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身前,老僧入定似的纹丝不动。 片刻后,才听他问道:“秦春罗的事,你听说了么?” 秦春罗? 玉嬛眉心微跳,淡声道:“民女近日不曾外出,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玉骨折扇伸到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永王身量颇高,垂眸盯着她,露出点和善的笑,“前阵子她有事外出,却一直没回来,被人给绑了。秦骁的案子关乎令尊安危,本王又听说她跟你有过旧怨,所以特地召来问问,这件事,你可知道什么?” 他生得面如冠玉,虽出身皇家,说话却温和,那眉峰微挑,自有风华。 玉嬛哪有心思欣赏,只初闻此事般诧异抬眼。 意外的神情逼真而自然,她眨了眨眼,愕然道:“她……被绑了?” “嗯。”永王颔首,挪开折扇,目光在玉嬛唇上绕个圈,“秦骁刺杀令尊,如今困在狱中却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秦春罗被绑走,怕是有人借机要挟,阻挠办案。本王是在为令尊讨公道,姑娘若知道些什么,尽可说出来。” 说话间,还踱步到旁边桌上,随手斟了杯茶,推到她跟前。 玉嬛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按理说,太子和永王夺嫡,东宫刻意打压谢鸿,淮南谢家虽不像武安侯府忠心不二,也是暗中帮着永王的,她身为谢家女儿,该与家族同心,协助永王查案。 然而秦春罗是她设法骗出去的,那晏平救了阖家性命,更为可信。 且谢鸿也知道此事,若该跟永王坦白,谢鸿怕早已说了,哪轮得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晏平哥哥明天上线,一定上线哈哈哈~ 然后这篇文约了周五入v,到时候会有万字更新,希望仙女们能继续捧场呀^o^ 蟹蟹长官的地雷么么啾~! 第21章 心思瞬息万变,稍加斟酌后,玉嬛面不改色地屈膝为礼。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虽有旧怨,说来惭愧,也只几句口角而已,除了宴席上碰见,私下全无往来。她被绑的事,民女也是今日才听到,旁的并不知情。” 永王“哦”了一声,道:“那就好。” 轻描淡写的,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这般轻飘飘揭过,玉嬛愈发疑惑,不知他特地召见是想做什么,只能恭敬垂手站着。 永王遂取了那杯茶递过来,“本王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多想。来,尝尝南边的贡茶。” 他虽出身贵重,不摆王爷架子的时候,举止间却有亲和的味道。 玉嬛双手接了,轻轻抿了一口,低声道:“好茶。” 永王眼底浮起笑意,目光从脸颊挪到脖颈,最后落在她颈间红线。随口又问道:“听闻谢姑娘爱随令尊游山玩水,这魏州城外的景致,怕是很熟吧?”见玉嬛懵然点头,便道:“本王有意过些天……” 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 隔着敞开的窗扇拿余光瞥出去,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是锦衣玉带的梁靖。 这风景煞得……实在糟心! 永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固然器重武安侯府,对跟太子相交甚密的梁靖却有点隔阂。 玉嬛身份特殊,他单独召见招揽,只能是见色起意的姿态,见梁靖远远望向这边,便随手在玉嬛发间碰了碰,道:“姑娘来得急,头上落了东西都不知道。” 这举止委实过于亲密,玉嬛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屈膝。 “民女不知殿下为何召见,匆匆赶来,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束,本王与谢伯爷也算熟人了。”见外面梁靖越走越近,永王只好先放她走。 玉嬛虽觉永王生得好看,但两回见面,永王那过于亲近关怀的举止却总叫人心里不踏实,巴不得他放人,当即拜谢告退。 出了抱厦没走几步,迎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修目,深邃湛然,瘦削的轮廓带出几分清冷,宽肩劲腰英姿勃发,身上一袭茶色锦衣质地绝佳,头顶上乌金冠束发,更见精神抖擞,不是曾客居府里养伤的晏平是谁? 这相逢完全在意料之外,玉嬛愕然之下,脚步微顿。 对面的梁靖也面露诧异。 他知道今日玉嬛会来赴宴,不过男女宾客隔湖而坐,原本不会碰见,谁知她竟会从永王歇息的抱厦出来?那么方才被永王亲昵抚摸发髻的人,也就是她? 梁靖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盛夏时节天光明亮,她为这寿宴特地打扮过,衣衫襦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身段,精致刺绣的一支海棠缠在腰间,半臂之外披了件薄纱,罩住里头娇艳的海棠红,婉转内蕴。满头青丝挽起,珠钗垂在耳畔柔润生光,堆纱宫花嵌在发间,更添轻盈。 比起在府里时的娇憨率性,她这会儿眉目收敛,反而有婉转内秀之姿。 一瞬间,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 梁靖下意识地想,难不成她又被永王那副皮囊给迷惑了? 前世一面之缘,她铁了心留在永王身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那样短暂的会面,当然摸不清彼此心性。这回他抢先打乱永王的图谋,在谢府跟她相处月余,融洽和睦,算是看到了她七分性情。结果短短几日没见,她就又到了永王跟前! 这傻姑娘,知不知道里头那人是条藏着信子的毒蛇? 梁靖心里大不是滋味。 然而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回魏州没两天,理应不认识谢家姑娘。遂只将清冷的目光瞥了玉嬛一眼,眉峰微挑,不待她开口便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半点都没缓,衣袖都似带着风。 玉嬛檀口微张,愣在当场。 他竟然装不认识?迎面撞见,彼此容貌都看得清楚,他竟装不认识! 她好心救下的,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 …… 走出抱厦老远,玉嬛心里仍觉得愤愤不平。 她不是没揣测过梁靖的身份,那样出众的身手和缜密心思,既然掺和进太子和永王的恩怨,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是以他乍然出现在梁府,她诧异过后,也算是能想通,结果……他竟然装不认识! 她好心照顾那么久,送了那么些美食,他居然这般待她! 一想到刚才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玉嬛就觉得气愤,鼓嘟着嘴,狠狠踢开路旁石子。 石子滚了一段便被人踩住,梁章拦路纨绔似的,双手叉在腰间,笑眯眯看她。 “谢玉嬛——”梁章又将那枚石子踢回来,“巧啊,又碰见了。” 她是来他府上赴宴的,能不巧吗? 玉嬛暗自腹诽,却还是行礼,“梁公子。” 梁章倒没那么多虚礼,盛夏天气暑热,哪怕路旁树荫深浓,吹过来的风却是热乎乎的,他不知做了什么,额头渗出了层薄汗,往抱厦那边指了指,道:“抱厦里歇着的是永王殿下,你去那边做什么?” “殿下有事召见才去了一趟。对了,上回那份碑文的银钱,我按当初你出的价钱叫人送到府上,想必已送到了?” 梁章皱眉揶揄,“那么点小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玉嬛抿着唇笑了下。 斑驳树荫被风揉碎,她白嫩的脸颊上有细碎的光影,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这笑靥曾翻来覆去,在心头挥之不去,此刻瞧着,梁章仍觉一阵恍然。 然而祖母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他自垂头笑了笑,趁着周遭没旁人,低声道:“这话或许唐突,不过——你的婚事当真有眉目了?”见玉嬛懵然点头,眼底掠过失望,沉默了一瞬,道:“其实,你留在魏州多好。” 这话里,多少藏着惋惜的意思。 玉嬛见惯了梁章顽劣的姿态,陡然这般一本正经,反而不太适应。遂只一笑,道:“哪儿的水土都能养人,南边也很好。说起来,今日来的宾客,你都认识么?” “大半认识,都是府里常来往的。” 玉嬛迟疑了下,回身指着抱厦,“刚才有人去拜见永王殿下,那位的身份,你知道吗?” 梁章随她所指看向抱厦,树枝游廊挡着看不清,又往近处走,借着敞开的窗扇往里瞧。 隔着一带树影,里头永王端坐在椅中,旁边那人站着,身姿挺拔。 梁章当即便笑了,“你说他呀,那肯定认识。” “是谁?”玉嬛目光微紧。 梁章犹自望着抱厦,屈指敲着栏杆,“咱们魏州有名的青年才俊,十七岁中进士,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却跑去军中吃苦受累,还立了不少功劳的小将军。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府上那位我行我素的二哥啊!” 他回过头来,神情里竟有点与有荣焉的味道。 玉嬛听他啰嗦了一堆,几乎瞠目结舌,“他是……你二哥?” “嗯,前几日回来的,难怪你不认识。”梁章看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他招你了?” “没,没有。”玉嬛赶紧掩饰,“就是刚才出来时碰见,觉得有点眼熟,好奇问问。”说罢,怕被梁章看出破绽,赶紧辞别,回女眷的宴席去。 梁章目送她离开,在树下站了半晌,才叹口气走了。 …… 一整个后晌,玉嬛都心不在焉,脑海里晃来晃去全是梁靖的影子。 她猜过许多可能,连他是太子属官,窥得永王打算后到魏州阻挠这种不着边际的都想过,却万万没料到,那“晏平”竟然会是梁靖。 武安侯府梁元绍的二公子,梁章他哥,魏州城里让人如雷贯耳的梁靖! 听梁章那意思,他显然不知道梁靖四月里就已回魏州的事。 隐瞒身份,隔着几条街不回自家府里养伤,却假托晏平的身份藏在谢家,化解了秦骁的刺杀,又绑架秦春罗母女,这会儿装模作样地公然回府,他到底在筹划什么? 先前还跟她讲茂州风物,害得她信以为真。 他哪是茂州人氏,不过是曾在茂州从军历练罢了! 这个臭骗子。 玉嬛简直想咬牙跺脚,偏巧身在梁老夫人的宴席上,还不能表露,只能强行按捺。 回到府里,顾不得回东跨院歇息喝茶,径直奔客院而去。 曳地的裙角被她轻轻提着,疾步行走时如云翻滚,石榴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小跑,“姑娘你慢点,留意脚下,当心别摔着……” 前面玉嬛仿若未闻,到了客院,一把掀开院门。 梁靖辞别后,许婆婆早就回正院去了,只剩洒扫的丫鬟仆妇。 那架紫藤开到尾巴,只剩绿叶密密层层,一抬眼,仿佛还能看到梁靖站在檐下,重伤虚弱的模样。屋门紧紧掩着,她冲进去,先前买给梁靖的两套衣裳仍叠整齐了放在床榻,纤尘不染。她心里气闷极了,伸手在那衣裳砸了一拳。 玉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被人骗着玩的小傻子。 那梁靖……简直可恶! 她气鼓鼓地瞪着衣裳,恨不得拿目光在上面烧出一堆破洞来,又吩咐,“石榴,拿包袱来!”待包袱拿来,将那两件衣服丢进去,包好了挂在门口的梁上,而后叫人锁了屋门。 院里风吹过,那包袱孤零零地吊在门前,好似在荡秋千。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满递个小皮鞭,打他吧~!2333333 第22章 当天夜晚,梁靖潜回谢府,探查周遭有无异动。进了谢家后院,双脚却不听使唤,忍不住便往那座住了月余的客院去。谢家虽有护院,论身手警觉却比他差了太多,是以一路摸着暗影进去,也无人察觉。 结果越过院墙,梁靖就愣住了。 客院屋门紧锁,因里头没人住,便没安排值夜的婆子丫鬟,整个院子安静空荡。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便翻窗而入。 月光柔亮,他磨墨铺纸,写了个简短的纸条,而后翻窗出去,放在包袱里,露出点纸条的痕迹。 次日玉嬛从后院散心归来,顺道过去瞅了瞅,一眼便见到素白纸笺。 抽出来瞧,上面银钩铁划,写着六个字。 “莫生气,易伤身。” 玉嬛瞪着那六个字,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恨恨跺脚。 ……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 临水曲廊蜿蜒,亭榭翼然。 雕琢精致的屏风围出一方天地,永王就坐在亭下听乐姬弹奏琵琶。 见管事引着谢家人过来,他抬手示意歇了乐声。待谢鸿等人行礼罢,便叫人赐座,道:“本王来魏州也有些时日了,只是琐事缠身,不得片刻清闲。难得今日有空,听闻谢大人性好山水,又通晓金石之学,特地邀来一聚。” “承蒙殿下高看,”谢鸿拱手,亦含笑道:“先前下官的案子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本该下官设宴道谢,如今却要殿下劳心,实在惭愧。” “无须客气。”永王摆手,睇向他身后的女眷,“夫人和谢姑娘也坐。” 添酒开宴,琵琶泠泠,永王只字不提秦骁刺杀的事,只管跟谢鸿谈论魏州城外的山水风物,因听说父女俩皆爱金石碑文,还特地捎带上玉嬛,夸她虽是闺中少女,见地品性却与旁人不同。 风卷着湖面的水汽拂来,永王言谈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谢鸿心里却总吊着。 比起武安侯府,淮南谢家对永王的助力其实不算太大,且都是几位堂兄弟出力,他不曾参与太多,这回被贬,也是因世家子弟的身份触到霉头罢了。如今永王单独邀他赴宴,又不时往玉嬛身上瞟,半点也不掩藏激赏态度,这背后的深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诸般猜测涌入脑海,谢鸿直觉不妙。 果然,待宴席初罢,永王便以天气炎热为由,命人待玉嬛母女去客舍午歇,而后屏退旁人后,缓声道:“令嫒品貌出众,性情娇憨,谢大人有女如此,着实是福气。本王听闻她已年满十四,不知……可曾许过人家?” 谢鸿几乎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随即从案后蒲团起身,声音平稳不惊,“小女的婚事已有了眉目,多谢殿下关怀。” “是么。”永王斟了酒,停杯不举,只将谢鸿打量。 片刻后,才忽然笑了下,“不必紧张,本王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是越过谢鸿,落在玉嬛歇息的客舍那边,想着那娇媚柔旖的小美人,眸色微深。 客舍里,玉嬛虽觉得永王热心得过分,却还不知他的贪图。 息园原是武安侯府的别苑,后随梁玉琼陪嫁永王府,沾了皇家的边,便刻意修缮过。 正厅屋宇的轩丽雕绘自不必说,客舍里都陈设得格外精致贵丽,那张午憩用的架子床雕花描金,柔软纱帐长垂,铺得厚软舒适却不觉闷热。旁边案上摆着玉鼎,若不是玉嬛在陌生地方不爱熏香,此刻应有上等甜香熏人入梦。 客舍里外三间,她和冯氏各居一榻,隔着两重珠帘屏风。 外面随行的人也被别苑的管事招待安排,午后闷热的天气里,只剩蝉声嘶鸣。 玉嬛抱着锦被,睡得半梦半醒,猛然听见窗扇轻动,当即睁眼。 有个人影从窗户晃了进来,迅疾而隐蔽,仿佛是察觉她的动静,他进屋后迅速扫了一眼,便往这边闪身而来,撩开纱帐探手捂住她口鼻,旋即做个噤声的姿势。 瞬息惊慌过后,玉嬛看清来人面容,愕然睁目。 ——梁靖!骗了她许多美食,隐瞒身份还不让她生气的梁靖! 梁靖显然也没料到帐中睡着的是她,手掌触到她柔软唇鼻,甚至能感觉到她愕然张口时嘴唇蹭过掌心的微痒。帘帐长垂,她躺在枕上,发髻微乱,衣领半敞,那双眼睛睇过来,似慌乱、似嗔怪。 心神有一瞬恍惚,外面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搜查追捕的呼喝声。 梁靖皱了皱眉,俯身贴在玉嬛耳边,呼吸温热,声音低沉,“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终于掉马啦~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安排了=w= 这篇文明天入v哈,码字很辛苦的,希望仙女们能支持正版呀,先鞠躬感谢~muaa~~!顺便,开了接档古言的预收,《嫁给奸雄的日子》,先婚后爱的美食文,真·美食~可以顺手收藏下哟 明天早上8点见!! 蟹蟹地雷么么啾! 晨熙麻麻扔了1个地雷 w南南南南槿mio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gigi扔了1个地雷 第23章 床榻间因梁靖的骤然闯入而略嫌逼仄, 他的呼吸落在耳边, 玉嬛下意识躲了躲。 未曾系紧的衣领愈发散乱, 她赶紧揪着锦被藏住,连同脖颈嘴巴都藏在了锦被里, 只剩漂亮的眉眼露在外面,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为秦骁的事。”梁靖答得简短。 玉嬛缩在锦被里,心里是因他先前的欺瞒而恼恨的。此人行踪神秘, 神出鬼没,骤然重逢, 只觉他眉目轮廓很是可恶, 该当狠狠骂一顿,出了她被蒙在鼓里的恶气。然而外头一叠声追查的动静愈来愈近, 眼看就要往这边过来。 秦骁的案子早已了结,玉嬛也不知他还在折腾什么,不过信任还是有的。 心里几乎没有犹豫,她嘟着嘴巴瞪了梁靖一眼,旋即小声提醒—— “后面空着, 藏在帐子下。” 因客舍是临水而建,墙外又有树木葱茏潮湿,连累得屋里都有潮气,这架子床便不是贴墙摆放, 而是隔了两尺的距离, 拿厚重的数重软帐罩着。 梁靖会意, 当即闪身入内, 侧躺在床边,拿帘帐盖住头脚。 这边悉悉索索的动静才停住,外面便传来扣门的声音,是息园里的仆妇。 “谢夫人,谢姑娘,有贼人闯到附近,可曾惊扰到两位吗?”她隔着门扇询问,声音恭敬,但手底下却没那么客气,不待玉嬛和冯氏起身,便径直推门闯了进来。 好在她懂规矩,没带男人,进了屋子,年长的往冯氏那边去,年轻些的便来看玉嬛。 玉嬛仍是抱着锦被午睡的模样,半抬眼眸,伸手拢着青丝,“什么事?” “是有贼人闯到附近,怕惊扰伤害姑娘,特地进来瞧瞧。姑娘无碍吧?”仆妇笑得一团和气,她身后的两位丫鬟则将目光四处打量,瞧着箱笼衣柜和门背后可能藏人的地方。甚至有位轻狂的,晓得床榻后的空隙,神情犹豫着,似乎要往这边来搜。 玉嬛心里一紧,却是眉眼微沉,冷笑了声。 “没什么事。”她开口回答,态度客气,声音却冷淡。 那丫鬟听出不悦,碍着她是永王单独邀请的客人,就没敢擅动。 玉嬛却已坐起身子,也不系松散的领口,只趿着软鞋,走到仆妇跟前,淡笑着道:“倒是方才门扇一开,将我吓得不轻,还当会有生人闯进来,衣裳都来不及穿。这息园是永王殿下的别业,规矩防守都如此松散么?” 这便是不满她们贸然闯入的举止了。 谢鸿毕竟是魏州的父母官,今日受邀赴宴,女眷在客舍小憩,理当客气招待。 似方才那样贸然闯入寝卧之处,无异于轻视对方身份,不够尊重。 仆妇也是情急之下一时没顾上,被玉嬛提醒,顿时有些讪讪的。 “是奴婢考虑不周,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别见怪。”她屈膝为礼,面露歉然之色。 站了片刻,她已将屋子瞧过,没见什么异样。怕这位娇养的千金当真计较礼数,到永王那里告状,永王失了颜面又心疼这般娇滴滴的美人,生气责罚,哪敢再逗留,当即告了声罪,带着两位丫鬟出去。 另一位仆妇也“关怀”过了冯氏,告退掩门。 冯氏随之走来,有点担心,“小满,没事吧?” “没事。”玉嬛摇头,揉了揉眼睛,“只是没睡醒,娘让我再睡会儿,好吗?” 她向来是贪睡的,这等闷热绵长的晌午,在府里时从来没落下过午睡。 冯氏见她无恙,也放了心,自回去坐着打盹,外头的声音亦慢慢远去。 玉嬛回到榻上,哪里还有睡意,扯下帘帐趴到床边沿,提起层层累赘的帐子,正好对上梁靖的眼睛。她摆出个气鼓鼓的样子,居高临下地觑他,低声质问,“梁大哥,还真是巧,这么快就见面了。怎么回事?” 咫尺距离,那双杏眼里分明藏着不满,梁靖唇角动了动,半坐起身。 不过这会儿不是算账的时候。 “令尊的事尚未结束,这是秦骁跟永王往来的证据。”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沓书信,约有两寸厚,拿细线捆着,递到玉嬛手里。 玉嬛诧然,没想到跟秦骁勾结的会是永王,更想不透梁靖怎会来这里取东西。 书信在掌中沉甸甸的,她藏赃物似的塞进锦被里。 梁靖续道:“我留在这里还有事要做,这东西你设法带出去,免得损毁。今晚找你。”因玉嬛垂头时青丝从肩头滑落,贴在他脸上,便随手拈住。 目光落在她柔嫩脸颊,如画眉眼,那只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帮她捋到耳背后。 这姿势过于亲昵自然,待回过味时,玉嬛脸上一红,双眉微蹙,稍露恼色。 床帐逼仄,那样近的距离,她居高俯身,他半坐抬头,呼吸近乎交织。 梁靖也知道这举止不妥,有点尴尬,垂眸清了清嗓子。 玉嬛赶紧坐起身,想了想,揪着床帐便将梁靖埋住。 虽说心里诸多疑惑不满,但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今晚既然要来取东西,自然能慢慢算账。 倒是这沓子书信…… 玉嬛睇了床边一眼,见锦帐悉索,赶紧拿手指头按住,低声道:“不许偷看!” 底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哦”,梁靖拿出当初做斥候的本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玉嬛遂背转过身去,掀起裙角,解了罗袜,将那沓子书信拿锦帕裹住绑在小腿上,而后再拿罗袜遮掩,左右端详瞧不出异样了,才起身穿好珠鞋,去隔壁找冯氏。 …… 出了客舍,永王跟谢鸿正在湖边散心。 方才护卫追查的动静自然报到了他跟前,永王自问没在这别苑放值得人盯着不放的贵重物件,便没太放在心上,只叫人留心搜查,看对方动了哪些东西,又叫随身侍卫戒备,免得碰见刺客。 待冯氏带着玉嬛过来,还有些歉然。 “别苑里防备不严,方才有贼人闯入,没惊扰二位吧?”他笑得光风霁月,端贵和气。 冯氏端方施礼,“谢殿下记挂,没什么事。” “谢姑娘呢?”永王又看向玉嬛,眼底一派风清月朗。 他的目光颇为专注,暗藏光芒,凝视般落在她脸上,从眉眼到唇颌,迅速打量。这目光让玉嬛有些忐忑,总觉得今日永王所谓游山散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加之先前在梁家召见时的古怪,方才宴席间过分的关怀,让她心里不免敲着小鼓。 遂垂眸笑了笑,没对视他的目光,只屈膝道:“不曾惊扰,谢殿下关怀。” 永王颔首,仍同谢鸿沿着湖岸慢行,谈论湖光山色、金石学问。 玉嬛却是没半点赏景的兴致,心里记挂着那卷书信,好容易熬到后晌,永王肯放人了,赶紧恭敬行礼告辞。 好在她绑得牢实,哪怕走了半晌,书信也不曾松散,又有堆叠的裙角遮掩,无人察觉。 回府后进了东跨院,待石榴斟了茶,便遣散旁人,垂下珠帘。 内间里安安静静的没了旁人,她解了罗袜,锦帕裹着的书信还好端端的在腿上绑着,拆下来一瞧,完好无损。只是她当时怕书信滑落,绑得太用力,腿上勒出了两道痕迹,经这半日行路,有些淤青,轻轻按了下,隐隐作痛。 玉嬛低低叹了口气,也暂时没空管这点伤,只瞧着那一沓书信。 既然梁靖说这是永王跟秦骁往来的证据,自是跟谢家息息相关的。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拆开其中一封。是秦骁寄出的问安书信,后面是封回信,看那干涸的墨迹和纸笺色泽,两者应该都是数年前的。 陆续又拆了几封,虽没写骇人听闻的事,但看年月印鉴,竟是每月都能有一封。 秦骁跟永王之间,竟是来往如此密切吗? 玉嬛暗自心惊,迅速翻完了,仍旧收起来藏着,心里却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她暂且按捺,只叫石榴找了消肿化瘀的药膏,抹在小腿伤处。 …… 当天夜晚,梁靖如约而至。 已是亥时二刻,搁在平常,玉嬛这会儿该沐浴歇息的。今晚却是一反常态,在侧间练了会儿字后多吃了碗夜宵,到后园散步消食,从戌时末刻起,便在客院周遭溜达。好在夏夜天气暖和,孙姑也不怕她受凉,便留石榴陪着,她去备沐浴的热水。 玉嬛则坐在凉亭下出神,将旁人遣退。 当梁靖的身影越墙而入时,石榴惊得差点惊呼,玉嬛却瞪了一眼,“来得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对不住。”梁靖缓步过来,朝石榴点了点头。 玉嬛遂站起身,带着他进了屋子,命石榴掌灯,取出那一摞书信搁在桌上,却是压着不肯松手,只睇着梁靖,“物归原主之前,有件事想问梁大哥——”她半仰着小脸,神情不满,“既然尊府离这儿只有几条街巷,当初为何赖在这里?到底什么居心?” 梁靖一身黑衣似泼了浓墨,轻咳了声。 果然,她是要算账的。 见梁靖不答,玉嬛续道:“当初还说你是茂州人,讲了那么多故事,骗人很有意思吗?” “咳——”梁靖长身站着,扫了一眼石榴。 玉嬛也不傻,猜得梁靖是有隐情,便叫石榴先到屋外等着。他两人相识的时日也不算短,先前梁靖受伤时玉嬛精心照拂,他也肯顺着她心意做些讨好的小事儿,没半分越矩的举动,石榴信得过自家姑娘,乖乖退出去,掩上门扇。 屋内没了旁人,梁靖想坐在桌边慢慢说。 玉嬛却将小手拍了拍桌案,美目含怒,低声道:“站好了,先说清楚!” 这霸道的小模样,啧。 梁靖险些失笑,只好站在桌边,手撑着桌案,躬身道:“我的身份,其实令尊早就知道。” “他知道?”玉嬛愕然。 “嗯。”梁靖颔首,“在梭子岭的事之后,我便坦白了身份。但令尊没告诉你,为何?”声音低沉,眉眼冷清,他将一只手臂闲闲撑在桌上,俯身低眉觑她,轻易反客为主。 玉嬛愣了一瞬,回想起来,梭子岭的事后,父亲对梁靖的态度确实转变极大。而这种能轻易印证的事,梁靖也不至于说谎骗她。秀眉蹙了蹙,她眼底旋即浮起疑惑,念及梁靖种种古怪的行径,低声道:“你们是怕我年纪小,泄露此事?” “聪明。”梁靖倒是坦然认了。 “可是——” “秦骁刺杀令尊,背后的主使必定位高权重。你这么聪明,应该看得出来,我府里在为永王效力,而我跟永王……时至今日,他们仍不知道,当日梭子岭救人、劫走秦春罗、暗里查秦骁的人是我。” 他说完,眉目微凝,静静看着玉嬛。 见她蹙眉沉吟,没了那霸道模样,就势偷偷坐在凳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外头风动树梢,蹭过窗扇薄纱,悉索作响。 屋里灯盏虽明亮,却因点得不多,周遭皆是昏暗的,只有桌畔烛光明照。 玉嬛看着对面的男人,轮廓冷硬瘦削,眼睛深邃炯然,如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刻意遮掩又古怪的行迹,在这番解释后,渐渐变得清晰——难怪他救人和审问秦春罗时都戴着面具,在秦骁的事上翻云覆雨,在外却只是梁家二公子的清贵之态。想来,在梁府效忠永王的时候,他帮着的另有其人。 倘若秦骁真跟永王有牵扯,那么指使秦骁的、梁靖所维护的人分别是谁,呼之欲出。 朝堂上波谲云诡,这里头的复杂纠葛实在太过凶险,倘若真的泄露一丝半点,叫人瞧出端倪,不止梁靖难以周全,恐怕整个武安侯府都会被牵累。 难怪……难怪。 玉嬛想了半天才轻轻吁了口气,垂下脑袋,手指头抠着桌面,闷闷地道:“好吧,这事就算了。当初受伤赖在我府里,也是为此?” 这事儿就不能明说了,梁靖目光微垂,做势去抚弄那沓书信,“受伤是真的,后来察觉有人图谋令尊性命,又暂时没摸清底细,便赖了几日没回家。” 倒还算说得过去。 玉嬛心中疑惑解开,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情有可原,他也还是可恶,她凶巴巴地瞪他,“蒙在鼓里那么久,被你们合伙骗,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怎么办?”梁靖抬眉睇她,惯常冷清深沉的眼底带了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玉嬛歪着脑袋想了想,“先前说什么利滚利来着?全都算成美食还回来!” 梁靖颔首,声音都带了低笑,“好。” 书信整齐搁在桌上,梁靖手指头摸索过去,离她指尖不过咫尺距离,“能还我了吗?” “哦。”玉嬛收回手,梁靖遂取了信在手里,迅速翻看。 ——这些信还是秦骁供出来的。 秦骁虽是个粗莽的武夫,事关性命时却还算留了些心思。跟永王往来的信件若放在秦府,一旦东窗事发,永王必会设法将秦家的东西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倒是息园常年空置,又是永王的地盘,秦骁溜进去找地方藏着,神不知鬼不觉。 这回秦骁见永王靠不住,便将藏匿在息园的东西告知陈九,除了信件,还有旁的,堪为铁证。只是他仗着先前息园防卫松懈,东西藏得明目张胆,偏巧永王今日在园里,护卫甚多,连累得梁靖不慎露了点马脚,险些被人发现。 好在有惊无险。 梁靖先前在息园不曾细看,这会儿夜深人静,他对书信内容当然好奇。 信笺举起,宽袖自腕间滑落,堆到肘弯,他手臂上一道红痕醒目,血渗出来留下蜿蜒痕迹,那伤口尚未愈合,细长而极深的缝隙,瞧着就很疼。 玉嬛目光微紧,“又受伤了?” 梁靖瞥了一眼,“无妨。” 这个人简直……动不动就受伤,也不怕疼。 玉嬛心里翻个白眼,摇着头去里间找药箱。先前梁靖客居时用过的东西都还在,整整齐齐摆在柜中,她寻了一段柔软纱布,找了止血的药粉拿过去,就着壶中早就放凉的水浸透纱布递给他。 梁靖默默接了,擦干净血迹,撒上药粉,拿纱布裹伤口的时候却又犯难。 “一只手不好使。”他说。 玉嬛撇撇嘴,接过纱布,帮他将伤口包裹起来。 她的动作很认真,侧身靠过来,头发垂落扫过他掌心,眉眼微敛,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像是上等羽扇,遮住眼底灵秀,在睑下投了暗影,贝齿轻咬着红嫩唇瓣,似是小心翼翼。 梁靖五指微缩,目光落在她眉眼脸颊,嗅到少女身上的香气,灯下美人蛊惑心神。 眼底暗色渐浓,她的指尖触到手臂,像是羽毛落在心间。 前世身处漩涡,在塞外杀伐征战,心性磨砺得狠厉刚硬,这样的温柔娇软是没想过的。甚至于这伤口,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刀头舔血久了,只要别伤筋动骨,这种小伤不痛不痒。 谁知道她娇滴滴养惯了,会这般放在心上? 夹杂着气恼的关怀,可爱得叫人心痒。 梁靖觑着她,心神微动,猛然察觉玉嬛在绑纱布时加了力道,不由皱眉低声道:“疼啊。” “疼死你算了。”玉嬛鼓着腮帮,小声嘀咕。 梁靖唇角动了动,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撒气。 处理了伤口,瞧着没什么事,玉嬛便将东西收好,“我先回屋,梁大哥慢走不送!” 说罢,径自出屋关上屋门,留他在屋里对灯看书信。 屋里灯烛被风吹得微晃,梁靖搁下信笺,慢条斯理地取下衣袖,眼底仍有暗色,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看来她还不知道当年的婚约,否则得知他的身份,不会是这般态度。想来当年韩太师阖府丧命,她襁褓中便失了双亲,谢鸿也不忍她小小年纪便承受真相。不过既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周遭又有那么多虎狼盯着,永王今日设宴定也是有所贪图。 小姑娘没经过挫折,碰上永王那般人面兽心的,没准就会着道儿。 这婚约,可不能再耽搁下去! 潜在谢家那么久,也该堂堂正正地,以梁家子弟的身份拜访谢鸿了。 第24章 息园的事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永王固然疑心, 却也没能理出头绪。 他这回督查八州军务, 中间夹杂着谢鸿的案子,有三四个州尚未亲临视察, 向谢鸿一家示好之后,便摆驾往冀州。临行前,还特地关照梁家子弟, 问梁靖是否愿意随行同往,看看各处军情, 长些见识。 ——梁靖跟太子的交情固然叫他芥蒂, 但这般身份若能拉拢过来,也是大有裨益。 梁靖则恭敬而客气, 说他回府没几日,想多陪伴家人,多谢美意。 待永王的车驾出了魏州城,梁元绍送走大佛暗自松了口气,又惦记起跟沈家的婚事来。 儿子纵然顽固得叫人头疼, 沈家却是巴巴等着消息,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闺中,长辈们几乎都说定了,就等梁靖点头, 若是反悔, 伤的是两家的颜面情分。 谁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 却扑了个空, 据说梁靖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梁元绍只觉儿子是刻意躲着他,气得脑壳隐隐作痛。 梁靖此时却是雕鞍玉辔,缰绳之下,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毛色油亮,头颅高抬。 马背上的人一身蟹壳青的圆领锦衣,质地上乘,拿银丝锈了细密的滚边暗纹,阳光下精神奕奕。若不是数年杀伐后融入骨血的冷硬和时刻紧绷的脊背,单单看那相貌轮廓和闲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态,实在是位端贵的翩然公子。 他的旁边是长随,左手拎着个有四层共十六个抽屉的食盒,右手则是拜访的礼物。 谢家门房迎上去,梁靖递了名帖,说他在茂州时曾受谢家族人照拂,如今回了魏州,特地登门拜访。 恰逢休沐,谢鸿没去衙署,正跟妻女在凉亭里整理一些搜罗来的铜鼎铭文。 听说是梁靖登门造访,便叫人请入客厅,匆匆赶过去。 六月将尽,离立秋还差数日,天气仍旧炎热,客厅周遭尽是阴翳花木,窗边一树合欢尚未开败,纤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厅中,见着谢鸿,便抱拳恭敬行礼,“谢叔叔。” “是晏平啊。”谢鸿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这是?” “给谢姑娘的,都是些蜜饯糕点,她或许爱吃。”梁靖脸上带着笑。 谢鸿颔首,没想到他会带着东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后院给玉嬛,又命人奉茶摆了些果子。先前梁靖隐瞒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谢鸿毕竟是官场的人,也能猜得几分,见梁靖独自登门,寒暄几句后,便借故屏退旁人。 厅门掩上,周遭再无旁人,唯有茶香袅袅,鲜果清香。 梁靖站起身来,又朝谢鸿作揖,正色道:“小侄今日登门,是有件事想请教谢叔叔。” 他这般姿态郑重,谢鸿也是神色稍肃,“坐着说罢,何必客气?” 梁靖却未入座,缓声道:“谢叔叔想必也听说过,我祖父昔日曾有位挚友,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韩太师,他膝下独子娶的是便是令妹。当初韩太师得了位孙女,祖父曾为我和她许下婚约,可惜她命途多舛,没多久便遭了变故。” 说至此处,他觑了眼谢鸿,那位脸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小侄一向以为她已遭遇不幸,直到前些时日,祖父告诉我,说她或许尚在人世?” 他的声音顿了顿,厅中片刻沉寂,谢鸿示意他坐着,颔首道:“是。她还活着。” “当年的约定,祖父时刻记着,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谢鸿不答反问,“她若活着,你打算按当年的婚约,娶了她?” “长辈的约定,自当遵从。” “可令尊未必同意。她是罪臣之后,哪怕当初不是诛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当年的情势,你想必也知道,韩太师得罪的是如今权势最为煊赫的萧家,又是皇上钦定,哪怕稚子无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知道,未必不会招来祸事。婚约虽在,韩家却已获罪沉寂,今非昔比。” 谢鸿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梁靖脸上,毫不掩饰地打量审视。 梁靖神情坦然,“这些事,祖父与我都曾考虑过。谢叔叔放心,我既决意娶她,便会尽心照顾,拼尽全力护着她。不管她是以哪个身份进梁家,祖父都会亲自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语气诚挚,神情笃定,他看着谢鸿,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谢鸿缄默良久,才道:“好,待我问过她的意思,便去拜望老侯爷。” 事前就此说定,梁靖想起盯着谢家的那条毒蛇,又隐晦提醒,“端午那日的案子虽审完了,却未定论,谢叔叔还是该心里有数。” 谢鸿闻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多谢你费心。” 这事儿瞧着复杂,追根究底,总不脱夺嫡的那两位,梁靖既如此提醒,想必往后还会有转机。谢鸿不愿卷入是非,也未深问,送走了梁靖独自坐在厅中,想着这女婿,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是担忧。 …… 东跨院里,玉嬛对着那满食盒的糕点蜜饯,笑逐颜开。 那晚跟梁靖赌气,抱怨被欺瞒的事,虽见他答应拿美食补偿,其实她没太当真—— 当初梁靖隐瞒身份、客居在谢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应是涉及朝堂不便泄露。她被欺瞒后气氛不满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却是另一回事,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察觉他身份时的震惊气氛过去,玉嬛静下心来细想,梁靖是为自保,对她并无恶意,算不上多可恨。 所以这红漆描金的精致食盒送进来,着实出乎意料。 蜜饯樱桃、鸳鸯卷、金乳酥、桂花糖糕……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玉嬛将里头蜜饯糕点一溜摆在案上,挨个品尝,甘甜的、酥软的、香糯的,齿颊留香。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禁,“这么些好吃的,够姑娘用好几天了。” “算他有眼光。”玉嬛唇角还沾着糕点碎屑,兴致勃勃,命人将能多搁几天的收起来,旁的分着吃了。想起梁靖,一时觉得那人手段狠厉、背过人时阴森的气势叫人害怕,一时又觉得此人还算细心,没白救。 正胡思乱想,外头孙姑走进来,将新取来的两件衣裳搭在衣架。 玉嬛余光瞥见,便过去瞧了瞧,上头百蝶穿花,茶白的衣料柔软细密。 “快立秋了,出了伏天气就得凉下来,夫人叫早些备好衣裳。”孙姑笑眯眯说着,拿帕子帮她擦了嘴角糕点碎屑,“夫人说,等姑娘闲下来,去她那儿一趟,有话要说呢。” 这话倒提醒了玉嬛,赶紧回到窗边,将两幅字练完,才往正院去。 …… 临近傍晚,冯氏跟谢鸿坐在书房,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金橘领着玉嬛进去时,谢鸿坐在圈椅里,冯氏据着短榻,背后是谢鸿那藏了许多宝贝的檀木书架,跟前的书桌上笔架如山,悬着数把上等狼毫。旁边一方水瓮,里头荷叶清圆,阳光自敞开的窗扇照进来,上头还有晶莹水珠。 都是往日的陈设,但气氛却似稍有不同。 玉嬛轻快的脚步稍敛,觑着爹娘的神色,似不太对劲,心里暗暗嘀咕,莫非是她又做错事了?可最近她安分守己,连府门都没出过,不曾捣蛋啊。 心里犯着嘀咕,双手提了裙角,眼底带笑。 “娘,你们找我?” “过来,小满。”冯氏招手,将她揽到身边坐着,便朝金橘递个眼色。 金橘依命出去关了门扇,连外头正修剪枝叶的两位仆妇都带走了,周遭再无闲人。 谢鸿手里的书已卷得很紧,掌心汗腻,将纸浸得皱巴巴的。他的眉头也皱着,跟冯氏换个眼色,满心不忍,却不得不开口,“爹曾跟你讲过韩太师的故事,小满,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啊,爹讲过好多回了。”玉嬛颔首。 谢鸿便叹了口气,“故事还有半段,爹从没跟你讲过。那两个孩子被带出府后,并非真的下落不明——两岁的小姑娘活了下来,被她奶娘护着一路往南边走,后来就碰见了她舅舅……” 漫长的时光,从谢鸿口中缓缓说出来,玉嬛听着听着,脸色慢慢变了。 旁边冯氏心疼,伸手将她揽着抱在怀里。 玉嬛失神般靠着,等谢鸿说完,她好半天才回过味来,“那个孩子……是我?” 屋子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谢鸿长长叹了口气,眼里尽是怜惜。 冯氏握着她手,柔声道:“从前怕你年纪太小,受不住,但不能总瞒着你。尤其那婚约,我和你爹都不能擅自做主。要不要跟梁家相认,这事还是该由你来定,不管如何决断,爹娘都会护着你。小满,爹娘都是拿你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 极温柔的声音,连同按在后背的手,慢慢抚平玉嬛杂乱的心绪。 折转太大,她一时间理不清楚,但不管出身如何,爹娘待她的好,却是深深刻在心里的。她抬头朝冯氏微笑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娘。” 笑容安慰一般,懂事得让人心疼。 …… 冗长的故事讲完,谢鸿夫妇都忐忑担心,有意说点轻松的事,好让她别太难受。 玉嬛也不想让爹娘担心,强忍着不去想身世背后的深意,坐了会儿便先出来。 待周遭安静下来,那些事排山倒海,便齐刷刷涌入脑海。 玉嬛不知是怎么走回东跨院的,只是关乎韩家的在脑海翻滚,最疼爱她的爹爹忽然变成舅舅,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她也明白,哪怕并非亲生,这份血缘之亲仍旧厚重,如同冯氏待她跟亲生母女无异,她早就想清楚了。 更撼动她的,其实是韩家满门的冤屈。 玉嬛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是韩太师留在世上唯一的后人。而她脖颈上挂着的这枚平安玉扣,竟会是襁褓里定下婚约的信物,牵系着她和梁靖。 她和梁靖,居然在幼时就定过亲? 而那个被旁人视为奸臣贼子,她却因谢鸿的夸赞而景仰惋惜的太师,竟是她的亲生祖父?她所谓的姑姑是亲生母亲,所谓的姑父是亲生父亲,而哥哥和表哥,也都调换。 这冲击实在太大,让她脑子里一团乱。 回屋后抱膝坐在床榻,玉嬛屏退丫鬟仆妇,独自垂落帘帐发呆。 冯氏来看了好几回,见屋门紧闭,好几回打算推门进来却生生忍住了。 直到傍晚余晖斜照,整个东跨院笼罩在四合的暮色里,屋门才吱呀推开。玉嬛绞着帕子走出来,看到站在甬道上满面担忧的冯氏,心里忽然一阵暖热。她快步走过去,挽住冯氏的手,低声道:“娘,我饿了。” 一句话差点逼出冯氏的眼泪,忙吩咐人去摆饭。 晚饭很丰盛,一家三口围桌坐着,跟往常一样用饭,过后散步消食,谢鸿讲了些逸闻故事,温馨和睦,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而玉嬛初闻身世的诸般情绪,也在一场沉睡后,渐渐抚平。 年幼的时候她就知道,冯氏不是她的生母,却将她疼爱到了骨子里,养恩深重,无分亲疏。而今父亲成了舅舅,但父女间情分如旧,想来也没什么两样,她也不必太多心。 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日子还是得慢慢过。 唯有韩家的事压在心上,那冤情曾让幼时的她气愤震惊,如今更甚。 ——哪怕跟爹娘感情如旧,她身上流淌的却是韩家血脉。 那样的冤案,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坐视不理,她更不能。 这般纠结着过了数日,谢鸿有意宽慰开解,瞧着她渐渐的不似最初般藏着心事,想来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随后梁靖登门拜访,谢鸿将玉嬛叫到客厅。 …… 离上回见面,已过了半月多的时间。 比起先前在谢家养病时的虚弱姿态、在息园撞见时的劲装潜藏,今日梁靖是正经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袭圆领长袍用的是上等蜀锦,章彩绮丽,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织得精美轻薄,更见身形磊落颀长。 不涉争杀时,他眼底的冷厉甚少显露,修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甚至带着笑意。 见着她,目光便凝了过来。 十四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闲居在家时打扮得简单,烟柳色长裙轻软精致,上头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纱,那纱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红色香珠,柔润浑圆,纤手提着裙角,跨进门槛时,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开目光,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风旁看她。 相较之下,玉嬛就没那么淡然了。 两人虽算得上熟悉,她却是被父亲和梁靖联手蒙在鼓里,先前傻兮兮地探问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头诓骗秦春罗,还赌气要挟,让他用美食弥补先前的欺瞒。谁知峰回路转,不过几日的功夫,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这种感觉,委实怪异得很。 玉嬛心里五味杂陈,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谢鸿,“父亲找我吗?” “武安侯爷想见见你,晏平特地过来接你的。”谢鸿说着,睇向梁靖。 梁靖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几年,总算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只是他身体抱恙,贸然登门也太突兀,便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说罢,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颈间。 红线如旧细软,只是今日衣领半遮锁骨,瞧不见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不用,这样就很好了。老侯爷记挂着故人,听见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备马车。 旁边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回来,谢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门口,果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醒目。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进去,还没落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进来。 车厢还算宽敞,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挤。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敛,仍有迥异于常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什么。” “好奇,觉得高兴呗。” “反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车厢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梁靖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坦然接受。 然而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这婚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约定成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心里有些烦乱,她随手掀开侧帘,借着轩窗漏进来的风透气。外头街市热闹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后面。目光随意扫过,却没真落到哪里,直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罗?”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么?” “秦骁进了京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补充道:“放心,她会很老实。”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却是跟秦春罗打过许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段,却最爱挑事迁怒,从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如今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定满腔怨恨,岂能心如止水?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当务之急是,待会见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第25章 武安侯爷所住的夷简阁在后园僻静处。 梁靖带玉嬛入府后, 直奔侯爷居处。这座园子承袭数代, 除了那方小湖外,亦修许多亭台水榭,可供纳凉散心。梁家雄踞魏州, 往来的宾客颇多, 也常有男客女眷来后园消暑,比如沈家。 沈柔华近来心绪欠佳。 她很早便知道,爹娘有意将她许给武安侯府的梁靖, 而梁元绍和薛氏也有此意, 只等梁靖点头。 沈家虽不似侯府树大根深, 却也经营数代, 她的兄长娶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在京城结交了数位皇亲,也在六部中枢做事。而她则是名动魏州的美人,家世才学、容貌品性, 无不出众。 梁元绍是次子,承袭不到侯爵,算起来她跟梁靖的门第也不算差太多。 这般亲事, 两边长辈都满意,她又是那般姿容, 本该十拿九稳。谁知梁靖回来后,竟迟迟不见动静?甚至沈家借故邀请梁元绍父子做客, 梁靖也是以会友为借口, 不肯登门。 这态度令沈家不满, 也让沈柔华心生忐忑。 她自幼长在魏州城,很早就见过梁靖,先前梁老夫人寿宴,梁姝还故意带她去临近男客的楼台散心,沈柔华心知肚明,透过那窗扇瞧见梁靖的风姿,甚是倾慕。心事埋藏却迟迟没回应,今日沈夫人便以探望薛氏为由,又带她来梁府做客。 两位夫人靠窗闲话,梁姝跟她是旧交,听见消息也来作陪,带她到园中散心。 走至一处洞门,沈柔华却忽然顿住脚步。 离她十几步开外,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方湖石,修竹森森,海棠绿浓,有人并肩而来,男子身材颀长魁伟,锦衣玉冠,有自幼读书修出的内蕴,亦有沙场历练磨出的练达英姿,不是梁靖是谁? 而他身边那裙如烟罗的姑娘…… 沈柔华不自觉握住梁姝的手,“谢玉嬛跟你二堂哥认识?” 梁姝闻言瞧过去,有点意外,“不知道呀,就听说他在茂州时被谢家人照顾过。” 说话间,那边两人已经走到跟前。 沈柔华等了这么些天,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梁靖,心中大为欢喜,即便素日行事沉稳,也还是喜上眉梢,盈盈含笑施礼,姿态端庄。目光在梁家身上逗留一瞬,旋即挪向玉嬛,“谢妹妹,有阵子没见了。” “沈姐姐。”玉嬛对沈柔华并无恶感,笑了笑,又跟梁姝打招呼。 都是往常宴席里常会碰见的人,梁姝自然也热情招呼。不过她比梁靖小了几岁,又是堂兄妹,常年不见面,带着点生疏的畏惧,没敢放肆。 梁靖也不逗留,招呼过了,便仍带玉嬛往夷简阁走。 剩下沈柔华站在洞门外,笑意收敛后,目光微沉。 很显然,哪怕在府里偶遇,她殷勤含笑,梁靖的态度也是上回见面时那般冷淡客气。再想想他回魏州许久却始终不登沈家大门的事,这其中暗藏的态度,不言自明。 沈柔华久居闺中,又惯常跟在沈夫人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 方才那样短暂的会面,梁靖瞥向那素无交情的谢玉嬛时,明显比看她这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女时温和一些。而先前数次宴席,薛氏固然喜爱她,梁老夫人却待谢玉嬛格外热情,俨然一副想娶进梁家的模样。 难道梁老夫人中意谢玉嬛,不是为梁章,而是为梁靖? 这念头冒出来,沈柔华那只摇着团扇的手不自觉握紧,望向玉嬛背影的目光愈发晦暗。 …… 沈柔华惦记着玉嬛,玉嬛的心思也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回魏州没多久,她便听到风声,说沈柔华要嫁入侯府,嫁给那位名冠魏州的才俊梁靖。不过彼时玉嬛不认识梁靖,又觉得沈柔华那出身嫁入侯府很自然,便没放心上。 今日不期然碰见,沈柔华瞧见梁靖时那含笑的模样,显然是期待甚多。 这让玉嬛不免苦笑,都什么事儿呀! 苦笑完了抬头,夷简阁门口那方石碑已近在眼前。 甚少出门的武安侯爷就站在廊下,半个身子沐浴阳光,头发花白,拄拐站着。 老侯爷先前曾居于高位,身份尊贵,又是祖父的故交,更须尊敬。玉嬛是晚辈,又是头回拜见他,礼数上不能偷懒,走至檐下,双手拎着裙角,便欲跪地行礼。 那边梁侯爷才露笑意,见状忙道:“地上石头硬,咱们进屋说话。” 声音未落,梁靖的手便迅速探出,握住玉嬛的手臂。 夏衫单薄,她的骨架小,哪怕手臂上长了点肉,瞧着也是纤秀的,隔着层薄纱握在手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更是娇软。梁靖握惯了刀剑,力道重了些,便只觉掌心软绵绵的纤秀柔弱,心里有些异样,赶紧稍松劲道,扶着她站稳。 松开她手臂的时候,那五指也微微僵硬,神情不太自然。 玉嬛眼角余光瞥见,心里还觉得疑惑,这个人难道不太习惯跟人碰触? 两人各怀心思,梁侯爷却已颇急切地回身往屋里走。 进了屋,仆妇摆上垫着厚绒的蒲团,玉嬛这才跪地端然行礼拜见。因见老侯爷有些哀戚之色,特地笑吟吟地问安,眉目含笑,神情婉转,好让老人家宽慰些。 老侯爷也似被感染,稍收伤感之心,只露出阔别重逢般的欢喜。 仆妇随从都被屏退在外,紧掩的屋门里,只有祖孙俩跟玉嬛隔着矮案坐在蒲团上。 跨越十多年的时光,再听到故人孙女的消息,老侯爷自是激动。他本就身子弱,昨晚心绪浮动没睡好,神色瞧着颇憔悴,又见玉嬛笑吟吟的,眼底里便带了笑。那双眼睛在玉嬛脸上逡巡,像是欣赏这容貌气度,又似乎是想从其中寻出点老友的印记。 案上早已备了上等香茶,几盘糕点整齐摆着,香软诱人。 老侯爷亲自将茶杯推到玉嬛跟前,眉目苍老威仪,声音却带几分温和,说他是挂念故人太久,听见她的消息便急着请过来,并没旁的意思,叫玉嬛不必拘束。 而后借茶润喉,慢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说些陈年旧事。 玉嬛没见过祖父的模样,从前也只父亲谢鸿提起过,韩太师在她心目中,便是个有学识有风骨、严格而沉肃的人。听老侯爷提起年轻时的事,才知道祖父也会有孩子气的时候,为一些芝麻大的事跟老侯爷打赌比赛,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两杯烈酒灌下去,握手言和。 那是藏在太师外表下的另一种模样,无关身份立场,只是挚友意气。 旧事令人怀念,玉嬛瞧着老侯爷形容憔悴,也不敢说悲伤的话,只含笑逗趣。说她这些年在淮南过得很好,讲了些幼时顽劣被谢鸿和冯氏罚的趣事,逗得老侯爷也笑起来。 梁靖盘膝坐在旁边,不时也勾唇微笑。 旧人重逢,一室融融。 …… 半个时辰后,梁老夫人也赶了过来。 比起侯爷的沉疴病态,老夫人精神矍铄,身子骨还很健朗,一身宝蓝锦缎的对襟衣裳,发髻间装饰不多,却因出自武将世家,又住持侯府内宅多年,慈和而不失威严。她也无需人扶,自管扶着门框跨进来,反手掩上屋门。 这边玉嬛已起身,盈盈行礼。 梁老夫人目光黏在她身上,过来笑握住她的手,“可算是找着了,谢叔鸾也是藏得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那么久,愣是没漏出半点马脚。难怪我瞧着喜欢,果真是有缘故的。” 玉嬛垂首笑道:“家父是怕惹麻烦添乱,不是故意瞒着老夫人,还请您别见怪。” “我知道,也难为他苦心,这些年将你照料得如此周到,果真是有心的。” 梁老夫人抚着她头发,一道在案边坐下,只字不提先前给梁章婚事探口风的事。 闲谈慢话,两位老人上了年纪,最容易惦记起旧日情分。故人已去,唯有这点血脉在世,又是跟梁靖定了亲的,便关怀得格外细致。 琐事说罢,老侯爷总算提起最要紧的事,“当年你满月宴时,我还在京城,特地去瞧过。那时候韩家真是热闹,你包在襁褓里,还不会认人,倒是我跟文达许了约。不知那平安扣的事,叔鸾跟你说了么?” ——叔鸾是谢鸿的字,老侯爷这般称呼,语气颇为亲近。 “说过的。”玉嬛颔首,勾出脖颈间的红线,将那枚通透的平安扣拖在掌心。 贴身养了十几年的玉,比当初更见柔润光泽,而她掌心白腻,几与玉质同色。 梁靖前世见着玉扣时,她早已香消玉殒,此刻玉扣还完好地系在她颈间,不由心思微动,目光从她掌心挪到脸庞。便见她乖巧垂眸,细密浓长的睫毛藏尽目光,红唇微抿,神色安静而带些哀戚。 对面老侯爷叹了口气,看向梁靖,“这玉扣的事,你自然是很清楚的?” “孙儿清楚。”梁靖颔首。 “那便好——”老侯爷手扶桌案,挺直脊背,“文达早已不在人世,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还苟延残喘。当年的约定我牢牢记着,晏平也清楚。只是这些年音信断绝,我以为你早已被奸人所害,没能伸手照顾,实在歉疚。玉嬛,若你还愿意认我这把老骨头,我便做主,全了当初跟文达的心愿。” 这便是问她对当年婚约的态度了。 当日谢鸿坦白她的身世后,因冯氏说此事须由她定夺,玉嬛曾考虑过,心里也有主意。 只是此刻,对着老人家殷切的目光,她却觉难以开口。 旁边梁老夫人便揽住她肩膀,“这些年确实是我们疏忽,不过如今既寻回来了,玉嬛,只要你还愿意进梁家的门,往后必定会好好待你。你若觉得为难,或是一时间理不清,也不必着急,只消记着,这玉扣的婚约,我和侯爷一直都记在心里。” 极和蔼可亲的话,因她出身将门,性情爽直,更带几分笃定。 二老目光殷切,皆看着她,而梁靖则端坐在侧,目光一错不错,也落在她脸上。 ——这让玉嬛有些为难。 第26章 十二年前的婚约是真, 如今梁家能不嫌弃韩家获罪落败, 这态度也很难得。能嫁入称霸一方的武安侯府,嫁给梁靖这般才俊,也是无数闺中女儿梦寐以求的事——沈柔华不就这般眼巴巴盼着么? 玉嬛却总觉得, 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旋即跪坐在蒲团,半直起身子。 “侯爷和老夫人的苦心,玉嬛明白。按理, 既是长辈之约, 我自该遵从。只是……”她顿了一下, 轻声道:“若我因这玉扣而进梁家, 便该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武安侯府名满魏州,两位伯父也都是朝廷肱骨之臣,受人瞩目。若娶大不敬的罪臣之后进门,在外, 侯府会受人诟病,在内,我也会处境艰难……” 她点到即止, 低垂眼眸,咬了咬唇。 侯爷夫妇却都是人精, 哪能听不出这意思? 目下的情形,若真抖露出玉嬛的身份后娶进门, 在外受人诟病事小, 惹来皇帝猜忌、言官和政敌弹劾, 那会更严重。而于玉嬛,以罪臣之女嫁入侯府,即便有侯爷夫妇撑腰,也会令公婆不悦,日常与人往来更是举步维艰。 梁元绍和薛氏的性情和行事,祖孙三人都是清楚的。 屋内片刻沉默,还是梁老夫人开口。 “韩家的血脉能保住,已是天可怜见,太师在天之灵应会觉得宽慰。这身份若瞒着旁人其实不难,往后有了子嗣,多烧炷香,太师在天之灵也不会寂寞。” 这便是觉得她能隐姓埋名一辈子的意思了,玉嬛盯着桌上的茶杯,咬了咬唇。 “可是,我想堂堂正正地行走在这世间。” 浓长的睫毛掩住眼底倔强,她的声音柔软,却笃定有力。 更深的沉默袭来,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老侯爷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神情微怔,老夫人的笑容也微微顿住,似是愕然,愈发意外地将她打量。 片刻功夫,玉嬛便已试探了出来—— 二老固然惦记旧人,却是想她以谢家女儿的身份嫁进来,而后隐藏身份苟活一世。 看那态度,想必是不肯碰当年那案子的。 她知道那是强人所难,不由自哂。当初韩家遭难,有姻缘之亲的谢家尚且不敢碰霉头,这么多年,除了谢鸿跟她讲明白旧事外,旁人提都没提过。武安侯纵然跟太师交情甚笃,毕竟是侯府之主,牵系太多,利弊权衡,肯守着当初的婚约已是难得,哪还会逆风而行? 这种事强求不得,天底下,恐怕也就她存着这般以卵击石的心思。 但若要她顺着老人家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嫁进来,而后置阖家冤情于不顾,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过一辈子,虽全了祖父的遗愿,又有什么意思? 但此刻,二老显然还没有恢复韩太师清誉的打算。 玉嬛遂笑了下,语气和软乖巧,“不管这事儿最终会如何,侯爷和老夫人惦念祖父,这份心意玉嬛实在感激。若侯爷不嫌弃,往后我在魏州,只要这边有空闲,便来探望您和老夫人,好不好?” “好,当然好!”老侯爷松了口气,“这事儿咱们再商量,你要过得舒心才最要紧。” 又说话一阵,玉嬛瞧着日色西沉,遂站起身告辞。 梁靖亦随她起身,声音淡然,“我送你回去。” …… 夷简阁地处僻静,两人出门走了一阵,也没碰见闲人。 并肩而行,各自沉默,玉嬛偷觑梁靖神色,不辨阴晴。虽说方才气氛融洽,但她的态度有点倔,他想必是生气了,毕竟他费心救了谢家性命,而她此举却无异于拒婚。 心里正揣测着,旁边梁靖忽然缓了脚步。 “刚才你的意思是——”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脚步稍旋,身子便到了她跟前,拦住去路,“不愿意嫁我?” “……算是吧。”玉嬛迟疑过后,点头。 “为何?” 他身高体长,比起十四岁的玉嬛,近乎居高临下的姿势,双目炯炯地盯着她。 玉嬛心里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梁靖闲庭信步般赶上来,身子前倾,一副要深究到底的模样。 两三步后,身后便是假山,玉嬛退无可退,只好牵起笑意,“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祖父是太师,跟侯府结亲,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祖父背负骂名,今时不同往日,事情也该随机应变。目下的情势,我嫁进尊府,并不妥当。” 梁靖摇了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想听真心话吗? 玉嬛垂眸,片刻后,才低声道:“我若以谢家之女的身份嫁进来,瞒着人一辈子,有负祖父。若以韩家之女的身份进门,纵然侯爷不嫌弃,旁人会如何看待?于尊府而言,娶个罪臣之后并没有半点益处,从魏州城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好。” ——比如那薛氏极为喜爱沈柔华。 这侯府府上下,惦记旧日婚约的就只侯爷夫妇而已。 倘若她嫁进来,府里的公婆、府外的亲眷,会有多少闲话,会投来多少异样目光?更何况,祖父当初还是蒙冤受害,至今未曾洗脱罪名。她若成了梁家妇,侯府利益牵扯之下,她举止被拘束着,就更没机会洗雪冤屈了。 算来算去,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玉嬛毕竟年少,想着这些时心里觉得沮丧,脑袋耷拉着不肯抬起来。 梁靖觑着她,眼底稍见晦暗。方才在屋中他一直没出声,只暗中打量她神色,虽说玉嬛的理由冠冕堂皇,试探般点到即止,但重活一世,他其实看得明白,她怕是仍想着韩太师的冤案,只是心存顾虑,不曾明言。 惯常冷清的目光添了火苗,梁靖单手撑在假山,道:“若冤案平反,你还会这样想吗?” 声音不高不低,落入玉嬛耳中,却如重锤直直撞到心底。 她愕然抬头,看向梁靖,“什么意思?” “韩太师蒙冤不白,你是怕进了梁家,被人拘束着,没法帮他伸冤,对吗?” 他垂首低眉,宽肩劲腰将一身锦衣撑得磊落,因曾沙场历练,自有份沉稳刚硬的气度。 那目光却是锋锐洞察的,叫人逃无可逃。 玉嬛那点小心思被看得明明白白,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低声道:“当年的情形,父亲曾跟我说过。太师得罪的是各处世家,武安侯府、淮南的谢家都在其中。这事太难,我是心有不甘,做不到视而不见。侯爷虽跟我祖父有交情,却犯不着拿整个府邸去触皇上的逆鳞。” 她顿了一下,眉梢微挑,“方才侯爷半个字都没提太师蒙冤的事,其实是心里已有打算,梁大哥想必也明白吧?” 梁靖当然看得出来。 祖父年迈体弱,当年无力救下韩太师,心志日渐消沉,且有种种羁绊,在见到玉嬛之前,怕是从没有想过为旧友伸冤的事。 但此时不提,不代表往后不会。 梁靖沉眉,认真道:“祖父目下未必肯,我却愿意。东宫本就有削弱世家之心,必定也愿意。等时局明朗些,祖父必会帮我。” “是吗?”玉嬛意外,“可梁府本就是世家。” “却未必是一丘之貉。如今许多世家仗势霸凌百姓,放任下去,会动摇国本。” 这事儿可就大了,玉嬛久在深闺,没他的经历和见地,一时间也不知梁靖这话的真假和分量。不过世家盘踞,族中弟子品行不一,外头亲朋更是鱼龙混杂,干出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事,她是知道的。 玉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即便如此,梁大哥也该知道,这事很难。” “不是还有你么。”梁靖稍稍俯身凑近,“咱们携手,事在人为。以韩家女儿的身份进门,确实招人眼目,容易打草惊蛇。这事儿暂时瞒着旁人,待事成之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仍可堂堂正正地走在世间。”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他目光灼灼,语气笃定,指尖扫过她颈间红线,勾出那枚玉扣。 通透精致的玉扣,被她养了十几年,格外温润。 梁靖指尖摩挲,目光却只在她脸颊逡巡,仿佛被困在跟前的已是囊中之物。 玉嬛下意识侧身躲开些,“我再想想。”说完了,才察觉这姿势过于暧昧,赶紧抢回玉扣,从旁边溜出来。 梁靖唇角动了动,“等你的消息。还有——” “什么?” “我表字晏平。” 玉嬛愣了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想起了先前他隐瞒身份的事,眼底浮起不满。 梁靖知她想歪了,轻咳了声,“我的意思,梁大哥这称呼生分了。” 声音暧昧,带几分亲近。玉嬛总算明白过来,嘴里却叫不出“晏平哥哥”这个称呼,遂红着脸哼了声,瞪他一眼,避开他的目光,扭身赶紧往府外走。 梁靖唇角勾起,紧跟在后。 …… 玉嬛回府后,便认真考虑此事。 她固然有为韩家伸冤的心思,本事毕竟有限,这样短的时日,也还没理出很清晰的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这案子是皇帝钦定,想翻到明面,绝非易事,父亲谢鸿生性温和,不爱与人争斗,淮南的老太爷又对韩家避之不及,不能将他们卷进去。 而梁靖却稍有不同,能跟永王斡旋纠斗,他的能耐她也见识过。 何况太子与永王夺嫡,看梁靖的行事,是跟永王不对付的。当年打压韩太师最狠的萧家是永王最大的靠山,梁靖借此来剪除萧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若他愿意相助,何乐而不为?两人协力,总好过她独自尝试,无从下手。 更何况两人的婚约是长辈在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就算梁靖行事叫人捉摸不透,诓过她两回,对她也还不错,若是成了她的夫君…… 她靠在窗边,想到这茬时心跳有些乱,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 待想清楚后,玉嬛便给梁靖递了个消息,说她愿意携手。 梁靖看罢,随手将那极简短的纸条烧了,赶去夷简阁。 老侯爷那日见着故人遗孤,精神头好了许多,这会儿还起了兴致,拿了把大银剪,在修理花圃。见梁靖过来,便先丢开,拿了软巾擦额头的汗。 祖孙俩入屋说话,梁靖提起婚事,老侯爷脸色便有些黯然。 当年那冤案是何情形,他是清楚的,韩太师行事耿直,触动世家利益,几乎是被萧家煽动各处世家大族围剿讨伐,连皇上都没能保住。 如今十年过去,萧敬宗在朝为相,有永王这个外甥,两位萧贵妃又盛宠后宫,声势正隆,连东宫都不能压住锋芒。景明帝年轻时还有点振作皇权的念头,损了韩太师后便消沉许多,如今上了年纪,在后宫里美人香软、丝竹旖旎,怕也未必惦记旧日的事。 想重翻旧案,谈何容易?梁家身在其中,真闹起来,怕也得自损几分。 那孩子啊,脾气真是跟她祖父一样执拗。 老侯爷叹了口气,原以为梁靖会说韩太师的案子,谁知他只字不提,只道:“那日玉嬛的担忧也有道理,不管她以哪个身份嫁进来,爹娘那边都还没对沈家死心。这事还得祖父出面,打消他们的念头,否则玉嬛即便嫁进来,怕也会受委屈。” 这话倒也是,梁元绍夫妇盯着沈家那姑娘,老侯爷是知道的。 他慢慢颔首,道:“她那边呢?” “我来安排,力求稳妥。” 茶杯递过来,香气氤氲,老侯爷随手接着,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娶她进门是我的心愿,往后麻烦恐怕也不少,你可都想清楚了?” 梁靖唇角动了动,微微点头。 前世宫中一晤,虽说匆促,他却始终记得那场景。甚至往后数年征伐,她的娇丽容貌、那双灵动眉眼,仍旧刻在他脑海里,不经意间便会浮现。那枚玉扣回到手里时,心底有闷重的疼痛,说不清是遗憾、惋惜,还是旁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是祖父给他定下的娇妻,平生阅人无数,唯有她的音容眉眼留在心底。 既然能重来一回,他定要将她寻回来,不叫她再入歧途,香消玉殒。 对面老侯爷觑着他神色,眼底笑意愈浓,皱纹都堆得更深了—— “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祖孙俩天南海北的都聊过,却还是头回说这种话。 梁靖微愕,对上祖父洞察的目光,莫名想起她的眉眼浅笑、盈盈身姿,软声娇语、淡淡体香,乃至胸口红线、桃花般的小痣——甚至有回夜里,他还梦见过,只是没能触到。 他心里猛地一跳,旋即垂眸,“就只是觉得不能废了婚约。” “哦……”老侯爷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徐徐将茶饮尽,道:“放心,这把骨头虽老了,却还不是没半点用处。你父亲那里我来说,想来薛氏也不敢再违拗。只是玉嬛那里,你得说明白,不管往后的路怎么走,都不能叫她存芥蒂。” 梁靖笑而颔首,“祖父放心!” 老侯爷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能走到今日不容易,你须好生待她。” “只要她愿意嫁我,我必倾尽全力,护她安好!”梁靖神色微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笃定坚毅。 第27章 梁家的事自有老侯爷安排, 谢府这边,冯氏则惦记着带玉嬛出去走走。 自打出了秦骁刺杀的事后, 玉嬛除了赴宴外,甚少出门。先前谢鸿坦白身世, 玉嬛为怕爹娘担心, 每日里瞧着波澜不惊, 晚间却常深夜难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日里虽也常笑,那憔悴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也不似寻常清澈照人。 冯氏留意这边动静, 从孙姑嘴里得知这些, 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趁着最近天气晴好,便有意带玉嬛出去散心。 这日清晨玉嬛起身, 因觉得屋里闷热,还没梳洗呢,便先推开窗扇, 就着外头苍翠的竹叶吸了口气。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还算凉快, 草木清香盈满肺腑, 威风拂过面颊, 只觉浑身惬意, 令人精神稍振。 跨院里左右开两道门, 西边的垂花月亮门连着正院, 素白的墙壁上,爬山虎枝叶碧翠。 小丫鬟金灯恰好进来,蹬蹬跑向石榴。 “石榴姐姐,夫人命我送来一套衣裳,给姑娘骑马用。”脆甜的声音,随风送到窗边。 石榴正吩咐玉嬛婆子准备盥洗的东西呢,赶紧接了,“夫人要带姑娘出门了?” “是呢,说用过早饭要带姑娘去丹桂湖散心,叫姑娘穿得利落些。” 两人在院门口说话,玉嬛隔着参差树影隐约听见,心里登时欢喜。拢着松散的头发,还没走到屋门,石榴就已小跑着到了跟前。她手里是套骑马的劲装,海棠红的上衣色泽鲜丽,看着就叫人觉得明快。 里头孙姑已带人收拾完了床榻,出来瞧见,也觉意外。 “姑娘新裁的秋衣不是还没做好吗?” “是骑马用的,怕是先赶出来给姑娘穿。”石榴觑着玉嬛,低笑道:“姑娘这些年闷闷不乐,金灯儿说,夫人要带姑娘去丹桂湖那边散心,用了早饭就走。姑娘,咱们快点梳洗?” “赶紧呀!”玉嬛许久没出门,近来也确实觉得憋闷,当然迫不及待。 匆匆梳洗毕,因玉嬛想在湖边骑马,发髻也梳得格外紧实,累赘的钗簪一概不用,只点缀两朵堆纱宫花,满头青丝拢入高挑的髻中,利落又别致。那衣裳也裁剪得合身,料子柔软单薄,袖口收窄,被廊下的风一吹,轻飘飘的。 她一脸欢快地跑去正院,冯氏瞧着那笑靥,也觉欢喜。 母女俩用过早饭,便乘了马车出城,由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着,直奔丹桂湖去。 …… 丹桂湖在魏州城东边,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因沿湖有数里桂树得名。每年深秋时节,橘红色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飘十里,远近闻名。 这地儿湖光山色,春日能沿湖踏青、夏日里避暑泛舟、秋日折香赏桂、冬日雪亭煮茶,是阖城百姓钟爱之地。官府因此管得格外严,地皮价值千金,不许人轻易圈地,除了梁家这等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沈家那般金银如粪土的富商巨贾,旁人休想建别苑。 年深日久,沿湖便开了许多茶肆酒铺客栈—— 北边离桂花林最近,又有侯府别苑,多是贵家高门的人踏足,湖边几处馆舍,园林般错落有致,里头茶酒俱全,亦有上等客舍可供过夜。南边儿也是样样俱全,只不及北边精致贵丽。 两边茶酒的价钱悬殊,无形中也将游人分开。 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虽无桂花的馥郁香气,湖面凉风仍叫人惬意,引得不少人出来散心。谢家的车马直奔北边走,途中也碰见不少高门富户的车马,络绎不绝。 谢鸿在魏州为官不久,便没在湖畔办别业,只遣了家仆早些过去,定好客舍。 待玉嬛母女抵达,便先安顿歇,待后晌日头没那么毒时再出门。 离客舍不远便是圈出来的马球场,里头也养了百余匹好马。谢家除了出入的马车所用外,没养过马,玉嬛便从中挑了一匹瞧着温驯的,撒着欢儿跑出去。 这一带地势开阔,碧草茵茵,因是圈起来的,也没旁人打搅,就算玉嬛马术平平也不妨事。几圈儿跑下来,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胸为之开阔,先前那些憋着的闷气也都吐尽,原本闷闷不乐的眉间,也变得明朗起来。 冯氏在旁瞧着,甚是欣慰。 过后一道回客舍,偶尔碰见相熟的,也都笑着和气招呼。 谁知临近客舍,却碰见了对不那么和气的。 ——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春罗母女。 先前秦骁被关押,她母女俩被梁靖捉了当筹码困着,着实叫秦家兵荒马乱了一阵。之后秦骁被押送进京,母女回府,也忽然低调安分起来,甚少露面。 哪料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上了? 谢鸿险些丧命在秦骁剑下,秦骁如今身在牢狱,两边碰见,哪有好脸色? 秦夫人率先别开目光,眼神刀子般剜过,见女儿仍盯着玉嬛,便用力拽了一把,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险些让脚步没跟上的秦春罗一个踉跄。 冯氏也是笑意微敛,视若无睹。 倒是两个姑娘各自回头,目光撞在一起。 秦春罗目光如刀,落在玉嬛身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恨意,跟个刺猬似的,在玉嬛看过去时试图掩藏,却严实得拙劣。玉嬛则哂笑了下,在确信她没看错后,便收回目光——是秦骁行凶刺杀在先,如今阴谋败露绳之以法,秦春罗她哪来的底气迁怒? 不过秦春罗此人心胸刻薄,做事蛮不讲理,玉嬛是知道的。 是以傍晚沈柔华身边的仆妇递来请帖时,玉嬛特地留了个心眼。 帖子是沈柔华亲自写的,端方工整的楷书,不露半点锋芒,跟她待人接物一样的圆润。上头说她昨日碰见田家姑娘,才知道玉嬛也来这边散心了,正巧她那边有筐才送来的赤甲蟹,听说春晖阁最会做蟹,有意明日在春晖阁设个小宴席,请过来避暑的几位姑娘尝尝,顺道办个雅会。 特地邀请玉嬛过去,人多了热闹,也更增情谊。 这事儿倒是常有的,魏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姑娘就那么些,沈柔华做事周全端方,常会带头办些雅会,先前有几次打马球、踏青赏花,玉嬛都去过。 不过这回么…… 玉嬛把玩着请帖,问道:“春晖阁是在哪里?” 那送帖的仆妇很老实,道:“离客馆有四里地,到了湖边往南走,招牌很显眼的。姑娘放心,若怕迷路,我家姑娘会派人来请。” 玉嬛点了点头,“我前晌还得去别处,你等等,我回去问问是否顺路。”说罢,叫石榴招呼着仆妇坐着,她自回内间,跟冯氏问了春晖阁的底细。 这一问才知道,那春晖阁似乎是秦府的家业,只是藏得颇深。 这就蹊跷了,玉嬛心里不由迟疑。 沈柔华在魏州的风评一向很好,沈父是梁元辅的副手,许多事上还牵制着谢鸿,没必要平白得罪。且那边特地下了帖子,理由又冠冕堂皇,言辞诚挚,按理该卖几分面子,不好推拒。 可昨日秦春罗那恶意太露骨,春晖阁又是秦家的地盘,谁知会不会出岔子? 玉嬛大难不死,这条小命要紧得很,想了想,还是觉得稳妥为上,遂出门笑道:“实在不巧,家母要带我去的地方有点远,怕是赶不过去。烦请代我跟沈姐姐告罪,多谢她美意,等有空了,我亲自去谢她。” 仆妇听了,便客气告辞,回到沈家别苑,如实转述。 …… 已是暮色四合,沈家别苑临湖而建,曲折游廊伸入湖面,连着一座建在小渚的八角亭。 沈柔华靠在鹅颈椅上,旁边是秦春罗和另外两位常来往的姑娘。 听仆妇说玉嬛没法来赴约时,沈柔华面露遗憾,只摆手道:“既如此,便算了。”说罢,睇向秦春罗,那位正闷头剥莲子,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那指甲却掐进了莲蓬,声音也是冷嗤的,“她不来啊。哼,沈姐姐亲自下帖都请不动么,可真是矜贵。” 这分明是挑拨了,沈柔华摆弄团扇,笑而不语。 旁边便有人劝道:“不来也好,免得你俩见面尴尬。” “尴尬什么。”秦春罗强自掩饰,“我跟她又无怨无仇。况且是沈姐姐设宴,看的是沈姐姐的面子,她来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倒让劝解的姑娘尴尬,念着秦家仍是巨贾,没呛回去。 沈柔华便摆手,“不来算了,咱们明日照旧玩,可别迟了。” 旁边姑娘有眼色,便以天色渐晚唯有辞别,只剩秦春罗还不肯死心,“她当真不来么?” “对啊,你也听见了。” 秦春罗“哦”了声,眼底是深深的失望,又怕被沈柔华看出来,只得告辞。 待众人一走,沈柔华脸上得体端方的笑便慢慢冷了下来。 在沈夫人膝下承教这些年,她察言观色的功夫,在同龄姑娘里是拔尖的。秦春罗那点心思,哪逃得过她的眼睛?这请帖还是秦春罗撺掇出来的,显然是想借着春晖阁是秦家地盘的便利,趁机报复谢玉嬛。 搁在从前,沈柔华不会趟这浑水。 但那日在梁家碰见玉嬛,又打听到梁靖两度到谢府登门拜访后,沈柔华终究是不悦的。 都是男婚女嫁的年龄,梁靖撇着沈家不闻不问,却往谢府跑得殷勤,意思已是分明。先前薛氏和沈夫人的往来实在明显,满城的眼睛都盯着她,如今梁靖来这一出,怎不叫人心寒? 那谢玉嬛明知沈梁两家有意结亲还凑上去,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是以看出秦春罗那点心思后,沈柔华没怎么犹豫,便从善如流—— 若秦春罗能叫玉嬛吃苦,甚至狠毒一点,令玉嬛没法跟梁家往来,那是她乐见其成的。即便事情闹出来,也都在秦春罗头上,她不过是设宴而已,下帖时几位交好的姑娘都在场,没半点越矩的举止言语,自可撇得干净。 谁知那谢玉嬛竟是机灵,往常和善亲近,今日却断然拒绝。 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沈柔华眸色微沉,招手叫那仆妇过来,细问经过。 问完了,沉吟片刻,回到住处却叫来心腹,叫她派个人盯着点,看玉嬛母女明日会去何处,届时报信给她。 第28章 玉嬛这边推了沈柔华的请帖, 心无挂碍,次日清晨便跟冯氏泛舟游湖。 天气阴着, 来游湖的人不多,母女俩带着贴身仆妇丫鬟乘一只画舫, 仆从家丁在附近跟着。船上带了熟食糕点, 母女俩徐徐游湖, 后晌时恰好抵达湖上一座岛。 湖外十里丹桂,湖上种的却都是海棠, 有清丽娇媚的名品,亦有高壮茂盛的老树。 岛上亦有酒楼,因今日天阴欲雨, 客人甚少, 有些冷清。 乘船劳累,登岛之后, 冯氏便带众人去酒楼,歇着喝茶,吃几样小菜。 母女俩靠窗坐着, 看外头水雾濛濛,碧树葱茏, 倒是好景致。 林间有青石板铺成的路, 迤逦通向海棠林子深处, 坐在窗边抬头瞧, 还能看见一串串青嫩的海棠果。这时节果子尚小, 口味也酸涩, 摘回去拿蜜糖渍了,却是别样的酸甜可口。 玉嬛想着那滋味便觉口舌生津,忍不住问店家要个果篮子,央告着冯氏一道去摘些。 冯氏本就为陪她散心而来,哪会不依? 母女俩闲而无事,带了仆妇出去,挑那果子大些又能够得着的,摘了许多搁在篮子里。玉嬛一时兴起,取个小小的海棠果擦干净咬一口,酸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牙齿都涩得不行。 冯氏笑个不止,忙叫仆妇回去取蜜饯,玉嬛便仍仰头慢慢儿挑。 酒楼里,永王酒过三巡,因觉得闷,到凉台上散心,目光环视,便瞧见林间那抹丽影。 他是昨日回魏州的,八州军务都已巡查完,过几日便能启程回京,借着秦骁的由头,好好料理太子一番。武安侯府为他效力,永王自然也视魏州为臂膀,临行前,总要零星宴请几次,安插几个心腹,笼络点地方官员。 为掩人耳目,便暂时在此下榻,不曾回城。 今日宴请两人,永王亲自招呼过,剩下的事自有长史代劳,他春风得意心绪甚好,瞧见玉嬛,眼底便涌起笑意。 自打在春陵阁见过一次,少女的美貌他便时时惦记着,尤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叫人看了念念不忘。比起京城里见惯的公侯闺秀,她身上又别有清丽婉媚的味道,拜见时姿态盈盈,礼数分毫不错,私下里又灵动得很,像是话本子里修炼成精的狐狸,乖巧又狡黠。 哪怕不为她太师遗孤的身份,就凭这美貌气度,这般女子也足以令人起意。 永王原打算过两日回城后再召她,如今有缘碰见,岂能放过? 遂招手叫了侍卫,命他召玉嬛来见驾。 …… 玉嬛奉命过去的时候,心里满是忐忑。 永王殿下驾临魏州是大事,满城百姓官员都在留意,玉嬛昨儿还听说他远在别处,今日突然被召见,哪能不意外? 不过那侍卫时常跟着永王,玉嬛先前见过,没什么好狐疑的,只能奉召过来。 岛上清风徐徐,她垂目前行,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三番五次地单独召见,这态度着实蹊跷。尤其是永王背地里跟秦骁勾结,明面上又笼络谢家,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愈是这样,就愈值得探究,毕竟永王跟萧家血脉牵系,往后若要翻太师的案子,免不了还得打交道。 到得酒楼,循着楼梯上去,便见右手边宽敞的雅间里,永王长身而立。 雅间的窗扇洞开,林下风来,吹得他身上锦衣微翻,腰间锦带坠着玉佩,温润精致。那张脸生得如同冠玉,加之自幼养出的皇家尊贵气度,便是随意举杯的姿态,都格外悦目。 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在玉嬛行礼时虚扶,“免礼吧。” 完了,不再说话,只管觑着她。 他的目光很和气,带着两分激赏欣喜,平易近人。玉嬛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难受,两手在身前并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紧,“不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也不算吩咐。”永王抬颌命侍卫出去,道:“听闻谢大人酷爱金石碑文,政事闲暇之余,常会琢磨整理,你也常会帮他?可见虎父无犬女,上回在息园,你父女二人的言谈,叫本王印象深刻。” 说话间,踱步到玉嬛身边。 玉嬛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就势屈膝为礼,“殿下过奖,家父胸中有真才实学,民女只是略懂皮毛。” 这般躲避姿态,令永王一哂,也不紧逼,转而道:“你可知道,怀王叔也痴迷于此?” 怀王的名头玉嬛自然听说过,当今景明帝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却极得信重。 她微觉愕然,抬眸时,恰好对上永王的眼睛。 “怀王叔手上也有些铜鼎铭文,还是当年韩太师留下的。”永王缓缓踱步,目光却黏在玉嬛脸上,见她眉心微跳又强作镇定,心下已是洞然,“说起那韩太师,虽犯了事获罪,才学却是冠绝京城,可惜了。你既有这天分,不如本王将你引荐给怀王叔,如何?” 那眉梢微挑,桃花眼温柔勾魂,天然几分含蓄的风流情态。 玉嬛的手已在袖中攥紧。 韩太师跟怀王交好,谢鸿曾提起过。当初谢鸿沉迷这金石之学,还是受了太师的影响,如今谢家那一摞手稿里,有一半还是太师亲笔,当初因察觉世家威逼、不容于朝堂,怕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暗中派人送到了谢鸿手里。 却原来,怀王那里竟然也有祖父遗物。 且怀王身在皇权中枢,她要为祖父伸冤,必得回京城去,若能得他半分助力…… 玉嬛咬了咬唇,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翻案的事虽甚为艰难,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须从点滴做起。十余年前的旧案封在尘埃里,她目下两眼一抹黑,头一件要紧的,便是设法看到当年的卷宗,弄清楚案情原委,才能理出头绪来,对症下药。 而那等绝密卷宗,岂能轻易让她窥见? 玉嬛想着怀王,便仿佛在阴霾深浓的夜空里,窥见一隙明亮天光。 虽不足以驱散黑夜,却能予她前行的方向。 雅间里片刻安静,玉嬛垂眸,藏起眼底的挣扎犹豫,片刻后才道:“怀王爷身份尊贵,民女岂敢搅扰。且民女才疏学浅,怕会有负美意,多谢殿下费心,不过,不必了。” 很明朗的态度,敬谢不敏! 永王微觉愕然——明明方才她眉眼里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怀王叔那般权贵,旁人费尽心思都巴结不到,她就这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还欲再说,余光却瞥见门外有道人影闪进对侧雅间,纱帘轻晃。 那举动鬼鬼祟祟,似是趁人不备躲藏一般,永王眸光微沉,却没动声色。 他的对面,玉嬛背对着门口,嫩唇微抿,借了身量不及永王的好处,垂首敛眸,藏尽诸般情绪。 心底里,却隐隐藏着欣喜。 怀王爷这一线光亮,她哪会真的放弃?只是永王此人虽瞧着平易和善,却似表里不一,行事诡谲,她每回见到,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被他牵着走并不妥当,既然有太师的渊源在,她先辞谢,往后自己设法求见,岂不更好? 拿定了这主意,玉嬛便镇静了下来。 等永王又闲扯几句,终于肯放人时,笑吟吟地行礼告退。 珠帘掀起,少女缓步出去,极轻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永王负手站着原地,温和笑意收敛殆尽,却是朝着对侧冷声道:“滚出来!” 对侧安静了一瞬,红袖掀起纱帘,露出张姣美的面容,却是沈柔华。 …… 沈柔华在魏州高门贵户间长袖善舞,得人人夸赞,凭的便是行事周全。 贵女间是非不少,沈柔华绝不是良善的菩萨,碰见看不惯的,也会出手使绊子,只是每回都能有秦春罗这般刀剑递过来,她顺手用完,还能撇清自身,半点不得罪人。 昨日玉嬛辞谢请帖后,她心里起疑,怕玉嬛瞧出端倪来,便命仆妇打探行踪。听说玉嬛母女俩是泛舟游湖,离春晖楼不算太远,心中更确信玉嬛是有意为之。 沈柔华到底心里有鬼,便想着偶遇玉嬛,撇清干系,不留半点把柄。 是以今晨和几位姑娘玩到晌午,便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直奔这座岛。 ——她长在魏州,对丹桂湖更是熟悉之极,寻常游湖的路线和时辰都了若指掌。成天跟贵女们缠在一处也没意思,饭后散心游湖,顺道跟玉嬛说几句话,保全她的美名,算来是一举两得。 沈柔华惬意地吹着湿润的风掐时辰过来,果然远远就见玉嬛进了这酒楼。 她状若无意地跟进来,从伙计处探得玉嬛上了楼,便紧随上去。 谁知刚上来就听见玉嬛的声音,循声往里一瞧,便见永王紧贴玉嬛站着,目光落在她脸颊,专注而认真。两人不过咫尺距离,永王端贵如旧,却不似平常以王爷之尊盛气凌人,却是神情和善,言语温柔。 那样过分亲近的姿态令沈柔华心里砰砰直跳,怕人发觉,赶紧躲进对侧雅间。 而今既被永王察觉,藏是藏不住的,只能现身出来,端庄施礼。 第29章 永王颇意外地打量着沈柔华。 这张脸他认识, 在魏州地界,除了玉嬛和他的小姨子梁姝,永王能认出的贵女,便只有沈柔华——她的兄长取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就住在长公主府上, 沈柔华数次进京拜访长公主,永王曾见过。 且她父亲沈恭是梁元辅的副手, 永王驾临魏州,也见过沈柔华一次。 此刻四目相对, 沈柔华面上波纹不起,只款款施礼道:“拜见永王殿下。” “是你?”永王眉头微紧,目含审视。 沈柔华端然含笑, “不知道殿下驾临此处,方才若有失礼,还请殿下见谅。”见永王眼带狐疑,索性大方承认, “臣女原是来岛上散心,约了人在此会面喝茶, 就在对侧雅间,北临湖光,又有一株海棠掩着,景致极好。方才上楼听见殿下的声音, 怕会搅扰, 便赶紧进去, 若令殿下误会,是臣女的不是。” 说罢,又屈膝行礼,发间金钗微晃,粲然夺目。 永王“哦”了声,见她不似心虚说谎的模样,便没深究,仍回宴席。 沈柔华则回雅间,叫人搬了屏风拦住门外视线,而后沏壶新茶,临窗慢饮。 原本跟玉嬛碰面的念头打消,她手指攥着茶杯,脑海里全是方才匆匆瞥见的那一幕,深想其中含义,更觉心跳急促。 她在家中时,也常听沈夫人提起,说如今京中夺嫡,太子虽有东宫之位,身后却是位同虚设的皇后,辅佐他的朝臣也多是寒门之子靠科举出身的,没多大能耐。而永王天资聪慧,借着小魏贵妃的夸赞,极得圣眷隆恩,舅舅在朝中为相,还有世家助力,登基是迟早的事。 这般一位在渊潜龙,自是万千眼睛盯着,许多世家想把女儿送进去,即便如今只是侧妃甚至滕妾,将来入主皇宫,便能立时飞黄腾达。 ——譬如雄踞一方的梁家,将嫡长女儿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便是为博荣华。 更别说永王生来俊秀温雅,倾慕者无数,哪怕公侯府中的闺秀,也未必会入眼。 谁知道,他竟会对谢玉嬛露出那般温和亲近的姿态? 沈柔华捂着心口,忍不住又灌了口茶,缓解喉咙的干燥。 永王应是看上谢玉嬛了吧?否则,怎会在这里偷偷召见? 倒是没想到,那谢玉嬛平日里瞧着兔子般乖巧温驯,背地里不止跟梁靖纠缠不清,竟还勾搭上了永王。这些男人的眼光也真是古怪,魏州城这样多的名门毓秀,谢玉嬛纵容貌出挑,却不过是个外室女,怎就勾得人前仆后继? 梁靖鬼迷心窍就罢了,毕竟军中没什么女子,被暂时勾着也不算什么。 永王却是见惯宫廷妃嫔丽色,京城里那么些公侯权贵之女,他本该目光极挑剔才是。 如今竟被谢玉嬛勾动温柔,可见那姑娘绝非善类! 沈柔华心中愤愤不平,一条锦帕险些揉碎,瞧见外面冯氏和玉嬛在仆从环绕下登船而去,忽而冷笑起来。 既是如此,便须顺水推舟。 帮着永王将谢玉嬛吃到嘴里,梁靖还能奈何?届时她仍能嫁入梁家,在这魏州地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安享富贵尊荣。 那谢玉嬛纵进了王府,不止有正妃压着,两位侧妃也都是世家嫡女,她未必能得意。 这般想着,刚才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稍微顺了点,剩下的便是相机行事,在永王摆驾回京之前,帮他一把了。 沈柔华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傍晚时听说玉嬛母女回城,便也驱车回府。 谁知回府后还没睡个安稳觉,隔日晌午,便迎来一道晴天霹雳。 …… 当日梁靖跟老侯爷说定后,老侯爷便将梁元绍叫到了跟前。 自十余年前韩太师的案子上父子分歧,这些年两人间便总有隔阂。当时梁侯爷本欲帮帮太师,梁元辅兄弟却怕家族受累,暗地里跟萧家串通,置父辈情谊于不顾。侯爷得知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然木已成舟,他毕竟扛着府中百余条性命,已无力挽回。 那之后侯爷病弱,迅速衰暮,懒得再问争斗的事,侯府事务也都交到了梁元辅手里。 梁元辅身任都督之职,野心驱使下谋权谋利,很快忘了旧事。 相较之下,梁元绍还有那么点良心,见父亲病弱消沉,心里存了点歉意。 这歉意藏了十余年,老侯爷始终不提,他便无从吐露。 父子俩虽同在一座府邸,却隔着道纱屏般,甚少促膝深谈。 这回老侯爷便是拿旧日的事当话茬,说梁靖对那沈柔华无意,中意的是谢家女儿。梁元绍从前趋利避害是为侯府着想,事隔多年,他也不计较。但这是关乎梁靖终身的大事,沈柔华和谢玉嬛之间,也不是关乎生死兴衰的选择,梁元绍不该为那点蝇头微利,断送梁靖的婚事。 梁元绍固然贪恋沈家的助力,到底是父亲亲自开口,听了进去。 就只是薛氏不肯死心,觉得沈柔华端方温柔,是魏州有名的美人,与她向来亲近,且沈家虽能添助力,也须仰赖梁家,沈柔华必会周全行事。玉嬛却是跟老夫人投缘一点,且有淮南谢家撑着腰,她这婆母未必能压制。 夫妻俩商量了两回,薛氏始终不肯死心,还是老侯爷催逼,梁元绍才下定决心。 而后备了份厚礼,亲自登沈家大门,说侯爷已为梁靖择定婚事,他深为遗憾。 沈恭毕竟是都督府长史,早先虽觉此事十拿九稳,见梁靖久久不肯登门,心里也有了数。听梁元绍亲口回绝,固然气恼,却也没敢发作,只在和气地送走梁元绍后,气得摔了个杯子—— 但也仅此而已,沈家虽有皇亲,在魏州毕竟须仰赖梁家,这委屈只能受着。 消息递进后院,沈柔华听见时,就没沈恭那么看得开了。 她今日得空,因想着秦春罗是个不错的棋子,特地请过来赏花品茶,探探口风。听外间仆妇说梁元绍携厚礼登门时,便有些心神不宁,直至心腹丫鬟过来递信,才明白梁元绍的来意,一颗心登时坠入冰窖。 茶室里香气氤氲,沈柔华临窗坐着,手里的冰绡帕子扯得死紧。 秦春罗坐在对面,见那丫鬟耳语后沈柔华变色,便好奇道:“怎么了沈姐姐?” 沈柔华充耳不闻,只是摆手叫丫鬟出去。 窗外满目翠色,舌根残留茶的涩味,连那回甘都似是苦的。 她盯着窗外,十根手指越收越紧,素来端方温婉的脸颊也笼了怒气,牙关咬得腮帮都微微颤抖。 秦春罗从没见她这样,又小声道:“沈姐姐?” “你说……那谢玉嬛是不是个狐媚子。” 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言辞,沈柔华面上罩着寒意,两颊却又泛起诡异的红。 长这么大,她在同龄的姑娘里向来出挑,这回跟梁靖的亲事,在她看来也是十拿九稳的。沈夫人跟薛氏往来热络,她也常做客梁家,姐妹们私下玩笑起来,甚至会拿梁家打趣她——俨然是将她视作梁家的准儿媳。 可谁知,梁靖会来这么一手? 若消息传出去,旁人必会说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痴心妄想。 往后再出门赴宴,她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沈柔华越想越恨,手指撕扯着帕子,猛听裂帛轻响,那冰绡帕竟被凭空撕裂。 她满腔的怒气也仿佛撕开了口子,猛然站起身,啪的一声拍在案上,震得掌心发麻。怒气发泄罢,才想起对面坐着客人,收回目光,便见秦春罗缩在圈椅里,正满脸愕然地抬头看她。 沈柔华自觉失态,回过神时,稍敛恨意。 “谢玉嬛她……”秦春罗揪到要害,试探道:“她得罪姐姐了?” “欺人太甚!”沈柔华说得含糊。 秦春罗冷笑道:“那一家子本来就不是好人。枉费从前姐姐待她那样好,如今也是白眼狼起来了!”见沈柔华似有同感,又火上浇油,“咱们魏州城里,谁不尊着姐姐,就只她猖狂,亲自下请帖都不给面子。” 刻意的挑拨离间,语气里那点怨恨藏不住。 沈柔华垂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半晌,颔首道:“是啊,她真是可恶得很。” “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沈柔华唇边挑起冷笑,坐回椅中,“说来听听。” …… 梁元绍去沈家的事并未张扬,但武安侯府内,祖孙三代的分歧暂时消弭。 先前秦骁的案子递上去,刑部暂时压着,等过几日永王回京,必会借此掀些风浪。 梁靖已将永王和秦骁往来的底细摸清,届时也需回京,帮着东宫借机反击,便想着离开之前,将此事定下来——至少不能让玉嬛许给别家。 这日清早,由梁老夫人出面,请玉嬛母女一道去城外进香。 梁靖自然是以照顾祖母为由随行。 祖孙俩临出门时,恰好梁章被梁元绍赶着去书院,一脸的闷闷不乐,听说老夫人是要去城外进香,当即以为爹娘求福为由,死皮赖脸地跟上来,打算先去城外浪半日,后晌再去书院。 第30章 进香去的不是梁家寻常供奉香油的寺庙, 而是北郊的静安寺。 静安寺不大, 坐落在山脚下, 田产地亩不及别处, 加之离城颇远, 香火冷清,修建得自然也不及别处巍峨肃穆、华美辉煌。 两府的马车在城门口会和,一前一后赶过来, 到寺门前停稳。 兄弟俩扶着梁老夫人下了马车,梁家便几步走向谢家车马, 见冯氏和玉嬛已在仆妇的搀扶下出来, 便朝冯氏行礼。 后面梁章瞧见玉嬛, 一双眼睛立马瞪圆。 谢鸿孤身在魏州为官, 毕竟势单力薄,马车也没跟武安侯府似的印徽记。他在城门口瞧见时也没太留意, 只当是老夫人常往来的人家,如今见了玉嬛,便忍不住搀住祖母胳膊, “咱们今日是跟谢家一道来进香?” “是啊。”梁老夫人瞧了他一眼,猛然想起件要紧事情来—— 迎娶玉嬛的事都是侯爷安排, 梁元绍夫妇虽已知情,梁章这阵子都被关在书院苦读, 就只昨晚回府睡了一觉, 半点都不知道府里打算给梁靖娶玉嬛的事。偏巧这孩子又…… 她来不及提醒, 冯氏便已带着玉嬛走了过来。 “老夫人一向可好?”冯氏仍是温婉和气的姿态。 梁老夫人颔首笑道:“都好。这静安寺虽没多大名气, 里头却也有高僧,只是路上颠簸些,车马劳顿累得很,夫人受得住吧?也是辛苦你们了,跟我老婆子来这么大老远的地方。” “老夫人说哪里的话,您是长辈都不辛苦。这地儿清幽,倒是跟别处不同。” 说话间,扶着梁老夫人,便往山门走。 玉嬛落后半步,跟在梁老夫人贴身的仆妇后面,没等梁靖开口,梁章就先凑了过来。 “哎,怎么是你们?”梁章婚事被拒,却也不气馁,侧头觑她,“早知道是你们,我就带你先去个地方。上回见着的铜鼎说是古物,底下还刻着字呢,你见了保准喜欢。” 玉嬛就算有心避嫌,也被他说的东西勾住了,“在哪里?” “师古斋,在宏恩寺后面的巷子里,别看门面寒酸,好东西不少呢。” “是么。”玉嬛小声嘀咕,“你何时也有这雅趣了?” 据她所知,梁章这人贪玩,看到书卷就头疼,对碑文石刻更是没半点兴趣,闲暇时逛骑马射猎、吃喝玩乐,逛些金银摆设的铺子她信,进书肆古物店这种事,总觉得不像。 梁章摸了摸鼻子,“我也好学上进么。” ——先前婚事被拒,他苦闷之下跟沈令君喝酒,着实被沈令君数落了一顿,说他往日故意欺负姑娘家,难怪没人肯嫁。梁章痛定思痛,虽被严父困在书院里,也不敢到谢家打搅玉嬛,闲暇时却常翻墙溜出书院,寻摸些玉嬛可能喜欢的东西,若有机会献宝,没准能叫人回心转意呢? 这样想着,梁章蠢蠢欲动,还想多说几样他见着的好东西,忽觉后颈一紧。 背后衣领被人揪着,险些勒到他脖子,梁章转头,目光对上梁靖压着的唇角。 呵斥抱怨的话咽回肚子里,他缩了缩脖子,不满道:“二哥,你做什么!” “衣领脏了。”梁靖随口应付。 梁章“哦”了声,随手在领口抖了抖,便想回头接着献宝。 谁知梁靖仍揪着他领子不肯放手,梁章愈发不满,回头瞪他。 梁靖抬了抬下颌,“这儿路滑,去搀着祖母。” 路滑吗?梁章低头,近些天没下雨,这路拿青石板铺得平整,干爽着呢。且老夫人左边是仆妇,右边是冯氏,哪有他插手的地方?二哥这明显是拿他消遣寻开心! 他攥起拳头,挑衅似的扬眉。 梁靖不以为意,仍气定神闲地揪着他后领,一副有本事来跟我打的表情。 兄弟俩眉来眼去地交锋,旁边玉嬛起初信以为真,听见梁靖那句睁眼说瞎话的“路滑”才忽然反应过来,心里暗笑了下,不动声色地落后两步,作势跟石榴说话。 那边梁章扬了扬拳逼退二哥,回过头就见旁边早已空荡。 他总不能去搅扰人家主仆说话,只好泄气地跑到前面,替仆妇搀着老夫人。 梁靖唇角微动,落后半步,陪在玉嬛身侧。 侧头瞧过去,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少女撇了撇嘴,神情揶揄。 …… 进了静安寺,先往大雄宝殿进香毕,梁老夫人便叫兄弟俩在外等着,却带冯氏和玉嬛穿过偏殿,到了寺里供奉福位的地方。经幡长垂,门窗昏暗,里头却有一排排长明灯烛燃烧,幽静而肃穆。 引路的沙弥显然熟知梁老夫人性情,见那位递个眼色,便双手合十为礼,退了出去。 殿门阖上,外面苍松翠柏,平添幽寂。 里头灯烛静照,将福位上的字照得清晰分明。 冯氏不解何意,诧然望着梁老夫人。 老夫人微笑了笑,道:“当年韩太师名满京城,夫人可还记得他的名讳吗?” “当然记得。”冯氏颔首,随老夫人的目光瞥向那一排福位,若有所悟。 玉嬛紧贴着站在冯氏身侧,也跟着瞧过去,一目十行,越过无关的福位,迅速落在有些熟悉的名字上——故人韩讳师道之灵位。她愣了一瞬,旋即想起来,祖父韩太师本名师道,外人提起时的文达是他的字。 这福位的旁边,则是她生身父母的福位。 当年韩太师落的是大不敬的罪名,虽有旧日弟子冒死收了尸骨,到底没有香火。 如今在魏州瞧见这个,那必是出自老侯爷的手了。 玉嬛到底在淮南住过许久,知道世家大族的情形,阖全族之力谋取富贵权势,身家性命也都彼此牵系,当家人的身上担子极重。梁侯爷身受皇恩,承继祖宗家业,肩上挑着阖府上下的性命,能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她怔怔地望着,想着素未谋面还蒙冤不白的亲人,鼻头泛酸。 梁老夫人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道:“原想供奉在别处,又怕那儿人多眼杂,被人认出来麻烦,便供在这里,权且寄托哀思。” “多谢侯爷,多谢老夫人。”玉嬛真心实意,屈膝端正行礼。 梁老夫人颔首,叫沙弥进来,帮着玉嬛跪拜。 …… 殿外,梁靖兄弟俩站在树荫下。 这寺里香火冷清,便也格外安静,梁章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瞧着并没什么看头的佛殿古木,百无聊赖,找了个石子踩进泥地里,又拿脚尖抠出来换个地方接着踩。 旁边梁靖看了两回,便摇头叹息,“还当你要踩出什么名堂。” “呵!我踩个八卦图给你看看?”梁章还记着方才那点恩怨,趁着周遭没人,忍不住问道:“刚才在寺外,你故意的?” “嗯。” “还真是故意的!”梁章声音略微拔高,将右手叉着腰,不满道:“我跟人献个宝,碍着你了?二哥,我听说爹娘张罗要把沈令君他姐娶给你,回头进京又得升官,双喜临门呢,怎么你还顶着这棺材里闷闷不乐!跟你说——”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这回不是胡闹,很认真的。” 梁靖眸色微寒,“是吗?” “嗯!”梁章郁闷地将石子踩得更深,觉得跟亲兄长吐露心事也没什么,“先前还请祖母帮着探口风,结果人家在淮南那边已有安排了。不过尘埃落定之前,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对吧?我多讨她开心些,没准那边的事黄了,人家能回心转意呢。谢姑娘喜欢那些碑文石刻,二哥,你若见到好的,帮我留意着?” 他说完,期待求助般看向梁靖,却见二哥双目微沉,那嘴角都压了下来。 梁章愣了下,就听梁靖问道:“你中意她?” “嗯。” “多久了?” “她来魏州没多久就……”梁章终于觉得二哥态度很古怪,声音也低了下去,戒备般打量他神色,“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沈家的事情已经回绝,我要娶的——”梁靖将手按在弟弟肩上,语重心长,“是玉嬛。” 彷如一道霹雳落在头顶上,梁章只觉头皮一麻,不可置信,遽然抬头道:“你说谁?谢玉嬛?”见梁靖颔首,他瞪着眼睛,那张俊秀的脸几乎皱成了菜包,“可是她说在淮南……” “别急,这事是祖父做主,爹娘也都点了头。”梁靖屈指在他脑门敲了下,“还以为他们跟你提过。” “我这些天都在书院,谁会跟我说!”梁章乍然听见这消息,打击太大,五雷轰顶一般。 兄弟俩四目相对,梁章全然没料到中意的姑娘前阵子才婉拒了他,转头就要嫁给自家二哥,心里五味杂陈,神情复杂。 梁靖觑他神色,待弟弟缓过劲儿来,才道:“不高兴了?” “哪有。”梁章倒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闷声道:“二哥文韬武略,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是我能比的。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强求,她看不上我,那也没法子,谁叫我先前不上进。” 失落郁郁的模样,全都写在了脸上。 梁靖心疼而好笑,拍拍他肩膀,“你也别想歪,不是为了我那点虚名。” “知道,她不是那种人,不合眼缘罢了。”梁章嘀咕。 他没钻牛角尖,梁靖便不再担心。 这事儿也是他始料未及,又不好劝,只肃容叮嘱道:“往后她会是你二嫂,记清楚了。” “知道!” 梁章虽顽劣,却没长歪,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自家亲嫂子。 他闷头站了会儿,也没兴致再跟着游玩,往殿里瞥了一眼,实在不知待会玉嬛出来后该如何说话,索性撸起袖子,“算了,我回书院读书。明年进京赶考,天地大着呢!”说罢,将臂弯里挂着的披风递给梁靖,叫他待会给祖母披着,而后转身出了静安寺,策马回城。 待梁老夫人和玉嬛母女出殿时,梁章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梁靖站在门外,身姿颀长。 见老夫人四处打量找人,梁靖便道:“三弟回书院去了,祖母不必担心。” 老夫人瞧他神色,隐约猜出几分,便没再提。 众人在寺里进完香,回城后,老夫人请母女俩过去喝茶,恰巧老侯爷也请了谢鸿到府里,遂在夷简阁外花厅坐了坐。因玉嬛回心转意,老侯爷夫妇又有意成全,一顿茶喝罢,谢鸿夫妇也表露赞成的态度,皆大欢喜。 就等永王离开后,腾出手问名纳吉,择定婚期再筹备婚事了。 第31章 永王来时声势浩大, 走时倒没怎么张扬。 那日正逢阴雨, 随行的仪仗大多被收起, 马车上蒙了层遮雨的青油布, 左右侍卫随行, 由梁元辅带了几位要紧官员一路送至城门外。 待那队伍走远,不自觉擦擦额头,松了口气。 从五月底至七月底, 永王不辞劳苦,将辖内八州的折冲府挨个走了一遭, 巡查得格外细致。且中间又掺和着秦骁行刺那案子, 耽误了不少功夫。 武安侯府纵然在魏州树大根深, 到底须敬他皇子身份, 这阵子办事格外精心,既不能叫永王和随行官员查出太多毛病, 还需表表忠心,着实将那把老骨头累得够呛。如今好容易送走这尊大佛,梁元辅回府后连着两日闭门歇息, 一应事务暂由沈恭打理。 武安侯府里,老侯爷近来心绪甚好, 身子硬朗了点,便亲自做主, 请人往谢家问名。 梁靖则记挂着东宫的事, 以谋职为由, 回了京城。 他独自一匹快马赶路, 朝行夜宿,赶在永王车驾抵达京城前,便进了东宫。 而永王回京后,来不及休整,便先入宫求见景明帝,说了这回督查八州军务的事,而后话锋一转,顺带将秦骁刺杀的案子也禀报了。这案子已在刑部压了月余,景明帝毕竟不肯相信太子会指使人刺杀朝堂官员,便暂将事情拖着,等永王回京后亲口对证。 如今永王差事办得漂亮,景明帝心绪也不错,便将旁人屏退,细问案情经过。 永王本就聪颖,事情始末都记得清清楚楚,从端午那日谢鸿遇刺说起,连同梁元辅如何处置,他如何查问,细细道来。为令景明帝动容,特地将几回审案的过程说得格外详细,将秦骁如何抵赖,他如何耐着性子数回查问,最终敲开嘴的事,添油加醋地吹到老皇帝耳朵里。 老皇帝听罢,便先添了几分怒意,亲自提审秦骁。 当着永王的面,秦骁哪敢反口,只唯唯诺诺地承认。 诸般证据摆在跟前,由不得人不信。景明帝先前得知这案子时就琢磨过,知道太子不满世家猖狂行径,有意剪除其势力,先前朝堂上几番官员任免,都刻意打压世家子弟。而今事涉命案,人证物证也都有了,老皇帝信了七分,当即大怒,命人传召太子入宫。 …… 小内监奉命前往东宫传旨时,太子正跟梁靖在偏殿喝茶。 两人相识于梁靖在京城求学的时候,到如今已是将近十年的时光。太子比梁靖年长六岁,彼时正是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被景明帝立为储君,又有皇后教导指点,意气风发,锋芒正盛。 到如今,朝堂上十年磨剑,意气抱负仍在,却比从前收敛沉稳了许多。 梁靖亦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游遍四方、军中历练,见识才能不比东宫属官逊色。 殿门紧掩,紫檀细纹的长案上,整整齐齐堆着几样东西。 梁靖挨个给太子解释,“这是永王跟秦骁往来的信笺,藏在魏州城外的息园,臣已核对过笔迹,确信无误……这是秦骁跟永王的部下往来的次数、地点,有几回秦骁的心腹也在,臣去折冲府取了口供,都核对得上……” “那心腹会走露口风吗?” “不会,殿下只管放心。”梁靖亲自办的事,心里都有数,将旁的几样证据都交代清楚。 外头恰好内监求见,太子听得皇帝召见,便将证据收入宽袖中,随同入宫。 从东宫到景明帝寻常处理政事所用的麟德殿,并不算远,太子过去时,景明帝仍是脸色铁青。五十余岁的皇帝,须发已隐隐花白,见太子拜见,便将御案一拍,沉声道:“秦骁刺杀谢鸿的案子,你都听说了?” “儿臣听说了。” “有何话说?” “在案发之前,儿臣对此事并不知情。案发后有二弟审理,也不曾擅自过问。” 跪姿端正,声音沉稳,并无半点慌乱心虚。 景明帝固然偏疼永王,对太子到底仍有慈父之心,知道他的性情。被永王激起的怒气消了几分,他缓了缓,道:“秦骁刺杀朝廷官员,罪行无可抵赖,只是此举委实无法无天,据秦骁亲口招认,他是受了你的指使,可有此事?” 太子仍旧跪在地上,抬眸看了看景明帝,又看向永王。 永王颇有礼数地跟太子拱手,歉然道:“臣弟只是奉命查案,还请大哥勿怪。” “是吗。”太子伸手,径直从袖中取出梁靖寻来的书信口供等物,向景明帝道:“儿臣这里也有些东西,想请父皇过目。都是确凿可信之物,父皇可派人查问对证。” 太监朱权应命接了转呈御案,永王眉心微跳,不知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景明帝也颇疑惑,将那东西接了挨个瞧过,眉目便冷了下来。 两个都是亲生儿子,永王那边有秦骁做人证,也搜集了些秦骁跟太子往来的证据。而太子这边……双方各执一词,这事儿就怪了。 老皇帝毕竟还没昏聩,沉吟半晌,却是不发一语,挥手叫两人都退出去。 永王不知就里,恐是太子耍花招,下意识道:“父皇,那案子……” 景明帝摆手打断,“朕自有道理。” 永王微愕,虽识趣地闭了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甘却没能逃过老皇帝的眼睛。 反观太子,却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 兄弟俩退出去,景明帝翻着那摞书信口供,半晌才收起来,叹了口气。继而,又扣着御案微微一笑。 太子这反应出乎他所料,回头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东宫之主,将来毕竟要承袭天下,须耳聪目敏,不可被人蒙蔽,更不能任人左右玩弄。秦骁的案子虽未有定论,东宫听到风声却也不奇怪,明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搜罗了这东西,周全齐备,又没打草惊蛇,可见是能沉得住气。 真相如何暂且不论,单就这心性,太子终究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然而目下的情形,世家盘根错节,皇权力不能敌,太子却是个倔性子,非得跟世家对着干。这性子若不改了,回头朝堂上未必能安生,届时争斗动荡,恐怕又会是十余年前那样的事。 景明帝疲惫地揉着眉心,想起那位故去已久的太师,平白生出种无力之感。 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一念便能定人生死,却也有些事力不能及。 人争不过天,太子的锋芒,终究是未能敛尽。 …… 有两边的物证在手,要查问对证,并非难事。 景明帝自有信得过的干将,凭着两边供出的事查证,不出半月便有了定论。而后秦骁问罪,景明帝为顾全颜面,不曾张扬他背后的主使,却将一道禁足令下到了永王府—— 秦骁刺杀未遂,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但有意栽赃陷害,就不能是几句斥责能平息的。 整整两个月的禁足令,命永王安分留在府里读书,不许参议政事,对外则须称病,免得臣子揣测,徒生是非。 旨意传下去,峰回路转,彻底打得永王措手不及。 过后被召入宫,被景明帝狠狠斥责一顿后,他才算明白原委,却是为时已晚。 费心策划的刺杀栽赃都打了水漂,谢鸿还好端端活着,玉嬛没能落到他手里,太子更是安然无恙。到头来,却是他碰了一鼻子灰,撞得鼻青脸肿,简直晦气! 永王恨得砸了两套官窑瓷器,才算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模样。 不过此事虽挫败,却不能就此罢休。 景明帝上了年纪,越发前怕狼后怕虎,也更容易感情用事。他有小魏贵妃吹着枕边风,往后的路还长,就只是那太师遗孤…… 永王想到玉嬛,有些头疼。 韩太师虽是盖棺定论的罪人,但他在景明帝心中的分量,永王却已借着小魏贵妃的柔情探问,摸得九成清。深藏十余年的愧疚,像是藏在身体里的瘤,年岁越久便越深,且这种事难于启齿又耿耿于怀,若他能帮着悄悄寻回故人遗孤,无异于戳中景明帝心底里最脆弱的地方。 贴心而聪慧的儿子,比起太子那时常令景明帝头疼的行径,哪个更讨欢心,一目了然。 且若能借此拉拢怀王叔,四方夹击下,太子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难挽颓势。 永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尝试一次。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法子多着呢。 第32章 魏州城里, 玉嬛这些天暂且在帮谢鸿整理书楼。 谢鸿自幼爱读书, 这些年下来,虽说大半俸禄都花在了铭文碑文上, 也积攒了不少新书, 都藏在书楼里。先前事情忙, 也没顾得上这儿,如今暂时松口气,将书楼整个翻看一遍,竟有不少受潮。 正好秋高气爽, 一家三口便带了仆妇随从们, 忙着将书搬出来曝晒。 甬道被打扫干净,铺了一道道木板,上头整整齐齐摆着受潮的书卷,玉嬛蹲在旁边挨个翻开,听见孙姑说有寄给她的信时, 颇为意外——哥哥谢怀远修的家书都是寄给谢鸿, 淮南那边也是, 若说会给她寄信的, 就只好朋友季文鸳,可两人昨日才见过面,哪需书信往来? 疑惑着起身, 接过石榴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撕开腊封迅速扫了一眼, 心下洞然。 信上说秦骁的案子已办结, 永王称病在府,太子安然无恙。 极简短的三句话,底下没有落款。但这封信出自谁的手,其实显而易见。 玉嬛没想到梁靖会寄信过来,遂拿着进去给谢鸿夫妇看,等到晌午吃完饭,一家人在厅里喝茶歇息时,谢鸿便屏退旁人,提起此事来。 “永王这回督查八州军务,差事办得漂亮,按说该受奖赏才是,如今既是称病,怕是受了责罚寻的借口。真是没想到——”他将那简短的信翻来覆去地瞧,向来温雅的脸上带着几分嫌恶,“他瞧着平易和气,竟是条毒蛇。” 冯氏亦摇头叹道:“笑里藏刀的人多了。倒是晏平,梁家跟永王踩着一条船,他却能戳穿永王真面目,行事着实叫人意外。” “他本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跟太子殿下交情好,能抛下家族荫蔽,自去军中历练,闯一番天地,确实与众不同。”谢鸿啜了口茶,叹道:“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朝堂上虽行科举之制,但靠着家族庇护谋职的世家子弟仍旧极多,哪怕是科场考试,世家子弟也因与考官的交情赏识,占极大的便宜。过后礼部选拔任用,没门路的去穷乡僻壤,有门路的留在京城或是富庶之地,即便同是科举入仕,前路也是悬殊。 谢鸿当年中了进士后,便是靠着家族荫蔽,在几处清平富庶之地为官,没吃过苦。 以梁靖那一身本事,有武安侯府撑着,再跟永王卖个好,这会儿早不知哪里高就去了。 他却是花了三年时间历练,如今立场又跟家族背道而驰,这份胆气就令谢鸿自愧弗如。 这边感叹着,玉嬛手指绕着绣帕,目光在博古架上乱扫,心里却在想旁的事。 这回若不是梁靖出手,一家三口的性命怕是都得搭进去。哪怕侥幸活着,也都是蒙在鼓里,憎恨秦骁、怀疑太子,而后转过头去感激永王查明真相。细想起来,那人可真是条毒蛇,只是—— “永王暗里指使秦骁谋害父亲性命,明面上又数次招揽,他究竟什么打算?” 玉嬛蹙眉回身,偏头瞧着谢鸿,耳畔珠钗微晃。 冯氏亦担忧道:“是了。上回去丹桂湖,他还单独召见玉嬛,格外青眼的样子,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若说是为玉嬛的身世,太师那事儿……他该避之不及才是。” 想来也是,盖棺定论的罪臣之后,哪怕是个冤案,也有污名在身。永王有夺嫡的野心,哪会蹚这浑水?思来想去,谢鸿也只能想出一条理由来——为了拉拢淮南那边。 朝中夺嫡暗潮云涌,如日中天的萧家和魏州的梁靖都对永王忠心不二,淮南谢家居于富庶之乡,虽也帮着永王些,到底不是死心塌地。在太子和淮南间挑拨离间,便可坐收渔利。 之后秦骁失手,永王那般示好,怕也是心虚所致。 想到这节,一家人自是对永王有了芥蒂防备。谢鸿本欲修书回府,又恐留了痕迹泄露出去,索性派个心腹管事南下,带了许多魏州风土特产,亲自向淮南族中众人问安,再同谢老太爷当面禀明此事,请那边留个心眼。 …… 管事派出去没多久,便是重阳佳节。 这一日素来有登高赏菊的习俗,衙署里休沐一日,更是添了热闹。 玉嬛清早起来,穿了身轻便装束,到日上三竿时,谢鸿从衙署走了一遭回来,便带母女俩一道去登高。到得城外,官道上人来人往,尽是趁着佳节散心的百姓,往四面山上蜂拥而去。 谢家要去的是燕子岭。 魏州城外四面皆被群山环绕,峰峦叠嶂,高低起伏,这燕子岭并非最高处,也未必是风景最妙的地方,但它占着一样好处——离梁家别苑颇近。 梁家别苑的花圃是魏州有名的,四时花卉不断,到金秋时节,那秋圃里菊花绽放,千姿百态,各色花卉延绵,就着山水风光,着实是赏菊花的好去处。日子久了,梁府每年重阳也会在别苑设宴,邀请常往来的男客女眷,共赏佳景。 谢鸿一家子正跟武安侯府议亲,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车至山脚,因登山的人大多都在这时辰,已是停了许多雕车香轿。 一家子循着山路往上走,到山腰处,那座道观里香火极盛,便打算暂时歇歇脚,顺道上柱香。玉嬛跟在冯氏身后,还没进观门,就见季夫人迎面走出来,那张圆润的生得和气,平常总代笑意,今日却似有郁郁之态。 两位夫人招呼过,玉嬛也含笑行礼,“季伯母。” “好一阵子没见玉嬛,还是这样讨人喜欢。”季夫人抚着她发髻,笑意却没能渗到眼底。 玉嬛诧异,左顾右盼没见好友,便道:“文鸳呢,没跟夫人过来吗?” “来了,就是心绪不大好,那儿散心呢。” 玉嬛随她所指瞧过去,就见季文鸳站在远处山坡上,临风而立。她站在背光处,因山间风冷,那边晒不到太阳,几乎没什么人。身旁虽有仆妇丫鬟陪着,那身影却又似孤零零的,站了半晌也没挪动半点,是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孤单落寞姿态。 季夫人叹了口气,“她有心事,又不肯跟我说,散散心也好。我在这边等她,里头人多挤着呢,你们快进去吧。” 因梁家邀请的多是高门贵户,女眷出门自是前呼后拥,里头几乎水泄不通。 玉嬛进门后跟着冯氏走了几步,便被那摩肩接踵的情形吓住了,心里又惦记着季文鸳,想了想,便请冯氏和谢鸿自去进香,她去找季文鸳说话。 道观外的山道都整修过,平坦而宽阔,因怕太陡了不好走,便弯弯绕绕,蛇行一般。 玉嬛身后带了孙姑和石榴、香橼两个丫鬟,走至拐角处,山石后的斜径上,却忽然拐出个人来。 “谢玉嬛,好巧。”熟悉的声音,带几分刻薄神态,竟是秦春罗。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玉嬛脚步微顿,挑眉看她,“好巧。” “去找季文鸳对吧?”秦春罗瞥了远处一眼,声音散漫,“借一步说话,方便吗?”见玉嬛只管瞧着她不说话,便凑得更近,“季文鸳跟你素来要好,想来你也不愿看她滚下山坡,对不对?” 极低的声音响在耳边,刻薄而阴毒,玉嬛骇然瞧过去,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疯狂。 两个人从前就不对付,添了秦骁刺杀被捕的事后,便算是彻底翻脸。上回丹桂湖遇见,秦春罗母女便含着怨恨,这会儿扯上季文鸳,她什么意思? 秦春罗却是扯出了点笑容,“如何?” 玉嬛迟疑了下,瞧着季文鸳仍出神地站在那里,心里稍作权衡,便留孙姑站在原地,同秦春罗往前走了十多步,不远不近。旋即抬眉问道:“你想怎样?” “燕子岭最顶上有片清静地方,瞧见了吧?”秦春罗回身指着高处,“咱们去那边。” 玉嬛打量着她,审视不语,心里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对秦春罗还算了解,鲁莽又自大,做事瞻前不顾后,只争一时痛快。 此刻狭路相逢,显然是蓄谋的,只不知为何会将季文鸳扯进去…… 这边思量未定,对面秦春罗又冷笑了下,“没错,就是想跟你算账。季文鸳是个傻子,有了心事就没防备,那边陡着呢,随便怎么做个手脚,她都站不住。你俩交情好,季文鸳好几次仗义帮你,想必你也不愿连累人无辜遭难。” 这便是有备而来,已打了埋伏的意思。 玉嬛强压心跳,目光也添了锋锐,“何必这样?” 秦春罗嗤笑了下,“自然有我的缘故。我只问你去不去?若不肯,季文鸳便替你受灾。谢玉嬛,我拿性命担保,她今日即便替你死了,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句,撞进玉嬛耳中。 秦春罗眼底压着的恨意和疯狂,清晰分明。 玉嬛也不知她受了什么刺激,听得心惊肉跳,瞥了眼季文鸳,不知秦春罗所言真假,更不敢拿好友的性命赌。且秦春罗此人阴魂不散,若总放任,没完没了地叫人心烦。她迅速考虑对策,目光瞥见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顿觉眼前一亮。 旋即垂眸颔首,迟疑道:“好。我跟你走,别碰文鸳。” 而后顺着秦春罗的意思,吩咐孙姑她们,“我跟秦姑娘有几句话说,不必跟着。” 第33章 重阳之日, 不止衙署休沐,各处书院也都开了门, 由着少年们外出登高, 兜风会友。 梁章今年考秋闱, 中了桂榜,虽说是托赖了家族荫蔽, 到底也是有些才学。梁家不求他像梁靖那般争光, 能不拖后腿叫人笑话就已是烧高香了, 是以梁章考中后, 老侯爷和梁元绍兄弟都格外高兴,这几日都没拘着他。 本该高兴的事,梁章却没多大兴致。 惦记了两三年的姑娘,没能求娶得手, 反要做自家嫂子,梁章纵然想得开, 也觉郁郁。 得知这消息的那阵子,他都埋头在书院, 尽力不去想这些, 前所未有的刻苦。 如今秋闱考完, 没什么担子压着,见府里筹备纳吉纳征的事, 心里到底有点难受, 今日虽有许多好友相邀, 却也没兴致去凑热闹, 便径直来了别苑,等着后晌招待亲友。这会儿宴席没开,他闲着无事,索性上燕子岭解闷。 ——避开了道观那边的如涌人潮,只往背风僻静处溜达。 原以为碰不到几个人,谁知他沿山道乱逛了半天,竟瞧见了熟悉的窈窕身姿。 谢玉嬛?梁章瞧着那身影,正好玉嬛往这边望过来,远远撞上。 他心里先是一喜,继而一悲。 碰见将来的嫂子,有什么可欢喜的? 他伸手捶了捶脑袋,在原地站了片刻,却还是忍不住看那边,这一瞧,就觉出不对劲了。玉嬛跟那秦春罗并肩走在山路,随行的丫鬟仆妇全都留在后面,没人跟着。 秦骁刺杀谢鸿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俩姑娘怎凑到一起了? 以玉嬛那性情,平白无故的哪会丢下随从,跟仇家之女同行?且看她走路时左顾右盼,似有忧虑顾忌,秦春罗则时时回头,似是盯梢一般,显然蹊跷。他瞧了半天,那边玉嬛原本埋首前行,却趁秦春罗不备,往这边瞧过来,迅速朝他招手,在秦春罗察觉前,又赶紧将手藏回去。 梁章哪还能坐视不管?理了理衣裳,状若无事般,迎着两人走去。 …… 山道上,秦春罗朝山顶闷头走了半天,因有股气憋着,也不觉得累,只死死盯着玉嬛,怕她暗地里捣鬼。碰到梁章迎面走来,她那眼神更是刀锋般警告过来,仿佛玉嬛多说半句话,她就要叫季文鸳命丧当场似的。 玉嬛面色无波,见梁章打招呼,便如常行礼,“三公子。” “去散心啊?”梁章问得漫不经心,手里摆弄着随手折来当剑玩的带刺荆棘。 玉嬛也只垂眸道:“嗯,随便走走。”说完,见秦春罗递来眼色,便乖觉跟着,却在跟梁章擦肩而过时,嗳哟一声。 回过头,果然梁章的荆棘倒刺勾在了她的裙角,绊住脚步。 梁章似慌张歉然,也没看她,赶紧蹲身帮她解,连声说对不住。 玉嬛也俯身,口中道:“不碍事,我自己来。”却在凑近梁章耳边时,迅速低声道:“救下文鸳,别打草惊蛇。” 很低的声音,清晰送进梁章耳中,却没让秦春罗瞧出半点异样—— 她到底是恋慕梁章的,这会儿虽提防玉嬛,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梁章道歉关怀的话。这阵子梁谢两家议亲,秦春罗自然听说过,知道玉嬛要嫁给梁靖,也看得出跟前两人的别扭,心里妒忌含怒,恨不得此刻将玉嬛推下山坡。 好在梁章侯府出身,有意避嫌,取开裙角后便迅速走了。 秦春罗放了心,带着玉嬛仍旧往山巅走。 擦肩而过,波纹不惊,玉嬛心中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脚步也放慢了些。 从此处到山顶,要经过一段陡坡,一侧峭壁危悬,一侧断崖陡峭,虽修了路,却危险得很。且在那陡坡之前,还有处山坳,因附近人少,又被挡着视线,十分隐蔽。 玉嬛不信秦春罗真会带她去山顶,多半要在那两处耍心眼。这倒很像秦春罗的行事,自以为隐蔽,实则不难猜。 只是,秦春罗怎会在季文鸳那里埋伏人手? 季文鸳性子活泼仗义,甚少伤春悲秋,今日那般情形,必定是藏了极重的心事。秦春罗没本事把文鸳拐过去,再来要挟她,这背后怕是有旁人指点。 玉嬛暗自琢磨着,不时回身瞧着季文鸳。 偷偷看了好几回,等梁章靠近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跟着秦春罗走到那隐蔽山坳,便顿住脚步,随口道:“走不动了,咱在这儿歇歇成么?” 秦春罗当即回过身,道:“你想反悔?” “反悔又如何?”玉嬛站在她两三步开外,抚着衣袖,曼声道:“走得够远了,这附近也没旁人在,秦春罗,有话咱们挑明了说。先前在梭子岭的事,是你父亲蓄谋刺杀,我没去找麻烦,已是客气的,你这般折腾又是何必?” “何必?”秦春罗嗤笑了下,盯着玉嬛,笑声渐而放肆。 “我爹判了绞刑!我母女俩如今受人白眼指点,前路全都断了,你竟然问我何必?谢玉嬛,我没本事动你父亲,难道还不能碰你!”这话是那日沈柔华曾说过的,秦春罗深以为然,全然不假思索,只厉声道:“今日便叫你尝尝,失了最要紧的东西,受人指点嘲讽,是怎样的滋味!” 说罢,便自袖中抽出一串铜铃,猛力摇了摇。 铜铃声音清脆,随风散开,不等玉嬛开口,便有三个粗壮男人从周遭半人高的茅草丛里探头,径直往玉嬛这边围拢过来。 几个男人长得身高腿长,凶神恶煞地围拢过来,踩得茅草乱晃。 玉嬛仍旧站在原地,忽而轻笑了下,“你当真以为,我跟你一样轻率鲁莽?”盈盈笑意未歇,她身后的茅草中,三枚袖箭激射而出,借着过膝的茅草遮掩,又稳又准,地刺向对方膝盖。 山风掩住袖箭的动静,直到腿上剧痛传来,那三人才察觉变故。 骇然望向对面,玉嬛仍孑然而立,裙裾飞卷。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各自色变,秦春罗却不明就里,只低斥道:“还不快动手!”她话音未落,数枚袖箭再度激射而出,不止袭向那三人的要害,更有一枚直奔秦春罗头顶,端端正正地刺入她发髻,强劲力道带得她踉跄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这一箭比要命的还可怕,秦春罗遽然色变,惊慌失措地摸向头顶,袖箭冰凉冷硬。 这东西若低两寸,便能穿透她这张脸,且蓄力强劲,绝难躲过! 她被吓出了满身冷汗,不止吓得手脚颤抖,整个身子都软了似的,被地上树枝一绊,顿时跌坐在草丛里。 惊魂未定地看向玉嬛背后,却仍没见哪里有埋伏。 倒是玉嬛衣袖轻摆,往前踱了两步,慢条斯理地取出秦春罗发髻间的袖箭,素来乖巧的脸上也添了怒色,“还想动手吗?若不肯死心,尽可试试,没准儿——”袖箭贴向秦春罗脖颈,她的声音也添了凉意,“下回就是这儿了。你问问他们,挡得住吗?” 说话间,瞥向那三个男人。 那三人虽来势汹汹,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玉嬛绰绰有余,跟高手过招却没半点胜算——方才两番偷袭得手,高下立现,他们脸上已不是最初的凶狠猖狂。有人想来帮主子,却被连珠射来的袖箭逼得倒退几步,没敢再轻举妄动。 只剩下秦春罗孤零零地倒在草丛里,胆战心惊。 玉嬛冷嗤,挑起秦春罗的脸,“当日梭子岭上秦骁亲自出手,都没能伤我半根毫毛,你?” 嘲讽而不屑的语气,令秦春罗惊恐的脸上青白交加。 她想说话,喉头却颤抖不止,只惊恐瞧着玉嬛,往后挪了挪。 玉嬛俯身将那袖箭抵在她脖颈,眉眼漂亮,脸颊娇丽,眼底却有刺人的锋芒,“你猜,倘若这会儿你死了,官府会怎么判?毕竟我孤身一人,可没本事杀你。”声音清冷淡漠,混在微凉的山风里,等秦春罗脸上血色尽失,她才直起身。 “拿文鸳来要挟我,你没这本事。后面必定有人指点你,是谁?” “没,没有人。”秦春罗矢口否认,声音颤得不太利索。 玉嬛嗤笑了声,试探道:“沈柔华,对吧?” 这名字吐出来,秦春罗下意识看向这边,眼底的愕然惊慌清晰可见,口中却推搪道:“沈姐姐多贵重的人,会看得上你?你……别做梦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是么。”玉嬛哂笑,接着试探,“上回在丹桂湖,她送那请帖是你提议对吧?她亲口跟我说的,为了撇清干系。”见秦春罗面色微变将信将疑,又道:“我身后有人护着,她很清楚,怎么倒没告诉你?放任你跟我纠缠,她坐收渔利,还真是姐妹情深,这样愚蠢地给人当刀子使!” 这话诛心刺骨,秦春罗苍白的脸颊涨红了些,厉声道:“闭嘴!沈姐姐不是那种人!” “恼羞成怒了?”玉嬛瞧着她神色,心中已是笃定,便道:“她是怎样的人,与我无关,就只觉得你可笑可怜,被人算计了还帮人说话。今日的事到此为止,但愿你长点脑子,若还不安分,叫你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将那袖箭抛开,掸了掸袖上灰尘,转身便走。 哪怕身在郊野,她的步伐仍轻盈灵动。然而红袖之下,葱白似的指头却悄然攥紧——秦春罗行事轻率,又失了庇护,不足为患,今日这突袭足够让她安分,若还不长记性,回头捉了教训,也不是难事。 倒是她背后的沈柔华着实叫人意外,明面上一副和气亲热的模样,背地里却借刀杀人,撺掇生事。 那名满魏州的贤良美人,腹中藏的原来是那样一颗心! …… 山坳间风动茅草,秦春罗呆站在原地,浑身抽了筋似的瘫软,喉头干涩。 直到玉嬛走远,她仍没在周遭瞧出半点端倪,然而刚才那些袖箭疾劲袭来,显然暗中护卫的不止一人——这样行踪诡秘的高手,若当真要取她性命,是谁都拦不住的。 她满心后怕,背后一片冰凉。 想到玉嬛那几句话,一颗心更是沉了下去。 山坡高处,沈柔华站在山石背后,脸上笼了层寒色。那山坳是极好的设伏之地,凭那三个男人的本事,原本能轻易重伤玉嬛,永王和梁靖都已回京,没几个人会帮谢家,她只需灭了秦春罗的口,这事便是因私怨而生的案子,与她没半点干系。 届时玉嬛卷入人命官司,名声败坏,梁家必会回头。 谁知道,秦春罗竟会放玉嬛安然无恙地离开? 沈柔华为怕惹麻烦,站得颇远,能瞧清大约情形,却不知详细。如今玉嬛安然离去,她那点恶毒的心思,却全然暴露在秦春罗跟前。而秦春罗的嘴并不牢靠,自打秦骁罪名判定后,更是鲁莽疯癫,未必不会在无意间泄露,吹到梁家耳朵里,终成心腹之患—— 那个没用的蠢东西! 她眼底微寒,忖度片刻,吩咐站在身旁的男人,“除掉她。” “谁?” “秦春罗。”说罢,沈柔华再不逗留,仍从小路走了。 第34章 玉嬛回去后, 便直奔道观找季文鸳。 好在梁章虽顽劣,却也机灵,寻个由头将季文鸳留在道观, 见玉嬛安然归来, 便让出位子, 自往别处逛去了。 玉嬛悬着的心落回腹中, 忙问方才为何独自在山道上吹风。 季文鸳神情黯淡, 垂眸道:“玉嬛,我怕是要离开魏州了。” “离开?”玉嬛蹙眉, “怎么回事?” “父亲一直想回京城,只因我……”她顿了下, 没有细说,只将衣袖揪紧,低声道:“先前一直在等沈家, 可方才在道观碰见沈姑娘, 她说……”她攥着玉嬛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似是极力克制情绪, “她说,沈夫人托长公主在京城寻摸了中意的人, 沈公子可能年底就要成亲。” “从京城另娶?”玉嬛愕然看着她。 季文鸳点了点头,那张时常含笑的脸上尽是失落。 怎么会这样? 季文鸳和沈令君彼此有意,亲近的人都能察觉得出来, 虽说季家门第比沈家低一些, 但先前两家往来还算勤快, 看沈夫人那样子,也挺喜欢季文鸳。原本两情相悦,怎会突然变卦? 她握紧好朋友,一只手抚她肩膀,低声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们都寻好了媒人。”季文鸳摇着头,泪珠忽然滚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睛,赶紧擦干净,而后深吸了口气,道:“是我痴心妄想了。沈家想结门好亲事,长公主寻摸的人,我哪里比得上?祖父如今独自在京城,身边没人照料,到了这地步,父亲必定会设法回京城去的。” 而她既与沈令君无缘,回京后必定会另觅亲事。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有些低落。 玉嬛跟沈令君交往过几回,知道他少年翩然,性情温雅和气——也不知那副良善面孔是出自真心,还是跟沈柔华一样暗藏毒刺。不过这婚事既然掺杂了利益权衡,沈家淫威之下,沈令君怕是难以抗拒,季文鸳强求无益。 她瞧着好友泛红的眼圈,心疼极了,便陪着季文鸳循山路慢慢说话散心。 心底里,关乎沈柔华的猜测也终于理出了明晰的线—— 梁靖回来前,众人都将沈柔华当成梁家的准媳妇看待,而今骤然断了亲事,沈柔华岂能不恨?沈家关乎沈令君婚事的打算,沈柔华最是清楚,今日状若无意地透露给季文鸳,便是摸透了她的性情,笃定文鸳会因心绪失落去寻清静。 而后埋伏人手,指使秦春罗…… 倘若不是梁章恰好经过,倘若不是梁靖走前安排了人暗中护着她,以秦春罗那不管不顾的恨意,今日或是文鸳遭灾,或是她落入对方手里,总归要脱层皮,甚至伤及性命。 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各处人手埋伏得周全,岂会是一时起意? 玉嬛想着这重重打算,只觉满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沈柔华这人,从前还真是看错了她! 两人沿着山路慢行,天高云淡,山势起伏连绵,满坡的绿树转了颜色,而山脚河水波光粼粼,远处城郭巍峨,桑陌纵横。天高地广、山水疏朗,登临高处时令人胸襟开阔,哪怕有再多郁结难解的心思,也能暂且纾解。 从山顶回来,沈夫人和冯氏都还在道观外纳凉等她们。 周遭乱哄哄的,却在传同一道消息—— 秦春罗死了。 被人用劲弩透背射穿,倒在山坳半人高的茅草里,被人瞧见时,早已气绝。 …… 意料之外的死讯,让玉嬛初闻之下胆战心惊。 秦骁虽因谋杀致伤而判了绞刑,还关在狱中待处决,秦春罗的伯父却仍是魏州地界的富商巨贾,得知消息后当即将案情报到衙署,随即封了山,细查凶手。 梁家重阳的赏花宴上,众人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此事。 节庆的热闹氛围都被这命案所惊,不出意料的,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玉嬛——先前秦骁刺杀谢鸿的事,几乎闹得人尽皆知,今日有人远远瞧见玉嬛和秦春罗单独去僻静处,消息传开后便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就连季文鸳都忧心忡忡,将那点少女心思抛在脑后,“你当真跟秦春罗单独过去了?” “是啊。”玉嬛颔首,秀眉微蹙,“不过那时她还没事。” “这可怎么办?这种事沾上就是麻烦,要不我跟爹爹……” “不用。”玉嬛赶紧打断她。 季文鸳的父亲是魏州司法参军的副手,寻常刑狱的事都须从他手底下走,季文鸳固然是好心,若被人察觉,反倒不妙。 玉嬛心中坦荡,倒不心虚,就只觉得麻烦。 ——梁靖留给她的护卫藏得隐秘,她暂时不欲旁人知晓,且沈柔华参与此事不过是她的推测,秦春罗死后便没法对证,若照实说出,只会将自身卷进去,惹来是是非非,没准正合沈柔华下怀。但她跟秦春罗素有旧怨,要解释清楚那一来一回,还需想个由头。 玉嬛也没了赏菊的心思,回城的路上闭眼躺在马车,琢磨对策。 冯氏本欲关怀,见她面带疲色,怕是被秦春罗的死吓着了,也没打搅。 进了城,还没到府门前,果然衙署派了人过来,拦路行礼。 那人态度倒很和气,朝谢鸿行了礼,说秦春罗的案子已有了眉目,因怕疏漏,想请玉嬛过去一趟,问几样事情。 玉嬛随他过去,果然是问她当时为何跟秦春罗单独去山坳,可曾看到异常。 因她是官家千金,加之娇滴滴的没能耐杀人犯事,问话的态度也颇温和。 她按想好的由头答了,没受半点刁难,安然回府。 过几日,案子便有了交代——据查是秦家得罪了人,从前碍着秦骁的威势不敢动手,如今秦骁入狱,便寻机刺杀报仇。那刺客将罪行供认得清楚,用的兵器手法都对得上,签字画押后,便结了案。 玉嬛托谢鸿打探到消息,靠窗细细琢磨,只觉这事儿着实蹊跷得很。 不过秦骁身在囹圄,秦夫人能耐有限,剩下个富商大伯,府里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如今正被秦骁连累得如履薄冰,哪会为小姑娘跟官府抬杠得罪人?见揪出凶手,便没深究。 倒是有旁人惦记着此事——譬如沈柔华。 …… 重阳过后没几天,是梁家二夫人薛氏的生辰,玉嬛跟冯氏过去道贺,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秦春罗,沈柔华恰坐在玉嬛身侧,神色戚然地道:“秦妹妹真是可怜,原本还说要一道做些菊花糕,谁知……唉,算来倒是谢姑娘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说话时仍是端庄温婉的姿态,神色间尽是遗憾,觑着玉嬛神色。 旁人也都听说秦春罗曾跟玉嬛去山坳的事,虽说秦骁罪有应得,毕竟秦春罗是条鲜活的人命,叫人叹息,目光瞥向玉嬛时,便不乏揣测暧昧。 甚至连薛氏都有些动容,看向玉嬛时,那目光中添了几分不喜。 玉嬛视若无睹,只跟着道:“是可惜了。沈姑娘素日跟她交好,想来这阵子是很痛心的。” “唉。”沈柔华没从她脸上瞧出端倪,叹息着睇向薛氏。 玉嬛则低头喝茶,修长的眼睫阖上,遮住诸般情绪。 那日的事沈柔华掺和了多少,她捏不准,更寻不到铁证,但秦春罗背后是沈柔华指使,这一点却能确信。之后秦春罗遇害,玉嬛曾猜测沈柔华跟此事有关,却不敢相信,毕竟她俩是自幼相交的情分,拿来当刀子使便罢了,哪会殃及性命? 然而此刻…… 玉嬛琢磨着沈柔华挑起这话头的深意,只觉脊背微微发寒。 薛氏素来趋利避害,极看重旁人的目光,常会吃斋念佛,博个菩萨名声。她本就中意沈柔华,对半路杀出的玉嬛存有芥蒂,如今玉嬛卷进人命案子,牵扯不清,心里定会存疙瘩。而沈柔华想做的,恐怕是将这疙瘩越掐越大,直到薛氏受不住怂恿蛊惑,退了这亲事。 届时不管谁跟梁靖结亲,沈柔华出了恶气,自然能痛快些。 若沈柔华果真跟秦春罗姐妹亲热,秦春罗如今尸骨未寒,她虽露悲色,却拿人家的死做文章,这居心岂不恶毒可恶? 想得更恶毒些,沈柔华此举,焉知不是那日事败的后招? 玉嬛瞧着沈柔华那佛口蛇心的端方模样,想起从前还以为这是个良善人,叫过她几声“姐姐”,心里便觉得膈应,索性借着出恭的由头出去。 因秋老虎的缘故,外头还算和暖,树叶半凋,府邸轩昂,倒是好景致。 站了会儿,那边梁老夫人兴许是累了,在仆妇的搀扶下进了暖阁。 玉嬛稍加思索,唤来石榴,将那备好的锦袋要到手里,孤身过去求见—— 沈柔华那点心思看破后防着便罢,她既有了头绪,回头叫人循着认罪的凶手去查,总能查出真相。不戳破不表露,让沈柔华自以为天衣无缝,还更能落些把柄在她手里。 至于薛氏,她自有想做的事,往后为韩太师的案子奔波,利害牵扯之下,得罪薛氏的地方恐怕会更多。薛氏耳根软,沈柔华盯着梁靖,又嫉恨脸面丢尽的事,招数层出不穷,难道还要她跟着费唇舌? 面具总有撕下来的时候,届时铁证摆到跟前,能比言语管用千百倍。 唯有梁老夫人对她是真心疼爱,那日事出仓促,玉嬛拿不准,便先瞒着。到如今尘埃落定,该跟老人家说清楚的,免得她被蒙在鼓里,被那沈柔华欺瞒。 到得暖阁外,仆妇认得玉嬛,进屋禀报后便请她进去。 绕过门口紫檀木雕仙鹤云纹的屏风,里头仆妇丫鬟多被屏退,梁老夫人歪在罗汉床上,正跟一枚核桃较劲儿。 这显然是不耐烦外头的喧闹,躲清静来了。 玉嬛忍俊不禁,帮着她夹开核桃,剔出里头的核桃仁,放在水仙瓷盘里。 自打玉嬛点了头,梁老夫人便拿她当孙媳妇来疼,愈发投缘。祖孙俩抽空慢慢说话,玉嬛将那日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说到沈柔华的时候,特地捏着分寸,将里头弯绕说明白,免得叫老人家觉得她挑拨是非。 谁知梁老夫人却没半点意外,只嚼着核桃慢慢道:“那孩子心术不正,我知道。” 玉嬛反觉诧然,剥核桃的手顿住,“老夫人知道?” 第35章 暖阁里除了老夫人的心腹仆妇, 便没旁人。 仆妇在门口坐着,摆弄手里的针线,顺便盯着外头的动静,梁老夫人靠在锦缎绣枕上,将旁边那蜜饯碟子推过来, 笑觑玉嬛, “你真当我上了年纪, 眼睛就跟着瞎了?她才几岁, 就算有点城府, 那也还是小姑娘,素日做什么事, 藏着什么打算,我心里有数。” 这话着实出乎玉嬛预料,她一口核桃险些噎在喉咙,赶忙拿茶水送下去。 不怪她惊讶,先前沈柔华藏得太深, 贤良温婉的名声传遍魏州城,待人又和气周全, 进退都有分寸,若不是她丹桂湖的时候留了心, 恐怕这会儿仍蒙在鼓里。 老夫人虽偏爱她, 对沈柔华也颇照顾, 玉嬛还以为老人家也是被那良善名声给蒙蔽了。 转念一想, 老夫人手里握着侯府内宅这些年, 什么风浪没见过? 那目光怕是跟鹰一般,锐利得很。 遂赧然一笑,“看来还是我年纪太小,见识有限。老夫人眼神儿好着呢。” “心里有数就成,你也不必太理会她,这边的事有我照看,她翻不出天去。倒是晏平心细,派人暗里护着你,连我都没想到。这样也好,免得叫人担心。”老夫人笑了笑,又问道:“听说怀王要编书,召了你父亲回京,何时启程?” “旨意来得快,限定的时日又短,后日就得启程。” 玉嬛说着,将那锦袋搁在桌上,从中取出两幅暖帽来,“原想着月底前做好了送过来,谁知这就要走了,赶着做出来,只是没能绣花。天气渐渐冷了,我手拙,做得也不好,有些还是请孙姑帮了忙,老夫人您将就着屋里戴戴吧,入了冬得保重身子。” 梁老夫人接过来,暖帽做得素净大方,上好的缎面,里头柔软暖和,一薄一厚,虽没绣花,却像是可着头做的,大小宽窄都刚好,捏在手里也很舒服。 她膝下两位孙女都是出自长房,梁玉琼是侯府嫡长女,梁姝心气也不低。姊妹俩金银堆里长大,虽送了许多贵重东西,却甚少有贴心的,遂笑着收起来,“没绣花才好呢,屋里戴着这个,很妥帖。” 玉嬛笑而抿唇,“老夫人不嫌弃就好。” 旁边仆妇将暖帽收起,梁老夫人便将玉嬛细细打量。 享了一辈子富贵的侯夫人,脸颊虽露老态,目光却是矍铄,也不像侯爷似的意志消沉。 见玉嬛目光微敛,他拍着她手背,缓声道:“晏平如今已进了大理寺,你去京城,彼此也能照看。若是……”她顿了一下,才道:“京城里卧虎藏龙,你年纪毕竟有限,做事不可轻举妄动,若是碰见烦难的事,记得捎信给我。” 这话说得奇怪,玉嬛心思微动,抬眉便对上老人家洞察的目光。 “老夫人瞧出来了?”她有点迟疑。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鬓边发丝半白,眼底却藏着惋惜。 自家孙子的性情,她当然清楚,而玉嬛虽年少,从那日在夷简阁的言辞来看,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肯委屈苟活。玉嬛虽答应了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进门,岂会委屈一辈子?必是两人已然同心,想设法昭雪冤案。 老夫人活了几十年,走过风浪无数,翻来覆去琢磨到如今,也算是想通了点。 屋里一时安静,玉嬛下意识十指微收。 默然对视片刻,见老人家没有责备阻拦的意思,才低声道:“多谢老夫人体谅。” 梁老夫人颔首不语,只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 因是永王提议编书,景明帝亲自下旨,谢鸿手里的事交接得很快。 一家子从京城搬回来没多久,在京城也有宅邸,除了那些需时常翻看的书,也没太多行礼。起居穿戴的东西自有仆妇丫鬟收拾,冯氏备了些回京后要用的礼,待日子一到,一溜十几辆马车便启程赶赴京城。 好在路上风和日丽,又请了镖师护卫,走得颇为顺利。 时隔大半年,再一次站在京城巍峨的城墙楼阙前,玉嬛掀起车帘,心里五味杂陈。 上回来时,她还只是谢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心思系在京城的繁华热闹上,靠在冯氏怀里时,满心惦记的都是各色吃食玩物、华衣丽饰,心里没有牵系挂碍,闲云野鹤似的。 而此刻绣帘半挑,她目光四顾,所想的却是十二年前。 这座人烟阜盛的城中,豪贵云集,皇权巍巍,当年祖父摸爬滚打,帮着景明帝剪除世家羽翼,从巅峰跌落时,被人构陷追打时,曾受过怎样的冤屈? 当年奶娘抱着她逃出谢家的大火后,又是怎样凄惶无助地逃出这城门? 玉嬛记事起就住在淮南谢家,对幼时的事没半点印象,若非年前那短暂的两月,这座京城于她而言仍是陌生的。但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脑海中没有半点关乎太师和亲生爹娘的印象,想到久远的旧事,心中仍是隐隐作痛。 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曾站在这里许多回,这楼宇城墙,都格外熟悉似的。 周遭是热闹的摊贩行人,玉嬛晃了晃神,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落下绣帘。 冯氏知道她心事,温暖的手伸过来,将她握住。 “善恶终有报。他们泉下有知,定会盼着你能平安顺遂。” “嗯。”玉嬛轻轻颔首,“会的!” 会有那样一天,她过得平安顺遂,也活得堂堂正正! ……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穿过高而宽阔的门洞,进了里面,便是朱雀长街。屋舍鳞次,商铺热闹,车夫熟门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鸾台巷时,兄长谢怀远正站在门口荫凉下,等得有些焦急。 这地儿离皇宫不算太远,从前朝廷设凤阁鸾台时,衙署便在附近。后来改制改名,鸾台的衙署虽荡然无存,巷子却留了痕迹,改叫鸾台巷。 因靠近皇宫,上朝方便,各家园子又修得精致气派,附近住着的便多是有钱的仕宦人家。淮南富庶,谢家传袭百年,手里不缺银子,当年玉嬛的外祖父谢二太爷在京城当尚书时买了这产业,里头管事仆妇常年都在,寻常谢氏族人出入京城时在这借助落脚。 谢鸿调回京城,便是安顿在这里住着。 谢怀远子肖父性,也是个爱读书的,这两年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虽出自世家,却甚少惹是生非,加之文采出众,颇受那位祭酒大人青睐。 他今年已十八岁,已在淮南寻了亲事,就等明年春闱高中,便可风风光光的娶亲。 待马车停稳,谢怀远扶着谢鸿下了车,便走到冯氏和玉嬛跟前。 大半年没见面,玉嬛的身量又长高了些,谢怀远站在车辕旁,比着玉嬛头顶,笑容温雅,“小满又长高了,就只是贪吃的性子不改——”他帮着擦掉妹妹唇边刚沾的糕点碎屑,“路上都顺利吗?” “顺利呀。”玉嬛莞尔,回身从车厢里取出个小食盒,“路上给你买的,还热乎着呢。” 谢怀远笑着接过,将冯氏让到前面,跟玉嬛并肩往里走,凑过来小声道:“前儿在城南瞧见一间铺子,里头做的糕点很好,请的也是淮南的师傅,回头带你过去。” “好呀,大哥有心了!” 她声音压得颇低,前头冯氏却听见了,回头笑道:“兄妹俩凑一起,就知道算计吃的!” “民以食为天呀。”玉嬛嘀咕,跟谢怀远目光撞上,各自一笑。 这宅子修得精致,后园里一片竹林长了百来年,更是遮天蔽日,苍翠欲滴。当初园主人附庸风雅,请书法名家题了“睢园”做匾额,至今没换。里头屋舍虽不及当年梁王的金碧辉煌、媲美皇宫,却也是一器一物莫不精致,比在魏州的那处好许多。 谢鸿心绪甚好,穿过夹道的竹丛,先到厅中歇着喝茶。 一家人说说笑笑,管事仆妇们各自去安置行礼。 待吃罢晌午饭,外头便有人来报,“武安侯府二公子来拜访大人,这就请进来吗?” “请进来,快请进来!”谢鸿倒是高兴。 过不多时,管事便引着梁靖,朝客厅走来。 睢园里屋舍景致以奇秀轩丽为上,这客厅也不像别家府邸似的庄重堂皇,进门绕过影壁,两侧便是夹道翠竹,到客厅跟前,又造了方水池,角落里荷叶清圆,凌水修了曲折回廊,雕镂得精致。 梁靖才从大理寺出来,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圆领襕衫,摘了冠帽,剩乌金冠束发。 深秋阳光正好,他本就生得身姿颀长、魁伟英武,被那水波清荷映照,踏着池上曲栏长身而来时,双目湛然有神,轮廓硬朗利落,有武官的激昂英姿,亦有文官的神采内敛,两种气质恰到好处地融合,英气深邃。 进厅后,先朝谢鸿夫妇行礼,又朝谢怀远抱拳,继而将目光落在玉嬛身上。 而玉嬛此刻也正打量他,待梁靖瞧过来时,目光便不期然地撞到一起。 她微微笑了下,双手笼在身前,屈膝为礼,“梁大哥。” 柔软而乖巧的声音,婉转眉目间带着盈盈笑意,她穿着娇丽的海棠襦裙,珠钗晕然生彩,衬着清澈目光,像是初春第一抹明媚的暖阳,穿透耳目,直抵柔软的心底。 梁靖觑着她,有一瞬失神。 第36章 梁靖今日过来, 打的是拜见谢鸿的旗号,实则是冲着玉嬛来的。 自秦骁的案子了结,永王受责罚闭门思过后,东宫太子着实舒心了一阵。梁靖前世两头为难置身事外,这回既决意辅佐太子, 自是格外留心永王府的动静, 听说永王两回暗中拜访怀王府, 而怀王编书又特地点了谢鸿后, 便觉事有蹊跷—— 谢鸿虽在朝堂, 本身却没争伐之心,对永王用处不大, 永王费心盯着的,恐怕是玉嬛。 在魏州时,永王就曾两度单独召见玉嬛,又请谢鸿一家去息园赴宴,姿态热络和气,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前世永王诡计得逞,玉嬛也确实在他夺嫡的路上立了汗马功劳。 梁靖虽不知背后底细, 却也察觉永王并未死心。 而今玉嬛进了京,肥嫩嫩的小绵羊送到虎口底下, 他哪里能放心? 待座中奉茶毕, 寒暄过近况后, 因梁靖身在京城官场, 消息更为灵通, 谢鸿便打探这回怀王编书的缘由。梁靖先前已查过前后因果,便简略说了,特地点明这里头有永王的影子。待说完了,便端然起身,朝谢鸿拱手道:“谢叔叔,侄儿有几句话想跟玉嬛说,不知方便么?” “无妨。这园子晏平还没来过,小满带着四处走走吧。用了晚饭再走。” 梁靖含笑颔首,“好。”遂将目光投向玉嬛。 玉嬛暗自撇了撇嘴,看向冯氏,便听她道:“我先去安顿住处。你不是念叨着后园的银杏果么,叫石榴跟过去,到时候摘些回来,拿了做菜煮粥。” 这主意好! 后园里那几棵银杏有了年头,长得极高,玉嬛若想摘果子,得拿着竹竿儿才行,还累得脖子泛酸。哥哥谢怀远是个儒雅书生,爬树都不太会,有梁靖在,就方便多了。 遂站起身来,朝梁靖比个请的姿势,眉眼弯弯,“走吧。” 两人出了客厅,绕过两排屋子,穿游廊而过,便是通往后园的垂花门。 已是秋末,阳光虽仍明朗,却已不似春夏和暖,待日头稍微偏些,风里便添了凉意。石榴将一件薄薄的茶白色披风取出来,给玉嬛披着,而后寻了篮子挎在臂弯,带了两个小丫鬟远远跟着,听候使唤。 玉嬛则带着梁靖走在前面,赏玩后园景致。 …… 沿着石径蜿蜒而行,两侧是参差花树,远处一道灰白的矮墙,里面便是睢园引以为傲的千竿翠竹。这时节竹叶绿得如同浸了墨,粗壮的竹竿直插碧霄,枝叶纵横斜逸出来,风里翻出阵阵绿浪。 梁靖这阵子没回魏州,他在外漂泊惯了,也甚少写家书,听玉嬛说她常去老夫人那里,便问二老近况,玉嬛便说给他挺。 老夫人也仍健朗如旧,梁老侯爷人逢喜事,精神日渐好转,那日玉嬛去夷简阁时,恰逢梁章犯了事被老夫人押到祖父跟前,老侯爷拎着拐杖揍他,虽没用太大力气,那架势却颇为威武。 梁章大概也为老侯爷那精气神高兴,故意跳来窜去地哀嚎,祖孙俩在夷简阁跟前闹腾,惹得老夫人都没忍住笑。 玉嬛提起那情形来,也是忍俊不禁。 梁靖睇她一眼,也将唇角微勾,“三弟挨揍,你很高兴?” “没有,没有的事!”玉嬛赶紧否认,“他帮过我呢,该感激才对。” 这可是稀奇事,梁靖眉峰微挑,“帮你。” “对啊。”玉嬛随手摆弄披风上系的蝴蝶,想起那日的事,颇有深意地瞥他一眼,鼓着腮帮叹了口气,“算起来还是拜你所赐。”见梁靖目露疑惑,便道:“沈柔华姑娘,你想必记得吧?” “记得。” “她记恨上我了,因为你。”玉嬛不忿而委屈,也没隐瞒,“重阳那天,她还谋划着要我的命呢。要不是梁章在,还得连累我朋友文鸳。” 梁靖诧然,不自觉顿住脚步,方才含笑的眼底亦笼了寒色,“怎么回事?” 玉嬛将那日情形大致说了,补充道:“秦春罗藏不住事,那么两句话试探完,其实已经露了底。我问过文鸳,她便是因沈柔华故意挑事,才会站到那风口里去。平白无故的,她费这心思做什么?” 她说着,揶揄般瞧向梁靖,美目微挑,仿佛他是个祸水似的。 梁靖的脸却已沉了下去。 他对沈柔华所知不多,因那是梁元绍和薛氏擅自做主惹出来的麻烦,便没插手。谁知竟会留下这等祸患?细想起来,深闺中的姑娘毕竟不如男儿胸襟宽广,碰见这种事,自觉伤及颜面,生出怨恨也不奇怪。 可即便怨恨,那也该冲着梁家来,关玉嬛什么事? 若不是他事先留了一手,玉嬛被要挟着孤身赴险,岂不是要吃亏? 梁靖修眉微凝,眼底尽是不悦,修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握紧,面露寒色。 曾斩敌万余的悍将,刀头舔血、万箭穿心,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心性早已磨砺得冷厉刚毅。哪怕如今穿着文官的温雅服制,上头飞鸾彩绣、文采翩然,待眼眸沉下时,仍掩不住那一身刚硬冷意。 玉嬛瞧见那笼了寒色的脸,迟疑了下,劝道:“我说这些,是不想你蒙在鼓里。这事儿老夫人也知道,她说会盯着,不叫沈柔华翻出风浪。你——”她偷觑梁靖,见那暗藏的冷厉仍在,小心提醒道:“别这样。看着怪吓人的。” ……吓人? 梁靖皱了皱眉,低眉觑她,就见玉嬛微倾身子,眼底带点忐忑,躲着他似的。 他自觉长得没那么吓人,方才更未露怒态,便只将眼底薄怒藏起,道:“我心里有数。” 走了两步,见玉嬛裹着披风默然前行,便将话锋一转,“这回谢叔叔受召回京,虽是怀王提议编书,里头却有永王的影子,方才听见了?” “嗯。”玉嬛颔首,“秦骁的事情,多谢你了。” “翻出真相而已。” “只是……”玉嬛迟疑了下,想起先前的疑窦,就着道旁的青石坐下,抬头道:“他图什么?害了我父亲,然后嫁祸给东宫,叫淮南谢家死心塌地跟着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居心着实恶毒!” “不止为令尊,兴许还是为了你。” “我?” 梁靖颔首,修长的腿在她跟前站定,将那身整洁的官服勾勒得磊落,旋即单手负在背后,微微俯身,隔着两三尺的距离,慢声道:“永王可能盯上了你。” 玉嬛面色微变。 其实她感觉得出来,永王虽向谢家示好,但数番召见,对她都格外特殊。且在丹桂湖的时候,永王也曾提过,要将她引荐给怀王。她不知那是好意还是恶意,但经了秦骁的事,她总觉得,永王像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叫人不安。 她有些苦恼地蹙眉,“那怎么办?” “有我在。”梁靖淡声,觑着她,目光渐而灼热。 那语气,像是安慰自家娇妻似的,笃定中带点宠溺的味道。玉嬛被他瞧得脸上发热,翘着唇角笑了笑,赶紧起身走开。 梁靖紧跟在后,看得出她对永王的态度,心绪甚好,声音都带一丝笑意,“这阵子在京城,没跟府里通消息。婚期定了么?” “不知道!” 玉嬛哪好意思说这个,身后有狼追着般,越走越快,索性招呼石榴过来,直奔银杏林。 正是银杏果成熟的时节,一颗颗黄澄澄的挂在枝头,玲珑可爱。就是那味道不太好,窜进鼻子里,不太好闻。玉嬛拿着绣帕捂住鼻子,支使着堂堂大理寺正大人爬树帮她敲落果子,她带着丫鬟们挨个捡进篮子里。 当晚,新鲜采来的白果便被摆上了饭桌。 待梁靖临走时,冯氏还特地给他装了些到盒子里带回去,或是泡茶,或是做菜,或是烤着吃,味道都极好。 梁靖接了漆盒谢过,目光瞥向玉嬛,谢意心照不宣。 玉嬛吃得心满意足齿颊留香,抬手虚指后园,嘴唇微动,“再来。” 再来帮她摘果子! …… 安顿住下后,冯氏和玉嬛忙着叫人内外打扫庭院,连同客房都收拾净了备着,谢鸿则往吏部走了一遭,而后按着旨意,前往集贤殿——怀王主持编书的地方。没过两日,怀王府便有人登门,竟真如梁靖预料的那般,说怀王爷召见玉嬛,请她去见驾。 玉嬛本就有意拜见怀王,虽知里头有永王作梗,但良机难得,哪能错过? 当即换了齐整端庄的衣裳,登上怀王府的马车,前往见驾。 待到怀王府中,从偏门进去,玉嬛跟着那领路的管事走了一阵,心里渐渐觉得不对劲。 她幼时长于淮南,除了去岁那短暂的两三月外,没来过京城,更没到过这怀王府。但这府中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甚至那罕见的浮雕瑞兽的气派影壁、那威仪高耸的厅堂耳房,都像是曾见过许多回似的,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玉嬛心里诧异极了,却不敢在王府放肆,只管敛眉慢行。 绕过外书房,往怀王喝茶散心用的亭榭走,途中须经过一道洞门。 那洞门也是熟悉的,玉嬛瞧了一眼,心里冒出个怪异的念头,仿佛这洞门里面垒着几方青石,靠墙堆土成坡,栽了许多翠竹,在这威仪端贵的王府里隔出一方清幽角落。心里这般想着,进了洞门瞥过去,她顿时呆住了。 沿墙果然栽了翠竹,底下斜坡逶迤,生了杂花矮草,深秋时节凋零清寂。 她双目睁圆,愕然瞧了几眼,甚至疑心方才那念头是她的错觉,记忆混乱了似的。 玉嬛满心惊异,又不敢表露,走远后还疑神疑鬼地回头瞧那洞门。 前头管事察觉,笑眯眯地提醒,“王爷待人向来和蔼,就在里头的临水亭,姑娘别慌。” “哦……嗯。”玉嬛赶紧回神,赶走奇怪的念头。 第37章 怀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 却极得景明帝的信重。这座王府也跟着备受隆恩, 几番修缮扩建, 天底下的奇珍异宝、名花香草,但凡皇宫有的,景明帝多半也会往这边送一份。 十数年积攒下来, 王府里富丽堂皇,雕饰绮焕,哪怕甬道旁不起眼的石头,都有来历。 出身皇家,住在这般豪奢的金屋玉殿, 怀王的性子却颇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 景明帝若有赏赐,他照单全收,半点都不客气推辞, 因自小长在皇家,见多识广目光独到,常能为赏赐的玩物寻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摆着, 跟王府相映生辉。若景明帝不赐,他也不贪图,手里的封地良田够他挥霍几辈子,也从不做侵吞资财欺压百姓的事。 至于皇室亲族之外的高门重臣, 除了几个自幼相交、感情极深的故人外, 怀王也甚少沾惹。即便碰上年节寿辰, 筹谋送礼的人拿目光盯穿府门, 他也不收贵重贺礼,只将交情甚密的几家薄礼收下,权当照顾颜面。 这座王府巍然立于京城,却很少朝堂的是是非非。 景明帝偏又极信重他,若碰上烦难的事,膝下三个儿子和皇后贵妃都往后站,最后拍板前能跟皇帝密谈的,只有这位亲弟弟。 这般待遇,令怀王的身份地位皆超然在京城众人之上,没人敢得罪。 京城内外,无数人挤破脑袋想攀交情,找遍了门路,却连王府的影壁都摸不到。 怀王身上也没骄奢淫逸的恶习,如今四十五岁,素日里只骑马赏景、读书修身,府里虽养了许多歌姬舞娘,他身边却只一位少年结发的王妃,到三十岁时才得了位小郡主,一家子和乐融融,羡煞旁人。 玉嬛今日奉召来时,怀王便是带了妻女,在临水亭边散心。 王府里这湖是人力开凿而成,引了活水进来,中间两三座小岛,周遭亭榭无数。 临水亭是其中最宽敞的一座,八根红漆柱子皆是上等木材,藻井里浓墨彩绘,周遭斗拱次第衔接,一层层地垒上去,被撑起的巨大飞檐便如羽翼舒张,凌空而上。远远瞧去,气象辉煌巍峨,却不失轻灵姿态。 亭子西侧是湖水,东侧甬道蜿蜒,两旁是名品牡丹,这会儿都已开败。 玉嬛竭力将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尽数驱走,规规矩矩地跟着走到亭外。 管事在阶下驻足,恭敬道:“回禀王爷,谢姑娘来了。”旋即提醒,“快拜见王爷、王妃和郡主殿下。” 仆妇递来锦绣蒲团,玉嬛端端正正地跪好,行礼拜见。 湖畔风声细细,两边长垂的细纱帘帐被风卷起,里面传来怀王妃的声音,“免礼吧,快请进来。”温和而端庄的声音,带着几分亲切的味道,待玉嬛进了亭子,便笑吟吟道:“这便是谢鸿的女儿,果然生得好看,快赐座。” 玉嬛屈膝为礼,谢恩后欠身坐着,目光飞速扫过亭内。 除却几位华衣丽服的仆妇侍女,上首坐着的是怀王爷,姿容端方,蓄了美髯,身上一袭宝蓝织锦的衣裳,没有永王偶尔流露的威压,跟寻常的富贵家翁无异。他的左手边是怀王妃,美人虽老,风韵犹在,气度尊贵雍容,却没架子,像是卷值得细品的山水画,笔墨纤秣得宜。 右手边则是跟她年纪相若的少女,承袭了王妃的美貌,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正打量她。 跟玉嬛目光相接时,还挤了挤眼睛,目光清亮,似星辰闪烁。 便是那位被捧在掌心,比景明帝膝下几位公主还得宠爱的福安小郡主了。 这样一家三口,确实是令人羡慕的。 玉嬛心下莞尔,没敢调皮,只朝福安笑了笑。 旁边侍女捧了茶放在跟前,怀王妃便道:“王爷主持编书的事,你应是知道的。谢大人精通金石铭文,王爷听说你年纪虽小,却常帮他做事,好奇得很,便召了过来。就是喝杯茶,别拘束了。” 玉嬛温声应是,因怀王问起曾碰过哪些碑文铭文,便斟酌着回答。 怀王果然如管事说的,虽只在一人之下,却态度和蔼。 玉嬛最初那点忐忑也渐渐消去,偶尔想起帮谢鸿搜买碑文时碰见的趣事,还会提一提。几个人围坐在亭下,湖风微凉,帘帐轻动,渐渐让她生出故人重逢的熟悉感,仿佛记忆的某个角落,也曾有过这般场景。 只是此刻,她还不敢分神细想。 坐了几盏茶的功夫,有管事过来禀报,似是有客人来拜访。 玉嬛瞧着情形,适时起身告辞。 怀王妃便握住她手,笑吟吟道:“福安寻常也爱折腾这些东西,只是不及你灵透。她在府里闲着无事,你若得空,便多来坐坐,一起做个伴也好。” 这着实令玉嬛喜出望外,当即施礼答允。 福安小郡主则站在怀王妃身后,挤了挤眼睛,“明天叫人去请你。” …… 出府的路跟来时相似,玉嬛一步步走过去,那种熟悉感愈来愈深,甚至令她恍神。但这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她蹙眉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便将两鬓揉了揉,暂且抛下此事,靠着软枕,思量起别的来。 到第二日,福安小郡主果然派人来接玉嬛,拉着她到小书房,将些搜罗来的碑帖取出,态度甚是热络。 过后,又连着请了几回。 玉嬛投桃报李之余,因每次去那边都能碰见怀王爷,心里也渐渐洞明起来。 这日天气转寒,她从怀王府出来,回到睢园时,冯氏正带着仆妇们整理入冬后的衣裳,屋角笼了炭盆,暖和得很。丫鬟端来热茶,玉嬛喝了驱驱寒气,便将披风解去,到冯氏身旁探头探脑,“娘,这是上回做的吗?” “是上回叫人做的,都送过来了,你的交在孙姑手里,待会回去试试,若有不合身的,正好叫她们改改。” 玉嬛应着,捧着暖热的茶杯,将长案上叠好的绫罗翻了翻。 锦缎花色仍是冯氏爱用的那些,裁剪绣工倒好像比魏州的好。 旁边冯氏吩咐妥当了,回头见她还趴在案边端详,不由一笑,“别看了,穿上披风,咱们去外头偏厅。有人等着你呢。” “等我?” 冯氏颔首,取了披风给她裹上,母女俩同往偏厅走。到得那边,厅里许婆婆坐镇,旁边站了三四位绣娘打扮的人,另摆了许多布料锦缎,一应都是喜气的红色。 这是…… 玉嬛讶了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身侧冯氏笑盈盈的,牵着她手交在绣娘手里,道:“嫁衣做起来繁琐,一辈子就这么一会,可得早点准备着,慢工出细活。劳烦各位先量着,我去瞧瞧料子。”遂走到桌边,跟许婆婆商议选那些料子好。 留下玉嬛站在那里,伸开了双臂,布偶似的叫人量来量去,双颊微红。 梁、谢梁家的婚事,在魏州是武安侯爷做主,谢家还须禀过老太爷。 先前玉嬛跟着谢鸿回淮南时,谢二太爷有意将她送进宫里,为此还跟谢鸿生气,父子俩别扭了数月,直到出了秦骁刺杀的事才缓和些。待梁靖归来,两边有意结亲,谢鸿知道父亲还惦记着玉嬛,便修书回淮南,禀明此事。 老太爷起初还不太乐意,觉得以玉嬛的姿貌,堪配皇家子弟,嫁给梁靖可惜了。 奈何山高水长,谢鸿连着三封家书寄回去,态度坚决,没办法,只能点头。 只是谢二太爷在淮南也算颇有权位,自视甚高,信里特意叮嘱,玉嬛年纪尚幼,两府又都是世族高门,婚事不必操之过急,免得叫人以为是谢鸿在魏州有求于梁家,以女求荣,损了谢家颜面,也叫玉嬛嫁过去后受委屈。 待问名纳吉之礼行罢,请期的时候,愣是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算起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冯氏却生怕晚了出疏漏,早早便准备起来,前两天才列好嫁妆单子挨个筹备,这会儿便早早做起嫁衣来。 玉嬛对此很是无奈。 总觉得爹娘对梁靖太满意,迫不及待想把她嫁过去似的。 量罢尺寸,送走了霞衣坊的绣娘们,冯氏心满意足,带着玉嬛去瞧她新做的衣裳。 天气阴着,风刮进脖子凉飕飕的,玉嬛将那披风裹紧,趁着丫鬟仆妇们还在后头墨迹,凑到冯氏身边,“今日在怀王府上,你猜,我瞧见什么了?” “还能瞧见什么?左不过是哪位贵人,要不就是铭文碑刻。” “都不对!”玉嬛身量比冯氏低些,驻足掂着脚尖,凑到她耳边,“是祖父的手稿。” 这般郑重其事,所谓祖父自然不是淮南的谢二太爷了。 冯氏微怔,偏头觑她一眼,声音也压低了些,“是……他的?” 玉嬛轻轻点头,“我瞧着,怀王爷怕是知道我的身份,既不是爹跟他说过,他是如何知道的?”她搀着冯氏的手臂,贴得极近,且喜且忧,“编书的事有永王的身影,他在魏州时曾说要将我引荐给怀王爷,总觉得,这事儿里也有他的影子,蹊跷得很。” “若果真是他……”冯氏沉吟间,眉头便皱了起来。 先指使秦骁刺杀,明面上又笼络招揽,如今还在怀王爷跟前弄鬼…… “娘也怕他没安好心对不对?”玉嬛猜出她的担忧,愈发笃定,便道:“梁大哥住在哪里?我打算明儿去找他。” 比起埋头书堆的谢鸿,梁靖身在大理寺,又跟东宫有牵扯,消息能灵通太多。 冯氏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便说了梁靖住处。 当晚玉嬛叫人递了口信给梁靖,隔日吃了晌午饭,便乘马车去兴平巷寻他。 第38章 武安侯府在京城置有产业, 在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后, 又添了几处, 里头仆妇管事俱在,起居都能有人照料。不过梁靖并没去那几处, 而是在兴平巷寻了个两进的院落, 身边除了两位做饭洒扫的仆妇, 便没旁人。 玉嬛进去的时候, 两位仆妇都在厨间忙活, 梁靖刚从衙署回来换完衣裳。 五间正屋轩脊高瓦, 院里栽着两棵高高的柿子树, 这时节树叶凋尽,竟有不少经了霜的柿子顽强悬在枝头,橘色灯笼一般, 在枯色枝桠间格外醒目。 玉嬛粗略数了数,轻咬嘴唇,“梁大哥,上回你带来的新鲜柿子, 是这儿摘的?” “不然呢。”梁靖衣裳穿得宽松, 健步走过来,“又想吃了?”见她抿唇微笑, 遂腾身而起, 三两下窜到树梢, 摘了几枚, 交由仆妇洗了拿来, 而后带着玉嬛进屋,道:“这树上结的不少,叫她们做了些柿饼,带回去也给谢叔叔他们尝尝。” “多谢费心!”玉嬛莞尔,留石榴她们在外头等着,进屋后寻个圈椅坐下。 已是严冬时节,这屋里却没笼炭盆,梁靖身强体健不以为意,玉嬛却是娇滴滴的身子,虽进了屋,却仍将那披风裹紧,小脑袋嵌在一圈柔软的狐狸毛里,躲寒的小鸡仔似的,娇嫩柔软。 梁靖觑着她一笑,叫人笼了炭盆,而后倒杯热茶给她,“怎么回事?” “还是为了永王。”玉嬛苦恼地皱眉,将先前的疑惑说了,“……怀王爷仅在一人之下,小郡主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无缘无故地怎会青睐照拂于我?那日他取出祖父的手稿,我便觉得,他或许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他会从哪里得知?” 梁靖端然坐在椅中,觑着她,“你觉得是永王?” “很可能!只是不知道永王做这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炭盆笼在脚边,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拧眉思索,身上披风仍在,小脸蛋被捂得微红也不曾察觉,只管将手肘撑着桌面,慢慢儿吃柿饼。 梁靖有些无奈,屈指轻扣桌面,“站起来。” “嗯?”玉嬛微怔,却还是依言起身。 便见对面的男人起身,那修长的手径直伸过来,将她胸前系成蝴蝶的丝带抽开,随即将手绕过后颈,将披风整个拎在手里,随手一扬,便整整齐齐搭在了窗边的案上。这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而自然,待玉嬛从惊诧里回过神时,他已坐回椅中。 玉嬛两只手仍捏着柿饼,脸颊愈红,只将两道目光瞪着他。 梁靖甚为悠闲的举杯慢饮,“不热吗?” 热了他就能脱她的衣裳了? 玉嬛两颊莫名滚烫起来,举着柿饼咬了一口,忿忿地坐回椅中,“不热!” 梁靖低笑,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收敛又猖狂,在玉缳恼怒之前,赶紧岔开,“怀王爷性情直率,又应对机敏,行事向来有分寸。早年也曾受教于太师,据我所知,他喜爱金石,也很钦佩太师的才学。当初的案子有冤情,想必他也知道端倪,如今碰见故人遗孤,自然会照拂——他待谢叔叔也很好。” “那永王呢?他图什么?” “恩情。”梁靖一语点破,“他帮怀王找到故人遗孤,帮你攀上怀王府的交情,便是恩情。这般笼络,比威逼利诱管用多了。怀王爷在皇上跟前的分量,可是小萧贵妃都比不上的。东宫和永王夺嫡,后宫利益相关,唯有怀王看似置身事外,若能在皇上决断的时候帮上一句,没准就能扭转局面。” 这样想来,永王费心撮合,就顺理成章了,只是—— “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叫怀王爷都能破例帮他?” 怎么会没有呢? 前世她被永王笼在身边,令素来置身在夺嫡之外的怀王偏袒相助,可见分量。 梁靖想起旧事,心神微动,垂头掩住眼底的情绪,只道:“怀王会照拂你,不止是为当初跟太师的交情,恐怕还是对当年韩家灭门的冤案心存歉疚,这分量可不轻。说起来,怀王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永王牵线搭桥,你会记这份情吗?” 他眉峰微挑,觑着玉嬛,几分揶揄味道。 玉嬛哂笑,“他那是黄鼠狼拜年,能安什么好心!梭子岭的事,我这辈子都记着呢。” 鄙弃而不满的语气,显然是对永王芥蒂颇深。 梁靖甚为满意,还想说话,猛然脸色微凝,目光瞥向门外。不过片刻,外面便响起仆妇的声音,“大人,有客拜访。” 他应了声,仿佛知道来人是谁,半点都没耽搁,叫玉嬛在屋里坐会儿,快步出了屋子。 院里旋即响起说话声,断断续续。 玉嬛吃了两枚柿饼,没敢多吃,闲坐着百无聊赖,便在屋里随便走走。 到那高高的书橱跟前,里头兵史杂家无所不包,她没甚兴趣,往外一瞧,越过敞开的窗扇,便瞧见院里的情形——是个年纪不及三十的男子,浓眉大眼,锦衣玉冠,姿态端贵从容,隐然威仪之态,想必出自是哪座公侯府邸,位高权重。 那人也正好往屋里瞧过来,两人打个照面,将彼此容貌看得清楚。 玉嬛怕打搅到人家,赶紧闪身躲在窗扇后面。 外面梁靖觑见,唇边不自觉带了笑意,解释道:“是玉嬛。” “原来是她。”微服出门的太子坐在石凳上,手里也捏了柿饼尝,笑而揶揄,“果然是个美人,难怪你那样惦记。婚期定了吗?” “明年五月,”梁靖叹气,“还得大半年。” 那就只能熬着了。太子甚为同情,在他肩上拍了拍。 …… 送走临时起意登门突袭的太子,梁靖回到屋里时,里面空空荡荡。循着瓷器轻碰的响声到了侧间,就见玉嬛站在一张长案前,手里正捏着两只细瓷做的小动物。 听见脚步声响,她转过头来,笑意盈盈。 “这是什么?”她扬起手里的兔子和小老鼠,手指白嫩,几与瓷器同色。 她的背后是一张花梨木长案,高低跟书案相似,却更宽敞结实,底下还做了许多格子,博古架似的,错落有致。书案两头翘起,雕刻云纹,案头摆着成套的笔墨纸砚,狭长的漆盘里则摆了十个镇纸,用细瓷做成小动物的模样。 梁靖脚步微顿,看她倚案而立,裙裾翩然。 按这身量,配几把高低各异的圈椅,用着该刚好。 他缓步过去,将手撑在案头,与她只隔了咫尺距离,“你猜。” 玉嬛暗自撇嘴,“这书案看着就是给姑娘用的,给梁姝?” “她在魏州多的是工匠,我费什么神。” “若不是她……”玉嬛拧眉,想了想,“送进永王府么?”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手底下用的尽是好东西,这书案虽不算精雕细镂,却做得古拙大方,摆进王府里也未必逊色。就是那些镇纸太玲珑了些,不太趁王妃的端庄身份。 谁知梁靖仍是摇头,“再猜。” 不是给自家姐妹,难道是…… 玉嬛微愕,抬头瞧他,便见梁靖唇角微动,“给你的,聘礼。”说话间,微微俯身,两臂状若无意地左右张开,修长的十指扶着桌案,正好将玉嬛困在中间。他本就身材颀长,俊眉朗目,俯身时两肩将衣裳撑得磊落,离得不远不近。 冬日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颊,温柔而明亮。 她今日梳了双鬟,珠钗垂落在鬓边,耳垂悬了珍珠,玲珑生晕。脸颊却格外细腻柔白,吹弹可破似的,柔嫩双唇抿了抿,像是上等细瓷染了胭脂,蓦然就有少女体香幽微袭来。 梁靖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玉嬛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还……早呢。” 早吗?还有半年时间,他却已迫不及待,除了这书案,连往后两人的住处都寻好了,就等她嫁过来。装规矩清冷的正人君子实在是很累的事,这会儿阳光慵懒,梁靖满身的克制自持也都被晒得化了,遂凑近些许,慢条斯理,“要不咱俩商量下,改到年初?” “呸。”玉嬛扭过头撇了撇嘴,“你先让开。” 见他纹丝不动,便抓着他铁铸似的手臂使劲推。 她力气小,推了两把,也跟蚂蚁撼树似的,但那脸蛋却渐渐涨红,有些要恼怒的意思。 梁靖适时收手,屈指扣着桌案,“瞧瞧哪里不满意,我早点改。” “做工材质都很好,不过——”玉嬛走出数步之外,回头挑眉道:“谁说我就一定会嫁过来?没准哪天心绪欠佳,不来了,这东西就留着吃灰吧!”说完,怕梁靖又扯下面具厚脸皮,提起裙角便跑到门口,而后缓步出去。 外面石榴沾了光,一手拎着装满柿饼的食盒,一手还在尝鲜。 见她出来,便将食盒递给后面的小丫鬟,而后跟着玉嬛出去,扶她进了马车。 梁靖跟出来,站在院门口,直到马车辘辘走远,唇边的笑意也没压下去——不嫁给他,她还想嫁给谁?那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吗? …… 玉嬛当然是不会嫁给黄鼠狼的,不过京城虽大,却也有冤家路窄的时候。 譬如此时,她同福安小郡主走在怀王府的抄手游廊上,对面有人锦衣玉带而来,正是那只笑里藏刀的黄鼠狼。 第39章 十月底的天气已然很冷了, 天阴沉沉的, 浓云如同扯絮,风刮过来, 卷着雪砧子直往脖子里钻。 这是今冬的头场雪, 不算大,从晌午时飘起, 这会儿也只在地面覆了薄薄一层。 玉嬛身上茶白的披风绣着零散梅花,由肩而下愈来愈密, 曳至脚踝时,便似堆了层层落梅, 就着两侧朱栏白雪,格外好看。她的旁边则是福安小郡主,银红洒金的披风张扬惹眼,见着永王, 便笑着往前跑了两步。 “永王兄,你来早了, 母妃那边还没备好呢。” “那就陪怀王叔说会儿话,前阵子卧病在府里, 许久没见他了。”永王锦衣玉冠,仍是那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将目光挪到玉嬛身上,挑起笑意, “谢姑娘也过来了?” “拜见殿下。”玉嬛屈膝行礼, “是送几幅碑帖给郡主。” 永王颔首, 将她上下打量过,向小郡主道:“福安喜欢这些东西,你来了京城,正好作伴。福安——”他欠身,朝堂妹笑了笑,“我有几句话想跟谢姑娘说,待会再把她送还给你,如何?” 小郡主被他“送还”二字逗笑,“我正想送她出府,既如此,永王兄自便,我先去母妃那里瞧瞧。”说罢,又跟玉嬛说了遍等雪厚了要去城外踏雪的事,留下个仆妇跟着,嘱咐她过会儿亲自送玉嬛出去,才裹紧披风回去了。 游廊上,便剩玉嬛和永王相对而立。 永王眼神递过去,仆妇会意,行礼应是,自觉地退到十数步开外,恭敬侍立。 玉嬛也不知他想做什么,也不怕他在怀王府闹幺蛾子,见永王往斜前方那座芭蕉亭走,便隔了几步的距离跟着。到得亭中,才屈膝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见外了。”永王拂了拂袖上落雪,道:“看得出来福安很喜欢你,外面编书的事上令尊立了不小的功,怀王叔称赞不止。算起来,我那点心思倒也没白费。在京城里还习惯么?” 他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真正想说的,恐怕是前面那两句。 玉嬛遂了他的心意,讶然道:“原来家父回京编书,是殿下的主意?” “物尽其才,人尽其用,令尊的才学不该浪费在冗杂的政事上。如今怀王叔和福安都待你不错,谢姑娘——”他稍稍俯身,眼底是温润笑意,“美事玉成,我这算不算帮了大忙?” “当然算,多谢殿下。”玉嬛嘴上领情,却是退了两步,“只是,殿下为何帮我?” “谢姑娘容貌出众,机灵聪慧,难道瞧不出来?”他站在芭蕉亭里,背后是漫天风雪,朱色锦衣端贵精致,那双桃花眼里带着笑意,眉目清隽温雅,语气柔和亲近,是女人极难抗拒的温柔姿态。 玉嬛垂下眼眸,很煞风景地摇头。 片刻安静,永王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这哪是瞧不出来,这分明是不愿意瞧出来!梁、谢两家议亲的事,他有所耳闻,虽说小美人花落别家令人惋惜,但若玉嬛和梁靖能帮衬他,倒也没什么。然而看眼前这情形…… 他皱眉沉吟,猛然见游廊上一道人影拐过来,便不动声色地站直身子。 游廊上,太子瞧见永王时,原本没太留意,待见着玉嬛的侧脸,脚步微顿。 ——他认人的本事向来不错,那张脸很熟悉,几日前才在梁靖的住处见过,这会儿怎会跟永王在亭中单独说话?心中疑窦一起,不自觉便多看了两眼。 永王已然换了得体笑意,朝那边拱手,“皇兄。” “王妃该等着了,还不进去么?”太子随口招呼,却将目光瞥向玉嬛脸颊。 玉嬛听见动静,哪能木头般杵着,当即侧身看向游廊,屈膝行礼。目光扫过贵重的织锦大氅,挪到脸上时,正巧跟太子的目光对上。那张脸自然是熟悉的,曾微服坐在石凳上,跟梁靖议事。 可这会儿锦衣金冠,看那打扮气度,俨然便是东宫太子。 骤然重逢,猝不及防,她愣了一瞬才垂眸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颔首,抬手示意免礼。 旁边永王却察觉有异,随口道:“你已见过皇兄了?” “没有。”玉嬛垂眸,“不过京城里能让殿下称为皇兄的,还能是谁?”说完,趁着他兄弟俩须客气寒暄,赶紧告退,从另一侧出去,乘马车回府。因途中想起件谢鸿提过的东西,顺道去取。 …… 怀王府外,永王左近车驾后,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收敛。 每年入冬的的头场雪,怀王妃都会挖出去年埋的雪水煮茶,请长公主和子侄去品尝。是以今日无需打招呼,他和太子瞧着雪色,便都按旧例过来捧场,没想到那么巧,就碰见了玉嬛。 永王端坐在车中,想着当时情形,脸色愈来愈沉。 数番招揽都毫无所获,玉嬛搭上了怀王的船,对他仍是疏离之态,反倒是太子…… 当时那一瞥虽短促,但永王长在宫廷,惯于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来端倪?那两人从前必定见过面!会是何时,在哪里见过? 他琢磨了半天,猛然想起个人来。 ——梁靖!出自武安侯府,却与东宫交好的梁靖! 秦骁的事上他甚为留意,对东宫那波人严防死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搜罗证据,在魏州地界来去自如的,梁靖最有嫌疑!而玉嬛正跟梁靖议亲,倘若梁靖真的是背着他襄助太子,那么玉嬛必定会帮着东宫,他耐着性子费多少力气都没用。 原本疑惑的事骤然有了头绪,永王把玩着手中玉扇,脸色渐而阴沉。 到得永王府外,他也不择一声,进府后径直进了暖厅,斥退旁人,这才将长史叫来,沉着脸嘱咐。 长史听罢,有些迟疑,“殿下当真打算来硬的?” “她又不领情,放任下去,反倒让东宫得利。本王没那耐心陪着玩——手脚利落点,别留把柄,回头带到府里,也别叫旁人知道。” “属下明白。”长史顿了下,又道:“若她还是……殿下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永王想起那张娇丽容颜,咬了咬牙,“若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作甚。” …… 玉嬛折道回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风雪愈来愈紧,天黑得格外早,她将才抄好的碑帖收起,扶着石榴的手进了车厢,随手便取了软毯盖在身上。这几份碑帖来之不易,费了她许多时间,比原先的打算晚了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带的手炉已经凉了,车厢里也冷飕飕的。 石榴落了车帘跟着钻进来,抱着两只手哈气,“这雪可真大,够冷的。” “照这样下一夜,明儿该出城赏雪去了。” “夫人才做了件厚的,到时候穿着刚好。”石榴待她整个人缩进披风后,将软毯盖好,又将才求来的汤婆子塞进去,俩人肩并肩靠着取暖,商量回府后多熬点姜汤喝,免得着凉。依偎了半天,身上渐渐暖和,外头风卷着雪渣吹个不止,玉嬛有点累,靠在石榴身上打盹儿。 马车慢慢地往睢园晃,行至一处拐角时,却猛地一顿。 玉嬛睡得正舒服,身子往前晃了晃,立马睁开眼,“怎么回事?” “莫不是马车坏了?” 这寒风裹雪的天气,若当真出岔子可不好受。石榴赶紧掀帘望外,想问赶车的刘叔,却忽然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张开双臂护在玉嬛跟前,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惊恐地望着外面—— 深巷宽敞安静,入夜落雪,没半个行人,唯有三名劲装的黑衣男子站在车厢外,刘叔和随行仆妇都被打昏,瘫倒在地上。而那三人各自蒙面,幽狼似的眼睛露出来,在风雪夹杂的昏暗里格外怕人。 石榴往后缩了缩,却被玉嬛轻轻按在肩头。 “别怕。”她轻声安慰了一句,隔着半边卷起的车帘,问道:“外头什么人?” “有人想见姑娘。”为首的凶悍男子掂了掂麻核桃,扔进车厢里,“识相的安静点。” “唔。”玉嬛伸手捡起来,随意瞧了瞧,“有点脏。” 男人显然是没想到她竟会这般临危不惧,哼了声,探手便往车厢伸来。还未触及车帘,一支利箭便从旁射来,冷风疾劲,直取手臂。他悚然受惊,退后躲闪,想拔剑要挟玉嬛时,却已有人如鹰掠下,手里利剑冰寒,出手凶狠,逼得他倒退数步后,端然站在车厢前。 墨色宽袍被风吹得微摆,梁靖手执利剑,回头瞧向车厢。 玉嬛仍旧缩在软毯里,看清他面容时甚为诧异,“你怎么……” ——有人暗中护着便好,怎么本尊亲自现身了? 梁靖睇她不答,只随手将车帘扯下,隔开寒风。他的身后天色暗沉,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三四个贩夫走卒打扮的男子,衣裳打了破旧补丁,袖中却各藏锋锐。待梁靖一声令下,便扑向对方。 这些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令对方始料未及,车厢外金戈交鸣,有梁靖亲自坐镇,几乎无需悬念。过不多久,拦路之人尽数被擒,梁靖掀起车帘,见石榴很乖觉地钻了出来,便躬身入内。 车厢内没法掌灯,昏暗得很,他凑得近些,看到玉嬛一脸淡然。 满脸的冷厉在那瞬间融化些许,他的声音甚至对带了笑意,“都不害怕?” “后头好几个人护着呢,怕什么?”玉嬛莞尔,“你怎么亲自来了?” “有人尾随,陈三特地来递信,便过来看看。”梁靖是从衙署过来的,兴许是整日操劳,眉间带点疲惫,顺势在她身旁坐下,“这些人我带回去审,定会揪出幕后主使,先送你回府吧。出来一整天,谢叔叔该担心了。” “其实……”玉嬛迟疑了下,“我大概知道是谁。” 梁靖微诧,“你知道?” “嗯。”玉嬛掀帘,瞧着外头倒在雪地里的壮汉。 方才外头刀剑争杀,她躲在车厢里,仔细思量过。京城里虽暗潮云涌,她尚未卷入其中,没招惹过谁,唯一的变数便是今日的永王。她直觉有异,稍加思索,提议道:“不如将事情报给官府,到时候动静闹大,怀王爷没准会过问。梁大哥,想不想看永王倒霉?” 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不见惊慌害怕,反倒有点幸灾乐祸般的期待。 梁靖也不知她脑袋里打什么主意,便颔首,吩咐外头的人去报案,俩人一道等官府来。 夜色渐浓,风卷着雪片呼啸飘落,车厢内外都愈来愈冷。 玉嬛怕石榴在外头冻着,递了个软毯给她披,身上便只剩披风档寒。她整个人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取了帽兜戴着,只剩秀致的脸露在外头,嵌在那圈风毛里。这般天气,若没手炉炭盆,哪怕加两层衣裳,都未必能管用。 梁靖觑她片刻,蓦然撑起披着的大氅,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男人温热的气息袭来,跟堵墙似的将她困住,玉嬛愣了下,旋即挣扎着往后退—— 两人尚未结为夫妻,这姿态着实过于亲昵了。 奈何梁靖手臂如同铁箍,将她圈得死紧,且她背后便是车厢壁,退无可退。外头还有人,她也没敢出声,只红着脸低声道:“等不了太久,不碍事的,又冻不死人。你先放开!” “不放。” 梁靖非但不放,反而变本加厉,将屈着的双腿伸开,将她连同披风一道圈住。 玉嬛愕然,抬眸瞪他,跟困在蛹中的蚕宝宝似的,双手胡乱在他胸膛推搡。 梁靖纹丝不动,片刻后,喉中溢出低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害羞了?” 第40章 害羞?谁害羞了!玉嬛才不承认, 闷哼了声, 垂着头不再说话。 车厢里愈来愈暗,外面天寒地冻,冷风仍从车帘缝隙里往里窜,她靠在梁靖身上,却像是贴着火炉, 暖融融的。她心里觉得古怪,瞧着梁靖胸膛上的绣纹,拿指头抠了抠, 又悄悄缩回去,而后抿着唇笑了笑。 梁靖突然现身, 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先前在魏州相处月余, 被秦骁和永王裹挟在是非里, 她其实看得出来,梁靖绝非池中之物。出自侯门的贵公子,文韬武略,若跟梁元辅一般投靠永王,自会有大好前程。他却偏偏舍了捷径, 暗里襄助东宫,在魏州时操劳奔波, 到京城进了大理寺, 也是日日忙碌, 甚少闲暇。 从那日太子微服驾临的情形看, 他虽不显山露水, 却已是东宫的左膀右臂。 这样的人,多半是胸有丘壑,心思都扑在抱负志向上。 相较之下,她的分量应是微乎其微。若不是两人因长辈当年定下的婚约凑在一处,梁靖恐怕也未必会对她过于照拂。京城里有兵马司各处巡逻,她身边也有人暗中护卫,这般小事,原本不必他花费心力。 谁知道梁靖竟会亲自过来,而后听了她的建议,在这寒风冷雪里默然等待? 虽是婚约促成,但梁靖对她的好,或许比她想的还要深那么一点点。 玉嬛唇角翘了翘,目光落在他的喉结和瘦削轮廓,虽沉默,却坚毅。她忽而笑了下,低声道:“晏平哥哥,刚才多谢你了。” 咫尺距离,她的气息落在脖颈,温热微痒。 那声“晏平哥哥”,更是柔软悦耳。 梁靖身姿坐得笔直,有点紧绷似的,喉结动了动,闷声道:“谢我?” “嗯。对了——先前在怀王府上,我见到了太子,当时永王也在。”她抬头,对上梁靖的眼睛,有点歉疚,“我当时实在诧异,没能掩饰住,恐怕永王也瞧出了端倪,起了疑心。你……怕是得留意些了。” “总会有露馅的时候,无妨。”梁靖脸上倒没见不悦,只盯着她,眸色幽深。 玉嬛松了口气,“那就好。” 因有旁人在车厢外,两人也没再多说,等兵马司派人过来,问明经过后将那几个男人带走,梁靖便送玉嬛回睢园。 夜深雪浓,行路不便,谢鸿索性留他在客院住下,就着红泥火炉慢慢喝茶。 …… 比起谢家的雪夜融融,永王身边就冷清得多了。 他身边一位正妃两房侧妃,却都是萧贵妃帮他挑的,取其家世门第做助力,单论容貌心性,却未必合永王的意。先前新婚燕尔,还有些颠鸾倒凤的兴致,到如今新鲜劲儿过去,便有些索然无味。 他独坐在书房里,推窗瞧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神情跟夜色一样薄凉。 殿外灯笼在风雪中微晃,昏黄的光将雪片映照得格外清晰,亲信侍卫刘庸冒雪而来,入内求见时,神情带些不安,“殿下,派出去的人失手了。”他抱拳躬身,自责道:“是属下办事疏忽,请殿下责罚。” “失手了?”永王皱眉,“怎么回事?” “谢姑娘身边似乎有人保护。属下没等到消息,跟过去看时,派去的人已落到了兵马司手里,京兆衙门也有人在,还有一位似乎……”他迟疑了下,抬眼觑永王的神色。 永王不耐烦,“说!” “似乎是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 刘庸迟疑了下,毕竟忌惮梁侧妃和武安侯府,只补充道:“属下是从远处看的,站得远,天也黑了,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虽如此说,但敢报出这个名字,显然是有七分把握的。 永王眉目微沉,盯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片刻后猛然扬手,将窗扇重重阖上。 “废物!”他斥了声,喝命侍卫退下,独自在殿中踱步。 拦路劫人这事儿不算太大,那几人并非永王府的亲兵,京兆衙门里有他的人,回头他派长史走一遭,随便审审尽快处置也就完了。但劫人失败这事儿,却着实在他意料之外——刘庸是萧贵妃请萧家物色的人,跟了他几年,办事向来稳妥,在京城里捉个姑娘,本该是手到擒来的事,谁知这回竟会失手? 出手劫人,定是选僻狭之地,梁靖怎会那么及时地赶到? 这事是他临时起意,无从泄露,东宫的眼线难道已隐秘周全到了这地步? 永王隐隐不安,待次日长史过来后,便命他亲自去京兆衙门摆平此事。 谁知长史借故往京兆衙门走了一遭,却是徒劳无功——在他登门之前,大理寺少卿梁靖亲自去当人证,说歹人趁夜行凶,险些伤及人命,务必查明。随他一道去的,还有东宫那位协掌兵马司的小将,据说是昨晚活捉了歹人的,两相夹击,这事儿便不能含糊过去。 长史回府后禀明,永王固然气恼,却也无法。 好在昨晚劫人未遂,即便真查到刘庸头上,也不是多大的罪名。东宫难道还能拿着这芝麻大的事去皇上跟前告状,找他的麻烦? 届时他只推说刘庸见色起意,认个御下不严的错,便可反咬东宫小题大做。 只是玉嬛和梁靖竟已投到东宫麾下,这事着实令人气恼,当即命长史修书往武安侯府,隐晦说了此事,颇有让梁家管好儿孙,叫梁靖斟酌行事,少给他添乱的意思。 …… 梁靖这边,却半点都没有斟酌的打算。 怀王爷是个要紧的人物,不止永王盯着拉拢,太子也是尽力孝敬的——毕竟是景明帝最信重的人,哪怕不指望他为东宫助力,也该打点好叔侄关系,别叫他给东宫挖坑。先前怀王行事不偏不倚,太子便没打过歪主意,如今永王自己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这两日玉嬛往京兆衙门走了好几遭,福安小郡主得知后,随口便说给了怀王。 怀王是皇宫里打滚大半辈子的人,哪能瞧不出端倪? 待京兆府查到刘庸头上,他心里有了数,趁着这日得空,便将玉嬛连同当时在场的梁靖一道召往府中。 客厅里茶香袅袅,怀王端居主座,待梁靖将事情经过说明白,便看向玉嬛。 玉嬛当即点头佐证,“先前家父险些遇刺,梁大哥怕这边再出事,便安排了人暗中护着我。那晚若不是他们及时察觉,递信给梁大哥,恐怕真的……” 她咬了咬唇,神情黯然。 怀王颔首,仍是惯常的儒雅之态,那份端贵威仪却叫人敬重,“你可知道,他们为何劫你?” 这话问得正中下怀。 玉嬛站起身来屈膝为礼,“我有些猜测,只不知想得对不对。” “无妨,只管说。” 他态度和蔼,玉嬛也少了点顾忌,盈盈站在桌边,缓声道:“玉嬛自入京城,便承蒙王爷照拂,其实心里也明白,王爷看的是故人的情面。”她顿了一下,见怀王并无不悦,接着道:“永王殿下想必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为何,在魏州时曾数次流露招揽之意。” 这倒让怀王意外,手中茶杯微顿,看向梁靖,“你也是知道了?” 梁靖就坐在玉嬛身侧,颔首道:“不久前知道的,祖父得知这事儿,很高兴呢。” 怀王跟武安侯有过旧交,诧然看了梁靖一眼,旋即明白过来。 韩太师的案子错综复杂,他没能施以援手,武安侯爷也是,那场烧尽太师阖府上下的大火,故人们恐怕都深藏在心里。时隔十余年,故人之女还侥幸活着,他都能怜爱照拂,武安侯自然会想起旧时婚约。 只是永王那孩子…… 他沉吟了下,问道:“他既然数次示好,你如何回答的?” “我不敢应承。”玉嬛眉目微垂,低声道:“先前家父险些遭秦骁刺杀,其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家父得以回京,我能有幸见到王爷,确实是托了永王的福。但他要我讨好王爷,帮他做些事,我却不愿意。” 十四岁的少女,平素瞧着乖巧懂事,这话说出来,却存着几分委屈。 永王听得出来,摆手示意她坐回去,沉吟片刻,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当日永王从魏州回京时,差事办得漂亮,却称病两月,外头虽压住了,怀王却能猜出些端倪。不过两个侄子夺嫡,各凭手段,虽难看了点,也不关他的事。之后永王说太师遗孤尚且在世,并供出谢鸿,怀王感念之余,其实也存了几分疑惑。 如今再看,脉络便清晰了起来。 ——永王这是想拿着玉嬛做诱饵,卷着他倒向永王府,给夺嫡添一道筹码啊! 而至于先前那场刺杀,永王图谋的恐怕不止是太子,更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孩子。一旦谢鸿死了,玉嬛无依无靠,被永王告知身世又善加照拂,她怀着对东宫的仇恨,会如何行事,几乎无需推想。 难怪永王兵行险招,无缘无故地去谢家头上动土,原来是怀着这般盘算! 萦绕在心头的疑云霎时清明,怀王恍然大悟之余,亦有怒气隐隐腾起。 第41章 怀王活了大半辈子, 陪着景明帝走过许多风浪,这还是头回被子侄算计蒙蔽。 不过眼下并不是算账的时候。 自打玉嬛进京至今, 怀王已留意了许久,又从小郡主口中得知她的行事性情,看得出她并非歹恶奸邪之人,心底里为故人宽慰。此刻既已挑明,便顺道将话锋转到韩太师身上——武安侯跟韩太师的交情他知道,倒不怕梁靖泄露什么。 两盏茶喝罢, 故交之情叙完,玉嬛也斟酌着探问了当年的案子,得知案情虽是刑部定论, 那些卷宗都挪到大理寺的密阁里, 不许人轻易翻阅,积年落灰, 怕是早已尘封。 她暗自记在心里, 待出了怀王府, 便觑着梁靖。 梁靖能猜透她心思似的, 趁着左右没人, 低声道:“想看?” “总得理清原委, 找出破绽呀,否则上哪儿找铁证去?”玉嬛半颗脑袋探出来,顾不上外头寒风凛冽, 只眼巴巴将他瞧着, “梁大哥有办法么?” “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进大理寺?”梁靖不答反问。 这便是有办法的意思了。 玉嬛莞尔, 笑眯眯说了声“多谢”,便将脑袋缩了回去。想了想,又忍不住掀起侧帘,“那位……知道吗?” “知道。”梁靖颔首,“这事儿对他有用处。” 这便更好了!单凭她和梁靖,要想翻案,委实不容易。若是太子也能出把力气,这事儿就能有更多成算。 玉嬛对太子知之不多,就先前两回见到时的印象,太子殿下端方贵重,胸有城府,并非轻率之人。且他居于东宫多年,朝堂里也有不少拥趸,永王那样受宠,身后携着两位萧贵妃、萧相和世家的势力,仍未能将太子打压下去,足见东宫的本事。 韩太师的冤案是萧家一手促成,太子哪怕是为瓦解永王背后的势力,也会暗里相助。 这般想着,心里踏实了许多,念及永王的数番动作,不由哂笑。 ——怀王爷位高权重,或许不会将她这故交遗孤看得多重,但永王拿着他做线,往怀王爷头上算计,那位哪会乐意?就算未必清算这笔账,心里头有了芥蒂,瞧清楚永王温雅面具后的险恶用心,将来碰见事情,也够让永王难受的。 这般想着,心里那口闷气松了许多,便靠着软枕昏昏睡去。 …… 怀王府里,待梁靖和玉嬛离开,怀王便命人去请永王过来。 临近傍晚时分,永王恰好得空,听得皇叔有请,当即兴冲冲赶了过去。谁知才进厅门,就见里头空荡荡的只有怀王坐着,向来举止温厚的皇叔沉着脸,神情不悦。 永王有点心虚,拿出晚辈的姿态拱手行了礼,笑道:“这是谁胆大包天,惹王叔不高兴了?” “你坐下。”怀王不客气,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待永王坐下,他便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开门见山,道:“前些日谢姑娘险些被人拦路劫走,京兆府查出来,是你底下人做的?”那双眼睛含怒看过去,带几分审视的意思。 永王眉心微跳,神情却是波澜不惊,“皇叔是说刘庸?” “你知道?” 永王颔首,带着点歉疚的意思,“是京兆尹那边派人来问,我才知道有这件事。也是我疏于管教,留了这色胆包天的人在底下,做出这等事来。他并不知道谢姑娘的身份,我已严厉惩戒过——谢姑娘无妨吧?” 这显然是想撇清干系,怀王哪能瞧不出来? 搁在平常,永王有心糊弄,他也懒得追究,毕竟景明帝虽信重于他,兄弟和儿子的分量终究不同。且京城里那样多的是非,一件件计较下去,他也没那功夫。 可如今永王都欺到他头上来,焉能放任? 怀王双目微竖,脸上便露出怒色,将桌案轻拍,道:“别想在我跟前耍花招!那刘庸跟着你来过好几回,哪会不认识谢姑娘?若只为色胆,会请那些高手去劫人家小姑娘?”他豁然起身,袍袖都似带了风,“堂堂一个皇子,使这般龌龊手段,被人说出去,你也不怕令皇兄蒙羞!” 这话着实令永王一惊,下意识便站起身来。 长这么大,这位皇叔虽深得信重,却甚少疾言厉色地搬出景明帝说事,而此刻…… 永王看得出他的怒气,稍加权衡,毕竟忌惮他在景明帝心里的分量,十指在袖中微握,却只温声道:“皇叔是觉得,刘庸是我指使?” 怀王冷哼了声,只严厉盯着他。 永王叹了口气,仍是那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带着晚辈的谦逊姿态,“皇叔怕是误会了。我既将她引荐到皇叔跟前,自是知道她的身份。当年的案子虽尘埃落定,是非对错自有父皇定论,但她毕竟只是襁褓里无辜的幼女,我带她入京是一片好意。何况谢姑娘得皇叔看重,谁看不出来?便是为皇叔的拳拳之心,我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说话间,他还斟了杯茶,送到怀王跟前。 怀王倒是接了,深深睇他一眼。 子侄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各自什么性情,怀王心里有数。 小萧贵妃入宫之前,永王和太子兄友弟恭,永王又生了副看着极顺眼的皮囊,嘴甜会哄人,不止景明帝喜欢,怀王也很是喜欢。 他膝下无子,永王时常过来探望,举止体贴周全,叔侄间感情也十分融洽。 是以朝堂上为夺嫡暗潮云涌时,他便置身事外,一则是为自保,再则是觉得太子和永王都各有所长,皇嗣的事该景明帝定夺,他偏向谁都似不妥。冷眼看了两年,太子行事尚且捏着分寸,永王却是借着两位贵妃和萧相将太子逼得步步后退,嘴上抹蜜,背后藏剑,早已不是当初跟在兄长身后的幼弟,不是在他身旁读书修学的少年。 兄弟阋墙,罔顾亲情,怀王看在眼里,焉能不感慨? 今日召永王过来,原本是顾念叔侄间的情分,想斥责一番后加以规劝,让他少走歪门邪道,谁知永王竟会这般回答? 听着还是和从前一般体贴周全,细想起来却全是虚与委蛇。 或许萧家怂恿、权位诱惑下,他在永王心里,早已不是当初可亲可敬的叔叔。 这念头腾起来时,便如一瓢凉水兜头浇下,令怀王心里凉透。 腹中备好的规劝言辞尽数咽了回去,他瞧着永王,那位唇带微笑,眼神体贴,便如小魏贵妃脸上的精致妆容,瞧不出半点破绽。 满腔怒气也被那股凉意浇下去,怀王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当真不知情?” 永王一口咬定,“先前并不知道。” 最后一点希冀轰然断裂。 怀王心里有了数,失望之下,反而敛了怒色,没再纠缠此事,将一杯茶慢慢喝完,才意味深长地瞧着他道:“谢姑娘是韩家仅存的血脉,也很无辜。我既将她留在京城,往后自会留意照拂,谁若心存歹意去碰他,我不会善罢甘休。” “皇叔拳拳之心,我当然知道。”永王脸不红心不跳,顺着他的心意道:“往后我也会吩咐下去,尽量照料着她,别再让她受委屈。其实——”他顿了下,觑着怀王的脸色,试探道:“皇叔和父皇向来同心,父皇重情重义,对谢姑娘……” 他特意不提韩太师半个字,心思全都扑在一介孤女身上。 怀王眸色微沉,“你对她倒是很上心?” 永王见他并无怒色,胆子更大了些,“毕竟有些渊源。且谢姑娘聪慧伶俐,实在讨人喜欢。我时常在想,父皇若是得知……” 他尚未说完,便被怀王打断,“不必告诉皇兄!” 永王眸光微紧,“皇叔的意思是?” “我留意照顾便是,别再让她卷进是非。” 这态度甚是明朗,永王松了口气,笑道:“皇叔说的是。我也是拿不准才来问问皇叔的意思,既然如此,往后她的事都由皇叔做主,我便不添乱了。遭了那些磨难,往后安稳富贵的活着,也不错了。” 这几句话真情实感,没半点作伪之态,倒似出自真心。 怀王知道萧家跟韩太师的恩怨,若玉嬛不肯归心相助,永王必定没胆子擅自把玉嬛拖进皇宫的纷争里,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叫他回去。 永王尚不知皇叔心里生的芥蒂,顺道往王妃和小郡主那边走了一遭,才出了怀王府。 坐进马车,周遭没了旁人,那张温雅俊秀的脸上,笑意便消失殆尽。 玉嬛遭劫的事闹到京兆尹,怀王会过问,并不奇怪。但怀王提及此事时怒气冲冲,甚至怀疑是他指使,这就奇怪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怀王看着长大的侄子,这些年跑得勤快,叔侄情分比故交的情分厚了不知多少倍,怀王不至于无端猜疑。 算来算去,必是玉嬛或梁靖说了什么,才会勾起怀王怒气怀疑。 这一回搬石砸脚,没能引来助力,若放任下去,恐怕反而会给东宫添助力。 ——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留不得了! 好在怀王没打算把玉嬛送到御前,回头即便出了事,也能有法子摆平。永王思忖对策,想到那盈盈身姿、娇丽脸庞,心底里忍不住叹息了声。 …… 京城一隅,玉嬛尚不知有人盯上了她的性命。 大理寺的衙署里往来繁忙,她一身书生少年的打扮,正坐在昏暗角落,翻看一摞卷宗。 高大的紫檀书架外,梁靖则端坐在方椅中,窗户门扇尽皆洞开,他手执狼毫,摆出整理案情的姿态,神情镇定自若,目光却不时瞥向外面,留意着周遭的动静。那双剑眉微蹙,分明藏着担忧。 第42章 梁靖科举入仕, 春闱高中那年就曾在京城扬名,后来自请往军中历练,没仰仗家族照拂,只从最底下的兵士做起,立了不少军功,亦熟掌律法。朝堂里才俊遍地,这般心性的却不多, 景明帝对他颇为青睐, 因有人举荐, 便授了大理寺的官职。 而梁靖也没辜负太子, 初来时夙兴夜寐, 迅速便站稳了脚跟。 那日怀王透露韩太师卷宗存在大理寺后,梁靖便借东宫的手翻出了桩大理寺曾审过的旧案, 由他亲自重翻卷宗, 这几日出入库房调阅卷宗甚为方便。 今日正巧休沐, 衙署里人少, 他便趁机将书生打扮的玉嬛带了进来, 只说是东宫派来给他打下手的,旁人也不曾留意。而后趁着调阅卷宗的功夫,将韩太师那卷私带出来, 交在玉嬛手里—— 当年的案子关乎韩家清白和阖府性命, 玉嬛执意要亲自翻阅, 他不忍阻拦。 好在休沐时衙署里人少, 梁靖手头有事, 独坐一室,旁人也不敢来打搅。玉嬛则坐在书架后,一字一句慢慢翻看,从晌午到日色西倾,都没露半点端倪。 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很,唯有梁靖偶尔拨弄卷宗,发出轻微响动。 窗户朝西敞开,金红的余晖照在书架,将木纹墨痕都照得清晰分明。那余晖渐渐挪上去,挪过窗坎屋檐,等外面人都走了大半,书架后仍没半点动静。 梁靖怕玉嬛受不住那些往事,一颗心吊在腔子里,试着敲了敲书架。 笃笃的声音传来,轻微却清晰。 玉嬛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红着眼睛回过神,手臂有些僵硬似的,也轻轻敲了敲。 梁靖稍松了口气,待隔壁那位同僚在窗外冲他打招呼后离开,才起身关了门窗,随手反锁上。屋里有点暗,他到屏风后脱下官服,换上那身鸦青色的锦衣,将披风拎到案上备好,转到书架背后去,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的玉嬛。 高大的书架隔出一方逼仄,日落之后愈发昏暗,她坐在地上,卷宗散乱扔在脚边,只将两只手臂抱着膝盖,脑袋埋进臂弯里,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 但梁靖知道,她没睡着。 他快步过去,将卷宗随意捡起来搁着,而后伸手轻轻按在玉嬛肩上。 “都看完了吗?” “嗯,背下来了。”玉嬛闷声回答,纤秀的手指缩了缩,抬起头时,两只漂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溢满了泪。冠帽将她的满头青丝笼住,那张秀致的脸颊上也全是泪痕,在抬头的那一瞬,眼泪顺着腮边滚落,没入衣领。 她轻轻咬着唇瓣,哭得无声无息,唯有秀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梁靖的心在那一瞬被狠狠攫住,像是拿闷钝的刀狠狠割过心头似的,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克制守礼尽被她眼底的水雾冲走,忍不住伸手将玉嬛抱进怀里,眼底晦暗深沉,如浓云聚集。 “我……”他嘴唇动了下,却没能说出话,只将她抱得更紧。 眼泪滴在手背,却如炙热的烙铁烫在他身上,清晰而深刻。 怀里的人却停了颤抖,悄悄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梁靖,“这些卷宗你也看过,对不对?” “看过。”梁靖沉声,“其中许多人仍活着,有法子叫他们说出真相。” “那……”玉嬛顿了下,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他胸前衣裳,想问关乎梁元辅兄弟的事,终是没能说出口,只低声道:“那就好。”说着,咬了咬唇,似想站起身来。 梁靖却知道她那欲言又止的意味,蓦然收紧手臂,一只手滑上去,揽住她的后脑,紧紧拥在怀里,是爱护的姿势。 “小满。”他贴在她耳边,深沉的眼底暗色翻涌,声音像是牙缝里咬出来的,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所有人,无论亲疏,查明后都会秉公处置。你信我。” “嗯。”玉嬛埋首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 角落里一时安静,两人各自埋藏深沉心事,此刻却不是细说的时候。 好半天,梁靖才低声道:“冷吗?” “不冷。晏平哥哥——”玉嬛抬头,含着泪勾起唇角,“无论如何,谢谢你。” 清澈的目光,带泪的笑容,青丝刘海都被笼进冠帽,只剩干净美丽的一张脸,嫩唇秀腮,就那样仰头望着,柔弱而坚定,悲伤却收敛。那模样又跟前世冷静自持、端庄疏离的女官不同,是柔软而温暖的。 梁靖心里涌起极浓的悔意,后悔前世没能及早察觉,让她家破人亡,流落到永王手里。 那个时候,她究竟吃过多少的苦? 梁靖不忍去想,只紧紧抱住她,甚至指尖微微颤抖。 后悔与心疼排山倒海,如倾颓的泰山压过来,他忽然低头吻在她唇上。 肌肤相贴,呼吸交织,轻柔的吻带着温存的味道,又蕴藏压抑的情绪。两个人同时愣住了,玉嬛瞪大了眼睛,慌乱惊讶——就算两人相识已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也没想过梁靖竟然会亲她,肆无忌惮,猝不及防。 他什么意思? 一瞬间的亲吻,蜻蜓点水般,那柔软味道却电光般袭入脑海。 梁靖回过神时,便对上玉嬛的目光,受惊的鹿似的。他自知唐突,且这时机实在不对,赶紧强忍着贪恋攫取的欲望退开。后脑勺磕在书架,“砰”的一声轻响,是相识以来他头一回露出笨拙狼狈的姿态,两人都有点尴尬。 这倒冲淡了玉嬛悲伤的情绪。 不论过往如何,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掉金豆子没半点用处,最要紧的仍是往后的路。 这个道理,谢鸿常在过去的十数年里提起,亦让她在得知身世时,不至于太过悲伤。 玉嬛红着眼眶,轻咳了声,“外头还有人吗?” “走得差不多了。”梁靖声音有点哑,精光湛然的眼底添了晦色,见玉嬛试图起身时动作艰难,忙伸手搀住,“坐了整个后晌,腿都僵了吧?” “嗯。”玉嬛倒吸了口气,就着他的修长有力的手站起来,“你先把这些放回去,我歇歇就好。”说罢,也不敢看梁靖的眼睛,只管低头摆弄着衣袖,将那身锦绣长衫理得平整些。见梁靖站着不动,便侧了身子,打算从他和墙壁的狭窄缝隙里挤了过去。 可惜书架和墙壁间的缝隙实在太窄,梁靖生得英武高健、宽肩瘦腰,留的缝隙不多。 玉嬛有点沮丧,脸上后知后觉地发烫,垂着头道:“先出去啊。” 梁靖岿然不动,却捧着她脸蛋,拿指腹将眼泪慢慢擦干。 天光格外昏暗,他从军的这几年握剑磨砺,指尖有薄薄的茧子,擦过她柔嫩肌肤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藏了别样情绪。梁靖微微俯身,率军征伐的冷厉狠辣和断案办差时的决断威仪尽数收敛,只温声道:“你信我,会还韩家清白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玉嬛心里却乱得很,只点了点头,催着他快点出去。 时辰已然不早,梁靖没再拖延,将那卷宗取了藏在身上,绕过书架,连同旁的卷宗一道送回库房。他进大理寺没两月便升了大理寺少卿之职,库中卷宗尽可取阅,将那几卷私带的东西放回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 再回去时,天色已颇暗了,玉嬛没掌灯,就站在门口等他。 锦衣冠帽,黑靴精干,披风垂落时将少女窈窕的身段尽数藏起,虽说身量颇矮、容貌秀气了些,走在昏暗的天光里,倒也不太惹人注意。 远处已有值守的人挨个点亮夜间照亮的灯笼,梁靖没再逗留,叫玉嬛拎着一副笔墨,只作劳累后满身疲惫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出了衙署。在门口碰见一位办差晚归的同僚,还招呼寒暄了两句。 已是腊月初了,深冬时节的京城一日冷似一日,入夜之后,更是呵气成霜。 好在梁靖怕她受寒,来时用了马车,玉嬛钻进里面垂落帘帐,捧着才添了新炭的手炉,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这一日心绪浮动,将那卷宗全篇记在脑海里,更是废了不少功夫,玉嬛有点累,靠着秀缎软枕眯了会儿,渐而浅睡过去。 这一带没夜市商肆,夜幕下的街道颇为空静,唯有马蹄哒哒轻响。 梁靖长身骑在马背,冷厉入骨的寒风吹过来,他也不系衣领,任凭风从脖颈灌进去,激得肩膀脑袋都冰凉清醒。马缰松松挽在手里,他沉默不语,目光瞥着身侧的车厢,薄唇微抿,那脸色却比夜色更冷,甚至阴沉。 年少时,他就听武安侯隐晦提过,说韩太师是蒙冤而死。 然而真的翻开尘封的卷宗,看着当日的构陷、污蔑,几位世家重臣们群起而攻,凭着漏洞百出的罪名、未必查实的所谓铁证,将皇帝敬重倚赖的太师斩于刀下,那情形仍旧令人心寒。 养虎为患,待恶虎伤人时,即使贵为天子也莫可奈何。 倘若放任永王夺嫡,往后朝堂之上,还不知会有多少这样的倾轧蚕食。 前世临死前的见闻印刻在脑海,勾起那枚玉扣,勾起深宫里盈盈的身影、婉转的笑容。那时她孤苦无依,独自在深宫暗夜前行,他却远在塞外,除了不时的怀想,不闻不问。一念及此,梁靖简直有些痛恨自己。 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他的目光黏在晃动的车帘,暗潮涌动。 夜风掠过街面,吹动青帐,他隔着那道帘帐看了她一路,直至睢园门口。 第43章 马车在睢园外停稳,轻晃了晃。孙姑到傍晚都不见玉嬛回来, 已在门房外焦灼等了半天, 见状忙迎过来,因梁靖已翻身下马走到了车帘跟前, 忙又行礼拜见,“多谢大人送姑娘回来。” 梁靖点了点头,掀开车帘, 便见玉嬛倚靠在车厢角落, 仍自睡着。 他伸手进去,才碰到她露在软毯外的手腕, 玉嬛便惊醒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困倦而茫然, 她懵了片刻, 才道:“到了吗?” “到了。”梁靖这一路骑马走来,只觉朔风凛冽, 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冷得很。她这会儿睡得暖和,贸然吹了风,必会受寒。遂将身上那件厚实的披风解下来,手腕微扬, 抖入车厢, 而后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给她裹在身上。 玉嬛睡意未醒, 脑子转得有点慢, 又因书架后那突兀的亲吻而有些尴尬,身子微微僵硬,布偶似的任由他摆弄。 梁靖倒是面色如常,甚至在指腹触到她颌下软肉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等梁靖系好领口,玉嬛才反应过来,“不行的,你穿得单薄,该留着披风。” “好歹也在军中待过,我不怕冷。”梁靖摇头,背对着府门口昏黄的灯笼光芒,眉眼不算清晰,那眼底的湛然却甚是分明,带着疼惜温柔的意思。不待玉嬛推辞,又握着她手臂出来,屈了膝盖给她借力,扶着她站稳。 外头的风果然很冷,玉嬛将脑袋缩到帽兜里,下意识紧了紧领口。 因梁靖的披风又宽又长,便叫人帮着将底下收起来,免得弄脏了。 梁靖已经翻身上马背,见玉嬛欲出言留客,将唇角勾起,道:“夜深了,不好打搅长辈,我过两天再来。”说完没再逗留,抖着僵声拨马往回走。 数年军旅历练,曾杀敌斩将、浴血冲砂,哪怕刻意收敛,他身上那股刚硬如劲松般的气质也很显眼,从后望过去,那背影便如峭峰悬立,挺拔坚韧。 夜风鼓动衣袍,他浑然不觉寒冷,只抖缰纵马逆风而去。 玉嬛目送他走过拐角,全然没入漆黑的夜色,才有些不自在地低头。 心底里有些怪异,像是欢喜,像是羞窘,模糊不明。 孙姑将暖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说话时那气息冻得一团团白雾般,“姑娘快进去吧,这儿穿堂风冷得很。再站会儿该冻僵了。夫人已经备了饭,就等姑娘回来一道用呢——可惜没留住梁大人。”声音末尾带了点笑意,打趣似的。 离婚期没剩几个月,梁靖近来格外照拂,旁人看在眼里,玉嬛听得出那点关怀调笑。 她睇了孙姑一眼,那位眼角几乎笑出了褶子,似对这位姑爷很满意。 玉嬛心里轻哼了声,嘴硬道:“他自有事要做,留着做什么。快走吧,饭凉了不好吃。” 口中这般说着,脑海里却被孙姑提醒,不自觉地想起书架后那情形。彼时她沉浸在旧事里,满心意外地懵住,而后掩饰着尴尬逃窜出去,不曾细想。此刻琢磨,他胸膛压过来时男人独特的气息、嘴唇碰触时的温度都清晰分明。 心思被攫在书架后面,让人脸红心跳,心神不宁。 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她都讶异无比。 玉嬛怕被孙姑瞧出来,赶紧垂了脑袋,叫小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 用完了饭回到住处,早已是月移中天,蟾宫正明。 石榴叫人备了热水、熏暖被窝,玉嬛心不在焉地在窗边站了会儿,睡前沐浴,浑身浸在温热的浴汤里,满脑子的杂念终于安静下来。 她靠着浴桶阖眼,凝神回想,那卷宗便似缓缓在脑海展开。 用了整个后晌强记,卷宗上的每个字,连同纸笺和书架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她怕回头忘了,特意默默温习一遍。待盥洗沐浴罢,换了寝衣躺上床,随手翻了几页书,跟石榴闲扯两句,临睡前再默念了一遍,确信没半个字错漏,才安心睡下。 次日清晨醒来,趁着里外安静,又回想一遍,记得愈发清晰。 外面仍是阴天,雪片时而如鹅毛,时而如细砧,纷纷扬扬飘个不停。 积雪渐渐积到脚踝,满院银装素裹,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玉嬛没有冒雪出门的勇气,便只管窝在侧间的宽衣里,捧了书闲翻,又临了两张字帖。午后睡了会儿,醒来时趁着旁边没人,又取了张纸笺,默默涂画几个人名,完事后点了灯烛,随手烧成灰烬。 十二年前的冤案,里头罪名真真假假,错综难辨,想翻案,自然不会一蹴而就。 她大致理清了思绪,便暂且按捺,只管叫人往炭盆里烤些栗子吃,喝着暖汤等消息。 快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了动静—— 京城初雪时福安小郡主曾说,等雪落厚了便一道去赏雪。先前因永王从中生事,暂时搁下,如今又逢大雪,小郡主果然派人过来递话,说后日天必放晴,小郡主要约几个人去城外踏雪寻梅,邀玉嬛同往。 玉嬛欣然应允。 …… 京城外赏雪的去处甚多,福安小郡主选的是金光岭。 金光岭在京城南边四五十里处,山高林密,峰如峭屏,中间有几处飞瀑清泉,松柏之间猿戏鹤出,四时景致各异,是散心的好去处。岭下数里梅林绵延,梅林边上一座金光寺,修得富丽堂皇,庄重威严,里头住持是皇家亲贵极推崇的高僧,在京城里名气很大。 金光寺里有座三丈高的金身佛像,据说曾有佛光显世,是祥瑞之兆。 因这缘故,金光寺地位格外尊崇,专供高僧清修,不许闲杂百姓打搅。周遭的地也大多圈了起来,盖成皇亲国戚的别苑,时日久了,连金光岭都成了专供皇亲国戚赏玩的地方,寻常人甚少踏足。 如今雪后初晴,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赏梅的人络绎不绝。 玉嬛同福安小郡主过去时,果然已有人在她们之前到了——是地位尊崇的淮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有人玉冠锦衣陪同游玩,却是永王李湛。 景明帝年已五十,兄弟姐妹里,如今能留在京城陪他的,除了最得信重的怀王外,便是这甚得先帝宠爱的淮阳长公主。老皇帝上了年纪,这些年朝堂上也还算安稳,昔日雄心壮志淡去后,便愈发看重亲情,宫内宠着两位萧贵妃,对皇后也颇敬重,宫外则格外颇疼爱这位妹妹。 永王既打算做个孝顺的晚辈,除了怀王那边,对长公主也颇殷勤。 今日雪霁,便投这位姑姑所好,陪着出来赏雪,顺道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凑巧,竟真的碰见了被小郡主拉出来的玉嬛。 两拨人遇见,福安小郡主邀请的除了玉嬛,便是两位公侯府邸的千金。长公主常能在宴席上见到她们,倒是玉嬛面生,待几位姑娘行礼罢,不免问道:“这孩子从前倒是没见过,是哪里的?” 一双眼睛瞧过来,颇含审视。 玉嬛便恭敬行礼,“民女谢玉嬛,拜见长公主殿下。” “谢……”长公主沉吟了下,“是淮南谢家的?” “是呢。”福安小郡主在长辈跟前颇为活泼,过去挽住长公主,笑吟吟道:“谢大人帮我爹编书,谢姑娘也很有才学。姑姑今日是专程来赏梅的?” “在府里待着太闷,出来走走。”长公主在她眉间轻点了点,“又是私自出来的?” “才不是!” 长公主也知道怀王夫妇都是不爱出来凑热闹的性子,便笑了笑,两拨人汇到一处,慢慢地踏雪赏梅。长公主爱热闹,小郡主在长辈跟前又是活泼娇憨的性子,姑侄俩说说笑笑,永王偶尔打趣几句,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玉嬛则跟两位贵女同行,不时跟着笑笑。 那两位都待字闺中,虽各自在说亲,都尚未定下,难得碰见姿容冠绝京城的永王,也偶尔凑趣几句。醒了两里的路,永王渐渐松了长公主的手,落了几步,倒跟玉嬛并肩而行。 外人跟前,他行事颇有分寸,负手而行,风清月朗。 “才来京城,这是头回来金光岭?”他问。 玉嬛点头,“是啊。” “有福安带着,往后机会很多。”永王侧头觑她,有那么点审视试探的味道。 玉嬛对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先前那一场拦路劫持,足以表露各自态度,永王对她下手,显然是起了疑心。梁靖那边马上要入东宫为官,半点都不会再掩饰立场,她就更无须做戏了,遂只露出恭敬客气的姿态,没接他的话茬。 正巧福安招呼众人看旁边一树夹在满坡红梅间的白梅,便疾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雪地绵延,红梅如锦,她踏雪走过,帽兜上风貌微动,裙角在雪上扫出浅浅痕迹。 永王盯着那纤秀背影,唇边忽而浮起些许冷笑,瞅着众人不注意,落后十来步,招来随身的心腹侍卫,吩咐了几句。 …… 踏雪寻梅,到景致最佳处,便是怀王和长公主的别苑。 福安小郡主原本备了简单宴席,因知道长公主爱热闹,便特意将同行的几人招呼过去,一道在长公主那边用饭。过后进了怀王别苑,因几位都走累了,便各自安排一间客房歇息,等后晌再逛。 玉嬛出门时只带了石榴随行,好在王府别苑里诸事齐备,仆妇丫鬟铺床熏香后,便留石榴守在身侧,落下帘帐。 玉嬛躺进厚软被窝,忍不住打个哈欠,因雪地里走得太累,没片刻便昏昏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端似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与屋里的熏香迥异。她在外面向来警醒,睡梦中察觉不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情形,便见一道黑影压过来,手刀如电落下。 玉嬛来不及惊呼,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第44章 玉嬛醒来时, 四周光线昏暗, 屋子里应是笼了太多炭盆, 令她浑身热得难受。 脖颈处有些酸疼,脑子也觉昏沉,她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拢, 而后看清周遭的情形—— 宽敞精致的架子床, 材质名贵,做工上等, 悬着的软帐上锈了团团牡丹, 不像是外头能轻易买到的。窗边是一座玉鼎香炉, 形如瑞兽,两耳垂着玉环, 倒没见熏香的痕迹。再往外,则是桌椅箱笼,珠帘绣凳,陈设着瓷瓶玉器,颇有章法。 只是比起别处,这屋子建得格外宽敞,高脊深墙, 藻井高高的悬着, 似有精致雕绘。 那雕绘像是…… 脑海里某根弦似被拨动, 平白浮现出一副画面。 玉嬛猛然收紧瞳孔, 盯向那藻井, 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详细情形,但看那模样,似有些熟悉。那种怪异的熟悉感令她打了个激灵,像是初入怀王府时一样,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比起怀王府,这地方仿佛更是熟悉,好像她曾在这里生活,即便器物陈设未必相同,却似有深深的烙印。 心跳骤然砰砰乱响起来,玉嬛坐起身子,一把掀掉锦被。 身上衣裳完好无损,床边放着绣鞋,她几乎无需看,便轻而易举地将两只脚丫塞进去。 ——仿佛这种事已做过很多遍,印在骨血里了一样。 不安如涨起的潮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攫住,玉嬛只觉喉咙骤然干燥,目光扫过屋中陈设器物,陌生中又有些熟悉。她极力去捕捉那诡异的熟悉感,却只觉脑壳隐隐作痛,在她用力的时候,愈发严重。 心跳得像是要跃出腔子,玉嬛竭力平复,轻手轻脚地往窗边走。 从怀王别苑到这陌生屋子,中间定是出了蹊跷,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没敢闹出动静,瞧着外间没人,便轻轻掀开一扇窗户。 外面天光昏暗,像是刚入夜的样子,冷冽朔风扑面而来,卷着树梢的雪渣,落在脖颈时冰冷刺骨。廊檐下坐着两位仆妇,秋香色的图纹衣裳整齐洁净,想来主人家地位不低。这是座单独的院落,两侧厢房俨然,廊下挑着的,竟是样式精致的宫灯! 玉嬛心里猛跳,不自觉地扣紧窗沿。 京城内外,能用这种宫灯的并不多,而这院子…… 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令她有些恍神。 脖颈处酸痛犹在,旁人没胆量也没理由到怀王爷的别苑捉她,若当真是皇亲国戚趁便出手,很可能是永王。 玉嬛心里咚咚的响,正想着悄悄退回去,猛听外面门扇轻响,双扇朱漆院门敞开处,有人踏夜色而来,颀长的身段藏在朱色披风里,玉冠之下面容隽秀、眉目清朗,不是永王是谁? 廊下的仆妇当即起身行礼,永王脚步未停,径直往屋中走来。 …… 腊月中旬的天气格外寒冷,仆妇开门掀起厚重的帘子,冷风便卷了进来。 屋里没掌灯,黑黢黢的一片,永王绕过屏风,就见一道纤秀的人影站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他稍觉诧异,回头吩咐了声,仆妇便挨个点亮灯盏。 四五座烛台上灯火通明,不过片刻,便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仆妇搁下食盒,退出去阖上门扇,便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永王笑了下,踱步到玉嬛跟前,颇散漫地在椅中坐下,“你倒没觉得意外?” “故技重施,有什么好意外的。”玉嬛哂笑,“殿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永王打量着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贪婪,“韩太师的孙女,怀王叔都照顾的人,又长得这般貌美,怎么能不叫人惦记?这会儿也该饿了,尝尝我这儿的手艺。”说着,将食盒盖子掀去,抬目示意。 玉嬛走近半步,往里瞥了瞥,是四碟热腾腾的小菜。 她晌午在长公主那里吃得不多,这会儿入夜,闻见那扑鼻的香气,肚子里果然觉得饿起来。但永王这人毒蛇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她暂且挪开目光,只哂笑道:“殿下将我捉到这里,就为这个?” 永王笑了下,“吃饱饭才有力气说话。” “我还不饿。” “唔。”永王瞧她那副宁可饿死也不碰着食盒的模样,垂目自哂。 玉嬛遂问道:“殿下既然知道怀王爷的心思,还要这样明目张胆?” “反正有人背锅,怕什么。”永王倒是胸有成竹,“其实早就想跟你秉烛慢慢说话,可惜你戒心太高,总离我远远的。没办法,只能用这招——当真不吃?” 玉嬛咬牙,“我怕有毒!” “还是年纪小,谁会用这法子投毒?东西我留这儿,你饿了再吃。”永王将食盒盖上,将一条腿翘着,靠在椅背,“费这周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是死心塌地跟着梁靖,跟着东宫走了?” “殿下说笑,我没那能耐。” 永王摆了摆手指,“梁靖徒有匹夫之勇,眼光却不行。武安侯府不会允他肆意妄为,过阵子就得把他召回去。跟着他走,没出路。倒是这边——”他顿了下,眼底浮起暧昧的笑,“尊府的谢老太爷一向明事理,谢姑娘,我若加以阻挠,你猜他会怎么做?” 谢老太爷怎么做呢? 玉嬛不必深想都能猜到。 ——太子打压世家,永王却倚赖信重,真到了两难境地,为府里最看重的家族权位考量,老太爷都会选永王。更何况,永王风头日盛,有两位贵妃和萧相保驾,又得景明帝偏疼,天长日久,夺得皇位的胜算不小。 以谢老太爷的脾气,没准会乐意送她入王府,继而入宫。 如同魏州梁元辅打算的那样。 只是谢老太爷的心意,与她何干? 当初韩家遭难,亲女儿死了他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若不是舅舅怜悯救护,她未必能活到今日。旧事尘封,往后的路,她认的只有谢鸿撑起的这座小家,而至于外祖…… 玉嬛冷笑了下,神情中露出一丝嘲讽,转过身不再说话。 永王瞧得出她的意思,不急不躁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着瞧吧,你会愿意的。这儿饮食起居都不会亏待,慢慢想清楚。”说罢,将食盒往她这边推了推,衣袖微摆,竟自往外走。 这般胸有成竹的态度令玉嬛眉心微跳,心念电转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 “今日的事,殿下是要栽到东宫头上?” 才走到屏风边的永王脚步微顿,回头看她时,眼底有点意外惊喜,“想通了?” “金光岭周围防护严密,怀王爷的别苑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旁人察觉,也只能从外围追踪搜查。”玉嬛眉头紧蹙,声音都紧了起来,“殿下今日用的人,恐怕……是早就埋在东宫的棋子?” “若能换你回心转意,废了这棋子,也不亏。” 永王笑得温润如玉,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绕过屏风走了。 玉嬛却觉双腿泛软,退了两步,才扶着桌案站稳。 早就该想到的,梁靖安排的人虽能暗中护她,却不敢进怀王的别苑放肆。永王往长辈跟前走得勤快,未必没做过手脚,有了内应行事方便,待旁人察觉后追查,他做个以假乱真的幌子,便能将祸水引到东宫头上。 善恶是非,若不能摆出铁证,便只凭各人斟酌判断。 真追究起来,谁赢谁输,还真没人能打包票。 难怪永王如此笃定淡然,想来出手之前,已然做了些布置。 玉嬛背后渗出了层冷汗,扶着桌案坐在椅中,只觉口干舌燥。事情牵扯到夺嫡的皇子,里头考量猜度便能复杂数倍。当务之急,最简洁的办法便是她逃出去,亲口印证,可这地方是永王的地盘,她该如何逃出去? 玉嬛坐在椅中,半天也没能想出法子,倒是腹中越来越饿。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保命要紧,遂将那食盒揭开,填饱了肚子,在屋里逡巡观察。走得累了,靠在榻上拧眉沉吟,身上疲累得很,目光落在那藻井门窗,又有些恍惚。 这屋子实在熟悉,不止门窗桌椅,甚至方才的情形…… 仿佛什么时候,也曾有过那样的事,她被关在屋中,永王劝说蛊惑,跟方才的谈话相似,却又不同。莫名的烦躁充斥脑海,她竭力想理清,却只觉脑壳疼痛,模模糊糊地揪住了什么东西,又消失无踪。 夜色愈来愈深,她无从逃脱,终是抵不住疲惫,昏昏睡了过去。 …… 玉嬛做了个梦,冗长又真实。 梦里她失了双亲兄长,被永王收留入府,而后结实怀王爷,入宫做了女官。数年女官生涯,为了永王费尽心力,只求他在登上帝位后能兑现诺言,为祖父的冤案平反。然而功成之日,迎接她的却是推搪、拖延,甚至…… 梦中的事清晰分明,晴雨悲欢交杂,连鸩酒入喉时刀子般烧入喉中的滋味都清晰分明。 玉嬛魇在梦里,使劲挣扎,十根手指揪紧了锦被,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梦境模糊的一瞬,她猛然惊醒坐起,心跳砰砰的如同擂鼓,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她如溺水之人得救般剧烈喘息,双眸失神茫然,却藏了万般情绪。 第45章 永王府外, 此刻的梁靖也是心神不宁。 到了年底, 各处衙署都需将一年的事办清,他即将调往东宫, 这几天便格外忙碌,将半年来经手的事挨个理出来,交割清楚。忙了整日, 后晌时却忽然收到消息,说玉嬛随福安小郡主出城赏梅, 却在怀王别苑失踪了。 这消息如同霹雳, 梁靖当即丢下手头事务, 纵马出城。 两处碰头, 何四将过程说了, 抱拳躬身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护在谢姑娘身旁。贼人将她带出别苑, 朝南边逃走,属下已派了人去追, 怀王府的侍卫也在帮忙, 途中留有记号。” 金光岭下常有皇亲国戚往来,防护格外严密, 怀王又是景明帝最信重的弟弟, 王府护卫不比东宫六率差多少, 这回福安小郡主出门, 自是提前在别苑布了侍卫, 何四擅闯无益。 梁靖知道轻重, 只沉着脸道:“当时永王也在?” “永王陪同长公主赏梅,用了午饭后,回他的别苑去了。” “玉嬛出事之后呢?” “谢姑娘失踪时,怀王爷的别苑里没太大的动静,属下急着去追谢姑娘,不曾留意他。方才问过怀王府的侍卫,据说用完饭后长公主有事回城,永王陪她同行,并不知道此事。” 就这样撇干净了? 京城里虽暗潮云涌,归根结底,也不过那么些事而已。 旁人没能耐在怀王府插手,算来算去,嫌疑最大的仍是永王。 但如今玉嬛下落不明,他手里又没证据,听罢禀报后沉吟片刻,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永王府外面,再往金光岭探探消息,看后晌永王别苑那边有没有动静——也派个人盯着,别打草惊蛇。” 何四躬身应是,梁靖没再逗留,自翻身上马,循着记号疾驰而去。 劫持玉嬛后逃离的那人显然是受过训练,途中七弯八绕地甩脱追踪,颇有章法。梁靖追了一阵便摸索出来,因对京城周遭地势极熟,便舍了弯弯绕绕的记号指引,抄近路前行,在日色西倾时分,终于追上对方行踪。 三路人马会和,有梁靖亲自指引,终在一处僻狭山路上劫住贼人。 梁靖单薄的官服在冬日冷冽的风里吹得冰寒,借着山势设伏,救人倒没费太多功夫。然而那昏过去的蒙面少女救回手里,揭开套在头上的布袋,却不是玉嬛。梁靖大怒,将擒住的贼人踹翻在地,而后跟怀王府的侍卫头领一道,押送回城,禀明怀王。 丢了人后胆战心惊的福安小郡主也在此时回府,满面担忧。 怀王听了两边的禀报,登时大怒。 那一带守卫颇为严密,能从王府别苑将人带出去,定是有内应协助。 怀王当即命人严查,从当时别苑的仆妇丫鬟口中查问线索,梁靖则将捉回的贼人带进一间暗室,逼问主使。那人显然是训练过,先前能甩开数人追踪,如今对着刑具,也是面不更色,嘴巴铁铸般严实。 梁靖曾前世驻守边塞数年,执掌军规铁律,震慑万千兵马。如今盛怒之下面沉如水,见旁人束手无策,亲自接过刑具。 密室幽暗,几盏烛火凄惨冷淡,梁靖身上仍是大理寺的官服,暗红的衣襟染了大片血迹,颇为骇人。他负手近前,神情冷厉,手里血锈斑斑的铁钳挑起贼人的下巴,眼底尽是凶狠厉色。 “人呢?”牙缝里咬出来的声音,满含怒气。 贼人冷笑着抬眼,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却骤然停顿。 那双藏着血丝的眼睛冷沉凌厉,藏着股凶狠杀气,跟眼前旁的人全然不同。 片刻对视,气势高下立现,到天色将明时,贼人终于熬不住,供出个人来——赵锋。 据贼人供认,别苑的内应劫出玉嬛后交在了他手里,而他则在离开别苑后不久,借着山势密林遮掩,将玉嬛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在了赵锋手里。他的任务就此终结,至于赵锋会如何处置玉嬛,恐怕只有背后指使的人知道。 这结果审出来,不止梁靖,就连怀王都觉愕然。 ——从贼人供出的形貌来看,那赵锋不是旁人,正是东宫监门卫率的副手。 …… 天色将明时,玉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漫长的数年时光,像是忽然寻回的记忆,印刻在脑海里。她知道那不是梦——梦境凌乱而没有章法,醒来后也未必能记得真切,但昨晚浮现在脑海的那些事,却是真实发生过,彼时的悲喜、彼时的疼痛,此刻想来依然分明。 玉嬛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清晨冷冽的风兜头扑过来,叫人清醒无比。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这座院子。 难怪这屋里的器物陈设都莫名熟悉,难怪她每回见着永王,都有种不安。临死之前,她曾在这座院落望眼欲穿、挣扎期盼,在入宫之前,她也曾居于此处,感激他的恩德,回味冷雨中他伸过来的手。 好在,梦里她失了家人,如今,父母和兄长都还健在。 梦里她没能看到太师案的卷宗,被永王蒙在鼓里,临死时才明白。如今她却已记住了卷宗上的每个字,每件事。带头兴风作浪的萧家、骗着她费尽心思却不肯帮忙翻案的永王,甚至那让她念念不忘的相逢,如今想来,也格外可笑—— 害得爹娘兄长丧命、她流离失所,而后被算计利用的人,不正是永王吗? 他算哪门子恩人? 玉嬛站在窗边,直至仆妇端来热水饭菜,才回过神。 安静淡然地洗漱梳妆,她将送来的菜和粥吃了大半,也不再像昨晚般冷淡抗拒。 仆妇将这边的消息报过去,永王甚为满意,临出府前特地来看了一趟,见玉嬛正坐在桌边嚼着蜜饯出神,便笑道:“想清楚了?”冬日清晨苍白的阳光照进来,他身上是进宫面圣的服制,锦衣华贵,玉冠温润。 这样好的皮囊,藏着的怎会是那样一颗心? 玉嬛满心的愤怒可笑,在看到他的时候,反倒化为平静。 她取了颗蜜饯,垂眸道:“还不够清楚。” “那就慢慢想,我等着你的答复。” “若答复令殿下失望呢?”玉嬛挑眉,“殿下会杀了我吗?” “若真想杀,你还能活着坐在这里?谢姑娘,实不相瞒,从你上京城至今,我有无数个机会杀你,我身边也有人数次规劝,觉得留着你是个祸患,但——”他顿了下,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几分温柔的神色,“我不舍得杀你。” 玉嬛微微一笑,“那就谢殿下不杀之恩。” 婉转眉目间神色疏冷,她这一笑,便如初春料峭的枝头终于含苞,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美人若能留在身边,哪怕每日只是看着说说话,也能叫人心情大好。 永王瞧了片刻,吩咐人将晌午饭备得丰盛些,而后入宫面圣去了。 等他离开,门扇掩上,玉嬛脸上那一丝笑意便消失殆尽——纷繁复杂的旧事凝聚为凄惨结局,所有的事串成清晰脉络,玉嬛无比确信,永王这人笑里藏刀,虽有副好皮囊,却是人面兽心,那恶毒居心该当千刀万剐。 既然能重新来过,她要做的,就不止是为祖父翻案,更该将那人置于死地! 而永王的死地,显而易见是夺嫡失败。 景明帝的喜好、两位萧贵妃的行事、相爷萧敬宗的行事、永王的行事性情与手中握着的筹码……所有关乎永王的事,玉嬛前世都牢牢记在心上,此刻回想旧事,很快便有了头绪—— 永王能将太子踩下去,夺得帝位,一则是靠着孝顺的姿态,令年老重情的景明帝行事偏颇,再则便是萧家和各处世家的竭力扶持,令景明帝即便想保太子,也有心无力。景明帝身在宫廷,有两位萧贵妃吹枕边风,她目下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至于萧家…… 玉嬛回思旧事,最终将心思落在一个地方——灵州。 灵州南接京城,北临边塞,是颇为紧要的军事重镇。如今的都督李辅上了年纪,朝廷正物色接班人选。灵州麾下猛将颇多,虽都对李辅恭敬顺从,私心里却各有所向。若她没记错,永王已在那边安插了萧家的人手,只等时机成熟时扶持爪牙,夺得军权。 萧家在握住灵州军权后如虎添翼,朝堂上下更不敢撄其锋芒。 太子虽居嫡长,在东宫也屡有建树,却终被永王步步紧逼,终至被废。 玉嬛前世做永王内应,于其中内情知道的不少,斟酌半天后,便有了主意。 剩下的便是设法逃出永王府,前往灵州。她孤身一人,不便远行,若能得梁靖相助……这念头浮起来,玉嬛稍加斟酌,便猛然顿住。 梁靖……她心里默念着名字,想起旧事,眼底的光芒便黯淡了下去。 永王与太子夺嫡,朝堂上已交锋数个回合,在灵州兵权上都费了不少功夫。前世为那军权,胶着了将近半年时间,而东宫颇为倚赖的梁靖……似乎是在那时辞了东宫的官职,从争斗中抽身出去。 至于抽身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武安侯府血脉牵系的亲眷。 再来一回,他会如何选择? 玉嬛猜不出答案。 第46章 这处院落在永王府的位置颇为偏僻, 玉嬛坐了整个前晌,都没人来打搅。纷繁往事掠过脑海, 她绞着衣袖坐了整个前晌, 最终没敢押注——梁靖固然有孤胆英勇, 却也是有血有肉的男人,真将梁家阖府性命都压在他身上, 他会如何选择,玉嬛实在没把握。 毕竟, 太子跟梁靖也有十年的交情, 梁靖为太子尽心做事, 在两边为难时,也曾舍太子而去。相较之下, 她跟梁靖的交情,未必能有太子深厚。 哪怕两人已定了婚期, 那也是为祖辈遗愿,若撇开婚约, 梁靖还会娶她吗? 玉嬛双手扣窗沿,斟酌思量。 将近晌午时, 仆妇端来了饭菜搁在桌上, 果然丰盛细致。 她也不再客气,将肚子填饱后推门而出, 见两位仆妇仍站在廊下, 随口道:“殿下还没回来么?”语气极随意淡然, 目光则漫不经心地瞥向门外, 仿佛盼着永王出现似的。 仆妇对视了一眼,态度倒还算恭敬,“姑娘是有事么?” “就是觉得闷,想出去走走,顺道消食。”玉嬛走至院中,随便乱瞧。今日天气甚好,没有深冬时节的寒意,阳光洒在身上时,还有点暖洋洋的意思。她转了会儿,见两人都闷葫芦似的不说话,微微蹙眉,“永王殿下的意思,难道是将我囚禁在这里,不许挪半步?” 清澈的目光投向仆妇,带几分不悦。 这般态度,倒让对方迟疑起来。 永王将她捉到府中,原本就是打算软磨硬泡地收为己用。且王府外围有侍卫值守,不怕太子的部下潜进来救人,便没在院外单独安排侍卫,只叫两位仆妇尽心守着,别叫玉嬛离开,但也不能委屈了她。 今晨因玉嬛态度稍稍和软,还特意嘱咐,若玉嬛有所求,需尽量满足。 两人都已在王府当差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算太差。一个男人对貌美少女格外展露耐心,放着正妻和几房侧妃不宠,踩着点往这院落走,这其中的意味,明眼人都猜得出来。且玉嬛生得貌美娇丽,若真投了永王的意,定会格外受宠。 仆妇迟疑片刻,因永王并没明确说过禁足的话,遂退了半步。 “姑娘刚来府里,对外头怕是不熟悉。既是消食,便由老奴陪着过去,可好?”仆妇斟酌着,态度客气和善,却终不敢放松戒备。 玉嬛莞尔笑道:“好啊。” …… 对于永王的这座府邸,玉嬛格外熟悉。前世她落难后被永王带回京城,便在这院中住了数月。彼时她对永王死心塌地,永王也不设防,玉嬛心绪苦闷时常在府里散心,除了不去永王妃和几位侧妃的院子,别处几乎都去过。 而今故地重游,院外的草木亭台,皆是旧事模样。 玉嬛并没打算光天化日下逃走,便只慢悠悠地散步,将各处的人手地形都牢牢记在心里。待探查完了,便仍回院中待着,晚间永王来探时,便露出更加和软的态度,打消其戒心。 到了晚间,被仆妇伺候着沐浴盥洗,安稳睡下。 仆妇见状更是放心,到得三更人静,便生出偷懒的心思,往厢房里眯会儿。 夜深漏静,万籁俱寂,外头的灯烛早已昏暗,玉嬛躺在榻上,却没有半点睡意。等外头的动静彻底没了,她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穿好珠鞋。她去赏梅时穿的都是精干衣裳,唯有那件披风稍为碍事,便拿细绳捆在腰间,上下瞧了瞧,没什么累赘的,才悄然走向外间。 门果然没锁,只虚掩着。 她悄悄溜出去,外面薄云遮月,夜风寒凉。 院门倒是锁着的,钥匙在仆妇手里。好在仆妇能耐有限,不像前世临死前守她的侍卫般机敏戒备,玉嬛没敢逗留,径直往后面的倒座房走,果然瞧见了那棵临墙的桃树。 借着树杈爬过高墙,踩着墙外山石落地,玉嬛缩在披风里,循着记忆往外走。 永王府占地极广,除了外头的防护,夜间亦有巡逻的侍卫。 玉嬛东躲西藏,也不敢往正门走,一路向北边偏僻处跑,躲在堆杂物的屋子。到五更时分,王府别处尚在沉睡,附近的厨房里却已忙活起来,待仆妇开了门,玉嬛便趁机溜出去。如是两回,顺利溜到外围。 天色渐明,清晨苍白的阳光洒下来时,玉嬛进了一家成衣铺。 她身上没带银钱,但穿戴的首饰却多精致贵重,舍了一只玉镯换套不起眼的长衫披风,再出来时,她已是少年郎的打扮。除了身量稍矮,眉目清秀,瞧着跟上京准备明年春试的举子倒没太大差别。 玉嬛往隔壁馄饨吃了碗馄饨果腹,而后去文房店里买些笔墨。 这一趟逃出永王府,实属侥幸。若非卖乖消了仆妇戒心,若非熟知府中地形拣了,凭她一介女子,绝难逃出王府。这会儿永王必定已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必会设法追查——睢园的住处和兄长谢怀远那里都是去不得的,梁靖和怀王府周围若有永王及时布置,她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何况,目下的情形,怀王爷未必肯为她跟永王翻脸。 而梁靖…… 想到那张轮廓分明。眉目英挺的脸,玉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前世家破人亡,她跟梁靖擦肩错过,几乎没有来往,倒是跟梁侧妃相处过几回。也是从梁侧妃那里,她窥出梁家对永王的忠心追随——梁元辅舍了亲生女儿,是下了极大的赌注,梁靖当初退出夺嫡之争,便是他和梁元绍兄弟俩协力施压的结果。 灵州的事干系不小,若将梁靖卷进去,梁元辅未必不会察觉。 届时不止梁靖进退两难,她的行迹和打算也没法再隐瞒。 倒不如她先做成此事,待永王在夺嫡中处了下风,以梁元绍那等趋利避害的性子,情势扭转后,态度未必不会改变。武安侯府世居魏州,纵不能再跟着永王建从龙之功,想来也有余力自保。 这般筹谋定了,玉嬛在文房店寻了处空屋,提笔写三封书信。 ——给谢鸿的书信最详细,虽没能尽述详情,却也大略解释了打算,请爹娘别担心。给怀王的简略些,给梁靖的则格外作难。她这一趟去灵州,怕是得半年时间,未必能在婚期前赶回。且利益争执,待永王在灵州事败,往后会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若她早些想起旧事,还能设法拖延,待尘埃落定后再谈此事。 可如今的情势…… 玉嬛咬着笔头,苦恼皱眉,只觉先前实在天真,被梁靖一哄就信了,考虑得不够周到。 素净简单的信笺铺在桌上,玉嬛写废了七八张,才算是勉强写完。将废纸烧成灰烬后,再读一遍给梁靖的信,心中忐忑愧疚愈发浓烈。硬着头皮将信笺折好,玉嬛把给梁靖和怀王的信都装入给谢鸿的那封里,请他转致。 而后寻了人往睢园递信,她将首饰当了些银钱,孤身出了东华门。 灵州离京千里之遥,孤身行路不便,她当下要做的,便是寻到那位能带她北上的同伴。 …… 玉嬛出城门时正是晌午,她孤身背着小包裹混在人群里,匆匆行路。 此时的永王府,却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仆妇是辰时末刻才察觉不对劲的,因敲了两回门都没人应答,推门闯进去,就见里头空空荡荡,昨晚安然入寝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院门仍旧紧锁,周遭也没旁的痕迹,两人只当玉嬛是藏起来了,赶紧在屋里各处找。 然而翻边整个正屋厢房,却没半点收获。 两人总算慌了手脚,赶紧跑出去,请人给永王报信。 彼时永王才下朝,因景明帝有事召,他也不敢耽搁,便叫人暂且封锁府门,严查出入的人。在宫中待到晌午,回到府里,问了外围侍卫和各门上的管事,都说没见着玉嬛的踪影。 永王府外防守甚严,若有高手夜袭,不可能没动静。而玉嬛初来乍到,进府时昏睡着,更不可能知道身在何处、如何逃走。想来想去,永王不信玉嬛能孤身逃出去,觉得她必是在府中躲藏,便命人传话下去,在府里详细搜查,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他这里大动干戈,终是惊动了永王妃和几位侧妃。 几个女人都是高门出身,虽不好发作,却还是忍气照办。 谁知即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玉嬛仍是钻进地缝似的,不见踪影。 正气急败坏,外头管事又匆匆跑来,道:“殿下,大理寺的梁靖求见。” “梁靖?他来做什么!”永王正为这事头疼,也装不出温润如玉的模样,烦躁道:“本王有要事缠身,不见!”一抬头,见梁侧妃带着身边的丫鬟走了进来,便朝管事递个眼色,叫他闭嘴。 梁侧妃自然是为玉嬛的事来的,只说翻遍了住处和周遭几处屋舍亭台,都没见永王要找的人。婉转说完了,又试探道:“不知殿下找的是谁?若她不在府里,妾身觉得,还是该在外头查问。” “问过守门的侍卫了,没动静。” 梁侧妃“嗯”了声,慢吞吞地喝茶,一副竭力要为永王分忧的模样。 旁边管事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又不敢放肆,正焦灼呢,他的副手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梁侧妃在跟前,迟疑了下,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大理寺的梁大人……闯进来了。” 永王差点被嘴里的茶呛到,“闯进来?” “是,门口的侍卫拦不住他。” 话音未落,暖厅外面一阵小小的骚动,永王闻声望过去,就见梁靖一身墨色劲装,沉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这举动着实放肆,永王怒气更甚,手中茶杯砸在地上,黑着脸霍然起身。 第47章 梁靖在暖厅门口驻足, 衣袍在风里微摆,两道沉厉的目光盯向永王, 如同出鞘的剑刃,锋锐冰寒。他的身后,紧跟着跑进来的两位侍卫满面惭愧,各自受了轻伤,向永王抱拳道:“殿下恕罪,梁大人他……他……” 结巴了两下,却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目光只在两人间来回瞥。 论官职,梁靖跟王府长史同级,比这些侍卫贵重。论身份,梁靖是侧妃的堂弟, 算起来也是永王的小舅子,沾亲带故。论身手, 整个永王府上下, 算是几位侍卫头领, 没半个人是梁靖的对手。 侍卫们阻拦不住, 打又打不过, 被人横冲直撞到永王跟前,各自忐忑心惊。 永王狠狠剜了他们一眼,却未立时发作, 只将目光落向梁靖。 片刻对视, 梁靖也不行礼拜见, 只冷声道:“人呢?” 永王被他蛮横冲撞,心里含了怒气,冷笑不语。 梁靖也顾不得尊卑,跨前两步,径直到了廊下,右手疾风般探出,揪住永王的衣领,厉声道:“人呢!”他本就身高体健,身量比永王高一些,那铁铸似的手臂蓄满力道,愤而用力,险些将永王凭空拎得踮脚。 精致的锦缎衣裳受不住大力拉扯,轻微的裂帛声里,撕出个不小的缺口。 这动静如同巴掌裹在脸上,永王自幼长在宫廷,身份贵重,何曾受过这般耻辱? 黑着的脸上登时涨红,永王满腔怒气强压不住,怒道:“放肆!” 梁靖不为所动,寒冰般的双眸微垂,咬牙道:“我问你,玉嬛呢!” 永王哪会容他放肆,盯着梁靖,厉声道:“来人——给我拿下!” 追随而来的侍卫领命,当即执剑扑上来。梁靖听风辨音,右手仍牢牢揪着永王,左手挥出对敌,听得背后有刀剑袭来,拉扯着永王斜退两步,疾风般避开。那剑刃未能伤到他,反倒蹭过永王的衣裳,险些割破锦缎。 侍卫惊出满身冷汗,硬生生收了攻势,退后数步。 这一下甚为凶险,不止永王和侍卫,就连厅内的梁侧妃都吓得脸色骤变,忙高声道:“晏平你做什么!快放手!殿下恕罪——”她急匆匆地走出来,还没到门槛,便见永王眼风扫过来,盛怒凌厉。 请罪的声音卡在喉咙,她没敢再乱说,只向梁靖急道:“有话慢慢说,殿下身份尊贵,岂容你放肆胡来。快放手!若是伤着殿下,你如何承担得起!” 梁靖只瞥了他一眼,便又揪紧永王的衣领。 “别以为嫁祸给别人就能躲过去,那边都招了!”他压低声音,克制着将永王怒揍倒地的冲动,手背上青筋隐隐,连脸颊都在微微颤抖,“她在哪里?李湛——先前的小打小闹我不计较,这回你若伤她半根毫毛,我绝不手软!” 言语刺耳,目光却更为锋锐。 千军万马的生死场里闯过来,又曾万箭穿心浴血而死,这世上,除了那一抹柔软,梁靖再无畏惧的事。平日里克制收敛,将沙场练就的狠厉尽数藏起,此刻怒火攻心,他眼底浓云翻滚,大有伸手就能拧断对方脖子的架势。 永王被他慑住,愣了一瞬,才缓过劲来。 对着势如疯虎的人,强硬对抗无益,他打不过梁靖,只能服软。 “她不在这里,你来晚了。” 声音僵硬,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的态度。 梁靖不信,两指箕张,竟是扼住他喉咙的架势,沉声道:“我已将人证送到了京兆尹,回头奉旨查案,谁的府邸我都能闯进去搜。殿下最好识相些,否则罪名落实,哪怕贵为皇子,也该与庶民同罪。今日犯上的罪名我自会领,殿下别以为我不敢!” “她不在这里!”永王本就气急败坏,被梁靖逼到这份上,更是恼羞成怒。 两人剑拔弩张,旁边梁贵妃听得心惊胆战,忙道:“晏平你是在找人吗?”见梁靖瞥过来,忙帮着解释,“她真的不在这里!” 堂姐的话终究比毒蛇更可信,梁靖腕间力道稍松,皱眉道:“不在这里?” 永王恼怒不答,梁侧妃见永王没怪罪的意思,便试探着道:“是个姑娘对不对?殿下前日确实带了位姑娘来做客……”她迟疑着看向永王,见那位没阻止,续道:“我虽没见过,却知道殿下格外礼遇,没伤她半点。不过今早她就走了,方才翻遍阖府上下,都没有她的踪迹。” 这话不像作假,梁靖看向永王,那位气得胸膛起伏不止,领口扯裂的锦缎随风轻飘。 梁侧妃赶紧又劝道:“是真的。殿下搜遍了整个王府都没找见,我方才过来也是为了这事。那姑娘也不知去了哪里,若是在外有个好歹,真是叫人担心。” 这么一说,梁靖倒是信了八分。 方才强闯入府,他也留意过周遭情形,各处乱哄哄的,丫鬟仆妇们倒像是在找人。 若果真是玉嬛设法逃走,那就能放心些了。 且他强闯进来,本就是因赵锋嘴硬不肯招,进来探虚实。如今话说到这份上,便可确信玉嬛确实是被永王捉走。 梁靖将永王审视片刻,手腕稍松,那劲道却带得永王踉跄两步才站稳。 “既然殿下不肯放人,我便去请京兆衙门按规矩办事。”他退了半步,面色仍是冷沉,“公事公办,先礼后兵,殿下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说罢,拂袖转身就走,脚下踩着风似的,片刻便拐过游廊,消失不见。 暖厅跟前,便只剩王府众人面面相觑。 这风波来得迅速,去得也快,永王只等梁靖走远才彻底回过味来。 他自幼尊贵,旁人敬着他还来不及,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当着满府仆从的面,被梁靖威胁动手还毫无反击之力,简直是奇耻大辱! 被压回去的怒气骤然凝聚,他随手抄过门口一盆水仙,狠狠摔在地上。 侍卫仆妇跪了一地,就连梁侧妃都吓得跪在脚边,噤声不敢言语。 永王双手握紧,几乎将手指捏断。然而把气撒在自家侧妃身上殊为不智,他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一脚踢翻那没用的侍卫,厉声喝命将侍卫统领招来,然后痛斥一通,重重责罚。 惩治完了,想起方才梁靖的嚣张态度,那股怒气却仍压不下去。 ——若是平常碰到这般情形,他必得报复回去,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可这回是他落了把柄在对方手里,玉嬛又是怀王跟前露过面的,哪怕闹到景明帝跟前,这些事翻出来,他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想来想去,这仇不能借景明帝的手来报,他又捏不住梁靖的错,只能压着回头清算。 永王越想越觉得憋闷,险些气炸了肺腑。 …… 梁靖出了永王府后,便直奔睢园。 相处了大半年,他还算了解玉嬛的性子。先前被捉走后阖府焦急,她若当真逃了出去,哪怕未必会现身,也会设法给谢鸿夫妇报信,免得爹娘担忧。 到得睢园,因他近日为玉嬛的事跑了好几趟,管事径直带他往谢鸿的书房。 书房里,谢鸿夫妇才拿到玉嬛找人递来的信,听说梁靖赶到,忙叫人请进去,将玉嬛托他们转致的信递过去。梁靖看罢,脸上焦急神色稍淡,却代之以冷凝—— 信上蝇头小楷整齐漂亮,玉嬛只说她有事远走,理由却含混不清。信的末尾,那行字却颇为刺目,她说此次离开,归期无定,负了婚约是她的错。若梁靖为此恼怒,可随意行事。将来侯爷跟前、太师跟前,她会去请罪。过后,便是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救护,并愿平安顺遂。 不长的一封信,梁靖却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抬起头。 谢鸿夫妻俩就站在跟前,见状忙道:“如何,她说去哪里了吗?” “没说。”梁靖眉头皱得更深,“她也没跟你们说?” 谢鸿叹气摇头,将那封看了数遍的信收起来,满脸担忧,“这孩子自幼便是如此,瞧着乖巧听话,心里却有主意。晏平,老实跟我说,你们先前进进出出,是不是在打韩太师那案子的主意?” 梁靖目光微顿,“她……” “我明白了。”谢鸿看他神色,便能猜出来。 玉嬛在信中说有要事离开,却不曾吐露详细,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有什么大事,值得孤身离开京城去办?先前他就有猜测,因玉嬛不肯提,便先没过问,谁知这孩子闷声不响,竟办出这么件事儿来。 纵然有这封信报平安,信誓旦旦地说她会妥善行事,不出差错,每过几日便寄家书,可她孤身出京,又是个年少的姑娘,怎不叫人担心? 谢鸿急得热锅蚂蚁般,又瞧着梁靖那封信,“她怎么说?” “就是……报平安。”梁靖没提她对婚事的打算,因玉嬛此举太出乎意料,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为太师平反冤案的事,两人先前都是协力去做,这回玉嬛孤身出京,不止瞒着谢鸿行踪,连他也排除在外,是何缘故? 隐隐有猜测浮起,梁靖暂时无暇深想,见夫妻俩着实忧心,便安慰了一阵,而后辞别,去安排人手打探玉嬛的行踪。 …… 京城外,玉嬛一身少年书生的打扮,买了匹温驯的马备着,正在官道旁的茶楼里慢慢喝茶。官道上客商往来,她藏在窗扇旁边,不露形迹,只偶尔探头往外,瞧瞧官道那端是否有期待的人过来。 ——去灵州的第一步,是守株待兔。 第48章 玉嬛宿在客栈, 连着等了三天, 终于看到期待已久的身影。 官道修得宽敞平整, 冬日里百草尽凋, 枯黄的路面上,两列军士骑马开道, 后面则是三十余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各有盔甲齐整的军士轮流守着。队伍里打头的是一位小将, 身上穿着兵部官服, 腰间却悬了宝剑,英姿飒爽。 此人名叫韩春, 是灵州司马韩林的儿子。 灵州都督李辅性情耿直,从最底下的无名士兵摸爬滚打, 凭着血肉换来的战功擢拔到如今的地位, 对先帝和景明帝都极为忠心。他盛年丧妻后并未另娶, 膝下又无子嗣, 在军中这么些年, 凡事只为朝廷考虑,极少谋私。他身边最倚重的两位, 却没这等纯粹刚直的心思—— 长史徐德明是萧相的表亲,这几年苦心钻营,谋的便是这一方军权,不止为萧家添底气, 更能给永王添副羽翼。司马韩林曾跟随李辅数年的, 也是出身寒门, 早年曾跟太子的舅家有过交情,见太子有意打压嚣张跋扈的世家,便心向东宫。 永王和太子在灵州角逐,多半是借这两人之手。 韩春这回奉命往灵州,不止是送这些开春要用的东西,想必也是借机亲自帮太子递话,为开春后的那场角逐早做打算。 玉嬛若能与他同行,不止省些路上的麻烦,到灵州后,还能早些见到韩林。 不过两人素不相识,贸然凑上去着实突兀,她也不着急,慢吞吞地下了楼梯,待那一队车马过去,便骑了那匹枣红的母马,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到了晚间,便多花些银钱,住在官驿附近的客栈,次日仍紧跟着赶路。 官道上人来人往,军士们起初只当他是赶路的学子,不曾留意。 谁知走了两天,那一身青衣的瘦弱少年还慢悠悠地跟着。这事儿古怪,末尾压阵的小头领留了意,特地跟韩春禀报一声。韩春听闻,对那少年倒有些印象,遂留意看了两趟,果然见玉嬛紧盯着队伍,半点都没落下。 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这日傍晚队伍投宿驿站,韩春见玉嬛也跟着住了进来,便留意记下了位置。 待用饭后军士们安顿完毕,便往玉嬛住处去。 …… 客房里,玉嬛才吃完饭,正闲坐着慢慢喝茶。 听见扣门声,她立时猜得身份,却还是隔着门问道:“谁?” “韩春。” 玉嬛装作不认识,“韩春是谁?” “……”这话若认真回答,委实奇怪,韩春只好屈指扣了扣门扇,“你这两日跟着我们,究竟是何用意?”直白问完,等了片刻,就听屋里脚步轻响,旋即反锁的门被打开,里头眉清目秀的少年孑然站着,面露歉然,“原来是韩大人,失敬了。” 她方才还粗声哑气,这一下却没掩饰,女儿家的声音便展露无疑。 韩春反倒有些怔住了。 先前留意时,他只觉得此人身量瘦弱,面貌太过秀气,却也没多想。如今听见这声音,再一瞧那秀气的眉目脸颊,心里登时雪亮——难怪,难怪!他将玉嬛上下打量了两遍,忽而笑了笑,“原来你是个姑娘。” “叫大人见笑,请里面说话。”玉嬛让开路,请他进门后倒了杯茶递过去。 韩春也不客气,在椅中坐稳,瞧着玉嬛,只觉此女容貌姝丽,满头青丝被玉冠束在顶心,脸上没了厚沉冬帽和披风竖领的遮挡,格外秀致。不过他性子还算正直,打量两眼后边挪开目光,免得叫人误会有轻浮邪念。 玉嬛便自笑了笑,坦白道:“既然大人瞧出来了,我也不隐瞒,确实是有意跟着的。” “哦?”韩春眉梢抬起来,“借便同行?” “对。家兄在灵州失了音信,我心里实在担心,怕他出了岔子,只能北上去寻。不过我孤身一人,赶路实在不便,见大人的队伍也往北边走,趁着这几日同路,便先跟在后面,也能免些麻烦。大人恕罪,我这里并无恶意。” 她说得言辞恳切,且这几日确实乖觉,不像藏奸的样子,韩春便信了五分。 “令兄在灵州?”他随口询问,带点审视的味道。 玉嬛笑着摇头,“兴许在灵州,兴许不是。只是他先前寄来家书,说身在灵州,我也只能先去那里打探。”说着,垂眸顿了一下,喃喃道:“但愿他在那里一切安好。” 这话说出来,自己先觉心里一酸。 ——他的亲兄长早已死了,前世查得明明白白,虽早已接受事实不存奢望,想起来,心里仍难受得很。 韩春瞧她面露凄然,反倒有点歉疚,“是我唐突了。” “大人客气。” “既是如此……”韩春迟疑了下,瞧着玉嬛并无恶意,这一路又没有旁的动静,便先打消戒心,道:“我也要往北边去,你若怕孤身不便,往后便跟在队伍后面。只是须注意分寸。” “我明白,多谢大人!” 韩春点了点头,不好在她屋里多逗留,便先出去了。 往后数日,玉嬛便格外安分地跟着队伍朝行夜宿,半点都不打搅。 倒是韩春见她孤身可怜,每回下榻官驿时,都会帮她要一间客房,颇为照拂。 十数日后,赶在除夕的前夜,一行人便抵达灵州城内。北地干燥,其后比京城寒冷许多,腊月的风刀子般刮过来,冻得人直哆嗦。韩林早已派了人来迎接,韩春怕玉嬛姑娘家独自做事不便,便吩咐人先带她去韩家安顿,等他将手头的事交割清楚,再做打算。 玉嬛也顺水推舟,道谢过后,先住到韩家的客院里去。 除夕之夜,便在韩家吃了顿团圆饭,而后独自对月沉思。 这一路北上,她已经寄了两封家书,都是写好后托人存在客栈,等她走远了再寄出去。算来此时谢鸿还没收到后面的家书,这阖家团圆的节庆里,夫妻俩只能跟和谢怀远对坐饮酒,细想起来,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玉嬛哪怕死过一次,想起那情形,仍旧悄悄擦了两回泪。 不过软弱贪恋并无用处,节庆里各处团聚喝酒,正是暗中谋事的好时候。离记忆里的角逐只剩五个月,她若想帮太子取胜,更须及早谋划,抢在永王动手之前,便将他的打算掐灭。 她住在韩家,白日里推拒了韩春的好意,独自上街寻觅早已不在人世的兄长。若碰上笔墨铺子,便借方书桌来使,写密信封好,而后递往韩林手里。韩林在灵州地界地位颇高,玉嬛又隐姓埋名,除了容貌出众外,也不算起眼,几日下来,都相安无事。 相较之下,韩林那边,这几日却是心绪难安。 太子跟永王在灵州的角逐只有身在局中的人知晓,他平日里行事也颇谨慎,不曾张扬。谁知这几日连着收到数封信,瞧着平淡无奇,里头写的却都是关乎徐德明的机密事宜。其中有些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查探到的,有些事连他也不知情。 这种事委实怪异,韩林一面暗中查证,一面派人查探密信来源。 不几日,两件事都有了结果—— 密信中所说的事,无一例外,都是徐德明在密谋的。而那封信的来源就更蹊跷了,竟是来自儿子千里迢迢带来的那位少女! 韩林觉得甚为蹊跷,便寻机去了趟玉嬛的住处。 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玉嬛的言辞半真半假,只说她曾跟萧家有旧,对那位徐德明甚为了解,只是如今反目成仇,便想借这些内情,将他彻底踩到泥地里。 韩林半信半疑,却知道事关紧要,将近日所获消息悉数报往东宫。 信件寄出去时,已是元夕。 玉嬛在抵达灵州的第三日便搬出了韩家,住在近处的客栈,一则行事方便,不必引人注目,二则有韩家庇护,也能住得安生。元夕之夜街上鱼龙混杂,她也懒得出去凑热闹,便只在窗边看了会儿花灯,待夜深漏静时,悄悄放了盏孔明灯。 北风冷冽,卷着孔明灯一路向南。 她站在窗边,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光亮没入漆黑的夜空,心里有点低落。 初上京城的时候,梁靖曾带着她在京城街巷间游玩过,尝了许多美食,在碰见一处花灯铺子的时候,还说元夕之夜能一起赏灯。谁知真到了这时候,却是两地相隔。 也不知梁靖此时在做什么? …… 京城里,梁靖这些时日也正在斟酌灵州的事。 灵州衔接京城和北塞两处要紧地方,里头军事布防自然也格外重要,哪怕东宫没打算拿武力逼宫,能笼络住边地将领,便能添些筹码。 前世两处角逐,梁元辅以阖府性命和前途说事,迫得梁靖进退两难,退出夺嫡之争后远赴边塞保疆卫国。如今梁靖既定了主意辅佐太子,这事儿自然不愿轻慢。 去岁琐事太多,如今年节得空,梁靖便与太子对坐谋划,当如何在灵州安排人手。 谁知这边商议未定,韩林那两封信便先后送到了跟前。 那些事一半玉嬛前世听永王亲口说过,一半则是她凭着在永王身边做事多年的经验,推测出来的,经韩林查证后,便有几分确信。东宫先前对那些事毫不知情,如今陡然听闻,如同凭空捏到了永王的短处,太子看罢,自是十分欣喜。 而梁靖则在欣喜过后,看向信末最后那行不起眼的陈述—— 韩林这人性情颇为耿直,查出这些密事后也不揽功,很老实地在信里说,这些事能浮出水面,须多谢那位姓俞的姑娘。他偏居灵州,手眼伸不到太远的地方,本事也有限,便在一封信里大致说了此人的年纪、形貌和家世,提议说,若太子得空,可派人手查证。 梁靖细细看罢那些描述,深邃的眼睛里,目光骤然收紧。 ——他有种直觉,玉嬛恐怕就在灵州! 第49章 同太子将灵州的事商议完毕, 梁靖走出东宫时, 面色微沉。 前世此时,他尚且没离开东宫, 于灵州的事参与颇多。记忆里, 哪怕到了三四月的时候, 韩林那边的处境也颇为胶着, 并没有旁人相助, 也没能娃透徐德明的根底。信中所说的事,哪怕太子派出的人手都没能查探出来,如今轻而易举地送到韩林跟前, 实在蹊跷。 自玉嬛走后, 谢鸿先后收到两封家书,虽说因时日间隔太久,没法追溯来处, 从信上印戳来看,她应该是一路北上。而今韩林身边陡然有旁人相助,从年岁相貌来判断,与玉嬛极为吻合。 推来算去, 那个叫俞瀚的人, 极可能就是她! 那么…… 某个念头浮起来,梁靖不自觉地皱眉。 相识一年, 对于玉嬛的性情, 他已摸得颇为清楚——小事虽散漫, 大事却谨慎细心, 不会无端冒险。这回既独自远赴灵州,隐瞒了行踪,必然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前世曾在永王身边数年,于对方底细最是清楚,或许也参与过灵州的那场争斗,如果真的是她想起旧事,这段时间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她孤身在外,终究令人担心。 梁靖并不知她前世跟永王有过怎样的纠葛,但韶华早逝,想来也是伤心之事。那些记忆涌过去,并不容易承受。 种种担忧腾起,梁靖回到兴平巷的住处时,脸色沉如浓墨。 但如今永王盯得太紧,他若贸然离京,必会令对方起疑,打草惊蛇。他斟酌后,便往韩林那边递了封信,只说那位俞瀚的身份他先前已有察觉,会派人查实,但此人既有心相助,且深知徐德明底细,务必好生招待。且东宫这边行事,徐德明未必不会察觉,要韩林务必好生照看保护,不得叫那位俞瀚出差错。 信的最末,又将玉嬛的安危郑重嘱托了一遍。 他已调入东宫,虽资历尚浅,因办事稳妥,加之跟太子性情相投,便格外得器重,与太子詹事几乎不相上下。这封信寄出去,韩林必会照办,他又怕出岔子,将先前寻来保护玉嬛的那几人派往灵州照应。 虽如此安排,到底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梁靖哪会再让此事耽搁下去,当即与太子计议,筹划尽早动手。而后又以祖父身体不适为由,火速回了趟魏州,说服武安侯爷假托病重,暂且把身在灵州的堂兄召回来——前世两虎相斗,梁元辅派了长子去灵州照应,暗中协助,梁靖是知道的。如今既打算拼死一搏,自须将武安侯府从中摘出来。 如是忙碌一阵,到二月中旬,灵州那边便有了动静。 …… 有玉嬛洞悉内情,在旁协助,韩林很快便摸清了徐德明的底细,而后以动制动,迫得徐德明阵脚稍乱,露出不少破绽。 随后,将这些事尽数捅到了都督李辅跟前。 李辅虽上了年纪,却仍景明帝帝信重,有极坚毅的忠君报国之心。见韩林将线索证据都摆到面前,哪能不怒?一面派了两位亲信暗中查证,一面便格外盯着徐德明的动静,恰巧那边被韩林逼得露了马脚,当即捉个现行。 ——结党营私、谋夺军权,这在永王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李辅而言,却已是大逆不道的心思。 随即,这位老将便具本陈奏,将这些事都报到了景明帝那里。 景明帝坐镇朝堂,哪能不知道两个儿子夺嫡时的诸般的心思?君臣这么些年,他对李辅那根直肠子也算是知根知底,虽恼怒于永王大胆的行径,却也怕里面有猫腻,便派亲信前往暗访。 这一查,桩桩件件,俱是实打实的事,证据确凿。 这些奉密令行事的钦差还没走远,徐德明便察觉不对,辗转探到风声后,彻底慌了。 结党营私、谋夺军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罪名,哪怕他尚未做出太多有损朝廷的事,追究起来,革职问罪是跑不掉的,没准还需吃十几年牢饭,或是发配苦寒之地服役,再无翻身之日。 原本是想搭着萧相的船挣一身富贵,谁知事没办成,却落得这么个罪名,徐德明心神不宁地想了半日,觉得事已至此,以萧相那行事,未必真的会尽力保他。 若老实认栽,不止挣不到前途,下半生还得背着罪名穷苦度日。 他心里惊慌,苦思出路,便在此时,有人给他指了条富贵险中求的路—— 投匪。 这当然不是没名没姓地投匪,而是明目张胆地去做,要惊动朝堂。 如今世道虽还算太平,但世家势大,盘剥百姓,却已是各地习以为常的事。老百姓有温顺的,亦有生而悍勇的,似灵州这等地方,因临近边塞民风粗犷,加之气候颇为干冷,不似别处富庶安逸,吃苦的百姓太多,便格外难管束。 等世家盘剥得愈来愈厉害,官服赋税日重,许多人便愤而投匪,混口饭吃。 久而久之,流匪们拉帮结派,有了数处匪窝。 这些土匪们虽说装备不似军中器械精良,却都好勇斗狠,又不像军中纲纪严明,行事便格外猖狂。官府数次剿匪都无功而返,反而纵得土匪声势日盛,大有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的架势。 若徐德明带着部下精锐投匪,将几处匪窝勾结起来闹事,只要能扛过官服剿匪的军队,朝廷必定会有所忌惮。届时,朝廷无力剿匪,又怕百姓跟着闹事动乱,必会行招安之策,将闹事的匪首们召回去做官,重新做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许多先例,只要徐德明找朝堂故旧这般提议,事情必定能办成。 如此一来,徐德明不止无需问罪,还能保住富贵,再谋出路。 一番话滔滔说来,口若悬河,画了个又大又好吃的饼。 徐德明武夫出身,本身又不算太聪明周全的人,满心里怕革职问罪,又想不到好的出路,听见这提议,顿觉眼前一亮。 他身在灵州数年,对当地匪类的情形当然极为清楚。那些匪窝仗着山势之力,一群乌合之众说聚便聚、说散就散,朝廷数次出兵都拿他们没办法,若他带几位得力的亲信过去,又有在灵州经营数年的亲友势力,到时候必定能抗住剿匪的大军。 只要朝廷杀不死他,他这儿又闹个不停,招安的事便指日可待! 如此一想,顿觉此计别出心裁,甚是精妙,当即部署一番,带着几位铁了心跟他混的部下欣然投匪。 …… 京城里,景明帝瞧见密探报到的消息,盛怒异常还没来得及处置,另一道奏报便飞到了跟前——徐德明谋事败露,带着部下亲信兵马,竟自投到山匪窝里去了! 这消息传来,举朝皆惊。 景明气得帝狠狠砸了好几副茶盏,当即命李辅整治兵马,发兵剿匪。 李辅上了年纪,已然不及从前骁勇,平素里喝着药汤整治军务还算稳妥,真要提刀上战马,却早已不似从前威风。他手下两位副手,徐德明已然投匪,韩林有心把事情闹大,激起景明帝满腔怒气后狠狠坑永王一把,哪会使出全力? 再往底下,虽也有能打仗的,却因徐德明带走几位、韩林藏了几位,战力便损了五成。 从二月底到三月中旬,李辅连着三番整兵剿匪,却都无功而返,反倒损兵折将,底下的先锋们伤了大半,连他都觉身体不支,倒在了榻上。 接连战败的消息传来,土匪气焰愈发嚣张,而朝堂之上却颇为萎靡。 景明帝对此很是头疼。因灵州北临边塞,南接京城,不敢轻易调两处兵马去跟那一伙土匪较劲,而在灵州境内,兵马虽不少,却没个得力的将领,这般没头苍蝇般打下去,得不偿失。 朝会上,便有人试探着提议,说土匪闹事虽可恶,毕竟也是百姓子民。既凶悍男对付,不如招安过来,为朝廷所用,将招安来的兵将分散派往南北各处,拧紧的绳化为一盘散沙,便再没了跟朝廷较劲的本事。 届时不止添了朝堂兵力,也能不费一兵一卒,除掉那祸患。 这提议说出来,景明帝脸色颇为难看。 群臣们既不敢附和,也无人反对,一时间鸦雀无声。 便在此时,太子越众而出,道:“朝堂有朝堂的法度,军中有军中纲纪。徐德明犯了朝堂律令,转而投匪,这是该当斩首的大罪,焉能招安再用?灵州兵粮充足,只因李都督年迈,又有徐德明从中作乱,才致剿匪不力。儿臣举荐一人,可平定此祸乱!” 他说的斩钉截铁,似对此事极为笃定。 原本景明帝沉目盯着御案的景明帝骤然抬起头来,“谁?” “儿臣身边的梁靖。他曾在军中历练,履立军功,又通晓兵法韬略,颇有计谋。儿臣已与他商议过,他对此很有把握。” 这话说出来,景明帝便如久旱之后终于盼得春雨,稍稍展颜。 待朝会散后,便将太子和梁靖召往麟德殿单独议事。 隔日,梁靖便带了景明帝挑选的五百精锐,奉命赶往灵州。 第50章 梁靖北上灵州剿匪的事定下来, 永王大为气恼。 他虽借徐德明的手在灵州搅弄风云,却没法事事亲至, 只派了身边信重的人前往指点,顺道盯着那边动静。先前接到徐德明投匪的消息时, 永王便觉得不对劲,命人递信过去查问, 谁知那边却杳无音信——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 这之后, 徐德明的行事便渐渐脱离了永王的掌控。 按永王的意思, 徐德明这罪名虽不轻, 若老实认罪, 至少能保住性命。回头等他稳住大局, 便能设法开脱, 而如今最要紧的, 便是将此事化小, 别往景明帝的肺管子上戳。谁知徐德明那般不识大体, 非但不老实安分,竟在投匪后连着叫朝廷吃了许多败仗! 如今景明帝盛怒,太子趁机撺掇拨火, 不管徐德明是胜是败,景明帝必会追究到底。 届时, 他和萧相恐怕都要受牵累。 脏水沾到身上, 还叫人看出形迹, 这一仗就算徐德明大获全胜, 对永王也没半点好处。 永王召了长史到跟前, 商议掂量过后,便命人亲自奔赴灵州,劝降徐德明并许以重金。 徐德明那边听了,心中便自不悦起来。不过对方毕竟是永王的人,他也不想轻易得罪,便含笑应了,回到住处,却将亲信蔡振叫到了跟前——这蔡振便是先前劝他投匪之人,如今两人同在匪窝,性命荣辱牵系,徐德明对他自是格外信任。 蔡振听罢,不出所料,冷笑了声。 “将军觉得,永王这话能信几分?”他瞧着徐德明,丝毫不掩饰神情里的鄙夷,“若永王当真有办法保住将军,朝堂之上,凭借他的本事,难道还拦不住那剿匪的梁靖?将军远在灵州,或许不知道,他身边有位侧妃,出自武安侯府,便是那梁靖的堂姐。且他身后有萧相和两位贵妃相助,若真想救将军,也不过几句话的事。” 这话正中徐德明心坎,不由叹气道:“但他却没拦住!” “依我看,不是没拦住,而是不想拦。” “不想拦?”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道理,将军可听说过吗?”蔡振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奕奕,“先前永王器重将军,无非是将军对他在灵州图谋的事有助益。若事情办成,将军自然是功臣。可如今……将军若认了罪,回头不慎招出实情,永王他逃得出去?说是劝降,其实是劝将军去送死。属下敢保证,将军一旦舍了这套战甲,还没出灵州,便能被他灭口!” 这番话危言耸听,徐德明面色微变。 细想之下,这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他徐德明什么身份?不过是永王的一枚棋子。有用时冲锋陷阵,若成了累赘,自然须丢弃,免得说出不该说的话,连累了正主。 可他怎能坐以待毙? 徐德明两只铁拳紧握,抬眼看着蔡振,“你也觉得不能信?” 蔡振徐徐摇头,“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将军与他?永王想的是撇清自己,将军如今最要紧的却是保住性命。若老实认了罪,永王许诺的重金还没到手,命却丢了。倒不如放手一搏,凭着本事站稳脚跟,到时候,情势则又不同了。” 徐德明深以为然,“有道理。与其指望他信守承诺,倒不如靠自己。” 蔡振便笑了笑,“其实将军也无须忧虑。那梁靖的底细我打听过,虽说立过军功,却也只二十岁而已,若不是有武安侯府做依靠,未必能有那点虚名。将军既决意绝境求生,不如听我一句劝,趁他没来,占下灵州城!到时候以逸待劳,他能调的兵马有限,耗不过将军。” “而朝廷显然不想耗太久。” “将军英明!看来我那日说的事,将军也是听进去了。” 徐德明自颔首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要挟朝廷换取官职,旁人做得,我徐德明就做不得?就这样办!李辅那老头病,韩林又没本事服众,灵州那边我来安排。” 事情商议定了,便分头去办。 …… 灵州城内,韩林得知这消息,暗自松了口气。 虽说先前剿匪时他没出全力,但几回交锋过后,他也看得出来,徐德明这人虽已投了山匪,留在灵州城的内应却也不少。如今灵州局势稍乱,这些人散如细砂,防不胜防,若是留在身边,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叛变,背后捅上一刀。 梁靖才过弱冠之年,他也并非用兵奇才,若带了良莠不齐的队伍剿匪,未必能胜。 且灵州的匪首们散布各处,本就是官府的心腹大患,先前数次剿匪,对方若不敌时便四散逃窜,待风声过去又聚到一处,着实叫人头疼。若徐德明果真能将这些人拉拢到一处,何不顺水推舟,瓮中捉鳖? 韩林思量定了,便如寻常般吩咐布防巡查的事,不露半点异常。 到得晚间,外面果然有了动静,韩林当即披挂齐全,带人登上城墙。 城墙之下,星月黯淡无光,连绵的人马在暗夜里冲杀过来,黑压压地混成一片。山匪性野,虽不及军中齐整,那震天的吼声传来,仍旧颇有气势。 韩林重剑在手,喝命对敌。 激战自亥时打起,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有内应趁乱作祟,开了城门。韩林暗自记着情形,且战且退,由城墙到街巷,再做溃败之象,从最西边的城门逃了出去。这一场打下来,身后的人马只剩了一半,留在城里的或是内应,或是棋子,鱼龙混杂。 韩林也不气馁,拖着满身疲惫逃出二十里后,吩咐军士们暂时歇息。 灵州城里,徐德明攻克城池占下衙署,自是得意无比。好在他夺城只是增添跟朝廷谈判的筹码,身边又有蔡振劝着,在攻城之初便告诫过随同过来的几位匪首,不许纵容部下抢劫民舍,免得激怒官府。 是以城中虽乱,百姓关门闭户藏起来,倒也没受太多侵扰。 徐德明自觉得意,歇到次日清晨,便吩咐下去,叫人加强布防,严守各门,留心御敌。因他这回取胜靠的是内应,便格外留意,将守门军士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城池内外各自休整,暂且无事,两日后,梁靖率领的五百精锐悉数抵达。 …… 韩林退守城外,即便事先稍有准备,未免打草惊蛇露出破绽,也都有限。军士们溃败逃出时带的东西也都有限,是以这两日在外安营扎寨,着实辛苦。好在暮春的北地虽未和暖,却已不似腊月严寒,军士们咬牙硬扛,营内仍肃然有序。 梁靖持令牌入营,被韩林亲自接入中军帐中—— 一座极简易的帐篷,连张桌子都不见,韩林夜里在此打地铺歇息,与将士共苦。 这般性情,倒是可敬之人。 梁靖入得帐中,便先抱拳,“来得有些晚了,叫诸位受苦,还请韩将军见谅。” “梁大人说这话就是客气了。”韩林笑得爽朗,“从军征战本就是苦累的事,寒冬腊月里雪地都趴过,这算什么。只是这儿简陋,没什么坐的地方,只能将就些。”说着,径直到了悬着舆图的那一面,大略说了内外形势,连同城池内外布防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梁靖看罢,甚为满意,又问道:“事情都安排下去了?” “全都按照大人的意思办了,没出差池。徐德明倒是厉害,这回把灵州泰半的土匪头子都召到麾下,如今他们守在城池里,外头剩的不过些虾兵蟹将,咱们只消围紧了城池狠狠地打,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这瓮中捉鳖的主意还是梁靖出的,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韩林被土匪滋扰了数年,如今能有机会重挫其锐气,对这主意格外佩服。是以哪怕梁靖比他小了十多岁,说话时眼底也尽是敬佩。 梁靖面沉如水,就着城池布防图,将紧要的地方确认了一遍,才叫人将图收起。 千里奔波而来,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直到此刻,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安稳。 军士奉上白水,他接过喝了几口,便将旁人屏退。 帐中只剩两人相对,梁靖负手而立,终于提起私事,“那个叫俞瀚的人,如今在何处?” “还在灵州城里。不过放心,我给她寻了隐蔽住处,让犬子在旁照顾,不会有差错。”他受玉嬛帮助极多,哪怕不敢确信其身份,也知她并无歹意,在梁靖递信嘱托后,便格外尽心。 谁知这话说出来,梁靖那眉头却皱了起来。 “只有令郎守着?”声音有点不悦。 韩林愣了下,忙道:“当然不是,也有人照顾起居。” 梁靖点了点头,脸上阴晴莫辨,只沉声道:“她的身份我查过,俞瀚并非她本名。不过——”他话锋一转,神色更肃,“她千里赶来,是为襄助你我。既无歹意,人家不愿袒露身份,也不宜追之过深。” 韩林会意,“先前是我怕落入圈套,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这件事,也不必说与旁人。” 韩林也不是傻子,那姑娘虽年少,行事却有些章法,能知悉永王跟徐德明的诸多秘事,想必身份极为特殊,没准背后有极大的靠山。既然武安侯府出身的梁靖都不愿追查,他无缘无故地碰那霉头作甚? 大功即将告成,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韩林见梁靖叮嘱得郑重,又抱拳道:“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 “好。”梁靖没再耽搁,重回舆图跟前,“召集诸位将军过来,商议攻城的事。” 第51章 梁靖前世驻守边塞, 英勇之名震慑敌军,于行军作战的事上经验极多。灵州城衔接京城和北塞,位置紧要, 城池修得也坚固周全, 其中布防器械的事韩林都了然于胸,这般地利人和,要攻城也不算太难。 当下点选了小将, 将京城带来的精锐分作数拨,可协助攻城, 也可在城破后驻守城门, 将意图逃窜的山匪尽数困在城中。 分派完毕,休整了一晚,次日后晌, 趁着对方稍有松懈,便下令攻城。 前世无数战役洗出钢筋铁骨, 塞北十数万凶悍大军都挡不住, 徐德明能有多少本事? 城门先后攻破, 梁靖坐镇指挥,韩林一马当先, 带着兵士们冲进去, 奋力冲杀之间,亦叫部下散出谣言, 说这是他跟徐德明合谋想出的计策, 为的便是将灵州各处的匪首骗入城内, 一网打尽。灵州成的兵士们,但凡能捉拿到山匪的,都能论功行赏。若跟山匪串通一气,回头便以通匪之罪论处。 他这边来势汹汹,迥异于先前溃散逃出时的模样,显得胜券在握。 底下的兵士们许多都是奉命行事,如今混战起来,没法跟上峰传消息,都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不过眼瞧着韩林渐渐占了上风,怕是能重新夺回这座城,许多人便纷纷倒戈,调转兵器去打山匪。 山匪们虽凶悍,却不似军中纪律严明,见对方来势汹汹,城内兵士也都陆续转过身发难,都暗自疑心是中了圈套,愤怒之余,更觉慌乱,听说南边尚且空虚,便潮水般往南涌过去。 这边虾兵逃窜,城墙之上,几位匪首听说徐德明的部下都来打土匪兄弟们,也都信了谣言,无需梁靖动手,自己先气红了眼,拎着大刀直奔徐德明。 满城混战,梁靖在兵士攻破城池后,便命两支小队绕往南门,封死出路,而后纵马入城。徐德明如今里外不是人,前后皆遭夹击,早已是疲于应付,被梁靖一箭射穿执刀的左臂,便没了反抗之力,被人捉住。 梁靖也不逗留,按着韩林交代的位置,直奔灵州城的东边。 …… 玉嬛此刻正躲在衣柜里,抱膝安静坐着,虽竭力镇定,心里却仍砰砰直跳。 自抵达灵州后,她的行事还算顺利—— 前世在永王跟前数年,徐德明因夺灵州军权有功,后来曾回京城,混入禁军,她久在宫廷传递消息,对他的底细还算了解。只是势单力弱,许多事无法查证。好在韩林办事的手段还算稳妥,几回探查下去,她借着探回的实情推断,大半都八。九不离十。 她原本以为,这些消息递回京城后,梁靖会如前世般,在家族与挚友中间摇摆,谁知真到了那关头,他竟然亲自率兵来剿匪? 这举动与前世迥异,着实令玉嬛意外之极。 往简单了想,梁靖本就是在家族和东宫间权衡摇摆,有些决定只在一念之间,前世只为东宫,如今添上跟她的婚约,若怀王曾劝过什么,也可能选这条路。 往复杂了想,玉嬛在事情十拿九稳后回思旧事,又咂摸出些不同来。 前世今生,有些事仍在旧辙,有些事却早已迥异。回想起来,那些微偏差,便是从她救下梁靖的那时发生的。这念头冒出来后,玉嬛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初梁靖重伤在她府里的后园,到底是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机缘巧合下比前世抢先了一步,还是梁靖蓄谋而为? 若他是蓄谋,那么…… 玉嬛靠着柜板,秀气的眉头微蹙,满脑子都是梁靖那张脸。 外面杀声凌乱,山匪们在这一带跟梁靖的军士打起来,有冷枪亦有乱箭,已经大半天了。院子里不时有人闯进来,又有人跑出去,她知道韩春就在外面守着,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毕竟没经历过战事,听着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仍觉胆战心惊。 嘈杂凌乱里,忽然有马蹄隐约传来,玉嬛精神稍振,不由竖起耳朵。 院外的巷子里,梁靖手执长剑,正纵马厮杀。 这屋子在灵州城东边,稍稍偏南。各处山匪们涌到南门后,察觉那边防卫甚严,大多数都被梁靖的部下困着,也有不少身手出众的逃窜出来,在这附近聚了不少。 山匪们杀得红了眼,也顾不得民宅百姓,碰上长刀便砍,遇见弓弩便射,甚是凶恶。 梁靖一路驰来,经手山匪无数,身上脸上,已然溅了许多血迹,铁甲细密,色泽暗沉,配着那阴沉凌厉的神情,颇有些骇人的气势。他也不惧流箭如雨,手里长剑翻飞,避过部下军士,悉数落在山匪要害。 到得巷子深处,便舍了战马,纵身入内。 院里被砸得凌乱狼藉,屋门也是敞着的,仿佛被人劫掠过。 他脚步片刻不停,径直入屋,奔着侧间的衣柜而去。 脚步才沾到侧间那菱花门,斜刺里便有只匕首刺过来,迅如闪电。他听风音,眼角余光扫过,右手探出时,稳稳捉住那握着匕首的手腕。对方反应也极敏捷,见偷袭不成,双脚便扫了过来。 这身手不算出众,但对付等闲的山匪却也够用。 梁靖凌厉的神色稍稍和缓,避过对方拳脚,就势将他推得倒退数步,沉声道:“韩春?” 这举动出乎所料,韩春两招间探出对方虚实,知道凭自家本事打不过他,却仍摆好架势,戒备道:“阁下是哪位?” “梁靖。” 萧春诧了下,只恐认错人,又问道:“京城来的?”他话音未落,屋角的衣柜里,却忽然传来一道极低的咯吱声音。 两人耳聪目敏,当即循着声音瞧过去。 角落里,原本严实合着的柜门开了条缝,听出熟悉声音的玉嬛拿手指扶着边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小心翼翼地窥向这边。 碰到梁靖犹自凌厉的目光,她脑袋往后缩了缩,下意识便想藏回去—— 方才推门,她原本是想偷窥外面,确认来者身份,谁知道力道没把握好,竟叫对方察觉了动静。梁靖那目光实在凌厉得怕人,玉嬛自知离开京城时事情办得不地道,那瞬息之间,她不假思索,只想躲回去理理思绪再面对他。 梁靖却没给这机会,脸上手上仍有血迹,声音是厮杀后的冷沉,“出来!” “……哦。”玉嬛很识相,乖乖钻了出来。 数月没见,他的相貌并无变化,颀长昂然的身躯藏在细甲里,头发拿乌金冠束起,眉目深邃,英姿浴血,刻意收敛的杀意被方才的混战激出,气势便格外慑人。尤其那目光盯向她的时候,眼底似有暗潮云涌,叫玉嬛心里砰砰直跳。 屋中氛围稍觉尴尬,玉嬛偷瞧了梁靖一眼,察觉来者不善,便朝更好相处的韩春笑了下,“这位就是梁大人,来救咱们的,不必担心。方才多谢你照应。” 韩春对着她,目光温和些许,“客气什么。” 既然来的并非敌手,又像是跟玉嬛相识的样子,韩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正想说待会该如何行事,梁靖却已抢先一步。 “外面还有山匪,小心。” 说罢,没再看韩春,一把拽住玉嬛的手臂,便朝外面走去。 他身高腿长,走得又疾,玉嬛须小跑才能跟上。好在她这阵子都是利落打扮,少年郎似的将青丝藏在冠帽里,没了碍事的裙衫,小跑几步便到门口。 外头犹自混战,梁靖那匹战马却极有灵性地跑了过来。梁靖势如疾风,揽着玉嬛翻身上马,便从人群稀疏处冲杀出去。玉嬛整个人被他裹在披风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北地的风刮过来,令她几乎没法睁眼。背后铁甲微冷,她阖上眼睛,鼻端嗅到血的味道,格外分明。 哪怕听到了梁靖奉命剿匪的消息,这场景依然在她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按梁靖那性情,必会将家国大事摆在前面,待局势稳了之后,才拨冗见她。 脑海里万般思绪,周遭却尽是他的气息,暌违数月。 前面的路越来越空荡,唯有闭户的百姓偶尔探头探脑,瞧外头情形。 疾驰的马在一处拐角骤然转了方向,驰入衙署后院。梁靖像是早已洞悉地形似的,策马入内,在一处屋前驻足,翻身下马。周遭还有躲藏的仆妇,他不管不顾,径直将玉嬛抱下马,拉到屋里,反脚踢上门。 砰的一声,门扇轻嚎,梁靖健步往前,身形一转,便将玉嬛困在墙角,声音便似积蓄已久的洪水压过来。 “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不怕路上出岔子!”他恶狠狠地盯着玉嬛,眼底不知何时有了血丝,“丢下那么个含糊不清的信就逃走,以为事情办得很圆满吗!” “没、没有。” “得亏韩林稳妥,灵州地界乱成这样,若碰见麻烦,你如何解决?自以为很聪明吗!” “没、没有。” “城里城外都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就不知道害怕!” 他居高临下,气势凌厉,呼吸时胸膛起伏,像是强压怒气,几乎要雷霆暴怒似的。 玉嬛觑着他的神色,心惊胆战,“其实……是害怕的。”她隐约猜出他生气的所在,见梁靖稍作停顿,又小声道:“其实我也提心吊胆,吃饭睡觉都留着心眼,且韩春那人还算可靠,才敢来这边。我的命金贵着呢,还要留着给祖父平冤。”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副理亏气短的模样。 梁靖盯着那秀致脸庞,反而凶不下去了,只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还敢逃吗!” 再来一回,还敢逃吗? 玉嬛咬了咬唇,有点心虚地挪开目光。 第52章 已是日暮, 金乌西沉之后,整个屋子里便昏暗起来。 梁靖低头俯身,目光黏在玉嬛眉眼间,轻易看清她的反应——咬唇垂首、躲避对视,分明是在犹豫的意思。 他一口气闷在胸口, 不上不下, 只将目光盯着玉嬛, 想把她吞下去似的。 若他猜测得没错,玉嬛是因想起旧事而来的灵州,那么必定也记得曾在宫中谨慎前行的所有经历, 那位女官沉稳冷静, 能在景明帝和宫妃间斡旋自保,并非不堪一击。然而即便如此, 她如今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身姿纤秀玲珑,眉眼婉转脸颊娇艳, 扮成少年模样后, 更是清秀得出众。 这样美貌的少女孤身在外,会遇到多少危险, 梁靖光是想想就觉得提心吊胆。 更何况如今灵州正逢战事,土匪横行、军心不稳,情势极乱, 也极为危险。前世纵横沙场染血无数, 他最清楚性命之重, 也知道人命之轻,运气不好的时候,哪怕一支流矢飞来,都能轻易取了人性命。 这种地方,对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在赶到灵州之前,哪怕已授意韩林格外关照,哪怕已派了人来暗中保护,梁靖一颗心也始终悬着,不曾安生片刻。 如今她总算回到跟前,先前强压的担忧便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 然而闹脾气无济于事,她沉默不语,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梁靖猛然伸手,把玉嬛揽进怀里,紧紧压在胸膛上,声音低沉,“玉嬛,我们有婚约。” “嗯。” “婚期都定了。” “……嗯。” “你不声不响的离开,谢叔叔他们会担心,我也会。太师的案子我会帮你,旁的事也不例外,你该先跟我商量。”梁靖前世今生都惯于跟男人打交道,有个弟弟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甚少跟谁吐露温情,且两人先前的婚约是父辈所定,他不太拿得准玉嬛对他的心思,说话时声音也有点僵硬。 玉嬛埋首在他胸前,沉默了下,低声道:“我以为……” 她低喃半句便没了下文,心里踌躇猜度。 梁靖等了片刻,察觉不对劲,便稍稍松开,觑着她,“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玉嬛亦抬眼看他,两道目光清澈明亮,“永王殿下似乎对灵州势在必得,武安侯府又跟永王……你夹在中间,会很难办。” 很轻的声音,却如春雷轰然滚到梁靖耳中。 他盯着她,看见那双眸子里的忐忑与试探,心中当即洞然,原本九分的猜测,也在此时转为确信。前尘旧事呼啸而来,却又不知该从何提起,他扶着玉嬛的肩膀,神色肃然而笃定,“没什么为难的。我不会舍下太子,更不会舍下你。” 这话意有所指,玉嬛心里微微一颤。 客房外,隔着两重院落,有山匪的低哨声此起彼伏,想必是冲破了南门附近的防线,打算从别的方向逃窜。梁靖的人手毕竟有限,不止须封锁城内,还须防着城外来救援的山匪,不宜耽搁太久。 他迟疑了下,终是退开半步,“老实留在屋里,别乱跑。” “嗯。我知道轻重。”她这会儿倒是乖觉。 梁靖无奈,在她肩上轻按了按,便转身健步而出。 …… 夜色愈深,城里流窜的土匪渐渐剿清,各处城门关上后,街巷间也安静了下来。梁靖那边想必在办善后的事,一直没什么动静,唯有两位仆妇在周遭清静后带了些饭菜过来。 玉嬛用了饭,便在屋里踱步。 揣测的、担忧的、迟疑的,在梁靖将她救出后尘埃落定。 他那句话模棱两可,然而当时目光对视,彼此藏着的深意,其实甚为明显。她琢磨了会儿,自顾自地笑笑,推窗对着夜色出身,等到漏深人静,正想沐浴歇息,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旋即,梁靖的身影便闪进了院门。 他已然脱了披风细甲,只穿件檀色圆领长衫,颀长利落。 进门没走两步,他往这边扫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 北地的春夜仍有寒意,风吹过来,萧瑟冷清。玉嬛站在窗边,背后是几盏灯烛,从外面瞧过去,正是美人孑然站在灯下,朦胧秀致。她已经换了那身少年的装束,头发散下来,却因不太会梳髻,便拿珠钗松松挽着。那双眉眼仍旧婉转,藏着盈盈水波,默然静立时,却比先前懵懂的少女更添几分内蕴。 这场景让梁靖有些恍然。 想起去年三四月里,他假托重伤住在谢家,她晚饭后散完步,偶尔会去看他。也是这样的夜晚,风吹得更和暖,谢家廊下灯笼熏暖,她站在院里甬道上,两只手负在背后,盈盈笑意里藏着狡黠。 而此刻,她身量长高了些,那气质也稍有不同。 添了几分女官在深宫行事数年的端庄静婉,却不像那时心机深藏,或许是谢鸿夫妇都还健在的缘故,她眉间不见愁苦,随意把玩手里一支玉毫时,倒有慵懒情态。 像是春风拂过,娇憨少女添了女人的韵致,画卷般诱人细品。 梁靖脚步稍顿,隔窗将她看了两眼,才硬生生挪开目光。 走进屋里去,侧间灯火通明,她仍站在窗边,斜靠着窗坎,“这么晚了,梁大哥还不歇息?”她将桌上那盘洗好当夜宵的果子往前推了推,“刚送来的,尝尝么?” 梁靖方才忙得脚不沾地,水都没喝一口,见了倒有点犯馋。 想伸手去拿,却忽然被叫住。玉嬛看着他微微蹙眉,有点嫌弃的模样,“还没来得及洗手吧?”见他顿住,心中便是洞然——这人出身世家,在武安侯府时金尊玉贵,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到了军中,便又恢复了那粗豪行事,未必有空去收拾。 遂取了竹签戳着,伸到梁靖跟前,随口道:“你打算在这逗留多久?” “明天就回。” “这么快。”玉嬛喃喃,等他吃完了,又戳一块递过去。 梁靖从善如流,连着吃了三四块,却是只觑着她不说话。 玉嬛心里觉得奇怪,也不知他这么晚忽然过来,是想做什么。想起白日里那情形,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清晰分明,她自知偷偷离开京城的事办得不地道,心里稍觉忐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这么晚过来,是有事么?” 梁靖顿住,迅速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轻咳了声。 比起傍晚时的凌厉,他这会儿倒没那么盛气凌人,将两只手撑着桌案,微微俯身,“离京之前,你留了封信给我。里面说,让我不必死守婚约,认真的?”说罢,盯着玉嬛的眼睛,眉目深邃,有几分质问的味道。 玉嬛愣了下,斟酌着道:“那时我不知道事情能否办成,若……岂不是耽误了你。” 还真是体贴入微,会给旁人着想! 梁靖心中气闷,想问得更深,又觉昂藏七尺男儿,特地跑来对这种事刨根究底着实气短得很。而一桌之隔,玉嬛只将眼睛眨了眨,有点犯懵,仿佛这事理所当然——若情势允许,她便奉了长辈的遗愿与他成婚,若有些波折,权衡之下,她便能轻易弃他而去似的。 似乎在她心里,成婚只是为那个约定,而不是为他这个人。 若韩太师当年给她定的婚约是三弟,她难道也就这般从了?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冒出来,梁靖那股闷气更浓,又有些不知从何而生的烦躁。这烦躁却从不表露在脸上,他只用那双深沉的眼睛盯着玉嬛,积聚了许多浓云似的,半晌后,猛然站直身子。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点僵硬,“早点歇息,回京后按期成婚。” 丢下这么句话,他没再逗留,径直出了屋子,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玉嬛仍站在窗边,看着昏暗空荡的院落,心里有点茫然。 这般突兀来去,他漏夜突然造访,就为了问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懵然站了片刻,回味梁靖前后两次的语气神情,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生气的缘由所在。不过次日梁靖便恢复了寻常在人前的冷清端肃模样,趁此机会将灵州好生整顿一番,待诸事妥当,才启程回京。 回京途中,他也只字不提儿女情长之事,只跟玉嬛说了些韩太师案子的事。 ——此次灵州出事,韩林的作为着实触到了景明帝的逆鳞,即便小魏贵妃再怎么得宠,涉及军权之事,萧家也会倒点霉。届时东宫趁机发难清算旧账,韩太师的案子,便是揭开景明帝伤疤的最好机会。 梁靖查出当年涉案之人后便已着手安排,如今手里已有不少证据。 玉嬛听了自是欢喜,趁着驿官里没旁人时,同梁靖将当初的卷宗细细理了一遍,而后商议对策。不过这种事宜暗中谋划后突然发难,玉嬛也不敢打草惊蛇,只暂且按捺。 回京后见着谢鸿夫妇,这回事情闹得大,少不得须解释一番,她也不敢提旁的,只说是在永王府察觉机密,因时间紧迫才不告而别。到了怀王爷那边,也是一样的说辞。因二月里季文鸳成婚远嫁,玉嬛不曾打点礼物,又精心备了些,修书一封,命人送去道贺。 如是忙了几日,先前冯氏在霞衣坊定下的那套嫁衣便送了过来。 婚期临近,纵然事事有冯氏打点,玉嬛也没办法偷懒,试了嫁衣试凤冠,又清点嫁妆、做些给梁家长辈的东西,日子嗖嗖流过,转眼之间便到五月婚期。 第53章 武安侯府的根基在魏州, 婚事自然也是在魏州办的。 玉嬛却没法千里迢迢地赶回淮南去, 便仍从京城出嫁, 由兄长谢怀远送往魏州。好在两处也不算太远, 清晨从京城出发,途中歇了一宿, 次日后晌便到魏州城外。 魏州城的街巷里,此刻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武安侯府在魏州树大根深, 本就备受瞩目, 梁靖文韬武略的名声在魏州百姓眼里更是如雷贯耳。前阵子梁家送聘礼出城, 昨日谢家又先将嫁妆抬过来,那整整齐齐的近百副箱笼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提里头装的宝贝,但是那质地上佳的箱柜便羡煞旁人。 如今迎亲队伍入城, 哪能不来凑个热闹? 宽敞的街道上,鼓乐经过时, 行人自发避让在侧, 梁靖一身喜红的吉服, 昂然立于马背, 后面谢怀远也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他的旁边则是花轿, 璎珞高悬,流苏微摆, 装饰华丽名贵, 里头玉嬛规规矩矩坐着, 双手交叠于膝盖,面上却有点苦恼。 活了两辈子,头回穿上嫁衣风冠,离了父母亲人远嫁别府,心绪自然会起伏。 昨日出门的时候,她听着冯氏的殷切叮嘱,隔着盖头瞧见谢鸿的不舍神情,险些哭出来。后来被谢怀远背出睢园,瞧见梁靖站在迎亲的队伍前面,喜服衬着俊眉修目,比平常更见神采奕奕,心里也荡起了微澜。 然而在整日赶路后,诸般情绪终是渐渐平息了下去。 此刻她随着花轿微微摇晃,只觉坐得难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似的,腿都有点僵。 好在已然临近侯府,她偷偷伸开手脚活动了下,在花轿停稳之前,赶紧坐回原状。喜娘掀起帘子将她扶出去,足尖踏到结实地面的一瞬,她身子微晃了晃,梁靖的手适时伸过来,稳稳将她扶住,“难受?” “没有。”玉嬛小声回答。 由梁府正门到喜堂,还有不短的一段路要走,玉嬛走得慢,梁靖便放小步子等她。一路走过去,坐得僵硬的腿也活泛起来,拜完天地,一群人便簇拥着她往洞房走。梁老夫人被仆妇们搀扶着走在最前面,正笑吟吟跟周遭道贺的女眷说话,言语之间尽是夸赞。 这声音暌违已久,却让人觉得踏实。 玉嬛稍稍悬着的心落回腹中,到洞房中坐下,便是诸般繁琐礼仪。 梁靖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喜娘将玉如意递过来,便长身而起,站到玉嬛跟前。 盖头挑起来,最先入眼的是她颈间白嫩的肌肤,被蜜合色的璎珞披肩衬着,格外柔腻。纤秀的下颌露出来,她今日薄施脂粉,柔嫩的唇涂了胭脂,色泽娇艳,眉眼亦添几分娇羞,不敢看他似的,微微垂着,两颊隐隐透出点红色,不知是娇羞晕染,还是胭脂成色。 已是黄昏,屋里点了红烛,光芒微弱。 梁靖低头瞧着她,心跳似顿了一瞬,片刻后才挪开目光。 周遭道喜的女眷们大多见过玉嬛,知道她底子好,如今嫁衣风管,胭脂淡妆,比从前更加娇艳动人,便纷纷向梁老夫人道喜。热闹了一阵,外头宴席摆开,众人簇拥着老夫人出去,屋中便剩夫妻俩和仆妇丫鬟。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目相对时,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梁靖清了清嗓子,吩咐人送些饭食过来,而后向玉嬛道:“我去招呼宾客。” “好。”她想点头,脑袋上却压着沉重凤冠,只能作罢。 那一袭朱红喜服绕过帘帐,去往门外,直到脚步声走远,玉嬛才松了口气,偷偷将凤冠摘下,搁在旁边。仆妇已然端了饭菜进来,石榴递来帕子,玉嬛将唇上胭脂抿去些,便先吃些东西垫肚子。 举目打量,洞房里诸般器物错落陈设,床榻上却只有一床被子。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紧张。 哪怕早有婚约,哪怕跟梁靖已然相识,甚至曾在那昏暗书架后亲过她,这情形依然叫人心里怦然——尤其是前世旧事翻涌而出,两人分离数月重逢后,相处时气氛总有些微妙。她吁了口气,将屋中情形都打探熟悉了,便坐回榻上。 …… 前厅里,热闹的宴席直到亥时都还没散。 武安侯府亲友众多,梁靖在朝堂的立场虽说尴尬了点,却也是年轻有为的才俊。亲友中除了路太远没法亲至的人只以重礼道贺外,魏州附近的大多都是亲自来贺喜。这场宴席要连着摆三天,今日亲临婚礼的也都是平日里往来亲密之人。 梁靖被灌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颇深,倒也不惧。 只是这般时候,还是少喝为妙。 他推了几杯,借着醉意出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站了会儿。 仲夏夜风微凉,站在廊下,风灌进衣领,周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轻易遮过酒气。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过身,就见梁章锦衣玉带,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还真当你喝醉了,原来是到这儿躲酒呢。爹让我过来瞧瞧,无妨吧?” “无妨。”梁靖摇头,“回去替我挡会儿?” “大哥在呢,他倒了我再上阵。打虎都有亲兄弟,怕啥。”梁章瞧着顽劣又漫不经心,其实也很懂事。 梁靖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 倒是梁章贼心不死,“二哥,待会能闹洞房么?好几个人偷偷问我呢。” 这种事梁靖自然不喜欢,便将眉目微沉。还没开口,梁章就先瞧出来了,“好好好,明白了。我回去拦着他们,回头闹令君去——我先回客厅,你还来吗?” “不去。” 梁章会意,将手里那壶葛根桑叶泡的解酒茶递过去,转身走了。 梁靖自站在原处,慢吞吞喝了半壶茶,待身上那股味道散得差不多,才拔步往洞房走。 …… 洞房在玉瑞院,离梁老夫人的住处颇近,他走进院里,便见几位仆妇丫鬟坐在廊下说话,各自都喜气盈盈的。见了他,都站起身来行礼,丫鬟打起帘子,他走近里面去,门口换了张鸳鸯戏水的纱屏,隔着一道薄纱,里面红烛明亮。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他习武多年,脚步不重,走得也没多少声息。 里头玉嬛累了整日,靠着软枕时觉得舒服,打了会儿盹,此时早已睡了过去,呼吸匀长,自然没听见动静。她旁边的石榴倒是察觉了,起身行礼,想出声提醒玉嬛时,却见梁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摆了摆手。 石榴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带着两位陪嫁的小丫鬟退到外间。 梁靖走近跟前,便见美人横卧榻上,精致华贵的凤冠摆在旁边,那身嫁衣铺散开,嫣红夺目。她的发髻盘了起来,睡觉时小心翼翼,不曾压乱,脸颊被烛光映照,柔嫩得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栀子。呼吸之间,胸脯微微起伏,纤秀玲珑。 脖颈间,那段红色的细线柔软搭着,尽头应是那枚定下婚约的玉扣。 这情形,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打算,此时此刻,梁靖看着榻上浅睡的娇妻,那唇角便慢慢勾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上前,他将左边膝盖跪在榻上,想抱她睡在里面。 手上的力道触及脊背,怀里的玉嬛却忽然颤了颤,惊醒似的豁然睁眼,下意识看过来。漂亮的眼底藏着戒备,那瞳孔尚未凝聚,两只肩膀却迅速缩了起来,是自保的姿势。 这样的警醒戒备,仿佛已成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在前世如履薄冰的宫廷,在此生危机四伏的灵州,她瞧着镇定自若,恐怕没几个夜晚能安然入眠。 梁靖心头像是被钝刀划过,闷痛闷痛的。 倒是玉嬛困意顿消,眨着眼将他瞧了瞧,自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路太累,本想着眯会儿,谁知道就睡着了。梁大哥……”她这称呼说出口,又察觉不对,赶紧别扭地改口,“夫君……更衣吗?” 这还是临行前冯氏千叮万嘱的,说嫁过去成了夫妻,便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偷懒,事事随意任性。往后老夫人和婆母跟前晨昏定省,梁靖那里照顾起居,跟妯娌小姑子毫升相处,都是为人妻子该做好的事。 玉嬛前世在宫里数年,婆母妯娌都不算大事,就只夫君这事实在陌生。 今晚是头一回,可得做出个漂亮的样子来。 她起身套了珠鞋,见梁靖已然在榻边站好,双臂微抬,便过去帮他解扣子。奈何喜服做得实在繁琐,那盘扣又系得紧,她试了两下都没能解开。硬着头皮再试,却还是出师不利,纹丝不动。 头顶上忽而就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像是强压在喉咙里。 玉嬛脸上一红,赌气地丢开,“算了,你自己解。” 梁靖唇角挑着笑,试了一下没解开,索性用力一拽,将那扣子撕开,没片刻便脱了重重外衫,只剩件中衣在身。他先前喝了不少酒,虽没到醉的地步,却也是酒意醺然,见她盈盈立在灯畔,不太好意思的模样,径直走过去。 “夜深,该歇着了。”他的手指触到嫁衣,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辛苦少夫人久等。” 这话客气得过分,然而那眼神里却是熟稔亲近的味道。 玉嬛莞尔,往内间指了指,“热水都备好了,你先去。我叫人拿解酒汤来。” 第54章 醒酒汤送过来的时候, 梁靖还在浴房。 玉嬛将碗盏搁在桌上, 趁着梁靖还没出来,让石榴帮着将那身繁琐的嫁衣脱去,待梁靖沐浴完了, 便换她进去。浴汤换了新的, 里头掺了温软柔滑的香汤, 坐进去的时候, 浑身都被泡得酸软起来。 疲乏消尽, 水渐渐温凉下去,她却还磨蹭着不肯起身。 孙姑知道她心思, 附在耳边小声劝道:“成了婚, 所有的事都须有头一回, 躲是躲不掉的。床铺石榴都铺好了,姑爷跟你认识, 素日里也肯照顾人, 别怕。”说着, 取了栉巾递过来,待玉嬛擦得半干,便拿寝衣帮她穿好。 玉嬛任凭她摆弄, 却是红着脸咬唇轻笑。 正是因为认识, 这事才有点不尴不尬。 若两人素不相识, 从前没多少接触, 她按婚约嫁过来, 自会按盲婚哑嫁的态度去面对梁靖, 安分守己地不去想别的。可两人既是相识,彼此又颇看重对方,自然不能摆出那等姿态,否则便辜负了先前蜻蜓点水的脸红心动、深夜念及时的辗转反侧。 然而,要说是感情融洽,两情相悦后水到渠成,似乎还没到那份上—— 至少时至今日,两人每回相处都是因婚约牵系,若没有长辈定下的婚约,梁靖是否还会那样待她,玉嬛捏不太准。但私心里,她又隐隐觉得,她和梁靖不该是按部就班、糊里糊涂地成了此事。 这些微妙的念头腾起时,玉嬛心里有点乱,磨蹭半天才出了浴房。 屋中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那双龙凤红烛高擎,蜡泪堆叠。 外围的帘帐垂落,将烛光滤得温柔,床榻上梁靖斜靠着闭目养神。 玉嬛扫了眼案上的碗,醒酒汤被喝得干干净净,她于是放了心,转过身,就见梁靖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默默看着她。英挺的眉目在酒后带了点温柔,声音亦带点笑意,“我的酒量一向不错。” “有备无患。”玉嬛莞尔,欲去熄灯烛,梁靖却起身走过去。 她趁机占了床榻里侧,掀起半幅锦被盖着腿脚,靠了软枕坐着。 不过片刻,除了那对彻夜燃烧的红烛,旁的灯烛都被熄灭,屋中昏暗了许多。 梁靖走过来时有淡淡酒气,他生得身高腿长,坐到床榻后,周遭立时逼仄。旋即,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柔红的丝质寝衣细软精致,勾勒出瘦削起伏的轮廓,她很认真地系好了盘扣,只露出脖颈里白腻的肌肤。 满头青丝垂落下来,绸缎般搭在肩上,愈发衬得肤色若雪,眉目似画。 玉嬛被看得不自在,垂头摆弄着发梢,却见梁靖的手忽而伸了过来。 修长干净的手,骨节分明,若不是指尖的薄茧触到颈间肌肤时有点粗糙,实在不像常年习武练剑的人。指腹摩挲过肌肤,他勾住那段红线,轻轻一挑,便将系着的平安玉扣取了出来。 “就是这东西?养得很好。” 玉嬛颔首,指尖也贴了上去,“一直贴身戴着的。” “十五年了……”梁靖沉吟,忽而将玉嬛揽到怀里,“我来晚了。” “是吗?”玉嬛抬眼睇他,眼底藏着笑意,“我觉得不晚,如今这样挺好的。”结实宽厚的胸膛,隔着层薄薄的寝衣,他的体温传过来,有点热。她心里砰砰的跳,倚在梁靖肩上,声音柔软,带着点小满足,“多谢你了,夫君。” 说罢,从他怀里溜出来,钻入锦被。 梁靖怀里一空,自笑了下,也掀起被子躺下去。 酒意微涌,洞房花烛,那片刻相拥足以令人心浮气躁。但有些事稍加试探便能明了,她前世过得辛苦,而今仍有心事未解开,若他只管放肆横行,只能令她勉强。两人走到今日并非易事,他希望她日后回想时,这事是欢喜为之,而不止是心甘情愿。 床帐落下,他强压酒意,调了调呼吸。 “连着两日赶路,该很累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侧身挪过去,面朝着她,声音低沉,“睡吧,明日还得早起。” 玉嬛“嗯”了一声,双眼阖上,带着点疲惫。 过了半晌,呼吸渐而和缓,变得绵长起来,想是撑不住困意侵袭,睡了过去。 梁靖便在此时睁眼,就着透入床帐的微弱光芒,瞧着她的眉眼。温香软玉近在身侧,哪怕克制自持,仍难抵心绪浮动,他试着将手往那边挪了挪,见玉嬛没动静,便轻轻搭在她腰上。过了片刻,见她没被惊醒,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而后凑近跟前,嘴唇轻轻吻在她眉间。 烛影静照,夜色温柔。 ……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最先察觉的便是周遭的暖热。 梁靖的胸膛近在咫尺,寝衣是不知何时解开的,胸膛半露,轮廓起伏。而她原本规矩收着的手,不知是何时搭在他的身上,手指稍动,便触到他劲瘦的腰。隔着层寝衣,那种触感陌生而奇异。 她呼吸顿了下,疑心是昨晚不慎钻到了他怀里,便假装翻个身,往里滚过去。 还没翻过身,腰身便被人勾住,头顶旋即响起梁靖的声音,“醒了?” 声音有点低哑,像是磁石打磨,让她无端生出种散漫的错觉——仿佛岁月静好,世事安稳,外面的所有争杀算计都已远去,只剩夫妻两人在榻中拥被高卧,温暖亲近。自得知身世,想起旧事后,这种感觉暌违已久。 玉嬛仰着脸觑他,笑得慵懒,“该起身了。” 新妇嫁过来的头一日,需拜见公婆亲友,这事儿不能偷懒。 遂起身梳洗,匆匆用饭后,去拜见长辈。 好在她跟老侯爷和梁老夫人相处得不错,将备好的针线东西送上去,俱是老人家能用的贴心之物,两位老人也高兴,当着阖家上下的面,送了两件压箱底的好东西给她,是格外高看的意思。 相较之下,公婆那边倒是态度平淡。 梁元绍膝下三个儿子,长子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虽不算显赫,却格外温顺和气,帮着料理家务时,也都进退得宜。玉嬛虽容貌出众,家世不低,因先前沈柔华的事,夫妻俩心里稍有芥蒂,虽也送了东西,却不咸不淡。 到梁元辅夫妇,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玉嬛对此倒也不觉得怎样——论公婆,当年韩太师落难的时候,梁元绍被梁元辅怂恿,也干过点落井下石的事情,这事儿梁靖也是心知肚明,她不至于记仇,但此刻也不想过分亲近。至于薛氏,那是个耳根子软的,对她的诸般偏见不过是由于沈柔华,且情绪都写在脸上,并不难应对。 至于梁元辅夫妇,先前灵州的事一出,他们正不痛快呢。且以梁靖的性情和主见,过两日便会带她回京,往后定不会困在魏州当差,她不用在侯府抬头低头地打照面,也不必过分在意。 玉嬛敬完茶,众人闲聊了会儿,梁元辅便起身,说外头还有事,先行一步。 临走时,又向梁靖道:“晏平之前总不在魏州,如今既回来了,便跟我过来一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他是侯爷的嫡长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且身居都督之职,实权在握,说这话时便有几分不容商议的味道。 梁靖自站起身来,“祖父想必还有话叮嘱,我待会先送他回夷简阁,再去找伯父。” 他向来性子倔,比几个兄弟都难管束,梁元辅瞧了弟弟一眼,想着那位也未必支使得动这儿子,只好道:“那就早点来我书房。”因瞧出梁靖是拿父子之纲来压他,又摆出孝顺的姿态,向老侯爷告退。 父子俩自当年韩太师的事后便有了裂隙,这些年梁元辅沉浸在权位中,感情更是冷淡。 老侯爷只叫他自去忙碌,而后携了老夫人和小夫妻俩往夷简阁去。 到得那边,老夫人叮嘱了几句夫妻往后须和睦,让梁靖多让着玉嬛之类的话,便留下玉嬛用午饭。梁靖暂且无事,猜得梁元辅找他是为灵州的事,也没耽搁,径直去他书房。 果然,伯侄俩一见面,梁元辅也不虚客气,屏退了旁人,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回灵州的事,我听见后曾修书数封给你,劝你别蹚这浑水,怎么最后还是去了?”他神情冷沉,金刀大马地坐在椅中,责备道:“徐德明是永王殿下的人,咱们侯府的前途跟他息息相关,你怎能如此胡闹!” “这不是胡闹。”梁靖端然站在中间,不卑不亢,“我也是为府里着想。” “胡说!”梁元辅面色更沉,“永王殿下得了灵州,对咱们只有好处。你去京城大半年,也该看得分明,永王如今深得圣心,又有众人拥护,东宫迟早要让出来。你如今跑去东宫做什么?趁早辞了,我另寻好差事给你。” 他在魏州久居人上,说话办事便添几分刚愎。 梁靖昂然站着,却缓缓摇了摇头。 第55章 屋内的气氛, 一瞬间便僵硬了起来。 梁元辅索性站起身,在桌边慢慢踱步。 他生得身形魁梧,一张脸地阁方圆, 蓄了寸许的胡子, 因握着八州军权须震慑众人,时常面露威仪,久而久之, 眉间便皱了三道浅浅的竖沟,缓缓踱步时目光沉黑,天然便带几分压迫。 “这事容不得任性。”他倒不曾斥责, 只沉着脸,语重心长, “你跟太子性情相投,我知道,是以先前你帮着东宫做点小事, 和永王闹别扭,我也没多说。这回却不同, 灵州的事闹出来,对永王伤得极重,晏平——私交归私交, 大事上却须拎得清楚。这阖府上下百余人口, 族中更有子弟无数, 咱们但凡走错一步, 便会搭上这些人的性命。” 他说的语气沉缓, 面目肃然,隐隐几分威压。 梁靖看着他,暂且沉默不语。 梁元辅见他像是听进去了,续道:“府里的事既交到我手里,大事还是该我决断。我们兄弟凡事商量着办,你那边更该父子齐心、兄弟合力,咱们劲往一处使,才能办成大事。玉琼进永王府这两年,还算有脸面,永王待咱们侯府,也十分器重。朝中情形,你比我看得更分明,太子和永王是何主张,你瞧不出来?” “我知道。”梁靖沉声,“太子主张量才选用,科举取仕,永王在世家子弟中选得更多。” “那么,朝中两虎相斗,将来谁承继大统对咱们有利,你难道看不出来?永王一向器重咱们,更不跟世家作对,若他得了天下,这府里仍能稳居魏州,权势只盛不衰,方能传下百代家业。而你——”他话锋一转,带了严厉责备的语气,“这回,却狠狠在背后砍了永王一到,这不是自毁前途基业吗!” 见梁靖欲辩驳,随手取过桌上几封信丢给他,“你自己看!” 梁靖接过来翻了翻,应是永王那边递来的,上头颇多责备的言辞,说梁家该当管束好族中子弟,莫再生事,言辞犀利严苛,与先前的客气态度截然不同。 他扫了几眼,忽而哂笑。 ——这回灵州的事平定后,徐德明被带回京城,没多久便供出了萧家,继而牵扯出永王。徐德明那事闹得太大,即便得宠如两位萧贵妃,都没能劝消景明帝的怒气,不止萧敬宗受连累被夺了相位,连永王都吃了重罚。他气闷之下,将矛头对准梁靖,实在是自然而然的事。 梁元辅瞧着他那模样,更是暗自气恼。 “永王受责,咱们府也跟着吃暗亏,玉琼在永王府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晏平,不是我在新婚添堵,你行事时,是在该为族中考虑周全才是!” 前世夹在缝隙时,梁元辅便是拿这件事来压派,梁靖左右为难,才会退出争斗。 然而如今…… 他抬目,对着梁元辅沉厉的目光,不闪不避,“我襄助太子,并非为私交,而是深思熟虑。这件事即便伯父不提,我也想趁此机会说清楚——永王此人,不值得伯父倾力辅佐。” “这话怎么说?” “这回永王受挫,堂姐跟着失宠,可见并非重情之人。且他不来与我当面清算,却只指责伯父管束不力,是何道理?如今利益相关,他还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尚且这般翻脸无情,待有朝一日他登上帝位,没了顾虑,岂不是要变本加厉?” 这话梁元辅倒是没反驳,只笑着摇头,“历来帝王之家,有谁是重情的?咱们先占着这份从龙的功劳,往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玉琼封了妃,我守着魏州的家业,你是兄弟几人里最出挑的,往后在京城有了作为,权势盛于从前,咱们这家业真就是稳了。” 当真是稳了吗? 梁靖不觉得。 手握天下的皇权尚且有更替的时候,更何况皇家可予可取的爵位? 世家便如豢养出的猛虎,如今协力把永王推上皇位,到时候为权为利争斗起来,没了退路时若棋输一招,便是抄家灭族之祸。届时不止家业倾覆,还会连累无辜,被人斩草除根——从云端跌入泥地里,更会令人粉身碎骨。 梁靖顿了片刻,缓缓道:“足以传家的,不止是爵位权势,更该是门风教养。哪怕有一日落难,哪怕改朝换代,梁氏子弟也能凭本事安身立命,令梁氏一门岿然不倒。伯父,襄助太子的事,我不会动摇半分。但永王此人是否值得追随,还望您能多想想。” 说罢,恭敬朝梁元辅行个礼,便告退出来,自回住处。 …… 玉瑞院里,玉嬛此时正站在西窗下,拿竹签子戳着吃西瓜。 盛夏时节天气热,这会儿虽没到用冰消暑的地步,走在日头底下也是一层细汗。她刚从夷简阁回来,觉得身上腻腻的,便叫人开了窗,吹会儿风。待凉快些,见桌上笔墨俱全,也不叫人伺候,自取了砚台墨锭,慢慢地磨墨起来。 等梁靖回院时,便见她倚窗站着,手里捏着玉管,正自思索。 新婚之初,她穿得比平常鲜丽端庄,满头青丝盘成了螺髻高高堆在头顶,珠钗斜挑。她本就生得身子窈窕、纤秣适中,微微垂首时,更见脖颈修长曼妙,那薄薄的纱衣披在肩上,别有曼丽姿态。 她显然很专注,不曾发觉他进门,直到梁靖的脚步到了附近,她才诧然抬头。 “梁……夫君?”玉嬛还没改过口,“这么快,还以为大伯会留你很久。” “事情不多,便迅速说完了。”梁靖走至跟前,看到她面前铺了张纸笺,上面小楷流利,零散写着几个字,像是人名,却又陌生得很。遂问道:“这是?” “当年涉案的人。”玉嬛笑了笑,瞧着外头没人,稍稍掩上窗扇。 旧事纷繁,因牵涉朝堂争斗,又时过境迁,单凭一颗脑袋理头绪,容易记岔,不如写在纸上明白清楚。这种事又怕人窥出端倪,遂寻个相近的东西替代着,她能看懂,别人却摸不着头绪,一举两得——前世在宫中数年,这事儿她早已做得驾轻就熟。 玉嬛将纸笺递给梁靖,“回京后,该找他们算账了吧?” “你晚了一步。”梁靖唇角微挑,“上头多半人我已寻到了。” 玉嬛诧然,“这么快!我还以为……” “以为我帮着东宫出力,便忘了此事?”梁靖双手撑在桌案,微微俯身,见她被看穿心事般有点赧然,便只一笑,“你的事,我怎么会忘。” 轻飘飘的一句话,极平淡的语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玉嬛听在耳中,却愣了下,继而自心底涌出一股暖意,如春水涨起,慢慢将她包围。 很久之前,她也曾这般希冀过,盼着有人能将她心心念念的事放在心上,能在尘埃落定后帮她达成心愿。然而后来,等待她的是彻底的失望。郑重许下的承诺抵不过权位,抵不过利害。当大梦初醒,旧事纷至沓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当初永王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一场算计。 而她那点小心思,在暗潮云涌的朝堂上,实在轻如一叶,不值提起。 是以在北上灵州的途中,她也重新审视考虑了这件事。 梁靖显然不是永王那种卑劣阴毒的人,他有他的底线和坚守,不至于言而无信。但梁靖心里,翻案的事究竟有多少分量,和东宫的事比起来孰轻孰重,玉嬛其实捏不太准。 直到此刻。 她抬头看着梁靖,那双眼睛深邃如旧,像是藏了许多秘密,却满含笃定。 “这件案子上,其实漏洞不少,且当年如何办的案,想必皇上心里有数。最要紧的——”梁靖缓声,屈指轻扣桌面,“是皇上的态度。过几天咱们就回京城去,趁着灵州的事还没平息,火上浇点油。到了这地步,怀王爷会帮咱们。” 这打算倒跟玉嬛不谋而合。 她点了点头,将手覆在梁靖的手背上,“回京后,我想设法见到皇上。好不好?” 梁靖微愕,片刻后问道:“心意已决?” “嗯!”玉嬛答得笃定。 当初在宫廷虚与委蛇,并非全无用处,天底下大概没几个内奸能如她这般,将对方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永王在朝中的势力、两位贵妃的手段何弱点、景明帝的喜好性情,乃至永王麾下几个世家的明争暗斗……关乎夺嫡的一切,她都心里有数。 这些内情,连同东宫和梁靖合力,再加上怀王爷,未必不能所向披靡。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点小事需料理。 临行前两天,众人在梁老夫人那边问安罢,待旁人都走了,玉嬛才向老夫人道:“有件事想请教祖母。这大半年我不在魏州,也不曾留意这边动静,不知道上回说的沈姑娘,她如今有着落了么?” “倒是寻了人家——”梁老夫人笑得讳莫如深,“京城里的萧家,你必是知道的。” 萧家的名声,京城内外谁不知道? 即便如今萧相倒了霉,两位贵妃却仍在宫中屹立不倒,门庭煊赫如烈火烹油,是多少人都巴结不上的人家。不过看老夫人那神情,仿佛里头另有文章似的,玉嬛稍觉意外,便软声道:“祖母耳聪目明,能同我说说吗?” 第56章 梁老夫人一生荣华, 在外总是众星捧月般,到了私底下,倒是更爱清静。内间里除了两位信重的仆妇和四个大丫鬟,旁人也不许轻易进来, 这会儿帘帐长垂, 檀香袅袅,里外都格外安静。 这般情形令人心神惬意, 老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便似祖孙间家常闲话。 “萧敬宗有个侄子叫萧琅,外头传闻是个文武兼备的才俊, 今年已二十四了, 始终都没娶妻。沈家打听得萧家为这事着急, 便寻了人说和,一来二去, 就成了。那萧琅的名字我也听人说起过, 进士高中后选了韩林, 如今又在吏部当差, 前途无量呢。” 这般高高捧起来, 必是要有转折的。 玉嬛剥着核桃慢慢吃,莞尔笑道:“沈家自认为是捡到宝了?” “可不是。年初时沈夫人亲自往京城走了两遭, 上个月送了聘礼,婚事也不远了。” “若果真如此, 还真是便宜了她, 那般歹毒的心肠, 却寻得如意归宿。”玉嬛凑近些,眨了眨眼睛,“世上的便宜事不多,沈姑娘积的善缘不够,未必有那福气。对不对?” 老夫人笑而颔首,“萧琅跟咱们晏平不同,晏平拖到二十岁才说亲事,是他存心历练,在军中耽搁了几年。萧家却是几年前就操办起这事了,萧琅在外的名声也不坏,若真是如意归宿,京城里那么多出挑的女子,能轮得到她么?” 话说到这里,玉嬛倒是灵机一动。 “难道是那萧琅……” 老夫人说得隐晦,“京城里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自然是有缘故的。” 玉嬛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她前世对两位萧贵妃格外留意,对她们的家事也稍知一二,萧夫人固然算不上多和气,却也不是爱刁难人的,膝下另外两个儿子娶了亲,也都颇和睦。唯有萧琅拖到如今,要不是眼光太高守身自持,便是有不为女家所喜的隐疾。 萧琅体貌端正,没见病弱之态,莫不是……有些独特的癖好? 这个念头冒出来,玉嬛自己先惊了下,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 梁老夫人像是能洞察她的心事,自啜了口茶笑道:“沈家在京城没几个亲眷,纵然跟长公主结了亲,那位权衡利弊,未必肯说这些隐情。不过这也是沈家咎由自取,成天想着攀高枝,上蹿下跳地算计,瞧见好处便没头没脑地冲上去,如今反被聪明所误,也是自找的了。” 这话多少有几分警醒的意思,玉嬛便点了点头。 “福兮祸所倚,沈家只盯着萧家的煊赫名声,等真的嫁过去,谁知道会怎样呢。先前沈姑娘还处心积虑地往我身上泼脏水,到如今都……”她顿了下,有点征询的意思,“我明日想请她过来喝杯茶,祖母觉得如何?” 老夫人一语点破,“清算旧账吗?” “总不能任由她挑拨完了,逍遥离去吧?” 梁老夫人笑了下,“好,我亲自叫人去请。” …… 老夫人的请帖递出去,沈柔华果然如约而至——即便两家闹得有些不愉快,沈柔华也另攀了高枝,在这魏州城里,沈家有求于梁家的还是很多,闹僵了没什么好处。 半年没见,沈柔华端方如旧。 摇曳的长裙垂落至脚踝,底下的绣鞋上嵌着两粒浑圆的珍珠,腰间缀着美玉金环,行动间环佩叮当。她缓缓步入厅中,见偌大的厅里唯有玉嬛独自坐着,旁边丫鬟仆妇成群,甚感意外,“怎么是你?” 玉嬛笑而起身,“祖母身子不大舒服,叫我过来陪客。沈姑娘,请坐吧。” 她年纪比沈柔华小,身量却没差多少,成婚后发髻盘起来,窈窕纤秀,更增韵致。说话间,旁边仆妇便乖觉地奉上清茶果盘,见玉嬛示意退出去,便鱼贯而出,只剩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钟守在门口。 沈柔华愣了下,心中意外之极,旋即腾起隐隐的恼怒。 梁老夫人身上有诰命,身份在这魏州城里格外尊贵,沈柔华这回过来,便是做好了拜见长辈的准备。谁知如今,却是玉嬛摆出梁家少夫人的姿态,在这里款款招待。 她心里不大舒服,便只笑了笑,“既是身体抱恙,我该过去瞧瞧才是。” “祖母歇息呢,不便见客,不过今日原本是我找沈姑娘有事,祖母怕请不动,才亲自下帖的。”玉嬛已然坐回椅中,目光微抬,瞧见沈柔华身后的两位仆从,便道:“有几句话想单独说,方便么?” 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门口。 门口站着金钟,是老夫人身边最体面的丫鬟,绫罗在身,不卑不亢。 她既在此处,那便是梁老夫人的意思了,沈柔华无法,便叫仆从暂且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对坐,沈柔华脸上客气的笑容尚未收起,玉嬛的目光便先冷淡了下来,曼声道:“今日特地请你过来,其实是为了我婆婆的事。沈姑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过去,隐藏锋锐光芒,“先前我在京城,你没少去栖霞阁拜望吧?” 栖霞阁是梁靖母亲薛氏的住处,沈柔华先前不死心,确实去过许多回。 她自笑了下,不慌不忙,“是又如何?夫人看重我,时常请我过去陪伴说话,难道有错?” 陪着解闷说话当然没错,但说些什么,便值得商榷了。 玉嬛回身,自旁边的木盒中取出一摞纸来,放在桌上轻轻抚平,而后推到沈柔华跟前,“这里头是些供词,上面几个人沈姑娘或许认识。先瞧瞧吧。” 沈柔华诧然打量她一眼,扯过来扫了几眼。 这一瞧,她原本端方温婉的脸色就立时变了——连着数张纸笺,上头详细写了去岁秦春罗遇刺身亡的事,细枝末节都理得清清楚楚,再往后则是几份供词,而那几个人……沈柔华脸色骤变,遽然看向玉嬛,“哪来的!”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何况你不够狠,并没斩尽杀绝。” “你……”沈柔华声音微颤,“早就知道?” “之前只是猜测,后来查证后才敢相信,沈姑娘——”玉嬛挑眉,声音带了嘲讽,“真是看不出来,秦春罗对你那样信赖,你不止借她这钝刀杀人,连她的口都要灭掉。果真是姐妹一场,利用得彻头彻尾。”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春雷在沈柔华脑子里轰然炸响。 最初杀掉秦春罗、让替死鬼扛了事情的时候,她也曾担心过,害怕被人挖出实情,那几日睡得够不安稳。后来事情无声无息,她也就渐渐松了警惕,到如今,几乎都抛之脑后。而此刻,这摞纸骤然出现,将诸般伪装尽数撕裂,亦勾起当时的恐惧,汹涌而来。 沈柔华嗓子里冒烟似的,看着玉嬛,心念电转。 玉嬛只提醒道:“那几个人前几日不见踪影,你也没察觉吧?人证物证都已理清,送到衙署去,自然能判得清楚分明。咱们魏州城最温婉贤良的大美人,竟有这般手腕和心肠,说出去谁信呢。” “不!”沈柔华下意识摇头,“秦春罗与你有仇,你没必要插手。” “原本没必要,谁叫你贪得无厌?我婆婆那里,你没少拿这事做文章吧?拿着秦春罗的死做幌子,一盆盆的脏水往我身上泼,指望婆婆对我生出罅隙,叫我不得安宁。提起秦春罗的时候,你都没觉得心虚?” “我……”沈柔华的脸色,已是煞白。 玉嬛遂站起身来,衣袖带起几张纸笺飘落在地,“这事闹到衙署,你猜会如何判?届时你声名扫地,京城的萧家必然知道。那般门第,本就对儿媳挑剔,若听闻你心肠如此歹毒,会作何反应?聘礼都下了,到时若人家反悔退亲,那可真就……” 她拉长了声音,故意“啧”的一声,似颇期待那情形。 沈柔华的脸色却已难看到了极致。 当初跟梁家的事,虽做得明显,到底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虽戛然而止,薛氏仍旧如常待她亲热,她也还能傲然走在魏州。可若萧家真的退亲,那便是大张旗鼓地告诉魏州众人,她沈柔华攀高枝不成,反被嫌弃。 且此事若闹出去,她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的名声,便会毁于一旦。 沈柔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第一回输的时候,她还能重整旗鼓,找个比梁靖门第更高、更有前途的人来重拾傲气。可若这回败了,不止颜面尽失、前路断送,往后她在魏州更是寸步难行。 人证物证都在对方手里,连前因后果都清楚得很,玉嬛没那本事,背后怕是有老夫人和梁靖撑腰。而那两位……一位是享尽荣华的侯夫人,跟老狐狸似的,一位是大理寺提拔上去的,目光如鹰。 这样两个人,别说是她,就是整个沈家上下,怕是都没人能应付。 像是脖颈被人卡住,沈柔华觉得呼吸都难了许多。 好半晌,她才抬起头,唇色苍白如纸,“你……想怎样?” 玉嬛回身瞧着她,笑意敛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要婆媳和睦,你知道该怎么做。” 能怎么做呢?无非是将从前泼出去的脏水收回来,令薛氏对玉嬛改观罢了。好在薛氏耳根子软,又容易偏听偏信,这事不算太难。不过如此一来,栽赃不成,自食其言,难免要在薛氏跟前落一通埋怨。 沈柔华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好。” “三日为限。若做得不好,这东西便得进衙门,孰轻孰重,沈姑娘自己掂量吧。”玉嬛说罢,扬声叫石榴进来,将那几张纸尽数收起,而后吩咐送客。 第57章 沈柔华倒还真是没让人失望。 那日被玉嬛送客后, 她便折道去了栖霞阁, 在薛氏那边坐了好几个时辰。次日又赶去拜望了一回, 只不过离去时, 那温婉端庄的姿态维持得颇为勉强。据说薛氏在她走后,也发了通脾气, 只是关着门,旁人不知里头动静。 第三日清晨, 玉嬛去栖霞阁给薛氏问安的时候, 那位的态度明显比前几日和善了许多。 夫妻俩问安罢, 薛氏破天荒地留了玉嬛说话,将小厨房里拿手的几样点心取出来,笑眯眯地道:“前几日身体不适, 做事总没精神, 你进了门也不曾关怀过。晏平这孩子脾气耿直,又不够体贴, 没委屈你吧?” “夫君待我很好。”玉嬛答得乖巧, “昨晚还说,这回去京城要多寄些补养身子的药给母亲, 可见粗中有细。” 薛氏笑而颔首, 和善的态度里又带了几许歉然的味道,“娶了媳妇, 人也细心起来了, 可见娶你进门是对的, 还是老夫人眼光好, 会挑人。先前你送的那几样药就不错,郎中说是很难得的,倒不必他再费精神。” 武安侯府尊荣富贵,薛氏也是金玉里养着的,哪会缺这么点东西?玉嬛送的虽也是上等,却也不是多难得,薛氏如今特地拎出来,不过是给玉嬛吃个定心丸罢了——那几味药刚送过去的时候,薛氏心存芥蒂,视而不见,跟如今可是截然不同。 不过这一番言语,已足见态度折转。 且她喜怒都写在脸上,玉嬛留心瞧着,倒不似作伪。 婆媳俩又说了会儿话,虽不算多亲近,薛氏的态度却比从前的冷淡好了许多。 从栖霞阁出来,玉嬛便叫熟知梁家内情的仆妇去打探消息,那位带回的消息也印证了玉嬛的猜测——据说沈柔华两回拜访薛氏,都是关门密谈,不过薛氏起初和善热情,后来便颇有怒气,甚至在屋中高声责备,不欢而散。 这两日里,薛氏也曾跟身边人抱怨过,说沈柔华此人工于心计、搬弄是非,从前着实看走了眼,险些被她挑拨起是非云云。 玉嬛听罢,付之一笑。 初来乍到,不求薛氏待她多好,只要别心存芥蒂,便是烧高香了。 悬着的心回到腔中,晚间梁靖一番话,更是让她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 梁靖这次回魏州,也颇忙碌。 婚礼过后的前两日,自是夫妻俩在府中腻着,到三四日后,便出门去拜望亲友故交。每日里早出晚归,忙得跟陀螺似的,这日傍晚回府,原打算回屋陪玉嬛吃饭,半路又被薛氏劫走,知道半个时辰后,才踏着四合的暮色回到玉瑞院。 玉嬛原本是按着约定的时辰备了晚饭,被耽搁过后,只能叫人热了再端上来。 仆妇自去筹备,她帮着梁靖宽衣,因梁靖解释了晚回的事,随口问道:“母亲叫你过去,是有事情吩咐么?” “嗯,叮嘱了好半天。” 梁靖低头,恰好嗅到她发间清幽的香气。 他从前在军中过得粗糙,不喜人服侍,如今尝到美人宽衣的甜头,这事儿便格外从善如流。挺拔的身板如渊渟岳峙,他两臂微张,在玉缳两只手绕到后面帮着解腰带时,就势抱了香玉满怀。 娇软温暖的身躯玲珑有致,抱在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衫,连她呼吸时胸膛微微的起伏都清晰分明。这样的亲昵让人贪恋,他深吸了口气,满身疲惫尽消,剩下的半句话便也有点含糊,“她叮嘱了许多,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玉缳埋首在他胸前,也不恼他的突袭,只将解下的腰带搭在腕上,抬头道好奇:“母亲说我什么?” “说你性子乖巧和气,行事进退有度,长得又好看——”他顿了下,低头对着她的目光,带着点揶揄的笑意,语气轻描淡写,“叫我好好待你。算起来,祖父和祖母都叮嘱过这事,如今又添了母亲,玉嬛,护着你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深邃有神的眼睛,在外或冷厉或严苛,到了她跟前,却总克制收敛。 玉嬛莞尔,她跟薛氏的交情还不算深,当然谈不上袒护,但薛氏居然会特地叮嘱梁靖,还真是出人意料。转念一想,薛氏虽趋利避害、耳根子软,却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先前被沈柔华蒙在鼓里,对她颇多偏见冷待,如今得知实情,这几句叮嘱,怕是带了点愧疚的意思。 遂笑了笑,将解下的衣裳搁在案上,“既是长辈耳提面命,夫君可得记牢了。” “长辈有命,焉能不从。”梁靖颔首,自取了外裳披着,同她往外走。 他在薛氏膝下长了二十年,母亲是什么性情,最清楚不过。 先前数次往来,薛氏对玉嬛都是颇为疏离,如今忽然转了态度,哪能瞧不出来?不过他夹在婆媳之间,这话不好问薛氏,倒是玉嬛淡然自若,仿佛早有预料似的。遂等吃完饭,睡前屋里没了旁人,问她缘故。 玉嬛才从里间沐浴完出来,墨缎般的头发擦得半干,散散的披散在肩头,身上寝衣柔薄,勾勒出窈窕曲线。她浴后口渴正在桌畔坐着喝茶,听他提起此事,手里的茶杯一顿,秀致的眉眼抬起来,藏着几分揶揄。 “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因你招的那朵烂桃花。” 梁靖虽盛名在外,闹到眼皮子底下的桃花却没几朵,当即知她所指,“沈……什么来着?” “沈柔华。”玉嬛没好气,“人家为这少夫人的位子费尽心思,你倒是连名字都不记得。”口中如此调笑,心底里却忍不住漾起笑意——活了两辈子,见过的才俊男子其实不算太少,比起永王那般仗着姿容身份处处留情的,梁靖在男女之事上虽愚钝些,却干脆利落得很。 梁靖也不以为意,“与她何干?” 玉嬛遂将沈柔华先前所作所为大致说了,道:“母亲从前看重她,听了那些谗言,难免误会,若让我去跟母亲解释缘故,未必说得清楚,倒是沈柔华自己去,能将先前说的谗言尽数弥补周全了。证据捏在手里,往后兴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只是——借她的手跟母亲解释,你不会怪我吧?” 梁靖笑着摇头,“是我的疏忽,哪能怪你。” 因见玉嬛喝完了茶走过来,顺手便揽进怀里,身子往里一翻,天旋地转之间,玉嬛便已到了床榻内侧。原本笼在肩上的头发铺散开,寝衣领子半敞,露出半片春光,双唇柔软红嫩嫩,惊呼微张。 梁靖俯身,适时将声音堵回去,一亲芳泽。 香软的滋味叫人眷恋,他辗转片刻,怀里的温软叫人呼吸微紧。 眼底聚了层黯色,于深沉中窜出些许火苗,他竭力克制,稍稍退开,仍俯身将她困在怀里,低声道:“这是打算在上京之前,斩除后患?” “良机难得,她如今盯着萧家的富贵,最容易让人捏到短处。若是错过这茬,就未必能威胁到她,如今火候正好。否则,若还让母亲蒙在鼓里,存着芥蒂,我在京城也会多一桩心事。”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梁靖心念微动,深吸了口气,克制住身体里乱窜的躁动,忽而坐直身子。 玉嬛不知他要做什么,也跟着坐起来。 “太师的案子筹备齐全后,便该翻到明面来,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要争执角逐的就不止是案子本身了,皇上、怀王爷、萧家、永王,甚至这边和淮南都得卷进去,玉嬛——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回京城,咱们须齐心协力,不给旁人半点可趁之机。” “我明白。”玉嬛颔首。 梁靖眼底,却有锋芒渐露,“尤其是永王。” 那个玉嬛曾经挂心过,为之孤身入宫、如履薄冰的男人。 重回一时,许多事他都有把握,唯独女儿家的心思,他猜不透、摸不清。哪怕戳破了永王谋害谢鸿的阴谋、哪怕时常提醒玉嬛提防永王,但她心底里究竟是何想法,他其实很好奇。毕竟前世两地相隔,她的心事,他没能窥到一星半点。 这念头藏在心里,化成了窖藏的醋,终从眼神泄露出去。 玉嬛听他单独扯出那人来,忍不住一笑。 “他?不会再有可趁之机了。”她将纤秀的手指绕着头发,迟疑片刻后,抬眸道:“正巧明日闲着,不必早起,咱们讲故事好不好?” 那所谓的故事,两人心照不宣,却都心存好奇。 梁靖会意,忽而起身下榻,将茶壶茶杯拎过来,斟了两杯放在床头短柜上。 明烛高照,被层层轻纱滤过,床帏间便颇昏暗。这情形却叫人觉得舒适,玉嬛抿了口茶,最先开口,从那个截然不同的四月讲起——遇刺的谢鸿、落难的她,和雨中锦衣而来的永王…… 往日种种,如同云烟过眼,摸去了然无痕。 然而心底里,那些印记却清晰分明。 半年多的时间,足以抚平许多伤痕,哪怕最初想起旧事时有无数情绪翻涌,此刻说起来,却只剩平静。少女懵懂的心事早已被鸩酒扼杀殆尽,剩下的便是宫廷权谋、倾轧算计。 故事说到末尾时,夜已极深。 玉嬛坐得累了,靠在梁靖怀里,伸了修长的腿半躺着,唇边笑意很浅,“回头想来,从头到尾,便是个彻底的骗局。好在如今爹娘健在,还能当那是个梦。夫君,李湛此人狼子野心,这一回绝不能叫他得逞。” “不会。”梁靖答得笃定,“他不配染指皇位。” 是啊,那样狭隘的胸怀、阴狠的算计,如何配得上九五之尊,如何配得上江山天下? 玉嬛沉默片刻,故事讲完后心神松懈,浓浓的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个哈欠。 远处梆子隐隐传来,已是四更时分,再说下去,怕是天就该亮了。 梁靖伸臂将她圈在怀里,扯了锦被盖着,声音疼惜而温存,“睡吧,剩下的明日再说。” 玉嬛“嗯”了声,藏在心里的事说出来,那点微妙的隔阂反倒消失不见,趁着困意袭人,索性往梁靖怀里蹭了蹭,抱着他的腰,沉沉睡去。 梁靖却睡不着,深沉的眼底似聚了浓云,心绪翻涌之间,将她愈抱愈紧。 第58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 屋中昏暗幽静。窗外雨声淅沥, 落在屋檐树梢, 沙沙轻响,带着潮润的湿意,令人昏昏欲睡。因老夫人和薛氏昨日出城宿在别苑,也无需过去问安,她昨夜又熬得太晚, 索性翻个身,直睡到浑身舒泰, 才起身梳妆。 夫妻俩后日就要启程回京,梁靖的事儿办得差不多, 今日也闲着。 夫妻俩用过早饭,接着昨晚未尽的话题讲故事。 这回轮到梁靖,就没那么多事可讲了, 无非是边境数回征战, 浴血冲杀, 朝堂易主后世家争权夺利、彼此倾轧,最终轮到百姓受苦,而梁家满门却一败涂地。 前尘旧事消散在靡靡细雨中,只剩茶盏温热,余香袅袅。 玉嬛坐在窗边蒲团, 头发斜挽, 瞧着矮几对面的冷峻眉眼, 声音恍然, “所以你当初倒在我家的后园里,果然是故意的?可惜那时我蒙在鼓里,被你骗得团团转。这些事,祖父和祖母知道么?” 梁靖笑而摇头,“你会告诉旁人吗?” 当然不会,哪怕是跟谢鸿和母亲冯氏,都不会轻易坦白。 这种怪异的事藏在心里便可,哪能四处宣扬?若不是察觉梁靖也有古怪,她定会在心里闷一辈子,最后带到棺材里去——若果真那样,便只能独自承受背负。 玉嬛莞尔,撑着桌案站起身,径直往侧间的书桌走去,裙裾微摆。 桌上笔墨俱全,她取了两张纸笺,连同砚台狼毫一道拿过来,铺在桌案上。 “那些苦当然不能白受,得好生琢磨琢磨。”她跪坐在梁靖身边,将狼毫递给他,“咱们将这些事都理一理,再商量个对策,到时候知己知彼,便能百战不殆了!” 永王如今摆出孝顺的模样独得盛宠,宫里有两位贵妃照应,宫外又有世家扶持,风头直逼东宫,无非是仗着皇上年老,没了当年的意气,在世家扶持和亲情裹挟下步步退让。若能让皇上重拾当年削世家羽翼的决心,永王这般养虎为患的行径,便是往枪口撞。 夫妻俩回想旧事,将永王的羽翼和世家间纠葛的关键理出来,择定几处可下手的关窍。 到得京城,梁靖便以私下探得消息为由,将些内情说予东宫,共商对策,玉嬛那边则备了份厚礼,待梁靖得空时,夫妻俩一道前往怀王府。 …… 怀王府邸前巍峨如旧,门前石狮子威风凛凛,匾额上隶书遒劲,是先帝亲书。 门房的管事认得他们,当即入内通禀,没过多久便亲自引两人入内。 六月夏末,府中苍翠葱茏,飞檐翘角连绵,游廊亭台相接,走到后院时怀王爷在临湖的厅里喝茶,一派闲散安然。年近五十的男人,却不见老态,身上锦衣整齐,鬓角双眉都修得精神奕奕,负手立在水边,儒雅端然。 待夫妻俩行礼拜见,便将手微抬,示意免礼,笑道:“福安前阵子还念叨,结果今日去城外避暑,倒是错过了。” 玉嬛莞尔,遂问王妃和郡主去了何处,若是方便,她明日该出城去拜会。 怀王说了去处,因这是夫妻俩成婚后头回过来,难免提及缔结这婚约的故人。 太师故去多年,昔日好友大多零落,如今就只武安侯和怀王心存照拂,说起往日种种,难免有亲近之感。说到当初太师为景明帝授业的情景,怀王心中感叹,玉嬛趁机说想设法求见皇上,不知是否妥当。 这话说出来,怀王当即看破用意。 厅中尚有仆从环绕伺候,怀王长于宫廷,最忌隔墙有耳,遂将旁人屏退,也不关窗扇,待四顾无人,才沉声问道:“是为了那案子的事?” 这一声询问,颇有点隐然威压。 玉嬛迎着他的目光,从容不迫,“不瞒王爷,当初祖父的卷宗,我已设法看过。之后寻了几位卷宗里提到的人,查问印证之下,倒有些漏洞。想来是当初有人欺上瞒下,罗织冤案,祖父含冤不白十多年,也该洗清了。” “你呢——”怀王爷遂看向梁靖,“也是这意思?” 梁靖姿态肃然持重,“心意已决。” 并肩而立的夫妻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男儿挺拔昂扬,眉目坚毅,虽只二十出头,却似有过尽千帆的气度,锋芒内敛。他的身旁,玉嬛身姿纤秀,容颜娇丽,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于柔婉之中带几分刚硬。 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这般夫妻同心,倒不辜负故人期许。 怀王爷瞧着两人,默然不语。 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见着两人反应时并不觉得意外,一双眼睛深沉稳重,似在沉吟。 好半天,他才缓声道:“玉嬛年纪小,未必能窥破里面的关窍,但晏平已为官数年,在大理寺和东宫做事也都得皇兄期许,眼界才能都胜于旁人。太师于皇兄有授业之恩,皇兄也非寡恩薄情之人,既然卷宗里有破绽,当初为何判定,可想明白了?” 梁靖答得笃定,“明白。” “淮南暂且不提,武安侯与太师交情笃厚,未尝不知其中内情,这些年为何沉默,想明白了?” 梁靖仍是颔首,“祖父有他的顾虑,当年未能施以援手,常觉遗憾。这些年他隐于书斋,不问窗外之事,也是心中煎熬使然。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何况,如今时机也正好。” 所谓的时机正好,怀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朝堂上风云变幻,经十年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情形—— 世家盘根错节,仗势欺压百姓、威逼皇权,正当盛年的太子意气风发,身旁亦有能人辅佐,欲齐心剪除世家羽翼。然而当初景明帝身边是出自寒门的韩太师,哪怕高居帝位,也未能扛住世家协力威逼,如今东宫身边的梁靖本就出自世家,真到了那等地步,会如何取舍? 若太子出师不利,反被世家挟制,届时损兵折将,怕会如景明帝般消沉下去,再无昔日斗志。别说可能丢了储君之位,即便有幸被保全,往后在世家跟前,也是锋芒受挫,威仪不再。 半晌沉默,梁靖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忽而拱手行礼,神情凝重。 “如今的世家如同化了脓的刺,须狠心割除。梁靖虽出自侯府,却也曾从军历练,游历四方,深知民生多艰。京城里有皇上在,尚且安稳,别处世家横行,挟制官府,最后祸害的,仍是无辜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守护的是他们的妻儿老幼、皇上的天下百姓,而梁靖,也是其中一员。” 这话倒让怀王意外,将他审视片刻,又道:“届时梁家也会受牵累。” “我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梁家答得掷地有声。 怀王似也被激起些许豪气,“好!明日我会去太子那里一趟,你们回去等消息。” 这便是有点动摇的意思了。 玉嬛心中欢喜,同梁家对视一眼,当即拜谢。 次日,怀王果然去了趟东宫,叔侄俩喝了两壶茶,太子给的答复也与梁靖一致——刮骨疗毒、剜肉去刺,哪怕伤筋动骨,也须去了祸患,重振皇权。 怀王回府闭门沉思,终归有了决断。 既要重振旗鼓,削世家羽翼,翻出当初挫败景明帝的韩太师案便是最好的契机。而能触动景明帝的,令他重拾斗志的,除了朝堂上的局势,亦有深藏多年的故人情谊——那位娇憨玲珑的故人遗孤,兴许是绝佳人选。 怀王斟酌过后,便遣人递消息于玉嬛,约定六月底景明帝寿宴时,带她入宫。 玉嬛得到消息,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总算落地。 前世在宫中做了数年女官,对于景明帝的性情,她已摸出了七八分,临死前永王那番话,亦如烙印深深刻在心里——对于含冤而死的韩太师,景明帝始终是藏着愧疚的,所以即便时隔多年,仍对她格外照拂,许多事当时想不通关窍,此刻却如云开雾散,渐渐分明。 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景明帝是真龙天子。 那份深藏的愧疚,曾被磨损的斗志,一旦重燃,萧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第59章 忐忑而期待地等了大半个月, 景明帝的寿宴终于如期而至。 兴许是心里积攒了太多事,寿宴的前一晚,玉嬛心绪翻涌,闭着眼睛躺了小半个时辰, 仍是了无睡意, 索性放弃挣扎, 睁眼瞪着头顶上的锦绣罗帐。枕边空空荡荡,她稍稍抬头向外, 便瞧见了帘帐外的背影。 ——梁靖披着寝衣坐在圈椅里, 正认真翻书。 床帐里昏暗宁静, 外头烛影静照, 他翻书的动作很轻, 像是怕吵到她似的。 不过那背影挺拔笔直, 像是绷紧的劲弓, 隔着纱帐看, 赏心悦目。 玉嬛将脑袋枕在手臂上, 望着他背影出神,渐渐的, 唇角便翘了起来。 夫妻俩回京后, 便买了处四进的院落居住, 里头丫鬟仆妇虽不算多, 却都够使。玉嬛头回嫁人当主母, 内外家事上颇为手生, 这阵子除了跟梁靖一道寻太师案的证据外, 便是外出拜会,从太子妃到梁靖交好的至友女眷,都认得面熟。 梁靖则格外忙碌,每日里早出晚归,因办事利落稳妥,极得东宫信重。 好在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纵是这般奔波劳碌,每日回府时仍精神奕奕,或是顺路带些玉嬛喜欢的糕点,或是在街边买些小玩意,竟是意料之外的细心。夫妻俩自开了小灶,捡着爱吃的做,饭后在附近散步消食,倒是难得的闲适安然。 玉嬛贪睡,每晚沐浴后便回榻上歇着,早早入睡。 梁靖却每晚都秉烛夜读,只等夜半时玉嬛睡熟了,才熄了灯烛上榻睡觉。 短短月余时间,竟是将书架上那几十本兵书史书都翻了个遍。 起初玉嬛以为他是酷爱读书,慢慢地却琢磨出蹊跷来——梁靖跟她一样,都是活过一回的,前世远离京师的繁话锦绣,驻守在荒凉冷落的边塞,平日里除了练兵打仗,能做的事不多,必定是将书翻遍了的。从他那震慑边塞的威名看,他腹中的兵法韬略已出于众人之上,哪还需要这般刻苦地秉烛夜读? 玉嬛留了意,前两天借着喝水的时候瞥他的书,过了一晚再瞧,梁靖看的竟不曾翻动几页。 这便有趣了。 仿佛梁靖是拿看书当幌子,专等她睡熟了才肯上榻睡觉似的。 玉嬛稍加揣摩,很快便有了点头绪。 她前世虽不曾有过夫妻之事,却也久在宫闱伺候,知道景明帝沉迷在温柔乡里的缘故,且此番出阁,冯氏也教导了许多。似梁靖这般年纪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他从军历练,身强体健,更是藏了满腔热血。 先前新婚同寝,他虽不曾太过越矩,每回清晨醒来却总有异状。新婚夫妻,既许了后半生,洞房乃是人伦,即便两人成婚之初尚有点生疏,他若要做此事,她也没理由推拒。但他仍在克制,甚至寻了这般拙劣的理由,也小心翼翼地不曾碰她。 以梁待她的细心体贴,这种事既然并非不能不愿,必定是有旁的理由。 玉嬛对此很好奇,因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踱步到他身边。 …… 衣被悉索,烛影微晃,珠鞋挪过来,轻得像是夜里潜行慢游的猫。 梁靖察觉动静回过头来,有点诧异,“还没睡着?” “嗯。”玉嬛身上披了件薄衣裳,里面寝衣柔软,勾勒出苗条身段,满头青丝铺散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她抬手斟茶,漫不经心地瞥了书一眼,果然,不曾翻动几页。遂垂眸勾唇,带了戏谑的笑,“还当你看书多认真呢。” 梁靖的心不在焉被点破,神情不大自然,只低咳了声,“给我杯水。” 待玉嬛递过来,啜了两口,便问道:“有心事?” “嗯。在想明天的寿宴,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重翻旧案。”玉嬛坐在桌边绣凳,纤秀的指头拨弄发丝,“毕竟他上了年纪,更喜欢朝堂上平静无事,未必愿意掀起风浪。” “就算他不愿意,风浪一旦翻起来,他总得管。”梁靖倒是笃定,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女儿家的五根手指柔软纤细,他捏在掌心轻轻摩挲,声音都温柔了起来,“夜已深了,明日还得早起,不能熬夜。” “可是……”玉嬛咬唇,有点苦恼,“我睡不着。” 心里总有事儿似的,调呼吸都没用。 她巴巴瞧着梁靖,有点求助的意思。 梁靖随手丢开书,打趣道:“难道是怯上?” “才不是。”玉嬛低声反驳。毕竟前世在景明帝跟前伺候了数年,生死都经历过了,哪还会怯上?不过是事情悬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了。遂将身子靠在梁靖怀里,声音带了婉转撒娇的味道:“你今晚早点睡,好不好?” 那样她枕边多个人,心里踏实,更能入睡。 梁靖自是应了,起身揽着她过去,待玉嬛钻进被窝,便挥手灭了灯烛,并肩睡下。 罗帐熏香,周遭昏暗,同寝而卧时,她娇软的身躯贴在怀里,身上淡淡香气入鼻,那随呼吸起伏的轮廓便格外分明。梁靖身子微微紧绷,却不言不语,只将她腰肢搂着,声音低沉,“早点睡,凡事有我在。” 玉嬛埋首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声,片刻后,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有夫君在,我很安心。” 很低的声音,如同呓语,却在安静的夜色里清晰分明。 梁靖原本竭力调匀的呼吸,霎时乱了。 成婚月余,每晚变着法儿地晚睡,不过是怕他克制不住,在她心意未定时失了分寸,那边有失他自持等待的本意。然而软玉温香在怀,前世今生,能走到心底里的就这么一个女人,同枕而眠,哪能真的坐怀不乱? 搭在她腰间的手僵了一瞬,继而血气燥热,在身体里乱窜。 梁靖忍了片刻,还是没能管住手,自她腰肢游移而上,停在柔软胸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小鹿乱撞似的,呼吸起伏不稳,不是临睡前的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倒是…… 心头猛地一跳,胸腔里如同打起惊雷,滚滚乱跳。 他侧身凑近,几乎贴着她的鼻息,声音低哑,“睡不着吗?” “……嗯。”玉嬛迟疑了下,老实承认。 方才撒娇拉着梁靖早睡,是因心烦意乱,觉得在他怀里能睡得踏实些。待真的并肩睡着了,那颗心却仍砰砰跳个不停,尤其当梁靖掌心愈来愈热的温度传来,心跳便愈来愈快。她后知后觉地明白,其实令她提心的,或许是别的事。 片刻沉默,梁靖忽而凑近,贴在她的唇上。 极克制的亲吻,打算浅尝辄止似的,他轻轻摩挲,舌尖舔过她柔嫩的唇瓣,声音喑哑,“还是有心事?”余音落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声音低沉温柔,一只手却铁钳似的箍在她腰间,力道愈来愈重,却浑然不觉。 他亲她的脸颊,贪恋而克制,像是嗅着猎物却不舍得下手的虎狼。 玉嬛耳根似被火点过,昏暗里睁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硬朗轮廓。 她点了点头,“你也有心事?” “嗯。”低哑的声音,像是喉咙被火烧过,“关于你。” “我也是。”她双手收敛,没敢乱动,“你先说?” “好。”梁靖顿了下,手掌挪过雪峰,落在她胸口。红线牵系的平安玉扣就躺在胸前,温热柔润,他借着极微弱的天光打量玉嬛,低声道:“若不是祖父定下的婚约,你还愿意嫁我吗?” 很温柔的声音,却带着少有的忐忑。 千军万马中冲杀,一颗心淬炼得冷硬笃定,所向披靡,然而到了温柔乡里,却不敢如纵马行军般横冲直撞、肆意征伐。他怕她心里仍有顾虑,怕她受委屈,怕她背负两世的重担,分不出心思在男欢女爱的事上。 而此刻心尖微颤,更怕她出言婉拒,将他从山巅推回去。 呼吸似被拉长,梁靖屏住气息,看到她眼睫微颤。 “其实……”她咬了咬唇,眼眸微抬,漾起羞涩的笑意,“我愿意。你呢?” 梁靖没回答,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暗潮涌动,猛地低头噙住她唇瓣,狠狠辗转。呼吸骤然剧烈,连带身体都滚烫起来,他收紧双臂,轻易撬开她唇齿,长驱而入,无师自通般卷着香软檀舌攫取掠夺。 他当然愿意,很早之前就是了。 哪怕没有婚约牵系,也想娶她过门,拥在怀里,护在翼下。 心底狂喜如潮,身体滚烫紧绷,手掌辗转收紧,似要将她揉进怀里。 玉嬛仰躺在榻上,脸颊绯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心底里乱撞的小鹿跑得无影无踪,脑海里尽数被他的气息占据,她羞涩回应,将双臂藤蔓般缠绕在他脖颈间,不止是心甘情愿,还有几分欢喜。那层薄雾般笼着的迷障也被炙烤得无影无踪,心思在云端起伏,眼前却似云开雾散。 是彼此喜欢的,哪怕没有婚约。 心底里暖意荡漾,身子在他怀里蜷缩,直到梁靖的手探向亵裤时,才轻轻伸手按住。 “得到后天。”她的声音破碎断续。 梁靖喉间微微喘息,片刻后,被血冲昏的头脑才明白她的意思。手掌眷恋游移,最终回到腰间,他的呼吸落在她胸前,炙热喑哑,“嗯。我忍得住。” 第60章 六月底天气炎热,到景明帝寿宴的这日, 却难得的有薄云遮日, 稍去炎炎暑意。寿宴设在上林苑里,满京城的文武重臣、皇亲国戚大多聚得齐全, 诸般珍奇重礼奉上来,于景明帝而言,也多是司空见惯之物。 倒是怀王爷的一份礼物颇为别致。 古拙朴素的檀木盒里, 放着一束绢帛, 看着已有了些年头,随意展开一段, 斑斓彩画经岁月涤荡, 颜色稍黯, 反倒积淀出更沉厚的滋味。而角落里遒劲的笔墨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是他念叨了许久, 却始终未曾得见的一幅古画。 景明帝甚为高兴, 撇开旁的不瞧, 只将那画取出来细细观玩。 帛画流传数百年,几经辗转,上头留了几枚收藏的印记,有朝中名家,亦有世外高人。他兴致勃勃地扫了一圈,目光蓦然在角落里顿住, 端方精致的印鉴, 朱色未旧, 篆体的小字清晰分明,却是许久不曾出现在眼前的故人之名。 ——他曾景仰信赖、却最终论以重罪的太师。 景明帝唇边笑意顿住,五十余岁的男人,坐镇朝堂十数年,曾意气风发,也曾消沉忍耐,本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城府,却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眼底难以遏制地流露出一缕悲苦。 那悲苦转瞬即逝,景明帝将手指抚上印鉴,片刻后,抬手将帛画收起。 绢帛装入木盒,眼前却倏然掠过一幅画面,是有人负手站在案前,将画卷缓缓铺开,同他品评妙处、意兴酣畅,待观玩罢时,也是随手收起,于翰墨沉稳之外,带几分随意恣肆。若他还在世,此刻必定能负手含笑,讲述一段冗长的故事。 那是暌违太久的情形了。 景明帝摇了摇头,负手而出,在看到端正行礼的怀王时,随意瞥了一眼。 “贺礼是用了心思的?” 怀王不答反问,“皇兄不喜欢?” “怎会。” 故人留下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极简短的对话,在旁的重臣贵戚上前时,便骤然打断。 过后笙箫歌舞,美酒佳肴,恭维道贺之声不断。景明帝的心思却不时游到那副帛画之上,继而疑窦暗生——兄弟俩手足情笃,怀王在他跟前行事也颇有分寸,哪怕有些事心知肚明,也不曾挑破。这幅画,怀王原本能用旁的机会送到跟前,却偏挑在寿宴之日,是何用意? 殿中美人曼舞,群臣对坐,怀王身份尊贵,在他下首不远处。 兄弟俩的目光隔着御座对上,意味深长。 待宴散后,景明帝也没拥着宠妃回宫,只朝随身的内监朱权吩咐道:“召怀王来观澜殿。” 观澜殿在上林苑东南角,周遭风景奇秀,里头藏了万卷书画,是景明帝颇爱的散心去处,也常召怀王过去共赏书画,不许旁人踏足。待怀王应召前来,景明帝便屏退左右,坐在案后,默不作声地瞧着弟弟。 半晌,才问道:“那幅画一直在你那里?” “在书房藏了很多年。”怀王倒是没隐瞒。 景明帝自然知道他为何藏着秘不示人。若换了旁人,这事难免猜忌,但怀王待他向来坦诚,这般藏匿“罪臣”之物,反倒令人宽慰。他笑了下,自斟茶慢喝,“今日怎么就舍得给我了?” “今日是皇兄寿宴,五十而知天命,这幅画背后的事皇兄其实很清楚,臣弟觉得,如今送来正好。其实还备了份礼,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喜欢——” 怀王语调微扬,见景明帝不曾打断,便将神色稍肃,“当初他留下的,不止字画,还有一丝血脉。” 景明帝双眸骤然缩紧,“不是都……丧生在大火中?” 怀王摇了摇头,“有个孙女,如今尚在人世。” 这消息突如其来,景明帝哪怕猜到怀王此举是为太师的事,也未料会是这般消息,微惊之下,不自觉将身子前倾,“还活着?” “就在臣弟府中,皇兄若是想召见,此刻便能入宫。” 这便是早已寻得韩太师后人,却特地等到寿宴时才提此事的意思了。 景明帝愕然瞧着他,半晌才叹道:“当年的事,怕是你也耿耿于吧?” “何止是我。”怀王吁了口气,似是甚为感慨,“那孩子如今十五岁,这些年流离在外隐姓埋名,受了不少苦。武安侯虽消沉懒怠,这件事上却执拗,得知她身世后,便做主将她娶给梁靖,为此没少跟两个儿子闹别扭——可见也是怀念故人,记着当日情分。那件事,其实许多人都记着的。” 这消息更令景明帝诧异。 沉吟片刻,才缓声道:“我想见见她。” …… 玉嬛在怀王府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宣旨的内监,当即跟他入宫。 回京后零散数月,她还是头回踏进皇宫。 熟悉的巍峨高墙、轩丽殿宇,一瞬间勾起无数回忆翻涌如潮。她垂眸敛袖,默不作声地跟在小内监身后,直到踏进观澜殿的门口,才微微抬眸——这殿宇中的陈设跟记忆里相似,那时景明帝常叫她随侍到此处观玩书画,她不懂其中含义,此刻回想,心中却是洞明。 绕过高大的书橱,里面长案堆书,金兽吐香。 怀王爷侧身坐在下首,而长案后身影威仪,不必多看,便知是景明帝了。 她没敢乱瞧,只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拜见,待景明帝说免礼后,微微抬头,盯着地面。 金砖冷硬微凉,她面上没有半点初次面圣的惶恐,景明帝伏在椅上的手却微微颤了颤。 当初韩太师在东宫辅佐他时尽心尽力,景明帝钦佩他的学问气度,敬重礼遇之外,对他家人也着意照看几分。面前的女子容貌娇美婉转,跪在地上时沉着安静,虽与韩太师的气度相去甚远,却像极了韩家那位少夫人,女肖父相,也有几分她父亲的模样。 故人音容依稀浮上心头,隔着十年的时光,如同闷锤砸在胸口。 那一场溃败中,不止太师蒙冤获罪,他府中家眷也没能幸免,韩家纵火烧尽府邸的事,至今仍如阴云印刻在记忆里。 景明帝心神剧颤,将玉嬛瞧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起身。” 玉嬛依言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目光微抬,对上那双微露浑浊的眼睛。 心里万般情绪涌起,复杂难言。理清前因后果后,她便知道,当初太师蒙冤获罪,其实有些替景明帝背锅的意思。眼前这个人之所以照拂于她,也不过是对旧事的愧疚。高居云端的帝王,能存一份歉疚,确实难得,但也仅此而已——他仍旧退让消沉,任由萧敬宗入朝为相,两位萧贵妃宠冠后宫。 兴许最初宠爱小魏贵妃,是为安抚萧家、稳定朝堂,但如今呢? 贵妃盛宠、永王得到偏爱,早已超出牵制时的姿态。 倘若任由小魏贵妃和永王拿亲情裹挟,假以时日,这位曾被臣子逼入角落的皇帝,终会忘了昔日的耻辱——前世在后宫朝堂的算计里废黜太子、将皇位传给永王,不就是彻底的退让么? 她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好在前世曾将景明帝的心思揣摩过几分,如今御前对答,景明帝问的又只是些家常琐事,并不难应对。玉嬛在观澜殿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回到住处没多久,便有小内监登门,说是景明帝的赏赐,都是些难得的书画。 她谢恩收了,晚间梁靖归来,问起缘故,玉嬛如实回答,继而一笑,“他很珍爱这些东西,总喜欢变着法子从怀王爷那里挖过去充实观澜殿,这回忽然赏好几件出来,倒是大方。” “他这是愧疚。”梁靖语含轻哂,“今日在宫中,情形如何?” “他问我这些年的经历,问我是否记得太师的事——那时我才几岁,哪会记得?不过看他言语,应是有些感触,就看怀王爷的劝说他能不能听进去。哪怕不能立时说得他偏向太子,能重拾起对萧家的芥蒂,就已很好了。” “怀王爷能做到。” 玉嬛诧异,“这么笃定?” “回来前我特地去拜访过,他叫我放心,备好证据。” 这便是有把握的意思了,玉嬛喜出望外,“当真?” 欣喜在眼角眉梢蔓延开,没了方才提及旧事时的沉闷,梁靖瞧着她灵动眉眼,也是一笑,“怀王和太子联手,不必担心。明日正好休沐,咱们去郊外散心如何?带你猎些野物来尝尝。” 玉嬛莞尔,“好啊。” …… 夫妻俩单独居于京城,没了长辈压在头顶,行事便格外自由。 玉嬛月事结束,身子也不似前两日娇弱,自骑了匹马跟在梁靖身后,夫妻俩并辔出城,到别苑取了射猎的弓箭,便入山寻猎。这等事梁靖做起来轻而易举,两圈转下来,猎物颇丰,便回住处叫人洗剥干净,烤得香喷喷地端上来,大快朵颐。 过后散步消食,不知不觉,便已是日倾西山,暮色四合。 玉嬛走得倦懒,双脚略觉酸软,见山道上有横倒的古木,顺道坐下歇息。见梁靖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仿佛再走百里都不在话下似的,心中羡慕,咬唇懒懒地道:“往后早上起来,你也教我练练身手好不好?” “你学那些做什么?” “强身健体啊,免得走半日便撑不住。” 梁靖垂眸,将她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很累么?” “脚酸。”玉嬛老实回答,正挣扎着要不要厚脸皮撒个娇让梁靖背回去,那位却忽然蹲在了她跟前,一只手探出来,轻易捉住她秀足,将锦靴脱下来,轻揉了揉。 这动作迅捷流畅,待玉嬛反应过来时,一只脚已然落在他掌中。 隔着一层罗袜,他默不作声地拿手指头轻轻按揉穴位,酸痛过后,便是惬意舒适。 玉嬛僵了一瞬,到底没忍心抽回来,便只闭了眼,任由他将左右脚都按揉一遍。满身劳累酸痛被捏得涣散,只剩下舒适传遍四肢百骸,就着柔和的晚风,令人惬意。林间风动,树叶梭梭轻响,渐渐地,脚底的力道便异样了起来。 罗袜褪去,他的手离了穴位,握着她软绵绵的脚,似摩挲,似把玩。 掌心渐而滚烫,从她脚心清晰传来。 玉嬛诧然睁眼,便对上梁靖那双深邃的眼睛,没了平时的沉静如水,却如海水渐沸,隐隐能窥到窜出的火苗。那眼神炙在她身上,令她脸颊不自觉地发热,想退缩时,他的手却游移而上,抚过秀致的脚踝,落在她纤秀的腿上。 第61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 身子陷在厚软的香帐锦被里,满心只觉慵懒。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尚未明, 梁靖的胸膛近在眼前,紧实贲张, 沟壑分明。他的手臂一只在她颈下枕着, 另一只还搭在她腰间,一如平常拥着她睡醒时的姿势。 身体微微觉得酸痛, 倒也不难忍受——梁靖总算有点良心,虽克制自持了月余,昨晚并不曾过于折腾她,回来后又寻温水沐浴,将那满身酸痛散开, 再睡一觉, 便只剩两三分了。而此刻闭眼,除了情动娇羞,便是那极美的夜色。 郊野旷然, 夜风温柔,她倚靠在梁靖怀里,幕天席地, 抬眼是漫天星辰。 极美的夏夜, 自得知身世后, 她已许久没那等闲适心情去赏玩夜景。却未料有枕边人陪伴在身侧, 会是那样惬意美好的景致, 与她从前看过的夜色都截然不同。哪怕只是背后多了个倚靠的胸膛,这世间的许多景致便添了缱绻,别有滋味。 那是前世今生独自前行时,从未有过的踏实温暖。 她唇角动了动,闭了眼睛,将额抵在梁靖胸膛。 迷糊入睡,酣然一梦醒来,外面早已是日头高升,明晃晃的阳光自窗隙里漏进来,隔着两层薄纱帏帐,都觉温暖明亮。 玉嬛眯了眯眼,睡得心满意足,扭头便见枕边空荡荡的,梁靖早已不见踪影。她伸个懒腰,拥被坐了会儿,下榻叫人进来伺候梳洗,走到外间桌边,却见茶盘旁边放着精致食盒,抽开一瞧,里头是几样点心,余温尚存。 这是…… 她心中诧然,遂叫石榴过来,“今早去买点心了?” “是五珍斋那边送来的,说是大人今早途径,看到有热腾腾的点心出屉,便选了几样让人掐着时辰送来。”石榴倒了温水给她漱口,自笑道:“他算得还真是准,这点心来得不早不晚,就等着你起身时吃,刚好呢。” “是么。”玉嬛嘀咕,眼中也漾起笑意。 倒真是没想到,梁靖瞧着在军中练得粗豪沉厉,竟也会这样细心。 而细心的梁靖此刻正在东宫的临风台,陪在太子和景明帝旁边,慢慢禀报近来东宫经受的几件大事。台上有亭,中间桌案整齐,上面摆了糕点果脯,怀王爷盘膝坐在蒲团上,一面听他君臣对答,一面慢慢地喝茶,眼底藏了隐晦笑意。 ——今晨他原打算出城一趟,临出门时却被景明帝召入宫中,让他陪着来东宫瞧瞧。 兄弟俩也没声张,因天气甚好,只带了数名随从徒步走过来,到得这边,左右春坊各司其职,太子正跟梁靖商议一件这几日朝中紧锣密鼓办的事。景明帝那神情倒像微服私访似的,站在门外,也不叫人行礼出声,静悄悄听了半天,频频颔首。 等里面两人商议出眉目,他才进去指点,甚为满意。 过后,一群人便往这临风台来,促膝奉茶,慢谈国事。 临风台在东宫北角,楼台高筑,殿宇轩昂,因地势颇高,也成了不错的观景之处,坐在上面,可临清风而俯瞰周遭景致。如今的太子性格稳重端方,大半精力都放在朝政大事上,议事也都是在左右春坊,甚少有闲情逸致来这里。 景明帝当初做太子时,却极爱这座高台,平常得空时,总爱来坐着喝杯茶。 而那时候,陪在身边谈论朝政天下、品评文章翰墨的,都是韩太师。 这些年景明帝藏了心结,偶尔来东宫时,对这座临风台也都避而远之,如今重温旧景,昔日的情形便浮现起来。彼时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在如今回想,竟是令人怀念。 景明帝心中暗自叹息,等太子和梁靖都走了,只留怀王陪伴在侧。 香茗一杯,清风半缕,在金殿玉宇间别有趣致。 兄弟俩心意相通,早年又常在这里听韩太师谈论古今,怀王瞧着景明帝的神情,哪能不知他今日重回旧地的心思?手里的茶盏温热,他慢慢把玩,忽而开口,语气云淡风轻,“皇兄怀念故人了吧?” 怀念的岂止是故人? 景明帝垂首而坐,自哂般笑了笑。 “十多年啊,就这么过去了。”他抬起头,望着熟悉的翘角飞檐,面上初露老态,眼底却有微亮的光芒——十多年前,他还是三十余岁正当盛年,也曾像如今的太子和梁靖般,怀着整肃朝堂的抱负,誓要扭转世家对皇权的裹挟。然而数年筹谋,真到了那个时候,却是落了下风,不得不割舍太师以平世家的威胁。 那之后步步退让,恍惚之间,竟已是十余年之久。 对面怀王也叹了口气,“若太师还在,见皇兄如今这模样,怕会扼腕叹息,忠言力劝。” 这话说得直白,景明帝却不以为忤,只沉声道:“失望又能如何?世家羽翼太丰,朕无力翦除,若再来场那样的风浪,朝堂不宁,四方难安,君臣离心后惹得别国觊觎出兵,届时战乱横生,苦的是天下百姓。” 怀王笑而摇头。 如今的局面,百姓被世家盘剥,朝廷新政难以推行,难道不苦么?但这种话说也无用,比起百姓,景明帝最在乎的唯有皇权稳定。 遂将景明帝茶杯斟满,徐徐道:“其实皇兄比臣弟更明白,这事如同化了脓的烂疮,哪怕刮骨,也得忍痛剜除。五十而知天命,事在人为,皇兄又何必瞻前顾后?太子未必有皇兄当年的谋略,却也有群臣辅佐,那时世家独霸朝堂,如今的寒门士子却也占了一席之地。何况,太子身边还有梁靖那样的人。我瞧着,武安侯经了当年的事,也未必会袖手旁观。” 景明帝摇头,“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风浪太甚,怕是会动摇根基。” “臣弟明白。皇兄只要别阻拦太子,届时相机行事,还能有转寰的余地。” 这便是帮太子说话的意思了。 怀王这些年置身事外,不偏不倚,如今难得偏帮,倒叫景明帝意外。 “这回你倒是很上心?” “只是觉得,皇兄当年受的委屈不该含糊作罢。难得太子身边有人,该放手一搏。” 这多少勾动景明帝的心事,好半晌,他才犹豫着道:“那便试试。” 怀王拱手,面露笑意,“太子定会捏好分寸,皇兄静观其变就好。” …… 得了景明帝首肯后,东宫便少了许多顾忌。玉嬛对萧家的底细虽不是一清二楚,却也知道许多内情,这些事说出来,梁靖再借东宫的人手查探证实,许多事便有了眉目。整个七月忙忙碌碌,玉嬛亦甚少出门,只管在住处修生养息,多回想旧时细节,到月底时,东宫已查足了证据,伺机而动。 这日玉嬛如常去怀王府陪伴郡主,出府时,却又跟永王狭路相逢。 自打去岁玉嬛从永王府逃出去后,两人这还是头回碰面。 永王仍是那副春风满面的温和模样,哪怕隐约觉察出怀王对太子的亲近态度,这阵子仍时常登门拜访,或是跟怀王和王妃问安,或是送些珍奇有趣之物,或是带着小郡主散心,做足了贴心侄子的功夫。那张脸便像是刻上去的面具似的,温润如玉,气度端贵,行走间从容不迫。 直到看到玉嬛—— 袅娜的身影自游廊角落拐出来,比去岁又高了些,夏日的薄衫随风微动,更见修长轻盈。少女的双缳青丝盘起来,成了少妇的打扮,云鬓高堆,珠钗轻晃,脸上薄涂脂粉,姣白细腻,眉似远山,眸若星辰,双手敛在身前,缓缓走过来时绰约生姿,如漫步在画中的美人。 这般温婉从容的气度,跟先前的娇憨少女比起来,全然不同。 永王脚步微顿,神情也僵了片刻。 还是玉嬛诧然驻足,行礼道:“拜见殿下。” “许久没见了。”永王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端然姿态,盯着那双妙丽明眸,唇边那句“梁少夫人”的称呼怎么都吐不出来。 玉嬛亦抬眸看他,脸上沉静如波,心底里却五味杂陈。 忆起旧事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懊悔,不知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蒙了心,为永王那锦衣而来时伸出的手而感激——那时的家破人亡、落难流离,不就是他暗中布置么?可笑相处数年,她却始终蒙在鼓里,迷惑在他温存的话语、虚假的承诺,像是溺水的人抓着那仅有的救命稻草,拼尽全力。 而今回想,真是可悲可笑! 玉嬛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脚步挪动,打算擦肩而过。 永王却忽然开口,双眼斜睨着她,声音极低,“真是可惜了。” 这话说得突兀,且刻意压低声音,意味深长似的。玉嬛前世在宫里待惯了,碰见这种事难免要探个清楚,不自觉顿住脚步,抬眉道:“殿下可惜什么?” “明珠暗投。” 玉嬛哂笑,“我夫君很好。” “梁靖虽在侯府,却非长房所出,哪怕在梁元绍膝下,也非长子。侯位尊荣,与他不会有半点干系。而朝堂上——”永王笑了下,带着几分冷意,“他那样一意孤行,最后只会头破血流。真是遗憾,”他啧的一声,眉眼竟自流露些许惋惜,“把你带进王府的时候,本王曾认真考虑过,娶你做侧妃的事。” 这话里带着点遗憾慨叹,亦含几分自负,仿佛玉嬛错过了飞黄腾达的良机似的。 玉嬛还以为他有多要紧的事,却原来只是这点心思,反倒松了口气。 “民妇福薄,有劳殿下挂怀。”她侧身退了半步行礼,待礼罢,正好绕开永王。 永王站在原地,唇边笑意凝固,回过头打量着被仆妇半掩的袅娜身影,眸色渐渐暗沉。 ——哪怕隔了大半年,他依然没能想明白玉嬛当初是如何逃出永王府的。不过这不重要,她就算插了翅膀,也只是一介女子,真想动手,掳回去也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方才那态度可恶,仿佛他这天潢贵胄的王爷,却比不过那不识大体、不懂进退的梁靖。 不就是仗着梁靖得东宫宠信么? 待东宫被废,看他还如何得意! 永王心中冷笑,从怀王府出去,自寻了萧敬宗和心腹筹谋。然而未等他谋划周全,东宫那边却突然出招,剑锋直指他最倚赖的萧家——数位御史联名弹劾,说萧敬宗贪贿弄权、草菅人命、僭越失礼、暗中收买勾结武将重臣,有不臣之心,当彻查后治以重罪。 这折子递上去,如同往湖心扔了一方巨石,立时激起千层浪花。 第62章 御史弹劾萧敬宗的折子递上去, 萧敬宗自是矢口否认,没等永王和萧家反击, 旁的折子便接二连三地递到了景明帝的御案跟前, 零零碎碎,皆是附和最初那封折子,且将脉络理了五六分,就差刑部查实问罪似的。 这事情突如其来,打得萧敬宗猝不及防。 他去岁因灵州那事被罢相,因当时景明帝虽震怒,却仍宠爱两位贵妃,是以不慌不忙,安分蛰伏了大半年,便瞅着时机重握相权。因入相是景明帝亲口在朝会上宣布的,他还颇沾沾自喜,认定皇帝当时只是压个口实而已。 哪知重回相位后还没坐稳,便又翻出这事儿来? 这时机选得太蹊跷, 且前呼后应来势汹汹, 分明是太子筹谋已久, 就等着他重回相位后迎头重击——若在他蛰伏时出手, 便是痛打落水狗罢了,如今景明帝才施了隆恩提拔, 他满身喜气还没散, 却被扣上不臣的帽子, 分明是说他辜负圣恩, 要激起景明帝的怒气。 永王辗转探查到折子所说的事,当即转述给萧敬宗。 那些事虽未必有铁证,桩桩件件却非虚构,萧敬宗听罢,多少觉得心虚。 好在景明帝当年吃亏后消沉了许多,这些年有御史弹劾萧家纵容放肆的行径时都视而不见,显然是不打算较真,这回也未必能多上心。且父子君臣之外,亦有夫妻人伦,有温柔体贴的小魏贵妃在枕边温存吹风,老皇帝又一心盼着朝堂安稳,终归是有转圜的余地。 萧敬宗没敢耽搁,一面派了人手出去,尽力抹平痕迹,一面则请小魏贵妃施以红袖温柔,多说几句萧家的好话,变着法儿地离间父子,只说这是太子为夺嫡而构陷,不顾皇家颜面和朝堂安稳,居心叵测。 景明帝听了,态度含糊不明。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底里对两个孩子同样疼爱,亦颇为矛盾。 太子居于嫡长,虽说如今皇后不得宠,太子却是经名师指点,性情端方肃然,在东宫办事又稳妥,不失储君风范。只是他年纪尚青,棱角未曾磨平,待世家的态度太过坚决,若承继皇位后君臣不和、朝堂动荡,着实令人担心。 相较之下,永王在读书时也算聪慧颖悟,不止待长辈贴心孝顺,亦行事圆滑,会笼络人心,若能承继皇位,朝堂上能更安稳。 不过那是从前息事宁人时、委曲求全时的想法。 如今怀王一番劝说戳中景明帝痛处,亦勾动他藏了多年的抱负,起了刮骨疗毒的心思。 且从前永王乖顺,萧家纵然在朝堂弄权,甚至倒逼皇权,却也只是在政事上弄鬼,不曾染指军权,即便将来成了外戚,也只是朝堂政事上角逐而已。但如今折子提到萧家勾结收买武将,便不能不叫人提防了。 毕竟先前灵州的事虽有惊无险地平息了过去,终究令人心惊。 景明帝心里有了偏向,却也不曾表露,温存安慰罢小魏贵妃,只说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总不能置之不理,出了温柔销魂的寝宫,还是招来刑部和大理寺,命他们尽早立案查办。 这一查,却叫景明帝惊出了一身冷汗。 萧敬宗贪贿弄权、暗地里卖官鬻爵,这些事他先前有所耳闻,如今即便查实,虽比预想中的严重许多,却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只是怒气隐隐翻涌。真正叫他心惊肉跳的,是勾结收买武将的事—— 御史折子上弹劾时,只轻描淡写提了个不痛不痒的人,且那人本就跟萧敬宗沾亲带故,仿佛牵强附会似的。然而查探之下,景明帝才腐恶,萧家勾结的不止是那位无关痛痒的小将,而是几位禁军将领! 这消息探出来,实在大出景明帝所料。 他上了年纪后虽偏爱安稳,却也不是真的昏聩。世家若只是朝堂政事上做手脚,那也只是在他推行政令时掣肘而已,若实在谈不拢,退让两分也未为不可。但如今他染指禁军,打的是什么算盘? 内外勾结,将他这皇帝彻底困死在宫中? 景明帝勃然大怒,再不敢掉以轻心,命人迅速召太子入宫。 …… 旨意送到东宫时,太子正同梁靖议事,见是景明帝召见,当即入宫。 梁靖在东宫等了两个时辰,才见太子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见着他,太子便面露喜色,挥退旁人,待梁靖进了内室,道:“搜集萧家证据的事,都办妥了么?” “小事无从查证,但几桩要紧的,都已查实了。” “好!”太子甚是高兴,用力在梁靖肩上拍了拍,“这回你可是掐到了萧家死穴!萧敬宗勾结武将、染指禁军,父皇是动了真怒,咱们既翻出此事,便不能善罢甘休——武安侯爷那边都妥当么?” 梁靖顿了下,眉头微皱,道:“祖父知道轻重,这种事上不会掺和。但他这些年身体抱恙,许多事有心无力,而伯父……他性子向来刚硬霸道,若没能领会殿下的意思,跟祖父争执起来,怕会有些麻烦。” 梁元辅这些年的行径,太子心知肚明。 当年的事姑且不论,自从女儿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后,那屁股真是越坐越歪了。 这边翻出旧案,萧家必定会如当年那般,以皇帝要彻底铲除世家为谣言,危言耸听,扰乱人心,有永王在中间牵线搭桥,梁元辅恐怕真会被蛊惑也说不定。而武安侯虽是一家之主,这些年却不问家事,更不像梁元辅大权在握,未必能镇得住儿子。 遂看向梁靖,缓声道:“你我相识多年,该明白我的本意并非铲除世家,只是不令其跋扈、欺压百姓。过两日,你便回魏州照看老侯爷,这边的事我来安排。” 这安排正合梁靖的心思,当即拱手道:“殿下放心!” 声音低沉笃定,眼底则尽是坚毅。 太子知道他夹在两边的难处,胸中感激信重,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在他肩上按了按,缓声道:“待萧家失了圣心,没了臂膀,不能再像从前般蛊惑旁人来威胁父皇,韩太师的冤情必能昭雪!” 这期待令人振奋,梁靖颔首,眼底锋芒一闪而过。 辞别太子出了东宫后,便直奔住处。 …… 此时的玉嬛,正在窗边闲坐,誊抄几分碑帖。 时近中秋,天气日渐凉爽下来,窗外竹丛苍翠葱茏,那一树海棠却已挂满了果子。窗边被树冠遮得荫凉,她身上披了件薄衫,青丝拿珠钗松松挽着,手中玉冠柔润,眉眼安静专注。 直到将那份碑帖誊抄完,才吁了口气,端详片刻,莞尔轻笑。 从魏州回来后,她便陆陆续续将永王的底细说给梁靖听,那些事自有梁靖借东宫的人手去查证,她躲在后面反倒帮不上忙。而太师的案子也须在萧家倾塌、无力反扑时翻出来,她急也没用,这几日反倒格外清闲。 砚台里墨香隐约,手边是才沏来的茶。 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将那杯茶缓缓喝尽,心念微动,抬眸看向窗外。 窗外花木葱茏,隔着凉亭甬道,院门外一树银桂馥郁。 风吹动树梢,院门吱呀轻响,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闪进来,身上是那件暗红色的圆领官袍,修长磊落,挺拔如峰。平常束发的乌金冠换成了青玉,衬着俊眉修目,倒难得几分内敛姿态。 玉嬛颇觉诧然,往外瞧了瞧,日头高照,时辰尚早。 遂站起身往外走,在屏风旁碰着健步而来的梁靖,挑眉揶揄,“今日回来这么早,舍得丢下手里的事了?”那纱屏外门扇敞开,一阵风吹进来,拂得她发丝微动,带着阵阵桂花的香气。 这般闺中娇妻等夫君回府的情形令人贪恋。 梁靖就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无事可做,回来偷个懒。你做什么呢?” “帮父亲誊了两份碑帖。”玉嬛也不叫旁人伺候,同他进了内间,帮着脱去外面官服,去了家常的青金色长衫给他穿上,又随手倒茶给他,道:“过阵子是祖父寿辰,父亲那边已得了怀王爷允准,能告假一阵,去淮南看望老人家。” 梁靖喝了茶,趁着内间无人,拥着她靠在榻上,“岳父也有很久没回淮南了吧?” “两三年了,之前也不知跟祖父闹什么别扭,过年都不回。夫君,”玉嬛翻个身,靠在他胸前拨弄头发,“我也想回去一趟。” “回淮南?”梁靖稍觉意外,“跟岳父一道么?” “嗯,有事要办。”玉嬛笑得狡黠,轻声道:“去釜底抽薪。” 第63章 红绡软帐长垂, 外头风声细细,是傍晚前独有的安静。因晌午时玉嬛心血来潮,亲自同石榴她们给衣裳熏香, 这会儿身上尚有幽淡香气残留,靠在梁靖胸膛时, 发间淡淡香味便送到他鼻端。 梁靖忍不住凑近些, 在外的端肃姿态尽去,只闭眼叹道:“好香。” 这一声慨叹, 带着疲惫后的懒散语气,安适满足。 玉嬛莞尔,在他胸膛轻拍了下, “跟你说正事呢。” “嗯, 听见了。”梁靖双臂收紧, 将她困在身上, 看她眉目间笑容狡黠,忍不住抬头亲了下,跟着笑起来,“谁的釜?永王么?” “不然还能是谁。” “怎么个抽法?” “永王背后倚仗的是萧家, 而萧家惯用的手段便是蛊惑人心、危言耸听,将旁的世家绑到他们船上,拧成一股绳来要挟朝廷。朝堂上政令的推行终究得地方衙门来办,而地方衙门的那些官员, 有几个拗得过在当地盘根错节的世家?甚至许多地方官都是他们的人。” 玉嬛虽不在朝堂, 对外面的事却也非一无所知, 说这话时,忍不住轻哼了声。 梁靖亦颔首道:“若这些人合起伙来阳奉阴违,皇上也得忌惮几分。” “是啊,没他们办事,政令都是空想。就好比我支使不动底下那些丫鬟婆子,这少夫人的名头也就看着漂亮而已。”玉嬛撇了撇嘴角,稍稍不屑道:“在皇上跟前,他萧家能将世家捆起来,需忌惮几分。在外面,他萧敬宗又是皇帝信重的相爷,是两位贵妃的至亲,两头捞好处,倒真是打得好算盘!” “所以你要抽的,其实是萧家的薪?” 玉嬛挤挤眼睛,“萧家没了柴火捧场,他永王还能得意么?” 那当然是没了利齿的老虎,只剩空架子的威风了。 梁靖立时明白了她的心思,朗然而笑,旋即问道:“谢老太爷能听进去?” “谢家偏安淮南,其实没必要蹚浑水,先前他不肯像你大伯那样摆明态度,不就是心存观望么?太子憎恶的是那些在上欺瞒君王,往下盘剥百姓的奸恶之家,又不是真要将各处有根底的人斩草除根。我便跟祖父陈述利害,劝他置身事外,到时候萧家那伎俩骗不到盟友,还拿什么要挟皇上。对了——皇上还是跟从前那样,悬而不决么?” 她眼巴巴地瞧过来,双眸黑白分明,底下藏着些许忐忑。 梁靖故意沉吟,觑着她笑而不语。 玉嬛见他没像从前般摇头,心思立时活泛起来,推了推,“你说话呀!” 梁靖却仍岿然不动,只将两只眼睛打量她柔嫩唇腮,片刻后仰起脸来,挑眉瞧他。 玉嬛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必定是要她凑过去亲一下才肯说。两人新婚不久,虽也颠鸾倒凤,却都是晚间昏暗床帐里,梁靖即便偶尔兴起放荡,却也甚少露出这般无赖的姿态,一时间哭笑不得,低声道:“幼稚。” 是么? 梁靖见她不肯,双臂收紧,腰腹微扭,天旋地转之间便将她压在身下。 “不肯的话,变本加厉。”声音挪到了耳边。 玉嬛耳边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吹得发痒,笑着往后躲。 梁靖紧追不舍,直到她退到角落无处可去,才笑了笑,“看来是想选后者。”说话间,便想去扒她领口。 这会儿光天化日,外头丫鬟婆子说话的声音还能断续传进来,玉嬛怕被人瞧见,心里一紧张,赶紧否认,“没——”她缩着脖子,无奈而气馁,“你退后点。”待梁靖稍微退了半尺,才撑起身子,凑过去亲在他唇上。 本打算蜻蜓点水,哪料梁靖眼疾手快,一把便扣住她脑袋。 主动送上来的香吻与夺来的截然不同,梁靖慢慢品尝,只等玉嬛气息微乱伸手推他胸膛时,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玉嬛赶紧逃出床榻,跑到桌边喝水。 梁靖压住眼底暗潮,缓了片刻,才收起戏谑姿态,将太子入宫前后的事说了。 玉嬛听罢,大喜过望——虽说筹谋的事尚未定论,如今的情势却已比预料的好了太多,皇上有意重振雄心,怀王和太子协力,只要能将让萧敬宗一败涂地,剩下两位她知根知底的魏贵妃,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当天夜晚,玉嬛摆了满桌佳肴,又温了壶酒,夫妻俩对月小酌,扶醉而睡。 …… 因武安侯府大半的儿孙子侄都在魏州,梁靖是孤身在京,中秋那晚没父母兄弟在身边,夫妻俩便去了睢园,与谢鸿夫妇一道赏月团圆。待佳节过罢,谢鸿和冯氏启程回淮南,玉嬛跟着同行,只留谢怀远仍在京城读书。 送走娇妻,梁靖便也一骑快马,赶赴魏州—— 比起淮南谢家,武安侯府的事要棘手许多。梁元辅将亲闺女送到永王身边做侧妃,便是将大半赌注都押在了永王身上,这回若萧家事败,等同斩断永王夺嫡的路,梁元辅哪会轻易答允? 光凭武安侯爷的言语劝说怕是孤力难支,能辖制住梁元辅的,唯有实打实的刚硬手段。 而这些事,便只能由他亲自安排。 夫妻俩分头行事,梁靖孤身单骑,抵达魏州后边捏向梁元辅的软肋,玉嬛跟着父母同行,沿水路而下,途中偶尔遇雨停顿,走得稍慢。她这些年随谢鸿在北地各处辗转,甚少南下,如今且行且赏景,倒是难得的惬意。 只是偶尔想到梁靖,便会有些出神。 夫妻俩成婚数月,从魏州到京城,总是一道起居,晚间歇息时也有人陪在枕畔,在京城时不觉得怎样,而今夫妻分别,各走一方,才渐渐生出些想念的心思来。遂将沿途所见风物,挑些有趣的送往魏州,连同武安侯爷和老夫人、梁元绍和薛氏等人的一并算上,林林总总攒了许多。 这些物件拿快马送到魏州,梁靖摩挲把玩,唇边笑意隐约。 相较之下,京城里的景明帝就没这等闲适的心思了。 萧家的事翻出来,刑部和大理寺只查朝堂上贪贿弄权、卖官鬻爵的勾当,关乎萧家勾结武将的事,却只景明帝安排的亲信在暗中查探,没走露半点风声。这些人未必有刑部按律法论处的公正,打探内情的本事却是一流,加之玉嬛先前吐露内情后梁靖已理清了头绪,查探起来有的放矢,很快便摸得清清楚楚。 证据一件件摆到案前,萧家这两年为给永王助力,在军中做的手脚也挨个浮出水面。 景明帝瞧着那厚厚一摞密奏,脸色阴沉,两只手按在御案上,青筋微鼓。 ——隐忍了十来年,彼此守着界限,他以为两边还算相安无事,却没想到,在他退让数步、宠爱着他萧家两个女人的时候,萧敬宗却仍狗胆包天,得寸进尺! 而最令人震怒的是,这些勾当里,竟然还有两位魏贵妃的影子。 宫廷内外勾结,瞒天过海地染指禁军,这可是最忌讳的事! 外面脚步声轻响,大太监朱权隔着重重帘帐往里瞧了瞧,见那位满面怒容,赶紧缩回脑袋。这两日景明帝心绪欠佳,他看得出来,方才景明帝又将他赶出来独坐殿中,更是少有的事。 他当然能猜出缘由——恐怕是为了朝堂上紧锣密鼓查萧敬宗的事。 朱权心中便愈发迟疑起来,回头望外一瞧,小魏贵妃盛装丽服,身后两位宫人拎着精致食盒,正在殿外盈盈站着,目露期盼。这位正当妙龄的美人是景明帝的心头肉,朱权当差多年,知道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不敢糊弄,迟疑了下,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启禀皇上,魏贵妃求见。” 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是怕惊扰景明帝思绪似的。 然而在空荡安静的殿里,这声音仍旧惊醒了景明帝,他脸上的怒意霎时收敛,像是翻滚的阴云呼啸而退,尽数收敛到深沉的眼底。旋即啜口茶平复怒意,随手取了本书压住案上密奏,才开口道:“请进来吧。” 仍是平常的宠溺语气,仿佛有再大的怒气,碰见那个女人,都能消解似的。 朱权暗自松了口气,快步出殿,躬身请小魏贵妃入内。 第64章 小魏贵妃正当妙龄, 又得景明帝盛宠,日常起居用物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她本就生得容貌娇艳、柔婉多姿,今日又特意打扮过, 上等胭脂将眉目点染得娇丽柔旖,高高盘起的发髻间飞凤金钗, 那身宫装更是裁剪得精致, 柔如月华,绣以金丝, 芍药婀娜绽放,栩栩如生。 袅娜身姿摇曳而来,端庄又不失娇丽, 朱唇柔艳, 眉目动人。 景明帝哪怕藏了满胸怒气, 瞧见这张艳丽的脸颊, 也发作不出来,只默默将她瞧着。 小魏贵妃唇边噙了笑意,径直走到御案前施礼罢,纤手微抬, 将食盒送到景明帝跟前,而后屏退旁人。她绕到景明帝身后,指腹落在他鬓间轻轻揉摩,声音也是温柔婉转的, “听闻皇上今日散朝后便在这儿批折子, 这都劳累几个时辰了。还是该保重龙体。” 语气中含几分娇嗔, 满是关怀贴心。 景明帝含糊应了声,闭眼靠在椅背上,抬臂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住,摩挲了片刻才松开。 “这些事叫人头疼。”他的万般情绪藏进眼底,只在神情里留了一丝不悦,声音也是疲惫的,却带了些许笑意,“好在还有你。再帮朕揉揉,这力道刚好。” 这态度显然鼓舞了小魏贵妃,当即柔声应了,缓缓用力。 这阵子朝堂上弹劾萧敬宗的事,她当然是知道的,且前两日探景明帝口风,也察觉皇帝对此意有不豫。今日听闻景明帝在这偏殿不见旁人,连她备了午膳后遣人来请都没信儿,便猜度是为萧家的事,心里稍觉忐忑,特地来探态度—— 毕竟,即便萧家在朝堂嚣张些,君臣纲常仍在,惹皇上动真怒并无好处。且景明帝近来频频召见太子,到底叫人忧心。 好在看景明帝的态度,倒没像是生太大的气。 小魏贵妃揉了会儿,只等景明帝面上不豫尽去,才绕到他身边欠身坐着,将柔暖指腹在老皇帝眉心摩挲,柔声道:“朝堂上的事繁琐得很,皇上慢慢儿处理便是了,何必这样费神?臣妾备了午膳来请,也没见皇上赏脸来用,还当是……” 她话说到一半便吞了回去,语气里的忐忑试探却毫不掩饰。 景明帝抬起眼皮瞧她一眼,将她那点袒露的心思瞧得明明白白,竟自露了点笑,屈指在她脸上摩挲,道:“还当是什么?” 这姿态亲近宠溺,与平常并无不同。 小魏贵妃稍稍放心,软声道;“还当是家父的事闹得皇上头疼生气,才不肯赏脸呢。” 妙龄婉转的美人撒起娇来,浑身上下的言语神情都令人疼爱,景明帝比她年长三十余岁,且她又是宫廷内外最出挑的丽色,碰见这般娇声软语,哪还抵抗得住? 他也没有意抵抗,只顺水推舟地伸臂将她揽在怀里,叹息道:“是有点生气。” 小魏贵妃觑他神色,赶紧道:“都是臣妾没能规劝父亲,他这阵子也十分惭愧,想到皇上跟前请罪,又怕惹得皇上更生气。那些事我也听说了,是父亲做事失了分寸,还望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宽宏大度,饶他这回好不好?” 这显然就是撒娇卖痴了。 景明帝竟也不生气,只笑着摇了摇头,“外面的事,哪是你能规劝的。其实那些事……”他顿了下,轻描淡写道:“细算起来,也不算多可恶。” “那皇上还这样操劳,臣妾瞧着担心坏了呢。” “事情虽不大,这回闹得却不像样。”景明帝话锋一转,眉目间稍露威仪,责备道:“先前能压住便罢,这回闹得人尽皆知,朕跟前的折子都堆成了山——你说,是不是叫人头疼?” 这意思便明白了,不是为萧敬宗的行径生气,而是为外头的动静损了他颜面。 小魏贵妃那颗悬着的心落回腔中,柔声道:“臣妾明白了。” 景明帝颔首,语重心长,“事情到了这地步,总得大惩小戒,才能平息口舌。你父亲卷进这些事,朕也懒得多见他,倒是你,在宫里安心享清福便好,可别掺和这些事。” “臣妾明白。这两日都在谱曲子,也是这事闹得太大,才难免担忧的。” 景明帝点了点头,瞧着另一边的御史奏折,眉头微皱。 小魏贵妃接着探他的底,“父亲这回做错了事,皇上当真要严惩么?” 这般探问,搁在别人身上,已是十分越矩了。但小魏贵妃盛宠多年,自入宫时便极得圣心,这几年床榻里欢愉颠倒,抚琴作画更是投其所好,平日里如胶似漆,景明帝也似颇爱她恃宠生娇,每回碰见她探问,都会透露几分意思。 这回也不例外,他沉吟了下,才斟酌着道:“那便看你父亲了。若大事化小,朕今后也不再过问,若事情闹得更大,朕也需给御史们一个交代。” 小魏贵妃会意,没再多问,只将话题岔道曲谱编舞的事上去。 景明帝亦起身往外间走,命人将小魏贵妃带的食盒取过来,将里头食物挨个尝过,又夸赞她细心,只等小魏贵妃露出安心模样,才放她离去。 小魏贵妃并不知道景明帝暗地里查探萧家勾结武将的事,只当如今的风波都在那些贪贿弄权的把柄上,见柔情攻势得手,景明帝不像是要刨根究底的样子,自觉心里有了底,甚觉宽慰。 回到寝宫后便招来亲信,命他递话出去,让萧敬宗不必过于忧心,只消安分受了这顿惩戒,便可息事宁人。 …… 这边戒心打消,麟德殿里,景明帝待小魏贵妃离开后,那张脸却慢慢冷沉下来。 他踱步到案边,将那几封密奏又翻了一遍,便叫朱权将东西锁起来,而后召怀王进宫,去观澜殿里赏玩书画。 怀王进宫时,仍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方锦盒,是新搜罗的一幅画。 兄弟俩在观澜殿外喝了两杯茶,才进了内殿。 这地儿藏满了宝贝,除了周遭有侍卫把守外,殿里闲人不多,待朱权带着旁人退出去,景明帝才慢慢皱眉,将原先藏着的怒气担忧表露些许。遂将暗中查探萧家的事透露出来,沉眉道:“倒是没看出来,萧家藏了这般野心!” “姑息养奸啊。”怀王也叹了声,“当年皇兄为朝堂的安稳做出退让,也没追究罪责,萧家不存庆幸感念之心,却反过来算计筹谋——在禁军里安插人手,臣弟都没想到他还有胆量做这种事!” “还不是为……嗐。” 怀王知道他下文,也是沉默饮茶。 景明帝话锋微转,道:“先前我担心太子行事过于刚直、不懂变通,如今看来是想差了。” 这话便是触及储君了,怀王虽看清了永王面目,却也不好偏帮得太明显,只缓声道:“太子和湛儿谁高谁低,想必皇兄心中自有论断。只是萧家野心昭然,若不能拔除他在朝中的根基,实在后患无穷。” 这后患,景明帝自然是知道的。 ——倘若太子登基,萧家为保住地位,必会如十数年前般争锋相对,即便太子有能成辅佐,两处角逐,仍会搅得朝堂不宁。倘若换了永王,他却没太子那等刚硬手段,如今就已笼络世家、多加重用,往后养虎为患,更会行事掣肘、势弱退让。 届时萧家是外戚,在旁人眼中权势煊赫,若连军权一道染指,便会尾大不掉。 那江山朝堂会冠萧姓还是李姓,便不得而知。 景明帝念及此处,只觉背后涔涔出了冷汗似的,从头顶凉到了脚掌心。 对面怀王猜得他心意,默然等了半晌,才道:“皇兄拿定主意了吗?” “萧家——”景明帝抬起头来,神情沉静,那语气却已全是笃定,“必须除去!” 他稳居朝堂十余年,虽在世家裹挟下有许多退让和不得已,这些年也曾瞻前顾后、摇摆犹豫,待那定主意后,那雷霆手腕却还仍在,且比之十余年前的锋芒毕露和横冲直撞,更多几分沉稳。 次日,萧敬宗便被暂时免去在中书的职务,再度丢了相位。 因朝堂上御史们群情激愤,且萧家许多罪名都已查实,景明帝便暂将他暂时关进刑部大牢,待一切查明、尘埃落定后,再做定论。 这边才处置了萧敬宗,转过头,又连着三日流连在小魏贵妃宫中,不止赏赐金银财帛,着意恩宠,还将永王召进宫来,悉心提点。只将皇后和东宫闷声不吭地晾在旁边,不闻不问。 这举止惹得有些人不满,暗里觉得皇帝对后妃宠爱无度,对萧敬宗的处置不痛不痒。 于萧家而言,这消息却像是往湖心投了颗石头,激起波浪暗涌—— 萧家承袭百余年,府中亦有侯爵在身,如今袭在嫡长所出的萧敬清身上。只因两位魏贵妃在宫中得宠,有永王这个外甥锦上添花,萧敬宗又在朝为相,外头说起来时,大多想到的便是相爷府邸、贵妃母家,那爵位的尊荣反倒逊色几分。 如今萧敬宗锒铛入狱,景明帝又在棒打后给了无数甜枣,府邸内外便有了分歧。 小魏贵妃得宠数年,在景明帝枕边伴驾承欢,又曾零零碎碎地套出过景明帝的许多真心话,自认对老皇帝的性情琢磨透了七八分,这回既婉转探到景明帝的意思,来回琢磨了几遍后,深信不疑。遂主张萧家暂且蛰伏,萧敬宗哪怕在牢狱里稍受点委屈,待朝堂上风头过去,便能安然无事,重整旗鼓。 ——上回灵州的事闹到那地步,萧敬宗被罢了相权,不也最终重回相位么? 且景明帝那日说得明明白白,若萧家识趣,他不会穷追猛打,若萧家逆风而行,他哪怕未必会出手惩治,也不会维护萧家。届时朝堂内外闹得难看,损了名誉,于永王夺嫡之事并无益处。 这两日永王进宫问安时,她也特意跟姑母和永王商议过,都觉得该暂时避避锋芒。 毕竟御史们揪出来的都是些小事,景明帝这两日虽未言明,却也摆明了态度,照旧宠爱两位贵妃,更着意照拂永王。惩治萧敬宗显然是为平息外头的风波,那跟他素日里力求朝堂安稳的做派全然吻合。 若萧家在这节骨眼跳腾,惹得那群御史疯魔后乱咬人,揪出跟禁军的牵扯,反倒坏了大计,得不偿失。 三人商量权衡,将永王夺嫡、笼络圣心的事摆在牵头,不肯因小失大,便由永王将这意思说与萧敬清。 萧敬清翻来覆去地掂量着,心里却仍存疑虑。 比起困在深宫,只会在女人堆里用心思的两位贵妃,他素日往来的都是重臣高门,自认见识卓然,非两个女人能比。而永王虽是皇子,到底才二十出头,萧敬清活到半百的年纪,经历的风波更多,揣摩人心的功夫也更深,自问能比永王看得透彻。 这次太子挑着萧敬宗刚回相位、权柄不稳时发难,景明帝虽摆出偏袒萧家的态度,却也数回召见太子和怀王,终究令人心中不安。 凭着在朝中经营多年的敏锐,他总觉得,景明帝这回像是有备而来。 ——这些年萧家门庭簪缨繁华、烈火烹油一般,景明帝消沉收敛,仿佛不欲追究旧事,但萧敬清却牢牢记着当年跟皇帝的庭中对峙。那是埋在景明帝心里的一根刺,彼此都心知肚明。 宫中那位毕竟是真龙天子,岂会真的毫无芥蒂。 若萧家盛宠不衰、能稳稳屹立朝堂便罢,景明帝忌惮当年世家围剿的事,也未必会刁难。但倘若萧家稍露败相,任由萧敬宗被问罪论处,景明帝是否会趁机报私仇,可就难说得很了。 而至于两位贵妃…… 于景明帝那般阅尽美色的男人而言,红袖温存和昔日旧恨孰轻孰重,其实格外分明。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搅得萧敬清心神不宁。 往日里碰见大事,都是兄弟俩商议,偏巧如今的刑部尚书是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冷脸,将刑部大牢那一亩三分地看得死紧,连景明帝的面子都未必肯卖,他想内外通个消息,都颇为艰难。 这般进退两难,萧敬清踌躇过后,怕景明帝留有后招,无奈之下跑去跟永王商议。 哪知永王听罢,却是面露不豫,道:“父皇这回惩治小舅舅,是因外面闹得难看,为压住口舌。若舅舅因此事而勾结别处,给父皇下马威,父皇只会更生气。太子连番生事,便是想挑拨离间,舅舅岂能轻易上当?如今哪怕吃点亏,等我将太子赶出东宫,往后难道还会亏待萧家?” 一番话说得萧敬清哑口无言,叹息出门。 两边虽是协力夺嫡,但最终所求的却迥然不同—— 萧家扶持永王,是为保住世家的权柄,哪怕永王当了皇帝,这权柄也是不能拱手相送的。永王如今虽笼络倚仗萧家,往后承继大统,却又会被世家掣肘。归根结底,无非是为自家利益考量,合则聚、不合则散。 如今碰见麻烦,又摸不清景明帝的心思,自然是以自家利益为先了。 萧敬清深觉失望,也没跟永王商议,径直递消息往淮南魏州等处,自是故技重施,危言耸听,只说景明帝这回是拿萧家开刀,一旦萧家倾塌、权柄尽失,下一回刀锋所指的,便该是京城外的各处了。 消息经萧家亲信递出来,先送到了跟京城更近的魏州。 梁靖这趟专程回来,等的便是这消息,这阵子让人四处探查动静,如今萧家的人露了踪影,哪能轻易放过?递信的人前脚离开,梁元辅还没来得及叫兄弟过来商议,便见外头梁靖扶着武安侯爷并肩走来,将他堵在了门口。 老侯爷虽上了年纪缠绵病榻,却也是朝堂风浪里滚过来的人,肃容而来,面目威严。 梁靖则正当盛年,英姿勃发,前世今生在沙场历练出的那股刚硬劲头毫不收敛,深邃锋锐的目光瞧向梁元辅时,少了平素对长辈的恭敬,却有几分杀伐决断的气势。站在老侯爷身边时,如护驾的猛将,令人忌惮。 梁元辅迎上去,下意识道:“父亲怎么过来了?” 武安侯爷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到屋里,就着梁靖挪过来的椅子坐好,才肃然抬眉,直截了当地道:“这回萧家的事,不许掺和!” 这吩咐来得突然,未卜先知似的,梁元辅微愕,对上老侯爷的目光时,却霎时愣住了。 第65章 自十余年前出了韩太师的事,父子间裂出罅隙后, 武安侯便移居夷简阁, 将府邸内外的事交到儿子手里, 早年争雄朝堂、造福辖内百姓的意气日渐消沉了下去。 梁元辅有心做一番大事业,将梁家根基扎得更深, 平素争名逐利, 也办过许多弄权营私、笼络排挤地方豪贵的事, 只因牢记着府中祖训,不曾欺压盘剥辖内百姓,老侯爷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一晃十来年,他独居在夷简阁, 目光平和浑浊,仿佛万事都不关己。 而此刻,那双堆了皱纹、时常垂着的眼皮抬起来, 老侯爷一改往日姿态,眼神竟自锋锐威仪, 颇有几分震慑人心的味道。梁元辅见惯了父亲这些年的消沉姿态,乍见之下, 略感意外, 愣了一瞬才道:“父亲这是何意?” 武安侯不答反问, “方才来拜访的, 是萧家的人?” 见梁元辅不答, 武安侯爷冷笑了声, “还是这样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这话梁靖听着没觉得怎样,梁元辅神情中却露出点不自在来。 “也不是鬼祟,不过商议要事,来去匆忙。”他说。 武安侯爷听罢,哪会看不出来这是遮掩开脱?他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浓,道:“商议要事……还是跟从前一样,说皇上要拿他府上开刀,等他萧家倒了,会挨个斩除世家。又劝你跟他一道在政事上使绊子,胁迫皇上退让。对不对?” 这话虽是猜测,却正合萧家的意思。 当年出了韩太师那件事时,萧家便是拿这话来危言耸听,将各处世家都拉到船上,去胁迫景明帝。彼时梁元辅便是信了此言,见武安侯有意要保韩太师,便串通弟弟梁元绍,瞒着武安侯,往韩太师身上踩了一脚,造出各处世家皆欲除韩太师而后快的情势。 景明帝纵然坐拥天下,朝堂政事也需借各处官员之手,迫于无奈,退让割舍。 那件事后,别处世家岿然不动,倒是萧家尝到甜头,将女儿捧成盛宠贵妃,将外甥扶持起来,与东宫分庭抗礼,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 回头再看,当初那些助力的世家,倒成了他萧家的垫脚石。 梁元辅听得出武安侯语气里的嘲讽,也知道老人家对他当年欺上瞒下的事怀有芥蒂,只摆出恭敬态度,道:“萧家的忧虑,其实有几分道理……” “有屁的道理!”武安侯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 他毕竟有爵位在身,又是尊长,不好怠慢,且旁边有梁靖门神似的守着,梁元辅也不敢放肆,当即拱手道:“父亲还请息怒。儿子是觉得,唇亡齿寒,世家本就同进同退、共荣共辱,若萧家被连根拔起,我等也难自保。” 同进同退、共荣共辱? 这话搁在十多年前,武安侯或许还会琢磨琢磨,如今却是将萧家那点心思瞧得透彻。 遂冷声道:“他萧家遭难,便拿出这般说辞,先前春风得意时,怎不提共荣共辱?玉琼在永王府上这两年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府上办事时,他萧家何曾真的帮过?少在我跟前睁眼说瞎话!” 梁元辅方才只是随口搪塞,被武安侯直言点破,脸上登时有点赧然。 他也不是傻子,世家固然曾拧成绳子,等风波过去,却也常争夺利益——京城里皇帝的恩宠和信重、永王府里女人们的地位尊荣、京城外的地盘势力、六部流出来的肥差银钱,拢共那么点好处,几家争来争去,不过是此消彼长。 这道理在场三人都明白,梁元辅没法辩驳,只好道:“是儿子说得不妥当。只是萧家若倒了,难免唇亡齿寒。” 武安侯气势上占了上风,也没穷追猛打,只盯着儿子沉声道:“这回萧敬宗受惩,是他萧家咎由自取!平日里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更甚者盘剥百姓、草菅人命,放任门里干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还要咱们帮忙兜着?别说要他萧敬宗入狱问罪,就是把他萧家的爵位摘了,阖府问罪,不也是应该的么!” 许是太久不曾言辞厉色地训斥,他怒斥罢,竟自咳嗽起来。 梁靖忙帮他揉背理气,梁元辅却是站在那里,神情微愕。 萧家的事,他本就稍有迟疑,欲与兄弟商议后拿主意,老侯爷这话摔过来,便如当头棒喝,一瓢凉水似的浇到梁元辅头上。 他与萧家交情未必笃深,当初踏上那条船,也是觉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怕景明帝真的大刀阔斧,不管青红皂白将世家斩除殆尽。但这些年朝堂上死水无澜,世家各逐利益,萧家的作为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心而论,萧家那些罪名按律法来办,足够取萧敬宗满门的脑袋。 屋中一时哑然,梁元辅自觉理亏,倒了温水递过去。 武安侯爷也是个倔脾气,这十来年跟儿子存着芥蒂、时常别扭,而今见了那温水,也不肯接。但他终究上了年纪,身子又没能保养好,这一通咳嗽直闹得脸红脖子粗,肺管子都快咳出来了,也不肯接水。 末了,还是梁靖接过去,送到他唇边,老人家才肯喝两口。 梁元辅躬身,瞧着咳嗽得身体微颤的父亲,心中也自腾起一股酸楚来。 梁家满门男儿,除了混世小魔王梁章爱跟人玩闹说笑,旁的都是正经严肃的性子,也不惯跟人剖白心思,软语认错。当年的事各有考量,父子俩僵持别扭了十来年,眼瞧着老侯爷鬓边渐渐斑白,身体也佝偻下去,再不复当年的端然风采,梁元辅也是当了父亲的人,哪能不难受? 先前风平浪静,武安侯爷偏居夷简阁,他也硬着性子不肯服输,甚少交心。 而今老侯爷重拾威仪,却因这通咳嗽而老态毕露,梁元辅那颗刚愎硬朗的心里,也自觉得歉疚。他迟疑了下,终是蹲身到武安侯跟前,缓声道:“当年那事,我是怕父亲被私交所累,才擅作主张。我也是为族中着想,并没存私心。” 这话语气还算和软,因蹲身在跟前,态度也是愧疚解释一般。 武安侯渐渐平复呼吸,将他瞪了一眼,道:“难道我就存了私心?” “父亲当然没有!” “那不就得了!”武安侯该说的都说了,看梁元辅这样子,应是听进去了几分,遂缓了缓,道:“晏平这几日也不必在我跟前耗着,府里事情多,得空时也该帮你伯父分忧解难,元辅——从前的事我都不计较,但这回,萧家休想再拉咱们垫背!他自家的恶事,自家兜着去!” 说罢,让梁靖扶着站起来,脊背微微佝偻,缓缓走了。 到次日,武安侯爷果然亲自出面,将几位管事召到跟前,过问家事,留梁靖在旁。 梁元辅在旁瞧着,也琢磨出那意思来—— 都督的大权虽攥在他手里,府里的爵位却仍在老侯爷身上,且武安侯毕竟是正经家主,哪怕数年不问家事,在这魏州地界的声望仍在他之上。若果真父子再起冲突,老侯爷一怒之下,执意将侯位和故旧交情交道梁靖手上,他也莫可奈何。 而梁靖的手腕,他已在灵州的事后渐渐领教过。 硬碰硬地争执起来,梁靖背后靠着东宫的人手,他还真未必能轻易压制。 而那般内斗,于梁府而言,也没半点益处。 梁元辅心中犹豫,见永王那边安安静静地没什么消息,武安侯又态度强硬,只好暂且打消念头,将萧家的事搁在身后。 这边数管齐下,软硬兼施,淮南谢府里,事情也比玉嬛预想的顺利许多。 …… 比起梁家跟永王结亲的牵扯,淮南谢家对永王的态度就颇为含糊了。 谢老太爷幼时胆小乖巧,哪怕后来袭了爵位,竟世事历练后沉稳了许多,行事仍格外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以自保为上,从不起富贵险中求的念头,亦不愿为他人冒险。也因此,颇有几分自私薄情的名声。 当年萧家以魏贵妃在景明帝身边伴驾,最知圣心打算为由,四处游说,危言耸听。谢老太爷虽将侄女嫁给了韩太师的儿子,却也不敢拿阖府性命做赌注,自是上了贼船。待后来韩太师蒙冤而死,侄女丧生火海,他也不曾再碰韩家那个麻烦。 时至今日,他到了六十耳顺之年,那胆小自保的性子也更甚从前。 ——因当年世家胁迫取了韩太师的性命,他心中多少怕皇帝记仇,存几分忐忑。见萧家两位女儿在宫中盛宠不衰,萧敬宗更是大权在握,也自起了心思,想将娇滴滴的孙女送入宫中,在景明帝枕边吹风说话,于家族亦有助益。只是谢鸿执意不肯,他生了两年气,也只能作罢。 如今朝堂上御史们讨伐萧敬宗,他自然是听见了风声的。 待萧家那消息递过来,谢老太爷笑吟吟地安顿了客人,转过头回到书房,便暗自琢磨起来—— 若不帮萧家,待京城里的出头鸟死了,景明帝清算旧账,没准儿真能来找谢家的麻烦。就算谢家在淮南树大根深,被皇帝盯着折腾,怕也撑不住。若是顺了萧家去忤逆胁迫,那也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且能否像上回般成事,还是两说。 他这边犹豫不决,玉嬛游说起来,便容易得多了。 她虽年少,嫁的却是魏州高门,且梁靖是东宫极得宠信的臂膀,先前平定灵州叛乱,颇有名气,比其他几位孙女的夫婿都出色许多。且怀王爷又着意照拂,时常将玉嬛召过去,另眼相看,在谢老太爷眼里,这孙女必有过人之处,比旁人不同。 是以听闻玉嬛求见时,哪怕祖孙俩从前甚少碰面,他还是让玉嬛进了书房。 玉嬛也不卑不亢,从容跟长辈见礼毕,将些事先备好的东西奉上,只说是梁靖自魏州送来的,哄得谢老太爷开怀。而后话锋一转,便提到了萧家的事—— “孙女还未南下时,京城里便为萧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萧相下狱,萧家必是火烧眉毛,四处寻人帮衬的。夫君这回除了问安的书信,特地捎了口信过来,让我劝一劝祖父。” 说话间,将梁靖前两日寄来的书信呈上。 谢老太爷扫了一眼,那书信中规中矩,无甚不妥,遂问道:“他说什么?” “萧家这回犯事,刑部查的罪名虽是贪贿弄权、卖官鬻爵,夫君暗里打探,据说还有旁的罪名,犯了皇上的忌讳。夫君叫我劝祖父一句,萧家被查是他自家作孽,跟世家无关,若萧家还拿从前那套手段来劝祖父,请祖父务必观望深思,不可入觳,被他们当剑使——”她跪坐在蒲团上,自低头笑了笑,“孙女也不知那手段是说什么,只是恳请祖父,能听夫君一言。” 谢老太爷长长“哦”了一声。 他并不知玉嬛的底细,先前梁靖迎娶玉嬛时觉得蹊跷,特意查了查,也没查出端倪,便不作他想,只随口道:“那手段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受了灾倒下去,难免唇亡齿寒。” 玉嬛闻言,“嗤”的一笑。 她正当妙龄,这一笑灿若春花初绽,灵动而鲜活,神情里的耻笑更是毫不掩饰。 谢老太爷膝下孙女虽多,却多是学治家教子、安定内宅的本事,甚少触及朝政。 看她似是有些想法,随口便道:“笑什么?” “是笑他们自视太高,专会混淆视听。”玉嬛摇了摇头,正色道:“有唇亡齿寒之说,亦有借刀杀人、鸟尽弓藏。” 她点到即止,谢老太爷也是一笑而过。 待孙女走了,自己关起门斟酌权衡时,玉嬛那几句话却不时浮起。而玉嬛也没闲着,怕老人家未必把她的话当回事,搬出谢鸿,请他多过去旁敲侧击地劝说。 谢老太爷本就是谨慎的性子,不肯平白去惹那麻烦,便也没立时回应萧家。碰见模棱两可的事时,谋士三言两语能说得帝王更改念头,谢鸿虽没那等舌灿莲花的本事,谢老太爷却也没帝王的胸怀气度。他谨慎斟酌着两边劝言,迟迟没拿主意,往外探了探消息,听说武安侯府没什么动静,也自观望起来。 萧敬清上蹿下跳,三番四次地遣人来劝说,却终没能搅出半点动静。 这般平静却让心存试探的景明帝瞧出了苗头,见世家并没再挑事,当机立断地出了手。 九月底时,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险些将萧家上下惊得晕厥过去——萧敬宗在狱中真心痛发作,急病而死。 第66章 萧敬宗病死的消息传出来, 立时荡起轩然大波—— 于那些被萧家欺压过的人而言, 这人急病而死, 不论背后有何猫腻, 都是恶人自有天收, 大快人心。于观望风向的朝臣而言,萧敬宗平日里身强体健,如今不止倒霉入狱,还在狱中丢了性命,着实蹊跷,叫人浮想联翩。而于萧家而言,这位相爷骤然离世, 等同去了半个主心骨, 闹得人心惶惶。 萧敬清听闻消息后大惊失色, 赶紧往狱中去迎兄弟, 过后直奔皇宫而去。 此时的麟德殿里, 小萧贵妃却已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率先奔往皇帝跟前。 她先前自认将景明帝的心思窥探得明白,见皇帝着意恩宠补偿,没打算追究过深, 更是把心放回腹中,着实惬意安稳的过了两日。今日消息送来时,小萧贵妃盛装丽服, 正在池边悠然喂鱼, 听宫人回禀了消息, 犹不肯信,懵然道:“你是说……父亲?” 那宫人是萧家心腹,乍闻噩耗,惊得脸色都变了,磕巴道:“是,是相爷。” “怎么会!”小萧贵妃哪会相信,腾地站起身来,纤手指着宫人,当即斥道:“父亲向来保养得好,本宫前日去探望时也健朗如常,哪会忽然生病,你胡说什么!”慌张斥责罢,见那宫人煞白着脸嘴唇哆嗦,心中也慢慢回过味来。 她姑侄二人在宫中盛宠不衰,萧家又在京城树大根深,这样要紧的事,哪会乱传消息? 既然到了内廷,想必是真的了。 可是……怎么可能? 娇艳脂粉之下,小萧贵妃脸上血色一分分褪去,片刻后才道:“你……听真切了?” 这一声没了斥责,反而微微颤抖,怕听见答案似的。 宫人哪还敢说话,只强忍着点了点头,起身欲来扶她,“外头消息送出去,侯爷必定会——娘娘!”她一声惊呼,忙扶住身子微晃的小萧贵妃,“娘娘您别急,奴婢再派人去打探……”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小萧贵妃却已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周遭宫人慌了手脚,有年长沉稳的嬷嬷,见此情状,当即狠狠瞪那宫人一眼后赶上去。 小萧贵妃自入宫后便柔婉多姿,连疾步走路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会儿却顾不得周遭宫人目光,双眼里满是慌乱,一路跑到麟德殿外,也不等朱权入内通禀,径直推门闯了进去。 麟德殿里,景明帝正在窗边负手而立,听见动静瞧过去,便见她脚步踉跄地跑了过来,一张脸花容失色,慌乱无神。瞧见他,那眼底才焕出点神采,口中一声带着哭音的“皇上”唤出来,声音都是颤抖的,“我父亲,他当真……” 后面的话问不出来,她只管望着景明帝,盼他能摇头否认。 然而殿中静谧安宁,景明帝脸上带点悲色,沉默不语地走到跟前,伸臂将她揽进怀里。 后面朱权怕她贸然闯进去冲撞皇帝,紧跟着跑进来,见景明帝摆了摆手,又默默退出去,带上殿门。 浓重的龙涎香自金兽口中吐出来,熏得人头疼。 景明帝拥着小魏贵妃,老而深沉的眼底暗潮涌动,似疼痛、似叹息、又似隐忍,却只沉目不语。渐渐地,脖颈间有潮润的泪渗进来,夹杂着极轻的抽泣。景明帝双拳微攥,低头时,便见怀里的小萧贵妃身子轻颤,面色苍白,只剩脂粉浮在脸上,楚楚可怜。 即便忍耐旧恨,即便算计人心,数年陪伴里,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却也给过他许多温存。 哪怕最初收她入宫,半为美色、半为算计,事到如今,到底是有情分牵扯的。 而如今她初丧至亲,他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景明帝叹了口气,也没看她的眼睛,只将她拥在胸前,缓声道:“刑部尚书亲自查验,太医也没能救回来。萧敬清已往牢中去了,接他回府入殓,你也……”他说到这里,终是没能劝下去,只将小萧贵妃秀背轻抚。 小萧贵妃却已是泪眼朦胧,“可是父亲向来康健,他怎会……” “朕也不明白。” “会不会是太子……”小萧贵妃痛失至亲,到底分寸稍乱,那下意识地揣测到了嘴边才意识到不妥,赶紧咽回去,只哭道:“臣妾不信会有这样蹊跷的事,一定是有旁的缘故。皇上该派人细查,看他近日的饮食,查他见过哪些人,有没有……” “没有。”景明帝却立时否了,“他急病发作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小萧贵妃颤抖的身子微微一僵。 父亲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他? 这是何意? 她知道萧敬宗的身子,先前从没得过什么真心痛的病症,这回毫无征兆地过世,必定是有端倪。她几乎已然认定,是萧敬宗受了人暗算丧命狱中。可景明帝说,最后进过那牢狱的是他? 小萧贵妃满腔悲痛骤然添了惊讶,一时间思绪纷乱,反倒忘了言辞,唯有泪珠断线珠子般滚落,卷着脂粉香气,自腮边滚落,没入衣领。心里万般揣测横生,那一瞬间,她几乎猜测是景明帝在狱中逼死了萧敬宗,又拿这种谎话来骗人,却又怎么都不肯相信。 ——这些年同床共枕,景明帝可从没流露过这般心思。 他怎会突然对父亲下杀手? 小萧贵妃愣愣将他看了半晌,才慌忙垂下头去。 景明帝却已将她心思看得分明,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声音也是温柔如常,“朕先陪你回宫。旁的事情往后再说。”随后,便以圣躬违和为由,不见旁人。 …… 宫外,萧敬清将兄弟接回府中时,最初的惊慌急痛过去,便只剩满面铁青。 府里女眷慌了手脚,萧二夫人哭得数度昏迷,萧敬清心神恍惚地命管事安排丧事,满心里萦绕的,却是狱卒那句低促的密报——“相爷今早身子康健,是皇上探视后,忽然病死在牢房里的。” 这消息实在蹊跷,但事关太大,赔上兄弟性命后,他反而不敢擅动。 强行按捺到入暮,待外头安静些,才将旁人屏退,独自去了仓促收拾出的灵堂。 暮色四合,周遭静谧,唯有隔着数重院落的哭声传来,伤心欲绝。 萧敬清沉着脸站了半天,才见心腹之人引着他最信重的郎中从偏门走了进来。那郎中是萧家兄弟俩花了重金招来的,医术并不比太医逊色,且因衣食住行都仰赖在萧家门下,更是忠厚可信。 他命人紧闭屋门,也不顾忌讳,命郎中查验。 萧敬宗断气不到一日,郎中在萧家整日清闲,也学过仵作那些手段,摆弄了一阵,便跪地道:“牢狱中那些人说的话,倒不是弄虚作假,相爷临死前,恐怕确实像真心痛的病症。不过,他这心痛发作,却是另有缘故。”说罢,附在萧敬清耳边,耳语几句。 萧敬清听罢,那满脸的铁青立时转成了腊月寒冰。 “果真是有人做手脚?” 郎中晓得轻重,当即跪在地上,郑重道:“这般大事,怎能欺瞒侯爷?确实有这种毒,人喝下去没多久便能毙命,也极像真心痛的病症。” 他既然一口咬定,显然是有十成的把握。 萧敬清面色冰寒,胸膛起伏,好半晌,才握紧了双手,木然走出灵堂。 先前景明帝摆出软和姿态,虚与委蛇地耍手段时,萧敬清认定那人软弱可欺、抵不过世家联手逼迫,便上蹿下跳地拉拢帮手。如今景明帝当真露出藏在袖中的锋芒,并肆无忌惮地将证据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时,萧敬清反而畏首畏尾起来。 先前的揣度猜测尘埃落定,此刻,他已无比确信,景明帝蛰伏隐忍十余年后,终是将刀锋指向了萧家。 且一出手,便是拿了他的亲兄弟来祭刀。 萧敬清又痛、又怒、又惊,也没心思用晚饭,思量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沉着脸直奔永王府。不过他毕竟是府中新丧,也没敢走正门,只到王府外一处偏院等着,请管事通禀,欲求见永王。 永王得了萧敬宗的死讯,又因景明帝不见旁人,正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听说舅舅过来,当即亲自出府,去偏院里见他。 还没走到院门口,斜刺里便有个太监碎步跑过来,也不知是时机凑巧,还是专在府外等待,来得不早不晚,堪堪将他拦在院门外,恭敬行礼道:“皇上御体不适,命老奴过来传旨,召殿下进宫伴驾呢。” 第67章 永王这阵子过得颇为忐忑。 御史翻出萧敬宗贪贿弄权的罪名而景明帝不加制止时, 他就曾怀疑皇帝这回会不会整治萧家,只是数回入宫探口风都没个结果, 最后还是凭小萧贵妃的温柔招数探出了景明帝的心事。 之后萧敬宗下狱, 景明帝对他着意恩宠照拂,叫他心中安稳了不少。 当了二十来年的父子, 早先景明帝胸怀抱负、公私分明, 如今上了年纪, 更贪恋夫妻儿女的温情,这些事永王都看在眼中。这阵子景明帝既心存偏袒,他便格外摆出孝顺姿态,凡事体贴周全。 不过毕竟圣心难测, 他起夺嫡之意, 全是因两位萧贵妃得宠, 萧敬宗又在相位呼风唤雨,而今最倚重的萧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他身在其中利益牵系, 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这般摇摆揣测, 暗自忐忑, 到听闻萧敬宗的死讯时,便更觉心惊。 后晌他入宫两趟都没能见着景明帝,如今听见皇帝召见,哪还会耽搁? 且传旨的小太监来得太巧, 像专门等着他似的, 永王留了个心眼, 丝毫没提萧敬清的事,脚跟一转,当即跟着入宫去了。 躲了整个后晌的景明帝这会儿就坐在麟德殿里,徐徐喝茶。 虽说萧敬宗可恨该杀,小萧贵妃对他也不是真的一片痴心,但那到底是疼爱了数年的女人,亲手取了她父亲的性命,景明帝瞧着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仍觉心疼愧疚,温柔陪伴了许久。 直到此刻,心中波澜平息下去,他独坐殿中,瞧着萧家种种罪状,神情也自冷淡下来。 待得永王进殿,劈头便问道:“萧敬清找你了?” 永王行礼的姿势才做到一半,陡然听见这威仪严厉的责问,心中一惊,抬起头时,便对上那两道利剑般的目光——那跟先前因年老而稍显迟缓混沌的目光迥异,如万钧重剑般压下来,隐隐带雷霆之势。若搁在平头百姓身上,但是那威仪怒视,便能令呼吸为之一窒似的。 背心陡然渗出涔涔冷汗,永王下意识垂首,躲开那道目光。 “儿臣拜见父皇……”口中是惯常问安的话,心里却又许多念头瞬息闪过。 这般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地责问,显然是对此事颇为笃定,恐怕那内监传旨的时机真的藏有蹊跷——若他去见萧敬清,或是放萧敬清入府商议,便适时来传旨;若他那儿没动静,太监便只在门外候着,一如整个后晌的宁静一般。 如此安排,景明帝究竟是何用意? 永王暗自心惊,知道瞒不过,便只做出心怀坦荡的模样,承认道:“萧大人确实来求见。儿臣怕他有要事商议,便安排在偏院。因父皇见召,便先入宫来了。” 这话还算老实,景明帝颔首,神情沉厉威仪如旧,语气却带了几分嗤笑。 “你倒是对萧家的事很上心。湛儿——”景明帝微微探身,目含审视,“朱权说你后晌两度求见朕,自是知道萧敬宗的事了?那你可知,萧敬清为何找你?” 永王迟疑了下,“儿臣不知道。” “那朕便告诉你。他躲到晚上才去见你,也是为的萧敬宗——所谓犯真心痛急病而死,是刑部拿来安抚旁人的,他的死另有缘故,是被投了毒。而刑部大牢里,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朕。”景明帝双手按在御案,居高临下,“倘若萧敬清说的是这个,你会如何应对?”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将永王惊出了满身冷汗。 哪怕隐隐觉出萧敬宗的死有蹊跷,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敬宗死于投毒,临死前最后见的人是景明帝,那么……那临终一会后,是景明帝指使人投毒,还是旁人胆大包天地去投毒? 刑部大牢里看守得森严,他和小萧贵妃都没法子传递消息,又有谁能在眼皮子底下投毒杀人?无非监守自盗,奉命行事罢了。 永王甚至不敢往下想,背后冷汗涔涔,哪还敢轻易评判,只跪地道:“请父皇明示。” 景明帝沉默不语,只追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儿臣……儿臣……”永王迟疑了片刻,心知景明帝必是对萧家起了罅隙,只谨慎道:“刑部的事不归儿臣管,既然是有人在狱中投毒,父皇英明神武,自会安排彻查。儿臣也只能安抚罢了,不敢擅自插手。” “是么。”景明帝也不叫他起身,慢声道:“这件事,朕不会查。”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萧敬宗的死无关紧要。 永王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哪怕知道当年的恩怨,哪怕已有过这种揣测,但此刻跪在御前,景明帝这态度仍叫他心惊肉跳。萧家两位顶梁柱,以萧敬宗最为显赫——萧贵妃的亲兄弟、小萧贵妃的父亲、当朝位高权重的相爷,无不是景明帝亲自授予。 而今时今日,却也是景明帝金口微开,不止夺走荣宠,亦夺走性命。 永王似乎能听到身后根基轰然坍塌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也不知景明帝这是为当年的私仇,还是察觉了他和萧家在外面为夺嫡而做的一些手脚。 忐忑不安地抬头,对上景明帝的目光时,那眼底里有慈父的怜爱,亦有君王的威仪。 他跪得更加恭敬,甚至连呼吸都极力屏住,大气都没敢出。 殿中死一般的沉默,已是入冬的天气,因景明帝御体欠安,早早就笼了银炭火盆,满殿和暖融融。永王只觉身上那蹭蹭锦绣罗衣又厚又沉,捂得浑身难受,连额角都不自觉地沁出细汗,渐渐地汇成汗滴。 御案之上仍是沉默,显然别有深意。 他咬了咬牙,才低声道:“请父皇宽宥儿臣?” “哦?说说缘故。”景明帝慢条斯理。 永王跪得膝盖都快僵了,垂首道:“儿臣……儿臣先前贪欲蒙心,也曾与萧家一道,收过些贿赂,做过几件错事。”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一颗头几乎埋到胸前,“从前是儿臣糊涂,还请父皇宽宥。” 景明帝瞧着他,眼底波涛暗涌,唇角却露出自哂般的笑意。 他沉默了片刻,也没挑明缘故,只缓声道:“萧敬宗忤逆犯上,其罪当诛,急病死在狱中留个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不止他,萧敬清也是。湛儿,抬起头——”他语气更沉,待永王抬头,那目光便钝刀般压了过去,“你该明白父皇想做什么。而你身为皇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须心中有数。” 这便是要他跟萧家一刀两断的意思了。 而一旦舍了萧家,他在宫内、朝堂皆失了臂膀,甚至那些京城外的世家,也未必会…… 这念头浮起时,永王猛然一个激灵,看向景明帝。 “父皇召儿臣过来,原来是……” 景明帝能洞察他心思似的,颔首沉声,“十多年前的事不能重演。若有人从中作梗,煽动闹事,哪怕是至亲骨肉,朕也必诛之!” 一字一句,全都是咬实了说给他听的。 永王那点心思尽数被窥破,满心战栗,这会儿哪还敢去触皇帝的逆鳞,当即摆出素日里孝顺体贴的样子,伏地道:“儿臣明白。皇权朝堂为重,儿臣纵然有过点私心,却也知道轻重。父皇放心,这阵子,儿臣会闭门谢客!” 景明帝“嗯”了声,既已叮嘱明白,便不多留,叫他自回府去。 永王孤身出了麟德殿,外头天幕漆黑,夜色暗沉。那巍峨轩丽的翘角飞檐白日里瞧着焕然生彩,此刻却如蹲伏的猛兽,阴沉沉地令人心惊。冬夜里寒冷的风吹过来,穿透层层罗衣,碰到那尚未凝干的冷汗时,让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寒噤。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君临天下,坐镇四方。 他曾无数次暗自打量,想象夺嫡登基后的样子。 而此刻—— 景明帝决意斩除萧家,他若放任不管,往后臂膀尽失,元气大伤。若是横加干涉,一旦事败,莫说皇权富贵,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走过玉砌雕阑,脚底下灌了铅似的沉重。 头一回发现,这天底下最好的锦缎貂裘,原来也挡不住冬夜刻骨的寒意。 …… 比起永王的进退维谷、沉闷失望,玉嬛这边则轻松得多了。 先前瞧着萧家烈火烹油、景明帝步步退让,她还心存忐忑,怕老皇帝贪恋安稳,不肯大动干戈,待萧敬宗的死讯传来,一颗心便彻底放回了腹中。遂跟谢鸿起身回京,一路朝行夜宿,不曾耽搁片刻。 马车入城后直奔睢园,玉嬛先帮冯氏和谢鸿安顿好,再回住处。 还没到门口,迎面便有人纵马而来。 冬日里凋敝萧瑟,巷子两侧青墙白瓦,枯树横斜。那人昂然而行,身姿矫健英武,轮廓硬朗如削,分明是离别月余的梁靖。马蹄飞踏而来,在府门前勒马,他翻身下来,眉眼间带着点笑意。 玉嬛未料他会在此时赶回来,呆愣愣地望着他,“你……没去东宫么?” 梁靖笑着摇头,径直伸臂勾住她腰,轻易将她抱下来,吩咐人安顿行囊,而后揽着她快步往屋里去。 第68章 月余没见, 中间只有数封音信相通,说不思念是假的,在梁靖揽着她的腰扶她下车时,玉嬛心底甚至怦然作响。不过周遭皆是仆妇丫鬟,且梁靖瞧着没事人似的, 她脸皮略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表露,便竭力按捺,面无波澜。 到得屋中, 正想吩咐石榴跟进来倒茶, 却听砰的一声轻响,却是梁靖反脚关上了屋门。 凛冬天气,外头铅云低垂天寒地冻, 屋里却是暖烘烘的。 玉嬛眼瞧着旁人被隔绝在外, 诧然抬头,正好对上梁靖的目光。 深沉幽邃, 默然瞧着她, 慢慢逡巡, 像是勾勒眉眼似的。 她摸了摸脸, 去解披风上的丝带,随口道:“你瞧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梁靖笑而不答, 俯身凑近, 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旋即绕过屏风往里走。算起来, 两人别离的次数其实不少,谢家上京前两地相隔,后来她大胆跑去灵州,更是数月分隔,叫人提心吊胆,相较之下,这回的月余时间,其实颇为短暂。 不过成婚后肌肤相亲,食髓知味,这段时间却比先前难熬许多。 梁靖不好宣之于口,只到桌边斟茶,倚桌站着,目光仍黏在她身上,眉目脸颊、纤腰秀颈,连同胸前起伏的轮廓,都赏心悦目。 连同这屋子,在她回来后都温暖热闹了起来,不像前几日空荡冷清。 梁靖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那边厢玉嬛自将披风搭在架上,看梁靖深冬天气只穿着青金色长衫,也没罩披风大氅,只管站在那里傻笑着瞧她,便蹙眉道:“外头眼瞧着要下雪了,天那么冷,也不知道穿厚些,就这么骑马乱闯——先前给你备的那两件留着压箱子么?” 过去碰了碰他手背,没觉得凉,这才稍稍放心。 梁靖却已反手将她握住,“出门时穿着的,从东宫赶过来,忘带了。” 提起这茬,玉嬛倒是想起了心头记挂的大事,“说起来,这回萧敬宗死得蹊跷,能在刑部大牢做手脚的人没几个,如今既然没动静,想必是皇上有意整治,萧家要倒大霉。京城里还有旁的消息吗?” “萧敬宗死的那天,皇上召见过永王,那之后他便闭门谢客了。” 萧家倒霉,永王却龟缩在府里,怎么看都是有猫腻的。 玉嬛还想深问,却见梁靖眸光微凝,带着点揶揄不满,“你惦记的就只这个?” 这话酸溜溜的,总算是泄露了情绪。 他在东宫身负重担,平常早出晚归格外忙碌,今日特地赶回来接她,连披风也顾不得穿着,也是有心、玉嬛莞尔,将两只手臂环在他颈间,声音也温软起来,“也惦记你呀——”她稍惦脚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晏平哥哥。”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畔,这撒娇调侃般的低喃格外勾人,一路到人心里去。 梁靖眸色更沉,猛然收臂将她箍住,咬牙沉声,“那还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乐不思蜀了?”闲着的手自肩膀游至腰间,轻轻一捏,因怕弄疼了她,力道颇轻。这却触到玉嬛腰间痒肉,她下意识缩了缩,笑着想躲,却被梁靖打横抱起,压在床榻间。 床榻厚软,锦帐香浓,外面北风呼啸远去,眼前身边,却只剩娇躯温软,唇舌香甜。 …… 许是先前韩太师的教训太过惨痛,这回景明帝出手时,手段便圆润了许多。 从前痛恨世家积弊,他跟韩太师合力,剑锋所指的便也是这些罪名,但凡触碰的,或轻或重,都需按律论处。然而各处世家传承,即便家主行事正直,不做有违律法的事,对府里人尽力约束,也难保底下有仗势欺人的。 那些罪名一股脑翻出来,几乎是一道道炸雷轰下,波及各处。 萧家也趁机浑水摸鱼,曲解圣意,笼络众人将景明帝逼到角落。 十余年的消沉蛰伏,磨去昔日风发的意气,也磨去当年人中龙凤的骄矜自负。 景明帝这回利剑出鞘,单单指着萧家清算,不波及别处一丝半点。趁着萧敬宗急病而死,萧家兵荒马乱,而永王慑于威压不敢擅动的时机,迅速调动了许多官员。萧家羽翼或是革除,或是贬谪问罪,或是明升暗降,原先拧出的一股绳被分散在各处,立时成了散沙。 这般动作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有不肯就范拼死一搏的,也被东宫和皇帝合力压下。 先前萧敬宗入狱时,萧敬清上蹿下跳地寻人帮忙,淮南谢家和魏州梁家却都观望态势逡巡不前,多少也让别处心生疑虑。如今事情闹得更大,景明帝雷霆手腕压下来,单指着萧家穷追不舍,梁靖也趁机放些消息出去,只说这是萧家骄纵太过,在宫廷内外皆见罪于皇帝,才招此杀身之祸。 这些消息迅速散往各处,多少能安抚人心。 别处见事不关己,没人肯出头帮萧家,自然也不愿当出头鸟去惹晦气。 如此一来,便只剩萧敬清独自苦苦支撑,孤立无援。 短短大半月的时间,萧家最得力的羽翼被清洗了大半,加之失了萧敬宗这半壁江山,逐渐零落凋敝下去。御史们的举告弹劾一件接着一件,刑部和大理寺被东宫和皇帝协力推着,将罪名一件件查实,连同先前萧家勾结的武将都被调换查办。 朝堂上地动山摇,却因事先查得细致,颇为顺遂。 到腊月初时,萧家罪名落实,被夺了爵位,查封府邸,随后男丁或是问罪斩首,或是充军流放,女眷亦未幸免于难。府中仆妇丫鬟及管事也多被官府带往各处发卖,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昔日烈火烹油、簪缨繁华的世家,曾将皇帝逼入绝境割舍太师,气势汹汹。也出了两位贵妃,在相位弄权营私,朋党无数。到如今倾塌问罪,前后也不过三四个月的而已,昔日党羽或是被清洗,或是树倒猢狲散,各自销声匿迹。 茶余饭后谈论起来,或是拍手称快,或是叹息荣华云烟,却都是事不关己。 唯有两位萧贵妃痛失至亲,纵然荣宠地位如旧,却已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华。 萧敬宗过世后没多久,小萧贵妃便病倒在了榻间,过后萧家问罪清查,她使了无数手段去求景明帝,却都被一句内廷不得干预朝政的话堵了回去。即便景明帝万般爱宠照拂,小萧贵妃也迅速消瘦病弱下去,太医日夜守在宫里,却束手无策。 这些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到玉嬛耳中,也不过换一丝嘲讽笑意。 当日韩太师被萧家扣了大不敬的罪名,逼得阖府落难,蒙冤而死。今日他萧家问罪倾覆,也不过天道轮回而已,且萧家这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好同情的。萧敬宗兄弟葬送性命,还能告慰太师亡魂,叫人快意。 玉嬛拥炉而坐,想到故去的祖父和爹娘兄长,心绪翻涌。 外头寒风凛冽,大雪自昨晚飘起来,时断时续,这会儿又是纷纷扬扬。雪积到脚踝,外面满目茫然雾气,出去也只能冻得瑟瑟发抖,她掀帘瞧了会儿,便落下厚帘子,往侧间去。 侧间里火盆熏暖,书架高耸,宽大的书案上笔墨整齐,砚台尚未凝干。 遂叫了丫鬟过来磨墨,她取了玉管在手,想写点东西,落笔时,脑海里浮起的却是梁老侯爷门前石碑上的那几句诗——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写完了,自端详一阵,丢开纸笔,取了盘中新洗的香橙,命人去拿小刀,打算剖开了慢慢吃。 外头风雪声里,忽而有院门吱呀微响。 她心念一动,才走出侧间,便见梁靖满身风雪地走了进来,那件厚实的墨色大氅积满了雪片,连同鬓角眉梢都沾了不少。屋里熏得极暖,他进来没走两步,眉梢发间的雪片便融了,化成水珠滚下来,鬓角也被打湿。 玉嬛见了莞尔,过去帮他解了大氅,见里头缝的袋中露出一角纸笺,动作微顿。 “这是?” 梁靖眉目被风吹得冷峻,声音却带着笑,“取出来瞧瞧。” 玉嬛依言取了,将大氅递于石榴,展开扫了两眼,眉梢便浮起喜色,待将内容全都看完,已是眉开眼笑,脸上尽是惊喜,“这都是他亲口承认的?是何时拿到的?” “就在方才,我随殿下去狱中,萧明辉亲口承认。我禀过殿下,誊了一份给你瞧。” “这可比旁人的指证管用多了!”玉嬛握紧那封证词,详细看了两遍,尽数记在心里,便随手去烛边烧尽。 自梁靖取出韩太师当年案子的卷宗后,两人便在暗里搜罗证据,至今陆续搜罗齐全,却都是旁人的证词。而今日梁靖带回来的,却是萧家人亲口承认,且萧明辉是萧敬宗的亲儿子,更比旁人可信。 她着实没想到梁靖还能拿到这东西,惊喜之下,缠着只问他是如何拿到的。 梁靖哪会跟她说狱中的那些酷烈手段,只含糊道:“萧家凭女人博富贵,能有几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熬不住便招供了。怎样,你夫君答应的,都做到了吧?” “自然!夫君一向说话算数!” 娇俏眉眼间带了点谄媚揶揄的味道,更增灵秀,梁靖低笑着邀功请赏。 玉嬛趁着没仆妇丫鬟来打搅,便将香橙慢慢喂给他吃,又道:“萧家的事到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既然连这都审出来了,祖父的案子,也该翻到明面了。哼,永王原本还指望萧家能把他推上皇位,如今龟缩不前,却是反受其害了。” “不过还有两位萧贵妃。”梁靖摇了摇头,“皇上到底念旧情,留着她们,也是变数。” “那可未必。”玉嬛挤了挤眼睛,“她们走到这田地,就算皇上愧疚安抚,也是有了裂痕。若能让她们是狗急跳墙,没准儿还能给永王帮倒忙,到时候,咱们等着永王自取灭亡便是。” 这话出乎所料,梁靖眉峰微挑,“说来听听?” 第69章 侧间里唯有夫妻二人相对, 外头风雪阵阵, 吹动窗扉。 因梁靖向来不喜成群的人服侍, 他进门后,石榴瞧着没什么吩咐,便留了热茶果点在桌上, 带着丫鬟仆妇到别处忙去了。珠帘外屋门紧掩,玉嬛也不怕旁人听见,只管拿银刀破开另一颗香橙,随口道:“你觉得永王是怎样的人?” “人面兽心,笑里藏刀。” 梁靖自然不会给永王用好词。 玉嬛闻言莞尔,“那是自然,除此而外,他跟东宫太子比起来, 做事时有何不同呢?” “太子性情端方正直,行事也沉稳有度, 即便会用许多手段,却甚少做亏心的事, 也不像永王逢迎长辈,笼络人心。而那位么……论才学, 应是有的, 毕竟是皇家血脉, 有名师指点。不过论起朝堂政事, 他却不及太子久经历练, 先前出风头, 也不过是仗着朝中有萧敬宗,后宫有贵妃而已。” 这话倒是不假。 玉嬛纵然对永王深怀芥蒂,前世在他手下数年,也知道那位对长辈体贴关怀,极得人心。不过他的地位声势全凭旁人助力,景明帝必定是看在眼中的,是以前世哪怕太子蒙冤被废,也始终不曾将永王挪入东宫。直至临死时,身边没了能倚重的人,才将江山托付在永王手里。 而这回,旧事自然不能重演。 玉嬛想着旧时种种,眼底也笼了一层寒色,“他确实没旁的本事,不过见风使舵的本领却是无人能及。先前两位萧贵妃得势,萧敬宗居于相位,便耐不住诱惑生出夺嫡的心思。而今萧家撞到皇上的刀刃,他便龟缩起来,不肯出头——舅父表亲都在其次,他最看重的,仍是皇上的心。只要顺着皇上的心思,待这阵风波过去,他仍能得恩宠,伺机而动。” “这样圆滑有眼色,想揪短处都难。” “所以要让他贼心不死,自曝其短。” 她的声音低柔,笑容却是狡黠,梁靖瞧着那不怀好意的笑,忽而明白过来。 ——倘若设法将两位萧贵妃斩草除根,永王在内在外都失了助力,没准能彻底打消夺嫡的念头,往后安分行事,保住性命,没事再给太子添点堵。可若是留一线生机,待风波过后两位萧贵妃重新挽回些许圣意,永王心有不甘,没准会放手一搏。 届时他断了半边臂膀,又有玉嬛这么个天底下最隐蔽的内奸盯着,哪还会有旧时声势? 没了萧家居中斡旋,宫廷内外互通消息时,玉嬛前世所知的那些眼线,便能尽数派上用场,彻底将永王推到深渊里去。 梁靖会意,眼底旋即浮起笑意。 …… 既已拿定主意等永王自取灭亡,且这阵子永王十分乖觉地闭门谢客,没露出半点忤逆不满的意思,东宫便也没穷追猛打。且萧敬宗倒台后官员调动颇多,朝廷未稳之际也不宜起风浪,太子揣摩着景明帝的心思,也只字不提永王和萧家的干系。 连同为韩太师翻案的事也暂时压着,免得景明帝过年也不得安生,老人家心生不豫。 整个腊月,朝堂内外都安静得诡异。 后宫里小萧贵妃病势虽好转,大抵是对景明帝对付萧家满门的事怀着芥蒂,便一直称病,甚少伴驾。景明帝比她大了三十岁,且毕竟有情分在,倒也没计较这些事,只是偶尔过去探望,旁的时候或是宿在东宫,或是去萧贵妃那里走走,在发落了涉案的官员后,没牵连别处半分。 京城外各处世家见他没动静,也都暗自放下心来。 平安无事地过了年节,到二月初,韩太师的旧案便被翻到了明面。 梁靖自上京后筹备了一年有余,又拿到萧家人的口供,手里证据早已搜罗得周全。而景明帝对太师的事耿耿于怀十多年,如今扳倒了萧家且别处风平浪静,便再无顾忌。待怀王爷居中通了消息,一拍即合。 遂由刑部出面,只说审问萧敬宗的案子时,得知萧家当年曾构陷重臣、蒙蔽君王,拿伪造的证据罗织了韩太师的冤案。 景明帝闻之盛怒,遂命大理寺调阅卷宗,理出端倪后,重查旧案。 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只是重审旧案手续繁琐,且梁靖搜罗的证据须交由大理寺一一查验,难免慢些。 到了这地步,景明帝、怀王和太子都有意翻案,审案的结果几乎是铁板钉钉。 玉嬛为此事筹谋多年,前世甚至为此误入歧途,错帮了永王、赔上性命,如今尘埃几乎落定,那颗悬着的心便彻底落回腹中。 剩下的,便是斩草除根、清算旧怨了。 …… 再度见到永王,是在二月底的京郊。 仲春时节芳菲尽绽,整个京城笼罩在柳丝桃李间,繁华威仪之外,又别有缱绻风光。乘车从府里出去,两侧葱茏青翠,暖风和煦,到得城外,则山环水绕、阡陌相通,目之所及,皆是蓬勃的朝气。 玉嬛去岁身在灵州未能赏春,今年既有梁靖在身侧,自然是要常出城踏青的。 夫妻俩不爱繁琐,各自纵马出城,尽兴驰骋罢,晌午时往近处的香云寺用素斋。 香云寺离城颇远,又没大德高僧来增名气,香火颇为冷清,只是寺中素斋做得极好,且寺后万竿翠竹连绵,景致也不错。夫妻俩用了饭便在竹林散步,玉嬛远远瞧见有僧人陪着为锦衣玉服的男子漫步竹林,目光便顿住了。 “那是……永王?” 隔得太远,她没想到永王会来这般偏僻小寺庙,不甚确信。 梁靖却是目力极好,就着玉嬛所指瞧过去,很快便认出来了,“是他。过去瞧瞧?” 玉嬛瞥了那边一眼,目露哂笑,“若能给他添点堵,何乐而不为?” 梁靖觑她一眼,当然乐意为之—— 自去岁腊月里萧家倾覆,永王便躲在府里,将外面的事撇得干干净净,只摆出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反思过去行事的纰漏,挑着景明帝心绪不错的时候过去问安,体贴孝顺。到如今萧家的余波渐清,景明帝对萧家的痛恨慢慢淡去,永王便又博回了景明帝的圣心,虽不像从前那样仗着萧敬宗的势力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却也常被召见议事,出入宫廷时也春风得意起来。 这时候添堵,便如鞭子抽过去,没准能激得永王旧志重燃。 第70章 竹林里闲人甚少, 夫妻俩既拿定了主意,便一道往永王那边走去。 这一带山势平缓开阔, 那万竿翠竹遮天蔽日,枝叶交错,底下竹枝挺秀, 春日里明媚的阳光自缝隙里漏下来, 微尘浮光。满目欲滴的苍翠中, 男儿昂藏挺拔、雄姿英发,茶色锦衣磊落整齐, 衬得他精神奕奕。怀里的女子则娇秀温婉,玉白襦裙如素云翻滚, 漫步而来时,身姿袅婷。 正与住持闲谈的永王抬目望去,远远便瞧见那对身影。 只一眼, 他唇边那温和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旁边住持静修佛法, 听他声音不似方才温润, 心下诧异, 随他目光瞧过去,便见到那对相依而来的璧人, 像是闲庭信步般, 意态安闲。相较之下, 永王神情微僵, 面露不悦, 显然是有蹊跷的。 遂止步, 瞧着远处含笑道:“殿下这是……” “有点俗务。”永王勉强维持笑意,“大师先回,本王待会再过去。” 住持闻言,将双掌合十,行礼告退。 永王便整了整衣衫,瞧着斜前方有处亭子,便踱步过去。等了片刻,果然见那边两人挽臂而来,不闪不避,径直到了他跟前,行礼道:“拜见殿下。” “真是凑巧,来这偏僻寺庙也能碰见熟人。”永王立在阶上,也不让他二人进去,只居高临下地站着,瞥了玉嬛两眼,才向梁靖道:“两位难得有闲心礼佛,我还当整日在家中筹谋,喊打喊杀地搅弄风云呢。” 剑拔弩张地斗了这么久,他敛了起初那副假惺惺的温和姿态,反而让人松快。 梁靖亦不遮掩,直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先前劳心劳力地拨乱反正,确实费了太多心思,如今奸人已除,也该散散心了。说起来,还得多谢殿下——”他挑眉盯着永王,冷峻锋锐,“若非殿下费心安排,内子未必能得怀王爷青睐,更无缘得见天颜,今日的事,也未必能如此顺利。” 说罢,竟是后退半步,甚是散漫地朝永王拱了拱手。 玉嬛亦稍稍屈膝,对着永王的目光,带两分哂笑,“多谢殿下牵线搭桥。” 这分明是嘲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永王心中暗怒,只竭力按捺,冷声道:“两位今日过来,是为落井下石,耀武扬威?”他自笑了下,转身踱步入亭中,背对二人,望着层层竹林,摆出一副高远姿态,“本王即便一时失意,也仍是皇子,尊卑有别。梁靖——老侯爷和令尊近来可好?” “祖父身子健朗,远胜从前,家父也诸事顺遂,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了,毕竟梁侧妃在我府中,侍奉得还算尽心。” 这话冷淡中带几分蔑笑,并无半点亲近之意,永王转过头时,脸上也殊无笑意,反倒带几分凌厉。他惯于在人前做温文尔雅的模样,哪怕是针锋相对,也多是拿身份地位来威压,甚少流露刻薄姿态。 梁靖眸色微凝,“堂姐是殿下的侧妃,尽心照拂,理所应当。” “她也是你梁家的女儿,一举一动,莫不彼此牵系。” 这便是威胁的意思了,梁靖眸色更寒,岿然不动,“父母兄弟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何况她一介女子,素来不稳朝政。梁某所作所为,自有担当,殿下若不满,尽可冲着我来。”他顿了下,语调微转,也自带了冷嘲,“即便殿下不愿寻我,也可与我伯父商榷,何必拿深闺女子来撒气?殿下也说尊卑有别,这般行事,难免有失身份。难道除了女人,殿下就没有旁的手段?” 这话利得跟刀子似的,没半点顾忌敬畏,狠狠扎在了永王身上。 永王即便再好的涵养,也不由面色微青,笼了怒气。 他身份尊贵,又有名师指点,若单论才华学识,远在梁靖之上。只是朝堂之上夺嫡争斗,这满腹才学未必能有多少用处,才不得不假他人之手,借两位萧贵妃在宫内的盛宠之势以做助力。 而今被梁靖嘲讽成靠女人谋事,岂能不怒? 且听那意思,说得好像他手段气度逊色,不敢去找梁靖算账似的。 永王冷笑了两声,“别急。令祖父那阁楼的名字起得好,休咎相乘蹑,是非祸福焉有定论。今日东宫得意,你仗势骄纵,在本王面前都如此放肆,焉知明日不会有失意之时。梁靖,时日还长,劝你收敛几分。” “殿下误会了。殿下是人中龙凤,梁靖不过是臣子,哪敢放肆。” 他口中谦逊,面上却隐然傲气,没半点忌惮的意思,只续道:“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爱,对殿下照拂有加,哪怕先前有过诸多不快,往后兄友弟恭,仍是血脉至亲之人。梁靖纵胆大妄为,也须照拂东宫的颜面。” 说罢,不待永王说话,便拱手为礼,竟自告退。 留下永王站在原地,瞧着夫妻俩携手扬长而去的背影,气得袖中双拳紧握。 与梁靖相识数年,他的古怪脾气和自负行事,永王其实早有领教。那回强抢玉嬛后梁靖闯入王府中,众目睽睽下险些朝他动手,如今言语锋锐,仿佛也在不在意料之外。他向来擅长隐忍,藏起真实心思,哪怕被人这般顶撞,也不至于怒而失了分寸。但那些言辞,却仍如利刃扎在心间,叫他生出满腹担忧—— 梁靖胆敢这般妄为,还不是仗着有太子撑腰? 今时今日他贵为皇子,梁靖尚且如此放肆,倘若等太子入主皇宫,梁靖凭着帝王信重握住权柄,他当如何自处?天家亲情向来淡薄,夺嫡的旧怨横亘,他和太子断然不会像景明帝和怀王那样手足情深。 更何况,这些年两位萧贵妃得宠,轻易盖过中宫的风头,届时清算旧怨,他难道逃得过去? 箭出了弦便没有回头的路,自他起了夺嫡之心那日,他就已没了退路。 若不能夺得皇位,居于至尊之地,便只能屈居人下,任人宰割。 舍此而外,没有第三条路! 永王越想越是心惊,那张素来风清月朗的脸上也笼了浓浓的寒色,最终化为狠厉。 ……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京城百姓皆往水边宴饮、踏青游春。 玉嬛原打算这日跟福安小郡主一道去城外散心,谁知临行前,却有宫人亲自传旨,召她进宫见驾。因韩太师的案子已审到了尾声,这旨意传来,玉嬛立时便猜到了召她入宫的缘由,没敢耽搁片刻,当即换了身见驾的端庄装束,乘车入宫。 入宫仍是旧时路,心境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她跟小内监走至麟德殿外,远远便见梁靖立在檐下,一袭玄色官袍随风微摆,头顶上冠帽却是端正挺秀,整个人颀长磊落,有武将纵马征伐的英豪朗然,亦有文臣匡扶君王的端庄持重。而朱红的殿门紧闭,想必里面还有人在议事。 玉嬛前世曾在此处当差侍奉茶水,重活之后,却还是头一回来着处理朝务的要紧宫殿。 飞檐轻灵,斗拱交错,汉白玉栏杆整齐秀洁,周遭侍卫林立,肃穆威仪。 天子居住,皇家威仪,即便曾身在其中,也令人敬畏。她提着裙角,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踏上玉玠,到梁靖跟前时,瞅着他微微一笑,是心有灵犀的默契。殿前风来,拂动鬓边碎发,梁靖瞧着那婉转眉目,心中一时生出感慨万千。 他不动声色地往玉嬛身旁挪了挪,只隔三四寸的距离。 宽袖垂落,遮住后面侍卫的视线,他手腕翻转,轻易捉住她的手腕,而后摸到她纤秀柔软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那只手曾握剑征伐,也曾挥笔高论,此刻春风熏暖,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腹轻轻将她手背摩挲。 殿前当值的小太监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 玉嬛试着挣扎了下,见梁靖不肯放,有些羞赧,亦觉无奈,只低声道:“召咱们过来,是为那件事吗?” “嗯。”梁靖颔首,偏头觑她,“你立了大功。” 玉嬛莞尔,唇角偷偷翘起来,“自家的事,当然得上心。” 夫妻俩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却又不失见驾时的端庄姿态。朱权奉命出来召他们,推开门时立马便瞥见了那双紧握的手。他在御前当差多年,各样的人都见过,还是头回见小夫妻俩在见驾前偷着卿卿我我的,不由低咳了声,笑道:“皇上召两位进去呢,请。” 待两人进去后,便掩上殿门,守在外面。 殿中龙涎香浓,周遭开了几扇窗,有清风徐徐送进来,拂动明黄帐幔。西侧的偏殿里,景明帝和怀王对坐在矮案边,见两人进来行礼罢,便指了指空着的蒲团,“坐。” 玉嬛谢恩,依命跪坐在蒲团上,抬眼望向上首,便见景明帝眉目威仪,面上也难得的带了几分笑意。 只是他年才五十,鬓边不知是何时又添了许多银丝,比上回她随怀王来拜见时显眼了许多。那张金玉养着的脸上也添了皱纹,不知是不是为萧家和两位贵妃的事费了太多精神,眉间眼角的沟壑愈堆愈深,仿佛短短一年时间,他便老了七八岁似的。 不过声音仍是慈和的,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照拂。 “今日召你们过来,是为韩太师的事。”他垂目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叹了口气,“朕当年,亏待他了。” 第71章 韩太师的案子在大理寺积灰的卷宗中安静搁置了十多年,外人几乎都已忘却, 景明帝却始终藏在心里。先前世家势大, 他经了挫折后沮丧消沉,犹豫权衡之间, 从没起过翻案的念头, 甚至打算将这遗憾带到陵中,如今既有此契机, 便亲自盯着刑部和大理寺, 审案自然也格外顺利。 大不敬的罪名被抹去, 韩太师当年的功劳便被翻了出来。 身为帝师,他的学识品行有目共睹,而为人臣子, 他当初忠君事主, 为政勤恳, 极力推行科举的主张不止让寒门举子有了出头的机会,也为朝廷擢拔了许多人才。 没了萧家从中作祟, 景明帝又只意在翻案, 不曾牵扯旁人,别处世家便也没什么动静。 昨晚刑部和大理寺将定案的卷宗呈上来, 虽是陈年旧案, 却仍审得条理清晰、证据周全, 景明帝甚为满意。 心头巨石卸去, 他想起蒙冤多年的韩家后人, 将玉嬛召进了宫中。 此刻, 瞧着韩太师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景明帝百感交集,将审案的结果大致说了,又向玉嬛道:“太师蒙冤十余载,你的家人也都含冤而死,如今冤案昭雪,该当补偿些什么。你可有想要的东西么?” 他端坐在矮案后,一双眼睛瞧过来,大有随手便能赐个官位侯爵的架势。 可那些东西又能拿来做什么? 祖父早已故去,爹娘也都丧生在那场大火中,连同兄长也尸骨无存,哪怕景明帝赐下锦缎千匹,金银万金,也换不回爹娘兄长哪怕一刻的笑颜。 而她,又哪会坦然受之? 玉嬛跪坐起来,深深行礼,“当年皇上是受奸人蒙蔽,如今冤案昭雪,祖父在天有灵,也该宽慰瞑目了。臣女别无所求,只盼皇上能恩准臣女为祖父和爹娘建祠焚香,宽宥臣女这些年隐姓埋名之罪。” “这是自然,朕会命人亲自安排此事。至于你,韩家本就是蒙冤,罪不及襁褓婴儿,何罪之有?”景明帝笑了下,示意她免礼不必拘束,随手取了案上糕点,问道:“往后,你是要做回韩家女儿了?” 玉嬛颔首,也带了笑意,“往后,韩玉嬛便能堂堂正正,行走在这世间。” …… 麟德殿里气氛融洽,相较之下,萧贵妃所居的华阳宫里就冷清多了。 自打萧敬宗身死,萧家问罪,小萧贵妃一病不起后,这华阳宫便不似从前热闹。哪怕景明帝不牵连后宫妃嫔,仍会如常来看她,亦对小萧贵妃疼爱体贴,但姑侄俩心存芥蒂,不能尽心侍奉君王,且阖府问罪后心绪低落,自然没了从前琴声依约、笑语常存的场景。 这会儿永王拜见,母子俩在殿中说话,也只留两三个随从在身边,不似从前众星捧月。 萧贵妃上了年纪,因昨日景明帝才来瞧过,知道他今日不会摆驾过来,便没盛装打扮,只穿了件单薄的湘绣春衫,倚桌而坐。 茶香氤氲,外面画眉低啾,她摆弄着手里一串菩提珠子,忽而问道:“那韩文达的案子,果真是翻了?” “他们连表哥的口供都拿了出来,有父皇在背后撑着,即便是铁板钉钉的案子,也能说成冤假错案。”永王嗤笑了下,“总归是刑部一张嘴,是非黑白全凭他们论断罢了。我看父皇的意思,怕是要追赠谥号,彻底洗清当年的事。” “追赠谥号……呵!”萧贵妃掐住菩提珠,唇边激起冷笑,“他果然是记着旧仇。” “当年那件事发生时儿臣还小,”永王顿了下,“果真是舅舅逼的父皇?” “你舅舅若不逼他,那韩文达便要将咱们连根拔起,你死我活的事,自然得殊死一搏。”萧贵妃久在宫闱,虽说徐娘半老不似小萧贵妃风华正茂,平素也是端庄温柔的姿态,能压住正宫风头,让儿子东宫争辉,也是练出了能屈能伸的狠辣心肠,这话说出来,没半点犹豫。 永王眼见萧家倾塌,想着当年的凶险,自是心有戚戚。 萧贵妃又道:“当年你父皇舍了韩文达,后来又接了鸾儿进来,万般宠爱,我以为他是认命了,打算做个富贵安稳的君王。谁知隔了这些年,鸾儿那样尽心地侍奉他,到如今,也是说翻脸就翻脸,还算计诓骗咱们,误了救你舅舅的时机。”她顿了下,神色稍肃,“湛儿,你父皇有别的儿子,但母妃就只你一个。” “儿臣知道。”永王在至亲跟前倒没掩饰,直白道:“父皇可能为太子而打压儿臣,母妃却都是为儿臣着想。” “明白就好。”萧贵妃像是松了口气,朝左右递个眼色,命她们都出去。 待得殿中没了旁人,她才起身朝平素不叫旁人踏足的内殿走,招手叫永王过去,掩上里面屋门,缓声问道:“没了你舅舅相助,从前那条路便行不通了。而太子有东宫嫡长的名头,身边又拉拢了许多人辅佐,若放任下去,等你父皇驾崩,这天下便是他的。湛儿——你愿意俯首称臣么?” 怎么会愿意? 同样生在皇帝膝下,同样有名儒重臣教导,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哪会甘心退却? 更何况,这一退,失去的不止是皇位尊荣。 往后几十年,不止他要任由皇帝拿捏,任由得宠的臣子耀武扬威,连同他的母妃,都要在忍耐多年的太后身边小心求存,在这深宫里,熬过下半生。 那般处境,永王光是想想,便觉满心不忿。 他盯着萧贵妃,眼底亦露寒色,“怎么可能愿意?” “那好。”萧贵妃数月辗转难眠,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如今咱们虽在劣势,太子也没稳住全局。你父皇的身子……哼,怕是撑不过太久,咱们须早点谋划,除掉东宫。届时即便你父皇有芥蒂,也不得不把这位子传给你。” 这话说得低沉,因内室里隐蔽幽凉,平添森然。 永王固然为这建议心惊肉跳,最关心的却是旁的,“父皇他撑不过太久?” 压得极低的声音,满含惊诧。 萧贵妃笑得讳莫如深,还想再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动静。 她立时色变,低声斥道:“谁!”说话间,疾步便往外走去。到得那门扇外,便见是她素日养着的那只肥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蹭得门板轻响。她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没见旁的人影,才算是放心—— 华阳宫里唯她独尊,身边宫人几乎都是精挑细选,留在殿里伺候的也都是极信重的人,这内殿更是隐蔽,倒不怕有人偷听。 只是经此搅扰,她也被吓得心惊肉跳,没了再仔细推敲的心思,遂低声叮嘱几句,放永王出宫去了。 …… 翌日,朝中便颁出圣旨,还韩太师以清誉,追赠谥号,并以太师之礼厚葬。随同颁出的是一道封赐诰命的文书,因梁靖在东宫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玉嬛又出自太师府邸,名门毓秀,为拨乱反正、洗清冤案的事出力良多,上匡君主,下佐夫郎,特封赐郡夫人,享俸禄品级。 这诰命封出来,立时引得众人侧目。 当年韩太师案闹得沸沸扬扬,老一辈的官员大多有印象,如今萧家倾塌,景明帝亲自为太师正名,足见那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太师蒙冤、阖府俱亡,如今竟有一丝血脉留在世间,怎不令人感慨? 且玉嬛自入京城,便格外蒙怀王爷照拂,那些盯着怀王寻门路的人,难免也知道她的身份,艳羡嫉妒者皆有之,即便平常甚少往来,背地里宴饮聚会,有人论及时,已是耳熟能详。 她年纪资历尚浅,所嫁的梁靖虽是东宫倚重的青年才俊,论官职品级,也不过从四品。那郡夫人却是功勋卓然的三品大员的母亲妻室能得封赐,她小小年纪便得此尊荣,着实少见。 两道圣旨搬出来,朝堂上为太师的事瞩目,内宅里则时常将这位郡夫人挂在嘴边。 外头的议论纷纷,玉嬛这儿也是心绪激动,难以平静。 景明帝的封赐不过锦上添花,恐怕是为弥补这些年的歉疚,亦让京城上下瞧出韩家后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往后敬着玉嬛些。这当然是好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玉嬛也是求之不得。不过最拨动她心绪的,却是祖父的事。 这些年隐姓埋名,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行走各处,得知身世后,恢复祖父清誉便是藏之最深的心事。如今心愿达成,她做回韩家孙女,哪能不激动。遂和梁靖回了趟魏州,同武安侯爷和老夫人一道去寺中进香,以慰祖父在天之灵。 过后便是入宫谢恩,拜见皇后,操心为韩家建祠的事,帮着谢鸿整理金石碑帖。 她跟福安小郡主已是惯熟,因梁靖的关系,也曾入东宫拜见过几回太子妃,待得了郡夫人的诰命,便被皇后召入宫中数次陪伴,盘桓良久。 这边阴霾扫尽,暗中布置人手,后宫里,自萧敬宗急病而死后便抱病消沉小萧贵妃也渐渐振作起来。时隔半年之久,她终是重新拾起脂粉绫罗,做了满身清丽打扮后,婀娜温婉地走到麟德殿外,求见景明帝。 第72章 自从萧家倾塌后, 小萧贵妃便甚少盛装见驾,一则是为父亲伤痛,再则景明帝对萧家的手段太强硬狠厉,她被疼爱呵宠了数年,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半年多来, 虽说景明帝时常过去探望关怀,也未能消弭沟壑。 然而帝王终是帝王,一旦铁了心, 便是雷打不动。 小萧贵妃先前还存几分幻想,盼着皇帝能回心转意, 即便死者不能复生,也能允她为族中众人供奉香火。但半年期盼, 婉言劝说了许多回, 终究没半点用处。皇帝仍对她呵护爱宠,碰见萧家的事时, 心仍硬得跟石头一般。 最后一点希冀磨灭后, 她决意听从姑姑的指点。 此刻,再度站在麟德殿外,瞧着那扇紧掩的朱红门扇, 她竭力勾唇, 令笑容温婉。奉召入殿,里面鎏金香炉上香气袅袅, 长垂的帘帐一如往常, 连御案上的摆放也都一如从前。她垂眸盯着地面, 声音也是柔和的—— “臣妾拜见皇上,特来请罪。” 景明帝抬眼觑她,唇边带着玩味的笑意,“怎么了?” 说话间抬手,示意她过去。 小萧贵妃却没起身,只跪伏在地,低声道:“臣妾先前不懂事,加之身体不适,对皇上多有怠慢,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她缓缓抬头,对先前的任性别扭直言不讳,神情中也带了歉然,“幸得皇上体贴包容,如今想明白了,特地过来请罪。” 她肯服软认输,景明帝自然是乐意的,遂亲自过去,将她扶起。 小萧贵妃知道老皇帝的脾气,也没惺惺作态,只说先前她初丧了父亲,又因家人先后问罪,虽知道萧家行事有违律法,却仍奢望皇帝能为她网开一面。后来阖府问罪,她心中实在难受,才会想不通是非功过,娇气任性,怠慢圣恩。如今已明白轻重,心中十分愧疚云云。 景明帝五十岁的人,哪会跟她计较? 且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小萧贵妃虽闹别扭不肯曲意婉转,却时常叫人调制羹汤送过来,又托人寻了上等的貂皮等物给他做些东西来用,足见其关怀之心。如今她肯认错,将萧家那一页翻过去,自是宽厚安抚。 小萧贵妃亦顺水推舟,说了许多后悔歉疚的话,句句贴心。 自此而后,再度宠冠后宫。 …… 这些事陆陆续续落入东宫眼里,连同宫人打探到的许多秘辛,一并传到太子耳中。他也不闻不问,劝着皇后仍如从前般装聋作哑,放任两位萧贵妃独占风头,甚至还偶尔在朝政上帮永王一把,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连着数月平安无事,直到九月底,才忽然将梁靖召到身边。 深秋时节天朗气清,东宫里几株银杏都转了颜色,一眼瞧过去,澄黄爽朗。 含风殿建在高台之上,周遭只种些低矮花木,四面斜坡下皆有东宫卫军戍守,闲人难以靠近。梁靖孤身上了高台,就见太子负手站在殿内,窗扇洞开,望着远处耸立掩映的殿宇,神情晦暗。 而他目之所及,恰是皇宫的方向。 梁靖已在外面听得风声,此刻瞧着那凝重神色,心中有了猜测,上前便拱手道:“殿下。” “来了。”太子招呼一声,袍袖微抬,指着西面华阳宫的方向,“那边有动静了。” 那动静是指什么,梁靖自然明白,不由眸色微沉,低声道:“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十月初吧,梁州有灾情,父皇有意让我出巡,又怕京城出事。小萧贵妃筹谋了半年,哪会错过这机会。”太子拂袖转身,带几分冷嘲,“近来父皇有意避着永王,她往递消息格外勤快。” 他这般笃定,显然消息十分可靠。 萧贵妃与永王传递要紧消息时,用的都是隐蔽人手,免得被皇帝察觉,这些人散落各处,凭景明帝和中宫皇后,未必能摸出底细。先前玉嬛数回入宫,打的虽是拜见皇后的名号,却也趁着陪太子妃闲游的时候在宫中各处走了一遭,将这些人挑出来,再由皇后出手,挑几个易于下手的招揽过去。 到如今,那张藏在暗处的网裂了口子,自然常有消息漏出。 梁靖瞧一眼远处的宫阙楼台,神色稍肃,“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你觉得呢?” “将计就计。”梁靖已有成算,沉声道:“这回梁州出事,在萧贵妃看来,必是天赐良机。既然是永王自投罗网,何不顺手擒他?免得此事悬而未决,拖延太久另生变数。”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带着十拿九稳的笃定味道。 太子与他相识十余年,知道他的本事性情,经萧家之事后,愈发信重,闻言亦颔首道:“正合我意。坐——”他回身指着备好的蒲团矮案,宽和的眉目间亦露出几分狠意,“这一场较量,必得叫他死了心,永绝后患!” 听这语气,显然还是顾念着那点兄弟之情。 毕竟在数年之前,永王还未生出贪婪野心时,也曾在东宫一道读书,谦和温润的性子让太子十分疼爱。而这两年永王虽为夺嫡用了许多阴私手段,终究不曾伤到太子性命,哪怕如今对方存了你死我活的念头,太子恐怕也只是想斩断永王的路,而不想取性命的 但那只是太子一念之仁,或许为兄弟情谊,或许是顾忌景明帝。 但于梁靖,却没那么多掣肘。 前世岳父一家无辜丧命,玉嬛为那人费尽心思却只落得鸩酒自尽,梁家阖府问罪,他在沙场浴血奋战,却在回京后万箭穿心……隔了两年,旧时诸般场景仍藏在心底,哪怕已有娇妻在外,温柔相伴,仍未能磨灭刻骨入髓的恨意。 想到那张笑里藏刀的脸,梁靖眉目间便凝了寒意。 太子想要永王战败,死心塌地的臣服。而他想要的,却是让永王血债血偿,万劫不复。 …… 因梁州灾情颇重,且离京城不算太远,景明帝派太子出巡赈灾的事亦提出来,小萧贵妃自是软语温存,婉转地说太子将来若要担大任,须多体察民情,出巡办差有利无害。皇后也顺水推舟,只说该多历练太子,不曾阻拦。 景明帝见太子并无异议,便敲定此事。 到十月初六日,太子便动身赶往梁州。 比起在京城时东宫六率各司其职,出门动辄有精锐将士护驾的情形,他这回远赴梁州,仪仗便简单得多了。除了随行官员外,也只随身护卫的百余精锐而已,纵有人在前巡逻开道,也难如在京城时那般,将闲杂人一概驱逐开。 初冬天气渐而转寒,太子出城时正逢阴天,后晌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天冷雨寒,道路泥泞,即便将士不惧冒雨前行,太子所乘的车驾却没法走快。 这般一耽搁,到傍晚时分,队伍离定好的官驿尚有几十里之远。外面天色昏暗,冷雨纷纷,有人建议就近寻客栈下榻,免得耽误行程,太子听了便罢,仍是叫人冒雨赶路。如是冒雨前行,队伍虽严整如旧,周遭却愈发暗沉,纵有火把取亮,百步之外,已难辨认看清。 随行的将士拗不过旨意,只能胆战心惊地紧盯四周,免得有宵小之徒惊扰生事。 果不其然,行至一处密林,远处忽然便有冷箭疾射而来,如网罩下。将士心惊,当即喝命护驾,围向太子。那车驾是为出巡特地备的,坚固异常,便是拿劲。弩也难射穿厢壁,太子原本躲着便可,谁知变故陡生,他竟探出半个身子来,像是惊慌之下打量情形。 密林暗处躲着的人目力极好,原本还愁寻不到机会,瞅见拿一身明黄衣袍,焉能不喜? 周遭数支劲弩疾射而出,直奔太子,纵有将士拼命阻拦,仍有漏网的利箭没入胸腹。 冷雨倾盆,夜色昏暗,远处刺客但见那明黄的身影晃了晃便匍匐在地,顷刻便被将士扶着,躲回车厢,看那摇摇欲坠的姿态,显然是负伤极重。那箭上有剧毒,哪怕不能射中要害取其性命,这荒郊野外没法及时解毒,只消耽误片刻,便能剧毒致命。 他心惊胆战之余,又腾出豪赌得手的喜悦,知道逃不出去,看太子卫队扑来时,竟露出几分笑容。 再远处,有人披着蓑衣斗笠坐在暗处,几乎融入夜色。 远处性命攸关,生死相搏,他脸上却没生半点波澜,只管瞧着太子的车驾。 从太子探出身子起,他的目光便没离开片刻,只紧紧盯着那明黄衣袍下的眉目身形,虽说隔着雨幕未必能看十分真切,但他先前是亲眼看着太子进了车驾,此刻辨其气度,便有七分笃定。再将周遭人手打量过,那几位随行将士届时东宫的面孔,拼着性命也要维护车中之人,显然是太子本尊无疑了。 他纹丝不动地坐了片刻,见那边乱了手脚,随行官员都冒雨围过去,一副太子重伤将死的样子,才悄悄退远,直奔京城。 …… 此处离京城极近,消息递过去时,尚未到夜半。 那人蓑衣带雨身轻如燕,轻巧避过巡逻的兵马司,却在靠近永王府邸时,撞进梁靖布下的罗网,连半点多余的声息都未能发出。 京城里虽没下雨,却是天色阴沉,不见半点星月之光。梁靖守株待兔罢,命部下将那人押回东宫,旋即吩咐旁人仍留意动静,他却以巡查为由没入夜色,仗着对王府知根知底,绕过重重防卫,直奔永王住处。 第73章 永王今夜仍是无眠。 自打萧家问罪倾塌, 他已有许久未能安心好眠, 哪怕请教了许多高僧指点, 心底里仍是焦灼躁动, 或忧或怖。即便寻了美人美酒,仍不见半点效用——仿佛是从云端跌进荆棘,他在外装作仿若无事的平和模样, 到了寝居关上门扇,诸般情绪便排山倒海般卷过来, 令他心中如背负万钧般沉重。 这股沉重, 在决意除掉太子后, 稍稍缓解。 仿佛只要那个人死了, 他所有的担忧都能烟消云散。 而今日太子出巡,永王筹谋半年的事都系于这一场搏斗, 焉能安心? 在太子出京后,他仍如往常般回宫陪伴景明帝片刻, 月朗风清,心平气和,只字不提政事, 只拿些文章诗赋来说。过后为避嫌疑, 也没去两位萧贵妃那里,径直回府,从后晌到深夜, 便如热锅蚂蚁, 焦躁不安。 到此刻夜深人静, 他也没去美人帐中寻欢,只管站在窗边,瞧着深沉夜色。 夜风侵入衣领,冰雪般寒冷,他仿佛浑然不觉,两只手扣紧了窗沿,眸色深浓。 目光望向远处,苍穹如幕,入眼漆黑,但他知道那个方向有皇宫的金銮玉阙,至尊权位。而今日过后……永王冷沉的眼底逐渐浮起笑意,直到看见墙头那道黑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仿佛是眨眼间冒出来,又仿佛站了很久,而他满府侍卫如云,却没半个人察觉这不速之客。 永王眼底的笑意霎时僵住,定了定神,再瞧过去,便见那人仍负手而立,衣衫翻飞。 ——梁靖!他是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不是说前两日太子已遣他出京,去别处办差了么! 诸多惊惧疑惑袭来,永王瞧着梁靖那堂而皇之的样子,惊出半身冷汗。 他费尽心思,自以为良机难寻,派了人去伏击刺杀太子,而此刻太子的人手悄然潜入府邸,他却无知无觉。倘若此刻梁靖骤然行刺,他如何躲得掉? 满心惊惧令永王面色微变,旋即强自镇定,屏退左右。 ——梁靖既不是为刺杀而来,闹出动静显然有害无益。 殿外仆从侍卫皆退出去,梁靖脸色冷沉,一跃而至门前,沉声道:“殿下倒不惊讶?” “不速之客也是客,何必惊讶。”永王倒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回身斟茶来喝,“夜闯王府可是重罪,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小舅子,仗着我每回都不计较,竟这样无法无天了?” “小舅子?”梁靖咀嚼这个称呼,眼底尽是冷嘲。 墨色的夜行衣微动,他藏在背后的左手伸出,将一枚带雨的斗笠仍在地上,“殿下未必认得这东西,却应该知道它来自何处——怀德驿的眼线连夜赶过来,脚程倒快,只是人太蠢,自投罗网。” 怀德驿三个字吐出来,永王心里已是咯噔一声。 尚未缓过神,梁靖下一句话便如五雷轰在他头上,让他几乎没能站稳。 “怀德驿那边递来的消息是,太子已经遇刺,回天乏力。” 轻描淡写的语调,甚至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太子被刺的事无关轻重似的。甚至有那么一瞬,永王怀疑梁靖会不会是梁家安插进东宫的卧底,处心积虑,只为今日一役,而后借便来向他传递消息。 但他很快否决,亦从中觉察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压低声音道:“再说一遍?” “太子遇刺,回天乏力。” 简短而清晰,字字撞进永王心里。 永王惊愕莫名,却听梁靖续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很高兴。” 永王一时哑然。倘若此事当真,他当然高兴,但此刻……他眉目冷凝,沉声道:“太子视你为挚友,一向器重提拔。” “无需提醒。我只是转述那人的话。”梁靖扯了扯嘴角,享受过将对方心绪玩弄于股掌的乐趣,退后半步,“那人已进了东宫,连同刺客同谋,也都会押回来。这些人里总会有骨头不够硬的,太子叫我提醒殿下,若亡羊补牢,他或许还存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若执迷不悟,这些证据送到御前,刺杀储君的罪名,没人担得起。殿下,好生掂量吧。” 说罢,转身出了殿门没入夜色,如同来时无声无息。 只留永王愣在当场,脸色青白交杂。 焦躁不安了整个后晌,他想过会传来刺杀失败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撇清干系的准备,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等待他的会是这般结果——梁靖既对东宫忠心耿耿,如今云淡风轻地来他跟前耀武扬威,显然是太子安然无恙。 那么这一回,不是他阴谋刺杀,而是太子设计诱他入觳。 梁靖不会无缘无故上门,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有恃无恐。倘若对方真的是有备而来,那他的诸般筹划安排都会落入对方掌中,先前谋划好的退路便也荡然无存。 这念头腾起来,永王身上又惊出了满身冷汗。 他心中犹豫不定,当即派人去刺探消息。 因太子出巡的队伍车驾走得慢,心腹快马疾驰来去,在翌日天明时分,终是将消息带了回来——说昨晚太子遇刺,正在客栈休息调养,随行的官员心惊胆战,将士们也都严阵以待,守卫格外严密。 永王听罢,当即追问道:“死了么?” “没有。”心腹老实回答,“据说只是受伤。” 这话说出来,永王立时面色灰败。几乎无需再费力查证,这一场较量,于他是殊死一搏,于太子而言,却是观望已久,只等他自投罗网。做过的事总能留下痕迹,太子既然早有安排,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撇清的。 倘若坐以待毙,甚至如梁靖所说的,去向太子服软,这行刺储君的罪名便是铁板钉钉。 届时,若太子心狠按律论处,他便须把阖府性命搭进去。即便太子顾忌景明帝,留一丝余地,他往后几十年的光阴,都须在幽禁中度过,生不如死。 往前是绝路,退缩是深渊,而唯一能转圜的可能是…… 永王面色惨白地踌躇半天,终是阴沉着眉目退入内室。 …… 太子出巡遇刺的事并未张扬,随行的官员将士都被下令封口不提,只飞马报于景明帝。 景明帝闻讯大惊,生怕太子再出事动摇国本,当即遣人飞马传旨,以有要事商议为由召太子回京城,余下官员仍往梁州。他居于地位十余年,两个儿子各自是何心思,自是一清二楚,先前俩人暗里较劲,如今出了这般大事,自是头一个想起了永王,遂命人召他入宫。 谁知内监出去跑了一趟,带回的消息却令他惊诧—— 永王近来向高僧大德请教佛理,昨晚独宿于静室,谁知今早仆从去扣门时却无人应答。仆从等了半晌都没动静,实在担忧,便去请王妃,哪料王妃进屋后却不见永王踪影,寻遍整个王府,也没半点踪迹。 王府侍卫各处找寻,没见到永王本人,却只寻到昨晚有人夜闯王府留下的蛛丝马迹。 如今永王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王妃哭了好几回,也不知是永王有事外出,还是有贼人大胆闯入王府。几个侍卫头领胆战心惊,王妃也不敢跟皇上奏禀,只各处忙着寻人。 这消息全然出乎景明帝所料,不过太子性命攸关,便也未深问。 待太子回京后,立刻赶赴东宫,这才得知贼人猖獗,在途中设伏,利箭几乎射穿那辆坚不可摧的车驾。太子纵有侍卫守护,也被箭支擦伤,哪怕那么点皮肉之上,因箭有剧毒,瞧着也是触目惊心。 景明帝大怒,当即责令刑部和大理寺压着风声严查。 太子既是等永王上钩,自是将对方底细摸了七八成,加上刑部和大理寺不敢懈怠,短短数日之间,便将诸般证据搜罗出来。 所有的证据皆指向永王,而那位却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萧贵妃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瞧出太子有铁证在手后,立即收了从前杀储夺嫡的狠厉姿态,每日里往景明帝跟前跑,询问儿子去向,哭湿了手帕无数。而于外面遮遮掩掩的太子遇刺之事,她也不曾深问,只在景明帝试探时,哭着说永王这是遭人陷害。 自先前萧家的事上受了责备,永王早已听从教诲,息了争执之心,哪会对亲兄弟操戈? 如今永王生死不明,就是千万个罪名压下来,如何能辩白? 不过任人宰割而已。 案子的事她已顾不上,只求景明帝能多派些人手,将儿子寻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有万般罪名,她也愿去背负。 一通胡搅蛮缠和哭闹,愈发搅得景明帝左右为难,又是气怒又是担心,愁白了头发。 他并非薄情寡恩之人,当年迫于无奈舍了韩太师,便在心头藏了十多年,至今耿耿于怀。而今上了年纪,更是贪恋天伦,添了点优柔寡断、疑心甚重的毛病。他膝下荒芜,两个儿子各有所长,手心手背都是肉,自问不曾过分偏袒,如今太子险些丧命,永王却下落不明,外面还摆着悬案,哪能不头疼? 倘若永王在场,他还有心追查深问,如今儿子失踪,萧贵妃和永王妃轮着来哭,反倒激起他些许慈父之心。最初的盛怒过去后,也不似从前焦灼。 案子推了数日,始终没能定论。 梁靖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待最初几日的风声过去,便仍如先前般奉命外出办差。 不过这回他却不曾立时出城,而是在辞别东宫后,孤身回家,去寻玉嬛。 第74章 玉嬛近来过得甚是悠闲。 太师案得以澄清, 韩家恢复清名, 压在心头的事卸去,整个人便轻松了不少。她随梁靖住在京城, 虽说屋宇陈设不及侯府阔丽轩昂, 胜在没有长辈妯娌的繁琐事,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闲暇时便能抽空翻书,同谢鸿一道整理太师遗物, 乐在其中。 而永王的事,玉嬛只消揪出宫中内应,剩下的自有梁靖和太子安排。 她前世在宫中劳心劳力, 无可依靠,如今有夫君帮着出手, 何必再去添乱 ? 怀着这般念头,她安居府中, 就等着尘埃落定,看永王自食恶果。 这两日太子遇刺的事虽没传开, 宫廷内外却都知悉内情,景明帝的态度由最初的盛怒强硬转为过后的和软, 甚至流露对永王的担忧, 压着案子悬而不决,背后藏着的态度心思, 细想起来, 未免令人心寒。 这会儿她倚窗坐着, 才将一篇碑帖整理完,看了两遍甚为满意,便搁了笔。 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然转凉,却也没到要笼炭盆取暖的地步,玉嬛身上披了件外裳,执笔久了,指尖有点僵,不自觉搓了搓,才想叫石榴送手炉来,一抬头便见梁靖站在门口,默然瞧着她。 他身上玄色的官服还没换,磊落而修长,那双眼睛深邃沉浓,也不知站了多久。 玉嬛微诧,随口道:“怎么不进来?站那儿等着吓人呢。” 梁靖一笑,举步入内——倒不是想吓她,只是她红袖执笔,沉浸在碑帖里的模样实在好看,不忍打搅罢了。遂过去握住她手暖着,一捏肩膀,觉得轻飘飘的,便皱眉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多穿点。” “穿得不少,只是窗边有风,比里头冷。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太子命我出城办差。”梁靖回身扫了眼外面,见没旁人在,遂低声道:“你的行囊都收好了?这趟要去遂州,正好同行。” “早就备好了。宫里没什么动静么?我听说萧贵妃昨日又去皇上跟前打探永王的下落,哭晕过去两回,生怕永王在外死于非命,皇上心中不忍,还陪伴安慰了许久。提起永王的时候,也不像先前那样怒气冲冲的了。” “永王躲得隐蔽,这一路又没亮身份,他们大海捞针,自然寻不到——萧贵妃倒是聪明,成天过去哭闹,皇上再硬的心肠也该软和下来。” 玉嬛颔首,露几分哂笑,“论起揣摩皇上心思,玩弄父子亲情,太子确实不及永王。这么些天耽搁下来,皇上怒气渐消,时常担忧他的安危,就算永王此刻回京,怕也会为儿子死里逃生而高兴,罪名上从轻处置了。若再耽搁一年半载,永王将当时的证据抹去些,做出被人挟持后逃出生天的假象,倒打一耙说是太子构陷也未必不能。皇上看重情分,倒给了他恃宠生事的底气。” “何尝不是。” “这样看来,夫君当初的忧虑是对的。哪怕永王不耍花招,皇上盛怒之下按律论处,真到了要决断的时候,未必不会心软。届时恐怕会重拿轻放,断了永王后路再教导惩戒一番,往后**幽闭,哪会真舍得取儿子性命?” “他和太子都不肯杀——”梁靖眸色微冷,沉声道:“便由我来!” …… 夫妻俩筹谋许久,等的便是这机会,遂换了暖和劲装,纵马出城。 梁靖这回挑遂州办差,其实是另有打算。从京城到遂州,途中有处山谷叫黄陵岗,林木茂盛幽蔽、山势险峻连绵,离最近的城池也有五十余里,是人烟罕至、林深险要之地。这里平常只住猎户僧道,哪怕有周遭豪贵之家的别苑,冬日里也清冷凋敝,而如今,却藏了一位京城内外掘地三尺都没能寻到的要紧人物—— 逃匿出京后杳无音讯的永王。 当日行刺未遂,得知事败后,永王在静室犹豫挣扎了许久。 他从前能与东宫争锋,除了自身一点手段外,萧敬宗在朝中的权势、两位萧贵妃的助力、世家的辅佐都功不可没,而最要紧的,则是景明帝对他的宠爱信任,甚至不自觉的些许偏袒。而今萧家倾塌,两位萧贵妃虽仍独宠后宫,行事却比从前掣肘许多,而他一旦背上刺杀太子的嫌疑,先前倚仗的帝王宠爱便能消去九成。 那般情形下,他要对阵太子,无异于以卵击石,半分胜算也无。 是以几经琢磨,他便选了这迂回之策,先逃出京城销声匿迹,任由太子将诸般铁证拎出来砸在他头上,哪怕景明帝盛怒之下定了斩首的重罪,只消他不现身,便难以奈何。待风头过去,太子在朝中春风得意,景明帝在两位贵妃的念叨下重拾对他的疼爱,许多事便有了转圜的余地。 何况朝堂争锋,本就是你退我进,你进我退。 太子的铁证摆到明面,他便能从中作梗,设法搅出疑云,日后重整旗鼓,总比如今坐着挨打要好。 因怕随行太多招人眼目,便知挑了六名精锐暗卫随行,逃出京城一路藏匿行踪,到这黄陵岗后暂且驻足,只命亲信打探消息,寻找破绽,不许走露半点风声。 却不知那日他趁天色未明逃出王府时,背后便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隐蔽机警,一路尾随过来,他身边数名暗卫,竟无一人察觉。 而此刻,那双眼睛则带着梁靖和玉嬛,悄然潜入山林深处。 冬日的黄陵岗萧瑟凋敝,肆虐的秋风卷落黄叶,只剩枯枝横斜。夜色深沉,半轮明月斜照,马蹄踩过地上积着的层层落叶,仗剑的身影疾驰过去,如鬼魅掠过,余音卷在沙沙夜风里,转瞬间便消失殆尽。 永王的暗卫四处巡查,听到那动静后当即警觉,尚未来得及示警,便有劲弩射来,直取命门——梁靖的眼线是军中斥候出身,目力耳力超群,身手记性亦格外出众,这一路尾随追踪而来,早已将对方的底细摸得清楚。而今狭路相逢,他与梁靖先发制人,凶狠攻势扑过去,迅速便将对方斩于剑下,无声无息。 而后翻身上马,在外围逡巡两圈,将巡查的四名暗卫全都除去后,扑向永王住处。 …… 这是一处建在山腰的道观,因远离市井香火冷淡,屋舍也无人修缮,颇为陈旧。 观中道士皆被永王的暗卫除去,此刻香火凋敝、殿堂冷清,只剩永王选了正屋暂住。 他生来便高人一等,从王府到皇宫,一路众星捧月,饮食起居所用的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哪怕偶尔受累出巡,也都有官员和王府随从尽心安排,何曾受过半点委屈?然而如今亡命在外,景明帝和太子的眼线各处搜寻,他不敢往闹市露面,迫不得已藏身山林,也只能栖身在此鄙陋屋舍之中。 每日粗茶淡饭,提心吊胆,整个人瘦了一圈,深夜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也没半点睡意。 今夜亦然。 在暗卫外出巡查后,他便沐浴歇息,然而躺了两个时辰,仍是翻覆难眠。外面风动枯树,夜枭鸣叫,一声声像是利刃刮在他心上,让他时而心惊,时而悲凉。 渐渐的,夜风里夹杂了些微异样的动静。 永王亡命在外,草木皆兵,听到这动静,那些微睡意立时荡然无存。他翻身坐起,才想叫守在外面的暗卫,便听墙外两声闷响,像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紧随而至的,则是金戈交鸣,伴随凌乱的脚步声,是侍卫的惊呼—— “殿下,快走!” 永王大惊,赶紧滚下床榻,来不及穿鞋便往后面隐蔽的屋门冲过去,手中哨箭亦丢出去,试图召出巡的暗卫赶回来护驾。 然而屋门打开,等待他的却是一柄黑沉沉的长剑。 半弯冷月被薄云遮蔽,暗沉夜色里,有人执剑而立,身材魁伟,面目森然。 永王扫见那面容,惊慌之下,当即连退两步,“梁靖?” 梁靖沉目不语,剑锋微挑,声音也是森冷的,“永王殿下,许久不见。” “你——”永王面色骤变,下意识又退了两步。然而门墙之外,金戈渐息,方才的激战仿佛只是错觉,此刻风声萧萧,除了门扇晃动轻响的声音,别无动静,显然是两名暗卫早已死于对方手中。而对方神情阴冷,既然明目张胆地闯到此处,恐怕外围巡查的暗卫也已遭人暗算。 他胆战心惊地藏了数日,设想过万一被景明帝的耳目察觉,回京后该如何交代开脱,却没想过,率先找过来的竟会是梁靖。 没有半点征兆和追踪的痕迹,他忽然出现在此荒僻山林,如从天而降。 这样荒僻的山岭,易于藏匿行踪,也易于杀人灭口。 永王瞧着那剑锋,几乎如坠深渊。 他扶着破败的墙壁,顿了片刻才勉强稳住心神,“是太子叫你来的?” 梁靖不答稍稍侧身,露出藏在身后的玉嬛。 她跟着梁靖百里奔袭,凛冬深夜纵马入山,打扮得格外利落,满头青丝拿玉冠束起,整个人裹在漆黑的披风里,半张脸被风毛遮蔽,只露出如画眉目,没了旧时的温婉柔和,却如利刃逼来,藏着锋锐寒意。 永王乍见之下,不由愣住。 玉嬛亦瞧着他,跨前半步,就着昏暗月光,打量眼前的男人。 两世为人,她跟永王的来往着实不少,前世初次见面,他锦衣而来,笑着朝她伸出手,那副伪善的面孔将她期满利用了整整数年,甚至临死之前逼迫她,都是温润如玉的姿态。此生虽甚少交锋,但京城内外,永王但凡现身,都是锦衣端贵、风清月朗的模样,哪怕被威胁逼迫,也能从容不迫,端着皇家子弟与生俱来的沉静温润态度。 而此刻深山中,永王衣衫简素,面容憔悴,满身紧绷戒备,如同惊弓之鸟、丧家之犬。 剥开皇子龙孙的华贵外衣,卸去重重防卫所给的底气,扯掉温润如玉的面具,归根究底,面前这个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玉嬛唇边渐渐浮起冷笑,如嘲讽,如鄙弃 “意外么?”她开口,声音平静而嘲弄,“皇上、怀王爷、太子,连同你的母妃,所有人都在暗里找寻你的下落,却没人能探到半点消息。我还以为,你既有刺杀太子的胆魄,也会有承受后果的担当,却原来只会躲在这里,留一堆女眷在京城为你开脱筹谋。” 前世今生,这手段格局,果真是没半点进益。 永王自然听得出冷嘲,面上青白交加,却只道:“不是太子指使?” “太子宽厚为怀,哪像你刻薄寡恩,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李湛——”玉嬛别开目光,轻飘飘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之事,只为私怨而已。” 说话间,自箭筒取了三支利箭,递到梁靖手中,而后退了数步,背转过身去。 永王霎时明白其意,自知今日在劫难逃,反而觉得疑惑不解,“我与你并无私怨,哪怕那年谢鸿的事,也没当真伤到他半分,你……”剩下的话,悉数被打断,他踉跄退了两步,低头看向胸口。 铁箭洞穿胸膛,尾羽剧颤,他被疾劲的力道裹挟,险些撞在墙壁。 梁靖面无表情,再度弯弓搭箭,隔着极近的距离,利箭再度激射而出,避过永王要害,洞穿肋骨。 剧痛袭来,永王面目几乎扭曲,“你——” 梁靖不理,第三支箭射出,再度没入对方身体。 永王整张脸立时失了血色,剧痛之下气息断续,瞪大眼睛望着这对鬼魅般从天而降的夫妻,满脸疑惑不解,只留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何……怨……何……仇……”声音渐而微弱,气息亦迅速衰竭,他看着梁靖不带半点温度的脸,至死也没能想明白缘由。 梁靖面上冷硬如铁,将铁弓掷在地上,转身走开。 何怨何仇? 这般痛楚,不及万箭穿心的十中之一。 他负手站在夜风里,只等永王的气息消弭殆尽,才沉声道:“埋了他。”而后走至玉嬛跟前,掀起背上披风,将她裹进怀里。 坚实宽厚的怀抱,熟悉的冷峻眉目,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玉嬛回身,靠在梁靖肩上,伸臂将他环住。 “都结束了吧?”轻而低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梁靖紧紧拥着她,脸上冷凝未消,声音里却带了温柔,“都结束了。” 过去诸般苦楚离散,都留在那场噩梦里,随着李湛的死,彻底封存,俱成云烟。从今而后,再也无需回首——至亲的人都还安然在世,祖父清誉仍在,父辈当年的婚约遗愿也得以圆满,夫妻俩彼此扶持,安居在那处温暖院落,和乐融融。 玉嬛埋首在他胸前,唇边渐而浮起笑意。 …… 永王死得无声无息,夫妻俩回京后也绝口不提。 萧贵妃仍时常去景明帝跟前哭诉,一面又加派无数人手打探,却始终毫无所获。到腊月底时,她最初的镇定渐而消失,开始疑心儿子是真出了事,疯了般四处找寻,却没能寻到半点回音,终于忧心焦虑,病倒在榻。 刺杀太子的主使、永王的下落,俱成疑云,景明帝本就被萧贵妃算计得御体欠安,朝政上劳心劳力,下朝后又担心儿子下落,琢磨当日太子遇刺的事是真的自相残杀,还是另有隐情。这般心力交瘁,倒次年腊月时,终是没撑住,一病不起。 太医用尽手段,仍回天乏力,景明帝撑了半年,沉疴缠身,渐而连饮食都进得艰难。 弥留之际,连唤数次李湛的名字,却终没能见到儿子一眼。 过后太子登基,重振朝堂,没了萧家从中作梗,他又在东宫经营数年,培植了许多得力能臣,接手帝位后,倒颇顺利。老臣退位,新秀崭露头角,梁靖在东宫时便极得信重,升了太子詹事之职,这番调整后,便擢拔入门下,跻身相位,更因建功甚多,得以御赐府邸。 迁居新邸那日,贺客如云,夫妻俩忙碌整日,到晚间才算得空。 梁靖送走宾客,回到居处时,孙姑正带着丫鬟点廊下的灯笼,见了他,便露出笑容来,像是有喜事似的。他心中疑惑,随口道:“少夫人呢?” “在屋里,请了郎中诊脉呢。”孙姑满面笑意压压不下去,只催道:“大人快进去瞧瞧。” 梁靖遂疾步入内,转过门口的松鹤屏风,就见侧间里两位丫鬟正陪着郎中写方子。他扫了一眼便往里走,见玉嬛正坐在桌边,两步便赶上去,“是身体不适么?” 玉嬛颔首,却只笑睇着他,丝毫不见身体抱恙的模样。 梁靖心中某个念头腾起,瞧着她满面喜色,猛然反应过来,揽住她肩膀,“难道是……” 玉嬛颔首,婉转眉目间笑意盈盈,凑在他耳边,软语含笑。 “你要当爹了,晏平哥哥。” (正文完) 番外 孟秋时节,正是云高气爽的好时候。魏州城外的官道上,青帷罩着的马车缓缓驶过,晃得四角小铜铃轻响。夹道老树都已转衰,风袅袅而木纷纷,橙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下来,被风轻轻一送,便从侧窗飞入车厢,落在一方棋盘上。 棋盘搁在梁靖膝头,上头黑白棋子各自列阵。棋子做得古拙,因故意雕得粗糙,也不易打滑,梁靖双腿扎得稳当,任凭车身轻晃,棋盘也是岿然不动。 玉嬛坐在梁靖对面,手里拈着棋子,瞧着那已无力扭转的败局,苦恼地蹙眉。 对面梁靖瞧她束手无策,唇边便堆了笑意,“怎样,认输么?” “哼。”玉嬛没理他,接着琢磨。 梁靖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往后靠了靠,目光垂落,只在她眉眼间打转,一副好整以暇,只等她认输求饶的模样。 玉嬛偷瞥了一眼,又拿鼻子轻轻哼了声。 她平时在府里很少碰棋,这回不自量力地挑衅梁靖,也实在是因为闲得—— 后日是武安侯爷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老侯爷在魏州地位尊崇,碰上这等大事,梁家自然要风风光光地操办一场。她和梁靖常年在京城,为了寿宴特地告假回魏州,贺寿之外,也抱了孩子同行,一道瞧瞧长辈。 因带着孩子,赶路便比平常慢了许多,她在车里闲坐无事,从屉中翻出棋盘,才想着拿来消磨,谁知道连着四盘都被梁靖杀得丢盔弃甲……跟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下棋,她还下了那般赌注,分明是自取其辱! 玉嬛气哼哼地咬了咬唇,目光落在那片黄叶上。 而后,取黄叶的手抖了抖,拨乱旁边几枚棋子。 “呀。”她佯装无辜,抬眼觑着梁靖,“棋局乱了……” 那点小心思被梁靖轻易洞察,他强压笑意,作势去整理棋子,“无妨。我还记得。”手指还没伸过去,便被玉嬛拍开,那端正摆在膝头的棋盘也被打翻,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满车厢。而后,便是玉嬛得逞狡黠的笑声,“呀,摆不回来了——这局算平手。” 梁靖眉峰微挑,半跪起身子,径直将她圈住,“赖账呀?” 玉嬛不认账,捏了拳捶在他肩上,“才不是,只不过……” “不过什么?”梁靖凑得更近,几乎碰到她鼻尖,“不想把赌注给我?” 当然不想了!开局前两人打赌,若是玉嬛能赢梁靖一局,到魏州后他便听凭玉嬛差遣,可若是五局下来,玉嬛全都落败,就得换她听凭摆布。她也是兴致一起昏了头,觉得不至于连败五局,便一口应了,谁知道…… 若真认了输,梁靖会如何摆布她,拿脚趾头都想得到! 玉嬛对上梁靖那热辣辣的目光,更觉面红耳赤,赶紧往后缩了缩。 “指不定能平局呢。”她别开目光,心虚气短,强作镇定,“未必就是你赢。” “是么?”梁靖低声,鼻息已经挪到她颈间。玉嬛被他呵得痒,又觉这账赖得着实小气了点,自己先撑不住笑了,一个劲往里缩。梁靖得寸进尺,那娇软身躯在他怀里轻颤,笑声柔软,娇憨得诱人,索性探手到她腰间呵痒痒。 玉嬛受不住又躲不掉,笑得身子都软了,情急之中道:“好了好了,别吵着暮云!” 这话倒是管用,梁靖下意识动作微顿,待想起车厢里没旁人,才反应过来,暮云那小家伙跟奶娘坐在后面那辆马车,哪会被吵着,分明是她急中生智骗他呢。对面玉嬛却已趁着这间隙坐起来,眼底笑意未消,纤手捋着头发,赶紧探身出去,叫了仆妇过来,问是到了何处。 这一打搅,才算是逃过梁靖的魔爪。 后面的马车里,暮云正趴在奶娘膝头玩一串铃铛,浑不知刚帮娘亲躲过一劫。 …… 暮云的名字是梁靖起的。 玉嬛素日里保养得不错,怀孕后甚少害喜,吃的苦头也不多。只是临产时痛得厉害,抬进产房里两个时辰都没生出来,急坏了满院的人。梁靖两生杀伐,枪林剑雨中从未露过惧色,却在那日悬心焦灼,生怕玉嬛有半点闪失。 热锅蚂蚁般担心了许久,产房里响亮的婴啼传出时,正是傍晚。 梁靖被关在门外外,在听到孩子啼哭和产婆报喜的话后,脑海里紧绷着的弦总算松弛,回过神才发觉单薄的衣裳捂出了满身的汗,这数个时辰间担忧揪心,像是经历了数番生死。抬头一瞧,金乌落后暮色四合,天际云烟如织,楼台外平林漠漠,安宁而美好。 那一瞬的景致与满腹心思交杂,梁靖铭刻在心里。 而后,便给孩子起了这名字。 暮云生来乖巧,一双大眼睛随了玉嬛,睫毛细长浓密,跟上等羽扇似的。他幼时不怎么哭闹,在襁褓里就爱安安静静地打量周遭,也不知小脑袋瓜在想些什么。抓周的时候取了支毛笔不肯松手,喜得武安侯爷连连颔首,只说他将来必能满腹才华、精通文史。 这事儿准不准玉嬛不知道,不过暮云确实格外聪慧,学走路说话都比旁的孩子快,加之生得面庞粉嫩、玉雪可爱,十分招人疼爱。这回办寿宴,武安侯爷特地派人递了口信回来,说若是梁靖朝中事忙,可以不必回去,但玉嬛务必带着孩子,留魏州多陪陪他。 梁靖听了口信,还摇头叹道:“祖父从前最惦记我,如今看来,是换成这胖小子了。” 那样子,活像是被人夺了宠爱似的。 玉嬛忍俊不禁,还奚落他,“不止祖父,旁人必定也更惦记暮云。” 这话很快就应验了。 夫妻俩抵达魏州时,因早有家仆报信,提前回府的梁章便算着时辰到府门口来接。见那两辆车在仆从簇拥下缓缓停稳,他等不及跟二哥打招呼,径直奔向后面那辆,没等奶娘动手,便掀起车帘探头进去。 里面小暮云瞧见那张熟悉的脸,登时笑逐颜开。 他已两岁了,在京城的时候便常被梁章带出去各处逛,虽说仍不爱折腾玩闹,却对外头种种物件满是好奇,也极爱这位有趣的小叔叔。见着他,自己便站起来,两步跑过去,扑在梁章怀里,“三叔!” “哎!”梁章应得欢快,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糖人递在小暮云手里,而后一把抱起他,扛在肩上,“想三叔了没有?” “嗯。”小暮云也不急着吃,先将那糖人拿在手里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琢磨似的。 那边玉嬛被梁靖扶下车,瞧见那对叔侄,也自莞尔。 年少时相识,转眼已是数年时光,梁章也从当初那顽劣的小混蛋长成了弱冠青年,先前科举混了个功名,被老侯爷拘在满是儒雅文人的翰林院历练了半年,那顽劣性子收敛了不少。只是他向来爱动,在官场倒算沉稳有度,到了孩子跟前,便又是往日顽皮爱逗人的模样,只顾惯着孩子。 遂朝暮云招招手,“下来自己走,别累着三叔。” 暮云很乖地应了,奶声奶气地道:“三叔,暮云自己走。” 梁章最爱他这乖巧懂事的样子,“哎哟”一声感叹,抬手抱起他,蹲身放在地上,“那便牵着三叔走,好不好?” “好!”暮云小手抓住梁章的手指头,而后将糖人举向梁靖,“爹爹,给。” 梁靖遂接了,也伸个手指给儿子牵着,兄弟俩慢腾腾在前引路,等玉嬛带着几位仆妇将备好的东西挑出来,便一道往武安侯爷的夷简阁去。老侯爷和太夫人上了年纪,满头都是银发,好在精神还行,瞧见小玄孙,自是高兴。 一家人围着逗乐,安顿了住处,梁章却抓着暮云不放,说要留在身边,晚上再送回去。 梁靖随他去了,同玉嬛回到住处时,又觉得奇怪,“三弟这回特别黏着暮云,不太对劲。” “你也不想想明儿谁来。”玉嬛压低声音,见梁靖仍是不解的模样,很是无奈,“祖父难得办场大寿宴,故交们哪会错过?怀王爷看得上的故交不多,祖父算一个,他上了年纪不怎么出京城,这回多半会叫福安郡主过来。他俩又……你就等着瞧吧,明儿福安过来,三弟必定带着暮云过去,好让郡主消气。” 这般一解释,梁靖才觉恍然。 说起来也是叫人头疼。 梁章自幼顽劣,对姑娘家的态度也跟旁人不同。别人有了中意的姑娘,多是上赶着说软化讨姑娘欢心,他却总爱反着来,先前在玉嬛身上栽了跟头,虽学乖了点,毛病却没改掉。后来碰见福安郡主,两人虽看对了眼,却总别别扭扭的,没消停过。 怀王爷膝下只一个女儿,金枝玉叶般养着,本就不舍得将女儿嫁出去,见女儿时而欢喜时而苦恼,一直没提婚事。直到梁章慢慢改了毛病,年初两人戳破那层窗户纸,才算定下婚事,择于腊月完婚。这对冤家又是不让人省心的性子,瞧那模样,梁章近来定是又得罪了郡主,还没哄好。 福安郡主跟玉嬛交情好,又喜欢逗暮云玩,梁章讨好了小侄子,回头便能拿他开道,腆着脸去福安郡主那里说软话认罪。郡主瞧着孩子的薄面,心里一软,没准儿能放他一马。 那小子还真是没安好心! 梁靖无奈失笑,也懒得管他了,只将屋门掩上,回身捉住玉嬛。 玉嬛被他抱个满怀,后背贴在他胸膛,笑着躲了两下,“做什么呀?” “算账。”梁靖低头,在她耳垂轻轻咬了咬,“听凭我摆布,你说的。” 玉嬛原以为那盘棋是赖掉了,哪只他真来秋后算账,想逃却抵不过梁靖的力气,挣扎了两下无济于事,反而被梁靖箍住了腰扛在肩上。屋里没旁人,梁靖肆无忌惮,扛了美人在手,大步走进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