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重生阵容》 作品相关 《最强重生阵容》 作者:软妹凶猛 文案: 许濛的夫君是魏桓帝,盛世英主,出身名门,相貌俊美气势不凡。后来他重生了。 许濛的儿子是魏武帝,平定动乱,诛杀叔伯,文治武功一代明君。后来他重生了。 许濛的女儿是魏元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路凯歌活到八十。后来她也重生了。 桓帝:“阿濛,如果你不爱魏太子陈昱,不爱魏帝陈昱,可不可以爱凡夫陈昱呢?” 武帝:“母亲,朕奉以太后之位,全母亲天伦之乐。” 元帝:“男人说的都是鬼话,母亲,搞死老爹我上位,面首三千,您喜欢么?” 许濛:“……” 1、无逻辑小苏文小白文一篇。 2、男主妻妾子女都有,雷者慎 入。 3、无渣贱 4、我们的目标是,绝对不坑。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重生 主角:许濛、陈昱 ┃ 配角:一大堆,写着想着 ┃ 其它: 作品简评: 许濛的夫君是魏桓帝,盛世英主,出身名门,相貌俊美气势不凡。后来他重生了。许濛的儿子是魏武帝,平定动乱,诛杀叔伯,文治武功一代明君。后来他重生了。许濛的女儿是魏元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路凯歌活到八十。后来她也重生了。 前世早逝的许濛碰上了三位帝王的重生,弥补了人生的遗憾,全文迷雾重重的权势斗争里有真心相待,剧情跌宕起伏情感冲突激烈,三位帝王围绕在许濛身边,探寻前世之谜,谋划今生之局。 第1章 楔子 洛阳正是春光烂漫的时候,一簇簇的花树映在阳光底下,泛着新鲜透亮的光泽,花朵在微风的吹拂下慢慢飘落,好一副安闲静谧的景象。 满娘端着水盆,走进那间小房子,一个穿着青色襜褕的少女,靠在榻边手上正捧着一本书,借着窗外的灯,认真的看书。满娘上前道:“小娘子,此刻还是少看些书吧,你看马上就要生了。” 少女转过身来才见那宽大的衣袍下,硕大的肚子。 她笑道:“没事,说好了,孩子生出来要给我做榆子吃。” 满娘有些无语,“我的好姑娘,光想着吃东西,到时候怎么可能让你吃榆子。” 那你偷偷做给我嘛,少女捧着自己的大肚子靠过来,抱着满娘的手臂撒娇道:“做嘛,做嘛。”说完了又有些失落的样子,接着道:“每年这个时候阿爷就会给我做榆子吃。” 少女用手支着膝盖,偏着头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阿爷好不好。” “行了,别想这么多,小宝宝们生出来,你哪有时间想这些呀。”满娘这话说的算是没什么遮掩,但是这少女似乎是习惯了满娘这样讲话。 可是话一说完,满娘自己就在心里打了个转,欲言又止了起来。 少女见满娘这幅样子,却还是一副又娇又俏的小模样,她道:“好了,我知道你在担心到时候殿下会不会来,我问你,你这样忧心忡忡的,殿下会来么?” 满娘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大魏太子陈昱除了十几个有名有姓的妻妾之外,还有数十名侍妾,孩子都有三个了,眼前这少女不过就是被陈昱召幸了一次,便狗屎运一般的怀上了孩子。 不说陈昱来不来,会不会记得还是另一说呢。 毕竟…… 史书上的好皇帝,都是合格的上位者。 满娘的目光迷离了起来。 “你看吧,你忧心也好,高兴也罢,殿下来不来由不得我们,不如开心点,你说呢?” 满娘欲言又止,少女偏过头,很是疑惑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没事,等下娘子出来走走吧。” “满娘,我知你为我担心,但是你这样饭也吃不下的样子啊,真是让人心焦。”少女笑着说,见满娘还是这样一副模样,接着她又道:“行了,我知道这个孩子来得颇有些缘由,但是阿爷说过,人生嘛,总有那么一两个关隘,闯过去就没事了。” 满娘见她还要说,实在不想她挺着个大肚子安慰她,便将水盆放下,走了出去,出来时眼圈红了红,又把自己的衣袖拿起来印在眼睛上,只见布料上有水渍,渐渐洇开。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外面明媚的春光,又看了看屋内,忽然间有些难过,她想,如果太子可以来就好了。 ———— 少女看完了书,又在屋中几人服侍之下站起来走了走,她身材本就纤细瘦小,挺着个大肚子在房里走来走去,又在院子里散步。满娘扶着少女的半边身子,只感觉对方身上不一会儿便透出了汗意。 少女将手伸了出来,接住空中飞舞的花瓣,带着安静的笑,怀孕的艰辛并未打倒她,她还兴致勃勃地同满娘说:“春天这么快就到了,祖父往年这时候要做了春饼来咬春的,满娘可不要忘了,我还要喝去年酿好的桂花酒。” 满娘搀着行动艰难的少女,嘴里不住地答应道:“好,我都记着呢……” 满娘话音未落,只感觉这少女的手忽然抓紧了她,满娘也紧张了起来。 “我,好像要生了。” 她自己倒是十分镇定的模样,可是身边人手忙脚乱起来,满娘招呼着将她抬进早已备好的产房。又差人去送信,虽然太子的妻妾和孩子多,但是毕竟是他的孩子,一干用度还是不会亏待的。床上的少女已经被汗湿了,发丝贴在脸上,躺在那里,十分单薄的样子,只是这副模样,也并不见她有什么难过的模样,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脸色有些青白。 宣平十五年,文贞皇后生武帝元帝。 在史书上也不过是短短的一行字,可是真正的落到实处,那样才能感觉到,这短短一行字中那些酸涩的往事,满娘看着床上的女孩,心中大叹,恐怕谁也想不到,此刻她所生的两个孩子,将在大魏帝国掀起腥风血雨。 少女一直听着身边产婆的招呼,有节奏有技巧地呼吸用力,但是因为是头胎生得十分艰难,这样一折腾就已经入夜了,外面的风越发大了起来,女孩侧耳倾听,能够听到淅沥的雨声,她有些恍惚,脸色白得透明。 满娘握着女孩的手,不断地给她打气,她知道孩子一定能生出来,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生的这么艰难。 少女神思恍惚,问了一遍,“下雨了吗?” 轻轻地一句话,满娘眼中已满是泪水,她道:“阿濛,没事的,要咬春的。” 女孩转过头,低声道:“阿满,我有一点点害怕。” 满娘松开女孩的手,道:“别怕,也许太子会来呢。” 女孩摇了摇头,道:“不要他,要阿爷。” 就在满娘尽力安抚阿濛的时候,门外有人叫了她的名字,满娘没了法子,跑出去,见外面都是太子妃带来的侍者,一个小奴上来,带着满娘往正殿去,太子妃正等在那里。 满娘随着阿濛进宫也有一年了,只见了太子妃寥寥几面,对方是个生于老牌世家的女子,端庄雍容,并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满娘想到了自己知道的那些东西,春日的夜雨中,忽然打了个寒战,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太子妃一生未育,后来,抱了一个侍妾的儿子,而侍妾产后血崩而亡。 满娘满脑子的念头都叫嚣着回到阿濛身边去,她想到了凉州的风雪,想到了阿濛的笑眼,想到了她对自己伸出的那双手。 她刚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贫病交加,是阿濛收留了她,可那时满娘怎么也没想到,她遇见的竟然是魏史中身份成迷的文贞皇后,直到确定阿濛怀的是双胎,她才肯定下来,毕竟史书上魏太子陈昱后宫中,只有武帝元帝之母文贞皇后生了龙凤胎。 史书上短短一行字,可就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满娘恍如梦中,继而浑身冰冷。 她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进了内殿,当她跪伏在地上的时候,忽然清醒了一些,不,阿濛能活下来,既然她来了,就要想办法陪在阿濛身边。 太子妃打发身边年长的姑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满娘各种琐碎的问题,满娘一个人像是分成了两 半似的,一半有条不紊地回答问题,一半漠然地看着太子妃。 上座的太子妃发间金器全无,戴青白二色玉石,清简之中可见世家女的良好品味,她手中端着一杯茶,轻轻地吹了,小口小口地饮了进去,不急不躁。 像是在等待。 忽然一个产婆急忙忙地跑进来,道:“不好了,娘子的羊水快流尽了,这才刚生下一位小公子,里面还有一个呢。” 太子妃扬眉,“哦,已经生了一个么。”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偏过头道:“陆良医,请你去看看吧。” 一个干瘦的老头走了出来,点点头便要往那边去。 满娘忽然叩头拜下,道:“请太子妃请了殿下来吧。” 满娘心如擂鼓,她知这样的行为可算是信不过太子妃,随时都可以被拉下去的,但是她还是要赌一赌。 太子妃也没生气,她目光上下打量着满娘,道:“殿下忙于政务,怕是来不了的。”说完便移开了目光不看满娘。 满娘再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她原也是有傲骨的女子,现在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所求的便是让阿濛少受些苦。 一时间,场面有些僵,太子妃身边年长的姑姑便要过来抓住满娘,将她拖出去。 满娘不敢出声,死死咬住嘴唇,却被对方掐住肩膀上的肉,钻心的疼,她心里骂娘,这老太婆手劲这么重,但她还是忍住了。 太子妃优雅地挥了挥手,连目光都不曾往这里移半分。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除了窗外淅沥沥的雨声,这里还是令人压抑地安静。 此时,内殿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只见一个玄衣高冠的男子走了进来,满娘稍一抬头,只见对方巍若玉山,风姿湛然。 满娘立刻伏在地上,道:“拜见太子殿下。” 这便是大魏太子陈昱,这偌大帝国未来的君主,史书上大魏的盛世之君,天生的帝王,他将这个帝国打造成了一艘巨轮,却又在他暴毙之后,迅速土崩瓦解。 魏桓帝陈昱,二十五岁登位,四十岁暴毙,死因不明。 魏史三大悬案之一,他的死开启了长达十年的八王之乱。 陈昱的长相算是儒雅贵气,神色温和,意态闲雅,但是那双眼犹如寒潭,望之令人生畏,只有太子妃行礼后,起身朝着陈昱伸出手,亲昵道:“殿下怎么来了?” 陈昱并未像往常那样牵住太子妃的手,只是从这双细白的手上一路目光逡巡到她的脸上,一言不发。 这目光实在有压迫感,渐渐地,太子妃脸上的笑变得勉强,她从身边姑姑那里接过一杯茶奉上,道:“殿下,乏了吧。” 陈昱忽略了这杯茶,看着那素白的茶盏,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晦暗下来。 二人落座,只见外面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两个产婆走进来,太子妃眼神一暗,这不是她派去的陆良医,而是专为太子诊脉的徐良医。 太子妃看着身边这个男人,有些惊疑不定。 徐良医上前躬身拜下,道:“殿下,两位皇孙一男一女,是龙凤胎,殿下大喜。” 殿中随侍者皆拜,齐声道:“殿下大喜。” 这便是魏史上的魏武帝和女帝魏元帝。 太子却不管这么多,微笑着招手让人把两个孩子带上来。 只见襁褓中两个孩子安然睡着,太子忽然伸手抚上了其中一个孩子的面庞。 ———— 窗外,晨光熹微,橙色的朝霞映在天边。 满娘跪在殿中的角落里,她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又有些悲戚。 她知道,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双儿女,注定有着跌宕起伏的一生。 几千年后她曾看着史书上一行行铅字,当做谈资,可是她没想到一场穿越让她置身于真正的历史之中,文贞皇后,这就是阿濛的结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万界追杀令下快穿》 叶泠遇上的霸总,英俊冷漠富有简直是行走的杰克苏,他穿梭各个界面,专门吃掉女人们的灵魂。 某日求婚后,一室散乱,叶泠背上插着刀,冷眼看床上凉了的男人,画风从偶像剧变成了惊悚悬疑片。 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不要相信半路杀出的霸总,对方要么阁楼上住着疯女人,要么庄园里飘荡着前妻的鬼魂。 反杀成功的结果是,收到霸总他爹的万界追杀令一张。 快穿修罗场,人形绞肉机。 11月1号开文 希望小天使们支持我,爱大家。 第2章 太子 大早上,满娘端着水盆带着身后的宫人往许濛坐月子的宫室走去,她看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打鼓,自那日许濛生产,太子带了良医过来,许濛这儿就多配上了许多宫人,按理说许濛产子,地位提升了,但是册封的风声又没有。 用着与地位不相符的配置,满娘心中打鼓,虽然穿越前也就是个升斗小民,但是xx传倒是看过两集,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 宫室中,榻上的许濛自己已经坐了起来,她生得很艰难,不过年轻身体又好,养了这十几天精神好了许多。 “阿濛怎么自己起来了,快躺下。”满娘照顾许濛十几年最是熟悉她的性子,现在怕是又闷了。 许濛算不得多美,只是皮肤奶白,眼睛又大又圆,她微笑,露出细白的牙齿,道:“阿满,我听到外面有鸟叫了。”说完,她侧过身拉着满娘的手撒娇道:“真闷啊,这个天气啊,阿爷会带着我们去郊外踏青,现下却要闷在这里。” 许濛的性格很大方,看着娇俏,实则放荡不羁爱自由,这是满娘私下吐槽的,不过许濛进宫以来收敛了不少,也就是在自己最亲近的阿满面前偶尔提上一两句,说起从前的生活。 许濛还想撒娇,可是抬头一看,满娘脸上带着疲色,便也就不再多提,她心知满娘要照顾她还要时不时看顾两个孩子,实在是疲于奔命。 许濛任阿满给自己打理身体,悄悄在阿满耳边道:“阿满,小宝宝怎么样了?” “好着呢,太子殿下带来的良医调理得很好,阿濛午后便能见到了。” 许濛弯着眼睛笑了,满娘却有些忧虑,低声道:“太子殿下那边……”不过抬头看宫室中忙碌的宫人又收住了自己的话。 满娘将案桌放在一边,为许濛喂食肉羹,许濛尝了尝,道:“嗯,甚是鲜美。” 接着许濛道:“劳各位宫人先出去歇息,人多了,我看着很累。” 为首的一个年轻宫人听了,便躬身下拜,带着剩下的宫人退出宫室。 许濛方才装出来的架子一下子放松下来,见满娘一脸忧色便道。 “我入宫时,阿爷嘱咐我要无论是什么情况都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现在情势不明,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想来就只有先不去管它了。” 满娘将许濛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道:“没事,阿满陪着你。” 许濛听了满娘这样说,她又笑了,那笑容无忧无虑般的,她直起身子,道:“不过,阿满,我对太子殿下……” 语未尽,只听门外有宫人低声道:“娘子,太子殿下要来,请娘子稍准备一下。” 许濛听了便是一愣,说实话,她与这位太子殿下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她就是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周身气势很吓人,然后弄得她挺疼。 满娘忙替许濛打理了身上的衣物,许濛乖乖坐着让阿满替她梳头,在一切都打理好之后,阿满拍了拍许濛的肩膀,便要往门口去,许濛见满娘手中也都是汗,她握住满娘的手,轻声道:“阿满,别怕,一切都有我呢。” 许濛见满娘也是被突如其来地太子吓得脸色发白,忽然联想到她生产那日满娘为了她顶撞太子妃的事,没来由的多了几分勇气。 满娘来到门边,低声道:“娘子都打理好了。”说完,见许濛端坐在榻边,许濛朝着她点点头,满娘也很紧张,她退到阴影处,跪伏在地上,心中吐槽,自己真是奴性坚强,这样跪好几个小时也都还能撑得住。 只见宫室的门被人打开,一个穿着玄色衣衫头戴高冠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乳娘一左一右抱着孩子,许濛在榻边跪到,口中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陈昱是真的已经不记得长信公主的母亲是哪号人物了,低头看了跪在榻边的娇小女子半晌,也不出声。 在这近乎审视的目光下,许濛心中打鼓,她同阿爷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事情,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藏在小脑瓜里面,用满娘那奇奇怪怪的话来说,就是脑洞奇大,思路清奇。 她此刻脑补着太子为啥要来看她,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找个原因出来。 只听太子衣物窸窣之声渐渐靠近,接着在她上方响起了低沉温和的男声:“起来吧。” 许濛低着头想要起身,只是她身体气血不足,跪伏了一会儿,就头重脚轻,一个踉跄就要栽下去。 太子漠然地看着许濛的反应,却没想到对方一把抓住太子的衣襟,稳住身形,接着好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 要死了,要死了。 许濛满脑子都是满娘常说的这句话,电光火石之间,许濛还伸出自己的爪子,把太子胸前的衣服给抚平了。 许濛低着头,心想,我的儿啊,为娘怕是要被太子殿下的人给叉出去了。 太子身边的內侍高景看着太子微微皱了皱眉头,看许濛的眼神更不同了,默默地擦了把汗。 自许濛生子那天后,太子虽然看似同往日一般宽和仁厚,可却像是黑暗中的悬崖深渊,丢块石头都没反应,看得人瘆得慌。 今天是太子这么久以来,少数的一次情绪波动。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幸而一个宫人端上热茶,许濛奉茶,低声道:“殿下,请用茶。” 太子的目光看向许濛的那双手,许濛长相偏甜美,一双手是她最不喜欢的地方,短而胖,白皙滑嫩,点缀着几个肉窝窝。 看着倒是可爱,可惜时人喜女子素手纤纤之态,这样一双小肉手自然不在正统审美之内。 从前太子也是这样的。 不过…… 太子偏头示意,高景接过了茶盏,太子道:“坐下吧。” 说完率先坐在榻边。 许濛不由看向太子,她以为太子不过来看看,怎么就坐下了,难道想长待一会儿,这…… 太子抬头,正对上许濛的眼睛,许濛的眼睛黑亮,圆溜溜的很是惊讶的样子,太子心中这才觉得有些好笑,二人孩子都生,竟然这般生疏,想到襁褓中的长信公主,太子心想,看在长信的面子上给这女人几分好处吧。 许濛自然不敢同太子对视,她小心翼翼地在榻上坐了个边,低着头也不敢看太子,两只手互相绞着,开始没话找话。 可是这两人实在是不熟,许濛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她着实佩服太子妃和太子表妹孟良娣,太子这么可怕,居然也不怕他。 太子的目光停留在那双小胖手上,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前看到的那双手,他于昏迷中看到一双纤细白嫩的手端着一只素白的药碗,将那毒.药一口一口地喂到了自己的嘴里。 是以当他重活到这十八年前的时候,看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在审视她们的手,他不知道身边这些如花美眷中是哪个一碗毒.药送他去了阴曹地府。 帝王多疑,却也不动声色,死于妇人之手,陈昱深恨之。 这样一想,这女人的确不让他讨厌。 两个姑姑将孩子上来,陈昱伸手将女儿抱在怀中,许濛有些惊讶,太子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女儿,是孟良娣所生,不过太子一贯淡淡的,并未表现出另眼相待的模样。 许濛将儿子抱在怀里,看着儿子乌黑的眼睛,不由伸手点了点对方的小鼻子,接着自己笑了。 许濛一笑就放松了许多,真实的性子显露出来,她转身对太子道:“殿下,你看,多可爱呀。” 太子见她眉眼弯弯,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低下头不敢说话,忽然觉得这个从来被他忽视女子生动鲜活了起来,不再是记忆中,冷冰冰的许氏二字了。 “不必拘礼,你为孤产下一子一女,论理当赏,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这是陈昱惯常的手段,利用赏赐来试探人心,一则他既然出手保下许氏,许氏便是他重生的第一步棋,虽然没想好该把这步棋放在何处,但是也要先摸清这个人才是,二则他也的确对长信的母亲有些好奇。 陈昱这人不似许濛想的那样可怕,态度算是很和气,许是孩子在的缘故,许濛胆子大了一些,她想既然太子在她生产的时候保住她,自然应当不会这么容易再杀了她,过了一年多独守空房的日子,见弃于太子这种普通姬妾们害怕的事情,她也不在意。 她像是给自己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殿下,妾可以给孩子取乳名么?” 许濛在家中学习《魏礼》自然知道名字当由长者赐,不过现在两个孩子都没有乳名,叫起来不方便。 “乳名?”陈昱的几个孩子未得赐名前,都是按着排行来叫,他的妻妾多出生于高门贵族,自然不会随意给孩子起乳名。他没想到这小女人所求并非珠宝金器也非地位权势,只是个乳名。 “嗯,妾曾同祖父行走乡野,许多人都会给孩子起乳名,其实都是含着美好的祝愿。” 陈昱只是依稀知道许濛乃是罪臣之后,大赦天下后随着祖父回到洛阳,并不细知她的经历,听她这一讲觉得有些好奇,便道:“可。” 许濛没想到太子虽然看起来一本正经很难靠近,实则这样好说话,她看了看自己抱着的这个胖娃娃,笑了笑,眼睛一转,便道:“嗯,儿郎便叫做小彘,殿下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不怎么样。 陈昱腹诽,他的儿子便叫做小彘了么,那他是什么,大彘么? 陈昱刚想说话,就见许濛伸手抚上孩子细软的头发,甜甜笑道:“小彘,小彘,小彘,我是你的阿娘。” 说着把孩子抱进了自己怀中,陈昱看到他的儿郎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居然笑了,咧开了自己没有牙齿的嘴,多纯洁的笑容。 他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儿,虽然他不怎么抱孩子,不过这女婴实在是太乖了,眼睛微微合着,也不怎么看他,他看着软软的小团子,想到了他临死前见到的长信公主。 她早已长成了一个明艳的少女,立在殿下,自请往匈奴去,神采飞扬,不见半分郁色。 她说什么来着,她说:“父皇,匈奴天高地广,那里才是女儿的归处。” 陈昱笑了,带着点玩味,摸了摸怀中女儿的头,对着身边的许濛道:“苍,叫阿苍吧。” 唯愿你,如苍鹰,翱翔天际。 第3章 入局 “阿苍,小彘。”许濛拿着手里做得小布偶在榻上同两个孩子玩耍,满娘陪着她,眼中含着笑意。 两个孩子年纪都小,玩了一会儿都累了,许濛将他们并排放着,手上轻轻地拍着,助他们入眠,明明当母亲没有多久,却忽然成熟了许多。 “阿满,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呀。”见孩子都睡了,许濛忽然这样道。 满娘听许濛这样说,不禁想扶额,堂堂大魏太子就这样被许濛发了个好人卡。 “哎?这话,从何说起啊。” “你看呀,殿下派了徐良医来,多亏了他我才能保住命,而且殿下还同我一起给孩子取了乳名,我原先觉得太子殿下非常威严,现在看来殿下真是仁德,阿满,阿爷说过,人生在世,要记得别人的每一份好,嗯,我一定会报答殿下的。” “额……”怎么说呢,你高兴就好。 满娘一肚子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这样丧气地想着。 许濛见满娘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哦,阿满一定觉得,我若生子殿下应当赐下赏赐,但我不这样想,阿爷说天家寡情,殿下给的不是赏赐而是温情,我便很是满足了。可见殿下虽然内敛,却的确是有慈父心肠的好人啊。” 许濛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绝世美女,就靠着个人魅力俘获了太子,于是一切都可以靠着好人卡来解决。 许濛这人有个优点,大概就是长得不美,想得挺美。一下子就少了许多忧愁。 二人喁喁私语按下不提,却听门外的宫人道:“许娘子,殿下手谕。” 许濛与满娘对视,也不知太子为何着人发来手谕,满娘忙起身开了宫室大门,许濛则跪伏在榻边。 只见太子身边的宦者高景进来,高景肃穆道:“着,许氏为孺子,居含春殿。” 高景说完太子手谕之后,笑眯眯道:“许孺子,殿下特许您在二位皇孙满月之后搬进含春殿,现在殿中已经派人打理,届时许孺子直接搬过去便可。” 许濛原先有些呆呆地,不过高景同她说话这才反应过来,她忙道:“谢殿下体恤。” 满娘则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小荷包,塞给高景,高景慢条斯理地收了,点点头便准备离去。 “高常侍留步。”许濛忽然道。 高景满腹疑惑,只见许濛忽然行稽首礼,躬身下拜道:“谢殿下护佑之恩,望常侍帮妾带给殿下。” 只见眼前少女很是认真的模样,高景点点头,离去了。 骤然升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孺子,却也代表着许濛不再是连姓名都不为人知晓的姬妾了,满娘欢喜之余还有些担忧,毕竟史书上也没写许濛到底是什么位分,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许濛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许濛的欢欣却不如那天给孩子取名之后那么多,她看了看榻上的孩子,替他们掖了掖被角,忽然道:“阿满,含春殿门前榆树极好,我要吃榆子。” 满娘简直要被气乐了,她道“阿濛,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不行,我要去替你打听一下含春殿是同哪位孺子共住,好不好相处。” 许濛笑道:“好与不好,总归都要去的,阿满啊,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哈哈。” 说着居然躺到床上同两个孩子睡在了一起。 满娘扶额,她这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要替这姑娘一直操心,简直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 “谢我?”呵,有几分意思。 太子跪坐殿中煎茶,大魏流行用葱、姜、蒜等物放入茶中,但陈昱却不好这口,此时亲手煎茶未必要喝,不过是借着这样的动作思考。 “孺子很是正经的向着殿下道谢,说是要谢殿下的护佑之恩。”高景立于下首,如实相告。 “如此看来,这含春殿她倒是也住得。”陈昱放下手中动作,心中暗忖,原不过是对长信的母亲有些好奇,可是亲去见了这女子,他觉得很是有趣,同他前世遇见的女子皆是不同,前世暴毙,他深恨之,但一朝重生决不可自乱阵脚。 陈昱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多疑,无法忍受身边人躲在暗处害他,他的女人害他,儿女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与其暗中调查,乱了方寸,不如丢出一子,试探一下。 今生便给这个前世默默死去的女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陈昱笑,成与不成,都在她自己。 不过这谢嘛,他便收下了。 ———— 太子陈昱的后宅中忽然多了个孺子,于有心人眼中自是不同,虽孺子只是个最低等的位分,但是太子除太子妃外,有一位良娣,乃是他的表妹,除此之外还有五位孺子,都是官宦贵族之家的女儿,这新冒头的许孺子听闻祖父不过是个小官闲职,不知怎的得了太子的青眼。 别看着现在不过是个孺子,若是他日太子登基,做个美人是绰绰有余的。 太子手谕一下,太子妃的赏赐跟着就赐了下去,她身边的老妪见太子妃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有些慌了,道:“女郎,这……” 太子妃没听完对方的话,便笑道:“无妨,太子殿下赐了她的位分,我便跟着殿下就是。” “可是那天真是可惜啊。” 太子妃手上正摸着蜀锦,听老妪这样道,也不生气,道:“这有什么呢,太子殿下总归是要给我一个孩子的,若这个不愿意也无妨,我们再换一个便是。” “记住,殿下的姬妾会有千千万,可殿下只有一位太子妃,阿妪这是多虑了。” 太子妃说完,看着手边的蜀锦,只见上面织着云纹饰样,云气浮动,连绵不绝,她的脸微微一侧,躲到了灯光的暗影当中,她这样说着安抚下人的话,自己却有些心思浮动,太子真的大不一样了。 她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只是觉得太子这般行事颇不同往日章法,还是小心为上,眼下便有试探太子的机会。 这样想着太子妃手中一顿,对身边老妪道:“阿妪,将这云纹蜀锦送去许孺子那里,吩咐下面的人,日后宫中用度也多紧着许孺子几分,她得殿下一子一女,自然需要悉心照料。” ———— 太子东宫不大,太子妃的这番动作没瞒过谁,两趟下来,谁都知道,这位许孺子也得了太子妃的青眼,那些没名没姓的姬妾们也都摩拳擦掌,只道是若侍奉太子得力,也能生个一儿半女,得了位分。 可居于云锦殿的孟良娣则是另一番考量,孟良娣的母亲乃是太子的表姨,是以二人算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妹,孟良娣生的精致娇美,很是得太子喜欢,平日里也放得开,自然就在太子那里有几分不同。 最重要的是,孟良娣育有太子一子一女,便是连太子妃行事都要顾忌着这边。 “赏,太子妃都赏了,我怎能不赏,开了我的库房,挑金器玉器若干,封好了赏给她。” 孟良娣身着蜀锦制成的银红色宫装,眉目如玉,伸着一双纤纤素手让人给她装饰指甲,各色矿物磨成的粉末放在描金的小盒子里,孟良娣很是享受这样的时刻,正忙着配色。 她将一双素手放在腮边,从铜镜中看,只见手指上一点丹蔻,好生惹人怜爱,她笑了,对着身边侍立女子道:“细娘,你觉得如何。” “良娣素手,甚美。” 孟良娣拿起镜边放着的樱桃,微启红唇将樱桃送入口中,道:“殿下宫中,除遴选上来的女子外,还有许多长者所赠,我记得该是有二十多名姬妾了。” “可殿下子嗣皆由贵族官宦之女所生,可见殿下并不愿让姬妾之子居长,这许孺子能够有孕又生下孩子,一方面是殿下的示意,另一方面乃是太子妃想要孩子了。可是许孺子生了孩子,太子妃则无所得,她表面上有大妇风采,实则心中甚是不畅意。” “良娣的意思是?” 孟良娣将樱桃核吐在一边,慵懒道:“东宫也就这么点大,秋后还有女子要遴选上来,孺子之位,位卑却也意义非凡。许孺子算的什么,可殿下是什么意思,你我就拿不准了,眼下,要弄清楚,殿下若是不在意她,那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殿下若是在意她……” 孟良娣话说了一半,忽然娇慵的目光一冷,道:“夺我夫君之宠,断我孩儿前程者,杀之。” 说完孟良娣招手,细娘俯下身子,只见孟良娣口中开合,不知在说什么,细娘点头称是。 第4章 乔迁 许濛算下来整整卧床休息了四十天,把她憋闷坏了,待身体大安,便忙着洗澡梳妆,将自己打扮一番,高景那边派人来催,说是要搬去含春殿,可忙坏了许濛身边的宫人们。 许濛同两个孩子待在榻上,兴致勃勃地看着满娘手里拿着一张花了些乱七八糟符号的纸,指挥殿里的人搬东西。 满娘忙得满头大汗,从前许濛自己的东西自然是不多了,但是自从生了两个孩子,太子和太子妃的赏赐源源不断,收的他们手软,有时候看着赏赐单,满娘自己心里都有些发憷,好运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可是榻上坐着的女人却好生老神在在啊,她才不管赏赐背后的人有何居心,都是乐呵呵地受了,不见多么欢喜,也不见多么忧心。 佩服,敬你是条汉子。 这次搬宫许濛只需要把自己人带过去顺便带着两个糯米团子,满娘招呼着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和东西往含春殿去,气势好生威风。 走在宫道上,只见许濛闲庭信步一般,时不时还抬头看看天边的太阳,享受身边的每一缕清风,满娘则是恨不得大家都不知道这队人马打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自他们从小小的宫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东宫都传遍了。 许孺子生得一子一女,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得了太子妃抬举,一下子便阔了起来。 许濛抬头只见宫道上来往的小宫人皆是敛声静气,春日里的宫殿也是好一副惠风和畅的模样,微暖的阳光,渡着金色的垂柳,只是在这安闲的景象下,可算是暗流涌动。 她呢,笑了笑,往含春殿去了。 ———— 含春殿比起她们从前的宫室,修缮得更为精巧,雕梁画栋,却也不失皇家大气。入了正殿,只见两个女子正在等候。 含春殿住着的两位孺子都没有孩子,岁数也比许濛要大,但是一见之下,一位千娇百媚,一位温婉沉静,都是美人,倒衬得许濛普普通通的像个没长成的丫头。 可是许濛虽然长相偏甜,颊边含笑,却带着一种独有气质,坦荡如明月,舒畅如春风,在这后宫大院里,很是鲜活。 二人笑着迎了上来,道:“许妹妹,我等等候多时了。” 许濛笑道:“不敢,劳二位姐姐久候了。” 那个温婉的女子看着年长些,道:“妹妹这里还有一干事务要料理,我们也不好多扰妹妹,若是有什么事情,我们二人就住在偏殿,妹妹可差人来报。” 许濛又道:“多谢二位姐姐候我,今日多有不便,来日我等再小聚如何。” 二人称善,联袂离去。 许濛笑着看着二人离开,满娘则招呼着这些宫人们开始收拾东西。 许濛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坐在榻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盘李子,李子鲜甜多汁,她啃着李子逗着孩子看着宫室里的宫人们忙得团团转,脸上带着笑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来也怪,这两个孩子也不知为什么,生下来便不怎么哭闹,满月后要么是闭目养神睡觉,要么是微微合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偶尔看人,目光还颇有一些审视的意味,可是一晃眼,又像是别人自己的幻觉。 许濛却不在意,她常常逗这两个孩子,现在还拿着李子馋他们,不过也就是许濛在和孩子交流的时候,孩子们才会有一种鲜活的感觉。 ———— 忙到天擦黑,满娘张罗了一桌子菜,许濛见桌子上有她喜欢吃的榆子,很是高兴,叫其他的宫人们都下去休息,拉着满娘坐在榻边一同吃东西。 满娘忙了个前胸贴后背,见许濛这样双手一伸啥都不干的模样,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许濛也是乖觉,帮满娘布菜,嘴里道:“我们阿满累坏了,快点犒劳犒劳。” 满娘不理她,手上忙着吃东西,吃饱了东西,休息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阿濛,你看今天那两个女的是什么意思啊?” “嗯?什么什么意思?” “喂,你又装傻。” 满娘心里吐槽,她刚穿越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能勾搭个王爷皇帝啥的,结果穷的连饭都吃不起,后来被许濛救了,她发现许濛这古人有时候比她都聪明,有的时候还装傻,她感觉到智商被这个常年关注吃吃喝喝的女人碾压,觉得自己趁早就该洗洗睡了。 “好呀,我不装傻可以,不过,我们要交换。” “哎?交换。”满娘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打听到的她们的消息啊。” 满娘当是什么呢,道:“你不是说你不感兴趣么?” “可是你感兴趣啊。” 满娘无语,道:“那个年纪大的可文静的是陈孺子,说是先皇后给殿下找得,不过殿下淡淡的,我估计啊殿下不喜欢这一挂,你看孟良娣……” 许濛见满娘打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道:“说重点。” 满娘咽了咽,道:“另一个长得可妖那个是陛下赐下的,是赵孺子,殿下之前还挺喜欢的,可是之后孟良娣入宫,就不行了。” “没了?” “没了。” 许濛见满娘呆呆的样子,笑道:“我当是有什么了不得消息,了不得的人物,让你如临大敌一般,她们二人来,一则因为我有子,虽地位同她们相当,但是在这宫中我算是扎下了自己的根基;二则便是好奇了。” “好奇什么?” 许濛抚上自己的脸颊,道:“自然是好奇,我是何等绝世美人,殿下如此倾心于我了。” “你……”满娘无语。 许濛见这幅哑口无言的样子,忽然扑哧一下,笑容灵动,道:“阿满,你真的太可爱了。” 许濛实在是笑得太好看,满娘忍不住扑过去,却碰到了许濛前胸,许濛啊一声,满娘顿时停住了手。 “又疼了?”满娘忧心道。 许濛点点头,道:“快替我拿碗来,顺便给孩子们吃东西。” 满娘忙去拿碗。 满娘出去后,许濛见榻上的两个孩子还是垂着眼眸休息,便过去摸摸孩子的脸蛋,将他们叫醒,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到身后有了动静,许濛粲然一笑,回头道:“阿满,你回来了?” 只见陈昱立在殿门口,身后跟着高景。 许濛楞了一下,忙从榻边起来,俯身跪拜道:“太子殿下……” 没等许濛把请安的话说完,陈昱上前一步,道:“你今日有乔迁之喜,孤来看看,不过为何殿内无人?” “妾素来喜静,是以殿内无人。” 陈昱见着女子在他面前这样规矩,忽然有些不舒服,毕竟她刚刚回眸一笑实在是太鲜活了,让他心中一动。 许是重生归来再没亲近女子的缘故,陈昱心想。 “起来吧。”陈昱坐在榻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挺不错的。 许濛不知这男人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忽然就跑来看她,一顿饭终于不能尽兴,实在可惜。 满娘拿着碗回来了,见殿内有陈昱在,跪伏在地上。 陈昱见满娘拿着碗,便道:“你们还没吃完?” 许濛胸前有点隐隐作痛,她换了个姿势,道:“阿苍和小彘还没吃东西呢。” 陈昱皱眉:“用碗吃?” “阿苍和小彘不喜欢乳娘的奶,平时也多是用碗喂给他们。”许濛说完话只见陈昱一直盯着她前胸看,她低头,只见胸前的蜀锦被溢出来乳汁给映湿了。 许濛大窘,现在是春日,衣衫轻薄才有了这一出。 她轻声道:“殿下可否……”她斟酌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字眼。 陈昱则会意背过了身子,道:“你放心,孤不会看的。” 满娘上前,许濛撩开了衣襟。 陈昱说是不会看,余光却落在了那里,看得不分明,只能看到许濛侧脸上带着些细小的绒毛,让她看起来很是年轻,脸颊有微微的红晕,嘴唇也淡淡的粉粉的泛着光泽。 陈昱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许濛手里端着碗,满娘准备去抱孩子。 陈昱转过身,道:“你下去,孤来抱。” 说着陈昱将阿苍抱在怀里,小彘见了似乎也不生气,只是目光随着大人的动作,看着机灵极了。 许濛见了陈昱这样的动作,有些诧异,却也没办法,只得就着陈昱的怀抱给阿苍喂东西吃。 许濛面对孩子的时候脸上常常带着微笑,露出细白的牙齿,小颗小颗的,很是可爱,她目光柔和,在微黄的烛火下,分外美丽。 陈昱垂眸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喂完了两个孩子,只见小彘打了个哈欠,许濛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小彘,你困了,快睡觉吧。” 说完也没招呼满娘,居然就着自己的床榻开始拍孩子,嘴里唱着听不懂字句的眠曲,陈昱仔细听,居然听不出是哪里的曲调。 “你让他们睡这里?”陈昱道。 许濛有些奇怪,偏过头,只见满娘在给她使眼色,脸都快抽搐了。 “是的,殿下。” 也许是许濛看起来太过理所应当,陈昱想说什么,但是又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他洒然一笑。 旁边的满娘如梦初醒,立刻过来,道:“孺子,两位小殿下这是困了,该下去休息了。” 说着满娘招呼着殿外的宫人,进来将小彘和阿苍抱走,满娘也跟着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给了许濛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室内只留一室灯火,以及许濛、陈昱二人。 平日若说许濛聪明,她也的确真的聪明,毕竟随着祖父流放,看过不少世事,但若说她笨,也是真笨,同男人相处的时间很少,对这位太子殿下,就是当上司长辈一样供着。 难道,这位殿下是想…… 许濛看着陈昱灯火下英俊的面庞,他儒雅贵气,平时带着些笑意,但是这种笑漫不经心,若是不知事的人自然以为他是个好亲近的人,但是正是这一切掩盖了他身为上位者的冷漠与凉薄。 许濛的眼眸犹如星子,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不会吧,太子殿下佳丽无数,怎么今日要…… 许濛起身,倒了一杯茶来。 “殿下,喝茶。”这番情势,躲也躲不过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昱有了兴致就不会压抑自己,但他也不是个急色的人,他喜欢啊,像个猎人一样观察、蛰伏,尤其是在对方还挺有意思的情况下。陈昱觉得,这是他的姬妾,二人孩子都有了,亲热是件正常的事。 他接过许濛手中茶盏,顺势牵过许濛的手,将她带到榻上坐下,道:“这含春殿可还喜欢。” 许濛有些僵硬,但还是认真地回答:“嗯,喜欢。” “只是……”许濛迟疑,不过见陈昱笑得温和,便接着道:“只是虽然叫含春殿,春天却已经过去了。” 陈昱自然乐得见许濛放松下来的样子,这种轻松也感染了他,他自重生归来,同身边的每一个女人相处都带着审视和怀疑,难得这样同人说话。 “哦,你喜欢春天?” 许濛点点头,道:“喜欢,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自然喜欢。” 陈昱听许濛这样讲,忽然道:“我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哦,女郎春日曾有恨嫁之意么?” 许濛不过脱口而出,却不想言语间被陈昱这样调戏,她脸一红道:“殿下此言谬矣,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七月一诗,不过令妾想起了民间过社日时的景象。” “你曾见过民间过社日,那是怎样的情景。”这话倒是激起了陈昱的兴趣,他不曾料到,这个他随手丢出来的棋子,竟见识不少。 “民间春社很是热闹,同王公贵族奉以太牢不同,民间简单随意,不过叩盆拊瓴,相和而歌。最有趣的乃是社祭,社祭同一般的祭祀不大一样,平时人们祭拜鬼神,所求皆为私欲,社祭时每家每年轮流喂一头彘,到了社祭之时,便将这彘奉为太牢,所求皆是为了大家一年的收成,乃是公心。” 许濛光顾着说话,却见陈昱脸上的神色忽然淡了不少,渐渐地又有些阴沉,许濛按住了话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声音越来越小,暗自观察陈昱的神色。 陈昱像是回过了神一般,恍然道:“说完了?” 许濛低声道:“说完了。” 陈昱起身,“孤还有事,你先歇着吧,下次再来看你。”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满娘才探头探脑地进来,道:“殿下,这是,走了?”语气中带着些难以置信。 许濛往榻上一倒,半闭着眼睛,如释重负一般道:“嗯,走了。” ------ 夜风猎猎,拂起了陈昱的袍角,他快步回到寝殿,吩咐身边侍者皆不要跟上来,他把自己关在殿中,坐了片刻,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太子,这种反常的行为定然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低头无奈地笑笑,对着外面道:“端杯茶进来,孤乏了。” 陈昱冷眼看着殿中人忙来忙去,思绪无限。 若真如那小小孺子所言,祭鬼神有私欲公心之分,那么他陈昱所谓魏太子的尊荣,会不会就是那头轮流养来的彘,而他的死是某人私欲还是众人公心呢? 他的继任者会是谁呢,他想到了自己前世的四个儿子,一一想了个遍,他继位的儿子会不会查一查自己的君父因何而死,忽然他想到了自己,若是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呢? 陈昱将刚刚拿在手中的茶盏放在小几上,冷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我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出自《豳风 七月》 讲社祭这段参考了《中国民俗史》(汉魏卷) 第5章 喊魂 自陈昱来过后的两个月都不曾见过他的人影,稀奇的是,不仅仅是东宫,便是连整个宫中,气氛都十分诡异。许濛倒是不太在意,太子妃给她的那些优待让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不过若放在普通的女子身上,骤然间身份提升很容易乱了阵脚,心生自满,许濛却还是同往日一样,吃吃喝喝,陪着孩子玩耍。 可惜许濛不找事,事情会自己上门。 两个孩子满了百日之后,就入了夏,宫中陆续配上了给孩子驱傩祈福的东西,这原本是大魏多年来的习俗,可是却在民间和朝堂刮起了一阵风暴。 ———— 东宫含光殿乃是太子陈昱的寝殿,殿中侍者以高景为首,宫女则是一个叫锦娘的姑姑管理着,陈昱自许濛产子后,让人觉得愈发难伺候起来,倒不是挑剔,而是原本会给一些反应的事情,到了陈昱这里居然全无反应,热也好冷也罢,陈昱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高景看着陈昱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接着面无表情地把茶盏丢在了地上,说实话,陈昱常年脸上都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笑,这样面无表情的时刻很少,高景委实不清楚陈昱这是怎么了。 陈昱面上也没怒色,十分淡定道:“叫人进来收拾吧。” 高景招呼了几个小侍从进来收拾东西,都是他平日里使惯了的侍从,嘴巴很严,在东宫这样的地方,太子的事,喜怒哀乐都能叫有心人解读出深意来,是以平日若是陈昱发了火甚少这样乱丢东西,即便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也是悄悄地叫人收拾了。 只见陈昱冷冷地打量着殿内这几个小侍从,接着一拂袖又将小几掀翻了,他道:“乱成这样,多叫几个人进来收拾。” 高景讷讷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得将门外随侍的宫人都叫进来。 一干人等鱼贯而入,陈昱坐在榻边,默不做声,脑子里却想到了这两月以来发生的事。 开春入夏后,接连几个节日,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民间的庆典也多了起来,可是却在各地流传起了一阵喊魂的谣言。说是有楚地的巫师,会在庆典上勾了孩子的魂魄,原不过是乡野传闻,但是一阵阵地竟越来越有鼻子有眼睛起来。 其实按照陈昱的处理方法,自然是不用管这种无稽之谈,但是,他神色有些晦暗,他父皇的反应却可算是过激了。 他想到前些日子,他的父皇接到郡县邸报的时候,面色十分阴沉,接着居然下令严查,陈昱也曾做过皇帝,自然知道在官员眼中,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朝廷下令,那么为了能够完成朝廷的任务,官员便会屈打成招,在民间酿成冤案。 陈昱当时便出面阻止,但是收效甚微,而现在风潮愈演愈烈,洛阳和宫中居然都有了谣传。 陈昱还在沉思,高景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杨师来了。” 陈昱恍然,这才想起,杨师乃是他的老师,只是前世已经过世多年,今生在他成年后也不太来往,今日怎么就有了时间来东宫。 高景引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进来,只见杨师跪伏在地道:“太子殿下。” 陈昱起身,将杨师搀了起来,道:“杨师在宫中教导诸位皇弟,课业繁忙,怎么有时间,来我东宫?” 杨师挣脱了陈昱的手,继而下拜,道:“殿下,老朽年迈,这次是,是有求于殿下。” 陈昱给了高景一个眼色,高景上前扶住杨师,陈昱道:“哦,有事,先请杨师落座,细细说来可好。” 杨师踞坐,他脸色灰白,道:“殿下,洛阳令近来抓住了一个借宿在城郊破庙的书生,说那书生寄居破庙,伺机行喊魂之事,那书生实乃老夫弟子,虽然是楚地人,却真的不懂什么喊魂的妖术。老夫虽朝中为官,可此事陛下下令严查,眼下,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就要被当众施以火刑。” “望殿下明察秋毫,救老夫弟子一条性命。”杨师所言甚哀,可见这些日子为了这件事费了不少心思,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便求到了陈昱这里来。 陈昱没说话,这件事不好办,明面上他是太子,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正是这样的身份,让他许多事情都束手束脚,尤其是他母亲过世之后,更需谨言慎行,既不能过于贤德,又不能太过昏聩,这让当了十几年皇帝的陈昱未免觉得不太畅快。 最重要的是,前世,并未发生喊魂这件事。 这就让陈昱有些举棋不定了,他不明白自己的重生,是不是让一些事情发生了改变。 他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外面几声闷雷,哗啦啦的雨声袭来,一道闪电劈开了一室昏暗。 重生于陈昱并非幸事,他知道自己的皇位并不稳当,做了皇帝也会被人一杯毒.药送到阴曹地府,他也知道今生种种已经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致命的。 不过,前世能够登位,换做今生,他陈昱也能做的了皇帝。 他忽然起身,道:“此事孤还会同父皇商议,需从长计议,杨师不必担心,若那书生的确被冤枉,父皇也不会让他蒙冤,喊魂之事,愈演愈烈,我们要拿出对策来。” 陈昱对身边的高景道:“走,去宣室殿。” —————— 入夜,含春殿里灯火通明,来往宫人无数,皆是行色匆匆,面无表情。 许濛守在榻边,只见榻上一双儿女皆面色通红,嘴唇干燥,许濛用布条蘸水给他们润了润嘴唇,接着有些焦急道:“怎么办,还没退烧。” 满娘上来,端着一盆冷水,道:“据说用冷水浸过布,给他们擦拭身体,就能降温。” 说干就干,许濛和满娘忙碌起来。 “真是奇怪,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就开始发烧了?”许濛一边动作,一边道。 “小孩子嘛,就是这样吧,可能今天下雨了吓着了,阿濛,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会好起来的。” 许濛点点头,只见外面一个小宫人来报,说是陈孺子和赵孺子过来看孩子,满娘不禁头大,这都什么时候,这两个女人还要凑上来。 许濛道:“我这就出去见他们。”说着,又转头对满娘道:“阿满,你看住了孩子们,一步也不要离开,我马上回来。” 许濛心中虽然焦急,可面上却没有多余的神色,十分冷静地走到了正殿,只见两个女子坐在那里,脸上焦急的神色倒显得她们才是孩子的生母似的。 “怎么样了,我看这里还点着灯,一打听,说是两位小殿下病了,我与赵妹妹就立刻过来了。” 陈孺子迎上来,赵孺子跟在身后。 接着陈孺子像是使了个眼色,赵孺子忙把手上的香囊递了上来,道:“眼下马上就要驱傩了,这香囊原是早就做好的,今日见两位小殿下病了,我们便急着把东西送来。” 陈孺子说话很是有条理,宫中互赠驱傩香囊这种事情也是稀松平常,许濛没太在意,赵孺子跟着陈孺子说了两句,都是些场面话。 相处了一段日子许濛算是看出来了,平日里陈孺子处事偏向大方端庄,赵孺子长相虽然偏娇艳,但是人有些胆小懦弱,估计就是这个原因,使得太子不太喜欢她。 许濛将二人送到殿门口,陈孺子先离去,赵孺子却有话要说似的,她牵住了许濛的手道: “许孺子,宫中近来一直有喊魂的传言,你要留神,小孩子魂不稳当,很容易就叫人喊去了,哎呀,最近我也总是心慌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要是太子殿下能来看看我们就好了。” 许濛笑:“太子殿下事多,怕是不会来了,妾在这里谢过姐姐的关心。” 许濛看着赵孺子离去的身影,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喊魂这种事情,说着说着就讲到太子身上了,不过想来也是,两个孩子病了,太子应该会来探视,这二人对两个孩子的病情这么关心,估计也是想要在太子面前刷刷存在感。 许濛入了内殿,只见大家还围着两个孩子,她忙上前,道:“满娘,怎么样了?” 说着用手探了探两个孩子的额头,入手只是微微热,她松了口气,道:“总算是好了,真是吓死人了。” 满娘则是拿起了许濛放在一边的香囊,有些奇怪,道:“她们送的就是香囊呀,哎,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呀。” 许濛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角,接过满娘手上的香囊,道:“就是五毒啊,这不是快要给孩子驱傩了么。” 许濛仔细看了看,两个香囊上五毒的顺序不一样,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估计陈孺子和赵孺子家乡绣五毒的顺序就是不同。 ------———— 夜深了,许濛和满娘就睡在寝殿里陪着两个孩子,殿外雨疾风骤,偶尔一道闪电,只是殿中人今天都累了,毫无所觉。 忽然,榻上躺着的男婴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些许震惊之色,上下打量殿中的布置,甚至想要坐起来,可是就以他的五短身材,活动了一会儿,便觉得很累,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睡着了。 他身边的那个女婴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乌溜溜的眼望过了身边的男婴,看到了床榻另一侧的年轻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事件的构思灵感来源于孔飞力《叫魂:1768年的中国妖术大恐慌》这本书。 第6章 添香 雨霁天清,凉风习习,膳房着人切了一些用井水镇过的瓜来,许濛吃了两个瓜,榻上的孩子睡着,许濛手里拿着一本《地方风物考》看。 许濛看着看着发笑起来,满娘有些奇怪,探过身子道:“这是在看什么呀,怎么看着看着就笑了?” 许濛把书侧过来,满娘一看上面都是繁体字,简直觉得自己脑仁疼,她道:“你知道我不识字的,快说快说。” “这上面说,有一个地方男子去了,若是和当地的女子看对了眼,留在家里睡一晚便好,若是有了孩子,也是女方抚养。” “嗯,这种地方我也有听说过啊。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觉得这地方其实并非远在天边。” “啊?”满娘纳闷。 许濛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得打跌,一头钻进了满娘的怀里,道:“你看,这不是近在眼前么?”说着许濛手里的书卷就指向了自己。 “哎?”满娘看向许濛,好生无语,道:“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想太子殿下了?” “古有班婕妤道: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我倒是觉得呀,《地方风物考》也是我宫怨排解之作,哈哈。” 许濛手上的书卷掉在榻上,她接着道:“不过阿满,有你有阿苍有小彘,其实我此生已经觉得完满,现在有吃有喝,闲时读书饮茶,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不过可惜的是,不知道阿爷怎么样,若是阿爷也在身边就好了。” 满娘默默然,许濛倒不像是她看的宫斗电视剧里的女人要么想皇帝想的不得了争宠,要么就心如死灰,天天烧香拜佛,许濛简直就是佛系宫斗,该吃吃该喝喝除了不能出门旅游,不要太爽。 “入了宫就是不同从前了,如果像是从前,还能稍微自由一些。”满娘道。 许濛提到阿爷,情绪低沉了一下,接着又笑了,道:“阿满,其实我没告诉你,我啊,之前十几年都同阿爷四处流放,从凉州到幽州,楚地蜀地,都跑了个遍,山川风景都看烦了,现在在宫里,哪里都不用去,真是舒服。” “真的假的,我不信。”满娘有些诧异,合着这四处跑了个遍的女人,其实是个隐形宅女? 许濛正襟危坐,道:“真的。”接着她凑近了阿满这边,贼兮兮道:“你也跟着我们跑了几年,你觉得怎么样啊,要说实话哦。” 满娘纠结了一下,见许濛有些严肃,弱弱地说道:“其实,有点累,而且还老碰上奇怪的事情。” 许濛笑了,道:“你看吧,你也觉得这样很累吧。” 二人笑作一团,只听外面一个小宫人的声音传进来,道:“许孺子,高常侍派人来说,殿下晚间要来看看两位小殿下。” 满娘道:“知道了,吩咐下去,准备起来。” “诺。” “我一提起太子殿下,他就来了,可见有的人就是不能提呀。”满娘促狭道。 许濛依着床榻,给两个孩子掖被角,一听满娘这样说,也笑了,道:“你这么厉害,不如在宫里开了摊子,日日让这些美人们来找你,天天盼着陛下和殿下到宫里去,要收费的。” “你,哼,我说不过你,总之晚上太子殿下来了要侍寝的人是你。”满娘赌气道。 许濛也不生气,双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很认真地说道:“嗯,今晚是绝世美人出山了。” 满娘转过身,只见许濛脸上满是认真,半点羞赧也无,便凑过去,低声道:“你倒是害羞呀,一点儿也不怕羞么?” 许濛点了点头,很严肃的样子,“上次殿下来有点怕,现在还好,一回生二回熟嘛。” 二人相视一笑。 —————— 入夜,许濛沐浴更衣,身上畅快了许多,置办了一桌菜色,都是合她口味的菜色,许濛陪着睡醒了的孩子玩耍,这两个孩子好带地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很少吵闹也很少发脾气,多数时候要么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打量周围,要么是闭着眼睛养神,只有想要方便的时候才会哼唧几声。 并且,这两个孩子对许濛之外的人都不太关心,可当许濛出现的时候,他们只要是醒着,目光就会追随许濛的身影,许濛陪着他们玩耍的时候,也格外配合。 两个孩子玩累了,许濛便拿着那本《地方风物考》给他们念书,正念着,陈昱便进来了。 许濛将这本书随意一摊,起身道:“太子殿下。” 陈昱随意挥手,高景将手上抱着的一大叠案卷在小几上,陈昱道:“孤听太子妃说,阿苍和小彘病了?” 满娘心里咯噔一下,太子妃? 许濛面色不改,道:“天气多变,孩子便病了,多谢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关心。” “哦?你这样说,孤怎么觉得,这不是孤的孩子似的?”陈昱接了喊魂一事的调查,可是现在全无头绪,回到东宫又听闻两个新生儿病了,心中甚是不畅快,便带了一些出来。 许濛并未惶恐不安,她只是转身,将阿苍抱起来,塞到了陈昱怀中,道:“太子殿下亲来探望阿苍和小彘,自然是出于慈父之心,孩子已经大安,请太子殿下细细检查一番,可好?” 陈昱猝不及防接了个软团子,低头一看,小姑娘白白嫩嫩,简直不能同他记忆中那个明艳的长信公主联系在一起,这个孩子的眼睛十分清亮,定定地盯着他,陈昱心中的火,还没发出来,忽然就灭了。 算了,总之这女人前世好像早死了,也没害过他,算是这宫中少数几个还让他放心的女人,这样看来,不必苛责她。 许濛看着陈昱坐在榻上,便张罗着宫人们将小几搬过来,二人用餐,陈昱看着一桌菜色,道:“这倒也是奇了,孤同你吃了几餐,并未看出你口味上的偏好,也不知你是哪里人?” 许濛心知,陈昱这就算是消气了,才同她说起了闲话,她道:“妾其实祖籍便是洛阳人士,不过祖父曾在前朝做官,后来被流放,故而天南海北都待过,口味上并无偏好,什么都喜欢吃。” 陈昱来了兴味,他自然派人去查过许濛的底,但是最近事忙,只是确认这女人来路没问题,便也就不在意了,并未深入了解。 “都去过些什么地方呢?” 许濛偏头思考了一会儿,道:“先是去了凉州,待得时间最长,后来凉州起了战乱,便往幽州,祖父又带着我去过楚地,由楚地入蜀,由蜀地往南方,在南方被陛下征召,祖父原本是想着要回到洛阳,便应了陛下的征辟,回来了。” 听了这一番漂泊,陈昱大叹:“身世飘零,不外如是。” “嗯,不过妾也曾见过山川好景,吃过各地美食,我祖父常说,人生得失难论祸福。” 说实话,陈昱是有些羡慕的,他年少时长于父皇的王府,陛下登极他便做了太子,后来做了皇帝,即便御驾出行也没去过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你祖父实在是一位旷达之人啊。” 许濛替陈昱布好了菜,笑道:“哪算得旷达,我们一家四处辗转,我父亲和母亲在凉州染病,故而去世了,祖父当时心灰意冷离开洛阳,算是自我流放,只是后来带着我,祖父振作起来,四处游历,得了一副好身子一副好心境。他最爱炫耀,当年前朝做官的同僚,数他活的寿数大。” 陈昱听着许濛微微低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叫灯火一衬,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看的了,再看她手上拿着那副细白的象牙筷子,一时简直分不出哪里是手哪里是筷子。 陈昱眯了眯眼睛,不知为何,同这女子相处,就是让他觉得心静,觉得舒服,不由自主地放松,这让他觉得很有趣。 “殿下,殿下?”许濛见陈昱神色恍然,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印象里的陈昱其实一直都很和气,虽然有时候看不出喜怒,但明面上并不算是个可怕的人,所以平心而论,许濛并不怕他。 旁边躺着的阿苍忽然哼唧了几声,许濛忙起身,抱过阿苍,慢慢拍着她,道:“哦哦,阿苍,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东西?” 陈昱放下手上的象牙箸,道:“天色晚了,今夜孤便不走了,孤还有些东西要看,你陪着孤坐坐。” 话一说完,只见高景便招呼着奶娘上来,将阿苍从许濛怀中接了过去,许濛有些担心,道:“阿满,你快看看,阿苍是不是饿了。” 满娘在一边心中吐槽,太子上次没吃着,这次估计要得逞,虽然心里这样想,她还是上前,把阿苍抱在怀里,道:“这就下去给小殿下喂东西吃,孺子请放心。” 只见小彘一双大眼使劲看着许濛,而阿苍则是撇了撇嘴,一双大眼里迅速包了两滴眼泪,真是太可怜了,小彘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挤了挤自己的眼睛,顿时眼圈儿便红了。 “这……”这就有些反常了,其实这两个孩子平时很少会哭,这种可怜的样子实在是头一遭。 许濛立时心就化作了一团,她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看向陈昱,道:“殿下。”说着仿佛是习惯了撒娇似的,伸手拉住了陈昱的袖子,道:“殿下,小彘和阿苍特别乖,也不会哭的,妾就在一边给他们念书,哄着他们睡觉,好不好,绝不敢发出声音打扰殿下。” 陈昱看看三张脸都看他,摇头笑了笑,道:“算了,你哄睡着了便叫人带他们下去。” 许濛笑,“多谢殿下。” ———————— 殿中燃着灯火,陈昱身着宽袍,长发披散,坐在一旁的小几边,细细翻阅时不时低头静思,一旁榻边,许濛则低声给两个孩子读书,一边读书一边手上轻拍着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却让陈昱不由自主地会分神,他的余光会看向那里,这女人读的居然是《地方风物考》这样的书,看样子她的确怀念并且向往从前的游历生活,不知为何,这样的认知让陈昱觉得不太舒服。 他似笑非笑,神情中带着些讥诮。 这天下竟有人觉得皇宫帝王身边并不是风景最好的去处,最好风景在山川河流之中。 可是,即便曾身为帝王的陈昱也有些疑惑,人生再来一遍,若非为了求生,帝王位也不是他认定的最好的去处。 他有些啼笑皆非,如今情势不明,他竟然在这里分神想起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的人生除了帝位,其他的都是无间地狱。 阿苍一开始努力支撑着自己的眼皮,时不时还想用小拳头揉揉自己的眼睛,旁边的小彘也是一副死撑的模样,可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声音太过温柔,伴随着一句一句的楚地风物,她们渐渐地合上了眼睛,沉入了梦乡。 许濛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来到陈昱身边,小几上奏章堆得小山一般,许濛道:“殿下,妾略通文墨,有什么需要妾帮忙么,天色晚了,殿下也该休息了。” 陈昱低头看手上的奏章,仿佛刚才分神的不是他,他道:“你把这些奏章按照内容分类,把关于案件的奏章单独剔出来,那些歌功颂德的都放在一边。” 见许濛有些迟疑,陈昱道:“都只是乡间的小案子,并无什么大事,你看了也无妨。” 听陈昱这样说,许濛才放下心来,她开始整理这些案卷,入目来看,都是洛阳这段时间以来报上来的一些关于喊魂的案件,有些比如洛阳周边乡里有孩子发热,结果发现最近来了一个做生意的楚人,便一致认为是这个楚人施咒的缘故,这种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案件,居然在短短的两月之间发生了十数起。 许濛觉得这种案件与其调查是不是喊魂,倒不如仔细着人查查最近有没有时疫发生,毕竟开春入夏乃是各种病疫流传的高发期,不过这都不是她能随便妄言的,只得自己内心小声说说。 许濛整理完了手上的奏章,可见陈昱还在灯火的映照下伏案工作,许濛轻手轻脚地给他换了一盏茶,又去看了看榻上的两个孩子,她接着拿着那本《地方风物考》,在陈昱小几旁边找了个软枕靠着,借着灯火,开始看书。 陈昱一开始会分神观察许濛,但是渐渐地也就更集中精力去看自己手上的奏章,不知过了多久,陈昱才将手上所有的奏章和案卷翻完,他抬头,只见许濛已经枕着他小几的一角,熟睡过去了。 许濛算不上太美,只是又可爱,又让人舒服,陈昱自重生以来,惶惑、愤怒、猜疑无数的情绪都掩藏在他的心中,无法排解无法发作,可是在此刻,他忽然觉得踏实。 陈昱不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将许濛轻轻抱起,二人的脸贴的很近,陈昱似乎能够感觉到许濛呼吸间透出的那点热意,能够闻到许濛身上淡淡的奶香,他把许濛放在榻上,看着床榻内侧两个熟睡的孩子。 空落落的心,忽然就胀满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情,让他觉得陌生极了。陈昱将许濛腮边的黑发拨开,带着些兴味,自言自语道:“不知不觉,竟让你逃了。” 他仔细倾听,黑暗中更漏之声提醒他快要天明了,他直起身子,走向宫室大门处,伸手拉开了宫室的殿门。 风中夹杂着微甜的花香,陈昱迈出殿门的时候,看了看身后的床榻。 远方可见朝霞密布,一轮红日将将露了个头,他,陈昱,是大魏的太子,天生的君主。 隐约的霞光中,陈昱目光悠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彘:想睡我娘,没门儿。 阿苍:大猪蹄子,想得美。 哼~~~~ 第7章 暴雨 又过了几日,距离宫中举办驱傩仪式还有一天,宫中各处都装上了彩色丝线绣制的香囊,或者挂上了艾叶等香草,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节日,却还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被人解读地郑重其事起来。 时间到了傍晚,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宫人们都道今晚恐怕是要下一场大雨,所以更忙碌了几分,因为到了下雨的时候很多事便就不那么方便了。 陈昱去宣室殿的路上便有大颗的雨滴砸了下来,他只得在高景几人的护持下,快速往宣室殿去,可惜还是被弄湿了衣物。 宣室殿里门窗紧闭,陈昱一进殿便觉得有些气闷,皇帝身边的内侍梁琥是个五十上下微胖面白无须的男人,看着很是和气,见了陈昱便道:“雨这么大,陛下方才还念着殿下呢,说是殿下若是来了怕要淋湿,是以已经备下衣物,让殿下更换。”说着便递上来一盏热茶。 陈昱身边的高景将茶接过去,陈昱随着梁琥入了内殿,任由殿中宫人们给他替换衣物,他墨云一般的长发微微濡湿,粘在脸庞一侧,原本斯文儒雅的面庞在微湿的长发映衬下显得分外昳丽,多年上位者的身份,让他身上那种捉摸不定的斯文贵气,掩盖了他本身的俊美。 “快一些,不好让父皇久等,孤还有事像父皇禀报。” 梁琥笑道:“殿下莫急,陛下正在看书。” 陈昱没说话点了点头,这样子让梁琥心惊,不知怎么的,最近这位太子殿下居然愈发让 人捉摸不透,随侍他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随侍的皇帝的感觉,看着和颜悦色,实则冷漠无情。 陈昱穿戴好随着梁琥进了宣室殿的偏殿,只见书架旁,魏帝正依着小几看书,陈昱同他有三分相似,其实若让陈氏皇族站在一起,便能看出陈氏男人的共有特点,不过分侵略的英俊,让人看了心生好感。 魏帝见了陈昱,放了书,他已经看着有些显年纪了,鬓边微霜,可皮肤还是光洁白皙,“怎么样,你要了洛阳关于喊魂的所有卷宗,可看出点名堂了?”魏帝带着些宽和的笑意,这般说道。 陈昱下拜,道:“禀父皇,此事儿臣认为应当当做时疫处理,一旦再有孩童出现发热症状,着良医署集中治疗,现洛阳各级官员扣押的楚地人应当立刻释放,朝廷应当对喊魂谣言立刻制止,澄清,而非助长。” 魏帝点了点头,道:“此事你说的不错,不过……” 听着魏帝说起不过二字,陈昱依然面色不变,这番反应看的魏帝心中满意,他这个儿子实在是沉稳。 “这事都按你说的去做,对了,朕记得你新添了一儿一女,现在算是养住了?” 陈昱看着魏帝面上的笑,虽然魏帝忽然转了话头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点点头,道:“虽然是双生,可也算是养住了。” 这一番同魏帝的谈话让陈昱有些怪异的感觉,毕竟他觉得他自己做皇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感觉让自己熟悉。 魏帝一只手扣在桌上,手指慢慢点着小几,像是不经意一般,道:“今年宫中驱傩仪式把你们的孩子都带来吧,喊魂之事也可通过这样的方法破除,待仪式结束,便叫人写了文章发往民间,张贴于乡里之中,我陈氏子孙自然无惧所谓喊魂的谣言,阿昱,你觉得呢?” 陈昱微微抬眼,道:“父皇此法可算是从根源上破了喊魂谣言,儿臣愿效父皇所言,带上几个孩子进行驱傩仪式。” 不过陈昱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可心里却觉得有些异样,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何故皇帝这般态势,有些让人捉摸不定,不过若是驱傩仪式能够平复他父皇起伏不定的心绪,倒也未尝不可。 魏帝见陈昱并无什么异议,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此事便交给秦昭仪来办,说来你和你几个兄弟的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全部聚在一起呢,一晃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魏帝脸上带着些追忆之色。 陈昱见魏帝陷入了某些回忆,便躬身下拜道:“父皇,儿臣告退。” 陈昱走后,宣室殿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灯火煌煌,魏帝看着手上的书,半天也没动一下,他忽然像是醒过了神一般,道:“来人,朕要往合仪殿去。” 梁琥在外面低声应了一声,便开始张罗起来。 ———— 入夜,整个皇宫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在雨夜里可见依稀灯火,摇摇晃晃。 合仪殿是秦昭仪的居所,昭仪位同副后,魏帝的元后乃是司空庞呈之女,也是陈昱的母亲,出身高贵,性情温柔,十分聪颖,据说很是得先帝的喜欢,曾在魏帝登位的时候便起了很大作用,可惜早逝。 魏帝是个念旧的人,后位空悬一方面是怀念自己的发妻,另一方面更是为陈昱储君之位的稳固。在他眼里,陈昱一向稳重,不过在喊魂这件事情上还是有些少年意气,就从他当日砸了东宫的摆设便能看出,但是魏帝不讨厌陈昱的少年气,他觉得这样这个有点不太成熟但是足够优秀的太子正是他想要的。 魏帝带着对自己儿子的欣赏睡去,便是连秦昭仪都能看出,魏帝心情不错。 深夜,一个炸雷落在耳边,秦昭仪惊醒,她睁开眼睛,长发微乱,她虽然年届三十,但是依然年轻美丽,温柔和顺。 在闪电映照下,她看到身边的魏帝,脸色惨白,面上带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牙关紧闭,嘴角隐隐咬出了血来。 “陛下,陛下。”秦昭仪吓得浑身发抖,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魏帝,却发现魏帝身上的寝衣居然湿透了。 “大哥……大哥,昌弟爱慕瑶姊……” 昌,魏帝的名讳便是昌。 说完这句话,魏帝忽然又发抖了起来,他开始呼喊,那声音十分响亮,短短一句话,却让秦昭仪呆立当场。 “大哥,是阿父要杀你,是阿父……” 魏帝忽然跳了起来,双目圆瞪,嘴角流血,形容可怖,他大叫道:“不是我……” 淅沥沥的雨声中,魏帝缓缓醒转来,他的目光从虚空处移到了秦昭仪的脸上,慢慢的那道视线变得冰冷。 “你听到了什么,不要怕,告诉朕。”此时的魏帝语气那样温和,可秦昭仪同他同床共枕十几年,怎么看不出魏帝脸上冰冷的杀意,她瑟瑟发抖,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妾,妾,什么都,没……没听到。” 魏帝身形一歪,坐在床榻上,右手微微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声音平静无波,道:“梁琥,进来。” 梁琥立刻推门进来,他见了魏帝的模样也不惊讶,只是上前把大氅披在魏帝身上,低声道:“陛下,热水已经备好了。” 魏帝笑,道:“朕还是老了呀,一个噩梦让朕精神头都不好了。” 这样的语气神情,看着倒还像是白天那个英明温和的皇帝,可是,他嘴角的血痕都还没擦掉。 几个宫人端着盥洗的工具鱼贯入内,微微低头,小步上前,就像是一群没生气的木偶,没有谁往瘫在地上的秦昭仪那里看一眼。 梁琥亲手侍奉着魏帝清理面部,热水一激,魏帝面色红润,神情温和起来,他又在洗手的水盆里将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洗干净,从容不迫地用丝绵帕子慢慢擦手。 “备上车驾,朕要回宣室殿。”魏帝将丝绵帕子丢在一边,这样道。 梁琥躬身道:“诺。” 魏帝起身,一群人往殿外去。 就在秦昭仪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魏帝忽然停住了脚步,道:“对了,昭仪秦氏身染恶疾,让良医署的人好生照顾着。” “诺。” 秦昭仪忽然疯狂摇头,往前扑去,嘴里大声呼喊道:“陛下,陛下,妾……” 语未竟,只见宫室大门砰得一声被关上,秦昭仪双手疯狂拍打大门,嘴里喃喃道:“妾,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啊!” 第8章 驱傩(上) 清晨,含春殿里许濛正在用早膳,今日早膳果蔬很多,正是许濛喜欢的口味,她一边吃东西,一边逗乳娘抱着的两个孩子,孩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是认真。 “好了,好好吃东西。”满娘在一边料理东西,这样道。 许濛见满娘脸上带着疲色似乎昨晚每太睡好的样子,便道:“阿满,你这是没睡好么,怎么没精打采的?” 殿内没有旁人,满娘打了和哈欠道:“昨晚雨下的很大,雷轰隆隆的响,根本就睡不着啊。” 许濛笑道:“怎么会,我昨晚睡得好极了,要我说啊,最适合睡觉的天气就是下雨了。” “要是下小雨还好,就是这么大的雷声,让我觉得整个房子都在颤。” 二人正说笑着,一个小宫人进来道:“孺子,高常侍派人过来送东西了。” 许濛擦了擦手起身道:“快去请进来。” 高景派了个东宫的小宫人送了一些东西,许濛一看,都是些小孩子用的玉器饰品,都是老虎模样,只因阿苍和小彘是虎的属相。 这小宫人又道:“许孺子,高常侍还说,午时便要带着两位小殿下去参加宫中的驱傩仪式,请孺子为两位小殿下准备好,届时请许孺子送小殿下到太子殿下的明德殿去。” “好的,我知道了,替我多谢高常侍。”许濛打发了小宫人,便对满娘道:“看样子今日有的忙了,快,把阿苍和小彘新做的小衣服找些出来,先来看看穿什么样的衣服比较好。” 满娘有些担心,道:“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带出去会不会安全,这可是两个小宝宝第一次离开我们这么久。”满娘被许濛所救,又差不多和许濛一起长大,现在许濛的两个孩子也经常是她看着,她这颗老阿姨心简直充满了母爱。 许濛见满娘这幅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安抚道:“你放心,阿苍和小彘也是太子殿下的孩子啊,怎么会亏待他们。” 可是,太子还有别的孩子啊,满娘腹诽,但这话却不敢说,怕伤了许濛的心。 许濛没注意满娘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着人拿了一大堆衣服出来。 她找了一件宝蓝色的小襜褕放在小彘身上比对,小彘其实长得有些像许濛,大眼睛,很可爱,长大了可能是个娃娃脸,宝蓝色将他的皮肤衬得很白皙,许濛看着简直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她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小彘的脸颊,接着将小彘抱起来,吧唧亲了一口。 “我们小彘真可爱,对吧。” 话音刚落,只见床榻上的阿苍嘴巴一撇,作势要哭,其实与小彘不同,阿苍的长相有点像太子,双眼和额头尤其像,不过轮廓要比太子柔美,她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其实会让许濛联想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许濛笑,忙腾出一只手,将阿苍也抱在怀里,道:“哦,哦,阿苍吃醋了,好了,阿娘也亲你一口。”说着又在阿苍脸上亲了一口。 怀里的两个小婴儿居然同时脸红了,将脸撇到一边,不想理许濛的样子。 许濛放下两个孩子,继续在一堆衣服里挑好看的,时不时在两个小家伙身上比一比,挑完了衣服,还要在一堆饰品当中给他们配上合乎身份和场合的饰品,看着只是两件小事但是很是麻烦,这就消磨了许濛半上午的时间。 挑好了东西,许濛掐着时间给两个孩子喂了奶,满娘道:“这次去驱傩,要不要带上祈福的荷包啊,里面放点香草什么的。” 许濛摇头,道:“不必,入夏的驱傩仪式其实就是对上天祈福,祛除邪恶,所以荷包的香草都是仪式完成之后再带上的,这个应该都是由主办驱傩仪式的人准备好的,我们不必准备。” 满娘点点头。 几人用过午膳之后,高景派来的人就过来催他们,说是太子殿下已经在明德殿等着了。许濛忙带着孩子的乳娘还有满娘往明德殿去。 许濛自入宫以来,很少离开自己的寝殿,明德殿位于东宫的中心位置,他们则位于东宫的西侧,这里都是太子的妻妾居住的地方,不过整个东宫都算不上大,妻妾们挤在一起,略显局促了些。 —————— 到明德殿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高景将许濛她们迎了进去,许濛踏入殿内,只见太子妃和太子跪坐在正殿之中,男的儒雅英俊,女的温和端庄,许濛见了也很是承认,这位太子妃同太子殿下很是相配。 许濛下拜。 太子妃道:“许孺子,起来吧。”说完便有宫人引着许濛和她的侍从们走向了一边的小几,又有人奉茶上来。 许濛落座,只见对面一个稍有些年纪的女子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她身量高挑,很是有书卷气,叫人看了便心生好感,她对着许濛微微一笑。 许濛心知这边是生了太子长子的高孺子,出生清流世家,父亲乃是当世大儒,于文坛极有威望,不过据说她因母孝耽搁了几年才出阁,后来便嫁给了太子殿下。 孟良娣姗姗来迟,她依旧娇艳美丽,只是这娇艳的模样并未引起陈昱的注意,她身后的乳母们带着两个孩子,稍大些女孩大概同高孺子的孩子差不多,稍小些的男孩子一岁左右,身上玉器饰品皆非凡品,光是坠在腰间的那块白玉,便是清河玉,清河玉产自清河王属地,产量极少,色泽极其软糯温润,便是小小一块,也不是随便就能用上的。 许濛是头一遭见到太子的这些有孩子的妻妾们,她面上神色淡淡,见了孟良娣的目光投向这里,还淡淡微笑了一下。 孟良娣给上首二人行礼后,便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她落座后眯着眼打量了许濛一番,许濛望向上首,还同孟良娣视线对上,孟良娣目光里的漫不经心和审视让许濛不太高兴,但是她也没露出别的什么神色,只是默默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殿下,妾再打点一番,请几位孺子都回去吧,等到驱傩仪式结束,妾再派人把几个孩子送过去。”太子妃这样道。 陈昱这时却有些走神,一大早高景就接了消息,说今日的驱傩仪式皇帝陛下亲自过手,秦昭仪昨天还好好的,今天莫名就染上了重疾,现在正封了合仪殿,说要静养。 不过一夜的功夫,不过是一个小小节气的驱傩,怎么忽然横生这么多枝节。陈昱接下这件事,也是因为前世这个时候并未发生喊魂这桩事,他自然要调查,但若私下里插手,未免不美,不如就把事情接下来,正大光明地查个清楚。 他偏着头,在许濛看来这正是陈昱思考的时候的一贯动作,这位太子虽然看似无比尊贵,但也的确是非常劳心劳力了。 “嗯,你们先回去吧,一会儿孤和太子妃便过去了,仪式结束后,孩子会送回来。” 众女皆起,躬身下拜,道:“诺。” ———— 许濛带着满娘和剩下的几个宫人往含春殿去,刚出了明德殿的门,忽然见孟良娣径直超过她们,上了轿撵,走的时候又特意看了许濛一眼,也不知这美人的眼风是为了什么。 不过女人之间从来就是敏感的,满娘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柔和的女音。 “许孺子留步。” 许濛转身,只见高孺子走了过来,高孺子对她行了个平礼,许濛不敢托大,还礼道:“高姐姐客气了。” 高孺子不算是美,但是气质出众,很是舒服,她笑道:“我年幼时长在祖父膝下,我祖父曾是庆山书院的学生,我记得祖父提起一位名讳为许郄的同学,只是后来前朝之乱,祖父的这位老同学便被流放出了洛阳,我听闻许孺子也是随着祖父从流放之地回到洛阳的,是么?” 许郄乃是许濛祖父的名讳,她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够碰上祖父的故交之后,她忙点点头,道:“是,我祖父的名讳便是许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相遇了,祖父最怀念的就是昔年在庆山书院求学的日子,他说,那时候天地之大,只有庆山的那张书案是他的归处。” 高孺子很是高兴,忙道:“居然是故人之后,不过今日不大方便,不若改日,请许孺子到我清凉殿一聚,可好?” 许濛笑道:“好,都听高姐姐安排。” 二人自明德殿门口分手,许濛心情极好,回到含春殿后,便关上殿门,对满娘兴奋地说道:“满娘,你看,居然还有人记得祖父从前在庆山书院的事,真是没想到啊。” “庆山书院,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看许爷爷一直想着那里。”满娘这样说道,她记忆里的许爷爷人很好,许濛救了她以后,也是许爷爷收留她,平时像个老顽童,总是偷喝酒,还爱吃卤肉,不过总被许濛管着,可怜兮兮的。 “庆山书院乃是前朝最负盛名的书院,绵延数百年,可惜毁于动乱,我爷爷便是庆山书院最后的一代学生,当年的同学都在江山动荡中消散了,不曾想,高孺子居然是爷爷故人的后代,要是阿爷知道了该有多开心啊,但眼下便是连封信也送不出去,唉。” 许濛说到这里,便有些心情低沉。 满娘喜欢许濛高高兴兴的样子,便道:“嗯,要是太子殿下下次来,说不定,能请他帮忙,我看太子殿下应该……” 许濛摇摇头,道:“太子殿下忙得日理万机,最近喊魂之事这样甚嚣尘上,怎么可能有闲心帮我给阿爷捎信,还是不麻烦他的好,我入宫时阿爷便说过,山高水长,自有相见的时候。” 心态正好,满娘着实佩服许家爷孙俩这心态,她道:“要我说喊魂这事儿也好办,查案子不就是要分析受害人有什么共同点么,这么多人受害,肯定有共同点咯。”满娘前世《犯罪心理学》也是看了几集,这时候随口说说完全没压力的。 许濛习惯了满娘的满嘴跑火车,正打算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共同点。 那些孩子有什么共同点呢? 许濛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忽略了什么。 丙申年,卯时,这两个字眼反复出现在许濛的脑海当中,这是报上来有发热症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 木,这些孩子,都是木命,许濛忽然脱口而出:“木命,都是木命的孩子。” 她忽然起身,在房内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本关于阴阳五行说的小册子,她只是拿出了小册子,便忽然手一僵,将那小册子掉在床榻上,只见许濛发了一会儿呆,就面色苍白,她哑着声音对满娘道:“走,快走,去明德殿,快走。” 许濛双手抓住满娘的胳膊,满娘还摸不着头脑,道:“怎么了,怎么了?” “木,木生火,这是以木命养火德。”许濛双眼发直,喃喃道。 第9章 驱傩(下) 许濛赶到明德殿的时候,陈昱已经带着太子妃往驱傩的地方去了,许濛得知驱傩的地点就是在东宫北面的文殿当中,顾不得自己显眼不显眼,立刻带着满娘往文殿赶去。 文殿中魏帝派了梁琥过来经手驱傩的一干事宜,殿外陈昱同太子妃带着几个孩子在休息,一间较大的宫室,太子妃整理了一下妆容,对着抱着小彘的乳娘道:“来,快让阿娘抱抱小彘。” 陈昱冷眼看她,他前世与这位太子妃算是相敬如宾,他学着自己的父亲尊重自己的发妻,但是若说多么喜欢,自然是没有的,其实他也不觉得太子妃喜欢他,只是二人需要扮演这样的角色。不过,想到前世自己死在后宫女人手上,陈昱便觉得心中激起一股恶气。 太子妃将小彘抱在怀中,微微蹙眉,只因这孩子,长得实在有点像许濛,而且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审视让人不舒服。 陈昱招手,乳娘把阿苍报了过来,小彘在太子妃怀里挣扎,她还是不放手,只是抱紧了小彘,探过头来,笑道:“哟,阿苍同太子殿下好生相似。”可惜不是个儿子。 陈昱笑,逗弄阿苍,可是阿苍半点反应都无,冷冰冰地看着陈昱,眼中都是些不耐烦。不过阿苍这样的长相与神态,活像是一个小号的陈昱。 夫妻二人状似亲密地同两个完全不配合的孩子互动了一会儿,便有宫人道:“太子殿下,其他几位殿下已经到了,驱傩的法师也准备好了,请太子殿下移步正殿。” 陈昱温和一笑,道:“如此甚好,也不好让各位兄弟久等,我们便往正殿去吧。” 陈昱这样说,却完全没发现怀里的阿苍眼神有些奇怪,太子妃和太子陈昱带着两个孩子便走了。 正殿中,已经等了不少人,有宫人通报道:“太子殿下到。” 殿中诸人皆躬身下拜,陈昱带着孩子进了正殿,他道:“起来吧,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说着亲手扶起了队伍最前面的男子,男子长相普通,只是那双眼睛长得像陈昱,陈氏家族的桃花眼,看着多情而温和,长在这男子脸上,却显得他更普通了,不多看,怎么也看不出,他同陈昱的关系。 陈昱笑道:“大哥怎么这么多礼,阿眠,快来同大哥见礼。” 太子妃笑道:“大哥安好。” 周围几个皇子见了,有的人面色不善,有的人嗤之以鼻,陈昱都不在意,面前的男子乃是陈昱的长兄,魏帝的皇长子陈显,不过乃是一个宫女所生,出生低微,从来不得魏帝欢心,虽然居长,身份上自然不同陈昱那般高贵显赫。 陈显连忙摆摆手,道:“弟妹客气了。”说着陈焕身边一个消瘦但看着精明强干的女子便上来握住了太子妃的双手,道:“一些日子不见,弟妹真是愈发精神了,阿嫂真是要同弟妹好好讨教讨教。” 这边一副兄弟相得,君臣相欢的模样,旁边一个男子讽刺地笑了笑,翻了个白眼,他身边的男子拉了拉他的袖子,道:“老四,你眼睛又抽筋了” 这个叫老四的男人乃是魏帝第四子陈昊,母亲是个美人,是一个小家族送上来的,运气好生了个儿子,他素日里说话口无遮拦,不得魏帝喜欢,却勇武非常,故而算是诸位皇子中比较特别的存在。 “臣弟前些日子练箭伤着眼睛,故而看见不入眼的东西,就要抽筋,二哥见谅。”说着陈昊便胡乱作了揖。 “太子殿下这是论兄弟不论君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四要给太子殿下几分面子才是。”这话虽说的冠冕堂皇,却绵里藏针,将陈昱的一番行为说成了收买兄弟的心机。 陈昊嗤笑一声,上下看了看他的二哥陈晟,自然也知道这位二哥同太子陈昱皆出自庞氏,他母亲是庞氏的一个旁支庶女,作为庞后的陪嫁入宫,不过是庞后固宠的工具,魏帝一向对后宫淡淡,不过他的母亲算是运气好,得了一个儿子,二女同时怀孕,陈晟先了半刻出生,故而排行老二。陈晟与陈昱都是出自庞氏,可是一个贵为太子,一个只得了个燕王的封号,可见魏帝的态度天差地别。 陈昊行了个礼,道:“那二哥就留下来接雨露吧,臣弟去看看我家不争气的小子。”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陈昊刚走,陈昱便见了陈晟,带着太子妃往这边来,陈晟给自己的王妃使了个眼色,脸上挂上了笑。 殿中几位皇子的妃子站得满满当当,都在互相行礼或者说话,角落处,一个少年,脸上带着悲戚之色,陈昱同陈晟说完了话,见了他,皱眉道:“阿昇身上的玉器色泽不正。”说着陈昱便摘掉了身上的玉珏,对着陈昇招了招手,道:“阿昇,到阿兄这里来。” 少年见陈昱叫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走了过来,行礼道:“臣弟拜见太子殿下。” 陈昱将他扶起来,把陈昇身上的玉器摘下来,将自己的玉珏挂上去。 太子妃欲言又止,想要出言规劝,却被陈昱一个眼神制止。 “你母亲病了,底下人给你准备衣物便不那么精心了,若是有什么缺的,便来回禀阿兄,阿兄给你做主。” 陈昇点点头,陈昱笑,摸了摸陈昇的脑袋。 陈昇的母亲便是秦昭仪,秦昭仪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位比副后,却从来对他这个太子照拂颇多,虽然秦昭仪的急病来的十分奇怪,但是陈昱现在的位置,容不得他插手,想到自己前世的这几个兄弟,老大陈显懦弱无能,被自己的王妃吃得死死的,老二陈晟奸诈刻毒,老四陈昊鲁莽自大,也就是这个五弟陈昇,出身高贵,能干忠心。 秦昭仪前世可没有遭此一劫,而是稳稳当当地同陈昇去了藩地,喊魂这件事,对现在局势的影响真是不容小觑,陈昱觉得此刻正有人在暗中观察和操纵这一切。 魏帝的五个儿子都来了,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将殿中站了个满满当当,殿中驱傩的法师站定,另一边乃是魏帝派来的官员,是他最为宠信的文学侍从董方,他将要把此次驱傩的情景写成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遍传郡县,通过皇家的行为,破除喊魂的谣言。 谁人都知道喊魂不过乡野怪谈,可皇帝陛下若是当真了,那底下的人不论心中多么不屑,还是要将这不屑放在心里,面上还是严肃的。 梁琥走进来,站在陈昱身边,低声道:“殿下,吉时到了,请各位殿下正衣冠,法师要开始驱傩了。” 陈昱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 许濛带着满娘走向驱傩的文殿,这里不该是她来的地方,一路上宫人皆敛声静气,手里捧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是祭品,有的是装饰品,许濛脸色发白,右手紧紧地抓住满娘的胳膊,初夏时节,一双手上全是冷汗,十分滑腻。 满娘从未见过许濛这副模样,一时间也吓坏了。 她们来到文殿前,能够隐约听到文殿中古朴玄妙的钟鼓之声,两个宫人拦住了她们,躬身道:“不知贵人是哪个宫室的,这里闲人不得擅入。” 许濛道:“我是太子殿下的孺子,许氏,有急事要同太子殿下说。”说完许濛往里面望了望,又道:“真的是急事,若是太子殿下没有时间,也可请高景高常侍出来一叙。” 两个小宫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许濛见了更是焦急,道:“我真的是太子殿下的孺子,高常侍不必参加驱傩,你们自去禀报,若是出了事,也由我一力承当。” 听许濛这样讲,一个小宫人便躬身道:“我等位卑言轻,只能替孺子将高常侍叫出来。” 许濛点点头。 许濛一直站在那里,时不时探头往里面望,听着里面钟鼓之声渐渐衰弱,脸上焦急的神色越发明显。 “出来了!”满娘叫道。 许濛忙上前,只见高景上来,躬身下拜道:“不知孺子所为何事,为何来这文殿。” 高景的语气可算不上好,他平日里虽看着和善,其实最讨厌这些麻烦事,许濛今日的行为可算是犯了忌讳。 许濛顾不得这些,忙道:“喊魂之事,我有了新的想法,此事或可与今日驱傩相关,与各位殿下和小殿下相关,与大魏江山社稷相关,请高常侍给殿下传句话,只传句话便可。” 高景心想这许孺子莫不是得了疯症,这样说话,不过看许濛脸色发白,又不像是说假话,他道:“许孺子请讲。” 许濛见高景将信将疑的模样,她忽然拱手躬身下拜,道:“请高常侍同殿下说,以木命养火德。” 高景见许濛朝他行了这样大的一个礼,着实吓了一跳,许孺子即便出身不显,位份不高,但却是太子的妻妾,并为太子殿下育有一儿一女,身份怎么说也要比他高贵,忙道:“许孺子不可,高景便赔上这条性命,许孺子也不可如此行事。”说着高景也拜了下去。 许濛不为所动,道:“若高常侍不去,我便要一直拜下去。” 高景没了法子,只得起身,道:“罢罢罢,我去便是,请孺子快快起身吧。” 说着只见许濛还是看他,不说话,很是倔强的样子,他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年轻的姑娘这么倔呢? 在许濛殷切的目光下,高景进了内殿。 —————— 高景进来的时候,驱傩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最后,只见陈昱正要起身去读祭神的文章,那是当世最负盛名的几位文章大家联合起来写的,中心思想就是祛除邪祟,保佑皇室子弟和天下百姓安康顺遂。 陈昱正要起身,高景偷偷溜到他身边,陈昱微微蹙眉,高景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样的场合跑进来,未免太扎眼了些。 高景顶着陈昱可以杀人的目光走进来,在陈昱耳边道:“许孺子说,以木命养火德。” 陈昱起身的动作顿住,他的目光扫视这殿内,只见驱傩的法师正站在殿中手里拿着各色香草,他的兄弟们身后跪着陈氏的第三代孩子,皆是低头默默祈祷的样子。 一个小宫人拿着托盘上来,陈昱知道,托盘里的东西,是驱傩最后将要给孩子们带上的香囊荷包,里面装着各种香草做成的粉末。 陈昱上前拿着祭文,冷眼看着那个小宫人准备揭开托盘上的锦帕,他手上微微动作,陈昱眯起了眼睛,快步上前,将他手中的托盘打落,道:“将他拿下。” 只见托盘上的香囊掉在地上,其中一个香囊中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殿内空气凝滞,雅雀无声,在殿中诸人的注视下,在略微昏暗的宫室中,那白色的粉末燃起了蓝绿色的光芒。 “鬼,鬼火!”跪在一旁的陈显叫出声道。 陈昱抬头,对着一边沉默不语的梁琥道:“阿翁,此事要查。” 梁琥点头,却见被几个宫人押住的那个小宫人忽然大叫道:“陈氏无道,以木命养火德!” 说完,脸色青白,嘴角流出一道血痕,身子便瘫软了下去。 在这蓝绿色火光之下,陈昱脸上冰冷的杀机一闪而过。 第10章 大火 天将暗的时候,陈昱才带着几个兄弟这一大帮人从文殿出来,许濛在一边等候,只见诸人脸色都很差,只有陈昱还是那副雍容和缓的模样,他便是连衣服上的褶皱都偷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许濛觉得若幕后之人见了陈昱这样一幅稳坐钓鱼台的模样,该是有多失望啊。 陈昱远远望见了许濛,对她点点头,又对身边的梁琥道:“今日之事,请阿翁回禀了父皇。” 梁琥挑眉,这是这位太子殿下在同他示好啊,驱傩仪式是他经手操办,今日出了问题,他自然难逃干系,眼下这火已经烧到了太子殿下面前,若他稍微想要做点什么,便可立时拿了他梁琥,而非让他自己去说。太子卖他个好,梁琥自然上道,他笑道:“今日之事,定当向陛下负荆请罪。” 陈昱点头,转过身,对着陈显和陈晟道:“今日让两位兄长受惊了,是孤的过错。” 陈昊在一旁心中发笑,他这位好三哥赔罪便赔罪,好端端的称孤道寡,不就是用太子的身份,让这些兄弟们都闭嘴么。 陈显不太明白陈昱的用意,可见自己的王妃在一旁使了个眼色,便随着陈晟一同下拜,口中道:“不敢不敢。” 陈昱见自己的两位兄长都很是上道,接着又对陈昊和陈昇道:“两位阿弟都回去吧,今日之事不过一件小事,乃是宫人们装错了粉末所致,让小侄子们受惊了,我这个三伯在这里陪个不是。” 陈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陈昱对着两位兄长以势压人,而对着他们两个弟弟则是哄小孩子,他这话,他陈昊三岁的时候就不信了,也就哄哄陈昇那个小屁孩。 陈昱见自己的几个兄弟面上都被他压了下来,看着颇为满意的样子,他携着太子妃来到殿外许濛面前。 太子妃还有些疑惑,道:“许孺子,怎么在这里?” 许濛还没找着理由,只听陈昱道:“孤让她来的。” 太子妃讷讷不言,一双眼则在许濛脸上来回逡巡想要看出什么似的。 陈昱见天色晚了,他道:“许氏,你带着两个孩子回去吧。” 太子妃还想说什么,却见太子的神思不属,便也按下自己的话头不再多说。 许濛急急忙忙半天,此时累到脱力,她躬身道:“诺。” 说完便带着两个孩子的乳娘离去,陈昱也示意太子妃和身后的乳娘随从们,带着孩子同他离去。 入夜后,陈昱在内殿休息,太子妃将孩子们都送还给老早就来等着的孟良娣和高孺子,她入了内殿,见陈昱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便走过去倒了一盏茶放在小几上,温声道:“殿下,今日之事,是……” 太子妃的话还未落,只见陈昱轻声道:“此事你不必插手,不是什么大事,你只需要镇守东宫便是。” 太子妃面露惊讶之色,这位太子殿下同他父亲魏帝很像,虽然对自己的妻子算不上多么喜爱,但是有绝对的尊重,很多事都是夫妻二人有商有量,与其说他们是夫妻,不如说是合作伙伴,但像今天这样讳莫如深的样子,陈昱是第一次。 陈昱见太子妃有些诧异的模样,他道:“孤还有事,先走了,关于今天的谣言,孤不希望在东宫听到一分一毫。” 太子妃向来了解自己的这位夫君,此时他面上没显出什么,心中却早已拿定了主意,不容置喙,只得道:“诺。” 陈昱来到刮着凉风的庭院中,对高景道:“走,往许孺子那里去。” 这是高景能猜到的,太子殿下此刻应当有许多的疑问,要问问许孺子。 ———— 许濛回到殿中便累得不想说话,安顿好了孩子,她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满娘看着她这副模样,虽有满腹疑问,却还是按下不提。 直到入夜,许濛叫了晚膳。 其实此时已经过了宫中晚膳的时间,所以满娘下厨做了一碗打卤面,她厨艺稀松平常,可在大魏这种美食文化还没发展起来的时空,已经是上乘水平了,她以前常常做东西给许濛吃,只是后来许濛心疼她,就不再吵着做东西吃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桌,许濛手拿着竹筷,看满娘关切的神情,这才想到今天着实是把她也吓坏了,许濛安抚性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面还没到嘴里,便有宫人通报,说陈昱来了,二人忙收拾收拾迎接他,许濛见满娘担心的模样,小声道:“不妨事,我猜殿下晚上也是要来的。” 许濛见满娘身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又道:“今天就要辛苦满娘再做上一碗汤饼上来了,免得殿下抢我的汤饼。” 话还没说完,陈昱大步进来,看这跪伏在地上的两个女子,刚想说话,又见到她们小几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饼,道:“许孺子倒是给孤一个意外之喜,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吃汤饼。” 许濛头贴着手,道:“妾只是根据一些细节胡乱猜测,若是打扰了今日的驱傩仪式,妾愿受惩罚。” 这话讲得坦荡,陈昱上下打量许濛,见对方其实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通透聪颖,相处起来也很是舒服,道:“起来吧,孤还有许多事,要向许孺子讨教。” 许濛起身,满娘则退下去做面条,许濛道:“怎当得起殿下讨教二字,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 许濛立在一旁,陈昱道:“以木命养火德,何解?” “受害童子皆为木命,而我大魏江山从先秦阴阳五行学说,以火代水,殿下与小殿下们的名字皆从日从火,可见大魏便是火德为主。这计谋居心叵测,若是扩大行之,在民间势必会动摇民心。” “你倒是聪明,那你说说看,此事该是何人所为。”陈昱这话,乃是试探。 许濛则恍若未觉,坦然道:“妾不知,不过定然是想要扰乱朝纲之人所为,想要激起民愤,妾的祖父曾经历两朝,深知战乱之苦,如今大魏江山休养生息,于百姓百利无一害,妾不想再起兵戈。这,便是妾的想法。” “呵……”陈昱笑,他微微偏头看着许濛,灯火下这少女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明亮水润,真是好看得紧。这样懵懂,这样聪慧,又这样坦然,女人真是难懂。 “殿下为何发笑?”许濛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意气,对着陈昱发问。 “许孺子这般聪慧怎么猜不到孤为何发笑?”陈昱把问题又扔了回来,他稍稍放松了一些,换了个闲适的姿势靠在榻边,道:“你也坐下吧,吃汤饼,不知孤的汤饼何时能好,今日孤倒是有些饿了。” 许濛觉得放松的陈昱又好看又危险,像只树下休憩的花豹,可她说不出哪里危险,可能真的是满娘常说的动物的本能。 陈昱心里想着事,便倚着小几看许濛吃东西,许濛吃东西像是一只小仓鼠,可爱极了,都是当母亲的人了,可还是像个孩子。 许濛被这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总感觉这位殿下下一秒便要笑眯眯地将她一口吞下去,她只得硬着头皮吃面,一根一根,数面条似的。 满娘端着面进来,放在陈昱面前,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二人只见的气氛,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总算太子没一言不合就杀人。 陈昱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面,食不言寝不语,他不说话,许濛也不说话,灯火摇曳的宫室里,一男一女相对吃面,真是有趣的景象。 许濛放下面碗,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殿下,其实妾觉得这件事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若是事情发生在宫内,那么对方必然有手段,将此事传出去,殿下还是早作防范的好。” 陈昱点头,道:“你这小小女子,倒是很为孤操心,此事自有人去办,不必太过思虑。” 二人说完了话,许濛便拿眼瞅着陈昱,心想着事情也说完了,面也吃好了,这位太子殿下怎么还不走呢?难道,要留下来过夜? 许濛心想,前几次都叫她侥幸躲过了,只怕这次没这么好运气,只能认命了,要是不那么疼,她还是能忍忍的。 陈昱见着许濛脸上那视死如归的表情便觉得好笑,可也不戳穿她,有时候,逗逗这位许孺子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饭后,二人相对读书,陈昱看对方读的书半天也没换一页,便道:“不知你的濛这个字,有什么来由?” 许濛茫然地抬头,定定地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陈昱在说什么,她道:“典出诗,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祖父离开洛阳,历经战乱,恰逢我出生,祖父便借着这句话中的含义,表达自己厌战思乡的心情。” 陈昱点头,道“这与采薇之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颇有相类。” 许濛道:“是呢,祖父也是这样想的。” 陈昱将手边的书放下,道:“高景,叫人送水进来,明日事多,孤乏了。”说完,舒了一口气。 许濛有些举棋不定,按照一般的情况,此刻她应当去沐浴,挑一件好看的寝衣,对这位殿下稍作邀请,可是她对陈昱的宠幸着实无感,只觉得自己关好门过好日子便可,陈昱愿意睡谁就去睡谁,同她许濛半点干系都无。 许濛装聋作哑地纠结了一会儿,忽然听陈昱道:“怎么,许孺子这是不想睡,难不成要头悬梁、锥刺股。”说完陈昱探过头看许濛手上的书,没能绷住笑了。 “许孺子若是去上学堂,定然是要被先生给赶出来的,看了半天的书,书还是倒着的。”陈昱微笑道。 许濛脸刷一下红了,抬头同陈昱的目光对上。 许濛脸色红润,一双眼睛泛着水润光泽,看着又是无辜,又是茫然。 陈昱的笑让他舒展了许多,这是许濛第一次见到了太子这个身份之下的陈昱,那温和雍容的外表下,原来是个会笑会促狭的男人,他一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弯,低垂着眉眼看你,眼中波光粼粼,倒映着许濛无措的神情。 霎时间,二人忽然没话说了,就这样静静地对望,夜风轻灵,灯火摇曳,微微黄的灯光,让陈昱的心忽然变得很轻。 许濛看着陈昱的脸微微凑近,她忽然有些紧张,浑身僵硬,想要把自己的视线移开,可是稍稍将视线下放便能看到陈昱微松衣领口,顺着那衣领口,只见白皙而富有光泽的皮肤。 她低下去的下巴被陈昱轻轻抬起,只听到陈昱说话的热气透过来,带着薄荷的香气,许濛听到陈昱说:“濛,阿濛?” 许濛耳朵上的热一路蔓延,犹如秋日里的山火,一把绚丽的火能烧掉漫山的红叶,也快要将她烧死在这里了。 陈昱的唇贴了上来,许濛呆住了。 —————— 接着,两个孩子干号的声音一路传来,许濛眼睛剧烈地眨动,微微错开了自己的脸,陈昱也放开了许濛,二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做了什么似的,许濛整理了身上的衣物,陈昱则含笑看她,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满娘和乳娘们抱着小彘和阿苍进来,许濛忙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回来的时候就睡了么?” 满娘叫着两个孩子号得头晕眼花,道:“刚刚吃了东西,乳娘们都哄着他们睡了,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睡。”也没做什么呀,也就随便念叨了几句太子来了,不知道她做的面好不好吃之类的。 “快,放到榻上,我来哄他们睡觉吧。”说完许濛才想起来,殿中还有一位大神,她怯怯地看向陈昱,道:“殿下,平时都是妾哄着小彘和阿苍睡觉的,可能今日没有哄她们所以不睡了吧。” 陈昱道:“将他们留在殿内吧,哄睡着了再带出去。” 许濛笑:“多谢太子殿下。” 陈昱没理她,开始在高景的服侍下洗漱。 —————— 许濛再次醒来身边睡着小彘和阿苍,她晕晕乎乎地以为又像是上次一样,自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主要这两个孩子太磨人,一个要睡要睡了,另一个就号两声,于是都醒了,来来回回折腾到很晚,许濛也不知不觉睡了。 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只见殿中只点了小小一盏灯,往外面一望,天光昏暗,时候尚早,她再看看室内,陈昱不在了,可是他的衣物还留着。 这样想着,许濛便披上了一件袍子,推门出了宫室。 只见台阶上,陈昱披着玄色披风望向西方,许濛一看,西方隐隐透着火光,许濛大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陈昱转过身,看着衣衫单薄的许濛,微微蹙眉,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许濛身上,他神情无喜无悲,道:“孤派去跟着董方的人失踪了,昨夜董方杀光了所有的家人,点了自己的房子,跑到大街上大喊,陈氏无道,以木命养火德。”陈昱顿了顿,道:“现下,整个朱雀坊都烧起来了。” 夜风猎猎,许濛甚至能够嗅到空气中,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她看着月光下陈昱的侧颜,明明是那样含情的眉目,此刻却冷峻平静,她听到陈昱轻声说:“夏天到了,暴雨将至……” 接着陈昱转头,与许濛对视,许濛看到陈昱的眼睛中平静无波,陈昱说:“你怕么?” 许濛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她道:“我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我存稿的情况来看,男主是快要吃到肉了,但是两情相悦啥的,还早得很。 第11章 远客 晨风微凉,一个白发老者自街边过,手上提着刚买回来的粽子,端午将至,他身上佩着青色的香囊,里面放着艾叶等香草磨成的粉末。 他住在玄武坊的一个小院子里,洛阳是大魏的都城,米价粮价房价都贵得很,能住上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也是他在朝廷任职的缘故。 坊间许多人家也都起来了,他们忙忙碌碌准备开始干活,老者一边走一边听着孩子们唱童谣。 “陈氏为火,双木为林。木命火德,相生相依。” 老者站住,抓住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胳膊,笑着问道:“小郎的歌谣是哪里学的?” 那小孩拍着巴掌,笑道:“阿翁,我们是跟着一个发糖的大叔学的,大叔说我们唱的好,还有糖吃。” 老者笑笑,将自己的粽子递过去,道:“阿翁把粽子给你,小郎莫要去唱这歌谣了,又不好听,阿翁觉得小郎昨日唱的兰花香菊花好就挺好听。”老者说完,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走了。 可等那几个孩子唱着“兰花香菊花好”离开的时候,老人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忧色,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叹道:“要变天了呀,这才过了多久的安生日子 ?” 说完摇摇头,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老者刚到自家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架马车,不禁有些奇怪,他漂泊半世回到洛阳,故交同僚死了个精光,实在不记得还有什么人会来看他。 这样想着,他推开了院子的门,只见里面迎出来了一个穿着青袍的男子,他穿的很是简朴身上什么饰品都没带,黑发束起。他身形瘦削,行走间衣袂飘飞,风姿湛然。 “老师,李樾回来了。”李樾笑,只见他眉若刀裁,笑意舒朗,眉心间淡淡的纹路也舒展开来,好一个风神如玉的男儿。 老者有些激动,道:“李樾,你怎么来了洛阳,也不给老师捎个信。” 李樾扶着老者进了屋,老者的管家上了茶,脸上带着笑,老者道:“快,让老师看看,这些年了,身体可有变好,我庆山书院的学生最是要求有强健的体魄,你啊,年少时不懂得保养,这才体弱多病的。” 李樾道:“有劳老师替樾担心,如今樾早已大安,对了,老师,樾此次下了一趟江南,给老师带了一件东西。”说着李樾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袋,递给了老者。 老者将那布袋打开,只见里面装着半片瓦,老者神色激动,慢慢抚弄,颤着声音问道:“这……这是我庆山书院的一片瓦呀。”说着他手指颤动,将那片瓦像是珍宝一般一寸一寸的摸着,道:“昔年我带着阿濛往江南去,就是希望能为重建庆山书院略尽绵薄之力,可惜,刚到江南就收到了当今陛下的诏令,我自知老朽,若能将我儿我媳带回洛阳祖坟安葬,也算是了了有生之年的心愿,却不想还能再见庆山书院的片瓦。” 李樾道:“樾尊母命游历江南,专程去了一趟庆山书院,可惜那里已是废墟一片,樾猜想老师也曾无数次梦回庆山书院,便带回一片瓦,让老师聊以慰藉。” 老者眼角微红,继而笑道:“可惜啊,昔年同学故友早已风流云散,只得这片瓦,还如当年。” 李樾道:“老师心性豁达才能历经坎坷依然保持不变本心。” 接着李樾带点疑惑地说道:“老师,怎么不见阿妹和满娘?” 这话刚说完,只见老者脸上带着些感伤,他道:“唉,说来此事也是命运弄人,我原本接受陛下征召,不过是想要回洛阳安葬儿子媳妇以及带着阿濛看看她从未见过的故土。却不想刚回来便赶上太子殿下遴选女子,我许氏虽家道衰落,却刚好够上参选,我许郄位卑言轻,也不能为阿濛求得恩旨,是以阿濛只得带着满娘入宫了。如今,半点音信都无。” 老者说完顿了顿,对管家道:“快去将我放在书房的东西取来。”管家应声退下。 李樾微微一滞,道:“阿妹,入了太子宫中,这……”话没说完又顿住了。 许郄虽然脸上带着伤感,却不是过于悲伤,他道:“人世无常,我原本想着若是阿濛喜欢什么样的日子,便去让她过什么样的日子,不必遵循世人的眼光,你也知道,我也尽力为阿濛做了安排,可没想到终究有人力所不及的时候。”许郄看李樾神情凝滞,又道:“不过,也不必伤感,阿濛这孩子,性子随我,便是再无常的日子也能过出点滋味来,她入宫时我同她说,山高水长,我们终有相见之日,阿翁我现在就好好的活着,等着我的阿濛,出来见我。” 李樾神色黯然道:“真是惭愧,居然要老师来安慰我。” 许郄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我祖孙的性格,只是当年事,我也不曾与阿濛提起,要辜负你的一份心意了。” 李樾恍若未闻,道:“此事怪不得老师,是我与阿妹缘浅。” 许郄轻叹道:“我原本就想着早些知会你免得耽误了你的亲事,你因为身体的缘故便没有娶亲,现下年纪不小,也是要打算起终身大事了。” 李樾摆手道:“老师不必为我忧心,惟愿阿妹能过得顺心遂意。” 许郄叹道:“你呀,还是老样子。”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阿樾此次来洛阳,是打算呆多久?” 李樾道:“母亲让我来洛阳求学,怕是要一阵子了,这样樾还能同老师多相处些日子。” 许郄笑了,面色又带上了些许沉重,道:“你能留下来陪陪老师自然是好,可是洛阳最近局势不大好,昨晚朱雀坊的大火使得民间谣言四起,此事牵扯重大,阿樾,若是无事,还是早些离开洛阳吧。” 李樾沉吟道:“此事不过是乡野怪谈,不知为何发酵成这般模样,樾自江南一路北上,这些谣言不知听了多少,皆是无稽之谈,樾私心想着,应当不妨事的。” “唉……”许郄摆摆手,道:“阿樾,你们都还年轻,阿翁我活了这耳顺之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此事兹事体大,阿翁也不过一知半解,总之这件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阿樾,听老师一句话,洛阳风暴将起,阿翁我不走是因为阿濛还在宫里,阿翁年老体弱一副残躯,你还有大好前程,可不要留在这多事之地。” 李樾见许郄说得这么诚恳,便将手覆在许郄手背上,道:“樾谨记老师教诲,只是母亲嘱咐我拜访洛阳的一些故友,怕是要把一些俗务处理好了才能离开。” 许郄点头,接着又嘱咐道:“那便快些做事,越早越好。” 李樾点头。 二人接着又一同怀念了一番往日的时光,一老一少聊得好生开怀,管家进来安排了一桌酒菜,二人推杯换盏,直至杯盘狼藉,许郄脸上微红,将李樾送出门去,李樾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是在门口朝着许郄躬身行礼,许郄从管家手中接过了用织锦包着的东西,递给李樾,道:“离开江南的时候你便将此物作为定亲的信物,老师我也知道,你这是担心我身后无人照顾阿濛,是以这样安我的心,可惜我没来得及同阿濛细说此事,她便入了宫,此物于你定然寓意不同,现在归还于你,找个可心的女子吧,阿樾,是老师辜负了你的心意。” 李樾将那东西推了回去,道:“老师,你与阿妹救了我的性命,留着这东西也算是一个念想,阿妹之事是个意外,老师切莫如此,樾实心感不安。”说完李樾再拜。 许郄眼角微湿,道:“好,老师就留下。去吧,阿樾,路上小心一些。” 此时已经是傍晚,许郄看着李樾的侍从将他扶到马车上,目送李樾离开,神色怅然。旁边的管家上来道:“阿翁……” 许郄低声道:“这世间除了我们阿濛,我还有一个孩子牵挂着。” 提起许濛,管家脸上戴上了一抹忧色,道:“阿翁原要把女郎许给……” 许郄打断了管家的话,道:“不提了,不提了,我啊,要好好活着,等着我们阿濛。”说着许郄关了门,踉踉跄跄往里走,嘴里乱七八糟地也不知在吟着什么诗。 李樾上了马车,神色清明,一旁的侍女递上来一杯茶,李樾看着慢慢伸展的叶子,忽然想起了,曾有一个少女为她奉茶,说那茶叶是她自己摘得,其实泡来喝只是其中一个用途,最好的方法可以用来做鸡,还说自己的侍女做茶叶鸡非常好吃。 李樾眼神一黯,将茶放回到侍女手中,靠在软枕上,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旁边的侍女试探道:“郎君,许家女郎……” 李樾皱眉,厉声道:“聒噪!” 李樾为人向来温和,甚少这样疾言厉色。 侍女讷讷不敢言。 忽然门帘被人挑起,从外面传进来一张纸条,李樾将那纸条缓缓展开,上面写着:“佛泉庵,人已到。” 李樾将字条放在侍女手中,道:“处理掉,我们走吧。” 说完李樾便没入阴影,神色不明。 暮色四合,一架马车慢慢离去,这远客又踏上了行程,洛阳的夜这样寂静,静得仿佛听不到声音。 第12章 鶴唳 一场大火烧掉了半个朱雀坊,火虽然灭了,但是这把火却烧进了人的心里,魏帝下令严查宫人,务必要查出那包白色粉末是怎么进入到宫里的,同时也安排人在坊间搜捕散播谣言的人,可惜,这种事情向来堵不如疏,越是高压的状态,反倒让各种谣言更加甚嚣尘上。 昨日的驱傩结束,今日宫里的气氛紧张,就连许濛都感觉到了,满娘将那些宫人都遣到外面去,她同许濛作伴,守着两个孩子,许濛见满娘眼下一片青黑,便道:“这是怎么了?” 满娘道:“昨晚宫里查的严,我们宫中的宫人们已经轮番叫出去问话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阿濛,会不会有老虎凳大夹棍什么的。” 许濛有些奇怪,道:“夹棍是什么东西啊?” 满娘用手比划着,道:“就是这种一排棍子,手指头夹在中间,然后有人在两边拉,这种,太可怕了。”说着满娘就打了个哆嗦,“你说我这样怎么睡得着啊。” 许濛道:“这样吧,你这几天睡在我这里,我就说晚上两个孩子有点闹,让你留下,你就不要再回自己的房间里,我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不用害怕。” 满娘这几天晚上睡不着,老听着外面有人来悄悄把人带走,自己脑子里面胡思乱想,不断想着自己后世看过的那些电视剧什么的,魏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这档事儿啊,还有啊,这档事儿到底怎么平息的。满娘夜夜想日日想,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谁叫她看电视剧全关注魏桓帝死亡谜团二三事,魏武帝平定天下顺便与美女谈恋爱的狗血剧情,以及魏元帝后宫男宠争风吃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正事一件都没想,破事儿倒是想了一大堆。 想到这里,满娘忽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现在躺在榻上的两个奶团子,一个是后来的魏武帝,平定八王之乱,把自己的兄弟叔伯全灭了,在位十三年,是大魏的盛世之君;另一个据传杀死自己的哥哥上位,兴酷吏政治,做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据说后宫光男宠就有百十来号,一路凯歌活到八十,中间还废了自己的一个孙子,扶重孙登位。 现在这俩彪炳史册的牛人,正裹着尿布看自己的老娘,满娘顾不上害怕,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满娘,你想什么呢?”许濛碰了碰她,道。 满娘这才回过神,道:“哦,没事儿,阿濛,这件事,我还替你担心呢,你当时那样急匆匆地跑去告诉太子殿下,如果这件事牵扯到你身上怎么办?”满娘越说越害怕,声音也慢慢小了下去。 许濛道:“这件事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太子殿下应该会护着我们的,毕竟我是他的妻妾,我若是涉事其中,对太子殿下的声誉有损,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应该?”这理由也太没说服力了。 许濛笑,道:“以我对太子殿下的了解,他既然知道我是无辜的,他又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不可能坐视别人诬陷我,给东宫抹黑,所以我还是挺有把握的,阿满,我会护着你的。” 满娘也笑了笑,只听外面一个小宫人悄声道:“许孺子,太子妃有请。” 许濛道:“可惜啊,太子这关好过,太子妃这关却不好过,阿满帮我梳洗一下,我好去太子妃那里了。” 许濛看着满娘脸上带着忧色,便安抚性地笑了笑,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按照她的分析,太子应该会表态,不过此刻太子应该还在宣室殿,远水解不了近渴,太子妃会有什么反应,真是叫人摸不透。 许濛走后,满娘拍着榻上的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有点奇怪,许濛在的时候就很精神,只要许濛一离开,就会闭目养神,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 满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皇帝有什么用,都还包着尿布呢,一点忙都帮不上,怎么破,怎么破!!” 满娘说完便去拿两个孩子吃饭的碗,可她没看到的是,就在她转身的一瞬,榻上的小彘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像极了许濛,可这双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杀意,接着他闭上了眼睛。可是就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旁边的阿苍忽然偏头笑了笑,那笑容在她酷似陈昱的脸上,让人毛骨悚然。 ———— 宣室殿中,魏帝懒懒地靠在软枕上,可陈昱很是了解自己的父皇,他越是紧张的时候,呈现出来的状态越是放松,毕竟他平时都是正襟危坐,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 魏帝不说话,宣室殿中站着的五位皇子也都把头埋下去,不说话。 “怎么,都吓傻了?老大,孩子都六岁了,还能说出鬼火这样的话,你呀,真是没长进。” 魏帝这话说的语气很轻,听着就像是调侃自家的孩子似的,可陈显却莫名得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跪下道:“父,父皇,儿子,儿子失言,儿子,儿子再也不敢了……” 其他皇子都冷眼旁观,只有陈昱上前躬身道:“父皇,大哥只是失言,并没有旁的心思,请父皇恕罪。” 魏帝见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出来给老大求情,便挥挥手道:“老大你鬼火二字差点坐实了民间以木命养火德的说法,你自请禁足三月,以示惩戒。” 陈显道:“诺。” 陈晟忽然道:“说来此事,真是太子殿下明察秋毫,居然能看出那小宫人手上藏着的白色粉末,不过,父皇,驱傩那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臣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昱自然知道陈晟这是要说什么,自己这位好二哥若是不逮到机会捅他一刀,便不是自己的好二哥了。 陈昱笑了,从容道:“二哥要说的与孤相关,此事不必烦劳二哥,儿臣自己讲给父皇听。” “儿臣的小儿子小彘身上的饰品落下了一件,我宫中的孺子年岁小,爱子心切又不太懂规矩,就跑来文殿了,儿臣已经责罚了她。” 陈昱说得不急不缓,魏帝有些不耐烦道:“你宫里的人,自己管好了便是,这都是小事。只是昨夜的大火,一定要彻查下去,洛阳乃是天子脚下,这帮贼人想要动摇我大魏江山,居然用这么恶劣的手段,其心可诛。” “此事,就交给太子你来办,燕王陈晟赵王陈昊,你们协助太子,朕要一个交代。” 三人拜下道:“诺。” 魏帝将这件事交代给了自己的儿子们,松了一口气,靠在软枕上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乏了。” 陈昱便带着几个皇子走了出去,天色将晚,陈昱昨夜本就没睡好,半夜爬起来看火,脸上带着些疲色,他见陈昇还站在宣室殿门口同梁琥说什么,陈昇脸上带着急色,目光中隐含恳求之意,陈昱上前,依稀听到什么秦昭仪、母亲之类的话。 陈昱大概知道陈昇在说什么,他上前道:“阿昇,怎么还不回你的宫室去,梁常侍事忙,不要耽搁他服侍父皇。” 陈昇行礼,道:“太子哥哥,臣弟想请梁常侍同父皇说说,臣弟想要去探望病重的母亲,母亲一贯身体就很好,怎么忽然就病重了。” 陈昱看着梁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之色,他目光里带点讥诮,道:“阿昇你呀,真是笨,有事所托好好讲便是了,你这样硬塞东西,梁常侍可怎么办才好?” 梁琥眼睛躲闪着,将衣袖中的一个成色上好的玉环拿了出来,放在陈昇怀里,无奈道:“晋王殿下,这,不是奴婢不想同陛下通传此事,而是陛下为了近日的喊魂一事可算是心力交瘁了,秦昭仪得的是疫症,若放您去看了,您也会有危险的,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陈昇还想说什么,陈昱使了个眼色制止他,陈昱道:“梁常侍在我父皇面前向来是有面子的,秦昭仪此事我们心里也都清楚,乃是急症,父皇也是为了阿昇好,不过不知秦昭仪近况如何?” 梁琥笑道:“良医署的人正全力救治昭仪娘娘,请二位殿下放心。” 说完又道:“陛下要茶,奴婢这边去给陛下奉茶。” 陈昱携着陈昇离开,陈昇愤愤不平道:“这梁琥贪财好利,就是个老狐狸。” 陈昱笑:“是个老狐狸阿弟也要送东西上去,这倒是不必了。” “三哥,我母亲……”陈昇面色灰败,他不仅仅是担忧自己的母亲,也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父皇现在对他的态度很微妙,从之前的喜爱,到现在的不闻不问,一切都像是一夜之间变了。 “不过是这么几天,母亲便病下了。”陈昇面带忧色。 种种变化,陈昱不是傻子也能看在眼里,他一向十分敏锐,却很少表现出来,秦昭仪的骤然病重,魏帝的暧昧态度,都表明驱傩前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刚刚他出言试探梁琥,梁琥表现得越正常,便说明这件事越不可说。 这事一定同魏帝有关,或者同他父皇这些日子的暧昧态度有关。 “三哥……”陈昇见陈昱若有所思,便出声叫道。 陈昱回过神来,笑道:“没事,三哥在想事情,阿昇,你母亲这件事你就听父皇一句,毕竟你母亲得的是疫症,孤想秦昭仪也不会希望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而涉险去看她吧。” “可是,三哥,为人子女,怎能不管不顾自己的母亲?”陈昇到底年轻,他从小就对自己的这位太子哥哥有着濡慕之情,在他眼里,三哥陈昱做什么事情都是轻而易举,智珠在握,这便是他想要成为的人。 陈昱笑了,温和道:“记住,老五,你在,你母亲就在,你不在,你母亲活着就没有意义,明白了么?” 陈昇愣住了,他没想到陈昱会这样和他说。 陈昱拍了拍他,准备离开,只听身后陈昇道:“多谢三哥。” 陈昱离开宣室殿往东宫,他手上还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他昨夜派出去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音信全无。而他又想到刚刚同陈昇说的那番话,残忍,可的确是实话,因为陈昱猜测这位秦昭仪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梁琥不可说的事情一定牵扯皇帝的事,皇帝的事就没有小事,只希望他的傻五弟能参透他说的话,谋而后动,否则他也帮不得太多。 陈昱望向远方,天色昏暗,宫中一片死寂,高景来到他身边,在他耳边道:“太子妃请许孺子去了。” 陈昱笑,就这点事情,便按捺不住了? 他道:“走吧,回东宫。” 作者有话要说: 啥也不说了,给满娘点蜡吧。 第13章 晕血 许濛跟着太子妃的侍女进了正殿,她站在殿中,敛声静气,不敢四处张望。 太子妃卢眠出身卢氏,乃是洛阳传承百年的世家,加之前朝已经出过五位皇后,从来都在政治的中心,卢眠从小都读着自己做皇后的先祖们写下的手记,立志也要做皇后,她性情高傲,却与家中的姊妹们相处地不错,才情出众,在洛阳颇有令名,如今也把自己的愿望完成了一半,成功地当上了太子妃。 她在薄薄的帷幕之后看着许濛,平心而论这位许孺子可算不得什么美人,品貌中上,只是气质出众,十分明朗率真坦荡,这样的女子,莫说是在宫里,便是放在洛阳整个闺秀圈子里,都是扎眼的。 她撩开帷幕走了出去,跪坐在小榻上,笑道:“许孺子请坐,来人,给许孺子上茶。” 许濛虽聪明却不怎么擅长处理眼下的情况,她也猜不透这位太子妃的用意,毕竟这女人的手段着实高超,比如不留痕迹地就让太子陈昱宠幸了她,比如不留痕迹地就能让她死在生孩子的时候,这一切都是许濛怀孕的时候偷偷琢磨出来的,但是太子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即便你能看透她的计谋,也无法反抗,她的手段已经脱离了阴谋,走上了阳谋的层次。 “昨日许孺子去了文殿,回来后便是半句话也没同我这边交代,这样行事不大恰当啊。”许濛手里捧着宫人奉上来的茶,刚想说话,只听卢眠又道:“不过昨晚太子殿下宿在你处,你应当是同太子殿下说过的,此事便不提了。” 许濛有些奇怪,卢眠叫她来无非就是想要问清楚昨天文殿之事,但是为何话锋一转便不提了?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可以逃过一劫的,可许濛心里半点不敢松懈,只听卢眠又道:“不过,昨日之事你真是受惊了,我想着也该给你压压惊,阿妪,快把我整理的东西拿上来。” 话音刚落,只见一行宫人手里拿着托盘,把东西拿上来,许濛打眼一看,只见托盘上都是金器玉器,还有一个托盘乃是放着时兴的蜀锦料子,不逢年节,为何这位太子妃出手这么大方。 许濛忙起身,道:“不敢当,这东西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 太子妃笑得和善,许濛却不敢同她做什么好好的姐妹,这位太子妃即便同你亲善,就好像是隔着一层似的。 “这有什么呢,许孺子收着便是。” 许濛刚想说话,只听殿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音,听不出喜怒,“收着吧。”只见太子身着玄色与红色相间的朝服,头戴冠冕走了进来,这是许濛很少见的模样,正式而陌生。 殿中诸人皆拜,口中道:“太子殿下安。” 陈昱挥了挥手道:“都起来吧。”接着许濛起身时只见陈昱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也不怕,只是迎了上去笑道:“殿下怎么不着人通传,快把盥洗的东西奉上来。” 许濛有些奇怪,太子进来连口水都没喝,太子妃为何不给太子奉茶,她出身了卢氏大族,不可能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陈昱制止,“不必了。”接着陈昱看向许濛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妃道:“哦,妾叫许孺子过来,赏她些东西,压压惊。对了殿下,今日陛下那边可安好?” 陈昱笑了,许濛却觉得这笑瘆人极了,他只是勾了勾唇角,那薄薄的唇边就带上了几分讥诮。 “你不是知道了,何须多此一问?” 陈昱这话说的蹊跷,太子妃忙道:“妾能知道什么,不过是觉得许孺子昨日受惊,应该有所补偿,殿下今晚去陪陪她,也好看看阿苍和小彘,这算是我这个阿娘的心意。” 许濛听这话比吃了个苍蝇还难受,她脸色不大好,却只能站在殿中装作自己是根柱子。 陈昱偏偏头,道:“高景,走,去含春殿。” 太子妃不恼,起身道:“恭送太子殿下。” 陈昱将她上下打量,冷笑一声带着许濛走了。 太子妃坐在榻边,浅浅抿了一口茶,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温柔端庄,一旁的阿妪上前,道:“太子殿下这是恼了。” 太子妃将茶盏放在一边,用手上的丝绵帕子掩了掩嘴角,道:“恼了,又如何?” “太子殿下不是第一日这样了,阿妪,你可看出来了,太子殿下许久不曾喝过我奉的茶了。” 阿妪道:“娘娘多想了,许是太子殿下不爱这种茶了,不如吩咐下去再换一种?” “这有什么呢,爱与不爱,同我有什么干系。” “可是娘娘是太子殿下的妻子,若是夫君不爱,娘娘便要想着夫君喜欢的东西才好啊,这算是什么样子,娘娘同殿下这样莫名置气。” 太子妃笑了,看着阿妪,道:“阿妪活着这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这么单纯,哪里是茶的问题啊。行了,今日不过是我稍微试探一下太子,不妨事的,你要记住,我的根底,是卢氏,是太子妃这个位子,不是他陈昱。” “我嫁的是大魏太子,也不是他陈昱。” 阿妪大惊,忙道:“女郎,这话怎么可以乱说,让旁人听了去怎么办,我的女郎,你这怎么了?” “我先前捧杀这位许孺子,却发现她不吃这一套,太子的态度如今也明朗了,从前事事都与我商量,现在却对我讳莫如深。阿妪,太子不喜欢我可以,但他不能不喜欢太子妃,现下我便是连东宫的事都要试探太子殿下了,阿妪,你说该怎么办?” 阿妪道:“女郎,你……” 太子妃粲然一笑,道:“你下去,将太子格外宠信许氏的消息传到孟良娣那里,孟氏那里的东西往后要稍稍次上几分,注意要做成底下人不小心的样子,听明白了么?” 阿妪摸不清楚自己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女郎有什么心思,故而只能称是。 太子妃看着阿妪退出宫室,望着明灭的灯火,慢慢地抚摸着自己手上的一个小册子,静静地出神。 —————— 回含春殿的路上,许濛脸色不好,心里也不大舒服,陈昱好像在她耳边同她说话,许濛没在意,陈昱说了好几句,许濛也没听到,只是跟在陈昱背后走,忽然猝不及防一头状态陈昱背上。 “啊!”陈昱是个急刹车,许濛只觉得眼前一黑,鼻头一热,伸手一摸鼻子,就见星星点点的红色。 陈昱还想嘲笑她,只见许濛翻了白眼,倒地就晕了。 陈昱把许濛接到怀里打横抱了起来,只见怀里的女子脸上都是血,头发也乱糟糟的,他顿时哭笑不得。 高景也傻了眼,谁也没想到许濛居然见了血就一言不合晕倒了。 陈昱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含春殿。” 高景等人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拥着陈昱往含春殿去。 满娘在含春殿看孩子,见这一大帮子人进来,许濛被陈昱公主抱着,顿时脑补出太子妃那里的容嬷嬷给许濛扎针施酷刑,这才让她竖着出去横着会来,她一双大眼包着两汪泪就要扑过去同陈昱哭诉。 陈昱见满娘还在榻边哭丧着脸红着眼圈,道:“还不过来帮忙,她这是晕血了。” 啊?满娘一听,立马上前,道:“我们孺子的确有晕血之症。”说着又对身后的小宫人道,“快,打盆水来。” 陈昱也对高景道:“她醒过来该鼻子疼了,把徐良医叫来。” 许濛悠悠醒转,她只觉得鼻子剧痛,她捂着鼻子,道:“阿满,疼,特别疼。” 只听旁边传来男人的戏谑之声,道:“昨日许孺子勇闯文殿,破获以木命养火德的玄机,孤只当许孺子乃是不世奇才,却不想许孺子还有惊天一撞的本事。” “孤大开眼界。” 许濛觉得自己先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不说别的,嘲笑起人来绝对是一把好手,她捂着鼻子起来,这才发现鼻端有淡淡的药香。 只见殿中已经掌灯,陈昱散发披着暗红色的袍子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书,许濛咯噔一下,难道这太子殿下这般饥不择食,她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对她这样那样一下。 陈昱见了许濛想着想着脸就红了,便知她肯定是在想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道:“不知许孺子神游太虚到哪里了,许孺子惊天一撞,孤却被撞了个内伤,怕是要好好修养了。”陈昱原本不是这样促狭的人,他平时温文尔雅,问题是这许濛未免也太有意思了,一逗就不高兴,稍微做点什么便很是满足,有时候很迟钝,有时候聪明绝顶,他见了她,就是忍不住要欺负他。 许濛心想,这太子殿下真是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可论理的确是她伤了他,他只得憋着一包气道:“妾走路不小心,伤着太子殿下了,请殿下见谅。” “哦,为何不小心?”陈昱却没打算放过她。 许濛这才想起自太子妃殿里归来心中的气,顿时又不高兴起来。 陈昱笑,都伤成这样了,还没忘了生气,他忽然伸手揉了揉许濛乱糟糟的头发,道:“可见你是真气着了,鼻子都撞平了还不忘了生气。” 许濛一听便急了,撞平了,她忙道:“阿满,快给我拿镜子来。”阿满将镜子递了过来,许濛见镜中少女脸上贴着硕大一块绵布,她轻轻用手碰了碰就疼的直咧嘴。 “殿下骗人,我鼻子明明好好的。” “好了,折腾了这么久你也没吃东西,阿满,叫人送东西上来吧。” 晚膳上来,只见都是清汤寡水,许濛道:“这,都是什么呀?” 陈昱见了许濛这幅样子,忍不住笑道:“良医说你的鼻子需要吃清淡点,这样伤口好的快。” 许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用手里的筷子戳了戳吃了,不开心的随便吃了点,便要闹着洗漱睡觉。 陈昱却不理她,只是在一旁的小几边上看书,许濛收拾好了躺在榻上,心里纠结该叫这位殿下睡了还是不管他,总之万千思绪翻滚,便见着眼前的灯火恍恍惚惚,她合上了眼睛。 夜深了,高景走了进来,道:“殿下,我们的人找到了。”陈昱的侧脸映在灯火中,他神色不动道:“嗯?” “叫人毁了容貌,尸体在城外三十里处乱葬岗。” 陈昱道:“孤知道了,厚葬之。” 高景接着道:“今晚梁琥安排了车架说是要回宫外的家。” 陈昱笑了笑,道:“嗯,下去吧。” 高景迟疑,道:“要派人么?” 陈昱合上书册摇了摇头,“打草惊蛇,不妥。” 眼下越发有趣了,太子妃动了,他的父皇也动了。 陈昱起身来到榻边,只见许濛抱着被子,一只小脚露了出来,他看着许濛无忧无虑的睡颜,轻声道:“好阿濛,今天为什么生气?” 许濛想睁开眼睛,却好像永远也睁不开,她嘟嘟囔囔道:“她说……她是阿娘……” 陈昱笑了,伸手将许濛脸庞一边的发丝拂开,叹了口气道:“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追到了一篇好文,朱砂痣级别那种,一不留神就这个点了。 以后固定个时间吧,晚上十点半怎么样,嘿嘿。 第14章 佛泉 夜凉如水,一车驾在路上行进,车夫是个面容普通的精壮汉子,一旁坐着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车驾在一座精致清幽的建筑前停下。 车上带着兜帽的男人跳下来,轻声道:“陛下,我们到了。” 马车的帘子掀起,伸出了一双白皙的手,月光下,一张同陈昱有三分像的面庞显露出来,他面带疲色道:“梁琥,朕上次来应该是五年前了吧。” 梁琥不敢说话,只是趴在马车前,低声道:“陛下,请下车吧。” 魏帝从车中出来,踩着梁琥的背站定下来,望着上头的匾额,只见上面写着佛泉庵三个字,这佛泉庵乃是洛阳城外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庵,可不知为何修筑地十分精美,住在附近的百姓,只说这里是京中某个达官贵人修筑的,可能是为了修行或者隐居,不过这佛泉庵里的尼姑们也很是低调,基本不出来的,日日有专门的马车送了衣食用度来,故而百姓们还猜测,或许是哪家的女眷住在这里,又不想声张,所以这么神秘。 梁琥上前敲门,半天也没人应门,他看了看魏帝,便将这门推开,引着魏帝进去。 佛泉庵前朝的时候因这里有一汪泉水得名,这泉水最适合泡茶,故而前朝时佛泉庵还是挺出名的,可是经过战乱,佛泉庵被烧毁,这泉水也莫名的干涸了,这里才荒废下来。 过了影壁,只见这处院子实在是奇怪,外面写着佛泉庵几个字,可里面却处处透着一股子精巧的脂粉气,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玫瑰膏子香味,魏帝皱皱眉头,他不喜这种香味,故而平时也甚少熏香。 可是梁琥和魏帝都没有因为这不同于佛门净地的味道而露出奇怪的神色,只见佛泉庵中空无一人,梁琥有些奇怪,道:“陛下,这庵中怎么没有人啊。” 梁琥想大声呼喊,叫几个人出来,魏帝摆手阻止了他,道:“不必了,我们在进去看看,左右她也不会跑。” 说着他们穿过了门廊,进了花园,佛泉庵的花园修得很是精巧,四处可见名贵的花草,便是路边种着的一株兰花,都是江南价值万金的珍惜品种,而蹊跷的是,这里的树上挂着许多鸟笼,里面鸟雀羽毛斑斓,皆是时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世珍宝。 魏帝目不斜视,他们走到了花园内侧的厢房,只听寂静的夜里,里面传来女子低沉娇媚的笑声,那声音像是渡了一层蜜,又像是一只小小的羽毛,抚上人心头,直叫人心里痒痒的。 “啊,那里,要去了……”娇笑的声音变作微微痛苦的□□,像是一只飞上天空的小鸟,忽然间又掉了下来。 接着那声音的主人喘息了几下,低声道:“来,我来帮你。” 梁琥看了看魏帝,这男人脸色铁青,上前推开了厢房的门,他微微眯着眼睛,只见里面点着昏暗的灯,飘着一股甜腥的味道,房中铺着一张绣满花枝的地毯,上面了两具女体浑身赤.裸,四肢纠缠。 其中一个女子身上挂着青灰色的僧衣,光头,见了魏帝和梁琥,神色羞窘,四处开始找衣服穿,而另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则斜躺着身子,用右手支着脑袋,脸上还带着几分欲色,懒懒道:“哟,真是稀客。” 魏帝上前,对着地上的那个光头的女子冷肃道:“滚出去。” 接着梁琥则脱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那还在地上的女子身上,低声道:“陛下驾临佛泉庵,靖宁公主接驾。” 女子裹着风衣起身,跪坐在一边的蒲席上,讥诮道:“靖宁公主,你说谁?” 梁琥默默无言,只见魏帝道:“佛泉庵是朕给你的栖身之所,你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哪有半点我们陈氏子孙的样子,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靖宁公主抬头,露出了一张同魏帝三分像的面庞,尤其是她的桃花眼,简直媚眼如丝,含情脉脉,眉角一颗小痣,好生风情,她看着二十出头,丰腴而慵懒,听了魏帝这话,她忽然道:“父亲,哈哈哈,小叔,你是怎么有脸提起我父亲的?嗯?” 魏帝脸上迸发出一抹杀意,又迅速平复下来,道:“靖宁,朕要你收敛。” 靖宁公主嗤笑一声,道:“不收敛又如何,你杀了我么?” 魏帝冷静下来,“你当朕不敢杀你么?” “靖宁公主二十六年前就死了,你不知道么,现在活着的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呵呵,小叔,你给的封号是讽刺我么,靖宁?”靖宁公主冷笑。 “公主殿下,放肆。”梁琥冷冷道。 “放肆,是因为我提起了二十六年前?那我要多放肆一点,小叔你给了我父亲什么谥号,哦,孝怀太子,给了我母亲什么谥号,荣烈王妃,哈哈哈……” “陈婧,你别逼我杀了你。”魏帝听到这几个词,忽然神色狰狞起来。 陈婧看着魏帝的模样,平复下来,仿佛刚刚那歇斯底里的女人并不是她似的,她懒懒道:“得了吧,小叔,你要杀我早就杀了,对了,最近没人找我,你放心了吧。” “还有,佛泉庵里这些小尼姑我都玩儿腻了,你再给我寻几个过来,要青涩一点的,玩儿起来带劲。” “朕不会给你的,吃穿用度朕不会亏了你,但是你这样胡闹,是在给你父亲抹黑。” 陈婧也不生气,一双细嫩的手在小几上滑动,道:“那这样我便只有出去偷汉子了,若是搞出点人命,我们家的血脉还能传下去,不是么?” 魏帝没回答陈婧的话,带着梁琥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只听屋内陈婧高声道:“小叔啊,你要多来看看我,我在这佛泉庵里好寂寞啊,哈哈哈哈……”只听她笑了一会儿,又哭了。 屋内黑暗中,陈婧细长的手指摸到了自己脸上的泪,舔了舔,接着把小几上的镜子移了过来,对着镜子抚摸自己依旧年轻的容颜,嘴里喃喃道:“都三十一岁了,呵呵,你怎么会杀了我呢,你还等着有人来救我呢,哎呀,没人来救我怎么办,那我就哭吧,哭吧,哈哈哈哈……” 魏帝带着梁琥出了佛泉庵,梁琥低声道:“陛下,公主的意思……” 魏帝道:“你照办便是。” “诺。” 魏帝站在佛泉庵门口,望着外面重重黑夜,忽然道:“梁琥,朕是不是太狠了?” 梁琥看着魏帝的侧脸,他平日贴身伺候,自然知道,自喊魂之事兴起,魏帝已经一个多月睡不好了,夜里总是梦魇,说的梦话能吓死人,宣室殿里早就秘密处决了好几个宫人。 他弯下腰,脸没在黑暗里,说话的声调还是同从前一样,平稳而略微尖细,他道:“陛下让靖宁公主远离宫中争斗,住在这佛泉庵中,衣食用度皆是上乘,足见陛下仁德。” 魏帝笑得讥讽,“呵,仁德。” 他斜睨梁琥,道:“难怪都说你是老狐狸,呵呵。” 梁琥趴在地上,道:“陛下,该上车了。” 魏帝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佛泉庵,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朕总觉得要来看看她,明知会生气,但还是要来,朕这是老了,老了,就会想起以前的事,唉。” 魏帝踩上梁琥的背,登上了车驾,梁琥也上了车,魏帝忽然掀开帘子,道:“交代守在附近的人,外松内紧,盯死了佛泉庵,还有,靖宁公主想递什么消息出去,都松一松,记住,不能让她看出来。” 梁琥神色不动,道:“诺。” ———— 魏帝的车驾走在山间,他需要赶在天亮之前到宫中,主持明早的早朝,忽然车驾一顿,魏帝的身子倾斜,他道:“怎么了,梁琥?” 梁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道中有一个女子,受伤了。” 魏帝从车内出来,只见路上一个女子坐在路边,身上都是尘土和鲜血,她见了这车驾,抬起头来。 不过是这一瞬,梁琥一愣,便立刻反应过来看向魏帝,只见魏帝看着女子的脸,神情恍惚。 女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躬身下拜,道:“妾从江东来,马车从山上翻了下去,妾逃出来,可侍从还困在山中。请使君救救我的侍从,山中露重,过了今晚怕是凶多吉少。” 女子年岁三十上下,清丽娇媚,身量中等,行止很是斯文,一看便知出身不差,尤其是那双眉眼,似喜非喜,似蹙非蹙,简直绝妙,一看便知这是一位难得的佳人。 魏帝看着她出神许久,忽然道:“梁琥,我们跟着她去。” 梁琥低声规劝:“陛下,不可呀,这女子出现的也太巧了,这,太可疑了,陛下万金之躯,怎能涉险,陛下……。” 魏帝看着那个女子,语带深意道:“便是有人别有用心又如何,这样的别有用心,朕收下了。” 梁琥还想说,忽然想到佛泉庵所在的整座山上都是魏帝的暗哨,此时看似旷野之中不过他们四人,暗中不知多少人保护着,梁琥四下看看,便不说话了。 第15章 新宠 又过两月,时值盛夏,天气十分炎热,宫中往年储备的冰眼看着就不够用了,是以除了那些数得上名字的妃嫔,其他人都只有在狭小的宫室中熬完这个夏天。 许濛休养了些时日,鼻子好起来,她精神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含春殿里,许濛给小彘和阿苍正做着衣服,她与满娘都不是什么擅长女红的人,只是在一大堆衣料当中选几件能看过眼的,满娘将一件浅粉色的丝绵布料比在阿苍身上,忽然就笑了,许濛有些奇怪,道:“这不是选着东西么,怎么忽然就笑了?” 满娘一边把那衣料比在阿苍身上,一边道:“阿濛,你觉不觉得,阿苍同太子殿下长得好像啊。” 许濛道:“我其实看不太出来的,不过似乎很多人都说挺像的,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啊,同太子殿下这么相像的脸,可我们还在这里比着要做一件粉色的小衣服,真是难以想象。” “你呀,太子殿下是阿苍的父亲,二人长得像很正常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楚地曾见过的李樾哥哥,即便他同李家伯母长得并不是那么相像,可是李樾哥哥的气质风度也像极了他的母亲,毕竟是生身父母,容貌气质相似是很正常的。” 满娘点点头,道:“你看,小彘就同你长得很像呢。” 许濛低头,看着小彘睁着大眼睛看她,笑道:“是呀,小彘同母亲长得很像呢。” 满娘见许濛脸上冒了些汗,鼻尖上的汗珠也都沁了出来,便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们库里的冰昨日就用完了,但是今日也迟迟不见有人送来,要不,我去催催他们。” 许濛用手边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不必了,这样实在是麻烦,而且今年比起我们去年的时候,其实已经好多了,去年住的房子又小,并且也没有冰,这不是也过过来了?” 满娘忧心忡忡,道:“可是,现在又不是我们两个人住在这里,天气热了,你还要照顾孩子,没有冰可怎么办呢?我还是去问问吧。” 许濛点点头笑道:“也好,不过若是实在没有也没什么。” ———— 满娘差遣了一个小宫人去要冰,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可落在有心人眼中,便不是一件小事了,孟良娣把手上的玉梳啪得一声扔在桌上,道:“含春殿要冰,真是可笑,含春殿供上的冰是东宫仅次于殿下的,这倒好了,她们这样也不满足,还要用冰,我宫里同样是一儿一女,凭什么她宫中的冰就可以越过我这里。” 细娘在一旁,低声道:“请良娣宽心,这事便是说到太子殿下那里去,也是她许孺子理亏,便是这样一件小事,就能让宫中人看出来,许孺子得了些恩宠,行事便不检点了。” 孟良娣柳眉倒竖道:“此事若是她卢眠来做自然是能够忍下这口气,等着什么公道自在人心的,可她卢眠做了就是大妇风范,我不过是太子良娣要这样的贤名令名做什么,若是我退让了,便谁人都以为能够踩我一脚,哼,打量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她许濛另眼相看么,不过是因为太子殿下这半年来也就是出入了许濛的含春殿,莫说是其他的姬妾,便是连我和太子妃也不得殿下临幸许久了。” 细娘见孟良娣虽然生气,却没有失了冷静,便道:“这不是因为两月前的事太子殿下太忙了么,若是殿下不忙,自然便回到良娣这里来,凭她什么许孺子陈孺子,殿下怎么会记得。” 细娘这般宽慰,可孟良娣却神色黯然,她道:“殿下只有一人,可是宫中指着殿下的人却又不少,若是当年,那,我儿便不必日日指望着自己的父亲来看他,我又何尝不羡慕卢氏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可惜,我的身份只能让我去争让我去抢。” 细娘一听孟良娣提起了当年,忙道:“良娣慎言,宫中人多眼杂,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不好的。” 孟良娣整饬了一番妆面道:“行了,你着人再去催冰,就说两位小殿下受不得热,还有许孺子那边,也叫人多留意,听明白了么?” “诺。” ———— 日过正午,满娘叫着去催冰的人回来了,小宫人不过十一二岁,长得白净看着很是机灵,满娘刚入宫的时候看着这样的孩子还是用起来有些不忍心的,不过后来她发现,用用这些孩子,他们的生存环境会好上许多,满娘也算是明白了,宫中是不留没用的人的。 “怎么样,说了冰什么时候送过来了么?”满娘在回廊拐角问这个小宫人。 小宫人擦擦脸上的汗,道:“那边的人说是冰已经没有了,让我们东宫的人明日再去领。” 满娘正想说话,只听许濛在殿内道:“阿满,你叫他进来吧,我有话问他。” 满娘答应了一声,带着这小宫人走了进去,这小宫是第一次进入正殿,也不敢乱看,就在殿中就地跪下,道:“孺子娘娘,程季给孺子娘娘请安。” 许濛笑了,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孺子,称不得娘娘,她道:“快起来吧,我来问你,你去的时候,送冰的马车,那马儿看起来状态怎么样?” 小宫人道:“马儿好像很热,在喝水,也很累。” 许濛若有所思,道:“你快下去休息吧,天气太热了,满娘叫人给他一壶凉茶,消消暑。” 满娘带着小宫人程季出去,许濛扇着扇子坐在榻边,榻上的两个孩子穿着丝绵做成的肚兜,正睡着觉,许濛摇着手里的扇子,眼神悠远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满娘进来,道:“真是太热了,今晚没有冰,可怎么睡得着啊,唉,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领到。” 许濛见满娘进来,悠然道:“我估计不仅仅是明天,只怕之后我们想要再像从前那样用冰,不太容易了。” 满娘有些奇怪,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今天冰被人多用了一些,怎么就说我们之后再也用不到冰了?” “这你就不明白了,宫里的冰若是陛下太子殿下等想用,必然是够的,我们都是排在后面的,之前我们东宫用冰还算是宽裕,可怎么今日就不够了,可见宫中应该有了另一处用冰很多的地方,你想入夏这么些时日,陛下和殿下用冰的量不会发生大的改变,那么必然是别的地方了。而且这个地方比太子殿下东宫的皇孙还要紧着用冰,那我们之后的冰可不就是要紧巴巴了。” 满娘自然没有想这么多,她道:“啊,那我们要这么热的过完这个夏天呀,我的天哪。”好想念空调啊。忽然满娘又反应了过来道:“不对啊,你说那个忽然间要用冰的地方,就排在陛下和太子殿下之后,可这宫里没有皇后没有太后,秦昭仪也病了,连个宠妃都没有,谁会突然用这么多冰呢,真是奇怪,阿濛,你觉得呢?” 许濛摇摇头,道:“这事,我就知知甚少了,我们在这东宫当中,又不出去,我也就是瞎猜罢了。” “这许孺子是这样说的?”陈昱放下了手上的书卷,他身边放着冰,高景给他扇着扇子。 “奴婢手底下的小宫人程季报上来的,说许孺子就是问了一下马的状况,便知道今日已经送了冰出去的,便推断出宫中应当有另一个地方是需要用冰的。” 陈昱笑:“她倒是聪明。” “殿下,眼下这件事,奴婢倒是不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需要明白,只需要在孤的内库里,挑上几件稀罕玩意儿,总会是用得上的。” 高景不明白陈昱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可见陈昱说完之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书上,便默然退下。 陈昱放下手中书卷,用右手支着自己的头,不知想什么,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的父皇真是老了,这样藏怎么藏的住呢,不过也是,若是能够出现在人前的身份,何必这般遮遮掩掩,但这样欲盖弥彰的手段,实在算不得高明,陈昱也做过皇帝的,皇帝有一万种方法让自己的手段高明起来,若他不做,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不屑罢了。 陈昱忽然觉得皇帝坐久了大概都这样,漫不经心,傲慢自大,自己也这样,于是就付出了代价。别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个小小的女子,也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不过他倒是挺喜欢的。 ———— 连日的酷热被一场大雨消解,人都是健忘的,自然忘了自己冰不够用的窘迫。 他们的记忆被一件稀罕事儿占满了,不近女色的魏帝从民间带回来了一个女子,下旨封为婕妤,居于明光殿。 第16章 生辰 册封婕妤的旨意一出,宫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整个洛阳都传开了,明光殿的那位李婕妤不出来,关于她的传闻倒是沸沸扬扬。可不论怎么说这些传闻都带着些不可说的意味在里面,人们私底下都用明光殿那位来代称。 满娘觉得倒有点神秘人的意思,她拿着做好的沙冰放在托盘里去找许濛,一推门只见许濛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干活。 “我等你半天了,真是热死了,阿满也快来坐着,不要忙了。” 许濛偷偷把手里的东西藏到一边,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满娘将托盘放下,把两碗沙冰拿出来,道:“说好了这次吃完就不许要了,你身上快来了,不能吃凉的了。” 许濛手上端着水果沙冰,一边吃一边道:“好,你也快点吃吧。” 满娘却不忙着吃东西,她把许濛身后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两个分不出样式的小布偶。 满娘嘴角抽搐,半天道:“这个,是什么呀,这是小熊?”满娘完全是靠着自己的直觉瞎猜。 许濛脸红了,放下碗,把东西拿过来,道:“明明就是小猪和小鹰。” “哎?”满娘没忍住笑了,边笑边道:“阿濛啊,你做的东西我难道还不知道么,从小精通绣鸭子,那野鸭子倒是绣得活灵活现的。” 许濛嗔道:“你坏死了,我不理你了。” 满娘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说来你的生日快到了,说吧,想吃什么好吃的。” 许濛算了算日子,很是开心,“你不说我倒真是忘了呢,我的生辰就快到了,嗯,要求不高,像往年那样给我做上一碗面就行了,就是我们从前的味道。” 满娘心知,许濛这是想自己的祖父了,她也不说破,只道:“那怎么行,去年是我们没条件,现在就要好好置办一下,也不费事,我们自己关起门来开心一下就好。” 许濛见满娘很是积极地想着菜色,便也觉得不要打消她的热情才是,道:“好,都听阿满的,同膳房要些不显眼的材料就好了,最近宫中事情这样多,我们也不好张扬。” 满娘点头,“嗯,你就等着吃好吃的吧。” ———— 满娘这厢便同膳房要了些东西,太子妃那边便得了风声,卢氏女向来在东宫威望颇高,这些事不用她打听,便自有人说上来。 太子妃的宫室中的冰似乎也不太够的样子,她跪坐在蒲席上,闭目养神,细细听着阿妪说着来龙去脉,恹恹地说道:“你看,不过是这样一件小事,便有有心人说了来,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若是东宫再出了什么岔子,殿下那里,我可就更不得脸了。” 阿妪掏出一个小瓷盒,里面正放着浅绿色的膏体,阿妪将膏体擦在卢眠手腕和太阳穴处,道:“天气这样酷热,女郎竟然把我们宫中的冰补给了那孟良娣和许孺子,何苦要吃了这般苦头,便宜了别人呢?现下含春殿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拿来说,平添我们女郎的烦恼,不如我安排下去,让他们少说两句。” 太子妃道:“说来我这里没有孩子,这宫中还是要以孩子为重,我不过少了点冰,这有什么,小事都让有心人做了文章,可见太子殿下对这位许孺子实在是不同,宫里的女人,求得便是这份不同了。” 阿妪面带难色,道:“我们女郎这般贤德,宫中上下无不称道,可太子殿下并无表示啊,您不如借着这次冰和生辰的事情,让殿下回心转意,您也好有个孩子啊。” 卢眠手上抚摸着那本织锦封面的小册子,轻声道:“太子殿下是恼了我敲打许孺子,男人啊,心若是偏了,就正不回来了,对了,许孺子生辰怎能不告知殿下呢,他们说便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去看的?” 阿妪道:“这,真是便宜了那许孺子,说来殿下快有半年不曾招幸后宫女子了,便来了后宫也是看看几位小殿下,不过这半年实在是事多。”阿妪的面上带着重重忧虑。 卢眠若有所思,自然也想到了那明光殿里的人,她按下思虑,道:“可惜我这里可没有孩子能看。事多,事多了还要去,可不就是心在哪儿么?我们知道了有什么用,最紧要是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 入夜,含春殿正殿中摆着一个矮桌,上面放着各色小碟子,许濛带着两个孩子张罗着,陆续有宫人抬了东西过来,说是太子妃送来的。 许濛上前查看,都是时兴的小玩意儿和一些衣料,接着孟良娣和高孺子派来的人也来了,说了几句道贺的话便放下了礼物。许濛让人送了些散碎的银子,算是犒劳他们,她虽然没有张扬,但是在这东宫的小地方里,一些小事就能叫人看出些什么。 接着同住在含春殿的赵孺子和陈孺子也来了,她们带上了自己做的衣物,二人联袂来访,许濛却不能失礼,带着她们看过了孩子,便坐在桌边,饮了几杯水酒。 平日里交情一般,赵孺子则拉着许濛不住道:“阿苍长得好生像我们太子殿下啊。” 许濛会意,道:“是呀,可惜殿下怕是来不了,我着人去问过,殿下回宫时间很晚,我不过是过个生辰,不敢打扰殿下。” “哦。”赵孺子点点头,有些失望。 陈孺子道:“我们也送过了贺礼,饮了几杯水酒,现在天色不早,也该要回去了。在这里便贺许孺子芳仪了。” 许濛还礼,口道二人客气,她心知这二人留下无非是想要接着这样的机会见上太子殿下一面,眼下这机会泡了汤,留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们要走,许濛自然开心,应酬半天她也没吃什么东西,喝了些酒,已经有些熏熏然了。 许濛起身,道:“今日招待不周,只是宫中多事,不能同姐妹们尽兴玩乐。” 陈孺子摆摆手,便带着赵孺子离开,只见那赵孺子走的时候还在往含春殿外望,许濛见了,莞尔一笑。 二人刚走,满娘就端着炖好的牛肉来了,见许濛双颊微红,道:“可算是走了,我就怕我的好菜上来,她们就不走了。” 许濛笑,“哈哈,这倒也是,我觉得呀,你做的好菜,比太子殿下吸引人多了。” “快,阿满,上齐了菜我们就坐下,你让外面的宫人们都下去吃吧,我们带着小彘和阿苍自己玩儿。” 在宫中难得这样快活的日子,满娘脸上带着笑,出去了。 许濛抱着两个孩子坐在桌边,对着他们笑道:“小彘,阿苍,猜猜阿娘给你们做了什么?” 她眼中盈满笑意,微微红的面庞上粘着乌黑的发丝,这娇俏的神情真是分外动人,阿苍和小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是认真的样子。 满娘进来,只见许濛扑哧一笑,从衣袖中掏出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小布偶,一个依稀能看出来是个小猪,另一个隐约看着像是个小鹰。 满娘坐在一边,含笑看着许濛,只见许濛将小猪放在小彘手上,小鹰放在阿苍手上,道:“这个就是小彘,这个就是阿苍,我们要永远的在一起。” 两个小朋友呆滞一瞬,忽然有些嫌弃地看向了对方。 ———— 满娘进来,见三人大眼瞪小眼,她道:“怎么,互相看着就能吃饱了?” 许濛转过头来,只见脸上已经布满了红晕,她道:“阿满,你,你回来了?” 满娘走过来,坐在一边,“你呀,不吃东西就喝酒,今晚肯定要醉。” 许濛吃吃地笑道:“醉了,现在已经醉了。” 许濛同满娘大快朵颐,吃着吃着还要逗逗两个孩子,小彘和阿苍看着这一桌子的菜色,似乎也有些馋了,许濛喝高了,就开始说胡话,搂着满娘乱七八糟不知在说些什么。 接着许濛站起来,嘴里开始唱歌,“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这是流行在南方的歌谣,好生精致流丽的歌词,在许濛轻声吟唱之下,便显得格外悠扬动人。 满娘含笑看着许濛,她自然知道许濛喝点酒就心情好,喜欢唱歌。 正在许濛刚要唱第二遍的时候,忽然身后的门开了,许濛带着醉意转身,只见陈昱的面庞从黑暗里慢慢显露在灯火中。 陈昱进来,唇边带着笑意,他道:“怎么醉了?”他这些日子一直追查喊魂之事,今日听闻许濛要庆祝十八岁的生辰,便来了,却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 满娘愣了一下,跪伏在地上,道:“太子殿下,孺子高兴,多喝了两杯,请太子殿下见谅。” 陈昱笑得和善,道:“无妨,她今日生辰随她高兴吧。”陈昱抬头只见许濛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便牵着许濛的手坐在了蒲席上,他把高景递上来的锦盒放在一边,道:“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许濛打开锦盒,只见是用清河玉制成的步摇,入手微凉,散着温润的光泽。 许濛很喜欢,笑道:“多谢殿下,阿濛很喜欢。” 见她这样自称,陈昱便知这小姑娘是真的喝得有点多了。 他刚想说话,却听门外一个小宫人求见,陈昱微微蹙眉,道:“进来吧。” 只见小宫人捧着一些衣料金器进来,跪伏在地上,道:“给太子殿下请安,奴婢是明光殿李婕妤的宫人。” 许濛愣了一下,明显没反应过来,还是陈昱不动声色,道:“哦,不知李婕妤有何事?” 小宫人道:“婕妤听闻许孺子生辰便着奴婢送来生辰礼,三日后婕妤在明光殿置办了酒水,请许孺子一定赏光,再者,婕妤说若是两位小殿下有什么衣物玩具也一并带上,让婕妤沾沾喜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连满娘都听明白了,只是她不敢往这个层面去想,这话的意思是,李婕妤有孕了。 真是放了个大雷。 许濛晕晕乎乎地说道:“长者赐不可辞,替我谢过李婕妤,届时一定往明光殿去。” 许濛说话倒是挺有条理,但是看她十分淡定的样子,便知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小宫人话中的暗示。 满娘偷偷看陈昱的脸色,只见陈昱居然笑了,他把小彘和阿苍抱在怀中,道:“你们两个小鬼,倒是替阿父省了一份贺礼。” 他可真是能沉住气。 小宫人躬身退出去,许濛则偏着头,懵懵懂懂道:“什么,什么贺礼。” 陈昱见她刚刚说话很是有理有据,只当她酒醒了,却见许濛还是一副没搞清楚状态的样子,双目无神,脸颊微红。 他笑道:“原来还是个醉鬼,孤只当你醒酒了呢。” 许濛茫然。 陈昱举箸,道:“孤腹中饥饿,吃东西。” 说着陈昱吃着东西,只见一旁的许濛乖得不可思议,他把菜塞到许濛嘴里,许濛就乖乖地吃了,陈昱稍用了点,就开始喂许濛吃东西,这男人真是幼稚,这么无聊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许濛就着他的杯子喝了几口酒,又开始唱《西洲曲》。 这南方女子想念情郎的歌,在许濛嘴里听起来很是缠绵缱绻,陈昱看着她嫣红的小嘴一张一合,脸上挂着笑意。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小彘和阿苍也在一边点头打瞌睡,陈昱道:“把东西撤下去,小彘和阿苍也累了,下去早点休息吧。” 只见小彘动了动嘴,阿苍眼睛动了几下,却还是没能挣扎着睁开眼睛,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意。 陈昱看着宫人们将小几和食盘撤了出去,看着旁边的两个孩子困得点头,便道:“满娘将小彘和阿苍带下去。” “叫人送热水进来,孤乏了。” 满娘见陈昱说的坦然,却也隐隐猜测到许濛今晚怕是逃不过了,只看陈昱一手放在许濛后背,目光专注地看着许濛昏昏沉沉的样子。 满娘不过呆滞了一瞬,只见陈昱的目光已经过来,她心中一沉,这样没什么意味但又力道万钧的目光她哪儿接得住,只能轻手轻脚带着小彘和阿苍出去了。 许濛还在唱歌,低声地唱,陈昱贴过去,只听许濛还在唱《西洲曲》。 “怎么还在唱这支歌,阿濛,你给别人唱过这支歌么?”陈昱低声道。 许濛半点都没听出陈昱语气中的诱哄,只是茫然地抬头,喃喃道:“阿樾哥哥,阿樾哥哥教我的。” 陈昱脸色不变,接着道:“阿樾哥哥是谁啊?”他靠的近说的声音很低,可语气渐渐危险了起来,甚至贴近了许濛玉白可爱的耳垂。 许濛本就喝了点酒,还热,现在一阵阵热气扑在耳垂上,她本能地推开了陈昱,想要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 陈昱不防,叫许濛推到了一边,他笑,将挣扎着脱外袍的许濛揽过来,道:“说,你的阿樾哥哥,是谁啊?嗯?” 许濛抬眼,对上陈昱的眼眸,她一双大眼水润可爱,喃喃道:“阿樾哥哥就是阿樾哥哥。” 陈昱喜欢许濛的眼睛,明亮而清澈,这是他极少见过的,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这么可爱,可爱得让他想做坏事了。 可陈昱从来不是个急性的人,他喜欢把人把事情都细致地把玩够了,再慢条斯理地品尝一番。 这样磨人的漫不经心,反倒成了陈昱的恶趣味。 陈昱还想贴近,只听门外高景道:“殿下,水来了。”高景服侍这位殿下许多年了,他的性子也算是摸清了几分,可是像今日这样费了心思的捉弄倒是头一回见,可他高景是个宦官,不能明白这意趣究竟在哪里。 陈昱道:“抬进来吧。” 几个宫人将热水抬了进来,陈昱道:“你们都出去。” 高景一顿,这位殿下是想亲自动手?他哪里懂得怎么伺候别人。 陈昱见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他揽着许濛来到浴桶旁,道:“阿濛,洗漱一下,我们休息了。” 许濛本来就很热,在热水边便更热了,她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褪去,只穿着贴身的水红色纱制抱腹,用细白的胳膊挑起了水,道:“太热了,阿濛不想下去。” 陈昱笑,低声道:“阿濛身上都是汗,快下去洗洗吧。”说着正见着许濛双目无神地看他,陈昱弯腰将许濛抱起。 许濛反应了一会儿伸手抱住了陈昱的脖子,陈昱抱着许濛进了浴桶。 衣料沾湿贴在身上,陈昱的长发微湿,但见许濛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许濛醉了,人醉了就会释放自己的本性,她呆呆地望着陈昱薄唇开合,一字一句地念着那支《西洲曲》,长发飘在水中,像一只从海中浮上来,惑人心魄的海妖。 许濛不知自己这一双大眼中全是陈昱的倒影,看起来是多么的纯良温驯。 陈昱笑,“可不就是清如水么……”语未尽,便低头贴上了许濛的唇。 许濛蓦地睁大了双眼,那吻中夹杂着清冽好闻的酒香,他只是轻柔地吸吮着许濛口腔中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细致而温柔的吻,许濛却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他吸出来了。 陈昱结束这个漫长地一吻,他抬手将唇角的水光拭去,见许濛还是睁着一双大眼,他笑了,道:“怎么,阿濛失神了?” 许濛呆呆地看着陈昱,看着陈昱将他和她都清洗干净,中间的动作都是规规矩矩,再不复刚才那一吻的柔情蜜意。 洗罢了澡,陈昱先出了浴桶,披上寝衣又将许濛裹在织锦的毯子里,放在了榻上。 许濛伏在榻上,陈昱却坐在一边,长发披散,这同往日里见过的陈昱非常不同,没了那长在脸上的温和笑意,这时的陈昱更加真实,那眼中的促狭是真实的,唇边含着的笑是真实的,甚至他微微隐忍的神情也是真实的。 许濛的目光顺着陈昱松垮垮的大袍领口蜿蜒向下,只见暗影处,有什么伺机勃发。 再看陈昱神色不动,将许濛的长发握在手中,用一边的丝绵帕子替她控干了长发上的水分。 只是替她擦头发,偶尔陈昱的手指会碰到许濛的头皮和耳朵,不消半刻,许濛便霞飞双颊,浑身微微地颤抖。 她偏头想要躲开陈昱的手,陈昱却将她半揽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濛,你躲什么?” 许濛眼角含泪,道:“嗯,痒。” “呵呵,痒?”说着陈昱的手从她裹着的毯子开口处伸了进去,许濛绷直了身体,咬紧了嘴唇,发出了细细的抽气声,许濛带着热意的气息扑在陈昱脸上,只听他说:“这里呢,这里痒不痒?” 许濛双目微闭,只听得陈昱在耳边低笑,接着笑声又含糊在他亲吻许濛耳垂的唇齿间,许濛觉得有什么缠住了她,缠得很紧,挤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缝隙,她被打开了,占据了。 ———— 许濛再醒来的时候半趴在毯子里,长发铺在床榻上,肌肤如玉,欺霜赛雪。 酒醒了一半,许濛迷迷蒙蒙地看着周围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红了,接着连脖子都红了。 “你醒了,再睡一会儿,还早呢。”身边响起了陈昱的声音,许濛偏过头,只见陈昱倚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视线所及,陈昱看的是《汉书》,许濛的直觉很灵敏,她想移开自己的眼睛,却还是因为醉意,慢了片刻。 “你猜孤看的是哪一段?”陈昱靠近许濛,一只手放了上来,拨开了许濛背上的头发,吻了她的背一下,许濛抖了一下,道:“妾,妾乏了。” 陈昱轻轻地咬了一口许濛,许濛抖得更厉害了,陈昱道:“不说,不说你就受着吧。” 说着又是一下,许濛娇吟一声,断断续续道:“武帝,戾太子,刘据。” “呵,真乖。”书卷被陈昱丢在一边,陈昱覆了上来,一场疾风骤雨,让许濛失了神志。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更了六千,今天整理一下存稿,明天恢复更新。 第17章 眉眼 天蒙蒙亮,只听高景在殿外低声道:“殿下,时辰到了。”陈昱睁开了眼睛,入手温香软玉,他低头,只见许濛窝在他怀里,长发散乱在床榻上,陈昱用锦被将许濛盖好,道:“进来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陈昱在高景的服侍下穿上了衣物,接着洁面洗漱,他穿戴好了之后,道:“你们先出去。” 高景不明陈昱意图,但还是听从他的话,退了出去。 陈昱拿起床榻边上的那本《汉书》,坐在榻边,只见许濛睡颜娇憨,陈昱一笑,将她颊侧碎发拨开,将《汉书》放在许濛枕边。 这女子说来有趣,说她聪明,却傻,说她傻,却聪明绝顶,最重要的是,陈昱不讨厌许濛的聪明和傻,反倒兴致盎然,看着许濛睡得香甜,他笑了笑离去了。 ———— 许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酸痛,看了看殿中,只见殿内无人,床帐拉了下来,她将床帐打开,只见殿中已经被人收拾过,便是连她身上也已经干干爽爽,再不复昨晚粘腻之感。想到这里许濛不由脸上一红,昨晚醉酒,醒来后许多事都不记得了,独独记得这位太子殿下折磨人的手段真是高超,便是身体蓄势待发,也能忍住,使出手段折磨她,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忽然又想到了昨晚说起李婕妤的小宴,李婕妤送来请柬,并且还送上了礼物,按照礼数,她是长辈,许濛自然需要拜访,一时间觉得头痛肚饿,便轻声道:“阿满,阿满。” 一讲话便觉得声音哑得厉害,许濛又叫了几声,只听满娘道:“好了,我进来了。” 满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水,身后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满娘上来扶住许濛,道:“快点,先喝点水吧。”许濛就着满娘的手喝了好几口水,这才稍微缓过来一些,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满娘道:“天光大亮,午时了,太子殿下走得早,走得时候让我们不要打扰你。” “小彘和阿苍呢,早上用过膳了么?” “他们又不吃乳娘的奶,我只得熬了些米汤给他们。” 许濛刚想说一会儿把两个孩子抱过来吧,忽然想到经过昨晚陈昱的万般手段,自己好像也没奶,想到这里不由脸色一红,目光躲闪起来。 满娘前世在现代虽然母胎单身多年,但是网络那么发达,对这种事情还是有点了解的,她想着这会儿她得表现得自然一点,便道:“没事,一会儿我再给他们熬点米汤,你啊,昨晚喝了那些酒,醉成那样,也不能给她们吃奶呀,先起来吃东西吧。” 许濛点头,只是她浑身乏力,只得让满娘把她扶起来,靠在满娘身上穿衣服。 满娘给许濛穿衣服,她同许濛算是一起长大,许濛虽然长相甜美算不得多么娇艳,但是这身皮肤可真算是好,温凉如玉,她就很喜欢和许濛一起睡觉,凉凉的很舒服,转过许濛的身体,满娘看到许濛背上的红痕和齿印,心想着这太子陈昱看着斯斯文文,怎么上了床就放开了手折腾他们家阿濛呢,真是,大猪蹄子。 “阿满,怎么了?”许濛尚且懵懂。 “哦,没事儿,你这儿有点伤着了,等会儿擦点药。” 满娘虽然面色如常,许濛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昨晚再次醒来,陈昱看的《汉书》,纵情之时,她说出了心中所想,许濛窥破了陈昱的想法,她有些害怕,但又觉得坦然,她于陈昱并无所求,不过想要过一份安生日子罢了,昨晚失言,已然不能补救。陈昱所看的汉武帝戾太子事,颇有自伤之感,可是背后的心思,真是叫人不敢深思,也许这就是这位太子真正的模样吧,他心中的猛兽昨晚一不小心露出了一些,是以床.笫之间便难以掩饰。 这都和她没关系,若陈昱事成,许濛没想过他的皇位,若陈昱事败,许濛是陈昱之妾,小彘与阿苍是陈昱之子,本就荣辱与共,便是因此而亡,也是命该如此,个人有个人造化,这是阿爷常说的话,人不可能去左右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想到这里,许濛便坦然了,那双眼又恢复了澄澈与明净。 收拾床榻的满娘却拿起了一本《汉书》道:“榻上怎么会有本书啊?” 许濛一看,可不就是陈昱昨晚看的《汉书》么,她有些疑惑,道:“收起来吧,想是随意放上来的。”许濛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犯嘀咕,昨晚失言,太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把这本《汉书》赐下,这是个什么意思?算了,想也想不通,就不想了。 许濛用着饭,嘴里含糊道:“昨晚李婕妤派人来说,三日后有小宴,让我也去。” 殿中除了许濛和满娘就没别人,满娘道:“这李婕妤的小宴,怎么有点鸿门宴的意思?” 许濛笑,“鸿门宴?你是说对我们还是对她?” “都有吧,你想啊,李婕妤从天而降,还带着娃,简直就是放了个大雷,你是太子妻妾,还有孩子。”简直就是修罗场啊。 “这样说来,我倒是挺佩服这位李婕妤的,让这后宫的人猜来猜去,不如就开门见山,正大光明地见上一面,遮遮掩掩倒真让人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许濛喝了口水,润润喉这样说道。 “所以东西要带么,拿点什么去比较好。”满娘关心起了李婕妤点名要的东西。 许濛莞尔,“拿些没用过的玩具去了就好,人家就是借着这么个机会过明路,谁会真要什么东西呢?” “行,都听你的。” ———— 风暴的中心向来都很平静,明光殿里的人皆安详度日,颇有点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意思,只因当今陛下对这位李婕妤的态度可真算是不一般了,大家都看在眼里,今上的心思,任是谁都看得出来吧。 李婕妤倚在榻上,手里做着针线活,灯火下,只见她侧颜娴静,是个极美的女子。 魏帝自前朝归来,在明光殿门口站定,望着这样的景象静静出神,午夜梦回,他不知见了这景象多少次,如今,居然成真了。 “陛下,怎么站在风口,夜风还是凉的,快请进来。”李婕妤见了魏帝起身道。 这语气中自带着女人的温柔婉转,魏帝笑了,走进来,道:“在做什么呢。”牵着李婕妤的手便坐下。 李婕妤将手上的小衣服展示给魏帝,道:“妾也不知道,这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子,便只能捡着些布料随意做做,陛下看着怎么样?” 魏帝细细端详,道:“蕴儿做得极好,孩子定然喜欢的。” 不过是个小小的夸赞,李婕妤却笑了,很是开心的样子,道:“陛下,再过几日妾要邀请几位皇子的妻妾来一同办个家宴,妾也知道,妾的身份于陛下清誉有损,但是妾私心觉得现在这般遮遮掩掩也没什么益处,此事,妾愿出面。” 魏帝在灯火中细细看李婕妤的面容,似专注似恍然,想是欣赏李婕妤性子中柔中带刚的一面,又似是透过她在怀念什么。 “陛下,陛下?”李婕妤见魏帝半天也没什么反应,便轻声叫道。 魏帝回神,道:“都听阿蕴的。” 李婕妤笑了,美人展颜,本就让人心醉,这笑容让魏帝更加恍然了。 魏帝吻了上去,含糊道:“阿蕴真香。” ———— 深夜,李蕴在榻上睡着,魏帝在一旁看着李蕴的睡颜,他与陈昱不愧是父子,似乎都喜欢看着女人的睡颜思考问题,此时梁琥忽然从暗影中走了出来,低声道:“陛下,派去江东的人已经回来了。” 魏帝的眼睛都没从李蕴身上离开,道:“怎么说?” “江东吴氏的次子的确曾有一个妻子名叫李蕴,乃是当地望族李氏的庶女,那吴氏次子死了快十年了,李婕妤为他守孝多年,此次上京也是因为吴氏人的迫害,出于无奈来洛阳投奔自己的姨母,身份上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奴婢觉得是不是再查一下……” 魏帝一摆手,道:“查,呵,有什么可查,不怀好意又如何,朕喜欢这样的不怀好意。” “下去吧。” “诺。” 梁琥退出去的时候,忽见那魏帝抚上了李蕴的眉眼,嘴里呢喃道:“阿瑶。” 梁琥心下一颤,这位李婕妤,与那人最相似的地方,便是那双似蹙非蹙似喜非喜的眉眼了,梁琥忽然想到合仪殿中的秦昭仪,他额上冷汗涔涔,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离去了。 第18章 青眼 宫中的日子,又清闲,过起来还很快,李婕妤的小宴请的人不多,皆是几位皇子府上有生育的妻妾,只说是那园中的花开了,请大家来赏花。论理她不过是个婕妤,位份不高,轮不到她来做这个便宜婆婆,但是中宫庞后去世多年,秦昭仪素来低调,像李婕妤这般将所有人都请来,着实少见。 许濛带着满娘往太子妃那里去,东宫的妻妾们都要跟着太子妃过去,刚到地方,只见高孺子已经等在那里,她的大儿子名叫陈炜,身为太子长子,可惜天资一般,性格上也不得陈昱喜爱,故而虽然居长,却不是那么显眼,太子的孩子中只有这个年纪稍微大些,这次赴宴也就带上了他。 太子妃跪坐在上首,见许濛来了,便道:“快给许孺子上些冰过的瓜果,天气太热,你从含春殿过来,一定热坏了。” 许濛下拜,道:“倒也不曾热到,多谢太子妃关心。” 太子妃笑得和蔼,又道:“小彘和阿苍可好些,他们年纪小受不得热,可惜宫中储的冰不够,这个夏天要难过一些了。” “许孺子果然聪慧敏锐,太子妃这样喜欢她,怎么忘了,我宫中的阿烨和阿婥年纪也不大呢?”孟良娣人未至,声先到。 许濛转身,只见孟良娣一身桃粉色织锦襜褕,发间饰以金饰,她肌肤白嫩,衬着这一身只觉得非常娇嫩可人。 许濛下拜,道:“孟良娣安好。” 孟良娣没理她,先是对着太子妃下拜,道:“阿烨和阿婥还时时念着太子妃呢,怎么连一点子冰,我殿中都用不上了?”孟良娣唇边带笑,就像是在说着什么玩笑话,但许濛清楚,孟良娣这是在向太子妃表明自己的不满。 太子妃卢氏温和道:“阿烨和阿婥居长,许孺子宫中的小彘和阿苍都还小着呢,这样,阿妪,你将我宫中的冰分一些到孟良娣那里去,叫下面的人即刻去办。” 许濛心知,这是太子妃抓紧时间表现自己贤良大度的时刻,她若是跳出来,岂不是坏了太子妃的好事,她不说话只是继续保持下拜的姿势。 孟良娣一咬牙,道:“不必了,左右殿下也不来我这里,冰多了也没用,许孺子那里殿下去得多,多放点也是应该的。”说着,孟良娣像是刚看见许濛似的,道:“哟,怎么还拜着呢,快点起来吧,我孟氏哪儿受得起许孺子一拜。” 许濛低声道:“孟良娣说笑了,多谢孟良娣。”孟良娣这人口舌功夫着实不错,一下就把所有人的矛头对准了她,今日过后,她许濛便要成为东宫中独霸太子殿下的宠妃了。可许濛怎么都觉得冤枉,太子他是个人,自己长脚的,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怎么管得了,再者,许濛还真对这位香饽饽太子殿下不感冒,若是少来一些,让她日子松快点,她真是求之不得。 太子妃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去吧。” 太子妃起身,许濛等人皆跟在身后。 ———— 明光殿是魏帝专门赏赐下来的居所,魏帝后宫女子不多,是以这里一直都没人居住,不过是入住月余,便见那殿中一扫从前的冷清简陋,变作现在的富丽堂皇,许濛跟着太子妃进入殿中,落座于下首处,她们是太子妻妾,来得最晚,入殿时陈显的王妃陆氏迎了上来,牵住太子妃的手,道:“阿眠怎么来得这样晚,我就想着能同阿眠多说上几句体己话呢。” 魏帝共有五位皇子,其中三位已经娶亲,分别是秦王陈显之妻陆氏,燕王陈晟之妻顾氏,和太子陈昱之妻卢氏。陆氏与卢氏一向关系不错,陈显虽然庸碌懦弱,但是颇为敬重自己的妻子,是以陆氏颇有威望,太子妃也喜欢同她相交。顾氏是个微胖的女子,见了太子妃也是远远地打了招呼,只见顾氏的余光扫过了太子妃身后的孟良娣,颇为不善的样子,孟良娣也同顾氏目光相接,不屑地笑了。太子妃同陆氏说话的时候注意到这里的眉眼官司,也没太在意,笑笑继续同陆氏说笑。 这些同许濛可没什么关系,她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几,上面的食物都是宫中常年供应的菜色,她没什么兴趣,也没胃口,只觉得这无聊的宴会能早点结束,她好回去陪自己的两个孩子,许濛认真发呆,是以也没注意到,殿中有人一直盯着她,她身后的满娘却注意到了,她偷偷抬头,只见立于主座旁的一个宫女正看着许濛,满娘心生纳罕,这殿中美人如云,怎么就光盯着她家的阿濛看呢。 没等满娘把这蹊跷的事情同许濛说清楚,便听一个宫人道:“李婕妤到。” 宫中那些寒暄的妯娌们皆落座,恢复那雍容端庄的贵妇人模样,只见一个清丽佳人入殿,她衣着发饰皆是清淡,入殿后柔柔一笑,道:“殿中这样热,阿岑,快叫人奉上冰来。” 说到冰,座中人皆神色淡淡,谁人不知,宫中的冰都是优先给这位李婕妤奉上的? 太子妃笑了,道:“婕妤不必多礼,我等不用冰也无妨。” 太子妃刚说完了话,陆氏便道:“是呀,婕妤怀有身孕,这冰还是少用些为上,夏日这般炎热,一冷一热,于身体有损啊。” 许濛心道这陈显的王妃真是自来熟,同这位李婕妤初次见面便言语之间这样亲近。 许濛借着余光偷偷打量,李婕妤带着淡笑,道:“多谢秦王妃关心,我不妨事的。” 殿中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李婕妤的小腹处,唯有许濛看着李婕妤的脸有些发呆,她看了片刻,身后的满娘碰了碰她,她才回过神来。 这位李婕妤的长相和气质有些眼熟啊,许濛细细思量,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位李婕妤。 李婕妤落座,道:“人也齐了,我们开宴吧。” 这话是对着太子妃说的,太子妃点点头。 宴中安排了歌姬助兴,所唱的歌曲乃是流行在南方的精致小调,《西洲曲》,许濛依着小几,心里跟着唱,满娘在她身边侍奉她用餐,见许濛这幅宴中走神的样子,有些无奈。这明明就是一场后宫之中的鸿门宴,倒只有她,好像真的就是跟来吃吃喝喝的。 唱到一半,许濛忽然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想到这位李婕妤,到底在哪里见过了,她的容貌颇似李樾的母亲,气质也同李樾有三分相似。 想到李樾,许濛不免有些伤怀,同这位阿兄相处的日子真算是无忧无虑,他们一同踏遍山河读书饮茶,在江南分别的时候只以为还能再见,却不想天各一方,恐再难相见了。正如阿爷所说的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许濛这里心绪万千,满娘却过来轻轻地扯了一下衣袖,许濛这才回过神来,只听太子妃道:“许孺子,李婕妤在同你说话呢。” “哎?”许濛大脑短路,看向上首处微笑看着她的李婕妤。 李婕妤也不生气,道:“想是这《西洲曲》太好听了,许孺子入神了?” 许濛忙道:“婕妤这里的《西洲曲》排演地很是有江南韵致,是以走神了,请婕妤恕罪。” “不妨事的,哦,我是想同你说,你送来的小东西我很是喜欢,对了,听说你给两个孩儿取了名字,叫什么来着?” 许濛感觉到殿中女眷的眼神都聚集在她这里,她冒了点冷汗,道:“一个叫小彘,一个叫阿苍,小彘是我取得,登不得大雅之堂,阿苍是殿下赐下,乃是殿下对女儿的拳拳爱护之情。” 殿中女人们的目光中都透着不屑,早就听闻这许孺子乃是太子宫中最没什么身份背景的女子,给孩子起什么乳名,还是这样乡野俚俗的名字,真是坏了皇家的气派。 李婕妤却笑了,道:“我在江东的时候,也有许多人给孩子起乳名的,我想着将来也要给我的孩儿起一个同阿苍一般的名字。” 李婕妤这话说得隐晦,却表达了自己想要生个女儿的心思,殿中女眷看她岁月静好的模样,眼神中都透着些不相信。毕竟在这宫中,帝王的宠爱只是浮光掠影,儿子才是这些后宫女子的终身依靠,李婕妤此话是想要借着这场小宴,透露自己无争的态度,这态度着实另殿中人松了口气,尤其是太子妃,秦昭仪病了,她就是后宫中身份最高的女人,半路杀出个李婕妤,来意不明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魏帝对哪个女子真正的另眼相看,这李婕妤真是独一份的。 太子妃笑着道:“说来难怪太子殿下喜欢阿苍了,阿苍长得甚是像太子殿下,我看了也很是喜欢呢。” 许濛看这殿中女人你来我往,都是借着自己的孩子做筏子,不免不快,是以没再言语,一场小宴,便是在这状似亲密,却暗流涌动的言辞交锋中结束。 双方皆是心满意足,李婕妤借着这场小宴,在宫中站稳了脚跟,表明自己生女无争之愿,而各位皇子的妃子们,也将这李婕妤摸了个大概,独许濛一人,草草的吃了些东西,宴会结束便要跟着太子妃回东宫去。 将出门的时候,李婕妤身边那个叫阿岑的女子上前,手里捧着东西,道:“许孺子,您送来小殿下的那些玩具我们婕妤很是喜欢,故而也奉上了一些东西,请孺子收下。” 李婕妤的青眼来得让许濛疑惑,她摆摆手道:“不必了,前几日生辰,李婕妤已经送了不少礼物,怎好让婕妤破费。” 太子妃却道:“长者赐不可辞,许孺子还是收下吧,往后若是李婕妤想要找许孺子解闷了,你常常过来伴着便是。” “我……”许濛心道不好,言辞宫斗,她还真比不过这位太子妃,阿岑将东西往满娘怀里一放,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一旁太子妃笑得意味不明,而孟良娣则斜睨她,眼中都是不屑。 许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婕妤来意不明,而身边这两位一定是不怀好意,许濛虽然想不出个究竟,但秉持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准则,她面上恢复平静,也没在意身边二人的反应,一如往常一般跟着回东宫了。 ———— 众人一去,李婕妤歪在榻上,她面带疲色,再不复刚刚那平和安详的模样,皱着眉恹恹道:“怎么样,东西送过去了?” 阿岑低头道:“是,送过去了。” “呵,这就是阿樾心心念念的女子,阿樾喜欢她果然是有原因的。” 阿岑笑道:“长相普通,言辞间也不见机辩,哪配得上我们的大公子啊。”阿岑说起大公子眼中散出光芒。 李婕妤也笑了,揉揉额角道:“你呀,看人怎么能看表面,你看今日,这殿中女子所求皆不过是恩宠、权利,只有这位许孺子,眼神清朗坦荡,在这天下最富贵的去处,她有这样一双眼,怎么不吸引人。” “奴婢不明白。”阿岑直言。 “呵,你不明白,可我的阿弟明白啊。” 阿岑迟疑,“那……大公子的交代?” 李婕妤手附上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道:“办,当然要办,只是办成什么样,就说不准了,时至今日,我都有点看不透这个阿弟了。” 第19章 赐名 “婕妤,陛下来了。”小宫人在殿门口低声道。 李婕妤正在榻上歪着打盹,身边的阿岑轻轻拍她,道:“婕妤,陛下来了。” 李婕妤幽幽醒转,只见魏帝已经跨门而入,她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这里还没叫晚膳呢。” 魏帝一摆手在榻边落座,道:“你午间摆了一场小宴,可累着了?” “怎么会,不过是坐下来说说女人间的闲话,哪里算的累呢?”李婕妤笑了。 “朕倒是听说,你很喜欢太子的小女儿。” 李婕妤靠在魏帝怀里,道:“嗯,妾想着啊,若是能够同陛下得这样一个女儿也是好的,对了,太子殿下给那小女儿起得乳名也很好,阿苍,妾很喜欢。” “哦,一个女孩儿这样刚硬的名字,阿昱也是乱来。”魏帝笑道。 李婕妤道:“正因为是太子殿下的女儿啊,便是刚硬些才能显示我们陈氏皇族的气派来。”李婕妤脸上的神情魏帝看得不分明,怎能看出李婕妤那一闪而过的恍惚与伤怀。 “再说了,太子殿下那里两个小儿都落地有半年多了,便是连个名字都没有吗,可不是该有个乳名先叫着么?” 李婕妤这话像是同魏帝说着闲话一般,不经意地说了出来,魏帝倒是颇有兴致,道:“你这是要替太子的两个孩儿讨个名字?宫中孩子难养,一般都是满了周岁才赐名,怕的就是年岁小,压不住名字,不过你这样说,倒也不是不行。” 李婕妤直起身子,望着魏帝的脸,笑了,带着几分娇俏灵动,这模样,让魏帝恍了恍神,他总觉得,李蕴不仅仅像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其实也很像另一个掩埋在他记忆深处的人,可是他总也想不出来。 “陛下真是宽厚,妾很是喜欢太子殿下的孺子许氏,她送来的东西也很中妾的心意,就请陛下赐下姓名,也算是当做妾的回礼怎么样?” 李婕妤平日是个温柔静默的女人,甚少这样活泼地同他说话,魏帝手附上李婕妤的后背,道:“好,你若是喜欢,朕便给这两个小儿赐下名字便是。” 李婕妤笑:“多谢陛下,想来若是妾同这位许孺子结下了善缘,那日后在宫中也可召这位许孺子相陪,岂非乐事,妾在深宫之中也不感寂寞了。” 魏帝道:“不过一个小小的孺子罢了,都随你。” ———— 隔日,这天是个好天气,一个大太阳从早上一路晒到了下午,许濛躲懒,将蒲席铺在地上,同榻上的小彘和阿苍玩耍,现在两个孩子稍微大些了,许濛喜欢看他们在榻上爬,不过小彘和阿苍一贯都是懒洋洋的,只有许濛在了才能给几分薄面,愿意动动手脚。 “小彘,快看,快看这是什么?”许濛手里拿着自己的做的小猪布偶,在床榻另一边逗着小彘,小彘在许濛没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用自己的短手短脚往许濛那里爬去,正要爬到地方,小彘忽然一歪身子就要往前栽,许濛上来将这孩子接到怀中,在他脑门上吧唧亲了一口。 小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许濛则笑吟吟地看着小彘,道:“小彘,你怎么这么乖呢,阿娘最喜欢你了。” 榻上一边的阿苍撇了撇嘴,眼圈就红了,许濛忙把阿苍也抱进来,道:“阿娘也喜欢阿苍,快,阿苍,你也爬一下。” 阿苍被许濛放在榻上,她身形一僵,余光可及只见小彘的眼神已经带着幸灾乐祸看向这里,她心一横,也开始往前东倒西歪地爬,爬到一半,忽然僵住了,老脸一红。 许濛只见阿苍身上的尿布洇出了一块水渍,她笑道:“呀,阿苍要出恭了,来阿娘给你换一块尿布。” 阿苍的脸红的像番茄一样,她也不能动,就只能闭上眼睛,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许濛正要给阿苍换尿布,忽听有宫人道:“太子殿下来了。” 许濛手里拿着尿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正要下手,只听陈昱已经走了进来,她只得将尿布放下,跪伏在地上,道:“太子殿下安。” “这是在做什么呢?”陈昱见许濛手上还拿着尿布。 “阿苍她要换尿布了。”许濛道。 陈昱坐在一边,打量着榻上的阿苍,只见她脸上通红,便道:“还不快给她换上尿布。” 许濛直起身子,准备把阿苍裹着的尿布解下来,而阿苍不断挣扎,很是不愿意,许濛弄得满身大汗,也制不住她,便想叫人进来帮把手,只见陈昱抬手把阿苍抱在了怀里,许濛茫然,道:“殿下?” 阿苍毕竟是个小孩子,力气小,挣扎了半天发现在实在是抗不过陈昱的力气,便放弃了,许濛手快,给她换了尿布,而阿苍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宫人送上水来,陈昱洗了洗手,道:“这几日忙着,也不曾得空来看你,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同你说。” 许濛偏了偏头表示疑问,道:“殿下同妾有事情说?” 陈昱点头,“今日父皇给小彘和阿苍赐下了名字。” “名字?”许濛有些疑惑,按照大魏皇室的惯例,皇子皇孙要等到满周岁才有名字,就是因为这样,许濛不想用排行来称呼孩子,便按照民间的习俗,给两个孩子起了乳名。 “父皇给小彘赐下的名字是陈熠,阿苍的名字是陈姝。” “陈熠,陈姝。”许濛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转过身看着榻上的两个小儿,喃喃道:“熠者,光华闪烁,以后我们小彘就叫做陈熠了;姝者,静女其姝,阿苍就叫陈姝,真是好名字啊,你们喜欢么?” 陈昱见许濛开怀的模样也笑了,道:“说来有趣,父皇说孤给阿苍起得乳名实在太过刚硬,女儿家还是温柔和婉一些好,便想着姝这个字能压一压苍这个字的整肃之气。” 许濛光顾着高兴,忽然反应过来,道:“不对啊,陛下怎么忽然想着要给小彘和阿苍赐名呢?” “这事,还是李婕妤提起的,她说同你投缘,想要和你结个善缘,是以求了父皇。”说这话时陈昱面上神色不显,许濛心中却是颇为疑惑。 “李,李婕妤,妾同她并无什么过多的交集,不过她长得倒是颇像妾的一个故人。” “哦,一位故人?”陈昱道。 许濛将薄毯盖在阿苍和小彘身上,用手拍着她们的后背,低声道:“妾的祖父有一位学生,妾认作阿兄,这位李婕妤说来就同阿兄的母亲长相颇似,其实妾也不过是惊鸿一瞥,这位伯母容色绝丽,气质清冷是以留下了这样深的印象。” 陈昱听许濛提起从前的事,他把目光放在低眉垂目的许濛身上,道:“阿兄,是你的阿樾哥哥么?” “哎?”许濛有点不明白,只能呆呆地点点头。 陈昱见她这幅呆样,笑了,道:“阿濛这样讲,孤倒是对你这位阿兄愈发感兴趣了呢?” 许濛摸不准陈昱是打哪儿知道阿樾哥哥事情,不过想来她同这位阿兄实乃兄妹之谊,坦坦荡荡,便道:“阿兄现下应该在江南,殿下怕是见不到他呢。” 陈昱见许濛态度这么坦然,不由觉得好笑,他伸手摸了摸许濛的额发,在她耳边轻声道:“孤还有事,先回去了。” 陈昱身上的热意透了过来,许濛耳边微红,偏过头,道:“恭送太子殿下。” 陈昱见许濛这躲避的样子,也不恼,只是淡笑一声离开了。 ———— 入夜,小彘与阿苍睡在榻上,身旁的乳娘也守着他们睡着了,忽然榻上的小彘,或者说是陈熠,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含春殿寝殿的装饰,他目光沉沉看向一旁的熟睡的妹妹,神色复杂,他记得死前的最后一幕是他妹妹坐在榻边,殿中空无一人,他满怀着一腔遗憾离世,他不知自己留下的那个体弱的儿子能不能撑起这江山,不知大魏在他死后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不知是谁杀了他,甚至不知身边的阿妹,究竟在想什么。 阿姝,是你杀了我么? 这问题徘徊心间许久,陈熠想问,却问不出口,只得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阿苍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小彘,陈姝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她死后来到了这差不多快八十年前,她早就不记得自己生下来是什么样了,也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了,甚至在漫长的岁月中,连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陈姝的心早就在帝王生涯中冷硬似铁,但她永远记得,她的兄长离世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伴在兄长的身边。 是不是我杀了你,有这么重要么,陈熠,你我一母同胞,你却没信过我。 陈姝冷笑,闭上眼睛。 后世魏史三大悬案之首,武帝陈熠之死,坊间流传,乃长信大长公主陈姝所为,而她是他的同胞妹妹。 这又成为陈氏子孙为皇权同室操戈,亲人成仇最好的佐证。 第20章 抱病 自李婕妤为两个孩子求下名字后,便时时着人来找许濛去陪伴她,许濛推辞不得,只能常常往明光殿去,可是这种行为可真算是扎眼了,宫中人议论纷纷,许濛拿不定主意,就只能默不做声,她倒是想要拿这件事问问太子殿下,可太子自赐名之后来了一次,便好像是一直没空,连后宫都甚少进,只说是前朝事忙。 许濛同这位李婕妤来往些时日就入秋了,这日清晨,许濛正在殿中为两个孩子做软垫,他们都八个月了,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了,就是坐不太稳,天气稍微凉一些,许濛就想着不如做个软垫让他们用着。 “我看呀,你这个手艺,也就做点这种东西了。”满娘见许濛手上的软垫缝得歪歪扭扭便出言调侃。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去得早,所以也没人教我,手艺就停留在能把东西缝上这个水准了。”许濛头也不抬,专心干活。 满娘自知失言,便道:“到时候你怎么教阿苍,这手艺拿得出手吗?” 听满娘这话,许濛放下手上的东西,忧心忡忡道:“是呀,怎么教阿苍呢?” 坐在一边的陈熠有点无语,他这个妹妹说实话,针线功夫确实不怎么样,或者说他就没见过自己的妹妹摸针线这种东西。 陈姝躺在床榻靠里面的位置,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她也就小时候跟着宫人学了点,说来七十多年没碰过了。 她心想着,如果自己实在不能成为母亲心目中的那个静女其姝的公主,这可怎么办呢? 榻上两个刷了绿漆的老黄瓜正发着愁,许濛却忽然想通了,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们阿苍就是不会又怎么样,一样是我的小心肝,小宝贝。”说完,许濛爬到床榻里面,在阿苍脸上亲了一口。 陈姝记忆里的母亲真的很模糊了,她的一生中有太多的敌人来来往往,都被她干死了,独独这个年轻的母亲,成了她梦中隐隐绰绰的一个背影,眼前的女人皮肤奶白,一双眼很是清亮,带着温柔的笑意,她年轻极了,也美得不可思议,陈姝望向她的眼神,非常柔和。 这,就是她阿娘啊。 陈姝觉得,她要保护她生命最初的一抹亮色,即便要为此杀一些人也没关系,她陷入了回忆,脸上勾起了一个冰冷的笑意。 许濛亲了阿苍一口,满娘坐在陈熠这边,调笑道:“不行,我们小彘要吃醋了。” 许濛伸手摸了摸小彘长着绒绒头发的脑袋,嗔道:“怎么会,小彘才不会和阿妹吃醋的,对不对?” 许濛笑眼盈盈,陈熠也露出了一个无齿的微笑,重来一世,困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吃喝拉撒都不能自主,可是身边有他的母亲,他就觉得这里美好的像是一个梦境。 许濛和满娘哪能明白两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许濛继续手上的东西,有些忧愁道:“近来几个月李婕妤总是邀我去明光殿作伴,虽然她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可我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实在是有些尴尬,阿满,你说,宫中这么多女子,李婕妤怎么就单单找我作伴呢?” “我也不明白啊,也许是看你面善吧。”满娘咬着笔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小册子,头也不抬道。 “其实同这位李婕妤相处久了,我真觉得她很像李樾哥哥的母亲,你没见过这位伯母,但是我曾在李樾哥哥江南的宅邸中见过她,真是气质清绝的女子,虽然有些上年纪了,但仍然可见年轻时的风姿,我想若是李樾哥哥的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定就是李婕妤的样子。” “哎,她们都姓李,你说,会不会有亲缘关系,所以这么像呢?”满娘无意道。 许濛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现在处境尴尬,总觉得这样交往下去,不太合适。其实,我也心有愧疚,李婕妤真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聊天也很投契,可惜这样的环境,让我们不能好好的相处。” 满娘觉得这话有道理,许濛和李婕妤一个是太子姬妾一个是皇帝的婕妤,这李婕妤还怀着魏帝的孩子。 “嗯,过近则狎,这样,阿满,我抱病上去,就说身体不大舒服,最近就不往明光殿去了,你着人同太子妃和李婕妤说说。” 满娘点头,“眼下就只能这样了。” 许濛和满娘谁也没发现,榻上的两个孩子,皆面色有异,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 李婕妤这厢刚收到许濛抱病的消息,她屏退左右,殿中侍奉的人都出去了,唯有阿岑站在她身边,道:“这许氏倒是有几分乖觉,这就要抽身了?” 李婕妤摸摸肚子,她正好怀胎三个月,穿着衣服看不出来,摸一摸就能感觉到微微的隆起,阿岑见她失神,出声道:“婕妤,大公子那边的意思,您看……” 李婕妤笑了道:“都到这个份上了,恐怕由不得她了。” “可是,我们在宫中本来就颇有些束手束脚,若是再为大公子做了这事,有负夫人所托,那便不好了。”说完,阿岑欲言又止地看向了李婕妤的肚子。 李婕妤抚上自己的肚子,道:“这事不是为大公子做,而是为夫人做,我们怎么也没料到,这宫中竟有故人,许濛见过夫人,大公子还对她这么牵挂,留着她,会坏事。” 李婕妤意有所指,阿岑也喃喃道:“您的意思是?” 李婕妤点点头,“我们只用做完前半步,后半步自有人补齐。” 阿岑眼前一亮,道:“夫人的意思是,我们就做大公子安排好的,自有人,要许孺子的命?” “后宫女子啊,不出手便是温柔静默,一出手,皆是雷霆万钧。” _____________ 含春殿偏殿,赵孺子面色惨白,她靠在榻上,脸上都是冷汗,一个宫人进来,道:“赵孺子,晚膳的时间到了,奴婢要到膳房去提膳,孺子今日可有想吃的膳食?” 赵孺子是个懦弱单纯的女子,这同她娇艳的外表并不相符,往日这个时候,她总是要嘟囔着,她若是想要吃什么,同膳房说了,膳房也是推三阻四的,真想吃什么,这样说一点用都没有,不如就拿点钱去。人家许孺子,只需要向着膳房透个口风,想吃什么就有人做好了送过来,哪像她,谁还记得她是哪根葱。 可今日赵孺子却没有说这些,宫人有些疑惑,道:“孺子,孺子,晚了膳房就是些冷东西了。” 赵孺子刚回过神一般,道:“哦,你看着弄点东西吧,都行,都行。” 宫人带着满腔疑惑离开,心想着自家的孺子不会是生病了,怎么连传膳吃饭都不如往日积极。 宫人离开后,赵孺子嘴里念叨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说完,她焦躁地站起来,在房间内转圈,接着道:“怎么办,我不想死,谁来,谁来救救我。” 当宫人提着晚膳进到屋内的时候,便是看见赵孺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她道:“孺子,您这是怎么了,不如传了良医过来。” 赵孺子双目无神,摆摆手道:“不,不必,你下去吧,我想静静。” “孺子……”宫人还想继续说,可见赵孺子十分坚持,便满腹疑惑地离开了。 赵孺子手边放着餐食,她看也不看,坐在榻边,嘴里不住道:“我不想死,我只是一时糊涂,我不想死。” 餐盒中的晚膳一点一点凉掉,赵孺子忽然想到,白日里那人说过的话。 那人轻轻地说:“夷九族。” 赵孺子打了个寒战,眼中的光,熄灭了。 第21章 自戕 天光微亮,许濛在榻上酣睡,抱病的事情报了上去,许濛不用老早老早爬起来梳洗收拾,等着李婕妤遣人来找她,一觉睡到自然醒,真是求之不得。小彘和阿苍正睡在床榻内侧,许濛被子盖在身上,小脸红扑扑的,唇边带着笑意。 她正做梦呢,梦到阿爷在洛阳的宅邸,她初到洛阳的时候想着要在后院种上海棠树,再种上几颗桃树,可惜这些愿望都没能实现,便被带进了宫里。 她的梦里,阿爷、小彘、阿苍、满娘都在,她摘了今年的桃子,准备给大家吃,刚把桃子摘下来,忽然听到有人喊她:“阿濛,阿濛。” 好像是满娘的声音,许濛揉揉眼睛,醒过来,只见满娘脸色发白,神情慌乱。 “阿濛,你快起来吧,出事了。” 许濛瞬间就清醒了,满娘替她穿衣服,许濛道:“怎么了?” 满娘看了看床榻上睡得很好的两个孩子,低声道:“赵孺子,她死了。” “啊?”许濛呆滞一瞬,立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道:“走,我们去正殿。” 许濛离开后,床榻上的两个孩子醒了过来,陈熠神情莫测,带着些担忧,陈姝则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微微皱眉。 ———— 正殿中,陈孺子已经等着了,她也不过是穿了身外袍,脸色不大好,见了许濛便迎了上来,殿中跪着一个宫人,正是平日里侍奉赵孺子的宫人。 “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许濛道。 小宫人似乎已经吓傻了,道:“昨晚赵孺子心绪不宁,奴婢给她提了晚膳,也没怎么动,她便让奴婢回房睡了,今日一早,奴婢伺候我们孺子起身,那房中的晚膳动也没动,我们孺子,她,她。” 小宫人说到这里便脸色煞白浑身冷汗,陈孺子道:“她怎么了?” “孺子她吊在房梁上,身子都僵了。” “这……”许濛愣住了,她同含春殿这两位孺子之间其实没什么太多交情,但也能看出赵孺子虽然平日里爱往这边凑,像多见太子几面之类的,却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行为,许濛都能理解,但是她不明白,怎么好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死了呢? 这一切就发生在隔壁几间宫室中,昨晚她熟睡的时候,许濛不由觉得浑身发凉。 陈孺子见许濛脸色奇差,她道:“眼下这事不是我们能处理得了的,许孺子,我们回禀太子妃吧。” “嗯,你们先不要动赵孺子房间里的东西,先回禀了太子妃再做处理。”许濛这样吩咐道。 “诺。” ———— 太子妃卢氏正坐在镜前梳妆,一旁的宫人小心翼翼从她鬓边拔下了一根白发,太子妃比太子陈昱大两岁,今年二十五,她手里握着白发,神色黯然,道:“红颜未老,就有白发了。” 一旁的阿妪道:“女郎不可出此言,恐有怨怼之嫌。” 卢氏讥诮一笑,道:“你瞧,这日子还得让我笑呵呵的过,不能苦哈哈的。” “女郎只是最近操心地多,损了心血,是以有了白发,不如叫了良医过来,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卢眠笑,她心知若是叫了良医过来,阿妪定然又会问起子嗣之事,她道:“行了,我的身体阿妪又不是不知道。” 刚说完这话,只见阿妪神色紧张地看看周围,道:“女郎说这些做什么,快别说了。” 眼下人多眼杂,的确不是卢眠说自己身体的时候,她道:“是呀,想来最近是太忙了,太子殿下也是事忙。”可不就是忙么,秦昭仪还病着,李婕妤有孕,宫中剩下的都是些低位的妃嫔,可是这一整个皇宫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事,都是卢眠这个太子妃一点一点忙过来的,她最近几个月实在是累坏了,不过想到她埋下的几步暗棋,卢眠觉得,累点也是值得的。 “太子妃,含春殿那边有事禀报。”一个小宫人的声音从窗外响起。 卢眠还没整理好仪容,她示意阿妪,阿妪会意,来到窗边,低头听那小宫人的话。 卢眠的宫室中宫人最是规矩,极少见那慌里忙张的人,阿妪脸色凝滞,来到卢眠身边,低声道:“女郎,有人来报,说那含春殿的赵孺子,自缢而死。” 卢眠神色不变,道:“含春殿,赵孺子?” 阿妪点头。 卢眠眸色转深,道:“走吧,让我们去这含春殿看看吧。” ———— 宫里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赵孺子自戕之事,不过一个上午就传遍了宫室,陈昱也得了消息,往含春殿去,进了正殿,只见太子妃、孟良娣都在,众人起身道:“太子殿下安。” 陈昱随意挥挥手,居于上座,道:“怎么回事?” 太子妃道:“赵孺子被宫人发现自缢于屋内,原因不明。” 喊魂一事,陈昱最近查到了一些东西,似乎是与宫中原本的一些楚地人相关,只是这事尚未查清楚,自己的后院先起火了。 陈昱对许濛和陈孺子道:“你们最近可见过她,可有什么不妥。” 许濛道:“妾上次见赵孺子乃是三月前了,并无不妥。” 陈孺子也道自己最近没见过赵孺子,并没发现不妥之处。 赵孺子之死眼看便是一桩悬案了,陈昱道:“来人,将赵孺子宫人压入暴室,着暴室丞彻查此事。” 陈昱又对许濛和陈孺子道:“含春殿西配殿就先封起来,你们也约束好宫人,不要往那边去了。” “诺。”许濛答道。 ———— 陈昱走后,许濛坐在殿中,看着榻上的两个孩子,孩子现在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扶着东西站一站,所以身边离不开人,许濛神思不属,有些萎靡。 “怎么了?”满娘走过来道。 许濛这才回过神来,道:“哦,没事。你想这事就发生在我们隔壁的宫室,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孺子要自杀。” 满娘看过几集电视剧,头头是道地分析:“我觉得赵孺子看着也不像是自杀的人啊,背后还是有人。”她覆上许濛的时候,才发现许濛掌心都是冷汗,忙道:“阿濛,你没事吧,你害怕了?” 许濛靠着满娘,道:“阿满,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这事就发生在身边,总让我有不好的预感,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最近的很多事都很奇怪,我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满娘也忧心道:“嗯,我也觉得啊,我们最近可能太显眼了,所以你才这么没安全感的。” 许濛抬头看着满娘,道:“阿满,最近一阵子我就一直称病好了,最好不要出含春殿,有些事太复杂,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满娘点头,道:“好,我也会小心一点的。” 许濛抬眼,只见满娘带着关切的神色,便倚在她身上道:“阿满,有你真好。” 满娘拍拍许濛的肩膀,道:“嗯,我有阿濛也很好。” 深宫之中,她们命若草芥,就是这样握紧彼此的手才能走过来,走下去。 第22章 惊悸 暮秋时节,许濛已经抱病五日,含春殿关起门来过日子,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赵孺子之死就像是在宫中这平静的湖面上丢下了一颗石子,只泛起一圈涟漪就没了动静,可谁知道底下是不是暗流汹涌。 不过这些同许濛无关了,她忙着应付这两个非常活泼的孩子,他们自从发现自己有那点儿自由活动的能力之后,就开始爬高上低,许濛着人将案几的边角都用布裹起来,防止孩子摔伤。 小彘和阿苍在榻上坐着,两个孩子相貌不相似,却叫许濛恶趣味似的穿上了一样的衣服,她手里拿着一本民间集成的故事杂谈,正借着灯火给他们读书。 许濛这里正读得开心,忽见小彘扶着案几站了起来,许濛放下手里的书,笑道:“小彘,你好棒。” 小彘这会儿也就是三头身的高度,他站了一会儿就脸上发红,忽然还想扶着案几迈出一步,果不其然还是腿一软往下栽了,一下摔进了许濛怀里。 许濛伸出食指刮了刮小彘的小鼻子,道:“嗯,已经很好了。” 一旁的阿苍拍着手掌笑了,她带着许濛做的小帽子,脸上肥嘟嘟的,露出一个笑容,许濛伸手捏了捏阿苍的小脸。 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她觉得自从在含春殿闭门不出,倒不觉得有多憋闷只是觉得这样过着还挺舒服的,不用去考虑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用惴惴不安地说话和做事。 许濛伸了个懒腰,躺在榻上,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才是真正的日子嘛,唉,给座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哦,阿濛你生病生上瘾了?”许濛这厢毫无形象可言地躺在床榻上,忽然听到陈昱的声音,她立刻起身整理仪容,下拜道:“太子殿下安。” 陈昱摆摆手,道:“起来吧。”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榻边,见两个孩子都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不是病了?我看你倒是过得逍遥,孤都要心生羡慕了。” 陈昱这话也听不出喜怒,许濛低着头,想了半天也找不出借口,她这点小心思在陈昱面前只怕像那一池子能见着底的水,一眼望去,便无遮无拦了,索性也不扯谎找由头了,便道:“宫中多事,妾不过想陪陪两个孩儿,是以称病。”说完就见陈昱还是看她,许濛支吾半天又道:“其实也是觉得四处乱走会给殿下添麻烦。” 这话说得,倒显得许濛多知情知趣似的,陈昱也不搭茬,只是上下打量立在灯火中的女子,他想着,自己最近忙得没日没夜,这女人在她的小天地里倒是过得有滋有味,真是不公平。 “你同他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陈昱又道。 说起孩子许濛来了兴味,道:“殿下,小彘刚刚能扶着小几自己站起来了,还想要迈一步出去呢,可惜小孩子骨头软,可能要长长了。” 陈昱将小彘抱在怀中,笑道:“这么快就想自己走了,还早着呢。” 陈熠从他的视角看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桓帝死得早四十岁就死了,死了之后留下一个烂摊子,八王之乱险些颠覆了陈氏江山,陈熠九死一生得了皇位,也提不起兴趣去查自己的阿父是怎么死得,他心知桓帝死得蹊跷,却也没什么求知欲,天家父子骨肉亲情十分淡薄,他哪来的闲心查自己这个没什么感情的老爹是怎么死得。 不过眼前的男人实在是太年轻了,意气风发雍容华贵,这是陈熠从不曾见过的阿父。 陈昱笑了,道:“怎么呆呆地看着阿父?” 许濛把阿苍也抱了过来,笑着道:“你们的阿父来了,阿苍,快看。” 陈昱见到自己的小公主也笑了,他伸手摸了摸阿苍的小脸,阿苍却很嫌弃地移开了自己的脸,陈昱奇道:“阿苍这是生闷气了,都不理阿父了?” 陈昱伸手将阿苍抱在怀里,他一手一个孩子,道:“阿父最近太忙了,都不曾有时间来看看我的小彘和阿苍,乖,不要生气了。” 许濛坐在榻边,含笑看着陈昱同孩子们互动,这一副景象险些让陈熠和陈姝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陈姝心想,她有生之年居然还见过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世事峥嵘,早就让她心里的那点暖意熄灭了,她不记得这样年轻美好的母亲,也不记得这样亲善慈和的父亲。 陈姝记得的只有母亲流血不止药石罔顾的模样,只记得父亲疏远冷漠老谋深算的模样,可片刻的感动并不能让她陈姝稍微的软化,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何而死,也见识了自己父亲的绝情和威仪。 陈姝早就知道,想要在这深宫中活下来,唯有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掌握别人的命运。 陈姝笑了,她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我的阿父啊,你知道我有多讨厌长信公主这个封号么? 两个孩子心中所想陈昱不得而知,他对许濛道:“最近宫中诸事芜杂,你称病也算是明智之举,今后你就在这含春殿中,好好同孩子生活,外面的事,不要管了。” 许濛道:“妾谨记殿下教诲。”接着许濛踌躇一番,道:“现下情势如此,便是连妾这样的愚钝之人,也察觉到了不好的地方,殿下请小心行事。” 许濛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这倒像是一个妻子叮嘱自己的丈夫那样亲密,可她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算不得陈昱的妻子,这话说出来是逾矩了,只得低着头,不敢做声。 陈昱却笑了,道:“你倒有趣,赵孺子可就死在你隔壁,怎么多了闲心来替孤操心。” 许濛道;“殿下是这东宫的天,殿下安好,东宫便是和风细雨。” 陈昱却忽然想到了许濛曾同他提及的民间社祭那一番话,心知许濛这样讲可不是因为有多么的爱他,而是因为许濛所说的公心,这姑娘该不是缺心眼吧,若是放在旁的妃嫔嘴里,定然是自己关心他的安危,总要把自己说出几分解语花的意思来,可这许濛大剌剌便说想他陈昱好,其实为的是整个东宫,说白了,可不就是为了她自己么?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陈昱摇摇头,调侃道:“许孺子的心意,孤收下了。” 许濛看那陈昱坐在榻上,一双桃花眼里都是促狭的笑意,也不知自己是哪儿说错话了,他要这样意味不明的,她着实猜不透陈昱的想法,便只得不说话,保持沉默。 陈昱看许濛这副样子啊,真觉得这女人没得救了,便起身,摸摸许濛的头,道:“阿濛要乖一点,孤还有事先走了。” 许濛也清楚,陈昱最近忙得很,点点头,道:“恭送太子殿下。” —————— 虽然已经是暮秋时节,可洛阳这地方,秋老虎是很厉害的,按照时令与节气,若是用上冰也不是太合适,是以只有熬着,希望秋天能凉爽些,所幸一场秋雨一场凉,天会慢慢凉快起来。 明光殿里,李婕妤睡的早,身上盖着薄被,她额上都是汗,便是连鬓角都微微濡湿,她蹙着眉头,睡得也不安稳。 李婕妤低低地□□,一旁睡着的魏帝也醒了,他起来摸了摸李婕妤的额头,都是冷汗,他面色微变,又扶着肩膀轻轻地摇了摇李婕妤,嘴里道:“阿蕴,阿蕴。” 李婕妤眉头紧皱,并未醒来,魏帝起身,抬高了声音,道:“快,叫良医署的人过来。” 当夜,明光殿就点上灯,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行色匆匆,却半点声响都无,直叫人在这黑夜中心生恐惧。 黄良医世代供职于良医署,专攻妇科,自前朝起就开始行走于宫廷内苑,他已年近古稀,比医术更精良的是深沉的心思,自这位李婕妤刚到宫中,黄良医便知道,宮墙之内,这是又要起风了。 黄良医沉吟片刻,道:“李婕妤夜间梦魇盗汗,于安胎无益,可是李婕妤现下怀着身孕,如果贸然用药怕是不好。” 从黄良医说的这番话来看,李婕妤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多么严重的毛病,但是宫中这样折腾,也不见李婕妤醒来,魏帝神情阴沉,道:“那李婕妤为何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黄良医也有些犯难,李婕妤这模样,从脉象来看并无大碍,他道:“婕妤这夜间惊悸怕是有几天了,臣给婕妤开上些安胎温补的药物先用上。” 魏帝听了这话,目光严厉地看向阿岑,道:“你们明光殿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阿岑两股战战,腿一软就跪下了,道:“陛下,婕妤已经连续四日有夜间惊悸的情况发生,只是婕妤不愿生事,今日也是用过安神汤睡下的。” 没等魏帝继续盘问下去,只听李婕妤抬高了声音道:“不要,不要碰我的孩子,啊,不要……” “下去,端安神汤上来。”魏帝将李婕妤抱在怀中,对着黄良医道。 黄良医冷汗涔涔,退下。 又给李婕妤喝了些安神汤,情况却一直没有好转,她好像还是被困在一个可怕的梦境中。 魏帝神情阴骘,不知在想什么,梁琥和阿岑在一旁侍候着,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魏帝联想到最近关于喊魂的谣言,还有太子宫中那个死的不明白的孺子,以及太子那里查到的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他紧皱眉头,道:“梁琥,叫钦天监派人过来。” 梁琥心下一颤,这,后宫事若是沾染上了钦天监,那可就非同小可了,他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低下身子,平静无波,道:“诺,陛下。” 第23章 搜宫 翌日清晨,许濛睡到一半便惊醒了,她揉揉眼睛,见窗外天光微亮,起身穿了件外袍,又探过身子,看了看床榻内侧的小彘和阿苍。两个孩子并排躺着,闭着眼睛睡得很香,红扑扑的小脸和长而卷曲的睫毛让许濛露出微笑,她给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角,准备出去透透气。 含春殿种着的几棵树都黄了叶子,庭院的地上有浅浅一层黄叶,许濛走过去,站在树前,弯腰捡起了一片树叶。 晨光熹微,天高云淡,偶尔能见一行大雁南飞,秋天正是许濛喜欢的季节。 阿满端着水盆过来,见许濛起来了,便道:“阿濛,今天怎么起来这么早?” 许濛笑道:“现在不用这么早起来了,反倒醒的这么早,算了,睡不着了,阿满,今天早上要吃卷饼,你让膳房准备一些。” 阿满道:“你这是馋了,所以这么早爬起来,好,就吃这个。” 二人在庭院中说闲话,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许濛有些奇怪,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有人起来做事了么?” 满娘道:“我出去看看,阿濛,我把洗脸的水打好了,你去洗漱一下。” 许濛点头,转身进了殿中,来到水盆前,掬起了一捧温水,她简单清理了一下面容,坐在一边开始梳妆,不需要去明光殿见李婕妤,在自己的地盘上,许濛一贯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她这厢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美好的清晨时光,忽见满娘急匆匆进来,道:“阿濛,快出来,高常侍带了一队人,说是要来我们含春殿搜宫。” 许濛手上一顿,搜宫,这是什么意思。 满娘话音刚落,只听外面高景的声音响起,他道:“许孺子,奉太子殿下之命,含春殿需要搜宫彻查,请许孺子看护好两位小殿下。” 许濛忙道:“不敢妨碍高常侍办差,只是,太子殿下可有旁的嘱咐,请高常侍指教一二。” 高景忙道:“此事奴婢也不敢多言,请许孺子照顾好两位小殿下吧。” 许濛听这高景似乎是真的有不能多说的苦衷,便也不再追问,在满娘的帮助下,迅速穿好了衣服,等她忙完,只听外面的人来人往的动静大了起来,榻上的两个孩子也都醒了,许濛挤了些奶喂给她们,她看着两个孩子,对满娘道:“阿满,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再把我们的人都安抚一下,不要太过慌乱了。” 她们入住含春殿有些时日了,满娘将手下的宫人们管理得不错,有一定的威望。 满娘出去后,许濛见小彘和阿苍还是微微合着眼睛,似乎是没太睡醒的样子,用手轻轻地拍着两个孩子,道:“哦,哦,没事,把我们的小彘和阿苍吵醒了,没事,快点睡吧,阿娘就在你们身边呢。” 一早起来,陈熠就听到所谓搜宫二字,他本能地觉得不好,但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毕竟现在这幅身体,他每天能控制自己少尿床几次就很难了。所谓搜宫,估计同赵孺子之死相关,但为何选在今日搜宫,陈熠只觉不好,这搜宫恐怕有备而来,为了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 陈姝一贯熟悉后宫中女人的手段,搜宫这件事,定然会搜出一些东西来,布了一个局,必然有所求,想要什么呢,在整个含春殿,什么是最宝贵的。 电光火石之间,不由自主的,陈熠于陈姝对视了一瞬,接着又迅疾地转开了目光。 只那一刻,便有许多事让他们想了个分明,整个含春殿,什么是最宝贵的。 自然是太子殿下的一双儿女啊,有这一双儿女,才有这个许孺子,没有这些孩子,许孺子的存在便是无关紧要的。 许濛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不过这一会儿就想到了这么多,她有些忧心,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满娘忽然进来,道:“阿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还有陛下那里的梁常侍都来了。” 许濛有些惊讶,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会来,是很正常的,但是梁琥为什么会来呢? 许濛整理仪容,对满娘道:“阿满,你看顾两个孩子,我出去一下。” 满娘点头,许濛深吸一口气,往正殿去。 入殿后,许濛下拜,道:“妾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陈昱道:“起来吧。” 许濛起身后,只见陈昱身前立着一个男人,微微胖面白无须,想来正是梁琥,这可是魏帝面前的大红人。 陈昱道:“赵孺子之死有些蹊跷,是以父皇下令,严查含春殿中的宫人,也是为了阿熠和阿姝的安全。” 这话听来就知道是哄人的,许濛点点头,表示理解。 高景入殿,道:“殿下,宫室已经基本查完了,只是还有一间,这 ……” 高景说话欲言又止,陈昱会意,看向许濛,许濛这才反应过来,说的应该就是她的居所了吧。 她道:“想来高常侍没有查妾的居所,请高常侍不必顾忌,查清楚便好。” 高景看向陈昱,陈昱点点头,道:“好,你去吧。” 高景离去后,殿中陷入一片令人恐惧的宁静,许濛咽了咽口水,连日来的那种隐隐不安扩大开来,她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搜宫,像是一阵疾风骤雨,将她安逸温暖的桃源乡浇了个透心凉。 不知为何,她抬头看了看上座的太子妃,她面上分毫不显,目光沉静平视前方,许濛什么都看不出来。 忽然,太子妃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笑了,那是个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许濛脊骨一凉,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她与赵孺子的关联,到底是什么呢? 许濛忽然想到了,就在高景神色肃然,捧着一样东西走进来的时候,许濛忽然想到了。 高景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用红色织锦彩色丝绦做成的香囊,那是驱傩的时候,赵孺子送来的东西。 许濛木然地看着高景呈了上去,又被一旁的梁琥拿在手里,梁琥似乎是没费什么劲儿,就把这香囊撕成了两半,在那次序不同的五毒背面夹层里,原来是一个颇为奇怪的符号。 许濛读过《地方风物考》这本书,书里说,楚地女子为了得到孩子,会用一种图案代表一位邪神,祭祀他,就能得到一个孩子,祭品就是别的孩子的灵魂。 许濛心知,今日之事,她栽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栽在谁的手里,她不敢多说,只能跪伏在地上,急声道:“殿下,此事,妾真的是半点都不得知啊。” 太子妃看向梁琥,梁琥则看着殿中女子,神色淡淡。 赵孺子这点心思,若是放在平常人家,也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可在这宫中,她的夫君,乃是一国太子,何等尊贵的人物。 他想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李婕妤胎动频繁,夜间还有惊悸的情况发生,黄良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叫来了钦天监的人。 梁琥记得,煌煌灯火中,钦天监的官员,说李婕妤实际上是为邪神侵扰,遭人做了邪法,是以这般难安。 魏帝看向阿岑,阿岑立时便跪伏在地上,道:“我们婕妤所食所用,皆十分小心,这邪神之事,从何说起啊。” 梁琥也心惊肉跳,若是涉及鬼神之事,只怕是真正的腥风血雨。 “李婕妤近来可见了什么人?” 魏帝这样问,阿岑又道:“只是同太子殿下宫中的许孺子交往了些时日,并不曾见过别人。” 魏帝偏头,道:“哦,许孺子,太子宫中前日暴毙的那个赵孺子,便是她宫里的?” 这话问得是梁琥,梁琥道:“是,暴室那边已经在审问了。” “呵,审问,可有问出点什么?”魏帝语气不善,梁琥忙道:“只是问出赵孺子的母亲是楚地人,平日行为也多有诡异之处。” 魏帝偏过头,陷入沉思,道:“楚地人?” 梁琥只记得魏帝隐在黑暗中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他记得他说:“查,给朕查。” 殿中一片宁静,陈昱道:“既然查到了东西,梁常侍就呈给父皇吧。”接着陈昱又转向了许濛,道:“许孺子现如今,多有不祥,叫钦天监过来看看吧。” 不祥,许濛僵了一瞬间,低声道:“诺。”谁曾想,一个香囊,就让她变得不祥了。 陈昱准备起身时,太子妃忽然道:“殿下,这香囊对孩子有影响,许孺子接触了这么些时日,才影响到了李婕妤,妾思来想去,阿熠和阿姝这两个孩子留在这含春殿也不太合适,不如先挪出来,等钦天监为此事做法,再行商议。” 许濛脑子一懵,原来这一切应在了这里,含春殿中,最宝贵,最令人觊觎的,就是她的一双儿女。她急急道:“殿下,妾不忍骨肉分离,小彘与阿苍还是这样小,殿下,求殿下网开一面,妾愿意禁足于含春殿,请殿下把孩子留下吧。” 太子妃温柔道:“许孺子爱子心切,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也要为两个孩子着想,殿下,您的意思呢?” 陈昱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太子妃,又看向了梁琥,一个对孩子有害的香囊,一个怀着幼子的婕妤,一个长成了人颇有威望的太子,一个将将步入暮年的皇帝,这不是一个孺子之事,而是太子与皇帝的一次交锋。 他道:“就依太子妃所言,许孺子,你在这含春殿中好好静修吧。” 许濛哀声道:“殿下……” 陈昱闭上了眼睛,他是第一次,见这个坚定娇俏通透的女孩,这样伤心的模样,可是,这一次就让他们一局,让他们先赢吧。 第24章 后续 太子妃在殿中看着乳娘手上抱着的两个孩儿,一旁的阿妪却不是很高兴,太子妃没管她,自顾自逗弄着襁褓中的两个孩子,她道:“许孺子给两位小殿下取得乳名虽然饱含慈母之心,但是在皇室中难登大雅之堂,以后还是唤做阿熠和阿姝吧,两位小殿下快学着说话了,切不可教坏了他们,听明白了么?” 乳娘战战兢兢道:“诺。” 太子妃笑了,细长而冰凉的手指抚上陈熠的脸,道:“阿熠,我是你母亲,记住了。”陈熠的目光像是冷冽刀锋,直直地盯着她,不带半点温度,太子妃皱眉,得了一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这儿子长得也太像那许孺子了,未免不美。 她又看向一旁的陈姝,道:“快来看,我们阿姝长得真是漂亮。”陈姝偏过头,躲开了太子妃的手指,一双眼垂了下来,也不看她。 太子妃道:“折腾了一天,我看着都是累了,你们把两位小殿下带下去吧,休息一下。” “对了,两个孩子还不认人,许孺子现下在含春殿静修,你们也不要太提及许孺子,免得招了殿下的烦扰。” “诺。” 殿中人退下了,而一旁的阿妪,道:“女郎怎么就把这两个孩子带回来了,家中找来的大夫也没确定了女郎的病情,您怎么就……” “阿妪!”太子妃疾言厉色,阿妪讷讷不敢言,太子妃缓和了神情,道:“当年在家中,我的病症还不明显,入宫的时候用了些药也诊断不出来,家中找来的大夫的确没有确定我的问题,可是阿妪,这皆是我一直在用药的缘故。” 阿妪不明就里,道:“女郎为何不让大夫仔细诊治一番,为何这般掩人耳目。” 太子妃用手支着额头,道:“当年入宫我和堂妹都被庞后看中,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现在坐在这殿中的便是堂妹了,三月前堂妹新寡归家,若是让家中人得知我于子嗣艰难,你觉得我卢氏会怎么做?” 太子妃的卢氏在坊间颇有些玄乎的流传,说他世代后族,而且尤擅投机,自前朝到今朝都能够在适当的时机做出适当的选择,卢氏女最近的一位皇后乃是前朝厉帝之妻,被厉帝用弓弦勒死后,卢氏便由着这个借口起义,又在天下英雄豪杰中选择追随陈氏,是以卢氏虽然是前朝后族,却还是历经战乱,屹立不倒。 这样的家族,在得知送入宫中的太子妃不能生育时,他们会怎么做呢? 自然是再送一个能生育的进来,务必要将卢氏的血融进陈氏皇族的身体中。 太子妃惨然一笑,道:“阿妪,你以为我卢氏靠的是什么,你以为厉帝的皇后是怎么死得。”她笑笑摇了摇头,道:“你要记住,我卢眠握在手中的东西,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拿走。” “谁抢,我杀谁。” 锦衣华服的包裹下,这卢氏女也不过是个瘦弱苍白的女子,而她双目发亮,透着寒意,一旁的阿妪打了个寒战,躬身拜了下去。 ———— 若说这宫中,现下最恼火的人,不是含春殿的许孺子,而是孟良娣。 哗啦,孟良娣将面前小几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道:“怎么回事,我让你们盯紧了含春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我事先不知道。” 殿中跪着的人道:“良娣,原是让含春殿的阿银盯着的,可从昨日起,阿银就没能传出消息来,现下含春殿什么情况,我等也不得而知啊。” 孟良娣一拍桌子,道:“愚蠢,明明是阿银先递了消息出来,说到了赵孺子送上的香囊,怎么紧跟着这事就被人发作了,真是办事不利还在找借口推脱,简直该死。” 一旁的细娘将孟良娣的一双手捧在手中,道:“良娣小心些,伤了指甲就不好了。” 细娘又道:“可见这许孺子不仅仅是招了我们的眼,这宫中还有人让她死,眼下许孺子已经无法同良娣争宠了,良娣何须这样动怒。” 孟良娣语气稍稍温和了些,道:“你呀,事情哪有你想象地这么简单,许孺子是被禁足了,但是她的两个孩子都被太子妃抱走了,这下可好,我使人盯着她,果子却被别人摘了,这叫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太子妃这是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用心良苦啊。”细娘这样道。 孟良娣摇摇头,神情空洞,道:“只怕这事没这么简单。” —————— 许濛的含春殿叫人封了,往日她也不觉得这地方有多热闹,可现下没什么人了,反倒变得冷冷清清的,才觉得往日的情景,算得上的是热闹。 她在寝殿中,看着,空着的床榻,慢慢的落泪了,这模样看得满娘心疼,她道:“阿濛,你别这样。” 许濛这样子,在她确定进宫的时候也有过,但她素来不是一个会任由自己伤心欲绝的人,稍微难过一下,就能立刻收敛自己的心情,可满娘知道,这次的打击对许濛来讲,真可算是巨大,有什么比让一个母亲离开自己的孩子更令人心痛的呢? 许濛道:“阿满,我从前不知道我进宫的时候阿爷是怎么想的,现在真是感同身受啊。” 满娘知道,许濛并不是一个沉湎于哀伤情绪的人,她道:“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是不是过阵子等这个风头过了,能被放出来?” 满娘这话是想让许濛先转移一下情绪,想想之后怎么办,许濛摇摇头,道:“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们名义上是静修了,但是实际上是被禁足,如果小彘和阿苍还在,那么顾念着孩子,太子殿下总会想起我们,宫中我们还有一席之地。但是,现在两个孩子都被太子妃抱走了,你说如果太子妃想要把孩子一直留下,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满娘看着许濛冷静而伤心的模样,忽然想到了历史上那个终身没有生育的太子妃,她吞吞吐吐道:“也许永远不让我们出去……” 话音刚落,满娘就见许濛摇了摇头,她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十分艰难地说:“你是说,让我们永远消失。” 说完,满娘浑身彻骨寒凉,她忽然就想明白了。 可一旁的许濛却像是被满娘这个可怕的猜测惊醒了,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道:“满娘,我们要活着,小彘和阿苍在等着我们,阿爷在等着我们,阿满,我们要活着,活着我们就赢了。” 满娘看向许濛,只见她侧脸上脂粉未施,细细的绒毛让她看起来有几分稚气,可此刻的许濛虽然面色苍白,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绝境并未打败她,而她鼓起勇气决定要活下去。 满娘点头,许濛转身,认真地看着她,道:“阿满,谢谢你陪着我,我会保护你,不要怕。” 似乎是被许濛这坚定而冷静的模样感染,满娘道:“好。” —————— 殿中的两个乳娘靠在床榻边睡了,太子妃睡前还看了看自己得来的一对便宜儿女,谁都能看出来,太子妃心情不错,就连裙角都飞扬了几分。 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榻上的陈熠和陈姝都张开了眼睛。 接着就像是心灵感应一样,他们静静地对视。 陈熠笑了,轻轻地做了个嘴型,道:“阿姝。” 陈姝也笑了,轻声道:“阿兄。” 他们相视微笑,转过了身子,背靠着背,闭上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时间过了太久,他们忘了许多事,亲人朋友敌人,爱恨俱往矣。 可他们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们永远不会忘记。 那破败的小院子里,母亲流血三个月,药石罔顾,为什么病的这么重,因为那贤德仁孝的太子妃在母亲生产的时候,故意拖延,害得她留下了病根。 太子妃,你想要母慈子孝,我们满足你,毕竟前世你的母族,你的儿子,都死在了我们的手上啊。 我们的母亲啊,我们的转生,为的便是你平安喜乐的一生。 谁挡,我就杀谁! 第25章 生产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李婕妤的肚子大得惊人,细细一算,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太子宫中发落了一个小小的孺子,自然不能让人注意,大家的目光都放在李婕妤身上,都在看着她能够生下来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明光殿中,火盆烧得挺旺,地上铺上了厚厚的地毯,榻上都是兽皮,李婕妤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用狐狸皮缀成的毯子,她眯着眼睛,面色有些苍白。 阿岑走进来,放下手里的汤药,道:“婕妤,该喝安胎药了。” 李婕妤起身,恹恹道:“这东西苦得令人作呕,日日还要喝下去,真是痛苦。” 阿岑把一旁小几上的蜜饯盘子,递过来,道:“婕妤宽宽心,喝完了药便吃些蜜饯。” 李婕妤厌烦地推开了面前的盘子,接过药碗想要一口喝下去,却还是没能咽下去,呕了出来,她脸上涕泗横流,很是狼狈。 阿岑忙拿了帕子来擦,嘴里道:“自入冬以来,婕妤便是这幅什么都吃不下的模样,这可怎么是好,要不再去良医署,叫几个良医过来。” 李婕妤摆摆手,道:“不用,我这是,心里不大舒服。” 阿岑却心知李婕妤为何这般模样,她原是那样尊贵的身份,若是按照她原本的人生轨迹,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生活都不在话下,可现在怀着一个年龄能做他父亲的男人的孩子,而双方还有着血海深仇,这样一个孩子,李婕妤既不能爱可又狠不下心去恨,日日这样纠结着,心情哪里会好呢? 李婕妤神色复杂地摸了摸肚子,道:“这些日子啊,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如果这个孩子出生了,他会像谁,阿岑,我所希望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奢望吧。” 阿岑不敢说,甚至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婕妤您要养好胎,这个孩子现在还不能死啊。” 李婕妤神色悠远,道:“是呀,他还没完成自己的任务,怎么就能死了呢。”说着李婕妤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的神情,道:“他不能死啊,可是,阿岑,我心里好苦啊,你说姑母是不是也这样苦过,她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快熬不住了。” 阿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道:“婕妤,请您快别这样了,我们这一路走来多艰险啊,这才走到了这里,快成了,就快了,到时候什么都好了。” 李婕妤摇摇头,幽幽道:“不,不会的,什么都不会好的。” 李婕妤脸上便是一滴泪都没有,她眼眶微红,一旁的阿岑见了,忙道:“婕妤,可不能哭呀,今夜说不准他就要来,您哭了,是能看出来的。” 李婕妤神情一垮,惨笑了一声,忽听门外有个小宫人道:“婕妤,梁常侍那边派人过来,说陛下晚间要过来看您,请婕妤事先准备一下。” 阿岑忙起身,道:“婕妤,快,我们沐浴更衣,一会儿奴婢再给您上妆,请您开怀些吧,若是让他瞧出些什么,那便不好了。” 李婕妤行尸走肉一般点点头,随着阿岑动作了。 魏帝到的时候,明光殿又是一副温馨和暖的模样,昏黄的灯光撒满宫室,魏帝见李婕妤穿着家常的衣物,小榻上,身上盖着狐皮,手里拿着针线,他上前几步,语气轻柔地不可思议,道:“怎么还在做这些,我记得孩子刚有的时候就在做,你做的这些衣服呀,只怕孩子长到成人都够穿。” 李婕妤柔柔一笑,看着温柔而舒展,她道:“这有什么,当母亲的自然希望孩子的衣服能够时时够穿。” 魏帝握住李婕妤的手,道:“快停下,不许做了,晚膳想吃什么,朕叫人去做。” 李婕妤偏着头想想,道:“嗯,前几日想起来想要吃鱼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之前呀,闻到鱼腥味儿便不行想吐,可现在呢,倒想要吃鱼肉了。” 魏帝一口答应下来,道:“好,朕吩咐下去。” 李婕妤笑着点点头。 二人这般便又是一个温馨的夜晚,阿岑脸上带着笑意,这笑仿佛是高兴,为殿内这样气氛高兴,可是她的笑意不到眼底,总是有着那么几分的苦涩。 这宫里的人啊,有几个是凭着自己的真心活着的呢? 晚膳后,李婕妤和魏帝都洗漱上床,李婕妤的手牵着魏帝的手抚上她的肚子,道:“我的孩儿,这是你的阿父。” 魏帝的神色也恍然了,许多年前,他也曾见过一个女子这样同自己的孩子说话,他神色柔和,看着雪光下李婕妤那张脸,目光悠远,就像是透过李婕妤看向远方。 在魏帝看不到的角落里,李婕妤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微笑,爱恨交织让她秀美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二人静静地睡着,魏帝看着李婕妤的睡颜,心忽然变得十分柔软,可是李婕妤蹙着眉头,好像睡得不大好似的。 他以为是李婕妤梦到了什么,他伸手想要把她唤醒,入手才发现,李婕妤身上湿透了。 李婕妤嘴里开开合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魏帝凑近了,只听李婕妤道:“我,我好像,快生了。” 魏帝高声道:“来人。” 阿岑急急忙忙进来,道:“陛下。” 魏帝语气少有的急促,道:“她好像快生了,叫良医署的人过来。” 阿岑神色微变,这才七个多月呢,怎么就要生了,这可怎么办,难道这胎是不成了。 阿岑没了法子,忙跑出去叫人去找良医。 魏帝握着李婕妤的手,神色迷乱道:“阿瑶,我的阿瑶。” 李婕妤听到魏帝这样唤她,摇了摇头,眼角沁出一滴泪,流进了鬓角中,转瞬即逝。 外面簌簌地落着雪,明光殿,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 “怎么,这么快就生了?”陈昱立在灯旁,他近些日子消瘦了不少,查楚地喊魂一事,怎么也想不到会查到他自己宫里,而朝堂上,二哥陈晟近来也颇得魏帝青眼,这么些日子,他的君父对着他有种不冷不热的态度,着实让人不快。 他身上披着玄色的从长袍,那盏一人多高的灯将他挡住了一大半,他的面容在灯光下模糊不清,也看出他的喜怒。 高景在下面道:“明光殿的人都起来了,应该是要生了。” 陈昱偏着头,若有所思道:‘若是她这个时候生了,难免又要做些文章出来。’ 高景迟疑,“您的意思是?” 陈昱一笑,道:“不是你想的这样,真是想太多了,这次的事是孤欠了她,孤还没有这么狠,不过她的确该消失了。” 虽然陈昱这样讲,但是高景还是拿不准,他说的是哪种意义的消失,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梁琥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陈昱又道。 “嗯,都安排好了,梁琥行事非常隐秘,奴婢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人安排进去,今晚就送过去了。” 陈昱伸出手,将手附在灯罩上,灯火将他白皙的手掌映得透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容,这笑容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无论是面对怎样的一种危机事态,他都岿然不动。 “做得不错,下去吧。” 高景应声退下,他有些困惑,似乎是想不明白陈昱派他做得这件事有什么玄机,他摇摇头,心想,在这宫里,像他这样的人,最好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舌头,却还是有一颗脑子,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陈昱目光迷离,想到了他的阿父某一日在宣室殿问他的问题,他的阿父说,你觉得,你会是谁呢,阿昱。 陈昱笑了,转身离开面前的那座灯盏,靠在了自己的榻上,长发散在身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阿父觉得他知道些什么,的确他知道些什么,他的阿父觉得他在想些什么,的确他想到了什么。 阿父,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前世我没看清楚,今生重来一回,便是给我一个看清楚的机会。 我会是谁呢,总之不会是戾太子刘据。 —————— 山上也下雪了,陈婧裹着白色的狐裘坐在廊下,身边放着炭盆,她这里的炭也就比东宫稍微次一些。 陈婧手上把玩着一个小盒子,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风靡整个洛阳的洛阳十八景,这是坊间的商人们,用小石子竹子等等各种东西做出来的小盆景,仿照的便是洛阳十八处著名的景致。 用的材料算不上什么名贵玩意儿,但这份机巧的心思和所费的功夫,到让这东西价值不菲,许多富裕的人家便是喜欢也只敢挑上其中一景买回来摆在家里,陈婧的库房里却放着全部的十八景。 陈婧用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的样子,摆弄着面前的小玩意儿。 一个穿着夹袄的小尼姑进来道:“姑娘,新来的都送来了。” 陈婧神色恹恹,把手上的小东西一推,道:“这事儿啊,都过了半年多了,我要的人才送过来,真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小尼姑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可那眼睛的余光看向陈婧,眼前的女子大概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 陈婧见这小尼姑怯生生的模样觉着有趣,招招手,道:“过来,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小尼姑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似的,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又被陈婧拉住了手,她脸都红了。 陈婧看她的模样得趣儿,笑道:“你叫什么原先是在哪里的,我怎么没见过。” 小尼姑吞吞吐吐道:“我叫妙圆,是在前院洒扫,做些粗活,今天天气太冷,师姐们都不愿出来,便让我来传话了。” 陈婧看着她,美目含情,道:“这些人呀,被养得太久了,真是惫懒,该换了。” 小尼姑听不太懂,陈婧的该换了是个什么意思,也不敢说话。 二人正说着,就有几个内侍模样的人带着一队穿着青色缫衣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尼姑进来,陈婧则把身边这个小尼姑放开,目光落在眼前这队人身上。 一个内侍拜下,道:“靖宁公主,梁常侍説,这是今年新来的。” 陈婧目光落在这群小尼姑身上,半点没看那些内侍,摆摆手道:“今年的都不错,往年的我都腻了,你们看着办吧。” 一旁那个小尼姑还不明白什么叫看着办,只见眼前这个美貌的女子起身,挑起了底下一个小尼姑的脸。 呵,好一张芙蓉面呀,这小尼姑生得好生貌美。 陈婧道:“就你了,可怜的小家伙,冻坏了吧。” 小尼姑一双眼睛想看又不敢看,这幅情态,让陈婧心痒痒的,她娇笑道:“来,我们进去。”说着也不管庭院中的这些人了,带着小尼姑往屋内走。 留着的内侍们将这些小尼姑们赶了起来,关在了一处空着的房子里。 隔日清晨,那小尼姑妙圆穿着自己的夹袄起来,屋子里这些新来的的尼姑们昨日舟车劳顿,都还睡着。 妙圆心想着,她呀得早点起来,不然师姐们要骂她,再说了,去晚了,什么饭都没了,昨夜被赶到这里来,连口饭都没吃上。 妙圆顶着风雪出了门,走到了院中,四下走走,庵中居然空了,一个人都没有。 妙圆十分恐慌,师姐们呢,怎么一个晚上,谁都没有了? 到哪儿去了呢? 第26章 杀局 滴水成冰的冷天气,许濛和满娘守着一个烟熏火燎的炭盆,满娘很高兴,道:“阿濛,我去膳房托从前认识的人,给了几个红薯。” “真的么,这些日子啊,送来的东西要么冷要么馊,都要热热才能吃呀,可是我们这里分到的炭和热水都很少,要省着用。”许濛用一块洗得发蓝的布裹住自己的头发,手上正忙着做针线。 “你呀,快别做了,日也做夜也做,我们又没什么灯油,你都快瞎了。”满娘按住许濛的手这样道。 许濛轻轻拂开了满娘的手,道:“这宫里哪里不要银钱,若不是之前还攒下了一些,哪里够用,我们身上穿的用的都要自己做,你忙的很,不要管这些我来做就行了。” 她们用的炭不好,烟气很大晚上都不敢点,唯恐叫着炭闷死了,反倒合了别人的心意,日日送来的饭菜也是先给野猫喂一些才敢吃,这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的。 许濛道:“有几个红薯就更好,这样我们晚上用剩下的那点茶叶泡饭,就着红薯吃,怎么样?” “好。”满娘笑着道。 许濛手上忙着,忽然有些出神,满娘轻声道:“又在想小彘和阿苍么?” 许濛点点头,道:“对呀,你说她们现在应该已经会说话了对么,可能说的不太清楚,但我想着阿爹阿娘应该是会叫了。” 满娘点点头,道:“嗯,算算年龄应该是差不多了。” 许濛有些黯然,“真是可惜。” 满娘默然,只能伸手拍拍许濛的肩膀,道:“阿濛,我们熬下去,一定会出去的,小彘和阿苍也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 满娘这样想着,心里还吐槽呢,想要学电视剧里耍点手段重新见到太子殿下可真不容易,她们这里外面都有人守着,还有人潜藏在暗处,只怕她们稍微一动作,就会莫名其妙的死掉,她们就只能在这里这样小心翼翼地挨着,期待那位太子殿下能想起她们。 简直想想都让人丧气。 满娘专心用火钳子扒拉炭火里的红薯,她可仔细了,现在这几个红薯都是她们的重要食物来源,她们俩天天吃着这没滋没味儿的东西,都快忘了甜味是什么味道了。 满娘把烤好的红薯拿出来,掰成两半,正打算下口,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她道:“我出去看看,不能偷吃哦。” 许濛笑着点点头。 满娘探头探脑开了门出去,只见有内侍过来发赏钱,她长得清秀,人也很和气机灵,在宫中也算是结了些善缘,这些日子能弄点东西,也是多亏了门前守着的这些内侍们给她几分面子。 她凑过去,道:“这是怎么了?还有几天才到年节吧,怎么就发起了赏钱?” 一个内侍把钱收好,笑眯眯道:“你们孺子只怕是要放出来了。” 满娘心中惊喜,道:“真的,怎么了?” 内侍晃晃自己放着赏钱的袖子,道:“明光殿那位生了,生了个儿子,你们孺子这次应该就没事了。” 满娘都没听完内侍说话,飞奔回到她们空落落冷清清的宫室里,一开门,道:“阿濛,我们终于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你猜怎么着?” 许濛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李婕妤生了,生了个儿子,我们这下应该没事了吧。” 许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满娘的话,忽然皱眉,道:“生了,不对呀,才不到八个月怎么就生了?” 满娘见许濛是这般反应,那股热情也慢慢冷了,道:“什,什么意思?” 二人这样大眼对小眼,却不防身后有只小猫,偷偷将她们那半块红薯咬了一口,等二人回过神,那小猫就已经有些不对了。 满娘有些害怕地牵住了许濛的手,看着这只橘色的小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在地上,发出低哑的呻吟。 二人像是两根凉透了的冰柱子,不知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许濛的手有些颤抖,上前摸了摸这只猫,道:“真的,真的死了。” 满娘脸色煞白,道:“怎么会这样?我,差一点就吃了。” 许濛道:“李婕妤这是早产,所以我们出不去了,若是李婕妤平安生下孩子,那我们或许还有可能能够离开这里,但是她的早产一定会有人牵连到我身上,阿满,明天早上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尸体,那我们或许要落个畏罪自杀的结果了。” 满娘有些惊慌,扑过来,道:“不,不可能的,太子呢,太子会不会帮我们。” 许濛颓然地摇摇头,道:“我是太子姬妾,却牵扯到了这样的事情中,你想如果太子要避嫌,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或者……” 许濛这话都没说完,只是愣愣地看着满娘,满娘心生不好的预感,道:“或者什么?” “或者死无对证,最好。” 二人浑身一凉,顿时觉得这看着平静庄严的皇宫,其实就是一个修罗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许濛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看一旁瘫在地上的满娘,她走到门前,将那门打开了一个小缝,偷偷往外看。 “谁呀?” 门口站着的人拉下了兜帽,居然是高景。 高景道:“许孺子,太子殿下来了。”他身子一侧,正是穿着常服带着兜帽的陈昱。 “太子殿下……”许濛惊叫。 高景道:“嘘,小声点。” 许濛把门打开,让二人进来。 只见陈昱走进了屋内,将头上的兜帽取下,用手绢掩了掩鼻子,又看向了地上的那只死猫,意有所指道:“你倒是运气好,不然孤就要来给你收尸了。” 许濛吸气,心道若是太子来了,这事恐怕还有几分转机,她不至于死在这里,她要活着。她起身跪伏在地上,道:“殿下,这件事同妾真的是半点关系都无,妾不敢求殿下相救,只是,求殿下念在两个孩子的份上,给妾一条活路吧。” 陈昱道:“行了,事情如何孤心中有数,你们两个,先出去候着。” 满娘僵尸一般的跟着高景出去,带上了门。陈昱上前将许濛扶起来,道:“在这里过得不好。” 许濛有点委屈,点点头。 “你呀,好日子过多了。” 这话一说,许濛更委屈了,她入宫以来还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的日子比刚入宫的时候还不如了。 许濛看他的眼神里带点小怨念,倒是让陈昱笑了,他揉揉许濛的额发,在她腮边亲了一口。 许濛心想这人真是讨厌,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这里怕得瑟瑟发抖,过得是凄风苦雨,这人来了先搞这套。 她捂住自己的脸,闷闷道:“三日了。” “嗯?”陈昱没明白。 “这里没热水,三日没洗脸了。”许濛干巴巴道。 陈昱有些嫌弃,却还是把许濛的手握在手中,道:“孤不是不辨是非的人,这事究竟怎么回事,孤心中有数,也不会坐视你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这话一听就知道有门,许濛忽然就像是活过来了,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昱,期待他的下一句话。 陈昱心中暗笑,这女人,这么好哄,哪天被卖了也要帮着别人数钱的。 “你先出去,避一避。” “出去?”这话说得许濛不明就里。 陈昱道:“今夜你和你的侍女便都病重了,会把你们连夜送出去养病,孤会安排你离开这里。” 许濛拉住了陈昱的袖子,她平时有点怕陈昱,只有这样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亲近了一些。 “放心,不是送你们出去自生自灭的。” 许濛这才松了口气,陈昱见她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道:“怎么,不怕孤卖了你?” 许濛恢复了活力,道:“殿下若是想要妾死,在这里就可以了,何必费这样的周折,妾相信殿下,妾的性命,便托付给殿下了。” 陈昱摇摇头,道:“你呀,真傻。” 许濛有些迟疑,又道:“那……小彘和阿苍呢,她们该怎么办,妾……” 陈昱笑了,道:“孤给你一个承诺。” 许濛懵懵懂懂,那模样看着蒙昧又可爱。 “小彘和阿苍,还会回到你身边,这是孤的承诺。” 陈昱这话说的郑重,许濛点点头,沉默地起身,跪在了陈昱面前,躬身下拜,道:“多谢殿下。” 接着许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若是行有余力,请殿下帮着照看一下两个孩子,妾感激不尽。” 陈昱含笑点点头,道:“好。” 天将明的时候,阖宫上下都关注着李婕妤生下的那个孩子,许孺子从她的含春殿被封禁的那一日开始,她就已经退出了宫中的战场。 含春殿里的许孺子是死是活早就已经没人在意了,但是天刚亮的时候,两个穿着褐色夹袄的女子带着兜帽,被内侍领着,出了宫门。 许濛对着那个脸生的内侍笑笑,道:“多谢小哥了。” 那内侍摆摆手,下拜道:“不敢,不敢,请您坐着这马车,会将您安排好的。” 许濛眼睫毛上都是雪,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青布马车,又转身看了看身后的那红墙青砖的宫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怎么也想不到,离开这座宫殿的时候居然是这样。 内侍道:“请贵人上车吧。” 许濛和阿满上车,一架小小的马车往远方去,许濛撩开了帘子往外看,神情怅然。 “怎么了?”阿满搓搓手道。 许濛道:“我这一生都没想到,离开皇宫会是此情此景,阿满,你说我们还会回来么?” 满娘也看向身后,神情坚定,道:“会,我们会回来的,小彘和阿苍还等着我们呢。” 第27章 正日 今日便是那一岁之首,也就是正日,阖宫上下都起了个大早,今日可算是要一下忙到头。 大魏从汉制,正日要先列坐先祖之前,饮酒祝岁,接着还要大朝受贺,宴饮百官,完成了这一切,才要开始一直到元日的年节休沐。 陈昱在东宫,身旁的宫婢锦娘刚给他整理了衣冠,作为太子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政治身份,今日的一言一行,都万众瞩目。 况且这些日子宫中的气氛有些古怪,李婕妤年前诞下了陛下幼子,魏帝心情畅快,孩子尚未满月便赐下了名字,又闹着要给他封地,东宫上下颇有些人心不安,只觉得甚少见过魏帝这样宠信一个孩子。 陈昱也没说话,只是张开手让锦娘给他整理衣物,锦娘将衣物穿戴好,便去给他拿饰物,锦娘身边一个脸生的宫婢上来,要把腰带系在陈昱身上,陈昱双手微抬,宽袍大袖穿在他身上只觉得颇有逸步追风之感,微微靠近了他还能闻到清冽的香气。 那宫婢脸颊微红,系腰带的时候,扎进了陈昱怀里,倒像是陈昱合抱着她似的。 陈昱退后了半步,眼眸低垂,也不说话,只是唇角紧绷,宫婢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瑟瑟发抖地跪下,也不敢说话。 “锦娘,过来。”锦娘手上拿着玉器转身,见了这情景怎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叹了口气,上前道:“奴婢不过觉得她挺聪明便留下了,却不想生了这样的心思,请殿下恕罪。” “拉下去,交给高景处置。”陈昱淡淡道。 那宫婢还想哭号,锦娘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使了个眼色,让身上的宫人们,将她带下去。 “着人去问,太子妃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陈昱又道。 锦娘低声道:“宫中人和太子妃早就已经等着了,只等殿下好了,便一并到奉先殿,不过殿下为了今日祭祖依然斋戒三日,走之前可要用些东西?” 陈昱摇头,道:“什么都吃不下,罢了。” 锦娘自然清楚,她服侍多年的这位小主人因为某些原因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锦娘不敢多说,只得往荷包里塞了些清口的果干和肉干。 陈昱穿好了衣裳便带着一队人往太子妃的居所去,他神色淡淡,却能让宫中人都感受到他的不悦,东宫的人都服侍他许多年了,自然也清楚,他的心情是为何这般不畅快,故而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手上的动作也更麻利了,生怕自己招了眼。 东宫中,太子妃看着座下之人,只见孟良娣神色不善,看着她面前的两个孩子,高孺子则是同平时没什么不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多看,目光停留在虚空之中。 太子妃将视线转移到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孩子身上,她把陈熠抱在怀中,用手里的小玩偶逗弄他,道:“来,叫阿娘。” 陈熠神色冷淡,看了看眼前的小玩偶,又看了看太子妃移开了眼睛,太子妃也不生气,伸手摸了摸陈熠的脸。 底下的孟良娣见了这一幕,扑哧一笑,道:“卢姐姐没觉得,我们阿熠,长得好像一个人呀?” 太子妃自然心知,孟良娣说这话可算是不怀好意,她悠然道:“阿熠自然是像他的父亲,父子日日相见,会越来越像的。” 这话说的,让孟良娣更加气结,走了一个许孺子,可太子妃使手段把两个孩子抱来,现在在太子面前也越发得脸了,皇宫中,父亲的爱和关注本来就不多,可不就是孩子的母亲一点一滴争夺来的么? 她还没说什么,只听宫人道:“太子殿下到。” 陈昱身穿衮服走进来,他神色冷凝,殿中女子都跟了他好些年岁,自然知道,他这幅样子是怎么回事,便都默默不语。 “走吧。”陈昱环视殿中,又看了看襁褓中的陈熠和陈姝,出乎意料地没同他们说话,只是让大家往奉先殿去。 众人称是,跟着陈昱走。 宫人们安排陈昱等人等在殿中,他们按照尊卑次序排好,女人们带着孩子,陈昱身边是他的长子,高孺子所出的陈炜。 陈炜甚少这样同自己的君父这么靠近,很紧张,他早就没了上一次来参加正日祭祖的记忆,望着殿中庄严的摆设和前面台子上的那些牌位,很是茫然。 陈昱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后背,道:“阿炜,别怕。” 陈炜点点头,奶声奶气道:“阿炜不怕。” 陈昱这才露出了这么久以来唯一的笑。 待魏帝入殿,殿中人皆跪伏在地上,道:“恭请陛下圣安。” 魏帝望着满堂子孙,淡淡道:“起来吧,今日是正日,我陈氏需祭拜祖先。” 说完魏帝领着头,跪在最前方的蒲团上,梁琥在一旁,朗读了提早便有人写好的文章,告及祖先这一年的政事与建树。 祭祖结束之后,魏帝居于上座,宫人们将椒酒奉上来,殿中陈氏子孙每人手中一杯椒酒,由太子陈昱领头,举杯祝寿,魏帝满饮一杯椒酒,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便是要往宣室殿去,今日还需要接受朝臣的大朝贺,稍晚点还要宴飨群臣,这事情可多着呢。 —————— 宫中庆祝正日的方法其实不多,皆是按部就班,可民间的正日过起来就丰富多彩了。 许濛睡醒的时候天光大亮,她埋在自己的被子里,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只见水盆已经放在架上,她想满娘估计已经起来了。 她穿上了平日里惯常的红色襜褕,简单把头发挽起来,洗漱了一下,推开了房门。 迎面一阵寒风,下着零星几点小雪,许濛把双手合起来,哈了口气,搓搓手,道:“真冷啊。” 说着就往厨下去找满娘,她家在洛阳的房子不大,她绕过了小院子,推门进了厨房,满娘在那儿忙着,许濛上前,道:“你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也不好好休息一下。” 满娘嘲笑道:“天早就亮了,你呀,这么能睡。” 许濛靠在满娘身边,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厨房里还有几个仆妇,都是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的,对这二人的相处方式见怪不怪,满娘没好气道:“得了吧,什么都帮不上,我要赶快弄,不然怎么能吃上好吃的呢?” 满娘也觉着这大魏其实同后世的风俗颇有差别,在后世,除夕是个顶重要的节日,可是在大魏,被称作正日的春节才是最重要的。 许濛被满娘推出厨房,她听到前院似乎有什么响动,笑着道:“是阿爷回来了。”说着便往外面跑。 满娘在后面叫道:“你早上饭还没吃,等会儿过来,我给你煮了东西。” 许濛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可看着还是同刚刚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分别,步子轻盈,脸上的笑也很纯粹,似乎还是旧时模样。 “阿爷,你回来了?”许濛跑到庭院中,只见庭院中摆着一个鸟笼,许郄和管家擦着汗,道:“老了老了,搬这点东西就累成这样。” 许濛走过去,看那鸟笼里面关着的鸠鸟,许濛道:“什么时候放鸠鸟啊。” 大魏的习俗,正旦之日要把鸠鸟放出去,这可不是什么杜撰的谎话,只是因为,鸠鸟乃是正月候鸟,在时人眼中是春神勾芒化身,将鸠鸟放出去,其实就是送走冬天,把春天放出去的美好寓意。 许郄道:“稍晚些吧,放早了同别人家撞在一起,不好的。” 正日这样的节日在整个大魏都是十分重要的节庆,许濛总觉得这个正日过得与从前大不一样,好像入宫的这两年多,像是上辈子那么遥远。 许郄见许濛稍微失神的样子,道:“阿濛,怎么了?” 许濛摇摇头,道:“没什么,阿爷,阿满今天一定做了好多好吃的,晚上就等着吧。” 许郄十分开怀,道:“好,阿满这丫头,厨艺是没得说,不过她今天起来的太早了,会不会太辛苦,我去看看她。” 许濛依着许郄,道:“好,我也去。”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许濛祖孙俩到灶房里来添麻烦,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准备好了东西,已近黄昏,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许濛、满娘、许郄和老管家一家人围在桌边,家里的佣人也置办了一桌宴席,在另一个房间。 将入席的时候,许郄神神秘秘地抱出了一个坛子,看着有些日子了,许濛眼尖,道:“这不是阿爷存了好些年的百末醉,怎么就拿出来了?” 许郄笑道:“你这个丫头,贪我这几坛酒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阿爷今日就拿出来,给我们阿濛喝。” 说着放下酒坛,打开上面的泥封,一股酒香弥漫在房中。 “来,满上。” 一顿好酒好菜,满娘和管家颇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这对喝得醉醺醺的祖孙俩,许濛靠在许郄怀里,还是呜呜地哭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阿爷,阿濛回来是很开心的,可是我的两个孩子还在宫里,我好牵挂她们,阿爷,我还是要去的,对不起,对不起……” 许郄眼眶发红,拍着许濛的肩膀,道:“阿濛,为人父母当如是,我的阿濛啊,长大了。阿爷拿这酒出来,便是知道我的阿濛会有离开的那一天,酒要早点喝,不留遗憾最好。” 二人哭哭笑笑,醉倒在桌边。 满娘和管家将他们扶到屋内,安置好,管家自去睡了。 满娘端着一盅酒和一些小菜来到自己的房间,她推开窗户,只见夜间雪光透亮,门外明月高悬,她望着那深蓝色的天幕,忽然觉得黯然。 她满斟一杯酒,抬手遥寄远方,道:“敬两千年后的吴小满。” 她仰头喝了下去,被这辛辣的酒意呛红了脸,咳嗽几声,落下泪来。 —————— 正日的夜,宫中四下飘荡着喜气洋洋的气氛,高景引着陈昱往甘露殿去,陈昱身上围着白狐裘,月光下飘飘然如雪中仙人。 他站定在甘露殿门口,这样的雪夜晴天,曾见过无数次,他的母亲,庞后,便是在正日的夜晚离世。 高景守在甘露殿门口,陈昱上前,双手扶在甘露殿的门上,稍微一使劲,门咯吱一声开了。 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陈昱恍然,每一次来到甘露殿,总觉得这里还应当是往日弥漫着微苦药香的味道。 高景递上了一只灯笼,陈昱点着灯笼,走进了这座空置快十年的宫殿。 他绕过宫室中的重重帷幕,来到了内殿,他挑开了内殿床榻上的床帐,看着那张不大的床榻。 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看着自己的母亲庞后,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凋谢。 他无喜无悲,默然站在榻边,细长的手指抚上床榻的每一寸,沉思着。 甘露殿里那微苦的药香,他永远陷在床榻和锦被之间瘦弱的母亲,和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已经是陈昱关于这里最深刻的印象了。 “母亲。”陈昱低低地出声。 “所以,你到底知道什么呢?”是什么让你一直这样惊惧与痛苦,甚至都不愿意为了我活下去。 甘露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答陈昱的疑问。 第28章 李樾 一夜宿醉醒来是什么滋味,总之不好受。 许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总有那么一秒钟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含春殿,伸手摸向自己的身侧,空空荡荡,许濛立刻爬起来,大喊道:“阿满,小彘和阿苍不见了,快来啊!” 然后她就彻底醒了,头痛。 唉,她叹了口气,丧气地坐在一边,看着自己那半张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在宫里了,她双手抱膝坐在榻上发呆。 从前在含春殿里的时候特别想家,想要阿爷,想要一家人在一起,想念洛阳这座小院子,现在呢,倒是在院子里呢,可是又想含春殿,想和小彘与阿苍过得每一个悠闲的下午。 太子妃会照顾好她们么? 许濛知道太子妃害过她,甚至那几个毒死猫的红薯也有可能是太子妃安排的,但是现在,她正时时刻刻期盼,太子妃能好好的,善待她的孩子。 这就是母亲的爱,她又想到身染时疫过世的母亲,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坚持不让她去见最后一面,她现在能够理解自己的母亲了。 还能回去么,许濛不知道,不过她愿意相信太子殿下的承诺,毕竟她眼中的太子是个和气的男人,她对太子实际上是很感激的。 多想无益,许濛起身,穿上新作的大袍子,这是一身红色的襜褕,边上都缀着兔毛,暖和极了,许濛随意给自己梳了个头,房内没水,估计满娘也没起来呢,不如今天就让她给满娘打洗脸水吧。 这样想着许濛便推门往厨下去,她打好了水,在房内整理仪容,上了个清淡的妆容,头发上也带着几朵红色的绒花,看着精神极了,接着便端着热水往满娘房里去。 她轻手轻脚推开了门,只见满娘的床帐拉着,也不知醒了没有,屋里有酒香,许濛见小几上还摆着酒盅,没想到满娘昨晚自己倒来了兴致,在房间里独酌了几杯。 许濛放下水准备出去,只听满娘一下子爬起来,迷迷糊糊道:“快点去膳房提早膳,晚了就凉了,快点快点,死了死了,起得太晚了。” 许濛笑出声来,心想原来不仅是她满娘也没适应回家之后的日子。 许濛上前,按住满娘道:“快睡吧,我们在家里,还早着呢。” 满娘抬头,许濛更乐了,只见她一张脸,肿得猪头似的,眼睛勉强睁开,就一条缝了。 “嘶,眼睛好重。” 许濛强忍笑意,道:“你这是晚上干什么了?脸朝地摔着了,怎么成这样了?” 满娘这才稍微醒了过来,摸摸自己的脸,神色惊恐道:“怎,怎么回事?” 许濛把一旁小几上的铜镜拿下来,往满娘面前一放,道:“你自己看吧。” 满娘往铜镜里一瞟,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她捂住脸往一旁一歪,道:“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啊,肿成猪头了。” 许濛一本正经道:“早知如此,昨日祭祖就可以不让阿爷买猪头了,直接用我们阿满的头,省钱省事省力。” 满娘恨恨地爬起来,伸手咯吱许濛,道:“好呀,你,啊,你还嘲笑我。” 许濛倒在榻上,道:“哈哈,哈哈,不要了,不要了。” 满娘更起劲儿了,道:“不行,你真是太过分了。” 许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断断续续道:“好了,我不说了,你,你快放开我,我去给你打点凉水,冰敷一下。” 满娘这才放开许濛,许濛端着盆子出门的时候,满娘闷声道:“再往水里搓点雪吧,我估计这样得用稍微凉一点的水才行。” 给满娘冰敷了好久才算是缓过来,她以前也没喝过这么多酒,没想到这身体其实对酒精比较敏感,喝多了脸肿,这才中招的。 二人联袂出了房间,到了正厅,只见早膳已经摆上,都是些清淡的菜色,家里的人昨晚都喝了不少,早上起来胃里估计都不舒服,所以吃点清淡的东西,能够缓解,这一看就是管家的细心安排。 许郄已经起来了,他手上拿着书,也不知在看什么,见了满娘就把脸藏在书后面偷笑,满娘无语。 一家人用起了早膳,就在刚要吃完的时候,许郄手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阿濛,我怎么觉得好像忘掉了一些事情呢?” 许濛偏着头,若有所思,道:“阿爷,我也觉得好像忘掉了一些什么事情。” 满娘倒是想起来了,可是一想到这祖孙俩对她的嘲笑,当下立即决定,保持沉默,不说。 祖孙俩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完了,鸠鸟忘了放了!”二人当即放下碗筷往院中跑,幸而管家昨晚睡觉的时候发现院中冻得瑟瑟发抖的鸠鸟,便把它关在了柴房里,如若不然,一大早起来,一只鸠鸟死在家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许郄拎着笼子,走到院中,许濛把笼子打开,鸠鸟飞上天,扑腾了几下又掉了下来。 许郄把鸠鸟抓起来,道:“应该是饿着了。” 许濛想了想,“要不还是养养再放了,看这个样子,飞出去也活不久的。” 二人正大眼对小眼,管家进来,道:“老爷,李家公子来拜年了。” 许濛疑问,道:“李家公子,阿爷,是不是阿樾哥哥。” 许郄点头,道:“你刚回来没几天,我不得空与你细说,你先到后院去,我来接待他。” 许濛心想着,自己现在应该是病重,在郊外的皇恩寺里静养,不该出现在家里,倒也不是信不过李樾,只是这事情有些敏感,还牵扯到了皇家内廷,是以少一个人知道,也算是保护对方。 她便到后院去,找满娘玩了。 —————— 许郄在前厅接待了李樾,只见他一如往日风姿,拥着黑亮的狐裘,眉目湛然。 他把手上的礼物放下,拱手作揖道:“学生见过老师。” 许郄忙上前,道:“来了就好,这样多礼。快,坐下吧。” 管家奉上热茶,李樾将身上的狐裘解下,他穿着蓝色衣衫,腰间装饰着青色的玉带,这是一身极符合他气质的穿戴,倒把刚才穿着黑色狐裘的那雍容贵气变作了温文尔雅。 “樾昨日便要来的,只是碰上了些事情耽搁了,请老师不要见怪。” 许郄摆手,道:“哎,哪里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倒是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若是办得好了,还是早些归家的好。” 李樾笑了,仍是不把许郄这话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他一贯都是那样温良的人,这态度也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事情倒也顺利,对了,老师,樾此次前来,也是听到了一些关于阿妹的风声,故而前来想告。” 许郄想到自己的孙女回来的不明不白,他也不好多问,只怕这其中牵扯了不少皇宫内苑的阴私,他并不想把李樾拖下水,可现在他说起来了,他也只得顺着李樾的话头,道:“阿樾是知道什么?” 李樾四下看看,低声道:“樾听闻,阿妹现在情况不大好,似乎是被送到皇恩寺去静养。樾不过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又细细地打听了,确定是阿妹,只觉五内俱焚,自来宫中送往皇恩寺的女眷,要么便是终身困守,要么便是不过几年香消玉殒。樾不知阿妹为何被送离宫中,现下正忙着找个法子,救阿妹出来。” 这样一番真挚的话,让许郄不禁汗颜,他脸上微红,按下了李樾的手,道:“阿樾,你叫老师怎么同你说才好。” 李樾有些疑问,道:“老师,这是何出此言?” 许郄摆摆手,道:“此事非是老师不信任你,而是你也知道,你阿妹一旦牵扯上事情,都不是小事,我不想拖累你。但是你这般赤子之心,老师也同你据实相告。”说着许郄站起来,环视四周。 他回到蒲席上,微微靠近李樾,道:“阿樾,你阿妹被太子殿下着人送回来了,说是宫中现下事多,你阿妹还是留下家中最为稳妥,你呀,还是不要着人从皇恩寺那里使劲了。” 李樾神情一震,道:“送回来了?” 许郄点点头,李樾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道:“老师的苦心,樾能够理解,可是老师,樾何曾是那贪生怕死之辈,老师,你和阿妹是樾的救命恩人,切莫再提及牵连之词。” 对方说得这般诚恳,许郄也觉得这样的做派,倒显得他和许濛见外了,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好。” 接着许郄让管家去后院叫许濛出来。 许濛许久未见自己的这位阿兄了,便跟着管家来到了前厅。 许濛见厅中的男子,很是喜悦,道:“阿兄。” 只见李樾转身,急急上前,握住了许濛的小臂,道:“阿濛。” 许郄尚且未同许濛说起李樾同她那个无疾而终的婚约,故而许濛也不在意李樾过于亲密的行为,还是只当对方是她的兄长。 “经年不见,阿兄瘦了许多。”许濛调侃道。 李樾的目光自许濛的额发摹拭而下,经年不见,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李樾心头一痛,他与那魏太子陈昱,当真是命里的宿敌。 “阿濛,一如往昔。” 二人相视一笑,倒像是这近三年的时光,并未将他们改变分毫似的。 —————— 玄武坊路边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许郄将李樾送出门,许濛站在门内朝他笑,李樾恍然。 总觉得好像还是三年前在江南许濛送他的情景,李樾朝许濛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上了马车,身边的侍女递上来手炉,李樾拂开了手炉,道:“事情都妥了?” 侍女低下眼眸,道:“妥了,燕王并未生疑。” 李樾听着侍女的汇报,一只手撩起了布帘,看向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第29章 旧人 隔日就有人报上来,说甘露殿中有些器具坏了,那是先庞后的居所,需要整理,现下后宫的事情都是太子妃料理着,她将这事同太子陈昱说了,陈昱应允,又回禀了魏帝,便要开了甘露殿,简单收拾一下。 原本新年里不适宜做这些,可是殿中有几个柱子都叫虫蛀空了,若是再耽搁下去,甘露殿塌了,这可就是笑话了。 甘露殿中有些东西都是庞后旧物,陈昱思索一番,便让身边的锦娘过去,招呼着,免得不慎弄坏了东西。 整修甘露殿,与此事相关的不仅仅是陈昱,还有陈晟,他的母亲是庞氏旁支的女儿,颇有几分姿色,是以做了庞后的陪嫁,后来被魏帝收用,生下了陈晟。 陈晟的母亲早逝,但是也曾在甘露殿的配殿中住过,只是后来病了被移出来,没多久就过世了,是以甘露殿中不仅有庞后的东西,还有些先庞美人的旧物。 陈晟身边早就没了母亲的旧人,便将许多年前告老返乡的一个老妪接了回来,那是他母亲的乳娘,一直跟在他母亲身边。 陈晟的燕王府在东城,地段一般,甚至比不得洛阳一些累世门阀的宅子,想来他不过是魏帝的一个不受宠的儿子,待太子陈昱继位,就要被赶到封地去,现在还在洛阳留着,那是魏帝仁德。 陈晟将手上的茶盏放在一边,颇有点气不顺的模样。 下座的男子直身跪坐在蒲席上,面前小几上摆着茶水,上座的主家不畅快,他却很是悠闲,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抿,道:“煎茶法如今倒是不流行了,樾还是喜欢这样以水冲泡的喝法,这样才见茶的本味。” 李樾将手中茶盏端起,道:“殿下以为如何?” 燕王陈晟何曾不知,这人看似恭敬,实际里子有点放荡不羁,他也不在意,这人他有大用。 陈晟面色稍霁,将茶盏端起,像模像样地喝了一口,却叫茶水烫着,一时间不知是吐出来,还是横心咽下去。 李樾冷眼旁观,只觉得这人有趣,一口茶就能憋死他。 陈晟见李樾的神情,忽然觉得一股无名火,这人莫名让他觉得像一个人,他顶讨厌的一个人。 李樾见陈晟用宽袖掩着面庞,稍露出来的部分都红了,这才施施然道:“殿下稍安勿躁。” 陈晟将手中茶盏砰得一声放下,道:“左右便只有他陈昱是父皇的儿子,我便不是么,开甘露殿之事,我半点不得知,若非王妃说起,若是开了甘露殿,我母亲的东西被人偷盗损坏,这可怎么是好。” “请殿下宽心,只需要将先庞美人的旧物移出来便是。” 陈晟道:“唉,眼下只有这般了,我母亲的旧物一直也不曾料理,这番折腾,倒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对不起母亲了。” 李樾冷眼看他,也不接茬,他知道此时此刻的陈晟,需要扮演一个不得志的皇子形象,他放下茶盏,起身,道:“殿下,樾先告退了。” 陈晟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记得替我向伯父问好。” 李樾笑了笑,道:“这个自然,蜀王也记挂着殿下呢。” 陈晟目送李樾离开,对他说的那句话有点嗤之以鼻,哼,蜀王,他的这位伯父一贯派头大得很,他陈晟不过是个小小的燕王,哪比得上封地广阔,权势滔天,实力强大的蜀王呢。 —————— 明光殿魏帝正好来看李婕妤,李婕妤坐月子有一段时间了,她听说魏帝来了,好生收拾了一番,殿中点着淡淡的熏香,她披着长发,却不让人觉得颓丧,皮肤细腻,容光焕发。 魏帝坐在榻边,道:“今日感觉怎么样?” 平心而论,魏帝是个极其贴心的情人,他年纪不轻,却有着少年人少有的体贴和包容,平时很少带着情绪,总是温和的模样。不知深浅的只以为,这皇帝就是个良善的人,可越是在魏帝身边伺候久了,便越是清楚,他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魏帝待李婕妤算得上是恩宠,可李婕妤总是表现出她温柔顺从的一面。 此时李婕妤正靠在软枕上,道:“都好,孩儿也一日一日好起来,陛下不必忧心。” 魏帝握住李婕妤的手,道:“辛苦你了,说来也是宫中这些事牵连到你,太子前日也同朕说了,那许孺子重病,移到了皇恩寺,你安心养身子便是。” 李婕妤柔柔一笑,道:“妾倒是觉得,这事许孺子真是无妄之灾,请陛下不要迁怒于她,妾其实同她很是投契。” 魏帝不置可否,只是又道:“你不要再替别人操心了,只记着保养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李婕妤见魏帝似乎是不想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便道:“好,都听陛下的。” 魏帝将李婕妤脸上的黑发别在耳后,看着李婕妤闭上眼睛睡了。 他凝视这睡颜不知多久,起身离开。 魏帝刚走,李婕妤便睁开了眼睛,面上毫无倦色,很是清明。 阿岑进来,道:“婕妤,陛下他,往甘露殿的方向去了。” 李婕妤抬眼望向远方,也不说话,道:“是了,该还的,到了还的时候了。” —————— 宫中主道上的雪都被清理干净了,在夜色下,闪着光,魏帝英俊的面庞叫着雪光映着,隐隐有几分冷肃的意味。梁琥跟在魏帝斜后方,正好一抬眼就能看到魏帝的脸,他把身影没在魏帝的影子里,就像是不存在似的。 魏帝走到了甘露殿门前,在他的印象里,庞氏貌美而聪颖,是个合格的皇后,她从来知道身为皇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进退有度,见识不凡,在那段夺嫡的险恶岁月中,帮了魏帝许多。 但是,魏帝对这个女子还是有所怀疑,她在他枕边多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疑心不是从今日才有的,而是在庞后入住甘露殿之后没多久,庞美人就去世了,魏帝从庞美人的死那里猜到了几分,他想庞后那样聪颖,也许也知道他猜到了一些,是以后来病重之后一心求死。 魏帝心知,庞后这样做是为了谁,她是为了太子。 庞后想用死亡永远埋葬这个秘密。可是,近来发生的一切,让魏帝又起了疑心,当年事,庞后知道了多少,又有多少透给了太子呢? 思量至此,魏帝举步进了甘露殿,他匆匆行过正殿,并未有半分停留,同庞后在这甘露殿中相处的往事,都变作了浮光掠影,不值得他记,也不值得他念。 他来到配殿,只见那宫室中点着一盏昏暗的灯,梁琥上前推开门,殿中一个老妪跪伏在地上,她身上微微发抖,道:“陛下万岁。” 魏帝立在门前,也不进去,道:“你便是庞美人身边的乳娘?” “正是老奴。”老妪战战兢兢道。 魏帝又道:“当年庞美人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老妪很是激动,声调提高,道:“陛下,陛下明鉴,我们美人从小身体就很是强健,并且当时正值冬日,染上时疫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美人去后,老奴整理美人的衣物,发现一个带着血污香囊……这香囊正是宫中分发下来的。” 老妪言下之意,所说的便是中宫庞后暗害庞美人,这其实都是魏帝查到的东西,他声音平静无波,道:“此事你攀扯上了东宫,你可知这是泼天大祸。” 老妪浑身瘫软,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美人的确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庞后的确有杀我们美人的心思,请陛下明鉴啊。” 魏帝语气缓和,道:“说下去,什么事。” 老妪没听出魏帝温和语气下的危险,道:“我们美人说大穆昭华三十六年,她曾同庞后一并在陛下后宅……”老妪说到一半,只见雪光下,魏帝的脸色有些狰狞。 魏帝道:“朕记得那个时候,先帝还是魏王。” 老妪接着道:“美人说,昭华三十六年六月十六,那是个雨夜,她亲眼看着庞后去找一位贵人。” 听到一位贵人二字,魏帝神情一瞬间扭曲,他迅速平复心情,道:“然后呢。” 老妪年纪大了,像是沉浸在一个往日的旧梦里,她喃喃道:“她说,后来,那位贵人就没再回来了。” “她说,庞后害死了一个极重要的人,会有报应的。” 报应,魏帝闻言,抬眼看了看老妪佝偻的身子,在那昏暗的宫室中,他目光瞥向身后的梁琥,梁琥身体一颤,魏帝道:“把她和这座宫室都封了吧。” 老妪从梦中惊醒,想要扑上来,魏帝转身,梁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像是一只鬼,他在老妪惊恐的目光中,关上门。 “陛下,陛下明鉴啊,我们美人死得冤枉啊,陛下,请陛下看在燕王殿下的份上,还我们美人一个公道吧。” 魏帝将这声音抛在脑后,就像是将无数不堪的往事抛在身后。 昭华三十六年六月十六,那天的雨大极了,冲毁了一个当时最强大的家族。 乱世中,魏王陈氏一族,乘势而起,终于抓住了时机,御极宇内,制衡天下。 陈氏也不是没有付出,他们失去了最惊才绝艳的世子和他的世子妃。 魏帝走得很快,就像是能逃走一样。 第30章 大事 新年没过几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大事让整个洛阳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这天是初四,许濛抱着满娘做给她的糖炒栗子在屋檐底下烤炭盆,今天是个好天气,大太阳,晒着暖暖的。 洛阳的人不怎么时兴烤炭盆的,只是许濛他们一家四处辗转,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风俗习惯回来。她手里拿着栗子,拨了一个,把脚凑近了炭盆,把栗子放到嘴里,嚼一嚼,都是栗子的香味。 满娘给她拿了热茶过来,许濛将茶盏接过暖在手里,满娘道:“外面这么冷,就是有炭盆也不舒服的,你呀,快点跟我进去。” 许濛拢紧了身上的披风,道:“才不呢,也就是这冬天才是烤炭盆的好时候。” 满娘吐槽道:“得了吧,你就是矫情,我们这又不是在蜀地或者南方,那边不下雪,冬天阴冷,烤炭盆取暖,这洛阳,天天下大雪,你鼻子都冻红了,还在这挺着。” 许濛吸吸鼻涕,只得听了满娘的让人把炭盆挪到屋里,她还坐在自己的大椅子上,满娘摸出几个红薯,许濛眼皮一跳,道:“阿满,你现在还能吃进去红薯?” 满娘原本没想到这一茬,脸上一僵,把红薯放下,道:“真是的,好好的一个红薯,我都被搞出阴影了。” 许濛往满娘嘴里塞了个栗子,道:“那就吃栗子。” 许濛有些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小彘和阿苍怎么样,阿满,你说太子妃会对她们好么?” 满娘嘴里吃着栗子,道:“这个,我觉得她费了那么多心思得来的孩子,不会不好的。”满娘这话刚说出口就有些惴惴不安,她试探道:“可是,阿濛,你有没有想过,她们都还只是孩子,都不认人就被抱走了,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回去,就说我们回去了,万一她们不认识你怎么办,和你不亲近怎么办呢?” 满娘也不想说这样的话来坏了许濛的心情,但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有些事不是你不面对就不会发生的,她倒是希望许濛能够先做好心理准备。 许濛也不生气,只是手上剥栗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目光看向房间某一处,也不看满娘,道:“你说的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但是阿满,我其实是个没能耐的母亲,我不能给小彘和阿苍高贵的身份,不能让他们过上顺遂无忧的生活。” 满娘刚想说话,只见许濛摆摆手,接着说道:“可是,我是在用心爱着她们的,阿满,我不是没有怨恨过,不甘过,但是我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现在对小彘和阿苍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其实现在这样的情形,我没得选,能做的太少了,只能活着然后等待,但是阿满毕竟我们都还活着,我想活着就有再相见的时刻。” 许濛一笑,带点自嘲的意味,道:“阿满,可能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就去想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就不要想。人生啊,本无烦恼,庸人自扰之。” 满娘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转念,又不知道自己怎么说才好,说许濛作为母亲就要天天以泪洗面才是对孩子最好的想念么,可是就这样活好自己,便是十恶不赦的么?满娘有些想不明白了。 许濛又往满娘手里塞了个栗子,接着道:“现在,我们安好,阿爷安好,小彘与阿苍安好,所有我在意的人都安好,这就是我所有的祈愿了,太子妃将孩子抱去,我也有恐惧,有绝望,有难过,但是毕竟我们都安好。我们要做的,就是这样一直安好下去。” 说着,满娘看向许濛,只见她的目光中带着坚韧。 说完,许濛把一旁的红薯拨开,道:“所以啊,我想我未来都不会再想吃红薯了。” 满娘笑了,归家以来的那些不安与忐忑都化作了泡影,这爷孙俩的精神胜利法居然治好了她的焦虑,真是神奇,可是眼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只能这样了。 满娘心中却还有一个疑问,道:“阿濛,你觉得太子殿下的说法,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这倒是问倒了许濛,她略微一沉吟,道:“这我真是不知道了,阿满,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浪花罢了,太子殿下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我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其实也无意去猜测,不过,我觉得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坏心便是了。” 满娘一滞,这盲目的相信,难道许濛也是个被太子陈昱色相所迷的少女。 许濛接着道:“毕竟我们真的太渺小了,殿下想要我们死,动动手指就行。” 满娘松口气,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对太子殿下……” 许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道:“怎么可能,那是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嗯,那是能够写在史书里的人,殿下值得敬重,旁的心思是不可以有的,真是,你想太多了。” 满娘心道,那就好,哎,不对啊,你也写在史书里了,你的两个娃也在史书里呀。 —————— 二人闲话一会儿,许郄便回来了,他进门时脱掉了身上的大氅,道:“阿濛,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满娘上去把许郄身上的大氅挂在一旁,许郄搓了搓手来到炭盆边,满娘搬了张椅子过来,许郄坐下,又接过了满娘端来的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许濛有些等不及了,道:“阿爷,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倒是说呀。” 满娘也坐在一边很是好奇的模样。 许郄低声道:“陛下今日下旨,将太子詹事唐硕迁往冀州做冀州牧了。” “啊?”许濛有点懵,冀州牧乃是一方封疆大吏,权柄极重,非是天子近臣能臣则不能胜任,照理说,这个位置派了什么样的人去都是不为过的,但是为何是派了太子詹事唐硕去呢。 满娘尚且不明,不过也能隐隐感觉到,新年都没过完,怎么莫名其妙要给太子换个太子詹事,她就是再不懂古代官职,也知道太子詹事是太子系统当中位置最高的官员,相当于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 许郄道:“这事真是颇为蹊跷,太子詹事唐硕之妻乃是庞后的亲妹,唐硕便是太子殿下的姨丈,他自殿下五岁的时候便担任太子詹事,怎么忽然就要被放出洛阳去了。” 许郄看似不理朝政,但是自有一种敏感度,前朝大穆江山动荡,许郄就是凭着这些敏感度决定离开洛阳游历四方,才保下一条性命的。 许濛道:“阿爷,太子詹事位居三公九卿之下,乃是太子殿下东宫百官之首,也是太子殿下的姻亲,临时裁撤,这是陛下……” 许濛话没说完,可在场的三个人都明白了,这是魏帝在给太子陈昱脸色看,而且一出手便是一记狠招,那可是太子詹事啊。 “阿爷,我不明白。”许濛忽然道。 许郄看着自己年轻的孙女,他这一生苟且偷安保得性命,却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的孙女居然牵扯到了这样的事情当中,皇帝与储君,乃是这个王朝旋涡最深处,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她这样年轻怎么想得明白。 许濛不明白什么呢,她不明白,陈昱明明是太子,魏帝为何这样相疑,她不明白,天家之中,骨肉亲情,是这样脆弱。 许濛不明白的太多了,许郄看着她的眼睛,澄澈一如往昔,可又多了几分坚韧,他叹道:“阿濛,阿爷也不明白啊。” ———————— 放太子詹事唐硕出洛阳这件事在整个洛阳刮起了一阵旋风,唯独陈昱那里很是平静,他端坐在小几旁,手里拿着一本书卷。 看累了就把手上的书放下,看看窗外的雪,真是好景色,整个东宫安静极了,他们应该都以为此时的太子在暗中按捺怒气,谁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激怒了这位太子。 陈昱摇摇头,勾起了一个笑容,他倒像是原野上的一只花豹,躺在阳光里,懒洋洋的,等着猎物送上门来。 陈昱闭上眼,用细长而白皙的一双手揉了揉眼睛,高景进来了,他恭敬有礼地站在殿中,轻声道:“殿下,佛泉庵里弄出来的人,招了。” 陈昱揉眼睛的手一顿,放了下来,他眉目舒展,带着淡淡的笑,嗓音中很是平静,他道:“哦,招了,就没用了。” 第31章 探病 洛阳的新年可真是热闹,一路行来只见来往车马辚辚,这日正是个好天气。马车走了一路停在庞氏府邸门前,庞府位于城东,乃是洛阳城中权贵世家的居所,这里路上人少,来往皆是衣着不凡之人。 这马车外面看着很是低调,不过从那匹马就能看出来这主人非富即贵。 一个穿着青灰色袍子的男人从车里跳出来,伏在地上,接着一双细白的手撩开了马车的帘子,一个围着黑亮狐裘的男人从马车中起身,他踏在趴着的男人背上,缓步下来。 伏在地上的人起来,低声道:“殿下,我们到了。” 陈昱点点头,道:“你去叩门。” 高景上前,叩门几声,只见一个仆人开了门缝,道:“不知尊驾从哪里来,可有拜帖。” 高景也不说话只是露出手上的印鉴,那仆人一看这印鉴脸色一变,十分恭敬道:“快请进,多有怠慢,请尊驾恕罪。” 高景让开了身子,门内人将大门大开着,接着跪伏在地上,迎陈昱进去。 陈昱摆摆手,道:“这次是私访,不必这样多礼。” 话刚说完,庞府的管家就迎了上来,正要行大礼,被高景用目光止住,陈昱道:“听闻外祖父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给陈昱带着路,脸上微微挂这些汗,道:“司空大人入冬后便有些受凉,入了新年便病倒了。” “可用药了?”陈昱又道。 “眼下也不敢用什么虎狼之药,只敢这样温补调理着。” 陈昱自然知道新年可不是什么探病的好时候,但是听到自己的外祖父病了,他还是决定要过来一趟,这一趟他光明正大地禀告自己的父亲,出宫来了。 不过这样的行为落在有心人眼里该是一副什么解释,便都不是陈昱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管家引着陈昱来到正厅,只见三个男人等在那里,他们见陈昱来了,上前一步,拜下,道:“拜见太子殿下。” 陈昱将当先的一个男人扶了起来,道:“舅舅这是做什么。”说着陈昱拱手下拜,道:“舅舅安好。” 这男人是陈昱的大舅父,名为庞贺,在尚书台任职,是庞氏下一任的家主。 陈昱的目光移向另一个男人,只见他身着儒衫,带着文士巾,很是风度翩翩的模样,陈昱拱手,道:“二舅父安好。” 男人笑笑,忙道:“殿下多礼。”这是司空庞呈的二儿子庞哲,精通儒学,淡泊名利,一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外游历,于士林中颇有些名望。 陈昱同这二位舅父见礼,只见一旁魁梧的男子还站着,他温和道:“表舅也来了。” 那男子拱手下拜,“太子殿下安。” 这人是庞氏一个旁支的孩子,名叫庞安,昔年庞呈见他颇有几分习武的天分,便让他习武读书,后来跟随着现在的陛下征战了些时日,现下在宿卫宫中的金吾卫那里任职,金吾卫里各种勋贵子弟不少,是以他也不打眼。 陈昱却心知,这人同他们庞氏一脉关系一般,反倒私下里常常被陈晟笼络着,只是他的态度一贯都是淡淡的,也不表态,从这里便能看出,这人心思颇深,金吾卫看似只是个小职位,位置却很是关键,他在庞氏的两个皇子之中,保持中立,说白了,就是伺机而动,所谋不小。 陈昱点点头,道:“表舅忙得很,真是尽心了。” 庞安拱拱手,很是恭谨的模样,也不说话了。 庞贺引着陈昱进了内厅,到了庞呈休息的房间,此前已经有人前来通报,只见一个老仆人站在门口,躬身道:“殿下,司空大人请您进去。” 庞贺道:“看来父亲是想要单独同殿下说话了,我等先退下。” 陈昱点头,道:“劳烦几位舅父了。” 陈昱进入内厅,里面烧着炭盆,很是温暖,陈昱觉得有些热,坐在庞呈榻边。 庞呈面色有些灰败,精神头却不差,见了陈昱,笑了笑,道:“阿昱清减了些。” 二人有些时日不见了,庞呈早先病了一段,现在猛然见了陈昱自然觉得劳累许久的陈昱瘦了不少。 陈昱洒然一笑,道:“今年事多,瘦了也好。” 庞呈笑了,他年纪大了,这笑容中透着一丝疲态,陈昱道:“外祖父可好些了?” 庞呈摇摇头,道:“老了,这把老骨头不知能挺多久了。” 这话说的陈昱默默然,他记得自己的外祖大概也就是开春之后没两个月去世,距离现在也没多久了,他有些伤感。独当一面这些年,其实仍然会有迷茫无措的时候,现在还有这位外祖父能够参详一二,未来这样的人就没有了。 庞呈却看出了陈昱的低沉,他道:“这是,遇上难事了?” 陈昱摇头,“不是,只是悬而未决罢了。” 庞呈沉吟一瞬,道:“做上位者,最怕悬而未决,阿昱,你早就有决定了?” 陈昱不意这样容易就被看出来,他道:“嗯,我从小就学着,利用手上的东西来做决定,只是现在手上的东西还不够,我要等。” 庞呈的目光看向一侧,十分悠远意蕴深长,“你呀,像你母亲,总是做了决定,就去做了,好坏都一力承当。” 陈昱挑眉,“所以母亲的决定是好是坏呢?” “你母亲呀,是我最好的女儿,她可比你的舅父们聪明多了。”庞呈的声音转向了低沉,接着道:“可惜,她做错了一件事,就一件事将死了她,一步错步步错。” “但是,阿昱,你要记得,你母亲都是为了你。”庞呈的目光力道万钧,陈昱喉中艰涩,点了点头。 庞呈闭上了眼,道:“阿爷累了,阿昱,你去吧。” 闻言陈昱起身,躬身一拜,道:“阿爷,阿昱去了。” 他抬头的时候,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放松,转身之际,只听庞呈道:“阿昱,这世间,对错难分,最重要的是,你的本心是什么?” 陈昱点头,转身开门离去。 徒留那庞呈在黑暗中睁开了眼,这江山动荡,谁杀谁,谁负谁,早就分不清道不明了,为了这个秘密死得人太多了,陈昱已经摸到了几分,他能终结这一切么? 庞呈的眼中闪过幽光,阿昱,让阿爷拖着这残躯最后帮你一把吧。 车驾离开了庞府准备往皇宫去,陈昱道:“改道,往玄武坊去。” 高景想说话,可是见陈昱面色喜怒难辨,咽了咽口水,把话头缩回去了。 —————— 玄武坊许郄的小宅子里,许濛正送李樾离开,她把李樾送到了门外,二人站在门前说话,许濛有些冷捧起手哈了口气,李樾见她冷,就将手上的兔皮手套拿下来,给许濛带上,许濛有些不好意思,忙接过来,给自己带上,里面还带着残存的热意,不知为何,许濛有点难为情。 李樾却同往日一样,像是没发现许濛的难为情似的,道:“阿濛,再过几日便是元夜,元夜时坊市中不会宵禁,到时候还有灯会,我记得你不曾见过洛阳的灯会,对么,到时同去可好?” 许濛来洛阳没等到冬天就被选进了皇宫,当然没见过洛阳的灯会是什么样子,她有些迟疑,自然是想要出门的,但是又觉得现在还是不要抛头露面比较好。 似是看出了许濛的迟疑,李樾疏朗一笑,道:“这个都无妨,到时很多人都要出来的,便是很多大家世族家中的小姐也要出来,你与我同去便是。” 许濛点头,道:“嗯,我想想吧。” 许濛没答应,李樾道:“好,元夜时我会来,你若是想去,我便带着你。” 许濛点头,目送李樾离开,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地看向皇宫的方向,余光却在街角扫到了一辆马车,掀起马车帘子的男人好生眼熟,他目光如炬,将许濛定在那里。 许濛怔怔看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眨巴了几下眼睛,才发现自己不是白日发梦了。 男人做了个口型,似乎是在说,过来。 许濛四下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她做贼似的往马车跑去,一溜小跑,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马车。 坐定下来,许濛这才确定,她呀,在这玄武坊的街角,见到了活生生的太子殿下。 思绪至此,许濛手脚僵硬,不知是改怎么才好,是拜下还是就这样不动? 陈昱却伸手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许濛还穿着今年刚做的新衣服,红色织锦缀着毛绒绒的白边,她怕冷,冬天穿得多,一身上下鼓鼓囊囊活像是个粽子,头上带着几朵红色绒花,真是,傻气极了。 “洛阳边上的村姑也不是你这样的打扮啊。”陈昱道。 “日子过得让孤好生羡慕,可见并不想着孤和小彘还有阿苍,那他们的东西,孤就不拿出来了。” 许濛听陈昱这样说,立时就急了,道:“殿下殿下,妾过新年有些贪嘴了,妾在这家中日日思念殿下还有小彘和阿苍,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陈昱笑了,他眉间的阴郁全数消散,道:“这样白白胖胖的样子,叫人看了去只会觉得那皇恩寺是个多好的去处。” 许濛当然说不过陈昱,他是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得用哀求的眼光看陈昱。 陈昱卖关子,道:“方才,那是你的阿樾哥哥?” 许濛一愣,莫名有点心虚,转念一想,她和阿樾哥哥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了,若论相识,她和阿樾哥哥才是相识在前呢。 许濛点头,道:“正是。” “说什么呢?” 许濛闷闷道:“元夜时坊市之中会有灯会,阿樾哥哥约我去看灯会。” “哦,这般雅兴,阿濛要答应么?”陈昱一手附在许濛手上的兔毛手套上,一下一下摸着绒边,手很轻,却叫许濛后脊梁骨一凉,忙道:“不,还是算了,妾日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来着。” 陈昱见许濛这样子说的好生诚恳,他从袖笼中拿出一只锦盒,放在许濛手上,示意她打开。 许濛不明所以,在陈昱的目光下,打开了锦盒,只见里面放着两支玉笔,做工精致,许濛伸手,只觉得入手的玉料好生温凉。 陈昱见许濛茫然的模样,出言解释:“这是小彘和阿苍胎毛做得笔,孤给你带来,他们都会叫阿娘了,长得真快啊。” “是么?”许濛眼中闪烁着惊喜,细细抚摸这两支玉笔,轻声道:“真好啊。” 说完带着灿烂的笑意,道:“谢谢殿下。” “喜欢?” “嗯,喜欢。”许濛说着,像是怕陈昱不相信似的,猛地点点头。 陈昱笑了,一双桃花眼看着她,眼角向内勾着,就像是一把小勾子,要把人溺毙在这样一双温柔的眼中。 陈昱抚上许濛发,道:“喜欢就好。” 许濛见陈昱像是没生气的样子,大着胆子道:“殿下出宫来是要做什么?” 许濛超级有自知之明的,她自然知道陈昱出宫可不是为了给她送笔,问完了却还有些后悔,她可没安什么不好的心思,就是觉得问这个问题,像是你吃了么,这样的寒暄。 陈昱却没生气,也没讳莫如深,只道:“孤的外祖父病了,孤出来看看。” “哦。”许濛懵懂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外祖父,那不就是位列三公的司空大人庞呈,那可是太子殿下最大的靠山。 联想到前几天唐硕被迁冀州牧的消息,许濛有些不安,道:“妾多谢殿下照顾小彘和阿苍,不过,妾在想,殿下,可安好?” 许濛这话问得小心翼翼,陈昱却笑了,他的笑意舒展,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他抚上许濛的发,像是喟叹什么,“好,孤很好。” 就是有一点点孤独,就像是自称那个孤字一样,独一无二,享万千孤独。 许濛听陈昱这样讲,松了一口气,重复道:“好就好,殿下请一定要保重,妾也好好的。” 陈昱笑得更开心的,他道:“孤要走了,你回去吧。” 许濛点头,道:“嗯,妾回去了,殿下保重。” 说着许濛便要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又被拽回了陈昱的怀中,许濛有些惊讶,身子一直僵着,只是闻到了陈昱身上淡淡的松香,这味道就像笼罩在山中云雾里,让许濛飘飘然。 “殿,殿下?” 陈昱放开了许濛,道:“走吧,孤看着你。” 许濛点头,起身在高景的搀扶下下了车,陈昱忽然将帘子掀开,他道:“如果想去看花灯,那就去吧,洛阳灯会,举世闻名,不去太可惜了。” 自由不过是一时的,请你好好享受吧。 许濛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道:“真的么,好。” “去吧。” 许濛转身,往家门走去,时不时还有回头看看陈昱,她回头,只见陈昱还等在那里看着她,忽然让许濛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她脸红了,然后一路小跑跑回院子关上门。 她靠在门板上,心扑通扑通乱跳,两颊绯红。 许濛回了院子,陈昱放下车帘,低声道:“元夜,是个好时候啊,高景,你觉得呢?” 只听高景低声道:“是。” 第32章 元夜(一) 天近黄昏,许濛和满娘正忙着,她们要收拾好看一些,晚上去看灯会,许濛想起那日同太子说起灯会的事情,隐隐觉得如果真的单独同李樾去了,只怕要生事端,可是又十分想去,最后还是许郄想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一家人同去,这样也不尴尬。 许濛和满娘都打扮好了,只见许濛找了件银红色襜褕出来穿在身上,围着缀着兔毛的小披风,脸上薄施脂粉,涂着红润的口脂,这还是满娘自己做得呢,稍剩了一些,二人刮了个瓶底。 满娘则穿着淡青色襜褕,她长得清秀,穿红穿粉反倒遮了她的颜色,这样的青色衣衫,让她灵动秀美起来,她用不惯大魏画眉毛的炭笔,化来化去都是蜡笔小新眉,不由颓然。 许濛已经收拾好了,见满娘两道眉毛不由一笑,将眉笔拿在手上,轻轻抬起满娘的下巴,给她细细勾勒了两弯眉毛。 “你就好了,眉毛长得好,不用化的。”满娘端详镜中的自己,蓦然觉得这是个有些陌生的少女。 许濛抿着嘴笑了,道:“化不好也没关系,我们不是一直在一块儿么,以后啊,我天天给你画眉怎么样?” “行啊,总之赖定你了啊。”满娘这样道。 许濛给满娘整理了衣服,道:“走吧,阿爷不知道等了多久了,我们还要往金市里去,到了地方,只怕天就黑了。” “着什么急啊,又不用宵禁,让我们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的夜生活不好么?” 许濛和满娘走出来,只见天边红日将要贴近地上,天边的云和地上的雪都是极美的玫瑰色,她们二人走到前院,道:“阿爷,我们好了。” 许郄要带着她们和一个小仆人一并去看灯会,现在估计已经收拾好了等在前厅了。 许濛又叫了几声,却没人出来,她有些着急往前厅去,只见许郄坐在那里,小几上摆着些绢和竹条,她反应了一会儿,阿爷这是想要给她做个灯笼? 许郄满头大汗,似乎是搞不定的样子,许濛笑了,悄悄走过去,在许郄肩上一拍,道:“我道阿爷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清晨就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许郄丢开手上的东西,颓然道:“不成了,不成了,研究了一整天都没弄明白,眼下只有摸着铜钱上街去给你买了。” 许濛笑道:“人家做这个的工匠可不就是靠着这个吃一口饭,阿爷若是简单便做出来了,工匠们岂不是连口饭都吃不到了?” 许郄刚想说话,却听门外管家进来,道:“李樾公子到了。” 许郄放下手边的东西,道:“走吧。” 门外李樾的马车停着,见许濛她们出来,他迎上来道:“老师,阿妹。” 许濛笑道:“阿樾哥哥,阿爷说他也是好些年没看过洛阳的灯会了,我们一同去吧。” 李樾点头,道:“走吧,今晚人很多,我们要在外面下车,然后走路进去。” 一行人上了马车,李樾向外看看,只见街上的人都忙着收拾东西,要去参加晚上的灯会,李樾的目光扫过了墙角,平静无波地放下了帘子。 —————— 一路上许濛不太好意思说话,一直都是许郄和李樾在讲话,许濛偷偷掀起了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只见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的人很多,手上提着一只一只灯笼。 “阿妹没有带灯笼出来么?”李樾道。 许濛和满娘正看着外面出神,不防李樾同她说话,许濛道:“阿爷是想要给我做一个呢,可惜没做成。” 许郄道:“看着不难,其实真挺难的。” 李樾笑笑道:“没事,一会儿到了坊市买一个便是。” 许濛接着往外看,忽见一驾马车似乎是擦着他们的车驾过去,微风一过,那马车的里坐着的男人露出了侧脸,许濛呼吸一滞,好熟悉的一个人。 太子,殿下? 许濛偏过头想要仔细看看,却还是目送那马车离开,一旁满娘见了道:“怎么了?看到谁了?” 许濛摇摇头,道:“没事,看差了。”许濛有些惊疑不定,是他么,应该不是吧,怎么会呢? 车马走的很慢,一摇一摇的,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李樾先跳了下去,接着扶着许濛等人下车,许濛见这条大路上都是车驾,往远方看,已经隐约能够看到一盏一盏昏黄的灯,连成一片,是黑夜中的一条灯河。 许濛捧起双手哈了口气,道:“真冷啊。” 李樾笑了,道:“我们往里面走,里面人多,灯多,吃的也多,一会儿再吃点东西,就不冷了。” 许郄点头,一行人往金市里面走,甫一进去,那空气中节日的热烈扑面而来,许濛带着笑,眼睛很亮,四处看去,只见金市中建筑高高底底,灯火通明,宽阔的道路上摆着许多摊子,很多货物都是许濛没见过的,路上行人不少,贫寒者有之,衣着织锦戴狐裘的人也很多,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许濛脸红扑扑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不禁赞叹,“好繁华的地界,阿爷,我们走过这么多地方,都没见过这么繁华的景象,书上说,洛阳是天下之中,真是不负盛名啊。” 许郄面上有伤怀之感,道:“上一次来这里,阿翁我才刚刚加冠,现在都是耳顺之年了。” 李樾的目光在这街市一寸一寸地划过,逐渐有些迷离,看着这里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江陵,那里是否也是这般景象呢,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身旁的许濛,他贪婪地看着许濛,心中默念,阿濛,江陵之繁盛不输洛阳,你,会喜欢么? 许濛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还挂着笑,一抬头,只见李樾的神色有些凄迷,道:“阿樾哥哥,你怎么了,我们快走吧。” 一行人往里面走,摊子上的很多东西许濛都没见过,许郄心心念念要给她和满娘买个灯笼,所以就带着满娘往卖灯笼的摊贩那里去,许濛则被一旁一个摆着很多干货的摊子吸引了。 她拿起了一个鱼干,有点腥腥的,仔细看了看,道:“这是什么鱼,不曾见过啊。” 小摊贩是个中年男人,正要说话,李樾忽然道:“这是海鱼,这摊子上的东西多是海货。” 许濛虽然见过不少风物,却还是不曾见过海货,有些好奇,道:“你是从哪里来呢,这货物在洛阳少见。”说着许濛又拿起了一旁的玳瑁,道:“这个是玳瑁,我知道的。” 李樾含笑,道:“阿濛见多识广,这是番禺来的商贩吧。” 中年男人笑道:“二位贵人真是好眼力,摊上的东西都是番禺来的,这玳瑁成色极好。” 许濛把玩玳瑁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一旁李樾拿了些钱付给小贩,许濛这才反应过来,忙道:“阿樾哥哥怎么好破费,我来给钱吧。”说着就要掏钱出来。 李樾则抓住他的手肘,道:“不好,这金市中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儿家不要随便掏钱,叫人盯上就不好了。” 许濛一听李樾这话说得在理也就不抢着付钱,道:“好,等到回去了,我叫阿爷一并算给你。” 李樾却笑了,点点许濛的鼻子,道:“你呀。” 许濛有些不好意思,侧开脸,忽然感觉到有一道很是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她茫然地望向四周,只见人来人往,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走吧。”李樾道。 许濛跟着李樾往前走,在人群中搜寻许郄和满娘的身影,稍晚了些,金市中人来越来越多,许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许郄和满娘,有些忧心忡忡,而身边人流很大,一直都是李樾在她身边护着她。 许濛用手捂住鼻子,道:“真冷啊。” 说着哈出一口白气,李樾见了,带着许濛来到一个小摊子前,这摊主长得很是高大,褐色卷发,高眉深眼,是个胡人,摊上卖的是烤肉。 许濛闻着肉香有些饿了,李樾见状给她买了些烤肉,切成小块包在油纸里,许濛捧在手上,大街上吃东西,还是不好看的,李樾见她不吃,笑道:“我们再往里面走,给你买些豆浆来喝,这个天气喝点热腾腾的豆浆,会好些。这肉啊,趁热吃,凉了就腥了。” 听李樾这样说,许濛从那油纸包里面拿了一小块肉出来,放到嘴里,这炙烤后的肉放了些胡人惯用的香料,外面酥脆,里面鲜嫩多汁,可是有点烫。 许濛长着嘴哈白气,不住道:“烫,烫。” 李樾见许濛嫣红的小嘴张着,一双眼十分水润,他不由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些纵容的宠溺,他忙将手上的丝绵帕子拿起来,放在许濛嘴边,道:“烫就吐出来,快点,烫坏了嗓子可怎么办?” 许濛看李樾,只见金市灯火中,他清隽的面庞泛着柔和的光,许濛看着帕子,觉得就这样吐出来不好吧,这,这可怎么办。 最后她还是忍着烫,把肉咽下去了。 李樾见许濛这样,神色有些黯然,他与自己的阿妹,果然还是生分了,不过没关系,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许濛嘴巴烫得有点麻,道:“阿爷和阿满到哪里去了,这灯会怎么这么多人啊。” 李樾道:“灯会上人多是正常的,一会儿我们逛完了回玄武坊就好了,左右都是大人了,走不丢的,阿濛只需要一直跟着我就好了。” 许濛点头称是,道:“还有好多摊子没逛呢,前面可就灯展了,快,也许阿爷和阿满就在那里,今天阿爷没给我做成灯,一会儿肯定要去猜灯谜的。” “好。”李樾自然地牵起了许濛的手,拉着她在人潮人海中穿梭。 二人分开人浪来到金市最中心的地带,这里的这间商肆乃是大魏豪富石氏所有,每年元夜石氏就会在他家商肆门前建起花楼,上面挂着花灯,花灯底下都是灯谜,按照从下到上,灯谜逐渐变难,最上面的花灯扎得好像是一座花楼那样好看,在蜡烛的热气下,还能不断转圈,伴随着转动,能够看到流动不息的洛阳街景。 许濛同李樾挤着,站在人群中,往上面看,眼中像是含着星星,道:“真好看啊。” 李樾含笑,“洛阳十八景便是出自石氏商肆,阿濛,你是喜欢最上面那盏灯么?” 许濛点点头,道:“真的很好看,若是能够带回去,叫小彘和阿苍看到,她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洛阳的街景,能在花灯上看到,那多好啊。” 李樾原是想要给许濛把那盏灯赢下来的,可是没成想,她提到了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同魏太子陈昱所生的孩子,李樾的脸色阴沉下来。 李樾将许濛护在怀中,他的声音中带着诱哄,道:“阿濛,是有点想孩子了?” 许濛一直看着那花灯,也没看李樾,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似是出神,轻声道:“不是有一点,是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们。” 李樾滚烫的心,一点一点凉了。 他们周围其实围着几个精壮而长相普通的汉子,一看便知是这两位贵人的护卫,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了,从前一直战乱,现在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天下太平了,这种节日庆典就变得格外盛大,洛阳很多贵人也是要来参加的,而且不只是包个雅座在商肆,出来挤着也是一种乐趣,人嘛,就爱凑热闹。 李樾向着身边一个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将手中用竹筒装着的豆浆递了上来,李樾道:“你的手这样凉,快点拿着豆浆捂捂。” 许濛将豆浆接过来,放在手里,手心微烫,李樾又道:“走吧,我在这石氏商肆里面定了位置,刚刚也着人去寻老师和阿满了,我们便在这商肆中歇脚,顺便等等他们可好。” 许濛一听,点点头,道:“好,一会儿我可要好好看看谁能猜中最上面的灯谜,把那座最好看的花灯赢走。” 李樾温柔地看着她,眼中柔波都能化成水滴出来,道:“豆浆也要趁热喝,冻成冰块就喝不了了。” 许濛点头,准备拿起手中的豆浆,喝下去,几人一边往那石氏的商肆走去,李樾的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许濛的手。 喝下去,等她再醒来,我们就在江陵了,阿濛,我们错过的一切都会一一补上,你会是我的。 许濛回给李樾一个微笑,毫无防备地拿起竹筒,准备将豆浆喝下去。 就是这个瞬间,一股强力搡了许濛一把,她手上的豆浆倒了出去,正好倒在前面一个穿着锦衣狐裘的男子身上,那男子叫烫得怪叫了一声,道:“哪个竖子烫老子。” 一转头,就对上了被李樾护着的许濛。 那男子身边的护卫立刻上来,同李樾的护卫推推搡搡,只听他们嚣张道:“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么,你们这群不长眼的。” 李樾脸色十分难看,看向许濛空着的手,咬牙道:“打。” 说着准备将许濛捁在自己怀里,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尖利的女声,“啊,我的孩儿,你们,你们踩着我的孩儿了。” 人群乱了,李樾眼睁睁看着许濛,就像是一朵惨红的花,一下就被涌动的人潮卷走,李樾面色焦急,大叫道:“阿濛。” 许濛这边叫人群差点推倒,刚想出声,却叫一只钢铁一般的胳膊勒在腰上,另一只手掐住了许濛的喉咙。 许濛将要出口的声音都变作了呜呜声,她脸上流下泪水,呼吸不畅,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叫什么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第33章 元夜(二) 许濛叫那人带着恍恍惚惚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被一把掼到地上,身体接触到冰凉的地面,许濛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涨红,眼中都是泪,她费劲地抬头看眼前的人。 只见面前是一条河,在月色与白雪的映衬下,水光粼粼,一个黑影正对她站着,许濛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仔细看了看,这是个穿着改良胡服的女子,长得很普通,丢到人堆里都不会被仔细瞧一眼那种,只见对方负手而立,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你,你想做什么?”许濛也不是什么天真少女了,她平素虽纯良却不愚蠢,自然知道自己身份敏感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这女子怎么可能是为了钱财掳掠她。 “这位便是许孺子了?”女子道,她声音低哑得很,说话很轻,没来由地让许濛觉得浑身发凉。 许濛的手上握住一把雪,她让自己清醒了一些,她心中默念,冷静一点,一定要冷静。 她道:“许孺子?妾着实不知什么许孺子,灯会上人多,女郎怕是认错人了。” 那女子笑了,笑声轻柔,道:“怎么会错,我家主上还等着许孺子的上元夜大礼呢?” 许濛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所谓的上元夜大礼估计就是她的一条小命,她大脑飞速运转,眼睛四处乱瞟,想从这绝境中给自己找一条生路出来。 那女子见许濛的样子也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袖口处掏出了一截麻绳,缓步上来。 许濛额上都是冷汗,好好的元夜,只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女子上来的时候,许濛向另一侧一滚,手脚并用准备爬起来。 就在她踉踉跄跄起身的时候,顿时觉得头皮一痛,接着那根麻绳就套在了她的脖子上,许濛的手抓住女子的手,她手上的指甲刚刚修剪过,却还是将那女子的手挠得鲜血淋漓。 可是当一个人的脖颈被制住的时候,他还能有多少力气呢? 许濛脸上充血,大脑一片模糊,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生死关头,只听唰得一声,一道寒光朝着许濛身后的女子划去,那女子迫于无奈松了手,转身逃去。 许濛身子往下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许濛浑身瘫软,就着那个怀抱滑到了地上,她抬手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脸上都是泪水,把今天涂好的脂粉糊成了一团,狼狈极了。 许濛呆滞地望向虚空中某一处,像是受惊了。 此时,一条冰凉的丝绵帕子覆在许濛脸上,许濛呆呆地抬头,只见月色中,陈昱微微蹙眉,抬着她的下巴,似是在做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拿着帕子一点一点给许濛擦脸。 “太子,殿下?” 许濛反应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一说话可不好,只觉得嗓子就像是吞了一口炭进去,火烧火燎地疼,发出来的声音也像是老鸹在叫。 许濛吓了一跳,身体比大脑反应地更快,眼泪止不住地流。 陈昱用帕子给她擦脸,面上也不见不耐烦,可是许濛脸上的眼泪,越擦越多,陈昱擦了好一会儿,这姑娘大概是水做得,怎么就这么能哭。 陈昱将帕子丢给了一旁的高景,似是喟叹一声,将许濛揽进了怀里。 许濛缩成一团,靠着陈昱的肩膀,还是那样熟悉的松香,她的泪浸湿了陈昱的肩头。陈昱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拍许濛的肩膀,表示安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濛的心情算是平复了下来,她怪不好意思地从陈昱怀中出来,抬手想要擦擦眼睛,刚一伸手,陈昱那微凉的掌心就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许濛有点呆滞,怎么了? 陈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只听他淡淡地说:“别看。” 许濛僵住,不敢动作。 陈昱在一边见许濛这幅样子,有些无可奈何,从一旁捧起一些雪,放在许濛手上,又将那丝绵的帕子拿过来,就着雪水给许濛细细擦拭手上的血污。 擦完了就把手从许濛眼睛上拿开。许濛看看自己的手,大概猜到了上面有什么,又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心空极了,居然什么都没想。 陈昱抬头见许濛这幅样子,不由笑道:“吓傻了?” 许濛想说话,却又想到了自己的嗓子,忙摇摇头。 陈昱将许濛扶起来,见许濛眼中的疑问,便道:“今年也是突然起意,想来看看灯会,在那石氏商肆门前见你被贼人所掳,这才跟了上来,可惜还是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许濛忙摇头,做了个口型道:“谢谢。” 陈昱抬手,帮她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整理一番,道:“还想接着逛灯会么,孤带人陪着你。” 许濛低下头,有些惊惧的模样,缓慢地摇头。 陈昱见许濛这样子,也觉得,虽然她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孩儿,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八的小姑娘,怎见过今晚这样可怕的事情呢。 陈昱温和道:“好,随着孤在这河边走走吧,灯会上人多眼杂,你这样不合适再去的,河边有许多人放的河灯,很有意趣,走吧。” 说着陈昱牵起了许濛的手,许濛呆呆地随着他,抬眼望他,整个人仿佛都空了。 天地间,就只能看到这个穿着白狐裘的男人,还有他那双噙着笑意的桃花眼。 陈昱就这样拉着许濛走在河边,河边没什么灯火,现在所有的人都在金市那里逛灯会,河灯却很多,大概就是从洛阳的各个角落放进河水当中的吧。 在这灯河旁,许濛的心渐渐宁静了,他们身边除了高景还有一些高大的护卫,陈昱将他们遣到了稍远些的地方,只是带着许濛信步走着。 走了一会儿,陈昱转身,道:“累么?” 许濛摇头,摇完了头又觉得懊恼,现在连话都不能说了,只能摇头,一晚上什么都不做,光摇头了。 陈昱看了看河灯,又朝着一旁的高景使了个眼色,高景会意悄悄走开了。 陈昱带着许濛看河灯,看月色,他道:“你看河里的灯,上面都写了人们的祈愿,就希望顺着这河水流向远方。” 许濛看去,只见墨蓝色天幕上,那一轮圆月将周边的星子都衬得黯淡无光,而眼前的河流中都是一盏一盏昏黄的小灯,伴着河水摇摇晃晃直至远方,她的目光倏忽间悠远起来。 此刻她觉得空,又觉得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阿爷、小彘、阿苍、阿满、李樾还有身边的,许濛将自己的目光从河面上又移到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太子,陈昱。 陈昱转身,身后便是那那一轮圆月,他道:“想要放一盏河灯么?” 许濛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陈昱笑了。 高景上来,把河灯放在许濛手里,递上了一支笔。 借着月光和雪光,许濛在那里很是认真一笔一划地写。 陈昱站得很近,他比许濛要高一些,此时正看着许濛的笔尖。 她写什么呢?陈昱心中默念。 平、安、喜、乐。 写完这四个字,许濛把笔还给了高景,抬头朝着陈昱粲然一笑,就走到了河岸边,陈昱跟上去,跟着许濛来到河岸边。陈昱从高景手中接过火折子,点亮了那盏河灯,许濛双手捧着灯,在那灯火明灭之间,看着陈昱微微低垂的眉眼。 陈昱点好了灯,抬眼看她。 许濛的眼,真是太美了,此刻,仿佛天地为他作衬,眼中只陈昱一人。 陈昱的心发烫,就快融了。这是一种太陌生的感觉,陌生到陈昱不敢细细体会。 他把许濛手上的灯接过来,在许濛懵懂的神情下,低头,将唇贴了上去。 许濛抓住了陈昱的衣襟,这是个急切的吻,像是在向她索要什么,唇齿相依,倒有灵魂交融的感觉,许濛有些茫然,我能给你什么呢?我的太子殿下。 就在许濛有些呆滞的时候,陈昱忽然放开她,接着低低笑道:“阿濛,你吃的烤肉,味道真不怎么样。” 一句话许濛的脸轰得一下就红了。 烤,烤肉?哎,是哎,味道有点大吧。 看着许濛这呆滞的模样,陈昱笑了,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开怀,这是许濛第一次见到陈昱这 样开心的样子。 陈昱把花灯塞到许濛怀里,道:“去吧,放到河里去,这是你的愿望,总要亲手放到河里去才能实现。” 许濛接过花灯,蹲在河边,将那盏小小的花灯放在河水中,又用手划了划河水,入手刺骨冰凉,河灯在她掀起的波澜下,晃晃悠悠漂向远方。 许濛起身,目送那河灯离去,目送自己小小的祈愿离开,忽然天边一亮。 许濛惊喜地抬头,只见天边一朵朵一簇簇烟花绽放,她转头看向陈昱,双眸清亮,带着喜悦,陈昱含笑看她,上前几步,将她一双冰凉的手捧在手里。 许濛忽然觉得,那烟花不仅开在天上,也开在了自己的心里。 可是,就在许濛望向天边的时候,陈昱的目光鹰隼一般锁定了河对岸的男人,在这漫天烟花,一河花灯中,对面的男人,神色阴鸷,望着他们。 好般配的一对璧人,好破碎的一颗心。 陈昱嗤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 他们回去的时候许郄和满娘都还没回来,她坐陈昱的马车到了家门口,街上没人,天上又下起了细细的雪,许濛下马车的时候伸手接了些雪。 陈昱握住了她的手,道:“手凉。” 接着似乎是一直候在这里的一个护卫,手上拿着一盏精巧的花灯走上前来,跪伏在地上。 许濛的眼睛早就让花灯吸引了,这就是石氏商肆花楼上那盏花灯的缩小版,看着更加精致了。陈昱接过高景递上来的花灯,又把花灯放在许濛手上,道:“不是喜欢么,拿去吧。” 许濛摆摆手,艰难道:“小彘,阿苍。” 陈昱握紧了她的手,道:“这有什么,你先保管好,等到回到宫中,再给他们看好么?” 许濛点点头,拿住了花灯,她朝着陈昱行了一个礼,细细看了陈昱,又指了指自己的家门。 陈昱道:“等一下。” 许濛不明就里看他,陈昱却从自己身上的一个荷包里拿出一块糖,塞到了许濛嘴里。 嗯,是桃子味的糖果,也不知宫中的厨子是怎么做得,入口这样清甜。 许濛睁大了眼睛,陈昱却拍拍她的头,道:“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许濛朝着家门走去,一步三回头,只见微风细雪中,那人围着银色狐裘,含笑看她,许濛朝他笑了,那是个比桃子味糖果还要甜的笑。 接着转身,进了自己的家门。 —————— 陈昱目送许濛离开,在高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高景在马车中奉上一个手炉,陈昱倚在马车上,捧着手炉,心情格外愉快。 “殿下,眼下回宫还是有些招人眼了。”高景道。 “不必回去,孤到私宅去,对了佛泉庵的那个人可准备好了?” 高景听陈昱的语气这样轻快,可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地说道:“嗯,已经准备好了,佛泉庵的事也有些眉目了。” 陈昱语气中带点笑意,道:“花了这样大的功夫,也该有点眉目了。”高景摸不准陈昱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实话他觉得今晚的陈昱有点怪。 “不过……”高景略一沉吟,见陈昱挑眉忙道:“那女贼没抓住,她进了灯会的人群,钻了几下就没了。” 陈昱安然陷在狐裘中,似是在打盹,道:“没什么,逃了便逃了。” 继而,他有些出神,轻声道:“毕竟,他最想要的还在孤这里,他会再来的。” “明日记得着人送药来。”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高景低下头道:“诺。” 陈昱叹了口气,仿佛不是那么高兴了。 许濛回到自己的居室,她脖子上还有伤,累了一晚上,却精神极了,她把那盏灯挂起来,躺在床榻上,侧着身子就能看到那盏转动不息的花灯。 在那盏灯昏黄的光里,许濛闭上眼睛。 她想,今年的这个元夜,是桃子味的呢。 第34章 周岁 又是开春,阳光明媚,满娘一觉醒来,躺在榻上懒着,也不想起来,她逐渐适应了回家的日子,变懒了很多,她想,如果再让她回到宫里,估计要痛苦一阵子了。 正准备伸个懒腰再舒服一会儿,许濛推门进来,她坐在满娘榻边,眼冒绿光。 满娘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搓下去,道:“你这是怎么了?行了,我看看你的脖子。” 许濛上元夜带着严重的伤痕回来,着实把满娘和许郄吓了一跳,她道是同李樾走散,碰上了歹人,后来为人所救,被送回来。 这些日子嗓子受伤,一直不能说话,满娘都有点怀念许濛天天叽叽喳喳的样子了。 许濛低声道:“今天,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满娘昨天就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可她不说,装傻道:“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么?” 许濛一看满娘这样子就知道她装傻,她把满娘的被子抢过来,然后自己也躺到了榻上。 满娘道:“不是吧,你一大早爬起来,就是到我这儿来睡我的被子,不合适吧。行了,我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小彘和阿苍的生日。” 许濛伸手,满娘道:“礼物我准备了,你呢,我看你最近神神秘秘,是准备什么好东西?” “才不告诉你呢。”许濛背对着满娘躺着,挺高兴,又有点难过,两个孩子周岁生日,却没能在一起过,总觉得有些遗憾。 满娘见许濛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推了推她,道:“好了,又多想了不是,你也说了,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许濛平躺过来,低低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人啊要知足,你想我去年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没想到现在就可以给小彘和阿苍过生日了。周岁的时候要抓周,不知道小彘和阿苍会抓到什么呢?” “虽然不能去看他们的抓周礼了,再难都没有去年那么难了,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行了,快点给我看脖子。” 满娘起来把许濛的衣襟稍微拉开了一些,看看许濛脖子上的伤痕,这伤痕很是吓人,从红色已经变成了紫红色,满娘道:“行了,应该要好了,我听你说话也没什么问题了,晚上睡之前我再给你擦点药。” 说起擦药,许濛忽然想到了元夜之后那天,有人送来的药膏,用白玉瓶装着,擦起来很是清凉,效果也很好,许濛这样想着,将头偏了过去,不想让满娘看到她有些绯红的脸,和水润的双眸。 周岁了,他,在做什么呢? —————— 大魏风俗大致上承袭汉制,不过这许多岁月中仍然有所演化,比如抓周礼便是从前朝大穆沿袭而来,孩子周岁的时候让他们抓一些东西,这风俗也叫做“试儿”。 宫中近来没什么大事,李婕妤刚出了月子,盛宠不衰,太子妃将手中权柄交了一些出去,秦昭仪依然病重,不过宫中提起她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傻子都知道,后宫局势变了。 后宫人的敏锐放在前朝事务上亦如是,太子詹事迟迟没有补上人选,太子的姨丈唐硕早就离开洛阳往冀州去了,而魏帝近来颇为信重燕王陈晟,将手上不少事情都交给他去办,甚至有了为燕王增加封邑的举动,陈晟得意之余,也抓住机会,拉拢了一批不太得志的官员,不过是一个年关的功夫,前朝的政局便发生了一些改变。 自古做太子的想要登位还真没这么容易,这样的气氛,宫中朝野都噤若寒蝉。 陈昱却不在意,他吩咐太子妃卢氏,说两个孩子的抓周礼还要进行,太子妃摸不准陈昱的真正意图,便操持了一场家宴,算是一个交代。 家宴定在下午,邀请了太子的兄弟和他们的女眷来参加,东宫多年不曾这样办过宴席,太子妃需要忙的事情很多。她在榻边歪着,座下几个宫人正在汇报家宴的准备情况,这时陈熠和陈姝叫人带了上来,太子妃笑着招手让人把她们带上来,她仔细检查了他们的穿戴,道:“快叫阿娘,阿熠。” 陈熠依旧是冷淡模样,陈姝闭目养神,外界一切仿佛同她无关。 太子妃有些不悦,心道孩儿不是自己生的,还是有些生份,不过幸好到她身边的时日还不长,再养养兴许就好了,若实在不行,宫中姬妾那样多,择一个顺眼的再生便是了,至于这两个嘛,自然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可有教两位小殿下学着叫阿父?”这话却是同两个乳娘说的。 乳娘道:“阿父叫着有些困难,不过两位小殿下真是聪明,这样早就能学着说话了,现下只能叫父。” 太子妃道:“是呀,这么快就过周岁了,时间过得真快,能叫父也是好的,我们阿熠和阿姝真是厉害。” 太子妃这厢正同两个完全不配合的孩子说话,那边宫人来报,道:“几位殿下和王妃已经到了。” 太子妃起身,整理衣衫,道:“走吧。” 陈昱这几个兄弟素日来甚少聚得这样齐,陈昱见了陈显,很是温和地同自己这位兄长见礼,陈显惶恐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陈显之妻陆氏同太子妃交谈也十分融洽,这模样看着真是其乐融融,兄友弟恭。 一旁陈昊冷笑一声,径自找了自己的座位跪坐在蒲席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们大太极,正无聊着,心想这陈晟近来风头这么盛,架子也变大了,太子的宴席不麻溜地滚快点,现在搞姗姗来迟这一套,这是怕大家不知道他手上的差事多么? 忽然陈昊见陈昇进来,不过些许日子不见,他的这个弟弟消瘦不少,看着老成了很多,同太子见过礼之后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乱看也不说话。 陈昊不傻,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为了什么伤神,可按照他的想法,老爷子喜欢谁宠谁都没关系,他是无所谓的,不过嘛,现在陈昱、陈晟、再加上一个刚出生的陈晏,真是好戏一出一出的,他陈昊都看不过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厢便有宫人道:“燕王殿下到。” 陈晟近来意气风发,一进来就道:“我的两个小侄儿呢,做伯父的给他们带了好些东西,快来看看今日的抓周礼,能抓到什么。” 陈昱笑道:“二哥见外了,何必带这么多东西。” 陈晟道:“哎,太子殿下何出此言,我母亲同皇后之间的情谊,那是不必说,太子这样说,才是真的见外。” 陈昱弯弯唇角道:“那就请皇兄入座,我们开始抓周礼。” 殿中着人布置了案几,案几上多是笔墨纸砚,木雕的弓马刀剑,还有印章之类的东西,一旁铺着蒲席,众人落座,陈昱道:“叫小彘先去吧。” 太子妃听陈昱依旧管陈熠叫小彘,神色一黯,继而笑道:“自然是兄长先来。” 说着,乳娘抱着陈熠,将他放置在蒲席上,乳娘跪伏在地上,陈熠则坐在蒲席上,环视座中人,心中嗤笑,真是不巧,居然都是熟人。 陈熠看了看上座的陈姝,从她的包子脸上居然看出了几分调笑,前世抓周礼上抓得了什么东西,他是不记得了,今生这一场,倒让陈熠觉得兴趣缺缺,他在案几上的东西里随意扒拉了几下,拿了一把小木剑。 甫一拿完东西,只见立在暗处的高景上来道:“剑者,君子之器。” 陈昱微笑,“善。” 乳娘跪拜,接着将陈熠抱起来,回到了座位上。 陈熠抓完了东西就是陈姝,换过案几,上面的东西变成了针线女红,玉器诗书之类的东西。 陈姝见了这些东西就觉得没意思,她冷眼看座中人,居然同陈熠想法差不多,这里的这些叔伯们都是他们前世的老对家,重生以来这是第一次见,都年轻极了,再没前世见到那样老谋深算的模样。 在对家面前,陈姝怎么是吃亏的性子,她被放在蒲席上,看着眼前这些女儿家应该用的东西,一抬眼陈熠看她的表情也很是促狭,是了,她陈姝天生是个女子,想要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不比这些男子,他们生于世间,从善为恶,最起码都还是自己的选择,女子的命运中,也就是身不由己罢了。 陈姝抬眼,看着自己的好阿父和阿母,勾起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前世,她最讨厌长信这个封号,似乎她生来不过是大魏和匈奴只见的一个盟誓罢了,后来她将匈奴掌握在手中,又夺了大魏,这才稍稍洗刷了她心中的耻辱。 她素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她将面前案几上的东西都推到了地上,接着朝着太子伸出手,磕磕绊绊道:“父。” 这幅样子倒是让殿中人都笑了,谁也没想到太子的小女儿情态这般可爱,抓周礼上什么都不要,只要自己的阿父,虽是稚儿行为,却透着小孩子对阿父的一片赤诚。 陈昱也笑了,他笑如春风,此时看着自己女儿的模样,不由想到了元夜时那双清亮水润的眸子,真可惜这样时刻,她没看到。转念又想到十几年后眼前这个小小稚儿会变做那样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是多么可贵。 陈昱起身,从阶上走了下来,在众人目光中将蒲席上的陈姝抱在怀里,回到座位上,笑道:“既然案上的东西阿姝都不喜欢,那就不要抓了,日后想要什么,自有阿父给你寻来。” 陈姝一只手扶在陈昱的案几上,看着陈昱露出了一个笑,她想要的可不就是陈昱身下的位置么,这个屹立于大魏权力之巅的位置,正是她陈姝想要的。 陈姝见座下陈熠盯着她,眼中有嘲讽,自然知道自己的阿兄在嘲讽什么,不过陈姝也觉得好笑,殿中这么些人,最后活下来的不就是她陈姝么,多年后,这座宫殿静默地矗立在时空中,可她陈姝却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 陈昱举杯,道:“抓周礼成。” 座下众人皆举杯祝酒,满饮杯中酒,宴会开始。 宫宴灯火中,陈姝的目光看向陈氏的诸位藩王,陈显啊是个真草包,可他身边那位王妃是真厉害,前世她在八王之乱中争得一席之地,生下的几个儿子也很争气,在卢氏之祸中颇得了些好处,可惜死在了陈晟手上。 陈晟自不必说,蠢货一个,若没有他,八王之乱不至于会发生。 有坏的有好的,这最混不吝的陈昊战功赫赫,最后同他们兄妹一起平定动乱,可惜身上暗伤太多,死得早。 陈姝的目光转向了陈昇,这人眼下还是个小可怜,可是陈姝却不敢小看他,她看了看陈昇又看了看陈熠,粉白的小拳头握紧,陈熠的死,只怕另有玄机的,可是陈姝前世查了那么多,也没摸到什么,只是有怀疑的对象罢了。 陈姝的目光同陈熠的目光胶着着,最后他们一起看向了身旁的这对夫妻。 那气度雍容的是他们前世望而不可及的阿父,多年岁月琢磨,那些濡慕变成了怨恨,后来变作了漠然。不过,眼下阿父是一定要坐稳太子位的,否则做了废太子之子,结局怎一个惨字了得,至于这条登极之路上的挡路石嘛,自然就是座下这帮叔伯了。 还有现在的老头子魏帝,啧,事情太多。 接着他们的目光又汇聚在太子妃身上,这女人怎么说呢,真是最合格的嫡母,前世阿父暴毙,她拱卫自己养着的皇子登位,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卢氏这样蠢货聚集的世家,一家子男人躺在女人裙带上过日子,否则,皇位到手怎么就飞了? 陈姝看着陈熠收回了目光,躺在乳母怀里闭目养神,她觉得无聊,靠在陈昱怀里。母亲呢,母亲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我们呢?陈姝这样想着,微微笑了。 陈昱看到自己的小女儿笑着,就像是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中,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就像是对她的母亲那样。 —————— 许濛这厢收了一封书信,言简意赅地写了两句话:“小彘得剑,剑不出鞘乃是礼器,小彘当如剑,内藏锋芒。阿苍什么都未抓,孤的女儿,不需要。” 陈昱字如其人,十分俊逸,可锋芒皆藏于斗转之中,许濛捧着这样一封书信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说的,按照阿满一贯的说法该怎么说呢? 嗯,脑补什么的,也太厉害了吧。 第35章 过渡 开春后活动和节日多了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社日,社日是祭祀社稷的节日,这节日上层贵族们过得挺无聊,挺官方,可到了民间着实是开春以来最大的一个活动,放到洛阳,景象也是十分热闹的。 可是今年,洛阳的社日却少了许多热烈的气氛,一方面是魏帝开春后倒春寒,病了一场,他年纪不轻了,虽刚得了一个幼子,可是早年征战,身上留下不少暗疾,年轻时不算什么,到了老,很是折磨人。另一方面,则源于社祭时魏帝居然让燕王陈晟与太子同祭,这对太子是个非常巨大的打击,也让洛阳许多人觉得暗流汹涌。 这一切都是不为宫中人熟知的,可有心人却很清楚,魏帝年轻的时候与敌人搏斗时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到了头部和腿部,这些年也没什么事情,可开春来的一场病,魏帝竟然开始头疼了。 患有头疾的魏帝睡不好吃不香,脾气见长,尤其是近些日子,对太子颇有苛责,太子还是往日纯孝模样,倒显得魏帝多么不通情理似的,朝中官员很有些人同情太子,可这同情愈发让太子处境艰难了。 譬如今日,太子在宣室殿候着一整天,没能得到魏帝的接见,天将暗时才得了梁琥的一句话,说魏帝累了,让他先回东宫。 太子今日前来本就是要来商量太子詹事人选的,却吃了个闭门羹,他听着室内,隐隐有女子说话和小儿笑闹的声音,自然心知,殿中乃是李婕妤和陈晏。 陈昱对梁琥点点头,道:“劳烦梁常侍同父皇说明孤的来意。” 梁琥眯着眼睛,很是恭敬地点点头。 他望着陈昱的背影,心中惴惴,说实话,今上的心思是愈发难测了,太子陈昱是个极为优秀的储君,这是众人可见的,可是魏帝现在将明显不如太子的陈晟抬出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未见得是真的看中陈晟吧,只是眼下太子已经犯了忌讳,庞后还做了那样的事,这些都是陛下最为在意的,难道,梁琥略一沉吟,望向了室内。 这还有个小的呢,这样一想,梁琥忽然发散了一下思维,这宫中盼着陛下活得长的,李婕妤算一个吧,盼着陛下活得短的,太子只怕有这样的隐秘心思。梁琥不过胡思乱想到这里,忽然发了个抖,这样的想法,真是罪不可赦呢,不过他梁琥呢,他心中笑了笑,心想,他自然是期望陛下能多活几年,这样他的好日子也多过几年不是? “走了?”魏帝将陈晏放回到李婕妤怀中,这样道。 梁琥道:“殿下回去了。” 魏帝接过李婕妤手中的丝绵帕子拭了拭面庞,脸上还带着喜悦的余韵,道:“眼下,过了社日,马上就是上巳节了。” 魏帝近来身子不爽,难得这般轻松写意,一旁李婕妤接过了帕子,温柔笑道:“是了,不过啊,妾自幼长在江南,早就听闻洛水河畔拔除修褉乃是盛事,可惜啊,并未得见。” 魏帝笑了,道:“这有什么,不若上巳节便带着阿蕴一并去洛水。” 这话虽说着,魏帝脸上却有些凄迷怅惘,幼读史书,据说汉高祖刘邦做了皇帝以后还会怀念民间社日的热闹景象,魏帝生在世族,没过过什么有趣的节日,便是对元夜这样的盛会都不是很感兴趣,可是,他这一生,最有意义,最让他怀念的,却是上巳节。 三十二年前的那个上巳节,在洛水河畔,他见到了当时大穆最为尊贵的贵女,她明艳骄傲,比大穆公主更加娇贵,正是那个上巳节,她成了他的阿嫂。 魏帝陷在往事中,却见一旁的李婕妤依着他,他望着李婕妤那张熟悉的面庞,又看了看睡着的陈晏,心中一阵暖流,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了,也许便如陈晏一般可爱。 李婕妤便是将魏帝所有的怀念和柔情都当做是为了她,她笑道:“说定了,上巳节,洛水畔。” 与上巳节有关的,不仅仅是魏帝。城外佛泉庵中,小尼姑妙圆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只见一个貌美的姑子站在廊下,这是最近来到一拨人中,最貌美的一个姑子,在妙圆看来,美得有点邪性。 不过她很得陈婧的喜爱,陈婧从来没同任何一个姑子这样亲近过,妙圆有点奇怪,还有些嫉妒,那天女郎好不容易眼中见着了她,可是这姑子来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做着洒扫的事情,再没能接触女郎,妙圆有些不甘心。 那位女郎的风姿气度都是令妙圆心折的,而她想起了从前的那些姑子被人送走,她便觉得,也许女郎是不喜欢她们,她们便被送走了吧,如果女郎喜欢她,她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这佛泉庵了呢? 妙圆这样想着,只见陈婧从屋内出来,牵着那姑子进了内室,妙圆四下看看,发现也没人,她便壮着胆子走到了窗边,贴在雕花窗棂上往里看。 只见陈婧细长的手指在那姑子身上轻轻一划,她身上的衣服就掉了,妙圆捂住了自己的嘴,这,这姑子怎么和她长得不一样啊,她上面平平的,下身还长着一个肉乎乎的东西。 妙圆看着陈婧坐在那姑子身上,开始起起伏伏,脸上露出了极为享受又带着些痛苦的神情,这都是妙圆所没见过的。 二人云收雨歇,陈婧倚在那姑子身上,道:“玉郎,你说,那人真的愿意助我?” 那貌美的姑子与陈婧执手相看,道:“阿婧身份尊贵,却困居佛泉庵多年,那人有意助阿婧脱险,只是有些事需要阿婧相助。” 陈婧望向那姑子,道:“阿婧只愿随着玉郎,离了这佛泉庵才好,随玉郎,浪迹天涯吧。”说着埋进了那姑子怀里。 妙圆却听得心中一凉,女郎要离开佛泉庵,那她呢,她是不是就见不着女郎了,佛泉庵这样好,为什么女郎不愿意留下呢,过这样神仙一般的日子。 不行,她决不能让女郎离开。 妙圆心中大震,却不防碰掉了窗边的一盆花,只听得花盆碎裂,妙圆在一抬头,便对上了陈婧艳鬼一般的面庞。 第36章 上巳(一) 上巳节,春意融融,许濛换上了一身春装,她本想对镜薄施脂粉,可是刚把粉盒拿起来,她的手就顿住了,联想到上元夜自己哭得满脸一塌糊涂,她便将粉盒放下,只是薄薄地涂上了一层口脂。 镜中少女一张脸很是白净,双目盈盈望着镜中,唇上是樱粉色的口脂,许濛见自己发间还有些素净,便将桌上明珠带在发间,拇指大的明珠,将许濛的脸庞映衬得莹白如玉,她甚少这样装扮自己,便是连满娘都发现许濛最近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貌打扮。 许濛对着镜中少女微微一笑,只听门外满娘道:“阿濛,我们该走了。” 许濛答应一声,拿起一旁的帷帽,便出了门。阿满见许濛未施脂粉,道:“今天可是上巳节,到了洛水旁,可就都是年轻男子女子了,阿濛怎么不好好的装扮一番。” 许濛将帷帽带在头上,细纱之下,面目也看得不清楚了,她浅笑:“没事,我要带帷帽的。” 许濛带好了帷帽,又帮着满娘带上帷帽,她们二人身份敏感,按理这样随意出门是不好的,不过许濛的父母便是在上巳节的洛水畔相识,因而许濛想要趁着能够出门看看的时候,去父母曾经走过的地方怀念一番。 “走吧。” 许濛和满娘联袂而出,许郄和家中管家已经等着了,见了许濛,道:“车驾已经备好,今天要走不少路。” 大家出了门,只见天光将将亮,玄武坊街上就有不少车驾等着了,许濛四下看看,道:“看样子,今天洛水畔,人会挺多的呢。” 许郄在一边道:“开春了,难得有这样的活动,自然人多,阿樾原本是想要约着我们出去的,可是阿濛现在身份不同,总还是回避些的好,免得给阿樾造成什么麻烦。” 许郄上了车,又把许濛拉上去,许濛自然知道李樾想要约他们上巳节洛水踏青,可是上巳节除了拔除修褉之外,也是男女相聚的时刻,总归是避嫌的好。 上车后,许濛等人皆落座,她与满娘取下帷帽,可能是走得早,都是昏昏沉沉的,许濛随着车马颠簸的频率,渐渐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感觉车子颠簸了一下,她醒来,满娘靠在她身上睡着,对面的许郄正在看外面的风景,见许濛醒了许郄道:“阿濛,我们快到了。” 许濛也将自己这一侧的帘子微微掀起了一个小角,往外看去,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春色正好,她道:“阿爷,你看,垂柳抽芽了。” 许郄道:“今年天气倒是不错,除了社日之后的那场倒春寒,近来都是暖洋洋的。” 许濛同许郄游历四方,自然知道若是冬日稍微短一些,春日长一些,那么贫寒人家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她还曾见过那种一家就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的窘境。 天气好许濛心情就好,她把满娘的头轻轻放在一边,让她靠在马车上,坐到了许郄身边,道:“阿爷,你说,我阿父和阿母是怎么相遇的?” 自许濛入宫许郄便很少见过许濛这样爱娇的模样,他听许濛提起了儿子和儿媳的往事,目光也有些迷离,道:“《诗》有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阿爷,这是《诗》中的描写,我若是想知道,回去拿本《诗》自己看就行了,我要听阿父和阿母是怎么相遇的。” 许郄叫许濛闹得没办法,道:“那时候朝中已经不大好了,不过上巳节仍旧去了许多人,我便让你阿父也去了,原本是一家人出游,你阿父说是在洛水边发现一处桃林,虽未开花,却景色优美,他便去赏景。” 许濛听得两眼发亮,道:“然后呢?” “然后啊,救了一位女郎,说那女郎在路路边摔倒受了伤,搞得我们一家啊,没能在上巳节好好游览洛水,忙着用车驾将那女郎送入城中寻找医者。” “哦,我知道了,这女郎便是阿母,对么?” 许郄笑了,带着些伤感道:“是啊,你阿父是个傻瓜,最后你阿母问他姓名的时候,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来,待你阿母走后,便魂不守舍的,幸而你阿爷我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找人打听了女郎的名姓,后来带着你阿父上门求亲。” 许濛听着这些往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意甜甜,道:“嗯,是个英雄救美的好故事,一会儿我也要到那片林子去,阿爷。” 许郄道:“好,都听我们阿濛的,我也想去看看了,那是我们一家人最后在一起的一个上巳节了,后来你阿母家中变故,遭人诬陷,几近灭族,你阿父阿母便不再同往日那样开朗爱笑了,我们一家也再没出来游玩过。” 许濛见勾起了许郄的伤心事,抓住他的手道:“没事,这不是一家人又聚在一起了么,若是阿父阿母泉下有知,定然会欢喜的。” 许郄拍了拍许濛的手,叹了口气。 —————— 到了地方后,许濛拢紧了身上的兔皮裘,又带好了帷帽从马车上下来,她见洛水畔冰雪消融,杨柳依依,情态可爱,天边暖阳照在身上,许濛享受得眯了眯眼睛,道:“真好啊。” 郑地平坦少山,一眼望去,洛水蜿蜒而下,水面开阔,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河畔青草茸茸,甚是喜人,此时已经有了不少人,有宽袍大袖深衣博冠的郎君,身上佩着杜若之类的香草,还有带着帷帽的女郎,来来往往,许濛哪里见过这样美的春日景象,不由入神了。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上元夜,若是能够让殿下同她一起来到这洛水畔踏青,该是多美好的情景啊,继而她又有些心情低沉,殿下日理万机,上元夜不过是赶巧了,再者她不过是太子的妾室,便是踏青也轮不到她的。 许濛有些自伤,可是她素来不是会任由自己消沉的人,想到即便同太子身份天壤之别,可是有了那样美好的一个上元夜,也该将它珍藏在心中,何必想这些有的没的,徒增许多烦恼呢? “走吧,阿濛,前面应当有拔除仪式,若是运气好碰上城中郎君们流觞曲水也是一件雅事。”许郄道。 许濛点头,随着许郄在河边散步,只见来往者皆有写意风流,带着许濛也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抬眼,只见不远处,一个巫者正身着彩色丝绦制成的衣服,手捧香草在水中静默而立,周边围着许多人,站在水中,以洛水之水洗浴身体,这便是拔除仪式。 远远可见,河边有一座小亭子,周围有护卫些许,但还是挡不住有不少人聚在那里,许濛心想这便是阿爷说到的流觞曲水。 “阿爷,你看,那里有人作诗呢。我们快去看看。”许濛拉着许郄往那小亭子边去,这里景致极好,的确是观洛水的好地方,她在人群外听人议论,似乎是几个郎君正流觞曲水,许濛想要往里面去,奈何人多,怎么也进不去。 正忙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论语》里面的句子,也是许濛最爱的句子,时人喜欢给《论语》作注,许濛读书不过为了明理,并不为了做学问或者做官,她喜欢读《论语》,也是因为,她认为孔圣其实是个极有趣的人。甚至本质来讲是个爱自由的人,这样优美而轻盈的景象,可不正是洛水畔的这个上巳节么。 只听那人又道:“既然轮到了樾,樾便略作诗篇一二。桃红复含宿雨,柳线更带朝烟。花落家僮未归,鸟啼山客犹眠。” 许濛心中一震,这是李樾的声音,她慢慢从人群中退出来,他们拒绝了李樾的上巳之邀,眼下若是碰上,真是尴尬,不如就装作没见到好了,这样免了许多烦扰。许濛向后退,却碰上了一个人,她忙转身,只见是个带着帷帽的女子,许濛道:“真是,对不住。” 那女子身边围着护卫,一直往那亭中去看,见了许濛笑了笑,道:“不妨事,你觉得这诗歌写得怎么样。” 这女子说话温婉非常带着些洒脱的笑意,许濛总觉得有些耳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声音,不过对方应该是个喜好诗歌的人,许濛道:“我不过略通些诗书,并不擅长诗歌,这首诗乃时下流行的六言诗,六言诗自《诗》中脱体而出,不太好写,可正是时人所喜。这诗啊,清新流丽,不流于俗。” 只听外面许郄在唤她,许濛忙答应了一声,对着那女子行礼道:“多谢尊驾,请尊驾容我告退。” 许濛来到许郄身边,低声道:“阿樾哥哥正在作诗呢,阿爷,我们还是往桃林去吧,这里人多。” 许郄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走吧。” 许濛等人离开,而亭中李樾坐在蒲席上,周边几人还在欣赏他的诗歌,一个小仆来到李樾身边,在他耳边低语。 李樾眼中还残存着笑意,听到小仆说的话,也只是点点头,道:“哦,那就让人远远地跟着,相机行事,注意,要保护好他们。” 小仆点头,道:“诺。” 桃林在洛水弯道的一片小洲上,也不知是谁种在了那里,许濛他们距离那边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她扶着许郄的手臂,一行人走在洛水的堤坝上,许郄将眼前景象收在眼中,不由感叹:“洛水汤汤,郄却已然是个老翁。” 说完又看向了许濛,道:“昔年一双小儿女,如今早已魂入黄泉,只留下我这小女儿一个了。” “阿爷,这样好的时刻,不可以不开心哦。”许濛娇俏笑道。 许郄看身边带着帷帽的小孙女,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道:“好,都依阿濛的。” 河堤上许濛正将水中的小鱼指给许郄看,迎面来了一队人,当先的是个近五十岁的儒雅男子,许濛多看了他两眼,只觉得这男子真是眼熟,他上了年纪,却白皙英俊,极有威势,一看便知久居高位。 身边倚着一个身量中等的女子,带着白纱制成的帷帽,此时一阵风,许濛忙着将帷帽挡好,却见对面女子的帷帽被风稍微撩起了一些。 许濛惊鸿一瞥,却僵住了身子,这,这不就是李婕妤么? 那么,许濛将目光偷偷看向李婕妤身边的男子,这,难道是,陛下? 她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上巳节,小小一个洛水,怎么就有陛下降临了。 许濛忙拉着家中人离去,走了一段,才回头去看走远的那一行人,满娘见许濛反常,道:“怎么了?” 许濛摆手,她总觉得,这个上巳节,只怕没那么安生了。 第37章 上巳(二) 许濛入桃林后,只见林中桃树已经抽芽,她挽着许郄,道:“阿爷,你看啊,桃树都发芽了,也许再过上几个月这里就会有一片桃花。” 许郄道:“春风过洛阳,再过一阵子就能赏桃花了。” “没事,下次我们再来。”许濛说完这话,身边没了声响,她见许郄模样颇有些伤怀,心知无意间说破了他们祖孙二人都不愿说起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桃花开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还在一起。 离合聚散本就是命运,许濛也没办法,她只是将眼前的桃林一点一点的印在心中,只希望能够将相聚的时刻铭记心中。 许濛这一行人正在林中赏景,河边亭中流觞曲水的年轻郎君们却已经结束了,亭前人四散而去,李樾整理衣衫站了起来,他向着对面的人拱拱手道:“樾还要赏景,不能同梁兄一并进城了。” 李樾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郎君,听李樾这样说,摆摆手道:“听闻李兄是初到洛阳,这洛水畔上巳节是极其雅致的,李兄不妨一游。” 说完二人相对皆是洒然一笑,李樾拱手离开。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后,李樾抬头,只见不远树下站着一个戴白纱帷帽女子,李樾走到树下,躬身拜下道:“母亲。” 那女子声音略低沉,很是悦耳,道:“阿樾近来可好?” 这女子话说得很和气,李樾却不敢怠慢,道:“洛阳繁盛,儿颇有见识,其他一切康健,请母亲放心。” 女子笑了,笑容低低的,道:“是呀,洛阳,景也好,人也不错。” “母亲自蜀中来,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当早些告知儿,好让儿安排一番。” 女子反问,“安排?” 李樾只是拱手,不多说话,那女子见李樾谨慎的模样,转向了洛水一侧,静立半晌,忽道:“洛阳与洛水都是旧时模样,我却面目全非了。” “往事已矣,请母亲宽心,不要伤怀。”李樾道。 女子苦笑,“如何能够不伤怀呢,走吧,这地方,原本是不该来的。” 说着女子举步离去,李樾一行人都跟上,到了车驾处,李樾将他母亲扶到了车内,接着坐了进去。 女子将帷帽摘下来,她长相与李婕妤颇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那眉眼,愁绪与欢喜皆融于盈盈眉眼中,可是颜色要比李婕妤更好,即便已经上了年岁,却还是不掩国色。 李樾将茶盏递上,女子接过茶盏,道:“我若不来,阿樾是不是要去找她?” 李樾道:“是。” 她道:“你须知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你与许家女郎不合适的。” 李樾叹息,“我知,母亲已经为我定下了江陵豪族谢氏女郎,可是母亲,樾是个人不是一样东西,樾也有七情六欲。” 李樾的母亲心知自己的儿子平日看起来温文实际上极有自己的主意,便道:“许氏女郎于你确实是有救命之恩,她的祖父也曾教过你诗书,不过,她祖父的学识皆来自庆山书院,与你颇有渊源,得自庆山的学识还与你是公道的。若是往日,许氏的身份给你做个侍妾便罢了,而现在她也成了那陈昱的姬妾,早已入局,你若是一意孤行,只怕满盘皆输。” 李樾将他母亲手上的茶盏接了过来,温声道:“请母亲不要再提及往日之事,我等如今图谋大事,但也不必要躺在往日的旧梦中过活。” 李樾这话说得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仿佛只是谈天说笑,可那女子却勃然作色,道:“往日旧梦,阿樾,你可知你在同何人讲话。” 李樾笑了,道:“我知母亲有别的安排,也知阿濛身边并不安全,可是母亲,樾这些年经历种种,终究是不同了。” 那女子看着李樾,只觉得这面庞陌生而熟悉,喃喃道:“你,总归是他的儿子啊。” 李樾樾看着自己不再年轻的母亲,这么多年了,她虽然还在富贵乡,可是那些往日经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拖着这幅漂亮的皮囊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李樾的人生生来就是为了复仇,去夺回那些所谓的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本就没有李樾想要的,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江南的旧日时光罢了。 李樾自然知道这女子说的他是谁,握住她的手,道:“母亲,我们走吧,这洛水,我们留不得了。” 李樾不再同她就许濛的问题争吵,而是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番话,她掀开身边的帘子看向外面,道:“是呀,我们该走了。” 李樾吩咐一声,赶车的汉子马鞭挽了个鞭花,只听清脆一声,车驾快速离开了洛水。 许濛这边在桃林中缅怀往事,他们正要出林,远远得却见魏帝一行人往这边来,许濛忙拉着许郄等人往桃林深处走,许郄还莫名其妙,道:“不是要走了么,阿濛,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濛没办法,只得在许郄耳边低声道:“阿爷,那,那人是陛下,他身边的李婕妤认得我和阿满的。” 许郄大惊,道:“此话当真?” 许濛点头,许郄忙拉着许濛,整理了她戴着的帷帽,道:“不成,我们不能这样慌张,你和阿满戴着帷帽,我们就不紧不慢往里面走,这桃林里人这么多,未必会注意到你们。” 说着就落定了主意,一行人还是装作游玩的样子,往里面走,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们便消失在林中。 魏帝一行人入了桃林,他身边倚着李婕妤,他看着身边的桃树,颇有些伤感道:“今年天气暖,估计桃花开得也早,上次来的时候,天气很冷,枝上还有雪呢。” 李婕妤道:“可惜上巳节天凉,见不得花,在江南上巳节赏花,也是一件雅事。” 魏帝点点头,目光迷离,他当然记得三十二年前的那个上巳节,那桃树下流觞曲水的女子,她皓腕如霜雪,端起酒觞,满饮一杯酒水,清丽的面容上染着一抹惊心动魄的艳色,她眼中的骄傲在看向这里的时候尤胜,但魏帝知道,她看的可不是他。 往事啊,总是令人神伤。 "陛下,陛下"李婕妤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魏帝这才反应过来,道:“怎么了?” “陛下,妾有些累了,不如就往车驾那里去,我们今日出来也许久了。” 魏帝点头,道:“如此也罢,尽兴而归,我们该走了。” 说着便要带着李婕妤离开,就在他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忽见一道黑影朝着魏帝这边激射而来,李婕妤正好看在眼中,将魏帝一把推开,那支箭正射在李婕妤手臂上,她脸色一白,便晕了过去。 魏帝正要将李婕妤抱在怀中,却见一把钢刀直冲门面而来,魏帝侧身,手上却没有趁手的武器,不防叫那钢刀划在了肩上,顿时鲜血淋漓。 来人还要攻击,却叫魏帝身边的护卫隔开,魏帝捂住伤口,梁琥抱住昏迷的李婕妤,魏帝叫护卫们团团围住,冷冷地看着场中人你来我往地相搏,心中已大不平静,是谁呢,谁知晓今日他要出城,谁为他设下了杀局 不过数息之间,场中普通百姓装束的刺客们尽皆被杀,护卫们都稍微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只听嗖嗖的破风声,场中一个装死的刺客倏忽间起身抬手,三支□□直冲着魏帝而去,那刺客距离极近,护卫反应不及只能扑倒在魏帝面前。 可那□□劲道极大,距离又很近,直接穿透一人,直插魏帝心脏,只听铛得一声,魏帝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从胸口拿出了一张铁皮,铁皮弯曲,上面还有箭头留下的痕迹,梁琥则扑了上来,哀声道:“陛下。” 魏帝擦干了嘴角的血,咬牙道:“在场刺客全部处理干净,回宫。” 泄露风声者,杀。” 魏帝丢下了这样一句话,捂住心口,在护卫的护持下往林外去了。 林中事许濛等人尚未知晓,他们在桃林深处走了好一会儿,都累了,便坐在河边滩涂的石头上休息。 许濛想到自己见到的魏帝等人,心想着以后还是不要乱跑的好,否则总是撞见一些不该撞见的人。 正神游太虚,许濛忽然听到石下似乎有什么声音,她侧过身子探出头,眼前景象,让她大惊失色。 只见滩涂上躺着一个光头僧衣的小尼姑,年岁不大,身上有斑斑血迹,嘴里还在说什么话的样子,许濛忙道:“阿爷,你看。” 许郄和满娘都围了上来,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小尼姑,皆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要杀我,不要离开佛,佛泉庵。” 第38章 濒死 是夜,宣室殿中点着灯火,李婕妤手臂上裹着伤,脸色虽然苍白,但已经没有大碍,她坐在榻边,看着魏帝喝下一碗汤药,便将魏帝手中汤药接过来,放在案几上,魏帝皱眉躺在榻上,脸上冷汗涔涔,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陛下,可要召良医进来施针?”李婕妤道。 魏帝摆手,“不用,没什么大碍。” 李婕妤却心里清楚,这是魏帝又头痛了,他年纪不轻,肩上的伤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妨碍,可是正中心口的那支弩箭却叫魏帝元气大伤,虽然并未让弩箭穿心而过,可是却还是让心脉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就魏帝这个年纪来讲,已经是很严重的伤了。 然而魏帝此时的行为不可谓不奇怪,不仅没有命人将桃林封锁,回宫后还召来良医署的心腹,仅仅是喝了一碗汤药便作罢,李婕妤心中虽然略有猜测,可是依然有些摸不透魏帝到底在想什么。 魏帝闭目养神,道:“阿蕴也累了,便在偏殿休息一下,明早再回明光殿吧。” 李婕妤刚想说话,忽见魏帝有些阴沉的神色,心中明悟,道:“妾先退下,若是陛下哪里不是,请陛下遣人来,妾愿侍奉汤药于榻前。” 魏帝安抚地笑了笑,道:“你也受惊了,先退下休息吧。” 李婕妤退下后,梁琥轻手轻脚进来,道:“陛下,人已经安排好了。” 魏帝道:“朕受伤之事,不可泄露。” 魏帝说完这话便偏过头,脸上疲惫之色非常明显,梁琥刚想退出殿中,忽听魏帝道:“太子那边,多留意。” 梁琥愣了半晌,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听出了血雨腥风,他不敢轻慢,躬身道:“诺。” 梁琥退出后,魏帝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颇为伤神,接着药效慢慢上来,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东宫中,陈昱看着面前的汤水,看了看身边的高景,似乎是要他一个解释,高景此时压力山大,上前吞吞吐吐道:“殿下,这是,是太子妃送来的,说殿下近日政务繁忙,需要补身子。” 陈昱不置一词,道:“然后呢?” 在陈昱的目光中,高景更加紧张了,他道:“太子妃说两位小殿下都念着您,请您过去看看他们。” 高景说完了话,如释重负,太子妃的用意十分明显,让人无从回避。说实话,太子殿下这一年以来入后宫次数屈指可数,少数的临幸也是幸了那许孺子,宫中其他人不知道,可太子妃却清楚,现下用上汤水,也就是在暗示陈昱该进后宫了。 陈昱上下打量高景,忽然笑了,高景浑身汗毛倒竖,只听陈昱道:“拿下去,你喝了吧。” 高景愣住了,道:“可是,殿下,太子妃那里,要怎么交代呢?” 陈昱将手中书卷拿起来,道:“政事繁忙。” 这借口,也太不走心了吧。高景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陈昱抬眼看他,高景悚然一惊,急忙离开了。陈昱将书卷放下,看着面前的烛火,太子妃的做法无可指摘,可是陈昱偏偏是不吃她这一套的,他也知道现在形势不好,阿父的不满已经摆到了台面上,他此时应当安抚宫中女子,将她们身后的母族凝聚起来,整合自己手上的力量。 这是此时身为太子需要做的事,可是经历过前世,陈昱也知道,自己身后的这帮女人们,未必靠得住,现下他地位不稳,何尝不是试探她们的绝佳机会呢,陈昱只需要冷眼旁观,便能够看清自己身边的这帮如花美眷。 比起之前的父子相亲君臣相得,现在才是作为太子最为艰难的时刻,陈昱这样想着,将桌上放着的小小竹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几近透明的绢布,上面写着几个字,陈昱细细读完,唇边勾起了一个冷笑,将绢布置于烛火上。 一团火焰燃烧,将“伤重”二字慢慢吞噬,陈昱把绢布的余烬丢在一边,望着灯火出神,他忽然想到飞蛾扑火四个字。 他的手指在火苗中晃动,挑动那火焰摇摆,室内灯摇曳,飞蛾扑火,这皇位便是火,将扑向它的人一一焚尽,然后陈昱将灯火吹灭,满室黑暗,他在阴影中,低低地笑了。 他不是飞蛾,而是执火之人,谁扑上来,便死无葬身之地。 皇位从来都是他的囊中物,他不给,谁能抢得到呢? —————— 夜色掩盖下,城郊的一栋老宅子里,许濛和许郄正坐在榻边,满娘推门进来,只见许濛支着头一点一点的,便道:“阿濛,你先去睡吧,太晚了。” 许濛清醒过来,摇摇头,道:“嗯,我没事。”说完探过身子,摸摸那榻上小尼姑的额头,道:“还烧着呢,不知道这药下去能好点么?” 满娘也有些惴惴不安,道:“我也不知道啊,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扛过去了,她伤得实在是有点重。” 许濛道:“怎么就受了这么厉害的伤,这些人太坏了。” 许郄道:“这小尼姑也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这身伤不像是什么人都有的手段。” 小尼姑被他们发现的时候身上有很多处伤口,可是最可怕的是她下身的伤,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破开了身子,几乎是血肉模糊,这小尼姑伤得邪性,许濛她们顾忌着也许有人正在暗中抓她,也不敢将她贸然带回城中,幸而他们许氏在洛阳城郊还有个小农庄,便偷偷摸摸将这个小尼姑带到农庄里,请了个大夫大致抓了点药。 满娘把药灌进了小尼姑嘴里,见她牙关紧闭,无可奈何,便伙着许濛硬掰开了她的牙齿,让她吃药。 “也就是今天晚上了,如果不发烧了,应该能扛过来,不然就没办法了。”满娘道。这也没办法,现在是什么时代,也没有抗生素可以用,有极大的可能性会死于感染的。 三人相视皆叹了口气,坐在榻边,许郄道:“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就看这小尼姑命中如何了。”说着便出门去了,毕竟这受伤的是个小尼姑,他留在这里多有不便。 许郄走后,满娘道:“我替她清洗了伤口,好像有一些木屑。” “木屑?”许濛有些奇怪,道:“为木制品所伤,怎么就伤在了这种地方,手段太阴毒了。” 两相结合,满娘忽然道:“这会不会是不能那啥的人,用了什么工具?” 许濛道:“你是说阉人,说来这种手段的确是很像宫中有些阉人的行径。” 许濛和满娘入宫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备选的时候也曾见识过宫廷中底层人的生活,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宫女为内侍胁迫,被某些内心阴暗的内侍折磨,她们也是耳闻目睹的。 二人相视,眼中都是震惊,一个小尼姑,怎么就同内侍联系在一起了。不是她们阴谋论,而是沾染上内侍后宫,可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她们虽然从宫中逃出生天,却还是免不了碰上这样的事。 满娘讷讷道:“如果真是,那该怎么办?” 许濛看了看榻上面白如纸的女子,道:“救都救了还能如何,再说即便真的牵连上后宫,这小尼姑能不能挺过来还是另说,若她不能活下来,那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听许濛这样说,满娘这才稍微松口气,看着昏睡的小尼姑,心想,说的也是,今晚能不能扛过来都还不知道呢,哪里管得了以后的事情。 二人坐在榻边不知不觉都睡着了,许濛睡得香甜,却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她睁开眼,房中很亮堂,似乎是天亮了,许濛的头发叫人抓着,她叫道:"阿满。" 一旁的满娘醒来,见到眼前的情形大惊,扑了过来,将抓着许濛濛头发的小尼姑扑倒在一旁,许濛见满娘也差点被小尼姑抓住,她忙过去帮着将小尼姑按在榻上。 一看真是吓一跳,小尼姑脸色煞白,神色慌乱,嘴里道:"杀了你,杀了你。" 小尼姑不住地挣扎,二人都快按不住她了,也不知这一副病弱的身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许濛见状,沉下声音道:"谁,你要杀谁?" 小尼姑听许濛这样说,动作慢了下来,道:"杀,杀了,那个下面长东西的。" 下面长东西的,什么东西,小尼姑说得这些话让许濛简直如坠十里云雾,她和满娘合力按住她,接着道:"你是从佛泉庵来的,对么?" 小尼姑痴痴傻傻看向许濛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佛泉庵的,当然知道。" 这话一说,小尼姑又疯狂起来,道:"你,你怎么可能去过,你没去过的,没有人去过的,除了那些不长东西的去过。" 不长东西,真是复杂。 许濛只得道:"谁,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小尼姑疯疯傻傻,颠三倒四道:"是女郎,女郎不喜欢我了,把我给了不长东西的,还要给我喝苦药,我不喜欢喝苦药,就倒了,不长东西的就拿木棍子捅我,我好痛。" 小尼姑痛哭,"痛,妙圆,痛,女郎,女郎救我。" 许濛敏锐得意识到女郎是个权势很大的人物,顺势问道:"女郎,是谁。" 小尼姑眼中含着泪,长出了一口气,躺在榻上,合着眼睛,低低道:"靖宁,他们叫她,靖宁公主,我的女郎。" "不,不要离开佛泉庵,别不要我。"小尼姑妙圆低低地抽泣了一声,又抽搐了几下,咽气了。 满娘手一抖,瘫坐在地上,却见许濛脸色苍白就像是见了鬼,道:"怎么,怎么了" 许濛低头,像是梦游一样说道:"靖宁公主,不是封号。" "啊?"满娘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个谥号。" 第39章 夫妻 又是几日,魏帝染风寒,罢朝歇息,一应事宜交于三公,又召后妃侍疾,这样的当口,魏帝赐书给太子陈昱让他抄佛经为君父祈福。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魏帝想要将太子与朝政隔离开来,便是自己病着也不让太子沾染政事,皇帝有疾,自然是要让太子监国,魏帝这种手段,便让人不由觉得,魏帝在猜忌太子。 陈昱却没受影响似的,天天该做什么做什么,读书写字,兴致来了,还将自己的孩子都召来,检查他们的学习进度。 殿中女眷虽然说说笑笑,可那欢乐就像是浮在面上,笑意和欢快都没进到心里去。 陈昱摸摸陈烨的头,道:“阿烨的字有长进了。”陈烨甚少这样同阿父亲近,脸都红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陈昱笑了,他印象里陈烨是个颇为跋扈的孩子,都叫孟良娣宠坏了。 陈昱看向倚在孟良娣身旁的陈婥,温声道:“阿婥是个女儿家,还是穿得鲜亮些好,孤库中还有几匹蜀锦,阿婥拿去穿吧。” 孟良娣笑了,道:“阿婥还不向你的阿父谢恩。” 陈婥有几分像孟良娣,小小年纪已经颇有风姿,她起身跪伏道:“多谢阿父。” 陈昱看着这两个孩子,在他不太多的孩子中,他们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如他们母亲一样骄傲,除了太子妃养在身边的那个孩子,他们是最得陈昱注意的。 太子妃含笑看他们的互动,招手让乳娘抱着陈熠和陈姝上来,两个孩子长大了不少,太子妃笑着将陈姝抱起来,道:“殿下,阿姝长大了,快,叫阿父。” 陈姝抬眼同陈昱相望,她是陈昱这些孩子中同他长得最像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冷眼看人的时候最像。陈昱将陈熠抱在怀中,掂了掂,道:“是,重了些。” 陈昱看向陈熠,愣住了,陈熠越长越像许濛,他不由伸手,捏了捏陈熠的脸颊,想到如果他长大了,长成一个英武男儿,顶着这样一张许濛的娃娃脸,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便是连陈昱都有些气闷了,看看一双儿女,也生出感叹,怎么就长反了呢,唉。 陈姝看着自己的阿父神色复杂,忽而欢喜,忽而皱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磕磕巴巴道:“阿,父。” 那个父字太用劲,喷了陈昱一脸口水,陈熠看向陈姝,似乎是在说她幼稚鬼,陈姝眨眨眼睛,看看自己满脸口水的阿父,没良心地笑出声来。 太子妃嗔怪道:“这孩子。”说着就掏出手帕要给陈昱擦,陈昱却笑了,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口水,道:“无妨。” 陈姝作怪完了还不死心,从太子妃怀里挣出来,伸着手让陈昱抱,太子妃脸上带着笑,心里却不甚高兴,她带着这两个孩子有些时日了,可是他们连一声阿母都没叫过,与她也很不亲近,果然是妾生子,这般不识相。 太子妃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女子,两个孩子这般,她甚是不痛快,手上用劲将陈姝抱在怀里,道:“阿姝不要顽皮了。” 陈姝在太子妃怀里挣扎两下,不得出,撇着嘴巴就哭了。 陈昱看着这张同自己七分像的脸哭着,一脑门黑线,无可奈何地将陈姝接过来,道:“好了,阿父也抱着你,好不好。” 下座的孟良娣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双儿女颇为黯然的神色,捏了捏手掌,有些不甘心,那许孺子去了皇恩寺生死不知,可是留下这一双孩子仍然分走了阿婥和阿烨的宠爱,她很不甘心啊,可是孩子养在太子妃身边,孟良娣也无可奈何。 孟良娣抬头看看太子妃,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子妃平白得了孩子,却不想黑锅要叫她背,她眯眯眼睛如今两个孩子还不知事,等到大一些,她倒是能帮他们回忆一下自己的母亲。 陈昱一手一个孩子,再不复平日的风姿,陈姝看着一旁的陈熠,眼眼珠一转就抓住了陈昱散落的长发,一使劲就将陈昱的发髻扯松了,太子妃忙过来,抓住了陈姝的手,陈昱左支右绌,眼看就保不住自己严父形象,忙到:“高氏,孟氏,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带着孩子告退,三个孩子从没见过自己阿父这种模样,频频回望,恋恋不舍。孟良娣见孩子这模样,顿时心里一酸,使劲拉拉他们,这才离开。 高孺子却不在意,带着孩子笑了笑,便离开了。 陈昱这厢摘了发簪塞到陈姝手里才让他松手,陈姝拿着陈昱的玉白发簪,笑得奸诈,一旁陈熠很是不屑,这女人真是没眼看。 陈姝却不这样想,他们前世可没有这样同阿父亲近过,陈熠这人端着架子,她可不这样,自然要抓紧一切时机虐虐这男人,前世他眼里可没有他们兄妹二人,陈熠分到的封地最少,她呢,被贤惠的太子妃和孟良娣联合设计要嫁给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蛋,她也是要挣条路,才决定去匈奴。 太子妃见两个孩子挺得宠,心里那点不高兴也去了,准备张罗一桌好菜,便到外间去吩咐宫人。 太子妃走后,陈熠坐在陈昱怀里,口齿清晰地叫道:“阿娘。” 陈昱一愣,太子妃在的时候陈熠不说话,现在却开口叫阿娘,这是什么意思,叫的不是太子妃,而是他的亲生母亲么 陈昱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低声道:“你们啊,真是。”话未说完,苦笑起来。 太子妃进来后便见到这番景象,走过来将陈姝抱在怀中,道:“殿下,晚膳已经备好。” 陈昱点头,宫人们鱼贯而入,手上捧着晚膳,摆放在案几上,太子妃为陈昱布菜,两个孩子也被乳娘抱下去。 算起来他们很久没有这样用膳了,太子妃在灯下看自己的夫君,脸上有些微微发红,可是一双眸子却很清明,她从前对太子并非没有情意,可是种种际遇也让她认清了自己的处境。生在卢氏这样的家族,她可以做帝王的枕边人,可以为帝王诞育子嗣,但是绝不可以对帝王用情,卢氏中皇后们的命运便深刻地体现了这个道理。 没有真心真情,那么她就要抓住一些能够握在手中的东西,太子妃有些熏熏然,想到了卢氏的第一位皇后,卢太后,自一个小宫人而起,后来摄政朝中,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啊。 太子妃叹息,为陈昱倒茶,道:“殿下,妾的叔父刚刚丁忧结束,近些日子在洛阳办了几场诗会,倒是很受欢迎呢。” 陈昱将太子妃递来的茶满饮,放下茶盏,道:“孤略有耳闻,不过最近手头事多,不能捧场。” 太子妃笑,“殿下政务繁忙,自然没有时间参加诗会,叔父也是这几年在家乡游历一番,诗中才慢慢有了深意的。” 太子点头,二人闲话家常,太子妃着人撤下了晚膳,又要吩咐宫人去抬水准备沐浴。 可陈昱却忽然起身,道:“这些日子要为父皇抄写佛经,现下天色不早,孤要回去了,阿眠早些休息吧。” 太子妃愣住,一时想不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只得起身恭送太子离开,她目送太子的背影,坐在蒲席上握紧了拳头。 按道理此时太子詹事之位空虚,她为自己的叔父谋取这个职位应当是不犯忌讳的,太子詹事一向由太子的亲族担任这也是常见的,之前太子詹事迟迟定不下来,一方面有魏帝的打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子手上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太子妃的叔父卢毅身份资历都符合,太子怎么对此事不甚积极想,现在手上有了合适的人选,难道不应该使劲让太子詹事起用么这位置空着,可就代表东宫整个体系都没有主事的人啊,太子办事一定会有所掣肘的。 一时间便是太子妃都摸不透太子在想什么了,她将一个小宫人叫进来,低声道:“去回了家中,就说此事不可为,请阿父三思,容我再试探一二。” 说完,太子妃有些伤神地靠在软枕上,卢氏一贯走外戚路线,权柄颇受制衡,现在有了机会更进一步,进入东宫的权利核心,他们卢氏凑上来,太子却不接招,这让太子妃很发愁啊。 陈昱回了自己的寝殿,铺开了纸张,拿着毛笔在灯下写字,身旁高景磨墨,陈昱长发乌黑,神情专注,写了许久,才写完。 高景将陈昱的字拿起来晾干,陈昱望着纸上的佛经,想到了今天的太子妃,冷笑一声。 这就坐不住了,卢氏现在送上门来,想要趁着东宫无人,更进一步,可他陈昱却没有这样的意思,他想到前世自己的暴毙,眸色转冷,眼中有杀意,他前世那样死了,也没留下正统的继承人,自己的好太子妃会怎么做呢 卢氏这样的家族,会生女儿,却常常从女人的裙带入手,当个妻族尚且勉强,可是若想学着汉朝的窦氏,想要成为权倾朝野的外戚,可不容易。 陈昱正思忖着,高景接了外面小宫人的传信,急匆匆进来,附在陈昱耳边,低语两句。 陈昱微微皱眉,叹了口气,道:“到了时候了。” 第40章 信任 车驾上,许濛和满娘相对而坐,心情低沉。 满娘道:“阿濛,我有点怕。”吴小满穿越到这千年之前,成为了满娘,吃了点苦,尝到了饿的滋味,也知道原来麦麸这样的东西她也是能吃下的,可是后来遇到了许濛祖孙二人,说是做侍女,但她的户籍一直都是良籍,她帮着许氏操持家务,而许濛和许郄也把她当成家人,若说真正见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她是没有的,因为一直有人保护她。 许濛回过神来,将满娘搂在怀中,平时她是个挺爱撒娇的姑娘,可是真的遇见事了,许濛要比满娘更加坚强,她道:“没事的,阿满,我会保护你,不要怕。” 满娘有些恍惚,继而急声道:“阿濛,你说我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这该怎么办,如果有人查出来了,我们会怎么样?” 许濛冷静道:“妙圆已经入土,我们把她埋在郊外,这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满娘摇头,道:“可是她可能牵扯到皇室,你说会不会有人找上门来。” 许濛道:“没事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求助太子殿下。” 满娘虽然见识到这时代峥嵘的一面,可是不代表她是个笨蛋,她道:“可是,太子他,真的靠得住么?” 这话将许濛问倒了,虽然同太子有了那样甜蜜而美好的回忆,可是她扪心自问,还是不敢将这一家人的性命完全托付太子,归根结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敢对太子有真正的信任。 许濛觉得有些可悲,可是转念一想,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她道:“即便我们不同太子殿下说起此事,我们其实早就已经同殿下休戚与共,生死相关了,说与不说,信与不信,有什么关系呢,事实就是如此啊。” 满娘抬头,悲从中来,道:“阿濛,你说的都是事实,可是为什么,我就觉得这么难过呢?” 身不由己,自然难过。许濛叹了口气,将满娘搂在怀中,道:“我们还活着,还好好的活着,而妙圆已经死了。” 听许濛这样说,满娘黯然道:“是啊,比起可怜,妙圆才是最可怜的,她好像才十四岁呢。” “靖宁,你说这是个谥号。”满娘道。 许濛点头,低声道:“入宫的时候我也曾背过皇室的谱系,这位靖宁公主乃是先高祖之子孝怀太子与荣烈王妃的独女,五岁夭折,追封靖宁。” 孝怀太子乃是魏高祖的长子,在高祖还是魏王的时候英年早逝,追封太子,靖宁公主在历史上也不出名,可是没想到她居然没死,满娘道:“她没死,这是为什么呢?” 许濛道:“这就是个难解之谜了。” 二人面面相觑,在这料峭春风中,只觉得身上慢慢爬上了寒意,她们发抖,然后裹紧了斗篷。 回城路上天色暗下去下起了小雨,春雨贵如油,庄稼人都很高兴,可是这淅沥沥的雨让整个洛阳都笼罩在低沉中。 路上没什么人,车驾一路畅通走到了玄武坊,许濛和满娘下车,管家将大门打开,许濛带着满娘正要进门,忽然见到街角处有一架马车停着,很熟悉的装饰,虽低调,却能看出拉车的皆是良驹,而车夫身边坐着的带着兜帽的男子,正是高景。 许濛心里一紧,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许濛在许郄耳边说了两句,许郄脸色大变,看向马车,许濛道:“阿爷,我先去了,阿爷不必忧心。” 虽然这样说着,许郄却还是有些担忧,点点头,看着许濛往马车那里走,然后爬上了马车。 车内,正是陈昱,他神情中带着疲倦,见了许濛上车,低声道:“走吧。” 只听外面车夫赶马的声音响起,车驾行走起来。 陈昱见许濛神色也不好,便牵起了她的手,道:“怎么了,手这样凉。”正如许濛同满娘说起的,她与太子早就是绑在一起的了,可是现在话说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皇室谜辛叫她知道了,她却摸不透陈昱的态度,真是让人心焦啊。 许濛摇头,道:“无事。”说完掀开帘子往外看,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陈昱道:“马车停在玄武坊太显眼,不过是找个背人的后巷罢了。” 许濛想问陈昱出宫是想做什么,可是想到自己上次失言,便将这话吞了进去,陈昱见许濛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道:“你若是想问,何必吞吞吐吐。” 陈昱目光锐利,许濛道:“只是不知道殿下为何出宫。” 陈昱叹口气,道:“孤的外祖父,昨夜过世了。” 陈昱话没说完,剩下的许濛意会,庞呈离世,陈昱身为外孙,自然需要上门,但是陈昱这样背着人出来,可见他也是处境不好,行事这才谨慎了许多,许濛平日里口舌倒也伶俐,可是现在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只得低声道:“请殿下节哀。” 陈昱淡淡道:“外祖父身体衰败,孤早就有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去得这样快。” “孤这次出来,顺道来看看你,昨日小彘居然会叫阿娘呢,真是长得快,孤听着口齿也很是清晰。” 许濛自然想孩子,可是平时也不能表现出来,免得惹许郄忧心,听到陈昱这样说,眼圈红了,道:“多谢殿下。” 陈昱见许濛这样子,有些无奈,道:“你啊,原本不是这样伤春悲秋的性子,可见是想孩子了。” 许濛将手上的帕子贴着眼睛吸眼泪,眼皮却还是红红的,听陈昱这样说,破涕为笑,道:“是的,妾想小彘和阿苍了。” 陈昱将许濛的手握住,道:“再过两个月,陛下应当是要去豹苑,孤也会跟着去,到时候你也来,孤来接你,你可以扮作宫人在孤身边,这样也能见到小彘和阿苍,你觉得怎么样?” 许濛道:“真的么,太好了。”高兴完许濛忽然反应过来,道:“殿下……” 见许濛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陈昱心知她这是想到了其中的关窍,他笑笑道:“无事,不要多想。” 许濛见陈昱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可心中还有隐忧,往年魏帝行辕去了豹苑避暑,太子一贯是要留下监国的,更没有带上太子又把太子家眷一并带去的道理,现在司空庞呈已死,三公中其他二人都是明哲保身之人,断不会卷入储位之争,太子在朝中的影响力和势力已经完全被魏帝隔离了。 带上太子的子嗣什么的,简直不敢深想,许濛浑身发凉,脸色苍白。 陈昱摸了摸许濛的脸,笑道:“瞧你吓的,可还要去么?” 许濛怕,却咽了口水,断然道:“去,妾的夫君要去,妾的孩儿要去,妾自然要去。” “你很勇敢。”陈昱道。 许濛摇摇头,道:“不,妾只是面对一点小小的挫折罢了,殿下才是真正的勇敢。” 陈昱哭笑不得,“你啊,不要拍马屁了。” 二人略坐一会儿,陈昱便吩咐车驾回玄武坊去,车马行进,许濛见陈昱眼下的青黑,道:“殿下,请殿下保重身体,好么?” 陈昱逗许濛,道:“怎么,怕孤挺不住了,护不住小彘和阿苍还有你。” “才不是呢,妾是真的想让殿下好好的。” 陈昱笑着摇头,车驾停住,陈昱道:“去吧,阿濛。” 许濛欲言又止,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她点点头,准备下车,陈昱忽然叫住了她。 “阿濛。” 许濛转身,只见陈昱道:“你要信我。” 许濛迟疑一瞬点点头,下车,她看着车帘慢慢落下,将陈昱清隽的身影掩住,车夫将马车向前赶,许濛目送车驾离开。 就在车驾快走远的时候,许濛忽然咬了咬嘴唇,她飞奔过去,道:“等一下,等一下。” 陈昱出声叫车夫停住马车,他撩起车帘,只见许濛快步跑来,脸上挂着红晕,长发濡湿,脸上都是雨水,她气喘吁吁地来到马车一边,低声道:“妾上巳节在洛水畔救得一个佛泉庵的小尼姑叫妙圆,她说,她说,先靖宁公主她没有死。” 这话说得很快,许濛说完了忐忑地看向陈昱,只见陈昱略一沉吟,道:“孤知道了,阿濛,这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能再说出去了。” 许濛点点头,陈昱道:“别怕,没事。” 说完,陈昱放下了车帘,许濛望着那车驾缓缓离开,内心奇异地平静下来,即便是两月后的豹苑之行,也不是那么让她害怕了。 第41章 祭拜 司空庞呈已死,眼下要做的就是便是下旨追封,他是自高祖起事时就跟着的老臣,也是现在魏帝的老泰山,多年理政,劳苦功高,他身后的丧仪自然需要好好操办一番。 陈昱如往常一样等在宣室殿门口,便是连他身边的高景都捏了一把汗,如果今天陛下再不召太子入内,那可怎么办,陈昱看起来波澜不惊,似乎全无这样的担忧。 他望向宣室殿的大门,眼中仿佛没有那扇闭合的大门,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能进去的。 站了半刻,高景有些紧张,嘴唇发白,他人微言轻,实在不明白陛下意欲何为,这些都是高景完全想不通的。 主仆二人站了一会儿,梁琥推门出来,朝着陈昱躬身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陈昱道:“走吧。” 陈昱入殿,只见里面陈晟正坐着,看上手魏帝,脸色红润,精神不错,好像刚刚陈晟说了什么,魏帝脸上还带着些笑意,陈昱道:“父皇。” 魏帝摆摆手,道:“庞呈的丧仪就由你和阿晟去吧,带着朕的手谕。” “诺。”陈昱接过了梁琥拿来的手谕,还想说话,却听魏帝道:“行了,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陈昱和陈晟拱手下拜告退,魏帝望着二人退出的身影,终于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来,梁琥见了,忙上来道:“陛下。”说着从袖笼中拿出手帕,为魏帝细细擦拭,魏帝将梁琥的手挥开,道:“拿丹药来。” 梁琥面上带着些难色,道:“陛下,那道人说了,丹药一日一粒,多用无益。” 魏帝轻声重复:“拿来。” 梁琥没法子,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只玉质的小盒子,奉上去,魏帝从里面拿出丸药,含在嘴里,气息慢慢平复下来。梁琥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魏帝,生怕让对方看出了什么端倪,他心中明镜似的,魏帝的身子早就大不如前了。 “洛水之事,查得怎么样了?”魏帝缓缓道。 梁琥道:“线索断在了藩王贡品那处,不过金吾卫中有人提及……”梁琥顿住了。 魏帝不动声色道:“说,接着说下去。” 梁琥一咬牙,道:“有,有人窥伺殿下行踪。” 魏帝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梁琥,道:“何人,藩王,李婕妤,不,不对,太子?” 梁琥身子一软,跪伏在地上,道:“先,先庞后之人。” 这话说的,就差没指名道姓是太子了,魏帝合上了眼睛,半晌一言不发。 梁琥跪在地上,身上颤抖着,魏帝对太子陈昱的态度转变,梁琥都是看在眼中的,他也不明白,这是何苦来哉,陛下原本不是个会无端猜疑的君主,可是现在明显实在猜忌和提防太子,又扶了燕王陈晟起来,储君的地位不稳固,这是会动摇国家根基的,先前陛下身体康健,还可以看做是为了小儿子陈晏打算,可是陛下这身子怕是等不到陈晏长起来了,联想到隐约查出的洛水遇袭之事,梁琥心中一颤。这宮墙之内,动乱将起,梁琥是个阉人,不过求个余生苟活罢了,他该早为自己打算了。 魏帝颓然道:“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静。” 梁琥应声退下,他临出门的时候回望了殿内,只见魏帝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再不复昔日英姿,梁琥心中大叹,难道都是为了那个女人,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享无上尊荣,受万千孤独。 宣室殿外,陈晟道:“论理庞司空是我的叔祖,拜祭一二也是应当的。” 陈昱道:“孤多谢阿兄的惦念。” 陈晟一拱手,道:“先行告退了。” 陈昱点头,目送陈晟离开,陈晟心中微嗤,陈昱如今的境况还是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倘若他日他从太子的尊位上掉下来,可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呢,陈晟按捺住心中的兴奋,若真是有那一天,他很期待。 陈昱在宣室殿石阶上远望,只见阳光照在琉璃瓦上,泛着金色的光芒,他眯眯眼睛,这个地方这样的景象,他都看过无数次了,从前不觉得厌烦,现在却觉得有些没劲。 重来一回,也就是一张椅子,几个算不上对手的对手,一群不能交心的妻妾罢了,陈昱手中拿着绢布,向石阶下面走去,忽然心里想起了什么,低低地笑了。 —————— 陈昱乘车驾上门的时候,庞氏全族皆跪伏门前迎接他,这不是他平时的私人来访,他代表的是大魏皇室的态度,储君便是未来的君主,陈昱下车,上前将跪在前排的舅父庞贺扶了起来,道:“舅父不必多礼。” 庞贺与身后的庞哲还有一边的庞安都起身,庞贺见了陈昱身边的陈晟,忙拱手,道:“燕王殿下。” 陈晟道:“舅父不必多礼。” “走吧,我们先进去吧。”陈昱出言,随着庞贺等人入了府邸,他拿出魏帝的手谕,府中人皆跪伏在地,魏帝的手谕很简单,主要是追谥庞呈为文忠公,给庞贺升官,可笑的是庞贺原本在尚书台任职,若是平常的升官路线,按照他的资历,现下当个尚书仆射是绰绰有余的,可是魏帝却将他外放出去,放到青州做官。 接着又征辟了庞哲为官,可是却是入了太学,那地方虽然清贵,能够配上庞氏门楣,却没什么实权,眼下这样的情势,一个小小的人事调动就能影响全局。而更吊诡的是,庞安却被魏帝提拔,如今已经成为镇守皇宫东门的金吾卫将领,这,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陈昱声音清越,并无什么情绪波动,仿佛这些关于他母族的调动与他无关。 旨意结束,陈昱合上了绢布,道:“孤要为外祖父祭。” 庞贺躬身,将位置让出来,陈昱站在庞呈灵前,三次下拜,道:“孙魏太子陈昱,为外祖司空庞呈祭。” 庞贺等人还礼。 陈昱祭拜完了,便是陈晟,陈晟同庞氏本家的人不太熟悉,但是也捏着鼻子祭拜了,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这老棺材瓤子庞呈,他的目光扫过那立在一侧沉默的庞安,颇有深意。 祭拜之礼结束,庞贺等人在偏厅招待陈昱他们饮茶,略坐了坐,说了些闲话,皆是一派平和模样,就像是方才的旨意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似的,陈晟心中冷笑,这帮人真是太会做戏,指不定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陈晟拱手,道:“本王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说完要告退,只见庞贺等人拱拱手,庞安上来,道:“末将送送燕王殿下。” 论理这就是陈晟的待遇,他母亲不过是庞氏的旁支,是庞后的媵女,即便王侯之尊,可是在太子面前仍旧要退一射之地,由庞安出面相送,是很恰当的,要是搁在平时,陈晟指不定心里多嫉恨,可是这一次正中他的心意。 目送陈晟离去后,庞贺道:“听了今日的旨意,殿下真是料事如神啊。” 陈昱摆手,道:“非是孤料事如神,而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庞贺叹道:“上巳节洛水畔陛下遇袭,有人查到了殿下这里来,对方手段实在高明,不过是影影绰绰的东西,现下陛下那边虽然查着,却还是生疑,殿下要小心。” 陈昱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道:“在这洛阳,有的时候,真相如何,其实不那么重要,关键是他想看到什么。” 庞贺听陈昱这样说,不由道:“昔年阿妹一步错便步步错,只是苦了我们阿昱。” 陈昱不意还像是小孩子一样被庞贺心疼,道:“大舅父不必担心,一切皆在外祖的掌握之中,两位舅父不要牵扯其中,只需按部就班做官就是了。” 庞贺听陈昱这样说,不由想起了庞呈离世的那个夜晚,陈昱趁着夜色而来,与庞呈夜谈一个时辰,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庞呈只是留下遗言,要求家中子孙都听陈昱的安排,便溘然长逝。 陈昱的目光从庞呈了灵位前移开,看向了陈晟离开的地方,摇摇头,笑了。 陈晟上马车的时候同庞安拱手,道:“算起来本王的生母还是庞将军的堂妹呢,只是生母去得早,同庞氏这边有些人还是关系远了。” 庞安此时却不像是殿中的沉默样子,朗笑道:“燕王说的是,庞氏族中仰慕燕王之人甚多,只是苦于不好明面相交。” 陈晟笑道:“这有什么,都是自家亲戚,便是父皇也不会在意的,不若改日,请将军品茶。”对付武将自然是喝酒最好,可是庞呈新逝,公然饮酒作乐是不行的。 庞安笑,道:“好,殿下果然是爽快人,届时叫上我们庞氏族中的子弟们,一并聚聚。” 陈晟大喜,拱手道:“那就恭候将军了。” 庞安升了官其中有不少陈晟的力气,他自然要寻个时机透出来才好,庞氏乃是前朝传下来的大族,族中除了庞呈这一支还有许多族人,庞安自幼寄人篱下,走了武勋一路,这种不受重视的滋味,陈晟是最能理解的,他从庞安入手,想着的就是挖了陈昱的墙角,毕竟这庞氏不仅仅是他陈昱的母族,也是陈晟的母族啊。现下陈昱地位不稳,庞氏中也有人心思浮动起来。 陈晟在车中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这庞安也不是个笨人啊。 第42章 玉佩 又是几月,将要入夏,春装换夏装,满娘张罗着买了新的布料回来,蜀地的织锦价值不菲,若是在宫中尚且能够分到几匹,可是在这民间,那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夏装如果用织锦还是有些热了,满娘拿了几匹绢布又咬牙买了些绸缎回来,兴致勃勃地准备做衣服。 许濛见她似乎是忘了之前的那些阴影,恢复了生活的热情,便随她折腾去了。 这一日满娘正拿了几匹布来,许濛坐在榻上,任由满娘把布料放在她身上比,满娘道:“你啊,还是穿粉色或者银红色好看,这匹洒金的料子正好给你做件好看的裙子,阿濛,你觉得怎么样?” 许濛以前还挺受不了满娘喜欢把她当洋娃娃打扮的癖好,但是现在能够看到恢复精神的满娘,她也就决定要舍命陪君子了。其实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新衣服,因为再过些时日她要随太子陈昱去豹苑避暑,哪有什么机会穿这些新衣服呢。 二人正忙着,只听门外许郄道:“阿濛,阿樾来了。说是找你有事。” 许濛道:“嗯,就来了。” 许濛暂时摆脱了过家家的满娘,往外走去,只见正厅中李樾正在品茶,许濛上前道:“阿樾哥哥。” 李樾放下茶盏,道:“阿濛,洛水上巳节很是热闹,你没去真是可惜。” 这话说得许濛有些不安,道:“阿濛这次出来本就不适合抛头露面,上巳节的盛景恐怕不得见了。” 李樾笑笑,道:“阿濛入宫后笑容少了许多。” 不意李樾这样说,许濛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喃喃道:“是么?”继而笑道:“人生忧患读书始,我啊,只是长大了,知事了。” 李樾望向许濛的目光中带这些隐隐的哀恸,这样深刻的眼神,许濛有些受不住了,道:“阿樾哥哥找我何事?” 李樾在许濛不明就里的注视下,抬手想要将她颊边的碎发掩在耳后,他忽然靠近,许濛甚至能够隐隐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是柏香,不同于陈昱身上的松香那样清雅写意,这柏香十分清冽。 许濛干咳一声,偏过头,道:“阿樾哥哥。” 李樾仿佛在一个深长的梦境中,他道:“阿濛,江南的那些日子,真让人觉得,恍然如梦。” 许濛不知为何心中一酸,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李樾常常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呀,风姿卓著,学识精深,游历四方,见识不凡,何等完美的人生,可现在李樾让许濛觉得他所谓的完美人生不过是一个泡沫,一戳就破了。 “那时候,我读书,你日日在一旁看书,满娘常常做好吃的,闲时我们便游历山川,现在想来,美得就像是从来没存在过。”李樾如梦呓般说道。 许濛没见过李樾这样脆弱的模样,道:“时移世易,我们啊,能做的很少,不过现下都安好,李樾哥哥不必这样伤怀。”话虽出口,可就连许濛自己都觉得,这样轻飘飘的安慰不能真正平复李樾话中那隐隐的哀恸。 “如果,我是说如果,阿濛你没有入宫,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李樾有些急切地问道。 许濛摇头,她看到李樾脸上挂着一种失望,她道:“我没想过,现在我有了小彘和阿苍,这种想法不可有的,阿爷说,命运本来就是无常,我们只能保持本心,不让自己被命运的无常肆意琢磨。” 李樾大叹:“阿濛,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许濛道:“阿樾哥哥此行究竟有什么想说的,我与阿樾哥哥之间不必这样遮遮掩掩。” 李樾顿了顿,道:“阿濛,如今洛阳形势如此,我想,若你与老师不介意,或可同我离开洛阳,你与老师原本过得便是自在的日子,现在你困在宫中,老师则留在洛阳,何不同我离开,天高地广,我们去过从前的日子。” 许濛没想到李樾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她半晌才道:“阿樾哥哥,你的心意,阿濛心领了,可是我已经入局,早已不能置之度外。” “不过,阿樾哥哥,如果可能,请你替我照顾阿爷和满娘,阿濛万分感激。” 李樾望着许濛,他仿佛已经能够看透许濛的决定,他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得叹息一声,道:“定不负阿濛所托。” 许濛送李樾离开,二人一路静默无言,就在李樾将登车驾的时候,许濛忽然道:“李樾。” 李樾立于车架之上回首,只见许濛拱手作揖,道:“多谢。” 李樾心知许濛是为了什么感谢他,一时心中又酸又涩,潦草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许濛的决定他早就知道了,可是总是抱着一种痴念和妄想,总希望她能点头,总希望握住那美好的往日时光,可是这世间许多事,越握在手中,便流逝得越快。 许濛目送车驾离开,关上门,玄武坊小巷中一个女子的身影显现出来,她长相普通,却目露精光,她望向许濛的家门,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许濛都还有些恍惚,许郄见了,道:“阿濛,怎么了?” 许濛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无事。” 许郄和满娘却不相信许濛说的话,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许郄道:“是和今天阿樾过来有关系么?” 许濛其实心中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不太清楚今天李樾为什么忽然提到要带他们离开,但是她决计是不会答应的,不说她与太子的约定,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就算她真的能够舍弃这一切,她也不会给李樾添麻烦,他们一家若真是逃走了,必然会连累李樾,李樾这一片良苦用心,许濛注定要辜负了。 她看看厅中无人,低声道:“今天阿樾哥哥来,说要带我们离开洛阳。” 满娘正在喝水,听到许濛这样说,一下呛住了,咳嗽了几声道:“你说什么,离开?” 满娘不是没幻想过离开,毕竟从前的日子可要比现在好过多了,可是她心里也清楚,离开什么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是的,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是着实也不清楚为什么阿樾哥哥要忽然这样说。"许濛说着,顿了顿,道:"我们不能拖累他的。” 许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许濛从没见过许郄这样差的脸色,忙道:“阿爷,你这是怎么了?” 许郄没说话,起身急急忙忙往内厅走去,留下许濛和满娘二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许郄拿着一只玉佩进来,许濛失声道:“这,这不是。” 许郄带着些悔意道:“阿濛,此事,你有所不知,这玉佩,乃是阿爷我收下的信物。” 许濛若有所感,道:“什么信物。” 许郄道:“三年前我们离开江南的时候,我忧心你的前路,你遍游四方,所见所闻皆不同闺阁女子,且无母亲教养,当时阿樾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留下信物,说待我在洛阳安顿好,他便要来洛阳娶你为妻。” 这都是许濛不知道的事情,她心下大震,她对李樾从来都是兄妹之情,并无什么男女心思,这,她连连叹道:“这,阿爷,我今日还想把阿爷和满娘托付给阿樾哥哥,眼下是不行的了,我与阿樾哥哥既然有这样一段过往,就更不能交往下去,否则恐会牵连于他。” 许郄点头,将玉佩递给许濛,道:“我原本是想要把玉佩还回去,可是阿樾不收,阿濛,此事需要你自己做主了。” 许濛点头,接过了玉佩。 一旁满娘忽然道:“阿濛,你说的托付,是什么意思。” 许濛一顿,只见许郄的目光也望向她,她道:“没什么的,只是这样一说罢了。”满娘见许濛还想掩饰,急道:“你说,你有什么瞒着我们?” 许濛摇头,不想说,满娘急了,道:“阿濛,你不说事情就不会发生么,你不说,我们就能什么都不在乎地跟着李樾走了么?” 许濛见满娘和许郄这样急迫地追问她,她无可奈何道:“没什么的,只是太子殿下再过几日便要跟着陛下去豹苑避暑,点下见我思念孩儿,要带着我一同去罢了。” 许郄略一思忖,面色一变,道:“阿濛,你休想蒙我们,如今这样的局面谁会相信什么避暑的名头,前朝这样的事情还少么,太子殿下不在东宫,身边的属臣姻亲也都不在身边,这就是太子殿下最脆弱的时候,这种时候,他的身边便是龙潭虎穴啊。” 满娘原本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许郄一说,她面色大变,道:“阿濛,是不是这样,所以你才要给我们找个什么托付。” “阿濛,不要去,不要。”满娘道。 许濛在二人急切的目光中坚定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要去,阿爷,阿满,你们是我的亲人,小彘阿苍还有太子殿下也是我的亲人。我要去的,龙潭虎穴我也要去。” 许郄急声道:“阿濛。” 许濛接着道:“昔日母亲病危却不见我,今日我要去豹苑,不见和去往都是作为母亲的抉择,阿爷,阿濛已经为人母,阿濛长大了。” 许濛这番话让许郄面露痛色,不知不觉,那个曾经缠着他说要吃糖的小姑娘,现在已经能够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的话了。他叹了口气,缓缓地点点头,道:“去吧,阿濛,你长大了。” 一旁满娘却道:“我也要去。” “阿满!”许濛望着满娘的眼睛,道:“阿满,我把阿爷托付给你,你要答应我。” 满娘看了看许郄,又看了看坚定的许濛,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好。” —————— 是夜,东宫殿中,陈昱灯下静坐,面前摆着一局棋,他正自己同自己下棋,高景走了进来,在陈昱耳边说了什么,陈昱执棋的手略微一顿,道:“走?” 高景见陈昱面上无喜无悲,说话也如古井无波,可他心中莫名有一种巨大的恐慌,就像是感觉到陈昱平静表象下的怒火,他道:“是。” 陈昱将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道:“走,这大魏疆土,阡陌纵横,皆为棋局,走,走到哪里去?” “下去吧,继续看着他们。” 高景道:“诺。”便躬身退下。 室内只陈昱一人,他静坐片刻,望着棋局,看着刚刚落下的那枚白子,忽然伸手将它拿了起来,低声道:“孤在局中,你陪着我,可好?” 第43章 将行 是夜,许濛在屋内收拾行装,陈昱那边已经着人传话过来,说是明日就有人来接她,让她扮作一个小宫人跟在陈昱身边,是以东西也尽量少带。 满娘替许濛将贴身的衣物整理好,左看看右看看接着叹了口气,许濛在一旁,见满娘的样子,不由笑了,道:“这是怎么了,伤春悲秋的。” 满娘面前摆着她最近新做的衣服,道:“你看吧,我做了这么些新衣服,结果你一件都不能带,去了就只能穿宫人的衣物。” 许濛倒是洒脱,道:“这有什么呢,我一想到能见到小彘和阿苍就心潮澎湃,睡不着的。” 满娘理解许濛这种即将见到自己孩子的心情,她把许濛小小的包裹收拾好了,在许濛身侧躺下,道:“我不管,今晚我们要一起睡。” 许濛道:“好呀,不过你要是再半夜爬起来摸我的手,说这个鸡爪真好吃之类的,你就完蛋了。” 许濛说起这事,满娘有些窘迫,她自然记得许濛说得这是怎么回事,她刚穿越到这个时代扎扎实实过了些苦日子,就靠着记忆里那些好吃的过了,后来被许濛祖孙救了,虽然能吃饱了,可是古代的食物哪有现代那么种类繁多,她刚到许濛身边的时候,同许濛一起睡觉,晚上总是做梦,要么是吃红烧肉,要么是吃鸡爪子,简直把自己短短几十年人生中吃到的好吃的回忆了个遍。 满娘脸红,道:“你,说好了,我们以后不说这个事儿了的。” 许濛欣赏着满娘的恼羞成怒,道:“你还说呢,你知道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捧着你的手,说鸡爪真好吃,这有多可怕呀。” 满娘心道,又不是摸着你的头,说西瓜熟透了。 二人相视,想到过往种种,大笑起来。 她们脱掉了外衫躺在床榻上,许濛手里拿着蒲扇,轻轻摇着,满娘背对着她,望向对面的窗户,从这里能够看到漆黑的夜空上点着的星子。 “阿濛,谢谢你。”满娘忽然道。 许濛有些奇怪,“怎么了,忽然说这样的话。” 满娘道:“如果不是你和许爷爷,我估计早就饿死了。” 许濛笑了,“这样啊,如果不是满娘,我和阿爷也不会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满娘眨眨眼睛,道:“阿濛,能遇见你真好啊。” 许濛平躺着望着床帐,听着耳边的知了声,道:“我也这样想,能遇见阿满是很好的一件事,我们是一家人。” 满娘吸吸鼻子,低声道:“阿濛,你要去,会不会有一点点是因为太子殿下。” 许濛有些惊讶,继而笑了,她的目光幽深,道:“你看啊,我从前同你说太子殿下是写在史书上的人,只可崇敬,不可起别的心思,可是,有的时候,人的心情不是那么容易克制的,我也不知道啊。” 满娘想说让她不要对太子动心,可是总也说不出来,许濛虽然看着有些动心了,可是有时候她对于太子的那种不信任也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也就是说即便情感上有喜欢,理智却会不断提醒她,不可以真正的相信太子殿下。 这种不能够全然交心全身心信任的喜欢,真的能够算是喜欢么? 满娘道:“我们那里有句话说得很好,有三样东西是不能掩饰不能忍耐的,贫穷、咳嗽还有爱情。” 许濛叹了口气,道:“其实啊,在宫里,我们个人的感受是无关紧要的,即便贵如殿下,也有不能顺心随意的时候,也有求不得舍不得,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宣室殿中的那个位置啊。” 满娘不意许濛居然想的这么透彻,她有些担心,莫名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可怜,对一个人顶重要的一件事,其实也不过是世间再微小不过的存在罢了。 “阿濛,你,难过么?” 许濛笑了,那笑容无限温暖,道:“不,不难过。纵世间之事万般不易,我也不难过,我只想留住那些美好的,保留心中的温暖,阿满,我想啊,无论遇见了任何事,又遭受了什么,我都要做我自己。” 满娘心中大震,原来这个与她相伴的女孩,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 满娘闭上了眼睛,是了,不必担心许濛会失望,会憎恨,会离去,她呀,是一颗磐石。 “阿濛,答应我,要回来。”满娘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嗯。” —————— 东宫中,太子妃靠在软枕上,一旁的阿妪上来道:“女郎,时候不早了,快歇息吧,明天便要启程去豹苑了。” 太子妃眼睛闭着,很是疲累的模样,道:“都收拾好了?” “各宫室要去的人还有车驾都安排好了,皇孙们身边伺候的人也都安排好了。” 太子妃接着道:“阿熠和阿姝身边伺候的人都安排成可信的,必要时刻,可以舍阿姝保阿熠,明白了么?” 阿妪心知太子妃这样说的缘故,道:“明白了。”说完阿妪似乎是有些挣扎,道:“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太子妃微微蹙眉,道:“我也不希望的,可是如今陛下似乎是对殿下越发不满了,留着阿熠,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我膝下有子,还能有个奔头。” 当然这不过是卢氏最坏最坏的打算罢了,她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用走这一步,我啊,还是不甘心的。”是啊,入宫这么多年,多少事她都忍过来了,隐藏自己的喜好和真正的性格,就连吃的菜都不敢真正表现自己的口味,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的皮囊中,真的太累了,什么时候她才能活得像自己呢? “女郎,您这样忧思过重,今晚又睡不好了。”阿妪忧心道。 卢氏笑了,道:“无事,习惯了。” 阿妪退出后,太子妃起身,将殿门推开,这座皇宫都在黑夜里沉沉睡去了,皇宫的夜空都要比别的地方更暗。卢眠站在那里无喜无悲,终于,考验她是否能够真正实现理想的时刻到了,让什么陈昱的妻子,什么太子孩子的母亲,这些身份都去死吧,她,只是卢眠,只是卢眠而已。 想到这里,卢眠的手紧握,她一点都不害怕,反倒是非常兴奋呢。 她心有猛虎,将破笼而出。 —————— 翌日清晨,许濛穿着一身小宫人的衣物挎着一个小包裹从大门出来,许郄和满娘都跟着她,门前停着一架青布马车。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街上人很少,许濛道:“阿爷,你们快进去吧。” 许郄道:“阿濛,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不要去看去听。” 许濛脸上还带着微笑,道:“没事的,阿爷不要担心了。” 许郄拍了拍许濛的肩膀,道:“保重。” 许濛点头,一旁满娘朝她点头,道:“放心去吧,阿濛,我一定看着阿爷,少吃点肉。” 许濛笑了,道:“我会回来的,别担心,快进去吧。” 许郄和满娘心知这样站在门口不合适,只得到门里面开着一条小缝看许濛,许濛朝他们点点头,准备上马车,忽然见小巷拐角处走出一个人来。 是李樾,他眼下青黑,望着许濛,带着一丝苦笑。 许濛大惊,看向来接她的宫人,忙道:“这是我的一位兄长前来送行,此人可信。” 那宫人低垂着头,没反应,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许濛这才清楚,这人是个聋哑人。 许濛指指李樾,做个手势,从马车边绕过去,急匆匆道:“你怎么来了,快走啊。” 李樾似乎也没惊讶于许濛的打扮,只是上前了几步。 许濛朝着大门那里望去,满娘瞬间会意,往里面跑去。 许濛道:“阿樾哥哥,今天的事情,我……” 许濛话没说完,李樾忽然牵上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别去。” 许濛愣住了,是了,他怎么可能猜不到。 许濛忽然下定了决心,不,不能让李樾牵扯到这件事中,此时满娘气喘吁吁过来,将玉佩塞到许濛手中,继而跑开。 许濛道:“阿樾哥哥,昔年婚约如今不作数了,这玉佩乃是当年信物,现在还给你,请你不要再登门了。” 说完,她把玉佩塞给李樾,利落地转身,上了马车,那宫人见许濛上了马车,便准备驾车离开。 许濛叹了口气,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李樾不可以再同他们牵扯了,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没再回头看许氏在玄武坊的小宅子,没再回头看李樾,没再回头看那过往的时光,她只是捏紧了手上的小包裹。 前路坎坷,走得坦荡。 第44章 途中 许濛的马车跑得飞快,一路上差点把她颠吐了,就在她头晕眼花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她正要问怎么了,忽然想起驾车的宫人听不到也不会说话,她撑着身子,撩开车帘,往外看,这时,那宫人也过来,将车帘捞开似乎是等着许濛下去。 许濛有些迟疑从车上下去,只见现在已经日过正午,高景从前面急急过来,见了许濛道:“许孺子来的有些晚了,原本是打算在驿所的时候让您进去的,可是现在稍晚了些,殿下的车驾已经启程了,您得跟着奴婢走过去。” 听高景这样一说,许濛不由抬头,望向了前面的车队,只见前后羽林郎护卫,黄土弥漫的官道上,一条漫长的车队隐约可见。 不过一会儿,这大太阳就把许濛晒得头晕眼花,她脸上发烫,道:“不知殿下在车队的什么地方。” 高景道:“殿下自然在车队的最前面。” 许濛一滞,还真需要点勇气她才能走进那滚滚黄土之中,她又道:“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去,万一碰上相熟的人可怎么办?”许濛的这个担心也是有理有据的,毕竟东宫之人对许濛还是挺熟悉的。 高景笑道:“孺子,贵人们一般都不会开车门的,底下的小宫人们不敢随意乱看,孺子一会儿低着头,跟着奴婢就没事了。” “哦,那我们走吧。”许濛趁着这里空气还清新,深吸了一口气,随着高景一头扎进了那黄土漫天的车队里。 刚一进去许濛就感觉呼吸困难,她一面屏住呼吸,一面低着头随高景向前走,她感觉那些黄土都附着在她的衣服上,不出一会儿,就变成小黄人了。 许濛期盼着,快一点快一点,就在此时,高景停下了脚步,只听一个熟悉的女音响起,道:“高常侍怎么自己出来办差事了?” 许濛认得这声音,这是孟良娣身边的细娘,他平日里对细娘脸色不错,主要是看在孟良娣是太子的远房表妹的缘故,现在他可不敢随便这么想了,这许孺子家世和长相平平,可就是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巴巴地救了人家,送出宫去,现在又费心思安排进来,便是许孺子同她那什么哥哥颇有些纠缠,殿下似乎也不动怒,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高景笑道:“侍奉殿下茶水的大陆惹了殿下厌烦,所以点了他的小徒弟过来。” 细娘上下打量了一番许濛,只觉得看着瘦瘦小小,没什么不同,她掩住口鼻道:“这黄土,还是不耽误高常侍办差事了。” 高景道:“嗯,快点进车里去吧,说几句话嘴里也都是土。” 高景领着许濛继续往前走,许濛这里却出了点小问题,她两只眼睛都被黄土给迷住了,这会儿就是流着眼泪勉强跟着走,幸好她低着头,不然定然会让别人看到她灰尘满面涕泗横流的模样。 眼睛痛,脚上也不敢变慢,就是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跟着高景走,只听高景低声道:“到了,现在您就是小陆了,要记住啊。” 许濛点点头,往车驾上面爬去,又在高景的帮助下掀开了车帘,甫一进去就有些愣住了,车内有淡淡的香味,似乎是陈昱惯用的松香,放了冰,很是凉爽。 许濛凭着直觉跪伏在地上,道:“妾,奴婢小陆,请太子殿下安。” 陈昱自许濛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见许濛灰头土脸的模样,笑了,道:“起来吧。” 许濛一抬起头,陈昱就有些克制不住地开怀了,这小姑娘脸上的灰都叫眼泪冲得一道一道的,现在像是一只小兽一般,无助地抬着头。 “怎么不睁开眼睛。”陈昱道。 许濛一听忙要用手去擦,陈昱见许濛一双手上也都是灰,道:“算了,你先别动。” 许濛动作停了,僵立当场,她看不到,可是陈昱又不让她擦这可怎么办? 在黑暗中,许濛各各种知觉格外灵敏,她感觉到似乎是有衣衫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她的下巴叫一只微凉的手抬了起来,一条浸了凉水的帕子细细地在她脸上擦拭。 许濛甚至能够闻到陈昱呼吸间薄荷的香气,非常清冽,接着陈昱道:“眼睛也迷住了?” 许濛点点头。 许濛感觉到陈昱轻轻掀开了她的眼皮,然后对着她的眼皮吹气,只听他道:“好点了么?” 许濛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不由自主地躲闪,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接着越笑越厉害,断断续续气喘吁吁道:“痒。” 陈昱也没有不耐烦,而是准备扳过许濛的身子,继续给她吹眼睛,许濛一边躲闪,一边笑,她也不想这样的,可是真的特别想笑。 忽然,陈昱的嘴唇贴了上来,许濛愣住了,接着,陈昱撬开了她的牙关。 许濛闭着眼睛,黑暗里,陈昱轻柔地吮吸她,许濛甚至能够听到啧啧的水声。 许濛这会儿甚至还在胡思乱想,她嘴里好像还有黄土吧,这,不太好吧。 似乎意识到许濛走神,陈昱放开了她,只听他轻笑一声,咬了许濛的耳垂一口。 许濛惊叫一下,抓紧了陈昱的衣襟,陈昱的手指擦拭了许濛嘴角的水光,只听他低低道:“乖一点。” 许濛靠着陈昱甚至能听到他说话时胸腔里嗡嗡的声音,她愣住了,接着浑身发烫。 陈昱似乎是离开了,许濛听到水声,然后陈昱过来,将冰凉的帕子覆在她的眼睛上,替她细致地擦拭,陈昱手很轻,许濛顿时感觉眼睛清凉多了。 她试着睁开了眼睛,马车窗户透进来的光让陈昱的身影几乎半透明了,许濛看着陈昱含笑望她,愣住了。 陈昱见许濛呆呆傻傻的模样,又替她把手擦干净,许濛低头一看,她青黑色的袍子上都是浮土,陈昱手上的白色丝绵帕子也变成黑的了,再一看周围,她身边一圈黄土。 陈昱放下帕子,把茶盏递过来,道:“你呀,嘴里都是土。” 许濛接过陈昱手上的茶盏,喝了口茶,嗯,味道真是好啊,她这厢忙着漱口,陈昱则对着用纱布糊着的窗口,道:“高景,把东西送进来吧。” 许濛抬头,有些疑问的样子,陈昱自然地解释道:“你这副样子,还想留在孤的马车里?” 许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嫌她脏了?她有些气闷道:“路上土太大了,殿下若是出去转一圈也是这样的。” 陈昱笑了,此时马车的布帘叫人掀起了一个小角,高景将一个托盘递了进来,接着递进来一盆水和几张帕子,许濛把放在一旁的脏水和帕子递给高景,高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许濛看着这两样东西,环视四周,马车里很宽敞,放着一张矮榻,窗边放着小几,还打了些书架,小几四周的柜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东西,什么吃的呀,用的呀,玩的呀,许濛跪坐在地毯上,被陈昱舒服的日子深深震惊了。 这也过得太好了吧,可是,她是要换了袍子擦擦身体的,陈昱这里没什么地方呀。 陈昱见许濛迟迟不动,他倒是回到榻上,手上拿着一本书,道:“怎么,害羞了,你身上哪里……” 话没说完许濛忙道:“不不不,这有什么害羞的,又不是脱光了。”话一出口许濛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得是什么玩意儿。 她一羞恼也不管陈昱有没有看她了,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又把丝绵帕子浸湿擦拭自己的脖颈。 许濛穿着绢布做成的里衣很是轻薄,阳光下,能隐隐约约看到她那把小细腰,陈昱在许濛脱衣服的时候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许濛简单把身上擦了一下,准备脱掉靴子洗脚,可是不能就这样坐在地上洗脚吧,这,该怎么办呢? 陈昱忽然道:“坐到榻上来吧,你把地毯弄湿了还要人进来换。” 许濛心想的确是这样,她便端着水盆到榻边,尽量坐的离陈昱远一点,她把靴子脱掉,这天气穿靴子简直就是痛苦,太捂脚了,许濛把袜子脱掉,塞到靴子里,把细白的小脚放到凉水里。 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好舒服啊。 她的脚一样是偏胖的,脚趾上点缀着粉红色的指甲,那颜色是淡淡的粉,许濛转头,见陈昱望着她的脚,她有些害羞,把脚向内缩缩。 陈昱忽道:“是什么染的?” 许濛心想,太子殿下还对这些女人的玩意儿感兴趣么? “是凤仙花,阿满和我一起染的。” 陈昱见过宫中的女人染指甲,都是用宝石或者珍稀的矿物磨成粉末,倒是没见过这种乡野染法,道:“不错,有几分野趣。” 许濛洗完了脚这才发现一个难题,她没鞋子,再把脚塞回到靴子里,不合适吧,她纠结了半天,只听陈昱道:“你穿这双。” 许濛低头,陈昱示意她穿木屐,木屐倒是没什么,做工很精良,可是看那个大小,应该是陈昱在车里穿的吧。 不太好吧,许濛有些迟疑,只听陈昱道:“你若是还想穿靴子,那你下去跟着高景走到豹苑如何?” 许濛一听,麻利地换上了靴子,道:“奴婢就穿一下,多谢太子殿下。” 许濛端起水盆,准备往外面去,陈昱皱眉:“你这副样子出去?” “奴婢去倒水。”许濛后知后觉,这才发现,现在她是个女儿身,就这样从太子车驾里出去,别人该怎么看啊。 陈昱无语,他抬手按了一下手边的机关,只见身后花鸟纹饰的马车内壁有一半抽拉开来,许濛愣住了,她有些指控意味地看向陈昱,这不是有一间内室么,为什么要让她在这里脱衣服啊,好奇怪。 陈昱装作没看到许濛的眼神,道:“把水盆放进去吧,你的臭衣服也放进去,会有人来收的。” 许濛趿拉着木屐,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这木屐太大了,她近乎是挪进了内室,只见小小一间房里,放着恭桶和清水,没什么味道,后面还开了一扇小门。 这便是马车上自带的恭房,许濛把东西一放,走出来,陈昱把门关上,许濛踩着不合脚的木屐很不舒服,只得坐到陈昱的榻上。 陈昱指了指小几上的食盘,都是些小点心,陈昱道:“你起来得早,饿了吧,吃些点心好了。” 许濛拿了点心,就着陈昱的茶盏吃点心。 她吃饱了把茶盏放下,就特别困,身子一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陈昱这里读着书,伸手摸茶盏,这才发现,里面都空了,他抬眼,只见许濛歪在一边,睡得香甜,陈昱摇摇头,哭笑不得,将许濛放在榻上,似乎是扯着了头发,许濛皱了皱眉,陈昱没法子只能把她的头微微抬起,将头发从下面拿起来。 许濛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陈昱凝视了半晌,笑了笑,将许濛嘴角的点心渣擦掉了。 第45章 相聚 许濛醒来的时候屋内很暗,她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整个人裹在一张披风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松香,那是陈昱身上的味道。 许濛把披风从身上拿下来,她起身,只见自己在一件摆设豪华的屋子里,举目望去,便是榻边摆着的小几都是极为名贵的木材所制成,许濛见榻边摆着一双木屐,她穿上木屐,来到水盆边,她掬起了一捧水扑在脸上,顿时觉得清醒了不少。 只见小几上摆着食盘,都是些清淡的食物,许濛一觉从中午睡到傍晚,早就饿了,她心想这样的规格,估计是太子殿下的屋子,也不知这食物是否能吃。 这样想着,却见食盘底下压着一张纸,许濛把纸拿出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孤有事,你可先用膳。许濛见陈昱留字条说她可以先吃东西,心情大好,将筷子拿起来,可忽然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许濛狡黠一笑,将那字条放进了随身的荷包中。 她这边吃饱喝足,便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只见外面已经快全黑了,许濛透过小缝往外面望,豹苑风景果然绝佳,这里依山傍水,独有北地风光,陈昱住的这块地方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好风景了。 许濛看得起劲,房门却被人推开了,许濛抬头,只见陈昱走了进来,他脸上略带疲色,见了许濛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许濛不明就里,只见陈昱微微抬起双手,许濛这才反应过来,她走上去将陈昱的外袍脱掉,陈昱坐在榻边,许濛又将他的靴子脱掉。 陈昱道:“进来吧。” 许濛有些慌张,这会儿她虽然穿着宫人的青黑色袍子,可是长发披散,任是再不好的眼神都能看出,她呀,是个女的。 推门进来的是高景,身后跟着两个脸生的女子,她们一人手中抱着一个襁褓,看到这景象,许濛的眼睛亮了,这是,她惊喜地望向了陈昱,似乎是不敢相信似的。 陈昱道:“放下孩子出去吧。” 乳娘将两个孩儿放下,许濛立刻扑上去,将襁褓解开,呵,是两个漂亮的孩子。 许濛咧开嘴笑了,那笑容要多傻就有多傻,她用自己的目光将两个孩子由上及下摩拭一番,忍了又忍,还是哭了。 “所以是不高兴,来人,把他们送回去吧。”陈昱见许濛这样子忽然起了促狭的恶趣味。 许濛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继而却又笑了,抽抽搭搭道:“高兴,哪里不高兴了,妾就是太高兴了。” 她伸手捏了捏小彘的脸,又捏了捏阿苍的脸,忽然又狠狠地捏了自己的脸一下,哎哟一声,然后傻笑道:“果然,没做梦。” 陈昱乐了:“你傻了?” 许濛道:“这样的场景,我不知梦到多少次,可是现在真的实现了。”许濛抬眼望陈昱,一双眼睛看着亮晶晶的,陈昱叫这诚挚的眼神望地有些不自在了,只听许濛轻声道:“多谢殿下。” 陈昱刚想说他也是这两个孩子的阿父,他们也想她了,可是许濛说完这话就转过了头,看向了孩子,那目光黏在他们身上,半点都不敢离开。陈昱顿时有些不平衡了,果然在他和孩子之间,许濛心里还是孩子比较重要吧。 许濛把小彘抱在怀里掂了掂,道:“小彘也太能吃了,重了不少。”一旁的陈姝其实也想母亲了,见许濛先抱起了陈熠,陈姝不乐意了,她伸着手,叫道:“阿娘。” 声音特别洪亮,然后她就被口水呛着了,咳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呀,估计还不够熟悉自己这幅刚满一岁的身体,每天都过得很艰难啊。 许濛急了,把陈熠往陈昱怀里一塞,留着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她将陈姝抱在怀里,替她拍背,嘴里不住道:“阿苍,不要着急啊。” 陈姝咳得满脸通红,一旁陈昱怀里的陈熠忽然笑了,他清脆的笑声在陈姝耳朵里就是恶意的嘲笑,可陈熠笑着笑着嘴巴一歪,流了一滩口水出来,正好儿流在了陈昱的胳膊上,把他那玄色的衣衫洇湿了一块,空气忽然凝固了。 许濛看了看陈昱的胳膊,心想着要不给他擦擦,太子殿下不会嫌弃吧。 陈姝忽然不咳了,歪着脑袋看陈熠,然后咧开了嘴,露出一个纯洁无齿的笑容。 陈熠看了看陈姝和抱着陈姝的许濛,又看了看陈昱的袖子,顿时像是一只煮红了的虾子,如果现在他和陈姝都是真正的一岁就好了,问题是这一岁的身体里装着五十岁的灵魂啊。 许濛眨眨眼睛,摸摸陈熠的脑袋,煞有介事道:“嗯,小彘一定是想吃肉了。” 陈昱也没嫌弃,笑道:“是啊,的确是该吃肉了。” 许濛没想到素日爱洁的太子殿下居然不在意小彘的口水,她笑笑道:“殿下真好。”说着就把陈姝抱在面前,道:“阿苍会不会叫阿父了呢?” 陈姝不防和陈昱看了个对脸,她自然也看到了陈熠的小表情,她呀,前世一气儿活到八十,心态上还真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既然现在在小孩子的身体里面,何不就好好享受一下这样的生活呢,而且也可以借机捉弄一下自己的阿父,何乐不为。 陈姝深吸一口气,对着陈昱响亮道:“阿,父。”果不其然,又是一脸口水。 陈昱无奈,许濛只得拿了帕子替陈昱擦脸,嘴里假模假样地嗔怪道:“阿苍,你这是跟谁学的呀,这么坏。” 陈姝眼珠溜溜转,依偎在许濛怀里,她见陈熠看她的表情明显是嫌她幼稚,她带着些恶意地笑了笑,就是幼稚怎么了? 许濛把两个孩子放到榻上,同他们叽叽咕咕说话,大概就是许濛说一句,这两个孩子嘴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在陈昱眼中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小彘,阿苍,你们最近吃得怎么样啊,睡得好不好?”许濛脸上带着笑问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那个乳娘的奶臭死了,还有腥味儿,我们都不吃的,晚上没有阿娘在身边,睡得不好。 “会不会做梦啊,有没有梦到阿娘?” “啊~~~啊啊啊啊~~~”有啊,梦到你在外面吃苦了,我们要快点长大保护你。 这娘仨全程无障碍交流,许濛光听啊啊啊啊的声音都能乐不可支,陈昱简直费解,他道:“太晚了,还要把小彘和阿苍送回去。” 许濛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这失望的神情让两个孩子特别心疼,陈熠心想他的母亲怎么可以露出这样的神情,陈姝则觉得,她老爹真是个大猪蹄子,居然这样委屈她母亲。 两个孩子一起喊道:“不,不。” 许濛又笑了,只是那笑容再不复方才那般开怀,她道:“没事,你们也该睡了,来,我来读书,哄你们睡觉好不好?” 说着许濛在陈昱的书架上找书,从一个落灰的小角落里找了一本给孩子启蒙的书,笑道:“真没想到殿下房中居然有这样一本书。” 许濛打开,只见上面四处标注着娟秀的字体,她愣住了,看向陈昱。 陈昱见了,有些黯然,道:“是孤的母亲为我做的注,许久不见了,原来是丢在了这里。” 先庞后的遗物,许濛放下,道:“这太珍贵了,殿下,请妥善地收起来吧。” 陈昱将那本书推过来,道:“没事,母亲为我写注的时候,如果知道她的孙儿也会学这本书,应该会很高兴吧。” 许濛笑了,笑意暖暖道:“好啊,那就读这本书哄我们的小彘和阿苍睡觉。” 一盏夜灯下,陈昱看着许濛读书,她声音清亮,带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读着,陈昱很少这样无所事事,可此时他忽然觉得,看着这个女人读书就是他想做的事。 昏黄的灯光围绕着许濛,这景象就像是一场梦,许濛颊边的碎发贴在脸上,陈昱不由自主地伸手将那碎发拨开,慢慢地贴近了她。 许濛呆住了,手上捧着书,就那样愣愣地望着陈昱。 陈昱的唇碰上了许濛的发际,就像是一只蝴蝶碰了她一下,在这昏黄的灯光中,泛起了涟漪,许濛脸红了,她躲闪着看向手中的书,欲盖弥彰的样子。 陈昱笑了,要伸手握住许濛的手,此时只听卟一声,接着房内传来一股恶臭。 额,许濛大窘,只见榻上没控制住自己的小彘从头到脚都红了,陈昱整个人浸在这臭味中,居然开怀大笑,许濛见榻上两个孩子瞪着眼睛看她,好生无辜的模样,又见陈昱笑得那么开心,只觉得非常无语,她起身把窗户打开,道:“太臭了,殿下快别笑了。” 室内气氛,温馨中带着尴尬,陈姝看着没能控制好屎尿屁的陈熠,反常地没有露出嘲讽的表情,放在平常,就该让人看看英明神武的魏武帝还有这么一天。陈姝颇有些忧虑地看了看陈昱和许濛二人,只见他们静默对望,情潮涌动。 难道,动心了? 不,不可以的。她看向许濛,单纯的阿娘是不明白陈氏子孙到底有多绝情多可怕,她动心了,这就等于给自己找了条死路,君王是用来敬畏的是用来臣服的,不是用来爱的。 陈姝冰冷入骨的目光又看向了陈昱,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的阿父有心么,这般情态是动了真心?陈姝心中嗤笑,怕是别有所谋吧。 想到这里,陈姝脸上带着一抹杀意,她早就说了,谁动她的母亲,她就杀谁。 任何人。 第46章 围猎(一) 时值初夏,许濛刚一进屋就扑向小几,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这才感觉自己好像复活了。 许濛刚喝完水后知后觉地抬头,说起来,她其实应该先服侍陈昱来着,可能是太累太渴了吧,许濛起身,有些讨好的来到了陈昱身边,将他身上的外袍脱掉,又给他倒了杯水,有些谄媚地说道:“殿下,你是不是有些渴了?” 陈昱脸上也有些发红,道:“你说呢?” 对方这样皮笑肉不笑,许濛着实压力山大啊,她道:“殿下,喝水,喝水。” 陈昱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坐到了榻边,这里已经有人放上了冰盆,许濛坐在一边,给陈昱打扇。 二人一早就去游园,陈昱似乎半点没把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安置好了后宫女眷,便带着她游园,许濛一开始是高兴的,可是慢慢的,天天早上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去游园什么的,真是太痛苦了。她以为只需要服侍殿下,得空了看看孩子就好了,可是现在四处跑,回来简直累瘫,怎么看孩子呢? 陈昱道:“豹苑旁秀云峰的日出极美,过几天可以去爬山。” 许濛一抖,不是吧,看日出是什么鬼,那不就是要半夜往山上去,可是她力量微弱根本就不能提出自己的意见,只能点点头,道:“好,都听殿下的。” 陈昱见许濛这幅样子,自己却有些乐了,他当然知道许濛陪着自己四处乱跑累坏了,他又道:“明日陛下要围猎,你也可同一并前去。” 许濛心中默默流泪,她倒是也不想去来着,可是现在她的身份呆在太子身边是最合适的,陈昱见许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也不说破,起身道:“孤还有事,你可以先休息一下。” 许濛送陈昱离开,便拿上了自己的衣物,她准备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会儿,晚膳自有人会送上来,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休息一下。 她泡在浴桶中,心想太子殿下对她是真的很好了,虽然老拉她出去游园什么的,但是其实这里的东西都是任她使用,也不叫她做什么活,还能时不时看到小彘和阿苍,真是开心。 可是,太子殿下的处境就有些不好了,他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故作姿态,所求便是为了让陛下的戒心稍稍放松,陈昱这人何等骄傲,哪里能够忍受用这样的方式来避让呢。 想到这里,许濛叹了口气,将湿着的绢布帕子搭在脸上,仰头闭上了眼睛。 次日许濛醒来,腰上还锢着陈昱的胳膊,她轻手轻脚地将陈昱的胳膊拿下来,然后从床榻上下来,穿上了衣服,又对着镜子,随便打理了一下头发。 她来到门边,低声道:“高常侍,殿下该起了,请准备东西吧。” 说完许濛又来到陈昱身边,低声道:“殿下,该起了,时辰到了。” 陈昱微微皱眉,然后睁开了眼睛,他此时穿着雪白的寝衣,浓密乌黑的长发散在榻上,那桃花眼中还带着困意,形貌昳丽,许濛看得有些呆,只听陈昱道:“你昨晚说梦话,真是吵死了。” 哎?真的假的?许濛心想她好像也没有说梦话这个毛病吧。 陈昱没理她,自行起身,许濛忙给陈昱穿衣,今日围猎,陈昱要把平日里高衣博冠都换掉,换成精简一些的骑装。高景带人进来,许濛又忙着替陈昱束发服侍他洗漱。 一切都打点妥当后,高景又着人带来了早膳,许濛同陈昱一并用膳,吃完了早膳,二人出门。今日要围猎,已经有人将太子殿下平日骑的马打理好,只等他用了,陈昱同许濛上了车驾,围猎之处在豹苑外的密林中,那里早就有人搭建好了猎场,猎物也都圈好了。 二人没过多久便来到了猎场,许濛先行跳了下来,只见猎场周边已经用栅栏围了起来,里面扎着帐篷,许多穿着铠甲的羽林卫守在猎场周边,许濛眼睛叫明媚的阳光晃着,她微微眯起眼往远处看,只见林中凉风习习,她叹道:“真是个好地方呀。” 陈昱从车驾上下来,他一身骑装将原本的儒雅气质掩去一些,愈发英俊逼人,他道:“走吧,去父皇帐中。” 这厢魏帝帐中陈晟坐在下手,他笑道:“近日有人献上了一物,倒也新鲜,据说有人叫那东西叫麒麟。” 魏帝面色红润听着话忽然来了兴致,笑道:“麒麟,麒麟乃是古之瑞兽,可惜无人知其本来面目。” 此时陈昱进来,同魏帝见礼后坐在了一侧,魏帝仍是不怎么搭理他的样子,许濛没敢看魏帝,说实话虽然她是陈昱的后宫,但是见到魏帝的次数寥寥可数,不过他和陈昱长的很像,是以许濛对他的长相印象也很深刻。 陈晟见魏帝对这个什么麒麟很感兴趣,便趁热打铁道:“父皇,说来这麒麟似乎是海外之人带来的,长相颇为神异,此事也是儿臣偶然听南方来的商人说起。” 魏帝略一沉吟,忽然道:“这麒麟现在在何处?” 陈晟见魏帝这模样,心道此事有门,他接着道:“麒麟现下已经在滨海之处被奉为神物。” 魏帝道:“此事不可放在民间任其发酵,不若着人派船走水路,将这麒麟带来洛阳。” 座下陈昱微微皱眉,在这样的时候,任何所谓的神迹都需要小心对待,他们陈氏皇族起事时不也搞出了什么神迹来彰显自己政权的合法性么,可是眼下,陈昱却不觉得这什么麒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地对待,只因魏帝之前对于喊魂的谣言反应剧烈,祥瑞其实也是为了让大家快点忘记之前的谣言,陈昱却觉得这件事中透着些诡异,眼下情势不明,何必多生枝节。 陈昱道:“父皇,此事不妥,麒麟之事终究不明,还是明察为好。”陈昱这样道。 魏帝的目光朝着陈昱压了下来,他皱眉上下审视陈昱一番,二人就这样对视,一旁的陈晟忽然觉得有些冒冷汗。 魏帝不声不响看了会,才道:“太子说得对,终究是朕冒进了。”魏帝语气硬邦邦的,说是退让,却难得的能够在这位儒雅的帝王话中听到怒意。 陈晟觉得挺可惜,他原本是想借着麒麟的事情在魏帝面前刷一波好感,然后谋求司空之位的,可是话刚开了头,就被陈昱堵回来了,他这位阿弟啊,真是难缠,这样严防死守。 这边刚说完话,只听宫人通报一声,说陈显、陈昊和陈昇都来,说完三人一并进来,陈氏子孙好相貌,站在一起都是风景。 魏帝挥手道:“这次避暑都是自家人,你们都去行猎吧。” 这话说完,五人反应皆不同,陈显倒是第一个纳头下拜,道:“是,父皇。” 陈晟微微一滞,他这位父皇早年弓马娴熟,往年都要下场行猎的,怎么今年就不去了,联想到那人说的消息,他忽然有些兴奋。 陈昱则拜下,淡然道:“是,父皇。” 陈昊没想这么多,跟着兄长们拜下,他从来懒得同这些人打机锋,在洛阳憋闷得厉害,最近气氛不好,他行动间也难免有些拘束,真是难受死了。 陈昇倒是出人意料,随着秦昭仪传出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迅速地长大了,也阴沉了下来,从前可能是个蓬勃朝气的少年,现在却暮气沉沉的样子。 陈昱当先一步出了帐篷,外面已经有马匹和扈从等着,许濛跟在陈昱身后,心想一会儿他大概是要跟在后面吃土了。陈昱上马,同几个兄弟道:“如此,孤先行一步。” 陈昊爽朗道:“太子殿下好走,我要去松快松快了。” 陈显等人见人都走了,他便同陈晟道:“二弟,我也走了。”陈晟笑眯眯道:“慢着,大哥,二弟同你一道去。”说着就驾马,二人一并离开。 陈昇身边的宫人见陈晟沉默地站着,期期艾艾道:“殿下,也该走了吧。” 陈昇这匹马是一般货色,这种同兄弟们一对比就能看出来的漫不经心,是母亲在的时候绝不会发生的,陈昇咬了咬牙,又看了看身后的帐篷,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道:“走吧。” 许濛跟在陈昱后面,混在行走的扈从中往前跑,果然要吃一嘴土的,入了密林稍微深一些的地方,只见陈昱搭弓将一只野鸡射在地上,扈从们便一拥上去捡猎物。 陈昱身后静立着一队身着甲胄之士,他朝着其中一人使个了眼色,那人会意,将地方让出来,只见陈昱策马扬鞭,趁着扈从们捡东西的时候,朝着呆立在一旁的许濛而来。 许濛呆呆望着一匹大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觉得那马匹喷出的鼻息都扑在她脸上,忽然陈昱将她拦腰抱起,置于马上。 许濛望着被树叶分割的阳光,只听陈昱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风从身边淌过,陈昱带着那一队人,消失在林中。 第47章 围猎(二) 陈昱等人打马至密林深处,这豹苑背靠秀云峰,周边都是密林,虽然已经派遣了羽林卫细细搜索,将一些猎物围在了包围圈中,但是仍然难免会有漏网之鱼,所以也不好到太偏僻的地方去。 陈昱停了下来,面前是几棵果树,一旁有着清澈的溪涧,是个休憩的好地方。 他将马上的许濛放了下来,许濛脸色惨白,下马后扶着一棵树干呕了几下,刚抱上马的时候还觉得开心,颠簸了几下,就觉得自己的胃里那叫一个翻江倒海,陈昱到没想到许濛骑个马有这么大的反应,道:“你这副样子,届时去巡幸边关,你可就不能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了。” 许濛接过陈昱递过来的水袋,道:“殿下可是忘了,妾便在凉州生活过,草原什么的,见得多了。” 陈昱心道这女人真是没意思,若是其他女人此时当反应过来,这是对她的恩宠优待,只听许濛接着道:“那草原远看是漂亮,可是很多草太深了,还很锋利,到了夏天虫子还多。” 言下之意便是对草原不感兴趣,陈昱气闷,道:“既然在凉州长大怎么骑马这般不堪。” 许濛将水袋拧好,准备还给陈昱,见陈昱脸上的嫌弃,便讪讪地将水袋收回来,道:“小时候被马差点踢到,所以不是太喜欢骑马。” 陈昱笑道:“定然是边关的驽马,太蠢,孤这匹追云乃是大宛良驹,极通人性,一定不会踢你。” 许濛道:“可惜现在在林中,不适合策马,殿下今日午膳要回去吃么,不如打点猎物。” 听许濛这样讲,陈昱有些没劲,道:“这包围圈中素来没什么东西,最大也就是鹿,孤这么些年也腻了,不如便在这溪边坐坐,休息一下。” 说完引着许濛坐在溪边,许濛这会儿缓了口气,见山间溪涧清澈见底,能见几尾小鱼在其中畅快地游着,不远处一个小水潭,许濛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顿时觉得清醒了很多,她看了看陈昱,有些犹豫。 陈昱身边的羽林卫将带来的蒲席铺在了一旁地上,陈昱倚着一棵树坐着,这是许濛第一次见到陈昱这么闲散慵懒的模样,像只树下休憩的花豹。 “怎么了?”许濛这种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昱是很熟悉的,定然有所求,所求一定稀奇古怪。 许濛看了看自己的脚,这种宫人穿的靴子,用的布料很粗糙,也不透气,现在虽然不是太热,但是也蛮难受的,而且,陈昱这几天,有点嫌弃她,嗯,脚臭。 陈昱对着那一队羽林卫道:“你们稍微散开些,不必围得这么紧。” 羽林卫应声四散开来,许濛道:“这,会不会不方便。” 陈昱皱了皱眉,道:“无妨,你洗洗也好。” 许濛一听笑了,她捂得实在是难受啊,也不能换成更好的靴子,这宫里人眼睛特别尖,稍微一点点破绽都能被看出来。 她坐在溪边,将鞋袜脱掉,把脚放进了水中,溪水冰凉,她不由□□一声,有点冷,但是也太舒服了吧,感觉自己被解放了。许濛有些嫌弃地把袜子拿出来,摊在石头上晾,她不敢把袜子下水去洗,主要是担心会来不及,到时候要穿着湿袜子。 不过泡了一会儿,许濛就不敢泡了,她把脚拿出来,将袜子套上,低着头穿靴子,陈昱原本坐的得闲适,不知在那里想什么,忽然陈昱余光中看到林中一道斑斓身影闪现。 陈昱瞳孔微缩,只见一只老虎直奔溪涧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坐在那里穿鞋子的许濛。 “走开!”陈昱一声断喝,许濛茫然地抬头,那老虎朝着她扑来,她愣住了,只听嗖得一声,一只弩箭射中了老虎的一只眼睛。 许濛趁机滚到了一边,形容狼狈地跑过来,老虎吃痛,在地上打滚,接着十分愤怒,用剩下的那只眼睛在场内搜索,终于锁定了陈昱昱,他身形一动便要朝着陈昱扑过来,陈昱立刻上了马,将许濛也拉了上去,身边羽林卫护着陈昱往外逃去。 他们必须要回到营地去,那里人多,太子陈昱乃是储君,国家的基石,他不能有半分闪失。 猛虎紧跟身后,只听羽林卫放出信号,过了一会儿便得到了营地那边的回应,他们一路纵马朝着营地狂奔,许濛在陈昱身前坐着,叫颠了个七荤八素,却紧紧咬着牙关。 人与虎渐渐远去,此时林中窸窣作响,陈晟和陈显带着一队人出现了,陈晟倒是颇有兴味看向远去的人,那陈显脸上惶恐之色尽显,喃喃道道:“这,这可如何是好,阿晟,这老虎……” 还没等陈晟说话,陈昊带着人便气喘吁吁过来,他身上狼狈极了,脸上还有擦伤,手中拿着□□。 双方一照面都愣住了,接着,陈昊神色阴沉,似是想到了什么。 陈晟看向陈昊,悠悠道:“大哥急什么,左右不是我们把老虎引出来的,也不知伤着太子殿下没有。走吧,都往父皇那边去了,我们也要过去才是。” 陈昊听陈晟这样说,老虎忽然跑到太子身边了,他一咬牙,真是倒霉啊,他哪儿来的胆子这种时候跑来撩拨太子殿下,他不过是觉得在包围圈中行猎没什么意思,便往密林深处去了,谁成想追着一只豹子,却惊动了老虎,这老虎叫他们赶着又碰上了太子。 世间的许多事,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综合结果,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命中注定。 陈昊没说话,急急忙忙往前赶,心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心中对那只老虎愈发恨之入骨,既然是他陈昊捅出来的篓子,自然需要他陈昊来填,他陈昊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陈昱这头,人与虎都跑到了营地前面,羽林卫围着老虎,多用弓箭□□围杀它,老虎虽受了伤却凶性不改,连连将几名羽林卫毙于掌下。 这动静很大,魏帝也叫惊动了,此次围猎没带女眷,都是他们陈氏皇族子孙以及一些姻亲子弟,见了这样的热闹便都从帐篷中出来,看着羽林卫杀虎。 那林中百兽之王现在不过困兽犹斗,垂死挣扎,魏帝见老虎虽凶猛却叫羽林卫合围,半点都施展不开,只能让这些脆弱而渺小的人类伤害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魏帝眼神骤然阴鸷。 此时,只见陈昱将许濛放下来,许濛找了个角落开始吐,陈昱则坐于马上,端起了手边的弩箭对准老虎的另一只眼睛,他微微一眯眼,手指动了几下,弩箭破风而出,射中了老虎的另一只眼睛。 只听老虎惊天怒吼,魏帝身形一震,他觉得那支□□就像是射在了自己身上。 陈昱置身战团之外,又射出了几支□□,每一箭都中了老虎极为脆弱的地方,渐渐的,羽林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陈昱笑了,那笑意中带着嗜血的狂热,一箭又一箭,老虎从怒吼到哀嚎,再到呻吟,他拼命想要找到谁在攻击它,可是它的两只眼睛都瞎了,什么都看不到。 老虎伏在地上,口中喘着粗气,众人目光中,只见陈昱下马,他衣衫整洁,浑身上下连颗草籽都没有,他那细长的手就像生来便是执笔的,他将□□递给了羽林卫,唇边微笑轻松写意,仿佛并不是杀了一只虎,而是在信步闲庭于朗风明月下。 场中人都呆呆的,许濛忘了自己的不适,只是抬头看着陈昱,陈晟等人赶来,见了这一幕也呆立当场。 只见陈昱来到那苟延残喘的老虎身边,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手起刀落,虎血溅在了陈昱脸上,却让那温雅变做了剽悍,他笑意不减,将虎头拎了起来,上前几步,跪倒在魏帝面前,道:“父皇,虎,已经死了。” 魏帝心口一痛,喉头一热,便感觉嗓子痒,他喉结微动,脸色涨红,梁琥见势不妙,将手帕递给魏帝,魏帝狠狠地咳嗽了几声,他迅疾地掩住了手帕,嘶哑笑道:“好,好。” 随着魏帝的夸奖,场中人皆欢呼起来,陈昱静静地看着魏帝,魏帝则回望自己这个儿子,魏帝在看二十岁的陈昌,太子在看五十岁的陈昱。 梁琥接过了魏帝手中的手帕,只见细白的绢布上,一抹惊心动魄的红,似是烫伤了他的眼,他匆忙将手帕放进袖笼。 第48章 来人 是夜,猎虎的激情逐渐褪去,善察言观色者才发现,魏帝脸色很差,一群人草草将猎物料理了,便四散离去,回了自己帐中休息。 许濛今天折腾得不轻,她喝了点汤,回来就忙着洗漱,躺在榻上,整个人陷在软枕和兽皮中,山里的夜晚还是太凉,许濛身上裹着羊毛织成的毯子昏昏欲睡。 恍惚间,似乎是陈昱回来了,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见陈昱坐在榻边,陈昱道:“阿濛,你今日吐得太厉害,我叫人给你熬了些汤药,喝下去胃里会舒服些。” 一碗褐色的汤汁,许濛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道:“不,不要,好臭。” 陈昱笑了,摸了摸许濛贴在脸上的头发,温柔地诱哄她,道:“喝吧,喝下去会舒服很多的。” 说着陈昱居然亲自动手,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喂进了许濛嘴里,许濛第一口喝这药就觉得想吐,真苦啊,将她七分困意去了三分,她忙接过来,自己吹药,嗔道:“殿下,哪有这样喝药的,真是的,苦死了。” 说完许濛见陈昱身上穿得整齐,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陈昱的贴身伺候的宫人,可是却鸠占鹊巢,睡在他的榻上,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啊,可是床很舒服,许濛不想起来。现在她也不怕太子殿下了,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恭谨了。 陈昱看着许濛咕嘟咕嘟把药一口喝完,一抹嘴,伸手道:“殿下,蜜饯。” 哎?陈昱有些愣住了,他哪儿伺候过人,哪有这么周全,能把药端过来就是最大的进步了。 许濛撇嘴,有点失望,打了个嗝,全是药味,“殿下连蜜饯都没备好便要让妾喝药,真的好苦啊,满嘴药味。” 怕是这二人自己都没察觉,这样朝夕相对,他们之间更亲密了许多,许濛这种不自主的撒娇也变多了。 陈昱见许濛不太高兴的小模样,笑了,只见许濛还要说话,陈昱便先下手为强,堵住了许濛的小嘴,陈昱扣着她的脑袋吻她,吻着吻着忽然没忍住笑了。 许濛张大了眼睛,也不知陈昱这是怎么了,只听黑暗中陈昱低沉的笑声。 “下次你再瞪着孤,孤就……”话没说完,陈昱顿住了,把接下来的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许濛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忘记闭眼了。 “殿下要做什么?”许濛刚睡醒,又被逼着喝了一碗苦药,正是心里有点小闷气的时候,追问道。 陈昱却撇开了话头,道:“不做什么,快睡吧。”说着按着许濛的肩膀让她躺在榻上。 许濛裹着羊毛毯子,她如果半途中醒来是不那么容易睡着的,她以为自己应该要过很久才能睡去,可是躺了一会儿,便觉得困意上头,累极了,仿佛这么多天的疲惫都在这个时候散发出来。 “殿下怎么不休息?” “孤还有事,你先睡吧,过几日去秀云峰看日出如何?” 许濛困得迷三倒四,喃喃低语:“好。” 陈昱见白色的羊毛毯子里,许濛正酣睡,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就像是在做一场美梦,他不由笑了,接着甚至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笑容,他摇摇头,将许濛露在外面的手臂放了进去,他起身,整理衣衫,再不复方才的温情模样,那雍容与尊贵就像是一张套在外面的皮,将他密密地裹住。 黑暗中,他把许濛床榻上的帐子放了下来,来到正对着帐篷门的蒲席上,坐了下来,他没点灯火,端坐于黑夜中。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门叫人掀起,小小的昏黄的灯笼映照下,是高景,他让开了位置,有两个穿着兜帽的人走进来。 高景将灯笼熄灭,走到了陈昱身边,低声道:“殿下,他们来了。” 陈昱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水润的光泽,他看向那两个人,只见当先者将兜帽取下,露出一张娇媚而熟悉的面庞,眉角小痣与那桃花眼构成最潋滟的风情,她曼声道:“陈昱,呵,堂弟。” 陈昱端坐,却不做任何反应,那女子见了不由着恼,似笑非笑道:“怎么,等着我陈婧给你行礼?” 陈昱道:“孤是大魏太子,靖宁公主的礼,孤受得起。” 靖宁一咬牙,本想要拂袖离去,她原本就不想向着陈昌这边低头,可是现在有了那小小的期盼,就有求于人了。 可是这次来算是谈判,怎能输了阵势,陈婧道:“太子,陈昱你的太子位怎么来的,我很清楚啊。” 陈昱岿然不动,笑道:“怎么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孤是太子。” 陈婧听到太子二字便心中酸涩,若是,若是当年,她兴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想到这里,她草草地行了个礼,坐在了一旁蒲席上,接着往帐内床榻看去,借着月光,只见里面依稀睡着一个人影。 “怎么,谋大事还要金屋藏娇,阿弟未免太风流了。” 陈昱却没把陈婧这话放心上,道:“她喝了药睡得熟,阿姊不必忧心。” 陈婧没能抓住把柄,还想说话,可她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个剃了光头雌雄莫变的男子,改变了主意,道:“得了吧,明人不说暗话,陈昱你要我帮你,你想要什么?” 说着陈婧伸手放在小几上,支着自己的脸,道:“我呢,什么都没有,你要我怎么帮你。” 陈昱意味不明道:“什么都没有,未见得吧。去年喊魂谣言,说那巫师都是楚地之人,阿姊不要妄自菲薄。” 陈婧冷笑道:“阿弟这话是何居心,我怎么听不明白呢既然有心帮我,阿弟何不拿出点诚意?” 陈昱好整以暇道:“左右也不是要同阿姊要什么,只是想要请阿姊讲一讲往事罢了。” 陈婧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道:“往事?什么往事?” “准确来讲是大穆昭华三十六年的一段往事。”陈昱道。 听到昭华三十六年,陈婧忽然大笑,她的笑声在黑夜中回荡,十分瘆人,一旁的高景有些紧张,刚想说话,陈昱抬了抬手制止了他,道:“说吧,说了,孤给你自由。” “哈哈哈哈,自由,陈昱你可真敢说出口,你怎么确定最后赢的人是你?” 陈昱笑道:“孤是太子,国之储君。” “说什么,说我的命运在大穆昭华三十六年那年改变,说我可能会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可能会是太子之女,可惜啊,你的好阿父,一碗甜汤就把我送进了佛泉庵,生生关了我二十七年。” 陈婧状若癫狂,激动道。 陈昱不为所动,道:“就从阿姊的阿父阿母说起如何?” 陈婧听陈昱提起了自己的父母,脸上扭曲爱恨交织,道:“我的阿父,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最好的父亲。呵,我的阿母是楚王的嫡女,身份尊贵,我的外祖甚至差点当上了皇帝,你想听的就是这些么?” 陈昱道:“昔年大穆残暴不仁,各地揭竿而起,楚地秦氏乃各路诸侯中最强的一支,我们的祖父便是在那个时候投在了秦氏帐下,对么?阿姊,后来呢?” 陈婧冷笑,“后来,后来我们的祖父为了取信于秦氏,让我阿父娶了我阿母,我阿母乃是外祖唯一的女儿,备受外祖和舅舅们的喜爱。” “后来,你说我们怎么就成了皇族?”陈婧说的话很轻很轻,就像是在一场陈年旧梦中。 月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的身形透明,就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女鬼,她幽幽道:“大穆三十六年,洛阳城外,黄河决堤。” “你瞧,我做不了长公主的娇女,做不了太子的掌珠,我啊,就是佛泉庵的游魂野鬼罢了。” 陈昱将陈婧送出门外,陈婧带上兜帽,看了看天空,忽然如梦呓一般,道:“外面的天好宽啊。” 陈婧举步走进了黑暗中,忽然她道:“答应我,让他死。” 那话说得极轻,飘散在风里,陈昱状若未闻,在帐前望着他们离去,转身进了帐中。 帐内床榻上,许濛翻了个身,似乎是睡得不太好,抬脚把被子踢开,陈昱摸索着进了床帐,将羊毛毯子替她盖上,黑暗中,看不清陈昱的神情。 第49章 归去 翌日清晨,又是一个好天气,佛泉庵中陈婧坐在小亭子里,微风吹拂,她有些困倦闭上了眼睛,此时一个身着僧衣的美人走过来,将披风披在了陈婧身上。 陈婧醒来,道:“怎么了?” 那人笑笑,说话声音低沉,竟听不出他真实的性别,“阿靖,天太凉了,你啊,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陈婧摇头,道:“这有什么,左右一副残躯罢了。” 那人摇头,“不,哪里是一副残躯啊,太子殿下已经应允了我们的请求,阿靖,如果我们离开,你要去哪里呢?” 陈婧恍然,道:“我不知道啊,我五岁就进了佛泉庵,这里富丽堂皇,可就像是一间笼子,我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那人半蹲在陈婧面前,捧起她的一双素手,道:“我的家乡在齐地,那里有一座泉城,城中布满泉眼,泉水清甜,阿婧,我带你去泉城,我没什么会做的,但是胭脂水粉的生意也能略微操持一二,到时候我们赁一间小铺子,在家里就着泉水做胭脂水粉,然后生几个孩子,好不好?” 陈婧的侧脸在阳光下,她几乎有些入迷了,仿佛自己真的看到了他说得那个未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陈婧即便困在这佛泉庵中,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从她在那群新送来的小尼姑中发现这个男子的时候就知道她被人盯上了。 为什么装聋作哑呢,为什么心甘情愿呢? 陈婧伸手摩拭这个男人的侧颜,他长得很漂亮,不像个男孩子,年轻温柔缱绻。 陈婧看着这双诚挚的眼睛,忽然掩住了他的眼睛,心中喟叹,一开始是欲,说来可笑,陈婧行事放荡,却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她的那位好小叔怕她延续了秦氏的血脉,背叛旧主,杀父弑兄而来的皇位,她的小叔还是怕的。 后来呢,后来就是寂寞,终究有一个人是能够靠近她的,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的。最后,当她得知了这个男人的经历,陈婧忽然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阿婧,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那人叫她。 陈婧忽然道:“阿成,你说的泉城很好,我很喜欢。” 阿成笑了,那笑容就像是绽放的花朵,他点了点头,道:“真好。” 陈婧道:“我会陪你去的,阿成。” 阿成把自己的面庞埋在陈婧怀中,道:“阿婧,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很快我就不再是往日的那个玉卿。” 陈婧道:“是啊,很快我也不是靖宁公主了。” “阿婧,你欢喜么?”阿成问她。 陈婧的手抚上了阿成缎子一样的长发,道:“嗯,欢喜。”可是她还是怕的,阿成纵横欢场,对女人无往不利,而她陈婧足足大了他十二岁,去了泉城又如何呢,真的能够过得如同阿成所说的那么幸福么,她陈婧真的能得到所谓的自由么? 她的自由能够托庇于一个男人的承诺和真心么,一时间,陈婧心中,那种期盼与恐惧交织,真是百感交集啊。 —————— 猎虎一事让魏帝失了围猎的兴致,他吩咐羽林卫收拾了营地便准备离开,一行人上了车驾,魏帝刚进了马车便倒在榻上,梁琥浑身发抖,道:“陛下,您,奴婢去唤良医过来。” 魏帝喘着粗气,道:“不许去,快,把丹药拿来。” 梁琥手上一顿,道:“陛下,现在您日日要吃五粒丹药实在是太多了,良医说……” 梁琥的话都没说完,魏帝打断他道:“快。” 梁琥没法子,只能把丹药拿出来,魏帝含着丹药,气息慢慢平复下来,接着他握紧了手上的玉珏,低声道:“逆子,庞氏所出的逆子。” 梁琥一抖,完全不敢动,将自己缩在阴影里,他觉得他这些日子听到了太多多不该听的,也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他不过想要落个善终罢了,怎么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 魏帝渐渐睡去,梁琥松了口气,这才敢偷偷看魏帝,只见他最近老了不少,之前的头疾尚未根治,上次洛水畔遇袭又伤到了心脉,现在时不时就会胸闷,病痛让这个君王格外的暴躁多疑,他的儿子们吃了些苦头,可真正不容易的是他们这些贴身的宫人们,想到自己那个下半身都被打废了的小徒弟,梁琥只敢默默流泪。 魏帝睡得不安稳,像是被什么魇住了,只听他低低地说:“阿兄,阿兄。” 梁琥不敢说话,魏帝的阿兄便是先孝怀太子,二人一母同胞至亲兄弟,可是谁也没想到,昭华三十六年黄河决堤会改变这一切。 梁琥不敢再想了,他不敢让自己想起那些本不可以知道的事情,只有他知道这个躺在榻上的病弱君主是怎么得到帝位的,也只有他知道魏帝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怕同样流着陈氏血的子孙们也会效仿他的作为,他怕太子也厌恶太子,更厌恶现在年迈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杀人者终将为人所杀。 —————— 另一辆车驾中,陈昱则拉着许濛陪他下棋,许濛昨晚睡得特别香,一觉醒来都有今夕何夕之感,上了马车后还有些惋惜,只觉得如果能够再玩几天就好了,有些舍不得。 陈昱落子,见许濛不动,道:“怎么,舍不得?” 许濛点点头,道:“有一点,还没尽兴呢。” “昨日猎虎也没尽兴么?”陈昱话中有话,许濛却不搭茬,“那是殿下尽兴了,阿濛觉得尚未尽兴。” “无妨,等回到豹苑行宫,你陪着孤去登山如何。” 许濛举棋不定,想了想放在了一个位置,只见陈昱落子,许濛呆了,道:“殿下,赢了?” 陈昱道:“你心不在焉,孤胜之不武。” 许濛有些忧伤,道:“殿下从来都是谋而后动,还老下几步闲棋,连一点路数都没有,等妾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陈昱却笑了,道:“动则死,不动则活,你该明白的。” 陈昱见许濛没了下棋的兴致,拿了书出来,道:“阿濛可曾读史?” 许濛点头,“阿爷曾经为妾讲史。” “可知我陈氏如何得江山。”陈昱问道。 许濛先前的轻松写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她抬头看看陈昱,只觉得对方仿佛只是在和她闲谈说话,可是许濛的直觉告诉她,没这么简单。 “大穆行苛政,天下世家并起,后陈氏入主中原,得天下。”许濛言简意赅,字斟句酌道。 陈昱挑眉,“哦,阿濛说得可不清楚。” 许濛不傻,自然知道陈昱指的是什么,这事儿现在在民间早就被遗忘了,也就是许濛的祖父曾经求学于庆山书院,庆山书院同那秦氏有几分关系,这才知道一些事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许濛一咬牙,道:“昔年陈氏不过是个小家族,投在楚地秦氏帐下,立下汗马功劳,先□□得封魏王。” “后来呢?”陈昱道。 许濛想起了许郄同她说起的一些事,硬着头皮道:“秦氏带兵围困洛阳,却在汛期碰上了黄河决堤,全军覆没,太祖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威慑天下德服四海。” “哈哈哈哈,好一个威慑天下德服四海,阿濛有史家风度。”陈昱击节赞叹道。 许濛心道,史家风度,那不就是春秋笔法,她可不敢担什么褒贬太祖的罪责,忙道:“妾所言,皆是真心并无半点假意。” 陈昱笑了,道:“陈氏,秦氏,谁说的清呢?” 许濛默默不敢言,她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温情相对像是泡影,不过是同陈昱说了一些与政事相关的话,许濛便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忽然变远了。 提起了陈氏和秦氏,许濛不由恍然,她想到了妙圆临死前提到的靖宁公主,她便是太祖长子和楚王幼女的孩子,可惜孝怀太子和荣烈王妃死于黄河决堤的意外中,这位小公主便夭折了。 她没有死,许濛是知道的,她想到这里发了个抖,忽然觉得即便沐浴在阳光下也遍体生凉。 她看向陈昱,只见对方仍旧那样温文从容,陈昱见许濛抬头看他,便笑了,伸过手摸了摸她的额发,道:“快到了,今晚见见小彘和阿苍,我想他们了。” 不知为何,许濛不敢再像是之前那样自然的撒娇,她只是柔顺地点了点头,道:“嗯,妾也是。” 第50章 夜宴 行猎归来,魏帝便要在豹苑举行宴会,据说是李婕妤的意思,魏帝答应了,仿佛之前那紧张的气氛不过是幻觉,豹苑中的人都开始高高兴兴准备晚上的宴会。 许濛回来后看过了两个孩子,便窝在陈昱的房间内,晚上的宴会太子的妻妾都要去,她便不能露面了,只能在房间里用点东西准备睡觉。 此时陈昱推门近来,许濛正在窗边借着阳光读书,见了陈昱进来,忙放下手中的书,道:“殿下要更衣了。” 陈昱穿着家常的袍子,点了点头,道:“今晚宴会你乖乖在房间里休息,孤会着人送东西过来,不过会有点寂寞。” 许濛帮陈昱把靴子脱下来,道:“没什么的,之前行猎是真的累着了,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陈昱道:“也不必等孤,自己先休息吧。” 许濛点头,沉默不语地替陈昱整理衣物,他现在也就这一会儿能好好松快松快,等下便要穿戴整齐去参加晚间的宴会,说来太子可真是个苦差。 许濛尽心尽力地忙着,忽然听陈昱道:“你怎么了,话也不说了?” 许濛恍然,她其实还在想前日在车上的事情,想陈昱说的那些话,理智上或许她不该想了,可是感情上,许濛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她在想陈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话。 “不,只是累了。”许濛不敢看陈昱,垂下眼睛道。 见许濛这样乖顺的模样,陈昱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之前的许濛鲜活可爱,他忽然伸手抬起了许濛的下巴。 许濛原本是弯腰站在陈昱面前的,她在替陈昱解腰带,忽然被抬起下巴,她艰难地抬头,终于失去了平衡,栽到了陈昱怀里。 陈昱强迫她与他对视,许濛对上了陈昱的眼,她忽然愣了,忘记了躲闪。 许濛的眼中,隐藏了很多东西,她的忧虑恐惧与猜测,在陈昱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她就这样被逮了个正着。 “殿,殿下?”许濛迟疑道。 陈昱的食指揉了揉许濛的嘴唇,温柔道:“阿濛,你在怕什么?” 陈昱这话说得温柔,可是许濛却感觉一道惊雷落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她想要撇开自己的头,可是陈昱的手指用力,许濛不敢随意违背他的意志,她低声道:“殿下,妾没有怕什么。” 陈昱却不放过她,继续道:“你早知此次豹苑之行内有玄机,你来了都不怕,为什么这两天怕起来了,嗯?” 陈昱在许濛耳边说话,仿佛情人絮语,他的尾音就像是带着温度,一下子就让许濛耳根火热,可是许濛只是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她怕什么,她其实不怕太子将要遇到的那些政治风波,这一切许濛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她怕的是,许濛咬了咬嘴唇,她怕的是,风波中的太子。 陈昱心中喟叹,这小丫头,好敏锐的直觉。 许濛该怎么说呢,说她怕的不是陈昱,她怕的是太子,或者说她喜欢的是陈昱,怕的是太子。 许濛内心讥嘲,她可不是什么小女孩了,陈昱和太子从来就是一个人,这件事,便是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是没有的。 陈昱还想逼她,可是见许濛流露出的那三分自嘲一份凄迷之后,他的心忽然一软,便不由的想,不如再缓缓,不要把她逼得这么紧。 他笑了,道:“不说,那就不要说了。”说完就贴上了许濛唇,辗转深入。 许濛闭上了眼睛,将心中的那些惶恐不安都隐藏起来,她忽然觉得空虚与烦躁,她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腰带的搭扣,她不知自己怎么动作了几下,陈昱的腰带开了。 陈昱将她扑倒在了榻上,许濛长发散在榻上,她闭上眼睛,就像是沉睡的人偶,陈昱伸手解开了许濛身上的衣裙,许濛长长的睫毛忽然一抖,她睁开了眼睛。 眼中似有水光流动,宛若一汪清泉,倒映着陈昱的面庞。 陈昱在许濛眼中看到了自己,那如同激荡江水浑浊不清的自己,他忽然伸手掩住了许濛的眼睛,低低道:“阿濛,别这样看我。” 许濛能够感觉到陈昱掌心灼热的温度,好烫,烫得她想要流泪,忽然,许濛轻吟一声,陈昱进来了。 陈昱感觉到掌下的那双眼微微濡湿,他心里就像是叫谁咬了一小块,有很烫很烫的东西从心里流淌而出,陈昱的心都快化了。 他就这样掩着许濛的眼睛,带她进入那狂风骤雨中,他失控了,甚至不能够再去细细体味其中的乐趣,满足自己的兴致,他只觉得应该深一点,深到能够进入她的心。 许濛紧紧地缠在陈昱身上,她的心空极了,那无处落脚无法倾诉不能得偿所愿的情意,只能夹杂在欲望中,尽数释放。 陈昱从许濛身体里抽身而出,他用缎面的薄被将她裹住,自己穿了一身长袍,道:“高景,送水进来。” 高景低声道:“诺。” 陈昱想了想,又道:“再送些药膏进来。” 高景自然知道陈昱要的都是什么药膏,他带着身边几个信得过的内侍退了下去准备东西。 陈昱则将许濛散乱的长发轻轻从她身下拢了起来,放在一旁,许濛累极,睡了过去,薄被堪堪掩住了手臂,一双精巧的锁骨隐约露在外面,上面都是红痕,是陈昱情动的时候留下的。 陈昱细细抚摸许濛的那一对锁骨,道:“不要怕孤。” 此时高景等人送了东西进来,陈昱转身吩咐他们,此时许濛睫毛动了几下,她张开眼睛看向陈昱的背影,脸上神色难明,非常挣扎。 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她心软了,就在陈昱说不要怕孤的时候心软了,那时寂寞就像是雪峰上的冰雪,千年难化,凝结在陈昱的眉眼之间。 陈昱拿着药膏和水盆回来的时候,就见许濛裹在被子里,那玄色的被面,愈发显得她肌肤如玉。 许濛笑吟吟道:“殿下该收拾一下了,天快晚了。”说完许濛看向那一缕斜阳,陈昱将她捉过来抱在怀中,亲了亲她的发顶,道:“真的不要帮你擦洗?” 许濛脸红,嗔他:“不要。” 陈昱将许濛放在榻上,替她盖好了被子,掩住了她的锁骨,见她眼睛亮晶晶的,便忍不住点点她的鼻头,道:“躺一下,等着我。” 许濛点头,目送陈昱离开,她原本毫无着落的那颗心忽然就满了,她不由露出了一下笑,她甜甜地想:他说,我。 —————— 陈昱穿戴整齐后,高景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今夜的晚宴有些不太妥当,请殿下小心。” 陈昱道:“可查出来了什么。” 高景摇头,“豹苑不是宫中,行事颇有些束手束脚,只是气氛有些诡谲。” 陈昱抬手道:“无妨,孤心中有数。” 说完陈昱带着高景等人离去,将出门的时候陈昱对高景道:“高景,你要稳住。” 高景身形一顿,不由恍然,细细琢磨太子像是在同他交代些什么。 他们从太子居所出去,便往太子妃那里去,今夜是家宴,诸王的正妃也都要出席,太子妃早就已经穿戴整齐等着太子,夫妻二人见面寒暄了几句便去赴宴。 晚宴虽然算是家宴,但是男宾和女宾都是分开的,太子把太子妃送去之后便带着高景往男宾所在的殿中去,伴随着“太子殿下到”的声音,陈昱缓缓入殿。 傍晚纵情,陈昱是到的最晚的一个,他入殿后,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陈昱不在意,他朝魏帝行礼后坐在了蒲席上,且不论他的兄弟们,便是连宗室中的子弟们也鲜少有人凑上来,陈昱独酌,颇有些寂寞。 殿中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太子何尝这样失意过,从前来豹苑他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宗室中的人也都争先要在他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可现在不过是这么几年的光景,他在陛下面前居然这样不得脸了。 魏帝见了陈昱这样子有些生气,他这借酒浇愁的模样是做给谁看呢,现在朝中就有人在议论,说太子本无错处,魏帝为了个人的喜好便薄待太子,本就于江山无益。 魏帝道:“太子前日猎虎,十分英勇,赐酒三杯。” 说着梁琥便把酒盏端了下来,陈昱把玩酒盏,笑道:“儿臣学艺不精没能为父皇猎得虎皮,可是那虎头也是不错的,故而当时便献给了父皇。” 说完陈昱仰头将这三杯酒喝下,道:“多谢父皇赐酒。” 魏帝主动赐酒倒是缓和了现场的气氛,陈昱坐下,心中冷笑,若非是为了他那所谓宽容慈和的好名声,他何必主动赐酒呢,当日猎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谁人不知呢?粉饰太平罢了。 眼见着他的兄弟们都继续冷眼旁观,可一些宗室子弟都围了上来,他端起了那太子的雍容风度,同这帮人来往了一番。 一旁陈晟倒拉着陈显喝酒,他喝得开心,见陈昱那边的情况,不由有些嫉妒,道:“哼,也得父皇先赐酒他们才敢围上去,真是无胆鼠辈。” 陈显道:“二弟不好这样说,都是宗室里的兄弟。” 陈晟怎么会被陈显这样管教,顿时冷笑道:“就这些人怎么配同我称兄道弟?阿兄酒喝多了吧。” 陈显默默然也不敢说话,心想他家王妃说得果然不错,二弟喜怒不定向来骄矜傲慢,倒是不如太子殿下好相处。 陈晟哼了一声,将一杯酒喝了下去,心想也就是那几位藩王的儿子能够得上算是他的兄弟,有权势还有地位,这里的宗室不过是没能力就蕃或者是不得上位君王欢心的吧。 一场家宴看起来倒是热闹的,可是各种的暗流涌动又有几人知晓呢,陈昊无故卷入猎虎之事,生怕自己夹在魏帝和太子中间做了炮灰,对那扇阴风点鬼火的陈晟恨到了心里去,不过现在只能低调做人,就怕有人提起前几天出去围猎的事,所以便坐在角落出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陈昇的双眼暗沉沉地看了上座的魏帝,不由捏紧了自己手中的酒盏,他前日便接到了秦昭仪病危的消息,可是现在人在豹苑,他又没有办法提出自己先回去,心中又是焦灼又是痛苦,可是还是要装模作样的在这里饮酒作乐,心中苦闷不由便多喝了几杯。陈晟年纪毕竟不是很大,几杯酒水下肚便有些昏,再看这殿中一副靡靡之相,便更加烦闷,留下了随侍自己的小宫人,自去醒酒了。 —————— 陈昱醉酒,高景忙扶着他往宫室要找个地方醒酒,二人来到东边的暖阁中,高景服侍陈昱睡在了内室,道:“殿下,门外有宫人守着,奴婢去拿碗醒酒汤来。” 陈昱脸上布满红晕,挥了挥手,道:“去吧。” 高景走后陈昱闭上眼睛养神,过了一会儿忽听有人推门进来,慢慢走到了他身边,那是淡淡的皂角味,正是低位的宫人们常用的,只听有个怯怯的女音道:“殿下,殿下?” 陈昱没说话,似乎是睡熟了。 “殿下睡熟了。”那宫女道。 接着只听又一个人推门进来,低声道:“真的睡熟了?” “真的。” 后进来的宫女看着榻上的男子,她手上抱着一个襁褓,脸上带着不正常的兴奋,她道:“阿乐,今日便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 那叫阿乐的女子点点头,看向了榻上的陈昱,掷地有声道:“阿岑姐姐,从此阿乐便不能在女郎身边了。” 阿岑点点头,将那襁褓递给了阿乐,阿乐目送阿岑离开,接着轻手轻脚将襁褓放在了陈昱身边,此时陈昱翻了个身,阿乐见陈昱醉得不轻,她咬牙道:“今日,便是为了我王氏四十五口的性命。” 说完,她一头撞在了柱子上,那力道之大,脑浆迸裂,红白相间。 可就在她要咽气的时候,忽见榻上的陈昱起身,神色清明,静静地望着她。 他,他没醉,阿乐想要呼喊出声,可是终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只听门口碗碟碎裂之声响起,高景呆呆地站在门口,陈昱道:“站着做什么?” “殿,殿下。”高景恍惚道。 陈昱不看他也不看死在了一旁的阿乐,他掀开了襁褓,只见里面一个小小的婴儿,脸色发青,他笑了,又将掩着他的被子稍微拉下来了一些,那婴儿脖子上赫然几道指印。 高景跌跌撞撞上来,伸出手摸了摸婴儿的脉搏,他抬头,似哭非哭道:“没,没了。” 陈昱抬头,只见今夜月色尤好,他道:“原是这样的用处,孤这个阿弟实在可怜。” 高景大惊,这是六殿下陈晏。 还没等高景说出话来,陈昱道:“走,你立刻走,孤说的事情皆托于你了。” 高景痛哭,“殿下,不可啊。” 陈昱不说话看着他,道:“高景,走吧。” 高景一震,擦干了眼泪,道:“东宫事,殿下不必担心。” 陈昱颔首,目送高景离开,高景走后,陈昱整理衣衫,合衣躺在了那死婴陈晏身边,他摸了摸陈晏额上的绒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小儿子小彘,不由叹了口气,心中释然。 这样的法子都用上了,他陈昱吃点亏又如何呢? 晚宴被脚步虚浮面色煞白的宫人们打断,魏帝听了梁琥报上来的消息,他身形一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随意安抚了几句便扶着梁琥匆匆离去,殿中宗室和皇子皆是懵懂,唯有陈晟有些察觉,这是出事了。 魏帝一出门便碰上了浑身颤抖的李婕妤,她见了魏帝也没行礼道:“陛下,阿岑说,说带着阿晏的阿乐在暖阁里碰上了太子殿下,阿乐触柱而亡,阿晏还在太子殿下手上。” 魏帝安抚性地牵住了李婕妤的手,道:“走。” 一行人匆匆朝着暖阁而去,到了门口,魏帝一脚将大门踢开,只见地上的女子已经气绝身亡,他看也不看,走到了榻边,陈昱睡得安详。 李婕妤早就扑了上来,她抱住那孩儿,打开了襁褓,李婕妤浑身发抖,只见那婴儿早就已经僵硬冰冷了。 伴随着李婕妤野兽般的痛苦嚎叫,魏帝一拳打在了陈昱的脸上。 陈昱醒来,带着三分酒意,见了殿中情形还有些茫然,只听魏帝语气中带着逼人的怒意,道:“太子陈昱,残杀亲弟,不守孝悌,生性暴虐,着豹苑圈禁。” 说完,魏帝喉头一甜,吐了陈昱一身鲜血,晕了过去。 陈昱自榻上起,跪在了地上,看着不远处痛苦的女子,又看了看了看乱做一团的魏帝等人,沉默不语,仿佛这一切同他无关。 —————— 许濛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四周十分安静,黑暗包裹了她,她起身穿了一件外袍,站在窗前,往举办宴会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仍旧灯火通明,可是半点声响都无。 这个时辰了,陈昱应该早就回来了,许濛有些担心,她还惦念着陈昱说过的,等着他,她想出门,又不知该去哪里。 此时一道黑影走来,游魂一般来到许濛身边,正式高景,他见了许濛道:“许孺子,殿下被圈禁了,请许孺子快些随奴婢出了豹苑,会有人妥善安置您的。” 许濛大惊,忙抓住高景的胳膊道:“怎么回事?快说,怎么回事?”高景急忙道:“殿下被人陷害,说酒后失手杀死了六殿下,陛下暴怒,已经将殿下圈禁在这豹苑了。” 许濛怔怔地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高景顾不得许多,忙道:“殿下不在,奴婢没法掩饰您的身份,事出突然,快随着奴婢走吧。” 许濛恍然一瞬,想到了许多,这与陈昱相处的种种往事也记忆最后都变做了陈昱最后同他说得那句话,他说:等我。 许濛忽然笑了,道:“高常侍,我来的时候就有想到回不去,不行,殿下圈禁身边必须要有服侍的人,您是殿下身边的人,您在东宫也能有大用处,让我去吧,我现在便是殿下贴身的小宫人,让我去吧。” 高景迟疑一瞬,可是联想到太子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现在他无法抽身,那么许濛就是最佳人选,她便是太子信得过的人,再说现在急急忙忙送她离开,难免会露出马脚,不如就送到殿下身边。 “高常侍,此乃非常时刻,请高常侍早做决断。”许濛见高景迟疑忙道。 高景抬头,只见这年轻的女孩一双眼眸目光坚定,再无方才的慌乱,他心一横,咬牙道:“太子殿下便尽托许孺子了。” 许濛点头看向灯火通明处,道:“小彘与阿苍也全托付给高常侍了。” “我们走吧。” 第51章 圈禁 许濛进到太子圈禁的小房子的时候不禁吸了口凉气,她昨夜可算是一夜未睡,等了很久才被获准进来见陈昱,现在已经日过正午,但是房中一丝光线都无,推门而来的是一股霉味儿,按道理洛阳是北方,不应当这样阴暗潮湿,可是豹苑背靠秀云峰时时下雨,倒也正常。 门推开外面的阳光照进来,许濛见太子坐在蒲席上,他的眼睛似乎是被这灿烂的阳光刺到,微微眯起来。 陈昱心知这是派来伺候他的小宫人来了,他有些后手是安排在高景手下,现在送来的小宫人应当是高景看过的,勉强信得,门一合上,这房中黑了下来,忽然那人走过来拉了拉陈昱的袖子,只听她道:“殿下。” 陈昱惊讶,抓住了对方的手,那双手肉嘟嘟的,很是温暖。 “你怎么来了?”许濛听陈昱有些烦躁地说,许濛顿时有些害怕,生怕自己是坏了陈昱的打算,忙道:“昨晚事发突然,高常侍一时也找不到妥善的法子送我出去,殿下这里正好需要人,妾便过来,照顾殿下。” 陈昱大叹,“你怎么这么傻,这样的事情你也跑来掺合,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许濛笑了,她的笑容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分明,她道:“是殿下让我等的。” 陈昱无语,摸摸许濛的头发,想要将她揽在怀中,忽然想到自己衣衫不整,便要作罢,许濛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见陈昱脸上似乎有什么,还想仔细看,却听陈昱道:“别看。” 许濛有些奇怪,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陈昱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没什么,陛下吐血了。你别看,看了要晕。” 许濛会意,将手帕拿出来,蘸了点水摸索着给陈昱擦脸,道:“殿下饿不饿,现在已经是正午了,也不见人送饭来,他们查的严,妾带的吃食都被搜走了。” 陈昱抓住许濛的手,摇摇头道:“没事,不饿。”接着陈昱道:“只是要在这里关些日子,倒叫阿濛陪着孤吃苦了。” 许濛摇头道:“这有什么,若是殿下关在这里,妾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还不是一样的。” 许濛将陈昱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笑道:“好了。“说完趴在陈昱怀里朝他笑,道:“现在妾就不会嫌弃殿下了。” 陈昱开怀,倒像是二人不在这阴暗潮湿的暗室中似的,他没想到的是这女子来了以后不曾哭泣不曾哀伤也没有问上一句,便这样自然地同他开始生活了。 许濛见陈昱情绪稳定,起身道:“妾把这里收拾一下,晚上要睡人的。”没等陈昱说话,许濛就来到了榻边,卷起袖子准备干活,她现在到了这里面,心境非常平稳,再不复之前那种惶恐与焦躁的状态了,她细细想了想缘由,又看了看坐在那里认真看她的陈昱,忽然有了答案。 许濛把榻上的铺垫拿起来,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麦秸沤烂的味道,许濛道:“殿下你看,这便是洛阳乡间百姓的做法,将麦秸晒干之后塞在一个大布套子里面,冬天睡了就感觉像是睡在阳光底下,特别舒服。” 陈昱起来来到许濛身边,看了看那床沤烂了的铺垫,道:“到了夏天就是这幅样子了?” 许濛把榻上的被子铺垫看了看,道:“嗯,估计是不能用了,不如去外面同守卫讨要一些。” 陈昱摇头,道:“不用了,现在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不敢做主,去了也不会成,罢了。” 许濛有些发愁道:“这可怎么办呢,今晚要怎么睡呢?” 陈昱拉着许濛坐下,道:“就这样凑合着睡吧,也没什么的。” 许濛道:“眼下只有这样了,可是豹苑这边晚上太凉,没有东西铺盖怕是难熬的。” 陈昱道:“阿濛曾经陪着你祖父游历四方,可曾过过这样的日子么?” “倒也不曾,我许氏虽非望族可是也算是前朝世家中的一支,薄有家资,祖父从来都不曾让妾吃苦,不过的确会有人力所不能为的时候,可是,我们会苦中作乐嘛。” 陈昱笑:“好,好个苦中作乐。” 说起苦中作乐许濛忽然灵机一动,道:“殿下,阿满曾经教过妾一种棋很简单,不如我们来下棋如何,殿下从来繁忙,定然没有这样清闲过。” 陈昱见许濛一双眼亮晶晶的,便是连黑暗都没有将她那眼中的生机磨灭,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许濛的头发,笑道:“好。” 许濛跑到窗边找了块石头,又跑过来,在地上画了个简易棋盘,室内昏暗无比,二人也就将这棋盘看了个大致,许濛道:“这种棋名唤五子棋,谁能先把五个棋子连成一线谁就赢了,殿下你先走。” 陈昱接过了石头,看了看许濛又看了看棋盘,沉吟道:“不好,既然下棋,总需要彩头,阿濛,说吧,你想要什么彩头。” 哎,这倒是许濛没想过的,她道:“这个无所谓,全看殿下开心吧,怎么样?” 陈昱眼珠一转,笑得像只狐狸,道:“这样,若是你赢了,孤亲你一口,若是孤赢了,你亲孤一口,怎么样?” “哦,殿下这是把妾当成那朝三暮四的猴子了,百般耍弄,不好。”许濛拒绝。 “哪里是耍弄。”陈昱摸了摸下巴道:“若论色相,无论输赢都是阿濛占了便宜。” 许濛叫陈昱逗得气鼓鼓的,道:“才不呢,殿下昨夜便没有洗漱,现在身上一股酒馊了的味道,不要。”也是,昨夜陈昱喝了不少酒,一靠近他许濛就会怀念陈昱之前浑身萦绕松香的时候。 陈昱不意现在他已经失去了男色这个筹码,见许濛这样子,他道:“好吧,你若是赢了便开了孤的内库,赢一场得一件东西。” “妾可没有内库什么的,也没有宝贝,所以殿下想要什么呢?”许濛道。 陈昱笑得狡黠,“我若是赢了,赢一场你绣一个荷包,如何?” 珍宝对荷包,划算。许濛爽快地答应了。 暮色四合,许濛大概输了五十几个荷包的样子,按照她的手速,天天都绣大概需要搭进去一年的时间,她丧气地把石头一扔,道:“不来了不来了,再下下去,这辈子都要给殿下绣荷包了。” 这辈子,陈昱笑了,他当然能够理解许濛攒着的那一股子劲儿,心想着若是能够赢到一件珍宝便是绣几十年荷包都是值的,可惜陈昱是何等人也,除非他甘愿,否则怎么会认输。 “哦,这个游戏孤倒是很喜欢,阿濛你可要想要了,孤的内库承自前朝大穆,奇珍极多,若是你赢了一场,得了一件,便这辈子吃喝不愁了,前路可期,何不努把力呢?” 许濛半信半疑道:“真的?“陈昱这话还真是说到了她心坎里去,她也是个有好胜心的人,便道:“殿下不可以反悔。” “绝不反悔。” 许濛道:“好,这五十个荷包先欠着,妾一定给殿下绣好的,若是妾赢了哪怕一场,内库可要为妾开一次,不过今天太累了也太饿了,殿下怎么还没人送饭进来呢?” 许濛话音刚落就见门外递进来一个食盒,许濛上去将食盒拿过来,打开来看,就是两碗白面,底下是一壶清水。 许濛看了看陈昱道:“殿下,这里的吃食,不如先放下,妾去抓只老鼠,喂给它尝尝。” 陈昱道:“无妨,孤另有安排,你吃便是了,不过味道不会很好。” 许濛有些纳闷,可见陈昱很有几分把握似的,她横了心,将那白面和水各尝了一口,道:“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殿下您再等等。” 陈昱看得好笑,道:“怎么,不怕有毒。” 许濛偏头很认真的样子,道:“倒也不是不怕,只是殿下若若是死了妾活着,小彘和阿苍还不定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比起妾殿下更应该活着。”多大公无私视死如归的话,叫许濛说得轻巧极了。 陈昱笑道:“放心吃吧,孤这次进来的匆忙,可这豹苑也不是没有孤的人,高景活动了一日,也该给孤两口干净的吃食,只是大多都是这样的白面白米清水,不容易叫人做手脚,味道不好罢了。” 许濛听了陈昱的话,心里清楚的很,这位殿下只怕留了后手,否则怎么就这么悠哉悠哉地下棋,她把食盒拿了过来,将白面递给陈昱,道:“殿下,快吃吧,吃完了好睡觉。” 二人吃完了东西喝了些水,陈昱见许濛困得点头。他笑道:“睡吧。”说着陈昱便将许濛抱着,二人合衣躺在榻上,许濛迷迷糊糊道:“殿下臭臭的。” 陈昱失笑:“孤在这里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再过几天你也臭了,就闻不到了。” 这是什么道理,许濛睡前心想之前都是陈昱嫌弃她,现在终于轮到她嫌弃陈昱了。 许濛睡得实,陈昱摸了摸她的头发,即便身处陋室,却又无比安心,他不由脸上带着笑意,睡去了。 第52章 两女 距离太子被圈禁已经过了三日,御驾匆匆回銮,在豹苑的人刚把东西安置好,接了命令就立刻收拾了几件细软跟着回了皇宫,真是够折腾人的。 整座皇宫风声鹤唳,宫人们来去匆匆,只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和嘴巴,眼睛也就能看到自己面前那一小块儿。他们在这座皇宫里度过了一生,这里的风吹草动也都瞒不过他们,眼下动荡将起,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 魏帝自豹苑归来就没再露面,可是一道道政令却没耽搁,虽有人传言他病重,但魏帝对于整个朝廷的掌控力依然没有下降。 东宫中太子妃听着阿妪同她说起这些政令,她有些头痛道:“陛下几道政令皆是在稳定朝政,可是阿妪,陛下对洛阳周围的五营换防,又将金吾卫中的一些勋贵子弟清洗出去,这些手段虽然隐秘,但是这才是陛下真正的打算。” 阿妪心中一震道:“女郎的意思是?” “陛下这是在维持表面上的稳定,底下用的全是雷霆手段,说明陛下这边也是情势危急。” 阿妪略一沉吟,靠近太子妃低声道:“您看,陛下这事,真假几分。” 太子妃揉揉额角,道:“如今整个东宫都被封禁,不论陛下那里真假几分,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阿妪会意,道:“可是殿下那里怎么办,高景也不在身边,若是殿下,他……” 阿妪话没说完就被太子妃打断,道:“怕什么,正是高景不在身边便说明殿下应当有后手,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豹苑中,殿下这二十几年的太子才是白做了。” “我们只需镇守东宫便好,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时机,阿妪,时机才是关键,我们要冷静,要等待,等那个时机到来。”太子妃喃喃低语,说着一旁阿妪听不明白的话。 太子妃略微回神,道:“盯死了东宫的女人,谁动就给我按下去,我们的人暂时都不要动。” 阿妪低声道:“诺。”然后退了出去。 太子妃在榻上默坐片刻忽然起身,她披上披风走出了宫室,外面阳光正好,整座东宫半点人声都无,只能听到依稀的蝉噪,人都努力把自己藏在了宫中的某个角落里,以乞求被人遗忘。她如游魂一般穿梭在宫室之中,来到了一间房间门口。 推门进去,乳娘们都惶恐地跪了下来,太子不在,太子妃便是东宫的天,她挥挥手道:“都下去吧,东宫的事同小殿下们无关,你们安心伺候。” 乳娘们脸上的惶惶之色稍稍平息,躬身退出宫室,榻上陈姝和陈熠坐着,他们正摆弄手上的布偶,正是一只小鹰和一只小猪。 太子妃眉头微皱,走过去将他们手上的布偶拿开,看着这两个孩儿,她才右边紧握的拳头松开,只见上面都是她指甲留下的印记,她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镇静。 她抚摸榻上的两个孩子,自言自语道:“卢眠,这算不了什么的,这只是你人生路上一件顶轻巧的事情,你要挺住,卢眠,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说着卢眠笑了,她心中的惶惑逐渐减少,忽然觉得兴奋,她不由起身在屋内走了几圈,内心的激动几乎掩饰不住了。 是了,卢氏女从不屑做什么宠妃,更不屑什么真心,她们要的只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现在此时此刻就是她权利道路上的一个机会,卢眠敏锐的嗅觉让她从危机中嗅到了机遇。 她看了看榻上的孩子,她有儿有女,太子一定要做皇帝,她一定要做皇后,这座皇宫的主人只能是她,生不了孩子又如何,容色不美性格不和顺又如何,她只要让自己成为皇后就行了,她只要成为太子陈昱无法舍弃的皇后就行了。 无法舍弃的皇后,她目光坚定,走向了陈姝和陈熠,摸摸他们的额发,不由笑了。 她似乎透过了这两个孩子看到自己尊荣而显赫的一生,她如梦呓一般道:“真好啊。” 太子殿下,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一定要记得我们站在一起,休戚与共祸福相关,我的荣耀权势皆来自于你,我会爱你护你,就如我爱权势和地位。 太子妃走后,陈姝冷冷道:“她很兴奋。”陈姝说话奶声奶气,慢条斯理,就是怕自己还会出现被口水呛到的情况。 陈熠用自己的小肉手摸了摸那只布偶小猪,道:“她只是抓到了时机罢了。” 陈姝笑了,那笑容冰冷,在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上格外违和,“我怎么觉得,卢氏和我陈氏是天生一对。” 陈熠笑了,没接茬,嗯,都是天生的野心家和亡命徒。 陈姝又道:“阿兄,你我再不出手,咳咳,便是废太子的孩子了。”她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几声。 陈熠心知陈姝这是在试探他,他平静道:“不至于。” 陈姝艰难地转动自己的脖子,看向了窗外,现在是夏天,外面艳阳高照,可是在这炎炎夏日中,整个皇宫都静静的,闷闷的。 “等着吧。”陈姝意味不明道。 “哦?等什么?”陈熠看向陈姝。 陈姝偏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陈熠忽然岔开了话题道:“太子是个好位置,你觉得呢?” “是啊,储君,有最天然的继承权,时机把握得好,登位是名正言顺的。”陈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喘了几下,她现在说话很艰难,需要刻意控制自己不要漏口水或者被呛到。 陈熠眼中闪过幽光,看向陈姝,他现在不过是个小奶娃,可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觉得滑稽,他道:“太子,真的可以登位么?” 陈姝擦了擦自己嘴边的口水,抱着自己的小布偶,看似没把陈昱说得话放在心上,可是他们都知道,此太子非彼太子,魏武帝陈熠死后留下了一个体弱的儿子陈耀,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阿父的事情,我怎么知道,要看时机了。”陈姝笑了笑,躺在了榻上,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陈熠见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目光一黯也躺了下来,这对兄妹一母同胞,两种心思。 时机,太子应该把握什么样的时机呢? 太子仍是太子,皇帝已是先帝。 陈熠心想,阿父你能做到么?阿耀,你能行么? —————— 静是整个皇宫的主要气氛,可明光殿的安静中总能听到女人的痛哭与哀嚎,阿岑跪在地上,哀声道:“女郎,快把孩子放下吧。” 短短几日,李婕妤已经从一个温婉丰美的女子迅速变得干瘪,她哀嚎许久,仿佛一只绝望的母兽。她脸上半滴泪都无,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抱着孩子,看着阿岑,讥诮道:“阿岑,我现在该做什么呢,我应该去陛下那里哭诉一番,嗯,快让我就这样鬓发皆乱的跑过去,哭诉丧子之痛,这是我们说好的。” “女郎,女郎,你不必,求女郎你哭吧。”阿岑跪在地上,痛苦至语无伦次。 李婕妤抚摸怀中僵直的婴孩尸体,轻声道:“阿岑,我,我掐他的时候,他看我了,你知道么。” “他就那样看着我,不哭不闹,任由我掐他,阿晏啊,是个乖孩子。”李婕妤将脸贴在了陈晏的脸上。 阿岑膝行上前,抱住了李婕妤的双腿,低低哭泣,道:“女郎,你哭吧。” 李婕妤摸了摸阿岑的脸,恍惚道:“阿岑,阿父阿母死的时候我以为最苦就是这样,姑母让我陪蜀王的时候我便以为那是最苦,原来人生没过完,哪能下定论说最苦最痛是什么样?” 听到李婕妤这样说,阿岑浑身瘫软哭到无法自已。 从头到尾李婕妤都没有掉哪怕一滴眼泪,她把孩子放在榻上,目光专注地看向这个孩子,道:“阿晏,你的的母亲啊不叫李蕴,她叫秦韵,是楚王世子秦璋的长女,她生来贵胄,若是不出意外能做公主,可惜命运半点不由人,你母亲没做成公主,你也没做成公主的儿子。” 李婕妤整理了陈晏小小的襁褓,轻声道:“母亲爱你。”秦韵顿了顿,又道:“母亲也恨你。” 对不起。 第53章 急病 许濛和陈昱已经在这间小房子里关了五天了,每日关着然后送些白饭青菜和清水进来,头两天还能勉强撑住,之后便越来越难熬,她很是庆幸跟着陈昱进来,否则就他一个人迟早是要被逼疯的。 这几日每隔两天送进来的清水就会稍微多一些,他们便用这清水稍微擦拭身体,可天气热,都有股怪怪的味道,夜里许濛同陈昱说说话便睡了,她窝在陈昱怀里,正如陈昱所说,他们俩都有点臭了,所以也就闻不太到了。 许濛伸手将陈昱抱紧,他们二人就睡在蒲席上,冰凉凉硬邦邦,只能互相取暖,许濛看着眼前的一团黑暗,莫名地还挺开心,这种感觉就像是这世界的角落里只有他们二人一样。 次日醒来,室内虽然阴暗但是总有些光线,她推了推陈昱,道:“殿下?”他们白天要么就是下棋,许濛已经输了三百多个荷包出去,一局都没能赢,要么就是说话,陈昱同她讲书,许濛会说说自己见过的各地风光,说寂寞,是有点,但二人畅谈,颇为投契,也能让这幽居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些。 许濛原想着今日还要找点事情来做,要不试探着出门看看。这院子里皆是被派来的守卫,她想着哪怕去求求情,出去转转也成啊。再者,许濛看向了角落里的恭桶,这恭桶也满了,总要拿出去倒掉。 她推了几下陈昱,只见陈昱依旧睡着半点反应都没有,许濛有些紧张,她立刻附上了陈昱的额头,温度很高,借着不太亮的光线,只见陈昱脸色潮红,再一摸身上,浑身发抖,许濛心中一跳,这又冷又热的症状,怕不是伤寒。 伤寒是要死人的,许濛着急了,她跳下床榻来回行走,细细想来从进到这暗室中每一天,送来的东西皆是殿下安排的后手,应当不会有问题。那为何陈昱还会生病呢,许濛看向床榻,心中了悟,是了,这床榻上连褥子都没有,只有一床蒲席,她有时候白天醒来衣物都裹在她身上,可见陈昱晚上睡觉颇为照顾她。 吃不好睡不好,晚上着凉,心中有事,怎么可能不生病呢? 许濛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心道:一定要冷静,现在决不能让太子殿下就这样病下去。 许濛上前,摸了摸陈昱的额头,低声唤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陈昱晃了晃头,似乎是叫梦魇住了。他想要睁开眼睛,却有心无力,他身体忽冷忽热,思绪却莫名的清醒。他心中大叹,这次圈禁,他留了不少后手,虽进来得仓促,不能一一安排妥当,却也不过是吃点苦头,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生病,难道是老天同他过不去。 许濛见陈昱实在难受,她找了些清水喂给陈昱,然后坐在榻边看着陈昱。她此时心中意外得冷静,心想,殿下的病原因不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起来的,也许昨夜就有了症状,只是她没发现罢了,若真是伤寒再耽搁下去,怕是连命都丢了。 许濛看了看这暗室,又看了看窗外,她想也许有些人正想着让太子死在这鬼地方,不过追赠一个谥号罢了,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许濛把心一横,不,决不能让太子在这里死去。许濛此刻没想到小彘阿苍,没想到阿爷和阿满,甚至没想到自己的命,她只是想起了玄武坊家中的那只灯笼。她轻轻地笑了,摸了摸陈昱的脸,贴近了道:“殿下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此时陈昱微微张开眼睛,看着许濛走到了门前,他想要张口说让她回来,可是怎么都说不出话。 许濛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大门,外面阳光明媚,守卫刀剑斧钺出鞘,皆怒视许濛。为首者乃是一位着甲胄的中年男子,他本就觉得看守太子是个苦差,原想着装聋作哑罢了,却不想紧闭五日的大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出来的是个形容皆乱身着青袍的小宫人。 “陛下谕,太子圈禁豹苑,你这小奴,所为何事。” 许濛跪倒在门前,重重地磕头拜下,只听砰得一声,许濛眼前一黑,她额上流血,肃然道:“太子殿下发起高热,不省人事,请将军延医诊治。” 那将领迟疑一瞬,本能告诉他这事不插手最好,他道:“吾等不过行守备之责,此事不敢做主,不如禀明陛下,等候陛下的诏令。” 不,不可以,许濛想到陈昱衣襟上的血,她便知道魏帝现在也是情况不明,等着魏帝的诏令,只怕陈昱已经住进他的陵寝了。 许濛又是一拜,额上鲜血缓缓淌了下来,道:“殿下病情危急,若是耽搁,恐延误病情,请将军早做决断。” 许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额头的疼痛了,她其实拿不准这守卫的将军是哪一方的人,所以不敢请他来私下商量。不过想到太子圈禁在这里,周围的探子一定很多,所以她兵行险招,逼迫这位将军为陈昱找医者。既然陈昱已经病成这样,与其让他无声无息的死了,倒不如把这事揭出来,谁也别想私底下动手。 那将军仍旧犹豫,许濛见了一咬牙,又是一拜,额上的血流进了眼睛里面,将她平日可爱的面庞变得狰狞起来。 “将军,当今陛下仁德慈善,虽对太子殿下有所误解,然太子乃庞后所出,中宫嫡子,身份显贵,若太子有错,陛下自当降下惩罚,可若太子有恙,以陛下仁善,怎会不心疼。请将军先为太子殿下请来医者,再将此事禀报陛下,两相皆不延误,将军何故踟蹰,莫非……” 见许濛还要说下去,那将军忽然道:“够了。” 在众人呆愣之际,许濛起身走了下去,来到那将军面前,跪了下来,又道:“将军与小奴皆是尽忠职守,同病相怜罢了,小奴今日愿以一条贱命求将军,请将军为殿下延请医者。” 许濛又是一叩头,她的每一个叩头都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她甚至望向了那将军腰间的佩刀。 如果,如果他一意孤行,许濛只能把这件事闹大了,她心中澄净,居然半点都不害怕,她只是觉得,决不能让陈昱就这样死了,死在这里。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她准备起身夺刀,想要用自己一条性命震慑在场人时,忽听一人道:“回来。” 许濛呆立当场,转身,之见陈昱站在门口,他又道:“回来。” 陈昱伸手,许濛起身,连自己头晕眼花都顾不得了,她一步一步走向了太子身边,牵上了那只手。 陈昱此刻早就浑身发抖站不住了,可他仍旧用了十二万分的自制力,才不让自己把这女子拥入怀中,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只是牵着许濛,咳了两声,笑道:“孤的确不大舒服,这位将军,看起来眼生,不过将军,孤倒是有句话要说。” 那将军和场中之人这才醒过神来,太子陈昱还未被废,他还是太子,将军立刻拜下,场中人也都跪伏在地上,“望太子殿下不吝赐教。” 陈昱淡笑,“孤是陛下之子,将军,是陛下之臣。” 说完陈昱拉着许濛进门,关上了大门。 那将军呆立片刻,细细回味了陈昱的话,恍然大悟,接着便是心中发凉。 是啊,无论太子陈昱做了什么,他始终是陛下的儿子,陛下再痛恨他都不会杀了他。而他就不一样了,他不过是是五营中的小将,乃是大魏天子的臣子,若是太子在他守卫期间重病而亡,他只怕要被夷灭十族。这将军终于转过弯来,自他接了这守卫太子的命令,明里暗里也不是没人同他打招呼,他这几日颇有些飘飘然,只觉得若是选了一方,助对方成事,那他的富贵便唾手可得。 可是从今天这件事,他忽然明白,若是太子真的在他手下出了任何问题,能不能看到新帝登基尚且不知,他怕是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 他明明站在阳光下,却浑身一哆嗦,见场中士卒都看着他,他怒道:“看什么看,快请医者来。着人去禀报陛下,快。” 许濛搀扶着陈昱上了床榻,她看着陈昱,十分担忧,道:“殿下,你没事吧。” 陈昱道:“没事,阿濛,你呢?”陈昱伸手抚上了许濛的额头。 许濛一怔,继而笑了,道:“没事。” “殿下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说好了,要去看日出的。”许濛抓住了陈昱的手,贴在脸上道。 陈昱目光缱绻温柔,笑了,“好,都听你的。” 第54章 抉择 正在豹苑忙着找医者的时候,秀云峰另一面的山上,佛泉庵里,陈婧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她懒洋洋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阿成拿了樱桃过来,小颗小颗的樱桃红艳艳的,阿成一笑,将樱桃含在嘴里,凑了上来,喂给了陈婧。 陈婧眉眼低垂,看着这个漂亮的男人,笑了,道:“好甜啊。” 阿成道:“洛阳豪商冰存在库里的樱桃,都送来阿婧这里了,不然这大夏天怎么能吃到樱桃呢?” 陈婧看着那盘樱桃,但笑不语,道:“怎么样,我的那位太子阿弟怎么说?” 阿成牵着陈婧进了内室,悉悉索索解了身上的衣服,从贴身衣物上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陈婧。 陈婧的手像是在赏玩什么物件,摸着阿成身下,唇畔带着些微笑,另一只手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纸,只见上面不过八个字。 美玉在蜀,载璋弄瓦。 陈婧一顿,手上不由用力,阿成低低地惨叫声,“阿婧。” 陈婧这才回过神来,将那团纸揉烂了丢在烛火之上,她提停止了动作,看着红中带蓝的火焰将那纸条吞噬,她眨了眨眼睛,眼底忽然泛起了潮意。 “阿婧。”阿成贴了上来,看着这样的魂不守舍的陈婧有些慌张。 “啊?”陈婧回过神来,忽然撕掉了阿成身上的衣服,道:“阿成,快点,快点进来。”说着攀着阿成的腰便倒了下去。 阿成原本是洛阳出了名的小倌,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还得了个诨名叫什么玉卿,最是懂得如何讨好女子,他见陈婧躺了下去,便也笑了覆了上去。 陈婧的身体沉迷于欲望,灵魂却如同在一场疾风骤雨中飘荡,她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灵魂的哀嚎。 母亲,母亲居然没有死! 秦瑶,你没有死,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 你可知我陈婧过得是什么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什么? 有了阿旻,你就可以不管你的女儿了么?为什么? 陈婧身体颤抖着,咬上了阿成的肩膀,她好恨,好恨啊!滔天恨意将她淹没。 二人云收雨歇,阿成将陈婧搂在怀中,道:“阿婧,太子殿下那边,说是能够送我们离开,我们说好的,去泉城好不好?” 陈婧抚摸阿成的长发,恍惚道:“泉城?哦,是去泉城么?” 阿成从未见过这向来慵懒神秘的女子这般失神,他不由恐慌,道:“嗯,说好的,泉城。” 陈婧的目光一寸一寸看过眼前的男子,去泉城做什么呢?哦,隐姓埋名,给他生几个孩子,在泉城做个脂粉铺子老板的妻子,待到年华不再,便给他纳几房小妾,让他这些手段使在别的女人身上。 这,就是她陈婧,要选择的人生么? 为什么这样不甘心呢? 陈婧的目光慢慢聚焦,她看着阿成,轻声道:“今夜,你把陈昱那边的人约过来吧。” 阿成欣喜若狂,他亲了陈婧一口,像个孩子一样道:“阿婧,我,我定不负你。” 陈婧含笑点点头,她穿上外袍,走到廊下,拈起了樱桃。若她不是靖宁公主,这樱桃怎么轮得到她来吃呢,她吐出樱桃核,笑了。 是夜,陈婧着人备了一桌酒菜,她与阿成相对而坐,陈婧给阿成斟酒,阿成有些受宠若惊,道:“阿婧不用这样的。” 陈婧按住了阿成的身体,道:“没事,快喝吧。” 阿成将这杯酒喝下去,看着陈婧,道:“阿婧,我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哦?为什么?”陈婧没有喝酒,只是支着脑袋看着阿成。 阿成兴奋得脸都红了,他道:“阿婧,我不识几个字,只是小时候长得好看便被人买了送到洛阳,上过过许多贵女子的床榻,不过是个好看的玩物罢了,但是我还是记得泉城。”说着阿成拉过了陈婧的手,与她十指交握,他目光如水十分温柔,道:“阿婧,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同我回到泉城去,你相信我,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陈婧笑着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阿成似乎还想说话,陈婧却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也有话说,阿成,我的父亲是先太祖的太子,我的母亲是先楚王的嫡女,我的一出生就是郡主,后来追谥靖宁。”说到这里陈婧顿了顿接着道:“我永远不会忘了二十七年前的那一天,我阿父阿母的死讯传来,阿爷说他们都葬身黄河,我哭了好久好久。”陈婧说话的时候神色恍惚,就像是沉浸在往事旧梦中,阿成覆上了陈婧的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密,他觉得不安,不知为何陈婧要和他讲这些事。 “后来,阿爷登基,没过多久也死了当时在襁褓中的阿旻失踪,而就是在阿爷去世的那个晚上,我喝了一碗甜汤。”陈婧咬紧了牙关,道:“我那时还小,这些原本不该记得的,可是我就是记得,因为之后这二十七年,我天天都能梦到这一切,就是这碗甜汤,哈哈哈哈。” 陈婧握住了阿成的胳膊,状若癫狂,似哭非哭,“那碗甜汤,真甜啊,原来世上的苦果,不一定都是苦的。” 阿成抬手想要把陈婧揽在怀中,忽然他僵住了,他看着陈婧,目眦欲裂,吐出了一口鲜血。 陈婧抱住了他,将他放在自己怀中,阿成一口一口呕出血来,染红了陈婧的衣襟,他想说话,却喉咙灼痛,半天都吐不出话来。 “阿成,我不能和你去泉城了,你瞧,你长得多好看啊,我呢,比你大了十二岁,去泉城做什么呢?”陈婧与阿成对视,她目光温柔道:“阿成,在这里我是靖宁公主,去了泉城,我便是一个容颜老去的女人,我要日日向你乞怜,这样的日子是我不愿意的。” 阿成一把攥住了陈婧的衣襟,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陈婧抚摸着阿成的面庞,道:“阿成,我痛苦的,并不是我失去了平凡的人生,我所痛苦的是我失去了作为靖宁公主的一生,你明白么?” “而现在,我要把这一切夺回来。” 阿成嘴唇开合,目光惊痛似乎在问为什么,陈婧亲了亲他,道:“可是阿成,我喜欢你啊,我真的喜欢你啊,你说你不负我我信,我的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一个男人了,阿成,留下来吧,永远留在我身边吧。”说着陈婧抱紧了阿成,低低地笑了。 阿成听到陈婧这样说,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衣襟,想要把什么掏出来,却力有不逮,挣扎了几下,那双美丽的眸子终于变得黯淡无光。 陈婧顺着阿成的手,摸向了他的衣襟,只见里面用锦帕包着一样东西,她顿了顿,看向死不瞑目的阿成,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打开了锦帕,一只种水不太好的镯子,在灯下泛着幽绿的微光。 陈婧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抚上了阿成的面庞,低声道:“你这个傻孩子。” 陈婧将阿成放下,她打开了房门,只见庭中明月当空,她看着外面精致的园林景色,笑道:“你看,鸟在笼中,鱼在池中,阿成,你啊,在我心里。” 她关了门,回到屋中,打开了衣柜,只见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锦袍,居然全都是公主的礼服,她从里面挑了一件红底云纹的袍子披在身上,将这房中一切摆设细细打量,她笑了,将小几上的蜡烛推倒,火焰顺势而起。 秀云峰上,佛泉庵燃起冲天火光,陈婧身着红袍,手执火把,在庭中乱舞,她狂笑,她放歌,她挥舞手中的火把,她道:“烧吧,烧吧,哈哈哈哈。” 火焰将要吞噬这座精美奢华的庭院,她从火光中走出,红衣乌发,神色癫狂。 靖宁公主的封号是她的坟墓,是她的缧绁,亦是她的甲胄,她不会跟着阿成去过泉城的老百姓生活,但是也不会让阿成离开。 她的人生,爱也好恨也罢,合该是作为静宁公主的一生。 此时,佛泉庵门口来了一队黑衣人,为首者上前,跪倒在地,道:“公主殿下。” 陈婧道:“都起来吧,怎么样,这下太子殿下可放心了。” 那为首的男人长相十分普通,道:“太子殿下已经为公主殿下备好了一切,现宫中便有一位故人,等着公主殿下。” 故人,陈婧冷笑,“走吧。” 陈婧跟随着这队人离去,将上马车的时候她回望佛泉庵,最后陈婧没能学会怎么爱一个人,也没能得到自由。 自由,哈哈哈哈,陈婧似乎是想到了一个笑话,她七分讥诮三分悲凉。 原来困住她的,从来不是佛泉庵啊。 第55章 相依 天光大亮,许濛趴在榻边,她头发乱糟糟的额头的血都没擦,昨天一直忙到很晚,先是医者过来,接着便是给陈昱煎药,所幸并非伤寒只是普通的风寒罢了。她又从别的宫室拿了被子和褥子过来,把陈昱捂在里面,就这样忙到了天微亮才坐下来休息。 陈昱睡了一觉,晚上发发汗,一早起来舒服多了,他坐起来,看向坐在地上趴着睡觉的许濛,他伸手抚开了许濛脸上的乱发,只见许濛一脸血,睡得香甜。 陈昱不由大叹,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水盆中的绢布帕子拧干,替许濛擦脸,他手很轻,动作很温柔,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许濛的伤口,许濛低声呼痛,睁开眼睛,见陈昱醒来很高兴地说:“殿下,您没事了?” 陈昱道:“好多了。”虽然看着是好多了,但是陈昱的声音还是有些嘶哑,许濛很高兴,准备起身,道:“殿下,我昨夜说了让他们今晨送白粥过来,也不知来了没有,我去看看。” 许濛刚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目眩,她扶着床榻向后退,倒把陈昱吓了一跳,他接住许濛,替她查看额头上的伤口,那伤口不大却挺深的,周围皮肤已经变得青紫,此时的许濛看起来真的挺吓人。 陈昱将许濛抱起来,放在床榻上,替她盖好了被子,陈昱起身,道:“孤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许濛倒是想起来,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昨晚绷着一根弦,可今天稍稍放松,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不适。 只见陈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门外守卫见是陈昱出来,尽皆拜下,陈昱摆摆手,门前放着食盒,他把食盒拿了进去,又关上了门。 陈昱把食盒里的白粥拿出来,又摸索了一会儿,在许濛惊讶的目光中将那食盒隔层拆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白瓷瓶子,原来是个药瓶。 陈昱把粥和药都拿过来,许濛靠在床榻上,拥着被子,不过是一夜,她便憔悴了许多。 陈昱把粥端起来,这是个挺大的碗,他拿起勺子对着里面的粥吹了吹气,喂到了许濛唇边,许濛愣了,笑道:“殿下先吃吧,大病初愈,总要吃些东西的。” 陈昱摇头,道:“你一口我一口。” 这话说得许濛有些脸红,这么亲密的方式,不太好吧。她忙道:“不太好的,殿下先吃吧。” 陈昱不动,许濛见了也没法子,她张嘴将勺里的粥喝下去,陈昱却把勺子递给她,许濛怔愣半晌,这才明白,这是陈昱让她喂他。 嗯,这样真是,许濛见陈昱坚持,她便给陈昱喂了一勺。 这样的郎情妾意,若是在什么水榭暖阁之中自然是美好的,可是在这暗室之中,两个人都快馊了,还这样一起吃,就有点怪怪的。 不过许濛心想,既然都差不多馊了,谁也不要嫌弃谁吧,二人同吃一碗粥,大概就能吃个半饱,陈昱又替许濛擦了药。 擦药的时候许濛闭上眼睛,陈昱手上拿着药膏,他们身上都没什么干净的东西,所以只能把药膏倒在伤口上。那药膏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擦起来又凉又是疼,许濛瞬间就想躲闪,陈昱则按住了许濛的肩膀。屋内光线不好,他靠得很近,小心翼翼地把药膏倒了上来,许濛真是无处可躲,她只得闭上眼睛,使劲抽气,越来越疼,不由流出眼泪来。 陈昱不知为何,他这两辈子见过不少女子的眼泪,却都没有这样的戳人心肝。 明明哭得不是那么美,明明涕泗横流来着,明明跟什么梨花带雨完全不沾边,可是就是让他没由来地想到了昨日许濛的坚定,她决定赴死的时候,不惊慌不恐惧。 许濛心知自己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不是什么太子殿下的宠姬么,有宠姬这样子的么? 正在许濛自暴自弃的时候,陈昱将许许濛低着的头抬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替许濛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了,许濛呆愣一会儿,说好的洁癖呢? 许濛呆呆地望着陈昱,顾不上疼了,陈昱看着许濛,凑上来,在她唇角亲了亲。 嗯,殿下还是嫌弃她臭臭的啊,算了,我也挺嫌弃他的,许濛这样想,忽然捧着脸笑了。 她这一笑不知为何陈昱也笑了,他也上了床榻,同许濛钻在了被窝里,小小一张床榻挤着两个成年人,陈昱道:“就这么开心?” 许濛想了想,道:“嗯,特别开心。” 二人相视而笑,陈昱摸了摸许濛的头,道:“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许濛嗔道:“不许摸,可脏了。”接着又道:“其实若是能够给点有味道的饭菜,让我们洗个澡就更开心的,真是,嘴里没味儿,身上臭臭的。” 陈昱把许濛抱在怀里,道:“没事,孤不嫌弃你。” 许濛心想,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半斤八两的臭。 这样想着忽然笑了,许濛挠了挠肩膀,这才想起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殿下,你,有没有。”许濛欲言又止。 陈昱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痒不痒?”许濛鼓足了勇气道。 陈昱不明就里点点头,许濛这下有些紧张了,道:“这被褥不知放了多久,好像有跳蚤。” 哎,跳蚤,陈昱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是大魏太子陈昱此时此刻应该已经生跳蚤了。 许濛见陈昱一贯山崩于面而不变色的神情有些皲裂,她咽了咽口水,道:“没事,就是会有点痒。” 陈昱扶额,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一起痒吧。” 许濛嘴快,道:“没事,互相抓抓就好。” 陈昱绝倒,互相抓抓,那不就是山上的猴子,亏她想的出来,他将许濛抱在怀里低声道:“不会很久了。” “哎,殿下,您说什么?”许濛似乎是没听清。 陈昱但笑不语,许濛却低下了头,她自然是听清了,可是不知为何,她居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美好得值得她一世珍藏了,只愿时间能过得慢一些,慢一些就好。 ———— 陈昱急病的消息传入宫中,是梁琥报到了魏帝面前,魏帝昏迷两日终于清醒,一醒来便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他喝了药挥手让梁琥下去,对守备的将军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置。 这意味不明的态度,便是梁琥也有些心惊,联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私下里那些手段,不由毛骨悚然。梁琥刚退下,一个小宫人却过来在他耳边附上,说了几句话,梁琥一听,顿时心惊肉跳。 他不敢耽搁又入殿中,在魏帝耳边低声道:“陛下,昨夜,佛泉庵烧了。” 魏帝一顿,重复道:“烧了,是什么意思?” “昨夜便起了大火,守备佛泉庵的人赶去救火,庵中人皆亡。”梁琥迟疑道。 “靖宁呢?”魏帝道。 “靖宁公主下落不明。”梁琥说完这句话便跪在了地上。 魏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道:“好好好,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二人正在说话只听一个小宫人来报,说李婕妤听闻魏帝醒了,赶过来看望他,魏帝笑了,缓缓道:“请李婕妤进来吧。” 接着魏帝对跪在地上的梁琥道:“起来吧。” 梁琥不知为何,魏帝没有下令严查,或者搜捕靖宁公主的下落,而是不置一词,他满腹疑问,当然不敢问,只得沉默退下。 李婕妤走进来,不过短短几日,她便形销骨立,再不复往日风姿。魏帝审视她,陈婧被救走的这个当口,魏帝对李婕妤的怀疑终于再次升起,这一切会不会太巧了呢,巧的就像是有人安排好一样,这张相似的面庞,真的只是巧合么?喊魂刺杀太子圈禁,桩桩件件都踩住了他的痛脚,谁这么了解他,施了这连环计呢? 一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魏帝宛若一头老兽卧于榻上,他呼吸间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破败的身体就像是个破风箱,苟延残喘罢了。 年少时的野心,绝望的爱恋,争位时的丧心病狂,年老后的不甘,对儿子的猜忌,失去幼子的哀恸,对庞后的愤怒,还有此时此刻的惊疑不定,以及内心深处的难以忽略的欢喜,种种情感夹杂在一起,魏帝笑了,他伸出手道:“阿蕴,过来。” 第56章 乱局 魏帝下旨将圈禁在暗室的太子移到了环境更好的宫室中,并且为他赐下良医,诊治病痛,这道诏令顿时让后宫和前朝都在称颂魏帝的仁善之心。 东宫的人绷了这么些日子的那根弦总算稍稍松弛下来,太子的姬妾们脸上都有了些笑影,心道陛下只要还念着父子之情就好,到时候再彻查一下陈晏之死,便更好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太子妃正在看着陈姝与陈熠吃饭,两个孩子差不多要一岁半了,平日里很安静,极少说话,可太子妃知道,他们早就会叫阿娘了,可偏不叫她。放在从前,太子妃定然要用手段整治他们,可是现在她日日思虑,压根没空顾到这里来。 陈姝和陈熠也发现,今天的太子妃有些神思恍惚,他们对视,眼中都是疑问。 阿妪将消息一说,太子妃见阿妪脸上神情,冷笑一声,道:“陛下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阿妪这么高兴,可见东宫危矣。” 阿妪敛了神情,道:“女郎这话是何意?” “且不说殿下醉后误杀亲弟的事情还未查清,尚且是一笔烂账,再者,你说陛下若是真的生了慈父之心,何不将病中的殿下放出来,查明真相,可见这一切不过是缓兵之计,让底下的人稍稍放松,让情势不那么紧急罢了。” 阿妪一听了太子妃的分析,脸上的喜悦如同冰雪消融,她忧虑道:“那,该怎么办呢?” 太子妃道:“如今,总也抓不住这时机,我们困在东宫消息不畅,不能自乱阵脚。”说着太子妃沉吟道:“眼下看似风声已缓,实际上不过是风暴前的宁静罢了,若不能破局,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事败了。” 太子妃揉了揉额角,道:“阿妪,我让你去查的事情,查清了么?” 阿妪脸色一黯,走上前来,看了看榻上的两个孩子,陈姝和陈熠正自顾自玩着,她低声道:“查清了,似乎真是三娘。” 太子妃手中茶盏砰得一声放在案上,颤声道:“你们没搞错?” 阿妪一咬牙,道:“真的是啊,传出消息的是从前伺候三娘的人,怎么会错。” 太子妃掌心紧握,恨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若是太子这里稍有差池,家族定然翻脸不认人,但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太子妃怒极却不能大声说话,她声音低哑,道:“多好的打算,他们把三娘送去给燕王,呵,眼见着太子这里无利可图,便想着两方下注,再没有这样好的盘算了。” 阿妪上来,抚上太子妃的手,道:“女郎,此刻切不可同家族离心,您只当不知道吧。” 太子妃捶了捶床榻道:“怎么当做不知道,阿妪,你可知大穆厉帝之妻怎么死的,当时厉帝无道,我卢氏早就想要反之,又怕担了乱臣贼子的名头,便让厉帝之妻设计自己死在厉帝手中。她是按照家族的吩咐,被厉帝用弓弦生生勒死的。太子若是事败,我只怕活得还不如那厉帝之妻,不,我不甘心。” 阿妪默默流泪,道:“女郎,你太苦了。” 太子妃冷笑:“我从来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生死皆不由己,眼下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不行,阿妪,我们不能这样枯坐东宫,我们要出去,我们要破局。” 太子妃已经叫阿妪带来的消息冲的头晕眼花,她心中的兴奋和愤怒不断翻滚,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条生路,忽然,她的目光锁定到了榻上的两个孩子身上。 是了,比起正当盛年的太子,陛下对自己的孙儿还是有几分怜惜的,那么,也许可以通过这两个孩子,从东宫出去,见到陛下,甚至留在陛下身边侍疾,那也要比坐在这里,我为鱼肉强。 太子妃将陈熠抱在怀中,低声道:“阿熠,走,我们去看看阿爷,你要乖一些。” 陈姝目光对着陈熠,似是在说这太子妃抽的什么风,陈姝忽然眼珠一转,伸手道:“不,不要爷,要父。” 陈姝刚把这话说出口,一旁的陈熠顿时知道陈姝打的是什么算盘,他心中冷笑一声,一样重复道:“不要,爷,要父。” 两个孩子的童言,那阿妪忙过来拿着手里的玩具逗弄他们二人,太子妃原本也是想要勉强安抚一下这两个孩子的,可是忽然,她的手顿住了。 不要爷,要父。 不要皇帝,要太子。 隐隐的,太子妃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她眼中光芒愈盛,如果,只消下对了这步棋,就没问题了,只要太子还是太子,这一切便都还有转机。 她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心如擂鼓,既然有这样一条路,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她到底敢不敢这样做,成则母仪天下,败则粉身碎骨。 太子妃口中都是血腥味,宛如林中蛰伏的一头猛兽,退,真是退无可退,退到哪里去?进,只需要进一步,这天下至尊之位唾手可得。 她牺牲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就这样败了,怎么甘心? “阿妪。”太子妃道。 阿妪放下了哄着两个孩子的小布偶,抬头看太子妃,只见太子妃脸色煞白,眼中却有着不正常的狂热,太子妃如梦呓一般道:“把最深的那条线起出来吧,我要用。” 阿妪没想到太子妃居然要用她们入宫这许多年来经营最深的那条线,她道:“女郎这是要做什么,何至于此啊?” 太子妃摇头,轻声道:“再不用,怕是没有机会了。” 说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露出了一个笑容,又道:“破局,倒不如杀了这执棋人,哈哈哈哈。” 太子妃带着摸不着头脑的阿妪离开,榻上原本睡着的陈熠张开了眼睛,看向陈姝,道:“阿妹好手段。” 陈姝闭着眼睛没说话,陈熠又道:“借刀杀人,血都不见。” 陈姝睁开眼睛,毫不闪躲地对上了陈熠的目光,道:“阿兄这话,阿姝听不懂。” 陈熠忽然愤怒,费力地爬起来抓住了陈姝的衣服,道:“你,要杀阿爷。” 陈姝笑了,笑靥纯洁,只听她道:“杀父弑兄,陈氏本色罢了。” 陈熠忽然放开了陈姝的衣物,无力地躺在榻上,道:“呵,果然我陈氏本色啊。” 陈姝自然知道陈熠说的什么意思,也不辩驳,道:“阿兄觉得卢氏此行,有几分胜算?” 陈熠道:“至多三分。” 陈姝神秘兮兮地笑了,道:“之前我清洗宫中,倒牵扯出卢氏的一桩旧事,现下她该有五分把握。” 陈熠没管卢氏到底几分把握,他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道:“清洗宫中,是何缘故?” 陈姝撇了撇嘴,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她为什么清洗宫中,自然是因为陈熠不明不白了死了,不过这一切她才不会说呢,哼! 陈姝艰难地翻了个身,躺那儿睡了,陈熠见陈姝不说话了,还想跑过去追问,奈何刚刚起来的时候太用力,现在手脚酸软,动不了了,只能这样躺在床榻中间,像个翻过个的小乌龟。 ———— 燕王府邸,陈晟脸上涨红,勃然作色,道:“此话当真?” 座下男子一袭青衫,卓尔不群,正是李樾,他道:“这本来就是事实,何须樾多费口舌,殿下只需要探查甘泉殿庞美人旧居即可。” 陈晟双手握拳砸在案上,道:“若真如你所说,我母亲正是死在了庞后手上,那我与陈昱此仇不共戴天。” 李樾全然没有呗陈晟的愤怒影响,他端起茶盏饮茶,温和笑道:“如今陛下起了慈父之心,将太子从暗室中移出,只怕这次的事情,会高举轻放,如今陛下的身体,燕王殿下也不是不知道,若是陛下为了朝堂稳固,容下了太子,这不是不可能的。” 陈晟虽惊怒却还没有失去理智,他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樾道:“宫中李婕妤是樾的族姐,这事也是她透出来的,六殿下夭折,阿姐心死,不过是希望太子能够受到应有的惩罚罢了。” 陈晟沉吟,“此事,我还要派人细细查探,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过你族姐。” 李樾起身略一拱手离开。 李樾走后,陈晟将桌上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心中怒火难以遏制,如果母亲死在了庞后手上,那父皇为何要着人将那知情之人封在了母亲旧居中,遮遮掩掩,这摆明了就是偏袒陈昱,他从前没有细细琢磨这件事,现在想清楚,真是令人心寒。 同样是庞氏女所出的孩子,凭什么陈昱一出世便是中宫嫡子,他便要备受打压,现在便是连母亲真正的死因都不能给他一个交代,这么多年积压的不满,陈晟心中充满了憎恨和怨怼。 陈昱欺人太甚,阿父徇私偏袒,叫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现下他手中已经有些力量想到了悄悄凑上来等等卢氏和庞安,陈晟握紧了拳头。 李樾将上了车驾,便见车中坐着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子,她见了李樾道:“公子,蜀地昨日来信,夫人只怕要归蜀了。” 李樾坐定,道:“怎么,是阿弟来信么?” 那女子点头,又道:“只是洛阳事只谋划了一半,夫人离开没关系吧。” 李樾摇头,道:“无事,既然阿弟想念母亲了,便让母亲早些回去吧。洛阳的事都安排好了,母亲留在这里也有危险。” 那女子有些犹豫,又道:“可是今日有人来报,说佛泉庵失火,靖宁公主不见了。” 这消息让李樾蹙眉,道:“怎们回事,不是让看紧了阿姐那里么?” 那女子摇头,道:“我们的人藏在暗处,行事束手束脚,公子我们可要着人去寻。” 李樾摆手,道:“不必了,越动越乱,左右该安排的都妥当了,我们就等着洛阳乱起来吧,这乱局中变数很多,多一个靖宁公主也无妨。” 说完李樾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色,闭目养神。 第57章 共浴 被从暗室放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陈昱让豹苑的宫人们收拾好了汤池,便将他们都遣了出去,说是就留下自己的贴身的小宫人伺候。 许濛站在汤池旁,浑身都痒,她想自己应该真的是长跳蚤了。 陈昱上前,替许濛解衣服,许濛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不可,奴婢来替您解衣物。” 陈昱意有所指道:“哦,难道阿濛不痒?” 怎么可能不痒,不过见陈昱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她便上手替陈昱解衣带,二人用最快速度把对方扒了个干净,真不是打算做点什么,而是又臭又痒,无法忍受。 许濛光忙着替陈昱脱衣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是不着寸缕,她脸上绯红,他们除了亲热的时候,还真没有这样坦诚相对过。 “殿下,奴婢下去还是不好吧,不如还是先侍奉了殿下,再去洗澡。”许濛后知后觉道,她心想自己现在可不是陈昱的姬妾,他洗澡自己跟着洗,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怎么想? 陈昱摇头,道:“无事,你的衣物孤都备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者,你不洗孤洗了有什么意义?” 说的也是啊,跳蚤这个东西,还是从根源上灭了比较好,她不洗澡靠近了陈昱,陈昱不也就是白洗了么? 陈昱率先入了汤池,他虽前日病了一场,可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倒恢复得比许濛好,许濛额头上一片青紫,伤口还结了痂,一张脸真是惨不忍睹。 陈昱伸手道:“怕羞还不进来。” 许濛护住胸前小心翼翼进了汤池,汤池的水微微发烫,许濛的脸红扑扑的,陈昱手上一使劲,就把许濛拉在了怀里。 二人紧紧贴着,说实话,许濛没用过这么大的汤池,有点像是凫水的池子,不巧,她还不会凫水,乃正宗旱鸭子一枚,现在十分慌乱,像是八爪鱼一样贴到了陈昱身上。 只是一瞬,陈昱的呼吸就乱了,他把许濛抓下来,道:“别闹。” 许濛似有所感,脸上爆红,站在那儿不敢动,可怜兮兮的,陈昱没好气道:“快点,洗头发。” 许濛这才想起来,将池边托盘上的洗浴之物拿了过来,服侍陈昱清洗身体和头发,许濛只当得伺候完了陈昱才能给自己洗,可陈昱居然也上手,笨手笨脚地给她洗。 他哪儿伺候过人,下手特别重,许濛简直觉得被陈昱搓掉了一层皮,洗头发的时候也是,感觉自己一半的头发都叫陈昱薅掉了。 “嘶,殿下,您放着吧,奴婢自己洗。”许濛低声呼痛,这样道。 陈昱坐在池边的台阶上,见许濛正踮着脚给他洗头,整个人看起来特别认真,他正好坐的矮,就像是许濛将他的头拥进了怀里一样。 入目温香软玉,陈昱伸手将许濛扣在怀里,唇附了上去。 许濛一僵,还不敢叫,只得咬着嘴唇,道:“殿下!” 那声音又娇又嗔,听的人尾骨发麻。 陈昱低声道:“继续。” 许濛手脚僵硬,替陈昱洗头发,按摩头皮的时候,能够听到陈昱低低的舒服的轻吟,温热的唇舌与让人酥麻的声音交织,许濛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雨中的红色海棠,花瓣上包着晶莹的露水,娇滴滴羞答答地绽放了。 恍惚间,仿佛见,细雨斜风中,陈昱红色的唇碰到了那朵海棠花,他微微一吸,嫩红的花朵打着颤,那露水将落未落,怜煞了人。 许濛有些站不住了,她硬挺着替陈昱洗完了头发,便要离了陈昱去另一侧,好好打理自己,却叫陈昱揽住了腰,贴在了汉白玉的池壁上,只觉得陈昱的吻铺天盖地而来,许濛想说话,话语却淹没在相交的唇齿间。 恍惚间只听陈昱说:“都说了,要快点洗的。” 许濛失神之前还在想,自己这张脸这幅样子,殿下也来了兴致? 没多想就见陈昱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许濛就像是一朵离了枝的花,叫那名为陈昱的潮水卷了进去。 许濛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陈昱怀里,在往外一看,他们居然走在豹苑的回廊中,她动了动,身上只穿了一件绢布的寝衣,外面裹着黑色的披风,似乎是陈昱惯常的披风,陈昱则穿着玄色底云纹的长袍,长发散落。 许濛抬头呆愣地看着他,陈昱见许濛醒了,对她笑了笑。 只见这豹苑回廊中撒着阳光,两侧皆是精巧的山水园林,陈昱散发玄衣,臂弯中抱着一个长发的女子,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他穿着木屐,在廊下信步,逸步追风。两侧宫人尽皆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陈昱来到宫室门前,只见高景将门打开,道:“殿下,良医已经候着了。” 陈昱走进去,将许濛放在床榻上,他坐在榻边,道:“宣进来。” 许濛躺在榻上才反应过来,忙坐起来,两眼发亮看着陈昱。 陈昱见许濛这样子,不由笑了,道:“怎么了?” 许濛带着小小的雀跃,道:“殿下,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陈昱摸了摸许濛的面庞,道:“没事了。” 许濛喜滋滋地躺在榻上,心想这下不用回暗室了,而太子应该也掌控了情势,嗯,可以好好洗澡和吃好吃的了。可高兴了,没多久,许濛又有些黯然,说不清道不明的,堵得厉害。 没等她想清楚,一个良医走了进来,他同陈昱见礼,陈昱道:“先给她看。” 良医上来先是给许濛诊脉,又检查了许濛的伤口,道:“伤口颇深,要恢复如初只怕不易。” 陈昱皱眉,“不可留疤痕。”说完小心翼翼看许濛,许濛见状,乐了道:“妾倒是不在意。”现在倒不用那么谨慎的称奴婢了。 陈昱捏着许濛的脸仔细看了看,道:“用药。”不过两个字掷地有声,那良医额上都是冷汗,替许濛开了方子,皆是不可多得的药材,许濛不过一瞥,便咋舌,这制成的药膏只怕价值万金,她哪儿用得起啊。 良医又为陈昱诊脉,只道他恢复得极好,只需要再用些药就行了。 良医走后,陈昱见许濛还在照镜子,便从后面将她拥在怀里,道:“可介怀?” 许濛摇头,带着笑道:“从前读史,那倾国美人脸上若是有瑕,便会用花钿遮盖,今日终于轮到我许濛,嗯,妾正在想用什么遮盖一番比较好。” 陈昱见许濛脸上的兴致倒不似作伪,他低声道:“阿濛喜欢什么样式的花钿呢?” 许濛偏头想了想,道:“妾挺俗气的,爱红色的海棠。” 陈昱莞尔:“那从此以后日日晨起,便让夫君替你画一朵红色海棠如何?” 许濛心想,怎么可能日日相对,回到宫中,她只是太子姬妾中的一个罢了,这不过是太子说来哄她的甜言蜜语,听着笑笑就好,不可当真,她甜甜地笑了,点头道:“好,都听殿下的。” 陈昱将案上的篦子拿过来,道:“来,篦头发。” “殿下?”许濛惊讶,这应该是她给陈昱篦头发呀。 陈昱将她按住,许濛顺势躺倒,躺在了陈昱膝上,从这里她能看到陈昱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那眼中只她一人,陈昱的手很轻,许濛窝在他怀里,笑了,道:“殿下,这下我们可真成两只猴子了。” 说完陈昱手顿了顿,忽然朗声笑了,许濛也笑,二人相视,情意满满。 许濛在陈昱温柔的动作中慢慢意识模糊,她连续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身上有伤,汤池中又伴着陈昱纵情,早就累到了极点,沉沉地睡去了。 陈昱放下了手中的篦子,他的手指抚上了许濛香甜的睡颜,他克制不住自己,又吻上了许濛微启的红唇。 此时高景在外面低声道:“殿下。” 陈昱抚摸许濛的面庞,道:“进来吧。” 高景低着头进来,跪伏在地上,道:“殿下,佛泉庵的事情都安排妥了,靖宁公主也已经安置好了。” “故人相见,应当是很有趣的。”陈昱没看高景,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濛,漫不经心道。 高景又道:“东宫中人,太子妃有些动作,不过现在还不太清楚究竟意欲何为,孟良娣那边,似乎也同孟氏有些联络,倒是高孺子,并无异动。” “哦,盯紧了卢氏,孤倒是好奇,她能做点什么好事出来。”陈昱此次圈禁暗室是,实则是个苦肉计,前世杀他之人尚且不明,即便他做了皇帝,也有一把刀悬在他的头上,倒不如引蛇出洞,看看自己身边这帮如花美眷都是什么心思。 高景将走的时候,陈昱忽然道:“许氏,便留在豹苑吧,随着她玩耍,做什么都好,吩咐下去,小心伺候着。” 高景迟疑,道:“殿下不是要放许孺子归家么?”他原是不该多问,但是这事牵扯到之后的布局,便不得不问了。 陈昱手指上缠绕了一缕许濛的长发,他细细摩拭,道:“不必了,这条线不用跟了。” 高景大震,这可是最关键的一步,殿下说废去便废去了么? “出去吧。” 高景不敢多留,躬身退出。 天色将暗,夕阳将陈昱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将许濛揽在怀里,躺在榻上,闭目睡去。 陈旻,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我陈昱,赢定了。 第58章 相争 又是一日,宫中传来了魏帝身体大安的消息,又有人传闻,说魏帝正在物色司空之位的人选,再一联想到太子失势消息,顿时便有些高深莫测了。 太子妃身后跟着两个乳娘,乳娘怀中抱着的是陈姝和陈熠,她原本是不想带着这两个孩子出门的,陈熠和陈姝都不似寻常孩子那么活泼可爱。太子妃此次带着孩子便是想要求得魏帝怜惜,带两个不讨喜的孩子算是怎么回事啊。不过现在这两个孩子养在她膝下,若太子真的失势了,这就是她的依靠,怎么可能将得脸的机会让给别人呢? 太子妃来到宣室殿门前,给身侧的阿妪使了个眼色,阿妪将一个荷包塞给了梁琥,梁琥这人也有宦官通有的毛病,比如贪财之类的。 梁琥不意太子妃会这个时候出来,他躬身道:“陛下正在休息。” 太子妃和善地笑了,道:“听闻陛下身体好转,故而带了阿姝和阿熠来探望陛下,请梁常侍通传。” 梁琥原本是不想趟浑水的,可是现在的情况还真是由不得他,他联想到魏帝近来稍稍放松的态度,语气更温和了些,道:“奴婢这就进去通传,可是见与不见,都要看陛下的心情,请太子妃见谅。” 太子妃笑了,道:“多谢梁常侍。” “不敢言谢。”梁琥躬身退下。 太子妃站在这宣室殿门前,昂首等候,即便这座宫室如此宁静,也不见她脸上有半分忐忑,仿佛真的笃定魏帝会见她。 魏帝这厢正在榻上看呈上来的奏章,一旁李婕妤随侍,倒有几分温馨的气氛,只是榻上的魏帝面如金纸,带着病色,而一旁的李婕妤短短几天瘦得惊人,也是可怕。 梁琥进来,说太子妃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魏帝看了一眼李婕妤,道:“叫他们进来吧。” 李婕妤岿然不动,似乎将要进来的不是她仇人的儿女。 太子妃得了信,从门外进来,跪伏在地上,道:“父皇,儿臣带着阿姝和阿熠来探望父皇了。” 魏帝放下手中奏章,笑道:“快把阿姝和阿熠抱上来。” 太子妃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乳娘将陈姝和陈熠抱了上去,魏帝细细看了两个孩子的长相,道:“都长大了,会不会叫阿爷了呢?” 太子妃道:“会叫了,只是不太清楚。” “阿姝,阿熠,快,叫阿爷,朕是你们的阿爷。”魏帝不知为何来了兴致,逗弄两个孩子,陈姝和陈熠也一反常态,他们盯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兴致勃勃地配合着他。 魏帝也好,太子妃也好,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太子。李婕妤冷眼旁观,忽然笑了,那笑容阴恻恻的,只听她道:“陛下莫不是忘了,阿姝和阿熠的名字还是妾求着您赐下的呢。” 魏帝没事人一般,亲昵地说道:“是啊,这样一说,阿蕴倒是同这两个孩子有缘。来,抱过去,让李婕妤看看。” 太子妃一愣,可又想到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她生的,让别人看看也没关系,便也没说话。 乳娘将陈姝和陈熠抱到了李婕妤面前,两个孩子要比陈晏大一些,李婕妤看着眼圈泛红,伸手摸了摸陈熠,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捏紧了拳头,她自然是恨的,她被逼着杀了自己的孩子,而这陈氏子孙却一个比一个健康,她百感交集,克制又克制才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魏帝则细细打量李婕妤,目光中的猜疑和审视令人心惊。 一时间殿中人各怀鬼胎,场面有些僵,陈姝见了,握紧了小拳头放声哭泣。 太子妃忙道:“哎呀,阿姝该吃饭了,陛下,儿臣先带着他们下去。” 魏帝点头,道:“好,先下去吧,得空了多带着孩子来看看,朕这里还是寂寞的。” 太子妃笑着称是,终于得偿所愿。 太子妃走走后,只见李婕妤呆呆地望着陈姝和陈熠离开的身影,魏帝见了道:“怎么了阿蕴?” 李婕妤眼眶迅速红了,她靠在魏帝身上,道:“只是想起了我们阿晏,陛下,阿晏的事,请陛下给他一个公道。” 魏帝叹了口气,将李婕妤揽在怀里道:“阿蕴,阿晏的事情多有蹊跷,朕已经着人去查了,只是眼下朕的身体这般,总是关着太子不好的。”魏帝目光中似有温柔,但更多是在观察李婕妤的反应。 李婕妤柔柔地说:“陛下的难处,妾都明白,只是妾,心里太苦了。” 魏帝大叹将李婕妤拥在怀中,道:“朕都明白,明白。” 二人相拥了片刻,李婕妤服侍魏帝喝了药便要离开,她走后,魏帝对梁琥道:“盯紧了明光殿。” 梁琥联想到李婕妤的长相,心中了悟,躬身道:“诺。” 李婕妤回到明光殿,阿岑上来服侍她卸了身上的穿戴躺在榻上,李婕妤脸上没了妆,更见她的憔悴,她闭目养神,睡了片刻,阿岑替她打扇,从豹苑回来后,李婕妤日日也就只能睡这么久了。 忽然李婕妤醒了,她低声道:“阿岑,阿晏是不是该吃东西了,我怎么听到他哭了?” 阿岑差点憋不住自己的眼泪,哽咽道:“女郎,快醒醒吧。” 刚说完了话,李婕妤便醒了,她的眼泪淌了下来,道:“总觉得还在梦里。” “女郎,请您宽心吧,从我们入宫那日起,便知道生下的孩子是活不了的,您怎么能用上真心呢?若是夫人知道,这可如何是好。”阿岑低声道。 李婕妤恍然道:“是啊,不好的,阿岑,我们的命都捏在姑母手里,不能这样。”话这样说,可是阿岑知道李婕妤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自己了,可是有什么用呢,人的心如果这么容易就被说服,那就不是人了。 “便是婕妤不为了自己也该为小公子着想,他可还在夫人手里啊。”阿岑苦口婆心道。 李婕妤抓住阿岑,道:“阿岑,姑母会善待他,对么?” 阿岑咬牙,道:“那是夫人的儿子,夫人自然善待,女郎,您要记得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公子,不是为了夫人,这样才能熬下去。” 李婕妤用绢布吸了吸眼泪,道:“是的,我没有姑母那么狠心,我只能撑住,阿岑,我要撑住。” 见李婕妤眼中有了神采,阿岑道:“对,女郎,只要撑住了,也许真的能等到小公子叫您母亲那一天,快了。” 听阿岑这样说,李婕妤喃喃道:“我会为了阿冕撑住的。“说着李婕妤握上了阿岑的手,逐渐冷静了下来,她的神情冰冷,只听她道:“秦昭仪那里如何?” 阿岑低声道:“都妥了,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李婕妤若有所思,“那就好,届时记得让五殿下去送上一程。” 李婕妤哀戚道:“我的阿晏死了,怎么宫中还这么平静。”她低声道:“乱吧,乱吧,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乱吧。” 阿岑诡秘一笑,退下了。 ———— 陈昇是从殿中宫人那里得知自己母亲病重的,两个小宫人的闲言碎语,让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跌跌撞撞走到了那宫室中,瘫软在榻上,他眼中泛着热意,只得仰起头,将眼睛闭上。 母亲,母亲,居然挺不过今晚了。 他原想着若是母亲能够再挺一阵子,待父皇这里的事情平息,他就能求了新帝接母亲出来,到时候为母亲延医诊治,再把她接到藩地去,这都是陈昇早就想好了的。 这样想着,他忽然坐起,看向了挂在墙壁上的宝剑,他的灵魂叫嚣着,那是他的母亲,她快死了,他就这样坐在这里,冷眼旁观,她快死了,他就坐在这里。 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是个懦夫。 他霍然起身,取下了墙上的宝剑,他拔出剑来,大步走了出去。 一个少年人着广袖深衣,神色冷峻地走在宫道上,这时有些宫人见了只敢跪伏在地上,并不敢上前。陈昇一路走到了皇宫外围的琢玉阁,这里常年冷清,正是秦昭仪从合仪殿被送出来诊治地方。 见了陈昇过来,一个宫人哆哆嗦嗦上来,吞吞吐吐道:“殿下,陛下的旨意……” 陈昇断喝一声,“够了!”说着将手中的剑抬起来放在那宫人颈间,宫人瘫软在地上,继而跪伏,不住道:“殿下,殿下饶命,陛下的吩咐,奴婢不敢不遵从啊。” 陈昇冷笑,“陛下的吩咐。”他一脚踢在那宫人心窝上,提着剑向前走去,琢玉阁灯火全无,陈昇冷笑,这些人就是这样照顾他母亲的? 他将琢玉阁门上的大锁用剑砍开,一脚踢开了大门。一股臭味扑面而来,陈昇借着月光在那榻上发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他颤声道:“母亲……” 那女子恍然抬头,如梦呓一般道:“回光返照,竟会看到我儿。” 陈昇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扑了上去,将秦昭仪抱在怀中,痛哭失声,“母亲!” 秦昭仪抓住了陈昇的衣袖,气若游丝,恨声道:“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陈昇见秦昭仪恨不得自己此时立时就死了的模样,顾不得秦昭仪浑身污垢,只是抱着她,道:“母亲,孩儿不来,枉为人子。” “母亲,告诉我,告诉我,是谁,是谁?”陈昇自然能看出秦昭仪已是将死之人,仇恨在他心中翻滚。 秦昭仪认命一般摇摇头,抵死不说,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泪。 陈昇不断地问,秦昭仪一个字都不说,终于她抬手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打了陈昇一个耳光,她咬牙一字一句道:“别问了,活下去。”说完,手一放,气绝而亡。 陈昇抱紧了秦昭仪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他痛苦不已,是不是他早一点鼓足了勇气,母亲就不会受这样的折磨呢? 这时,暗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扑了出来,她跪在陈昇面前,痛苦道:“殿下,昭仪没病,昭仪没病啊!” 陈昇木木地抬头,看向了那老妪,顿顿道:“是谁?” 老妪哀泣,“是,是陛下。” “阿父,不,陛下?”陈昇无意识地重复。 “陛下惊梦,昭仪不知听到了什么,被陛下圈了起来,昭仪没病啊。”老妪道。 陈昇将秦昭仪放下,他失魂落魄地走向了门前,捡起了地上的宝剑,终于,一声断喝,砍断了门框。 第59章 将离 许濛同陈昱在豹苑呆了几天,日子舒爽,赛过神仙。 她醒来的时候叫陈昱扣在怀里,天气热,她不喜欢同陈昱睡得太近,只觉得像是抱了个火炉,特别难受,可是一觉醒来总叫陈昱抱着,真是令人费解。陈昱说她睡到半夜就会投怀送抱,许濛可不相信。 许濛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起来,到榻下裹上了一件大袍子,又将窗户打开,她深呼吸一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怎么起的这么早?”身后传来陈昱的声音。 许濛转身,只见陈昱侧身枕着胳膊看她,他是个顶好看的美男子,浓密的长发铺在榻上,形容昳丽,看她时双目含情,直教人沦陷。 “嗯,昨夜睡得好,是以起得早,殿下今日要做什么呢?”许濛顺口问道。 听许濛此言,陈昱不禁失笑,她难不成真的把这豹苑之行当做了游山玩水,兴致勃勃的样子,可想到接下来的安排,陈昱起身,却也不答,只是将许濛按在了凳子上,又叫了高景进来。 高景等人送了洗漱的东西进来,二人洗漱完了,许濛就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她摸了摸额头,已经结痂了,额上的青紫也淡去了许多,不过这样一张脸算不上多漂亮是真的。许濛怔怔地看着陈昱拿了粉盒替她薄施脂粉,镜中女子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殿下,这是要?”许濛不明就里。 陈昱道:“这里定名为豹苑,乃是因为这里曾是蓄养猛兽供帝王取乐的地方,前朝大穆君王喜欢,便在这倚着秀云峰的地方修筑了行宫。” 许濛来了兴致,道:“殿下的意思是,这里有猛兽。” 陈昱牵起了许濛的手,道:“今日便往兽园一行。”他见许濛的眼中忽然来了神采,不由心头欢喜,道:“行了,快用过了早膳一并过去,怎么样?” “嗯。”许濛点头。 二人用膳的时候,许濛思及这几天他们要么在房中下棋读书,要么就去周边发亭台楼阁赏景,总觉得太子殿下在这里其实就是玩乐,哪里有圈禁的样子。他似乎对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很在意,也许正如太子殿下所说,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形势,不过想来陛下的态度也是有些松动的,那么太子的处境应该好了许多。 许濛吃饭魂不守舍,脸上沾上了米粒,陈昱见了觉得好笑,他忽然伸手,将许濛脸上的米粒取了下来,许濛一愣,见陈昱手上的米粒不由大窘。 “你啊,认真吃饭。魂游天外,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陈昱敲了敲许濛的脑袋。 “哦。” 二人用膳结束,便带着高景等人去了兽园,兽园离行宫有一段距离,一路上走走停停,四处赏景倒也惬意,只见那兽园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隐约可以听到猛兽嚎叫嘶鸣的声音,许濛抓住了陈昱的手,有些害怕。 陈昱笑着拍拍许濛的手,道:“野兽都关在笼子里,并且有驯兽之人看护,阿濛不必害怕。” 许濛咽了咽口水,脸上虽然害怕,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跟着陈昱进去。 只见兽园中安置着一个一个的巨大铁笼子,里面放置了虎豹黑熊等野兽,许濛叫那山石园林中的一只花豹吸引,不由靠过去,只见那花豹在晒太阳,身姿舒展,很是舒服的样子。 一旁一个小宫人见许濛凑了上来,忙道:“贵人,这是前几日刚进来的花豹,还未驯养妥当,请贵人小心。” 许濛点了点头,只是在一旁站着,只见一个小宫人拿着木桶过来,桶中都是肉,陈昱也靠了过来,二人兴致盎然地看着宫人喂肉给花豹。 “你们这样喂了死物,会不会让猛兽失去野性呢?”许濛有些好奇道。 那伴在他们身边的宫人笑道:“回禀太子殿下,这花豹现在三日死物一日活物,为的便是不要让其其失去野性。” “哦,原来是这样。”许濛赞叹,只见那投喂的小宫人颇为灵巧,将那花豹逗得四处乱窜,倒让许濛来了兴致,蹦蹦跳跳玩的很是开心。 陈昱见她的模样,道:“日头晒起来了,你瞧你热的,我们到水榭去,饮茶如何?” “嗯,好。”许濛脸上带着些汗,红扑扑的,朝着陈昱笑。 陈昱见许濛的样子不由也笑了,将袖笼中的帕子掏出来,替许濛擦了擦脸上的汗,道:“走吧。” 二人相携而去,那方才侍候他们的宫人道:“你手脚麻利点,兴许下次太子殿下来了便要看这花豹表演,到时候有你露脸的机会。” 喂肉的宫人低着头,喏喏道:“是是,多谢提醒。” 那宫人放下手中肉桶,看着笼中的花豹,一抬头,是一张普通带点清秀的面庞,此刻若是让她换上女装,只怕许濛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这张普通的面容,只怕在许濛眼中,真如催命符一般。 她将桶中的最后一块肉扔在了笼里,拍了拍手,露出一个略带残忍意味的微笑。 豹苑中放着这样一块香肉,怕是要作为诱饵,只看来的是什么野兽吧。 他们看完了花豹又看了老虎熊之类的猛兽,许濛尤其喜欢豢养的小狐狸,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她直到去亭子里摆晚膳的时候都恋恋不舍,想将小狐狸抱在怀中,陈昱自然是不允许的。 “你若是抱了它,今夜可不能上床休息。”陈昱有些嫌弃地看向那小狐狸。 许濛恋恋不舍道:“为什么啊,殿下这是嫌弃小狐狸么,可是殿下,便是您长跳蚤的时候,妾也不曾嫌弃过您啊。” 陈昱不意许濛揭了他的黑历史,挑眉道:“首先,阿濛你要明白,长跳蚤的可不仅仅是孤,其次,你若是抱了狐狸,身上传了什么虫子,回去便不可再抱小彘和阿苍。” 许濛脸一垮看了看宫人怀中的小狐狸,道:“那好吧,我不抱了就是。” 许濛闷闷不乐的样子一直持续到用晚膳,晚膳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一不留神就吃多了,陈昱倒没有不耐烦,只是拉着许濛从兽园又走回了他们居住的房间。 那房间灯火通明,已经有宫人备好了水,来来往往,很是热闹,许濛忽然在门前站定,道:“殿下,我们要回去了么?” 陈昱愣住了,转头上下看了看许濛:“阿濛怎么知道?” 许濛笑笑,道:“殿下说的啊。” 陈昱执手带着许濛进了房间,将宫人们都摒退,他们在榻上相对而坐,陈昱把许濛的小肉手握在掌心,道:“阿濛,接下来几天孤便让高景留在这里,你自可在豹苑中游览。” “殿下,要回去了?”许濛低低道。 不知为何许濛此刻有些怅惘,她总觉得豹苑中的这段日子像是偷来的,从她伴着陈昱踏进暗室的那一刻起,这些时光原本不是她许濛该有的,只是她生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怎会因为这么些感触就乱了自己愉快的心情。可是当陈昱说起他要回去的时候,许濛才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修筑的桃源乡罢了,这桃源乡就像是一座破茅草屋,风一吹就散了。 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道:“嗯,殿下保重。” 陈昱心头一烫,不由抚上了许濛的长发,他道:“很快,很快的,阿濛我很快就回来了,你要等我。” 许濛抬头直直望进了陈昱的眼睛,陈昱在那澄澈的目光中感觉自己无所遁形,他忽然捏着许濛的下巴吻了上去。 二人亲昵了一会儿,陈昱便看着许濛洗漱,让她躺在榻上,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许濛说话,直到许濛慢慢闭上了眼睛。 陈昱将走,许濛却抬手牵了他的袖子,只听许濛含糊道:“殿下,日出……”陈昱握了握许濛的手,笑了,“嗯,说好了,日出。” 陈昱替许濛掩好了被子,起身,开门,只见高景站在门头,道:“殿下,护卫都在豹苑门口。” 陈昱点头,道:“豹苑的护卫皆不可裁撤,若有人敢进来,格杀勿论。” 高景欲言又止,道:“可是殿下,若是将许孺子留在豹苑,那人可不一定会来,之前……” “够了,此事孤早有决议,不必再说。”陈昱断然道,接着他又低声道:“即便在豹苑,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来,若是孤,孤会来的……” 陈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消逝在风中,高景只听了个大概,他不过是觉得可惜,这条线经营了这么久,颇费了些功夫,现下殿下竟然将其废去,不过做人奴婢的,何必想这么多,总归有殿下自己的打算吧。 他跟在陈昱身后送他出门,陈昱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喃喃道:“该回去了,走吧。” ———— 洛阳一处民居中,李樾眼中带着些血丝,他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主要是布置了洛阳城中的一些势力,将几步明棋移到了暗处,又布下了一些暗棋,做完这些收尾工作,今晚他就要离开洛阳。 他揉了揉眉心,总觉得疲惫,然后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侍女进来,她脸色不大好,道:“大公子,华音她,她不见了。” 李樾皱眉,看向那侍女,眼中威势让侍女跪倒在地上,他道:“怎么回事,不是交代要看好她么?” “华音她,她打晕了盯梢的人跑了。” 李樾放下手中的茶盏,因动作太大,茶水撒了出来,泼在他的衣衫上,他断然道:“走,走密道去豹苑。” 侍女迟疑,“可是豹苑守备森严,我等不得入啊,公子三思。” 李浑身肌肉紧绷,脸上虽然带着疲色,眼睛亮得惊人,道:“走。” 侍女讷讷不敢言,只得退去。 第60章 乱起 夏日漫长的白日将整座皇宫包裹其中,暑热蝉鸣,密不透风,让人窒息。 宣室殿偏殿中,陈晟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身旁的宫人奉上了茶盏,他一推手道:“太热了,不喝了。” 陈晟苦夏,清减了不少,燕王府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十分暴躁,故而都谨言慎行生怕犯在了陈晟手里。 他脱了靴子坐在榻上,等待魏帝的召见,想到这里,陈晟心中很是不畅快,咬紧了牙关,隐隐能够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心中万千疑问,都问不出口。 此时一个小宫人进来,道:“燕王殿下,陛下召见。” 陈晟这才起身在宫人的服侍下穿好了靴子,大踏步离开。 他入了那宣室殿,只见魏帝脸色好了不少,隐隐有些血色了,只是人极瘦,这场急病让从前那个温和而威严的君王瞬间颓然起来。 陈晟向魏帝行礼后,魏帝道:“阿晟,朕有意放太子回来。” 魏帝话说的轻巧,却在陈晟耳边丢了个惊雷,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魏帝,接着握紧了拳头,道:“陛下,这是何意?” 魏帝并未将陈晟的失态看在眼里,以他的想法,太子回来了,这些儿子有些心气浮动是正常的。 “眼下朕的身体不大康健,太子在朝能够稳定人心,再者,阿晏的死,朕在着人去查,其中多有蹊跷,将太子关着终究是不合适。”魏帝这般说道。 陈晟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汹涌的不忿和仇恨,道:“哦,若太子是被人诬陷,阿父的确要着人去查了。”此刻他仿佛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部分,身体让他冷静,灵魂让他疯狂。 此时此刻,他只想拔出剑来,毁灭眼前的一切。 “嗯,此事便定下了,你下去吧。”魏帝挥挥手。 陈晟躬身下拜,道:“诺。” 他退出宣室殿,忽然顿住,转身看了看那座宫殿,这里是他攀爬的顶峰,此刻他觉得自己离这座宫室很近,触手可及得近,又觉得很远,咫尺天涯得远。 这快三十年的人生中,不甘、仇恨、妒忌、痛苦交织在一起,他总觉得胸口似乎有什么将要破出,将他这皮囊撕碎,将他吞噬。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离开了,他默默行走在宫殿中,终于将心中百感交集尽数抛弃,只是伴随着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逐渐冷静下来,现在,是按兵不动,然后俯首称臣,还是雷霆一击,求南面称尊。生死、胜负,一念之间罢了。 他走到了宫殿外围的琢玉阁,只见陈昇手中提着宝剑,站在琢玉阁门前,身后便是收尸的人,他形容枯槁,面上无泪无痛,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有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陈晟从来同这个弟弟没什么交情,此刻却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不由想到,如果,如果他能够有更多的权势,是不是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呢? 终于他握紧了手中拳头,匆匆而去。 陈昇抬头看了看陈晟离开的背影,咧开了嘴,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嘴唇干裂,稍一动便从裂口处流出了鲜血,他浑不在意,只是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神情如夜枭一般。 ———— “你说什么,陛下有意迎回太子殿下?”只听太子妃道。 阿妪点了点头,道:“这是梁琥手底下的人传出来的消息。” 太子妃沉吟片刻,“若是梁琥的消息,倒有几分可信。” 阿妪面上带了些喜色,道:“女郎,可见这一劫太子殿下应当是过了,真是上天保佑。” 太子妃摇摇头,道:“不,不是的,陛下与太子殿下嫌隙已生,此举不过缓兵之计罢了,眼下太子殿下已经被架空,醉杀幼弟之事,查与不查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太子殿下此次回来,才是的真的把刀递给了陛下。” “而且……”太子妃语气不太确定,道:“而且进来宫中气氛不大好,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阿妪,你能感觉到么?” 阿妪摇摇头,道:“只是大家都噤若寒蝉,怕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了的缘故吧。” 太子妃将揉了揉太阳穴,道:“在这宫中,一动不如一静,明夜太子殿下便要归来,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的难过,届时只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太子妃自言自语,道:“陛下的心思着实难猜。”说完这一句,太子妃面色一变,道:“不好,此时司空之位不明,只怕便是留给未来新帝的妻族或者母族的,再者,若是陛下真的有保住太子之心,六殿下之死为何悬而未决,查而不明。陛下好手段,阿妪……“说着太子妃对上了阿妪的眼睛,她轻声道:“原先我只是猜测,现在我肯定了,殿下此次回来,陛下有易储之心。” 太子妃霍然起身,道:“阿妪,拿着手上的东西去找梁琥,把此事交代清楚。” 阿妪自然知道太子妃所为何事,大惊失色,道:“女郎,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这可是,这可是。”阿妪哆嗦了半天也没能把那两个字吐出来。 “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太子明夜归来,正好,便可名正言顺。”太子妃眼中流露出狂热之色,握住了阿妪的手,道:“阿妪,你要记住,不是为了太子,保住太子就是保住我们自己。家族不济事,我们还要依靠家族,现在起,我们要把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成败就在此一举。”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事成,她就是皇后了,她就是真正的皇后了,甚至,还能更进一步。 阿妪结结巴巴道:“可是,若是殿下知道,该怎么办?” “殿下知道?呵,殿下早就知道了,不就是殿下吩咐我们的么?”她诡秘一笑,道:“我是殿下的发妻,这样的事,我做就是殿下做。” “去吧阿妪,看到你手中的东西,梁琥会乖乖照办的,再者,他现在透出这么些消息,难道不正是在寻找庇护么?” 阿妪颤声问,“什么时候?” “明晚殿下将归之时,吩咐梁琥,务必让李婕妤亲手把药喂进去,此事,总还是需要一个替罪羊的。” 阿妪躬身退下,太子妃笑了,她目光悠远,仿佛看到自己作为皇后作为太后显赫的一生。如果没有人给你想要的,你就要自己用双手去抢,这是卢眠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如果陈姝在场,便会发现她种下的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太子妃心中生根发芽,终于变做了一片名为野心的原野。 庞后的甘泉殿中,陈昱坐在庞后死去的那张床榻上,他双目微阖,无喜无悲,似是已经入定。 “殿下,有消息了,燕王殿下秘密邀庞校尉过府。”高景走进来,在陈昱耳边低声道。 陈昱睁开了眼睛,道:“明晚入宫的马车都准备好了么?” “回禀殿下,都已妥当。” “李婕妤那边如何?”太子又道。 “李婕妤这些时日深居简出,甚少露面,不是在明光殿便是在宣室殿,陛下的人一直盯着她。” 陈昱摩拭手上的玉珏,这是他思考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非是亲近的人一般留意不到。“孤把靖宁公主带了出来,父皇自然怀疑他,父皇留着靖宁公主为的便是作为诱饵,诱秦氏旧部入局,可是这么些年了,秦氏的人一个都没有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秦氏的人都死绝了,要么,便是靖宁公主已经是弃子,秦氏的人已经另投他主。” “殿下英明。”高景道。 陈昱笑了,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弃子,在执棋人眼中,每一颗棋子都有恰当的归处。孤的太子妃呢,东宫众人如何?”高景道:“太子妃身边的老妪私下接触了梁琥,只是二人究竟说了什么便不得知了,太子妃没什么动作,只是前日带着两位小殿下去宣室殿侍疾,而卢氏秘密将家中三娘送去了燕王殿下府上,这事做的隐秘,若非太子妃探出来,我们的人还不得知呢。”高景见陈昱面上表情平静无波,莫名觉得危险,咽咽口水接着道:“高孺子一如既往,孟良娣和身后的孟氏倒是颇有动作,似乎是在同燕王殿下示好。” 陈昱嗤笑,“呵,不过这小风小浪,便沉不住气了,高景,盯死了梁琥,看太子妃有什么手段,是孤不知的。” “诺。” 高景将要退出,却听陈昱道:“慢着,许孺子那边,如何?” 高景心道果然如此,殿下虽有以天下为棋的气魄,可是许孺子明明是他埋下的一步闲棋,现在却废去,嗯,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腹诽归腹诽,高景道:“许孺子一切安好。” 陈昱笑了,“安好,怎么个安好法?” 高景满头大汗,安好便是安好,还要问怎么安好,真是扛不住,他便细细把昨夜陈昱走后和今天白天许濛做的事情一一道来,“许孺子今晨起得稍晚了,便在园中逛了逛,又去拿了几本书,消磨了时光。”嗯,很惬意,让人羡慕。 “豹苑那边,不可轻忽。”陈昱道。 “他若不来,自然最好,他若来了,格杀勿论。”陈昱低声道。 高景道:“诺。”可是以他所想,按照殿下原本的安排,让许孺子归家,那么那人或可会来,可是把许孺子放在豹苑,说实话,他傻了才来自投罗网,这可明晃晃是个陷阱啊。 黑暗将陈昱的身影淹没,将这座甘泉殿淹没,将整座皇宫淹没,正如平静水面下的暗涌,一切都在慢慢进行。 第61章 黑夜 翌日,太子回宫的消息遍传朝野,却也没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好像回来的不是国之储君而是一个无名小卒。 太子的车驾要行进一日,过傍晚才到皇宫,这一日,倒像是老牛拉着破车,很是漫长,这大概是整个夏天中最让人焦灼的一天了,长的看不到尽头。 守着东门的金吾卫们立在门下,他们肃然而立,好似陶土做成的人俑,半点生命的气息都没有。就这样,夕阳西下,将宫室镀成金色,把影子拉得老长,不远处,只见一架马车缓缓行来,马蹄踢踏的清脆响声,一点一点打在了金吾卫们的心头。 来了! 若众人心中所想能够发声,定然如惊雷一般爆响。 “停!”为首的金吾卫伸手道:“来者何人?” 马车停在门口,一个小宫人掀起了马车,隐隐能够看到一个身着玄色云纹织锦的身影端坐其中,那宫人跳下来,道:“太子殿下归宫。” 守门的金吾卫们皆跪伏在地上,道:“拜见太子殿下。” 只听里面有个一低哑的声音,道:“起。” 众人起来,为首者大声道:“太子殿下归宫,开城门。” 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宫门口,只听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城门被缓缓推开,马车驶进了宫门,慢慢地消融在了金色的阳光中。 宫门一道道打开,马车到章华门的时候,已经天色昏黄,马车在章华门的宫道上走着,这里四下无人,静得不可思议,马车上的人也没感觉到任何不妥,仿佛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这么一架马车在行进。 忽然,在昏黄的暮色下,一队一队甲胄之士在城墙根上悄然集结,驭马的马夫好像瞎了一样,根本就没有对这些不速之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没有注意他们,只是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 不远处,身着轻甲的陈晟不由惊疑,他看了看那架仿佛走在另一个时空的马车,忽然背脊一凉。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哪里呢,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刚想要抬手,招呼不远处的庞安,让聚集的金吾卫散去,可就在他惊疑万分的目光下,庞安忽然抬手。 陈晟觉得时间都凝固了,他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无法呼吸,他亲眼看着庞安抬手,搭弓,射出了一箭,陈晟的心都快叫那一箭给贯穿了。 “不!”陈晟大叫。 庞安慢条斯理收了弓箭,对着陈晟微微躬身,道:“殿下,请吧。” 身着黑衣的金吾卫围住了那车驾,驭夫放下手中马鞭,同他们对视,面上分毫表情都无,只见庞安的那支箭正好插在车辕上,陈晟眼睛充血,盯着那支箭,这同他相交莫逆、一见如故的远亲庞安有问题,他现在若是还想不通,便真的是个傻子了。 “燕王殿下于章华门欲杀太子殿下,幸被我等劝阻。”庞安朗声道。 只见车驾的帘子缓缓拉开,一个穿着玄色云纹深衣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容色妍丽,风情潋滟,见了陈晟等人的情状,笑了,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此事多谢将军。” 庞安拱手,陈晟此刻终于明白,原来庞安从头到尾都是那陈昱的人,他早就设好了套等着他钻,野心蒙蔽了他的神智,让他以为以太尉之位拉拢庞安,在这里劫杀了太子,再行逼宫,便能够夺得皇位。 一步错,步步错。 陈晟惨笑,闭上了眼睛。 那女子正是陈婧,她道:“走吧,往宣室殿去,太子殿下等着我们呢。” 甘泉殿中,宫人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他们手上都是太子的衮服,陈昱在高景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只见他深衣广袖,头戴高冠,长发束在脑后,将一张英俊的面庞完全显露出来。高景在一旁仔细检查了陈昱身上的各个细节,然后跪伏在陈昱身边,道:“殿下,一切妥当。” 陈昱向前,将那甘泉殿的门打开,夕阳让他的身形几近透明,他唇畔带着些微茫的笑意,道:“走吧,该去宣室殿了。” 宣室殿中李婕妤正在魏帝一旁的小几上写字,魏帝欣赏她优美的侧颜,神思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李婕妤放下手中笔,将那张字拿起来,轻轻吹干,见魏帝这幅模样,笑道:“陛下这是想什么呢?” “看着阿蕴,想起了一个人。”魏帝道。 李婕妤将手上这张字放下,在一旁的水盆中掬起了一捧水洗手,又拿过了一旁的帕子,擦拭自己手上的水,状似不经意一般,道:“哦,什么样的人呢?” 魏帝微笑,仿佛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情,道:“是个极美的女子,如阿蕴一样美。” 这时,梁琥端了药进来,道:“陛下,该服药了。” 魏帝这些时日看起来还不错的气色全靠着这碗药撑着,若是深究这碗药的方子,定然会发现,这方子药性十分凶猛,简直就是在透支魏帝的生命,更别说叫人在里面添了一味药材了,简直催命。 想到这里,梁琥不由双腿打颤,他咬了咬舌尖,心想这太子妃拿了前朝故人之物前来,他毫无拒绝的余地,只能任人摆布,想到太子妃或者说太子殿下一早就盯上了他,他只觉得全身发凉。此事定要嫁祸给这位李婕妤了,太子妃要密不透风,那么这件事必须要是李婕妤做的。 “拿上来吧,我喂给陛下。”李婕妤将手上的帕子一放,笑道。 梁琥不敢多说,生怕自己漏了马脚,他把药放在李婕妤面前,便离开了。 李婕妤细白的手端起瓷碗,竟分不清,那是瓷白的碗还是她的一双素手,她用勺子轻轻舀了几下药,道:“陛下,妾给您喂药。” 魏帝意味不明看她,上下审视,道:“好。”说完靠在软枕上,等着喝药。 李婕妤跪在榻前,她娇美的外皮下,实际上有一头野兽,正在不断挣扎,择人而噬,她舀起一勺药,喂到了魏帝唇边。 魏帝饮下了药,二人这样静默地喂药,颇有些日子细水长流的静美,可是世上的许多美好不能随便深究,否则底下都是不堪罢了。 魏帝心中怀疑,他在怀疑李婕妤和先秦氏的关系,可是他按兵不动,只是利用太子来试探李婕妤的反应,不断用丧子之痛来刺激她,魏帝竟从这样的关系中品出了些乐趣,就像是当初他的傲慢一样,这个小女子始终都在他手中,他在等待她的暴露和绝望。 李婕妤怎会看不懂魏帝眼底的兴味,她只是故作不知,她只是期待魏帝的失算,魏帝到底心中属意谁,李婕妤还是略有猜测的,那空悬的司空之位,只怕就快要姓秦了,不过此秦非是彼秦,这个秦便是秦昭仪的父亲。 若是魏帝知道,他属意的继承人,叫她毁了,他会怎样呢? 他对庞氏的愤怒对太子的猜忌,以及对自身的无力终于让他走到了这一步,傲慢如魏帝,也有失算的时候。 药就在来来往往中喂了大半碗,就在二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忽然,宣室殿的大门叫人一脚踢开。 魏帝看向了门口立着的少年,忽然,怔愣一瞬。 那少年鬓发皆乱,手中拿着一柄宝剑,剑尖的血一滴一滴滴下来,慢慢的在那地上汇聚了小小一滩血。 “阿昇,你这是做什么?”魏帝神色冷静,这样问道。 陈昇不答话,只是拿着这柄剑缓步上前。魏帝岿然不动,看着他这个小儿子一步一步上来,从暗处走到灯火之中,陈昇眼睛通红,牙根紧咬,额上都是青筋。 “陈昇,你这是要杀父弑君么?”魏帝的声音犹如惊雷响起,陈昇仿佛被惊醒,他看着魏帝,神色哀戚,道:“父皇,其实母亲没病,对不对?”魏帝神色一黯,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质问你的君父么?” 陈昇惨笑,“父皇只需回答,对还是不对。” 魏帝笑了,他竟然笑了,笑中有感叹有失落。 “殿下的问题,妾倒是能替您解惑。”李婕妤起身,风姿卓然,似乎陈昇的这模样完全吓不倒她。 “你母亲听到了一个秘闻……”李婕妤话中带着恶意。 “住口!”魏帝将案上的镇纸丢了出去,李婕妤不防,叫那镇纸砸中了额头,她身形晃了晃,额上鲜血如柱,她闭上了眼睛,接着道:“你的阿父啊,他喜欢自己的大嫂,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魏帝心中最为背德隐秘的心思叫人说了出来,他勃然作色道:“贱妇安敢?” 李婕妤反唇相讥:“有何不敢,陛下的帝位,怎么得来的?是你陈氏在我秦氏攻洛阳的时候,放了黄河水,洛阳周边五万百姓因黄河决堤而死,秦氏八万儿郎葬身水底。呵,报应,都是报应啊。老魏王为了权势灭了秦氏,你呢,你故意将消息透给魏王世子,让他去楚营报信,又将炸堤的时间提前,坑杀了自己的大哥。” “杀兄,占嫂,这样的秘闻,殿下你的母亲听了怎么会有活路?”李婕妤轻声带道。 魏帝拊掌,豁然起身,道:“你,你是秦氏之人?”语气虽然疑问可话里的意思分明肯定无疑。 没等李婕妤说话,只见陈昇提剑上前,他癫狂大笑,举剑刺向了魏帝。 魏帝不闪不躲,直视陈昇,陈昇剑势一颓,停在了魏帝眼前,魏帝眼睛都不眨一下,忽然朗声笑了:“阿昇,你都同阿父一边高了,哈哈哈,我儿长大了。” 陈昇握剑的手不断颤抖,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汗如泥浆,双目猩红。 魏帝一声暴喝,道:“陈昇,让朕看看你有几分胆色。” 陈昇想到了秦昭仪的惨死,想到了自己的懦弱,他如狼一般哀嚎,终于,握紧了手中剑,准备刺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支戟隔空投掷而来,砸中了陈昇的肩膀,陈昇身子一偏,手中剑掉落,在寂静的黑夜中那声音十分明显。 “父皇,可安好?” 话音刚落,身着衮服,一身雍容的陈昱,站在门口,他淡淡地笑了。 第62章 往事 陈昇委顿在地,口中喘着粗气,魏帝没理他上前两步,看向门外,冷笑道:“朕只当是谁?原来是你,阿昱。” 陈昱走了进来,一旁的李婕妤忽然张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喃喃道:“不,不可能。” 陈昱身后的陈婧则看了看魏帝,又看了看地上满脸鲜血的李婕妤,嘲讽地笑了。 魏帝将目光转向了陈晟,道:“阿晟,这是时辰,你在宫中做什么?” 陈晟张嘴,讷讷不得言,心想,总不能说他是来杀太子然后逼宫的吧,一旁陈昱则道:“二哥想着父皇应该是有危险,所以入宫护驾,这不就碰上了。” 魏帝自然不信这样的鬼话,只是笑了笑道:“阿昱,为父小看了你,怎么,不再忍下去了?” “阿父说的,忍无可忍自当无需再忍。” “说吧,你想要什么?”魏帝刚说完这话,忽然道:“不对,朕着相了,你人在这里,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陈昱道:“这些都是次要的,不着急。”陈昱当然不着急,皇位本就是他的囊中物,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但是他独独缺一个真相,这一切前世都不曾发生,他是在魏帝寿终正寝之后登位,当了十五年皇帝便叫人毒死,他想,即便是要死,总也要做个明白鬼才是。 “父皇,这些话该从何说起呢?”陈昱道,接着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李婕妤,又道:“不如便从李婕妤说起。哦,不对,该叫你秦韵,对么?” 秦韵二字一出,李婕妤犹如修罗恶鬼一般看了过来,陈昱道:“靖宁,来看看你的故人吧。” 陈昱身后的靖宁公主走了出来,她先是朝着魏帝行了个大礼,道:“叔父,阿婧出来了。” 魏帝看向了一旁面带温和之色的陈昱,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看透这个儿子。 靖宁公主上前,秦韵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陈婧将她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了那张面庞,忽然叹道:“明明我们才是真母女,你怎么长得这么像她?” 秦韵道:“公主殿下,说的是谁?” “行了,阿韵别装傻了,看到你我就知道她一定没死。”说着陈婧偏过头看了看魏帝,道:“叔父难道还没认出来么,这不就是先楚王世子秦璋的女儿,我记得我阿父和叔父与那秦璋一同求学于庆山书院,乃是刎颈之交,叔父还抱过秦韵呢?怎么这就不认得了?” 魏帝没有理会陈婧的话,只是转向了秦韵,道:“你是说,她还活着?”魏帝其实心中早就有了猜测,可是他想承认又不想承认,想知道又不想知道,所以只能尽力地去忽视这一切。 秦韵则看向陈婧,深深望进了陈婧的眼睛里,道:“你是姑母的亲生女儿,为何要帮杀父仇人的儿子?” 陈婧嗤笑,道:“得了吧,如果她活着,手中握着秦氏的力量,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有了你有了陈旻,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 “姑母她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秦韵道。 陈婧一掌打在了秦韵脸上,将她打得身体偏了过去,陈婧抓住了秦韵的头发,一字一句道:“你可知,叔父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十里外的佛泉庵,她知道我在佛泉庵,还利用我把你送进宫,你啊,真是傻,她对这个亲生女儿尚且如此,何况你是她的侄女呢?” 陈婧拍了拍手,起身道:“我说完,太子殿下。” 陈昱朝着陈婧点点头,上前道:“父皇,此女身份存疑,当年秦氏之事还要父皇简单同我们说说,前尘往事了,知之者许多都葬身鱼腹,长夜漫漫,父皇何不同我们细细说来?” 魏帝大笑,“阿昱真的想知道?可惜朕有许多都不记得了,朕老了。”一个皇帝的示弱,未必是真正的示弱,有的时候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就如陈昱的忍耐和蛰伏,所等待的是更可怕的爆发。 “父皇若是不记得了,儿臣与您细细说来,如何?”陈昱环视殿中人,只见魏帝立于台阶上,秦韵跪在一旁,陈昇瘫在台阶下,而陈婧站在陈昇身边,陈昱身后还站着陈晟,所有的人,要么与当年事相关要么被当年事波及。 “大穆末年,厉帝当政,朝堂腐朽不堪,各地豪族举事,楚地秦氏盘踞江陵多年,乃是一放豪强,我陈氏太祖原是魏地之人,后来投在楚王秦氏门下,乃是一员大将。父皇,是不是?”陈昱上前一步,问道。 魏帝也上前一步,道:“是。” “后陈氏与秦氏相交莫逆,我陈氏为了取信于秦氏,让长子陈照取了楚王嫡女秦瑶,二人生陈婧与陈旻,是与不是?” “是。” “楚王攻洛阳,陈氏为策应,先太祖欲取秦氏而代之,便着人掘了黄河堤坝,使得周边五万百姓受灾,秦氏八万人马葬身鱼腹,是与不是” “是。”魏帝与陈昱各自向前走了几步,终于面对面。 只听陈昱又道:“先太祖心知世子陈照宅心仁厚,故而一直瞒着世子,是父皇你,将这个消息传入世子耳中,帮助世子去了楚营,自己却隐瞒了世子的消息,又将炸毁堤坝的时间提前,世子陈照不谙水性,死在了洪水中。父皇又将长嫂安置在私宅中,我母亲当年偶然得知秦瑶的下落,便猜到了父皇的心思,她来到父皇私宅,将秦氏的事告知对方,秦瑶便失踪了,只留下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便是陈旻,是与不是,父皇?” 这面目与气质十分相似的父子站在了一起,直叫人觉得分明就是同一个人青年与老年的模样。 魏帝掷地有声,道:“是,又如何?” 陈昱笑了,“父皇啊父皇,后来陈旻在豹苑失踪,陈婧夭折,您追谥靖宁公主,您在先太祖过世后,做了皇帝,清洗了与秦氏相关的人,这段历史便无人知晓了。我母亲得知您做过的事,又放走了秦瑶,她自知逃不过一死,庞美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是以我母亲杀了庞美人,却不想您还是知道了,母亲为了保我,便不进药石,生生病死。而秦昭仪则是听到了父皇惊梦之语,被父皇以时疫软禁。”陈昱说完,道:“是,与不是?” 魏帝道:“是。” 陈昱拱手,“父皇,儿臣问完了。” 魏帝则看了看殿中人的神情,悲愤者有之,惊怒者有之,颓然者有之,落寞者有之。 “轮到朕来问你了。”魏帝道。 陈昱跪在了魏帝面前,行稽首大礼,道:“父皇,儿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知靖宁公主存在,联合靖宁破秦韵之局,对么?” “多亏了父皇仁德,时时挂念靖宁公主,否则怎会让儿臣找到这位堂姐。” “你知喊魂之事,阿晏之死,乃是秦氏所谋?” “知晓了堂姐的存在,也能猜得三分,不过……”陈昱偏头看了看秦韵,道:“孤很好奇,不知秦氏阿韵,你在扼死阿晏的时候,是个什么滋味?” 秦韵陡然双目圆瞪,想要扑上来,从陈昱身上撕下一块肉。 “圈禁之事,乃是你刻意为之?”魏帝语气十分肯定。 陈昱道:“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儿臣所为,不及万分之一,雕虫小技耳,阿父何必深究?” 魏帝朗声一笑,道:“不愧是我儿,这大魏江山,交给你,朕死亦无憾。”说完魏帝拂袖上了台阶,坐在榻上,道:“阿昱,你要的你得到了,你该走了。” 陈昱再拜,“多谢父皇。” 陈昱起身,准备离去,魏帝忽然道:“阿昱,有一件事你忘了问,朕忘了说。” 陈昱一顿,道:“请父皇示下。”“当年有个游方的方士上了我陈氏的府邸,说,秦氏命主木德,而我陈氏命主火德,秦氏注定不能得天下,以木命养火德。我父将方士诛杀,可惜还被那楚王得知,两家嫌隙一生,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魏帝看向秦韵,道:“争天下罢了,成王败寇,你秦氏可服?” 秦韵愣愣地看着魏帝,不知作何回答。 魏帝又道:“朕之皇位,得来不正,坐之不稳。阿昱,你的皇位,又当如何?” 陈昱慨然一笑,拱手拜下,道:“多谢父皇教诲。” 高景带人进来,将秦韵看管起来,她已经状似疯狂,再不复那绝美的姿容,陈昱诛心之语,终于打垮了她。陈昇连同他那把剑叫小宫人一起带走了,他昏昏沉沉的,仿佛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 陈昱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魏帝,他转身走出了宫室,只见天边朝阳将将露了个头,阳光如利剑一般刺透了黑暗,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刚刚开始。 豹苑中,许濛醒来,天之将亮,她起身洗漱,又用了早膳,正想着今日去玩点什么好,身边的侍女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贵人若是想要出去玩耍,奴婢倒是记得,兽园新进的那只花豹很是漂亮,而且那喂食的小宫人近些日子哄着那花豹做了些新花样,很是有趣,贵人不如去看看?” 说起花豹许濛倒是不在意,只不过想起了那日的狐狸,现在太子不在,即便是生了虫,叫虫咬了,洗洗澡便是,正好去了兽园看看豹子,喂喂狐狸,真是不错。 “好,就去兽园吧。”许濛放下了手中的口脂,只见镜中女子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娴静温柔,那粉色的口脂让她嘴唇鲜艳欲滴,她对镜一笑,分明是有着很好的心情。 侍女见许濛决定去兽园,不由心中窃喜,那驯豹子的小宫人给她塞了些钱,说是若是她让贵人去了兽园,便可再给她一些钱,想来是想要在贵人面前得脸吧。 第63章 命悬 侍女引着许濛到了兽园,又吩咐了小宫人将小狐狸抱来,许濛站在花豹的笼子前面,那个喂花豹的小宫人正拿了两只活鸡过来,见了许濛忙跪倒在地道:“贵人万安。” “起来吧,今日便是要用活鸡么?”许濛有些后悔了,她不曾想居然是要用活物喂花豹,早知如此还是不来吧,血淋淋的很是吓人。 “回禀贵人,今日轮到用活物来喂花豹了。”小宫人这样道。 “哦,那还是不看了吧,我去看狐狸。”许濛道。 小宫人见许濛要走,大急,忙道:“贵人留步,也非是要让花豹扑杀活物,主要是用活物引逗花豹。” 许濛听小宫人这样说,忽然来了兴致,凑了过去看,好奇道:“哦,我说呢,原来鸡脚上栓了线。” 小宫人见许濛看得好奇,又看了看后面的宫人们都忙着给许濛布置座位,他忙道:“贵人请看。”说着将手中的活鸡扔了出去,手里握着线,那花豹见了活物,立刻扑了过来,小宫人便牵引着线,逗弄那花豹,花豹身姿灵敏,宛若一只大猫,这情景充满了野性的美感。 许濛看得出神,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掩住嘴,时不时发出惊呼声,那小宫人见许濛这样的反应,似乎是更来劲了,他手上多了许多花样,许濛看得出神。身边的宫人都没有留意这边,只有她身后的侍女一直跟着,见许濛喜欢,这侍女也十分得意,心想若是能够伺候好了这位贵人,说不准叫带到宫里去了,陛下一年都未必来豹苑一次,这里的宫人油水少,可怜的很啊。 正看着,忽见那花豹停住了动作,直盯着许濛这边看,许濛不防,同花豹对视,忽然一怔。 说时迟那时快,花豹一口吃掉了那只半死不活的鸡,朝着许濛这里冲了过来。 许濛下意识想要后退,脚下不稳,忽然摔倒,正当她要扶着围栏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周围一阵骚乱,尖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许濛茫然抬头,只见眼前的笼子大门敞开,里面空空如也。 她一转身,忽然愣住了,花豹正站在那侍女身上,铁爪一划,侍女的肚子就被剖开了,那侍女还活着,痛苦地呻吟,花豹吃着侍女的肠肠肚肚,满脸是血,转头看了许濛一眼,眼中全是餍足。 与此同时,乳娘们正看顾着陈姝和陈熠玩耍,他们在无法自保之前,只能装作自己是个真正的孩子,每天都皱着眉头,认真玩游戏,真是难为人。 陈姝将手中的玩偶一扔,嫌弃地看了看,又见陈熠在乳娘摇晃的拨浪鼓面前,严肃了半天,好像实在是被这个愚蠢的乳娘和拨浪鼓弄的受不了了,便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 陈姝觉得陈熠这幅样子实在是有意思,她没忍住,也笑了,就见陈熠望过来,眼中都是怒意,嗯,恼羞成怒。陈姝却不在乎,朝着陈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讨厌,陈熠心想,为何他们二人都重生了呢,如果只是他陈熠重生,定然要好好□□自己的这个妹妹一番,联想到陈姝前世于男女之事的不羁,他就头疼,为何别人家的妹妹就是温婉娴雅的,自己这个妹妹,真的太难缠。 二人正打着眉眼官司,忽然都愣住了,他们几乎是同时感觉到自己心口剧痛,他们脸皱成一团,滚在了榻上,面色惨白,都是冷汗。 陈姝和陈熠忽然这般,真是吓坏了周围伺候的乳娘,她们立刻围上来,将两个孩子平放在榻上,为首的乳娘见这幅样子,忙道:“快,快请了良医过来,你,去请太子妃。” 乳娘们都知道,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是太子妃亲生,但是于她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如果有任何闪失,只怕她们在场的人都要陪葬。 太子妃这厢正在同归来的太子陈昱说话,陈昱一夜未睡脸上带着疲色,他听太子妃汇报了东宫这些日子的琐事,见太子妃模样,不由想到现在已经经被他扣下的梁琥。只是那梁琥抵死不说,用刑的人生怕打死了他,所以这般胶着着,太子妃在这场夺位之战中,到底做了什么,尚不得而知。 “殿下?殿下?”太子妃道。 陈昱收回思绪,道:“怎么了?” 太子妃起身,来到殿中,行稽首大礼。 陈昱不动声色,问道:“太子妃这是何意,孤不在的时候,东宫倒是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都是太子妃的功劳,何故行此大礼?” 太子妃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妾有罪。” “哦,何罪之有?” 太子妃恳切地说道:“殿下遭人诬陷,若非是靖宁公主出面,此番实在凶险,妾的母族力量微浅,不能为殿下解忧,已经是大罪。而母族中居然有那趋炎附势之徒,见燕王势大,将妾的堂妹送与燕王为妾。此事为妾的阿父所知,可惜为时已晚,殿下,妾的母族这般不济事,妾居殿下正室,母族犯下如此大错,妾自请殿下,废黜妾的太子妃之位。”太子妃这番话哀切动人,诚恳之至,任是谁听了,都会觉得太子妃可怜。 陈昱却冷眼旁观,他心道自己的太子妃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不错,既然卢氏送美之事掩盖不住,与其等待陈昱发难,不如主动将此事说出,推到旁支身上,保全卢氏和太子妃。至于废黜之言,委实做不得数,毕竟陈昱继位在即,哪有废去发妻这样的道理。 陈昱笑了,起身走下了台阶,亲手将太子妃扶起来,道:“此事都是目光短浅心怀叵测之人所为,太子妃何须伤怀。”太子妃仍是哀泣,陈昱将太子妃扶到了榻上,轻轻安抚。 “多谢殿下,妾无以为报。” 这对夫妻正在比拼演技,忽然宫人来报,道:“太子妃,殿下,两位小殿下突发急症,情况危急。” 陈昱脸色冷凝,道:“怎么回事?” 那宫人跪伏在地上,道:“两位小殿下正玩着,不知为何忽然栽倒,良医和看不出什么问题。” 陈昱霍然起身,道:“走。” 一行人来到了陈姝和陈熠的居所,只见他们躺在榻上,眉头紧皱,发出低低地呻吟,陈昱上前查看,就在此时,陈姝和陈熠同时张开了眼睛,看向陈昱,吐字清晰,道:“阿娘,有难。” 这似乎是一种母子只见的心灵感应,他们身体查不出任何问题,心却非常痛,总觉得应当是有人剜掉了一块,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他们就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个人是谁呢,是让他们的重生有意义的人,他们的母亲。 陈昱一顿,再看向两个孩子,只见他们说完这句话,呼吸慢慢平复下来,脸色也红润了,居然睡去了。 而身后的太子妃则是脸色铁青,她如何不知,那所谓的阿娘,并不是她呀,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陈昱果断起身,道:“高景,你留下,小彘和阿苍有任何情况,立刻报于孤。”说着陈昱出门,高景则来到陈昱身边,陈昱道:“豹苑那边,如何?” 高景急声道:“我们在城中盯着的几个点均未有所获,不过豹苑外围的布防似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高景还想说,却见陈昱道:“走,立刻去豹苑。” “殿下。”高景略有迟疑,道:“若那人真去了豹苑,殿下岂可身临险境,请殿下三思啊。” 陈昱笑,道:“险境,他还不够格。” 陈昱秘密出宫,宫中人皆不得知,只当太子殿下在休息,不过眼下魏帝态度转换,他的两个儿子都废了,秦氏的鬼蜮伎俩又防不胜防,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陈昱,可为了大局,陈昱就是最好的选择。陈昱遭人诬陷之事被澄清,魏帝也表现得如往日那样信任他,只怕这大魏未来的君主还是这位太子。 陈昱遮掩了行踪,带着身边的暗卫,快马而去。 许濛这厢的确凶险,她见那花豹朝她看来,又低下头吃东西,她下狠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神智渐渐清楚,浑身力气稍微回来,她哆哆嗦嗦扶着栏杆,悄悄地移动。只见这兽园中的人都差不多跑了个干净,许濛四下看看,似乎只有不远处的暖阁可以稍微躲一下。 她简直就是一寸一寸地往暖阁那边挪,生怕惊动了正在享受美食的花豹。忽然只听砰得一声,许濛抬头,一个小宫人手里捧着果盘走进来,却不想见了花豹,失手摔碎了果盘。花豹弃了身下的死尸,朝着那小宫人扑了过去,许濛把心一横,此时不跑,怕是走不脱了。 她正慌忙往暖阁跌跌撞撞跑去,却踩到了自己的裙角,眼看就要摔倒,她被人扶住,这才勉强站定。许濛叫一个人拽着手,一路跑到了那暖阁中,许濛和那人都靠着门,喘了两口气,许濛立刻捞了裙子,起来道:“快,我们快把门堵上。” 那人即刻起身,同许濛合力将房中的柜子推过来堵上门,她们喘着粗气,许濛过了好大一会儿,忽然一捂嘴,在一旁干呕了几下,她从没见过那样血淋淋的场景,当时只顾着让自己冷静,现在回想起来,又是恶心又是害怕。 “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样了?”许濛轻声道。 “许孺子还在关心外面?”只听那小宫人这样说。 许濛心中纳罕,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管她叫许孺子,她的身份其实并没有据实告知豹苑众人,他们仅仅知道她是太子的姬妾,姓甚名谁,什么位份,全然不知,于是才用贵人相称。 “你……”许濛心道不好,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是迟疑抬头,看着这个喂肉的小宫人,只见他面貌普通,身上穿着低价宫人的青黑色袍子,真是丢在人海里都找不出来的。 忽然,电光火石之间,许濛抚上了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淤痕早就消了,可是那窒息的感觉和濒死的绝望,还保留在许濛的身体中。 许濛出神地望着他,喃喃道:“是你……” 那女子笑了,道:“许孺子,你可以叫我华音。” “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不怕……” 语未尽,只见华音诡秘一笑,道:“因为你就要死了,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才出豹口又如狼窝,许濛看着华音站了起来,朝她走来,许濛起身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叫华音拽住了头发,许濛把心一横,一口咬在了华音的胳膊上,她顾不得头皮绞痛,便往内室跑去。华音捂住手臂上的伤口,露出一个带着戾气的笑容,她一步一步走进来,轻声道:“许孺子,你别逃了,若是你乖乖出来,兴许还能留个全尸,否则,便什么死相都有了。” 华音闪过了许濛丢过来的花瓶,见许濛发疯了一样地扔东西,她又道:“许孺子扔过来瓷片,一会儿我便用这花瓶的瓷片划在许孺子细嫩的脸上,这有多少碎片,就给你划多少道子,怎么样?” 许濛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同你有什么仇怨,为何屡次要杀我?” 华音道:“将死之人,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许濛扔光了手边的所有东西,瘫坐在榻上,她眼睁睁看着华音一步一步走来,许濛向后缩了缩,碰到了榻上的玉枕,就在华音向她扑过来的这个瞬间,许濛不由抓住了玉枕,闭上了眼睛,她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只听轰然一响,许濛身体向下掉落,失去平衡的瞬间,只见华音也扑倒在她身上,二人从床榻上忽然出现的大洞那里掉了下去,许濛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自己背后一痛,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许濛痛得满脸流泪,她擦干了眼泪,环视四周,这里居然是一处密道,略有些昏暗,许濛向上看看,只见上面已经关上了,她可没这个能耐爬上去打开那机关。许濛再一看,华音就躺在她旁边,双目紧闭,许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华音,只见对方半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她死了?许濛这样想着,伸手探了探华音的鼻息,呼吸浅浅的,应该还活着,这人乃是一尊煞神,许濛趁着她还没醒,准备找个地方逃命。 她起身,微微一动就觉得屁股和后背剧痛无比,只得扶住了那墙壁,用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站起来,她靠着墙壁,粗喘了几下,准备往前走,忽然脚脖子叫人抓住了。 许濛汗毛倒竖,想叫又立刻咬住了嘴,心道不能乱叫,她脖子像是生了锈一样扭向地上,只见华音双目圆瞪看着她,面部扭曲,牙根出血,分明是痛极了的样子。接着,华音松开了许濛的脚,整个人在地上痛得打滚。 许濛想逃,却听到华音低低地说道:“阿娘,华音好痛。” 许濛顿住了,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她想华音的母亲应当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孩子这样吧,许濛不是个滥好心的人,但是她却是个坚守本心的人,她要遵从的事情,她要坚持的原则,无论多么艰难困苦,她都会去做,对太子如是,对华音亦如是。 许濛躲在墙角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华音已经晕了过去,她把身上的衣服撕开一块,做成了布条,她来到华音身边,将华音的双手绑起来,确定绑得结实,这才把她扶起来。 许濛扶着华音,废了老大的劲在拐角处找了一间密室,她把华音放在石床上,这才发现华音青黑色的袍角有一块变成了暗黑色,许濛伸手摸了摸,是血。 许濛心生纳罕,华音掉下来的时候是碰到哪里了么?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 这里缺医少药,她自然是没办法的,许濛用帕子给华音擦了擦脸上的汗,她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走了出去,准备去找条出路。 许濛身上疼,脑袋也嗡嗡地响,她在密道当中七转八转也没找到什么出路,走了半天,她心想只能回到那个地方去,那里毕竟是她掉进来的地方,若是有人能够发现她的踪迹,留在那里说不准是最容易获救的。 许濛回到了密室,她站在门口,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华音还没有醒过来,她悄悄走了进去,想要看看华音的情况。 她的手刚附上华音的额头,便同华音长大的眼睛对上了,许濛一惊,收回了自己的手,道:“你醒了。” 华音看了看自己被缚的双手,咬牙道:“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许濛被气乐了,哭笑不得道:“你当我是你这样的人么?” “哼,伪善。”华音道。 许濛也不恼,坦然道:“你若觉得是那便是,我对杀人没兴趣。再说了,你若是死了,我一个人在这暗道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怕,你活着,总比身边一具死尸要强吧。” 华音闭目养神,也不说话,许濛看了她下身许久,忽然道:“你不是被撞着了,我还在你下面,掉下来的时候我给你做了垫背,你怎么可能伤的比我重,我看你使劲出血,应该是妇人疾病,是不是?” 华音怒道:“你别以为绑住了我的手,我就不能杀你。”说着华音挣扎起身,却从石床上跌了下来。 许濛没法子,只能走过去,把华音扶起来,入手许濛一惊,短短半刻钟,华音已经浑身湿透了,她该是有多疼啊。 许濛又用帕子擦了擦华音的面庞,道:“你这样太严重了,痛成这样还能走动,出去以后,你要去看大夫,抓点药调理应该能够缓解。”许濛见华音怒视她,她此刻忽然不害怕了,这个多次想要杀她的人其实是个同她年纪相当,还会因为月事而痛得起不来身的小姑娘。 许濛道:“左右你现在也杀不了我,不如就好好休息。”许濛松了口气靠在一旁的墙上,走着路感觉不到,她的背真的很疼很疼。 二人默默无语,许濛却发现石床下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许濛不由上前,她把那东西捡起来,入手温润细腻,她借着昏暗的光,只见这是一枚缺了一块的玉佩,许濛细细端详,忽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样一枚玉佩。 “你,和李樾是什么关系?”许濛迟疑道。 闭目养神的华音听到了许濛的话,冷笑一声,道:“那人还要巴巴地舍命来救你,可笑你啊,什么情况都弄不明白,你心中只有你的太子殿下吧。” 许濛握紧了那枚玉佩,总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直被她忽视的东西,她喃喃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濛,我要杀你,为的便是李樾,你当你被留在豹苑,被那魏太子陈昱另眼相待,原因是什么,真是因为你是什么绝代佳人么?呵,你该有自知之明。” “归根结底,便是一个李樾罢了,他要救你,你便成了陈昱给他的一个陷阱,与其让李樾飞蛾扑火,不如让我先来灭了你。” 华音见许濛站在那里迟迟不说话,只是握紧了那枚玉佩,她恶意地笑了笑,道:“你救了我,我就给你个忠告,亏你要为那位太子殿下生生死死的,你以为他待你温情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要用你来引李樾罢了,你当你真的得了几分真心。” “你的愚蠢,会害死李樾。” 华音说完了一席话,却见许濛抬头,面上无泪,竟十分镇定,许濛道:“所以,喊魂李婕妤还有六殿下之死,都与你们有关对么?” “你说,我会害死李樾,那么我想,李樾未必只是李樾吧。” 许濛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第64章 磐石 正是下午,艳阳高照,暑气正热,陈昱面上都是汗水,他从马上下来,道:“快到了。”身后的护卫皆着玄衣,面上整肃。 豹苑依山而建,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陈昱下马稍事休息,喝了点水,便又上了马,带着护卫绝尘而去。 他们刚走,便有一人从路边草丛中爬起来,他望着陈昱离去的方向,喃喃道:“这是,魏太子陈昱,他来干什么?”说着脸色一变,道:“不好,情况有变。” 他刚想转身离开,忽然他身旁的树上射出一支箭,这人不防,叫那箭射中了小腿,他叫都没叫,看也没看自己受伤的小腿,便夺路而逃,还没走出两步,只见他身形晃动,晕了过去。 树上下来一个带着面罩的男子,他上前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将其提了起来,朝着密林中钻了进去。 陈昱到豹苑的时候,豹苑乱做了一团,陈昱叫人护着走进去,豹苑外围已经没几个人了,地上四处可见死尸,陈昱身后为首的护卫道:“殿下,这帮贼人真是大胆。” 陈昱摇头,看了看死在了一旁的小宫人,只见他身上有野兽撕咬过的痕迹,致命伤在脑后,仿佛是很大力地摔到了墙上。 豹苑中如此诡异的情形,身边护卫不由有些紧张,陈昱道:“走,去兽园。” 他们到了兽园,只见兽园中有好几个笼子都空着,按照陈昱上次来的记忆,这些笼子里关着的基本都是虎豹之类的猛兽,陈昱皱眉,不由心中焦急。他原想,即便李樾要来带走许濛,也不会伤害许濛性命,是以,这番景象,是他不曾预料的。 “把守在山上的人收缩起来,把豹苑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务必找到许孺子。”陈昱道。 “诺。” 陈昱等人又往里面走了走,倒是在路上碰到了一群护卫在联手斩杀花豹,陈昱对身后的护卫道:“你们去帮他们。” 陈昱身边的护卫留下了一些,剩下的都围了上去,不出一会儿,那花豹便败下阵来,叫人把头砍了下来。见陈昱在这边,一个断了一臂的护卫上前,跪伏在地上道:“拜见太子殿下。” 陈昱道:“怎么回事?” 那人道:“豹苑中有人潜入,放出了猛兽,先是这只花豹,后来我等皆全力围捕和斩杀它,可不曾想,园中的老虎豹子和蟒蛇都被放了出来,我等不曾防备,是以这般狼狈。” 陈昱听得不耐,他不关心这些,道:“孤问你,许孺子呢?” 那人一愣,道:“许孺子当时似乎便在兽园中,可是我等皆忙着斩杀野兽,不曾留意许孺子动向。” 陈昱皱眉,道:“你们都到兽园中寻找许孺子的下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众人皆道:“诺。” 陈昱摆手,举步往兽园走去,他心中十分沉重,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甚至不敢想,如果许濛真的出了事该怎么办?他素来算无遗策,即便叫秦韵用陈晏的一条命陷害的时候,都不曾慌张,只是暗自布局,可是现在有些事不在他的掌控中了。 当他知道许濛和李樾的情谊之后,当他在元夜之时见到李樾看许濛的眼神时,他便有了要以许濛为饵诱捕李樾的心思,否则也不会让许濛来豹苑,不会用许濛来牵制李樾。 按照陈昱的原定计划,他会让许濛归家,然后故意给李樾可乘之机,而不是让她留在豹苑中。 明明这一切,陈昱都算计好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为什么,此时此刻,陈昱心中多出了无限恐慌。 如果,如果,他看到的是许濛的尸体。不,陈昱不敢想。 他眼前,二人相依相对的情景一一闪现,最后终于定格在许濛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她说:“要一起看日出。” 陈昱苦笑,懊悔、心疼甚至恐惧,他何曾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 ———— 许濛恍恍惚惚不知道睡了多久,她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散架了,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背,许濛心想过几天后背怕是要青紫了。 密室中愈发黑了,许濛看了看石床上的华音,华音好像还睡着。许濛抱着双腿,望着这里黑暗的角落发呆。 “我一个无名小卒罢了,哪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哼,到时候你看李樾来不来,他若是现身你看这豹苑有多少人等着他,你心里就该有数了。” 一个诱饵。 许濛表面上镇定,其实心中早就已经把华音那一席话过了无数遍,大概有了一个确定又不敢承认的答案。她心中苦涩,却又释然。 她也曾有过奢望,以为豹苑中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太子与她真心相待,但是这种奢望就像是浮光掠影,一碰就不见了。爱而不得,自然苦涩。 可是许濛终于松了口气,她的感情落地了,不再漂浮在空中,不再觉得那美好的日子就像是偷来的,她就像是一个确定了刑期的囚犯,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轻松。 她眨了眨眼睛,苦笑了一下,她嘲笑自己傻,被太子露出的一点点温情迷惑,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可是过了一会儿,许濛忽然心境澄澈。 孔夫子说,吾日三省吾身,许濛细细反省,她于太子陈昱,并无半分亏欠,太子落难,她不曾放弃,与陈昱相对的每时每刻,她都真心以待,许濛又笑了,那笑容坚定而从容。 她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情,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于太子陈昱,她守住了自己的本心,爱就奋不顾身以诚相待,终究不悔。 若是陈昱伤她,她也是人也有心,会伤心,虽然不能立时就不去付出感情了,但是许濛明白,她不是一个会让感情改变她的人。在她的认知中,人生或许遭遇无数苦难和无常,可是最重要的是,如何在这跌宕的人生中坚守本心。 求不得舍不得,那些失望和愤懑,改变不了她。她啊,还是许濛,一块冥顽不灵的磐石。 许濛一双眼在那黑暗中熠熠生辉。 石床上的华音呻吟了几声,醒了过来,许濛见了走上去,道:“你没事吧。” 华音没好气道:“死不了。” 华音见许濛脸上连哭过的痕迹都没有,不由道:“我看你对那位太子情意不过如此嘛,知道他不过是利用你,一点也不伤心。” 许濛不生气,道:“有什么可伤心,其一,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伤心;其二,我若是伤心,让你看了笑话,不好意思,恕我不能从命。” “呵,嘴硬。”华音挣扎着坐了起来。 许濛见她脸色稍微好了一些,道:“你的病太严重了,若是不及时治疗,只怕将来于子嗣有碍。” 华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道:“哈哈哈哈,子嗣,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有子嗣?” “你什么样的人?”许濛反问。 “杀人的人。”华音冷然道。 许濛接着道:“所以,杀了多少人呢?” “共五十六人。” 许濛默默不言,华音见了冷笑一声,道:“怎么,怕了” 许濛摇头,道:“不是,我幼时随着阿爷游历四方,见过很多人,人世浮沉,有的人浮沉在浊水激流之中,有人的浮沉在泥沙漩涡之中,而你,浮沉在血雨腥风之中。” 这话说得有趣,华音不由道:“你呢,是溪流,是江海,还是漩涡呢?” 许濛摇头,道:“与外物无关,关键是我是谁。是什么浮沉于人世。我啊,顽石一枚,溪流江海漩涡,有什么分别呢?” 闻言华音抬头,不期然与许濛的眼睛对上,喃喃道:“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你了?” “什么意思?”许濛道。 华音长叹,“只因他也不过浮沉挣扎罢了,他的人生万般不由己,你这磐石样的性子,怎么不吸引他,和你在一起一定很心安吧。” 继而华音忽然伸手握住了许濛手,道:“我改变注意了。” 哎?许濛脸上带着疑惑。 “我以为你会带给他危险,所以我要杀了你,可是其实你会带给他快乐,许濛,我要把你抢给他。”华音的头抬着,眼中的坚定甚至感染了许濛。 许濛叹道:“你喜欢他,对么?”喜欢到可以为了他去死,把他想要的一切都抢给他,许濛忽然伤怀,这世上还有这么傻的一个人。 华音低下头,喃喃道:“不,我不配的。” 许濛刚想说话,忽然密室前面站了一个人,那人向前一步,迟疑道:“阿濛?” 许濛侧身,道:“阿樾哥哥?” 华音挣扎起身,神色复杂,道:“你,还是来了。” 李樾快步上前,查看许濛的情形,许濛道:“我没事,不过华音她好像病得很严重。” 李樾看向华音,华音却偏过了脸,道:“我没事,你既然来了就快点走,只怕现在外面已经成合围之势了。” 李樾身后进来几人,他们将华音扶起来,李樾则拉过许濛,道:“阿濛,我们走吧。” 许濛道:“你为何而来呢?” 李樾牵着许濛,他们走出了密室,又在密道中四处穿行,前面引路的人是个年老的宦官,他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 “阿濛,我的身份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江陵,皇宫不适合你,我会护住你的。” 许濛没说话,只是留心这密道的分布,只听华音冷笑道:“李樾,你这个傻子,她怎么可能跟你走,她同那魏太子陈昱连孩子都生了。” 李樾道:“阿濛,我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带你走,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许濛茫茫然,可心中对于李樾的身份已经略有猜测,喊魂中的楚地巫师,所谓的以木命养火德,还有李婕妤的一系列动作,再联系到死去的小尼姑妙圆说起的那位靖宁公主,许濛觉得李樾定然同先楚王秦氏有关联。 陈昱这厢终于将搜索的范围定到了许濛和华音进入的暖阁当中,陈昱等人在暖阁外,放出去搜索的人陆续回来,只听为首者道:“太子殿下,我等在豹苑中并未发现许孺子的痕迹。” 这就是没发现尸体的意思,陈昱不由松了口气,他看着暖阁的门,身旁的护卫上前推了一下,纹丝不动,几人合力将暖阁的门撞开,只见门背后堵着几个柜子。 陈昱走进去,他看到柜子旁掉了一只耳环,耳环的玉质定然不可能是低阶宫人们会佩戴的,是许濛之物,他带着护卫进了里间只见这里一片狼藉,花瓶的碎片或者各种残破的摆件满地都是。 “许孺子应该是碰到了什么人,便全力反抗。”身旁的护卫道。 里间的窗户什么的都完好无损,唯一的门也被堵住了,这里没有许濛的身影,一目了然,那么许濛到哪里去了呢? 按照东西被丢出来的方位,他们来到了那张床榻,陈昱在上面发现了几缕长发,他将长发拿起来,放在鼻端,那淡淡的松香,正是许濛近来使用的。 “搜,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陈昱道。 护卫四散开来,陈昱则坐在这张床榻上,轻抚许濛留下的长发。 阿濛,你在哪里呢? 陈昱的目光落在了那玉枕之上,只见上面几道划痕,应该是指甲刮出来的,他轻抚划痕,想要用力把玉枕拿起来,只听木板推拉之声响起,陈昱身后悬空,差点掉下去,他的腰带被人抓住,稳住了身形,陈昱被那人拉回来,他看向床榻上多出来的那个黑漆漆的大洞,抿了抿嘴唇。 他倒是不知道,豹苑里还有这样的密道。 “殿下?”身旁的护卫迟疑道。 “沈城,召集人手,我们下去。”陈昱果断道。 那名为沈城的护卫道:“殿下,我等下去便是,请殿下留在外面主持大局,密道情势不明,万望殿下不要轻易涉险。” 陈昱眼眸亮得惊人,他意味深长道:“既然这豹苑中还有孤不知道的事情自然值得一探,再者,孤想要的,还在他手上呢。” 沈城是太子心腹,自然知道那个他究竟是谁,不过沈城一百万个不愿意让太子也下去,便道:“殿下,若是那人不在这密道中,殿下入了密道,叫那人包围其中,岂不是危险了,不若我等下了密道,请殿下留在外面,坐镇大局。” “不,我们的人守了豹苑这么些时候,也就是在他们刚进山的地方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上山之后居然全无发现,这些人定然走了一条我们不知道的路,十之八九便是眼前的密道。孤倒要看看,这豹苑之中,除了要人,他到底还想要什么,为何赔上性命也要来。” “再者,孤于他,乃是命中宿敌,今日便是决一死战的好时候。走。”陈昱从身旁护卫手中拿过了一把环首钢刀,眼中都是战意。 陈旻,你我命中注定一战,既然你来了,孤就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 陈昱将豹苑中的护卫重新部署,着人把豹苑团团围住,守住了上下山的每一条要道,他带着沈城和三十护卫下了密道,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 女人,还有天下,他与陈旻之间,要争的的确很多。 ———— 一行近二十人在那密道中穿行,许濛已经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走到哪里了,只听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李樾拉着她向前去,面前是一间宽阔的密室,密室中的摆设家具样样俱全,桌子柜子椅子床榻,宛若一间平常生活的房间。 侍从将密室中的蜡烛点亮,只见床榻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许濛有些紧张,李樾放开了她的手,上前,将被子掀开。 是一具干尸,许濛捂住了自己的嘴。 豹苑底下居然挖有密道,四通八达,而这密道中的密室里有这样一具干尸,安静地死在了这里。 那老宦官上前,道:“公子,这便是大魏太祖陈焱的尸身。” 李樾点头,道:“说来,他便是我的祖父。” 许濛愣了,陈氏皇族中,同楚地秦氏相关的,除了那位死而复生的靖宁公主,其实应该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坊间流传说是失踪了。 那便是孝怀太子陈照和荣烈王妃秦瑶的小儿子,陈旻。 如果,李樾是陈旻的话,那么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许濛不由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时候,在他们下江南的路上,李樾一病不起,幸而许濛第一个发现他,将他们随身带着的药物赠予李樾,李樾才逃得死劫。原来她这么早就已经牵扯进了陈氏与秦氏的往日纠葛当中。 如果李樾是陈旻的话,那么陈昱的态度就很明了了。许濛摇摇头,她想起了同陈昱下棋的时候说得一句闲话,陈昱的棋风看似闲散,天马行空,却历来算无遗策,他能够比对手更快地洞悉局势,很多棋子看似闲棋,实际上都是关键的一步。 许濛苦笑,她便是那关键的一步么?该荣幸还是该愤怒? 她抬眼望去,只见那老宦官对着尸身行了大礼,起身上手在尸体上摸索了半天,也不知在找什么。 终于,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朝着李樾道:“公子,找到了。” 他手中扬着一张金黄色的布,放在李樾手上,就在李樾将要接过来的时候,忽然密室一旁的墙壁反转过来。许濛茫然,只见墙壁那边站着的,分明就是陈昱一行人。 陈昱的目光看向许濛,似乎是在确定她是否安全,继而又如同鹰隼一般锁定了李樾手上的那张布。 “李樾。”陈昱道,忽然又笑了,道:“或者孤该叫你,堂兄,陈旻。” 说着陈昱就要举步上前,李樾身旁的老宦官一掌劈在了陈焱身侧的玉枕,只听机关反转,陈昱等人面前的墙壁反转了回去。 李樾上前,拉住了许濛的手,道:“走吧阿濛,此时不走,我们就走不掉了。” 许濛看向这个暗室中仍不掩卓然风姿的男子,摇摇头,道:“你是陈旻,并非李樾,我为何要同你走。” “我是阿爷的孙女,是小彘和阿苍的母亲,我不能走。”许濛语气十分坚定。 李樾大叹,拉住了许濛的衣袖,“阿濛,和我走吧,我能给你你想要的。”这一贯温文风雅的人,语气中全是哀求。 许濛摇头:“我想要的自己会去取,不需要你给。我不会走的。” 李樾还想说话,他身边之人都很着急,身旁的墙壁已经传来了击打的声音,只怕撑不过一时半刻了。 “公子,我们快走吧,我们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李樾充耳不闻,喃喃道:“要的东西,你们要的东西到手了,我要的东西,还没有。”李樾死死地盯着许濛,那灼热的目光都要把许濛穿透了。 许濛放开了李樾的手,道:“你走吧,我不会走的,即便你把我的人带走,可也带不走我的心。” 李樾怒极,“可是为了那陈昱。” 许濛摇头,道:“不,不是。自从江南分别,我们就已经是不同的人生道路了,阿樾哥哥莫要强求。” 李樾身后的人见李樾迟迟不走,不由急了上来架住了李樾,李樾百般挣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架出去。 “阿濛,阿濛,和我走吧。” “山川盛景,你我共览,和我走吧。” 李樾的声音回荡在密道中,声声哀切。 许濛忽然举步,走上前,道:“阿樾哥哥,人世多艰,我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多说什么,我只能说,本心可贵,请你坚守本心。” 李樾在众人簇拥下回望,那眼神中无尽哀伤。 身旁击打之声越来越频繁,许濛目送李樾等人消失在密道中,她站在密室里,长叹一声,不知是在叹李樾还是在叹自己。 第65章 日出 许濛一觉醒来,天边挂上了晚霞,她稍微一动,就觉得自己疼得好像是碎了,她倒抽几口凉气,小心翼翼挪动了自己的身体,费了不少力气才爬起来。 除了痛,还有渴,除了渴,还特别饿,许濛环视房间,只见不远处小几上摆着茶水和点心,她起身,走了过去,先大口喝了些茶,又吃了几块点心,腹中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微平息了那么一点点。 刚吃完东西,只见陈昱推门进来,他见许濛跪坐在蒲席上,便过来,将许濛抱了起来,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又给她腰腹的位置垫上了软枕。 “殿下。“许濛道。 陈昱把药拿了过来,道:“你后背上有大块的淤血,需要用药揉开才能痊愈,把衣服解开吧。” 说完,陈昱又高声道:“让膳房送些东西上来。” 许濛摇摇头,道:“这样的事怎么能劳烦殿下,找个小宫婢便是了。” 陈昱蹙眉,他们二人再亲密的时刻都有,怎么到了这里这样生疏,他把许濛按下,让她趴在床榻上,将她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只见玉白的肌肤上,有三块都快连成一大片的青紫。 陈昱蹙眉不由抚上那青紫之处,“怎么伤得这样重?”许濛轻轻颤抖,陈昱用掌心的温度把药化开,开始替许濛按压和揉捏背部。 背上的伤看着可怕,所幸良医过来看过,说许濛没有伤到肺腑,倒也不打紧。 揉捏了一会儿,陈昱便觉察出不对劲来,许濛只是轻轻颤抖和躲闪,竟然一下都没叫,陈昱心头火起,将许濛一下子翻过来,许濛不防,只得护住了胸前,像是只初生小兽,可怜极了。 陈昱的火在见到许濛的脸的时候一下子就熄灭了,许濛眼眶红红的,泪水涟涟,她咬着牙,那殷红的嘴唇都叫她咬了几个白生生的齿印。 陈昱不由抚上了许濛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太痛了,痛就叫出来,这样忍着怎么好” 许濛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陈昱不太明白许濛为什么这样,他只能低下身子,亲上许濛的嘴唇,道:“痛就叫,不许忍着,不许咬嘴唇。” 许濛没说话,只是翻过了身子,陈昱又涂药上去,只听许濛低声痛呼,他手下动作不由又轻了几分。 是吓着了,是故人相见不舍得了,还是没能离开失望了? 万般猜测皆流转于陈昱心头,他一贯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否则怎么就凭着一张纸条八个字便让靖宁公主做出了事关一辈子的抉择,可是他满腹玲珑心思碰上了许濛,真是无处施展。 陈昱替她上好了药便离开了,许濛起身,抱着腿坐在榻上,外面晚霞正好,将远山层层渐染,红的粉的玫瑰色的,恍若一个甜蜜的梦境,看得她入神。 许濛记得李樾他们走后没多久,那反转的墙壁又翻了过来,陈昱带着人冲进来,许濛站在那里看着陈昱焦急的神情,面无表情,她冷眼看着这群人将这密室细细搜索,陈昱则将她抱在怀中,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那一刻许濛才真的觉得浑身疼痛、疲惫又虚弱,她记得自己好像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濛想得出神,陈昱带着几个宫人又进来了,他们手上端着托盘,陈昱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一定饿了,来,用些东西。” 许濛道:“多谢殿下。” 宫人们把膳食摆了上来,许濛举著,随意吃了些,陈昱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居然吃了几个平日里不太喜欢的菜,他上来握住许濛的手,道:“阿濛,没事了,都过去了,明天去看日出怎么样?孤走得时候,还欠着你的一场日出呢。” 许濛听到陈昱这样说,终于回神了,她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气度雍容的男人,那眼神陌生极了,仿佛从没见过他,许濛心中做出了决定,她点点头,道:“好,去看日出吧。” 陈昱笑了,道:“孤这就吩咐下去,带着你去看日出。” 许濛又随意吃了些东西,放下筷子,漱了漱口,又躺在了榻上。 陈昱抚摸她的长发,道:“明日看了日出我们就回宫,小彘和阿苍还等着我们。阿濛,含春殿,孤已经着人打扫好了,不过你应该在那里,住不了多久的。” 许濛懒得去想陈昱说得话有什么深意,懒得同他敷衍,既然她已经看明白了陈昱对她其实不过做戏,她许濛和陈昱可不是一样的人,不会做戏,既然不做戏,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吧。 许濛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睡去了。 许濛再一次醒来是在轿子里面,她迷迷蒙蒙掀开了轿帘,只见外面天色尚暗,许濛把头探出去,发现自己简单梳妆穿戴,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 陈昱站在前面,他转身见许濛醒了,迎了上来,道:“怎么,醒了?” 许濛扶着轿子下来,外面凉风裹着露水的潮意扑面而来,许濛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梦?” 陈昱笑了,牵起了许濛的手,道:“不是说好了要出来看日出,昨晚见你睡得沉,孤便吩咐人趁夜上山。” 许濛细细回想,上一次醒来应该是昨天傍晚,她居然又差不多睡了一晚,那些困意叫这山上的凉风一激便没有了,许濛跟着陈昱走到了山边,只见这里是悬崖上的一块平地,远方是层层翻滚的云海。 真美啊,只见浅蓝的天幕上挂着一弯新月,那月亮淡淡的,仿佛就要隐去,夜色叫晨光冲淡,蓝色和朝霞的玫瑰色层层叠叠,铺陈渲染在天际,给这天幕染上了极为梦幻的色调。 太阳将露未露,许濛伸手,风在她的指间流淌,她望着这样的景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间块垒尽数消解,许濛唇畔挂着淡淡的微笑,道:“真好啊,可是我许濛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相待。” 陈昱见许濛隐隐间居然有了凭虚御风之感,忽然没来由多了些恐慌,他上前握住了许濛的手,道:“阿濛。” 许濛回头,看向陈昱,只见对方长发叫风掬起,衣袂飘飞,恍若仙人。 “殿下,妾有三个问题,请殿下看在妾这些日子以诚相待的份上,据实回答。”许濛笑了,眉眼弯弯,笑意清甜。 陈昱不知许濛要说什么,只得道:“好,你问。” “第一问,殿下早知妾与李樾的交情,对么?” 陈昱点头,道:“对。” “第二问,殿下让妾入豹苑,后留在豹苑,可有以妾为饵的心思?”许濛又道,她明明说着那样的话,却不见她脸上有任何哀戚之色,只是淡淡的,仿佛这一切同她无关。 陈昱终于明白了许濛这样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上前两步执手,道:“阿濛,此事,且听我解释。” 许濛把她的手从陈昱手中挣脱,也不看陈昱,道:“妾只是问,对或者不对。” 陈昱笑了,道:“对。” 许濛不说话,只是看向远方,只见一轮红日从云海中缓缓升起,霞光洒满天地,她喃喃道:“日出了。” 许濛的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下,看不清神情,她轻声,道:“殿下,君心比我心,如何?”她转过来看陈昱,目光澄澈,让陈昱的一切伪装无所遁形。 陈昱下意识地伸手,他作为皇帝的十五年,他心中的谋划计较和韬略,他的一切一切,都叫许濛映在眼中,到底如何呢,陈昱扪心自问,那答案,他居然说不出来。 许濛又笑了,那笑容并无什么别的意义,可陈昱看出了几分了然。 许濛拱手下拜,道:“我许濛乃是殿下的妾室,侍奉殿下,不敢不尽心,得小彘与阿苍两个孩子,乃是妾的福分,此乃其一。” “殿下圈禁,许濛全力相救,只因殿下不仅仅是许濛的夫主,更是许濛的君王,许濛对夫主尽心,对君王尽忠,此乃其二。”许濛下拜。 陈昱默默不言,只是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许濛。 许濛再拜,道:“其三,许濛……”许濛顿了顿,道:“许濛对殿下有情,许濛贪殿下皮相人品才华地位温情,然许濛对情诚挚相待,并无半分欺骗。” 许濛起身,道:“许濛,对夫主,对君王,对情人,明见本心,并无愧对。” 说完许濛转身,陈昱伸手似要牵住许濛的衣袖,可终究叫那衣袖同他错开。 “殿下,这日出极美,可惜要殿下一人独赏了。” 许濛头也不回地离开,陈昱站在原地,忽然大叹,他看向远方太阳。 阿濛,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好个明见本心,并无愧对,好好好。 陈昱扶额,无力地笑了。 是解释,是剖白,还是道歉,陈昱百般思量找不出一个答案,他早就忘了该怎么真心以对了,他擅长的从来就是算计、筹谋和布局。 小小女子,竟让他有了溃败之感,为什么呢?他会败么? 他在那崖边站了许久,直到沈城上来,轻声道:“殿下,许孺子下山了,您是不是也……” 陈昱如梦初醒,他看向了崖边空地上的那颗桃树,山上很冷,桃树上还零星挂着几个瘦瘦的青桃子。陈昱上前,摘下了那棵树上的桃子,真是瘦伶伶的小得可怜,青得瑟缩。仿佛某个人,她就这样说了,说了自己的不愧对,坦诚了自己的心中所想,无惧他的权势和地位。就像是这颗桃子,又酸又涩。他呢,他该怎么办呢?陈昱茫然,他看向了手中的桃子,忽然咬了一口,真是酸掉了大牙。 真酸啊,可孤的心比这个还酸。 陈昱指着那棵桃树,道:“把那个給孤起起来,送到宫里去,孤要种桃子。” 沈城纳闷,难道殿下这是叫情伤打击的,有失心疯了,种桃子,什么鬼。 陈昱把那桃子握在手中,他没学会怎么去爱,没学会以诚相待,可是他有自己的手段把一颗青涩的果子养熟,品尝她的甘美。 她喜欢我,她说过的,不可以反悔。 他隐隐觉得这报酬,一定非常丰厚,比那皇位江山更吸引人。 许濛下山,路上遇到了一辆车驾,许濛没在意,闷头往前走,只见车驾停了下来,一个娇慵的声音响起,“许孺子这是往何处去?” 许濛茫然抬头,只见马车中的女子丰美娇媚,许濛道:“不知是哪位贵人,识得妾。” 那女子掩住了嘴,笑道:“我是靖宁公主。” 许濛一愣,道:“拜见靖宁公主。” 陈婧笑了,道:“我倒是听了不少关于许孺子的事迹,许孺子可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我此次脱困,有赖太子殿下的帮助,心中十分感激。” 许濛道:“公主殿下言重了。” 陈婧笑了,道:“佛泉庵中,若非是太子殿下援手,我怎能脱困。太子殿下算无遗策,料敌先机果然厉害。” 未竟之语许濛自然明白,说得是太子殿下这一番筹谋。说起了陈昱的佛泉庵之谋,许濛忽然联想到了妙圆的惨状,心道这妙圆便是撞破了靖宁公主将要离开佛泉庵之事,才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许濛浑身发冷,道:“不知公主殿下可记得一个叫妙圆的孩子。” 陈婧偏头想了想,道:“不曾记得,怎么,许孺子有何指教。” 许濛摇摇头,道:“没什么,不相干的人罢了,殿下不记得也是寻常事。”说完许濛行礼离开,她觉得齿冷,原来,人人皆可为棋子,这话没错。 陈婧目送许濛匆匆离去的身影,她笑了。 许濛应该就是那个太子帐中的女子,可叹太子对她动了情,却自己不得知,在这皇家,真心永远掩藏在权势野心和欲望当中,分不清道不明,极易让人忽视。 陈昱八个字就将得她杀了阿成烧了佛泉庵,凭什么他可以得到一颗真心呢,凭什么?陈婧抚上臂间的镯子,她低声道:“阿成,我没选错,对吧?” “我得不到的,谁也得不到。” 第66章 回宫 含春殿里摆设如故,满娘坐在门槛上,从早上一路盼到了近黄昏的时候,她手托着腮,心道:说好了今天回来,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呢? 远远的来了一队人,满娘兴奋地站起来,迎了上去,那些人走近了,满娘看清楚后脸上有些失望,可还是走过去。 来人是太子妃宫中的那位阿妪,满娘朝她行礼,阿妪道:“太子妃说许孺子在皇恩寺修养,就快回来了,两位小殿下应该是非常思念许孺子的,太子妃便将两位小殿下送回来。” 满娘心道,这太子妃哪根筋搭错了,忽然这么通情达理,当初为了这两个孩子,她可是多番算计,怎么现在就要把孩子送回来了?算了,不管这么多了,满娘道:“太子妃仁善,我们孺子心中定然会非常感激的。” 阿妪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送还给了满娘,见对方立刻张罗着要把孩子抱到内室去,就跟防贼似的防着她,不由一叹,摇摇头带着宫人离开了。 满娘让乳娘们将陈姝和陈熠放在床榻上,她拿出绢布帕子替他们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顺手摸了摸他们的小脸,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伙食怎么样,我怎么感觉小彘和阿苍都有点瘦了呢?还有啊,这个太子妃天天莫名其妙的,抢孩子的是她,还回来做好人的也是她,我呢,差点就被她一个红薯送去再投胎一次,还得谢她,真是堵死了心里。” 听满娘这样吐槽,陈姝和陈熠有点想笑,满娘一直陪在许濛身边,虽然身份成疑,但是这心直口快的性子,他们也是蛮熟悉。 满娘见陈姝和陈熠都笑了,她不由也笑了,道:“你们两个啊,真是愁死人了,快一点,快一点长大吧,阿濛这次一定吃了不少苦,你们长大了,就能保护她,过得开心一点了。” 满娘这样说着,只见陈熠一双像极了许濛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忽然起了恶趣味,捏了小彘的脸一把,道:“历史上魏武帝可是个猛人啊,屠龙高手啊,皇帝都杀了三个。”说着满娘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了小彘一下,“可是,你长得和阿濛这么像,估计长大了是个娃娃脸。” “电视剧里选的演员都可帅了呀,不过你长着阿濛的脸在藩王会盟的时候,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尽皆坑杀的时候,会不会挺搞笑的?” 陈熠无语,看着对面陈姝玩味的神情,心道,不是我,我没有,什么鬼。 “嗯。”满娘清了清嗓子,道:“我可记得呢,有本小说写得就是穿越女穿越到大魏,什么大殿下喜欢她,什么二殿下喜欢她,可是她就是坚定不移喜欢我们小彘,还造肥皂啊做玻璃啊,对了,肉还特别多,小彘你那啥都给写成托马斯螺旋炮了。”说完满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小彘合拢的双腿,还能看到开裆裤露出的一点小白肉,“嗯,如果我能穿回去,我就得告诉大家,魏武帝陈熠小名儿叫小彘,然后是个娃娃脸,特可爱特萌,而且那啥也不是托马斯螺旋炮,按照我现在的目测,大概正常尺码吧。” 一旁陈姝笑得不怀好意,心道她怎么不知道陈熠当年尽皆坑杀这种往事,不过干死三个皇帝是真的,阿兄居然得了个屠龙高手的雅号。满娘忽然把目光一转,看向了陈姝,陈姝顿时心道不好。 “啧啧啧,不过我看的电视剧里面,阿苍才是最有戏的,那个叫什么,《女帝攻略》,里面什么江南世家公子,什么匈奴单于,什么天下第一美男,还有太尉,还有江湖暗楼楼主,都拜倒在阿苍裙下,阿苍,你简直是玛丽苏本苏啊。” 陈熠正笑着,忽然一凛,目光如炬,看向陈姝。 阿姝,你最终还是做了皇帝? 满娘却没看到这两个孩子的眉眼官司,只是越说越来了兴致,道:“所以啊,阿苍,你到底喜欢谁呢?” 陈姝仿佛没看到陈熠的目光,她只是陷入了回忆,她的一生,遇见的男人太多了,所以,她究竟喜欢谁呢?忽然她笑了,她,何曾有过什么真心。 满娘这里正笑闹着,忽然听到外面的有声音传来,她忙道:“你们啊,乖乖的,我出去看看。” 满娘出门,只见许濛披着披风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是高景,满娘满心欢喜迎了上去,道:“阿濛,你回来了!” 许濛见了满娘也笑了,走上来攀上了满娘的胳膊,道:“阿满,你怎么在宫里?” “太子殿下着人来接我的,说是你快回来了,我安置好了许爷爷就来了。”满娘道。 许濛笑着说:“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对了,小彘和阿苍呢,太子殿下说太子妃会把他们送回来。” 满娘牵着许濛进了屋,道:“你瞧吧,在这里呢,都长大了。” 许濛望着榻上的两个孩子,她眼圈忽然红了,快步上前扑了过去,将陈姝和陈熠抱在怀中,“怎么就比上次见的时候,长大了这么多。”陈姝和陈熠闻着许濛身上熟悉的香气,忽然觉得眼底一热,他们伸出手,道:“阿娘。” 许濛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总也看不够摸不够的样子,她道:“真好啊,好的像是在做梦。” 待许濛情绪稍稍平稳后,高景道:“许孺子,殿下还有事,今夜怕是无法过来了。”说完高景从袖笼中拿出了一个白瓷瓶,道:“这是殿下吩咐的,许孺子伤势不轻,请记得上药。” 许濛看向满娘,满娘上前,把瓷瓶接过,道:“多谢高常侍。” 高景摆手,道:“不敢不敢,天色已晚,奴婢先行告退。” “阿满,帮我好好送送高常侍。”许濛道。 满娘把高景送走,急急忙忙进来,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了,豹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许爷爷非常担心你。” 许濛笑道:“阿满问这么多问题,我到底要从哪一个开始回答起呢?” 满娘严肃道:“你当我和你开玩笑么,快点,给我看看伤在哪里,要怎么上药。”说着满娘上来,就要检查许濛的身体,许濛当她是在和她玩闹,就闪躲着身体,忽然后背碰上了床榻,她脸色一白,倒抽一口冷气。 “好了,我给你看就是了。”许濛无奈道。 满娘用旁边的湿帕子擦擦手,看着许濛将身上的衣物解开,一旁陈姝和陈熠也目光专注,看着许濛。 叫这样三双眼睛看着,许濛有些不好意思,她把贴身的衣服解开,就留下了纱制的抱腹,她趴在床榻上,在灯光下,只见那莹润玉白的肌肤上,有着大片的青紫,微微隆起的脊骨那层皮肤都肿起来了。 满娘手抖了抖,终究没敢去碰,她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太子他没有好好保护你么,怎么会这样,阿濛,疼不疼?” 陈姝和陈熠也看到了,陈熠不由握紧了拳头,母亲居然伤的这么严重,陈姝皱眉,心道不是同她那个草包阿父一起在豹苑么,为何弄了这样一身伤回来。 许濛偏头,微笑道:“没事,只是个意外,而且只是看起来有点厉害,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满娘把瓷瓶里的药膏倒在手上,用掌心的温度微微预热,便轻轻贴在了许濛身上替她揉捏,许濛咬牙,她的孩子还在身边,她不敢表现出太痛的样子,让他们担心。 可这幅咬牙忍痛的模样更让满娘等三人心疼了,满娘一边给许濛擦药,一边心中痛骂陈昱,心道明明是他让许濛去的,结果回来伤成这幅模样。 “不行,阿濛,你别想瞒我,你必须要说清楚,为什么伤成这样。”满娘神情严肃,一旁陈姝与陈昱不由一齐点头,她说的对。 许濛背上剧痛,眼中都是生理性的泪水,白色的纱帐透着昏黄的灯光,迷迷蒙蒙之间,许濛忽然觉得委屈,其实在豹苑的时候,无论是被华音劫掳或者得知自己痴心错付,再或者同太子陈情,这些时候,许濛都不觉得委屈或者难过,她想啊,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她问心无愧,有什么可难过的。 但是,当她看到满娘,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委屈,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囔囔的:“其实也没什么,太子殿下出事后,我便陪着他圈禁……”许濛开始说起了圈禁之后一直到被华音劫掳。 “所以你的伤就是因为给那个什么华音当了垫背?”满娘道。 许濛泄气,“好了,我知道很倒霉啦。” “后来呢?” 许濛恍然,道:“后来华音和我说,太子殿下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无论是救我还是出宫与我相伴,甚至让我去豹苑殿下都是算计好的,他只是想要用我来牵制李樾哥哥,想要用我来作为诱饵。” “而你,阿濛,当时太子被圈禁,你是不是真的存了如果那个将军不答应,你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死谏他,这样的念头。”身后的满娘这样问道。 许濛点点头,道:“是的,我存了这样的心思,阿满,太子殿下不能死,他若是死了朝局会乱,幕后之人自然得偿所愿,而我也未必能活,小彘和阿苍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落在太子妃手里,做了废太子的孩子,定然命途多舛。阿满,我承认对太子有情,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是不可以死的。” “所以,你就可以死了么?阿濛,你也不可以死。”满娘的声音中带着些哽咽,许濛转身,只见满娘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阿满,你这是怎么了?”许濛有些手足无措。 满娘抽噎了几下,断断续续道:“我……我没事,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住。” “阿濛,他怎么,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为什么,就凭他是太子么,真是没道理可讲啊,他想算计人心就算计人心,想布局就布局,想让谁当棋子就让谁当棋子,凭什么?”满娘说得愤怒,满脸都是泪。 许濛喃喃道:“阿满,你……” 满娘道:“阿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哭,很想很想哭。” 许濛看着满娘哭了一会儿,她忽然偏过头,也落泪了,满娘上来将许濛抱在怀里,她道:“阿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为什么不哭,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坚强,不需要强撑,哭吧。” 许濛靠在满娘怀里,她想到了自己的那些小小的雀跃,想到了豹苑里相依相伴的甜蜜,最后想到了自己的失望和释然,许濛终于抓住了满娘的衣襟,哭出了声,“原来,原来他不喜欢我,原来一切都是我的痴心妄想,阿满,我的确问心无愧,可是到底意难平啊。” “我真的,我真的努力了,我真的努力去做了。”许濛的眼泪流了出来,终于那交织在心中的复杂情感宣泄而出,奔涌而下。 床榻上二人相依,陈姝和陈熠都握紧了拳头,他们的母亲,居然伤心至此,不过一场豹苑之行,伤身伤心,他们怎么可能不心疼。 二人不知哭了多久,许濛擦擦脸,道:“好疼啊。”继而抬头,只见满娘的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缝,这才想起来满娘是易水肿体质,这幅样子,还不知道明天得多吓人,许濛抽抽噎噎道:“阿满,明天你又可以上贡桌了。” 许濛一句话,气氛忽然变了,满娘摸摸自己的脸,道:“完蛋了,明天没法见人了。” 说完二人相视笑了,满娘让许濛躺下,道:“行了,快点擦药,你这个背看着跟癞蛤蟆一样。” 满娘替许濛擦背,不知过了多久,许濛趴在床榻上沉沉睡去,她哭得厉害,早就累了,满娘轻手轻脚替她盖好了被子,她看着床榻上的两个孩子,也都是闭着眼睛犯困的模样。 她捏了捏拳头,道:“这太子陈昱,果然是大猪蹄子一个,真是过分,哼。” “我要去膳房要两个猪蹄,剁成一千零八十块。”说完又把陈姝和陈熠身上的被子替他们盖好,道:“魏武帝,魏元帝,你们一定要快点长大,让大猪蹄子去见鬼吧。” 满娘走后,陈姝坐了起来,凝视许濛的睡颜,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可梦中却皱眉头,再不复从前明媚活泼的模样,陈姝心疼。 “阿姝。”身后响起了陈熠的声音,陈姝没回头,只是继续用目光细细摹拭自己母亲的容颜。 陈熠万般话语皆在心头,却也说不出,他从满娘口中才得知,原来陈姝做了皇帝,这是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这位铁血帝王不敢问,不敢问自己的儿子陈耀到底怎么样了。 “母亲真傻。”陈姝道。 陈熠摇摇头,道:“不,母亲不傻,她是最好的母亲。” 陈姝笑了,道:“阿父怎么这么不中用,让母亲伤心。阿兄,不如我们联手,让阿父早登极乐。” 陈熠冷冷道:“阿姝,他还有用。” 陈姝道:“有用?那就先用着吧。即便我不出手,他也活不过四十。” 陈姝提及了前朝谜辛,陈熠偏头看她,道:“阿姝,你知道什么。”语未尽陈熠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道:“是了,你应该知道不少事情。” 陈姝躺下,闭上了眼睛,道:“也不是很多,七七八八,阿兄,我们手上的牌多着呢。” 陈熠嘲讽道:“你说你我合谋,那事成之后,该怎么算呢?” 这是陈熠在试探陈姝,陈姝睁眼,同陈熠对视,她道:“各凭本事,决一死战,如何?” 陈熠笑了,道:“成交。” 明明就是两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明明说话那样奶声奶气,可他们笃定的模样,让这房间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阿兄,我们要快点长大啊。” 第67章 三年 许濛睡得很香,她一只细白的手臂搭在榻上,陈昱起身的时候将她的手臂放进了被子里,他看着许濛睡颜,觉得这三年她居然也没什么变化,眼神清澈性格倔强。 陈昱想到了昨夜二人相对,这三年来许濛待他算不上冷淡,却也再没了三年前的真诚,多了许多恭谨少了许多自在,陈昱不喜欢这样,却又无可奈何。 他摩拭许濛的脸颊,低语道:“阿濛,你这颗心啊,怎么就闭得比那蚌壳还紧?”难道是我不够温柔么,还是我不够顺着你? 陈昱起身更衣,准备去宣室殿,看着榻上沉睡的女子,不由想到了自己宣室殿门口的桃树,摇摇头离去了。 天蒙蒙亮,一队人缓缓行来,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女童,女童面容精致,神情冰冷,她走在队伍中,一旁跟着一个青年女子,脸上带着倦色。 “阿满,你困了?”女童清脆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满娘忙把打到嘴边的一个哈欠咽了下去,用袖角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道:“没事,不困不困。”满娘嘴上虽然说不困,可是心里疯狂吐槽。 大清早四点半爬起来怎么可能不困? 你今年还没满五岁,要不要这么勤奋刻苦? 晨练几点都行,为什么非要四点半? 四点半晨练也行,为什么非要拉着我,你可以回去睡觉觉,我还要忙一天啊? 啊啊啊啊啊,再这样还穿越什么,我要自杀,我要杀人,我要打个响指毁灭世界? 满娘心中暴风式尖叫,她旁观自己的灵魂变成一只张着大嘴的土拨鼠,忽然她的手被握住了,她低下头,只见长得超级漂亮的陈姝停下来,拉着她的手,握住她的小拇指,道:“阿满,你真好,我喜欢你。” 啊啊啊啊,好可爱,天哪,好漂亮,算了,四点半就四点半吧。 “嗯嗯,我也喜欢阿苍。”满娘花痴道。 陈姝眼珠一转,笑道:“哦,阿满叫我阿苍,那今天见到阿兄也要叫他小彘,好不好。” “这。”满娘迟疑,她总感觉的她叫陈熠小彘的时候,陈熠目光阴恻恻的,让她汗毛倒竖来着,嗯,一定是错觉。 “阿熠已经进学了,不能再叫乳名了。”满娘认真道。 陈姝笑了,道:“才不是呢,阿兄是觉得叫小彘很没面子对吧?” 满娘还想和陈姝说些什么,忽然见到了撷香殿门口的一群人,她神色渐渐凝重下来。 只见晨光熹微,撷香殿门口站着几个宫人,为首的是个穿着桃粉色织锦的少女,杏眼桃腮,体态婀娜,很是漂亮,她身边放着几个箱子,正神色焦急地站在撷香殿门口。 满娘心想,这不就是新入宫的卢氏女,怎么站在他们撷香殿门口呢?这三年中,太子陈昱登基为帝,后宫的女子们也都入宫了,太子妃做了皇后,孟良娣则做了婕妤,高孺子做了娙娥,许濛则做了容华,就住在撷香殿中。 正想着,满娘等人上前,她躬身道:“拜见卢氏女郎,不知女郎来这撷香殿有何贵干?” 卢氏女听到满娘的称呼神色一黯,不过想到了自己刚入宫,还没了得到封号,是以满娘这样称呼她没什么问题。当然,不排除满娘是故意的,她这是通过一个称呼提醒卢氏女的身份。 “我去了合仪殿,那殿中的柱子叫虫蛀了,我昨晚心惊胆战睡了一夜,今日实在是没地方,撷香殿离合仪殿最近,我便想着能否请许容华,先收留我一阵子。” 满娘一愣,这,她忙道:“奴婢人微言轻,这件事可做不得主。” 满娘还想说,却听那卢氏女道:“不妨事,我可以再等等,等到许孺子起身,不妨事的。” 不妨事,什么鬼,你这样大清早站在撷香殿门口,家当摆在面前,可怜兮兮的,让宫里其他人怎么看,再说了,你是不是知道大猪蹄子昨天过来了,就堵在这必经之路上,等会来个惹人怜惜什么的,算盘打得真好。 这偶遇的方法,比在御花园里相遇什么的,真是有想法多了,给你点个赞。 满娘这厢暴风吐槽,却见一旁的陈姝道:“阿满,这人是谁?” 卢氏女笑道:“这便是二公主么,真是……” “阿满,我在问你。”陈姝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满娘回神道:“公主殿下,这位是居于合仪殿的卢氏女郎,乃是皇后的妹妹。” 陈姝会意,道:“原来是母亲的阿妹,长得倒是挺顺眼,说来我是要叫小姨,对么?” 一句小姨让那卢氏女变了神色,她是来做陈昱姬妾的,一句小姨便把从她入宫侍奉的帝王妾室变成了皇后的妹妹,她现在还没有得到封号,身份正尴尬着。 “公主殿下,我……” 卢氏女还想说话,却见陈姝看向她身后,道:“阿父,我们宫中是没有宫殿了么?” 卢氏女呆呆地看着陈昱逆光而来,只见对方身着衮服,眉目清俊,气质温和,他视线意味不明地扫过了卢氏女,又看向了地上的箱箧,对着陈姝笑了,道:“阿姝何出此言?” “合仪殿里的柱子叫虫蛀了,小姨便来找阿娘,似是想要到我们撷香殿,可是小姨是母亲的妹妹,撷香殿地方小,阿父,我们怎么能够怠慢客人呢?” 陈姝长得和陈昱很像,但是却不男性化,只是将陈氏皇族脸上的优点融合起来,颇有皇族的气势,她这样偏着头同陈昱说话,再配上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是萌死人了。 满娘心里忙着给陈姝点赞,心道果然是未来女皇,就这么一句话,基本让这位卢氏女在宫中的前景惨淡了许多。 陈姝又道:“阿父,我今日围着宫中的红墙走了一大圈,我看那琢玉阁就很好,布置精巧,还能听到鸟雀之声,用来招待客人最合适了。” 卢氏女看向陈姝的小脸,只见对方面上似乎一派天真之色,可是这话说得,简直要让她呕出一口心血。原本她是真的嫌弃合仪殿,先帝的秦昭仪便是住在合仪殿,死得不明不白,可是她的皇后阿姐说合仪殿距离许容华的撷香殿最近,若是能够偶遇几次陛下,最好了。 可卢氏女心有不甘,听闻那撷香殿的许容华是个性子和软的女子,她心想,不如借着合仪殿年久失修的名头,先在撷香殿里住上一阵子,毕竟这里是陛下在后宫之中最常去的地方。 可叫这二公主一说,她从等待册封临幸的姬妾变成了外来的客人,还要被发配到什么琢玉阁去,她住在秦昭仪以前的住所就够恶心了,现在再去住她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晦气。 卢氏女立刻落泪,楚楚可怜道:“陛下,妾真的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要找许容华帮忙。” 陈姝却不看那卢氏女,只是面带讥诮看着陈昱,陈昱道:“阿姝言之有理,既然是皇后的妹妹,乃是远客,琢玉阁清幽,景致尤美,便往那里去吧。” 陈昱上前摸了摸陈姝头上的小髻,温和道:“阿苍要乖一些,不要闹你母亲,朕往宣室殿去了。” 众人跪伏,送陈昱离开。 天光大亮,宫人们开了撷香殿的大门,陈姝道:“走吧,该进去了。”说完看也没看卢氏女一眼,便入了大门。 卢氏女叫身边的侍女扶了起来,目送陈姝离开的背影,一旁侍女道:“女郎,我们。” 卢氏女握拳,咬了咬牙,道:“站着做什么,快点收拾东西回合仪殿,只求陛下不要把我挪到琢玉阁去,快,着人送消息给阿姐,我受了这样的羞辱,阿姐为皇后,面上无光。” 说完,宫人们唯唯诺诺,收拾了箱箧,一行人往合仪殿去了。陈姝进门的时候,许濛已经起了,她面色红润,正对着镜子梳妆,她还是往年性子,不喜欢浓妆艳抹,不过是简单描眉,陈姝上前,倚在许濛身边,道:“阿娘,阿父走的时候还说不要吵你呢。” 许濛放下手上的梳子,将陈姝揽在怀里,道:“睡不着了,就起来了。” 满娘进门,心直口快,道:“你啊,这些年真的不像以前那么能睡了。” “对呀,陛下都起来了,我若是还睡着,终究不好的。” 满娘同许濛说话从来不遮遮掩掩,道:“得了吧,你什么时候这么贤良淑德了?” 许濛一愣,心道自己不是贤良淑德,而是正在慢慢学着把陈昱当做君王来侍奉,真的不能同从前那么随意了。 满娘见许濛神色黯然,心想自己怕是又说错了话,忙找补起来,道:“你啊,如果下午不要睡两个时辰,这话才是真的。”说完打了个哈欠,说起睡,她才是真正的睡不够,生活幸福指数直线下降好么? 许濛见了满娘的样子,对着陈姝笑道:“阿苍,母亲要同你说个情,以后你清晨起来散步,便不要叫满娘了,她日日睡不够的,再这样下去,她站着都能睡着了。” 陈姝长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道:“是么,可是满娘很喜欢和我去散步啊,是不是满娘。” 她看向满娘,大眼睛水汪汪,满娘心一软,鬼使神差道:“是的,我很喜欢陪着阿苍散步。” 陈姝笑了,道:“你看吧母亲,我就说阿满很喜欢的。”当然要一起来了,谁叫你天天在我面前念叨我那百十来号男宠呢,有的人我都不记得了,你都能挖出来,精力这么过剩,需要消耗一下。 “阿满,明天接着去,我要去逛逛西边的宫室。”说着陈姝打了个哈欠,道:“母亲,我困了。” 许濛笑了,把陈姝放在床榻上,道:“阿姝好好睡吧,明日便是册封入宫女子的大典,你早些起来,说不准还能去观礼。” 春寒料峭,许濛将陈姝的被角掖好,道:“快睡吧。” 陈姝闭上眼睛,许濛摸了摸她的额发,只见一旁满娘也是困得站不住了,她道:“阿满也去睡一下,宫里没什么事的。” 满娘强打精神头,把刚刚卢氏女的事情同许濛说了,许濛略一沉吟,道:“此事阿苍有急智,倒是三两下打消了卢氏女的心思。左右不过是想要从我这里劫人罢了,手段是有点恶心人,但是并不高明。以后远着合仪殿那边便是,此次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贴上来,不过看这卢氏女也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们不要被卷进去便是。” 满娘道:“哼,我倒是盼着她把陛下劫走呢,省得天天往我们撷香殿里跑,烦人。”满娘说完这话,又讷讷道:“阿濛,你介不介意啊?” 许濛见满娘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笑了,道:“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是介意有什么用呢,我们啊,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继而许濛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可是啊,宫中进了不少新人,有皇后选进来的美人,有靖宁长公主送进来的人,还有藩王送进来的人,只怕,要生乱了。” 满娘想到这里,不由也有些忧虑了。 她们离开后,陈姝起身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陈熠走了进来,他日日天不亮就要上早课,如果他只是个小孩子倒也罢了,可是他身体装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灵魂,天天要去跟着学早就滚瓜烂熟的经义典籍,摇头晃脑地背诵,然后日日要鬼画符几十张大字,说实话心很累。 比真的上学还累,一切都让陈熠完全提不起来兴致。 他见陈姝坐在榻上,道:“我呢,倒是想睡,睡不成,你呢,能睡却不睡。” 陈姝放下了拳头,道:“我习惯了,你死了以后为了坐稳这江江山,我日日早起,要绕着皇宫走一大圈,思考问题。” “怎么,今日可有所得?”陈熠随口一问,接着在一旁的榻上铺开了纸,挥毫写就一个“忍“字。 那笔锋还是有些绵软,却掩盖不住字的峥嵘气势。 陈姝细细品味了那个字,道:“近来宫里怕是要不安分了,不过也是好事。” 陈熠偏头,道:“好事?” 陈姝笑了,道:“阿父近来来得太勤,总得给他找点事情。” “生如逆旅,譬如朝露,不找点乐子,怎么行呢?” 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陈昱大概活不久了,总要让他活得充实一些才是,陈熠深深看了陈姝一眼,完美地领会了陈姝的意思,点了点头,道:“阿妹说得是。” 陈姝躺在榻上,心想,所以,这人是谁呢,不管她是谁,她应该快来了。 有意思。 第68章 美人 陈姝摇头,道:“阿娘说好了,要带我去观礼的。” 许濛点了点陈姝的鼻子,道:“上午的册封礼,你是看不了了,不过夜间会有晚宴,定然要带上你们的。” 陈姝笑了,道:“晚宴也行,母亲快起来梳洗一番吧,我要去睡觉了。” 许濛有时候觉得她的两个孩子乖的不像是孩子,阿苍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她入了今年,忽然要每日早起散步,她便日日爬起来去散步,成年人都坚持不住,可阿苍一直这样做。而小彘呢,进学以后虽有些兴趣缺缺的,可是学习一贯勤勉,倒也不需要许濛督促。 她坐在蒲席上,望向镜中,只见镜中女子稍稍清瘦了些,面上的轮廓也长开了,少了些从前的稚气,用满娘的话来说就是婴儿肥下去了,眉目间多了温婉。 许濛倒是听说了,说那孟婕妤日日督促陈烨读书,可怜陈烨就比陈熠大了三岁,眼下不过是个刚满了八岁的孩子,听闻每晚便是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够。 想到这里,许濛不由叹了口气,卢后嫁与陛下快十年了,却还是不曾诞育子嗣,原本宫中就有些私底下的流言蜚语,不过都是猜测罢了。可是眼下,卢氏居然送了家中女子入宫,卢后仿佛也赞成的样子,是以不得不让人生疑,莫不是这位皇后,不能生,要从自家姐妹那里借腹生子。 中宫没有嫡子,储君迟迟不立,陈昱的三个儿子中,陈炜虽然居长,奈何他天资平平,从来不得陈昱注意,高孺子深居简出,就差吃斋念佛了,一副别无所求的模样。陈熠年纪小,今年开春才刚刚进学,还辨不出贤愚。眼下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孟婕妤的儿子陈烨,他母族有势力,又是陛下的姻亲,母亲享尊位,颇有令名,是以他的呼声是最高的。 许濛叹了口气,心道,这孟婕妤只怕也存了这样的心思,可怜陈烨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种压力,正想着,满娘端了水盆进来。 满娘把水盆放下,没什么风度地打了个哈欠,许濛笑道:“怎么,又陪着阿苍去散步了?” 满娘点点头,道:“今天去了西边。”真是一代女皇啊,刮风下雨下刀子都要去散步,在下佩服。 “你啊,快休息一下,我自己穿戴就好了。”许濛起身把满娘按在了自己的床榻上,满娘道:“不行啊,一会儿要张罗早膳,我们撷香殿的用度也该去领了,天气马上暖和了,春装总要备齐的,天哪,事情超级多。”满娘不敢躺下,只能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说实话她觉得自己站着都能睡着。 许濛换上了深蓝色的深衣,又将白玉制成的步摇簪于发间,这身装扮十分素净,满娘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见许濛这样,摇头道:“不行,穿得这么素,今天是册封礼,是我们许容华第一次出现在那些新入宫的女人面前,你就穿这个当战装?” 战装?许濛哭笑不得,道:“你真当去打仗啊,你倒是想想,皇后定然要穿正红,孟婕妤十有八九是银红,高娙娥应当是青色,我选这蓝色,正是合宜。” 话虽这样说来着,可是满娘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濛,道:“不行,真的太素淡了,算了,我们穿那件蓝底银线的好了。”说着满娘找出了那件深衣,只见深蓝色的底子上是用银线织就的云纹,她又给许濛搭配了素银色的发饰,将那拇指大小的珍珠装饰在许濛发间。 “好了,这样虽然素淡些,但是能够体现你的身份,这种圆润的珍珠宫中也是蛮少见的。” 许濛揽镜自照,很是欢喜,道:“阿满,你真是太厉害了,若是没了你,可怎么好?” 满娘得意地笑了笑,“那是,你这样既能体现你的身份,又不至于太刻意的打扮,刚刚好。” 二人还在笑闹,只听门外宫人来报,道:“许容华,甘泉殿那边派人来催了。” 听人那宫人来催,许濛忙道:“阿满,我先去了,你好好睡一觉。” 满娘点头,道:“快去吧,对了,小心点。” 许濛带着一个小宫人出门,往甘泉殿去,说来也是有意思,卢后并不住在甘泉殿,因为甘泉殿是陈昱母亲的居所,所以卢后自请退出甘泉殿,表示对庞后的尊敬,所以今日的册封礼不过是开了甘泉殿,用完了还得原样封起来。 许濛进了门,这是她第二次过来了,许濛望着甘泉殿中的各种摆设略有失神。怔怔地望着这里,她不由想起了三年前她从含春殿出来,来到这里,跪在正殿中,接了陈昱的诏令,做了他的容华。 她目光游移,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要永远留在这座皇宫中了,往昔岁月中那个小小的女子,曾踏遍千山万水,曾经过风霜雨露,这一切,终于像前世一样远了。许濛即便再觉得自己应该过好眼前的日子,可还是伤怀。 “许容华?怎么不进去?”许濛回神,转身只见来人是高娙娥,不过短短三载,她老了许多,听说是最亲厚的祖父过世了,许濛接了那消息也是唏嘘,高娙娥的祖父同她的阿爷曾一同求学于庆山书院,不免跟着感伤。 “没事,只是甘泉殿中的摆设精致,贪看了。”许濛道。 忽然身后传来女子的娇笑,只听她道:“精致?我倒是觉得许容华的撷香殿中有不少好东西,据说还有陛下内库里出来的?” 来人是孟婕妤,她容色娇美一如往昔,只是细细看阴沉了些,嘴角已经有了细纹。 许濛和高娙娥下拜,道:“拜见孟婕妤。” 孟婕妤随意挥手,也没看她们便入殿了,跟在她身后的陈美人是曾经同许濛一起住在含春殿的陈孺子,不知为何,她封了美人之后便去了孟婕妤宫中,二人来往频繁,孟婕妤似是颇为倚重她。 许濛也不在意,同高娙娥携手入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卢后已经坐在主座,见所有的人都落定了,对着身边的年轻宫婢道:“让她们都进来吧。” “诺。” 许濛敛声静气跪坐在蒲席上,望向殿中,她从来最讨厌这种端着架子的时刻,可是现在居然也能一动不动坐着假装自己是个瓷瓶摆设。 入殿的五个美人,各有风情,为首的那位卢氏女长相很是精致娇媚,那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是灵动,她站在殿中,抬起了头,一下就看见了穿着深蓝色织锦的许濛,许濛同她目光对上,说来卢氏女这样的行径可算是冒犯,许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移开了自己的眼睛。 后面跟着的女子身材高挑十分美艳,那腰身极为纤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个舞姬,怕是颇有些技艺。想来这就是靖宁公主送上来的人,陈昱一向对这个堂姐冷淡,不知为何还是收下了这舞姬。 余下的三个女子都是或清纯或秀丽的美人,乃是此次藩王朝贡送上来的,看着倒是破费了心思,许濛看得无聊,心道陈昱做皇帝果然享福,这下便不用常常往她的撷香殿跑。 若说现在心中酸涩,的确是有的,但是想到自己估计能过一些安稳的日子,不用日日对着陈昱,既要守好了自己的底线,又要提防自己掉进陈昱的陷阱。那如水温柔底下的不容拒绝,许濛招架起来很是心累 许濛正恍神,卢后那边的诏令已经宣读结束,卢氏女做了八子,那舞姬是良人,剩下的三个女子都是少使,一入宫就有了名分,倒也不是件坏事,毕竟昔日太子东宫中,没名没分的侍妾不知凡几,熬过来的倒还好,没熬过来的就更多了。 这种日子,许濛亲身体会了一下,不大好过。 “许容华,许容华?”许濛回过神,似乎是卢后在叫她。 “妾走神了,抱歉。” 卢后比起太子妃时期更加雍容,气度娴雅,她掩唇一笑,道:“许许容华这是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许濛忙道:“只是想起开春了,天气一热,便可以着手做春装了。”许濛随便扯了个理由。 卢后身边站着的便是新出炉的卢八子,两姐妹很是亲善的样子,卢后道:“说起做春装,我这阿妹倒是带了几个我卢氏的侍女进来,她们有些纹样绣的很别致,许容华若是喜欢,倒是可以让她们过去。” 许濛心道卢后这是玩的哪一招,忽然就要拉近她和卢八子的关系,这种一看就莫名其妙的借口都能想出来,忙道:“不用了,卢八子刚刚入宫定然有许多事情要忙,不好叨扰。” 卢后见许濛推脱,道:“这有什么,说来昨日在撷香殿门口,卢八子才是叨扰了许容华,幸而阿姝机警,教训了卢八子,这才不曾扰了撷香殿的清静。” 许濛就想着卢后是要拿撷香殿门口的事情来找她的不是,若只是说她两句倒也无妨,可是牵扯到了阿苍,卢后是阿苍的嫡母,卢八子是阿苍的长辈,卢后明里暗里说阿苍是个不讲礼数的孩子,这可怎么行。许濛起身下拜,道:“阿姝不过是小孩子,哪里像是皇后说的教训,她不太懂事,以为卢八子是她的小姨,也是因为平日里同皇后亲近惯了。”说完许濛下拜,道:“还请皇后和卢八子不要阿姝这个小孩子计较。” 卢八子听许濛说起小姨这两个字脸色顿时不好了,卢后狠狠地瞪了卢八子一眼,道:“许容华真是多心了,无妨无妨。” 这番来往看在了殿中人眼中,孟婕妤嗤笑,高娙娥漠然,陈美人若有所思,倒是立在一旁的那个舞姬周良人看了许濛好几眼。 许濛落座,神色淡漠,心中却越发厌烦,只觉得这样的场合十分累人。 一群人散去,卢后站在甘泉殿门口,看着甘泉殿正殿的大门缓缓关上,卢八子站在她身旁,看着卢后脸上的复杂神情,一句话都不敢说。 “走吧。”甘泉殿的大门完全阖上,卢后转身离开,卢八子跟了上去,一行人走在御道上,御道分为三条路,两边是宫人们平时走的,中间那条路乃是皇帝御用,谁也不能踏足,以示皇权至高无上。 卢后站在蜿蜒向前的御道上,道:“阿妹,你既入了宫有些话我也要同你分说清楚。” 卢八子道:“请阿姐指教。” 卢后不看卢八子,只是一路向前,道:“阿姐选了你,自然是看好你的,不过,你平日行事还是要谨慎,像昨日那种叫一个五岁小儿说得哑口无言,这种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听明白了么?” 卢八子莫名觉得此刻的卢后虽说话轻言细语,却分外可怕,忙道:“我记下了,多谢阿姐。” 卢后再没说话,一直沉默着进了她的宫室。 “奴婢看着,这位十六娘实在是……”卢后身旁的宫婢道。 卢后喝了口茶,缓缓放下了手中茶盏,道:“蠢?” 宫婢跪伏在地上,道:“奴婢失言。” 卢后笑了,“起来吧,你说的没错,不蠢我不会选她。” “皇后这是?” “她是三娘的亲妹妹,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她入宫就是为了生下一个孩子,能生孩子就行了,要那么聪明做什么?” “皇后说的是。”身旁宫人附和道。 卢后说着,神色一变,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握住了拳头,道:“说来此事,若非家族添乱,何至于此,家族投机示好燕王,若非我提前同陛下提及,只怕我卢氏早就灰飞烟灭了,我卢氏理亏,我才将那两个孩儿送回去,否则,何至于到了借腹生子的地步。” “还有我是中宫皇后,却住不得甘泉殿,哪有这样的皇后!” 身旁宫婢不敢说话,静默而立。 “阿珠,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让我的好阿妹生出孩子来。” 宫婢道:“那,许容华,这些年陛下可是最常去她那里啊。” 卢后冷笑,“那就让她顾不得向陛下邀宠。” “她的好女儿这样伶牙俐齿,说来,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册封礼后的晚宴倒是十分盛大,许濛带着陈熠和陈姝一并去了,她随意沾了些酒水吃食,便托着说自己醉了,主要今天应付了这么多事情,非常心累,于是带了陈熠和陈姝提前退席,回了撷香殿。 她喝酒有点上头,小脸红扑扑的,在正殿里脱了外衫卸了首饰,同陈姝还有陈熠一起吃面。 满娘端了面进来,见他们这样子,笑道:“不是去吃宴,怎么回来还是要吃汤饼?” 许濛喝了口汤,顿时觉得肚子有了东西,舒服多了,道:“宴上的东西都不好吃,而且一帮人盯着,食不知味,简直痛苦。” 满娘这些年看着许濛一点一点成熟,再不似往常那样爱撒娇,许濛靠着满娘,道:“在宴上就想着阿满这口热汤呢。” 满娘叫这话说得感动,她道:“你快吃吧,幸好喝得酒少,不然你喝醉了我可没办法降得住你。” 许濛低下头吃面,一旁陈姝和陈熠也忙着吃面,他们面前的碗很小,面少汤多,两个孩子拿着筷子吃得颇有章法。 陈姝见这房中其乐融融的景象,心情很不错,一想到宴上那卢八子刀子一样的目光,陈姝失笑。她这番动作倒是打消了卢八子准备贴上他们撷香殿伺机靠近陈昱的心思,不过就陈姝的想法,卢后若是想要让卢八子生出孩子来,首先就要踩下她的阿娘。 有阿娘这个宠妃在前面挡着,卢八子很难出头。 想到这里,陈姝握紧了筷子,笑了笑,也不知道卢后会使出什么手段,她还挺期待。 说来,该来的果然都来了,除了卢八子来的晚了些,所有的人都来了,那么,那个人隐在何处呢? 不过现在她手上的权柄还是太少,能做的事情有限,她需要扩大自己的势力,若她是陈熠那样的男子,自然有人追随,可现在她不过是一个稚龄女童,如何能让人信服。可是眼下倒是有一个人可以用,陈姝眼珠一转看向了满娘。 一旁陈熠见了,忽然失笑,他的阿妹大概自己不太清楚,她算计的时候那小模样非常明显,三分恶意五分讥诮两分得意,非常,欠扁。 若她是他的弟弟,就凭着他们二人的纠葛,他早就把陈姝抓过来打屁股一百下了,可是这个阿妹,是个曾经那样舍命护他的阿妹,即便他们后来分歧猜忌决裂,可是陈熠永远无法真正的恨她。 陈姝见陈熠对着她失神,恶声道:“看什么看,吃面!” 吃完了面母子三人洗漱了一番,靠在榻上,陈姝和陈熠看书看得很入神,许濛和满娘下五子棋,两人乃是不相伯仲的臭棋篓子,凑够五个子常年靠运气。 她们厮杀激烈,时不时还会争论,只见许濛放下了棋子,气鼓鼓道:“小彘,阿苍,阿满又悔棋。” 满娘无辜道:“我刚刚真的是手滑,放错了好么?” “还有,俩娃都是你生的,当然帮着你了,不公平。” 陈姝和陈熠相视一眼,很是无奈,他们经常被拉着做裁判评理。陈姝探过头扫了棋局一眼,道:“棋盘上都有三个五子连成一线了,你们居然还在往下下。”陈姝摇摇头,又把注意力收回到书本上。 嗳?真的假的? 许濛和满娘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棋盘上,她们开始争论到底是谁先连了一线。 正玩乐得开心,忽然宫人来报,道:“许容华,陛下他已经到撷香殿门口了。” 许濛一愣,心道不可能吧,今夜论理应当召幸新入宫的美人才是,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还没来得及起身,大门就开了,陈昱身上还带这些寒意,他脱下了披风,见室内气氛温馨,笑道:“阿濛怎么这么高兴?” 殿中人跪伏在地上,道:“陛下万岁。” 陈昱道:“起身吧。”他上前看了看许濛她们的棋局,道:“阿濛若是来了兴致,不如朕陪你下棋,朕的内库中东西倒是多,阿濛若是看上了哪件拿去便是。” 许濛腹诽,心道我不过侥幸赢了你两次,结果呢,得了你内库珍奇之事就叫那孟婕妤拿出来说了,也不知传出去是个什么风声。 陈昱洗漱一番,坐了下来,看样子是要在撷香殿留宿了,他身上的松香和酒意夹杂,整个人不同往日威严,轻松写意。 满娘把棋盘整理好,然后看了看榻上安然坐着的陈姝和陈熠,她又看了看许濛,便退出了室内。 许濛叹了口气,明明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晚上来着。 陈昱举棋,执黑子,道:“朕先行一步。” 许濛抓了颗白子放在棋盘上,陈姝和陈熠却放了书来了兴致,聚精会神看着棋盘。 当然不是因为对弈多精彩,主要是因为他们喜欢看陈昱在将要赢了的那一刻,荡开一手,努力让许濛感觉到自己分外艰难地赢了他,其实按照陈姝和陈熠的推算,陈昱一刻钟之前就该赢了。 陈姝摸摸下巴,她这个阿父倒是很有心机啊,嗯,男人大概都这样。 陈姝不由想起了自己记忆深处的一个男人,他说什么来着,臣愿意让公主殿下三子,后来,后来他们下了五局,陈姝赢了五局,那人到最后额上隐隐有汗,颇为吃力的样子。 这般艰难厮杀,许濛终于赢了,她正要欢呼,转头却见陈姝和陈熠躺在榻上睡着了,许濛笑了。 陈昱放下了手上的棋子,忽然抬头深深看许濛,道:“阿濛,你赢了。”只见陈昱抬眸,一双桃花眼泛着氤氲雾气,宛若深潭,不敢让人再往前走,就怕陷进去。 许濛心漏跳一瞬,忽然暗骂自己,为美色所迷,真是该打。 许濛坦然道:“陛下,承让了。” 看着对方这样理直气壮的样子,陈昱失笑。许濛把榻上的陈姝摆正,陈昱也过来,把陈熠抱起来放在了内侧,两个孩子占了半边床榻,二人面面相觑。 陈昱先躺了上去,张开怀抱,许濛站那儿不动,陈昱道:“榻上空间小,就这样凑合一晚上。” 许濛没法子,便上了榻,窝在陈昱怀里。 陈昱的呼吸带点酒香扑在许濛脸颊,许濛茫茫然,终于还是睡去了。 至于陈昱为什么会来,陈昱没有说,许濛也没有问。 第69章 满娘 册封礼后又是几日,新人入宫却迟迟没有得到陈昱的召见,且不说陈昱忙于藩王入京朝贡的一干事宜,便是偶然入了后宫也多是去看孩子,并未留宿在哪家,说起来最近的一次留宿也就是在许濛的撷香殿中。 新人急,比新人更急的是卢后,卢后多年未有所出,若是再寻不到一个孩子养在膝下,只怕将来孩子太小了,成人了之后诸位哥哥手上都握着权柄,若是再想成事,真的不那么容易了。 于是卢后倒是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法子,一方面牵制有子有宠的许濛,另一方面牵制过于活跃的孟婕妤母子。 许濛等人用过了早膳,陈熠吃罢了饭就要出去上学,他身后的宫人提着他的作业,陈熠朝着许濛行礼,道:“阿娘,阿熠走了。” 许濛整理了陈熠的衣服,又摸了摸陈熠的脑袋,道:“我见你前几日字已经好了很多,不如今日休息一下,回来以后不要忙着去书房看书了,掖庭令着人送来了新的衣料,到时候直接过来,我们选衣料。” 陈熠自然无所谓,他这几天鬼画符也是够了,道:“好,都听阿娘的。” 许濛目送陈熠离开的身影,没顾上细细体会孩子上学的空虚,转身一看,陈姝还坐在小几旁,小几上摆着一壶茶,还有一叠小点心,陈姝借着阳光读书,看着悠闲惬意。 陈姝和陈熠都很聪明,很早就学会读书写字了,让许濛半点教孩子认字的快感都没体会到。 “阿姝在看什么?”许濛道。 陈姝将手上的书籍立起来,道:“在看《论语》。” 许濛笑了,“有看不懂的么?” 陈姝摇摇头,道:“暂时没有,若是有看不懂的,记下来等到阿兄回来同他一起讨论。” 许濛摸摸陈姝的脑袋,平时都是她教陈姝读书写字,陈姝很陈熠年纪差不多,不过大魏立国不到五十年,宫中也很少有公主,比如先魏帝就没有女儿,因而宫中针对公主的教育,其实是缺乏的,许濛心想,若是能够寻几位有才学的女子,在宫中开了女学,让陈姝和陈婥一起去上课,那倒是挺不错的。 这样想着,许濛便觉得可以等到下次陈昱过来的时候同他说起,估计陈昱那里也是太忙了。三年前魏帝暴毙,据说死相很是不堪,陈昱忙着遮掩,却还是让一些流言非议了宫中的事情。陈昱登位之后先是打压了自己的兄弟,收拾了先帝政令的一些弊端,稍微喘口气,那些藩王们眼看就要来洛阳朝见新帝,陈昱忙得一个月只能进几次后宫,自然想不到这里来。 许濛看着陈姝读书入迷的样子,心道,若是能够开一个女学,那么阿苍一定会很开心吧。她不是个多事的性子,从来不伸手随意要什么东西,但是如果对她的孩子有益处,许濛一定会据理力争,她想要让自己的孩子过得好过得开心,并不是要强加自己概念中的好,而是想要帮助他们寻找人生中的好。 许濛也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忽然感叹,古人的偷得浮生半日闲,果然有道理。 兴许是看不过这母子俩的舒服日子,没过一会儿,满娘进来了,道:“阿濛,有个宫人带了皇后的手谕过来,你要去正殿一趟。” 许濛纳闷,这卢后不知为什么,做了皇后之后行事非常收敛,许久没有朝着她们摆过皇后的架子,怎么莫名其妙就来了手谕,许濛立刻起身,整理了衣衫,正要出门的时候,满娘又道:“对了,说是让阿姝也过去。” 陈姝放下了手上的书,唇角微微弯,意味不明道:“叫我?” 满娘刚刚不过是大眼一瞟,陈姝半张脸隐在黑暗里,那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嗜血的笑意,带着些许兴奋,满娘心道,这是光线的问题? 陈姝跳下来,牵住了许濛的手,道:“走吧。” 三人来了正殿,带着手谕的宫人正等着她们,许濛带着撷香殿的人跪下,只听那宫人道:“二公主陈姝,已至学龄,令其往揽芳阁学习礼仪。” 许濛接了手谕,只见绢布上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怎么就忽然要开始学习礼仪了? 那宫人见许濛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之色便道:“皇后的意思是,明日便有人来撷香殿接了二公主过去。” “不知是与何人学习礼仪?” “乃是乃是一位礼乐大家,熟识宫中条规,此次皇后想要先让两位公主熟悉礼仪和宫规,再过些日子便要请了人进来,教两位公主琴棋书画了。” 听闻原来大公主陈婥也要去,许濛放下了心。因为这两个女儿年纪都不是很大,所以还没来得及得到封号,只能按照排序这样来叫。不过若是这事情她们自己去说了倒还是有插上手的余地,但是皇后提出来,她们可就没什么法子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许濛试探性地问道。 宫人拱手,道:“陛下,自然是应允的。” 许濛点头,道:“多谢了。” 送走了那宫人,许濛等人坐在蒲席上,满娘有些担忧,道:“怎么这样啊,也不说一声就派人过来。” “可是皇后是阿姝的嫡母,她若是想要插手公主的教养问题,我是不能够拒绝的。” 满娘有些忧虑,道:“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许濛摇头,“没办法,只能让阿姝去了。”说着许濛低头问陈姝,道:“阿姝,你想去么?” 陈姝笑了,一派天真无邪道:“阿娘,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我想去。” 许濛笑道:“好,那就去吧,阿苍如果受了任何委屈,不要忍着,你是我的孩子,是陛下的公主,你要记得,谁都不能委屈你,明白了么?” 陈姝点点头,很是期待的模样,转身看到了一旁忧心忡忡的满娘,阿苍道:“阿娘,不过我 一个人出去会害怕的,我想要让阿满跟着我一起去。” “我?”满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对呀。”陈姝点头。 许濛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要听阿满自己的意思。” 满娘心道若是让陈姝一个小娃娃出去说真的还是挺让人担心的,不如她跟着也让人心安一些,点头道:“行,就让我跟着去吧。” 每天早上四点半我都能爬起来,何况是跟着去上学呢,没问题。 陈姝展颜一笑。 —————— 是夜,满娘缩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她白天忙了一整天,相当的疲惫,她身上的被子掉到了地上,这几天正是倒春寒,她睡到半夜特别冷,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找被子,她摸遍了床,也没找着,就下了床,终于找到了被子,裹在身上,心满意足地准备睡觉。 忽然,耳边响起了清脆的笑声,满娘瞬间就清醒了,可是她没敢动。 脑子里面想起来的都是各色恐怖电影,现在不就是经典恐怖电影的场景么,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然后过一会儿发现好像也没什么事情。等你哆哆嗦嗦爬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床头站着一个女鬼。 青面獠牙,嘴角滴血那一款。 这皇宫里面死过这么多人,阴气这么重,很邪的,满娘心里道:南无阿弥陀佛阿门上帝观世音菩萨南极仙翁齐天大圣,不管是谁,快来救救我吧。 “阿满,你为什么不起来?” 耳边响起的声音有些熟悉,满娘一下爬起来,只见坐在榻边的人,居然是陈姝,满娘愣住了,什么鬼? “阿姝,你怎么不睡觉呢,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满娘道。 陈姝掀开了了满娘的被窝,道:“阿满,我想和你一起睡。”说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小身体钻了进来,满娘愣住了,难道道是小朋友害怕了,嘿嘿,害怕了就来找她,嗯,还挺有成就感的。 这可是未来的女皇啊,到时候就可以说未来的女皇半夜睡觉害怕来找她了,怎么不抱个小兔子,揉着眼睛,抽抽搭搭地说:“阿满,我害怕了,我要和你一起睡。” 果然四点半爬起来去散步是有成效的,满娘闻着陈姝身上淡淡的香味,不一会儿就困了,准备去面见周公,忽然,只听耳边陈姝低声道:“你从哪里来呢?” 满娘如遭雷击,张开双目,看向身边的陈姝,只见陈姝漂亮的小脸上带着微笑,满娘干巴巴道:“我自然是一直陪着你阿娘的,和你阿娘来自同一个地方啊。” 陈姝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轻声道:“是么?那你怎么知道我和阿兄都是皇帝。” “怎么知道我有百十来号男宠,怎么知道阿兄平定八王之乱,这样的事情呢?” 满娘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一盆冰水,冷到骨髓里去了,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阿满,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呢?”陈姝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 满娘神思恍惚,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怎么知道?” “我……” 陈姝打断了满娘的话语,她道:“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满娘我很喜欢你,但是你这样让人心存疑虑,你不说,我便留不得你。”陈姝从床上下去,打开了宫室的大门。 只见门外明月高悬,明月还是一样的明月,满娘抬头,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轮明月已经是千年前的月了,她终究是异界之魂,她终究再难看到故乡的月。 陈姝将出门的时候,满娘忽然道:“你那时还是个婴儿,怎么会能够记住这些话,阿姝,你是重生之人么?”满娘的大脑高速运转,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 陈姝道:“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很公平,你要好好想想哦。” 陈姝走得痛快,回去以后睡得也不错,仿佛就是出门上了厕所那么轻飘飘的一件事。可苦了满娘,她一夜没睡,思前想后,一早醒来,脸肿了却不说,还瞪着一双兔子眼。 许濛见了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要不还是不去了。” 满娘喝碗粥,道:“没事,要去,一定要去。” 许濛为了陈姝去揽芳阁上课的事情也是起了个大早,她道:“你啊,阿姝去学习,你怎么这么激动,晚上都不好好睡了,今天回来以后什么都不要做了,我把宫里的事情料理一下就行了。” 许濛看着满娘吃了饭,宫人似乎是来寻她,说是昨天过来做衣服的人送了样图过来,让许濛去选,殿中就只剩下满娘一人。 满娘喝了口水,她肚子里有了东西,才算是稍微清醒了一些,昨天晚上胡思乱想了一大堆东西,简直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横死当场,穿越回去好了。 她天天对着那两个小奶娃吐槽,这下可好了,暂且不说陈熠芯子是什么样的,可是陈姝分明就是魏元帝本尊。 魏元帝是谁?历史上超长待机的女皇帝,酷吏政治且不说了,熬死了所有的儿子又扶了孙子登位,孙子看不过眼,于是又废了孙子,让重孙登位,此等猛人,是她能招架住的么。 她前世的的确确就是个天天刷点雷剧的美少女,真玩不转这一套啊,就说打理这撷香殿,她都天天做笔记认真学习,在封建制度的各种压迫下爆发了自己全部的潜力,才做了个马马虎虎。 满娘扶额哀叹,这剧情怎么就从宫廷种田养娃变成了和女帝斗争,从困难模式一下变成了地狱模式,她会死吧,她一定会死吧。 满娘脑子里仿佛有了个自动ps神器,把自己的尸体p到了皇宫的边边角角,真是前景惨淡,让人一点奋斗的欲望都没有啊。这时,陈姝走了进来,她坐在榻边,道:“阿满,早上好啊。” 满娘双腿一软就想瘫倒在地上,心道:从前怎么没觉得这陈姝王八之气这么厉害来着,都快闪瞎她了。 陈姝用了早膳,穿戴整齐,见满娘还愣着,便道:“阿满,愣着干什么,该走了。” 满娘跟个行尸走肉一样跟上去,许濛将她们送出了门,只见她一直站在撷香殿门口,忧心忡忡的模样,陈姝深深看了许濛一眼,对着满娘道:“走吧,我们去揽芳阁吧。” 一路上满娘看着那五头身的陈姝欲言又止,她觉得应该要和陈姝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说,说自己从两千年后来,那里没有皇室人人平等,飞机大炮航空母舰,这不是很滑稽么? 陈姝精神很好,脸上红润,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睡得好,她余光看到了坐立不安的满娘,却也不管她,仿佛昨天晚上她只是梦游了,说梦话了,今天一早起来就不记得了。 一行人静默无语走到了揽芳阁门前,只见大公主陈婥的宫人们已经等在那里了,陈姝道:“你们都等在外面吧,我进去了,记得敛声静气,不可喧闹。” 宫人们拱手下拜,道:“诺。” 陈姝带着满娘进去,只见揽芳阁已经装饰一新,可见卢后为了此事还真是颇费了些思量,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子带着几个老妪出来,那女子身上钗环全无,装扮素净,容色不显,气度清华。 说实话,和满娘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卢后会派个容嬷嬷哪一款,然后苛责这两位公主,却不想是个看起来就让人印象很好的女子,总之绝不是尖酸刻薄的人。 那女子上前,姿态十分优雅,躬身下拜,道:“妾名杨清,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挑眉,这位杨清她倒是印象深刻,她出身的杨氏乃是洛阳著名的经学世家,可惜遭逢前朝大难,风流云散,杨清嫁人倒是逃过一难,她自幼熟读经学典籍,尤其是熟知自先秦至今的礼乐之道,并且精通棋艺,可称当世大家。 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可惜没得了善终,十八年后的八王之乱,她似乎窥得卢后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为卢后鸩杀,这些都是陈姝重掌宫闱之后查出来的。可是等到她掌了大权这些事情少说也过去二三十年了,所以很多真相无从查起,所以陈姝虽然活到了最后,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至于卢后为什么把她找出来,一方面是卢氏与杨氏曾经是姻亲,卢后对她颇有照顾,另一方面,卢后自认为是个贤后,她给公主找老师,自然不可能随便找一个阿猫阿狗来应付,更不可能明面上折辱公主,是以这个人选不可能是个尖酸刻薄之人。 陈姝冷笑,卢后这表面上的功夫是绝对到家的,可是陈姝早有耳闻,杨清是个非常严格异常倔强的人,同她学习,定然是个苦差,公主年纪都小,自幼受宠,届时若是吃了苦撑不住了,那么过错也只会在公主身上,而不是出工出力的卢后。 “哦,那可以叫你清娘么?”陈姝笑道。 杨清一愣,却不想这位公主一点都不怕生,同她隐隐还有几分亲近,她道:“不敢当,请公主直呼妾的名字便可。” 果然是个有傲骨的女子,陈姝不恼,笑道:“走吧,阿姐已经等在里面了,我们进去吧。” 一进门就见到了陈婥,陈婥比陈姝大一岁,是个扎包子头的小姑娘,长得很像孟婕妤,她脸上带着骄矜之色,道:“阿妹来的好晚啊,快些学了,我还要回去吃糕点呢。” 陈婥和陈姝落座,只见杨清道:“人之别于飞禽鸟兽,皆在人知礼,二位公主乃是陈氏皇族,出身贵胄,所代表的乃是我大魏的风度,故而两位公主需要在平日礼仪上多费些心思。” “皇后提议为两位公主开办女学,不过在公主殿下同女先生们见面之前,妾需要帮助殿下学习基本的礼仪。”陈婥听了拍起手来,道:“真好真好,我要上女学,阿兄日日便可以上学,我也要去。” 杨清严肃的目光射了过来,道:“请公主慎言,各位皇子进学乃是学习□□定国之道,公主殿下要学习的乃是琴棋书画礼乐之道。” 陈姝翻了个白眼,这样的论调她都听腻了,若非她憋着那样一口气,学这琴棋书画礼乐之道,只怕早就在匈奴那样的地方死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基本的礼仪之道,两位公主要先从平日的行走坐卧学起,除此之外言谈笑语,还有平日用餐饮茶,都要纠正。” 陈婥兴奋的神色渐渐淡去,这个课程听起来很无聊啊。 杨清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道:“首先,我们来学习走。”她笑了。 这幅神情倒是让人想起了可怕的怪老师,成为了陈婥人生中最可怕的童年回忆。 杨清走得莲步轻移,那腰肢就像是微风中的柳条轻轻摆动,既不过于端庄持重又不娇媚失态,真是展现了女子行走的婀娜姿态。 杨清道,“请两位公主,先走一个看看。” 陈婥起身,她学着平日孟婕妤走路的姿态走了几步,杨清道:“大公主行走失了力道,身体摆动的幅度太大了。”说着又看向了陈姝,道:“请二公主走来看看。” 陈婥没能得了夸奖,撅起了嘴,她从来是叫人哄着顺着的,忽然有人不顺着她,她不高兴了。 陈姝起身,走了两步,杨清点头,道:“二公主行走姿态合度,只是,步伐中隐隐能见杀气,太过威势了,少了女儿家的娇弱。” 陈姝抬眸,朝着杨清缓缓走去,道:“杨清是觉得我这样太压人了?”陈姝立在杨清身前,笑了,傲慢道:“我是父皇的女儿,学那娇弱之态做什么,这威势乃是我陈氏皇族的威势。” 杨清一滞,转念一想,陈姝这话便是传出去也会让魏帝陈昱赞赏,她却是不好说什么的。 “公主殿下说的是。” 杨清转向了陈婥,道:“请公主殿下再走一次。” 整整一天都消磨在了走路上,吃了饭还走,最重要的是杨清吃饭也盯得紧,有这样一个人时时看着你,真是吃得味同嚼蜡。一天下来走得陈婥腿肚子都转筋了,她回去的路上恨恨看了陈姝一眼,陈姝朝她一笑,对着杨清告别离去了。 “满娘,我们回去吧。” 趁着天边的云霞,陈姝提步走着,她用这双腿走过了匈奴漠北的风沙雨雪,又从匈奴走了回来,她长长的裙裾划过了大魏十三州残阳下的战场,她足迹踏遍山川,终于走了回来,她踏着万人鲜血,走过了皇宫的那条御道,走进了宣室殿。 一步一步走过了自己漫长的人生,脚下白骨累累,血流成河。 这样的人生,步伐怎可能柔弱,她生来就步伐坚定,永不停歇。 “阿姝。”一旁满娘看陈姝神色惘然,鼓起勇气道。 陈姝道:“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果然还是老了,即便身体年轻,心态变年轻,却还是会想起从前的事。 以前的事,那不就是前世,满娘打了个哆嗦,女帝的前世,那彪悍的一生,的确值得回味啊。 “阿满,我今晚还要和你睡。”只听陈姝道。 嗳?满娘抬头,看向一旁娇娇小小的陈姝,她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凉了。 陈姝笑,“我也想听满娘以前的事。” 完,完了,现在穿越回去,还来得及么? 第70章 夜话 满娘回去之后的一个深刻感受就是自己快要累死了,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又找出了自己定制的大脚盆,心道果然穿越了也无法阻止她泡脚的热情,她站了几乎一天,脚后跟超级疼,她把脚放进去,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 她靠在软枕上,思考自己究竟该怎么面对今天晚上要来的陈姝,一想到对方的各种彪悍事迹,满娘就有忍不住捂脸的冲动。她宛若死尸一样瘫倒,脑子里面就像是过电影一样,把这么久以来她和这两个小奶娃说的各种不靠谱的事情过了一遍。 全部过完了之后,满娘更想去死了,毫无求生欲。 她对于魏史的了解基本上就是来自从初高中历史课,还有就是什么《女帝攻略》和《大魏秘史》这种了雷剧,貌似前几年倒是出过一个正剧叫什么《大魏长歌》,她果断没有看。小说倒是看了不少,大概套路就是穿越到魏朝八王之乱的时候,各种王爷撩一遍,然后和陈熠在一起了,顺便把陈姝干掉,和陈熠双宿双栖了。或者就是陈姝角度的女帝文,给陈姝凑够了百八十个cp,把大魏能数上号的人都嫖一遍。嗯,大魏这将近百年的历史跌宕起伏啊,所以衍生的各种作品也特别多,极大地丰富了抠脚女青年的业余生活。 问题就是,这样的话,今天晚上能说么?她真的不会被拉出去乱刀砍死? 满娘正胡思乱想,门开了,她像是被电打了一下,立刻坐直,若是不看她高高挽起来的裤腿和那个硕大的脚盆,她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阿,阿姝,不,不对,陛下?”满娘支支吾吾道。 陈姝穿着寝衣,道:“今晚我和阿娘说过了,同你一起睡。” 满娘狗腿地掀开了自己身旁的被子,道:“你先上来吧,天太冷了。” 陈姝进门,看着满娘的脚盆挑眉,道:“怎么,这也是你们那里的风俗?” 满娘把脚拿出来,穿上了木屐,将脚盆放在一边,道:“嗯,我们流行养生来着。” 陈姝躺在榻上,缩在被子里,见满娘浑身僵硬地坐在榻边,她笑道:“怎么不过来,快来,一起睡觉吧。” 满娘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掀起了一个小角,钻了进去,刻意离陈姝八丈远,缩在床榻的边上。 陈姝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道:“这是做什么,我又不吃人,你这样中间空这么多,一点都不保暖,会受凉的,快往我这边躺一点。” “哦。”满娘一点一点挪了过去。 陈姝小小的身体缩在被子,她黑亮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侧着身子看满娘,光看这个软萌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了。 “阿满,你可以说一说,你是从哪里来么?”陈姝低声道。 满娘对上了陈姝那双瞳仁,她的眼睛眸色偏浅,泛着琥珀色的光芒,那里寂静而寒冷。 满娘恍惚了一瞬道:“我叫吴小满,小满的时候出生,我爸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嗯,我生活在两千年以后,也在这篇土地上,按照现在的划分我的家乡是冀州。” 许濛笑了,道:“冀州是个很好的地方,我也曾去过呢。” “我啊,真的就是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一款,不漂亮,还没现在这长相长得好看呢,从小学习中等,然后吧还暗恋我们学校校草,后来上大学,就看看电视剧小说打打游戏然后毕业了。” 虽然满娘说到了很多陈姝听不懂的话语,但是她还是听得很认真。 “毕业以后就找了个很普通的工作,就这我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我考了公务员,就跟现在的官吏一样,但是没那么大的权利,就是在街道上协调事情,我的天哪,你是不知道这工作,天天七大姑八大姨老头老太太的,真是太折磨人了。” “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呢?”陈姝道。满娘道:“车祸,我骑小黄车叫人撞了,醒过来就在凉州边境的一个小女孩身上了,饿醒的,阿姝,说实话我这辈子没这么饿过,简直就是五脏六腑都烧起来的那种饿。”满娘一口气说了自己的来历,她忽然觉得轻松,似乎也不是那么害怕了,她开始恢复自己熊熊燃烧的吐槽之魂,她道:“我们那儿有很多人会写小说yy穿越到别的朝代之类的事情,什么出将入相啊什么当天下第一美女啊,之类的。阿姝,我自己穿越了我才发现,真不是这么回事儿,我穿越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吃的,我找了一天我才找一个冻硬了的馒头,然后我生火生了两个小时才把馒头烤了一下,还烤焦了,就着雪水把馒头吃了。” 满娘叹了口气,道:“之后我又饿了两天,差点饿死,是阿濛救了我,这么些年了,四处颠簸,可是有她一口就有我一口,阿濛是我最重要的人,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陈姝笑了,道:“就不曾有过旁的心思?” 满娘道:“得了吧,说实话一个人虽然是会改变会成长,我也的确觉得成长了很多,但是其实这个人本质是什么样是不能改变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在这世道能活下去就很难了,我活到现在就是运气还有就是阿濛,现在的日子挺好的,毕竟吃饱穿暖不是?”满娘或者说吴小满其实并没有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的性格还是纯善,为人处世一贯大大咧咧的。 陈姝嫩白的小脸贴着床榻,道:“后来呢?” 满娘道:“后来就陪着阿濛入宫了,我其实想也没想就进来了,也没什么,在哪儿不是活,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她就是历史上的文贞皇后。”满娘说着顿了一下,道:“我知道她结局不好,她的来历姓名在历史上都是谜案,如果不是生了你们,估计真的就淹没在历史里面了。” 这话似乎也勾起了陈姝的记忆,她道:“文贞是我给母亲选的谥号,是我力主追谥她为皇后,说来可笑,当时不过是为了给卢氏点颜色瞧瞧。”陈姝说完这话,忽然道:“阿满,和我说说两千年后,好么?” 满娘陷入回忆,道:“两千年后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么的好,不过,总体来讲,没有皇室,人人平等,男女也平等,对我这样的女孩子来讲,可以上学读书找工作,虽然钱不多,总之是自食其力。” 只见陈姝躺在榻上,她道:“我生来就是公主,还不是受宠的那一个,命运已经写好了,我要么被用来笼络外臣,要么远嫁和亲,你一定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比起挨饿受冻好多了,其实不然,我也曾经历过饿到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曾冷到没有衣裳穿。我,无论走什么样的路,都是写好的,这条路不容回头,只能自己去争。” 满娘听到了陈姝的那些心中往事,她呆愣地转头,看着陈姝,道:“阿姝,你……” 陈姝还是看着梁柱,道:“你说的地方,真好啊,若是有可能,我也想去看看。” 满娘忽然心中酸涩,这样的时代,就连这位女帝都有酸涩的过往,所拥有的也不是完美的人生。 陈姝闭上了眼睛,道:“睡吧,我累了。” 满娘张了张嘴,总觉得还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放弃了。 室内被黑暗包裹着,满娘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脸上清风划过,她张开了眼睛,睡意惺忪地望向门口,只见大门开着,陈姝裹着披风坐在门槛上,她小小的身子缩在那里没由来的萧索与寂寥。 满娘起身,披上了外袍,陈姝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道:“过来,今晚月色甚美,一起来看。” 满娘走过去,也坐在门槛上,抬头望月。 陈姝轻声道:“同你一聊倒是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想到了很多死去的人。” 满娘此刻才反应过来,她被那个小姑娘的皮囊给蒙蔽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同情陈姝流露出来的怅惘与寂寞,而忘记了,她是个手段铁血的女帝。 “我十七岁那年自己决定要去匈奴,我和阿兄从小就不受重视,你应该不明白,在这宫里,亲生母亲的存在多么重要,不仅仅是她可以照料你,更是因为只有亲生母亲会为自己的孩子筹谋,小的时候博取阿父的关注,长大了帮着在阿父面前周全,只有亲生母亲才会这样用心去做。” 满娘自然知道许濛早死,不可能这样回护他们。 “那时候朝中斗争十分激烈,孟氏和卢氏为了太子之位党同伐异,我阿兄险些不能就藩,我也被当做筹码叫卢后许了出去,我若是不去匈奴,那么阿兄怕是不能活着离开洛阳,再者我也不甘心叫卢氏攥在手心里。” 满娘一滞,道:“可是,后人说……”这话说到一半,满娘忽然醒悟,她这是说什么呢,一下子就戳中了陈姝的死穴。 陈姝恍若未闻,道:“匈奴的日子真可怜啊,漠北风沙漫天,我身边的侍女一去就死了一半,老单于叫大阏氏把控着,我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后来,我见到了前任单于的儿子,那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我利用他,也杀了他。” 陈姝转过头,深深看着满娘,她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杀他的么?” 满娘愣住了,下意识摇了摇头,陈姝道:“那时候阿兄的封地稍稍有了些起色,我让他带着手下的勇士投了阿兄,待我用各种手段笼络了这帮人之后,我着人从集市上买了一把杀猪刀,我坐在院子里磨了一下午,亲手捅进了他的心窝。” 陈姝偏头靠着门框,目光澄澈悠远,她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杀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阿姝。”满娘不知说什么好,似乎此刻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 陈姝忽然起身,她笑了,道:“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阿兄自己都意识不到,他有点怕我也不信我。匈奴一行,让我失去了很多,也让我得到了很多。” “阿满,你想要问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是答案真的重要么?前世结局已定,再纠缠真的有必要么。” 陈姝望月,道:“这一世是老天给我的,我总要过得更完美,阿满,你亦如是。” 满娘大震,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我,我不明白。” 陈姝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那浩荡的千年时光,纵横于大魏十三州的土地上,她迎风而立,衣袂飘飞,她道:“阿满,这从不是一个让人满意的世界,但是,你我手中就握着改变它的钥匙。” 陈姝伸出了她的一只手,道:“阿满,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满娘抬头,呆呆地望着她,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哽在喉中,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只是看着轻灵夜风之下的陈姝,呆呆地望着她。 仿佛耳边正有一个人在同她说话,她说,吴小满,在你短暂而平凡的人生中,你遇见了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怎么选呢? 你真的能够隐藏真正的自己,真的能够永远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么? 渴望不平凡才是最平凡的事啊。 满娘迎上了陈姝的目光,她伸手握住了陈姝的手,道:“我们一起走吧。” 陈姝莞尔一笑,道:“皇权之路乃是险途,胜于刀山火海,你想好了?” 满娘点头,道:“我想好了。” “我的身边是冰川雪峰,也是业火地狱,你敢陪我一遭么?” 满娘心如擂鼓,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我敢。” ———— 陈姝回到自己寝殿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她打开了寝殿的大门,只见暗室之中坐着一个人,那人枯坐榻上,不知等了多久。 陈姝走进去,坐在他身边,道:“阿兄这是担心我。” 陈熠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用心的对待一个人。” 陈姝笑了,道:“她知道我们二人的来历,这样危险的人自当要掌握在我们手中,不是么?” 陈熠直视陈姝的眼睛,道:“只是这么简单?你明明有无数种让她消失的方法,何苦大费周章。”陈姝的手段陈熠如何不知,你若说她算计,她能把一个人一件事算到毫无退路,可她不是个喜欢阴谋诡计的人,她喜欢抓住这个人害怕的,给她想要的,威逼利诱四字在陈姝身上可谓淋漓尽致。 “怎么?阿兄很感兴趣,难道是想要知道阿耀最后的结局么?” “除了阿耀,你还想知道谁,那个女人,又或者是沈清晏?” 陈熠道:“阿姝,前尘已矣,许多事,我不想再说了。” 陈姝打了个哈欠躺倒在榻上,道:“如此最好,我累了了。”说完闭上了眼睛。 第71章 相争 又是几日,这天夜里,陈昱来了,许濛她们正各自忙自己的,陈姝和满娘不知道拿着什么在看,许濛倒是奇怪来着,满娘不是一直声称自己不认字,怎么现在忽然就对读书感兴趣了。许濛手上拿着布料,她要给两个孩子做寝衣,她的那个水平啊,真的也就是把两块布缝起来那个程度。一旁的陈熠聚精会神地写字,许濛一边忙着一边探头过去看看,时不时点头,道:“小彘这个字,真的写得越来越好了。” 陈熠道:“阿娘。” 许濛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哦,是我的不对,小彘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不能再随意这样叫你。” 陈熠无奈,道:“阿娘,你又叫了一次。” 许濛没反应过来似的,一旁的陈姝和满娘倒是先笑了,陈姝道:“阿兄可是害羞了?”说着转过头对许濛道:“我可不在意阿娘叫我阿苍。” 陈熠反唇相讥:“阿娘,我看该给阿姝起个名字,叫小狐狸。” 陈姝眼中一道幽光闪过,道:“是么,我倒是还挺喜欢这样叫我的呢。” 室内气氛其乐融融,陈昱推门进来,道:“说什么这么高兴。” 许濛带着孩子们站起来,下拜道:“拜见陛下。” 陈昱上来,含笑执手,道:“这是做什么,这样多礼。” “陛下不仅仅是小彘和阿苍的父亲,也是他们的君王,此礼不可废。”许濛义正言辞道。 陈昱有些头疼,这么些年了,许濛对他从来都是这样尊敬有余而亲近不足,从前那个轻松自在的相处,到底是回不去了。 陈昱不想就此事争论,他转移话题,道:“阿姝这是看什么呢?” 陈姝将手里的书翻过来,是一本怪谈之类的故事集,陈昱道:“阿姝这样小,怎么就看上了这种书籍?” 一旁许濛面上有些担忧,其实这房中的书籍她是早就已经筛选过了的,保证没有不良读物,但是类似的故事集风物考还是有不少,毕竟许濛自己也觉得若是放了一屋子的经义典籍,委实也太乏味了。 许濛摸不准陈昱的态度,刚想说话,却见陈姝道:“想要教阿满认字,看故事认字最快了。” 陈昱坐在榻上,陈姝立在他身前,陈昱把故事大概扫了一眼,大致就是家中兄弟争产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陈昱一乐,道:“都是乡野杂谈,阿姝能看懂多少呢,再者你自己还是小孩子呢,若是教阿满教错了,那就罪过了。” 一旁满娘起身去布置一些点心水果,说实话,陈姝和陈昱相处的时候,满娘真是捏一把冷汗,她总觉得陈姝看陈昱的目光从来意味深长,有许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当然她也不敢问。 陈姝笑了,道:“左右兄弟争产罢了,没什么新鲜的,至于字嘛,我自然都认得,女儿要教阿满认字,她便要好好学,倘使他日阿满认字出了问题,定然是我这个老师做得不好。” 陈昱摸摸陈姝的脑袋,笑道:“不曾想阿姝还有这般志气,不愧是朕的女儿。”陈昱这里其实是想到了前世的陈姝,那位长信公主,他其实没太在意这个小女儿,只是当她立在殿上自请去匈奴的时候,陈昱稍稍窥到了自己女儿的胸中韬略。 许濛道:“阿姝虽然爱看点闲书,但是从未懈怠平日的功课,那位杨清女史教的极好,阿姝的礼仪也慢慢好起来了,不过陛下,皇后提及要在宫中兴女学,不知道老师人选可选好了?” 陈昱将陈熠放在小几上的字拿了过来,细细品评,听到许濛这样说,他道:“阿濛说的也不错,阿姝是个好学的性子,的确应该要延请名师,此事朕会同皇后商量。说来,倒是有一件事要阿濛自己操心。” 许濛疑问,道:“请陛下明示。” 陈昱道:“若是为公主兴女学,学中只有两位公主怕是不合适,朕有意在勋贵官员家中选几位伴读,说是伴读不过是为阿姝和阿婥找一些玩伴罢了,偌大的皇宫只有两位公主还是太寂寞了些。” 听陈昱这样说,许濛有些迟疑,她倒不是不想选伴读,可是许氏早就已经衰败,姻亲故旧死了个精光,她要上哪儿去给陈姝找年龄相当的女孩子呢? “好了。”陈昱见许濛这愁死不解的模样,附上了许濛的手,许濛一滞,终于本性显露,偷偷剜了一眼陈昱,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终究还是有点脸热。 陈昱不恼,甚至窃喜,他面上正色道:“朕知道你家中境况,是以也挑选了一些女孩子,到时入宫了,你可以和阿姝一起自行挑选。孟氏那边不必担心,她已经定下了人选。” 许濛点头,道:“多谢陛下,不过到时候要看阿姝自己喜欢谁。” 陈昱看陈姝,道:“好,到时都看阿姝自己的决定,如何?” 陈姝笑了,道:“好啊,父皇我们说定了。” 陈昱放下手中的字,对陈熠道:“阿熠的字颇有长进,不过力道不足,筋骨还没立起来,你现在年纪还小,手上的力量不够,倒也不必急于求成,巩固现在的基础就好。” 陈熠道:“是,父皇。” 陈昱见陈熠一贯不是同他太亲密,心道是不是刚刚说要给陈姝选伴读,让他不高兴了,可是皇子不比公主,他现在暂时没有立储君的想法,是以不能够随意让臣下在皇子身边站队,陈昱笑道:“阿熠习字勤勉,朕将库中的紫金麒麟镇纸赏给你,日后还要好好努力。” 陈熠下拜,道:“多谢父皇。” 陈昱见陈熠一副小老头的正经模样,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他随意把手上的书塞给了陈熠,道:“阿熠累了一天,不如看书解闷。” 陈熠却道:“相争之事,不守孝悌,不看也罢。” 陈昱不意陈熠会这样说,他楞了一下,心道这个儿子未免性子太过谨慎小心,他道:“都是故事罢了,不用在意。” 许濛没想到一本故事书居然有了这样的走向,她道:“好了好了,不过是我和阿姝拿来解闷的,不用这么在意,给我吧。” 陈姝却将书拿了过来,放在手中,道:“本就是我寻来让阿满识字的,自然是我拿着,阿兄不会和我争的,对么?” 陈熠抬眼望着陈姝,却见陈姝微微一笑,摊开了手上的书,又在灯下看书了。 ———— 隔日,孟婕妤的景泰殿里,只见孟婕妤正忙着收拾自己的衣物,开春了天气一日一日热了起来,她要把冬天的衣服都放好,然后选布料做春装。 掖庭令叫绣娘带着衣料过来,孟婕妤坐在蒲席上,将衣料随意挑挑拣拣了一番,道:“我前日听说蜀地织锦的匠人做出了一种湖蓝色的蜀锦,在上面织就水样波纹,行走的时候波光浮动,怎么,没有这样的蜀锦么?” 为首的绣娘脸色一白,这孟婕妤素来喜欢鲜妍的色彩,湖蓝色碧色这种颜色是看也不看的,谁也没想到,那水纹锦昨日叫陛下送去了撷香殿,说是二公主要选伴读,得做上几件好看的衣服,她们掖庭里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虽然孟婕妤还未选衣料,可是她一贯不喜欢这种颜色,应当是不妨事的。 孟婕妤在高门大户中不知沉浮了多少年,怎么看不出这种慌张的神色,定然是另有隐情的。 “说呀,怎么不说了?” 孟婕妤话的语气倒也不重,可是那绣娘已经觉得冷风嗖嗖的,她吞吞吐吐道:“陛下,把那匹水纹锦送去撷香殿了,说是二公主要选伴读,是以让人送了过去。” 孟婕妤半晌,笑道:“一匹水纹锦罢了,没什么,不过这些料子,我都不喜欢,你们拿回去,明日再来。” 绣娘的心漏跳半拍,心道:果然还是恼了,怕是恼得不轻。这下惨了,只怕她们要跑个好几回,管库房的宫人也要拿点压箱底的好东西出来才能让孟婕妤消气。 孟婕妤是何等人,她母族也算是陛下的姻亲,儿子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怎么能够随意得罪呢? “请婕妤恕罪。”一干绣娘都跪下了。 孟婕妤挥挥手,道:“起来吧,我也没有生气啊,都下去吧。” “诺。” 一干人退下,孟婕妤将手边的茶盏砸碎在地上,细娘正好带着下课的陈烨和陈婥进来,两个孩子脸色都很差,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细娘见了这满室狼藉,忙道:“婕妤这是手滑了,我这就着人进来收拾了,免得伤到了两位小殿下。” 孟婕妤见了孩子,面色稍霁,伸出手道:“阿婥、阿烨,这是怎么,心情不好的样子。” 陈烨叫孟婕妤拉着坐在榻上,道:“今日阿熠得了父皇的紫金麒麟镇纸,奖励他字写得好,虽然先生们不说,可是我也知道,他们都觉得阿熠的字比我写得好。” 孟婕妤道:“怎么会呢,母亲曾让你外祖为你请了名家写字帖,让你日日习字,便是希望你能够有一手好字,博得你父皇的喜欢,那陈熠比你尚且小了几岁,怎么就字比你好看呢?” 陈烨道:“可是阿娘,父皇独独赏了他镇纸,我却没有,那不就是意味着我的字不如阿熠的好。” 一旁陈婥忽然抽抽搭搭哭了,道:“阿娘,今日那杨清又说阿姝的礼仪好,我的礼仪不过关,今日让我笑了百十来次,阿娘,我的脸都笑僵了,凭什么陈姝只需要做一次就可以过关了,她在一旁喝茶吃点心,我就只能一直走一直笑,还说我走得不好看不庄重,笑得太妩媚,阿娘,她是什么意思。” 陈婥说话颠三倒四,可不妨碍孟婕妤把这些话都听了个明白,她紧紧握拳,心中大怒,心道:杨清说话居然这么不留情面,什么叫做不庄重什么叫做过于妩媚,这不就是指着她的鼻子唾骂么? 继而孟婕妤就深深恨上了许濛,许濛事事不如她,家世低位皆入不得她的眼,可是许濛同她一样得了一子一女,又不知为何得了陛下青眼,很是受宠,连带着那两个孩子也都常常见到陛下。在这后宫中,夺了恩宠也是夺了孩子见父亲的机会,少了他们私下相处的时机,又如何能够培养感情。虽然陛下现在冷着他们孟氏,自然有孟氏当年钻营的缘故,可是许濛算是什么东西,竟然让她的孩子挡了陈烨和陈婥的路。 一匹蜀锦,两个孩子的哭诉让孟婕妤心中怒火翻腾,她这些年稍稍韬光养晦了一些,于陛下恩宠也不甚在意,可是如果有谁妨碍到了她的孩子,她自然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孟婕妤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温言细语同这两个孩子说了会儿话,只见他们都累了,便让宫人带着他们去用膳,等他们走后,孟婕妤道:“去,让陈美人过来。” 陈美人,也就是从前的陈孺子就住在景泰殿的偏殿,她来得很快,见孟婕妤神色不渝,道:“婕妤这是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让婕妤这样生气?” 孟婕妤道:“原也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那贡上来的湖蓝色水纹锦看着倒是新鲜,可是你知道我一贯不喜欢这样的颜色,本想拿几匹送与你做春装,却不想让撷香殿的许容华得了去,心中气闷,是以找你过来。” 这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些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得特别快,陈婥在杨清那里受到的批评还有陈熠得到的镇纸不过是一个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宫廷,再联想到这一匹蜀锦,陈美人笑了,道:“撷香殿那人啊,从来如此,表面上什么都不求,实际上人家什么都有了,自然就不在意了。” 一句话便挑拨得孟婕妤心头火起,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我不耐同她计较,可是,我儿受的委屈,却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任其在宫中这般横行,便是有陛下护着,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陈美人仿佛不经意一般,道:“听闻再过几日就要给二公主选伴读,居然是让各功勋贵族家中的女孩子进来办小宴,真是张扬。” 孟婕妤自然不管自己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伴读,而许濛那里主要是因为没人可安排这才搞这一遭,她道:“小宴,哼!” 陈美人道:“虽然不过是小宴,却也聚了不少人。” 孟婕妤笑了,意味深长,她许久不出手,这后宫便真的忘记了她的手段。 第72章 同办 许濛面前放着一堆名帖,她一个挨着一个打开,里面都是勋贵官员们的女眷,她手边放着一张纸,是陈昱写给她的,她要参考这张纸,对这些适合的人选心中有数。 陈姝刚刚下课,带着满娘进来,许濛见了,笑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陈姝道:“今天学着饮茶,我饮了一盏茶便结束,又同着阿满去了周边逛逛,否则应当更早些回来呢。” 陈姝坐在一边,拿起了桌上的名帖稍微看了看,道:“这便是要送进来做伴读的么?” 许濛道:“虽然都是家中次女或者庶女,不过阿苍也不要太在意,一方面是我的家世不济,贸然寻得高门之女终归是不合适的,再者选伴读最重要的是这女孩的品性,阿苍不要被家世出身所迷惑了,最重要啊,是阿姝你和她处得来。你贵为公主,其实身边没什么年龄相似的朋友,这次选伴读不要考虑别的,就按照你的想法去选。”许濛一贯知道,陈姝看着年纪小,却很有自己的主意,是以她往往会征求陈姝的意见。 陈姝笑道:“嗯,都听阿娘的。” 许濛道:“你阿父送来的蜀锦我已经着人去做了,再过几日便把小宴筹办起来,你就能见到很多同你年龄相当的孩子了。到时候阿姝就不要天天这么闷闷的,多和自己的姐妹们玩耍。” 三人正忙着看桌上的名帖,撷香殿的宫人来了,道:“许容华,今日传出了消息,说孟婕妤也要筹办一场小宴,宴请勋贵世族家中的女孩儿。” 许濛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道:“这是为何,不是说孟婕妤已经选好了人,到时候直接入宫便是了,怎么忽然也要筹办,可是她若是办了,我们这边可怎么办。” 那宫人摇摇头道:“孟婕妤同皇后说过了,皇后也应允了。” 许濛思量一番,道:“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了。” 那宫人走后,满娘道:“她这明显是和我们打对台啊,原本她就已经选好了人,现在又要把所有人都邀请去,那我们的小宴该怎么办呢?” 宴客宴客,若是客都不来,算什么宴客呢?满娘抬头,只见许濛蹙眉,而一旁的陈姝则是若有所思,满娘道:“不如去问问陛下?” 许濛摇头,道:“不可,此事也算不得出格,有理有据,便是陛下也不能多说什么,若是问了陛下,倒是把一件小事闹大了。” “可是依我看她这本来就是在找事。” 许濛忽然起身,道:“阿满,给我梳妆打扮,我要去见孟婕妤。” 满娘疑问,道:“现在去见她,为什么?” 许濛道:“平日若是什么吃穿用度倒也罢了,都是细枝末节的,可是现在关系到阿姝未来进学,阿姝必须要有一个场合给自己选一个伴读,她现在抢在我前面要筹办宴会,那好了,我也省的多费心思,不如就借着她的东风吧。” 许濛平时不太在意那些物质上的东西,但是这次孟婕妤明显是触及到了她的孩子身上,便由不得许濛不去争抢了。 满娘犹豫,道:“她会答应么?” 许濛笑了,道:“便是真的想要与我为难,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孟婕妤这个人,用点手段还行,可是明面上她从来不喜欢做真正的恶人,她还是要为阿烨考虑一番的。” 许濛道:“走吧,我看问题不大。” 许濛收拾好了便离开了,满娘回来,只见陈姝在自己同自己对弈,她道:“真不知道这次过去孟婕妤要说点什么风凉话,真是的。” 陈姝放下了棋子,道:“她也不会太不给母亲面子,只是这宴怕是有意思了。” 满娘道:“什么意思?” 陈姝笑笑不说话。 ———— 许濛带人到了景泰殿门口,身旁的宫人进去通传之后,孟婕妤亲自迎了出来,道:“原就是想着人去请许容华,你看,人还没走,你便来了。” 许濛对着孟婕妤行礼,道:“今日听说孟婕妤也有意宴请各勋贵世族家中的女孩儿,真是同妾不谋而合,原就是想着要借着一场春日小宴来给阿姝挑一个合得来的伴读,倒是都让孟婕妤想到前面了。” 二人携手入了宫室,许濛跪坐在蒲席上,道:“妾这次过来,也是想要同孟婕妤一并举办这次的宴会,妾的宴会本来是陛下说好的,只是现在既然孟婕妤也要举办,妾便想着为了节省一些开销,不如一并办了,这样可便宜?” 孟婕妤脸一僵,她是没想到许濛不仅仅不恼怒自己抢了她的风头,居然还跑来要掺一脚,仿佛真的不介意她的行为似的。哼,真是好性啊。 孟婕妤刚想推脱,忽然想起许濛说的,既然她要办这场春日小宴乃是陛下的意思,那么若是她做得太明显未免不好,不如就这样维持好表面和平。 她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我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说来阿婥和阿姝都还没有同年龄相近的女孩儿一起玩耍过,这次是个机会,一并来了也好,毕竟如果是许容华届时去请,未必能够把人请全,不如我来做东,到时候人多了,阿姝选择的范围也大。” 孟婕妤这是在讽刺许濛的家世低微,没办法请到太多的高门贵女,许濛素来对这件事就不怎么在意,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改变的,但是一个人自身的行为和德行却要靠自己,她完全没把孟婕妤的话放在心上,道:“这样就好了,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请孟婕妤知会妾一声。”说完许濛就向着孟婕妤行礼,施施然离开了。 孟婕妤一想到对方那丝毫没有动怒的模样,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丝毫没有成就感,呕得一口气,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许濛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陈美人,陈美人像许濛行礼,许濛道:“昔年在含春殿中,你我相处不错,何必多礼呢?” 陈美人笑道:“妾可不敢再住许容华的偏殿,昔年赵孺子惨相历历在目。” 陈美人说完话便走了,许濛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赵孺子的事的确是入宫以来遇见的最诡异的一件事,到现在都不过是无头公案,可是,许濛心中却隐隐怀疑着陈美人,毕竟当年陈美人倒是和赵孺子走得近,似乎是陈美人意识到了什么,入宫后就搬来了孟婕妤的景泰殿。 许濛摇摇头,心道自己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哪里有空去想这些,并且手里也没有证据,总不好空口白牙地去指控别人。 陈美人入殿后,只见孟婕妤正气闷,她笑道:“这位许容华在东宫的时候便是一副静默温婉的样子,没成想,这样牙尖嘴利。” 孟婕妤冷笑,道:“何止牙尖嘴利,真是聪明,我要办小宴,她便凑上来,说我若是办了,她也省事,要就着我这场春日宴给陈姝挑伴读。”孟婕妤原本是想要用这么一件事恶心一下许濛,顺便让她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可现在变成了她操办,人家来参加了。 陈美人却笑了,道:“呵,届时那春日之宴乃是婕妤您来安排,到时候随便让她们出点丑,在各家勋贵世族面前,您说,还有谁敢做陈姝的伴读,还不嫌丢人的。” 孟婕妤眼眸一亮,的确如是,只需要制造一点小小的意外,让她们出丑,那陈姝便别想选什么伴读了,就算陛下后来补救,也不可能给她一个出身高贵的贵女做伴读,届时在这宫中,陈姝就要永远矮陈婥一头。现在是这样,未来嫁人是这样,若新帝是陈婥的亲哥哥,这种情况,就能永远下去。 孟婕妤笑了,道:“那就有一点小意外好了。” 二人联办春日宴的消息传遍了阖宫上下,卢后得知时正在忙着挑首饰,她挑完了首饰,又看了看手边的香料,连连换了四五种,都没挑中合适的。卢八子侍立一旁,道:“阿姐真是替我费心了。” 卢后笑了,道:“我们都是卢氏的女儿,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卢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三娘怎么样了?” 卢八子稍一瑟缩,道:“三娘在燕王内帷倒也受宠,听闻年前给燕王添了个女儿。” 卢后一笑,道:“三娘的手段,你若是学到了万分之一便好了,便是叫一顶小轿送进了燕王府,她也能利用手上的势力周旋一番,得到自己想要的。” 卢八子道:“阿姐,我不明白。” 卢后心中笑,心道她这个堂妹蠢得可以,面上却不显,道:“三娘是燕王和卢氏背着陛下四下结交的证据,她本来是必死之局,可是现在她还活着,你就该明白,她的手段何等厉害。” “对了,这些首饰你都拿回去,好生打扮一番。”卢后道。 卢八子道:“可是,陛下他要么便是政务繁忙,要么就是去许容华的撷香殿,我这合仪殿,陛下不来啊。” 卢后笑了,道:“许容华和孟婕妤倒是颇受陛下关注,皆因她们膝下一子一女,可是若是这一子一女牵制住了她们,便是陛下一时半会儿也不好靠近,这便是我给你谋的机会。” 卢八子还是听得懵懵懂懂,她只得躬身下拜,道:“多谢阿姐。” 卢后冷眼看着座下的少女,失笑摇头。表面上看,她不过是提出了女学,请了杨清,原本是打算让杨清好好管教那两个女孩儿,让许孟二人顾不上卢八子,可是现在居然有了新的成效,孟婕妤一贯要强,陈婥在杨清那里得不到好脸色,孟婕妤就深恨了陈姝和许濛几分,如今二人一同办春日宴,少不得要有一番争斗。外人看来,她做得可都是好事,请的杨清虽然不苟言笑,可也的确是个好老师,自然一切都让人找不出什么错处。 表面上也许是两个女人为了女儿争斗,可是她们背后牵扯了两位皇子,那么陛下处理便要慎之又慎,这两个女人争斗得越起劲,卢八子的机会就越多。 卢后笑了,该加把火了。 第73章 春宴 春光融融,园中的桃树都抽了芽打上了花苞,花园旁的暖阁里,宫人们捧着手上的花木,川流不息,说是要赏花,可今年的花都还未开,是以便着那花房的人,做了盆景送上来。明面上说是孟婕妤和许濛同办,实际上都是孟婕妤操持,她素来好面子,未出嫁时在自己的贵女圈中也是个中心人物,自然费尽了心思将这春日宴摆得排排场场。 时间还早,撷香殿里许濛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旁满娘正帮着陈姝穿衣服。湖蓝色织锦深衣,陈姝双手交握胸前,沉静而秀美,许濛笑了,道:“总觉得阿苍穿这样的衣服太素净了。” 陈姝长得很像陈昱,明显的陈氏人长相,湖蓝色虽然清新,花纹样式也别致,可总归没有将陈姝身上的气质和容貌的特点显示出来,不过她既然不喜欢陈婥那种桃粉色的小衣服,又没有到年纪穿那种张扬华贵的衣物,自然也就选了湖蓝色这样沉静的色泽。 陈姝却知,自己喜欢穿朱红色的深衣,没有任何花纹那种略暗略重的红色。 满娘给陈姝穿好了小衣服,道:“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的。” 陈姝腰间带着白玉腰带,头上装饰了几朵同色的绒花配着珍珠,她望着铜镜中那隐约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许濛上去扶住了她的肩膀,道:“不想时间过得这样快,阿姝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满娘也笑了,道:“嗯,总觉得入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许濛道:“好了,我们要准备过去了。” “这么早,万一人都没到呢?”满娘道。 许濛狡黠一笑,道:“说是我同孟婕妤一并举办宴会,实际上都是她张罗的,我若姗姗来迟,才真的像是个客人,既然二人同办,自然需要一起招待客人了。” 满娘无语,陈姝却笑了,道:“阿娘你学坏了。” 许濛神情无辜,“怎么就叫我学坏了,说来是她硬要插上一脚,我虽然不能真拿她怎么样,可是总要表明态度才是。”说着许濛扶上了陈姝的肩膀,道:“所以啊,阿苍也不用想太多,喜欢谁就和谁去交往,你们这些小姑娘被单独安排在花厅中,你去了以后也要有主人家的样子,招待她们。” 陈姝点头,道:“阿娘我明白的。” “旁的不用顾忌,孟婕妤这是硬要凑上来的,不管她多生气心里多不自在,不用管她。”许濛又道。她虽然不是个好斗的性子,这几年在宫中也就是平安度日,但是孟婕妤自己凑上来,她自然不用给她留情面。 “走吧。”许濛牵着陈姝的手,这样道。 “阿满,你要记得给我们煮上肉汤,回来吃汤饼。”许濛对满娘道。 满娘愣了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也是,这种宴会忙着唇枪舌剑,哪顾上吃东西,根本就吃不饱,回来还得吃面,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好,小心一点。”满娘应下,这般道。这话自然是说给许濛的,她日子过得佛系,真要拿到场子上去练练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吃亏了,心里不得呕死,至于陈姝嘛,完全不用担心,满娘觉得陈姝现在的状态就像是在玩游戏,完全静静地看着这些人作死。这可不代表陈姝没有动作,满娘比较害怕陈姝弄出点什么事情就翻天覆地了。 母女二人携手离去,满娘目送她们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才转身进门。 许濛带着陈姝来到暖阁前,许濛道:“阿姝,紧不紧张。” 陈姝摇摇头,神色淡然。 “走吧,我们先去拜会了孟婕妤,你再和阿婥一起过去。”说着拉着陈姝的手来到暖阁正堂,这暖阁仿制江南园林风格修建,连接一间一间屋子的是回廊,庭中流水假山,别有意趣。 进门后,暖阁中还是烧了炭盆,女眷多,现在的温度,坐久了还是冷,只见孟婕妤居于上座,见了许濛,笑道:“许容华倒是来得早。” 许濛对孟婕妤行礼,接着道:“此事本就仰仗孟婕妤操持,今日早些来,也是为了帮着孟婕妤料理琐事罢了,还望孟婕妤不要嫌弃妾愚笨。” 孟婕妤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多谢许容华的好意,阿婥,快带着你妹妹去花厅吧,那里已经布置好了,你们去招待自己的朋友。” 陈婥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衣裳,小姑娘看着娇俏又活泼,她见了陈姝撇撇嘴,听孟婕妤这样一说,脸上带着些不情愿,却还是走了过来,道:“阿妹,我们走吧。” 陈姝看向许濛,许濛道:“阿姝跟着姐姐去吧。” 陈姝朝着陈婥点点头,跟着她出去了。许濛目送她们离开,在一旁的蒲席上坐下,道:“不知现在各位夫人到哪里了?” 孟婕妤觉得她实在是碍眼,现在居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坐在那里,很是自在,她原本是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许濛,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却不想人家倒是半点都不在意,只是让孟婕妤心中堵得厉害。 许濛见孟婕妤神色,不免有些想笑,她其实搞不清楚孟婕妤究竟在想什么,就许濛而言,有了这两个孩子生活平稳,虽然难见亲人,可是阿爷平素也身体康健,实在是完美的日子,何须为了区区面子让自己心里不好受,许濛自己都不在意这些事,孟婕妤此举实在是多余了。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静默相对,细细品茗,只见那陆续有了宫人来报,带着各家夫人进来,众多夫人中尤以陈昱的姨母唐硕的夫人为尊,唐硕年前被陈昱从冀州调了回来,现在就居司空之位,而孟婕妤的母亲便是庞后和唐夫人的表妹,是以孟婕妤同陈昱的这位姨母关系极好。 她上去,扶住了唐夫人,道:“姨母怎么亲自来了?” 唐夫人一笑,道:“带了我膝下的一个孙女儿过来,她阿父在凉州做官,前些日子将她送了回来,小姑娘喜欢热闹,我便带她来了。”说着,唐夫人对着孟婕妤身后的许濛一笑,道:“这位便是许容华?” 孟婕妤脸色一沉,不想唐夫人就这样看见了许濛,再一联想到刚才许濛一副跟着她招待客人的模样,心中便越发不畅快了。 许濛下拜,“拜见唐夫人。” 众夫人皆在场,上下打量这位恩宠殊胜,得一双龙凤胎的许容华,只见她烟紫色深衣,带着白玉,倒不像是孟婕妤红衣金饰那般铺张华贵,她容貌不顶美却气质清朗,目光澄澈,独有一身清华之色。 唐夫人笑了,她见了些年纪,是个温柔和善的女人,她道:“听闻许容华的祖父曾是洛阳许氏,倒是门风清正。” 许濛一听乃是能够说出她家族跟脚的人,不由态度又恭敬了几分,道:“家族罹难,风流云散,却不敢忘先祖教导。” 孟婕妤见二人隐隐要搭上话了,她道:“快让我瞧瞧这些小姑娘吧。” 众 夫人带着小女孩们进来,皆是一个一个的五头身小姑娘,个个玉雪可爱,孟婕妤道:“隔壁花厅给她们摆了小宴,跟在我们身边算什么,让她们自己玩去吧。” 一行来了几个宫婢,将小女孩们带到了隔壁的花厅,众人落座,孟婕妤可是一点给许濛介绍的意思都没有,孟婕妤自己长在这样的贵妇圈子里,许濛却不是当然一个都不认识,言谈间许濛便一直面露微笑,并不显得神色仓促,她心想不认识又如何,偏偏要凑上去更掉价呢。嗯,她再怎么样也是皇帝的姬妾,孩子都生了两个,料想也没什么人会凑上来找她不是,她只需要微笑再微笑。 可是这幅模样在众位夫人眼中便显得她性情沉稳,倒是席间的孟婕妤光顾着同唐夫人套近乎,举止略有些轻浮了。 “不知二公主殿下今年多大了?”唐夫人笑道。 许濛不意唐夫人会递话上来,她道:“再过三天便是阿姝的生辰,要满五岁了。” “哦,我倒听说皇后为两位公主寻了那杨氏的杨清娘子来教导礼仪,这倒是不巧,我家孙女回来后也想拜在杨清门下,却不想杨清却入宫了。”唐夫人道。 孟婕妤今日请的人唐夫人的夫君位列三公,另有一位光禄勋之妻姚夫人,一位靖平侯之妻梁夫人,剩下的皆是三公九卿门下属臣,她自然是故意的,许濛原本是想要在各勋贵世家中给陈姝找伴读,选中的多是家中次女或者庶女,现在倒好,身份要么过于高贵,要么便都是属臣,过高过低,许濛选起来会很困难。高攀了容易得罪人,低就了却委屈了陈姝。 许濛倒是也发现了,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若这事真的让孟婕妤搅了局,便只有找孩子爸解决了。 唐夫人的话似乎是透露出了一点意思,许濛道:“杨清娘子教学很是严谨,阿姝也很喜欢她的。”她不敢随便接话,只得这样道。 唐夫人还想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了娇媚的声音,只听那人道:“我倒是来迟了。”宫人打帘,从门外进来一个身着红色织锦的女子,只见她乌黑的发上带着金饰,身姿丰腴,一双含情目,眉间点缀一颗小痣。 她笑道:“宫中有这样的热闹我怎能不来,对了,我的两个小侄女呢?” 孟婕妤面上勃然作色,差点叫人把这女人叉出去,可是顾及到她的身份,只得按捺下来,厅中人皆拜下,道:“拜见靖宁公主。” 陈婧摆手,道:“都起来吧。” 陈婧落座,对孟婕妤道:“多亏了孟婕妤下帖子来请我,否则我还闷在公主府中,多没意思。” 孟婕妤恨得牙痒痒,她几时下了帖子,陈婧身份敏感,这且不论了,她在公主府中蓄养面首,日子过得十分淫乱,孟婕妤怎么可能主动和她接触,可是又不能明说。 陈婧的目光扫过了许濛,对着许濛眨眨眼睛,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许濛忽然觉得这样一场春日小宴,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她有些担忧,心道她这里怕是难以找到机会了,只能陈姝那里有没有喜欢的,便是选了个小官的女儿也没关系。 ———— 再说陈姝这边,花厅中摆放了各色花木,厅中放着果露和点心,还有些赏玩的小东西,孟婕妤别的不说,这操办的小宴,倒是讨了女孩子们欢心。 陈婥一进去就被一群女孩围住,似乎是家中人都交代了,要好好同陈婥相处,并且陈婥长得漂亮,虽然时有骄矜之色,可也不失为一个活泼的小姑娘。 陈姝一贯不出名,她又看起来很是冷淡,所以小女孩们也都不敢围上来。陈姝觉得吵还觉得没意思,坐在小凳上,看着面前的点心,这枣泥桂花膏不是时令的东西,味道还甜,她很讨厌吃甜食,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伸手去拿。 一只软软的带着小肉窝的手伸过来,把糕点拿着,塞到嘴里,陈姝抬头,是个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小姑娘吃着糕点,道:“妹妹,你不吃么?” 陈姝嫌弃地偏过了身子躲开了对方喷出来的口水,摇了摇头。 小姑娘坐在陈姝身边,开始喋喋不休,“妹妹,你怎么不过去玩啊,不过我也不喜欢过去,她们都说我力气太大了,和我玩没意思,还说我没见过世面,洛阳当然是好玩了,可是凉州也很好玩的,我虽然没有在洛阳的坊市看过,可是凉州的集市上还有昆仑奴呢。” “你知道啥叫昆仑奴么?”小姑娘拽住了陈姝的胳膊,她见陈姝半天也都没回答,便自己比划了几下,道:“就这样,个子高高的,眼睛深深的,然后这里,肩膀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我还摸过呢,比石头还硬。” 陈姝叫她念得脑仁疼,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叫什么?” 小姑娘偏偏头,道:“我叫阿圆,圆溜溜的圆。” 阿圆,这个名字很耳熟啊。陈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是谁,她道:“阿圆,这些糕点都给你吃,你可以不说话了么?” 阿圆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不行。” 陈姝有点想扶额,见厅中的女孩子要么聚在一起,要么就围在了陈婥身边,她道:“为什么?”问完了陈姝就有点后悔,她感觉自己就快和阿圆是一个智商档次了。 “那个太甜了,吃腻了。”阿圆黑白瞳仁分明,看着可爱极了。 陈姝觉得不能够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继续这个话题了,她把正要起身,忽然有人打帘进来,宫婢们手上都拿着托盘,呈到了桌上,为首的宫婢道:“孟婕妤着人送了鲜花过来,请公主殿下和各位小姐取用。” 厅中的小女孩儿们都欢喜地拿过了自己面前的花,陈姝看了看自己面前是一株紫藤,她兴趣缺缺,迟迟未动。阿圆的目光被她自己面前的桃花吸引,伸手拿着把玩,见陈姝没有动作,便探过了身子,将那紫藤簪到了陈姝头上。 陈姝一愣,便见阿圆可怜兮兮地看她,想伸手把那紫藤取下来,却终于没有动作。 阿圆见陈姝没有动作,满足地笑了,很是可爱。 接着宫人们送上了午膳,皆是制作精巧用料新奇的膳食,餐前陈婥起身,还说了两句话,明显是孟婕妤教的,可是陈婥似乎记了个颠三倒四,说得乱七八糟,她脸上一红,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个圈圈,见陈姝似乎在看她,又瞪了回来。 陈姝无语,笑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东西,入口便蹙眉,又是甜口,她不喜欢的,随意动了两口,她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喝了点果露。 厅中的女孩们用餐姿态倒是优雅,可见平日家教严格,陈婥看着其他女孩儿的模样,也似模似样地学起了杨清平日里教她的东西。 陈姝目光扫过陈婥,陈婥刚好抬头看她,只见小姑娘脸色一白,尖叫一声,厅中的女孩儿都吓坏了,抬头看着陈婥,陈婥见所有人都看她,哆哆嗦嗦地指着陈姝的头,道:“虫子,有虫子。” 陈姝偏过头,她一旁的女孩儿也叫了,接着厅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声,接着花厅的门也叫人打开,只见孟婕妤许濛还有一干贵妇们急匆匆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陈姝身边的阿圆看着陈姝的头发,道:“阿姝,你头发上有白白的小虫子。” 陈姝道:“哦。”说着摸上了那朵紫藤,入手都是软绵绵的小虫子,她摸下来一只,只见是个米粒大小的小白虫,她抬手道:“是这个么?” 阿圆也上手来摸,道:“嗯,还有好多呢。” 此时许濛上来,用自己手上的帕子将陈姝头上的小虫子抓掉,她细细看了看,道:“应该没有了。”许濛起身拉着神色淡定的陈姝,道:“不好意思,惊扰了这小宴,我带着阿姝去重新梳洗一番。” 陈姝的模样实在是太平静,一般的女孩子见了这种小虫子恨不得吓死,可她一没叫二没哭,只是任由许濛牵着她。 孟婕妤自然知道刚刚尖叫的是陈婥,她瞪了陈婥一眼,道:“真是,怎么会这样,快,来人,带着许容华她们去梳洗。” 许濛道:“多谢孟婕妤,此事不过是个意外,春日多虫是正常的,请孟婕妤不用太介怀。” 孟婕妤咬牙,许濛这一句话到让在场的夫人们将目光放到了其他小女孩手上,小姑娘们后知后觉将自己手上的花朵仍在地上,孟婕妤忙道:“都是我的不是,没成想这花上会有虫子。”她握住拳头,原本是想要借着这虫子让许濛和陈姝出丑,可那陈姝居然一点都不怕虫。 许濛带着陈姝离开了花厅,她一路上神色冷凝,二人进了偏房,她亲手替陈姝散开了头发,用篦子将里面一一篦过,道:“真是,何必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吓唬你。” 陈姝拉住了许濛的手,轻声道:“阿娘,我没事,我不怕虫子的。” 许濛觉得奇怪,一般小女孩都会怕虫子,可是陈姝仿佛不在意的样子,陈姝笑了,心道自己前世,烤老鼠都吃过,怕什么小虫子。 宫人呈了衣服上来,许濛不敢给陈姝穿,她道:“阿姝,你好好休息一下,这宴不参加也罢,左右是她搅了局,到时让你阿父给你赐下一个伴读便是了,何必要陪着她把戏演完,你啊,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带你回去。” 这话说的倒是正中陈姝下怀,她早就不想留在那花厅中了,说实话一个心理年龄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实在觉得小孩都挺吵的,若让她接着参与什么小孩社交,真是能逼疯了她。 她道:“阿娘你去吧,我在这里睡一会儿。” 许濛点头,将身边的两个宫婢留下,呈衣服的宫婢见许濛让她离开,便将炭盆扒拉几下,躬身下拜,离去了。 许濛道:“守好了公主,若是惊悸速来报我。”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室内只有陈姝和这两个宫婢,她兴趣缺缺躺在榻上,道:“你们去外面守着吧,人多了我很累。” 二人有些犹豫,陈姝道:“我也未必要睡,若是有事会叫你们。” 二人见陈姝坚持,只得退下,许濛坐在榻上,细细思量,忽然笑出声来,她倒是觉得这位孟婕妤也是好笑,不由想起了前世孟婕妤的结局,孟氏与卢氏相争,陈昱暴毙之后,卢氏扶老四登位,孟氏一直被打压,后来孟氏怒了,发起宫变想要夺位,联合的便是燕王陈晟。可是那燕王陈晟何曾真心要同孟氏合作,杀了个回马枪,自己夺了皇位,孟婕妤不得不委身燕王,保全自己的孩子,而燕王夺位,倒是给了各方藩王一个新的思路,一时间烽烟四起,便开启了浩浩荡荡的八王之乱。陈晟比起陈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自然抵挡不住各方藩王的清君侧诛邪逆,挺了三年就垮台了,而孟婕妤便是叫陈晟杀死在景泰殿,一剑将她捅了个透心凉。 说来,他们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妹呢,怎么下手就这么狠? 陈姝不知想了多久,忽然觉得脑袋昏沉,她忽然惊醒,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不对,有问题。 她目光定住在那炭盆上,心中冷笑,这人终于动手了,原来她的性命还有这样的用处。 她立刻起身,却觉得身上有些酸软,她把桌上的茶水倒在了自己的绢布手帕上,捂住了口鼻,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不做声走到了门前,拍了两下门,果然不出她之所料,门前守着的人都不在了,陈姝推门,丝毫不动。她也不着急,转身缓步走到榻边,扶上了那窗框,推了几下,窗户也叫人锁死了,这窗户叫人糊了两层,外层是油纸内层是绢布,真是结实啊。 陈姝将那茶杯打碎,拿起了一旁的瓷片,她一手捂着口鼻,一手用尖利的瓷片磨着那绢布,总算是将绢布划烂了,可是油纸还是密密一层,这情况虽然看似紧急,可是陈姝面上一点慌乱的神色都无,她只是目光坚定看着窗纸。 不知磨了多久,她将那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她伸手进去,手被雕花窗棂咯得生疼,陈姝面色不变,她把那窗纸撕开了个大口子,将自己的脸对上了那口子,深深呼吸了几下,带着凉意的风扑在脸上,陈姝忽然笑了。 抓到你了,坏蛋。 第74章 愤怒 许濛在宴上坐定后,同那位唐夫人倒是相谈甚欢,唐夫人告诉她那个叫阿圆的小女孩就是她的孙女,名叫唐馨,是个性情爽朗的小姑娘,许濛刚刚也见到了陈姝身边的唐馨,她觉得这小女孩果然同别人不同,胆子很大,又很活泼。这样率真开朗的性子其实同陈姝过于沉稳的性格应当是一种互补,许濛心中有了这样的打算,却不知道唐夫人是否愿意,毕竟这样一说,唐馨是陈昱表哥的女儿,贸贸然提出,倒是会让别人觉得许濛在巴结唐氏。 席间女眷玩笑了一会儿又用过了膳,许濛惦记着陈姝,便派了身边的宫婢,道:“你去看看阿姝怎么样,睡了没有,有没有做噩梦。” 宫婢退去,许濛举杯同唐夫人致意,一旁的孟婕妤看了心情却很是不好,她略施手段却叫许濛引导大家觉得是她的花有问题,而陈婥刚刚的表现的确不好,让孟婕妤失了面子,她见虽然陈姝离去,可是许濛这厢居然同唐夫人搭上了话,她颇有些气闷。再看那饮酒的靖宁公主,孟婕妤心情更差了,刚刚靖宁公主回来便说到了说陈婥胆子太小了,哪里像是陈氏的公主。合着像她那样,荒淫无度纵情声色就是陈氏公主的样子么,真是不够丢人的。 过了一会儿,那宫婢匆匆而来,神色焦急,她在许濛耳边道:“奴婢去的时候她们二人都不在,奴婢去推门门好像被卡住了,完全推不动。” 许濛大惊,道:“你说的情况属实?” “属实。” 许濛立刻起身,对孟婕妤道:“阿姝那边出了些事情,我要去看看,请各位自便。” 这话一说,孟婕妤冷眼看她,一旁靖宁公主道:“依我看今日孟婕妤选的日子不好,怎么就出了这么些事情,罢了,阿姝也是我的侄女,许容华,你我同去如何?” 许濛看着那靖宁公主,她神色冷峻,对对方仿佛看热闹一样的态度不置可否,起身道:“是妾搅了今日的春日宴,靖宁公主雅兴,妾不敢打扰。” 许濛出门,完全没顾及那孟婕妤难看的脸色还有一众贵妇莫测的神情,靖宁公主笑笑,仿佛对许濛刚才生硬的口气完全不在意似的,她懒懒地起身,跟了上去,道:“阿姝啊,是我陈氏人,无论怎么样,都要去看看的。” 靖宁公主刚出门,唐夫人忽然道:“孟婕妤,我们也去看看吧。” 孟婕妤迟疑,“姨母?” 唐夫人打量自己这个晚辈,终究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太好面子太要强,总是要吃亏的。 “靖宁公主说的对,二公主毕竟是二公主。”唐夫人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如同惊雷落在了在场人耳边,是呀,倘使二公主有何不测,那么在场之人,谁能逃得过。想想也是晦气,入宫一趟,竟然碰上了这样的事情。 孟婕妤不甘不愿同唐夫人等人出去,跟上了许濛。 许濛脚下生风,走在回廊上,不一会儿就到了那暖阁门前,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不由焦急,大喊道:“阿姝,阿姝?”侧耳一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许濛看着身后的靖宁公主,对方仿佛真的只是来跟着看着热闹,许濛一咬牙,使唤身后的三个宫婢,道:“你们合力把门撞开。” 三个宫婢合力撞门,可是这门似乎是被卡着了,怎么也打不开。孟婕妤等人倒是来了,她道:“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动静。” 许濛见孟婕妤倒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心中无限焦急,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道:“孟婕妤自己有眼睛,看不出来么?”说完也不理她,对在场人半个眼神都欠奉,她同身边的三名宫婢将那假山旁的石头搬起来,石头很重,十分狼狈的模样,这时唐夫人身边的侍女也过来帮忙,许濛只得感激地看了唐夫人一眼。 五人合力用那大石头砸开了房门,许濛快步走进去,室内十分憋闷,她脸色一白,看向一旁的炭盆,再看向孟婕妤的神色便十分凶狠,许濛绕过了屏风,隐隐有些颤抖着道:“阿姝?” 只听那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许濛小跑过去,只见陈姝裹着被子站在窗边,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许濛上去一把抱住了她,她没顾上哭,而是一路把陈姝抱出了房间。 众人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见许濛把陈姝抱了出来,皆面面相觑,神色莫名。 许濛道:“阿姝,阿姝。” 陈姝靠在许濛身上,她的目光从众人间一一扫过,终于低下头藏在许濛怀中,闷声道:“母亲我没事。” 许濛确定陈姝无事,她冷冷地目光从孟婕妤脸上刮过,对身边宫婢道:“此事速速禀报陛下,你,出去调了金吾卫进来,封禁这间房,在宫中搜捕那两个宫婢。” 孟婕妤见许濛什么话都没说,便要搅了她的春日宴,不由道:“许容华,究竟发生何事,你要惊动陛下?许容华平日在陛下面前得宠,可是请许容华行事要注意分寸。” 许濛冷笑,“惊动?孟婕妤,阿姝在宴上为紫藤花中的小虫所惊,在这暖阁歇息,可是暖阁中的炭盆烟道排烟不畅,守着的两个宫婢又都不见了,孟婕妤以为是人为还是巧合,此事是否不当惊动陛下?” 说完许濛又对在场贵妇道:“今日扰了各位雅兴,来日定然赔罪,先告辞了。”许濛再未看众人,抱着陈姝便出了门去。 孟婕妤叫许濛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很是愤怒,她道:“我们走。”在场女眷没想到入宫一趟居然碰上了这样的皇家阴私,是以不敢多留,纷纷向着孟婕妤告辞了。 一场春日小宴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孟婕妤见靖宁公主还在一旁饮酒,便气不打一处来,道:“都走了,公主殿下为何还留在这里?” 靖宁笑了,道:“阿姝是我的侄女儿,我自然要等到她确认无事再走了。” 孟婕妤轻蔑道:“公主的用意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何必这样冠冕堂皇。” 孟婕妤这是讽刺靖宁,想要留下来巴结陈昱,靖宁也不气,只是将那媚眼斜斜地横了过来,道:“说来,还是人家许容华说话有意思,孟婕妤,今日之事,是巧合还是人为呢?” 孟婕妤一滞,紫藤花是人为,可是那炭盆她着实没有安排啊,这是有人借了她的手,想要泼脏水在她身上,孟婕妤咬牙,这样的手段,她不是没见过,也曾吃过亏,那人从来就是用这种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手段,真是恼人。 陈婧见孟婕妤似乎是想到了谁,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摇摇晃晃离去了。 是夜,陈昱匆匆而来,许濛一直守在陈姝的榻边,直到陈昱的手扶上了她的肩膀,陈姝才反应过来。 “陛下。”许濛起身规矩行礼,陈昱原本伸出的手顿在那里,他默默将手收回,道:“起来吧,阿姝怎么样了?” 许濛的目光看着熟睡的陈姝,道:“若非是阿姝机警将窗户弄破,只怕要活活闷死在那小房子里了。” “守着阿姝的两个宫婢呢?”陈昱道。 许濛道:“在花园的假山中被人发现,都被打晕了,二人陆续叫人引了过去,行凶者的面貌也未曾看清,什么都不记得。而那房中的炭盆说是烟道年久失修,还有门,门只是轴承生锈,卡住了。”许濛心中冷笑,此事终究变成了无头公案。 陈昱略一沉吟,道:“此事,朕会下旨斥责孟婕妤。” 许濛轻声道:“陛下以为此事是孟婕妤所为?孟婕妤虽然好面子,可是她不会蠢到在自己操办的宫宴上害阿姝。这样的手段,无非便是要挑拨妾和孟婕妤,当然她成功了,妾对孟婕妤心中的确有了忌惮和怨怼,但是不代表她就可以得逞。” 许濛说完了话,却见陈昱默默望她,她这才觉得自己心中怒火翻滚,不吐不快。 陈昱扶住了许濛的手,道:“此事,你没有证据,朕会命人彻查。” 许濛心知此事不是找个替罪羊出来,便是要高举轻放,虽然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方法,但是情感却让许濛很是愤怒,她道:“陛下,妾知道,现在恰逢藩王入洛阳,而后宫也不平顺,后宫局势有风吹草动便要牵连前朝,陛下有自己的难处,可是陛下,请您记得,阿苍是您的女儿。” 陈昱忽然道:“阿濛,你一定要这样同我说话么?” 许濛愣住了,她转身,道:“妾没有相逼之意,但是为人母,心中难安。” 陈昱大叹,“我知我终究薄待了你,但是阿濛,你这样我很高兴。” 许濛愣住了,抬头呆呆地看着陈昱,陈昱道:“你若是心中有怒便说出来,我也知你心中的怒意,我是皇帝,可是皇帝不代表为所欲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曾护着谁,但也要以大局为重。阿姝的事情,朕会给她一个交代,阿濛,我希望你可以怨我怒我,告诉我。” 许濛直视陈昱许久,叹道:“陛下,我已经没有心给你算计了。” “阿姝她累了,陛下请走吧。”许濛终于回头,坐在了陈姝床前,不再看陈昱。 陈昱伸手想要说话,却终究放弃了,他转身离开,道:“阿濛,你要小心。” 第75章 余波 翌日,卢八子倒是接到了卢后的消息,说是让她按兵不动,不要随意去靠近陈昱,卢八子进宫也有些时日了,这些新进宫的女子中数她位份最高,又单独住在合仪殿。新进宫的女子们常常聚在一起,她们比的无非便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卢八子以为自己地位超然。 可是靖宁公主送进来的那个名叫碧奴的舞姬从来不买她的账,十分桀骜不驯,前日聚在一起的时候还说她即便出身名门有一个做皇后的堂姐,可还是同她这样的贱籍女子一起坐冷板凳。卢八子入宫便是要搏一个富贵前程的,如今叫这样困着,不免心中焦急,她想到自己的亲姐卢三娘,姿容绝美又如何,还不是同玩物一样一顶小轿就送去了燕王府,如今还无名无分。 皇后堂姐未必真心,卢八子想着总要为自己打算才是,她有着卢氏女的野心,却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智慧和手段。在略微听到一些风声后,卢八子心道自己的机会怕是来了,许孟二人相争,陛下眼下正是不想靠近这二人的时候,她此时乘着这样的机会,在陛下身边稍稍表现一番,凭着她的美貌,怎可能不会入陛下的眼。 卢八子特地煮了一盅汤,又出了不少好东西贿赂了宣室殿的一个小宫人,才把汤水递进去,自己则等在了宣室殿旁,就等着若是陈昱喝了汤水,能够想起她。 陈昱看着面前的汤,冷笑了一声,对着高景道:“宣室殿中,朕身边的食用之物皆不可从外面进来,这东西打哪儿来?” 高景头顶冒汗,他把自己的一个远亲调入了宣室殿,原本是想就着香火情照顾照顾对方,却不想自己倒是被人坑了,这下倒好了,这人什么人的钱都敢收,什么事情都敢做。 陈昱眉毛都没抬一下,道:“扔出去,收东西的人杖责三十,赶出宣室殿,你,杖责二十,自去领罚。” 高景亲手拿着那碗汤,正要出门,却见陈昱又道:“卢八子迁出合仪殿,送往皇后宫中,将那合仪殿封了,供上秦昭仪的灵位,卢八子搅扰秦昭仪安宁,从今日起抄经五十卷,供奉秦昭仪灵前。” 高景心道原来大家一样倒霉,他拱手道:“诺。” 卢八子这厢还做着美梦,却见送去的东西叫人扔了出来,她心凉了半截,这时高景出来,宣读了陈昱的诏令,卢八子瘫软在地上,道:“不可能的,我要见陛下。” 高景道:“卢八子刚刚入宫,怕是不懂得宫中规矩,往宣室殿送东西是犯忌讳的。”高景又对卢八子身边的宫人道:“还看着干什么,快送卢八子回去吧。” 两个宫人架起卢八子便离开了,高景站在那里叹了口气,他也是倒霉,现在要去领罚了。 “哼,长得倒是机灵,怎么是这样不开窍的蠢货!”卢后气恼,将手上的茶盏扔了下去,卢八子叫那温热的茶水泼了一身,完全不敢动弹。 卢后这些年养气的功夫逐渐提升,她看着地上瘫软的女子,道:“把卢八子带下去,好好看着她抄经。” 卢八子颓然地叫人拉了下去,卢后冷笑,“她不过是信不过我,想要绕过我,自己扒上陛下,亏她是三娘的妹妹,真是半分都没有学到。” 身旁宫婢道:“眼下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想法,皇后要先做打算啊。” 若这宫婢不提便罢了,可是这宫婢提起来后,卢后恨声道:“许容华和孟婕妤相争固然对我是件好事,可是我何必要去谋害子嗣,我不过是想要膝下有个孩子罢了。我这里还未来得及加上一把火,可巧了,便有人抢先一步,明目张胆地去杀陈姝,这下倒好,我这里再有动作,只怕就要成了背黑锅的人。” 宫婢道:“请皇后息怒,切莫动气啊,奴婢即刻让那人撤回来,我们手中的事暂停一下。” 卢后道:“现在陛下已经起了疑心,收与放早就没了意义。”说着卢后惨笑,道:“既然有人觉得是我做得,倒不如真搞点事情出来,许孟二人如何争斗于我都有益处,吩咐下去,该让许孺子知道的事情,还是要和她说清楚的。” 宫婢迟疑,“可是,陛下那边,以陛下现在的心情,这卢八子一时半会儿可得不到陛下的宠爱。” 卢后笑道:“那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谁敢动我,况且中宫不稳,陛下膝下的皇子也要同室操戈,他这么些年也就是给我脸色,何曾真正提及要废了我。”卢后想到了当年吩咐梁琥去做的事情,梁琥后来被派去守先帝陵墓,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这件事不暴露,她就是安全的。 “有人要把水搅浑,平白让我做了刀,我认栽,但我何不顺势而为,看看这幕后人到底是何打算?” 宫婢道:“幕后人,会是谁呢?” 卢后笑得得意,“谁得渔翁之利,谁是幕后人。” 宫婢眸中精光一闪,轻声道:“您是说,大……” “这皇宫里面,哪有什么真正的无欲无求、一心向佛,说来都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罢了,是我小看了她。” 深夜撷香殿里,许濛面带疲色守在陈姝榻前,满娘推门进来,给了许濛一碗清粥,道:“快吃点东西吧,你守了一天一夜,你看你这样子。” 许濛摆手,道:“吃不下,有些担心。” 满娘给许濛递了一杯水,道:“刚刚我路过御道,在一处拐角听到有人说,当年我们被赵孺子的香囊之事牵连,窥伺我们宫中,得知此事的人便是孟婕妤。” 许濛道:“这是皇后故意把消息传过来的。” 满娘偏着头道:“可是我不明白,明明大家好像都有点怀疑皇后,陛下也下了她的脸,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么明显的挑拨手段。” 许濛茫然抬头,道:“我也不明白。皇后挑拨我和孟氏,这是我刚入东宫的时候她便用的手段,现在故技重施,无非为了卢八子上位,牵制我和孟婕妤。若是今日阿姝在那暖阁中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然会同孟婕妤结下生死之仇,我们结仇不仅仅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实则乃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斗争。是以此事这样棘手,敏感关头,便是陛下也要权衡再三,实际上用阿姝一条命算计两位皇子,的确是打蛇三寸的做法,卢后最近小动作不断,的确她的嫌疑最大。可是如今看来,她也不过是被人借势利用了。” 满娘道:“你的意思,背后还有人?” 许濛道:“卢后聪明绝顶,她知我同孟婕妤生了嫌隙,又把当年的事情告知你,我估摸着这才是她真正要使出来的手段,她现在不是画蛇添足,不过是顺势把水搅浑罢了。” “那你觉得会是谁呢?” 许濛摇头,道:“我倒是有了猜测,可是没有凭据,只能来日方长了。” 满娘见许濛眼底青黑,便道:“你去偏殿休息吧,我来守着,你这副样子,阿姝明天起来一定会吓到的。” 许濛刚想摆手,却叫满娘拉起来,推到了门外,她关上门,道:“睡觉去,这里有我呢,你是连我都信不过了?” 见满娘这样,许濛不禁失笑,摆摆手去了偏殿。满娘坐定,道:“我觉得你装睡也是蛮累的,不如起来吧,睡着背疼。” 榻上的陈姝张开了她双眼,她瞳仁在黑夜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像只小猫。陈姝起身坐在榻上,道:“你倒是有主意。” 满娘到:“我不是有主意,你这样睡着,阿濛就不眠不休守着你,我心疼她。对了,你没事吧?” 陈姝笑道:“让阿娘好好休息吧,小事罢了,何须她这般挂心。” 满娘刚想说话,却听门外有人低声道:“阿姝?” 陈姝道:“快去开门吧,我阿兄来关心我了。” 满娘心道不是白日才来看过,怎么又来,她起身打开了大门,陈熠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床榻上的陈姝,道:“阿妹手段不似从前了。” 陈姝笑了笑,道:“虽然不似从前,终究保得性命,可怜阿兄,只怕以后进学少不得要受点闲气了。” 陈熠坐在榻上,锦被里的小女孩儿看着身量单薄,可谁也不敢小看了她。 “你觉得会是谁?”陈熠道。 陈姝偏偏头,道:“也许是皇后?” 陈熠道:“你何必同我装傻?” 陈姝笑了,道:“装傻,我没有啊。” 陈熠抚上了陈姝的长发,道:“阿姝,你每次说谎都要笑,笑得很坦诚,所以我每次见你这样笑,便知道你在说谎。” 陈姝又笑了,“阿兄果然是很了解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呢。说来,我不过做了储位之争的炮灰罢了,阿兄站在风口浪尖,一定要小心啊。深夜入了我的香闺,你我便是兄妹怕也是不合适的,阿满送客。” 满娘闻言起身,将陈熠送到了门外,陈熠看着满娘,欲言又止了,道:“你可知殿中的陈姝是何人?” 满娘不太明白陈熠的意思,茫然道:“啊?”接着满娘会意,神秘兮兮地说:“女皇陛下。” 满娘看着陈熠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她半天,摇摇头走了,留下满娘一人摸不着头脑。她轻手轻脚进了寝殿,只见陈姝抱膝而坐,在黑暗里很是孤单。 满娘凑上去,好奇心特别旺盛,所以到底这次是谁要搞死女皇陛下呢,接下来女皇陛下要怎样暴击对方呢? “我听着阿濛说的,也不是卢后,可是这皇宫里如果不是卢后会是谁啊,这人真厉害,算计卢后背了黑锅,胆子太大了,阿姝你知道么,当时卢后一个红薯就差点搞死我和阿濛。” 陈姝道:“是么,她你倒不必担心,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嗳?”喂,这可是满娘心中的宫斗boss级别的人物,手硬心黑来着,合着她在女皇陛下心中已经是个生命走倒计时的人了。满娘没敢接话,也没敢往下问,道:“可是不是卢后,还有谁啊……”话音未落,满娘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刚想说话,忽见许濛粲然一笑。 “你要记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雀在网中。但是,这些都不过是表象罢了,你看到的猎人,不一定是猎人,你看到的渔翁也未必是渔翁,你以为的执棋人未必执棋,你看到的棋子也未必入局。”满娘表示这表述方法太高级,她get不到。 “总之,背后谋划之人,的确厉害,她熟知皇室之中的各种斗争,深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最后,阿满,你不觉得,这招数有些熟悉么?” 满娘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她道:“我真的不太擅长这些,要不,我觉得你可以和殿下讨论一下,既然这个人这么厉害,我觉得你们联手比较保险。” 陈姝忽然展颜一笑,明显是被满娘天真的话语给逗笑了,她乐了半天,摇摇头,道:“你知道么,我真喜欢和阿满说话。” 是因为我笨么?满娘无力吐槽。 “我们是不一样的,这一世没了八王之乱,他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便是,稍稍显露自己的才华和韬略,阿父自然会看见他。我,不是这样的,我要百般谋划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啊,生来就是那么不公平。” “阿满,我终于摸到了一把刀,何必要拱手让人呢?” “登极之路,持刀夜行罢了。” 第76章 藩王 上巳节后,藩王朝贡入洛阳,这是陈昱登极以来第一次召见陈氏皇族宗亲,他的兄弟们这次也要离开洛阳,前去就藩。陈昱登位在洛阳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他这几年忙于政事稳定皇位没什么时间腾出手同这些藩王们纠缠,而他登位之时同兄弟们产生了不少龃龉,是以陈昱便没有立即放他们出洛阳。 白日里的朝堂觐见结束,陈昱在宫中设宴,邀请众位藩王,多是些陈氏旁支,大概就是先太祖的兄弟后嗣,封地都偏远,地方也不大,比如河间王、胶州王、渤海王之类的。藩王中数先帝亲弟蜀王封地最大,权势最为煊赫,可是蜀王称病,并未前来。出了这些藩王,陈昱把自己的兄弟们也都叫出来作陪。 最先到的是陈显,陈显刚进殿,那帮堂兄弟们都进来了,河间王是个大胖子,人看着很和善,他素来最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见陈显一人坐在蒲席上忙靠了过去。其他人见了皆是撇撇嘴,心道陈显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何须这样巴结。河间王却有另一种心思,他心知皇室中的事情不能随意掺和,这位当今陛下的大哥,虽然并无实权,可是一贯中庸,陛下又给自己这个大哥几分颜面,可以相交。 接着那陈昊也来了,陈昊倒是并未围上去,自坐在一旁饮酒,他在京中憋闷得厉害,早就想要出去就藩了,可是陈昱颇为忌惮陈晟和陈昇二人,将二人关了三年,又压着他们,说是要为先帝守孝,不许就藩。陈昊举目,只见陈显同河间王聊得畅快,更觉得没意思了,以往陈晟在,二人还能斗嘴,眼下真是无聊。陈昊转念,今日夜宴据说要把陈晟和陈昇也放出来,怕是就藩之事要有眉目了。这样想着,陈昊抬头,往门口望,不知等了多久,才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呵,陈昊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竟然就是当年风姿勃发的燕王殿下,短短三年,足足老了十岁。这陈昱实在手硬心黑,怎么把人琢磨成了这副模样。 陈晟一进来,殿中霎时一静,陈晟目光钢刀似的刮过了众人面庞,陈显缩缩脖子,不敢探头,倒是陈昊,他举杯遥敬陈晟,陈晟目光一顿,终于还是朝着陈昊点点头,自去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了。 等了许久,陈昱来了,帝王的仪仗铺陈开来,只见陈昱穿着玄色衮服走进来,殿中众人皆拜,道:“拜见陛下。” 陈昱步伐缓慢,走向了玉阶之上的位置,坐了下来,道:“各位兄弟叔伯,快请起来,不必多礼。” 陈昱扫视殿中,只见陈昇和蜀王使者的位置还空着,身旁高景见了,忙道:“五殿下今日酒醉,他身边的宫人已经给殿下梳洗好了,一会儿便到。” 陈昱点头,心中叹道,自己这个弟弟自三年丧母之后便一直意志消沉,借酒浇愁,再无从前的少年意气,想来让人觉得可惜。 这时,宫人通报,蜀王使者来了。 语毕,殿中人停下了手上动作,神色各异,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只见一个湛蓝色衣衫的男子进来,跪伏在地上道:“拜见陛下。” 来者是蜀王长子陈旲,他其貌不扬,比陈显长得还不像陈氏中人,他拱手道:“陛下,我父尚在病中,蜀中至洛阳路途遥远,故而我父不得来,望陛下见谅。” 陈昱和煦地笑了,道:“无事,堂弟千里迢迢而来,便留在这洛阳,稍作休息,先帝同叔父兄弟情深,朕与堂弟也该延续父辈的情谊。” 陈旲恭敬道:“多谢陛下美意。” 陈昱摆手,“开宴。” 殿中鼓乐之声响起,藩王们推杯换盏,好听的话一句一句对着陈昱说,又是敬酒又是拉关系套近乎,陈昱手中杯盏不断,从未停过。 陈昱唇边含笑,一一应了,尤其同陈旲十分亲厚,陈旲隐隐有受宠若惊之态。陈昱心知,此次蜀王哪里是病得起不了身啊,先帝登位本就不甚光彩,陈昱的叔伯这些年也死了不少,除去先帝夺位的时候杀死的,还有是那占着广袤封地的藩王,要么就是病死要么就是绝嗣。数来数去,就是蜀王占着蜀中之地,富足繁盛,凭借天险,俨然已成国中之国。 前世陈昱为了削弱蜀王的权力也颇费了些心思,尤其是现在他得知了秦氏阴私,再一联想到蜀王的某些手段,陈昱更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至于蜀王派出的这长子,虽然忝居长子之位,也是蜀王嫡出,可是根据陈昱这些年掌握的情报,蜀王偏宠那位李夫人还有她生下的幼子,对于发妻所出的长子,一贯不假辞色,这次打发他来,大有即使陈昱留他为质,也不会在乎的意思。 陈昱同那陈旲言笑几句,喝下杯中酒,呵,李夫人,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位姓李的女子。 宴会进行到一半,只见陈昇进来了,他暮气沉沉,也未看殿中人,寻了个位置便坐下喝闷酒,看得人好生心酸,这孩子如今也才刚刚十八。 陈昱道:“堂弟自洛阳归去,也该带几个洛阳的良医回去给叔父。” 陈旲面色微变,他只怕陈昱怪罪蜀王,却见陈昱一笑,道:“堂弟是温厚之人,若是在洛阳替叔父寻得良医,叔父定然欢喜。” 陈旲听这话仿佛也不是怪罪他,他忙道:“谢陛下关心。” “届时天气暖了,堂弟若是要回蜀中,同朕说了,带走便是,良医署有几位良医对叔父的病颇有研究,叔父身体康健,我们做晚辈的心中也踏实。” 陈旲听陈昱的意思竟然是要放他回去,他惊诧莫名,此来早就做好了要被留下为质的打算,却不想陈昱没这想法,可转念一想,怕是也料到他不过是蜀王厌弃的儿子,留下无用,不如送走做个顺水人情。 一场晚宴看似宾主尽欢,陈昱提前离席,回了宣室殿,走的时候只见陈昊抬头看他,目光中似有恳求之意,陈昱摇摇头,自己这个弟弟,还是在洛阳呆不住,不过眼下便有一个好地方,可以放他过去。 宣室殿中已经点好了灯火,陈昱在高景的服侍下解了身上的衣衫,手中端着一碗醒酒茶坐在榻上,靠着软枕,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有些熏熏然。 “高景,把院子里的桃子摘下来一个。”陈昱忽然道。 高景愣了,“陛下,这桃子还未成熟,今年天气不好,熟的晚,还有些青,滋味怕是不好。” 陈昱摆手,“废话这么多,摘进来便是。” 高景没法子,出去摘了桃子进来,拳头大的果子,陈昱平时要亲自料理,他哪里干过这些,施肥浇水修剪枝叶,真的全凭感觉,所以桃子这三年来要么就是又青又涩,要么就是虫特别多。 高景将洗干净的桃子给了陈昱,陈昱咬了一口,微微皱眉,道:“好生酸涩,今年怎么还是这个味道?”说完失笑,道:“罢了,高景,朕着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公主殿下之事线索很少,奴婢查到的也不多,那园中的事情巧合与人为参半,烟道的确堵塞,门轴的确生锈,两个宫人所说的贼人却不见踪影。” “这样神通广大,不见踪影?”陈昱反问。 高景浑身一凉,道:“皇后那边倒是没什么动向,只是传了些消息去撷香殿,不知是何用意。” “秦韵那边如何?”陈昱又道。 高景声音更低了,仿佛是在说一个不存在的鬼魂,“疯得厉害,一如往昔。” “罢了,叫人盯紧她,良医也要按时安排。” 陈昱摆手让高景下去,口中吃着桃子,这样的桃子吃了三年,现在反倒不觉得酸涩了。这人手段倒是有趣,用卢后做刀,让孟婕妤和许濛成仇,表面上宫中现在风平浪静,可实际上暗流涌动,只因三方眼下都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的下场。谁最能得利呢,陈昱想到了隐在其中的高娙娥,她素日连门都不出,非常低调,可眼下局势对她最有利。 到底是真正的无欲无求,还是隐于幕后,静观其变?看来他的前世倒是小看了后宫的女子。陈昱一笑,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他把手上的桃子吃完,望着那颗桃核,忽然摇头叹气,“是我不够温柔,是我没给你更多,还是我未曾与你温情,怎生还是这般酸涩味道?” 长夜寂静,这个问题终究无解了。 ———— 洛阳城靖宁公主府中,陈婧正装坐在蒲席上,她小口饮茶,见着对面的男子,笑道:“怎么,让你用这男宠之身进来,反倒亏待你了?” 那男子青衣白玉,闻言温和一笑,道:“阿姐惯会说笑。” “阿旻,若不是我采选面首,你可没这么容易进来,怎么样,经年不见,你可安好?” 陈旻笑了道:“阿姐只是问我?” 陈婧神色一冷,“怎么,还要我问她?” “我以为阿姐此番帮我,是心结稍解,不想阿姐还是耿耿于怀。” 陈婧将手中茶盏一扔,勃然作色,道:“陈旻,你若不在我面前提她,便罢了,你若再说起一个字,我立时就要同你翻脸,将你扔到那大街上,找一面锣鼓来,敲锣打鼓说你是孝怀太子的儿子,我倒要看看,他陈昱还能不能带着他那张仁君的假脸。” 陈旻神色不变,道:“阿姐何必做戏,你我是姐弟,还要这般情状?” 陈婧笑了,道:“说吧,入洛阳想要做什么?” 陈旻道:“拿回我应得的。” “呵,你当我傻么,陈旻,我听说秦韵给那个蜀王生了个小儿子,她也不过是依附蜀王罢了,怎么,你还当你的好母亲一切都是在为你盘算?陈旻,你早就是弃子了,拿什么争?” 陈旻道:“就凭着陈旻二字如何,阿姐你觉得母亲为何扶持我,你以为我三年前在洛阳策划这些事情,单单靠着我秦氏的力量便能成事?其中蜀王这位叔父倒是出了不少力,你以为他为什么支持我?阿冕虽然是蜀王的亲子,可是他毕竟不是母亲的孩子,你觉得他才是拉拢蜀王的棋子,这样的可能性有几分?阿姐,他们这样煞费苦心,皆因我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陈婧上下审视陈旻,忽然笑道:“不想,你还有这样的筹码。”陈婧击节赞叹,“真是我的好弟弟,不过我三年前这样反水,你当真容得了我,罢了,便是你容得了我,她呢?” 陈旻又道:“阿姐当年助陈昱不过是情势所逼,阿姐的选择是可以被理解的,可是阿姐,你当年帮着陈昱澄清了杀幼弟的罪名,又指认了秦韵,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他不过是许了阿姐区区公主之位,怎么能配上阿姐的身份。” 陈旻起身,上前几步,他俊秀的面庞在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只听他如鬼魅一般道:“母亲她老了,而我是阿姐亲弟,一母同胞,是阿父的孩子,我若为帝,阿姐,你便是长公主,我与阿姐共天下。” 陈婧恍然,此刻的陈旻才像是真正的陈氏之人,她忽然碰到了手臂上那只镯子,她想,她不会选错的,她选了光辉灿烂的靖宁公主,而不是泉城脂粉铺子老板的娘子,她没选错。 她笑了,道:“好,成交。” 陈旻朝着陈婧拱手,他转身,嘴角笑容苦涩,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第77章 混战 不过两日,宫中气氛大变,竟有了人人自危之势。陈姝身体好了,就照常去上课,她与陈婥的关系算是降到了冰点,即便是在同一间房子,二人却一句话都不说。 同往日一样,今天要学的是饮茶,公主饮茶的姿态要端庄中不失婀娜,陈姝将手中茶盏放下,只见对面杨清点了点头,陈姝心道,这些东西还是当年卢后用来琢磨她的手段,她为了能够吃上饭学得很用心,可惜这种技能,最多就是让她在野外手撕兔子的时候稍稍文雅了那么一点点。 陈婥见杨清对陈姝的仪态十分满意,她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的时候过于用力,听到了清脆的响声,杨清微微皱眉,道:“殿下,饮茶的时候不能够发出声音,动作要轻。” 杨清见陈姝在一旁很是无趣的模样,便道:“二公主若是想要回去,现在便可去了。”陈姝点头,起身,道:“那若是今日没有旁的课程,我倒是想要回去了。” 陈婥更生气了,她伸手要去拿茶盏,孟婕妤这几天心情非常不好,见了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模样,尤其是对陈婥,要求她认真学,不可以叫陈姝比下去。 陈婥不过是个小姑娘心里也委屈,这手上动作一个不稳,一盏茶就泼到了手上,烫到是没那么烫,只是小孩子皮柔嫩,还是疼,又好面子,见厅中人都看过来,陈婥没绷住,哭了。 杨清捧起陈婥的手仔细查看,她看了看,道:“不妨事,只是用了,快拿点薄荷膏来,涂上就好了。” 忽然门帘叫人掀起,孟婕妤走了进来,她三步两步两步上来,一把推开了杨清,细细看了陈婥手上的红痕,接着道:“不妨事,杨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婥是陛下长女,学习礼仪本属应当,可是杨娘子让她在这里受了伤,还当做是不妨事么?” 杨清不意孟婕妤居然这个时候跑来,她道:“是妾的不是,请婕妤息怒。” 孟婕妤不过是想要来看看陈婥,却不想刚好在院子里听到了陈婥的哭声,是以立刻跑了进来,只见杨清嘴里虽然说着认错的话,可是面上神色冷淡,仿佛真的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忽然心头火气,联想到杨氏乃是卢后的远亲,这位杨清娘子也是卢后张罗着请进来的,卢后用此事算计她,让她在京中贵妇面前丢了面子,想起来就让人生气,眼下不能直接对上卢后,但是敲打一下她身边的人,倒是可行。 孟婕妤道:“杨娘子平日教导阿婥十分尽心,此次阿婥受伤,虽然是意外,可是杨娘子,她不过稚龄,身边的人应当好生伺候着,阿婥有损,在场奴婢皆难逃责罚。来人,将厅中侍奉的奴婢都压下,掌嘴。” 一旁站着的满娘浑身一抖,生怕孟婕妤不分青红皂白要把她也打了,却见一旁陈姝神色如常,满娘这才放下心来。 宫人们进来,将陈婥身边伺候的人还有杨清身边的那些宫婢都压在地上,其中一个婢女打扮同宫中女子颇为不同,一看便知这是杨清从外面带进来的。 杨清皱眉,她身边的宫婢皆是皇后赐下协助她的,而这婢女乃是同她一起长大,二人不知经历多少变故,情同姐妹,怎么可以因为这种荒谬的欲加之罪受责难。 杨清跪在地上,道:“婕妤,此事乃是妾的疏忽,请孟婕妤放过在场的奴婢。” 孟婕妤笑了,亲自将杨清扶了起来,道:“阿婥从杨娘子你学习礼仪之道,你就是阿婥的老师,怎样教导阿婥都是你的事,是你分内之责,是以你对阿婥严厉,我心中也甚是欣慰。”接着孟婕妤话锋一转,道:“伺候公主,是这些奴婢们的职责,她们伺候公主不力,就应当受罚。”孟婕妤一语双关,简直就是在指桑骂槐。 “愣着做什么,打。”孟婕妤道。 霎时间,厅中清脆的耳光声不断,杨清握紧拳头,浑身颤抖,看着自己的侍女叫人第一个巴掌就打得嘴角流出血来。 这些宫人最会察言观色,知道今日孟婕妤就是要给杨清点颜色瞧瞧,是以下手都不留情,抡圆了巴掌打上去。 过了一会儿,厅中人惨叫的声音都低了,只见陈姝起身,为孟婕妤斟了一杯茶,只见她莲步轻移,将那茶盏放在孟婕妤面前,陈姝道:“儿臣倒是吓到了,请让他们罢手吧。” 孟婕妤见陈姝脸上微微白,忽然一顿,联想到陈姝刚刚死里逃生,好了一点,她在这孩子面前大事刑罚,她要是有点什么问题,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只怕又要疑心是她要害她,刚刚倒是没想到这一节。 陈姝还是一副无辜的模样看着孟婕妤,孟婕妤道:“罢了。”反正今天要敲打皇后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不如就做个好人。 “倒是忘了我们阿姝在这里,看不得这些东西,好了,我带着阿婥回去,阿姝过些时日来景泰殿玩。”孟婕妤起身带着陈婥离开,其余人等恭送二人离去。 只见杨清拱手道:“多谢二公主。” 陈姝笑了,道:“我也不爱看这些东西,怪吓人的,老师太多礼了。”说着陈姝也出了门。 杨清看着自己这几个脸上已经紫红的宫婢还有那个满嘴是血的侍女,她咬牙道:“今日之事,必然要请皇后主持公道。” 陈姝走在回撷香殿的路上,满娘咽了口口水,道:“真是,我看着耳光都疼,阿姝,你能早点出来说,为什么不说啊,我看你说的话她还是挺听的,免得这些人挨打,多可怕。” 陈姝无奈地看了满娘一眼,道:“若是阻着她不打,指不定之后要找杨清什么麻烦,打了,反倒解气。”接着陈姝狡黠一笑,又道:“打了,我再制止,做个顺水人情嘛。” 满娘无语,你需要讲得这么明白么,我知道这么多,不会被灭口吧。 一行人回了撷香殿,只见许濛在殿中问话,她挥手让那宫人下去,满娘走过去道:“阿濛,今天孟婕妤来找事儿了。” 许濛道:“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事情便传遍了阖宫上下,倒是有趣了。” 满娘失望,“啊,你知道了?” “不仅仅我知道了,皇后也知道了,她给陈婥赏了四个老宫女过去,都是伺候过先帝的,说陈婥礼仪学得不好,要好好练练。”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许濛又道:“不是我这么快知道了,而是此事实在是一笔烂账,皇后并未趁机害阿姝,可是孟婕妤却深恨她,现在孟婕妤下了皇后面子,皇后自觉无错,何须忍气吞声。二人现下这样僵持着,谁也落不着好处,真是何必呢?” 满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啊,都觉得自己没问题,都不是认输的人。” “眼下我们撷香殿里的人做事要打起精神,谨慎一些,怕是这把火还要烧到我们头上来。” “对了,阿满,我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许濛道。 一旁陈姝也看了过来,满娘道:“陛下都查不出什么,我怎么可能查的出来,高娙娥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像往日一样,念佛经,读书写字。” 许濛若有所思,道:“阿满,你还是继续盯着那边,我总觉得,这件事同高娙娥有一些关联。” 三人正说话,陈熠回来了,他放了手上的书,躬身下拜,道:“阿娘。” 许濛笑了,道:“今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不过大哥倒是得了父皇不少赏赐,做得文章也拿到前殿去读了。” 一旁陈姝若有所思,许濛道:“是么,阿熠觉得做得如何?” 陈熠笑道:“孩儿尚未学习作文,文理不通,不过大哥文采斐然,听来舒畅。” 高娙娥和大皇子一贯是隐形人做派,可是现在略微一显露出来,便让许多人意识到,高娙娥的祖父曾官至尚书仆射,求学于庆山书院,父亲也是大儒,高氏虽然算不上多么显赫的世家,可是一贯清明,于士林中颇有名望。这位大皇子从小便是由熟读诗书高娙娥教着,怎么可能写不好文章,从前怕是韬光养晦吧。 许濛思索片刻,皱眉道:“只怕这日子不大太平啊。” 见许濛忧虑的模样,两个孩子对视,满娘道:“这下高娙娥倒是要显出来了,阿濛,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许濛摇摇头,道:“若高娙娥真有这样的谋略手段,一下牵制了我们三人,给了她自己上位的机会,那可就真的要乱了,不过,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想法,这一切都要看陛下的处置。” 眼下这样一场混战刚刚起了个头,卢后和孟婕妤皆不是善罢甘休之人,现在不过是明面上相斗,意气之争,可是将来就有可能演变成派系之争,皇后是中宫,背靠后族,孟氏有子,二人一旦相争,不会仅仅局限于后宫,战场会蔓延整个朝堂。许濛叫夹在夹缝里,她位份不高,身份不显,可是膝下一子一女,很是招眼,就怕在混战中做了炮灰。 乱中取胜,她没想过,许濛看向面前的两个孩子,她不过是想要保住安稳日子罢了。 第78章 品画 隔日,陈昱的处置就下来了,让皇后为先帝祈福,沐浴斋戒一月,让孟婕妤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禁足一月,各打八十大板。可是陈昱却命人赏赐了内库中的典籍孤本给高娙娥,说是为了嘉奖她教导陈炜读书有功。 明眼人都看得出,眼下热灶是高娙娥,是以她宫中来往的宫人也多了起来,往日不怎么经心掖庭令都跑了好几趟。 许濛让去盯着高娙娥的人还没传回消息,高娙娥邀请她的消息反倒先到了,许濛听到宫人的汇报,愣了半晌,说是要请她去品画。 满娘紧张兮兮地说:“难道是鸿门宴,可是我们正在怀疑她,她反倒送上门了?” 许濛道:“行了,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不行,万一来个下毒什么的,你怎么办?” 许濛哭笑不得,“行了,怎么可能,你以为她真的给我倒杯毒酒让我喝啊,哪有这么蠢的事。” 许濛半点没有耽搁,收拾了一番就去了高娙娥含光殿,这里周边草木丰茂,有些偏僻,许濛带着满娘进去,高娙娥迎了出来,道:“在东宫的时候就想要同许妹妹亲近,可惜那时候多有不便,现在好了。” 许濛自然听出了高娙娥的话中之话,她笑笑道:“高姐姐一贯是个喜静的人,我不好来打扰。” 高娙娥挽着许濛的胳膊,二人入殿,只见殿中已经布置妥当,案几上摆着瓜果点心,高娙娥道:“祖父走得时候还在念叨着庆山书院,我接到信的时候就想同许妹妹聊聊,你看,一拖就到了现在。” 许濛落座,道:“其实我倒是曾经给祖父送信说起了高姐姐的祖父,我祖父倒是依稀记得您的祖父,说是同院中一位大儒学习,具体姓名倒是不记得了。” 高娙娥喜上眉梢,道:“祖父说那人姓李。” 一提起姓李,许濛心中忽然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没抓住。 “想那庆山书院,自前朝绵延百年,培养多少名宿大儒,却不想一朝毁于战乱,后来重建又毁于大火,现在江南不过断壁残垣罢了,我祖父自有三分痴意,在家中收藏了庆山书院的一片瓦,宝贝极了,不让我摸的,说是他日阿熠入学,把这片瓦给他摸了,沾点书香气。”许濛说话说得俏皮,平心而论,她倒不希望是高娙娥做下这些事,她其实一直对高娙娥观感不同,不过若真是高娙娥做得,她也绝不会放过她。 高娙娥笑道:“我祖父何尝不是,我记得小时候最会背的诗可不是什么大家诗作,是那庆山书院中学生的唱和之作,只因祖父抱我在膝头,日日都要吟诵这些诗怀念旧友。”高娙娥话音转低,她道:“后来大些了才知道,诗作的作者大部分都死在了朝局动荡天灾人祸之中,祖父时时伤怀。” 二人闲话两句,高娙娥道:“光顾着说话,倒是忘记了同你一并看看我得来的这幅画。”说着高娙娥拿出卷轴,交给身旁的宫婢,那宫婢小心翼翼捧了卷轴下来,递给许濛。 一旁满娘把卷轴拿过,缓缓打开,只见画上是一条茫茫大河,河上一轮红日,半悬空中,沙洲上遍植芦苇,在夕阳中,苇叶泛着金色。再一看那印章,写作什么一苇道人,不僧不佛的别号,不伦不类,真是奇怪。 非是名家之作,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含义,真是奇怪,巴巴的叫她来赏这样的画,是什么意思呢? 许濛没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景致倒是有几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高娙娥道:“乃是黄河落日之景,许妹妹是魏地之人,怎么可能没见过黄河呢?” 许濛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倒是我一时之间也没想起来。” 二人接下里又是随意闲谈了几句,其实她们除了聊一聊庆山书院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说到最后干巴巴的,许濛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高娙娥将她送出了门,直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身旁宫婢道:“娙娥这画……” “送过去吧。” 宫婢迟疑,“若是让那人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高娙娥笑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左右我并未说什么并未做什么,她也不能拿我怎样。” 二人进了含光殿,高娙娥坐在榻上,很是疲惫,宫婢道:“娙娥可要看书,陛下着人送来了许多孤本,都是您平日喜欢的。” 高娙娥一叹,“哪有什么心思读书啊,别人只当我默默无闻韬光养晦,现在得了陛下青眼,可是都不好好想想,我这个时候跳出来做什么,论名分比不上那卢氏,论手段不及孟氏,现在倒好,都把我当成是渔翁了。” 宫婢试探道:“若是听那人所言,争上一争,未必不可啊。” 高娙娥目光如利箭一般射了过来,宫婢立刻底下了头,高娙娥道:“争,便是要争也不该是这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怎么争。” 高娙娥素来不曾这样疾言厉色,她忽然颓然挥手道:“你下去吧,我累了。” 宫婢讷讷不敢言,躬身退下,这时房中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才走了出来,道:“可需要让人盯着她?” 高娙娥道:“罢了,左右不过又是一个被被她玩弄掌心的人罢了,被这所谓的权势名利蒙住了双眼。” “您觉得,那许容华能看明白那张画么?”那女子迟疑道。 高娙娥惨笑,“不过是赌命罢了,谁知道呢?” “祖父的交代我们都记着,可是祖父忘了我们也都要命的,若是按着祖父的交代去做,我高氏灭族便是,可是阿炜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懂。”高娙娥落泪,道:“当年祖父那样尽心救她帮她,我高氏受的秦氏恩义已经还清了,现在她反倒要来威胁我们,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宫中埋头做人,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风头,为的是我高氏也是阿炜。可是现在,她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了,哼,她帮着那蜀王,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女子握住了高娙娥的手,道:“可怜我的女郎,要受那等毒妇的胁迫。” 高娙娥咬牙,“不行,便是拼上这条命,我也要保住阿炜,她以为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可她忘了算计人心,人最狠,最硬的那颗心。” 许濛回到撷香殿,茶饭不思,对着那画卷看了半天,满娘也坐了过来,道:“高娙娥好奇怪啊。” “满娘果然厉害,一语道破。”许濛笑道。 满娘道:“你又嘲笑我,嘲笑我很有意思么?” 许濛道:“她真的很奇怪啊,表面上这件事情的确她是得利之人,现在大殿下上面已经没了皇后和孟婕妤的压制,他已经渐渐入了陛下的眼,平心而论,她这招搅乱局势倒是妙极。” 满娘冷道:“杀得是你姑娘啊。”接着陈姝也看了过来。 许濛一滞,忙摆手道:“阿姝,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啊,阿娘就是口误,口误。” 陈姝摆手,道:“阿娘,你接着说啊。” “可是我观高娙娥并无半分兴奋神色,还莫名其妙请我去品画,品得并非名家名作,还是这样一幅画,接着又送过来,真是奇怪。我以为这画中应当有玄机,可是我看了这么久,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许濛摇头,打了个哈欠。 满娘道:“你看了这么久也没有头绪,不如早点去睡觉是真的。”说着就拉着许濛张罗起了洗漱。 一旁的陈姝笑了笑,她看了看正在案几旁练字的陈熠,她拿起了案上的那幅画,细细看着。 陈熠道:“怎么,阿妹也感兴趣?” 陈姝道:“我也感兴趣是谁这么厉害,这么大胆子要杀我啊,怎么,阿兄不感兴趣么?” 陈熠摇头,道:“这人终归要被你找出来,要死,将死之人罢了,谈何兴趣?” 陈姝道:“无聊。” 等满娘收拾好了进来,陈熠卷了手上的书挑帘走了,满娘凑过来,道:“嘿嘿,看出来了没有。” 陈姝看满娘脸上都是求知欲,她道:“你不是常说,好奇害死猫么?我也送你一句至理名言。” “什么?” “好奇死得快。” “哎呀,阿姝,我真的很好奇嘛。” 陈姝失笑,道:“你起来,熄了房中的灯。”满娘看她,不明所以,陈姝道:“好奇还不快去。” 满娘将信将疑熄了房中的灯,又凑了过来,只见画上,那河水中一条沉船,似乎是用着什么特殊的颜料绘制,在黑夜中微微闪着绿光。 “这个颜料是荧光的呀。”满娘道,“难怪开着灯看不到呢,一条沉船,为什么呀?什么意思?我以为要写行字呢,凶手就是谁谁谁。” 满娘这厢还纳闷,陈姝看了看那条沉船,又看了看一苇道人的印章,她合了卷轴,道:“这下都能串起来了,都是老熟人啊。” 哎?满娘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好么? 陈姝起身,走向了大门,她推开了门,只见外面月朗风清,她笑道:“走吧。” 有好戏看了。 第79章 皇庄 陈昱的处置一下,孟婕妤和卢后倒是偃旗息鼓,可是皆是表面上看着平静,内里则是波涛汹涌,不说陈熠那里,他日日进学都能感觉到底下的人在这三位皇子之间目光流转。便是许濛宫中,小宫人们一个一个都能隐隐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 春耕将至,眼下宫中第一大事,便是要去皇庄上行春耕礼,有劝课农桑之意,美人以上的妃嫔都要跟着去,那时候孟婕妤和皇后也要出来,倒是一场大戏要开锣了。 许濛傍晚接了宣室殿的宫人传信,说陈昱今晚要过来,许濛备上了酒菜,等在殿中,陈姝和陈熠也在,二人一起玩的游戏便是满娘发明的五子棋,高手对决,二人颇有难舍难分之意。 “你们下了好久啊。”满娘进来,放下了东西,探过头来观战。 许濛见满娘进来,她道:“阿满,你冬日里腊制的肉怎么样了,可以吃了么?” 满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膳房搞了几条肉回来,在撷香殿小厨房里腊制好了,为了做这几条腊肉,她还翻了些典籍,实验了很多次,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现在倒好了,肉还没成,就有人惦记上了。 满娘无奈道:“阿濛,为了这几条肉,我天天就忙着和老鼠啊猫咪啊斗智斗勇,多不容易啊,现在倒好了,你就先惦记上了,你啊,亏什么都亏不了这张嘴。” 许濛笑了,道:“好了就要说哦,我早就想吃了。” 满娘道:“到时候水煮了之后把多余的盐分煮掉,一定很好吃。”她在现代也就是下个青菜面的水平,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连烧柴的灶台都能用上了,做点菜更是不在话下,作为穿越女,还是凭借自己的厨艺,稍微小苏了一把。 二人笑开了,其实在宫中还是不方便的,若是在家里,想吃什么都能弄来吃,在这里束手束脚,生怕别人多说了两句,有了不好的影响。 陈昱掀帘进来,只见室内气氛很好,他笑道:“说什么这么开心。” 许濛等人见了,起身下拜,陈昱道:“快起来吧。“说着上来同许濛执手,看了看陈姝和陈熠的棋盘,道:“阿姝倒是一心求胜,阿熠寸步不让,你们僵持了这么久,再下下去也难分胜负。” 陈姝看了陈熠一眼,道:“我不用阿兄让我,阿兄只需要陪我玩就好了。” 陈熠有点无奈地看了陈姝一眼,他可是非常了解自己这个妹妹,若是他让了她,她才是要不服气呢。 陈昱笑了,道:“你们自出生都没出去看过,这次行春耕之礼,便到皇庄上去玩耍一番。” 陈熠还没说话,陈姝眼睛倒是先亮了,她道:“父皇,你说的是真的,要去皇庄上,真好啊。” 许濛都没太见过陈姝这样兴奋的模样,她也笑了,道:“说来阿姝和阿熠真是哪里都没去过,我倒是常常同她们说起大魏的山川河海,只是坐在这小小的宫室中,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呢?” 陈昱听许濛这话神色一黯,他总觉得许濛也许怀念的还是从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笑道:“嗯,这次去玩吧,也帮阿父看看他们底下的人打理农庄是否经心。” 满娘在一旁,倒是觉得陈姝的兴奋来得莫名其妙,她怎么觉得,这次去皇庄会发生一些事情,所以陈姝还挺期待的呢? 时间稍晚些,陈昱、许濛还有陈姝和陈熠一起用饭。饭后,两个孩子都准备回去休息了,陈姝现在长大了小时候那种缠着母亲坚决不离开的情态,现在再摆出来才真是羞耻呢,所以只能离开了。 孩子们走后,陈昱见许濛手上拿了本书,这几年二人相对,多是这样,许濛言谈之间少了真诚,更多的是恪守礼教。陈昱抽掉了许濛手上的书,道:“你让朕去查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许濛道:“陛下说的是,阿姝的事。” 陈昱点头,道:“朕把周边的人细细查过了,那日园中打晕那两个宫人的人其实并不存在。” 许濛有些疑问,道:“这是何意?” 陈昱道:“那第一个过去的宫人假装那里有人,引第二个人去,打晕了她,自己也伤了自己晕倒了。” “这二人皆是我撷香殿中的人,妾平日待她们不薄,为何要这般行事。” 陈昱摇头,道:“那人已然自尽,不过有人查出她曾经同高娙娥宫中的宫人有来往。” 许濛皱眉,暗道难道真的是高娙娥,高娙娥用这种手段,差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谋害陈姝的罪名安插到卢后和孟婕妤身上,而许濛与这二人也将是生死之仇,这样做,的确能够很大程度挑拨宫中高位妃嫔之间的关系,等她们三人斗完了,才会发现,高娙娥和大皇子就已经成功上位了。 一个公主的性命罢了,古往今来,这皇宫中夭折的孩子也不知有多少。 陈昱见许濛陷入沉思,他忽然道:“此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为了储位,许濛抬头茫然地看着陈昱,陈昱道:“朕这些时日命人彻查了高氏,倒是发现了一些高氏之密。”实际上若非陈昱前世栽在了后宫女子身上,他应当也不会疑心到高氏身上。 “庆山书院在前朝时最后一位山长是秦氏姻亲,高氏的祖父师从一位姓李的大儒,那李婕妤用李姓,不是没有缘由的。” 陈昱的话如同惊雷落在了许濛耳边,她抬头道:“李姓?是了,李夫人,李樾,李婕妤,原来用李姓有这样的缘由。” “那人是秦王的幼子,是以高氏的祖父便是秦氏之人的学生,当年秦瑶离开洛阳还有一些秦氏之臣逃走高氏的祖父也帮了不少忙。这些事高氏之人隐藏得极深,即便是朕的人也不过是大概查出来了些蛛丝马迹罢了。” 许濛道:“您的意思是,高娙娥不仅仅是为了储位,更多的是想要引起陈氏内乱,说来这样的手段其实同那李婕妤的手段颇有相类,都是通过挑动内部纷争开始,意图谋划内乱。”的确如此,陈昱与先帝之间的父子相决,陈昱兄弟相争,包括现在的后宫之争,其实都是踩中了宫中人为了权势互相争斗的弱点,通过搅乱局势让他们互相消耗,谋可趁之机。 “祸起萧墙,怎能不乱?”许濛感叹。 同样的手段,不同的人,你却不能不说高明,只因她的确稍稍动作,便踩住了痛脚,因为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是皇宫这个大漩涡让每一个人都无法逃离。 许濛忽然道:“我不明白。” 陈昱垂眸看她,轻声道:“阿濛,你不明白什么。” 许濛恍然的目光逐渐坚定,她道:“陛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呢,陛下你难道忘了,我祖父也曾是庆山书院之人,他更以作为庆山书院的一员而自豪,陛下难道不怕,我也是同情秦氏之人?不怕阿姝之事,只是个苦肉计?李婕妤杀子,前事历历在目,陛下,你须知阿姝,是个女儿,我若是……” “阿濛。”陈昱喟叹,忽然将许濛搂在怀中,许濛愣住了,她趴在陈昱怀里,只听他强健的心跳声传来,“阿濛,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庆山书院与秦氏说来是两码事,我也不是先帝,坐稳这皇位的确需要杀人,可是为了这件事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陈昱没说出来的是,他其实也是那个因此事死去的人,某种程度来说,秦氏之谋在前世的确成功了。而不同于刚刚重生的时候,他会去回想前世将死的情景,现在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少,变成了一个警醒。眼下摸到的高娙娥便极有可能是在他身边潜伏了多年的秦氏之人,他也极有可能死在高娙娥手上,陈昱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切挖出来,这么多年,他冷淡后宫,谁也不信,可是他信许濛。 许濛没意识到陈昱这信任的可贵,她只是是叹气不说话,陈昱似乎意识到了,他道:“阿濛,你我之间经历种种,你同我说话还要这样欲言又止么?” 陈昱若是不提起从前便罢,他一说起从前,许濛忽然将他推开,直视陈昱的眼睛,道:“陛下,那么我就说实话了,您每一次同我推心置腹的时候,我总是在想,陛下到底想要什么,有什么筹谋,陛下,这一次呢?我能做什么?” 看着这样的许濛,陈昱不禁有些失望,他不知为何,许濛再也不同往常那样相信他了,那个目光澄澈十分勇敢的女孩,现在会用她的目光让他无所遁形,让他溃不成军。 许濛觉得总要把事情说清楚的,实际上她是陈昱的姬妾,是他的臣下,若是陈昱把这一切都说清楚,许濛也甘愿去做,可陈昱不能骗她,把她当做一个可怜女人骗得团团转,让她一腔情意,到最后像个傻瓜一般错付。许濛心中嘲笑自己,她终究是怕了,原来越长大不会越勇敢。 二人对视许久,终于陈昱将许濛抱在怀中,他叹气,道:“不,你不需要做什么,阿濛,这一切便是我欠你的交代,你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小彘和阿苍。” 灯火把二人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影子交融在一起,可是心却咫尺天涯。许濛看向那影子,神色怔然。 ———— 春风骀荡,阳光明媚,官道上一队车马缓缓前行,正是从宫中来的车驾,羽林郎开道,金吾卫随扈,马匹神俊,车驾华贵,官道提前三日戒严,来往路人皆要盘查,所幸皇庄就在洛阳城郊,离得不远,路上也走不了多久。 车内,许濛躺在榻上安睡,她翻了个身,忽然门帘叫人挑开,只见满娘带着陈姝上来,许濛起身,道:“今晨起得也太早了。” 陈姝心道许濛这是没有经验,一般来讲早上收拾好了应该歪着打会盹,说是要早早出发,其实轮到她们就已经挺晚的了,老早起来穿戴整齐然后坐在那里等一上午,谁都会困的。 “阿娘睡了一路,马上就要到了,出发晚,到地方就是傍晚了。” 许濛来了兴致,道:“听说皇庄上好吃的不少,阿满去了要做点好吃的,最近想要吃鱼。” 满娘心想穿越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自己学会了做饭,虽然这里材料少,很多后世美食没办法完全复制,可是凭借她高超的想象力,她还是能够做出几道还不错的饭的,她道:“嗯,等我们到了就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许濛又道:“到时候阿姝可以和阿熠在庄子里转转,不知道能不能有些乡野之物。” 陈姝笑道:“母亲,陈氏皇族中皇庄不少,这座皇庄是专门来行春耕礼的,说是庄子,只怕除了那几陇田地,还有田地一旁的几间茅舍,其他地方修筑得同行宫一般,哪里会有什么乡野之物啊。” 听陈姝这样一说,许濛不由有些失望。 许濛道:“嗯,不过比起宫中,这里已经大了不少,春耕之礼后,陛下还要奉太牢,且是要留上几天呢,能出来松快松快也好。”不过这话实际上是宽人心,这一趟,卢后和孟婕妤都来了,还带上了高娙娥,怎么也不会太平,只怕会横生波澜。不过在许濛看来,这都是不用和小孩子说的,她还是希望陈姝和陈熠能够玩得开心一些。 日近黄昏,一行人到了皇庄,许濛下马车后,只见这地方虽然说是皇庄,还真是修筑得整饬,外墙都是青砖搭建,植满了柳树,杨柳依依,望去已然有了一片青葱,那嫩绿的枝芽,看着十分喜人。 许濛进了皇庄,便有宫人迎了上来,引着她们到了一座院子,果然陈姝说得没错这皇庄是修给皇帝的,只怕除了那几陇田地,其他地方便是同行宫一般。 许濛安顿好了,便有人送了饭菜上来,她一见便乐了,道:“这是谁的安排?” 这时满娘打帘进来,道:“当然是我的安排了,我看厨下有些东西,就吩咐他们做了。”这时陈姝和陈熠也进来了,一见这桌上的东西,陈姝也笑了。 晚间主菜是大饼,一旁放了各种菜码,青菜酱菜丝肉丝还有豆芽等等,这饼卷菜倒也不新鲜,只因春日里的习俗就是咬春,不过满娘还做了几个鸡肉卷,金黄色的肌肉上面裹着酱料配着菜叶叫烙饼卷着。配着的是小米粥,熬得软糯香甜,满娘还放了几颗枣。 许濛看了感叹道:“生阿姝和阿熠的时候还说挺过去了要咬春,现在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满娘道:“谁说不是呢?” 陈姝与陈熠默默然,他们的母亲从前过得不太好,他们是知道的,往事辛酸。 许濛忽然一笑:“现在想来,比起从前,真是过得好多了。”许濛原本还忧心,可现在忽然放心了,人啊,比比从前便发现,其实日子有变好的。 一桌人坐下用膳,满娘心里流着面条泪,默默想,我的墨西哥鸡肉卷啊,终于还是能吃到了,虽然晚上吃炸鸡不太好,但是一想到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人都只能吃点水煮野菜,她就知道自己能吃上一顿高热量炸鸡的幸福之处了。 满娘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卷,果然,只有脑子坏了的人才觉得穿越是件好事吧。 用膳后,满娘一个人吃了四个鸡肉卷,撑到走不动路,最严重的就是,她口干,非常渴。许濛见她这幅样子还想找水喝,道:“不行,阿满,你这样根本就不能喝水,那烙饼看着薄薄一张,实际上一旦喝了水涨了起来,能把你肚子撑破。” 许濛道:“阿姝,那箱子中有个小匣子,里面有消食的丸药,快给阿满拿来,她这副样子,根本就睡不着。” 陈姝应声,开了箱子,只见匣子旁放着一只楠木长盒,应该是用来装书画之类的东西,陈姝目光从那盒子上划过,又开了匣子,拿了药瓶出来。 许濛给满娘喂了药,然后轻柔地揉她的肚子。 满娘简直撑的只能哼哼,难道,她真的要成为第一个撑死的穿越女?不要吧,这也太没面子了。 许濛一边忙着,一边道:“我知道你爱吃,可是也不能这样啊,一下吃这么多,肠胃不和,这样,阿姝,明天你也要帮着我监督满娘,她只能喝一碗清粥,清清肠子。” 满娘哀嚎,“不要啊。” 许濛嗔她,“不要?阿满,若是不喝清粥,只怕你就要喝药了,明天好好活动活动,少吃点。” 满娘见许濛坚决,抬头看陈姝和陈熠,见陈姝看她目光中带着讥诮,陈熠也隐隐带着笑意,她这才想起来,这两个小孩的壳子里装着的可都是老妖怪芯子,她今天真的出丑了。可是转念一想,她还给这两个老妖怪换过尿布呢,尺度这么大,就不要互相嫌弃了。 一天就在欢声笑语中结束,可是欢乐总是相似的,悲伤却是万般姿态。 高娙娥也分到了自己的院子,她在院中坐到半夜,露水沾湿了衣裳,那三十多岁的女子上来,道:“女郎,该进去了,大殿下他已经睡了。” 高娙娥道:“那边传话,说是一切都安排好了。青叶,你怕么?” 叫做青叶的女子顿了顿,道:“不,女郎你真的要……”似乎接下来的话过于可怕,青叶不敢说出口。 高娙娥道:“你可知她怎么同我说的?她说若是事成,会扶阿炜登位,呵,她倒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是傻子了,以为谁都会为了那个位置不顾一切。可是青叶,我必须要做,我高氏一族都捏在她手里,真狠啊。” 青叶只是隐约知道什么,却不明了,她道:“可是我们即便做了,她真的会放了我们么?” 高娙娥摇头,道:“家族中的人都叫她蛊惑了,以为真的能够扶阿炜登位,却不想,我高氏将那乳娘和那个孩子送出洛阳的时候就已经上了贼船。真是蠢啊。” 她不再多说,这其中牵扯了一桩足以动摇江山的秘闻,高氏当时不过是为了全恩义,如今却叫人捏在了掌心。 青叶道:“若是那许容华能够参透画中之意就好了。” 高娙娥惨笑,“没用了,青叶,不要怕,就快结束了。” 第80章 将杀 春耕礼后,只见那皇帝和妃嫔们额上都挂了汗,许濛身体不错,倒不是那种走两步就喘气的人,可是身上穿着厚厚的礼服,脸上不知道抹了多少粉,今天太阳还不错,许濛热得脸都红了。 陈昱把手上的犁放下,耳边都是写来歌功颂德祈求今年丰收的文章,年年如此,不过今年年份特殊,是以皆很重视此次春耕之礼。 陈昱见身后女眷都累坏了,他道:“你们先去那凉亭休息一下,待此间妥当,再过来奉上祭酒。” 卢后道:“多谢陛下体恤。”说着就带着一干女眷往那凉亭去了。 大家都累了,坐在亭中,许濛手上捧着果露,喝了一口,凉意沁心,她不敢多喝,今天虽然热,但是这个天气最是无常多变,很容易得风寒,饮食穿衣都应当注意一些。 休息了一会儿,许濛缓过劲来,后知后觉发现,此时人倒是都到齐了。 在座的卢后还有孟婕妤,二人基本上不对视,各做各的,而那陈美人坐在孟婕妤身旁,替她端茶倒水,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孟婕妤的侍女,高娙娥正坐在许濛对面,见许濛抬眼往来,她抬头还笑了笑。 许濛见她,真是抽了口凉气,前些日子品画都还看不出,现在怎么憔悴了这么多,脸上浮着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神色中的疲态。 许濛心想,这便是高娙娥日日算计过重的缘故,自从许濛得知高娙娥的来历和谋划之后,心中观感十分复杂,秦氏和陈氏之间的恩怨已经牵连了太多的人,许濛自己也叫牵扯其中。而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随便就能说谁对谁错的,陈氏为权位背信弃义不择手段,秦氏罹难,又掀起血雨腥风报复陈氏,两方倾轧,太多无辜的人牵扯其中,身不由己。 许濛同那李樾有多年相伴的情谊,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李樾,又不希望李樾再施手段乱了本心,可是许濛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呢,李樾遭受的失去的,不是许濛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带过的。 许濛这厢神游太虚,只听卢后道:“阿炜的文章做得不错,我前日也看了,高娙娥不愧出身经义世家,真是教子有方。” 高娙娥颔首微笑,道:“阿炜天资愚钝,不过下了些笨功夫罢了,皇后谬赞。” 孟婕妤却笑了,道:“怎么,皇后日日为先帝诵经祈福,还有时间看阿炜的文章?” 卢后见孟婕妤的样子,也觉得头疼,这女人似乎认定了是她在背后耍手段,这些日子咬得太紧,缠人得很。 卢后道:“为先帝诵经乃是身为儿媳的本分,不过孟婕妤禁足自当要时时自省,免得再犯了错误。” 孟婕妤一滞,恨恨地看了卢后和高娙娥一眼,那陈美人奉了茶上来,孟婕妤接过来饮下一口,忽然将茶盏摔在了桌上,道:“这茶的味道不好,应当是去年的陈茶,皇庄上的人真是惫懒,这样的茶也敢奉上来。” 陈美人心知,孟婕妤心中不痛快,道:“不如喝点果露,果露味道倒是甘甜,妾看着许容华倒是喝得香甜。” 孟婕妤看向许濛,道:“果露太甜腻,不喜欢。” 陈美人没能讨好孟婕妤怯怯坐下,看着十分可怜的样子,反倒愈发显得孟婕妤跋扈了,许濛看了,也觉得在这皇宫中想要寻个清净的地方过安生日子真是不容易,有了孩子的要为孩子争抢谋划,没孩子的要努力要个孩子。 许濛苦笑,心中一叹,抬眼却见高娙娥瞥了那陈美人一眼,目光中似有寒意流动,十分冷峻,接着高娙娥同许濛对上,她似乎没看到许濛似的,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就这样坐着休息,还得提防着这帮女人唇枪舌剑,许濛真是累身累心,索性没过多久,陈昱那边就派人过来,说是要过去祭酒,一帮女人又跟着去了。 ———— 这一通忙下来,许濛只觉得自己要散架了,她在满娘的搀扶下回了院子,卸下了身上的各种装饰,吃了碗面条就躺在榻上睡了。 满娘见许濛睡得香甜,一旁陈姝和陈熠也站在那里,满娘道:“现在还早,我看庄子旁边有个池塘,不如去钓鱼吧。” 陈姝听了,响起许濛之前说的想要吃鱼,她道:“可以啊,到时候把鱼钓回来晚上做了汤,阿娘起来正好就可以吃了,阿兄,你觉得呢?” 陈熠合了手上的书,道:“可以,出去散散也好。” 满娘很是高兴,她自己出去束手束脚,倒不如这两个孩子陪着她,去哪儿都方便,是以三人吩咐了宫人守着许濛,他们收拾了一番出门去了。 高娙娥也是累得够呛,青叶将她扶着进了屋,她躺在榻上,闭目一会儿,忽然道:“青叶,今晚请她过来。” 青叶道:“您是说,可是她会来么?” 高娙娥道:“你就说我还有些不放心,事成之后他们到底能许给我高氏什么,我需要她亲口同我保证,她不来我便不做。” 青叶神色变了变,迟疑一瞬,道:“诺。” 她刚想退出去,忽听高娙娥道:“等一下。” 青叶不明所以,转身,只见高娙娥紧闭双目,道:“把阿炜送到陛下那里去,带着他的文章,说今晚要请教陛下文章。” 青叶捏了捏拳头,道:“诺。” 青叶走后,高娙娥睁开眼睛,望着房梁,她抚上了自己怀中的那柄利刃,夜间她总是把这柄利刃拿出来,细细摹拭,她总要为陈炜为高氏争出一条生路。 她知道若是她这样做,算是断了高氏断了陈炜的富贵通天路,可是若是命都保不住了,哪里来得富贵呢?高娙娥轻轻地笑了。 ———— 许濛一觉睡醒,日头偏西,她躺在榻上懒着不想动,满娘和两个孩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也不在,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许濛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细想,最后还是想到了那位高娙娥身上。 不知为何,许濛总觉得这位高娙娥好像有什么话想和她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她起身披了件袍子来到箱箧旁,翻出了装着画的盒子,许濛将那幅画展开,她看着画中的一苇道人四个字,一苇渡江说的是达摩祖师的故事,渡,是个粗浅的佛家说法,许濛细细推敲,终于猜测出了几分。她总觉得高娙娥应当是困于某事,求一苇相渡,一苇二字,应当是她在求救。 许濛摇头,她不过胡乱猜测,若是不曾得知高娙娥的身世来历则罢,可是既然得知了她的身世和来历,又怎会这么容易地相信了她,或许这可能是高娙娥的一个陷阱?可是何必要设这样一个陷阱呢,不清不楚的,许濛百思不得其解。 她拿着画躺在榻上,往里面一翻身,画隐在黑暗中,许濛原本没在意,忽然,她看到画上隐隐的绿色幽光,她觉得奇怪,便把被子盖上,在黑暗中才看到了那画上的一艘沉船。 许濛从被子里出来,她面上微红,心中疑问更甚,沉船与求渡,难道真的是高娙娥在向她求救?一艘沉船,似乎有什么抓住了,又有什么被忽视了,许濛忽然迫切地想要再见高娙娥一次,她想要问个清楚,到底对方处于什么样的困境。 此时,只听门外传来歌声,是满娘她们回来了,许濛起身,只见满娘同着陈姝还有陈熠一起进来,许濛把画放好,起身,道:“你们回来了?” 满娘上前,道:“我们去钓鱼了,今晚啊,有鱼吃。” 许濛把心中的疑问暂且放下,她道:“真好啊,嗯,我要吃辣些的,今日忽然想要尝尝那蜀地的风味。” “好,看我做点好吃的出来。”说着满娘就拿着东西下去了。 许濛见了陈姝和陈熠,道:“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陈姝道:“不过是我们看着钓鱼罢了,有什么意思,下次带着阿娘我们一起去。” 陈熠也笑了,道:“阿满钓鱼是想要吃,自然格外关注能不能钓上鱼来,阿姝和我倒是喜欢钓鱼的意趣。” 许濛叫陈熠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她摸了摸陈熠的小脑袋,道:“小小年纪像个老夫子。” 陈姝也跟着许濛取笑陈熠,道:“是啊,不过阿娘我们刚刚回来的时候碰上了大哥,大哥拿了自己的文章,说是要请阿父指导,我看今晚便要住在阿父那里了,说起来,我觉得大哥才是真的像个老夫子呢。” 一家人笑闹了一会儿,陈姝总是拿话来促狭陈熠,陈熠无可奈何,再顽皮也是自己的亲妹妹,是能笑着包容。过了一会儿满娘就把饭张罗好了,端了上来,给许濛做了味道辛辣的烤鱼,还有清淡的鱼汤,算是大魏版本的一鱼两吃,一家人坐下来,饱餐了一顿。 夜间消磨时光,许濛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高娙娥的那副画,忽然她想到,也许高娙娥并不愿意帮助秦氏呢,或许她不过是被秦氏胁迫?是了,她的处境其实不妙,如果真的是她争位便罢,可是其中又有着秦氏的缘故,即便高娙娥的祖父再受秦氏恩义,可是高娙娥不可能不为陈炜打算,或许,这真的是她在通过一副画求救。 许濛抱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睡前,将要睡的时候,满娘忽然进来,她道:“高娙娥那边一个叫青叶的宫女过来,说是今晚高娙娥请你过去,有要事相商。” 许濛迟疑,她道:“可说了什么事?” 满娘摇头,道:“没说,不过似乎提起了阿姝的事情。”满娘见许濛若有所思,她道:“我觉得很奇怪,要不还是不去了。” 许濛摇头,道:“高娙娥的画中另有玄机,可是我一时半会儿也参不透这其中意蕴,眼下只怕她才是能够真正为我解惑的人,今夜的约要去。” 满娘道:“不行,太危险了,万一她不要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怎么办,发疯了怎么办?” 许濛见满娘脸上都是担心,她道:“根据我的判断这倒是不至于,高氏身系秘密,她定然不可能直接把真相合盘托出,用这副画来试探我便是这个意思了,如果我愿意帮她,自然要表态,阿满,今夜必须要去,这是唯一的机会,把高氏拉到我们这边,把谋害阿姝的人抓出来。” “再者,高氏只怕所谋不小,不可能直接杀了我让她的大计落空,这样,你立刻着人送信去陛下那边,小心一点,我先行一步,知会了陛下就不用担心高氏对我下杀手了。放心吧,必要时刻,陛下就是我的护身符,最重要的是,高氏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孩子,不顾一切对我下杀手的。” 许濛虽然分析地很全面,可是满娘还是担心,她道:“真的管用么,要不先去和陛下说。” 许濛摇头,道:“来不及了,我若是去晚了,高娙娥定然能猜出我求助于陛下,失了先机就不容易取信于她了。”许濛立刻起身,穿上了衣物,带上了披风和兜帽。 满娘道:“不行,我跟着你去吧。” 许濛摇头,道:“阿姝和阿熠都在这里,你要替我守住了,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我只信你。” 满娘刚想说那两个老妖怪自己完全能够照顾自己,可是她一想,她又不是绝世高手,去了也不能起太大的作用,反倒是留在这里,同陈姝和陈熠一起谋划,许濛反倒更加安全,她要是去了,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了。 许濛见满娘脸上都是担忧,她道:“无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放心吧。” 许濛带着一个打灯笼的小宫人离去,满娘先是着人往陈昱那里送信,自己在房间里想了会,不知为何心中更加不安,她往陈姝和陈熠的房间去了,将二人叫了起来,陈姝和陈熠还穿着寝衣,睡眼朦胧的。 二人一听满娘把事情说清楚,瞬间就清醒了,陈熠还没说话,陈姝忽然道:“你是说高娙娥派人过来说的?” 满娘不明就里点点头。 陈姝忽然神色一变,她道:“不对,这事不对。” 陈熠道:“哪里不对。” 陈姝没说话,只是起身,裹上了袍子道:“阿兄,你现在立刻带着宫人往高娙娥的住处去,阿娘有危险,阿满,你跟着我去阿父那里。” 满娘道:“我已经着人去给陛下送信了,为何还要去。” 陈姝森冷道:“有人要杀阿父。” 她白皙精致的面庞在那幢幢灯火下若隐若现,满娘大惊,而陈熠审视的目光立刻跟了上来,陈姝没管他,提步出门了,只听她道:“阿兄,阿娘就交给你了。” ———— 许濛到了高娙娥的住处,只见灯火俱灭,她让那小宫人守在门口,自己提着灯笼走了进去,她推门,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很明显。 高娙娥站在厅中,她背对着许濛,声音低哑道:“你来了。” 许濛道:“高娙娥,所为何事?” 高娙娥忽然浑身颤抖,她迅疾地转身,看着许濛就像是见到了鬼,她道:“怎么,怎么是你?” 她脸上的浓妆都没卸,像个艳鬼一样,许濛愣住了,道:“不是高娙娥你让我来的么?” 高娙娥三步并作两步,推着许濛道:“快走,快走,不该是你来,不该是你。” 许濛叫高娙娥推了个踉跄,跌在地上,那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灭了,许濛的手摸到了门边,油乎乎的,许濛抬手,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茫然道:“桐油?你这里怎么有桐油。” 高娙娥倒下,瘫在一旁,她喃喃道:“我以为是霜枝,原来是你,是你,青叶。” 高娙娥疯子一样爬起来,要去拉那扇门,却见那门忽然着了,火势迅速蔓延,贴着门的高娙娥立刻变成了一个火人,织锦这东西最是引火,可怕的是着了以后贴在身上,脱也脱不掉。 高娙娥四处乱跳,口中惨嚎,那情状十分可怖。 许濛闪避了高娙娥,只见对方又扑到门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许濛想不了太多,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咬紧了牙根,只见火势立刻沿着墙边四窜,可见这墙边应当都是桐油,许濛脱了身上的织锦衣物,就留了薄薄一层的绢布寝衣,她伏下身子,用袖子捂住口鼻。她看着那火人高娙娥的惨状,她想要尖叫想要流泪,可终究还是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坚持一下,她找人给陛下报信,陛下的人应该在路上了,活下去,她要活下去。 陈昱问过了满娘派来的人,他本是想要让高景派人过去,可是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对着陈炜道:“阿父有事,阿炜先休息?” 陈炜这些日子同陈昱亲近了不少,他难得同自己的父亲睡在一起,恋恋不舍地抓住了陈昱的衣襟,道:“阿父……” 陈昱见陈炜可怜兮兮的样子终究心中不忍,他把陈炜放在了榻上,这时青叶端了奶羮上来,陈炜每晚睡觉之前都要吃奶羮,他是个好孩子每次都吃完了。 青叶见陈炜的样子,道:“殿下想要留住陛下,可不能只是撒娇,要把最喜欢的东西和陛下分享才是。” 陈昱只觉得陈炜的这个侍女在同陈炜逗趣,陈炜可怜兮兮地把奶羮拿出来,递给了陈昱,道:“阿父把阿炜最喜欢的东西吃了吧,吃了长高高,阿炜就去睡觉了。” 陈昱把奶羮接了过来,刚刚就已经验毒,陈昱却还是拿了自己的银筷子出来,准备将这奶羮吃下。 就在他要吃下的时候,忽然一道疾风闪来,将他手上的奶羮打翻,陈昱抬头,只见门开着,陈姝傲立门前。 这时距陈昱咫尺之距的青叶手中持着一柄银簪朝陈昱刺来,银簪上隐约泛着蓝光,分明是淬了毒。 陈昱闪身,那银簪刺中了陈昱的衣袖,青叶还要反扑,却叫一柄利剑穿胸而过。 陈昱抬头,陈姝手中还有剑鞘。 陈炜探头出,尖叫起来。 陈昱一手按住了陈炜的肩膀,目光却直射陈姝。 陈姝不惧,昂首对上了陈昱的目光,只听陈姝轻声道:“救驾来迟,父皇见谅。” 第81章 兄妹 阿姝,好手段。”陈昱上前,赞叹道。 陈姝仿佛没看出陈昱眼中的探究,她道:“阿父,阿娘有危险。” 陈昱暂时放弃了对陈姝的探究,道:“走。”他让宫人看好了陈炜,陈炜着实是是吓坏了,陈昱吩咐让人请来良医,他对陈炜道:“阿炜,你是个男子汉,不要怕。” 陈炜哭得抽抽搭搭,可是在陈昱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陈昱同陈姝火速赶往高娙娥的住处,黑夜中,陈昱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飞奔起来,陈姝是个五头身,追起来很费劲,最后陈昱将陈姝抓了起来,提在手上继续往那里去。 二人到了高娙娥的院子前,只见这里已经是火光冲天,院中众人正忙着救火,几个披着棉被的宫人出来,抬着的便是许濛,许濛身上穿着薄薄一层寝衣,早就昏了过去。 陈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许濛抱在怀里,摸了摸脉搏,好在脉搏还算是强劲,应当只是晕过去了,他道:“把周围的人都叫起来救火,快点宣良医过来,阿熠阿姝,我们走。” 一行人出了院子,在旁边的阁楼上找了房间,将许濛放在榻上,陈昱让人把房间的门都打开,满娘则出去张罗着打水,许濛身上的衣服和脸上都是漆黑,需要清洗一下。 “良医怎么还不来?”陈昱皱眉道。 这时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良医才快速进来,先是给许濛把脉,接着又翻看了许濛的眼睑,躬身下拜道:“陛下,许容华无大碍,幸而她在火中的时间不长,并未吸入太多烟雾,眼下只是受惊过度晕过去了。” 一旁陈熠忽然道:“父皇,阿娘受惊尤甚,需要安神汤药。” 陈昱看向良医,道:“还不快去配药。” 良医下去后,满娘进来,手上端着水盆,道:“我来给容华换衣服。” 满娘把手上的水盆放下,开始用湿着的绢布替许濛擦脸,上面漆黑的灰被擦掉后,只见许濛蹙眉,额上都是汗水。 陈昱把床帐放下,进了帐内,将许濛身上脏兮兮的寝衣脱了下来,他把许濛身上细细检查了一遍,道:“并无什么大碍,不过身上有些擦伤和淤青,你们让良医拿点药进来。” 满娘见陈昱似乎没有把许濛交给她打理的意思,便在床帐外面给陈昱递帕子,陈昱将许濛捂在被中,替她细致地擦了身子,又换上了干净的寝衣。 陈昱合着被子把许濛抱在怀中,满娘把床上的被褥重新换了一边,一通忙完,陈熠又把药膏拿进来,陈昱不假他人之手,自己替许濛擦好了药膏。 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四个人坐在房中,皆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许濛。 忽然陈熠顿了顿,道:“父皇,宫人们闯进去的时候,高娙娥已经死了,看样子应该是在阿娘面前活活烧死的。”说完陈熠的目光便看向了陈姝。 陈昱并未看陈熠,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许濛,忽然道:“此事,你们做得很好。剩下的朕来处理,都出去吧。” 陈姝和陈熠对视了一眼,便同着满娘退出。 她们走后,只见许濛断断续续道:“阿满,阿苍,小彘,阿爷……” “救我……” 陈昱手一抖握上了许濛的手,他方才的镇定和冷静忽然都不见了,他急促地说:“阿濛,我在,我在这里。” 许濛仍旧反复叫着满娘、陈姝、陈熠还有许郄的名字,她痛苦地低吟,可陈昱却不能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陈昱颓然无力,便是这样的绝境,许濛也不肯信他么 他抓住许濛的手,用绢帕擦拭许濛脸上的冷汗,不住道:“阿濛,莫怕,莫怕,我在。” 满娘陈姝陈熠三人商定要回去把他们院子中许濛的一些日用品拿过来,在这里守着,一路上陈姝和陈熠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满娘焦心极了,嘴里道:“除了五年前阿濛生你们,这次最凶险了。幸好,幸好阿濛临走前安排得妥当,也幸好阿姝你反应得快。” 这话不过是满娘随意嘀咕,可是陈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满娘话中之话,她还未说什么,只见一旁陈熠忽然道:“说来,这次阿姝的反应真是迅速。” 陈姝没说话,一行人往那院子中去,入了房间就分开整理东西,陈熠在许濛床边,那里放了两本书,正好是许濛最近在看的,陈熠过去想要给她收起来,却见被子底下好像压着什么纸张,他见满娘和陈姝都忙着收拾,便拉开了被子。 那张画放在榻上,在黑暗中,画上的沉船散着幽光,他忽然把画拿起来,道:“阿满,你先出去,我有事同阿姝说。” 满娘不明就里地起身,看着陈熠和陈姝对视,二人目光中波涛汹涌,电光四射,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忽然想到这两个人都是彪炳史册的牛人,他们相斗,若是留在这里岂不是要做炮灰,不如还是乖一点,自己出去吧。 陈熠将画卷拿起来,抖落开,道:“阿姝,这幅画上的玄机只怕你早就是知道了吧。” 陈姝微笑,好整以暇道:“阿兄这话什么意思,画上的什么东西?” 陈熠将画仍在陈姝面前,上前两步,站在陈姝身前,道:“高娙娥并非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这幅画她有求救之意,你那晚看画只怕就已经看出来了,却不做声。” 陈姝无辜道:“阿兄说什么,阿姝不明白。” 陈熠见陈姝这幅模样不由怒火尤炽,他咬牙道:“你不说,只是因为你想要将计就计,高娙娥一旦动了,陈炜就再无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你不过是想要借机废了陈炜,是以对高娙娥的求救作壁上观,阿姝,你的盘算我没说错吧。” “陈姝,你算计别人我陈熠可以坐视不理,可是这次阿娘差点死掉,你有争夺皇位之心,可是百般算计也不该将阿娘算计进去,阿娘这遭受难完全可以避免,可是你为了不放过废掉陈炜的机会,便三缄其口,是以阿娘才会为了探究此事着道,你能够这么快反应过来,就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陈熠字字诛心,陈姝却神色不变。 她轻声道:“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陈熠怒极,抬起了自己的右掌,却见陈姝将脸凑了过来,她冷笑着一字一句道:“怎么,你还要打我,陈熠,我就站在这里,你打啊。” 陈熠的掌将要落下,却见陈姝步步紧逼,她道:“是,我是想要借此机会废了陈炜,那又如何?我已经厌倦了被别人捏在手心里的日子。” “陈熠,当年若非我断然决定要去匈奴,你怕是没命出洛阳。” “匈奴的大单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我陈姝难道要屈尊侍奉他?我告诉你陈熠,若非阿于提强要了我,我便早就葬身匈奴了。” “陈熠,昔年晋城之围,你以为阿于提为何带兵来降,你妹妹的皮肉钱你用得可舒爽?” 陈熠怔怔然,终究放下了手掌,他颓然道:“阿姝,是我欠你的。” 陈姝却不放过他,她又逼上前来,道:“当然是你欠我,陈熠,你我一母同胞,我算计谁何曾算计过你,可是你呢,你把沈清晏留下,让他做了丞相牵制与我,你给陈耀留了遗旨,哈哈哈,你想杀我。”最后几个字陈姝说得极轻,陈熠浑身如同雷击,他哑然道:“不,不是,阿姝,我没有……” 陈姝冷笑,“有或者没有那么重要么?陈熠我告诉你你欠我的太多了,都是你逼我的,我应该感谢你,没有那封遗旨,我怎么会废了陈耀,没有那封遗旨,我怎么会赏了鸩酒给沈清晏。你以为我对沈清晏有情,你就拿他牵制我,陈熠,我不是第一次杀我喜欢的男人,你要记住。” 陈姝傲然而立,她笑了,气度雍容而傲慢,她道:没有那封遗旨,我陈姝不会开创那万世基业。” 陈姝走向了门口,脚踩过了地上的那张画,陈熠颓然坐下,陈姝立于门前,抬头看悬挂在夜幕上的一轮明月,只听陈姝道:“我的确想要借此事废了高娙娥,但是我没料到她想要同幕后人同归于尽,可惜她棋差一着,叫人将死还连累了母亲,我是个人不是神,个中变故我没料到,这亏我吃了,可是幕后之人我不会放过她。” “陈熠,你我兄妹一场,我不欠你,可是你欠我,你要记住。” 陈姝拿着东西走出了门,满娘等在外面,陈姝忽然笑了,道:“走吧,我们去看阿娘。” 满娘欲言又止,陈姝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满娘道:“阿姝,你们没事吧?” 陈姝道:“怎么,后世都认为是我毒死了他?呵,阿满你怎么看呢?” “我不知道。”满娘不会说违心之语而是照实说道。 陈姝一笑,道:“没事,他人没事,心就不一定了,我这个阿兄啊,从来重情,同阿娘很像。”接着陈姝又道:“不过阿满你放心,前世今生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满娘有些奇怪,“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 “阿满,阿娘生我们那天的情形,你细细说来。” “阿濛生你们的时候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卢后在场,阿濛生得艰难,差点就不好了,幸好陛下来了,他带了良医过来,阿濛才把你们生下来。” 陈姝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样的,阿娘拼死生下我,阿父从头到尾都没出现,阿娘落下了病根,每一次来月事都淋淋漓漓两三个月,等我们长到五岁,阿娘病了许久,药石罔顾,流血而亡。” 满娘听得浑身发凉,她道:“今生不会了对不对,不会了对不对,你们都重新活过来了,不会了,阿濛不会死的,阿姝,你不能让她死。” 陈姝没管满娘的激动失态,她只是喃喃道:“不一样了,他为什么知道了高氏的阴谋,为何对阿娘这样另眼相待,为何从来冷淡后宫?我啊,真傻,若非今日,怕是想不到这一层。” 陈姝轻声道:“也许不仅仅是我们不一样了。”她诡秘一笑,那笑容隐在了黑暗中。 第82章 苏醒 这是格外漫长的一个夜晚,许濛夜间发高烧,噩梦缠身,一个人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亲眼看着另一个人活生生被烧死,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支持着许濛的那股精气神在她被救之后,终于消散无影,她彻底倒下了。 房中,陈昱、满娘、陈姝和陈熠四个人都守着,不知换了多少凉帕子,灌了药进去都被许濛吐了出来,她脸色煞白躺在被中,看得四人很是心痛。 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天将亮的时候,陈昱覆上了许濛的额头,松了口气,道:“总算是退烧了。”再伸手一摸被子,被子里面全湿了,陈昱用被子把许濛包住,满娘过来把褥子换了,又给许濛换了一床新的被子,摸着干干爽爽,许濛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沉沉睡去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陈姝和陈熠毕竟年纪小,有些扛不住了,陈昱道:“朕还有事处理,阿满,你守着阿濛,阿姝、阿熠你们去隔壁休息吧。” 陈姝眼睛都红了,陈熠也是形容狼狈,他们真是撑不住了,看东西都有重影,是以二人也没推辞,收拾了一番,在外间添了两张小榻歪了歪。满娘安顿好了所有人,自己打了个哈欠用冰水洗洗脸,坐在许濛榻边。都睡了她可不能睡,现在也只有她守着许濛才让人放心一些了。 这一觉就到了下午,许濛低低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块地方不疼,尤其是喉咙和鼻腔,火烧火燎得疼,她轻声道:“水……” 满娘刚好进来,她看着神色疲倦,手上端着托盘,见了许濛立马上来,道:“阿濛,你醒了,身上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请良医,还有饿不饿,我拿了粥来。” 这时穿着寝衣的陈姝手里端着粥碗进来,她是被饿醒的,醒来的时候陈熠还在睡,满娘叫了粥,陈熠才醒过来,一屋人都准备吃粥,许濛就醒了。 许濛就着满娘的手喝了一碗粥,道:“什么时候了?”一说话才发现,嗓子沙哑,这好像是她第二次喉咙受伤连话都说不出了。 满娘道:“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阿濛再睡便是一天一夜了,饿了吧,喝点粥。” 这时陈熠也进来了,许濛见两个孩子脸上的疲色,再看看满娘那狼狈的模样,道:“真是辛苦你们了。” 许濛喝了几口粥,忽然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阿满,高娙娥她,怎么样了?” 满娘面上有些难色,看了看陈姝和陈熠,不知道说什么好,陈熠见满娘为难,却也心知此事瞒也瞒不住,何不直说,他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许濛缓缓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一白就要吐,她吐在榻边的盆里,看着十分难受,不说是那两口粥,便是喝进去的那一点水,都反了出来。 她刚刚苏醒,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可是现在提及了高娙娥,她脑中便不断闪现着高娙娥惨叫哀嚎的情形,最可怕的是那皮肉烧灼的味道似乎还萦绕鼻端,许濛不能想,也不敢想,想到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有生理反应。 满娘等人看了急了,陈熠大步出去,高声道:“叫良医过来,快点。” 满娘替许濛拍背,陈姝将茶盏递给许濛,许濛略微一漱口,便歪在了软枕上,闭着眼睛,气息奄奄,陈姝忧心道:“阿娘。” 可这时,许濛却还是勉力睁开了眼睛,朝着陈姝扯出了一个微笑,似乎是想要尽全力安慰她,不过是个浮在面上的微笑,却让陈姝鼻头一酸,她不知多久不曾流泪了,此刻却觉得心酸心痛,她暗自捏紧了拳头。 这一次,是她失算了。 陈昱大步进来,坐在许濛榻边,道:“怎么样了?” 许濛虚弱地摇头,一旁满娘急道:“不行,吃不下东西。” 这时陈熠带着良医进来,良医请脉之后,道:“许容华这是受惊过度,乃是心病,方子就只能开些安神的药,应当会慢慢好起来,平日里用膳请切记不要荤腥。” 满娘道:“米粥吃不下去,我便让他们送米汤上来。”说着便出门去吩咐膳房。 陈昱将许濛身后垫上了舒服的软枕,道:“事情都处理妥当了。”陈昱对外说高娙娥居所失火,乃是意外,而青叶的刺杀更是只字未提,陈昱看望和安抚了陈炜,又叫身边的人带着他,暂时还没有告诉他高娙娥的过世,这孩子吓得不轻,总要慢慢缓过来才行。一切妥当,又暗中调配了五营的人马驻扎在皇庄附近,让金吾卫看紧了各宫的人。 陈昱看了看陈姝和陈熠,按照他从前的作风,定然要温言安慰这两个孩子一番,可是见这二人比他都冷静,陈昱皱眉,道:“你们先出去吧,朕要同你们阿娘说些事情。” 陈姝和陈熠应声退下,陈昱见许濛仍是恹恹的模样,他刚想说话,许濛却忽然间拉住了他的手,道:“高娙娥她,她不是真凶。” 许濛发出来的声音都是气声,很不容易,说得缓慢,“我去的时候,她说不该是我,我便知道我着了别人的道,我摔倒在地上,靠近门边和墙边都是桐油,高娙娥上去拍门,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许濛似乎是逼迫自己回忆,可那回忆太可怕了,许濛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她道:“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高娙娥一直在叫,我永远,永远忘不了她的声音。” 陈昱将许濛揽在怀中,心中大痛,道:“不记得了就不要说了,不要想了,没事了阿濛,没事了。” 陈昱见许濛的状态,心道他受到刺杀的事情断然不能再同许濛提及,她已经吓成了这样。 满娘将那米汤端了进来,陈昱勉强给许濛喂了几口,许濛似是硬逼着自己喝了一些,然后又吐了出来,又逼着自己喝了一些,这样折腾了几下,许濛头上都是冷汗。陈昱也不嫌弃用自己的帕子给许濛擦了,许濛躺在榻上,整个人像是失了生气的布娃娃。 陈昱心疼,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许濛说话,“这些事不要想了,朕来处理,阿濛,你不要担心,阿姝和阿熠都长大了,他们可以保护你了。阿濛,等你好了让你出去见见你的祖父,朕这些年一直派人照顾他,他身体康健,很是矍铄,甚至在玄武坊的学堂里当起了老师,上课很有趣,各地风物见闻信手拈来,孩子们很喜欢他。” “你祖父的课程这样有趣,到时你去听,带着两个孩子去。” 陈昱这样刻意说了很多有趣而温馨的话,许濛渐渐闭上了眼睛,就快睡去了,陈昱轻轻拍她的被子,就在许濛似乎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她痛苦地哭泣:“我好怕,我好怕……” 陈昱大叹,他想到了许濛在豹苑中的勇敢,想到了许濛那么多次临危不惧的模样,可是这是第一次,陈昱看到如此脆弱的许濛,他的心像是叫人揪了一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守得了王土御得了王臣,终究护不住心头的那一个人,他甚至比不得许濛的坚定,比不得她的纯粹。 皇帝,陈昱第一次意识到这两个字的脆弱,帝王之爱,他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他以为他可以给予或者掠夺,可是陈昱第一次意识到,他什么也给不了许濛,也无法从许濛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陈昱上前,他把许濛抱在了怀里,他轻轻吻许濛的额头,低声道:“阿濛,我在,你的阿昱,在这里。” 许濛的眼泪不住地流,却慢慢平静了下来,陈昱见满娘进来,他放下了许濛,朝着外面看去。 外面是夕阳漫天,陈昱看着天边的霞,总有恍如隔世之感,陈姝和陈熠站在庭中,陈昱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对满娘道:“今夜我陪在这里,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满娘累得够呛出了门见了陈姝和陈熠,道:“陛下说要守着阿濛,让我们都休息。” 陈姝见满娘的模样都有些摇摇晃晃了,道:“走吧,我们先找个房间休息吧,阿满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满娘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漫天星斗,她这一觉感觉自己就像是掉到了什么黑暗的深洞里面,她晕头转向起身,室内昏暗,似乎是累过了,满娘睡了一会儿就睡不着了。 她推开门,夜风轻灵,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见陈姝站在院中,独自望月。 “阿姝,怎么不进去,睡不着么?”满娘道。 陈姝身上裹着一件袍子,里面隐约能够看到寝衣,她道:“阿满,你陪我去父皇那里一趟吧。” 满娘一愣,道:“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陈姝笑了,笑得甜美,她道:“险中求富贵。” 她侧着脸,轻声道:“阿满,你来么?” 第83章 交易 黑暗中,陈昱守在许濛榻边,他将许濛面上的碎发整理好,目光聚集在虚空中的某一处,不知是在看什么。 忽然,门开了,陈姝走了进来,月光下陈姝裹着一身白色丝绦的披风,看着瘦小而可怜,陈昱道:“怎么不睡?” 陈姝示意身后的满娘进来,她道:“父皇,阿姝做噩梦了。”话虽然这样说,可是陈姝脸上却半点惊慌的神色都无。 陈昱深深看了陈姝一眼,道:“走吧,我们去外面,满娘你过来守着吧。”满娘进来,坐在许濛榻边,陈昱则跟着陈姝出去了。 陈姝带着陈昱走到了一旁空置的房间,他们打开了门,却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前,站定后,陈昱道:“阿姝做了什么样的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陈姝偏过头,神色恍然,就像是还未从梦中醒来,道:“梦到阿娘走了,阿父不要我们了。” 陈昱神色不动,只是道:“走了?什么叫走了?” 陈姝的面庞在那月光下几乎白得透明,她轻声道:“走了,阿娘走了,阿父走了,阿兄也走了。” 陈昱的侧脸隐在黑暗中,他道:“阿姝,你知道什么,说吧,告诉阿父。” 陈昱的语气十分轻柔,带着些许诱哄,可是忽然,陈姝抬头,她笑道:“不如阿父先告诉阿姝,你知道什么,嗯?” 陈昱愣住了,他看着刚刚还恍惚而无助的少女瞬间变得强势而坚定,陈昱忽然笑了道:“阿姝只是做了个梦,不必太忧心,快去睡吧,你还小呢。” 陈姝声音又软了下去,她道:“阿父,我只是梦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我梦到,后来,打仗了,打了好久的仗,阿父,死了好多人啊。” 陈昱忽然面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拉住了陈姝,双手扣住了陈姝的肩膀,他急声道:“打仗了,为什么会打仗,阿姝,告诉我。”说完陈昱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和反应太过激烈,他又平缓了心境,道:“告诉阿父,你梦到了什么?” 陈昱其实对自己的两个孩子不是没有怀疑,毕竟他自己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可是,终究不敢确定,但当他听到了自己最为迫切地想要知道的事情后,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帝十五载,死于后宫阴私,太子位尚且不明,朝中孟氏和卢氏党争,他以为自己又很长的一段时间平衡朝堂,选出自己满意的继承人,却不想一碗药就结束了这一切。 陈姝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恶意的微笑,她贴近了陈昱的耳边,低声道:“你猜猜看啊。” 陈昱手一僵,放开了陈姝的肩膀,他凝视陈姝许久,忽然道:“你在诈我。”继而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在黑夜中荡开。 陈昱虽然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起了些许疑心,想着以后的日子要一点一点试探他们,却不想陈姝自己送上门来,他这样的人指望他主动交心是不可能的,陈姝不过是稍微利用了他对后来之事的求知欲,便诈他露出了马脚。 果然青出于蓝,陈昱此刻迅速恢复了往日雍容和缓的模样,他道:“阿姝,朕的长信公主。” 陈姝嗤笑,“长信二字多恶心啊,古往今来,我倒是觉得一个元字配我正好。” 陈昱不意自己的女儿居然长成了这幅模样,他惊诧之余还有些欣赏,就像是欣赏当年那个立于殿中,自请去匈奴的女孩一样,他道:“果然,你寻得了自己的一片天高地广。” 陈姝一笑,道:“这便不是阿父应当操心的事情了。” 陈昱笑着摇头,温和道:“你想要什么?”那目光看着陈姝,倒像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胡闹的小女儿。 陈姝摇头,她不看陈昱侧过了身子,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望向远方的明月,她道:“你想不想知道,八王之乱是哪八位藩王?” 陈昱一愣,八王之乱?果然,他的死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陈姝懒懒斜了他一眼,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谁做了皇帝?” 陈昱迅速反应过来,道:“阿姝不坦诚相待,阿父怎敢与你交心?”眼前这个五头身的小女孩,身体里装着的灵魂便是陈昱也拿捏不得,他需要拿回主动权。 “这样,左右阿熠也应当知道这些事,阿父还是去问阿熠如何?” 陈昱反将一军,陈姝却笑了,那笑意慵懒她道:“他呀,自己都死得不明不白,阿父信得过他?” 陈昱继而看向陈姝,只见陈姝站定了身子,在黑暗中,她道:“想不想知道你的妻妾子女都是个什么下场,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想不想知道谁笑到了最后?” 陈姝上前两步,抬头望着陈昱,道:“阿父,想不想知道我大魏未来百年国运?” 陈昱忽然伸手摸了摸陈姝的头,道:“阿姝,怕不怕?” 陈姝笑了,张大眼睛,面上笑意清甜,一派天真神色,她小女孩儿一般同陈昱撒娇,道:“怕?怕什么?” “阿父不是个好人,阿姝这样与常人迥异,只怕终有不祥。” “哈哈哈。阿父说话真是有趣,不祥,阿姝怎么会是不祥呢?我大魏面临极大的灾难,阿姝来到这里便是为了挽回局势,平定动乱,何谈不祥。若阿姝不祥,那阿父就要自己去找答案了。” 陈昱也笑了,他道:“阿姝说的对,不过阿姝想要怎么做呢?” 陈姝眼睛很亮,有些无奈地说:“阿姝自然是想要相助阿父的,愿为阿父马前卒子,不忍看我陈氏江山倾覆。”陈姝这话说得那是冠冕堂皇,可是陈昱一个字都不信。 “阿姝想要什么?”同样的问题陈昱问了第二遍,可是含义却不同了。 陈姝道:“想要与阿父做个交易。” 陈昱嗤笑,“交易,你有什么筹码要同我谈交易呢?” 陈姝道:“就凭所有的人都死了,我陈姝活到了最后,怎么样,这筹码够不够?” “阿父,你要记住,死去的也包括你,更包括阿娘。” 陈昱瞳孔微缩,他道:“好,这笔交易,朕应了。” 陈姝伸出了自己那细嫩白皙的小手,童言稚语一般道:“拉钩钩。” 陈昱笑了,伸手同陈姝拉钩钩,一个孩童般的游戏,背后却代表陈姝即将得到陈昱的支持。 二人回到房中,陈昱坐在了许濛的榻边,只见许濛睡颜甜美,满娘则跟着陈姝离去,将走的时候陈昱忽然道:“你说,所有人都死了?” 陈姝正要伸手关门,门框将她的脸慢慢盖住,陈姝道:“都死了,我也杀了不少。” 继而门外传来了戏谑之声,陈姝道:“所以啊,阿父最好少生点孩子,杀起来很麻烦的。”将走的时候陈姝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她道:“阿父,既然幕后之人这么想杀你,何不遂了她的心意,将计就计,你觉得如何?” 徒留一室黑暗,陈昱抚上了许濛的睡颜,若有所思,然后苦笑,他喃喃道:“阿濛,你瞧瞧你给我生的孩子。”他目光缱绻温柔,继而又失笑,道:“不,不是你的错,你那样好,是我,你瞧,阿姝明明多么像我。” 许濛睡得沉,浑然不知这对父女之间方才的一场交锋。 满娘跟着陈姝回去,路上她忍不住道:“阿姝,我不明白。” 陈姝笑了,道:“不明白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找陛下呢?”满娘不傻,陈姝已经露了行迹,现在深夜来找陈昱,不是摊牌是做什么? 陈姝看着满娘,道:“阿满,总算是聪明了一回,我心甚慰。” 听着陈姝这打趣一般的话语,满娘道:“阿姝,不想说就不说嘛,干嘛嘲笑我。” 陈姝笑意微茫,她看向远方,似是失神,道:“你知道么,今生每一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了,可我的路却是注定的,没了八王之乱我就没了上位之机,对别人来讲动乱是灾难,对我而言乱中才能取胜,我不是男人,只需要按部就班表现自己就能入得了阿父的眼,富贵啊,险中求。” “就靠着你我之力想要谋得权柄,着实不易,倒不如从阿父手中拿。” 满娘心中此刻满屏卧槽,心道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不做作的重生了,直接把重生当成了筹码,和自己的老爹做起了交易,满娘颤颤巍巍道:“可是,你不怕……” 陈姝看向满娘的目光中大有孺子可教的含义,满娘压力很大呀,可是这种环境待久了,说实话谁都不是小白兔,就连她也快进化成小黑兔了,万一陈昱现在想要做什么,陈姝可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的。 “怕?怕什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再者,阿满,不是还有阿娘么?” 满娘神色一怔,道:“不行,你们的争斗怎么样我不管,你不能牵扯到阿濛,否则我跟你没完。” 陈姝斜睨满娘一眼,满娘方才的义正言辞忽然萎了,她还是咽了咽口水道:“总之不行。”这话说得没什么气势,有点怂。 陈姝展颜一笑,道:“阿满,你真好。” 翌日清晨,许濛从哪深而沉的黑暗中醒过来,这种昏迷便是连个梦都没做,她觉得头痛极了,胃里烧灼,应当是很久不曾吃东西了。 许濛嘶哑道:“好……好渴。” 温暖的松香围了上来,一双微凉的手将许濛抱起来,许濛靠在那人肩膀上,叫他扶着喝了些水,许濛稍微清醒了一些,抬眼,面前的人是陈昱。 “陛下?”许濛见陈昱面上都是疲色,急忙道。 陈昱道:“醒了,想吃点什么?” 许濛茫茫然看着陈昱不知该说什么,陈昱笑了,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喝点粥吧,再吃点榆子,满娘说你最喜欢吃榆子,对么?” 许濛呆呆地点了点头,满娘把东西端了进来,陈昱亲手给许濛喂了饭,许濛这时神志渐渐回笼,再没了刚才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她面色一白,却见陈昱道:“好了,不要多想,你呢,若是一日能用一餐,朕便答应你等你好些了去看你阿爷。” 许濛这时便顾不得自己的难受,高兴道:“真的么,陛下不可以骗人。” 这是这么久陈昱少数看到许濛这样活泼的样子,他不禁凑上去在许濛唇边轻啄了一下,道:“真的。” 许濛偏过头,倒也不是不好意思,二人再亲密也是有的,只是觉得自己生了病还出了一身臭汗,身上不好闻。 陈昱笑了,摸摸许濛耳垂,道:“所以啊,乖乖吃饭。等你好些我们再回宫去。” 许濛喃喃道:“不要因为妾误了正事,陛下不用这样的。” 陈昱不喜欢许濛这么生疏,他喜欢许濛在豹苑时的模样,他道:“无事,不必忧心,你只要好好吃饭就行。” 说着陈昱起身,他道:“朕还有事,先走了。” 许濛目送陈昱离开,她靠在软枕上不说话,一旁满娘怕她又想起了火场中的情形,忙道:“这下有盼头了,说吧,什么好吃的我都能给你做,还有啊,陛下那里的厨房对我们开放,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任君挑选。” 许濛叫满娘逗笑了,道:“能吃的时候偏就吃不下,这个大概就是没福分吧,阿满,我如今只想吃一碗清粥,一碟咸菜。” 满娘心道这陈昱平时虽然猪蹄子了一些些,可是某些时候真的挺管用,许濛这次醒来叫他一哄,居然也能吃下东西了。 陈昱这厢回了自己的居所,叫来高景吩咐要在皇庄多待些时日,接着又道:“即日起,朕这里消息要严密封锁,高景,你要扎好了篱笆,可别叫人随意钻了空子。” 高景听得那是不明所以,可是陈昱这样说,便应了。 陛下携后宫去了皇庄,可御驾在春耕礼之后迟迟不动,皇庄大火,高娙娥暴毙,而京中高氏却被秘密看管了起来,洛阳各方势力皆闻风四起,四处打听,流言甚嚣尘上,可陛下身边的宫人却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其中多少事,皆不可说。 第84章 回宫 十天后,陈昱御驾回宫,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这里。这些日子洛阳表面上一派祥和,实际上各方皆坐立不安,多年政治风雨,他们已经能够嗅到风暴的气息。 许濛躺了五天,才将将起得了身,现在常常在院子里逛逛,吃东西可真是比以前清淡多了,不过最让人发愁的是,许濛现在莫说是吃肉,那生肉便是让她看也不能看到,用满娘的话来说,许濛这是有了心理阴影,一时半会不容易好的。 院子里的东西都被收拾好了装箱,许濛身上披着披风上了车驾,她坐在榻边,满娘陆陆续续拿了些点心进来,她近来给许濛做了几道咸口的点心,倒是让许濛很是喜欢。 “快别忙了,阿满,你坐下吧。”许濛见满娘忙得团团转,出言道。马车内部很是宽敞,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小房子,不过今天陈熠和陈姝都不在,马车里就她和满娘,看着怪冷清的。 满娘把最后一些东西收拾好,坐了下来,道:“要不要睡一会儿?” 许濛摇头,道:“才不呢,睡了这么些天,人都睡软了,现在我的马车也慢慢大了,可是小彘和阿苍都不在,怪不习惯的。” 满娘笑道:“他们啊,慢慢都要长大的,阿熠现在有侍卫陪着骑马,累了就上马车上去休息,阿姝呢,被陛下叫了过去,看这个架势将来我们俩作伴的可能性比较大。”满娘腹诽,陈姝现在倒是常常往陈昱那边跑,陈熠看在眼中,居然一言不发,仿佛对陈姝的举动毫不在意似的,这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意思,满娘着实看不明白。 许濛笑了道:“是呀,慢慢的都要长大了。” 满娘看许濛脸上居然有了老母亲一般的欣慰神色,翻了个白眼道:“行了,你也就是二十几岁的美少女,干嘛这么老气横秋的。”满娘刻意说了些逗趣的话,道:“我觉得你现在想这些大可不必,关键是陛下答应你了什么,千万不能忘了。” 许濛来了兴致拉着满娘的衣袖道:“陛下说阿爷身体很好,还常常在玄武坊的学堂里教书,陛下还说他居然都想要请阿爷去太学教书呢。”许濛陷入了回忆,道:“说起来,三年前一别,这么久都没看到阿爷了,阿姝和阿熠也没见过阿爷,若是阿爷见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许爷爷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不凡,教书肯定很有意思,所以你呢,就要好好吃饭,乖一点。”满娘估摸着许濛的确需要正面的激励,所以这些日子她常常陪着许濛聊天,说起来亲眼见到了那样的场景,许濛留下了阴影是正常的,且需要时间去慢慢缓过来。 许濛笑了,窗外的风卷了进来,扑面一阵微苦的花香,她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吃饭。”说完,许濛若有所思,她道:“阿满,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满娘偏头,道:“说吧,什么事情?” 许濛道:“高氏死前提到了霜枝,她说她以为是霜枝背叛了她,实际上是青叶,陛下已经同我说过青叶行刺于他,那么我想,是不是可以从霜枝这里挖出来点什么。” 满娘有些着急道:“你还要去呀,这次真的折腾得够呛,要不是你有先见之明,阿姝能够当机立断,阿熠赶到的及时,你早就死了,你不放弃追查么?” 许濛摇头,道:“其实只差最后一步了,高氏原本约的人就不是我,可是青叶却设计让我去,我若是去了就死在火场中,死无对证,我若是不去,只怕高氏也逃脱不了死局,青叶非杀我不可的缘由,我是知道的。” 满娘道:“你知道?” 许濛点头,道:“当年我上元节差点被华音勒死,后来在豹苑华音又要杀我,我不明白为何要杀我,后来得知了李樾的真实身份我才反应过来。也许在某些人眼中,我是牵制李樾哥哥的人吧。” 满娘有些紧张,她道:“阿濛,你遇到过这么多刺杀,你都没和我说,上元节那次到底怎么回事?” 许濛安慰地笑了笑,道:“无事,这不是好好的,高氏背后的人同秦氏相关我是能猜出来的,既然只差最后一步,便没有放弃的道理,霜枝我是要见的。” “那,李樾呢?”满娘轻声道。 许濛无奈地笑了,道:“也许我该和他说让他放手,让他不要再兴风浪,不要再把无辜的人卷进来,但是,阿满,他经历的秦氏经历的,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我说几句这样看似好心的话就能化解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这样做。不过,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是个能够坚守本心的人,那才是我认识的李樾。” 满娘深深看了许濛一眼,道:“阿濛,我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许濛笑了,道:“没有,只是长大了一点点,明白了更多的事。”接着许濛掀开了帘子,将头微微探了出去,只见不远处陈熠正叫人带着骑马,许濛看着他眼中带着笑,她道:“真好啊。” 车队中,一架马车缩在最后面,这时一个宫婢走来,手上端着托盘,道:“皇后让我来送些东西。” 车中人是陈炜,他面色苍白,带着些惊惶,从前高娙娥在的时候不过是个看起来沉默内向的男孩子,现在却多了惴惴不安之态,他隐隐知道了自己失去了母亲,虽然这些日子陈昱常常陪着他,可是他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安。 他身旁的乳娘看着陈炜因为那外面响起的声音瑟缩了一下,不由有些心疼,她把陈炜护在身后,掀起了车帘道:“姑娘不知所为何事?” 那宫婢手上拿着的是一碟奶糕,她笑道:“皇后知道大殿下早上用的不多,所以让奴婢送些东西过来。” 乳娘看向了宫婢手上的奶糕,道:“多谢皇后关心。”伸手将奶糕接了过去。 宫婢行礼,陈炜忙道:“快请起。” 宫婢含笑道:“皇后还说,若是大殿下闷了倒是可以出来走走。” 陈炜摇摇头道:“不了,父皇叮嘱不要乱走。” 宫婢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高景的声音,宫婢一凛,忙躬身下拜,道:“高常侍。” 高景仿佛是没看到那宫婢似的,朝着陈炜行礼道:“大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二公主殿下现在在陛下车架上,也好同殿下作伴。” 陈炜见是高景来了,他点头道:“好,请高常侍带路。” 高景领着陈炜离开,那宫婢咬牙,终究没法子,还是离去了。 陈昱这厢正在同陈姝对弈,二人棋路相近,天马行空的风格,陈昱不意原来自己是这么难对付,他在陈姝那里吃了不少亏。陈姝也难得的不再是往日那种捏着棋子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模样,现在看起来颇是聚精汇神。 陈姝落下最后一子,道:“阿父,你输了。” 陈昱将手中棋子放下,道:“终究棋差一着,阿姝果然厉害,朕倒是对阿姝越来越好奇了。” 陈姝笑道:“这有什么可好奇的,阿姝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这次也不过是侥幸。” 侥幸?二人自上车以来这已经是第三盘棋了,陈姝连着赢了三盘,难道都是侥幸? 陈昱倒是也大方,他道:“阿姝想要什么?” 陈姝把玩着袖子上的蜀锦,不经意一般道:“左右没什么东西太想要。”当然没有啦,陈姝做了皇帝,陈昱的内库都是她的,里面都有些什么珍奇宝贝,陈姝简直一清二楚,不过她倒是对陈昱手中别的一些东西挺感兴趣的。 “嗯,阿姝从小野惯了,说实话,这宫里着实待着没什么意思,不如这样,阿父赏阿姝能够时时出宫如何?再拨了阿姝一队人马调遣,怎么样?” 陈昱挑眉,他道:“阿姝口气不小,不知阿姝想要一队人马做什么呢?” 陈姝看着手上的蜀锦纹路精美,这样的好东西也就产自蜀地,价值万金,当然一大半的钱都进了那位蜀王的口袋,她道:“左右也不打算做什么,不过是看看洛阳景致,走马观花罢了。”她倒是记得那位蜀王的长子陈旲还在洛阳羁留,不知能从这陈旲手中抠出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陈昱沉吟片刻,道:“好。” 陈姝笑了,道:“说定了。” 二人谈笑宴宴,高景扣了扣马车,陈昱道:“进来。” 高景将那陈炜带了进来,陈昱让陈炜坐在他身边,高景道:“陛下,方才皇后身边的宫婢给殿下送了奶糕。” 一句话说完,却见陈昱面上淡淡,对着陈炜道:“奶糕味道如何?” 陈炜轻声道:“没有阿娘做得香甜。”小小一个孩子说话让人伤感,陈炜顿了顿,忽然抬头认真地看着陈昱,道:“阿父,阿娘是不是,死了?” 这些日子并没有人把真相告诉陈炜,可是皇宫里哪有真正的孩子,他终于还是猜到了。 陈昱一滞,点了点头,把陈炜搂在了怀中,怀里的男孩抓住了陈昱的衣襟,终于还是哭了,他忍了很久,哭声渐渐大了。 陈姝在一旁冷眼旁观,失去母亲的感觉,她也曾体会过,不过是那时候没有人安慰她,她和阿兄在那间小房子里守着,看着母亲没了生气的脸庞,那个夜晚是她人生中最黑最冷的夜晚。 过了一会儿,陈炜哭着睡着了,陈昱把他放在里面的榻上,盖上了小被子,这是他第一个孩子,还是心疼他。 陈姝的脸隐在暗处,忽然道:“真好啊。” “嗯?” 陈姝缓缓道:“我的阿娘死得时候是我和阿兄守着的,她病了许久,轻得像根羽毛。” 陈昱的心像是叫人攥了一把,许濛死了,前世的她,早就死了。 “我那么好的阿娘死了,唉。”陈姝一叹。 陈昱忽然觉得愧疚,他前世从来没把许濛放在心上,今生他与许濛起于好奇,后来相依,终于算计,可是前世他与许濛还是错过了,连带着这两个孩子也没有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给了他们君王的威仪,却没有给他们阿父的温情。陈昱伸手将陈姝揽在怀里,摸了摸陈姝的脑袋。 陈姝挣扎了两下,从陈昱怀中挣脱,冷笑道:“呵,阿父真把我当做五岁小儿了。可惜啊,阿姝早就不哭了,你的一番慈父心留着给别人吧。” 陈昱低头,只见小女孩儿抬头倔强地望着他,目光炯炯犹如一柄利剑,陈昱后知后觉感到遗憾,今生他遇见了那最好的许濛,可没有珍惜她,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前世他着实亏欠了这一双儿女,原本想着今生能够补偿,可是他们也重生了,早就成长到不需要补偿,不需要温情的模样。 永远都在错过,永远都有遗憾,原来帝王也是凡人。 罢了,这小姑娘想要什么不如随她。 陈姝道:“阿父最好不要用这种肉麻的眼神望着我,我活过来也不是同你玩什么父女情深的,不过,丑话说在前面。阿父,卢氏得了皇位,得了名分,孟氏得了几十年煊赫跋扈,高氏杀了你,她和儿子倒是活得不错,这些女人,说来阿父也不欠她们什么。要我说,只怕她们还愧对阿父。”陈姝忽然抬高了声调,道:“可是我母亲,前世今生,阿父你都欠她的,你要记住。” 陈昱苦笑点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姝话锋一转,道:“阿父啊,你瞧瞧,不过死了个高氏罢了,现在就有人坐不住了。”陈姝的目光落在睡着的陈炜身上,陈炜身子瑟缩了一下,仿佛陈姝的目光凉着他了。 陈昱看向陈炜,联想到方才高景所言,若有所思。陈姝见陈昱的神情,笑了笑,坐在了小几旁,卢氏和孟氏相争多年,现在就让她陈姝往这把火上浇点油吧。 车驾到了洛阳城外,群臣跪迎,其中三公九卿不说,便是连留在洛阳的藩王们也都来了。 陈昱留在皇庄的这段时日,洛阳可算是谣言四起,那高氏一族叫拘在宅子里,也不知是个什么处置,高娙娥莫名就死了,皇庄大火,城郊的五营人马也多有调动,整个洛阳仿佛一座活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喷发。 官员们皆面面相觑,一句话都不敢说,前面三公之中的司空唐硕看着虽然镇定,可是人们能够从他面上的疲色看出,陛下那里定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要知道唐氏乃是陛下姻亲,铁杆的保皇党,唐硕身居高位,这幅神思不属的模样,只可能同陛下相关了。 只见管道上一队马车缓缓前行,耳边有人道:“跪。” 众人皆跪伏在地上,马车渐渐近前,带来滚滚黄烟,官员们身上脸上和嘴里都是黄土,可是却没人在意。 终于那最大的一架车停在了面前,陈昱在高景等人的搀扶下走了下来,道:“众卿请起。” 众人起来,都把目光往陈昱脸上瞧,只见陈昱起色不错,看不出什么问题,这就奇怪了,不是说那高氏有人意图行刺么,陛下反应这么大,他们都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可是现在看来,陛下很是康健啊。 唐硕上前扶住了陈昱,陈昱摆手,忽然嗓子痒似的,拿出手帕捂住嘴咳了几下,倒也不厉害。 唐硕将陈昱手上的手帕接了过来,迅速揣在了袖笼里,不过还是有那眼尖的瞧见了,那手帕上分明洇出了一点点红意。 再看这面色红润,同大家寒暄的天子,众人目光皆高深莫测起来。 第85章 高氏 陈昱一回宫,对于高氏的处置就下来了,全部押入狱中,不说那些成年的男人,便是连府中女眷稚儿都带走了,分开刑讯。 高氏大门打开的那个瞬间,哭声一片,隐隐带着些许解脱之意,就这样押着他们,屠刀悬在头上,真是折磨人。高氏家主乃是高娙娥的父亲,他这半个月须发皆白,看着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叟,他双手颤抖着,对着那些兵士道:“我,我高氏还有大殿下,大殿下。” 来押人的叫宋谦,宋氏历代熟小杜律,是精于律法的家族,宋谦乃是陈昱心腹,陈昱上位,连带着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上升了许多。他见了高氏家主的模样,心中冷笑,高氏意图刺杀陛下的时候倒是打着要大殿下登位的旗号,现在事败,又想要把大殿下扯进来,怕是没这么好的事情了。 宋谦伏下了身子在那高氏家主的耳边道:“大人若是还为大殿下着想,便当做没有这个外孙吧。” 高氏家主身子一僵,他的女儿没有一把杀了陈昱,这下倒好,陈昱未死,眼下便是他高氏覆灭之日。原是受了那女人的胁迫,不得不做,后来自己心中也有了野望,与虎谋皮,此事都是他痴心妄想,却要让高氏一族陪葬。 在这此起彼伏的哭声中,高氏家主抬头,在宋谦耳边轻声道:“昔年太.祖将逝,留下了一样东西。我,我要见陛下。” 宋谦瞳孔一缩,扯上了太.祖逝世,谁人不知太.祖的死,不甚明了,其中多少事皆不可说,这高氏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宋谦不敢怠慢,道:“来人,把高大人带上。”说完顿了顿,道:“高氏其余人等,全部押入狱中。”宋谦轻笑道:“大人想要见陛下,可要三思而后行,这高氏上下六百余口,可都在大人一念之间。” 高氏被押的事也传入了宫中,许濛将陈姝和陈熠都送去上课了,她带上了兜帽,对满娘道:“走吧。” 只见门外高景已经等着,许濛道:“我们快点走,免得误了高常侍后面的差事。” 满娘道:“你啊,我是再也不敢让你一个人去见什么人了,我今天就是不陪着阿姝去上课,也要陪着你去见人,不过你不就是和陛下提了一句,他就把高常侍派过来了,可见他也担心你。” 许濛笑了笑道:“那霜枝被抓之后一句话都不说,还绝食,要不是宫人强喂她东西,只怕她挺不到现在,我是最后一个见到高娙娥的人,我想她应该会同说两句。” 许濛和满娘收拾好了,出了门见了高景,高景躬身道:“许容华,陛下将那霜枝压在掖庭,请许容华跟着奴婢。” 许濛点头跟着高景走,原本是可以给许濛准备软轿的,可是许濛此次乃是秘密去见霜枝,过于招摇不好,所以她自己觉得还是应当走过去。现在是上午,太阳倒是不大,可是许濛走了一会儿还是面上带着些汗水,她用绢布帕子吸了吸脸上的汗,心道这掖庭她只是刚入宫的时候在里面住过一阵子,选入东宫之后就搬了出来,说来好笑,即便在掖庭住过,她也不太清楚掖庭是什么样的,毕竟刚进去就分到一个小院子里,整日在院子里打转,哪儿都不敢去。 走了半个时辰,许濛腿都麻了才到掖庭,一进去那掖庭令就上前,跪伏在地上,口中道:“拜见许容华。” 许濛轻声道:“快请起,此次打扰了掖庭令真是过意不去。” 掖庭令见跟在许濛身后的那人,不由咽了咽口水,他何曾见过陈昱身边的高景这样殷勤地服侍宫中嫔妃,这怕这许容华是独一份的吧,掖庭令不敢拿乔,忙道:“不敢不敢,只是这掖庭幽冷,怕惹了许容华不快才是。” 许濛摆摆手,道:“走吧,去见那霜枝吧。” 掖庭令走着,道:“许容华有所不知,那霜枝烈性得很,对高氏十分忠诚,刚进来的时候想要自杀,我等没法子只能将她捆起来。” 说着掖庭令带着许濛他们七绕八绕走进了一个小院子,只见那里守着几个宫人,院子里带着一股潮意,许濛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一旁满娘也摸摸自己的胳膊,总觉得这里好像阴森森的。 那是自然阴森森的,这是掖庭幽静犯罪妃嫔宫婢的地方,不知多少人死在这里,四处都是游魂野鬼的气息。 掖庭令开了那扇门,只见里面角落里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布,许濛道:“劳烦大人将她口中的布拿出来,我有话要问她。” 掖庭令摆手,一个宫人上前将霜枝口中的布拿出来,霜枝张开了眼睛,看向许濛,目光森冷。 许濛道:“劳烦诸位回避,我有事要问霜枝。” 掖庭令等人拱手退下,一旁高景却站着不动,许濛偏头有些疑问地看他,高景忙道:“许容华,陛下的意思,让奴婢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满娘心道猪蹄子难道转性了,对她家阿濛忽然这么好这么上心? 许濛却不在意,她道:“如此也好,许多事高常侍若是知道了便也省的我同陛下再禀报。”许濛对霜枝道:“霜枝,高娙娥死得那一日,是我最后一个见她。” 霜枝眼神动了动,哑然道:“我家女郎,是怎么死得?” 许濛道:“烈火加身而亡,那皇庄中的房子四周都叫人撒了桐油。” 霜枝闭了闭眼,终于低泣起来,她道:“容华此行,是想要知道什么?” 许濛道:“我想要知道高娙娥送我画究竟想要说什么,还有那幕后之人是谁?” 霜枝道:“幕后之人我不知道,其实女郎入宫之后我便不再是女郎最近身的人,青叶时时伴在女郎身边,她还常常同我说什么大殿下登位女郎应当争夺的事情,我便傻傻当了真,想要帮着女郎争抢谋划,却不想让女郎同我更加离心。” “后来,女郎就更加信任青叶,却不想青叶的心思那个时候就埋下了。许容华,女郎未必是真的想要刺杀陛下,她不会这样傻的,请许容华看在女郎的祖父同您祖父乃是同出庆山的份上,向着陛下说情一二。” 许濛摇头,道:“现在的问题不是高娙娥要不要刺杀陛下,而是青叶,青叶是高氏的人,她做了便是高氏做了,此事我没有把握,不能应承于你。” 许濛见霜枝的神情黯淡,她道:“关于青叶,你能想到什么呢?可否细细同我说来?” 霜枝摇头,道:“我是高氏家生的奴婢,青叶却是自江南贩来的,到高氏差不多也要十五年了,她从来没有行差踏错,也并无奇怪之处。” 许濛见了霜枝的模样,摇摇头,心道怕是也问不出什么事情了,她对着高景道:“走吧,眼下怕是只有青叶能够追查一二了。” 高景躬身拜下,许濛带着满娘出门,她走出了掖庭,她道:“可见此事早就谋划多年,若是这次不挖出来,只怕还有隐患,再者若是得手,才是真的让人不敢想象。” 一路上满娘都没说话,跟着许濛,她后知后觉地想道,难道历史上桓帝之死的悬案,就是应在了这一次,那陈昱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陈昱不死,八王之乱怎么破?还有,陈熠和陈姝当皇帝什么都,该怎么办? 历史改变了?一切乱套了? 满娘想得头都要破了,跟着许濛懵懵懂懂地走,眼看着到了宣室殿附近,许濛看了看准备绕开,却听身后高景道:“许容华,今日之事,陛下还等着呢。” 许濛看向高景,心道他不就可以去禀报了么? 高景心里苦呀,若是让陈昱知道人都来了宣室殿还没进去,只怕他这身皮可就保不住了,他巴巴地看着许濛道:“这天气渐渐热了,陛下日日忙着,清减了不少,许容华有些日子不见陛下了,陛下心里也念着呢。”可不是念着,那殿中的酸桃子最近可没断过。 许濛无语,还是道:“罢了,我去看看陛下,你们通报吧。” 陈昱这厢刚听完了宋谦的禀报,他道:“他只说当年从豹苑送了个乳娘出去,那乳娘同人说话提及了那封东西,不过语焉不详,也没说清楚先□□到底留下了什么。” 陈昱略一沉吟,他倒是记得豹苑密室中,那具男尸,他找了老宫人来认,根据几处暗伤认出了那尸身是先□□,不过他的这位阿爷已经入了皇陵,尸身缘何会出现在那里呢,李樾或者说陈旻特地去了,或许并非是全为了许濛,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先□□过世,到底是怎样的情景呢? 高景进来道:“陛下,许容华来了。” 陈昱一笑,心道这是许濛头一次来宣室殿,他对着宋谦道:“你先下去吧,那高氏的人都收押,挨个问话。” 宋谦退下,他想,这位许容华倒是颇有不同,居然就跑来了宣室殿,可见那陛下倒也不恼,还有几分开心的模样。 高景引了许濛进来,陈昱起身拉住了许濛,道:“掖庭那地方不好,你也亲自跑去。” 陈昱替许濛脱掉了身上的兜帽,见许濛脸上气色不错,放下心来道:“霜枝怎么说?” 许濛摇头道:“霜枝说青叶去了那高氏已经十五年靠上,并无疑点,看样子青叶的事情要深挖,她在宫中的往来交际也要以一一排查,还有陛下身边的女子也都要排查,那人应当就在宫中。” 陈昱调笑,道:“那一一排查下来,朕身边也就是许容华最为可信了。” 许濛见陈昱这无赖模样,嗔道:“陛下,说正事,其实妾觉得高娙娥应当是改变了主意的,并没有刺杀陛下的打算,这高氏这一次怕是做了别人的踏脚石。” “你在为高氏求情?”陈昱道。 许濛摇摇头,道:“也不算是,只是不想陛下造枉杀之孽。” 陈昱笑了,他喜欢许濛这种为他打算的样子,他道:“没事,不牵扯此事的人,朕会留他们一条性命,不过眼下高氏的人还有用。” “再者毕竟是阿炜的母族,不好太过。” 提起了陈炜,这也是一桩麻烦事,陈昱此时要把陈炜摘出来,可就这样带在身边也不合适,成了别人的活靶子,他需要给陈炜找个母亲。 陈昱笑了,道:“好了,不要管这些事情,晚膳的时间到了,让他们摆膳。” 许濛想要起身,她现在吃得和兔子一样,一点油水都不能见,若是陈昱同她一桌吃饭,能吃点什么呀,都是水煮青菜什么的。 陈昱将她按下道:“行了,就安静陪着朕吃饭不好么?” 晚膳上来,果然是各色水煮蔬菜和清粥,半点荤腥油水都没有,陈昱倒也用得香甜,许濛却有些过意不去,陈昱平日辛苦,若是饭再吃得不好,只怕更要瘦了。 陈昱笑道:“没什么的,朕这些年也不曾动动,晚间若是吃多了,还怕胖,倒是阿濛的餐饭,刚刚好。” 饭后,陈昱叫了良医署的人过来,那徐良医乃是陈昱惯用的,给陈昱开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陈昱又吩咐那徐良医,进来要表现得忧心一些,可是谁问了都要三缄其口。 徐良医宫中沉浮多年,自然心中了然,一家老小捏在陈昱手上,哪敢耍花招,只是琢磨着该怎么把演技磨炼好。 许濛见陈昱这堂而皇之地装病也不避着她,心中却是乱了。 第86章 陈炜 陈炜叫人照顾得经心极了,他现在住在一处空置的宫室中,陈昱的关心不断,陈炜心中倒也踏实,整个人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之中。陈炜还小,不会明白失去母亲母族获罪的下场,可是陈炜身边的乳娘却想了很多。 她的孩子死了,陈炜就相当于她的亲生孩子,有些事情陈炜自己不清楚,可是乳娘心里却明白,陛下的庇护不是一世的,陈炜距离能够出宫就藩还有十年要熬,没有母亲,就没有人为他筹谋周旋,陈炜就是无根的草。更别说现在高氏眼看也要倒了,乳娘心中万分焦急。 她想到了前日有人送东西进来说起的话,也许是该给陈炜找个母亲了。不是他们凉薄,而是逝者已矣,活人总要活下去,陈炜现在最好不要同高氏又一分一毫的牵扯,换一个母亲,在宫中找到庇护,乃是陈炜最必要的。 乳娘坐在榻上,轻声道:“殿下,殿下。” 陈炜抱膝发呆,见乳娘叫他,道:“阿嬷,什么事?” 乳娘道:“娙娥已经过身,殿下请节哀。” 陈炜点点头,又开始发呆,乳娘见了陈炜的模样也是心疼,她道:“可是殿下,娙娥不在了,日后的路都是要殿下自己走的。” 陈炜看向乳娘,乳娘接着道:“殿下,娙娥过世了,殿下在宫中便没了护佑,陛下日理万机,哪能像娙娥那样护着殿下,殿下请不要这样日日沉湎悲痛,总还是要为日后打算呀。” 这些磨难终于让陈炜渐渐长大,他低声道:“打算,乳娘,我该怎么打算呢?阿娘过世了,宫中再没了会真心对我的人。” 乳娘将陈炜搂在怀中,道:“殿下,按照后宫的惯例,您尚未成年,怕是要再指给一位妃嫔抚养,届时您一定要同您的养母亲近,才能在宫中过得稍好些。” 陈炜茫然地摇头,道:“可是我的阿娘走了,我不要,我不要别的母亲。”说着落下泪来。 乳娘见了也是心酸,她道:“殿下,如今之计只能如此啊,殿下若是念着娙娥,请放在心里吧,娙娥地下有灵,也是希望殿下好好的。” 陈炜怔怔的,默了半晌,擦了擦眼泪,道:“阿炜能好好的,让阿娘放心。” 乳娘见陈炜慢慢想通了,她道:“殿下现在就要想想,宫中这些妃嫔,殿下同谁人稍稍亲厚些,殿下,孟婕妤和许容华是不行的,她们都有自己的子嗣,对殿下不会上心。殿下自己心中也要做好了准备才是。” 乳娘将这皇宫最狰狞的一面揭开在陈炜面前,陈炜只能擦干了眼泪,他在想,宫中的妃嫔他要跟谁呢?何其残忍,他才刚刚失去了母亲,可是现实就是如此,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点。 此刻弱小的陈炜开始痛恨自己,若是他能够更优秀一些更得父皇喜欢一些,或许他的母亲就不会死,他想要更强大,想要在这弱肉强食的皇宫中博得一线生机。 陈炜还不明白,这种将要焚烧了他的,让他灵魂不住叫嚣的心思叫做野心。 “如何?”卢后放下了手上的茶盏。 那宫婢在一旁道:“陛下的人看得太紧,不过是在送饭的时候同那个乳娘稍微说了两句。” 卢后道:“陛下爱护这个儿子,自然不会让高氏的事情牵扯到他,眼下最重要便是要给他找个归属。” 宫婢迟疑道:“可是,陛下会把大殿下送来我们这里么?” 卢后摆手道:“这就不一定了,阿炜是陛下长子,意义非凡,若是有了嫡子身份,更是不同,陛下对我卢氏态度不显,我拿不准的。”接着卢后话锋一转,道:“可是啊,拿不准也要拿,我费了这么多心思让三娘的妹妹进来,可是她竟然是个这样的蠢货,不但没帮上忙,还让陛下厌弃了她。阿炜若是到了我手中,居嫡长,那孟氏拿什么和我争?” 卢后道:“你再派人,给我盯死了大殿下,稍稍加以引导,要让这孩儿生出上进的心思,陈氏儿郎,干嘛都学着高氏的做派,真是没意思。” 宫婢顿了顿道:“此事若是陛下知晓了,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怎么,如何不善罢甘休?阿炜到时候选了我,陛下能如何?” “还有,把他母亲死去的惨状告诉他,再把那许氏在其中的作用说说。” 卢后嫣红的唇畔挂着恶意的微笑,道:“最能让人成长的,就是仇恨啊。” ———— 翌日清晨,有人送了早膳进来,乳娘拿到了陈炜床前,陈炜将早膳打开,只见食匣中放着各种精致的餐点,居然都是陈炜往日喜欢的。 陈炜见了眼中一热,这些日子东西虽然好,可是他喜欢的菜色却没有人放在心上,从前会为他这样准备的只有他的阿娘。 乳娘将里面的东西都摆好,却见食匣底下放着一张薄薄的纸,乳娘打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她是不认字的,将那书信给了陈炜。 陈炜拿起来,细细看了下去,看完后面色狰狞,满脸通红。 乳娘急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这信上写了什么?” 陈炜恨声道:“信上说,阿娘活活烧死在了火海之中,最后见阿娘的人是那许容华,也不知许容华出来同父皇说了什么,外祖家便被羁押起来,眼下就要刀斧加身了。” “许容华?”乳娘惊道,“这事同她有什么关系?” 陈炜摇头,道:“这信上并未说清,可是阿娘的确是生生死在了许容华面前,也是在那大火之后父皇囚禁了外祖家。” 陈炜握住了手中的信纸,咬牙道:“许容华,不行,阿娘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外祖家不能就这样败了,我要出人头地,我要查清阿娘是因何而死,阿嬷。” 乳娘见陈炜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她不由心痛,抱住了陈炜,道:“殿下,您一定能够查清楚娙娥的事,殿下,我的殿下。” 陈炜把那张信纸攥紧,他开始不断思索自己到底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母亲,正如乳娘所言,有了儿子的不会对他经心,位份太低的又没有什么助力。 思前想后,陈炜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家世显赫,地位尊崇,并且没有子息。 陈炜想到了自己母亲曾经说起的话,她说,皇后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儿子。 陈炜想起了自己的父皇,他的父皇正是先帝嫡子,天然的皇位继承人,如果,如果他是皇后的儿子呢? 陈氏子孙,真的有与世无争的人么? 第87章 抉择 清晨,孟婕妤对镜梳妆,一旁陈美人坐着,她一大早就被孟婕妤叫来,脸上盖了一层粉,却还是没有掩住疲色。 “怎么,这就睡不着了?”孟婕妤笑道。 陈美人也笑了,道:“妾素来没经过什么事,昨夜睡得着实不安稳。” 孟婕妤将步摇插在发间,对着铜镜照了照,总算满意了几分,她道:“不过一个孩子罢了,怎么就让你这么惴惴不安的?” “可是,陛下真的会把大殿下交给妾,这,不大可能吧。妾出身不显,在陛下面前也算不得得宠,不过占了个资历罢了。”陈美人这话说得没底气。 孟婕妤听了笑了,道:“行了吧,就是要出身不显而有资历,高氏的事情实在糟心,可大殿下终归是陛下的亲生骨肉,陛下此举有意保住大殿下,你呢,只怕是要入了陛下的眼了,瞧着吧,明日是十五,要去皇后宫中,说不准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陈美人面上带了些喜色,道:“若真是这样,那边太好了,妾原本想着这一辈子怕是没有孩子了,可现在有了转机,全赖孟姐姐提携。”可那陈美人也不是个糊涂的人,她道:“可是,皇后那边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么,大殿下通文理,又居长,皇后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孟婕妤整妆完毕,勾了勾嘴唇道:“她想要陛下未必给呢,经了这一番事情,大殿下的身份特殊,陛下分明不想大殿下再历风雨,皇后敢把手伸到大殿下那里去,陛下第一个不饶她。”这话孟婕妤只说了一半,陈昱的本心的确是这样的,可是皇后的手段素来厉害,孟婕妤将陈美人推出来,为的便是要给陈炜找个新的去处,陈炜是长子若是到了皇后名下,再让皇后把他和高氏的关系斩断,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对孟婕妤有极大的威胁。 再者,孟婕妤若有所思,近来洛阳传言,说那潜藏在高氏中的刺客实际上伤了陈昱,陛下现在看着表面上没什么,可是洛阳周边五营日日操练,宫中良医三缄其口打听不出一点风声,这种种迹象,都能看出事态严重,而陈昱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越装作没事,就越有事。 孟婕妤心道,这样的当口,只怕过不了多久,陛下就要立太子,她昔年名分之争就已经输给了卢后,难道还要把太子的位置也输出去么? 孟婕妤透过镜子,看那镜中的陈美人还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笑道:“行了,此事十拿九稳,你啊就等着有一个儿子吧。” 陈美人听孟婕妤这话像是在赶人,她起身下拜道:“承婕妤吉言,妾先告退了。” 陈美人走后,孟婕妤对身后的细娘道:“细娘,卢后那边怎么样?” 细娘道:“不知为何,近日十分平静,半点风声都无。” 孟婕妤蹙眉,“不应该呀,她难道要坐视陈炜落在别人名下?” 细娘道:“大殿下虽然是陛下长子,可是高氏牵扯进了刺杀陛下的事情中,或许卢后觉得此事不值得冒险?” “愚蠢,陈炜行不行要看陛下的意思,陛下将高氏的人押入狱中,可是却将大殿下保护了起来,其中用意你还不明白么,陛下是不想高氏的事情牵扯到大殿下,卢后若是得了大殿下,只需要将他记在自己名下,那就是正经的嫡长子。” 细娘迟疑一瞬,又道:“这都要看陛下的意思呀,若是陛下不同意那也不行呀,婕妤不是说了,陛下爱子心切,不会让大殿下卷入这些事情的。” 孟婕妤摇头道:“若是平常我倒是拿得准,可是现在非常时刻,若是陛下有了立储的心思,想要稳定朝局,那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剩下的话细娘便不敢说了,他们心中都有猜测,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眼下的洛阳,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有的人能够一步登天,有的人却要死无葬身之地,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孟婕妤叹了口气,望向了窗外,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好生险恶呀。 翌日,宫中妃嫔皆梳洗好了往皇后那里去,陈昱也来了。许濛落座,见后宫的女子目光若有若无地在陈昱脸上打转,自然不是往日那种含情脉脉,而是一种探究。 陈昱的手段用得好,他从来没有正面表现出自己受伤,几下动作就让整个洛阳达官显宦心有猜忌,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楚呢? 众人落座,陈昱身边的宫人们带着陈炜,而陈炜有些阴沉的目光看向了许濛,许濛倒是没太在意,可许濛身后的陈姝却凉凉地刮了陈炜一眼,陈炜忙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陈昱见陈姝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无辜地笑了,陈昱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只见陈昱招招手,陈炜走到了他身边,陈昱拉住他的手,温声道:“阿炜,你阿娘过世了,朕平日政务繁忙,不能时时照顾你,你阿娘生前倒是同那位陈美人关系不错,阿炜你可记得陈美人?” 拉家常一样说话,坐在孟婕妤下首处的陈美人眼中迸发出光彩,陈炜也看了过来,陈美人攥紧了手上的帕子,一副非常激动的模样,她伸手朝着陈炜招手道:“大殿下。” 陈炜看了陈美人一会儿,空气十分凝固。 卢后看似冷淡,实则紧张,孟婕妤也密切关注这里,地位的妃嫔都忙着装鹌鹑,许濛冷眼旁观,这些事情都同她无关。 陈炜摇摇头,转过身,冲着坐在陈昱身旁的卢后清脆叫道:“母亲。” 卢后笑了,笑意温柔,道:“阿炜,快过来,让母亲看看。” 陈昱凉凉看着陈炜一眼,他这个儿子是无辜的,他想要给陈炜找个好的归宿,陈美人出身小世家,平日性情温婉,素来不爱惹事生非,将陈炜放在陈美人膝下,也免得卷入了储位之争,他的确存了引蛇出洞的心思,可也不想折损了自己的儿子。却不想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了。 他看向卢后,卢后浑不在意,而是将陈炜抱在了怀中,细细摹拭一番。 座下陈美人眼中都是失望,孟婕妤却精光四射,许濛对上了陈昱的目光,见对方目光中都是怒火,许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卢后拉着陈炜跪在陈昱面前,道:“阿炜从前常常来妾这里,怕是对妾最熟悉了,陛下,妾与陛下多年夫妻,却不得福分有一儿半女,阿炜是个苦命的孩子,陛下若是怜惜妾,请陛下将阿炜与妾抚养吧。” 卢后此言诚恳之至,若是陈昱再反对,只怕就要落个不通情理过度苛刻的名声了。 陈昱细细看了陈炜半晌,道:“阿炜,你真的想要认皇后做母亲?” 陈炜坚定地点头,道:“阿父,皇后本就是儿的母亲啊。” 陈昱有些无力,道:“如此,你便是皇后之子,在陈氏宗谱上,你也会是皇后的儿子,记住了么?” 陈炜咬牙,他想起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母亲,他道:“是。” 卢后则跪伏在地上,道:“多谢陛下。”然后抱住了陈炜,哭道:“我儿,我儿。” 陈昱深深看了卢后,这样的女子,眼下的示弱,不过是因为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陈昱又看向了陈炜,既然决定走进来,那么成败就看你的造化了。 台上演大戏,许濛却看向了那个孩子,不防对上了陈炜阴沉的目光,许濛纳闷,怎么这样瞧着她,她不过觉得可惜,陛下原本是想要把陈炜摘出来的,说起来对陈炜是真的不坏,可是陈炜自己却选了皇后,一脚踏入了权势纷争。 许濛这样想着,不由觉得好笑,或许只有她觉得这名利场是个累人的地方,其他人可不这样想吧。 陈姝也坐在一旁,见了陈炜的模样又是一声冷笑,她身后的陈熠反倒是不在意的模样,别看这位大哥日日读书习文,可是在前世也是八王之乱中的一把好手,在陈昊勉强平稳局势之后,从背后插了陈昊一刀,转向了蜀王,陈昊重伤以致英年早逝。 都是姓陈的,装什么装? 戏散场,各宫妃嫔都要回去,许濛将走的时候叫卢后叫住,卢后道:“许容华,花厅的花都开了,明日邀许容华来赏花,不知许容华可愿赏光?” 许濛迟疑一瞬,笑道:“那是自然。” 卢后又笑,走在门前的孟婕妤见了,则是冷哼了一声离开,许濛摇摇头向着卢后行礼,然后出去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满娘道:“怎么就要请你去赏花呀?” 许濛道:“合纵连横罢了,不必忧心。” 一行人回了宫,陈昱派了高景过来说是要见陈姝,许濛不意陈姝怎么忽然同陈昱的关系就好了起来,见父女亲近心里也高兴,交代了陈姝两句就送她去了。 陈熠则是自己回了房间,许濛有些担心,她道:“陛下怎么单单就叫了阿姝呢,阿熠心里会不会不舒服,唉。” 一旁满娘见许濛天天简直就是杞人忧天,心道这俩人完全是披了马甲的老妖怪,根本就不在意父爱什么的好么,陈昱要见陈姝,十有八九是要谋划一些事情,完全不需要担心好么? 需要担心的分明就是许濛这边呀,满娘道:“阿濛,明日真的要去赏花么?” 许濛点头,“当然要去,皇后之邀,不去怎么行?” “你觉得皇后是什么意思?” 许濛笑着说:“眼下皇后得子,居嫡长,孟婕妤的优势没有了,而陛下那里,现在看似一派安宁祥和,可是其中险恶谁人不知呢?我啊,家中只有一个祖父,并无强大的亲族,可是膝下一子一女,皇后和孟婕妤都要可着劲拉拢我呢。” 满娘一听,贼笑道:“那我们不就可以站在中间,弄点好东西出来。” 许濛叫满娘这模样逗笑了,她无奈道:“你呀,真以为皇后和孟婕妤都是傻子么,她们怎么会任由我居中得利,只怕之后手段频出要逼我投向某一方呢,二人的斗争很快就会演化成两个家族,两个派系之间的斗争,我若是投身其中,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阿姝和阿熠。” 满娘垮下脸来,道:“你说,我们现在是进退两难,那该怎么办呀?” 许濛道:“谁都不投向,站在陛下这边便是了。” “哦。” 满娘似乎还是没听懂,可是许濛心中早已定计,却也难免心凉,陛下强敌环伺,还有一把刀悬在头上,便使出了装病这一招,而孟氏和卢氏相斗已成定局,往好处想,京中越乱那么幕后之人动作就越多,可是这一场,二人都要折损,陈烨是孟婕妤亲子,避无可避,而陛下原不想让陈炜搅进去,可陈炜自己想不开,想到这里,许濛摇摇头,都是命中注定吧。 宣室殿中,陈姝坐在陈昱面前,见陈昱静静喝茶,她把陈昱手中的茶盏拿了过来,咕嘟咕嘟喝下去,陈昱皱眉,道:“牛嚼牡丹。” 陈姝看看陈昱道:“阿父心中不畅快是不是?” 陈昱转过头不理陈姝,陈姝笑了,道:“行了,阿父以为我陈氏子孙都是什么小绵羊?大哥有自己的志向,阿父何必这么生气?” “再者,阿父卢氏得子,恰好能够体现出阿父想要立嫡长子的心思,到时候让外面的人猜去吧,估计这会儿定然觉得阿父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是以才用这样的法子生造了个嫡长子出来。” 陈姝这风凉话听得陈昱简直头疼,他怒目而视道:“你……” 陈姝被陈昱这一怒,脸上也没惧色,她道:“做戏嘛,自然要做全了,后面的剧情我都想好了,阿父你表面上要抬举孟氏,让孟氏压一压卢氏,但是不可以压过了,得让大家觉得您是在用孟氏做磨刀石,给大哥铺路,两家相争越是激烈,则京中越乱,届时引蛇出洞,岂不美哉?” 陈昱深深看了陈姝道:“阿姝倒是深谙帝王心术。” 陈姝笑了:“不敢不敢,毕竟前世阿父不就是这样做的么,您啊对嫡长子实际上是很忌惮的,又觉得卢氏不驯,所以抬了孟氏做磨刀石,可是您没想到的是有人隐在暗处,找了个最好的时机把您给杀了。” 陈昱道:“你就不心疼你的阿兄们?” 陈姝面上铁血之色渐染,她道:“不过权势斗争罢了,有什么可怕的,玉不琢不成器。阿父,这里是洛阳,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大魏皇宫。” “左右也丢不了性命。” 陈昱似笑非笑看陈姝,道:“毕竟阿姝,有一位亲生的兄弟。”陈昱细细看了陈姝的面庞,二人着实相像,他道:“阿姝,你是为了阿熠,还是为了自己呢?” 陈姝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她走出去,贴心地带上了门,道:“明日我要出宫,阿父记得安排好了。” 陈昱望着自己女儿身影,摇摇头,还是叹息,心智坚定,奸诈狡猾,只怕前世他死后,陈姝搅风搅雨,让这天下不得安宁呢。 陈姝回到撷香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明日要出宫去转转,晚上自然好好好休息一番才是,开了房门,却见陈熠坐在里面。 陈姝也不惊讶,道:“阿兄怎么忽然多了个夜入女子闺房的爱好?” 陈熠道:“现在可是如愿以偿了?” 陈姝点点头,“还好吧,不过是将前世阿父的手段用到了现在罢了,不过阿父的确对大哥有慈父之心,可惜啊大哥不争气。” 陈熠起身,准备出门,走的时候丢下了这样一句话,道:“阿姝,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陈姝道:“怎么,阿兄终于看到了阿姝的一番苦心?” 陈熠转身,对上了陈姝的眼睛,道:“阿姝,我不是你的傀儡,也绝不可能成为你的傀儡。” 陈姝灿然一笑,道:“这话说的,阿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太子位定然在你手中。” “然后呢,像是废了阿耀一样,废了我么?” 陈姝摇头,“我怎么敢,不过你欠我的,要还。” 陈熠终于败退,道:“是啊,要还。阿姝,你好计谋。” “你教我的,攻心为上……”陈姝上前,伸手点在了陈熠心口,轻声道。 陈熠走后,陈姝一人在房中,她脱掉了身上的衣物散开长发,□□着爬进了被中,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女子如何,她喜欢做女子。 女子低眉、颔首、弯腰、落泪,都是武器啊,示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更强大。 第88章 相见 这日清晨,许濛要去赴卢后之约,而陈姝却老早被陈昱叫去,陈熠要进学,三人都有事情做,满娘一时不知该跟着谁好。 许濛见满娘这幅样子不由笑了,道:“阿满跟着阿姝去吧。”陈姝差点出事后,许濛就常常让满娘跟着陈姝,可是满娘有时候又不放心她,所以也时时在她身边,可是满娘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一个人,这样两边跑,总是会有顾不上的时候。 “不行,阿濛今天可是要去见卢后,你一个人去怎么行?” 许濛笑道:“哪里就是一个人去了,这不是还有许多宫人侍女跟着,再者,卢后那里正大光明地来邀请我,能有什么事情,她们啊现在都要拉拢于我,阿满就不要操心了。” 满娘听陈姝说今天要出宫来着,她心里当然还是很期待啦,听许濛这样说,想来也用不太着她,她决定不如就跟着陈姝走上一趟,出宫见识见识。 满娘告别了许濛,同陈姝走了。 许濛对镜整理了一番衣衫,道:“走吧。” 陈姝到了宣室殿见过陈昱,便换上了轻便的衣衫,是时下流行的融合胡服的男儿衣服,陈姝小小的一个精致人儿,这样一穿,看着倒真的像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陈姝放下抬着的手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有些嫌弃,平日穿着女孩的衣服看不出来,将这男儿的衣裳一穿,看着可真是一个缩小版的陈昱,便是连那雍容和傲慢都十成十地像。 陈姝对着换上一身普通衣衫的满娘道:“阿满,我们走吧。” 满娘心中很是雀跃,便是连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皇宫这地方的确是个大笼子。 二人带着陈昱派给她们的金吾卫悄悄做了车驾出了皇宫,入了洛阳的街市,就更加不起眼了,看着只是哪家贵族的孩子出门了。 一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入了洛阳坊市,这里满娘是常来的,可是听着外面热闹的叫卖之声,还是忍不住,她掀开了帘子往外面看,只见街边商肆林立,货品琳琅满目,满娘抬眼看一旁的陈姝,陈姝却端坐车中,纹丝不动,仿佛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似的。 就在满娘忍不住要出声的时候,陈姝忽然道:“在前面找个茶肆休息一下。” 只听外面随扈的金吾卫道:“是,小公子。” 车驾停在了一处气派的茶楼前,陈姝和满娘相继出来,里面的茶博士迎出来,陈姝道:“走,上楼,去雅间。” 茶博士见这一行扈从皆形容精悍,簇拥其中的乃是一个精致的如同玉人儿一般的小公子,看样子这位小公子才是主事之人,茶博士热情相迎将他们迎到了对着街面的雅间中。 陈姝对满娘道:“你看着点吧。” 满娘实在不明白陈姝是何用意,还是随意点了茶水和点心,陈姝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往下看,沉默不语,仿佛在沉思什么事情。 东西上来了陈姝还在那里坐着对着窗户也不知在想什么,满娘纠结了又纠结上去道:“阿姝,来吃东西吧,你在想什么呢?” 陈姝没理满娘而是随手指了立在房中的男子,那男子乃是今日金吾卫的领头人,见陈姝有事,便走了过来拱手道:“殿下何事?” 陈姝道:“这些日子陈旲一直留在驿馆中当真连出都没出来过?” 那人道:“是,蜀王大公子行事谨慎,自到了洛阳非陛下召见从未出过驿馆。” 陈姝皱眉,“这就麻烦了,怎么这么没胆,真怕在这洛阳有人要他的命啊,日日缩在驿馆里,我想见他,只怕只有两条路了。” 满娘大致听明白了陈姝想要见蜀王的儿子陈旲,可是陈旲居然天天缩在驿馆里,门都不出,满娘道:“有什么法子啊?” “一,闯进去;二,绑出来。”陈姝这话倒是说的言简意赅,和没说一样,满娘道:“要不就请陛下帮忙,让陛下把他召出来?” 陈姝摆手,道:“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让阿父插手实在不美。”陈姝嘴里说着话,正想着既然出来就应该要出去逛逛,她道:“不必管这些,等下不如去看曾外祖父,他若是知道我来了定然欢喜。” 一听要去见许郄,满娘也高兴,道:“许爷爷还没见过你呢,要给他个惊喜。” 一行人坐了一会儿,吃了点茶点,付账后又上了马车,下车稍微坐了坐,满娘感觉自己舒服多了,她们往玄武坊去了。 陈姝坐在车中闭目养神,她倒是从来没见过许郄,只因前世许郄得知许濛的死讯后没过多久也过世了,陈姝和陈熠兄妹俩自此再没了依靠,这位老人现在还活着,陈姝既然能够出宫哪有不去看他的道理。 车驾缓缓出了坊市,入了玄武坊,陈姝坐了一会儿车也觉得浑身不舒服,她道:“停,我要下来走走。” 外面金吾卫迟疑一瞬,道:“殿下,这坊中人员混杂。” 陈姝摆手道:“既然是出来看看,捂在马车里做什么,下来走走也好。” 满娘下车牵着陈姝,她们先溜达着去了许郄的小宅子,满娘上前叩门,半晌管家才出来,管家一见满娘就懵了,道:“满娘你不是?” 满娘忙道:“管家大叔,许爷爷呢?”说着让出了身子,管家一看身后跟着几个魁梧扈从的小人儿,呆滞一瞬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激动起来。 他忙朝着陈姝那里行礼,满娘笑道:“行了,都是自家人,许爷爷呢?” 管家眼眶隐隐有些潮湿,道:“在坊中的学堂里上课呢。” 满娘想起来了,道:“哎呀,倒是提及许爷爷现在上课呢,我都把这事儿忘了,阿姝,走,我们去找许爷爷。” 陈姝朝着管家点点头,跟着满娘去了学堂的方向,一路行来,只见巷子拐角处放着一架马车,马车看着很是朴素,车上的标志却有些眼熟。 满娘道:“这个马车是……” 话到了嘴边可是就是想不起来,一旁陈姝道:“是靖宁公主府上的。”此话一出身后金吾卫都面色有异,满娘道:“靖宁公主的马车怎么在这里啊。”达官显贵的住所不在这片城区啊。 陈姝看向身后金吾卫,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为首的金吾卫纠结了一会儿道:“这样的马车,应当是靖宁公主府上的那些公子们用的。”是了,马车装饰不华贵,可挂上了靖宁公主府的标志。 满娘反应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公子,其实应该就是面首吧。 满娘抬头看看陈姝,说起养面首,面前这位才是个中高手来着。陈姝淡笑,道:“看来靖宁公主府上也不乏住在这玄武坊的洛阳本地人士。走吧,我们去看曾外祖父吧。” 走了两步到了学堂前,隐隐能够听到许郄中气十足的声音,那学堂后门站在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蜀锦织就的蓝色长衫,似乎正在听学堂里的声音,满娘悄悄把学堂的门打开探头进去,而陈姝的注意力则全部都在那个站在后门的男人身上。 许郄正讲到兴头上,忽然见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他手上的书都要掉了,满娘不是在,在宫里么? 许郄急忙道:“剩下的时间做今日的文章,把书拿出来。”底下的学生把书拿了出来,他们刚刚听许郄说起了江南风光正是听得起劲,许郄忽然不讲了,皆是怨声载道。 那站在后门的男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朝着正门这边望来,刚巧同陈姝对望。 面前的男人看着算不上年轻了,两鬓的发竟然都隐隐有些斑白,可是最让陈姝在意的是,若是挡住了下半张脸,这人长得同陈昱可真是相像啊。 “阿满,你怎么在这里?”许郄走出来同满娘道。 满娘声音中带着些雀跃,道:“许爷爷你看,谁来了。” 许郄抬眼,却不是第一眼看到陈姝,而是望见了那个蓝衣男人。 许郄轻声道:“阿樾,你怎么憔悴至斯?” 一旁陈姝却道:“李樾?或许我该叫你陈旻吧。”她慢条斯理又道:“我怎么不知,你竟做了靖宁公主府上的面首?” 第89章 拉拢 许郄见了陈姝又是一阵激动,他带着陈姝回了那小院子,入了正厅落座,许郄道:“阿熠还记得我这老翁,唉,快让曾外祖父看看。” 许郄这三年倒是没怎么变,他身子一向硬朗康健,并且心境豁达,愈发矍铄了。今日见了自己的三个晚辈,十分激动。 满娘听许郄这样说,哭笑不得道:“许爷爷,这是阿姝。” 陈姝道:“我阿兄要上课的,不得出来,我也是求了阿父许久才出来的。” 许郄哈哈大笑,道:“老了老了,真是老眼昏花,阿姝也好,阿姝也好。我的阿濛生下的这两个孩子都好。” 陈姝甜甜地笑了,上前抱住了许郄的胳膊,道:“阿娘时常同我们提及您,十分挂念您,这次我偷偷出来,回去定然要给阿娘一个惊喜呢。” 许郄摹拭陈姝的额发,道:“你阿娘好不好?” 陈姝点头,道:“都好,只是时时思念曾外祖父。” 许郄笑道:“没事,阿姝回去就和你阿娘说,阿翁我一日三碗饭,有认真吃青菜,天天健步如飞,日日吟诗作对,好得很,好得很。”这样说着,眼眶却有些红了。 陈姝也觉得心中一热,只是笑着点头。 祖孙俩叙旧完了看向了李樾,许郄叹道:“阿樾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话满娘也想问,李樾三年前还是翩翩青年,可现在两鬓已经隐隐有了白发,虽依旧风姿湛然,却带着些疲态,他好像也就是比陈昱大了一两岁,却老多了。 李樾起身拱手下拜,对着许郄行了大礼,道:“拜见老师。” 许郄上前将李樾扶起来,李樾道:“老师一如往昔,樾却老了。”说完目光温和看向了陈姝,他道:“这,便是阿濛的孩子。” 许郄点头,却见李樾目光中隐隐带着些痛色,李樾点头道:“是个好孩子,你该叫我堂伯。” 不意李樾会自报身份,陈姝道:“不知堂伯隐藏身份来了洛阳是想要做什么?” 此话一出许郄却十分疑惑地看向了李樾,李樾道:“老师,我名陈旻。” 陈旻这个名字对于曾经历开国风云的许郄还是熟悉的,他双唇颤抖,道:“你便是先孝怀太子的孩子,陈旻?” 陈旻点头,道:“权宜之计,隐藏身份,请老师见谅。” 陈姝凉凉道:“何止隐藏身份,你当年还想掳走我阿娘,不是么?” 此言一出许郄大惊看向了陈旻,陈旻道:“心有执念罢了,本想着护着阿濛离开这旋涡,却不想还是让她卷了进来。” 众人落座,陈姝道:“何必这样藏着掖着,堂伯,此来洛阳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陈旻并未答话而是深深看了陈姝一眼,笑道:“你同她长得太不像了,十成十的陈氏人。” 陈姝语气有些危险道:“我一声令下便有金吾卫进来围了你,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你,从此陈旻这个名字就真的属于一个死人了。” 陈旻笑了,他细细摹拭了手上的玉佩,道:“果然性子也不像她。” 二人对峙许久,厅中气氛不好,陈旻道:“此来洛阳,的确有事。” 陈姝摇头,“我不想听了,来人,拿下。” 许郄有些着急站了起来,陈姝摆摆手道:“阿翁放心,不会对他如何。” 金吾卫进来围住了陈旻,陈旻道:“若我料得不错,陛下应当无事。”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众人都愣住了,陈姝很镇定,道:“哦,何以见得?” 陈旻叫金吾卫围着,却还是坐在那里抿了一口茶,道:“示弱罢了,这样的手段,陛下不是第一次用了。” 陈姝笑了,“你挺有意思的,若你猜不出,留着也没什么用。”陈姝挥手对金吾卫道:“你们下去吧。” 金吾卫离开,陈旻看着陈姝,道:“此行,不过想要同陛下做个交易。” 陈姝嗤笑,“交易?你的命还捏在我手里呢,谈交易未免太过狂妄。” 陈旻摇头:“殿下回去同陛下说,他自然明白,再者,一个被关着的陈旻和一个能够四下活动的陈旻,哪个更有用处,殿下心知肚明。” 陈姝支着下巴懒洋洋道:“这事要不要同阿父说还在其次,阿父日理万机,不过眼下便有一个让你证明自己的价值。”陈姝顿了顿,道:“没有价值的人就该是个死人。” 陈旻道:“殿下请讲。” 陈姝将手中茶盏轻轻摇晃,漫不经心道:“听闻蜀王有一位李夫人,宠爱殊胜,李夫人同堂伯关系匪浅,堂伯自然对蜀地也是十分熟悉的,我想要见一见蜀王大公子陈旲,不知堂伯可否引荐。” 陈旻道:“此事,愿效犬马之劳。” 陈姝笑得灿烂,她明亮的眼睛看着陈旻,道:“那就麻烦堂伯了。” 几人谈了几句闲话,天色不早了,陈姝要早点回宫,许郄将他们送出了门,许郄对着陈姝欲言又止,还是道:“阿姝,他是我的弟子……” 话没说完,陈姝笑了,道:“无事,不用担心,我不会难为他,可是阿父那里我做不了主。” 这话说得诚恳,许郄没了法子,看向陈旻,道:“阿樾,你……莫要忘了本心。” 陈旻一愣,笑得无奈,道:“老师,阿濛也是这样同我说的。”陈旻轻轻叹息,道:“多希望,我只是李樾,而非陈旻啊。” 许郄见陈旻面上带着愁苦,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陈姝和陈旻一同出门,陈旻将要去马车那边,陈姝忽然道:“等一下。” 陈旻转身,陈姝道:“你来洛阳,不许再打我母亲的主意。” 陈旻未答,只是轻声道:“你这样多智近妖,你母亲可知道?” 陈姝道:“与你何干?” 陈旻笑道:“果然是陈昱不好,不是她不好。” 陈姝冷笑:“好与不好不干你的事,你还是操心自己的项上人头吧。”陈姝说完带着满娘走了。 陈旻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叹了口气,身旁的随从见了,道:“大公子,这……” 陈旻道:“无妨,此来洛阳,的确要同他们合谋,这样的乱局,也该结束了。” 一路上陈姝心情都不大好,满娘也不敢说话,陈姝道:“此人甚是讨厌。” 满娘头一次见陈姝心情不大好的模样,这位女帝平日都是一副老谋深算成竹在胸的样子,这样气鼓鼓的,倒是同真实年龄有些像了。“怎么了?这么不喜欢他。李樾其实是个很温和的好人,可是谁能想到真正的身世是这样呢?他对阿濛也有真心的。”说到这里满娘也有些气愤,道:“起码比陛下好。” 陈姝道:“上心,上心就是要掳走我的阿娘,他倒是没想过阿娘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会有多伤心,只不过是自私罢了。现在这幅无欲无求的圣人模样看了也讨厌,正好是我最讨厌的人。” 这话满娘可就不敢顺着往下接了,这位女帝讨厌的多半是男人,问题就是是哪个男人。 不过即便讨厌也要留着用,陈姝不想来看许郄居然有了另外的收获,她道:“今日回去便可给阿娘一个惊喜,不过陈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满娘自然知道昔年陈昱以许濛为饵诱陈旻入局的事情,近来事多,许濛的身体和心情也才刚刚恢复了一些,不宜太过伤神,满娘道:“嗯,知道了。” 她们回宫后,陈姝往撷香殿去,只见殿中已经摆好了晚膳,许濛坐在小几前,面前放了许多箱箧盒子,托盘上也都是衣料。 陈姝进来,道:“阿娘可知我今日去做什么了?” 许濛方才正在沉思,见了陈姝,笑道:“去了陛下那里野了一天,去做什么了?” 陈姝伏在许濛耳边,道:“我去见曾外祖父了。” 许濛眼中放出光彩,道:“你怎么跑出去的,对了,阿爷身体如何?” 陈姝笑得得意,道:“自然不错了,说是一日三碗饭,有认真吃青菜,吟诗作对,日子逍遥。” 许濛眼眶有些红,道:“好,好就好,你啊,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就跑出去,你阿父知道么?”说完有些生气,道:“自然是知道的,定然是他纵容你这个坏家伙。” “阿娘说谁是坏家伙?”陈熠走了进来,他刚刚下学,见了陈姝窝在许濛怀里,忽然心头一热,总觉得眼前情景仿佛在梦中。 “你妹妹这个坏家伙伙同你阿父避着我偷偷跑出去,她去见你曾外祖父了。”听到许濛这样说,陈熠也笑了,道:“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陈姝皱了皱鼻子,到真像是个可爱的女童了,“都好,只是把阿姝认成了阿兄。” 许濛一听就笑了,她点了点陈姝的鼻头,细细端详她的小脸,道:“这可怎生是好,阿姝长得像阿父,阿熠却随了我。” 陈姝笑道:“哦,那就是一个儿郎长了母亲的娃娃脸,哈哈。” 陈姝促狭陈熠,陈熠也不生气,而是看向了那周边的各色财物,道:“阿娘,这是?” 一旁满娘也有些疑问,心道难道是赏花宴带回来的? 许濛道:“有皇后送的,还有孟婕妤送的。” 满娘道:“怎么忽然送这么多东西过来?” 一旁陈熠却道:“不止这些吧,阿娘,今日进学,大哥和二哥皆对我和蔼之至,甚至还邀我去打马。” 许濛看向了桌上的东西,有些忧心忡忡,道:“卢氏得了嫡长子想要压服了孟氏,可是眼见孟氏肖想太子位不是一朝一夕,两姓相争,自然要先拉拢于我。” 满娘见许濛忧心,道:“阿濛不是说我们谁也不跟,跟着陛下就行了么?” 许濛摇头,道:“此事没这么简单,就陛下下一步只怕暂时管不得后宫之事,我若是两方都不答应,只怕我便成了众矢之的,两方都要排挤我,要有苦日子过了。”许濛将一旁的陈熠也揽在了怀中,陈熠脸一红,想挣开,却见陈姝瞪他,便不敢动了,只是僵着身子。 许濛怀中抱着两个孩子,她对着满娘道:“此事我们要挺住,卢氏和孟氏无论使了什么手段我们都不能倒向任何一方,日子虽然会难捱一些,但是这也是为了能保住阿姝和阿熠,阿满,从今日起你要约束宫中之人,清点我们手上的财物,一旦我遭到打压,那么银钱便是我们的傍身之物。” 满娘心想,照许濛这样分析,只怕她们只有挨着和挺住了,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都交给我。” 许濛用她有些瘦弱的肩膀护住了这两个孩子,望向门外那沉沉的夜色,她轻声道:“有阿姝和阿熠在,我什么都不怕。” 陈姝在许濛怀中同陈熠对视,露出一个带着兴味的笑,若是有人上门送死,她倒是不介意收人头的。 第90章 病重 又是一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宫中卢后与孟婕妤一方面忙着拉拢许濛,另一方面则是明争暗斗,陈昱出手调解了几次,却还是效果不显。 这日晨起,陈昱照常穿好了衮服,这时高景进来在陈昱耳边低声道:“陛下,昨晚皇后将孟婕妤景泰殿的内侍总管打入了暴室,说他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陈昱道:“怎么回事?” “皇后近日严查宫中用度,发现那景泰殿的内侍总管在洛阳城东有一处大宅子,价逾万金,皇后严查之下发现他在孟婕妤身边当值这么些年,上下克扣攒下了这些身家。” 其实后宫女子暗示身边的宫人敛财是很正常的,毕竟她们也需要通过财物来拉拢身边的人,可卢后这一招不可谓不聪明,她表面上是帮着孟婕妤清理家贼,实际上斩断了孟婕妤一根臂膀。 “今日朝会只怕便有人要弹劾孟氏了。”陈昱道。 高景没敢接话,其实这不过是通过朝堂来向孟婕妤施压,意思是如果孟婕妤不放弃这个内侍,那么这把火还要烧到孟氏头上去,毕竟那内侍在洛阳城中置办宅院可不一定都是给自己用的,多少事都不可细查。但孟婕妤若是放弃了这内侍,宫中之人怕是要同她离心了。 皇后占了名分,倒是让孟婕妤有苦说不出了。 陈昱想到了自己那位手段十分厉害的皇后,讥诮地笑了,他看向高景,道:“看样子也到了时候。” 高景意识到陈昱在说什么,他把自己的头埋下去,生怕陈昱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陈昱在高景的搀扶下走出了宣室殿,他将要登上御驾前往南宫的时候,身形一顿,用手帕掩住了口,剧烈地咳嗽了一番,接着晕了过去,那散落在地上的白色丝帕上,有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侍奉左右的宫人们都看到了,顿时大乱,高景大声呵斥他们,又匆忙把那手帕收到了自己的衣袖中,可终究是掩耳盗铃罢了。 今日是大朝会,人到的特别齐,等了半刻钟陈昱还是没出现,文武百官皆是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高景进来道:“陛下口谕。” 众臣跪伏,只听高景立于阶上面无表情道:“朕今日偶感风寒,朝会取消。” 众臣皆抬头想要从高景脸上看出什么,可是高景转身就走一点机会都没留给他们。 三公中位列司空的唐硕乃是陈昱的姨丈,他面色沉重冷凝,朝臣那眼睛偷偷看他,他仿佛无所觉,一旁卢后的父亲卢恒凑了上来道:“唐公可知陛下安危?” 卢恒是陈昱的岳丈,论理自然关心陈昱的安危,可是此刻唐硕只是摇摇头,道:“陛下龙体,我等为臣不敢随意议论。” 卢恒见从唐硕这里套不出什么话来,一旁司徒也是装雕像,再一联想司马王进已经卧床多日,便知三公中如今也就是这个唐硕能说上话,他与自己的弟弟卢毅对视了一下,接着就看到了一旁装作忧愁状的孟筠,孟筠是孟婕妤的叔父,他是个笑面虎在洛阳一向交友广泛,见卢恒看他,还拱拱手同他打招呼。 卢恒冷笑,今日本就是要有言官弹劾孟氏的,可是陛下罢朝,此事只能作罢,想来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事情,他需要立刻知道陛下的身体的具体情况,早作打算。 朝中官员们渐渐围在了卢恒和孟筠身边,这风雨将至,他们也要给自己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上首大司徒见了,笑笑走了,唐硕则是整理了衣袖,叹了口气。 这洛阳风雨将至,能明哲保身就已经不容易了,他一贯是个聪明人,如何不知这朝堂将为了太子之位龙争虎斗一番,再一联想到陛下透露出来的消息,唐硕不由遍体生凉,帝王心,果然不可妄自揣测,否则真死无葬身之地。 陈昱昏迷在宣室殿门前,这样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立刻从宫中遍传朝野,卢后立刻出手召集宫中妃嫔往宣室殿侍疾,又封锁宫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最后自然是给自己的父亲送了信。 许濛刚刚收到消息,心中竟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她这些日子不是被卢后请去喝茶便是叫孟婕妤塞了东西,她态度越岿然不动,二人看她的眼光就越凉,心理压力着实不小。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往宣室殿去,一众妃嫔皆在宣室殿门口相遇,都是匆匆穿戴了一番,守在殿门前,卢后姗姗来迟,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全一副皇后的雍容风度。 孟婕妤冷笑,道:“皇后倒是坐得住。” 卢后慢条斯理道:“陛下有恙,我若是坐不住,像你们这样惊慌怎么行?” 卢后又道:“如今陛下身体不适,孟婕妤之事便不用向陛下提及了,免得陛下忧心,其次,你们宫中都要约束宫人,不要烦扰了陛下才是。” 卢后目光力道万钧在在场妃嫔面上一一扫过,孟婕妤咬牙,可她现在不能随意顶撞卢后,只得同众人一并道:“诺。” 卢后看向了许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刚想说话,高景出来了道:“陛下召见。” 卢后当先走了进去,众人也跟了进去,许濛抬头只见陈昱披着袍子坐在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宣室殿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陈昱道:“不过是偶感不适,倒让你们都跑来了。” 卢后道:“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怎能不经心?” 陈昱随意挥手道:“无妨,不必忧心。”接着陈昱看向了卢后道:“皇后此番动作,做得不错。” 卢后这些日子派人多方打听陈昱的身体,皆是语焉不详,今日清晨陈昱晕倒在宣室殿前,看样子已经是非常严重了,而他现在看起来倒是也没什么,不过越是这样遮遮掩掩,便越是显得陈昱粉饰太平,卢后多疑,叫陈昱这虚晃的几招,唬的竟然有几分相信了。 陈昱又说了几句安抚他们的话,然后疲惫地靠在了软枕上,面上带着些倦色,道:“你们都下去吧。” 卢后仿佛还要说什么,却见陈昱不耐烦地挥手,众女道:“诺。” 将走的时候,陈昱忽然道:“许容华留下。” 众人都看向了许濛,许濛顿时觉得自己都快叫那些目光给点着了,她抬眼看陈昱见对方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卢后红唇微弯,道:“既然陛下想要许容华留下侍奉,那许容华便留下吧。”说着又语气亲密,道:“我宫中的人做了些点心,晚间叫人送过来,也让阿姝和阿熠尝尝。” 一旁孟婕妤冷哼,陛下缘何单单留下了许容华,是因为她身后并无什么家族吧,卢后这样亲善只怕也是想要从许容华这里得到什么消息。 众人告退,许濛见榻上陈昱笑得不怀好意,气鼓鼓过去,道:“陛下,不如让人开了两斤黄连,熬成苦汁子飘在这宣室殿中,届时人人都会以为陛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 陈昱见许濛不高兴,道:“朕另眼相待,阿濛不喜欢?” 许濛一听更是恼了,道:“陛下的另眼相待妾受不起,妾如今进退维谷左右为难,陛下这般火上浇油,是何居心?” 陈昱笑着支着自己的头,侧躺着看许濛,那白色寝衣微微张开,能够看到里面线条起伏的胸膛,靠近了还有淡淡的草药的味道。陈昱伸手将许濛落下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道:“她二人相争,朕不想让你卷进去,可是有阿熠在她们定然不会放过你,你现在这样吊着她们总有一天会被反扑,阿濛,此事朕也不想你掺和进来,是以以后你就在朕身边侍奉,她们到时候送了什么礼你就收下,威逼利诱不必管他。” 许濛听陈昱这样说,心知陈昱是想要把她护在身边,她叹了口气,道:“陛下,若我是一个人这自然不怕,可是我有阿爷有阿姝阿熠还有满娘,还有撷香殿跟了我许多年的宫人们,若是像您这样说,您把我捧在这个特殊的位置,是想要让我这段日子好过些,可是陛下护得住我,却护不住我身边的所有人。” 许濛见陈昱听得认真,她继续道:“这样的风暴还是留着让我一人承受吧,陛下之心,阿濛心领了,不过还请陛下不要因为许濛而坏了大局,左右不过是几天苦日子罢了。” 许濛说完了话,却见陈昱久久不语,他拉过许濛将她揽在怀中,道:“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从前,我想我谁都不欠,独独欠你,那样的苦日子从今天起,便是一日都不想让你过了。” 许濛贴在陈昱身上,她茫然地抬头,只见陈昱望她,许濛懵懵懂懂道:“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么?” 陈昱大叹,“傻瓜,外面疾风骤雨,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你的撷香殿当做桃源乡,开心地过日子好么?” 陈昱笑道:“日后榻上装病,美人相伴,岂不乐哉?” 许濛嗔他:“陛下,您可是贤明之君。” 陈昱不恼,只是难见许濛这样鲜活的样子,他贴上去细细吮吸,唇齿间只听陈昱依稀道:“阿濛,你只要陪着我,好么?” 许濛抓住了陈昱的衣襟,闭上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今夕何夕。她推了推陈昱,道:“陛下,我要去给您端膳食。”说着下了榻,跑了出去。 “咳咳。”暗处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暗处陈姝走了出来,她道:“阿父总要注意影响。” 陈昱笑道:“竟忘了阿姝隐在暗处。” 陈姝道:“阿父把阿娘摘出来,意思就是撷香殿尽可由着我们了?” 陈昱道:“你阿娘何必陷在里头,没什么意思,你把那梁琥要了去,有何居心朕还不知道么?” 陈姝笑得奸诈,道:“自然是想要同这位卢后过过招,再者这样的小事阿娘何须忧心,卢后那里要有人能安她的心才是。” 陈姝又道:“不过这局既然已经布下了,人还没到齐,阿父总要将那蜀王召来才算是齐了。” 陈昱笑道:“若是蜀王不来呢?” “怎会不来,三岁小儿都知道富贵险中求,阿父布病危之局诱他,岂有不来之理?” 陈姝道:“阿父护好了我的阿娘便是,剩下的由着阿姝去做吧,阿姝告退。” 陈姝将走忽听陈昱道:“卢氏昔年所为,当中难道没有阿姝的指点么?” 陈姝笑得无辜,道:“当年不过一稚儿,怎么就能指点卢氏了?”她天真的小脸上一派困惑,道:“说来,卢氏是阿父的正妻,她若是有所为,定然是阿父授意,不是么?” “行了,多思无益,阿父定要好好护着我的阿娘,情势所迫,阿父真以为我愿意把阿娘交给你?哼。”陈姝冷笑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许濛进来了,她放下了手上的托盘,道:“陛下既然病了,日日就只有清汤补品可以喝了。” 陈昱见许濛黑白分明的眸子,苦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头,轻声道:“你瞧,你给我生的好女儿。” 许濛不明就里,点头笑道:“嗯,我们阿姝真的很好的,不过陛下不可以过分偏心,阿熠也很好,虽然平日话少,却是个沉稳的孩子,陛下日后有了东西不能单单叫着阿姝,阿熠要多想的。” 陈昱见许濛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有些气闷有些无奈,摇摇头,还是笑了。 第91章 诏书 又过了几日正巧碰上了大雨,宣室殿中,许濛放下了手上的丝帕饮茶,陈昱歪在榻上看各方呈上来的奏疏,他表面上装病,连着两次大朝会都没有出席,实际上对于朝堂的把控丝毫没有减弱甚至隐隐加强了许多。 许濛将茶盏放下,又轻手轻脚给陈昱端了一盏茶过去,刚放下陈昱的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稍微一使劲将她拉得歪到了榻上,陈昱一错眼就对上了许濛的眼睛,许濛侍疾面上一点脂粉都无,只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是这面庞上上吸引人的,陈昱一笑道:“饿不饿?” 许濛望外面的天色,昏暗的阴天让人看不出这是什么时候,她摇摇头道:“不饿。” 陈昱却道:“闷在这宣室殿的确没什么意思,原想着等你稍微好些了带着你出去看看你祖父,可是偏碰上了这样的时候,待尘埃落定,朕便带着你出去好么?” 许濛道:“倒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阿姝曾去看过阿爷,阿爷安好,我就放心了。” 陈昱刚想说话,高景却在门外低声道:“陛下,孟婕妤来了。” 陈昱道:“朕身体不适,请孟婕妤回去吧。” 外面高景道:“诺。” 许濛见陈昱面上没什么表情,她道:“孟婕妤这些日子落了下风,此来只怕是想要请陛下主持公道。” 陈昱道:“卢氏与孟氏相争,你不必管她们。” 许濛见陈昱就这样轻松地提起了两姓相争,心中不免发凉,只因卢氏与孟氏所为的乃是太子之位,许濛现在在陈昱身边,可她膝下也是有一个儿子的,于太子位她着实猜不透陈昱的打算,不敢猜也不想猜。 陈昱见许濛神色有些差,他道:“怎么,吓着了?”陈昱声音轻柔,又道:“此间事不是朕心狠,而是卢氏与孟氏阴差阳错已经成了这样的局面,与其任由发展,不如让他们在可控范围内爆发。”其一,卢氏与孟氏相争还在陈昱的掌控范围内;其二,比起朝堂内部,蜀王和隐在身后伺机杀他之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陈昱要把一切的矛盾激发出来,才能通过这次布局将隐患一网打尽。 许濛轻声道:“此事陛下不用这样特地说起的。”许濛直视陈昱,目光一如往昔,坦坦荡荡,“陛下,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昱大叹,将许濛拥在怀中,道:“你又多想了?” 许濛不说话,陈昱就低下头轻轻吮她的唇,他道:“这件事你不必管,儿孙自有儿孙福,好么。” 许濛还没细想陈昱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就叫陈昱吻住,想要躲避陈昱的吻,却叫他捉住加深了这个吻。 二人纠缠一番,都有些气喘吁吁,许濛看向陈昱的目光中带着些恼怒,陈昱见了也知道不能再惹她了,他道:“好了,不闹了,阿濛,你去帮朕起草一封诏书。” 许濛听陈昱这样说,也放下了自己心中的百般心思,她坐在案几旁,道:“请陛下口述。” 陈昱缓缓道:“朕之叔父,朕近日抱恙,忆及往日先帝音容,思之尤甚,叔父久居巴蜀边陲,自朕登位尚不得回京,巴蜀之地炎热潮湿,朕念及叔父康健,忧心不已,故邀叔父入洛阳小聚,乃朕拳拳之心,万望叔父应允。” 不像是官方口吻的诏书,倒像是一封陈昱写给蜀王的家信,许濛写完后递了过来给陈昱看,陈昱看了看,道:“嗯,阿濛的字倒是愈发好了。” 许濛看了,道:“陛下,陛下还是着人誊抄的好,这笔字一看便知是女子的笔迹。” 陈昱笑道:“自然要着人誊抄,阿濛的字怎可流出宫闱。”陈昱叫:“高景,进来。将这封诏书拿下去着人誊抄,送出洛阳。” 高景将诏书拿下去,陈昱伸手将许濛的手握住,道:“阿濛困么,读书给你听。” 许濛心想明明是她来侍疾,其实多数时候成了陈昱照料她,许濛摇头,道:“倒也并不疲乏,不如这样。”许濛将陈昱手边的那本游记摊开,道:“这本游记倒是写得颇有当地风情,我给陛下挨着说说如何?” 陈昱苦笑,在许濛面前,他倒成了一个乡巴佬,不过陈昱觉得这些年许濛看着不如刚入宫的时候活泼了,她难得有了这样好的兴致,陈昱自然要捧场,他道:“嗯,朕洗耳恭听。” 窗外的雨淅沥沥,初夏的雨下完一场就会热一些,许濛的声音很清脆,与那雨滴敲打瓦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一副安静而祥和的景象。 许濛的一封手书,将在整个大魏王朝掀起铺天盖地的风波,而这封关键之至的手书,其实不过是陈昱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许濛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罢了,历史往往于无声处听惊雷。 ———— 孟婕妤自宣室殿出来,她面上带着一种旷日持久的失望,身旁细娘为她打伞,道:“婕妤,我们……” 孟婕妤最后望了一眼宣室殿,道:“走吧。” 她们迎着风雨回了景泰殿,殿中宫人皆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人的心叫卢后击溃了,便再也聚合不起来,孟婕妤望着那些看似忙碌的宫人,她拿起了手边的茶盏,想要不留情面地扔下去,可还是按捺住了,她道:“都下去吧。” 细娘上来,将孟婕妤手中的茶盏捧了过来安稳放下,道:“婕妤,冯承那里现在该怎么办?” 孟婕妤咬牙,道:“怎么办,卢后说他在暴室中挨了些刑罚,将我宫中心腹供出了大半,那洛阳的宅子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你我心知肚明,若是真让他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卢氏便更加寻着了把柄。” 细娘道:“可是如今我们在宫中的人叫卢氏挖出来了一大半,若是想要封了冯承的嘴,怕是不容易。” 孟婕妤握拳锤在了那案几上,她恨声道:“不知不觉竟让卢氏占了上风,她不知暗中调查了我们多久,居然一出手就抓住了冯承,现在倒好,如今朝中去过那宅子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波及他们,真是一群白眼狼,当初收好处的时候怎么一个跑的比一个快呢?”现在孟婕妤才明白,她昔日的权势皆来自于她膝下的陈烨,有人依附于她,看中的也是陈烨,而卢后得了陈炜,乃是嫡长子,陈昱又病重,渐渐不理事,卢后占了名分,行事放开手,自然不是她能够抵挡的。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宫人进来道:“婕妤,陛下那里往蜀地发了诏书,说是要召蜀王回洛阳。” 孟婕妤面上一顿,道:“果真发了诏书?” 小宫人道:“是,乃是尚书台发出去的。” 孟婕妤颓然靠在软枕上,细娘见了孟婕妤面上魂不守舍忙道:“婕妤,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发给蜀王的诏书罢了。” 小宫人告退,孟婕妤半天才缓过神来,她道:“陛下现在发诏书,更体现出陛下情况危急,陛下怕是存了铲除蜀王为新帝铺路的心思,所以才将蜀王从蜀地召回,细娘,若是陛下身体康健,那或许我等还能与卢氏相争,可是陛下若是存了迅速立太子稳定局势的心思,那便没有比陈炜更名正言顺的太子了,陈炜做了太子,我与阿烨落在卢后手中,怕是没有好下场。” 细娘一听不由恐慌,她道:“这,这可怎么好?” 孟婕妤面上颓色一敛,她道:“不,还没成定局,我不过输了一步罢了,怎么可能步步都输,细娘,你务必要把消息传给他。” 细娘一愣,道:“传给谁?” 孟婕妤的脸在暗处隐着,她道:“燕王,陈晟。” 细娘大惊看向孟婕妤,只见孟婕妤轻声道:“他若是不想从此籍籍无名叫人扔在燕地,那便一定会帮了,细娘,以摄政王之位许之,我不信我赢不了卢后。” “此刻看似平静无波,早就生死一线了。” 卢后这边接到消息比孟婕妤快多了,基本上是高景将许濛的手书递出了宣室殿卢后就知晓了,她不甚在意,只是同身边的宫婢确认,那手书乃是许濛代写。 不过一个细节,卢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手中托着茶盏,在窗边看雨,阴沉沉的天色,却挡不住她的好心情,她道:“把这个消息立刻送到府上去。” 一旁宫婢躬身道:“诺。” 宫婢刚走,陈炜就进来了,他先是躬身下拜,口中道:“拜见母亲。” 这样的母子看着便是那种互相扮作亲近的感觉,少了许多真正的亲昵,卢后道:“这样大的雨,你跑来做什么?” 陈炜道:“儿臣忧心阿父身体,想要往宣室殿探望。” 卢后笑得和煦,道:“你阿父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身体自然康健,走吧,母亲同你一并去宣室殿。” 卢后起身牵住了陈炜,陈炜若有所思,道:“许容华仿佛也在宣室殿侍疾,对么?” 卢后眼中带着些心疼,道:“母亲知道阿炜是想要查出你阿娘的真正死因,不过许容华眼下在你阿父那里,母亲也不好动手,这样,母亲近日在整顿宫务,届时让她心腹的宫婢过来一趟,好好盘问一番。” 陈炜面上带着些激动的神色,道:“多谢母亲。” 卢后摸摸陈炜的脑袋,道:“不妨事的,举手之劳罢了。”卢后拉着陈炜出了宫室,她看向那细密的雨幕,她为了从许濛那里得到些许消息,差点搬空了库房,可她一点风都没透出来,若非今日得知陛下便是连亲写诏书都做不到了,她还不能确信陛下的身体到底到了何等程度。 许濛是何种心思,她总要试探一二了。 第92章 寻衅 雨后是个艳阳天,蒸人得很。诏书快马出了洛阳,一路上换马换人,不过几日就要到蜀地去了,伴随着诏书一路往西南,洛阳关于陈昱的病情还有这次召见蜀王多了许多猜测。 朝堂上,三公皆保持沉默,分明表现出观望之态,孟氏身边的人倒是少了许多,卢氏身边聚集了一批人,他们猜测陈昱怕是要借此机会压制蜀王,立太子,将皇位平稳过渡,平心而论,陈昱是个贤明之君,奈何时运不济,碰上了这样的事,也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撷香殿中,自那许濛去了宣室殿之后,这里的一干事务都是满娘在打理,忙得厉害,满娘生生瘦了不少。她刚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便有人来,说是卢后让她过去有话要问。 满娘一听面上倒是也镇定,她道:“现在撷香殿中事务繁忙,我们容华还在宣室殿侍疾,不知皇后有何事要问?” 那宫人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杂事要问问阿满姐姐。” 满娘收拾了一下身上的衣物,她想着应当也没什么大事找她,估计去了很快就能回来,正要跟着走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道:“慢着。” 陈姝从内室出来了,满娘道:“没关系的阿姝,应该没什么事情。” 陈姝道:“你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阿娘不知要怎么埋怨我呢,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那宫人见陈姝也跟了上来,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见陈姝目光轻描淡写瞟了过来,宫人觉得自己脖颈一凉,终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几人到了皇后宫中,陈姝同皇后见礼,只见陈炜站在皇后身旁,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陈姝轻嗤一声,皇后命身边的宫婢给陈姝上了一盘点心。 陈姝道:“母亲叫满娘过来所为何事?我撷香殿中便是片刻也离不开满娘的。” 卢后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最近宫中整顿宫务,满娘手底下的几个小宫人手脚不干净,是以寻她来问话。” 满娘一抖,她平日管理撷香殿的宫务已经非常用心了,难道还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天哪,叫卢后抓住了把柄,现在卢后肯定想要从阿濛那里套出话来,她此次怕是不好脱身啊,押着她,阿濛极有可能为了她搅进来。 陈姝却不着急,她道:“底下的人出了问题,同阿满有什么关系,母亲若是没有旁的事,阿姝退下了。” 卢后不意陈姝看起来小小年纪居然行事这么强硬,她道:“除了此事,还有当日在皇庄中的事情,高氏出事后,便是这名宫婢向陛下禀报的。” 陈姝道:“高氏之事我阿娘受惊尤甚,此事父皇已经下了定论,母亲还有什么疑问么,便是有疑问也该是去问掖庭令而不是阿满。” 一旁陈炜忍不住了,他终究还是孩子,他上前两步,道:“那日的事是许容华事先算好的,这宫婢报信的时机也那样巧,这样的巧合,阿姝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陈姝笑道:“阿兄这话里话外都在影射我阿娘,此事并非我说了算,乃是父皇定论,高氏行刺谋逆。” 四个字就激怒了陈炜,他上前道:“陈姝,你再说一遍。” 陈姝笑了,道:“阿兄不仅人蠢,话都听不懂了么?” 上首卢后道:“够了,阿姝,这就是你同杨清学到的教养么?” 陈姝眼睛危险地眯了眯,道:“教养?母亲同我说教养?”陈姝向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卢氏的教养也不过如是嘛。” 卢后勃然作色,道:“来人,给二公主清醒清醒。” 说着几个宫婢就要进来,陈姝一笑,道:“母亲若是想要让他们进来都听着,阿姝也是不在意的,毕竟当年先帝去世时,梁琥……” 话还没说完,却见卢后面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她道:“都下去,都下去。” 陈炜等人见了卢后的模样,都吓着了,匆匆退下,满娘出去的时候颇为忧心地看了陈姝一眼,陈姝朝她笑了笑。 卢后上来,一把攥紧了陈姝的肩膀,低声道:“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陈姝道:“我听我阿娘她们说话的时候说到的。” 卢后带着些诱哄,道:“阿姝,你阿娘她们说了什么?” “阿父为了保住阿娘把梁琥给了阿娘,说梁琥知道你当时在阿爷的药里掺了东西。”陈姝天真的小脸宛若鬼魅,她道:“你不能动满娘,我最喜欢她了,还有阿父说会让大哥做太子,所以不会动你,但你不能动我阿娘和我阿兄。” 卢后从陈姝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听到了许多许多,那心啊先是沉下去沉到了地狱,又是提起来提上了天堂,狂喜和恐惧夹杂在胸膛中,她放开陈姝在厅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终于出声道:“阿姝,你没听错?” 陈姝点点头,道:“我没听错,母亲,阿父要让大哥做太子,太子是个好位置可是我阿兄做不了,阿父教阿娘和你做个交易,可是阿娘不敢,但是我敢,母亲,我要让阿兄去个好的藩地,我要做尊贵的公主,比陈婥尊贵。” 卢后低头,看着这个素来厉害的女孩,她酷似陈昱的面庞上闪烁这野心,这野心无疑是稚嫩的也是愚蠢的。 卢后轻声诱哄了陈姝,道:“阿姝,你肯定会让你大哥做太子?” 陈姝点了点头,她忽然又道:“但是,阿父心里还是放不下孟婕妤她们,阿父说要给二哥一个好封地就在魏地,我不,我不能让我阿兄输给二哥,我也不能输给陈婥。母亲,梁琥的事情我一定不说出去,但是母亲你做了太后,你就是大魏最尊贵最厉害的人,你要给我们更好的。” 卢后从高处能够将这女孩小脸上的不甘心一览无余,果然平日的一匹布料一件首饰就能挑动一个人的不忿之心,继而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卢后道:“阿姝,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娘的想法。” 陈姝道:“我自己想到了一些,还有阿娘想做不敢做的。” 卢后轻轻摹拭了陈姝的额发,喃喃道:“好,母亲答应你,让你阿娘你阿兄还有你过得比孟氏更加尊贵,只要你保守这个秘密,我就让你成为大魏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陈姝抬头看了卢后半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一定不说。” 卢后面上带着一抹轻笑,她语调温柔,面上笑意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她道:“走吧,阿姝,你回去吧,以后撷香殿里想要什么只管说,母亲都给你们。” 陈姝抬头看了看卢后,道:“谢谢母亲。” 卢后目送陈姝小小的身影离开,她又重复了一遍:“母亲,都给你们。” 卢后坐在榻上,偏过头不知在想什么,继而笑了,笑声回荡在空空的宫室之中,陈炜会做太子,她就是真正的太后,卢氏女最高的目标,人生最终的愿望,终于唾手可得。 可是看样子陛下已经得知了她让梁琥做的事情,但现在能够奈她何呢?陛下已经不成了,蜀王将要入京,未来的太子需要一个强硬的母亲和强大的母族,若是不出她所料,陛下一时半会儿不会动她。想通了这一节,卢后心中的恐慌渐渐平息,接着她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即便真的动了她又如何,谁也挡不住她,只要她还是皇后,还是太后。 她只能进,不能退,进则生,退则死。 恐惧与惊喜快要让她癫狂了,卢后的大脑高速运转。 许氏,一个蠢女人罢了,她的孩子生得同她一般愚蠢,陛下对她果然有几分真心,可惜啊,许氏母子三人,怕是留不得了,还有那个孟氏,孟氏挑衅她作为皇后的尊严多年,届时带着陈烨去了藩地,任其发展恐怕又是一个坐拥国中之国的蜀王,何不把危险扼杀在摇篮中呢? 卢后清醒了过来,高声道:“来人。” 宫婢们鱼贯而入,领头的宫婢乃是卢后的贴身侍女,见了卢后的模样不免有些诧异,卢后面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 只听卢后道:“从今日起,全面整顿宫务,我要整座皇宫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她们回到了撷香殿,坐在殿中,陈姝缓缓饮茶,殿中只有陈姝和满娘两个人,满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她道:“为什么?” 陈姝道:“是问我为什么要把梁琥亮给卢后,还是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卢后,阿父属意陈炜做太子?” 满娘道:“都要问。” 陈姝笑了道:“做戏要做全,从我之口说出来,卢后才会真正相信,阿父将死,陈炜能上位,卢氏才会真正放开手,这场戏才能在观众到来的时候完全铺开。再说了,阿父的确是这样想的,也许之前阿父想要保全陈炜,可是他自己入局,就由不得旁人了。这一切,我不过说破罢了。” 满娘摇头,道:“可是你没有必要把梁琥的事情和卢后说。” 陈姝淡淡看了满娘一眼,让满娘心都紧了紧,陈姝道:“不过震慑于她罢了,她心神俱震自然会相信我接下来的话,有此事威胁短时间内她不会再动我们撷香殿,再动应该就是阿父殡天之后了。” 满娘心道按照当今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活个几十年问题不大,陈姝这招分明兵行险招,总让人觉得没这么简单。 陈姝见满娘在那里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摇摇头笑了,卢后以为势在必得也有了不得不进一步的理由,梁琥之事,乃是陈姝堵死了卢后的退路,而孟婕妤却十之八.九要找上自己的外援,两姓相争,生死之战愈演愈烈,阿父不过是想要布局,她陈姝却想让这局棋不死不休。 陈姝在那白纸上挥毫写就一个“炜”字,一个“烨”字,她将这两张纸掖了掖,放到烛火上烧掉了,火光明灭,陈姝面无表情。 第93章 陈旲 千里之外,西南方位,蜀地千家万户都在睡梦之中,此地拥天险而城中富庶,产蜀锦粮米,古来便有天府之国的称谓。 不过蜀地百姓却过得不甚安乐,他们皆在蜀王治下,蜀王手段严苛,在封地横征暴敛,便是连家中宴客宾客送上的礼金都要抽税,百姓深苦之,奈何蜀王帐下颇有能人,而治军有道,是以蜀地已然成了蜀王一家之国。 蜀王的王府坐落在锦官城的东方,气势恢宏富丽堂皇,府中护卫往来,昼夜巡查,蜀王府中的书房还亮着灯,隐隐能够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回廊下一个穿正红织锦的女子带着几个侍女走了过来。 那女子眼角隐隐有皱纹,可见是上了年纪,但眉眼间难掩倾城风华,年轻时定然是一位绝代佳人。 守在门口的侍从道:“拜见夫人。” 女子笑道:“殿下还在议事?现下太晚了,让他们散了吧,殿下上了年纪,这样通宵达旦议事对身体无益,你们在殿下身边伺候着时时也要提醒着才是。” 论理这里是蜀王议事的书房,女子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不应该擅自闯入,甚至插手蜀王的作息,可是她就这样自然地说了,那侍从也自然地应了。 只听里面有人道:“是夫人来了?快请进来。” 女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了托盘走了进去,书房中站着两个文士模样的男人,见了这女子立刻下拜,道:“拜见李夫人。” 李夫人笑了,道:“何必见外,两位大人天色已晚,王府中已经备好了厢房,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可好?” 李夫人话说的轻柔,却见二人身子低了几分,道:“诺。”便是话也不敢多说,躬身退下了。 蜀王坐在蒲席上,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封诏书,正是今日收到的诏书,李夫人上前,跪在蜀王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目光隐隐看向那诏书,蜀王按住了李夫人的手,道:“这样事,夫人让底下的人做吧,天色不早了,夫人早点安歇吧。” 李夫人道:“殿下还在为了诏书一事烦心?” 蜀王偏头看李夫人,他道:“不知夫人那里可有什么音信?” 李夫人道:“我的人传了信过来,说陈昱小儿的确病重,虽使了百般手段遮掩,可是种种迹象怕已经是遮不住了。”李夫人见蜀王的眼睛亮了亮,她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接着道:“眼下宫中卢氏气焰颇盛,她得了高氏之子,张罗着要把孩子记在自己名下,而陈昱也不反对,看样子急着立太子。” 蜀王沉吟一瞬,道:“夫人的意思是,洛阳之事,可谋?” 李夫人伸手贴在了蜀王胸前,按理她年纪不轻了,可是那双手依然柔嫩,她按住了蜀王的心,轻声道:“殿下,洛阳如今情势不好,陈昱小儿诏书倒是写得言辞恳切,可是难保他是想要诱殿下出蜀,伺机压制殿下。” 蜀王望着李夫人灯火下的面庞,他道:“陈昱让我出蜀,无非觉得在洛阳能杀得了我,可是洛阳这般情势,他未必能得偿所愿。” 李夫人道:“此事有风险。”她斜睨蜀王一眼,道:“不过,古往今来,若要为人杰,走的都是刀山火海。” 李夫人接着声音转低,道:“殿下,如今阿樾已经在洛阳了。” 蜀王听完了李夫人的一番话,面色稍霁,朗声笑了,道:“夫人此话在理。”蜀王将李夫人一把拉过揽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姊,大哥和三哥没做到的事,我会帮你实现的。” 李夫人摸了摸蜀王的面庞,轻声道:“我的一生啊,别无所求,只希望带着我们秦氏血脉的阿冕能够继承殿下的一切。” 李夫人又道:“阿冕是个好孩子,希望他对自己的阿兄和阿姐好一些。” 蜀王的目光望向了李夫人,他道:“会的,瑶姊放心。” 蜀王携着李夫人上榻,他同部下商议了一整天的事情,在李夫人这里被落实,他心中定计,上了榻就睡了。 李夫人则穿着自己的寝衣起身,她打开了窗户,只见外面明月高悬,虽然已经入夏,可是夜风猎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她同蜀王有好些日子不曾同榻而眠,她年纪不小,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保养得宜,看不出年岁,却也是能够做人家祖母的年纪了。李夫人看了看榻上的蜀王,这男人比她还要小几岁,当年她狼狈地逃出了洛阳,连陈旻都丢在了豹苑中,她去了黄河边上,可眼中只能见到那滔滔江水,她的父母兄长她的丈夫她的家族她的荣耀都叫那浑浊的黄河水冲垮了。 后来她隐在暗处四处辗转,冷眼旁观陈氏之人对秦氏属臣的清洗,活得像是惊弓之鸟,陈昌登位后,居然是眼前的蜀王先找到了她,还带来了她的侄女秦韵,秦瑶没法子只能委身蜀王。 那个会对着她脸红的少年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告诉她他看上十四岁的秦韵,秦瑶惊讶失望之余,还是将自己的侄女送上了蜀王的床榻,然后生下了陈冕。 李夫人看向了东方,那里有太阳,有黄河,有洛阳。 她想她该回去了,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终结这一切。秦瑶关上了窗户,她回到榻边躺下接着看了看睡梦中的男人,自嘲地笑了笑,谁说一切都结束了,古往今来争权夺势,哪有结束的时候? ———— 洛阳入夏,天气渐渐炎热,让人惊讶的是,蜀王大公子陈旲这几天居然开始出门了,不过是四处逛逛,一开始还有人猜测陈旲有什么事情要做,可是慢慢的,盯着他的人发现,陈旲还真是各处瞎转。 这日午后,陈旲带上了身边的侍从出门,他打扮得仿佛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哥,到了洛阳坊市的一处茶楼,茶博士见了他,引着他往楼上走。 陈旲开了雅间的门,只见里面正端坐着一个着青衣的男子,陈旲面色一变,道:“你来洛阳做什么?” 那人正是陈旻,陈旻道:“堂弟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陈旲转身要走,陈旻道:“堂弟如今同那风箱里的老鼠,两边受气,还怕丢了小命,也亏得堂弟心志坚定,才能在那驿馆里日日坐着。” 陈旲听陈旻这样一说,咬咬牙,他探头四处望望,退了回来,顺手拉上了门,恨声道:“陈旻,你我什么关系,你心知肚明,前几日有人递了东西进来,说是能帮我脱困,谁成想是你,你找上我怕是打错了算盘,我陈旲同你们李家的人势不两立。” 陈旻喝了口茶,陈旲态度恶劣,他也不生气,他道:“堂弟这么些年果真是一点长进都无,你收到的东西乃是夹在宫中的赏赐中,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在宫里送出来的东西上动手脚?” 陈旲面带疑惑看向陈旻,陈旻道:“的确有人见你,可是那个人不是我,我不过替她引荐罢了。” 陈旲还想说话,却听屏风有人击掌,一个小人儿缓步走了出来,她对着陈旻笑道:“堂伯果然厉害。”接着陈姝转向了陈旲,她道:“陈姝见过堂叔了。” 陈旲目光中带着疑惑,他道:“你是,陛下的二公主?” 陈姝道:“堂叔好记性,阿姝佩服。”陈姝慢条斯理坐下,她端起茶,目光在陈旲和陈旻之间游走,她道:“不知堂伯和堂叔之间怎么了,这般剑拔弩张,我这个小辈在这里,如坐针毡啊。” 陈姝这话明显是在试探陈旻,陈旻岿然不动,陈旲却有些神色微妙,他虽然天资鲁钝,却也在这修罗场中挣扎多年,他道:“二公主此行,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陈姝道:“阿父病重,自然不是。” 陈旲目光中带着审视看向陈姝,陈姝直视陈旲,道:“今日已经有人将蜀地的消息送了进来,蜀王叔祖他就要入洛阳了。” 陈姝的目光扫过了陈旻,又道:“同行的一位李夫人,倒是不曾听说有王妃,堂叔,为何叔祖府上没有王妃啊?” 这话触了陈旲的逆鳞,他怒道:“二公主是一个女儿家,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陈旲分明是叫陈姝踩住了痛脚,恼羞成怒,陈姝不恼,只是笑了笑,前世蜀王府邸中妻妾相争的事情也算是个大八卦,可是那会儿都是当八卦听的,谁能想到那位别人口中红颜祸水级别的李夫人乃是蜀王的长嫂呢?秦氏的事情,陈姝登上帝位之后隐隐绰绰查到了一些,很多还是今生根据手上的各种线索查出来的呢。 眼前二人,陈旻居长,可是他的身份见不得光,他的母亲现在蜀王内宅将陈旲那不受宠的王妃母亲压得死死的,难怪陈旲对陈旻是这样的态度。陈姝之所以让这二人聚在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试探陈旻,可这人不为所动面上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神情,叫人看不透摸不清。 陈姝道:“阿姝不过一个女儿家,懂的事情还是很少的,不过母亲倒是教了很多,嫡庶之别阿姝还是很明白的。”这话让陈旲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弟弟,那个出生就获得了全部目光的弟弟,他心中忽然迸发出一阵恶气,他三两步上前,伸手抓住了陈姝的衣襟,道:“母亲,不知是公主殿下的哪位母亲?” 一旁陈旻喝茶看戏,陈姝直直对上了陈旲的目光,她凉凉道:“母亲听闻叔祖将要如洛阳,茶不思饭不想,蜀地富庶,叔祖坐拥十数万大军,母亲忧心我大魏江山,黎民百姓。” 陈旲讥诮一笑,道:“不知皇后还有这样的胸襟?” 陈姝认真地点点头,道:“母亲不仅仅忧心天下苍生,还忧心堂叔的处境。” “母亲说堂叔如今困居洛阳,便是连门都不敢出的,看着真是可怜,堂叔今年已经二十有四,长子都已经六岁了,可是叔祖迟迟不给堂叔请封世子,反而宠信那李氏,母亲说,在蜀地人人只知道李夫人而不知蜀王妃。” 陈旲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站在原地,他和他母亲过得窝囊,他心里不是不知道,可是那是他的父亲,他又能如何,可是眼下他的父亲想要更进一步,将他送来洛阳做人质,分明就是没有封他为世子的心思,陈旲捏紧了拳头。 陈姝又道:“母亲没有坏心,无非是不想看着嫡庶不分,庶子窃据高位罢了,母亲说,眼下叔祖将要入洛阳,而蜀中无人,堂叔的母族在蜀中颇有权势,古书上有一个故事,母亲常常和我说。” 陈旲抬起头,道:“什么故事?” 陈姝轻声道:“围魏救赵。”陈姝粲然一笑,道:“母亲一定会谢堂叔的,谢堂叔规劝阿父,大义灭亲之举。” 陈旲轻轻念了那四个字,在嘴里砸吧了一下滋味,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和他母亲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可是这么多年了,让李氏压在头上,他的母亲从没有享受过作为蜀王妃的荣耀,反而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陈旲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机会,他能够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能够将他的父亲将李氏踩在脚下。 卢后有阴谋,陈旲在不聪明也知道对方说些话没安好心,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双赢之举,卢后忌惮蜀王,让他趁着蜀地空虚回去夺权,而将来新帝登极,卢后能够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蜀王称号。 陈旲冷眼看陈姝,半晌道:“我凭什么信你?” 的确陈姝是一个稚儿,哪有什么公信力,陈姝道:“如今母亲打压宫中势力,可是我阿娘的撷香殿却无半点损伤,还有你觉得宫中赏赐是谁放了东西,自然是母亲,我阿娘同母亲已经结盟,此次派我出来也不过是个传话的人。”陈姝笑得天真无邪,她道:“我背了好久好久才把这些话说清楚呢,母亲说派我不起眼,对了,母亲还说届时会有人暗中帮你。” 陈姝的话没有让陈旲相信,陈姝心道自己这张面皮还要长长才能取得陈旲的信任,陈旲看向了陈旻,陈旻一言不发,陈姝道:“他现在就在母亲手中,不管他来洛阳有什么事情要做,怕是都做不成了。” 陈旲道:“此事,我要考虑。” 陈姝很坦诚,道:“这个自然。” 陈旲看了一眼二人,转身离去,陈姝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坐下来喝了口茶,道:“真渴啊。” 陈旻放下茶盏,赞叹道:“阿姝好口才。” 陈姝摆手,道:“一般一般,不过堂伯果然厉害,听着我同堂叔商量着怎么抄了蜀王的老窝,你倒是很镇定。” 陈旻笑道:“命都捏在你手中,怎能不镇定?” 陈旻看着陈姝,饶有兴味,“你觉得陈旲会信你是卢后的人?” 陈姝无辜地耸耸肩,道:“谁的人重要么,重要的是他有这个心,我有这个力。” “阿姝,你想要什么呢?”陈旻皱眉道。 陈姝不回答,只是偏头看陈昱,她道:“堂伯,你想要什么呢?” 陈旻但笑不语。 第94章 美梦 今年算是热得晚,却还是热了起来,身上衣衫渐薄,各宫都要领了衣料做夏天的衣衫,如今后宫都在卢后的掌控中,盯得死死的,银钱财物皆从皇后宫中出,一早各宫的人就来了,候在厅中。 卢后见她们的时候天光大亮,她才姗姗来迟,坐在蒲席上用了一盏茶才瞟了一眼站在厅中的宫人,道:“你们去领东西吧。” 众人道:“诺。”将要退下的时候,卢后忽然道:“等一下,撷香殿的满娘,许容华应当是今日的生辰对么,我备上了薄礼一份,你带回去。” 满娘听卢后叫她就心中不好,心道难道是要找她麻烦,可听卢后说完,满娘松了口气,原来是要送礼,不过想到陈姝那样威胁卢后,现在看着她这种和善的眼神,满娘就觉得自己尾巴跟儿冒凉气。 她忙朝着卢后行礼,道:“多谢皇后。” 卢后道:“不妨事,阿姝和阿熠也是好孩子,许容华教子有方,有功劳,一份薄礼算不得什么。” 满娘没敢再接话,躬身下去了。 卢后目送满娘离开,想起了撷香殿的三人,不由面上浮现出一抹冷笑,许容华现在日日呆在宣室殿也不回来,想要见上一面居然这么难,撷香殿中的两个孩子也都是滴水不漏的性子,宫人们也管束得极好,可见许容华走的时候还是留了一手。 可是陛下又能护得了她们几时呢?卢后想到了她父亲卢恒送进来的消息,他买通了徐良医府上的人,徐良医近日看过的医书都被抄录下来,外面的大夫看了,估摸着陈昱伤及肺腑怕是救不得了,徐良医现在斟酌的十之八九都是温补续命的方子。 想到这里,卢后招手让宫婢上前,道:“今日是许容华的生辰,若是她那边要什么用度,可以紧着些。” 那宫婢迟疑道:“孟婕妤那边使人来,说大公主病了,要开库房用药,这……” 卢后语气平淡道:“库房中的药物如今都是为陛下备着的,怎能轻用,陛下病情变化,我等皆不知下面要用上什么药,大公主是晚辈,当孝敬阿父,这样,你传话下去,让孟婕妤在宫外寻药便是,宫中内库中的药材若是无大事,自然不当轻易使用。” 宫婢道:“诺。”然后退了出去。 卢后笑了笑,再没管孟婕妤那头的事情。 ———— 陛下下了诏书召蜀王入洛阳,蜀王应召,京中暂时平静了一些,可是谁人不知如今宫中卢后独大,朝堂多方势力皆依附卢氏,三公与一些勋贵作壁上观,而那些藩王则是装作一无所知,可便是这样的情势,在撷香殿众人眼中,都不及许濛的生辰来得重要。 满娘是一颗红心向许濛来着,早几日就开始张罗了,她之前几年有折腾过火锅还有长寿面,今年满娘准备做蛋糕。 前几日满娘为了奶油的事情就已经很发愁了,陈姝见了问了缘故,一听说要给许濛做一个生日蛋糕,陈姝鼎力相助,也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从卢后那里要来了使用膳房的权力,在膳房的宫人还有满娘的指挥下,终于在这千年前的大魏王朝,做出了奶油。 满娘心里想着今天晚上要给许濛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手里拿着卢后送的东西就进了撷香殿的正殿,一进门就见陈姝和陈熠都等着,她道:“你们,不是都要去上学么?” 陈姝笑了,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必上学。” 满娘觉得陈姝自从威胁了一把卢后之后在宫中的日子更加滋润了,就仗着卢后那一点点微弱的忌惮,简直过起了想要什么就能要到什么的日子。 真是厉害,敬你是条汉子。 满娘心里默默吐槽,放下了卢后送的生辰礼,陈熠见了,过来打开了匣子,一匣子的珠宝首饰,满娘见了道:“皇后送的。” 陈姝过来合上了匣子,道:“她要送就送,我们拿着就是。” 满娘点点头,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她要去膳房准备晚上的食材,蛋糕胚也要烤制,也不知道这里的窑好不好用,总要留点时间出来做实验,不好了总能重新做。 满娘往膳房去,陈姝和陈熠也跟了上来,满娘纳闷道:“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陈姝无辜道:“自然是跟着阿满做蛋糕孝敬阿娘啊。” 满娘心道你们得了吧,去年做长寿面你俩拉出来的面条全是断的,还特别粗,一碗死面疙瘩汤,根本就不能吃,可怜她的阿濛心想这是两个孩子努力做出来的,硬是喝了两碗,胃疼了三天。今年做蛋糕时间就这么一点,到时候阿濛回来了,蛋糕还没做好,那就不叫惊喜了。 满娘心想她该怎样让这俩人打消跟着去膳房做实验的心思,乖乖留在这里等着吃呢,她抬起头,刚想说话,却见陈姝凉凉的目光望了过来,满娘咽了咽口水,还是怂了。 一行三人来了膳房,主管的宫人上来行礼,陈姝道:“好了,起来吧。奶油准备好了么?” 那宫人恭敬道:“已经备好了,只是不知许容华喜欢什么口味,便多准备了一些。” 满娘望去,只见桌上备好了一个一个小木桶装着的奶油,满娘上前打开盖子,一旁宫人道:“这是各种不同的口感和甜度,这边是果酱和水果。”之间一旁的瓷碗里放着各种果酱,满娘心道果然还是陈姝陈熠管用,居然这么上道,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满娘一撸袖子道:“行了,先来做蛋糕胚。” 陈姝和陈熠也上来了,道:“阿满,我们帮你。” 满娘看了看这两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心里流着面条泪,却还是点点头。 满娘前世也就是在家里用自家九十九块的小烤箱做过那种戚风蛋糕,步骤很简单,无非是将打发的蛋液糊糊和面糊掺在一起然后倒入模具,放入窑中,这膳房的面包窑还是陈姝下令找了巧匠所制,满娘前世在网上看过网友自己垒得面包窑和这个看起来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方才打牛奶蛋液是陈熠做得,陈姝在一旁帮着满娘搅面糊,两人站在一边,望着模具里的混合物放入窑中,面上居然都还有些紧张,毕竟这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具体出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满娘看看这两个孩子,忽然觉得就在这一瞬,他们看着倒真像是两个小孩儿。 满娘不由笑了,看向面包窑的眼中也带了点忧色,如果真的烤出了奇形怪状的东西,那就可怜了阿濛了。 大家就这样等着,房中弥漫着甜香的味道,过了会儿,宫人道:“应当是差不多了。” 宫人们将模具拿出来,只见蛋糕胚已经成形了,许濛用手上的刀具试了试,居然还不错,没有硬的像石头一样,她用手上这把刀将奶油一层一层抹在蛋糕上,说来也就是有个奶油味儿就差不多了,毕竟做个花儿什么的,简直太难为她这个手残了。 满娘将那蛋糕抹成了白色,动作大刀阔斧仿佛砌墙,她看着这个白色的奶油蛋糕发了会儿呆,看了看一边的水果,她没啥绘画天赋,如果随便方果酱只怕要毁了这个蛋糕了,她道:“好了。” 陈姝和陈熠围上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蛋糕,陈姝道:“阿满你是说这个样子?” 满娘有些尴尬,还是点点头。 陈姝有些嫌弃,道:“好丑啊。” 一旁陈熠点头附和。满娘顿时心头火气,恶向胆边生,她心想就着什么都没有的几千年前,她能苏出一个蛋糕是用了多大的玛丽苏光环来着,什么叫好丑啊。 满娘把手上的刀塞给了陈姝,道:“你行你上。” 陈姝没接刀,而是看向了一旁的果酱和水果,道:“行,我行我上。” 陈姝将果酱铺在蛋糕上,又用一旁的油纸卷成筒,就像是前世那些蛋糕师一样,用奶油在蛋糕上写了贺母亲生辰,一旁点缀了些许水果。 看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了,虽然简陋也比一个白奶油蛋糕强。 陈姝光顾着忙,却忘了自己鼻尖上一点奶油,她完工后抬头看满娘,满娘见陈姝鼻尖上的奶油看着像只偷奶油吃得小老鼠,不由笑了。陈姝茫然,看向了一旁的陈熠,陈熠见了,也朗声笑了。 陈姝这才反应过来,她摸了摸脸上的,可怎么都擦不到那里,这模样平添了几分稚气,陈熠含笑,用手上的绢帕替陈姝擦掉了鼻尖的奶油。 满娘道:“好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做好了,我要开始大展身手了。” “你们俩,都出去。” ———— 入夜,许濛本是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她这几日过得很是滋润,看似侍疾,实际上是在宣室殿吃好吃的和看书,虽然时不时有个烦人的陈昱调戏于她,不过也不算什么。 许濛正做梦,忽然鼻子叫人捏住了,她伸手想要拂开那人的手,却叫那人躲开了,只听耳边有一个低沉的男声道:“阿姝,该用膳了。” 许濛懵懂地醒来,道:“昨日的菜一般般,我还是喜欢阿满做得菜。” 有人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许濛皱了皱鼻子又揉揉眼睛,只见面前陈昱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衫,外面带着兜帽,许濛一下清醒了,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许濛心道自己不过睡了一觉,怎么陛下就要乔装逃出宫去,难道她这一觉睡得蜀王已经来了? 陈昱一看就知道许濛这是睡糊涂了,他笑了,道:“走,我们到撷香殿去。” 许濛茫然道:“做什么?”忽然她有些紧张地抓住了陈昱的胳膊,道:“是不是阿姝和阿熠,或者阿满?” 陈昱本想要摇头,忽然眼中带上了促狭的笑意,他面上沉沉,点点头,道:“此事还不能多说,我们往撷香殿去吧。” 许濛心里咯噔一下,她急匆匆起来,几下穿好了陈昱递过来的兜帽,陈昱倒是慢条斯理地替她带上的帽子,道:“我们悄悄过去,不要惊动宫中人。” 高景装扮成了小宫人带着他们走了一条非常偏僻的道路,来到撷香殿的后门,后门处满娘正等着,许濛见了满娘立刻摘掉了兜帽扑了过去,道:“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 满娘真是莫名其妙,看了身后神色冷静的陈昱,她忽然反应过来,心中唾弃,这男人怎么这么恶趣味,这样吓阿濛不好吧。 满娘刚想说话,却见陈昱淡淡一眼瞟过来,她还是从心所欲了一下,心道自己怎么摊上了这么一群人。 满娘道:“你跟我来吧。” 许濛惴惴不安地跟着满娘,撷香殿里人声全无,寂静中似乎酝酿着什么,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跟着满娘走了进去,她不安地叫道:“阿姝,阿熠。” 只见黑暗中陈姝和陈熠捧着插着蜡烛的蛋糕缓步出来,一旁满娘轻声唱歌,细细一听,仿佛什么祝你生日快乐。 许濛呆了一瞬,忽然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她恍然道:“我都不记得了。” 继而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看向一旁的陈昱,瞪了陈昱一眼,道:“陛下真是……”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话,就是不想理他,陈昱只能摸摸鼻子,若无其事的样子。 许濛走过去,在黑暗中接着烛光看这两个孩子,她忽然眼眶红了,道:“真是,当年入宫,都没想到,是这般景象。” 继而,许濛哭了。 许濛一落泪,陈姝和陈熠都有点手足无措,一旁陈昱想要上前,可终究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满娘上来,道:“你应该高兴,哭什么?” 结果满娘不争气,自己也哽咽了两下,也哭了。 眼见事态就要发展成两个人抱头痛哭,陈姝道:“阿满说的,阿娘要吹蜡烛,然后许愿。” 许濛眼中还含着泪,鼻尖红红的,她点头,道:“好,许愿。”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她笑着摇头,道:“不,不许愿了。” 一旁陈昱道:“怎么不许愿了?” 许濛笑了,笑中带泪,她道:“我的愿望全都实现了。” 那笑容太过美好,灼伤了三人的眼,他们眼中隐隐有着泪意。 那前世死在病榻上的姑娘现在笑着说,不用再许愿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竟然已经满足了。 陈昱叹了口气,蜀王将至,大局拉开,一切都悬而未决,储君之位,后宫斗争,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可是眼前的女孩却说,她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许濛笑着吹灭了蜡烛,只听黑暗中她轻声道:“不求长久,但求今朝。” 黑暗中,满娘啜泣,她只是太多感慨太多难过,只因她和许濛这一路携手走来,着实不易。 对视的父子女三人眼中皆隐隐有水光,高景掌灯,只见他们脸上神色如常,只那微红的眼眶,和袖上隐隐的暗色水渍能窥得半分。 一旁满娘见了,心里吐槽,真是一家子死傲娇。 满娘擦了擦眼泪,道:“走走走,吃饭吃饭。” 五人入席,满娘坐在许濛身边,给她切了块蛋糕,道:“阿满,这个啊蛋液是阿熠搅的,面糊是我阿姝搅的,然后上面的奶油是我抹的,字是阿姝写的。” 许濛吃了一口,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她道:“嗯,真的很好吃。” 一桌人开饭,满娘坐在桌上陈昱也没在意,他们一家人吃完了饭,席间许濛一直吃蛋糕,满娘一直喝酒,陈昱等三人看着这两个女人,眼中都带着些无奈的笑意。 直接后果就是,满娘喝完了半坛酒,醉得嘴里全是糊话,许濛基本上吃掉了全部蛋糕,脸上傻笑,可见满娘醉酒,许濛醉糖。 满娘搂着吃得不想动的许濛说话,乱七八糟也不知在说什么,陈昱见了,将许濛从满娘怀里捞出来,陈姝在一旁倒是手快,将桌上的酒坛子塞到了满娘怀里。 于是满娘就搂着酒坛子叫阿濛,哭哭笑笑。 许濛没忍住打了个饱嗝,陈昱搂着她,还是笑了,他见许濛嘴角有奶油,他伸出手指,将那奶油摸下,将手指放在口中,含糊道:“的确很甜。” 许濛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陈姝和陈熠,脸红,她见外面月色好,拉着陈昱道:“走,我们去赏月。” 今晚的许濛明显亢奋到不正常,她拉着陈昱就坐在了门槛上,接着许濛转身对着陈姝和陈熠道:“快来啊,我们赏月。” 陈姝和陈熠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却还是上前,撩了衣角坐下。 许濛支着下巴看远方的明月,脸上带着笑,她看月,陈昱看她,陈姝和陈熠看他们二人。 只听殿中的满娘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她虽然走调,那歌声却还是轻柔动人。 许濛轻轻叹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真好啊。”说着落下泪来。 她只是太高兴了,万千胸臆竟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只有泪挟着这一切汹涌而下。 一旁陈昱喟然长叹,他捏着许濛的下巴,替她拭泪,轻声道:“哭什么?”接着唇就贴了上去。 陈姝和陈熠的目光都要将陈昱点着了,他二人心道阿父如今在他们面前都敢轻薄与阿娘。 陈姝道:“阿父,注意影响。” 陈昱将许濛的头放在肩上,只见许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正色道:“若无轻薄何来你二人?” 陈昱笑了,笑得不怀好意,他道:“你二人乃是风月老手,红尘常客,何必在阿父面前害羞呢?” 说完也不看陈姝和陈熠的脸色,陈昱转过头,将许濛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摸了摸她细软的额发,道:“阿濛,睡吧,做个好梦吧。” 坐在门槛上的陈姝和陈熠看了陈昱二人的背影一会儿,陈熠忽然道:“真好啊,梦耶非耶?” 一旁陈姝忽然起了坏心思,她伸手掐了陈昱鼓囊囊的腮帮一下,陈熠的脸一下红了,他鼓起一张娃娃脸看过来,陈姝无辜地耸耸肩,道:“会疼就不是做梦。” 陈熠转过头看月亮,陈姝低头笑笑,道:“原来不是做梦啊。” 第95章 密会 大抵是过了十日的样子,蜀王那里不断传来消息,不得不提的是,蜀王上书说自己常年在西南边境镇压山中夷族,此次出蜀唯恐夷族趁机行刺,是以带了三千王府部曲随行,这个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要同洛阳城外的五营较量怕是不够看,可是逼宫什么的倒是绰绰有余。 朝中吵作一团,以卢恒为首的官员们都不同意让蜀王带这么多部曲,而陈昱那里过了好久才传下了消息,说是准了蜀王所请。 细细想来也是,好容易蜀王决定要出蜀,若是因此再让他抓住了机会,不出来了可怎么好,当然出了蜀地这三千部曲也不够看的。 争执慢慢平息,伴随着天气越来越热,陈昱越来越少露面,蜀王距离洛阳越来越近,众人的心都提起来了。 是夜,一场暴雨洗刷了连日来的暑热,凉风习习,陈旻坐在廊下,也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一个老人躬身上前替他披上了披风,道:“大公子小心受凉。” 陈旻道:“李翁怎么出来了?” 这叫做李翁的老人面上无须,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尖细,行走往往贴着墙根轻手轻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宦官。 李翁道:“人老了,总是睡不着,公子请早些安置吧,夜深了。” 陈旻道:“不过心中有事睡不着罢了。” 李翁道:“公子在许家女郎生辰之后就一直睡不好,怎么,想起了许家女郎?” 陈旻不看李翁,而是看向了庭中的花木,这里是靖宁公主城外的别院,别致精巧,他道:“不是,只是常常想起从前的事,总觉得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一梦。” “李翁,曾有一个叫许濛的女孩儿救过我么,就在那个下雨的驿馆,她把她们随身带着的药物给了我,救活了当时重病的我。这是真的么?” 陈旻的状态不太对,他仿佛陷入了一个名为从前的陷阱,可怕的是他竟然不挣扎,而是任由自己陷进去。 李翁道:“是,是真的,公子都是真的。” 陈旻道:“后来,我拜了阿濛的祖父为师,在江南同老师学习,老师离开洛阳的时候。”陈旻顿了顿,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道:“我原本是想要到蜀地带着母亲、表姐还有阿冕离开的,我原本是想要让我们假死,然后我去洛阳求娶阿濛。” 陈旻看向了李翁,眼中没有焦点,仿佛是个盲人,他道:“我以为,我可以不用再作为陈旻活着了。” “作为陈旻的那个人三岁刚会说话就要读书,读不好就要跪在我秦氏族人灵前,母亲会历诉陈氏与秦氏的仇恨,说一句便要用鞭子抽一下。那个陈旻啊,他杀了太多人,算计了太多人。”陈旻伸出自己那双修长白净的手,道:“那个陈旻用这双手把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表姐送进了皇宫,送到了那个大她近二十岁男人的榻上,让她杀了自己的孩子来陷害陈昱。” 李翁欲言又止,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天生贵胄,却不想命运给他埋下了这样险恶的伏笔,李翁哽咽道:“大公子,该安置了。” 陈旻挥手,道:“李翁快去休息吧。”将走的时候,李翁忽然听到陈旻轻轻感叹,“如果,当时阿濛不救我,就好了。” 黑暗中,李翁老泪纵横。 李翁回房,只见房中叫人动过,他忙关了门,四下查看,枕边压着一张字条,李翁看过后神情一震,他将字条放在火上烧掉,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火焰,自言自语道:“要开始了,也要结束了。”说完,出门去找陈旻了。 ———— 隔日清晨,天不亮的时候,陈旻就乔装打扮了一番匆匆出门了,他上了一驾很是普通的马车,车中,他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样子,车夫道:“大公子,我们到了。” 陈旻起身,只见外面天光将亮,他站在一座庄园前,这里是洛阳郊外的一座庄园,修筑起来已经许多年了,是一对夫妇住着。车夫上前敲了敲门,便有仆从上来开门,陈旻走了进去。 门中仆从见了陈旻皆躬身下拜,口称大公子,陈旻道:“已经到了?” 那仆从见陈旻问他,便道:“昨日到的。” 陈旻道:“带路。” 仆从前面引路,他们绕过了庄园的正堂,来到后花园,只见这庄园修建得很是有趣,后花园仿佛嵌套在庄园中,园中暖阁远远望去十分精美,同那庄园正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仆从打帘,陈旻走了进去,只见房中一个男子半靠在榻上,榻旁坐着一个女子,陈旻下拜,道:“拜见叔父,拜见母亲。” 李夫人道:“阿旻快起来吧。” 陈旻道:“多谢母亲。” 李夫人说话说得清清淡淡,可不像是同自己儿子久别重逢的模样,陈旻也是规规矩矩同母亲寒暄,一对母子相处得很是冷淡。 上座男子抬头,笑道:“阿旻瘦了些,阿瑶该给他进补了。” 这男子赫然便是原该在路上的蜀王,他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洛阳。 陈旻忙道:“多谢叔父关心,旻不过是苦夏罢了,无大碍。” 蜀王道:“你在洛阳有些时日了,对此间形势怎么看?” “高氏当日应当是重创了陈昱,如今陈昱病重乃是事实,原是孟氏得势,可卢后自得了高氏之子陈炜,现在又联合母族,隐隐有了一家坐大之势。” 蜀王沉吟一瞬,道:“阿旻,依你之见,陈昱的病情当有几分。” 陈旻道:“此事当有八分真,以陈昱的作风,不可能坐视朝堂不稳,如今三公皆是坐山观虎斗,可见陈昱对朝堂的掌控力已经降低。再者,高氏之子并未受到厌弃,可见陈昱心中早已迫不及待要立太子。” 上座蜀王仔细听着陈旻关于情势的分析,陈旻侃侃而谈道:“择高氏之子乃是迫不得已,陈昱这是压制了高氏行刺之罪,想要生造出一个嫡长子稳定局势。种种选择可见,陈昱危矣。” “哈哈哈哈。”蜀王拊掌,赞叹道:“阿旻管中窥豹,有大才。”可蜀王虽笑着,面上却是盯着陈旻的反应。 陈旻却是立刻弯腰拱手道:“旻有今日,全赖叔父教导。” 一旁李夫人道:“殿下从前日日教着阿旻,阿旻那些手段计谋,自然都是殿下所传,殿下这样夸奖阿旻,只怕是在夸奖自己吧。”李夫人掩面一笑,一双美目流动。 蜀王自榻上起来,行至陈旻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行真是辛苦阿旻了。” 陈旻忙道:“不敢居功,皆是为了叔父的伟业。”陈旻见蜀王的状态稍微放松了一些,他闲谈似的,道:“叔父来洛阳为何提前了这么久?” 蜀王摆手,满不在乎的样子,道:“那陈昱小儿忌惮于我,京中卢氏等人怕是也存了想要杀我于途中的心思,倒不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陈昱小儿怕是还在商量着怎么杀我,我便已经来到这洛阳了。” 说着蜀王走出了房间,他站在门前,只见外面朝阳正好。 蜀王道:“许久不见这里的太阳了。”说着便举步离开了。 厅中只剩下李夫人和陈旻,李夫人上前抚上了陈旻微微霜白的鬓发,神色怅然道:“这是,怎么了?” 陈旻附上李夫人的手,道:“无事,忧思过重罢了,母亲不必担心。” 李夫人轻声道:“阿旻,你太累了。” 陈旻摇摇头,“不,不累。” 李夫人似乎能够看出陈旻面上的疲色,她带着陈旻走到了门前,她道:“不仅仅他要感叹,阿旻,我从洛阳离开的时候就像是一货物,一个娼妓,叫他带去了蜀地,如今竟然回来了。” 李夫人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都听不见,她道:“从洛阳到蜀地,我去了半条命,从蜀地来洛阳,我用了半辈子。” 陈旻摇头,“不,母亲,还有我的一生,表姐的一生,阿姐的一生。” 李夫人转身仿佛第一次认识陈旻,那目光陌生极了,她伸手握住了陈旻的手,那力道很重,她道:“就快好了,我们就要成功了。” 那岁月都不曾折损的面庞上流露出了隐约的癫狂,陈旻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下,松开李夫人的手,转身离开。 皇宫中,许濛还在睡,陈昱起身,他松垮的寝衣露出半个胸膛,他贪看了许濛睡颜许久,终于在她颊边小心翼翼印下了一个吻。 高景轻声道:“陛下,宫外的消息传过来了。” 陈昱起身,将床帐掩好,裹了件袍子坐在榻边,道:“进来吧。” 高景进来,低声道:“宫外传来的消息,蜀王到了。” 陈昱道:“是陈旻那边的人说的?” 高景点点头,道:“那边的人说蜀王落脚在城外的庄园中,应当是前些年蜀王置办的私产。” 陈昱抬手,道:“这陈旻是阿姝搭上的人,我若是贸然插手未免不美,她不是常常偷跑出去么,这次的消息也传到她那边去吧。” 高景不明就里,却还是道:“诺。” 高景刚走,就听帐中发出了些许声音,陈昱将床帐掀开,只见许濛揉了揉眼睛看过来。 陈昱坐在榻边,道:“渴了?还是饿了?” 许濛细细看了陈昱一会儿,略有迟疑。 “听到了?” 许濛点点头,道:“他,来了?” 陈昱伸手将许濛的碎发别在耳边,道:“来了些日子了,是敌是友,暂且不明。” 许濛张张嘴想要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 陈昱道:“阿濛,这一次,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许濛看陈昱的神情,坚定而不容置疑,她轻声道:“嗯。” 第96章 流言 太阳西斜照进了殿中,天色晚了,有宫人上来掌灯,殿中人皆敛声静气不敢说话,目光望向了案几前的女孩。 陈姝一身蓝色深衣跪坐在案前,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一旁宫人上来奉上水盆,陈姝洗净了手,拿过一旁的绢布细细擦手。 一旁唐馨坐着支着下巴看陈姝,陈姝转头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唐馨是上个月入宫的,自卢后完全掌宫,陈婥就病了,这一个月都不曾来上课,陈姝向卢后要了唐馨进来,其实对她来说谁来伴读都无所谓,不过选一个稍微顺眼一些的倒是不错。 “总觉得阿姝写字的时候很漂亮。”唐馨道,从她这里望去,暖黄的灯光将陈姝的面庞映得有些模糊,往常看起来精致而冰冷的眉眼多了些温度,脊背笔挺,神态专注。 陈姝笑了,将绢布放在一旁,道:“好了,今日算是写完了,天色不早,我着人送你出宫。” 唐馨撇撇嘴,“阿姝分明就是个同我一样的小孩子,比我还小呢,怎么总是觉得你比我大?”说着唐馨上来抱住了陈姝,陈姝刚想挣开她,只听唐馨在耳边道:“坊间有人传言,说先孝怀太子之子没有死。” 唐馨放开陈姝,脸上还带着笑意,陈姝目光望向她,道:“走吧,我送送你。” 陈姝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衫,身边宫人上来替她把身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抹平,她抬首挺胸,跟着唐馨走出去,唐馨过来牵着她的手,笑意盈盈。 将唐馨送到门前,就在她将上马车的时候,陈姝道:“怎么回事?” 唐馨笑笑,“我也不明白,就是带个话。” 陈姝对着车夫道:“好了,走吧。” 夜幕渐渐降临,陈姝看着唐馨的马车出宫,她对身后的宫人道:“走吧,回撷香殿去。” 众人躬身道:“诺。” 宫道上,陈姝带着一队宫人缓缓前行,路上的宫婢宫人们见了她纷纷躬身下拜行礼,陈姝目光并未落在他们身上,而是始终目视前方。 回到撷香殿中,许濛已经回来了,她如今是隔日回来,虽然名义上是在侍疾,却还是放心不下撷香殿中的孩子们,见陈姝回来便道:“怎么这么晚回来呢?” 陈姝笑了,道:“今日送阿馨出门,所以晚了些。” 许濛摸了摸陈姝的额发,道:“好了,快点来用晚膳,今日阿满做了汤饼,很是鲜美。” 说着满娘就带着宫人们将晚膳摆了上来,陈熠也回来了,许濛将宫人摒退,殿中只有她们一家四口。 晚膳后,惯常是要一起坐坐,聊聊天,满娘先是同许濛说了这几日以来宫中的各项事务,其实许濛和她都不是擅长处理庶务的人,一贯都是满娘打理,许濛协助,撷香殿才堪堪保持正常运转,当然也是因为这边人少的缘故。 陈姝和陈熠则是读书,他们在一起要么下棋要么读书,闲谈的时间很少,主要是因为彼此太过熟悉了。 许濛和满娘说完了话,陈姝靠了过去,她拉着许濛的袖子,许濛甚少见她这样爱娇的模样,温柔地笑了,摸了摸陈姝黑亮的长发,道:“怎么了,是想要什么东西了?” 陈姝摇头,道:“今日唐馨在我耳边说,洛阳近日有人传言,说先孝怀太子之子并未离世,只是失踪了。” 许濛一听陈姝这样讲,面色凝重,道:“她果真是这样说的。” 陈姝点点头,许濛道:“她不过是个孩子,这话怕是唐氏中人同她说的,让她送信,也是如今宫闱皆有卢后把持,她倒成了传递消息的好方法。” “她同我说,应当就是希望我能告诉你,然后让阿父知道吧。” 许濛点头,她抓住陈姝的肩膀,看着陈姝的眼睛,道:“阿姝,这件事是你和阿娘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以后和唐馨相处还是如同往日一般,记住了么?” 陈姝点点头,道:“记住了。” 接下来的时间许濛一直都忧心忡忡的模样,陈姝见了许濛的样子,她在一旁同满娘使了个眼色,满娘有些茫然,不知道陈姝是什么意思,不过联想到陈姝最近的一些行动,她应当是想要从许濛这是知道一些事情。 她让宫人们带着陈姝和陈熠下去休息,她在殿中坐了半刻,忽然起身,满娘在一旁道:“阿濛,你这是要出去?” 许濛站起来,却叫满娘问住了,她踟蹰片刻,又坐回了榻上,道:“不行,这个时间是不能去见陛下的。” 满娘走过来,握住许濛的手,道:“这件事只怕没这么简单,阿濛,你的手,好凉啊。” 许濛按住了满娘的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继而颓然道:“不行,此事阿满还是最好不要知道。” 满娘笑了,道:“阿濛,我已经知道很多不该我知道的事情,你觉得多知道一点少知道一点有什么分别吗?” 许濛见满娘目光澄净,她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三年前在豹苑陛下以我为饵诱阿樾哥哥前来,这事你还记得么?” 满娘点头,道:“自然记得了。” 许濛道:“我背后的伤乃是因为掉入了豹苑中的密道所致。”说到这里许濛顿了顿,又道:“那密道有些蹊跷,阿樾哥哥见了我后,他们一行人带着我去了一间密室,密室中有一具干尸,他们好像从干尸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你看到是什么东西了么?”满娘道。 许濛道:“只是隐约看到,仿佛是一张布。” “当时情况紧急,再者,后来诸多事务耽搁,我并未深想此事,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坊间又有了这样的传言,阿满,你觉得那具尸体是谁的,为何在豹苑密道当中,而他们去豹苑到底有什么目的,又拿走了什么呢?” “眼下这样的局势,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企图呢?”许濛看起来很是茫然。 一旁满娘道:“他的身份自然同陛下是对立的,但是我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过阿濛,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满娘迟疑了一下,她对上许濛望过来的目光,咬咬牙,道:“你到底是站在陛下这边,还是站在他那边呢?” 许濛一怔,接着茫然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许濛看着满娘笑了,道:“也许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难选的,陛下是我的夫君,我同他有孩子,休戚与共,自然应当是希望陛下能赢。但是,我与阿樾哥哥的情谊也不是假的,他身世飘零,所做的一切定然不是出自本心,我不可能与他敌对。” 满娘握住许濛的手,道:“可是眼下,不是一个人的选择,这件事也不仅仅牵扯你一个人,阿濛,你能做的太少了,你想这么多,也没用,不是么?” 许濛喃喃道:“是呀,也没用的。”她惨笑一下,道:“秦氏与陈氏的深仇,已经将我们所有的人裹挟其中,陈氏背主,自当要受到惩罚,可是江山动荡,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个中是非曲直,我也看不清了。” 许濛靠在软枕上,对满娘道:“阿满,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吧。” 满娘应声退出。 她出了正殿走了两步,只见拐角处陈姝和陈熠站在那里,陈姝道:“如何,阿娘同你说了什么?” 满娘道:“她呀,难过得很。” 陈姝道:“是因为陈旻?” 满娘点点头,她道:“阿濛和他之间可算得上的是感情深厚,可是现在这样,阿濛都不知道该帮谁了。” 陈熠有些黯然,陈姝却道:“此事倒也不见得,也许不存在帮谁这一说。” 满娘有些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陈姝不答,只是道:“阿满,阿娘可以同你提及陈旻之事,你细细说来。” “嗯,李樾,应该说是陈旻,他是我们在去江南的路上在驿馆里遇见的,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他得了重病,那时候正好缺了一味药材,是阿濛帮了她,把我们带着的药分给他,后来他好起来了,就拜了许爷爷做老师,不过同阿濛还是平辈相交。” 满娘又道:“后来在江南相处了三年,阿濛要回洛阳,陈旻也要离开,这才分别了的。上次豹苑的事情阿濛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对了,阿濛还提到,他在豹苑的密道中拿走了一张布。” 陈姝忽然道:“布,什么布?” 满娘摇头,道:“是一具尸体上的布,阿濛也不知道是什么布。” 陈姝沉思了片刻,望了望月色,忽然道:“不如,你们跟我去见一个人,或许陈旻的事能有一些线索。” “见人?”满娘有些疑惑,陈熠倒是点点头,道:“好,不知阿姝要带着我们去见谁?” 陈姝举步向外走,道:“跟上来便是了。” 一行三人走小路到了皇宫非常偏僻的一个角落,这里不过是个小院子,周围的草木茂盛,一派荒凉,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满娘手上的灯笼散着暖黄的光。 满娘放低了声音,有点害怕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觉得阴森森的。” 陈姝道:“不过是宫中废弃的院子罢了,没什么,不要怕。”说着陈姝上前,推开了院门,院子里一点灯火都没有,满娘道:“我们,不会要进去吧,这么可怕。” 陈姝笑了笑,道:“走吧,没事。” 说着率先走了进去,满娘看了看陈熠,陈熠跟着陈姝进去了,门外只有满娘一个人举着灯笼,她忙道:“哎,别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的,等一下等一下。” 三人走进去,这才看到廊下站着一个人影,满娘刚想尖叫,却见那人影跪伏在地上,道:“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道:“起来吧,他呢,怎么样?” 借着灯火和不甚明亮的月光,满娘看清了,眼前的不过是个面色惨白看着有些阴沉的小宫人,说来这青黑色的袍子穿着小宫人身上,简直下一秒就可以无缝接入僵尸片。 小宫人道:“虽然有些疯癫,不过依奴婢所见,应当是装的。” 陈姝嗤笑,道:“他这样的人,最擅长伪装,对了,周陆,有没有同他学到点什么?” 小宫人弯弯腰,面上带着笑意,那淡淡的笑在暗夜中看着有几分可怖,他道:“梁常侍乃是先帝随侍,自然让奴婢受益匪浅。” 陈姝道:“是么,那你就好好跟着梁常侍学,听明白了么?” 满娘听到周陆这个名字愣了一下,她看向这个长相普通略显阴沉的小宫人,内心不断卧槽,这不就是传说中女帝最宠信的宦官周陆么?女帝身边的各色男人来了又走,死了一茬又一茬,可就是这位周陆陪着女帝生生超长待机到九十一岁,乃是女帝身边第一号能人,彪悍事迹无数,女帝身边各色男宠,可都是要上赶着巴结这位周常侍的。据说女帝死得时候周陆身体还很不错,可女帝驾崩那一晚,周陆直接暴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合着这样的人物现在已经登场了么? 一旁陈熠也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陆,周陆见了陈熠又跪伏在地上,道:“拜见三殿下。” 陈姝推门进去,陈熠则是冷笑了一声,道:“起来吧。” 陈熠走后,周陆起来,颇为温和地朝着满娘一笑,满娘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凉了,她朝着周陆笑了笑,跟了进去。 室内颇为干净,只见榻上一个身穿青袍的男人坐着,他见了陈姝等人,下拜道:“拜见两位殿下。” 他抬起头,虽仍旧面白无须,整个人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乍一看哪里能够认得出这是昔年权倾内帷的梁常侍。 陈姝道:“原本阿父是想要送梁常侍去守陵,却不想梁常侍居然帮着皇后做了那样的事。如今皇后四处寻你,可怎么也想不到你就在宫中,并且从来不曾离开过。” 梁琥说话轻言细语,仿佛还是那个谈笑间便可挑动帝王心的内侍,他道:“公主殿下,奴婢不过是个废人,怎劳殿下费心,在这偌大的宫中,每两日就要更换房间。” 陈姝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梁琥你纵横宫闱多年,怎么就让卢后要挟着做了那样的事,这么大胆子。”陈姝笑了笑,看着梁琥平静无波的面庞,她道:“不过,如果这件事比谋害先帝更加可怕呢?谋害先帝可能只是牵连卢氏和你梁琥,但是这件事一旦暴露,就极有可能在整个大魏掀起血雨腥风。” 梁琥一抖,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道:“请殿下杀了我吧。” 陈姝没理他,继续道:“高氏的老家主帮助一个乳娘带孩子离开了洛阳,那乳娘提及先太.祖留下了一样东西,可是语焉不详。此事我也是听阿父提及。” 梁琥不说话,看样子是打算死扛。 陈姝又道:“卢氏是拿着你不能拒绝的东西前来,先太.祖身边的内侍无故失踪,他的小徒弟也失踪了,时间久远这已经成了悬案,可是卢氏女曾经做过厉帝的皇后,在宫中倒是颇有些门道,居然探出你就是那个内侍的亲戚,那内侍消失得蹊跷,你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敢再暴露你同他之间的关系。” 陈姝上前两步,站在梁琥面前,直视他的目光,道:“可是啊,卢氏却知道这桩旧事,用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来要挟你,这就是你不能拒绝的一切,因为一旦你暴露了,那么你永远都不能离开这个旋涡,对么?” 梁琥还不想说,道:“我,我不怕死,请公主给我个了断吧。” 陈姝却不放过他,她冷笑一声,道:“坊间传言,先孝怀太子之子并未离世,我倒是见过这位堂伯。” 梁琥目光一冷看向陈姝,陈姝道:“有人探得,他身边有个年老的内侍,同你年龄相当,不知是不是梁常侍故人?” 梁琥神色大震,道:“不,不可能的,怎么会。” “他,他已经死了。” 陈姝道:“死在了哪里呢?” 梁琥茫然看向陈姝,道:“三十年前,豹苑。” 梁琥忽然痛哭,道:“是我,是我害了他。” “害了他们,害了小世子,也害了先太.祖。” 第97章 旧事 冷月过窗,将地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霜,仿佛站在月光下便会叫人在这盛夏的夜晚肌体生寒。 房中,陈姝起身坐在一旁,道:“说吧,我有大把时间听你说。” 一旁满娘和陈熠也看向了榻上形容颓然的梁琥,梁琥目光落在虚空中半晌,终于还是一叹,道:“此事,当从前朝说起。” “我本是魏郡城郊的农户出身,大穆末年,黄河泛滥,家里眼看就过不下去了,我家里的一个远方亲戚托人来说,说到洛阳能够给我谋一条活路。我便跟着来了,却不想他的活路就是跟着他入宫做内侍。”说到这里梁琥一笑,道:“公主应当知道,宫中有品级的内侍,很多都是得罪而受宫刑的士人,他们有学问有见识,在这后宫内帷最受器重。而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的孩子,便是在宫中从最低贱的活计做起。” 梁琥整个人沉浸在旧事之中,他道:“我与表叔就在大穆末年的皇宫里挣扎着活了过来,先太.祖入主皇城,表叔便调配到了先太.祖宫中侍奉,而我则是被派给了当时的二殿下也就是先帝。自此我与表叔来往逐渐变少了,现在想来,表叔应当是主动避讳和我之间的关系。” 陈姝道:“那陈旻身边的那个内侍呢?他是你表叔的徒弟?” 梁琥点头,道:“他叫李季,是表叔收的小徒弟,表叔与他的关系日渐亲密,甚至后来隐隐有让他接班的意思。”说到这里,梁琥苦笑一声,道:“说实话,当时是不甘心的。” 梁琥叹气道:“当时孝怀太子已经过世了,先太.祖过于悲痛,精神不好,常常住在豹苑,直到,直到那天夜里,先太.祖夜诏先帝去豹苑,先帝冒雨前往。” 梁琥的目光渐渐悠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雨夜。 雨滴砸在脸上,让人觉得面皮生疼,梁琥的眼睛都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了,耳边都是大雨哗啦啦的声音,他顾不得擦掉脸上的雨水,而是扑上去扶住了陈昌的胳膊。 陈昌一把拂开了他,用手擦了擦脸上雨,大声道:“还有多久?” 身旁一个护卫上来,道:“殿下,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 陈昌原本在宫中处理政务,如今的魏帝作为开国之君,久经沙场身体老迈,而精神上备受打击,所以常常居住在豹苑修养,朝中一些政务都是陈昌代为处理。陈昌现在还是被人以二殿下称呼,只因当今魏帝心中只有一个太子,那个人就是死在黄河决堤之中的孝怀太子陈照。 这样的雨夜,陈昌接到了魏帝的诏书,诏他去豹苑,身边的属臣皆劝他等到天亮了或者雨停了再去,不过陈昌一意孤行上了车驾出门,可是到了豹苑的山脚底下,雨势大到马车寸步难行,是以众人只能下来,一步一步走上豹苑。 黑暗中只有密集的雨声相伴,梁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看向远方,这黑漆漆的山上,这条前进的路仿佛看不到尽头。 陈昌为何这样反常,冒雨都要去豹苑,其中有多少梁琥的作用,他早就埋了人在他表叔和李季身边,陈昌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了却默许。梁琥凭借这些消息,终于在陈昌面前逐渐受到重用。 这些日子,陛下究竟在查什么,梁琥隐约能够感觉到,他只是不甘心,他熬了这么多年才跟到了一个能够给他权位的主上,他不能失去这一切。 雨水冰凉,梁琥却浑身发烫,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又茫然地看向了前方。 一行人非常艰难地上了豹苑,进门后,只见豹苑中空空荡荡仿佛一个人都没有,陈昌看向梁琥,梁琥朝他点点头,陈昌会意,径直向着魏帝的居所去了。 陈昌站在魏帝的居所前,一撩袍子跪在地上,道:“阿父,我来了。” 良久良久,庭中只能听到雨声,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雨声了,屋中才有苍老的男声传来,他道:“进来吧。” 陈昌对身后人道:“梁琥你跟着进来。” “诺。” 陈昌就这样衣衫尽湿地走进去,房中连一盏灯都没有,他们身上的水滴在地上,站一会儿就洇开了一片水渍。 陈昌拱手下拜,梁琥则跪伏在地上,陈昌道:“拜见父皇。” 暗处似乎有人咳嗽了两声,魏帝仿佛隐在黑暗中的猛虎,即便烈士暮年,可他的一举一动仍然能够震慑人心,梁琥觉得仿佛有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瞬,他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终于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从暗处缓步走出来,他须发皆白,站在那里看着弯腰行礼的陈昌,目光沉沉,充满了压力。 半晌,魏帝道:“起来吧。” 陈昌抬头,道:“不知阿父深夜相诏所为何事?” 陈昌跟着魏帝走到了内室,魏帝将案几上摆着的那把剑拿了起来,剑一出鞘,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魏帝苍老的眼睛映在剑身,他将那把剑放在耳边,他道:“朕听到了这把剑的声音。” “此乃阿父随身佩剑,如今怕是渴人血了吧。” 魏帝一笑,把剑放在一旁,上下审视了陈昌一会儿,道:“阿昌,朕小看了你。” 这话说的别有意味,陈昌却不惧,他道:“阿父说笑,阿父目光如炬,怎么可能出错呢?” 魏帝的目光看向外面的大雨,他声音虽轻,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黑暗,“阿昌,朕手上的人被人一一清洗,想来都是你的手段。” 魏帝起身,他手中握剑,仿佛一只困兽,在屋内逡巡,步伐沉重而老迈,终于他走了过来,道:“阿照的事,是不是你?” 陈昌面上冷静,他慢条斯理道:“阿兄的事,是意外。” 魏帝的剑朝着陈昌当面劈来,陈昌将那把剑握住,手中流血,他面无表情将剑夺过来,魏帝被他带倒在榻上,陈昌将那柄剑随手一丢,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黑暗中尤为清晰。 梁琥一抖,瘫软在地上。 陈昌上前,道:“此事乃是阿父的交代,我不过是按照阿父的意思行事,我知阿父心中最重阿兄,可是阿兄已经死了。” 魏帝怔怔然,这个二儿子现在看来这样陌生,他忽然苦笑,是啊,为了江山权柄,他杀了太多人,做了太多错事,也许这就是惩罚。 他像是一头老狼王,看着新狼王挑战他的地位。 陈昌将那柄剑捡了起来,他道:“阿父既然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用遮掩了,来人。” 梁琥浑身一凛,在一旁道:“奴婢在。” 陈昌道:“今夜,我要陈旻,暴毙于豹苑。” 魏帝看向陈昌,道:“不错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都是朕教你的。” “多谢阿父教诲。” 魏帝整理衣衫,端坐于榻上,他道:“朕老了,做了许多错事,阿昌,你也会有这样一天的。” 陈昌持剑而出,身姿挺拔,步伐坚定,他并未将魏帝的话放在心上,只听魏帝幽幽道:“现在想来,真是何苦呢?呵呵。” “后来呢?”陈姝问道,只见一旁陈熠也看向梁琥,满娘则是已经叫梁琥所说的话吸引了,她也出神地看着梁琥。 “后来,小世子已经叫人送出豹苑了,是我表叔带着乳娘一起送出去的,他们带走了先太.祖的一方私印,作为小世子的身份信物。那夜后先太.祖被先帝幽禁于豹苑,病得厉害,却在有一日无故消失,先帝封锁洛阳,遍寻豹苑不得。”梁琥顿了顿,又道:“豹苑中伺候的宫人被一一押入暴室,严刑拷打,我自请去审问李季,李季受遍酷刑咬死不说,最后受刑而亡,我着人将他的尸身扔在了悬崖下。” “那如今躺在皇陵里的是?”陈姝道。 梁琥道:“不过是先帝寻得替身。” 陈姝道:“先帝的招数的确毒辣,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找,手上已经又掌握了朝堂,不如一举发丧,若是他出来,明面上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可以以假冒皇帝谋逆之罪论处。” 陈熠看向了陈姝,陈姝无辜道:“阿兄,难道我说错了。” 陈熠面无表情移开了目光,他道:“是以先帝登位初期,对朝堂大肆清洗,不说亲秦氏的家族,便是很多跟着先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也叫先帝一一清洗,原来是怕太祖联合旧臣,对他行废立之事。” 梁琥苦笑,“那时候只觉得表叔和李季都是我的晋身之资,做下了这样的事,也害了太多人。” 陈姝起身,道:“好了,旧事已矣,看来先太.祖驾崩前也不是没有留下底牌,眼下就要看陈旻该怎么做了。” 陈姝等三人出来,夜色浓如墨,周陆站在廊下,躬身道:“恭送二位殿下。” 陈姝道:“明日接着给他换地方。” 周陆看着这笼罩在黑暗中的宫殿,道:“这样多的宫室,只怕是要换一辈子了。” 陈姝笑了,看向了身后的陈熠和满娘,“是啊,一辈子。” 第98章 抵京 六月十五,蜀王行辕抵达洛阳。 蜀王的车驾缓缓前行,洛阳主道被人清理干净,百姓皆站在道旁,只见那车驾华贵精美,前面的马匹皆为同色,神骏异常。两旁随扈高大魁梧,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洛阳百姓。 洛阳城谁人不知,蜀王带来三千精锐,现在就驻扎在洛阳城郊,这么多年,哪位藩王入京敢摆出这样的阵势,哪位藩王敢将自己的部曲驻扎在洛阳。 虽然只有三千人,却还是让洛阳百姓隐隐不安,只因蜀王之不驯,昭然若揭。 茶楼上,陈姝坐在那里目送蜀王的车队,这次是满娘跟着她出来,满娘在一旁道:“好大的威风啊,我记得之前几位藩王入城可没有封路这一说。” 满娘没说出口的是,这条洛阳城的主道只有皇帝出宫的时候才能封禁使用,平日便是有人在上面纵马奔驰也会被洛阳令抓进大牢。 陈姝将手上的茶盏放下,施施然走到窗前,蜀王此次要回到他从前的府邸,那是他曾在洛阳做皇子的时候先□□赏赐下来的,她道:“这人真是没意思,在郊外住了一阵子,然后又随着车队进来,欲盖弥彰。” 满娘道:“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到了洛阳一阵子了?” 陈姝点头,道:“不过是怕被刺杀罢了。”说着陈姝笑了笑,道:“可笑阿父此次还真的没有派人刺杀他,早知杀不了他何必要派人去填命。不过据说蜀王在西南边地对山中夷族手段很是毒辣,那些夷族恨他入骨,此次他出了锦官城怕是有不少夷族刺杀于他。” 满娘道:“嗯,这可真是麻烦,不过阿姝,你觉得就凭他带的那三千人马,真的可以么?” 陈姝笑了,她看着满娘道:“阿满啊,三千人又如何,若真是好好运作一番,未必不能成大事,你要记住,权势斗争在乱世兵力强弱的确是决胜关键,但是在太平的世道上了刀枪才是下乘。” 满娘自然能看出陈姝又在取笑她,她有些不太高兴,道:“好了,这些我都不懂的,不如你和我说说什么叫上乘?” 陈姝刚想说话,守在外面的护卫进来,陈姝放下茶盏,正色看他,那人下拜道:“殿下,他离开了靖宁公主府,看方向怕是要去蜀王府上。” 护卫迟疑道:“我们的人正跟着他,殿下,你看,我们要不要。” 护卫言下之意十分明确,一旁满娘打了个寒战,陈姝道:“不用,让他去。” 护卫出门,陈姝道:“占据大义,颠倒黑白,名正言顺,才是上乘。” ———— 蜀王府中,陈旲已经等在那里,蜀王入府,陈旲站在众人之首,道:“拜见阿父,阿父舟车劳顿,先稍事休息。” 蜀王不冷不热道:“起来吧。” 陈旲看向了蜀王身旁带着帷帽的李夫人,咬咬牙道:“拜见李夫人。” 李夫人上前扶住陈旲,温声道:“此次阿冕也吵着要来,不过不好让他耽误了功课是以没有来,临走的时候阿冕还念叨着你这个阿兄呢。” 陈旲等人随着蜀王往屋内走,陈旲心道陈冕不来不过是因为蜀王和李夫人拿不准京中形势,不好让陈冕贸然涉险,倒是他陈旲作为蜀王嫡长子可怜兮兮地叫人扔来了洛阳作为质子,陈旲想到了自己离开时母亲的悲泣,难免心绪不平。 他笑了笑,道:“阿冕勤勉于功课是好的。” 一行人入了屋中,蜀王坐下,李夫人摘下帷帽又替蜀王更衣,忙了一会儿,蜀王见陈旲还站在堂中,有些嫌弃道:“怎么还杵在那里,你也知道为父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陈旲的母亲蜀王妃姿容不美,性子木讷沉闷,若非是先□□所指,蜀王根本就看不上,陈旲呢,长相平凡,半点陈氏子孙的好样貌都没有,蜀王不喜,是以冷淡相对。李夫人来了以后,各种玲珑手段一使,他更是觉得这母子二人碍眼,从来没有好脸色。 陈旲见蜀王发怒,连连作揖,叫蜀王赶了出来。他面上隐隐带着些怒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中已经有一个中年文士等着他,那文士一身黑袍,陈旲见了,忙上前行礼道:“拜见舅父。” 文士将陈旲扶起来,细细看了陈旲的面色,道:“公子为何这样清瘦,王妃见了要心痛的。” 陈旲道:“洛阳这段日子如在炼狱,水深火热坐立难安,阿父不在的时候,是我自己承受这一切,阿父如今来了,倒将我弃之一侧。”说着陈旲惨笑一声,道:“哼,真是一言难尽。” 文士面带痛色,道:“日前公子的消息传回了蜀地,王妃得知公子为了避嫌,竟是连着半月连驿馆的门都不出,公子是蜀王嫡子,当今陛下的堂弟,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殿下得知了居然痛斥公子无胆,王妃心中惊惧,我们走的时候已经卧床数日了。” 陈旲握紧了文士的胳膊,惊怒道:“怎么回事,母亲竟然病了?” 文士无奈地点点头,道:“王妃的病情现在还不得而知,如今京中祸事将起,殿下心中只有李夫人和小公子,公子若是再不为自己和王妃打算怕是将落入险境了。” 陈旲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在殿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终于他转过声,对着那文士道:“眼下,舅父,我们要回去。” 文士有些惊讶,道:“回去?” 陈旲点点头,道:“回去。我们在洛阳除了阿父并无根基,眼下阿父来洛阳另有所求。”说着陈旲面上隐隐带着些冷笑,他道:“阿父若是事败,我们要捆在一起死,阿父若是事成,说句难听的,怎么也轮不到我。” “我陈旲虽鲁钝,却有自知之明,舅父,我们只有回去才有一线生机。这些年了,这样的日子,我陈旲着实过够了。”陈旲握拳,眼中光芒更盛。 文士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想说话,却又觉得陈旲说的的确在理,蜀王对陈旲母子还有陈旲的母族实在是太过刻薄寡恩,文士叹道:“想我一族,在蜀地颇有势力,这么多年族中子弟从文者尽心料理政务,习武者与山中夷族作战,英勇非常。可是你和你母亲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叫那不知从何处来的李氏母子欺凌。” 那文士道:“不过公子,此事行至不易,怕是要从长计议啊。” 陈旲目光坚定,道:“有人会帮我们。” 蜀王归府修整一番,上书觐见陈昱,朝中勋贵显宦皆等待陈昱的回应,陈昱下诏,开大朝会,面见蜀王。 这是近两月以来,病重的皇帝陈昱第一次露面。 第99章 觐见 天边将白,文武百官皆行走在御道两侧,早晨露重他们肩上和发上都微微濡湿,他们走到殿前站定下来,才算是松口气。 今日将开的大朝会,蜀王这位离开洛阳近三十年的藩王会来,而那位据说已经卧床不起的帝王也会来。 官员们都不敢说话,有的人围在卢恒身边,如今卢后掌控宫闱,膝下有皇子,朝中一些官员皆附于卢氏,孟氏如今韬光养晦,从来不与卢恒正面冲突,细细看来除了掌刑名的宋氏和一些老牌的勋贵以及从头到尾都不发声的三公,朝中卢氏的人居然占了大半。 表面上看卢氏是局势大好,可卢恒面色却十分凝重,蜀王来了,陛下如今只怕是存了要将蜀王永远留在洛阳的心思,此事不好谋划,而现在关于先孝怀太子之子的事也愈演愈烈,坊间什么不靠谱的传言都有。 如今就像是搅在黄河的旋涡中,情势愈发让人看不清了。 天边的太阳露了个头,卢恒叫那阳光照着微微眯了眼睛,古来富贵险中求,如今怕是要入场厮杀了。 “陛下驾到。” 远远的,车驾从御道缓缓而来,那条道路是专属于大魏君王的,除了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谁也不能踏上去,只有站在这里才能近距离体会到身为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势,才能嗅到无上权柄的芬芳。 陈昱身着衮服而出,他缓步上前,群臣跟着他走进了大殿,陈昱在身旁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上了御座,他落座,众人目光隐晦地落在他脸上,不敢多看。 只是那么几眼,殿中人皆是心中一紧,这位陛下看起来起色不错,只是眉眼间的倦色难以遮掩,而身上的衮服居然有些大了,谁能想到,不过几个月,这位还算年轻的君王瘦了这么多。 众人跪伏,道:“拜见陛下。” 陈昱看遍了殿中群臣,道:“起来吧。” 群臣起身,默默不语,陈昱道:“宣蜀王觐见。” 身旁的高景高声道:“宣蜀王觐见。”只见高坐阶上的陈昱以袖掩口,似乎是低声咳嗽了几下。 殿中气氛肃穆,众人连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有内侍道:“蜀王觐见。” 在群臣目光中,蜀王上殿,他身量魁梧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他上殿后,拱手下拜道:“蜀王拜见陛下。” 随行的内侍将蜀王带来的奏疏呈了上去,蜀王道:“此次朝觐陛下,备上一二礼品。” 高景将那礼单接了过来放在陈昱面前,陈昱大概一扫,皆是蜀地风物特产还有金银若干,陈昱道:“蜀王客气了。” 蜀王道:“蜀中乃是陛下疆土,臣忝居蜀王之位,乃是替天子守疆土,朝觐陛下乃臣之本分。” 陈昱脸上泛起了潮红,他想说话,却咳嗽了几声,一旁高景忙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陈昱捏了一颗丸药放在口中,略微平复了呼吸,他道:“蜀王不远万里而来,蜀中之事我们押后再谈,今夜朕为叔父设宴。” 众人虽看到了陈昱的情况,却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陈昱这样说,明显是身体撑不住了,想要快点结束大朝会,可蜀王却拱手道:“多谢陛下体恤,不过臣自抵达洛阳,听到一些传闻。” 陈昱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半张脸,面上显露出了些许痛苦之色,他低声道:“洛阳坊间传闻做不得数,叔父远道而来,需要好生休息。” 陈昱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一旁高景递了手帕过来,陈昱掩住了口,蜀王则趁机道:“此事同先孝怀太子有关。” 陈昱放下了绢帕,面色迅速恢复了正常,他冷淡道:“哦,怎么同先孝怀太子相关了?” 蜀王立刻跪下,道:“陛下,昔年先孝怀太子之子陈旻,并未夭折。” 蜀王这话仿佛一道惊雷,殿中人皆面色大惊,大魏初建的旧事,说来知道的人也不多了,毕竟三十年前先帝将这洛阳杀得血雨腥风,众人噤若寒蝉,这些事慢慢地便没人有胆量提及了,也慢慢淡忘在时间中。 蜀王来者不善,人人皆心知肚明,可是无端端提及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究竟是何用意呢? 群臣交头接耳,三公却状若未闻,卢恒则是定定看着蜀王,他在等着对方说出下面的话。 “叔父慎言。”陈昱声音淡淡的,完全听不出情绪。 蜀王则激动道:“昔年旧事不可再提,陛下,阿旻由我所救,带往蜀地,如今早已成人。臣不忍长兄之子流落在外,是以将他带入了洛阳,认祖归宗。” 陈昱眼中暗芒闪烁,原来蜀王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心中冷冷嗤笑,面上却露出了惊色,他看了看下列的卢恒,那卢恒面色也不大好。 蜀王道:“请陛下宣陈旻上殿。” 陈昱向高景使了个眼色,高景道:“宣,陈旻上殿。” 伴随着内侍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中飘荡,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入了殿,行大礼,跪伏在地上道:“陈旻拜见陛下。” “请起。” 陈旻起身,同陈昱对视,这是陈昱第二次见到陈旻,他老多了,与在豹苑相见的时候,少了许多精气神却多了几分深不可测。陈旻对上陈昱平静无波的目光,甚至还笑了,他笑得温和,陈昱却从那笑容中看出了几分讥诮。 陈昱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下。 陈昱对蜀王道:“叔父这就是你说的先孝怀太子之子?” 蜀王点头称是,道:“昔年阿旻并非夭折而是臣带去了蜀地,如今也该让他回到了陈氏宗族。” 陈昱想说话,却见卢恒出列道:“陛下,孝怀太子之子在世,这是一桩喜事,可是昔年旧事许多人不得知,如今有人说是孝怀太子之子,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慎重行事,验明正身才是。” 蜀王勃然作色,道:“阿旻当年离开洛阳,却有不得已的缘由,如今便是连本王都信不过了?” 蜀王这话殿中人皆默默然,当年陈旻离开的缘由是什么,总是不可说的,要知道先帝可不是真正的太子,孝怀太子死得蹊跷,陈旻身份敏感,即便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谁敢把话直接说出来? 卢恒不紧不慢道:“臣下自然不敢质疑蜀王殿下,只是蜀王殿下一片爱护之心,本是好意,可是洛阳人多口杂,若让此事肆意传扬任人揣测,只怕不美。” 蜀王看了卢恒片刻,道:“这个自然。”他道:“陛下,阿旻在豹苑被臣带走,身上有一件信物。” 陈昱面上半点多余的神色都没有,只是道:“既然有信物可以证明身份,那就拿出来吧。” 蜀王道:“请先太.祖印鉴。”蜀王话音一落,一个身穿青黑色袍子的老内侍将一个小匣子捧在手上,低着头小步进来,陈昱身旁的高景下来,接过了那匣子,奉到了陈昱面前。 众人目光都汇聚在匣子上,若是温度,这匣子早就烧成灰了。 陈昱将匣子打开,只见一方印信放在里面,乃是上好的血玉雕成,这是先太.祖称帝之前的私印,意义非凡,陈昱将那印鉴拿出来,印在了一旁的绢布上。 他细细看了,道:“是先太.祖的私印,的确为真。” 殿中众人哗然,看向陈旻的目光顿时不同了,这人身份这样复杂敏感,其中多少不可说的事情,却在现在这个当口跳出来,说他没有所图才是笑话。 高景将绢布拿下来,捧着绢布给众人展示,其中三公不过瞥了一眼,资历最深的司马王进倒是看了看,喘了几口气,道:“此物的确为先太.祖所有。” 这人乃是三朝元老,屹立不倒,最近虽然病得爬不起来了,可是纵观这么些年,哪次朝局动荡他都病得起不来身,后来又好了,这幅命不久矣的样子让大家都习惯了。这次听说蜀王要朝觐,拖着病体又上朝了。这人都盖章认定,那么可见这印鉴是没问题的,再加上蜀王作保,这位神秘的孝怀太子之子算是确定无误。 卢恒面色有些复杂,在人群中看了看陈旻,却见孟筠神色如常,仿佛这些事情同他不相干似的。 陈昱咳嗽了两声,道:“既然堂兄还活着,这是一桩喜事,今晚宫中设宴,庆祝此事,请叔父和堂兄务必前来。” 蜀王和陈旻下拜道:“诺。” 陈昱道:“散朝吧,朕乏了。” 群臣跪伏,慢慢退去,陈旻将走的时候陈昱又道:“堂兄离开洛阳多年,何妨后殿一叙?” 蜀王的目光看向了陈旻,陈旻拱手道:“诺。” 陈旻跟着陈昱去了后殿,蜀王深深看了一眼二人离开的背影,他又看了看准备退出的卢恒,凉凉道:“此间事还要多谢卢大人。” 卢恒哪里听不出蜀王语气中的危险,可如今二人立场对立,无须示弱,他拱拱手道:“蜀王殿下言重了,殿下抚育孝怀太子遗孤,足见殿下仁厚之心。”这是暗指他居心叵测。 蜀王道:“阿兄仁善,本王同阿兄兄弟情深,自然责无旁贷。” 卢恒笑笑,道:“请恕臣下先行告退。” 太阳照在蜀王身上,蜀王立在阶上望向远方,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已经旷别洛阳的皇宫近三十年,这里来来去去已经换了两个皇帝,可这座宫殿一如往昔,默默矗立。 身后忽然有人道:“拜见殿下。” 蜀王转身,只见孟筠笑得温和,孟筠道:“我孟氏这些年也在蜀地有些经营,多年仰赖殿下照拂,如今殿下归京,孟氏自当上门拜访,只是不知殿下是否欢迎。” 蜀王朗声笑道:“你我也算是旧交,我们论私交,大人何必拘礼。” 孟筠一笑,同蜀王相携离去,唐硕看了,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孟氏果然还是不甘心的,怕是要与虎谋皮,可是却不曾想,蜀王在这个当口把孝怀太子的儿子找出来是什么意思,不过面前摆着的可是皇位,为了皇位,一族上下铤而走险也是有的。 何必呢,这样看不穿。 大朝会已散,陈旻跟着陈昱到了后殿,陈昱上座,道:“堂兄请坐。” 陈旻坐在一旁的蒲席上,道:“陛下身体可安好?” “多谢堂兄关心,无妨。” 陈旻眯了眯眼睛,仿佛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道:“她呢?” 陈昱看向陈旻的目光变得危险,他道:“儿女双全,夫妻相得,自然安好。” 陈旻冷笑:“夫妻?陛下此话何意,莫要给阿濛招惹灾祸。” 陈昱握拳,道:“关心朕的妻女,堂兄僭越了。” 陈旻吹开了茶盏中的浮末,“妻?”陈旻冷笑一声。 陈旻仿佛没把陈昱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独自饮茶,缓缓道:“陛下怎么不问?” “你的事朕放手给阿姝,朕若是插手,阿姝要不高兴的。”言谈间仿佛将陈旻当做了什么小角色。 两个男人对视,暗中角力。 陈旻忽然放了手中茶盏,起身,立于殿中,淡淡地看着陈昱,他道:“陈昱,你我之间,血海深仇,江山美人,不死不休,可敢一战?” 陈昱也起身,自阶上走了下来,他立在陈旻面前,二人站在一起才发现,他们那么相像,那陈氏温文俊雅的皮囊下,包裹着野心。 陈昱笑了,道:“有何不可?” 陈旻朗声大笑,道:“拿剑来。” 殿中高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陈昱道:“拿剑来。” 高景将墙壁上挂着的剑取下来,奉了上来,陈旻拔剑,在手中一划,一道血痕显露于掌心,他伸出那只手,道:“以此盟誓。” 陈昱将剑接了过来,他把掌心划破,伸出手,握住了陈旻的手掌,沉声道:“以此盟誓。” 二人带血的手掌交握,面庞相对,都笑了,那笑容仿佛山中的猛兽,终于见到了能够与自己为敌的对手。 一切的鬼蜮伎俩,一切的阴谋诡计,一切的血海深仇,终于要以两个男人的战争作为终结。 总有人要结束这一切。 第100章 夜宴 魏帝陈昱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蜀王,再加上今日朝会上验明了正身的孝怀太子之子陈旻,这场宴会怎么都有一种鸿门宴的感觉。说来也是那么回事,大朝会上庄严肃穆,许多事就要顾忌面子,而这种所谓的家宴,才是权势斗争真正的修罗场。 这场宴会自蜀王上书之后就开始操办,卢后亲自把关,按照常理她应当在后宫置办一场小宴招待蜀王的王妃,可没成想蜀王压根就没带王妃,带来的是一位没有名分的李夫人,蜀王王妃健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卢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绕过蜀王的正妃,招待李夫人,是以不过赐下了金银绢布作为礼品。 入夜传膳的宫人们陆续将那些膳食送入殿中,河间王等几位藩王来得最早,他们到了以后便是陈显和陈晟,陈显见了一旁的河间王二人遥遥点头,接着陈显便撇下了陈晟往河间王那里去了。陈晟撇撇嘴角,面上挂着一丝冷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了口茶,如今他再不复昔年先帝时的煊赫模样,谁都知道陈昱不待见他,是以也没谁理他。 陈晟将那茶盏放下,目光在殿中无聊地扫视,继而看向了阶上的座位,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属于大魏的君王,他细细打量了那个位置一番,平静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的手却不是这样平静,他握紧了拳头,陈昱对他明里暗里的打压他着实是受够了。的确,他做了那样的事,陈昱没杀他还留着他,其中有很多都是因为庞后欠了庞美人一条命。可饶是如此,陈晟依然不甘心,这种匍匐在陈昱脚下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一辈子,这能望到头的一辈子,多让人绝望啊。 想到这里,陈晟叹了口气,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继而冷冷地笑了。 当初夺位失败又如何,人生啊,原本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怎能论一时成败。 陈昊带着陈昇入殿了,陈昇还是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陈昊同他坐得近唠唠叨叨也不知是在说什么,陈昇只是浮皮潦草地应着,陈昊说了一会儿就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喝了那一盏茶坐在那里生闷气。 陈昇见陈昊不理他了,又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看着倒像是浑身没骨头似的,他打了个哈欠,在这气氛凝滞的殿中他仿佛只是个兴趣寥寥的观众。权势斗争,早就同他没有关系了。 陈昊见陈昇这幅样子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弟弟原本允文允武天之骄子,却不想三年前的夺位风波,让他失去母亲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陈昊叹了口气,他原本想要拉着陈昇想想办法,眼见着洛阳局势这样风声鹤唳,陈昱还将他们压在洛阳,真是前路茫茫。 众人正忙着自己说话,却见有人道:“蜀王殿下到。” 殿中霎时便是一静,只见蜀王带着陈旻陈旲走了进来,众人目光看过了这位权势滔天的藩王,又看向了他身后的陈旻,蜀王一一看了过去,道:“经年不见,不知诸位可安好?” 一时间无人接茬,眼看场面就要冷下去,只见河间王起身,他走上来,笑道:“堂叔还是一如从前,很是英武啊,可惜侄儿我这些年早就上不得马张不开弓了。” 蜀王大笑,拍拍河间王的的肩膀,道:“你阿父当年就是这般,你啊,若是你阿父在定然要让你勤练弓马了。” 河间王破冰成功,这时其他藩王都围了上来,同蜀王寒暄,这些人中有的与蜀王同辈,不过血缘较远,算是族兄弟,同他还算是熟悉,有的则是矮蜀王一辈,同他算不上熟悉,却不妨碍他们忌惮这位藩王。 这时宫人道:“陛下驾到。” 众人在殿中拜下,口称:“拜见陛下。” 陈昱换上了常服进来,玄色衣衫上镶着朱红色的龙纹将他映得更加清瘦,他上了台阶落座,淡声道:“请起,今日我们论陈氏宗族亲情,不论尊卑君臣。” 陈昱面上带着笑,众人落座,陈昱举杯道:“开宴吧。” 高景高声道:“开宴。” 只见乐人歌姬次第而入,恢弘而优美的乐声响起,一众歌姬引吭高歌,歌曲并无歌词,乃是众歌姬以无意义的音节吟唱,那歌声整饬而而和谐,回环往复间听不到一点杂音,殿中人面上皆带着些享受,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秩序都统帅在这乐声之中,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音乐。 歌声渐渐停歇,众人还沉浸其中,只见蜀王拊掌笑道:“尽善尽美,真可谓尽善尽美。” 陈昱道:“叔父也喜爱这样的乐声?” 蜀王道:“和谐之音,怎能不爱,这样的乐声倒是从未听到过。不知陛下从何处寻来的艺人,这样好本事,颇有昔年师旷之能。” 陈昱举杯道:“两年前有农人在田中掘出了一段城墙,仿佛是古商遗址,那碎了的陶瓶上有一段乐曲,经过宫中乐师考证应当是古商《大濩》之音。” 《大濩》乃是成汤灭夏桀之后所做,歌颂成汤的功德,经年流转,早就成了雅正的典范,乃是中正平和之音,是礼乐制度的代表。蜀王听到陈昱说起这雅乐的代表,心中一动,呵呵笑道:“原来是商汤雅乐,不想这般气势恢宏。” 陈昱道:“雅者,正也,乃礼乐也。不知叔父在蜀地常常听一些什么样的乐曲?” 蜀王道:“蜀地云乐,蜀人性安逸,喜乡间民歌,不过靡靡之音罢了。” 蜀王这样说,是不想同陈昱在这只有皇帝能用的雅乐上争辩,却见陈昱话锋一转,“蜀人天性烂漫,怕是不爱这样庄重肃穆的乐曲,不过乐有教化之功,蜀人不爱雅乐,是以行事颇为放荡无稽,叔父为一地藩王自当教化民众才是。” 陈昱话音一落,只见蜀王脸色一沉,道:“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陈昱看向蜀王,殿中人交盏喧闹之声霎时一静,都默默看过来,陈昱将手上的酒杯放下,掩唇咳嗽了几声道:“蜀地的锦城十分富庶,生产粮米蜀锦,可是朕听闻锦城的城墙比洛阳的城墙长了十丈,不知此事叔父当做何解?” 蜀王放下酒盏,面色不虞,陈旲低着头默默不敢言,蜀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却见一旁陈旻拱手道:“陛下,此事另有分辨。” 陈昱看向陈旻,道:“哦,不知其中有什么隐情?” 陈旻冷静道:“锦城富庶,可深受周边夷族所扰,是以城墙高而深,蜀地虽好,却不比洛阳,乃千年古都,无边患之忧。” 陈旻这话说得实在是漂亮,这是在示人以弱,陈昱听了心中嗤笑,那夷族叫蜀王的毒辣手段治得遁入山林许多年了,锦城逾制而建,不过据天险罢了。 陈昱道:“堂兄此言有礼,不过此事虽情有可原,却也足见蜀人之不开化,来人,将《大濩》之音的乐曲赐下,叔父为蜀王,自当以此乐教化万民才是。” 蜀王冷哼一声起身拱手道:“谢陛下仁厚。”说着领了宫人呈上来的乐曲,坐在蒲席上,面色冷凝。 陈昱笑着道:“朕敬叔父一杯。”说着举杯,蜀王也举杯,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陛下。” 二人相对饮酒,只见陈昱有些勉强地喝完了手上的酒,一旁高景递上了绢帕,陈昱掩面似乎是咳嗽了两下,面上带着些病态的嫣红。蜀王见了,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陈昱又坐了一会儿,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他起身道:“请诸位随意,朕要下去更衣。”说着就离开了,众人目光别有意味地随着陈昱离开的身影而去,他一走,殿中气氛一松,便都开始推杯换盏了。 蜀王将那手中的乐曲丢在桌上,只见陈旲在一旁吃菜,蜀王冷声道:“无用之人,吃菜倒是有用。” 陈旲一默,将伸出的筷子收了回来,蜀王看了更加生气了,暗声道:“不成器。” 陈旲看了看身旁神色泰然的陈旻,他有些气闷地咬咬牙,起身道:“阿父,我去更衣。” 蜀王烦了陈旲,挥挥手道:“去吧。” 陈旲退出,他方才喝了些酒,一腔胸臆不住翻滚,他出了大殿,在附近闲逛,冷风吹在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陈旲走了没多久,陈旻也起来,道:“叔父我去看看阿旲,他方才喝了不少酒。” 蜀王此刻正在同一位族兄叙旧顾不上陈旻,方才心中郁气还未平息,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陈昱往外走,却在门前遇上了陈晟,他二人年岁倒是相当,陈晟似乎也是要出去醒酒,见了陈旻,拱手道:“拜见堂兄。” 陈旻道:“您是燕王殿下,我不过是个白身,当不得如此大礼。” 陈晟道:“陛下所言,今夜论兄弟,不论身份。” 二人相视一笑,陈晟道:“堂弟不打扰堂兄了。”二人拱手,陈晟离开,陈旻望着陈晟离开的身影,笑了笑,心道这陈晟也是有趣,他望向陈旲离去的方向,面色略沉。 七绕八绕进了一处阁楼,陈旲有些累了,他坐在廊下望月,忽然听得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响起,只见陈姝走了进来,道:“怎么,受气了?” 陈旲没理她,陈姝却也不在意,陈姝道:“堂叔让人传话过来的,现在却要装作不认识,这是什么意思?” 陈旲道:“殿下真是神出鬼没。” 陈姝笑了,月光下笑容有些冰冷,“这是我的家,自然什么地方都能去了。” 陈姝走近了,坐在陈旲旁边,同他一起望月,她道:“这种被阿父忽视的感觉滋味不好吧,阿姝最能理解了,做也错不做也错,总之错处都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能成为让阿父满意的孩子,永远都不能得到认可,永远都不能被看到。” 陈旲看向陈姝,陈姝没看他,仿佛不是在同他说话,陈姝个子太矮只能坐在那里晃晃腿,看着真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在诉说自己的烦恼。想到这里陈旲讽刺一笑,这宫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孩子啊,他们被迫早早的长大,刚会说话就要学着算计人心。 陈旲道:“何必呢,何必非要让他看见呢?” 陈姝听到陈旲这样说,她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道:“对呀,想要什么自己去拿不就好了,何必要等着别人给你?” 陈旲道:“你说你可以帮我?” 陈姝道:“你若是想要贸然回蜀地,那是不可能的,毕竟陈冕还在蜀地,后方空虚,蜀王不一定会防你,可是李夫人定然对你有所防备。” 陈旲道:“听殿下的意思,你能让我不引起他们的疑心回去?” 陈姝点点头,道:“不过让你生一场小病罢了,金蝉脱壳之计。” 陈旲细细打量陈姝,道:“我凭什么信你?” 陈姝支着脑袋,偏偏头,仿佛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她道:“是啊,你凭什么信我呢?” “嗯,不对呀,你不信我还能信谁呀,信你的阿父?”陈姝展颜一笑,靠了过来,轻声道:“就凭你想要的我能给你。” “事后,许你蜀王之位如何?名正言顺的蜀王之位。”陈姝淡淡语气中全是诱惑。 陈旲想了想,起身离去,道:“那么公主殿下背后的人想要什么呢?” “倒也不想要什么,不过是希望堂叔能够把这蜀王的位置长长久久坐下去。”陈姝顿了顿,朝着陈旲勾了勾手指,陈旲矮下身子,陈姝道:“不过我倒是觉得,堂叔若是行有余力,将那陈冕送出来可好?” “哈哈哈哈。”陈旲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他道:“阿冕是我的亲弟弟。” 陈姝摇摇头,道:“又不是要陈冕的性命,他呀留在蜀地也是棘手,不如送出来在洛阳为质,可见堂叔的诚意。” 陈旲目光中有些犹疑,他道:“殿下小小年纪多智近妖,不知背后何方高人指点。” 陈姝不答,只是看看月色,道:“太晚了,堂叔该回去了。” 陈旲面上惊疑,心中有些乱,他隐隐觉得陈姝身后的人怕不是卢后那么简单,只是那谜底太可怕,他不敢说出来,他觉得仿佛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他张张嘴,声音有些干哑,道:“你,不怕我说出去?” 陈姝道:“堂叔该回去了,说出去,堂叔就还要过这样的日子。” 陈旲身形一震,面上带了些苦色,朝着陈姝拱拱手,道:“多谢殿下指点。”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伐十分坚定。 陈姝偏过头道:“出来吧。” 只见假山下一个男人缓步出来,真是陈旻,陈旻道:“殿下好算计。” 陈姝在那廊下的条凳上坐着晃腿,她道:“班门弄斧罢了,堂伯何必要取笑阿姝?” 陈旻道:“阿姝,你要阿冕做什么呢?”陈旻温柔地看着陈姝,仿佛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陈姝道:“堂伯手中有筹码,我手中自然也要握着筹码,不是么?” “听闻堂伯要与阿父一战,初听此言觉得堂伯发梦,现在想来却不是这样,堂伯的确有与阿父一战的倚仗,倒是阿姝小看了堂伯。” 陈旻走过来,坐在了陈姝旁边,他道:“我也曾同你阿娘在这廊下赏月。” 陈姝偏头看着这个男人,他虽然有些老了,却难掩湛然风姿,他眉眼中有黯然,更多的是平静,那是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 “阿娘说你会保持本心,是这样么?” 陈旻自嘲地笑了,道:“本心,或许我的本心从来泡在阴谋和仇恨的毒汁当中。” 陈姝直视陈昱开门见山道:“我留着陈冕还有用,蜀王陈旲不死,陈冕就不会死。” “阿姝,你很厉害。”陈旻看着陈姝道:“如今情势不明你就开始下以后的棋了。” 陈姝笑得智珠在握,“情势不明?不明的不是情势。” 陈姝看向陈旻的目光颇具威势,陈旻对上陈姝的目光,他道:“我们可以合作,但是我与你阿父自当一战。” 陈旻言语之间有些怅然,“这一切总要有人来结束。” 陈姝挑眉:“好,成交。” “成交。” 夜色为掩饰,有许多事悄悄地发生着。陈晟一路而去,来到了宫中一个避人的所在,这里假山林立,从来是说话的好地方,陈晟在一座假山底下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陈晟面上带着些焦急之色,他频频张望,终于咬牙决定还是要走,就在这时,阴影处一个穿着兜帽的女子走了出来,抱住了他的腰。 陈晟浑身上下一僵,还是按上了女子的那双手,指尖隐隐有丹蔻,娇美异常。 陈晟喟然长叹,“阿清。” 那女子抬头,赫然便是孟婕妤,孟婕妤哽咽道:“表哥。” 陈晟咬牙道:“昔年你嫁了陈昱,递了东西出来说你我情断,如今你又找我做什么?” 孟婕妤哭道:“难道表哥还在为从前的事情伤怀?表哥怪我?” 陈晟想要拽开孟婕妤的手,孟婕妤道:“表哥,家族的命令,我能够违抗么,我也想嫁与表哥为正妻,可是家族要用我加强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身不由己啊。” 陈晟道:“阿清,这件事不怪你,是我无能。” 说着陈晟就要走,孟婕妤抱紧了他,道:“表哥,如今我在宫中的日子生不如死啊,阿婥病了许久,卢后都不让开库取药,她存了要杀我的心思啊表哥,表哥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来寻你。” 陈晟低沉道:“我,我能有什么法子?” 孟婕妤凑了上去,在陈晟耳边道:“表哥,求表哥助我,我,我愿相许,许表哥摄政王之位。” 陈晟将孟婕妤揽进了怀里,暗处他的眼中闪着光芒,手附上了孟婕妤的脊背。 孟婕妤倚在陈晟怀中,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而假山另一侧,一个小宫人正蹲在那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第101章 事败 一早起来是个艳阳天,孟婕妤身旁坐着陈婥,她正嫌弃地看了看桌上的早膳,道:“阿娘,这早膳我不喜欢,这种藕粉太难吃了。” 孟婕妤将那藕粉膏夹起来,小口咬了一块,蹙眉,将那筷子拍在了桌上,道:“这是什么东西,藕粉味道这么生涩,膳房的人就是用这种东西来糊弄我景泰殿的么?” 一旁细娘忙跪下,口中发苦,平日景泰殿要东西都是膳房的人直接送上来,现在倒好,想要吃点好的,真是百般不易,卢后对她们的冷待可是方方面面的,孟婕妤母子三人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而底下的宫人们则是有着深切的感受。 “婕妤,膳房说今日撷香殿的二公主想要吃藕粉膏,他们就先做好了送过去了。” 孟婕妤怒道:“所以轮到我这里藕粉膏的藕粉就是不新鲜的藕做的,对么?” 细娘想说话,却见孟婕妤神色那样愤怒,她道:“看这架势应当是今日的鲜藕用完了,所以用了昨日剩下的藕来做的。” 孟婕妤看着桌上的膳食,忍了又忍才没掀了桌子,她舀起了奶羮递给陈婥道:“阿婥吃这个吧。” 陈婥嘴一撇道:“这奶羮有股怪味道。”陈婥不吃,孟婕妤要哄她便对细娘道:“细娘今晨让你去拿的荔枝拿来了么,阿婥乖,你昨日不是想要吃荔枝么,把碗里的奶羮吃完了,就给你吃荔枝。” 细娘欲言又止站在那里,孟婕妤见了有些生气道:“怎么还不去。”说完孟婕妤不经意道:“难不成荔枝也没拿来?” 细娘有些艰难地说:“荔枝都让皇后宫中的人拿去了,说是要赏给母家。” 孟婕妤冷笑,“哼,不值钱的藕粉膏用这样不新鲜的藕来做,想要吃点荔枝也没有,细娘,你立刻去膳房,将今日膳房管事的内侍拉出来,赏他廷杖三十。” 细娘见孟婕妤横眉冷对,便知她这是动了怒,细娘道:“婕妤请息怒,我们现在便是打了膳房的人又有什么用呢,日后还是要让膳房的人的料理膳食,现在出了一时之气,倘使将膳房的人得罪狠了,这帮内侍怕是更不给景泰殿面子了。” 细娘这话原本是规劝,说得也十分在理,却没想到越劝越让孟婕妤生气,她起身道:“走,我们去膳房。” 细娘忙跪下,道:“婕妤息怒啊。” 孟婕妤没管细娘抬步就要往外面去,正要出门,却听有宫人道:“皇后驾到。” 此刻孟婕妤心绪稍稍平复,道:“皇后,来做什么?” 只见卢后带着一群宫人进来,她面上冷肃,看了一眼桌上,道:“来得不巧,却不想孟婕妤在用早膳。” 孟婕妤起得晚,陈婥又不用去上课,是以母女二人用膳的时间也挺晚的。孟婕妤拉着陈婥朝着卢后行礼,道:“拜见皇后。” 卢后面上半点笑意都无,冷冷地看了孟婕妤一眼,道:“来人,把公主带下去。” 说着卢后身边两个年纪挺大的姑姑走出来,就要带着陈婥下去,陈婥道:“阿娘。”面上一片惊慌。 孟婕妤不意卢后早早的来了,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孟婕妤道:“皇后这是何意,你们都住手,谁敢碰公主一下,都给我拉出去。”孟婕妤宫中的宫人也上前来。 卢后冷笑,“都要造反么?退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孟婕妤的宫人退出去,只留下了一个细娘站在一旁。 孟婕妤将陈婥护在怀中,她道:“如今陛下虽病着,可皇后行事未免太过嚣张跋扈。” 卢后嗤笑一声道:“嚣张跋扈?孟婕妤做的好事,自己心中不知么?” 孟婕妤一怔,继而道:“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全然不知。” 卢后道:“接下来的事情孟婕妤难道要让公主看着?我当孟婕妤有几分慈母之心呢,却不过如此嘛。” 孟婕妤抬头恨恨地瞪了卢后一眼,她道:“细娘,把公主带下去。” 细娘上来要牵着陈婥出去,却听卢后道:“慢着,公主还是我的人带着下去吧,你身边这个宫婢,要留下。” “你……”孟婕妤话都没说完,只见一个宫人上来按住了细娘,而两个姑姑将陈婥抱了出去,陈婥哭了嘴里道:“阿娘,阿娘……” 孟婕妤咬牙,“你到底想做什么?” 卢后自座位上下来,细细看了孟婕妤道:“前日宫中夜宴,孟婕妤的景泰殿有人递了消息出去,经查证那消息是递给燕王陈晟的。” 孟婕妤骤然抬头,面色一白,如遭雷击,“你……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卢后傲慢地笑了,道:“孟婕妤,请吧,宣室殿中,陛下等着你呢。” 孟婕妤叫几个宫婢扶起来,卢后当先走出了景泰殿,她对身后的宫人道:“将景泰殿宫人压入暴室。” 大太阳下,孟婕妤只觉得浑身发凉,她盯着卢后,接着又看向了身旁的细娘,细娘见她看了过来,她疯狂摇头,想要说话,却叫身旁的宫人抡圆了胳膊打了个大嘴巴。 孟婕妤被卢后押入了宣室殿,高景正等在外面,见了卢后行礼道:“给皇后请安,陛下在等着呢。” 卢后带着孟婕妤还有细娘等人入殿,众人皆跪,上首陈昱道:“起来吧。” 陈昱身旁许濛也对卢后行礼,接着看向了孟婕妤,今天一大早卢后就差人来说了这件事,许濛听了十分震惊,不想孟婕妤居然这样铤而走险,不过联想到孟婕妤素日作风还有她的野心,也就不难理解了。这样的事的确危险,但是最后的好处也是巨大的。 卢后和许濛都坐在了自己的蒲席上,孟婕妤和细娘跪在殿中,她道:“陛下……” 孟婕妤的话还没说出口,陈昱挥挥手,他面色有些苍白,他道:“此事乃是皇后发现,皇后细细说来。” 卢后先是饮茶,然后慢慢道:“妾近日严查了各宫宫人,孟婕妤的细娘前几日回了趟孟氏,说是要去看望家人,不想她去了京中的一所别院,宫中如今这样的情势,怎能容人随意传递消息,妾着人盯紧了景泰殿,却不想发现了一桩秘事。” 卢后见孟婕妤神色慌张,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了下去,“前日宫中晚宴,孟婕妤却没有带在自己宫里,她去了假山中同一个相会。” 上座陈昱不动声色道:“同何人相会?” 许濛看着孟婕妤抬头,那目光如同猛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卢后身上去,饮其鲜血啖其皮肉。 卢后红唇开合,“燕王殿下。” 伴随着卢后将这四个字说出来,孟婕妤委顿在地,她低泣道:“陛下,妾,妾……” 陈昱看向孟婕妤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孟婕妤道:“此乃皇后诬陷妾,妾并未去过假山,那日一直留在景泰殿,陛下,皇后乃是一面之词,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 此刻孟婕妤已经没了什么好的法子,只能抵死了不认,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卢后怎么可能放过她,她道:“陛下,此事妾原本也是不敢相信的,可是后来妾着人去查,孟婕妤在未入宫前便同燕王殿下相识,甚至有了白首之盟。” 孟婕妤疯狂摇头,道:“表哥,表哥不是这样的,我对表哥一直情深义重,同燕王并无往来啊。” 陈昱皱眉看着孟婕妤,卢后又道:“他们密会的时候,妾安排了一个小宫人在一旁件监视,不知陛下可要提审那小宫人。” 陈昱看向卢后,卢后微微颔首致意,陈昱道:“带上来吧。” 孟婕妤仇恨的目光看向了卢后,卢后只是平淡地扫过她道:“进来吧。” 一个小宫人走进来,他跪伏在地上,道:“拜见陛下。” “你晚宴那晚听到了什么?” 小宫人在孟婕妤的目光中,低着头道:“奴婢听到孟婕妤和燕王殿下诉旧情。” 卢后含笑:“怎么诉旧情啊?” 却见小宫人张嘴,将那晚孟婕妤和陈晟的话一一学了出来,便是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拿捏得极好。 小宫人说完了,卢后端起茶盏饮茶看向了陈昱,许濛也看向了陈昱,陈昱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孟婕妤,孟婕妤有些激动,她起身,勃然作色,道:“皇后,你这个毒妇……” 陈昱却挥了挥手,看起来有些颓然,他道:“来人,送孟婕妤回去吧,封了景泰殿,这宫人押入暴室,细细审问。” 孟婕妤尖叫:“陛下,陛下,妾是被冤枉的,陛下……” 已经有宫人上来了,将孟婕妤拖了下去,陈昱又道:“将阿婥和阿烨都移出来,朕会派人照料他们。” 殿中人跪伏在地,道:“诺。” 陈昱意味不明地目光看向了卢后,只见卢后坦然而立,直面陈昱,陈昱忽然笑了,道:“皇后此事,处理得当,往后这后宫安宁都要靠皇后了。” 卢后行礼道:“多谢陛下,陛下言重了。” 陈昱咳嗽了几声,许濛将随身带着的小盒子拿出来,陈昱从里面拈了一颗丹药出来,许濛又递过了水,陈昱合着水喝了药,只见卢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几分忧色,她道:“陛下,不知陛下近日可好了些?” 陈昱道:“朕无事,皇后不必担忧。” 卢后虽然面上情态温驯,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她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许濛,道:“宫中事陛下不必忧心。” 陈昱似乎是累了,挥手示意卢后退下,卢后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许濛站在那里看着卢后离开,扶着陈昱入了内室。陈昱坐着看奏疏,这些日子他虽然装病,却一直联系朝臣,并未失去对朝堂的掌控,许濛见内室中仿佛是没水了,她轻手轻脚出去,陈昱都没发现她的行动。 许濛出了门往前殿去,走到廊下,忽然有人出现在面前,“许容华留步。” 许濛抬头,是卢后,她居然没走。 许濛行礼,卢后上前扶住了她,道:“许容华不必多礼,此来不过是看许容华日日侍疾,着实不便,也是想要问一问陛下的病情如何?” 许濛道:“陛下的病需要修养,旁的倒是没什么。” 许濛微微低头,姿态恭敬,却见卢后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忽然笑了,道:“如今许容华倒也有了几分气度,真让人刮目相看。” 许濛道:“当不得皇后如此盛赞。” 卢后嗤笑,她带着人走开,同许濛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还能护得了许容华几时呢?呵。” 语气中恶意满满,许濛抬头望着卢后离去的背影,旁人看来仿佛是被吓傻了,许濛却摇头失笑。 她忽然能够理解这种隐在暗处扮猪吃老虎的感觉了,怎么说呢,虽然卢后来者不善,可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呢。 晚间,陈昱的两道诏书就下来了,一道是让孟筠去郊外祭先帝,另一道是让陈晟立刻启程同孟筠一起道皇陵去替先帝守陵。群臣哗然,一时山雨欲来风满楼。 孟氏府邸,阖家上下皆是一派愁容,孟筠手握诏书,呆立在庭中,其余人跪了一地,孟筠呆了半晌才回过神,道:“都跪着做什么,散了吧。” 说完孟筠就回了屋中,这时孟筠的两个儿子都围了上来,道:“阿父,这是怎么回事?” 孟筠摇头,看向了一旁魂不守舍的妇人,这妇人乃是孟婕妤的母亲,孟婕妤的父亲早逝,她母亲孀居多年,直到孟婕妤入宫做了太子妻妾,她母亲才逐渐出现在孟氏之人视线中。 那妇人欲言又止,孟筠急了,道:“阿嫂到底知道什么,倒是快说啊,我孟氏倾覆就在眼前,难道要等到我等皆身首异处阿嫂才要说出来么?” 妇人低低泣道:“阿清她,她要去联络燕王殿下。” 孟筠身形大震,他险些握不住手上的那封诏书,他痛心疾首道:“愚蠢,愚蠢啊。” 妇人哭了,道:“阿清在宫中日子难熬,卢氏势大,她只是想要为阿烨搏一把,才想到了燕王殿下啊。” 孟筠面色铁青,“昔年非是我要逼着她嫁给太子殿下,而是因为那燕王志大才疏,非太子一合之敌,如今虽是乱局,我孟氏也有可谋之机,阿清不知忍辱负重,反倒此刻将把柄递给了卢氏,她如今犯下了这样的大罪,不仅仅是我卢氏,可怕的是甚至可能连累二皇子啊。” 他的两个儿子呆立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 “唉,愚蠢误事,愚蠢误事啊,如今局势不明,陛下才按下不放,一旦新帝登位,我孟氏脖子上的刀就会落下来,新帝更是容不得二皇子,只怕二皇子绝无生路,而公主殿下也要落得个远嫁异国的下场。” 孟筠说着,便血气上涌,呕出了一口血来,他两个儿子大惊围了上来,道:“阿父,阿父,家族罹难,阿父不能倒下。” 孟筠喘了几口粗气,慢慢道:“为今之计,新帝决不能是卢氏之子,不能。” 孟筠虽然面若金纸,可那双眼却闪烁着寒光,他低声道:“我走前会想蜀王示好,必要时刻,你们投向蜀王。” 两个儿子一震,看向孟筠,孟筠道:“如今我们怕是谋不得皇位了,只能谋个平安自保。” 其中一人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乱臣贼子啊。” 孟筠冷笑,“不做乱臣贼子,我孟氏一族上下五百余口都没有活路了。”说完,他摆摆手,闭上了眼睛,陡然间苍老了十岁。 陈晟接了这诏书,燕王府上下不喾于晴天霹雳,陈晟握拳,想要问为什么,可是口中苦涩,终究没能问出来。 是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不过是去皇陵替先父守陵。 燕王妃顾氏在旁,她容貌平庸,微微胖,可是很能生,她身后跟着五个孩子,她上来忧心道:“殿下……” 陈晟见她身后的孩子们哭得可怜,心头凄凉,他是堂堂皇子,是当今陛下的二哥,可是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活得这样惊惶。 陈晟面部抽动,终于道:“你……替我收拾行装吧。” 顾氏眼圈一红,牵着陈晟的袖子,道:“殿下,皇陵清苦,殿下,妾跟着殿下一起去吧。” 陈晟细细看了自己的这位发妻,她容貌不美,性子却温婉,他从未将这女子看在眼中,可是就在他失势的时候,竟然只有她陪在身旁。 陈晟摇头,他心知此番得罪怕是孟婕妤事败,只怕没有生路了,他看向身后的孩子,扶上了顾氏的肩膀,道:“孩子还小,你要把他们带大。” 顾氏眼中含泪,点点头,道:“妾去给殿下收拾行装。”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顾氏在给陈晟收拾行装,她脸上挂着笑,将一件一件衣物放进了箱中。 殿下,你有野心,是好的,可是你的野心让我们的日子,太难过了。 殿下,我的日子难过无妨,可是还有孩子呢。 殿下,你为了那女人谋算,可曾想过我的孩子们? 顾氏将那衣衫上的褶皱一一抚平,合上了箱子,望着灯火。 殿下,不要怪我。 第102章 将起 孟氏之变让整个洛阳笼罩在阴影之下,陈昱的诏书刚刚下来,孟筠和陈晟次日就打点了行囊上路,他们走后,孟氏和燕王的府邸皆大门紧闭,除了平日必须的采买佣人们连门都不出。 在孟氏之变的笼罩下,蜀王长子陈旲感染时疫被挪到了洛阳郊外的庄园修养这件事完全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魏帝陈昱,静待他的下一步棋。自孟氏之事后,众人皆心照不宣,这位皇帝重病,可是为了保证局势平稳常常用雷霆手段,猛虎有疾,也不能小觑。 是夜,黑暗将皇宫罩起来,狂风骤雨,宣室殿却是灯火通明,廊下站着唐硕和卢恒,他们面上带着焦急之色看向殿中,他们屏住了呼吸不敢放过丝毫响动。 殿中,卢后拉住了一个良医道:“怎么样了?” 那良医拱拱手道:“陛下情况基本稳定了。” 卢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道:“你下去吧。”说完她起身走进了内室,只见陈昱正在榻上休息,许濛在一旁喂他吃药,卢后上前,面上带着关怀之色,道:“陛下可好?” 陈昱面白如纸,点头道:“无妨。” 卢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陈昱道:“方才同他二人议事,不知他们现在在何处?” 卢后道:“唐司空与我父都在殿外候着呢。” 陈昱在许濛的搀扶下起身,道:“让他们进来吧。” 卢后有些迟疑,道:“陛下,陛下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好好修养吧。” 陈昱有些艰难地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让他二人进来。” 许濛放了手中茶盏道:“诺。”同卢后一并退出。 二人一并出殿,卢后对门外的唐硕和卢恒道:“二位大人,陛下相诏。” 卢后立在廊下目送唐硕和卢恒的背影,她懒懒一笑看向许濛道:“许容华倒也沉得住气。” 许濛低头道:“妾惶恐。” 卢后看了许濛半晌,眼中恶意不加掩饰,她冷笑一声,又看向了内殿,殿门紧闭,卢后却能猜到陈昱要说什么,她心中一阵激动。卢后走后,许濛立在原地看向了宣室殿的大门。 殿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宣室殿中则点着昏暗的灯火,陈昱靠在那软枕上,看不清神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身影,卢恒和唐硕进去,忙跪伏在地上道:“拜见陛下。” 只听陈昱气若游丝道:“起来吧。” 二人起身,陈昱道:“今日找你们来议事却不想朕倒是先倒下了。” 唐硕道:“请陛下保重御体。” 只听陈昱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二人乃是看着朕长大的长辈,朕登位不过几年时光,却不想身体亏空成这样,现在想来真是令人黯然神伤。” 卢恒看了看一旁的唐硕,他脸上隐隐有伤感的神色,卢恒道:“陛下,请陛下切莫说此颓丧之言。” 只听上座陈昱又道:“朕自己的身体,自己也知道,唐卿卢卿,朕预备立储君。” 陈昱的声音倒是很轻,却不喾于一道惊雷,唐硕和卢恒忙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陈炜乃是朕的长子,又记在了皇后名下,他当为我大魏储君。”继而陈昱看向了唐硕和卢恒,又道:“只是眼下,朕身体有恙,内有不轨之徒有所图谋,外有藩王势大拥兵自重,阿炜需要二位长辈的扶持。” 唐硕哽咽道:“陛下,陛下不可出此不祥之语啊。” 陈昱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壮志难酬的遗憾,他道:“可惜啊,我命不由己。”陈昱看着殿中卢恒脸上的沉痛,他道:“卢卿,朕走后,高氏不能留,你卢氏从此就是阿炜的母族。” “陛,陛下……”卢恒早已料到了这一切,却不想真正实现的时候这样激动人心。 陈昱身子微微前倾,面上带着决绝,他道:“不过在此之前,朕还有一件事要做。” 卢恒望着这个年轻的帝王,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喉咙发紧,不自主地吞咽了口水。 殿外一道闪电,将昏暗的房间照了个透亮,陈昱面色森冷,慢慢道:“朕要杀一个人。” 卢恒恍若梦中,他看着唐硕再拜,自己也跟着拜了下去,他听到自己说:“愿为陛下马前卒,誓死效忠。”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出去了,他看着自己弯腰拜下,此刻居然有了闲心想起他的父亲那位曾经的卢氏之主说过的话,他说,人生啊,每一次弯腰都是为了能够站得更直。 廊下许濛望着卢恒和唐硕离开,她立在灯火中,神色恍然。这时远远的,有人过来了,走近了才发现是陈姝和陈熠,许濛忙过去,道:“这么大的雨,你们跑来做什么?” 陈姝进了廊下,脱掉了身上厚厚的蓑衣,道:“左右也淋不着,听闻阿父病了,过来看看。” 许濛一手牵着一个带着他们进了殿中,陈昱坐在榻上,见了母子三人,伸手道:“怎么跑过来了,过来让我看看。” 许濛牵着他们上前,也坐在榻上,道:“雨这么大还四处乱跑,小心着凉。” 陈姝看向陈昱道:“不知阿父身体如何?” 陈昱道:“不妨事。”接着陈昱又对许濛道:“他们也是担心我担心你所以就过来了,来人,送两碗姜汤上来。” 听到姜汤陈熠皱了皱眉,陈姝见了打趣道:“阿兄又这样皱眉,像个老头似的,说来阿兄最讨厌喝姜汤不是么?” 许濛道:“好了,不喜欢也要喝得,若是病了那可怎么好?” 他们随意说了几句话,就见许濛有些倦色,今日陪着陈昱演戏,说实话她挺心累的,现在放松了一些,就是想要睡觉。 陈昱见了含笑拉着她让她躺在内侧,道:“朕还要同阿姝还有阿熠闲话两句,你先打个盹。” 许濛挣扎着还想说话,又听陈昱道:“你不必起来,就这样躺着看着我们说话也好啊。” 许濛似乎是太疲惫了,就靠在软枕上听陈昱问陈姝还有陈熠一些功课上的事情,微黄的灯火闪烁,许濛含笑看着他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时陈昱道:“你们夤夜前来难道只是同朕闲话两句?” 陈姝道:“才不是呢,今日听闻阿父又发病了,吓人得很,是以忧心阿父,这不就来了。” 陈昱看向一旁的陈熠,道:“阿熠也是这般心思?” 陈熠却道:“我与阿姝不同,不过是觉得阿父既然决定开始收网,我们总要来看看阿父有什么打算。” 陈昱将许濛半抱在怀中,把枕头放在她头下,又把手放进被子里,细心掖好了被角,道:“怎么,你们有什么想法,尽可说来听听。” 陈姝道:“如今真可谓万事俱备了,陈旲我已经派人送他出洛阳,一路上都有人接应他,跟着他的那位将军想来应当也是阿父的心腹,蜀中之事暂时不必忧心,我们要对付的也就是蜀王洛阳城外的三千人马了。” 陈昱道:“阿姝做得不错。” “正如阿妹所说,如今只有宫中的事情,我们需要慢慢筹谋,说来那陈旻倒是一个隐患,不知阿父意下如何?”陈熠道。 陈姝笑了,道:“陈旻那边阿父不用忧心,交给我吧。” 陈昱深深看了陈姝一眼,道:“哦,阿姝这样有把握?” 陈姝道:“还有,阿父若想一网打尽,少不得一些人同阿父配合,阿父放心,该知会的人,阿姝一个都不会漏掉,保证这场大戏人人有份。” 陈昱笑了,“照阿姝这样说,朕只需要演好这场戏就行了,对么?” 陈昱还想说话,只听门外宫人道:“陛下,姜汤好了。” 陈昱道:“呈上来。” 宫人们进来,陈昱朝着他们使个眼色,宫人们见许濛在陈昱榻上睡着,忙把头低下去,这位许容华也不是第一次睡在陈昱在宣室殿的这张床上了,按照常理这张床上除了魏帝,哪能有其他人睡上去,宫人只能当做自己看不到,是瞎子罢了。 陈姝喝了一口姜汤,脸都皱了,道:“真是,一点都不好喝。” 一旁陈熠喝得面无表情,仿佛是在喝药,陈姝看了也是一乐。 陈昱道:“既然阿姝都能安排妥当,那么朕就只演好这出戏,如何?” 陈姝看向睡着的许濛,道:“阿父的皇后倒是数次想要威胁阿娘,阿父可不敢小看了这位皇后。再者,可还有人隐在幕后呢,阿父也要小心才是。” 一旁陈熠道:“阿姝和阿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那么阿娘的安危便交给我吧。” 陈姝深深看了陈熠一眼,陈熠却不看她,这二人之间瞬间有些暗流涌动,陈姝道:“阿娘交给阿兄,我自然是放心的,阿父呢?” 陈昱点点头,道:“你们护好你们的阿娘,朕这里自然要等着那人现身的。” 陈昱忽然又道:“不过既然万事俱备,朕也有一件事要交代。” 陈姝把目光从陈熠身上移开,看向陈昱道:“阿父请说。” “阿姝的妙计,让朕将计就计,可是现在朕可没了储君,此间事了,阿姝可要赔阿父一个储君之位。”这是陈昱出言试探。 陈姝笑了,轻描淡写道:“阿父正当年,怎么会愁没有子嗣,宫中佳丽三千,折损几个孩子罢了,又不是真的死了,阿父过虑了。” 陈昱不说话看向了一旁的陈熠,陈熠则是目光毫不躲闪,直视陈昱,道:“阿姝此言颇有道理,阿父三思。” 这双儿女平日看起来龃龉不断,仿佛各有心思,却不想关键时刻都站在一起,一致对外,果然一母同胞心有灵犀,陈昱苦笑,道:“好了,姜汤也喝了,今夜天气不好,你们留在宣室殿休息吧。” 二人拱手道:“诺。” 洛阳一阵风雨之后换了新颜,暑热更甚,陈昱下诏,将要大办寿辰,与民同乐,有人猜测是要冲喜,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不断,人心浮动。 洛阳的这个夏天,让人热得仿佛下油锅。 第103章 云动 暮色四合,街上空空荡荡,一驾马车停在了蜀王府邸的后门,马车上两个带着兜帽的男人下来,只见那后门叫人打开,一个内侍过来,引着二人往府内去。 他们进了蜀王的书房,蜀王已经坐在上座,他们将兜帽放下里,这二人赫然便是孟筠的两个儿子,他们对蜀王行礼,道:“拜见殿下。” 蜀王道:“两位公子快快请起,不知两位公子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其中一人道:“家父往皇陵去前,嘱咐我等若是朝中有变,要向蜀王殿下求助。” 蜀王笑了,“我们两家也曾在蜀地有交情,不知孟氏有什么难处?本王若是能够使上力,自然义不容辞。” 蜀王明显说话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孟筠的两个儿子虽不老谋深算倒也曾同这种老狐狸交往过,说话最重要就是开门见山。先前说话那人道:“殿下,我孟氏在卢氏府上的人探得,陛下似乎有立储之心。” 蜀王一顿,放下手上的笔,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二人,道:“此话当真?” 那人见蜀王似乎是感兴趣,他忙道:“我们在卢氏的人身份特殊能够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卢氏家主前几日叫陛下宣入宫中连夜议事,议事之后就决定要大办寿宴。听闻卢氏族中也在挑选女子,似乎是想要给大殿下定下妻子。” 蜀王沉吟道:“看样子做了个便宜的母族还不满足,还想做妻族,倒是好算盘。“蜀王起身,道:“两位公子连夜向我透露此事,本王心中十分感激,他日定然相报。” 却见二人就势跪下,道:“多谢蜀王殿下。” 蜀王又道:“你孟氏的困境都拜那卢氏所赐,如今陛下病情严重,可是卢后如今掌握宫闱,卢氏在朝中也有很大的势力,三公皆保持沉默。此次陛下所谓谋立太子,焉知不是那卢氏在背地里谋划。”说着蜀王长叹一声,忧心忡忡道:“卢氏乃朝中大患。” 蜀王果然洞悉人心,这孟氏二人虽然不聪明机变,可是蜀王的话却也听明白了,他这是要把一切的一切都栽在卢氏头上,打出清君侧的旗号。 果然厉害啊,二人忙道:“卢氏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愿追随蜀王殿下。” 蜀王笑了,道:“孟氏乃是陛下母族姻亲,本王乃是陛下的亲叔父,我们本就关系密切,所做都是为了陛下。” 说着蜀王亲手扶了二人起身,又让他们落座,开始商议与卢氏对抗的详细对策,直到天将将明时二人才告辞离开。这时,只见书房中的一面墙打开,李夫人走了出来。 她道:“恭喜殿下又收服了洛阳孟氏,有了他们我们在朝中的势力便会更大了。” 蜀王森然道:“此次所谓寿辰,不过是陈昱小儿和卢氏找个机会灭杀我等罢了,不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李夫人道:“京畿兵马算不得多,无非是城外驻扎的五营,三千人马虽抵抗不了多久,却能稍稍拖一下,殿下安排的精兵已经分成多股乔装打扮往洛阳而来,一旦我等成事,他们也能稳定形势。再者,入宫的人也都来齐了,这些人潜在暗处多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殿下到时候直接入宫便是,妾保殿下无后顾之忧。” 蜀王满意地点点头,道:“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李夫人道:“陈昱虽藏得深,可是还是叫我的人挖出了些消息,他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了,是以这次才急着要办寿辰,怕是想要借此机会一举平定大局。” “嗯,做的好,让她继续隐在暗中,这几天一旦陈昱有了什么动向,速速来报。” 蜀王又道:“阿旻那边如何,他可准备好了。” 李夫人低下头,没有同蜀王对视,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道:“阿旻都准备了,届时阿旻登位,会立刻禅位给殿下。” 蜀王安抚地摸了摸李夫人的肩膀,道:“阿瑶,我若登位,你是我的皇后,阿冕是我的太子。” 李夫人倚在蜀王怀中,轻声道:“谢殿下。” 蜀王开了窗子,只见外面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他携着李夫人站在窗边,道:“我大魏,果然江山如画。” 李夫人也笑了,“过了那一日,殿下将要得偿所愿了。” 这二人看起来倒是颇为相得,却不知表面的融洽底下到底都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李夫人回到房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躺在蒲席上,一旁的侍女给她打扇,她躺在那里休息着,仿佛在享受这样悠闲美好的午后,就在身旁侍女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只听李夫人忽然道:“交代给她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夫人还是维持着睡着的姿势,懒懒的,侍女却不敢怠慢,道:“已经传信进去了,卢后对宫中把控越来越严,传信已非易事。” 李夫人道:“她接了消息就好,这件事拼上性命也要做好。” 侍女迟疑道:“若是大公子知晓此事,当如何是好?” “阿旻须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对那个女人一贯不同,念着往日情谊,可是她早就成了陈昱的姬妾,还有两个孩子,阿旻眼下的一切都在关键时刻,若是为了那个女人出了什么差池,我绝不允许。”说着李夫人睁开眼睛,望着床帐,一字一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的苦心阿旻会明白的。” 侍女默默不敢言,只是低声道:“诺。” 李夫人又道:“那陈旲怎么样了?” 侍女道:“还在别院养病,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李夫人示意让那侍女稍微靠过来一点,她道:“让我们的人伺机杀了他。” “诺。” 侍女给李夫人打扇大概过了一会儿,她试探性地叫了叫李夫人,李夫人仿佛是睡了,侍女轻手轻脚出门,在廊下绕了几圈进了一个小小的角房,陈旻坐在那里,侍女伏下身子道:“大公子,夫人的确着人传讯让宫中那人杀了许容华。” 陈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在母亲身边,有什么事情速速来报我。” 说完陈旻起身,他出了蜀王府便上了马车,这驾马车在城中绕了几圈,陈旻又换了马车,这才往靖宁公主府上去,此刻他用的身份便是靖宁公主的男宠。 靖宁公主正在府中与人作乐,见了陈旻放下酒盏,又摒退左右,道:“阿弟来这里做什么?蜀王已经来了,阿弟不好好的呆在她身边,反倒来我这里。” 陈旻立在殿中道:“母亲入京之后也不是没有给阿姐递消息,阿姐一直避而不见,不知所为何故?” 陈婧冷笑:“母亲?她算我哪门子母亲,我母亲是孝怀太子的嫡妻,不是蜀王没名没分的小老婆,阿弟搞清楚状况。”说着陈婧又嗤笑一声,道:“如今外面风雨不断,我陈婧只能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了。” 陈旻道:“此来有求于阿姐。” 陈婧面上带着些许兴味,陈旻道:“母亲想要杀阿濛,我要救她。” “哦,这样的事,阿弟何故要同我说?” 陈旻看向陈婧道:“母亲怕是要趁乱动手,到时候我未必护得阿濛周全,阿姐身份特殊,非必要时刻,阿姐安全无虞,是以想要阿姐搭救阿濛。” 陈婧媚眼斜了过来,道:“好处呢?” 陈旻道:“若蜀王事败,阿濛乃陈昱宠妃届时也是藩地上的王太后,阿姐对阿濛有救命之恩,也可求得阿濛护持。若蜀王事成,我登皇位,阿濛会是我的皇后。” “哈哈哈哈,好一个痴情种子。”陈婧上下打量了陈旻一番,道:“这样大的好处,我自然不能放过了,我答应你。” 说着陈婧拢了拢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衫走了过来,她贴近了陈旻道:“没有那些好处我也帮你,凡是她要做的事,我不会让她做成的。” 陈旻拱手行礼道:“多谢阿姐。” 陈旻离开了靖宁公主府,车驾正等着他,御者是个劲装的青年男子,陈旻上了马车,里面正坐着内侍李季,陈旻道:“将我母亲要杀阿濛的消息传到阿姝那里去。” 李季有些疑问,道:“公子既然决定要将此事告知二公主,为何来靖宁公主府上呢?” 陈旻轻声道:“一层是想要母亲投鼠忌器,另一层……”说着陈旻顿了顿,又道:“无非借着阿濛护一护阿姐罢了,阿姐,终归是我的阿姐。” 第104章 前夕 又是几日,寿宴将近,洛阳连着几次大雨,天气越发热了,因陈昱病着宫中连续多日都很沉闷,一说要庆贺寿辰,气氛忽然热烈起来。渐渐的,小宫人脸上都带着些笑影,只有在宫中沉浮多年的宫人,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愈发沉默。 卢后宫中站着两排宫人宫婢,都是她叫来最后核查寿辰庆典的人,他们跪伏在殿中,面上都是汗水,滴在面前的地上,可谁也不敢乱动。 “菜色都确定好了,每一桌的人有哪些忌口你们膳房的人都清楚么?” 主管膳房的宫人长得挺胖,此刻忙道:“回禀皇后,膳食单子几经斟酌修改已经确定了。” 卢后又道:“主管餐具的人,安排好轮值了么,这次的餐具膳食,两个人管一样,一旦出了问题,要分开关押审问,明白了?” 宫人道:“诺,轮值的人都安排好了。” 卢后一一过问了寿辰庆典上的各种琐碎小事,看向一旁的宫人道:“听说这次寿辰要让宫外的戏班子进来,陛下寿辰自当要摆百戏,不过皇城门禁森严,这戏班子可信么,你可要知道,若是你手底下的戏班出了问题,怕是你万死难辞其罪。” 宫人有些紧张,脸上挂着汗珠,道:“这戏班已经同我们宫中合作了近二十年,其中并无任何行差踏错,绝对可信。” 听宫人这样说,卢后将手上的册子放下,道:“明日陛下寿辰庆典,办好了个个有赏,若是除了差错,全部压入暴室,你等需要尽心尽力。” 宫人跪在地上,道:“诺。” 卢后挥挥手,“散了吧,下去好好准备一番。” 众人退出,只剩下卢后身边最得意的那个宫婢,卢后随意翻看眼前的册子,道:“届时陛下会调兵着五营围困蜀王的三千兵马,不知我卢氏安排宫中宿卫可妥当了。” 宫婢微微弯腰道:“已经妥当。” 卢后默了半晌,仿佛是真的在看手上的册子,可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卢后在思考问题,卢后忽然道:“陛下寿辰,后妃也要在偏殿宴饮,我要你给许氏奉上一盏酒。” 宫婢惊慌道:“女郎,您现在就要动手?不可啊。” 卢后道:“你啊,跟我跟得晚,若非阿妪生病你如何能入得宫呢,我现在的敌人不仅仅是蜀王,还有陛下,还有许氏,蜀王自有陛下对付,等陛下对付了蜀王,他也该功成身退了,而许氏和她那两个孩子决不能活下来。” 宫婢不明白卢后为何一定要杀了许濛,她道:“但是此刻情势危急,女郎贸然动手,恐怕生事啊。” 卢后握紧了手上的那本小册子,喃喃道:“此刻不杀她更待何时?乱中杀了她,届时她便是死在蜀王等人手中。”我已经忍了很久了。 陈姝和陈熠默坐在宣室殿中,已是夜晚,满娘进来,将一张小纸递过来,陈姝将那张纸展开,借着灯火细细看了,然后嗤笑一声,放在烛火上烧了。 “何事,引得阿姝发笑?” 陈姝道:“不过是有人要来送死罢了。” 陈熠道:“哦?不如说出来,让我同阿姝参详一二?” 陈姝目光变得危险,她看向陈熠,道:“阿兄不是喜欢韬光养晦么,一贯不管我做什么的,怎么,阿兄现在感兴趣了?” 陈熠凉凉道:“阿姝心有不平,对么?” 陈姝冷笑,从座位上缓缓起身来到陈熠面前,她靠着陈熠的胳膊,道:“不知多少年没有与阿兄这样亲近了。”陈姝靠着陈熠,喃喃道:“阿兄冷眼旁观即可,左右这皇位应当是阿兄的。” “陈姝,你多番算计,让卢八子不得临幸,老四就不会出生,由着高氏事败,又是引卢氏和孟氏相争,借着阿父的布局,想要一举废去老大和老二。可是陈姝,阿父不会立你做皇太女的,你需要时间,需要有人缓和局面,让你缓缓图之,就像前世一样。阿姝,不是我冷眼旁观韬光养晦,而是这个太子之位,你要我做。” 陈姝没看陈熠,只是看向黑暗中,她道:“阿兄,你啊,还挺了解我。” 陈姝拽过陈熠的胳膊,嘴角带点恶意,道:“不过,这太子之位阿姝给了阿兄,阿兄会还给我么?”陈姝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撒娇。 陈熠抚开了陈姝,道:“阿姝,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是叫人推着走向皇位,前世是为了生存,今生更是如此。”陈熠直视陈姝的眼睛,道:“但是,阿姝,你要权柄,你要高位,须知权势迷人眼,地位乱人心,你若是为此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我不会放过你。” 陈姝豁然起身,背对着陈熠,冷笑道:“陈熠,你真蠢。”说完冷哼一声开门离去。 陈熠一叹,这些日子他曾反复想过前世,想过那张所谓的遗诏,渐渐的反倒是想明白了,其实即便没有遗诏,他与陈姝之间许多事也是说不清的。他以为自己了解陈姝,可是事实告诉他并非如此。 陈姝走在宣室殿的庭中,只见许濛和陈昱正坐在廊下赏月,许濛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膝,望着月亮,陈昱在一旁坐着。许濛望月他望着许濛。 许濛从自己袖笼中拿出了一只香囊道:“陛下,这是生辰礼。” 陈昱莞尔:“生辰礼?” “对呀,明日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所以生辰礼今天先给陛下吧。” 陈昱将许濛的生辰礼推了回去,道:“总要留点念想,做事情更有劲头,不是么?” 许濛有些无奈,却还是收好了生辰礼,她道:“嗯。”许濛有些欲言又止。 陈昱见了,道:“怎么?怕了?” 许濛摇摇头,看向深蓝的天幕,继而笑着看向陈昱道:“陛下,你和阿樾哥哥是要结束这一切了么?” “嗯,一战,结束这一切。”陈昱没有问许濛希望谁赢,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陈昱又道:“阿濛,如果……”陈昱说话难得的有些迟疑,他道:“如果这一切能够终结,我们呢,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许濛看向陈昱,愣住了,她眉眼间仿佛月光流淌,温柔动人,她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许濛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太累了,在这宫中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真心,仿佛不是最需要去想的。” 陈昱伸手牵住了许濛的手,道:“只再一次,真心相对我曾不懂的,阿濛,过了明日,若是我活下来,就再一次,好么?” 许濛茫然,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陈昱却忽然摇头,他笑中带着些无奈,道:“其实很多事,我心着实困惑,但我想我可以学,阿濛,你不要给我回答,给我一个盼头吧。” 许濛在陈昱真挚的目光下点点头,陈昱看向了宣室殿中植着的桃树,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他想,如果明日事成,他应该把那棵桃树砍掉。 陈姝看着廊下一双人,隐隐有了年轻真好的感叹,摇头苦笑,这时阿满也凑了上来,道:“我可不知道,阿姝有看人家谈恋爱的爱好。” 陈姝道:“和陈熠那样的蠢蛋话不投机半句多,自然要出来走走。” “怎么,你们又吵架了?” 陈姝故作伤脑筋的样子,道:“他啊,总是觉得很了解我,却总是把我想得太坏,我会伤心的。” 满娘翻了个白眼,腹诽我觉得不是他想得太坏,而是你真的挺坏的,就连我看点雷剧也知道你当年大兴酷吏,洛阳的护城河都要染红了。 “你这样的神情,看着倒像是在心里编排我。”陈姝道。 满娘忙摆摆手,“不不不不,我哪儿敢啊。不过说实话,有你有阿熠,明天什么的我完全不怕。” 陈姝玩味一笑,“这么信得过我?” 满娘使劲点点头。 “呵,那明日快来吧。” 第105章 攻讦 君王的寿辰,本朝称千秋节,大寿当日会下旨大赦天下,犯轻罪者皆可出狱,全民放假三日,普天同庆。民间百姓一律不得穿素色衣衫,各府衙皆需张灯结彩,寿宴大致持续两个时辰,宴请百官群臣,晚间在洛阳城中安排了烟花表演,皇帝会登楼与民同乐,着实是洛阳城难得一见的盛景,若洛阳之外的人来了,经历一次足可终生难忘。 天蒙蒙亮的时候,各宫室的灯火通明,宫人手上捧着托盘,脚下如风,来来往往。只有孟婕妤的景泰殿,仍旧笼罩在黑暗之中。孟婕妤醒了,浑浑噩噩地起身,裹了件大袍子开了门,只见外面的天泛着浅浅的蓝色,她倚在柱子上望向远方。 “就要开始了么?”孟婕妤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好像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低低地笑了,渐渐的那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寂静的宫室之中,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呓语道:“谁,会赢呢。” 她的手抓在柱子上,生生将那红漆抓掉,不过几日,她再不复从前的丰美模样,变得苍老而干瘪,她面上神色扭曲,道:“我要卢氏,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有细微的响动,孟婕妤有些迟钝地看过去,只见几个宫人进来,手上提着食盒,她坐在廊下,百无聊赖道:“怎么,今日要给我吃点好的?” 打头的那个宫人皮笑肉不笑道:“孟婕妤,今日都是好菜。” 孟婕妤起身冷笑,“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卢氏就着人要来赐死我,哼。” 那几个宫人见孟婕妤识破了他们此来的意图,有几个年纪小的脸上都有些惊慌,却见领头那个宫人嗤笑道:“孟婕妤,今日无论如何,都同您无关了,请……” 孟婕妤最后看了一眼远方,将身上的衣物整理好,开门走了进去,那宫人道:“走吧,给孟婕妤摆膳。” 午后,宣室殿中,陈昱站在大殿中,双臂抬起,高景正带着宫人们给陈昱穿上那黑红相间的礼服,高景将陈昱衣服上最后一丝褶皱抚平,只见陈昱的目光望向远方,高景敛声静气做完了手上的活儿,默默地跪伏在一旁,殿中一静,只见所有的宫人都跪伏在地上。 陈昱看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只是捏了捏拳头,出了殿门,这会儿天气正热,外面骄阳似火,许濛却携着陈姝和陈熠站在庭中,满娘则立在他们身后。 陈昱上前握住了许濛的手,许濛道:“陛下要走御道,我们要去皇后宫中,不同路的。” 陈昱含笑:“那为何在庭中等朕。” “只是想要同陛下说。”许濛看陈昱看过来,她顿了顿,道:“希望陛下平平安安。” 陈昱拍拍许濛的手,道:“你也是。” 陈昱扶上陈熠和陈姝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郑重道:“护好你们的阿娘。”陈昱同陈熠对视,陈熠点点头,而陈姝则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道:“这个自然,阿父放心。” 陈昱见陈姝这样子分明就是要把今日庆典搅得翻天覆地,他心下失笑,又没什么办法,而是对陈姝道:“手下留情吧。” 陈姝看向陈昱,“有人送死,便留不得情面了。” 陈昱叹了口气道:“你们去吧。” 许濛点点头,拉着陈姝和陈熠离去,她们要先去卢后宫中候着,听从卢氏的安排,这次庆典,陈昱和各位藩王文武百官在一起,而许濛她们则需要同官员的女眷一起摆宴,到时候观赏庆典的各种节目,开宴之后,一同举杯为陈昱祝寿。 许濛带着陈姝和陈熠到卢后宫中的时候,卢后正在内堂替陈炜打点衣物,陈炜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早上起来出恭了五次,面色苍白,也不说话。 卢后能够感觉到陈炜的紧张和焦虑,她替陈炜佩好了玉珏,摸了摸他的额发,道:“阿炜,不要怕。” 陈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靠了过来,低低地说:“我想我阿娘了。” 卢后面色一冷,继而笑了,道:“阿炜,想想你的阿娘,她死得不明不白,陛下偏袒许氏,我也无能为力,阿炜,眼下你就能登上高位,这个位置你能主宰他人生死,你想啊,若你阿娘泉下有知,她该多高兴啊。” 卢后所说陈炜都知道,他也这样给自己鼓气,他就快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了,可是他还是害怕,那种即将一脚踩进深渊的感觉,让他汗毛倒竖。 卢后见陈炜还是紧张地闭着嘴巴,她在陈炜耳边语气很轻,她道:“阿炜,今日许容华会死。” 陈炜眼中迸发出异彩,他牵住卢后的衣角,道:“母亲说得可是真的?” 卢后慈爱地笑了,道:“母亲何曾骗过你?” 陈炜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目露寒光看向外面,虽然还是脸色很差,却逐渐镇定下来。卢后含笑,牵起了他的手,道:“走吧,该去你阿父那里了。” 卢后牵着陈炜来到正殿,这里的人已经到齐了,陈昱登位这些年,除了今年选了新人进来,剩下的都是些老人,真算不上很多了。 卢后看过了叫宫人带着的陈烨和陈婥,这两个孩子呆呆地,再没了从前的骄横跋扈,再一想到孟婕妤,卢后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卢后又看向许濛,只见许濛神色淡淡,卢后将要转过头的时候,只见陈姝对上了她的目光,陈姝眼中都是恶意,卢后却是温和地笑了。 卢后对陈炜道:“阿炜你该走了。” 陈炜抬头看了看卢后,接着看向了许濛,他咬咬牙道:“母亲,阿炜去了。” 卢后笑了笑,拍了拍陈炜的头,道:“去吧,别让你阿父等太久。” 陈炜松开了卢后的手,道:“我们走吧。”说完这还带着稚气的孩童,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抬高了下巴,隐隐有睥睨之势,他缓步下了台阶,身后跟着一队宫人,他走出了大殿,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 卢后将殿中人一一看遍,只见卢八子是面带喜色,身下的姬妾们脸上带着些讨好的微笑,姿态卑微地看向了卢后,陈婥和陈烨神情麻木,一群人中只有许濛、陈姝和陈熠面色如常,十分冷静。 不知待会儿大宴铺开,可有这般镇定,卢后不乏恶意地想着。 卢后道:“我们也该走了,今日要招待藩王和官员的女眷,辛苦各位妹妹了。” 众姬妾皆拜,道:“不敢言苦,多谢皇后体恤。”众人态度除了许濛等人如常,其他人都带着些殷勤,只因谁人不知,陛下膝下三子只有陈炜被叫到了前面去,因为他现在算是陛下的嫡长子了,原本以为陈炜母亲事败母族得罪,却不想他居然有了这样的运道,卢后膝下得子,并且得了陛下青眼,正是势大的时候,若是他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们的后半辈子可都捏在了卢后手中。 卢后起身,众人跟在她身后,宫人开道,这一群女子远远望去只见衣香鬓影钗环摇曳,卢后被人簇拥其中,姿态雍容。许濛如今是卢后下位份最高的妃嫔,卢后对她招手,道:“许容华快到前面来吧。” 许濛低头推辞道:“多谢皇后,不必了,阿姝和阿烨毕竟年幼,走得慢,陈美人资历要比妾深,请陈美人先行吧。” 卢后见许濛推辞,笑了笑没说话,扶住了卢八子的手,陈美人也叫许濛让到了前面。许濛带着陈姝和陈熠还有满娘走在队伍最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撒着阳光的琉璃瓦,眯了眯眼睛,心中感慨万千。 陈姝牵着她的手,道:“阿娘,怎么了?” 许濛轻声喟叹,“只是觉得累了。” 陈姝笑得灿烂,“快结束,到时候阿娘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许濛看着对她笑的陈姝,看着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陈熠和满娘,她点点头,携着她们的手向前走。 陈昱的车架从御道缓缓而来,道旁宫人们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候在殿前的群臣看着那车驾从那条只属于大魏君王的御道上,马匹神骏,隐约能够听到马掌敲击青砖路的声音,车驾踏着骄阳而来,只听内侍高声道:“跪。” 三公率先跪下,群臣皆跪,蜀王和陈旻跪在最前面,蜀王人虽跪下,却难以忘记方才所见的场景,近三十年了,他已经俯首臣称跪在这御道旁近三十年了,他将要真正成为走在御道上的那个人,就快了。野心在胸中翻滚,这种强烈的感情让蜀王目眩神迷。陈旻在一侧讲蜀王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他笑了笑,底下了头。车架在殿前停下,陈昱被高景搀扶着走下来,身后跟着的是陈炜。 “拜见陛下。” 高景道:“起。” 群臣随着陈昱入殿,这座宫室非常宽敞足足可容纳千人,乃是皇族宴飨之所,今日庆典准备了许多节目,如今殿中已经搭好了架子,待众人落座,艺人会慢慢入场。 众人落座,群臣皆坐在蒲席上,只见内侍前来,在高景耳边道:“皇后那边都妥当了。”高景会意,起身道:“开宴。”宫人次第而入,奉上都是各色果露酒水还有点心,不过是摆个样子,不会有人吃的,这么漫长的宴会,要做的事情很多,自然需要慢慢来。 众人慢慢举杯,齐声道:“贺陛下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陈昱抬手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这大概会是他今日喝的唯一一杯酒。 但见歌姬舞伎自殿外飘然而入,轻柔的乐声缓缓响起,青衣女子执手高歌,“天保定尔,亦孔之故。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女子的声音轻轻飘荡,面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陈昱眯着眼睛仿佛在欣赏这样的乐曲,只见众女子面对陈昱,跪伏在地,唱完了这支歌最后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支歌出自《诗经》,乃是为君王祈愿祝福的诗篇,陈昱轻轻拍掌,道:“好。” 陈昱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底下的群臣也开始面带笑容鼓掌,卢恒神情中带些沉醉,可是他看的却不是那歌姬,而是台上僵坐的陈炜,透过这个小小的孩儿,卢恒仿佛看到卢氏一族光辉璀璨的未来。卢恒低下头,却同那蜀王对上眼,蜀王冲他笑笑,举杯仿佛邀他同饮,卢恒也举杯,行动间全是贵族的雍容风度,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个男人对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内侍们带着百戏艺人入场,百戏乃是从前流行于民间的一种戏,包涵十分广泛,今晚所演的基本都是祝寿的戏码。殿中演戏,众人都看着,仿佛真得沉醉在面前的节目里,实则人人心知,他们都是心不在焉。 百戏中的各种节目一一排开,先是吞剑等表演,接着是角抵戏,两个大汉,一人扮作老虎,一人扮作猎人,身上披着彩衣兽皮在台子上相斗,伴随着如同疾雨一般的鼓声,角抵戏从来是最能带起气氛的一种戏码,殿中有些官员已经渐渐看了进去,便是连陈昱仿佛都抬着头望着台上,沉浸其中。 陈旻同陈昱对上了目光,陈旻将手中酒杯微微抬起,一饮而尽。 鼓声愈发密集,仿佛敲击在众人心头,只见台上那扮作猎户的大汉口中发出凶猛的声音,气势汹汹同那老虎相搏,老虎辗转翻腾之间又攻向大汉,情势十分危急,一场角抵戏下来,算来开宴半个时辰左右了,外面已经是下午,太阳偏西,这时,角抵戏才分出胜负,猎人终于杀死了老虎。 伴随着那鼓重重的最后一下敲击,老虎轰然倒下,蜀王与卢恒目光相交,蜀王森冷一笑。 众人爆发出掌声,口中称好,便是连阶上的陈昱也轻轻拍掌,一时间气氛非常热烈。 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中殿中几个俳优进来,看身上的衣着乃是汉室装扮,其中一个女子穿着异常华贵,她上台,高傲地对着殿中众人道:“吾乃汉室高祖之妻,吕氏也。” 话音刚落,殿中诸人就像是叫人一下子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响都憋了回去,死一样的寂静,众人不由看向卢恒。只见卢恒的目光箭一样射向了蜀王,蜀王偏头看向台上的陈昱,只见陈昱面色淡淡,似有兴味。陈旻则是看向那些俳优,手中握着酒盏,轻轻敲击。 这出戏演得是吕雉昔年请出商山四皓保住刘盈太子之位的故事,主要体现吕雉在废太子的风波中,当机立断,迫使刘邦放弃废太子,这出戏安排在这里,看着像是歌颂与缅怀陈昱的母亲,可是若是让人细细一品,便知这吕后后来临朝称制,吕氏一族也是强大的外戚,其中意蕴,直指卢氏,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众人沉默,这情景十分诡异,这近千人的殿中,居然只有伶人表演的声音,寂静之中,莫名的情绪正在发酵。卢恒面色铁青,他对身后的内侍道:“这也是皇后准备戏么?” 那内侍看着卢恒快要杀人的神情,哆哆嗦嗦吞吞吐吐道:“不是啊,这一场应该是排演民间风情,称颂陛下德政的,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废物。” 寂静的殿中,这场戏最后以高祖刘邦的痛哭结束,伶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木然,便是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了。 只听有人击掌,十分清脆原来是台上的陈昱,陈昱道:“这出戏倒是有趣了。太子刘盈确为仁善之君,朕无高祖之能,却有一个可比刘盈的孩儿,阿炜你过来。” 陈炜浑身僵硬,他起身走了过去,陈昱牵着他的手,道:“今日乃是朕的寿辰,朕有一诏。” 这时,只见蜀王起身,跪在殿中,道:“陛下,大殿下确为温厚仁善之君,不过,大殿下却有一个比得吕后的母亲……” 蜀王话没说完,卢恒抢道:“蜀王放肆,皇后乃陛下发妻,万民之母,蜀王殿下今日饮酒过甚,怕是说醉话了吧。” 蜀王在地上重重叩头,痛心疾首道:“陛下,卢氏乃是前朝佞臣,陛下亲佞臣远诤臣实非明君所为,我大魏江山得之不易,请陛下三思啊。” 卢恒狠狠地看向蜀王,蜀王倒是一副忠臣良相的模样,陈昱却道:“哦,不知叔父何出此言?” 蜀王语气沉痛,道:“陛下身体抱恙,卢氏欺上瞒下,对朝中官员多行迫害之事,本王忝为陈氏宗室,不能坐视不理。”蜀王深深下拜道:“臣奏请陛下,废卢后,除卢氏,清卢氏党羽。” 陈旻起身,堂中一批官员都跟他着跪伏在地上,异口同声道:“奏请陛下,废卢后,除卢氏,清卢氏党羽。”陈旻起身,目光清明。 殿中投向卢氏的官员皆是面色慌乱,看向卢恒,陈昱也看向卢恒道:“叔父此言,不知卢卿怎么想?” 卢恒也深深拜下,道:“陛下,我卢氏虽曾为前朝后族,却弃暗投明,辅佐陈氏皇族,其心可昭日月,蜀王殿下在蜀地倒行逆施,拥蜀地重兵,恐有不臣之心啊。” 卢恒的话都没说完,却见蜀王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抓起了卢恒,一拳砸在卢恒脸上,颇有些蛮横道:”本王一介粗人,卢大人竟然以不臣之心,污蔑本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本王要灭你卢氏,清君侧。“说着,蜀王拎着满脸是血意识模糊的卢恒朝着陈昱的方向走了两步,口中疾呼:“陛下,这全都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啊。” 陈昱支着下巴看戏,慢条斯理道:“卢大人一时失言,请叔父息怒。” 卢恒见陈昱居然没有呵斥蜀王的意思,未免齿冷,可是一想到陈昱命不久矣,一旦他归天,蜀王若是得势,卢氏怕是有全族倾覆之危,此刻若是不能进怕是都要死,他心一横,怒视蜀王,高声道:“蜀王殿上行凶,护驾。” 只听卢恒一声断喝,自殿外涌入一群金吾卫,这些人都是卢氏子弟或是卢氏势力范围的人,他们身穿甲胄将殿中团团围住,群臣有些惊慌,陈昱却岿然不动,一语不发,看着殿中局势。 金吾卫缓缓靠近陈旻和他身后之人,陈旻漠然看了看这些金吾卫,十分镇定。 蜀王冷笑一声,掐住了卢恒的脖子,凉凉道:“卢氏势力已经侵入金吾卫,其心当诛,卢氏当杀。”手中隐隐用力,卢恒脸色涨红。 卢恒丝毫不惧,只是怒视蜀王,艰难道:“臣……为大魏江山社稷献身,蜀王殿下,臣血溅三步死不足惜,殿下也要刀斧加身……” 二人僵持之际,只听偏殿隐约传来了女子的叫声,群臣神色异动,陈昱也看向了偏殿,面上隐隐有些担心,忽然一群人的脚步声传来,大门打开,只见陈姝当先进来,陈姝手上的利刃带血,她身后的宫人将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婢扔了进来。 “这里很热闹啊。” 第106章 毒酒 卢后带着陈昱的妃嫔姬妾们进了偏殿,百官女眷已经等在里面,见了卢后前来,皆跪伏在地上,口中道:“拜见皇后。” 卢后缓步上了台阶,落座于矮榻上,各妃嫔也都落座,卢后身旁的内侍高声道:“起。” 众人起身,安坐之后,只听内侍道:“开宴。” 宫人手上端着托盘进入殿中,奉上了美酒和点心,卢后起身举杯,道:“为陛下祝寿。” 众人举杯,道:“为陛下祝寿。” “贺陛下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众人齐声道。 众人满饮杯中酒,落座,歌姬乐人次第而入,殿中奏乐,歌者唱:“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编钟的声音夹杂其中,歌声清越动人,卢后举著吃了一口菜,殿中众人才开始用餐。 许濛看了看面前的菜色,随意动了几口,这宴会十分漫长,事情也多,各种礼节程序,还要应付许多人,而看着奉上来的菜色是漂亮,实际上也不好吃,一场宴会下来人还会饿,晚间还要吃点汤饼。 若是往日,许濛现在就已经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好,可是今日特殊,许濛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担心陈昱担心李樾,她有些魂不守舍,直到陈姝轻轻碰了她一下才回过神来。 只见卢后对她道:“方才蜀王的李夫人说同许容华乃是旧识” 许濛顺着卢后的目光看向下首的李夫人,只见对方未按照品级穿礼服,却穿了一件朱红色的深衣,带着金色发冠,虽年华不再,却也容色摄人,李夫人红唇微弯,对着许濛笑道:“昔年见了许容华,却不想在这里还能相见,真是有缘。” 许濛心知李夫人的身份,她笑道:“萍水相逢罢了,难为夫人记得。” 李夫人不意许濛态度这样冷淡,她微怔一瞬,刚想说话,却听有人朗声笑道:“夫人同许容华昔年相见的时候定然想不到,许容华能有今日荣耀。”那人语气中带了些讥诮,她又道:“说来,真是世事难料啊。” 李夫人抬眼,只见说话的人乃是穿着紫色绸缎的靖宁公主,靖宁公主今日盛装,容颜灼灼,她手上的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只有那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眼中都是恶意。 李夫人道:“公主殿下说的是。” 李夫人不动神色,靖宁公主这般言辞见讥讽她,却一拳打在棉花上,靖宁公主觉得好生没趣,她素手执起酒杯,一口饮尽,她拿着酒杯,对许濛笑了笑。 许濛心中了然,只得朝靖宁公主笑笑。 歌姬们下去后便是百戏艺人上台,先是各种凶险的杂技表演,精彩纷呈看得殿中人很是兴致勃勃。 只见一个小儿站在三人所搭的人梯之上,在高处做出了各种舞蹈动作,殿中人看得紧张,就在小儿成功完成之后,殿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卢后也带着头鼓掌,还赏了那小儿一块金子。 百戏艺人见了更是卖力表演,这里倒不像是正殿气氛那样严肃,卢后放开了后,殿中各位女眷的兴致也起来了。 接着一群穿着胡服的胡姬进来,伴随着极为欢快的乐声,胡姬在殿中起舞,胡旋舞流入中原多年,据说前朝大穆皇室便有擅长胡旋舞的人。胡旋舞将殿中气氛推至高点,伴随着欢快的乐曲,许多女眷也伸手在案几上为胡旋舞打节拍,许濛面上带着笑,拉着陈姝看胡旋舞,陈姝的目光却慢慢冷了下来。 这几个胡旋舞舞姬下盘极稳,身姿轻盈,一看便知身上有些功夫,陈姝冷笑。 这时,殿外有宫人道:“陛下赐酒。”宫人鱼贯而入,手上捧着酒盏,这是陈昱赐下的酒,殿中人人手一盏,乃是今日寿酒,陈昱虽不能亲临,却赐下了酒来。 宫人们将酒盏放在每个人案上,许濛面前也放了一盏酒,奉酒的是个脸生的小宫人,许濛一笑,将那酒盏握在手中,陈姝却是看向了一旁的卢后,目光如刀锋,寒光四射。 卢后没有看向这里,只是起身举起酒盏,道:“谢陛下赐酒。” 许濛同众人起身,道:“谢陛下赐酒。”许濛掩袖将要喝下这盏酒,一旁陈姝忽然伸手,许濛没拿稳,酒撒在了地上,寂静的殿中,酒盏落地的声音十分清脆。 殿中人的目光汇聚到这里来,卢后道:“许容华打翻了陛下的寿酒,大不敬,来人,给许容华重新添一杯。” 小宫人不慌不忙给许濛又换了一杯酒,跪伏在地上双手将酒盏奉上,卢后道:“许容华请吧,不好让我等都等着你不是” 许濛看了看眼前的酒盏,莫名有些心悸,她见这殿中人都举杯等着她,她伸手拿了那酒盏起来,道:“乃妾之过,请诸位恕罪。” 卢后笑了笑,转过头去不再看许濛,陈姝却有些危险地看向了那酒盏,今日宴上的酒菜都是卢后准备的,她不会这么笨在自己一手操办的宴席上下毒,她还等着做太后呢,不过独独这杯酒乃是陈昱赐下,若是这杯酒有了问题,只需要解释为陈昱要赐死许濛所为,牵扯上皇帝便是不可说的事情,许濛死了,也是死无对证。 卢后道:“让我等满饮此杯,贺陛下千秋之寿。”卢后仰头满饮杯中酒。 许濛也要抬头喝酒,忽然陈姝猛力拉了许濛的手,许濛酒盏脱手,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寂静殿中,陈姝的声音如同惊雷响起,她道:“此酒有毒,不能喝。” 许濛愣愣地看着那盏酒,满娘和陈熠立刻上来,将她护在了身后,殿中女眷也都慌忙将手中酒扔掉,喝掉的人开始想要把酒吐出来,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卢后泰然不动,放下手中酒盏,凉凉道:“来人,二公主病了,带下去休息。” 陈姝掀了面前的案几,冷笑道:“我看,谁敢动我?” “陈姝,难道你要不敬阿父,不敬嫡母?” “嫡母毒如蛇蝎,哪里值得敬重?” 在这大魏百官女眷面前,陈姝这样直斥卢后,卢后气得面色发白,高声道:“来人,将陈姝压下去,听候陛下发落。” 一个身佩钢刀的金吾卫进来,居然是想要直接捉拿陈姝,李夫人和靖宁公主见卢后居然能够直接指挥金吾卫,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面上都是一黯。 那金吾卫上来,伸出手准备抓陈姝,许濛大叫:“阿姝。”她面上十分焦急,跪伏在地上,口中道:“请皇后恕罪,阿姝不过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明白的。” 许濛见卢后面上怒色犹在,金吾卫已经抓住了陈姝的衣领,许濛忙要扑上去,满娘和陈熠也要扑过去。 陈姝却十分镇定,她对着许濛道:“阿娘,闭眼。” 许濛没反应过来,一旁满娘见了陈姝的动作,忽然抬手捂住了许濛的眼睛。 陈姝神色冷然,她握上了金吾卫腰间的环首钢刀,用力一抽,只见殿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金吾卫发出惨嚎之声,他不由松开了陈姝的衣领,后退两步,倒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断肢伤口。 陈姝一刀斩下那金吾卫的小臂,金吾卫如同野兽一般哭号着,殿中女眷乱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陈姝持刀而立,脸上喷着些鲜血,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冷笑道:“还有谁来?” 许濛先是听到有人痛呼然后是殿中女眷的尖叫,又隐约嗅到了血腥味,她面色一变,拉住满娘的胳膊,颤声道:“阿姝,阿姝她……” 卢后勃然作色,道:“来人,来人。” 更多的金吾卫进来了,众女眷中也就是李夫人神色镇定,陈姝看也没看那些金吾卫而是提刀指向卢后,又对许濛道:“阿娘,我没事,别担心,我会护着你。” “阿姝。”许濛喃喃道。 就在金吾卫慢慢靠近的时候,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进来,赫然是孟婕妤,只见她鬓发皆乱,神色癫狂,殿中人见了她俱是一静。 孟婕妤抬手,声嘶力竭道:“我乃陈婥陈烨之母,陛下亲封的婕妤,陛下尚且未治罪,卢后你便要着人赐死于我,天理何在,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陈婥和陈烨都扑了下来,痛哭道:“阿娘,阿娘……” 孟婕妤搂着陈婥和陈烨痛哭起来,卢后面上一惊,看向紧跟着来的内侍,只见内侍额角有血,很是惊惶,殿中李夫人和靖宁公主都在饮茶看戏,卢后环视众人看来的目光,一咬牙道:“孟婕妤这般诬陷于我,这是陛下的寿宴,容不得你等放肆,来人,请孟婕妤下去吧。” 陈姝笑道:“何不让孟婕妤把话说清楚呢?” “陈姝!”卢后语气中隐隐有威胁。 陈姝却不理卢后,而是转身,对唐夫人道:“您是长辈,听您的。” 唐夫人面色凝重,道:“请孟婕妤将此事说清楚吧,孟婕妤这般下去了,事情不明不白,皇后名誉有损,不如就在此陈情。” 孟婕妤擦干了脸上的泪,指着门外的那个形容狼狈的宫人,道:“这人便是卢后派来赐我毒酒的人。” 毒酒,众人皆看向了许濛面前的两只酒盏,一时间气氛莫测。 这日清晨,几个宫人带着饭菜去了孟婕妤的景泰殿,孟婕妤在殿中默坐一上午,面前就摆着这些酒菜,待开宴的声音响起,只见领头那个宫人,亲手斟了一盏酒放在孟婕妤面前,道:“请吧。” 孟婕妤睁开眼睛,目光如同钢刀一般刮过了那宫人的面皮,她一拂袖将那盏酒扫在地上,冷笑道:“无陛下旨意,我绝不可能赴死,我乃陛下婕妤,公主与皇子的生母,出自洛阳望族,卢后不能这样赐死于我。” 那宫人皮笑肉不笑道:“哪里是皇后赐死你,乃婕妤您畏罪自杀罢了。”说着他就又斟了一盏酒,递给孟婕妤。 孟婕妤握拳,痛骂道:“卢氏倒行逆施,必有灭亡那一日,届时卢氏全族必然死无葬身之地,死后于黄泉,魂灵不得安宁。” 那宫人眼皮一跳,朝着身后几个小宫人使了个眼色,道:“你们上来服侍孟婕妤用膳。” 几个小宫人颤着手脚上来,还有一个小宫人怕得都不敢动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将孟婕妤整个人压住,孟婕妤口中骂声不断,那宫人狞笑道:“婕妤娘娘从来不把我们阉人放在眼中,平日里都是阉竖这样叫着,却不想最后死在了阉人手中。”说着就扳开了孟婕妤的嘴,要把毒酒灌进去。 孟婕妤眼角流泪,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不想那宫人一顿,手上的酒杯掉了下来,只见身后的那个原本害怕的小宫人手里拿着一方砚台,正砸在了那宫人头上。 抓着孟婕妤的宫人们都是一怔,手松开了,孟婕妤挣脱开来,看了看房中几个被吓傻的人,也没说话,只是跌跌撞撞逃了。 陈姝见众人目光汇聚过来,她凉凉道:“难不成,我阿娘手里这盏酒,也是毒酒?” 卢后喝道:“放肆,这是陛下赐下的寿酒。” 殿中,那地上跪伏的宫婢听到陈姝这样说,扑过来抱住了陈姝的腿,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啊。” 陈姝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宫人,妄图谋害她的母亲,陈姝钢刀在她身上一划,那宫人惨叫一声偏在一旁,半边身子都红了。 陈姝踏着地上的血走向了卢后,卢后看着陈姝持剑而来,陈姝把剑放在了卢后脖子上,卢后怒道:“金吾卫何在?” 金吾卫想要上来,却听陈姝淡淡道:“陛下还未殡天呢,这大魏天下姓陈不姓卢,如今正殿在立我大哥为太子,偏殿中皇室宿卫的金吾卫却要对皇室的公主和皇子动手。” 陈姝抬高了声音,如惊雷炸在殿中人耳边:“难道你们要谋逆?” 卢后怒道:“你们,你们……” 陈姝的剑又近了两分,她轻轻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阿父不敢杀你?” 陈姝一笑,收了剑,道:“既然这宴上出了毒酒,定然是不安全了,我们不必在这里久留,一切听从陛下决断,如何?” 卢后还想说话,陈姝又道:“难道母亲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卢后恨恨瞪了过来,殿中唐夫人道:“殿下所言甚是。” 李夫人则放下了手中茶盏,点头道:“愿从殿下所言。” 陈姝看向了靖宁公主,靖宁公主听了李夫人的话却笑了,“阿姝说得有理,不过蜀王的王妃是我们的长辈。”她话锋一转,看向李夫人,眼中都是讥诮,“不知这没名没姓的人,说得是什么意思?” 李夫人看向靖宁公主,道:“陈婧。” 靖宁公主勃然作色,“你是何人,我乃大魏公主,孝怀太子之女,你也配叫我的名讳。” 李夫人脸上浮现出怒色,终于还是竭力平息了下去。 陈姝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我们走吧。”陈姝示意满娘和陈熠搀起许濛,许濛没敢看地上的两个人,她只是看着陈姝的脸。陈姝对许濛笑笑,然后对着一旁两个宫人,道:“把她,人证,给我带上。” 陈姝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卢后,冷笑一声,当先走了。后面跟着许濛三人和宫人们挟着的那个宫婢。 唐夫人等人也跟上了,靖宁公主走了下来,剜了那李夫人一眼,头也不回走了,李夫人朝卢后行礼,笑道:“皇后,请。” 卢后同孟婕妤对视,整理衣衫,离开了。 殿中只余陈美人、李夫人和孟婕妤等人,陈美人道:“妾也要去了。” 孟婕妤看了李夫人一眼,李夫人朝她笑了笑。 一行人出了这偏殿往正殿去,陈姝当先推开了大门,只见殿中气氛凝滞,鸦雀无声,蜀王手上提着的那个满脸是血的人正是卢恒。 第107章 对峙 陈姝见了殿中情况,她对着身后的满娘和陈熠道:“阿娘见不得血腥,你们去暖阁避一下。” 满娘有些迟疑,陈姝道:“去吧,那里很安全。” 许濛上来握住陈姝的手,道:“阿姝,我担心你,去了暖阁反倒心绪不宁。” 陈姝看向陈熠,陈熠扶着许濛,道:“阿娘,此间事交给阿姝吧,她能处理好。” 许濛心中有些奇怪,为何这两个孩子不过稚龄却是这样沉着冷静,可是眼下情势这般危急,许濛又晕血看不得这些场面,她只得点点头随着陈熠往暖阁去。 三人离去,陈熠同陈姝擦肩而过,只听陈姝低声道:“小心点,护好阿娘。” 陈熠抬头,深深看了陈姝一眼,点了点头,扶着许濛离去了。 场中陈姝最在意的人离开了,她唇畔挂着冷笑,上前拱手,对着陈昱道:“阿父,偏殿寿宴出现毒酒,孟婕妤在景泰殿被人赐死。”说着陈姝顿了顿,看向卢后,道:“此事怕是同皇后相关。” 卢后怒视陈姝,忙道:“陛下,偏殿寿宴出了乱子,是妾之过,但是妾并未谋害他人。” 没等陈昱说话,蜀王将卢恒随手扔在一边,拱手对陈昱道:“陛下,可见卢后的确非贤后,请陛下三思啊。” “大家稍安勿躁,究竟发生何事,细细说来。” 陈昱看向陈姝,陈姝道:“我见奉上陛下赐酒的宫人神色不对,便打翻了杯盏,卢后却要硬逼着阿娘喝下那杯酒,至于孟婕妤,就请孟婕妤一一说来吧。” 孟婕妤膝行上前哭诉道:“陛下,妾有罪,可是卢后着人来赐酒,是没有将陛下放在眼中啊,陛下,妾罪该万死,也该由陛下处置。” 卢后怒道:“荒谬,口说无凭,孟婕妤你没有真凭实据竟敢污蔑皇后。” 满脸血的卢恒心都凉了,难道今日的立太子之事,就这样被搅和了?蜀王虎视眈眈,卢后岌岌可危,如今情势这样四面楚歌,若是再不立太子,他们卢氏当如何自处。 卢恒急道:“陛下,皇后之事没有凭据,今日乃是陛下的寿辰,怎能坏了陛下兴致,此事细细彻查吧。” 陈昱点头,道:“皇后乃是一国之母,不可轻忽,你等先下去休整,待朕彻查此事。” 孟婕妤还想说话,陈姝却道:“诺。”说着就要退下。 陈昱则又拉着陈炜到面前,李夫人见了这情形,同蜀王使了个眼色,如今好不容易将卢氏捏在手中,蜀王怎么可能让陈昱把此事揭过去,然后继续立陈炜为太子呢?古往今来,只听过废皇后,哪有废太后这一说。 蜀王高声道:“卢后这般祸乱宫闱,非是贤后所为,卢氏家族皆是佞臣,我等要灭卢氏,清君侧,请陛下明察。” 卢恒也怒了,高声道:“蜀王殿上行凶,意图不轨,护驾。”金吾卫进来,慢慢逼近蜀王,陈旻将李夫人护在身后,方才跟着蜀王跪下劝谏的官员们皆露出慌乱之色。 上座陈昱面色冷淡,陈姝和靖宁公主都作壁上观,其他妃嫔和官员女眷们则是面上慌乱,陈姝同靖宁公主对视,只见对方眼中都是讥诮,靖宁公主冷冷道:“阿姝方才好生威风,现在还是靠近我比较好。” 陈姝点点头,靠了过去,轻声道:“当然是靠在靖宁公主身边,最安全了。” 陈婧听了这话深深看了陈姝一眼,陈姝无辜地笑了笑。 金吾卫将蜀王等人围住,卢恒道:“奉陛下之命,捉拿乱党。” 只听蜀王大笑,道:“卢恒,就凭这些金吾卫你便要捉拿于我,哼,真是愚蠢。” 只见大殿各处的大门叫人踢开,身着各色衣衫的百戏艺人手持环首钢刀破门而入,卢后面色铁青,不想这二十多年来入皇宫演戏的戏班,竟然是蜀王的人,可见对方蓄谋已久。 那些艺人们上来默不作声,就开始同金吾卫交战,霎时间便是血雨腥风,金吾卫叫那些武艺高强的艺人们砍杀一番,殿中血流成河,断肢无数,惨叫声与女眷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陈旻同李夫人立在殿中,周围护卫着一圈艺人,正是方才出演吕后那出戏的艺人们。 卢恒见阶上陈昱面无表情,接着开始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便知陈昱身体不适,卢恒看了看面色惊惶的陈炜,心知此刻若是不拼怕是要全族覆灭了。 “蜀王引刺客入内,金吾卫,将逆贼全数绞杀,护卫陛下。”门外又进了一批金吾卫,卢恒这方占了上风,蜀王将那靠近的金吾卫斩杀后,手持一柄钢刀,掷在卢恒面前。 但见寒光一闪,卢恒踉跄后退,面上血流如注,他叫那刀削掉了鼻子。 蜀王有万夫不当之勇,他立在殿中,大笑道:“不够不够,再来再来。” 卢恒面上剧痛,卢毅将他扶住,急声道:“大兄,我们的人怕是不够啊。” 要说卢氏安排的人是真的不少了,按照大魏的宿卫体系,宫中金吾卫一部分是陛下亲兵,另外一大部分都是姻亲士族的子弟,尤其是后族在金吾卫中十分有权势,卢氏谋划要杀蜀王,此次寿辰周边护卫的都是卢氏旗下的金吾卫,却不想蜀王带来的百戏艺人人数众多,武艺高强,基本一个打三个,金吾卫不能力敌。 卢毅忙跪伏在地上,朝着陈昱道:“陛下,陛下,蜀王其心可诛,请陛下下令,定蜀王谋逆。” 却见蜀王将面前的金吾卫杀了个精光,金吾卫们围着蜀王,却不敢上前,蜀王朝着卢毅而来,卢毅呆呆地望着他,蜀王将卢毅提了起来,朝着陈昱一笑,道:“陛下,今日便是臣替陛下诛杀无道外戚的时候。”说着,只听清脆一声,蜀王拧断了卢毅的脖子。 众人惊呼,蜀王将卢毅的尸体往地上一扔,露出残忍的笑意。 陈昱平静地同蜀王对视,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乱局,平静地望着殿中众人。 战局将歇,只见金吾卫已经被百戏艺人们尽数斩杀,殿中的地毯被完全染红,人踩在上面就能洇出血来,卢恒委顿在地,卢后钗环皆乱扶住卢恒,怒视蜀王。 蜀王看向台上的陈炜,危险道:“陛下,还要立大殿下为太子么?” 陈昱神色不乱,道:“叔父何出此言?” 蜀王一笑,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血衣,脸上还带着血迹,这笑容可怖非常,“陛下的皇位如何得来的,在座众人心知肚明吧。” 陈昱温和地笑了笑:“蜀王,放肆。” 蜀王看了看手持钢刀浑身浴血的那些百戏艺人,他们会意,上前将百官和女眷都围了起来,还有一队人将陈昱的妻妾子女围在其中,众人瑟瑟发抖看向蜀王,此刻他便是能够左右殿中人生死的人。 蜀王道:“昔年太.祖立长兄陈照为太子,你父害死太子,窃据皇位,你陈昱也曾深夜逼宫,谋得皇位。” 众人看向陈昱,陈昱的面皮是完完全全叫蜀王给揭下来了,陈昱却不恼,态度依旧温和,姿态依然从容,他道:“叔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蜀王一拱手道:“陛下据皇位三载,屡行德政,陛下有德,却听信卢氏谗言,错杀忠良,陛下如今谋立卢后养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陈昱颇有兴味道:“哦,那叔父觉得这个位置,当由何人居之。” 蜀王道:“先孝怀太子之子陈旻,人品贵重,德才兼备,更有先太.祖遗旨,乃是我大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众望所归。” 众人目光看向陈旻,只见一片血污的殿中,陈旻傲然而立。 “哦?朕倒是不得知还有先太.祖遗旨?” 蜀王道:“请先太.祖遗旨。” 只见李季捧着一张金色的布,进来,蜀王跪在地上,道:“迎先太.祖遗旨。” 李季张开遗旨正准备宣读一番,却听陈昱冷淡道:“不必了。”说着陈昱对蜀王道:“叔父,若是朕,不准呢?” 蜀王起身,看向陈昱,朗声笑道:“哈哈哈,陛下若是不准,怕是顾不得我们叔侄之情了,臣此来乃是为了拨乱反正,陛下若是执意不听,那么也就只有血能够让陛下醒醒脑子了。” 说着,守着姬妾的那几个艺人将陈婥、陈烨、陈姝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将这三个小儿赶在一起,孟婕妤爆发出尖叫声想要往这里扑过来,却叫人拉了回去,孟婕妤形容皆乱,惨嚎道:“蜀王,枉我孟氏一心助你,难道你要杀我的孩儿么?” 蜀王冷笑看向陈昱,道:“杀与不杀在于陛下,不在本王。” 三个孩子叫人拿刀挟持,陈婥和陈烨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却见陈姝冷静地站在那里,她忽然道:“堂伯陈旻内无得力妻族母族,外无朝中势力支持,阿姝觉得,若是堂伯继位,叔祖才是真正的皇帝啊。” 蜀王赞赏道:“陛下的小女儿果然聪慧过人,这样好的女儿,若是死了,可真是可惜啊。” 说完蜀王又向陈昱的御阶处走了两步,一只脚登上御阶,只见汉白玉的御阶上,赫然便是一个血印。众人皆是瞳孔一缩,这御阶自来只有皇帝可以踏足,蜀王不臣之心,可谓昭然若揭。 没等陈昱说话,陈姝偏着头,天真道:“我怎么会死呢?”陈姝的笑容仿佛掺了蜜糖,她笑道:“怕是叔祖先死吧。” 蜀王听清了陈姝的话,他放声大笑,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看向殿门,只见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围满了身着玄甲的兵士,这些人浑身漆黑,仿佛幽灵一般,蜀王看向陈昱,道:“你,你……” 陈昱道:“叔父你累了,休息吧。” 兵士一拥而入,蜀王护在李夫人身边,对着挟着陈姝等人的人道:“抓住他们。” 蜀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想要立刻抓住陈昱的子嗣威胁于他,就在那艺人大手抓来之际,陈姝身子一矮,闪向一旁,对着陈婥和陈烨断喝一声道:“还不快跑。” 陈婥和陈烨连滚带爬扎进了人堆,那艺人持刀砍向陈姝,陈姝半躺在地上,冲他冷冷一笑。 那人一愣,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护卫自梁上而下三刀便杀了他,转身又同其他的贼人战作一团。 殿中刀戟相交之声不断,铮铮作响,蜀王带来的百戏艺人在那些玄甲兵的围杀下节节败退,不一会儿就叫砍杀了个精光,蜀王护着李夫人,同那些兵士搏斗,身上添了几道伤口,野兽一般看向陈昱。 陈昱坐于高台,神色淡漠,将这殿中一面倒的屠杀看在眼中。 兵士将蜀王压在殿中,蜀王被迫跪下,陈旻和李夫人也被羁押着。 不过瞬息之间,殿中局势又是一变,蜀王叫人压着头伏在地上,仿佛一只困兽,狠狠地看向陈昱,他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半天才道:“这,这是个陷阱。” 陈昱没理他,而是看向了一旁的陈旻,陈旻冷冷看了蜀王一眼,他将一旁插在人身上的钢刀一把拔出,用刀指着陈昱,道:“陛下,我陈旻,请战。” 殿中一片哗然,看向陈昱,李夫人也抬头望向陈旻。 只见陈昱座位上起身,道:“朕,应战。” 两个男人隔空对峙,战火一触即发,只见大殿的门叫人打开,内侍涌入,他们手上提着木桶,内侍们手脚麻利地将尸体搬了出去,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洗刷地面,换掉了地毯。 一个内侍上来,小心翼翼擦掉了那御阶上的血色脚印。 在众人麻木的目光中,在这些内侍们安静的动作中,大殿恢复了原状,除了空中淡淡的血腥味,仿佛方才那场厮杀,不过是幻觉,就这样云消雾散了。 许濛和陈熠还有满娘待在偏殿的暖阁中,许濛有些担心,对陈熠道:“阿熠,阿姝到底怎么样了。”说着许濛有些懊恼,“都怪我有这个毛病,把阿姝一个人放在殿中,真是忧心。” 陈熠道:“阿娘安心,阿父坐镇,阿姝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只听得正殿响起了兵器交接,喊打喊杀的声音,许濛更是焦急,她道:“不行,我们不能避在这里,我们去正殿吧。” 许濛起身,满娘拦住她,道:“不行啊,阿濛,你不能见血,一会儿晕了可怎么好?” 陈熠和满娘忙着拦许濛,许濛忧心得不行,只能在殿中团团转,渐渐的,外面的声音停歇,许濛转了一会儿还是受不了了,她把头上的银器发簪摘了下来,抵在手上,她面上一白,低低呼痛,她道:“也许手上痛着,便不会晕呢,我要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陈熠和满娘看拦不住,正着急着,忽然那门开了,进来的人是高景,高景躬身道:“许容华,一切都是妥当了,陛下请您去正殿。” 许濛松了口气,道:“都妥当了?阿姝呢,阿姝怎么样,陛下呢,陛下如何?” 高景含笑:“皆毫发无损,许容华放心。” 许濛道:“我们走吧。”一行四人出了暖阁,入了正殿,只见这里十分干净整洁,高景引着许濛坐在安排的位置上,只见这里座次都已经重新安排,甚至连酒菜点心都重新上来了。卢后端坐高台神情阴沉,靖宁公主坐在许濛上首处,神色复杂地看着陈旻,陈美人坐在许濛斜后方,陈昱和陈旻站在殿中空地上。 许濛拉过陈姝上下检查了一番,看向殿中,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姝轻声道:“堂伯向阿父请战。” 许濛愣住了,喃喃道:“真的就到了这一步了么?”说完许濛自嘲一笑,确是如此啊,这二人之间深仇似海,能够这样堂堂正正地战一场,结束这些阴谋诡计,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呢? 陈旻持刀,乃是复仇之刃,陈昱持剑,乃是天子之剑。 陈旻道:“陛下,这是你我之间的盟誓,不知你可记得?” 陈昱道:“自然记得。” 陈旻刀刃上还带着血,他道:“陛下,你我一战,无论输赢此间事全部了结。若是我赢了,我要你下罪己诏,将陈氏昔年罪行一一忏悔,此后每逢冬日都要开皇室私库给洛阳周边的百姓施粥饭。”陈旻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李夫人,只见李夫人木然看着这里,他又道:“还有,我母亲,我阿弟,我表姐的性命。” 陈昱道:“若是你输了呢?” 陈旻洒然一笑,“一条命,如何?” 陈昱举剑,“好。” 陈旻挥刀攻来,只见刀光四射,陈昱抬剑抵挡,铛得一声,兵器相接发出一声脆响。 殿中寂静无声,落根针都能听到,许濛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不敢呼吸,只是看着这两个男人相斗。 陈旻看着文弱,手底下力道却很足,他的刀法十分凌厉,隐隐有肃杀之气,殿中有些武官认了出来,这是昔年秦氏家传的刀法,因战场对敌而创,虽大开大合,却有万夫莫敌的气势。 陈昱挥剑刺向陈旻,他的剑法中正平和,一招一式都能窥得无上威势,这是一柄天子剑,不出鞘乃是礼器,一旦出鞘便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二人互相试探一个回合,他们双目交接,接着陈昱剑法极快攻向陈旻,陈旻步步抵挡,二人来来回回,霎时间刀光剑影,难舍难分。 只听殿中人惊呼一声,陈旻的刀划破了陈昱的左手,见血了,许濛看见那血就要晕,可是她狠狠抵住了手上的发簪,她又咬了舌尖一下,剧痛让她清醒着。 陈昱受了伤,却趁机刺中了陈旻的肩膀,陈旻左手抓住陈昱的剑,陈昱一时收不回来,陈旻出刀砍在了陈昱的左肩。 陈昱面上一白,大笑道:“好,配当朕的对手。” 陈旻看向他,挑衅一笑,道:“你我是宿敌。” 二人分开,鲜血顺着手滴了下来,在地上洇出了小小一滩,这二人实力不相上下,算得上是两败俱伤。 有大臣道:“陛下。” 陈昱冷冷道:“闭嘴。”说着握紧了手上的剑,又一次攻向了陈旻,二人你来我往之间,打了许久,身上又添了许多伤口,终于只听刀剑剧烈地相撞,二人僵持着,两张相似的面庞贴得很近。 陈旻对上陈昱的眼睛,道:“陛下怎么就这点能耐,阿濛还在一旁看着呢。” 提起许濛陈昱眼睛很亮,冷笑道:“怎么能忘了堂兄多次谋划劫走阿濛呢?” 二人翻身又是一剑,俱是暴喝一声:“杀!” 终于,陈昱的剑刺进了陈旻的右胸,陈旻的刀砍在陈昱右边的肩膀上,陈昱脱手,剑落在地上,二人轰然而倒。 “陛下!”殿中人惊道。 许濛此刻却已经呆坐在那里,脸上都是泪,她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心中酸涩极了,茫然极了,她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紧,仿佛冥冥中什么扼住她的咽喉,泪涌了出来。 陈旻手上发抖,胸前的血流出来,许濛不由起身,陈昱和陈旻都望了过来。 陈旻朝她笑了,一如往昔,依旧少年时。 陈昱见了咬牙道:“再来。” 陈旻不甘示弱,“胜负未分,自然要再来。” 可是这二人浑身浴血,因脱力而发抖,站都站不稳了,陈旻低低地笑了,口中咳出了血沫,陈昱倒在那里,也笑了。 只听这二人笑道:“痛快,好生痛快啊。” 这样生来宿敌的两个男人忽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却见陈旻笑着笑着,仰起头,隐隐有泪,流入鬓发之中,将那鬓发浸得濡湿。 一旁漠然而立的李夫人忽然动了,她直直看向了许濛身后,许濛猝不及防,对上了李夫人的眼睛,何等怨毒的一双眼,许濛一惊。 就在此时,劲风自身后袭来,许濛张大了眼睛,面前全是陈昱和陈旻惊慌的面庞。许濛身旁的靖宁公主掷出了一只碟子,伴随着碟子落地的声音,许濛茫然地转身。 身后,陈美人手持一柄短匕正要朝她扎下来,却颓然松手,短匕掉在地上,只见陈美人腹部有两把剑刺出来,她面上尤带着不可置信,便缓缓落地,身后站着的正是陈姝和陈熠,他们稚嫩的面庞上全是杀意。 第108章 本心 陈美人倒下的时候,双目圆瞪,看向陈姝和陈熠,许濛半天才喘过气来,陈姝同陈熠对视一眼,陈熠撇过了头,不看陈姝,而是上前,对许濛道:“阿娘,没事吧。” 许濛脸都白了,她现在还坚持着完全是身体的剧痛让她保持清醒,还有意志力支撑着她,人若是想要抵抗自己身体的条件反射,需要很强大的毅力。她恍了半晌才对上了陈熠和陈姝关切的面庞,摇摇头连连道:“我没事,没事。” 陈姝道:“阿娘,我们去偏殿吧。” 许濛摇头,“不,不去。”内侍上来将陈美人的尸体清走,迅速打扫干净了地面,许濛这才反应过来,忙对陈姝和陈熠道:“你们呢,有没有事。” 陈姝看了一眼陈熠,笑了,道:“没事的,阿娘放心。” 许濛转过去看向陈昱和陈旻,二人很是狼狈,如今算是两败俱伤,再一抬眼是李夫人站在那里,她眼中犹有怨愤之色,仿佛要从许濛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陈昱和陈旻见许濛无大碍,皆是松了口气,陈旻想要支着手上的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陈旻的头上落下来,他咬牙,嘴角有血。 李夫人见了陈旻的动作,又见他伤成这样,面上隐隐有动容之色,她不由上前两步,陈旻闷哼一声,终究颓然倒地,喟然长叹道:“母亲,我败了。” 李夫人张了张嘴,恍然道:“不,不可能的,谋划近三十载,怎么,怎么会败?”说着,李夫人像是疑惑一样,偏了偏头。 陈旻苦笑,看向了一旁的李季,李季叹了口气,端着殿中的一盏灯走了过来,陈旻伸手将诏书放在烛火上,只见那张决定大魏江山传承的绢布,在跳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火焰,陈旻的面庞在火光中,目光清明。 谁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烧掉了遗诏,谁也没想到。 李夫人见了,先是愣了,然后跌跌撞撞扑了过来,将那地上的灰烬拢起,她伸手捧着灰烬,忽然抬手给了陈旻一巴掌,道:“你说,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都知道!” 知道什么呢?殿中人的目光在陈昱和陈旻之间徘徊,自然是知道陈昱从头到尾都没病,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局,想到这里,他们望向陈昱的眼神中带了许多恐惧,帝王心果然不能妄自揣测。 陈旻闷声叫李夫人打偏了脸,他擦掉嘴角的血,低低地笑了:“母亲,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李夫人面上无泪,只是定定地望着陈旻,平静的语气隐隐让人毛骨悚然,“为什么?” “我这样为你百般筹谋,忍辱负重,为什么?” 伴随着这声声诘问,李夫人脸上那永远矜贵漠然的面具一寸一寸皲裂开来,她又是一巴掌,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不断问道:“为什么?” 陈旻叫她打得低垂着头,耳边流出血来。 只听一旁的靖宁公主断喝道:“别打了,够了。” 陈旻低低地咳嗽,李夫人的目光环视殿中,与之相触者纷纷低下头,终于看向许濛,轻声道:“是她?是不是。“陈旻,不言,只是深深望着李夫人,终于李夫人温柔地叹道:“呵,果然是陈照的儿子啊。”这语气仿佛一个母亲在同自己顽皮的孩子说话。 陈旻笑了,“不是的。”他望向李夫人的眼中都是温柔,带点无奈,“母亲,我累了,我只是累了。” 李夫人目光失焦,重复了一遍,“累了?” 陈旻点点头,道:“累了。” “母亲,为了这仇恨,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了,母亲你自己的人生,表姐的人生,阿姐的人生,还有我的人生,都已经千疮百孔了。” 陈旻握住李夫人的手,道:“陈氏之祸,死了太多人,我们复仇,又填进去太多性命。“陈旻看向蜀王,道:“母亲种种谋划意在让陈氏皇族分崩离析,可天下战乱多年,我们怎可因一家私仇让百姓遭乱离之苦,再者,蜀王在封地行苛政,若正掌握权柄,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暴.政受难,一家私仇若是牵扯天下人,便不再是一家一姓之事。” 李夫人低低地笑了,“累了?昔年陈氏,背主得位,我秦氏上下一族叫他们杀了个精光,陈氏无义,我秦氏何必有道。” 陈旻看着李夫人的眼睛道:“母亲,孩儿身上也流着陈氏的血呀,我是孝怀太子陈照的儿子。” “母亲,这些年我不得半分欢愉,夹在陈氏和秦氏中间,实在是太累了,母亲,是我不孝。”陈旻仿佛将自己多年以来的心绪全数倾诉出来,如释重负。 李夫人愣住了。 陈旻看向陈昱道:“陛下,请陛下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盟誓。” 陈昱点点头,“朕会守信。” 陈旻看向许濛,许濛想要走过去,却见陈旻摇了摇头,只是对她笑了,许濛顿在那里,陈旻是想到她是陈昱的姬妾,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去了他身边,怕于她声誉有损,念及陈旻的心思,许濛鼻头发酸。 她还是想要去,想要去扶住自己当做兄长一样敬重的男人,只见陈旻低声道:“我身上脏得很,别来。” 陈旻说完后,费力支起了身子,半跪在地上。只听他朗声道:“我陈旻,未能报得陈氏生恩,未能报得秦氏养恩,愧对先父,忤逆母亲,弄阴谋诡计,谋害无辜之人。”说着陈旻闭上了眼睛。 “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只见陈旻将那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道:“今日,为守本心,为赎罪孽,情愿一死,了结一切恩怨,还陈氏秦氏血脉。” 一切仿佛凝固在眼中,靖宁公主大叫一声:“不要!” 许濛想要扑上去,陈姝和陈熠想要拉住她,陈昱也想扑上去,李夫人则是坐在一旁,望着陈旻,像是失了魂一般。 陈旻笑了,那笑容如同笼罩在烟雾中的海市蜃楼,隐约在云端,不可见。 人生啊,有来处,也有去处。 陈旻长出了一口气,利刃割开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他只是觉得脖子上一热,浑身的力气慢慢流泻,好轻松啊,他舒展了身体,躺在地上,看着上空,慢慢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殿中一静,众人都怔住了。 李夫人离得近,叫陈旻喷了一身鲜血,那滚烫的鲜血像是灼伤了她,她扑了过去,手颤抖了又颤抖,想要捂住陈旻的脖子,可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李夫人绝望道:“叫良医,叫良医来。”不知不觉,脸上已经都是泪了。 陈昱牵动了伤口,面色一白,委顿在地上。 许濛只看到铺天盖地的红,她听不清自己叫了什么,只是心中大恸,晕了过去。陈姝很陈熠忙接住了她,交给满娘。 众人默了许久,陈昱在高景的搀扶下起身,他看着陈旻的尸体,道:“将陈旻公子先放在偏殿,着人收拾了为孝怀太子保留的宫室,在那里停灵,依王侯之礼出殡。” 陈昱又看向了一旁的李夫人,她仿佛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声响,那深红色的外袍已经叫血染了半幅,一双眼睛木然,他道:“朕应了陈旻不会杀她,将她幽禁在掖庭。” 内侍上来,有人架起了李夫人,她仿佛失了魂一般,任由人施为,李季替陈旻整理了衣衫,身后的内侍小心翼翼将陈旻的尸身抬了起来。 陈昱咳了几声,陈姝让满娘扶好了许濛,走到陈昱面前,道:“善后的事让我和阿兄来吧,阿父一会儿还要登楼看烟花,先去休息。” 陈昱深深看了陈姝一眼,道:“好,这里交给你们。” 说着着内侍宫婢带着许濛去暖阁休息,留下陈熠和陈姝二人,在场人看了看台上面色惊惶的陈炜,看了看神思不属的卢后,又看了看孟婕妤护在怀里的陈烨,看像陈熠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朝中风波方平,眼下又是平地波澜。 陈姝道:“来人,将蜀王押下去。” 蜀王叫玄甲兵士抓起来,他看向陈姝和陈熠,道:“本王城外还有三千部曲,还有蜀地,你们擅自扣押本王,难道就不怕蜀地兴兵报复?” 陈姝走过去,在蜀王面前一笑,道:“叔祖在蜀地做的好事,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还有,堂叔早就已经回了蜀地,他会是新一任蜀王。”陈姝绒绒的睫羽遮住了眼,看不清神情,只听她道:“我想,蜀地百姓人人家中都要放爆竹以示庆祝吧。” “押下去。” 玄甲兵士将暴怒的蜀王押了下去,陈姝看向殿中其他人,道:“请各位大人夫人都下去休息吧,天色不早了,等会儿还要登城楼呢。” 众人应声,缓缓退出,有的人看向了一直一言不发任由陈姝施为的陈熠,看着这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心中又重新估量了一下陈姝这个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百官及女眷退出后,陈姝对孟婕妤道:“孟婕妤请吧,回你的景泰殿去。” 孟婕妤带着陈婥和陈烨离开,她有些失魂落魄,不过今晚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之至了,其他姬妾妃嫔见了,便立刻拜下,同着孟婕妤离开。 不出片刻,殿中便空了,陈姝又看向了卢后,只见卢后仍旧端坐在高台上,陈姝一笑,缓步上去,卢后道:“呵,好深的算计。” 卢后看向陈熠,道:“阿熠有这样的妹妹,自然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这话说来是挑拨离间的,陈熠面色不变,陈姝却是冷笑一声道:“诸多手段都是同母亲学的,多谢母亲教诲。母亲,请吧,再看一眼这大魏宫殿吧,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再出来了。” “哈哈哈哈。”卢后惨笑。 “我卢眠只是输了,没有错。”说着卢后起身,她的脊背依然笔直,扬着下巴,一步一步走出宫室。 就在她将离开的时候,陈姝点点头忽然道:“母亲说的对,你输了,成王败寇,从此以后,再无卢后,再无卢氏。” 卢后身形一顿,脚步有些踉跄,离开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殿中只余陈姝和陈熠二人,陈姝道:“散场了,我们走吧。” 陈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陈姝,陈姝道:“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陈熠忽然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了一柄钢刀,直指陈姝,刀上鲜血落下,他道:“阿姝,你我之间总要做个了断,才是。” 第109章 兄妹 许濛悠悠醒转,她拉住一旁满娘的袖子,道:“阿满,阿樾哥哥他,他怎么样了?” 满娘沉默了,许濛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不,不可能的,怎么会呢?” “现在安置在偏殿,等人收拾好了孝怀太子的宫室,便停灵在那里。”满娘这话说得艰难。 许濛直愣愣坐在那里,恍了许久的神,才道:“你是说,他,他死了?” 满娘点头。 许濛的泪霎时涌了出来,她挣扎起身,“不行,我不能这样躺着,偌大的宫室,阿樾哥哥一个人多孤单啊,阿满,我要去,我要去见他。” 满娘没拉住许濛,许濛起身穿上外袍,急急忙忙往外跑,一下撞进了陈昱怀中,只听陈昱闷哼了一声,拉住了许濛,他面色苍白,身上还带着药味,明显是刚刚才包扎了伤口。 “阿濛。” 许濛脸上都是泪,十分惊慌,她道:“我要去,我要去。” 陈昱叹了口气,“我陪着你去。”说着,牵着许濛出门,满娘手上拿了件披风急忙跟了出去。 他们经由正殿走向偏殿,却在寂静中听到了刀剑相撞的声音,陈昱神色立刻凝重下来,他把许濛护在身后,将正殿的大门悄悄推开了一个缝,只见里面,陈姝和陈熠正手持钢刀相斗。许濛没看到里面的情形,只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敛声静气站在门外,可是当她听到陈熠说话的声音,忽然愣住了。 殿中,陈熠与陈姝都是气喘吁吁,这二人现在都是稚龄孩童之身,虽然前世都曾习得一些武艺,可用现在这个身体,发挥不出什么来,二人相斗,没什么招式,不过是发泄罢了。 陈熠看着面色潮红的陈姝,道:“陈姝,你早就知道陈美人才是秦瑶在宫中埋下的棋子,从那日春宴你被害就知道了,可是你一直隐而不发,你是存了要利用陈美人杀阿父的心思,我没说错吧。前世便是陈美人在宫中隐藏多年,利用高氏杀了阿父,今生,你又想故技重施,将陈美人这颗棋子留在手中,当做你最坏情况下篡位的那把刀不是么?” 陈熠说着,挥刀宫来,道:“届时,借刀杀人,你手上连一滴血都沾不上,好深的算计啊。” 陈姝抬手格挡,只听铛得一声,两刀相撞,兄妹二人的脸贴得很近,陈姝眼中寒光四射,“是又如何,阿兄,经历前世的各种动乱,我陈姝不会再任人宰割。”陈姝一脚踢向了陈熠的腿,陈熠不防,叫陈姝踢倒在地上,陈姝挥刀砍下,陈熠举刀。 陈姝居高临下,二人刀刀相碰,她面上有些汗水,却格外兴奋:“不仅仅如此,我隐下陈美人不提,也是为了让她在暗中挑拨卢氏和孟氏的关系,我可以借着李夫人的手,废了陈炜和陈烨,废了卢氏和孟氏。” 陈熠躺在地上,同陈姝对视,咬牙道:“当阿父发现身边的人都信不过,皇子皆废,望族皆败,便是我陈熠显露出来,陈姝,我在你的算计中是什么角色,你想要怎么对我呢?”说着,陈熠一脚踢在陈姝的肚子上,陈姝倒在地上,皱眉咳嗽,陈熠起身,用刀指着陈姝,喝道:“杀我的那把刀,藏在哪里呢,陈姝?” “哈哈哈哈。”陈姝忽然扔掉了手上的刀,道:“陈熠从头到尾,我要的只是皇位。” 陈熠抓起了陈姝的衣襟,咬牙切齿道:“陈姝,你谋夺皇位手段阴险毒辣无所谓,可是陈美人屡次设计阿娘,便是阿娘因香囊之事被逐出宫,也是她暗中所为。陈姝,我问你若是陈美人此次不显露出来,你是不是存了要留着她,利用她在你长大以后,神不知鬼不觉让阿父暴毙,这样的念头。在你心中,阿娘也是你为了皇位可以舍弃的人么?” 陈姝的目光危险地一凛,她逼视陈熠,“在你陈熠心中,我便是这样绝情之徒么?”陈姝冷笑,“多说无益,我陈姝不仅阴险毒辣,无情无义,你前世为人所杀是我干的,陈耀是我废的,谋朝篡位也都是我,便是你的女人,也是我赐了白绫,让周陆亲手绞杀了她。” 陈熠被陈姝激得一把拿起了刀,面上涨红,青筋崩裂。 忽然身后的门开了,满娘走了进来,陈昱面无表情带着满面震惊之色的许濛走进来。 许濛道:“前世?什么前世?” 陈昱那了然的目光却在陈熠和陈姝身上转了个圈。 满娘道:“等一下,阿熠,前世,阿姝赐死了自己的孙儿,是因为,她的孙儿害了陈耀的儿子。” 陈熠手一顿,看向陈姝,陈姝偏头,满娘吞吞吐吐,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太后啊,就是你的皇后是想要杀阿姝,所以被阿姝反杀了,阿熠,你冷静点,阿姝真的没有这么坏。” 殿中人都看向满娘,满娘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马甲好像掉了,她立刻跑开躲到了许濛身后,露出了个小脑袋道咽了咽口水,弱弱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许濛看向满娘,道:“阿满,你又是怎么回事?” 满娘道:“我这个,不重要,不重要。” 陈熠放开了陈姝,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陈姝却看向许濛,难得的有些慌乱,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陈昱上来,站在陈姝面前,抬手给了她一巴掌,陈姝叫陈昱打偏了头,嘴角隐隐有血,许濛慌了,顾不得心中那些疑惑和万千猜测,扑过来,护住了陈姝,道:“陛下,阿姝所言,请陛下不要当真,请陛下恕罪。” 许濛以为陈昱是因为陈姝想要杀他而怒,可陈昱却道:“既然早知道是陈美人,就该杀了她,我当你着暗卫埋伏将弩箭全数对准陈美人是为了什么,原来她就是秦瑶的暗棋,你要杀朕,朕不怒,可是陈美人屡次想要加害你阿娘,当杀。” 听了陈昱的话,陈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陈姝根本就没想让陈美人活过今晚,他觉得自己更看不透陈姝的心思了。 陈姝道:“我曾经的确存了要利用她的心思,但是她伤了我阿娘,我便留不得她,我的阿娘,我自己能护住,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也承认我想杀你,那又如何?” 陈姝独独看向了许濛,难得有些迟疑,她掀了袍子跪在许濛面前,道:“阿娘,我陈姝愧对于你。” 许濛看着这孩子跪在自己面前,脸还肿着,眉眼低垂,再没了方才的桀骜之色,联想到陈熠说到的前世,许濛也知道自己这一双儿女都不是普通人,个中细节,慢慢了解就好,问题是这父子女三人之间的矛盾。她看着陈姝,忽然笑了,伸手摸了摸陈姝的脑袋,道:“我的阿姝,这么厉害。” 陈姝有些不自在,想要偏头,这不是她平日乖巧的伪装,而是真正的女帝陈姝,这幅样子叫许濛摸头,她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在这知道她过往的三个人面前。可是陈姝又不敢动,只能僵在那里,让许濛摸头,许濛摸了摸陈姝绒绒的额发,又将她一把揽进了怀中,陈姝睁大了眼睛,看着居然有些可爱。 许濛放开陈姝,看着陈姝的模样,温柔道:“阿姝啊,你啊,真是个自大专横的家伙。”听到许濛这样说,陈姝垂下了眼睛,许濛又道:“和你阿父简直一模一样。” 许濛又道:“杀了陈美人,打草惊蛇,那蜀王怕是就没这么容易入宫了,他们自以为熟知了宫中的情况,才敢这般施为,这场戏才能这样落幕。”说到这里,许濛想起了躺在偏殿的陈旻,神色黯然,“大局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阿姝的考量我明白,阿姝也并不是想要留着她杀你的阿父,也没有不顾着我,对么?” 许濛这样问,陈姝垂着头,道:“她碰了你,我要杀她。” 许濛道:“阿姝的心,阿娘明白。” 陈姝忽然抬头,看着许濛,她咬咬牙,有些不确定,轻声道:“我是这样,百般谋算,阿娘你失望么?”面对许濛,陈姝坚硬的心,还是出现了一丝丝不确定,也许是身体变得年轻了,陈姝心都跟着变年轻了。 许濛一叹,前世的陈姝,到底遇到了什么呢? “我信的是,阿姝一定经历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既然正如你们方才所言,那么阿姝已经是个大人了,阿娘信你,信你有自己的本心。” 许濛温柔地擦掉了陈姝嘴角的血,拉着陈姝对着陈昱道:“陛下,去看烟花带着阿熠吧,我带着阿姝去偏殿了。” 陈昱看了看陈姝,笑道:“朕带着阿熠过去。” 许濛带着陈姝来到偏殿,这里李季正守着,陈旻的尸身已经料理干净,安静地躺在那里,眉目安详,像是睡着了,李季起身对着许濛道:“许家女郎。”说着便退下了。 许濛道:“我来陪陪阿樾哥哥。”许濛细细看了陈旻的尸身,坐在陈旻身边,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傻呢?” 身后陈姝和满娘站着,陈姝忽然道:“其实,根据前世许多事,若是李夫人等人有现在这么强大的力量,不会在前世等到阿父登位十五年后才动手杀他。” 许濛转过头看向陈姝,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陈姝继续道:“现在想来,前世其实并没有陈旻这个人。” 许濛愣住了,她喃喃道:“阿姝?” “前世李夫人曾经大病一场,后来身体不好,拖了许多年才死,我派人去查蜀王的底细,便有人提及,据说是一个关系亲近的晚辈去世了。” 许濛一震,看向陈旻,嘴唇哆嗦了几下,才道:“你是说,他本该早就过世了?” 陈姝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查到,陈旻他死在了去江南的路上。” 许濛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 原来我救了你,却是让你落入了这样的结局,阿樾哥哥,命运这么残酷,埋下了这样的伏笔。 “前世,陈旻死后,李夫人蛰伏多年杀了阿父,开启八王之乱,江山动摇,战乱纷飞。”陈姝的目光悠远,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景象,“我与阿兄,都裹挟其中,命途坎坷。” 许濛含泪而笑,知道陈姝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陈姝是想要安慰她,她对陈旻道:“如此,大局已定,阿樾哥哥可以心安了。” 陈姝说完了这些话带着满娘退了出去,殿外的天早就黑透了,这一天过得太漫长了,只见一簇烟花在远处的天空绽放,接着开成了一簇簇的各色花朵,陈姝抬头看烟花,叹道:“真美啊。” 满娘松了口气,看向远方,道:“终于结束了。” 洛阳皇城之外的高楼上,灯火通明,陈昱携陈熠登台,楼下都是簇拥着的洛阳百姓,大家抬头看着天空的烟花,口中欢呼,“陛下万岁。” 在这排山倒海的呼声中,陈昱朝着百姓招手,这一场绚烂的烟花,结束了一切的一切。 第110章 送葬 陈旻的谥号为定,意为纯行不二,许濛得知了这个谥号,默默感叹了许久,陈旻将要葬在陈氏皇族的陵墓里,在孝怀太子衣冠冢旁。天气炎热,陈旻的放不了多久就要下葬,出殡这一日清晨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许濛身着素服身后站着陈姝和陈熠还有满娘,她虽然得知了这两个孩子的前世身份,但是没顾上同他们细细说起,她想到的全部都是早逝的陈旻,在许濛看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将陈旻送走。 许濛等四人站在厅中,过了一会儿陈昱也来了,他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他上来拉住许濛,许濛冲他淡淡一笑,陈昱握了握许濛的手。 接着素衣女史携手而来,面上神情安详,内侍们忙着收拾东西,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只能听到连绵不断的雨声。 女史们在庭中站作一排,携手静立,陈昱道:“开始吧。” 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是面带倦色的陈婧,她上来同陈昱见礼,淡声道:“左右是我的阿弟。”说完叹了口气,“还是要来送他一程才是。” 陈昱道:“堂姐有心了。” 陈婧面上脂粉全无,神情落寞,站在一旁,陈昱朝着那些女史们点头,女史会意,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这是贵族送葬的时候常常配着的丧歌,哀婉低沉,回环往复,只有这样一句歌词,却道尽了人生的短暂无常。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女史们低婉的歌声还有雨水的声音,许濛听着这一切望着阴沉天色之下的白衣女史们,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此时此刻,生与死就是一道屏障,眼前的景象把所有的凡尘俗事都隔绝在外,死亡是永恒的冰冷与寂寞。 一旁陈昱仿佛感觉到了许濛的情绪波动,他忙握紧了许濛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许濛茫然地抬头望他,眼中一片荒芜,看得陈昱心中一紧。 只听一个内侍拖长了声音道:“起灵。” 身着白衣的内侍们将陈旻的棺椁抬了起来,他们将要送着这棺椁往宫外去,许濛这才回过了神似的,一行人跟了上去。 前几日的变故历历在目,各宫的人都不敢随意出来,今天又落着雨,所以宫道上都没什么人,他们身后跟着一队女史,不断唱着《薤露》之歌。前面是抬棺的内侍,许濛等人撑着伞走在后面,伴随着女史们吟唱的《薤露》之歌,默默向前走去。 一队人走在宫中青砖路,仿佛的宫殿只有他们似的,他们自这天地间权势富贵聚集的地方,将陈旻送出去,送去一个可以永远沉眠的地方,一路走到了宫门前,这里身着缟素的仪仗队正等着,众人默默跪在雨中,一言不发。 许濛看着抬棺的内侍将陈旻的棺椁放上了车驾,她对陈昱道:“陛下,我要送他去陵寝为他奠一杯薄酒,算是全了年少时的情谊。” 陈昱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忽然想到了自己作为皇帝轻易不可以离开皇宫,他苦笑了一下,道:“好,也替朕奠一杯酒吧。” 许濛凄婉一笑,“多谢陛下。” 送灵的队伍朝着宫外而去,许濛带着陈姝等人上了马车,她见陈婧还站在那里,她道:“殿下同阿樾哥哥血脉相连,要不要送他一程?” 陈婧正在出神,听到许濛这样说,终于回神,迟疑道:“我么?” 许濛点点头,陈婧想了想,道:“好。”说完也跟着上了马车。 许濛探出头,陈昱站在那里,身后阴沉的天幕下,细雨织作的密网罩着这座高台林立气势恢宏的宫殿,陈昱也叫那网绞在里面,面目模糊。 许濛面上打了些雨水,道:“陛下,我走了。” 许濛矮下身子进了马车,马车向前缓缓驶去,愈行愈远,陈昱内心忽然一阵恐慌,他望着那车驾,又看向了身后的宫殿,他忽然向前两步,走进了雨里,高景忙上前想要替陈昱打伞,陈昱一把推开了高景,一头扎进了雨中,他面上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他道:“阿濛,你,要早些回来。” 坐在马车里的许濛仿佛听到了什么,她探出头来,眯着眼睛,在细雨中看到了陈昱,她道:“放心吧。” 陈昱听到了许濛的回答,在雨中黯然地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高景战战兢兢过来,替陈昱打伞,他浑身都湿透了,陈昱忽然叹了口气,转身往这座属于大魏君主的宫殿走去,慢慢的宫殿吞噬了他。 伴随着《薤露》葬歌,送葬的队伍往皇陵去,雨天路上泥泞,马车走得艰难,车中有些拥挤,又因为多了一个陈婧,所以也没什么人说话。 许濛呆坐了一会儿,满娘拿了帕子替她擦脸上的雨水,许濛道:“总觉得,这么多年,恍如一梦。” 许濛的状态让满娘吓了一跳,她道:“怎么了,心里不舒服?” 陈姝和陈熠也投来了关切的目光,许濛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精神看起来好一点,她笑笑,表示自己没事,“没事的,只是有些累了。” “阿樾哥哥走后,这几日总是想起从前的事,越来越觉得,如果一切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阿樾哥哥同阿爷读书习文,学习庆山书院大儒的文章,我和阿满闲了会去泛舟采莲,阿满的荷叶鸡做得很好吃。”许濛面上带这些追忆之色。 满娘道:“我做鸡真的很有一手好么?”说完了满娘面色有些异样,她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就是反应不过来。 陈姝道:“阿娘是想江南了,还是想曾外祖父了?” 许濛摇摇头,“其实都不是,不过是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往昔历历在目便越觉得此刻让人难过。”许濛心情低沉,说了这一席话,忽然抬头见陈姝和陈熠皆是面色沉沉,她忽然笑了,道:“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么,不称心不如意的地方太多了,虽然想到了从前,颇有伤怀,我却觉得入宫然后生下你们,我此生不悔。” 听到这话,便纵是陈姝和陈熠心肠坚硬,也觉得心里一烫,许濛牵住阿满的手,又搂过了陈姝和陈熠,道:“还好,你们都在我身边。” 陈婧看到这一幕,目光躲闪开,看向另一处,她早就不知道心痛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了,也曾有人在难熬的日子里这样抱过他,可是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陈婧掩饰性地撇开了自己的脸,看向外面。 许濛渐渐地不那么消沉了,她对陈婧道:“那日宫宴,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陈婧笑了笑,“不必谢我,是陈旻让我帮你,我帮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谋划罢了。” 许濛道:“无论初衷是什么,殿下相助终归是事实。” 陈婧没再说话,车驾又行进了一会儿,车马有些颠簸,忽然陈婧道:“我曾去掖庭看过她。” 许濛一愣,反应过来陈婧说的人是谁,她道:“她,怎么样?” 陈婧嘲讽一笑,“老了许多,看着正常,其实疯了。”陈婧面上带着些恶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看她么?” 许濛摇摇头。 陈婧红唇一弯,道:“我是想把她拽过来,让她看看她舍弃了我保下的儿子,就是这么个下场。” “呵呵呵呵。”陈婧笑得人毛骨悚然,他看了看许濛四人,道:“真好啊。” 许濛笑了,没接陈婧的话,而是说:“陛下前日同我提及,不日蜀王幼子陈冕便要抵达洛阳,陛下的意思是,会放李婕妤应该说是秦韵出来。” 陈婧笑得无所谓,仿佛许濛同她说的是件不相干的事,她道:“陛下仁德。” 许濛还没说话,车驾停了下来,她们掀了车帘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皇陵依山而建,这是自陈氏得天下就开始建造的陵寝,许多人都长眠其中,也是许濛等人未来的葬身之地,道旁草木青青,漫山遍野都种满了松柏,抬棺的人将棺椁抬进去,许濛她们跟着走进去。 这时,守陵的人上来,他身材矮小,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奉上了酒,许濛和陈婧手执酒盏,只听许濛道:“如今乱局平定,阿樾哥哥泉下若是有知,可以心安了。”说完以袖掩面喝下了那杯酒。 陈婧想了想,终究没说话,只是笑了一声,喝下了那盏酒,太多情绪不可名状,也太过复杂,皆在这盏酒中了。 许濛放下酒盏,守陵人将酒盏收下去,回到暗处。一行人出了墓室,扈从都等在外面,内侍们从墓室中出来,石门关上,守备的士兵上前道:“下葬之事已经妥当了。” 许濛站在山野之中,只见雨水将树木洗得很是青翠,鼻端都是草木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了胸中浊气,道:“妥当了就好,我们走吧,该回去了。” 虽然陈昱以诸侯藩王的仪仗礼节葬了陈旻,可因为陈旻身份敏感亲人存世者不多,所以即便是再显赫贵重的丧仪都透着一种冷清和凄凉。 许濛深深看了眼前的山川墓葬,她对满娘点点头,牵起了陈姝和陈熠往马车而去,一旁陈婧见了这一幕,莫名觉得刺眼,许濛看过来,道:“殿下不同行么?” 陈婧道:“车中逼仄,不太舒服,我另坐一架马车,多谢许容华盛情。” 许濛见陈婧不过来,也不在意,四人往那架马车而去,她们依次上了马车,满娘道:“走吧。”车驾缓缓前行,随扈的护卫们也都伴在车旁,将要护送他们回宫。 伴随着车驾的晃动,许濛似乎是有些累了,靠着满娘休息,可是车驾却越走越快,愈发颠簸起来。 陈姝扶住马车,道:“不对。”说着她挑开了帘子,再一看外面,两旁的随扈居然都被甩在了后面,几个骑马的人要追赶过来,只见那车夫背对着他们,陈熠断喝一声:“你是何人” 许濛扶住车厢,努力望向那个车夫,马车颠簸之中,护卫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只见车夫拔出一柄匕首,插在马屁股上,两匹马受惊,慌不择路,疯狂跑了起来,这时,车夫转身,许濛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喃喃道:“是你,华音?” 华音眼中都是血丝,见了许濛狂笑起来,她道:“他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 马匹越来越快,身后的护卫们都驾马想要赶上来,可是因为事发突然,根本就赶不及,并且这两匹马已经失控,完全无法靠近,一时间都是束手无策。 许濛等人叫晃得东倒西歪,只能勉强找个地方扶住,只有华音还坐在那里,慌乱中,陈姝望见前面不远处便是悬崖,她道:“有悬崖。” 华音仿佛完全不受马车剧烈地颠簸影响,反而在靠近悬崖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笑,她轻声道:“你喜欢她,喜欢以前的日子,我就让她下来陪你,好不好?” 两匹马将要纵身一跃的时候,忽然车驾撞在了大石头上,剧烈地撞击撞断了车辕,只剩下缰绳还连着,霎时间,一切停息下来,许濛甚至能够感觉到车驾伴随着马匹挣扎而不断地晃动,随扈瞬息将至,许濛眼中露出光芒。 华音诡秘一笑,踩着那连接的缰绳一动,却见缰绳忽然断了,华音没站稳叫缰绳缠住了脚,声都没发出来便掉了下去,车驾被那力道一带,晃动了几下,滚落悬崖。 失重的瞬间,许濛张大眼睛,看着惊慌失色的满娘,和面色发沉的陈姝陈熠,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就是剧烈地翻腾和碰撞,最后好像是在某个地方顿住了,许濛被碰着头,昏了过去。 第111章 山中 许濛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无意识地呻吟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起来,却觉得浑身剧痛,正当她想要继续动作的时候,满娘按住了她,轻声道:“先不要动。” 许濛张嘴想要说话,却觉得自己的嗓子十分干哑,“我们在哪里?” 许濛看了看满娘见她无事,又在车中找陈姝和陈熠,只见他们在马车的另一角,陈姝看着除了脸上有些擦伤应当无碍,可是陈熠却叫那窗户上断了一半的木头扎进了肩膀里,血都洇在玄色的衣裳上,暗了好大一块。 许濛一急,忙要起身过去查看,满娘又拉住了她,道:“不能随便动,我们现在卡在悬崖上。” 许濛一听愣住了,她微微起身从这一侧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看着倒像是下午了,又下起了雨,只见这马车的车厢居然正好卡在了悬崖的树丛上,这会儿她清醒了不少,能够感觉到车体伴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地晃动。 许濛她们这一侧便是外侧,许濛道:“阿姝,阿熠怎么样了?” 陈姝脸色很差,车子滚下来的时候,她们这一侧的窗户叫石头撞裂了,陈姝眼看便要撞到石头上,关键时刻,是陈熠一把抱住她,而陈熠的肩膀却正好撞在断裂的木头上,陈姝醒来后,她还在陈熠怀中,陈熠却是痛得晕了过去。 “阿兄他,不太好。”陈姝这话说得有些干涩,她和陈熠现在的身体都还小,看着陈熠的伤口,如果不处理,一旦感染发起了高热,那就生死不知了。 许濛很是着急,可是手下动作却要慢慢来,她们如今叫悬崖上的树丛卡住,马车和这几个人的重量随时都有可能让树丛断裂,一旦掉下去,凶多吉少。 许濛轻手轻脚爬了进去,满娘跟在她身后,二人动作很慢,留心感知马车的情况,不过短短的距离爬了很久,等到许濛来到陈姝身边时,她脸上都是汗,手脚发抖。 她看了看陈熠的伤势,那木头没进去不少,她又摸了摸陈熠的脸,入手一头冷汗,“怎么伤得这么重,不行,这里缺医少药,决不能在这里过夜。” 陈姝道:“我们要离开这里,悬崖的半中央,便是阿父的人来搜寻我们也是千难万难的,阿娘,我们要么上去,要么到崖底。” 许濛点点头,道:“嗯,既然我们都醒了,那么便不能坐以待毙。” “阿娘,我身子轻,我去看看外面。”陈姝说着,朝着外面爬去。 许濛见着陈姝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着实替她捏了一把冷汗,道:“阿姝小心一些。” 只见这树丛在悬崖中下端,距离上面很远,但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崖底,崖壁上满是青苔,又有雨水十分湿滑,交错着许多藤蔓,这些藤蔓一直延伸到崖底,这个位置上去爬是不可能了,不过也许可以冒点风险下去。 陈姝把身子缩回来,道:“距离上面远着呢,崖壁上上都是青苔还有雨水,我们的体力应该是爬不上去了,不过崖底能看到了,有一片草地。” 许濛听后略一沉吟,道:“我们去崖底,如今可是夏汛,我们不能在崖底久留一会儿还要上山,否则一旦碰上山洪,十分危险。” 满娘则道:“嗯,我们先下去吧,我感觉这树丛怕是顶不住了。” 许濛当机立断,道:“好,我背上阿熠,阿满你背着阿姝,我们下去。” 满娘道:“我们把身上的衣物撕成条绑在手上,这样一会儿不容易手滑,还有阿濛,我们把阿熠拴在你背上,他这样晕着,拴上来比较安全。” 陈姝点点头:“嗯,阿满说的对。” 说着她们就开始把自己身上的衣物撕开,说来陈姝和许濛穿的是织锦,这东西沾水就很沉,一张布织得绵绵密密,也不好撕开,她们只得将内里的绢布衣裳撕掉,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绑在手上。 又将车中放着的一些平日吃的小零食点心兜了起来塞在身上,关键时刻这就是她们果腹的东西,便是不能吃饱,也能撑一阵子。 接着,许濛和满娘看着肩膀插着木头的陈熠都有些犯难了,她们要移动陈熠,势必要把木头从陈熠的皮肉中抽出来,可是看着陈熠这个样子,许濛和满娘都下不去手。 反倒是陈姝上来,道:“我来吧。”也没废话,扶着陈熠的肩膀,就把他拉了起来,只听陈熠痛呼,醒了过来,他面色十分苍白,看了马车中众人,气若游丝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陈姝道:“卡在半空中了,我们现在下去。” 陈熠还想说话,许濛却道:“好了,该走了,把阿熠放到我背上吧。” 陈姝和满娘合力把陈熠捆在了许濛背上,又把车帘摘下来,搭在陈熠身上,这车帘的布能够防水,也算是防止陈熠的伤口沾到水。接着陈姝也叫捆在了满娘背上,许濛背着陈熠小心翼翼探出了半个身子出去,只见树丛旁就有藤蔓,她把藤蔓拉过来,捆在腰上,回头看了看满娘,道:“阿满,我先下去了。” 此刻谁都没有废话,在这里多留一刻,便多了生命危险,满娘点点头,“小心点。” 许濛笑了,“你也是。”二人相对一笑,许濛从马车与崖壁之间的缝隙小心翼翼出去,抓上了交错纵横的藤蔓,她不敢往下看,只是专心寻找落脚的地方。 耳边都是雨声,还有陈熠浅浅的呼吸声,慢慢地许濛觉得自己双手双脚都在发抖,可是她一颗心提着完全不敢放松警惕。 许濛累极了,喘着粗气,忽然她脚上挂着的藤蔓断了一根,许濛甚至没来得及叫出来,就往下滑了许多,幸而双手紧紧抓着藤蔓,并未从崖壁上直接掉下去,陈熠用气声道:“阿娘,你没事吧。” 许濛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她道:“没事,不要怕。” 许濛又用脚开始寻找支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往下爬着,身上都是青苔,衣服湿透了,脸上叫雨水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许濛咬着牙一点一点爬了下来,终于踩到了地,她脚一瘫软,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过了一会儿,满娘也带着陈姝下来了,满娘也是面无人色,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稍稍好了一些。 陈姝从满娘身上下来,许濛背着陈熠,陈姝看看周遭环境,指了指前方道:“我们上山去。” 她们从这处崖壁凹陷的地方出来才发现,不远处便是一条河,许濛道:“我们要快点赶到山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落脚,夏汛时节呆在崖底很不安全。” 满娘看了看那座长满树木的山,咽了咽口水,“只希望能找到个安身的地方吧。” “嗯,走吧。”陈姝率先举步,许濛和满娘跟了上去,她们走了一段距离,终于在乱石中发现那两匹马和死在上面的华音,她后脑勺都凹了进去,应当是掉下来的时候撞在什么地方,双目圆瞪,死状可怖,陈姝道:“这景象不好看,阿娘不要看了。” 陈姝抬眼,只见满娘看着,隐隐要吐的样子,道:“行了,知道你也看不了,不要看了。” 陈姝却是不在意,她伸手,在华音的尸身上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把匕首,幸而在坠崖的过程中并没有丢失,陈姝手上握着这把粘着血肉的匕首,终于稍稍心安了一些,她又道:“你们先往前走,我能赶上来。” 陈姝没管地上的那些马肉,她拿着匕首来到河边洗了洗,要入山林最好还是不要带着血腥味,马肉丢在那里,陈姝也没有割下来一块的打算,这种肉还要煮熟了吃,在山中,最好不要烤肉,因为熟肉的气味是动物无法抵抗的,很容易引来豺狼虎豹,这些东西,都是陈姝前世学到的。 她拿着匕首赶上了许濛和满娘,她俩从崖壁上爬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现在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支撑,她们顺着山中的小路入了山林,许濛看看路,松口气道:“山上既然有路,说不准我们能够找到人烟。” 满娘听了也打起精神,道:“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满娘见许濛步伐迟缓,道:“阿濛,让我背一会儿阿熠吧,你这样太累了,走不快的。” 许濛道:“没事,我能行。”说着许濛笑了笑,“总不能到时候都累瘫了,我还等着阿满弄点东西来吃呢。” 一行人慢慢走着,雨势大了起来,天色也暗了,她们入了林子有一段时间,却还是没有找到地方休息,倒是路过了一个山洞,看起来黑洞洞的,陈姝道:“不行,这山里的山洞可不是我们围猎那会儿,都叫人清空了,山中的洞里面不是有熊就是有蟒蛇不能贸然入内。” 她们只得放弃了山洞,爬山很累,这条小路也是若隐若现,许濛和满娘都没有经验,反倒是陈姝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木棍在前面开路,为了不踩到蛇之类的东西,陈姝要先用木棍敲打面前的树丛,用匕首开辟出一条小路,许濛和满娘都要跟着陈姝走过的路走。 她们越来越沉默,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沉重,这座山林仿佛怎么也走不出去,走了不知多久,就在许濛和满娘基本上是拖着步子一点一点挪动的时候,陈姝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许濛道。 陈姝转身,轻声道:“前面有个小木屋。” 许濛眼中迸发出光彩,道:“是么,我们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陈姝道:“等一下,不能贸然过去,这个时候留在山里的应该都是猎户,我们都是妇孺女子,若是碰上居心叵测之徒,没有反抗之力,这样,阿满。”陈姝叫了一声满娘,满娘过来,陈姝道:“我一会儿过去,你看到我站在门前就扔石头,听到了么?” 满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点点头,道:“行,知道了。” 陈姝没有从这里直接走过去,而是在林中围着木屋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从木屋后面来到门旁边,陈姝对着满娘使个眼色,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满娘从一旁捡了个石头,砸在门上,这一声在黑暗的雨夜中十分明显,在场人的心都提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屋中无人出来,三人都松了口气,陈姝把门打开,道:“快来吧。” 许濛背着陈熠入了那木屋,只见里面很是整洁,可见时时有人会在这里落脚,陈姝道:“这应该是猎户的小木屋,眼下是夏汛,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入山的。” 许濛把陈熠放在小床上,将他身上湿着的衣物脱了,掩在被子里,被子闻着有些臭,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了。满娘则是忙着去找柴火,房子中间有个炭盆,准备生火来烤衣服,再者陈熠身上的伤口也需要清洗,要外面接点雨水进来烧开了用。 许濛找了个陶罐出去,准备接点水进来。 满娘脱了身上湿哒哒的衣服开始忙着生火,呛得直咳嗽,脸上都是灰,这才勉强把火点着了,橘色的火光映在房中,一下子就让这阴冷的雨夜多了几分温暖。 满娘点着了火才松了口气,瘫坐在一旁,这才觉得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是软的,这才顾得上后怕,想来从悬崖上爬下来,真是太刺激了。 陈姝拿着陶罐进来,放在炭盆上,许濛安置了陈熠,把自己贴身的绢布衣裳撕掉一块给准备给陈熠清洗和包扎伤口,水开了之后,陈姝上来,将绢布烫了烫,道:“阿娘我来替阿兄收拾吧,你见不得血腥的。” 许濛还想说什么,也觉得自己此时还是不要添麻烦的好,她点点头过去了,陈姝用烫过的绢布将陈熠身上的伤口清理了一番,又把里面的木刺挑了出来,在昏暗的火光中,陈姝的神情十分认真。 陈熠很累了,他只是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这个妹妹,说来好笑,他许多年没有这样认真地看她了。 陈姝把伤口清理干净,替他包扎好了,道:“今晚还是趴着睡吧,山里下雨,怕是要明日才能给你找些草药。” 陈熠道:“没事。” 陈姝把东西收拾了一下,那边许濛和满娘正忙着那另一只陶罐接水,烧水,还有借着火烤衣服,陈姝替陈熠掖了掖被子,陈熠合上眼睛,看起来很是疲惫。 “为什么,要救我?”陈姝忽然道。 陈熠半梦半醒,不知今夕何夕,只听他呢喃道:“你是我阿妹啊,傻瓜。” 陈姝面上神情淡然,却垂下了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这时,满娘端了陶罐进来,放在火上,她把怀中的点心吃食拿出来,点心都湿了,还有些牛肉干之类的也都湿了,满娘见点心黏糊糊的,看了看眼前的陶罐,忽然想出来一个办法,把点心和肉干都放了进去,点心都是米面做的,就着热水也能熬成热粥,这样冷的时候,喝点热粥能感觉好点。 小小的木屋中,陈姝坐在榻上,许濛支着衣服烤衣服,满娘手上拿着木碗和一双筷子搅肉粥,房中除了能够听到依稀的雨声便是煮粥咕嘟咕嘟的声音,她们都没说话,看着火堆出神,看样子都累了。 食物的香气充满了房间,满娘用衣服垫着把粥倒到碗里,道:“这碗给阿熠,这里就一双筷子一个碗,我们就着陶罐吃吧。” 许濛把木碗接过去,把将要睡着的陈熠晃醒,给他喂粥,陈熠吃完之后满头大汗,许濛替他盖好了被子,他又沉沉睡去了。 剩下三人就着陶罐吃完了粥,身上的寒气出来,顿时觉得舒服多了,满娘洗了陶罐,有些发愁,道:“我们带到东西这可就吃完了,明天怎么办啊?” 陈姝道:“没事,天亮了我出去找点东西吃。”陈姝又道:“今晚我们要轮流守夜,山中有雨,这地方又很陌生,不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留一个人守夜以防不测。” 许濛道:“对,阿熠这里也要人看着,不过阿姝上来和阿熠一起睡吧,你还小,就不要守夜了。” 满娘也点点头,道:“阿姝快去睡吧。” 陈姝还想说话,却叫满娘推到前面,她见许濛和满娘都坚持,便也上了床榻。 许濛对满娘道:“你也睡吧,我来守着。” 满娘也不推辞和矫情,她把衣物裹好,许濛又给她盖上了自己的外衣,满娘就睡在了火边上,许濛替陈姝和陈熠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陈熠的额头,坐在火边望着明灭的火光,她叹了口气。 原本葬了陈旻让她心中很是沉重,觉得很累,经历的这一切一切,许濛忽然不想再留在皇宫之中,再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或许在旁人看来,许濛如今已经成了最大的赢家,可是许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想到漩涡中的父子女三人之间的的隔阂,想到陈姝的杀心,想到陈熠的猜忌,想到陈昱的态度,她只是觉得疲惫。 可是生死线上一遭,许濛忽然看开了许多,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了,她甚至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来消化陈姝陈熠和满娘的身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对她而言十分遥远的前世。但现在,许濛看了看床榻上的两个孩子,看了看秒睡的满娘,忽然释然了,无论他们是谁,他们来自何方,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现在他们是她的家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许濛笑了,在火光中,她笑意融融。 安好就好。 许濛心想,接着她又想到了陈昱,她与陈昱之间,又当如何呢?未来,她可以再相信他么,她可以继续勇敢一点么,她该怎么做呢? 许濛抱膝而坐,望着火光发呆,或许,人生就是无数的释然与执迷组合而成吧。 第112章 长夜 到了后半夜,陈熠烧起来了,他额头滚烫,面上一片绯红,嘴唇干裂,许濛发现了,十分惊慌,她用陶罐接了点凉水回来,用浸湿了的绢布放在陈熠头上,替他降温。 许濛看着烧得快要说糊话的陈熠,心知如果再不找些药来,怕是会有危险,这时,睡在陈熠身边的陈姝也醒了,她眨了两下眼睛,迅速清醒过来,感觉到陈熠身上的温度,她坐起来,穿上外衣,道:“阿娘,我出去给阿兄找药。” 睡在炭盆旁边的满娘也醒了,她浑身酸痛,低低叫了两声才勉强坐起来,揉着眼睛,道:“阿濛,你快睡吧,该我守夜了。” 她清醒过来见许濛和陈姝面带忧色,道:“怎么了?” 许濛道:“阿熠烧起来了。” 满娘也有些发愁,“不行啊,他还这么小,伤口感染发烧会很严重的,该怎么办啊。” 陈姝已经起身,当机立断道:“我们现在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草药,虽然草药没有经过炮制,但是有比没有强。” 满娘道:“可是该挖什么草药呢?” “主要是清热消肿,我们出去看看,我倒是知道有一些草药可以煎水服用。”陈姝拿起了匕首,准备出门,满娘也站起来,穿上外衣准备出去,许濛道:“我也跟你们去。” 陈姝道:“阿兄这里离不开人的,再者阿娘不比我和阿满,起码还睡了,你累了一天也没合眼,还是在这房间里待着吧,放心,我们不会走太远的。” 许濛看了看榻上的陈熠点点头留下来,陈姝带着满娘开了门,外面一片漆黑还下着雨,满娘有些害怕,却见陈姝面上一片冷静,许濛道:“你们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要走太远了,要是实在找不到药就回来吧,阿熠这里我们再想办法。” 陈姝道:“阿娘放心。”说着陈姝就带着满娘出去了,一头扎进了黑暗里,许濛站在门口望着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耳边都是淅沥沥的雨声,眼前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心里七上八下,许濛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又去伸手探了探陈熠的额头,仍旧是滚烫。 陈熠仿佛置身于深长的梦境之中,梦中刀光剑影,他前世五十年的人生纷至沓来,他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许濛弯下腰去听,也听不真切。 许濛给陈熠掖好了被子,又替他换了额头上的帕子,只听陈熠含糊道:“阿姝,阿姝。” 许濛握住了陈熠的手,道:“阿熠,你能听到么,阿姝去给你找药了,阿熠你要撑住了。”许濛面上都是坚定之色,她伸手摸摸陈熠的面庞,只听陈熠道:“阿姝,我没,没想过,杀你。” 许濛鼻头一酸就要流泪,可是她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此时此刻不是她哭的时候,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的孩子现在情况危急,她才更要挺住。 “阿熠你放心,阿娘都知道,阿娘都知道。”许濛重复道:“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面的雨忽然下大了,急促的雨点打在木屋上,许濛急坏了,她打开了门看向门外,只见外面黑洞洞一片,半点都看不到陈姝和满娘的影子。 许濛内心无限焦灼,叫道:“阿姝,阿满,你们快回来吧,雨越来越大了,快回来吧。” 风雨打了进来,炭盆的火摇晃了几下,房中很冷,许濛怕冷到陈熠,便关上门,她在房中,坐立难安,手上动作着帮陈熠换帕子,整个人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要在风雨声中听到陈姝和满娘的声音。 忽然,许濛隐约听到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挺高声的,不知在说什么,许濛一惊,心中生出无限希望,也许是寻她们的人到了?可是许濛又忽然冷静下来,她想到前夜陈姝说的话,在这深山中指不定会碰到谁,一旦碰到的是居心叵测之人,她们这群妇孺女子毫无还手之力,许濛榻上还躺着一个病着的孩子,她不敢冒险。想来天气这样差,寻他们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到这里来,说不准真的是滞留在山中的猎户或者过往的行人。 这样想着,许濛迅速过去,将炭盆的火用木炭压住,房中陷入黑暗,只能看到零星的火光,许濛在房里寻了根木棍,摸着黑站到了门后,只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几个人过来了,许濛的心提了起来。 她心中默念,不要来这里,不要来这里。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站定在门口,只听咯吱一声,木门叫人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许濛握紧了手上的木棍,冲了出来,闭着眼睛对着那人便是一顿乱打,口中道:“这木屋是我家,你是何方贼人擅入我家中,我夫君马上就出来了,快滚!” 许濛怕,怕得手脚冰凉,可是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勇气,企图用自己的气势吓退了对方,忽然她的木棍叫人挟住,许濛没站稳,叫那人带进了怀里,淡淡的松香,围绕着她。 许濛愣住了,抱着她的人身上披着披风都湿透了,从她的视线看去,他下半身都是泥水,胳膊将她箍得险些让许濛喘不过气来,她呆呆地抬头,只见陈昱红着眼睛看她。 许濛手上的棍子落地,无声无息哭了,哭得丑极了,一切的担忧恐惧都烟消云散。 许濛呆了一会儿,忽然又推开了陈昱,道:“快,快去找阿姝和满娘,她们去替阿熠找药了。” 陈昱看了看身后的人,那扈从一拱手道:“臣这便遣人去寻公主殿下。” 陈昱点点头,脱了披风,拉着许濛入内,跟着进来的还有提着药箱的徐良医,徐良医是个老头子,浑身湿透,脚步踉跄,陈昱这次可是真把他折腾惨了,几个扈从进来,开始收拾屋内的东西,把炭盆挑了挑,房中重新亮了起来。 陈昱和许濛坐在榻边,许濛道:“我们掉下来的时候阿熠为了护着阿姝叫马车窗户上的木头刺进了肩膀,伤口只是大致清理了一下,现在发起了高热。” 徐良医替陈熠诊脉,又检查了伤口,他面色凝重,从药香中选了几味药材,道:“许容华,臣带的这几味药材应当是对症,请替殿下煎服下去,山中的路很是颠簸,殿下这样的情况一时半刻不能移动,就看天亮了是个什么情况吧。” 许濛点头,道:“多谢徐良医。” 徐良医那厢忙着抓药,随扈带着陈姝和满娘回来了,她们手上也拿了些草药,身上都湿透了,却见随扈拿了包裹进来,里面居然全是衣服,另一个随扈又拿了几床毯子被子进来,陈昱道:“我让人去煎药,你们先在房中更衣。” 陈昱说到这里,许濛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上就裹了一件撕得破破烂烂的寝衣,看着像是讨饭的,陈昱带着人退出去,许濛她们就从包裹里拿了衣物出来,都是轻便保暖的衣裳,她们忙换上了衣服。 许濛将腰带扎好,又给陈姝整理了衣衫,道:“陛下,我们好了。” 陈昱进来,道:“吃些东西。”说着随扈把药罐拿进来,又拿了些吃食进来,现在是雨天,外面不好生火,也就只能就着房中的炭盆煎药,许濛手上拿着点心坐在陈熠身旁,面带忧色,食不知味。 陈昱见了过来扶住许濛道:“无事。” 许濛忽然道:“陛下怎么这么早就找过来了。”许濛这样问,是因为她方才忙乱着没想到,可是现在终于想起来了,陈昱怎么亲自来寻她了? 陈昱轻描淡写道:“靖宁公主着人禀报你们遇险,我便让人火速下了崖底寻你们,只看到你们的马车悬在崖壁上,我见崖底有水,现在又是夏汛的时候,料想你们应当上山了,所以又来山上搜寻,这才找到你们。” 许濛又道:“陛下怎么亲自来了,洛阳局势方定,陛下离开宫中怕是不妥。” 陈昱拍了拍许濛的后背,“无事,现在最重要的是阿熠,其他的不用多想,朕心中有数。” 陈昱说得轻巧,其中艰难见陈昱一行人一身狼狈就可知,陈昱回想到自己接到许濛等人出事的消息,他那一刻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血液凝固,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让人下山来巡,自己又跟着进山,山中路上泥泞,时不时有碎石掉落,陈昱一路全无所感,只是害怕自己寻到的是许濛等人的尸身。一番折腾,陈昱面上带着疲色,眼中都是血丝,许濛看起来比他好不了多少。 许濛又道:“徐良医和护卫们该怎么办,外面可还下着雨呢。” 陈昱道:“他们会伐木搭棚,你放心,不会淋雨的。” “阿濛,你还是少操心了,休息一下吧。”许濛的状态实在不算是好,是以陈昱出言相询,许濛摇摇头,“没事,我睡不着。” 满娘和陈姝忙着煎药,房中都是药味,许濛凝视着陈熠,攥紧了陈昱的衣袖,“陛下,阿熠一定没事对么?” 陈昱的语气中带着肯定,“一定没事,莫要忧心了。” 许濛倚着陈昱,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陈昱拍拍她的后背,道:“阿濛,别怕,我们都在。” 满娘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许濛轻轻把陈熠晃醒,陈熠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偏头看着许濛,“你是谁?” 许濛一愣,只听陈熠语调迟缓而苍老,如一个老人,他道:“朕,身子不适,你们退下。” 许濛和陈昱面面相觑,陈姝忽然上来,道:“陛下该用药了。” 陈熠看了陈姝半晌,语气中带着些犹疑,“你长得好像阿姝幼时啊。” 陈姝示意许濛等人把药递给她,许濛把药放在陈姝手上,陈姝一勺一勺给陈熠喂药,陈熠一直盯着陈姝,喝完药还感叹一声,“你长得好像幼时的阿姝啊。” 陈姝把药放下,道:“傻瓜。” 陈熠又躺下睡着了,一旁许濛忽然笑了,抬眼,只见满娘也笑了,接着陈昱也朗声一笑,陈姝坐在榻边看着陈熠,“这傻瓜只当自己还是皇帝呢。” 许濛却将陈姝揽在怀里,感叹道:“我们阿姝,嘴硬心软。” 陈姝偏过头,不说话。 见陈熠吃了药,面上神情安详了许多,热度也慢慢退了些,许濛靠在陈昱怀中,只觉得陈昱的怀抱十分安稳温暖,她算是所有人中最累的,可是心中牵挂着陈熠,一直不肯睡去,那副困得要死不敢睡的模样,看着可怜极了,还是陈昱干燥温暖的手掌附上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低道:“睡吧,好好睡吧。” 一旁满娘早就在炭盆旁边裹着毯子睡着了,手里还抱着陶罐,轻轻地打鼾。 许濛也坠入了黑甜的梦乡,陈昱将许濛摆在榻上,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腿,又给她盖了被子,抬眼,只见陈姝认真地凝视着陈熠的睡颜,见陈昱望过来,陈姝也同他对望,暖黄的火光中,一家人缩在这张小小的矮榻上,这景象看了,让人窝心。 第113章 相处 许濛一觉睡醒,浑身都疼,尤其是两条胳膊,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许濛准备起来,胳膊一软就要倒在榻上,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她。 许濛抬头,是陈昱,她又急忙去看陈熠,陈熠还睡着,面色却好了很多,陈昱扶住了她的肩膀,道:“没事了,阿熠退烧了。” 许濛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陈昱道:“你们从那崖壁上一路下来,累得不轻,今日好好休息吧。” 许濛面上带着些许疑问,陈昱道:“山里的路不好走,阿熠虽然烧退了,身子仍旧虚弱,便让他在山中好好休息几日,缓过来了,我们再出去。” “可会误了陛下的事情?”许濛道。 陈昱笑了,“无事,放心吧。”说着陈昱将许濛扶起来,“快出来吃些东西,吃完了再休息一下。” “好。”许濛看了一眼睡得很香的陈熠,笑着点点头。 她随着陈昱出了门,只见外面阳光正好,天晴了,许濛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真好,天晴了。”木屋外面的空地上撘了棚子,里面正是护卫休息的地方,中间垒了灶台,仓促之间做出来的东西,居然像模像样的,那里满娘正守着,陈姝在满娘身边用勺子搅着陶罐里的东西。 另一堆篝火上烤着野鸡和兔子,香得人直流口水,一群护卫从林中来,手上又拿了不少东西,其中一人上来对着陈昱行礼,道:“陛下,随扈皆已驻扎在山上,现在已经对山中动物进行驱赶,陛下若是想要四处走走也可尽兴。昨夜山上小路叫泥沙掩埋,陛下行辕等上不来,我等已经拿了不少物品,供陛下取用。” 陈昱点头,“嗯,做得好。” 他牵着许濛在锅旁坐下,护卫将菌菇野菜等食物洗好了拿上来,满娘见了眼中冒光,道:“嗯,等会儿可以炒上一盘子,香得很。” 陈姝放下手中的勺子,道:“你双臂都抬不起来,难道还拿得动木铲?” 满娘努力抬抬手,超级痛的,终究还是放弃了,她道:“不行不行,昨天真没觉得怎么样,为什么今天这么痛,我感觉自己的手已经断了。” 陈姝接过护卫送上来的碗,把粥舀了进去,放在一旁,见那些护卫还拿了些猪肉上来,便道:“你,去给我把这块肥肉洗洗拿上来。” 许濛有些好奇地凑过去,道:“这是要做什么啊?” 护卫拿了猪肉出去,陈姝道:“又没有油,用肥肉凑合凑合。” “阿姝居然这么厉害,菜也会做?”许濛有奇怪,陈姝抬眼,只见陈昱和满娘也都好奇地看着她,她道:“刚去匈奴的时候除了烤肉还是烤肉,我只当那日子难过,可没想到迟迟得不到匈奴大单于的召见,烤肉都没得吃,我们就挖点野菜就着肥肉炒来吃,不过那时候吃得都是羊油,很是腥膻。我带去的人前三个月就死了一半,到后来很多活就要我自己做了。” 陈姝说得轻描淡写,可陈昱却面色慢慢黯然下来,许濛则是轻轻道:“阿姝,你受苦了。” 陈姝瞧着陈昱许濛还有满娘都小心翼翼看她,她却笑了,“阿娘,我可不这样想,你瞧我若是不吃点苦头,怎么会做菜,比起我吃的苦,我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过得更好了。”陈姝神色坦然,这便是陈姝对于苦难一贯的态度,这一切的挫折与坎坷真的已经无法伤害她了。 满娘听了,道:“阿姝,你真的太厉害了。”满娘此刻才明白,支持着陈姝做出一番事业的不仅仅是她的手段,更是她对自己人生的看法,陈姝足够坚韧让她在这看似波折的一生中认准了自己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 了不起的人总有了不起的理由。 可许濛却艰难地伸手,将陈姝护在怀里,道:“对不起。” 陈姝茫然抬头,“阿娘?” 许濛对上陈姝的眼睛,“阿姝,是不是我没能护住你们?” 许濛现在才慢慢去想关于前世的事,人对那个也许确实存在过的前世怎么可能不好奇,她之前不过是没时间没精力去想罢了,再加上她实在是心疼自己的一双儿女。 陈姝却看向了陈昱,陈昱神色有些不自然,陈姝笑了,拍了拍许濛的后背,“没有,我自己要去的,阿娘很好很好。” 许濛道:“阿姝这话定然是骗我,不行,你得告诉我。” 陈昱看过来的目光隐隐有些急切,今生如此安好,若是让许濛知道了前世,未免平添了太多烦扰,陈姝却没看他,而是偏过头,道:“好了,我们做个菜吃饭吧。” 许濛见陈姝神情坚定,心知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若是不想说,那就真的不可能说。她又看向了满娘,陈昱的目光也扫了过来,满娘叫着两人看得浑身发毛,心想自己如今马甲掉了个彻底,说不定就要被人刨根问底,只求满天神佛看在她穿越了也好好过日子不作妖的份上保佑她一下。 许濛坐到满娘身边,拉着她的衣袖道:“阿满呢,阿满可是有不少事情瞒着我呢,怎么,不想同我说说?” 满娘干笑:“我肚子都饿扁了,吃饭吃饭,哈哈哈哈。” 许濛看了满娘一眼,意思就是她必须要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她,满娘只觉得头痛,这才怎么说呢? 幸而饭菜都做好了,热粥配上面饼,烤肉和炒菜,昨晚折腾了那么久真是又累又饿,可是许濛和满娘抬手都困难何况吃饭呢。 陈姝这里倒是端着碗给满娘喂饭,陈昱也端着碗把勺子递到了许濛面前,许濛道:“不用的,我慢慢吃就好了,再说阿熠还在里面呢,他也该吃点东西才是。” 陈昱道:“你们先吃,我喂完了你进去喂阿熠吃。” 许濛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见陈姝和满娘那里光忙着吃东西,根本就顾不得他们这里,她在陈昱灼灼的目光中,还是张嘴,喝了一口粥,稻米的香气抚慰了她,许濛吃得很是香甜,陈昱面上挂着温柔的笑,看着许濛。 东西都不烫了,许濛还很饿,吃得很快,她吃掉了两碗粥半张饼还有些烤肉。陈昱端了粥进了木屋中,他要去给陈熠喂饭,陈姝则是自己端起了饭碗开始吃东西。 许濛吃饱了眯着眼睛靠在身后的石头上晒太阳,又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整个人仿佛在云端飘着,十分幸福。 只听满娘语气中带着些惊讶道:“阿姝,你胳膊上是什么呀?” 许濛起身,只见满娘拉着陈姝的胳膊有些惊讶,陈姝道:“没什么,跳蚤咬的。” “哎,跳蚤,哪来的跳蚤啊。” 陈姝道:“不说我倒也想不起来呢,阿娘一会儿要给阿兄换被褥,那榻上的被褥都生跳蚤了,昨晚阿兄烧着换了恐怕着凉,现在该要换掉了。” 许濛有些心疼,道:“阿姝怎么不早些说呢,跳蚤咬了很痒的,这里也没有篦子,只怕头发上都是跳蚤。” 陈姝浑然不在意,“没事的。” 许濛叹气,“你啊什么都不说。” 许濛和满娘起身,把那护卫们带来的包裹拿起来,里面都是褥子和兽皮,她们进了小木屋。 木屋里的气氛说来有些尴尬,陈熠醒了,披着衣服坐在那里,面上微红,陈昱倒是神色淡然,一勺一勺给陈熠喂饭,陈熠见了许濛她们进来,有些不好意思,便将陈昱手上的碗拿过来,自己喝了下去。 许濛上来道:“阿熠的被褥怕是都要换掉,里面有跳蚤,夜间还不够保暖。” 陈熠叫许濛这一说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可都是跳蚤,顿时觉得仿佛那里都痒了起来,他看向陈姝,陈姝面无表情可看不出来叫跳蚤咬了一夜。 陈昱上前,将陈熠裹在被子里抱了起来,陈熠愣住了,在场人见了陈熠这副模样,又忽然想起了昨夜陈熠烧得糊涂,展露的帝王威仪,莫名觉得反差很大,充满了喜感。 许濛上前,拖着自己酸痛的胳膊费力地把那床榻上的稻草褥子拉了下来,这猎户的小木屋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褥子就是洛阳周边百姓惯用的,把麦秸缝在布套子里,时不时要拿出来晒晒,久了不晒沤烂了不说,还有可能生虫。 许濛和满娘正要把那褥子和兽皮铺在榻上,忽然听到了细碎的响动,屋中五人都看向了地上的稻草垫子,只见布套子里,仿佛有什么活物。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陈姝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弯腰把那布套子剌开,只见赫然便是一窝粉红色的小老鼠。 “啊,老鼠。”满娘丢了手上的东西一把抱住许濛,行动之迅捷令人惊讶。 许濛咽咽口水,抬眼只见陈熠面上呆滞,慢慢的有崩坏趋势。 所以,陈熠和陈姝就是和这窝粉红色的小老鼠一起睡了一个晚上? 陈熠面色难看,陈姝倒是十分淡定,她高声道:“来人。” 护卫们进来,陈姝指着那稻草垫子,道:“把这找个地方安置一下,不必伤它们性命。” 护卫们一看,也是一怔,迅速地把东西收了下去。 屋中静了,却见抱着陈熠的陈昱,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越来越大,接着,大家都笑了。 陈熠喝完粥就又睡了,他身体毕竟还在稚龄,陈昱放下他后出去不知做了什么,许濛等三人守了会儿,陈昱便进来了,他对陈姝道:“阿姝,朕叫人送了浴桶和衣物上来,一会儿你不如先洗漱一番。” 陈姝倒是无所谓,听陈昱这样说有些失笑,真正觉得想洗澡不舒服的人反倒不能洗澡,她起身道:“阿娘我去洗洗。” 许濛也想跟着去,陈昱却道:“不用了,阿濛好好休息便是,朕跟着过去,在外面守着她。” “陛下……”许濛有些迟疑,思及陈姝对陈昱的态度,有些不放心,可是想到如果想要这父女俩好好相处,的确需要独处的时间。 许濛看向满娘,满娘也对她点点头,许濛道:“嗯,阿姝还是洗洗吧,换身衣裳。” 陈昱与陈姝走后,许濛和满娘坐在榻边,陈熠正睡得香甜,二人许久没说话,便是满娘一贯神经粗壮也觉得有些别扭,她们的确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一旦独处便不知从何说起。 “阿满,我……” “阿濛,我……” 二人异口同声,都愣住了。 满娘抢先磕磕巴巴道:“阿濛,我不是,不是要瞒你,而是这个事情真的匪夷所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阿姝和阿熠的事情也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讲。”满娘越说越急,语无伦次,道:“我真的不是要骗你。”满娘说着说着见许濛一直不说话,她有些慌了。 就在满娘的心不断沉下去的时候,许濛忽然抬头,笑了。 “所以,阿满你现在可以和我说了么?” 满娘一顿,见许濛居然愿意听她说,便急忙道:“阿濛,我是从两千年以后来得,对于我来讲,你们都是古人。换而言之,你们的结局,我都知道。我也没想到,我真的就是想不到会这样。”满娘说得颠三倒四,心里越来越没底,她怕许濛因为她的来历排斥她,怀疑她疏远她,在这遥远的时空中,她真的只有许濛,才让她感到不是那么的孤独。 许濛望着满娘的目光诚挚而温柔,“阿满,对于我来说,你是谁,从哪里来,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满娘愣住了,长大了眼睛看向许濛,只见许濛坚定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满,我只知道入宫你陪着,我生子你陪着,我入冷宫你陪着,我出宫你陪着,我不管你是谁,我知道你是日日夜夜伴着我的阿满。” 满娘或者说是吴小满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泪流满面。 许濛抱住了她,“阿满,你一直陪着我,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也孤单,置身于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你一定也很害怕。” 许濛的怀抱温暖极了,满娘泣不成声。 “阿满,不要怕了,我也曾因为你而充满了勇气,现在我抱着你,我陪着你,你也不要怕了。” 满娘抱紧了许濛,嚎啕大哭,她抽抽噎噎道:“阿濛,你好坏啊!” 外面,陈姝已经洗好了换上了新的衣裳,她从绢布围起来的围挡出来,头发微微濡湿,陈昱递了绢布过来,很自然地拉过了陈姝的手,带着她上了放在平地上的矮榻,今日阳光正好,矮榻上还放着软枕,一旁的小几上还有些点心,不过一个上午,这里就要变成一处舒服的行宫了,他们仿佛不是落难,而是出来郊游。 陈昱用绢布把陈姝的头发擦干,他手脚重,虽然已经努力放轻了,却还是容易扯到陈姝的头发,陈姝一声没吭不知看向哪里。 陈昱把陈姝的头发擦干了之后,又从身上摸出来一把篦子,看着样式很是俗气,一看就知道是临时着人买的。 陈姝有些惊讶,看着陈昱替她篦头发,她偏了偏头想要躲开,却叫陈昱按着肩膀坐下来,牵起了她的一缕发丝。 这样的父女坐在一起,叫人仔细看了,果真长得十分相似,便是连眯眼睛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谁也没想到,陈昱的这些子嗣中,反倒是陈姝同他一模一样。 陈姝道:“前世,倒是没有这样好的待遇。” 陈昱手下一顿,叹息道:“是为父的过错。” 陈姝笑了,偏过了头,陈昱只能看到陈姝的侧颜,“无事,我已经不在意了。” “阿姝……”陈昱默然。 “阿姝,我甚至不了解你,不了解你阿兄,前世我错过了太多,今生重来,改变命运倒是其次,看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陈昱又道:“重活一世,很多事重要,很多事不重要了。” 陈姝想要说什么,却见许濛出来,对着他们笑道:“晚上要不要吃好吃的?” 陈昱和陈姝抬眼,只见许濛笑得那样开心,他们也笑了,道:“好。” 阳光洒在绿叶上,叶子近乎透明,风自身边轻轻地流淌而过,耳边能够听到树叶被风拂过的声音,一切美好得快要凝固了。 第114章 夜谈 用过午膳,经徐良医诊断,陈熠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接着就是用药和休息,许濛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大家脸上也都见了笑影。陈熠又睡了,陈姝说要去山上随意转转,看看能不能弄些猎物回来,陈昱不放心便跟着去了。 听到陈姝说要去打猎,满娘倒是来了兴致,她叽叽喳喳道:“阿姝,你要抓只鸡回来,我晚上做烤肉串。” 旁人倒没怎么样,满娘说着自己就馋了,咽咽口水,道:“一定要记得哦,晚上做肉串吃。” 陈姝应了,同陈昱带着人进了山林。 满娘拉着许濛四下找竹子,许濛有些奇怪,道:“阿满要找竹子做什么?” 满娘道:“烤肉串要竹签啊,我看了他们带着香料什么的都够了,我们到时候烤五花肉、鸡翅膀,再做个叫花鸡,嗯,一定很香。”满娘拉着许濛找东西,许濛也对满娘勾勒出来的景象十分感兴趣,道:“好,不过阿满别忘了阿熠吃不得烤肉。” 满娘道:“没事,我给他煮汤饼怎么样,配上野菜和肉丝,一定很好吃。” 许濛想了想:“嗯,我也要一碗。” 许濛和满娘这里为了好吃的四处寻东西,陈姝和陈昱则带着随扈在山中瞎转,陈姝手上拿着护卫奉上来的小弓箭,她见一只野鸡跑过去,立马张弓射箭,只听得羽箭的破风之声,那只鸡叫陈姝的箭射穿了脖子,歪倒在地上。 随扈将鸡捡了过来,陈昱道:“阿姝力气小,准头却不差,到没想到阿姝这样精于箭术。” 陈姝目光在山中扫视,淡淡道:“阿于提的箭术十分精准可谓百发百中,我同他倒是学了两手。” 听到陈姝提及阿于提,陈昱默了半刻,陈姝似乎是感觉到气氛的凝固,转过来道:“阿父这是怎么了,一路上不说话了?” 陈昱道:“你去匈奴后过得如何?” “阿父此言何意?”陈姝笑了,“阿父,去匈奴是我陈姝自己愿意去的,为的便是能够破出卢氏之局,也是为了阿兄能够成功离开洛阳就藩,阿父何必一副亏欠了我陈姝的模样。”陈姝虽然说话,手上却不停,她又撘弓射死了一只兔子。 “若说前世谁与我有仇,自然是卢氏孟氏,她们在后宫琢磨我与阿兄颇多。若说谁欠了我,也只有阿兄罢了。阿父,去匈奴是我陈姝的机会。” 陈昱望着陈姝轻扬的下巴,只见她微微眯上眼睛,道:“今生,我陈姝的话一样不变,匈奴天高地广,是我陈姝的去处。” 陈昱摇头,笑了:“阿姝,朕小瞧了你。” 陈姝没接话,只是向着林中而去。 日近黄昏父女俩才回来,陈熠起身了,裹着兽皮披风坐在矮榻上,面前摆着各种水果点心,他见了陈姝,笑了,道:“阿姝。” 满娘见陈姝他们满载而归很是高兴,张罗着就要去收拾东西,准备晚上的野餐了,许濛见满娘忙不过来,也凑上去跟着满娘一起收拾东西。 等到肉都上架,做汤饼的东西都奉了上来,果酒也都备好后,已经天黑了,除了四周火把的光亮,山上一片漆黑,深蓝色的天幕上,便是连银河都能看见。 满娘忙着烤肉串,许濛撸起袖子自告奋勇要去做汤饼,结果在那临时搭起来的灶台旁边捣鼓了半天也没弄着,她求助似的看向周围,陈昱走了过来。 许濛有些惊讶,“陛下?” 陈昱挽起袖子,道:“朕来弄。”说着就弯腰在灶台那里弄了半天,许濛见陈昱仿佛也是笨手笨脚的,她抬头想要找个随扈过来,可是随扈们见陈昱不顾形象地趴在这里,纷纷装作没看见不敢过来。 这一幕有些滑稽,陈姝和陈熠看了都在憋笑,许濛道:“陛下,要不还是我来?” 陈昱道:“无事。” 过了好久,火一下着了,差点烧着陈昱的头发,许濛很是兴奋笑了起来,道:“着了着了。” 陈昱抬起头,正好与眼中都是笑意的许濛对视,面上还有木炭灰,许濛看了一愣,这哪里还是她印象中的陈昱啊,她不由笑了,做贼似的四下看看,伸手,用自己的袖子给陈昱擦了脸。 陈昱愣住了,覆上了许濛的手。 二人目光交缠,只听一旁满娘道:“咳咳,我的肉烤好了啊。” 许濛这才反应过来,道:“啊,我的汤饼。” 后来,汤饼变成了野菜疙瘩汤,大家就着烤肉喝了几晚,倒也是十分满足。 膳食被撤掉后,随扈们也都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候着,许濛靠着陈昱,陈姝和陈熠坐在一起,在火堆旁休息。满娘则拿了一床褥子铺木屋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半躺在上面,靠着木屋,在看星星,手上抱着果酒的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面上带着笑。 众人看着火堆,都不说话,仿佛都有心事。 静了一会儿,许濛看了一眼满娘,不由一笑,又看向了陈姝和陈熠,道:“我与阿满已经都说清楚了,阿满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我都不在意,我只认她是我的阿满,阿姝,阿熠,你们呢,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火光下,陈姝和陈熠都顿了顿,陈熠道:“阿娘,前世的事,纷繁复杂,我说完了,阿姝再接着说。”陈熠的目光很是专注,他缓缓道:“阿姝昔年为了我去了匈奴,我才保得性命出了洛阳就藩,藩地在冀州,倒也不错,只是后来,京中大乱,先是卢后得势,后陈晟联合孟氏夺皇位。孟氏之乱,藩王并起,他们攻破了洛阳,其中四叔陈昊勇武非常平定动乱,可惜叔父不善谋略,终究还是为人所害。蜀王得天下,行□□,民不聊生,我与阿姝在冀州经营多年,最终灭蜀王,得天下,登极为帝。”陈熠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陈昱暴毙后的多年乱局,江山易主,天下动荡,陈熠与陈姝陷在其中,所受的苦楚,哪里是这一两句说得清的? 听陈熠说到这里,一旁的陈昱面色黯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前世他时候的消息,这两个孩子经历了这么多,陈昱看向许濛,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濛。 许濛轻声道:“阿熠。”说完许濛看向了陈姝,陈熠是男子,立于世已然是大不易,而陈姝是个女子,她在动荡的乱世中又经历了怎样的过往呢? 陈姝看着火光,她的神色淡淡,仿佛在说着同自己不相关的事,“我去了匈奴,是我向阿父自请的,当时的局势,我若是不走,我们都要陷在卢氏和孟氏的争斗之中。” 许濛望向陈姝的目光中带着担忧,陈姝朝着许濛安抚性地笑了笑,“阿娘放心,我只在老单于死前见了他一面,老单于死后,匈奴王帐四分五裂,我虽为大魏公主,当时也不过是同牛马一般可以被抢来抢去,我为自保,选了老单于的侄子阿于提,委身于他。” “阿姝。”许濛叫道。 陈姝轻轻地笑了:“我同阿于提学到了很多,马术骑射,我算计阿于提在匈奴王庭陷入绝境,他便带着人马,听从了我的意见,我等千里奔赴冀州,去寻阿兄。后来,我为了掌握这只匈奴兵花了不少力气,终于将他们握在手中,这就是我陈姝安身立命的东西,我杀了阿于提。我辅佐阿兄登位,可是阿兄为了牵制于我居然扶外戚杨氏与我对立。” 陈姝看向陈熠,继续道:“阿兄死得不明不白,杨后在阿兄出殡下葬那一日带着遗旨说要赐死我。”陈姝笑得轻蔑,“我让人绞杀了她,让阿兄的儿子陈耀亲眼看着。” 许濛听着陈姝说着一切,她在陈姝和陈熠二人身上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阿娘,我临朝称制一段日子,便废了陈耀,自己登位。”在许濛惊讶的目光中,陈姝缓缓道:“为帝二十八载,自谥为元。” 场中静了许久,众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只有木柴哔哔啵啵的声音,许濛在火光中眉目温柔,她道:“阿姝,阿熠,你们这一路走下来,太不容易了。”说着许濛走到了陈姝和陈熠身边,将他们二人搂在怀中,她道:“我知或许我前世过得不好,才让你们经了这么多坎坷,我白日原想着要问问阿满,可是当我和阿满说完了那些话之后,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陈姝和陈熠抬眼,认真地看着许濛,只见许濛微笑,那笑容被火光镀上了暖黄色,“无论阿姝和阿熠是皇帝也好,是转世重生之人也罢,无论你们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在意你们的前世,老天让我们重来一次,何不释然呢?” 许是陈姝和陈熠的目光太专注,许濛沉浸其中,她道:“我啊,不去问自己的前世如何,我们只看今生。好不好?” 许濛放开了他们,陈姝与陈熠坐在一起,对视半晌,陈姝默不做声,陈熠看向陈姝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陈熠忽然道:“阿姝,我扶杨氏登位的确存了牵制于你的心思,阿耀,是个软弱的孩子,我怕他压不住你。”陈熠一叹,“你太厉害了,你的心智你的能力,我多有不及,可阿兄还是小看了你,小看了你心中的志向。” 陈姝望着陈熠,陈熠道:“阿姝,那张遗旨,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陈熠眼中隐隐有泪光,他甚至不太敢去想,当陈姝得知那封所谓的遗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姝看了看一旁的陈昱,只见他目光灼灼看向这里,一旁的许濛也看着她,陈姝轻声道:“你说,我就信。” 陈熠一愣,喃喃道:“阿姝。” 陈姝忽然笑了:“我猜应当不是你,你不会,不过杨氏敢拿那种东西出来,我便饶不了她。” 陈姝起身,忽然对着陈昱道:“阿父,我要杀你,出自真心。我陈姝阴险毒辣、铁石心肠,可是唯独一点,我会是个合格的皇帝。”陈姝对着陈昱一揖。 陈昱坐在矮榻上,夜风拂过了他的发丝,他笑了笑得欣慰。 火光中,陈姝眸子熠熠生辉,她道:“阿父,你敢给我个机会么?” 陈昱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陈姝,等的便是这句有何不可。”陈姝朗声长笑,笑声中陈姝百感交集,她慢慢走到了满娘身边,只见满娘已经醉了,陈姝道:“今夜夜色甚美,我心畅快。” 陈姝又对陈熠道:“如此夜色,不如上山看星河。” 陈熠看了一眼陈昱和许濛,笑道:“甚好。” 许濛这厢还没搞明白这是怎么了,陈姝带着陈熠已经要走了,许濛有些疑问看向陈昱,却见陈昱忽然站了起来,对着将要离去的陈姝和陈熠便是一揖。 “陛下?”伴随着许濛的叫声,场中所有的随扈们都跪下了,陈姝和陈熠二人执手,转了过来,望着陈昱。 火光中,陈昱气度雍容,立在那里巍若玉山,他拱手又是一揖,说道:“为君失德,纵党争,埋祸根;为父失责,少教养,累子女。”接着陈昱转过身对着许濛又是一揖,长袖掩住了他的面庞,在许濛惊诧莫名的目光中,陈昱道:“为夫无道,少真心,多算计。” 许濛愣了,“陛下?” 陈姝拉着陈熠走了,丢下了一句话,“阿娘我们都交代清楚了,剩下的只有阿父了。” 许濛瞬间明白了陈姝的意思,她盯着陈昱半天,陈昱面上带着苦笑,直到陈姝等人都走了,场中除了几个随扈远远站着,便只有一个醉鬼满娘,陈昱上前,许濛忽然起身就要跑。 她叫陈昱一把拉住拉到了怀里,陈昱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濛,你好狠的心。” 许濛张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这人居然也是同陈姝和陈熠一般的,那么前世他对陈姝和陈熠的漠视,他也没有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许濛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生气。 陈昱抱着许濛,“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在意,除了我,对么?” 许濛咬牙:“始作俑者。” “是,是我的错。” 陈昱苦笑,许濛想要挣开陈昱,陈昱却越抱越紧了,许濛使劲抓了陈昱一把,陈昱吃痛松开了她,许濛向前走了两步,却听陈昱道:“阿濛,我知你不想见我。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是魏太子不是魏帝,而是凡夫陈昱。他虽薄有家资却早已不是最鼎盛的年华,家中已有妻妾子女,不是什么良人。他呀,不会打猎不会盖房,连个灶台都点不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一肚子阴谋诡计,一身权谋手段罢了。可是,凡夫陈昱那样不完美,终究还是会爱上一个人,阿濛,如果你不爱魏太子陈昱,不爱魏帝陈昱,可不可以爱凡夫陈昱呢?这个凡夫会懦弱会惶恐会寂寞,你,愿意爱他么?” 许濛愣住了,陈昱又道:“前世的陈昱是个帝王,今生的陈昱不过是个凡人罢了。”陈昱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桃枝,他道:“我输了,阿濛,我输了。” 原来真心真意,并不该是步步谋算而来,而是真心换真心。 陈昱想,这个道理他怎么才明白呢? 许濛转身,看着陈昱,陈昱道:“我不求你的释然,阿濛,我只求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许濛不说话,陈昱很着急,他不由上前,“阿濛,我知你不愿留在宫中,我知你对权势名位皆不在意,我知你不在意我是皇帝。”说到这里,许濛还是没说话,陈昱有些绝望了,他惨笑道:“褪去这一切,我果真只是凡夫陈昱罢了。” 陈昱说得艰难:“我陈昱,只是不明白怎么做一个凡夫啊。” 陈昱此刻再没了自己往日风姿,许濛看着他,想到了那个元夜,那盏花灯,还有豹苑中的相伴,想到了那个弯腰点灶台的陈昱,想到了她一点一点如星火燎原般的喜欢,这些都不是作假的,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她是不是该勇敢一点。 当陈昱褪去了帝王的甲胄,将作为凡夫最渺小卑微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许濛她到底有没有勇气向前一步呢? 许濛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无数个关于过去从前前世今生的问题,还是有了一个答案,一个看起来愚蠢的答案。 还是喜欢的。 原来她果真是磐石一样的许濛啊。 就在陈昱几乎绝望的时候,就在他溃不成军的时候,许濛忽然笑了,她说:“好,最后一个机会。” 陈昱的眼中忽然迸发出光彩。 山上夜风猎猎,陈姝望着夜空笑了,她眼中仿佛落了星星,她道:“你看,多好啊。” 第115章 归途 他们在山里呆了几日,陈熠的身体慢慢好了一些,下山的大路也疏通好了,马匹和车驾都送了上来,这日清晨,许濛他们便决定要下山回宫。 一早许濛就醒了,她裹了身袍子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树林,也不知在想什么,陈昱和陈姝倒是起得早,他们入了林子,说是去转转。 陈昱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濛坐在窗边发呆,他身上犹带着晨露,近了便能够闻到淡淡的香味,陈昱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怎么,舍不得离开?” 许濛想要挪一挪身子却叫陈昱抱得更紧了,许濛嗔道:“陛下,我只是说了给您机会,可不代表我不生气。”许濛那日的确被陈昱的话打动,答应二人重新开始给他个机会,可是下来一想,总觉得此事不能轻描淡写揭过去,是以如今给机会是一码事,生气是另一码事。 陈昱听了,面上笑意更甚,“阿濛既然恼了我,我便更要让阿濛少生一些气才是。”陈昱道:“阿濛若是舍不得我们再住些日子。”陈昱知道许濛是不喜欢皇宫的。 许濛挣开了陈昱往旁边坐了坐,却还是说道:“不必了,宫中还有很多事情呢,也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这里过得太美好。” 陈昱又要贴上来,许濛伸手挡住了他的身体,道:“陛下还是自重。”说着就离开了。 陈昱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许濛离去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 用过早膳,许濛他们便打点好了行装准备上路,随扈们将小木屋还原成了原本的样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人来住过,许濛正同满娘商量着,是不是要给人家留下点东西,表示感谢。 “直接放下金银怕是不太好的,那该送点什么好呢?”许濛道。 满娘想了想,忽然道:“要不就放下些兽皮?” 陈姝听了道:“放下兽皮他们一样要拿出去交换,我们手上的皮料都是草原上贩来的上等皮料,那里是这山中的皮子比得上的,寻常猎户得了反倒太过打眼,我看就留下一些铜钱便是,也好花出去。” 许濛迟疑道:“会不会太少了?” 陈姝道:“太多反倒怀璧其罪,阿娘不要忧心,让我去办了便是。” 许濛点点头,“嗯,阿姝做事我放心。” 收拾好了东西便启程,陈熠躺在马车中,许濛陪着他,满娘和陈姝在另一驾马车中,陈昱等人皆是骑马,许濛陪着陈熠,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仿佛有人在敲击马车,许濛把帘子掀开了一个小缝,只见外面陈昱骑着马在车旁,面无表情,没事儿人似的。 许濛顿时恼了,这人这般死缠烂打,他越是这样,许濛越是懒得理他,要让他看看她许濛的决心,原谅他不含糊,可是生气也绝不掺水份。 不理他不理他,却听着外面又响起了敲击声,许濛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一路上敲击声不断响起,许濛看了看陈熠,对方面上似乎也没什么,她便故作不理外面那人。 又过了一会儿,敲击声再度响起,许濛看着陈熠平静无波的脸,总觉得还是不好意思,她一把拉开了窗帘,冷冷道:“陛下,车上有啄木鸟。” 陈昱抬起的手还没放下,他假装什么都没做,无辜道:“啄木鸟,难道我们车上有虫子?” 许濛快叫陈昱的无赖气死了,她道:“兴许是啄木鸟嘴巴痒痒。” 陈昱微笑,“若是真有啄木鸟吵着阿濛,不如出来骑马,车中终究有些憋闷。” 许濛冷冷道:“不必了,妾还是陪着阿熠好了。”说着没等陈昱说话便放下了窗帘,许濛把头转过来,就见陈熠似笑非笑看她,许濛道:“阿熠这样看着阿娘做什么?” 陈熠道:“阿娘若是不在车里,啄木鸟也会飞走的。” 许濛顿时脸红,道:“阿娘要陪着阿熠来着。” 陈熠道:“阿娘,我又不是真的只有五岁。”话音刚落,只听又有了敲击马车的声音,陈熠道:“我要睡了,阿娘不必陪着我。”说完陈熠便合上了眼睛。 许濛咬牙道:“停车。” 车驾停了,许濛撩开了帘子下车,只见外面陈昱看着她,许濛也没看他头也不回便下车,上了陈姝和满娘的马车,二人正在聊天说话,好像是满娘在讲故事。 许濛道:“阿熠说他要睡了,所以我便过来了。” 车驾重新行进,满娘喝了口茶又开始说故事,她说的故事十分刺激,许濛听得入神了,末了满娘道:“然后那杨过就就见到了小龙女,小龙女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一款啊。” 许濛道:“这小龙女好奇怪,为何只有一个姓氏没有名字呢?还有啊,那个全真教的道士见了小龙女这样的女子,居然也动了凡心,也不知是那道士道心不坚定还是小龙女过于出尘绝艳。” 陈姝道:“小龙女若是有了名字倒是同其他女子一样了,还是这样称呼体现出她的不同来。” 满娘说得口干舌燥,却也过够了讲故事的干瘾,正要润润嗓子继续讲,只听得那马车又传来了敲击的声音,许濛顿时恼了,满娘很是疑惑看了许濛一眼,一旁陈姝面上倒是显露出了了然之色,许濛掀了窗帘,不耐烦道:“未知这啄木鸟还跟着我到这驾车上了么,陛下还是让啄木鸟安静些的好,我还要听阿满讲故事呢。” 却见陈昱凉凉地看了满娘一眼,满娘后脊梁骨一冷,忙道:“阿濛,我,我嗓子痛,晚点再接着讲,啊,晚点讲。” 许濛怒了,从马车里面爬了出来,坐在车夫旁边,车夫立刻挪到了边上,就差跳下去了,许濛道:“陛下未免太过分了。” 陈昱道:“阿濛此言何意?” 见对方装傻许濛怒了,道:“陛下如今比狗皮膏药还粘人。”说完了许濛才反应过来,这么直白地说陈昱怕是不好吧,她偷偷用余光看陈昱,只见陈昱面色一沉,许濛有些底气不足,道:“这个,陛下我的意思呢,是……”话还没说完,只听许濛尖叫一声,叫陈昱一把抓到了马上,许濛怕得不敢睁开眼睛,只听陈昱在她耳边轻柔道:“不会走得很快,快睁开眼睛吧。” 许濛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树冠上都叫阳光镀上了金色,天空很蓝,风轻得不可思议,许濛愣住了。 陈姝和满娘在车里看了,满娘道:“唉,年轻真好,冷冷地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啊。” 陈姝笑了:“一会儿上了官道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车驾又走了许久,他们算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一路上走得都是平缓的大路,终于在日近正午的时候上了官道,车驾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许濛和陈昱进了车驾,面上衣服上都是黄土。 许濛接过满娘递过来的水,漱漱口,道:“陛下,真是……” 话没说完,却见陈昱也是灰头土脸的的样子,想到方才二人还在赏景,一上官道,一群骑士纵马而过,二人猝不及防,就见黄土铺天盖地而来,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经全身都是黄土了,许濛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满娘见了,只得耸耸肩摊摊手,心道这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特别骨感,唉。 因为绕了远路,直至夕阳西下才到了皇宫前,许濛在陈昱怀里睡着了,陈昱轻轻地拍了拍她,许濛迷迷蒙蒙起来,揉揉眼睛,陈昱道:“阿濛,我们到了。” 许濛掀开了门帘,只见面前巍峨的城墙越发近了,这座宫殿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许濛侧脸在阳光中,陈昱能够看到许濛细细的绒毛。 只听许濛轻声道:“我们回家了。” 陈昱心中一烫,将许濛紧紧抱住,“阿濛,你说,你回家了?” 许濛的目光一一看过车中的陈姝和满娘,又看向了从那车中探出头来的陈熠,最后,许濛同陈昱对视,只见她笑了,她说:“我原本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归处,可如今身边有了家人,便觉得这里便是我的家。” 陈昱望着许濛盈盈的目光,他忽然道:“停车。” 陈昱从马车上下来,朝着许濛伸手,许濛拒绝不了陈昱的那种眼神,烫得吓人,她也伸手在陈昱的半抱半扶下出了马车,二人站在宫门前,金吾卫跪伏在地上。 陈昱同许濛执手,道:“阿濛,你要做皇后么?” 许濛道:“做不做皇后,又怎样呢?” 陈昱忽然摸了摸许濛的长发,“阿濛,皇后哪里配得你,朕许你一个十年之约,好不好?” 许濛愣住了,她转身看向陈姝和满娘还有陈熠,她喃喃道:“十年,之约?” 陈昱目光看向宫门深处,仿佛能够贯穿了这座皇宫,这座皇宫是他的金殿,是他的囚牢,陈昱忽然明白了重生的意义所在,他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君王而重生,而是为了重新找到做一个人的感觉。 手心的温度让陈昱沉迷其中,皇位、权柄、江山居然不及这一点点温暖。 “十年,阿濛,魏帝陈昱求你一个十年,凡夫陈昱许你一个终身。” 许濛愣了,继而笑了,“嗯,陛下,我等你。” 万千情绪翻滚,陈昱觉得夕阳下许濛的笑靥如此美丽,他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吻上了她的发。 陈姝和满娘相视一笑,继而陈姝对上了陈熠的目光,只见陈熠眼中也都是笑意,满娘道:“莫名有点想哭。” 陈姝悠然道:“说来,阿父大概也就需要十年吧。” 满娘总觉的陈姝这话说得让人凉飕飕的,话中之意各种让人不能深想。 陈姝道:“要不要下来走走,坐了一天车人的骨头都软了。” 满娘道:“好呀,好呀。” 二人下了车,只见陈昱和许濛已经执手进了宫门,待陈熠的车驾也缓缓驶了进去,陈姝转身望了望来路,又看向了去路,她笑了。 陈姝在这座宫殿中出生,出塞的时候亲眼望着宫殿缓缓远去,心绪万千,时隔多年又再次回来,几番沉浮,君临天下。 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 如今她再一次入宫,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她对满娘道:“走吧。” 满娘笑了:“好。” 二人离去,身影消失在金色的阳光中。 第116章 番外一 入了深秋,庭中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好一派萧瑟景象,按道理宫中的树木都有专人打理,定然不会任由落叶堆积,可是卢后的宫室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宫人们嗅觉灵敏哪有人愿意来这里侍候呢? 卢后身边余下的宫人都躲在暗处,望着带了内侍前来的陈姝,陈姝同满娘一进门,便看到了庭中的落叶,陈姝对着身后的周陆道:“你遣人过来收拾了这里的落叶吧,猛一见了总觉得不习惯。” 周陆轻声道:“诺。” “走吧。”陈姝带着宫人们进去,只见卢后端坐在蒲席上,穿戴整齐,看着倒还像是从前那位大魏的皇后,卢后见了陈姝道:“怎么有了闲心来我这里?” 陈姝伸手,周陆躬身将手上的诏书递过来,陈姝道:“替阿父送东西过来。” 卢后起身,整理衣衫跪伏在地上。 陈姝展开了手上的诏书,细细看了,笑了一下,道:“这是阿父给你的,明旨已经晓谕天下,扁书都悬挂在各州郡了,这封旨意,我不必读,皇后自己看吧。” 卢后起身,脊背笔直双手接过了陈姝递来的旨意,展开后细细看完,又合上,抬眼看陈姝道:“陛下好狠的心啊。”说完卢后闭上眼,流出两行泪来。 陈姝莞尔,“收收吧,何必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自己做的事情心里不清楚么,阿父废你,无非是你权欲之心过于旺盛,皇后一贯奉行挡我者杀,阿父也要思量着,说不准日后也要饮一碗您奉上来的汤药啊。” 卢后回到蒲席上坐着,道:“我是陛下的发妻,你的嫡母,你母亲是妾,立女为妾,陛下宠妾灭妻,众目睽睽之下要废我皇后之位,其中公道自在人心。” 陈姝冷笑:“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你此番示弱,不过是想要阿父迫于压力对你网开一面,可惜啊,你打错了算盘,你这幅刚直正义的面孔底下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看得很清楚。”陈姝向前走了两步,道:“卢氏,你越是使出这样的手段,你就越不可能离开这里。” 陈姝不过两句话就拆穿了卢后的盘算,卢后面上不见慌乱,仍旧维持着世家女的尊荣,她道:“我活着,就看你母亲那个贱婢坐不坐得稳后位,还有,公主殿下这般好韬略,莫不是要做第二个馆陶公主?” “哈哈哈。”陈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道:“馆陶公主?” “卢氏,你这样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我也很理解,如今你的母族被阿父流徙到岭南去,永世不得入京,你在这宫中的确没什么盼头,你觉得你能出来,就像是石头底下压着的草一样,给你点缝隙你就能钻出来,这份韧劲,我陈姝佩服。” 陈姝挥挥手,“将这座宫殿封了,殿中的人若想留下那就留下吧,膳食照常供奉,不要亏待了我的嫡母。” 卢后一笑:“多谢公主殿下。”她气定神闲地看着宫人们纷纷离开,看着陈姝走出去,看着宫殿的门一道一道关上。 她咬牙握拳,皇后之位没了,没事,卢氏倒了,没事,一切都没有了,没事。她想,她总能出去的,这深宫之中必然会再起波澜,只要她活着,就一定有翻盘的那一天。 卢后的手心隐隐有鲜血流出,只要没有死,这一切就没有结束,她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陈姝走出了宫室,一片叶子掉在她肩头,满娘道:“阿姝,你吃她了那么多苦头,怎么现在轻拿轻放了?”满娘心想,按照后宫系列电视剧的尿性,别的不说,就说她后世看到的演这段历史的剧,女帝可是让人天天招呼着卢后来着,怎么到了真正的陈姝身上,反倒轻描淡写带过去了? 陈姝把那篇叶子拂下来,道:“什么意思,难道我要用昔年她对我对我母亲那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整治她?或者天天让她吃馊饭,烤老鼠,让人一天赏她三个耳光?” 陈姝偏头看了看满娘道:“阿满,你觉得这样一个便是听到家族倾覆千里流徙都没掉一滴眼泪的女子,会在意这些?” 陈姝笑意淡淡:“那有什么意思呀?也就她们这种无趣的人能想出来。” 陈姝偏偏头对周陆说:“我方才说的话可不是说笑,你们尽心伺候着,不能让她饿着,不能让她病了,不能让她死了。” 满娘心道这卢后前世可是害死了阿濛,怎么今生对她这么好,这样供着她? 陈姝带着她们在宮墙底下慢慢走着,只听陈姝道:“要让她有希望,再失望,再有希望再失望,终其一生,我要她永远走不出这座宫殿。” “雄心壮志也好,吕后之才也罢,都给我葬在这里吧。” 陈姝踩上了地上的落叶,发出的闷响,忽然让满娘身上一冷,对于卢后这种充满了权欲和野心的女人来讲,不断地希望然后失望不断的绝望,才是真正的折磨吧。 忽然陈姝停下了脚步,他们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冷宫的某一处房间,前面站着靖宁公主陈婧,她身旁那个少年便是陈冕。 陈姝行礼,道:“见过姑母,见过堂叔。” 陈冕不认得陈姝,却也知道这样叫的只有陈昱的子嗣,他拱拱手,靖宁公主道:“阿姝这是去哪里了?” 陈姝笑道:“帮着阿父去了卢氏宫中。” 陈婧道:“这些日子阿姝定然累了,怎么要不要来姑母府上散散心?也不知阿熠的功课多不多,若是不多一并来了可好?” 陈婧那厢说得正开心着,陈姝忽然道:“姑母,若是不介意稍晚些来撷香殿吧,我阿娘有事相托。” 陈婧一愣,继而笑了,她点点头,道:“许容华相请,自然要去。” 陈姝没答话而是看向陈冕,道:“堂叔此来是要迎了李氏出宫?” 陈冕一愣,不由道:“正是。” 陈姝笑了:“堂叔忙正事吧,阿姝不打扰了。”她对着身后的宫人道:“走吧,回撷香殿去。” 陈婧目送了陈姝离开,她对陈冕道:“阿冕同着小丫头说话时经心些,她年岁虽小,却多智近妖,心狠手辣,深的陛下信任。” 陈冕拱手:“多谢堂姐赐教。”他面带疑惑之色,道:“只是,不知这位小公主是陛下哪位夫人所出,看着年岁倒也不像是大公主殿下。” 陈婧道:“什么大公主呀,孟氏已经是老黄历了,婕妤之位被褫夺,儿子成年后就要打发到偏僻的地方就藩,日后便是一个小藩王,一旦他的兄弟登位,只怕更要受到压制,陈姝是陛下最为宠爱的许容华所出,这许容华虽位卑,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做许后了,这位公主,只怕日后比我还体面些。” 陈冕道:“阿冕受教了。” 陈冕这人很是温厚,不过一个小小少年,便已经有了老成之色,陈婧见他这幅模样,又道:“阿冕,我是你阿姐才同你推心置腹,我秦氏的煊赫如今已经是老黄历了,你我身份特殊,往坏了想简直命悬一线,可是往好了想,陛下封你江陵王未尝没有招揽抚慰秦氏旧部的心思,你可要抓住这样的机会。” 陈冕道:“阿姐说的是。” 陈婧见陈冕还算受教,便点点头,面上带着些许满意之色,道:“走吧,我们进去吧。” 她又对陈冕道:“许多事不要再多问了,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尚且顾不得了,你也就顾好自己吧。” 说着靖宁公主带着陈冕进了宫室,只见小小一间房倒是收拾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炭盆旁坐着一个穿着夹袄的女子,她头上有了银丝,听到了响动抬起头来,道:“是我的阿旻回来了么?” 陈冕面色一黯道:“母亲,是我,是阿冕。”说着陈冕上来就跪在地上想要握住秦瑶的手,秦瑶愣住了,她推开了陈冕,起身往外面看,只听恍然道:“这么晚了,我的阿旻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玩得太开心了?” 陈婧冷笑:“死都死了,怎么回来呀,你的疯病这么厉害了么?” 秦瑶转身,面上很是诧异,小孩一般摇摇头:“怎么会,我的阿旻最喜欢下河里摸菱角,健壮得很,怎么会死?” 陈冕站起身,手足无措,望着陈婧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陈婧道:“你自己长眼了,这不是看见了,疯了,疯得厉害。” 这时有人进来,一身素衣,居然是昔年的李婕妤,或者说是秦韵,虽是淡妆素裹,面色却好,见了陈冕眼中焕发出光彩,走了上来,道:“阿冕。”说着就要附手上去抚摸陈冕脸,陈冕愣住了,不由偏过了脸。 秦韵手一顿,讪讪地收回了手,道:“你们怎么来了?” 陈婧道:“你装疯装得辛苦,如今也不必装了,陛下的意思,让你和阿冕回去,收拢旧部,在江陵过日子。” 秦韵道:“那,姑母怎么办?” 陈婧一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她是首恶,身份如此敏感,你们能活着,能出去,全是因为她在这里。” 陈冕上前,拉住了秦瑶:“堂姐,可是我不能丢下母亲啊。” 陈婧疾言厉色道:“愚蠢,如今你身上肩负着我们所有人的荣耀命运,这江陵王就是你的机会,你若是把她带出去,便什么也得不到了。”陈婧见陈冕低下了头,她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道:“便是把她留在这里也无妨,左右洛阳还有我呢,我虽恨她,可是她再怎么样也是我的生母,我会照顾着她,你们放心。” 殿中人说话间,秦瑶却还是往外望,嘴里嘟囔着:“阿旻怎么还不回来?” 陈婧推了推秦韵道:“快走吧,晚了宫中落锁,你还能让这男丁留在宫中,什么都不要带,我会安排,你们快走吧。” 秦韵看了看秦瑶,咬咬牙道:“阿婧,姑母便交给你了。” 陈婧一笑:“你倒是好心,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陈婧给身后宫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一步三回头的秦韵和陈冕出去,陈冕面上流泪,还抓着秦瑶的手让她保重身体,秦瑶却嘴里一直念叨着陈旻。 陈婧三人离去,之后秦瑶还站在那里等着永远都回不来的陈旻。 路上陈婧拉着秦韵低声道:“你自己的孩子也不相认,就这样阿姐阿姐的叫着,你倒也甘心?” 秦韵叹气:“从前的龌龊事何必牵累了阿冕,阿晏已经因此而死,便让他以为姑母是她的母亲吧。” 陈婧讥诮一笑:“行了,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好人呢?” 秦韵只是看了看一无所觉的陈冕,摇摇头不说话。 陈婧道:“我让他们先送你们到我府上,一切都让我来给你们安排,撷香殿那边我要过去一趟,看那许容华有什么好事等着我,你们不必等我。” 秦韵拉着陈婧的手道:“多谢你了,阿婧。” 陈婧道:“都有秦氏血脉,都是一家人,说不得未来我还要仰仗你们,何必言谢。”说着陈婧便往撷香殿去了。 秦韵看着陈婧离去的身影,她对陈冕道:“我们走吧。” 陈冕又往后看,道:“阿姐,母亲真的可以就这样留在这里么?” 秦韵拍了拍陈冕的肩膀道:“有你堂姐呢,她会照顾的,不要忧心了。” 秦韵温柔地牵起了陈冕,二人在宫道上渐行渐远。 陈婧到撷香殿的时候已经日近黄昏,她急匆匆进去,满娘出来道:“殿下请进。” 陈婧也摸不准到底为什么要叫她过来,不过现在人家势大,她自然要小心对待,想到这里陈婧心中未免有些不甘心,最后还是要低头,她牺牲了这么多还是要低头,想那陈旻果真是个傻瓜,自己一刀了结性命,他们这些人就只能苟活了。 陈婧握拳,提步进去,面上带着笑意,却见殿中灯火通明,只有陈姝坐在那里,陈婧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道:“阿姝想要见我,何必托了你阿娘的名号?” 陈姝道:“阿娘如今在宣室殿呢,怕是正在用膳,阿父着人做了新的糕点,自然要紧着阿娘。” 陈婧开门见山道:“不知阿姝找我何事?” 陈姝挥手,周陆奉上一个小木匣子,陈婧面上带着些疑惑,打开了小木匣,忽然手抖,掉在了地上,陈婧面上发白,嘶声道:“这是,这是,打哪儿来的?” 陈姝道:“佛泉庵烧了,可是有人从西侧的厢房夹壁里发现了这东西,看样子是青州泉城的一座小宅子,我派人去问了,那阿成有了些积蓄后,就在那里买了一座小院子。” 陈婧看着地上那两张薄纸手抖了又抖,终究将它们捏在了手中,她看向陈姝,道:“陈姝,你好狠啊。” 陈姝一笑:“这不过是想要提醒姑母,长公主的位置,不是谁都可以肖想的。” “江陵王,也不是谁都敢贴上去的,至少你陈婧不行。” 陈姝饮了一口茶,淡淡道:“送客。” 满娘进来,陈婧恍然,她道:“陈姝,好手段,我服了。” 陈婧跌跌撞撞游魂一般出去,她在昏暗的天光中忽然看到了手上那只种水不好的镯子,她忽然跑到了花丛旁,拿起了一块石头,狠命地砸在了手腕上。 身旁的宫人们都吓坏了,上来就要拦住她,陈婧面带疯狂之色,就着自己的手腕,把那镯子砸得粉碎。 她的手腕鲜血淋漓,可她不住地想起,那人曾说过,他说要在泉城赁一间小院子,做脂粉生意,生一儿一女,现世安稳。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都是期待。 陈婧喃喃道:“我没选错,我没选错,我生来就该是靖宁公主,我生来就该是靖宁公主,没选错,没选错。”继而,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阿成,你竟然已经买好了那间小院子,是不是我们到了泉城,你会蒙着我的眼睛带我过去呢,你是不是会笑着对我说,你瞧,这是个惊喜。 满娘看了这景象,心中戚戚然,走了进来,低声道:“她,吐血了。” 陈姝喝了茶,喟叹道:“真是好茶。” 满娘顿了顿,“阿姝?” 陈姝望着眼前氤氲的水蒸气,她道:“她还有野心,身份却棘手,只能攻心了。” 陈姝看向满娘,叹息一声,道:“你觉得我狠?” 满娘默默然,似是默认。 陈姝一笑:“她心中有障,高位不是人人坐得的,她这样的,不行。”那笑容中不知隐藏了多少故事。 第117章 一梦 昏暗的灵堂里,一身着玄色衣衫的女子跪在灵前,面目安详,一旁一个内侍躬身侍奉着。这时,大门忽然开了,只见身着甲胄腰上绑着白色麻布的金吾卫次第入内,女子神色不动,直视面前的棺椁。 这时,身着素衣的女子让人搀扶着进来,搀扶她的是个青年男子,那素衣女子面容憔悴,隐隐低泣,青年男子低声道:“姑母。” 跪在灵前的女子动了,她转身,衣衫上银线绣成的云纹伴随着身体的转动而波动起来,这女子看过去道:“皇后哀毁过甚,怎么支着病体过来了?” 那女子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些金吾卫,道:“怎么,金吾卫也要来为陛下守灵?”说着她起身,面容显露在灯火之中,只见她鬓间隐隐有白发,容颜却还算年轻,只是一双眼睛,形状优美乃是含情的桃花眼,可是目光却锐利深邃,在那目光的逼视之下,殿中的金吾卫皆低下了头。 “阿姝。” 陈姝冷笑:“皇后慎言,我的名讳不是你能随意叫得了的。” 杨后落泪,从袖中拿出了一封诏书,哀声道:“陛下大行之时,留有遗诏,这封诏书是给阿姝的。” 陈姝道:“既然是留给我的,不如就给我看看。” 杨后忽然抬头,目光哀切,“陛下说了,若是阿姝听从他临终前的安排,将狼骑的兵权交出来,这封诏书便让我烧掉,阿姝,你一介女流之辈,如今也快年过半百,为何还要留着狼骑,阿耀是你的亲侄子啊。” 陈姝看了杨后半晌,道:“狼骑乃是我的私兵,我阿兄尸骨未寒,皇后便要急着削了我的兵权,还是说,这是阿耀的意思?” 陈耀不敢对上陈姝的目光,他道:“姑母,您与阿父血战多年,如今也该休息了。” “呵,要我交出狼骑兵权,断无可能。”陈姝冷笑一声。 杨后道:“阿姝,你是陛下胞妹,怎可行此危害江山社稷之事,陛下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陈姝懒洋洋道:“说吧,诏书上写了什么?” 杨后道:“若是阿姝不交兵权,便要随陛下而去。” 杨后话音一落,殿中霎时一静,过了一会儿,只听陈姝笑道:“这是阿兄的意思?” 杨后急忙道:“陛下已经给了阿姝机会,阿姝若是执意如此,我等也只能遵照陛下的遗诏行事。” 陈姝却没理杨后,而是看向了陈耀,道:“还是说这是阿耀的意思。” 陈耀面上显露出慌乱,他低声道:“母亲,不是说只是褫夺兵权,将姑母软禁府中么?” 陈耀这话说得声音虽然低,却叫殿中人都听见了,陈姝嗤笑道:“怎么,你们私下还没商量好该怎么处置我?” 杨后面色一冷,道:“阿耀糊涂啊,你阿父便是知道你下不了手,才留下这样一封遗诏,陛下的苦心,万万不可辜负啊。” 陈耀憋了半天,还是低声道:“这可是,可是我的亲姑母啊。” 陈姝冷眼旁观,忽然道:“陈耀,抬起头来,看着姑母。” 陈耀愣住了,还是呆呆地抬头,看了过来,只听陈姝道:“陈耀,我问你,你姓陈还是姓杨?” 杨后一听到陈姝这样说,勃然作色,道:“你等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服侍长信公主上路。” 杨后又对陈耀道:“阿耀,我是你的母后,杨氏是你的母族,长信公主拥兵自重,权欲过甚,朝中早已有人不满,此次若是长信公主伏诛,狼骑精兵便可尽归你手啊。” 陈耀有些挣扎,这位姑母这些年的煊赫他也是看在眼中的,只听杨后又道:“阿耀,你可还记得,那须勒提不过是个有匈奴血统的贱种罢了,居然仗着狼骑兵权对你不敬,阿耀,你才是大魏的天子。” 陈耀听了,眼神一冷,他与长信公主的长子须勒提之间的关系一贯不好,而狼骑就在须勒提掌控之下。说实话,他看不上这个身上有一半匈奴血统的弟弟。 陈姝见陈耀叫杨后的话说得有了几分意动,她笑了,杨后见陈耀保持沉默,道:“你等上来服侍公主殿下吧。” 陈姝身后的周陆过来,护在陈姝面前,沉声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等小人碰得的。” 杨后拍手,道:“金吾卫不过是防着殿下的狼骑罢了,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殿外的内侍端了托盘上来,只见上面放着一条白绫,杨后道:“殿下身份尊贵,我也不好让这些粗人服侍殿下,殿下请吧。” 陈姝看了看盘中的白绫,道:“啧,我当你有什么手段要使出来呢,还是这些没意思的东西。” 杨后看着陈姝平静的面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给那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可是内侍居然不动,杨后道:“你等,是要造反么?” 陈姝让护在面前的周陆让开,她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托盘里的白绫,道:“皇后,我生于斯,长于斯,这些东西,不知见了多少回,没意思透了。” 说完,只见殿外,一个身着重甲的高大男子带着一群身形剽悍的勇士进来,在杨后惊诧的目光中,只听陈耀喃喃道:“须勒提?” 须勒提跪在殿中,看也没看杨后等人,只是对着陈姝拱手道:“拜见母亲。” 陈姝笑了:“还不快拜见你的表兄,该称他陛下了。” 只见须勒提起身,他身量极为高大,重甲加身仿佛一架人性凶器,让人看了便胆寒,他粗硬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深邃的面庞,只见他高眉深目,瞳仁是棕色的,长相同中原人有些不同。 这便是长信公主陈姝和匈奴左贤王阿于提的儿子须勒提,也是长信公主四子之中的长子,更是狼骑的统领,长信公主真正的左膀右臂。 只见须勒提对着陈耀拜下,看着像是座小山,道:“拜见陛下。” 陈耀面色发白,道:“表弟请起。” 须勒提起身,站在陈姝面前,护住了她,陈姝却将他身上的重甲整理了一下,道:“风尘仆仆而来,身上的甲胄都没穿好。” 须勒提的目光在殿中扫视,道:“母亲,是何人要加害母亲。若非赵大人报信,母亲此行凶险。” 仿佛是叫须勒提提醒了,陈姝看向一旁面如死灰的杨后,道:“啊,差点忘了。”只见陈姝轻描淡写道:“你们几个,服侍皇后上路吧。” 皇后瘫软在地上,拉住了陈耀的衣角,不住道:“阿耀,阿耀,我是你母亲啊。” 陈耀面露不忍之色,跪在地上,膝行向前,道:“姑母,是我们打错了主意,姑母,请姑母放了我母亲吧,母亲以后规行矩步,再不敢动姑母半分了。” 陈姝没理陈耀,只是对着殿中的狼骑道:“殿中金吾卫,皆杀。” 霎时,刀光四起,手起刀落,金吾卫的头颅就叫砍了下来,他们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连惨叫的声音都没发出来,掉落的头颅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血流成河,陈姝走到陈耀面前,温声道:“起来。” 陈耀愣住了,看着陈姝,陈姝道:“你的膝盖,从此以后,不能弯,我大魏没有跪着的皇帝,起来。” 几个内侍将陈耀搀了起来,陈姝身后的周陆过来,手上拿着白绫走到杨后身边,道:“皇后,奴婢服侍您。” 杨后疯狂地摇头,想要逃跑,却叫内侍们狠狠按住,周陆将白绫缠在了杨后的脖子上。 陈姝站在陈耀身边,淡淡地看着杨后狰狞的面庞,“怎么,觉得我狠?” 陈耀偏过头,陈姝道:“阿耀,我要你看着。” 陈耀攥紧了拳头,看向杨后,只听陈姝道:“我不狠,今日被人绞死的就是我陈姝了,还有,她可不是你真正的母亲,你母亲叫唐馨,乃是桓帝姨丈唐硕的孙女,她才是阿兄的正妻,生你的时候难产而亡,杨氏不过是个谋夺他人子嗣的毒妇罢了。” 陈耀呆立当场,陈姝道:“你啊,心慈手软,若要杀我,何必遮遮掩掩。” “睁大了你的眼睛瞧着,这就是皇族,这就是权势斗争。” 陈耀亲眼看着周陆绞杀了杨氏,内侍们鱼贯而入,将殿中狼藉收拾了个干净,陈耀浑身颤抖,满身是汗,瘫倒在地上,只听陈姝道:“扶起陛下,明日还要行登基大典呢。” 陈姝看了杨氏,又道:“皇后哀毁过甚,于陛下灵前,暴毙。” 周陆呈上了那封诏书,陈姝拿起来,也没看,道:“这东西有什么看头,阿兄便是忌惮我,也不会用这种东西折辱我,杨氏真是不聪明,惹恼了我。” 陈姝面上虽然带着微薄的笑意,殿中人却能感觉到陈姝的愤怒,须勒提低声道:“母亲息怒。” 陈姝把遗诏放在火上,亲眼看着这封所谓的遗诏烧成了灰烬,又被内侍清理了下去。 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发生,史书工笔,不过寥寥几个字罢了。 “走吧。” 陈姝当先走出了大殿,只见外面彤云密布,凉风习习,牵起了陈姝的衣角,陈姝道:“明日是个好天气呢。” 这时一个青衣男子匆匆而来,他发间微微濡湿,站定在陈姝面前,只见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隽,见了陈姝拱手下拜,道:“拜见母亲。” 陈姝拉起他,擦拭了他额上的汗,道:“怎么了,走得这么急?” 这男子同须勒提眼神交汇,道:“母亲,赵大人不日便要升廷尉了。” 陈姝一笑:“廷尉?这倒是个好位置,不知金刚怒目,能否镇得住这世间宵小,倒也不枉寒山修习刑名之法多年。阿湛,此事你做得好。” 陈湛顿了顿,欲言又止,陈姝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这样吞吞吐吐?” “母亲,陛下的诏令发往江南,决议拜沈霁为大司徒。” 陈姝一笑:“你们瞧,这才是阿兄的手段,赵寒山起来了,沈清晏又回来了,这样的朝堂才有意思嘛。” 陈湛道:“母亲说得是。” 陈姝见陈湛面上之色淡淡,她笑着拍了拍陈湛的肩膀,道:“左右是你的阿父,若是相见也无妨。” 陈湛摇头,“孩儿是母亲的孩子,也有自己的阿父。” 陈姝带着须勒提和陈湛走下了台阶,看了看天边,道:“走吧,你们阿父还等着我们呢。” 陈姝仿佛听到有人叫她,她迷迷蒙蒙抬头,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站着满娘,满娘道:“怎么洗澡洗睡着了,真是奇怪。” 陈姝这才发现自己靠在浴池里面睡着了,陈姝笑了,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满娘道:“阿濛有孕我当然要回来,一晃这么些年了,阿濛现在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居然怀孕了,我听到消息超级担心好么,这就立刻结束了旅行跑回来,好了,给你带礼物的。” 满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顿话,见陈姝神色惘然,道:“你怎么了?”说着替陈姝将身上擦干,然后裹上了衣物,现在的陈姝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身材高挑,眉目精致。 陈姝披上了披风,踩着木屐出了浴室,廊上凉风阵阵,现在已经是初秋了,一片黄叶掉在陈姝的肩头,她喃喃道:“没什么,梦到了一些往事罢了。” “明明走过了就不后悔,为何今日又想起来了?”陈姝一笑。 满娘道:“往事?总不可能是今生的事,我猜啊,是前世的事情,对么?” 陈姝将黄叶拂落,站定在廊下,只见天高云淡,有一行大雁飞过,陈姝道:“真是奇怪,头一次做了这样的梦。” 满娘道:“所以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最近是想到什么了?” “说来,倒是有一件事。” “什么事啊?” 陈姝看过来,面上的怅惘之色尽皆褪去,她道:“我啊,该生个孩子了。” “哎?生,生孩子?” 第118章 过渡 满娘回来的第一天,见了陈姝,又去见了许濛,许濛孕期反应严重,怀得辛苦,陈昱简直把她供起来了,急急召了在外游玩的满娘回来,让她接手宫务,满娘先是叫陈姝惊雷一样的话语炸了个头晕眼花,又马不停蹄处理了一大堆宫中琐事,堪堪忙完,躺在那榻上就睡了。 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人推她,满娘翻来覆去想要躲开推她的那只手,最后还是叫人掀了被子,满娘怒道:“还让不让人活了,睡会儿不行啊。” 只听陈姝凉凉的声音响起,“阿满,一起去散步啊。” 满娘瞬间醒了,只见面前正站着穿戴整齐的陈姝,满娘简直就是要崩溃了,道:“我的小姑奶奶,我昨晚忙到超级晚,今天一大把事情等着我做,累死了好么?” 陈姝道:“你若是起身陪我去散步,你手上的宫务我便帮着你做。” 满娘带了些怀疑,道:“真的?” “你何时见过我撒谎。” 娘心道若是陈姝肯帮忙,她可是求之不得,这样想着麻溜爬起来随意穿了件衣裳,抹了把脸,道:“走走走,散步散步。” 陈姝见满娘还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便道:“你啊,怎么还是这样一幅模样?” 满娘从桌子上摸了个点心塞到嘴里,道:“行了,在我眼中天天都是大袍子,实在没啥可收拾的,再说了,我也没打算谈恋爱,哪有闲心收拾自己啊。” 陈姝带着满娘出门,二人带着宫人们就像是从前一样,在皇宫内苑里散步,早上露重,走着走着便觉得有些凉了,宫人们便把带上的披风给她们围上,陈姝走到一处回廊下,坐了下来,这里新砌了个鱼池,景致倒是有些南国风韵。 陈姝道:“你倒是玩得开心,都不回来了。” 满娘道:“那是自然,不过还要感谢阿濛和你给了我女官的身份,还在洛阳置办了府邸,我现在小日子过得超级爽好么,这次出去旅行也就两年,你们这么早就把我叫回来,我差点就搞到马铃薯苗了好么?” 陈姝道:“我听说你的小院子搞得有点意思,便是在洛阳勋贵之中也颇有名声,都道你是个会享受有巧思的人。” 一提起满娘的小院子,她就来了劲,道:“那是,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好么,我穿越一把,也没干出一番事业,技能点全用来打理自己的小院子了,哈哈,我这次要把带回来的东西再收拾收拾,到时候请你过去,怎么样。” 陈姝道:“好,倒也让我见识见识你这神仙一样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满娘笑得十分开怀,她长出了一口气,道:“其实如果不是你和阿濛支持我,我都不知道原来穿越了也能过得这么开心,这么有意思,我现在能够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够去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即便是我在自己的那个时空,也是做不到的。” “既来之则安之,阿满,你要相信自己能过得更好些。” 满娘点头,“是呀,你想啊,皇宫混过了,现在都干上大总管的活儿了,你知道我那个院子在后世得值多少钱么,首都的四合院啊,十好几个亿呢,哈哈,还出去旅行,体验了一把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真的值了。”满娘见陈姝望着鱼池若有所思,道:“阿姝,昨天你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陈姝笑了,她望着池中的鱼,道:“阿父的十年之约已至,我的年岁也差不多了,应该有个孩子了。” 满娘似乎是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她道:“你的意思,你该嫁人了?” 陈姝摇摇头,道:“嫁不嫁人不打紧,我该有个孩子。” 满娘有些奇怪,“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说到这里,陈姝忽然有些黯然,她垂下眼睛,满娘只能看到她长长地浓密的睫羽,她道:“想来前世的那四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啊。” 满娘还想说话,却听到隔墙传来了柔媚动人的歌声,唱的是汉乐府,“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满娘愣了,道:“这是谁在这里唱歌?” 陈姝道:“这条路是阿兄上学必经之路,这支歌怕不是唱给我们听的。”陈姝对身后的周陆,道:“把人带过来。” 周陆躬身,“诺。” 周陆走后,满娘皱着眉,“不是吧,这样的手段这么些年也没见过了。”说完自嘲一笑,道:“看样子我果然是老了,都有人用这种方法来找上阿熠了,总觉得你们还是五头身小豆丁来着。” 陈姝一笑:“那件事平息后阿娘就做了昭仪,后宫的人手脚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阿父多施弹压的手段,后宫剩下的人也不多,慢慢也就没人这样做了,不过如今宫中的皇子都长了起来,有这样好听的歌声,也不是冲着阿父来的。” 陈姝话没说明,可是满娘心里却很清楚,自从陈炜和陈烨相继失势,陈熠逐渐显露出来,虽然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可是陈熠的确是很受人瞩目,因而宫中的女子们也多把目光放在陈熠身上,多半都是冲着陈熠来的。 周陆带着几个内侍押了那女子上来,身上的衣衫十分单薄,不过是绢布粗略染了颜色,面上和唇上的胭脂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颜色死气,那女子在初秋的清晨冷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上,道:“拜,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道:“歌声很好听,不过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歌者无情,听者无意,可惜这支歌了。” 地上的女子抖得更厉害了,她颤着嗓子道:“殿下,奴婢不过是随意一歌,惹得公主殿下烦心了,奴婢罪该万死。” 陈姝笑了,道:“周陆,让掖庭令过来领人,按照宫规处罚。” 那女子浑身发抖,面前的地面上落了几滴泪,道:“奴婢,奴婢在掖庭受尽欺凌,是以孤注一掷,请殿下宽恕。” 这女子看着实在可怜,想哭却又一直憋着不敢哭,满娘倒是有心说情,可是一想到陈姝不过是按照宫规处罚她,不算过,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人的的确确是犯了错误。 “听你的言谈,仿佛是读过几本书?” “奴婢家中原是小官宦,坐卢后案,没入宫中为奴。”这女子话说得十分小心,她知道眼前这位公主便是卢后的对头,她也是在掖庭里实在是过不下去,这才跑出来想要给自己寻条生路。 这女子见陈姝仿佛有意听她把话说完,她急忙道:“奴婢在掖庭浣衣,不想让卢八子宫中的内侍看中,说是要求了卢八子纳了奴婢,奴婢走投无路才来了这里,请殿下宽恕。” 陈姝轻蔑一笑:“卢八子,她不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怎么纵容宫中的人这样跋扈,长此以往,法度何在?” “周陆,按照宫规将卢八子宫中的那名内侍押入暴室处置,卢八子那里杖责掌事的内侍,斥责他管教不严。” 周陆道:“诺。” 陈姝道:“你现在可以回掖庭了,不过该受的责罚一样都不会少。” 那女子已经是激动地浑身发抖,不住地行礼,陈姝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她起身,道:“一大早起来原想同你说话,便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扫兴。” 满娘道:“走吧,我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呢,说好了的,我陪你出来散步,你要帮我做事。” 陈姝笑了:“走吧。” 二人回了宫室,先是一起用过了早膳,便在厅中支了两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案卷,满娘这里也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们都忙着,要忙完了才有时间去看许濛。 满娘见了陈姝案上的各种书册案卷有些被吓到,她道:“我当我自己有的忙,你这里怎么也忙成这样?” 陈姝手上拿着笔,在案卷上勾勾画画,道:“阿父如今管事管得少,惯常的一些庶务都是我在打理。” 满娘见陈姝很快就投入了工作了,她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叹了口气,心道陈姝的工作量足足是她的三倍还多,自己指望她帮忙怕是不能了,看样子还得自己撸起袖子干活。 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打脸了,不过刚刚正午,陈姝就做完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她放下了手中最后一份案卷,道:“午膳可摆好了?” 只见一旁满娘还手忙脚乱的,她工作真的就是东抓一把西抓一把,零零碎碎的事情还很多,忙得要死,焦头烂额。 周陆把午膳呈了上来,陈姝安然用膳后,见满娘忙得不可开交,便道:“你把东西拿过来吧,我做,你吃东西,越是忙就越是要好好用膳休息。我们早点做完了,早点去看阿娘,虽然阿父常常陪着她,可是她定然是想念你的。” 满娘心知自己无论如何是搞不定了,内侍们把她的桌子和陈姝的桌子并在一起,满娘吃东西,只见陈姝先是将各种案卷分类,又按照一定的次序一一看了,写写画画,就完成大半,最后还有些零碎的案卷,陈姝喝着茶在宫室里散着步就看完了。 这效率简直也是太高了,满娘惊叹道:“你这也太厉害了吧。” 陈姝把整理好的案卷放在满娘面前,道:“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对于宫务的整体把握是很重要的,其实这宫中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些事情,循例去办便是,最重要是要拿准了财政、刑名和任免,你日日处理工作也是从这三大块入手,最清醒的头脑都要留给这三件事,剩下的都是些小事,随手就做了。” 满娘翻开陈姝的案卷只见上面对于各项事务的批示皆是头头是道,条分缕析,她叹道:“真的太厉害了,阿姝,太佩服你了。” 陈姝笑了,有些无奈,“你啊,平日做事不动脑子,只顾着用蛮劲,所有的事情都一把抓了,怎么可能做好。” 满娘起身,松了口气,道:“行了,我们可以去见阿濛了。” 二人正准备走,周陆进来道:“殿下,唐氏女郎来了。” 陈姝有些奇怪,道:“她不是有些日子不曾来了,怎么忽然又入宫了?” 满娘有些日子不在宫中,听陈姝这样说有些好奇,道:“她不是给你伴读么,怎么不来了,还有,她可是阿熠的正宫啊。” “从前她嫁与阿兄颇有些缘由,现在唐氏没有做外戚的心思,她年纪也大了,便不让再常常到宫中来了。” “那,阿熠……” 满娘的话没说完,只见周陆就带着唐馨来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见了陈姝便笑,道:“阿姝,我来了。” 陈姝同她执手落座道:“你明明有入宫的令牌,平日却也不用,怎么今日这样跑来了。” 唐馨洒然一笑,“怎么,阿姝这是怪罪我呢?” “行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快说吧。” 唐馨把袖笼中的花笺拿出来,道:“杨氏三娘邀请阿姝去参加花宴,说是家中培植了不少奇花异草,她原本也是不敢请你的,不过我想着你日日闷在宫中没什么意思,便答应做这个信使了。” 唐馨在塞外呆了几年,性子比较直率爽朗,平时想不到很多事情,陈姝一听杨氏三娘,笑了笑,身后的满娘见了陈姝的笑容,后脊梁骨有些发凉。 杨氏三娘,莫不是那个叫陈姝绞杀了的杨后? 陈姝拿起那张花笺,只见上面画着绽放的菊花,写着几个娟秀的小楷,她笑了道:“我也觉得闷,何妨出去走走。” 见陈姝答应了,唐馨很是欢喜,她压低了声音凑过来道:“阿姝,听说啊沈霁游历至洛阳,他与杨氏的杨偃关系极好,说不准也会来。” 陈姝笑了:“哦,沈霁也来了?沈氏玉郎倒是大名鼎鼎,洛阳静了这些时候,我也闷了,只说我定然会去便是。” 唐馨完成了自己送信的使命,也不多留起身道:“你应了便好,我回去了。” 陈姝将唐馨送出门,就在她将要走的时候,陈姝忽然道:“你走了,我阿兄一会儿又要扑空了。” 唐馨似乎是听到了陈姝的话,身形一顿,面上带些苦笑,还是走了。 满娘站在陈姝身后看着唐馨离去的身影道:“这可真是个好姑娘,怎么同阿熠就成了现在这样?” “自是因为人人都以为阿兄要做太子,有人要巴上来,自然也有人避之不及。”陈姝回到位置上,细细拂拭了那封花笺,道:“看样子这宴的确有几分意思。” 满娘低声道:“我看完全就是修罗场好么?一个杨后,一个沈霁,都死在你手上,唉。” “阿满?说什么呢?”陈姝的声音传来,满娘缩了缩脖子道:“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陈姝斜睨满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态度这么坦然,满娘八卦魂一下子就起来了,贼兮兮凑上去,道:“你和沈霁,真的假的?” 陈姝道:“真的,又如何?前尘往事罢了,如今再见不过是陌生人。” “那……你说要生孩子,孩子他爸,你确定了么?”满娘道。 陈姝笑了,思忖了一会儿,颇为认真道:“沈霁出身名门,长得也不差,若要生孩子,的确是个好人选。”陈姝说完见满娘仿佛还在那里思考问题,好像真的在想这件事的可行性似的,她牵了牵陈姝的衣袖,道:“走了。” 陈姝和满娘出门,一开门穿堂风牵起了陈姝的衣角,她拂开面上的碎发,心想,该来的总归都来了。 第119章 杨氏 这日一早起来便是个很好的天气,天高云淡,让人神清气爽,用过膳后,陈姝身上穿着寝衣在梳妆,她有一头黑亮的长发,梳头的宫婢给她在发间点缀了明珠,那温润的光芒映得陈姝整个人都在发光,陈姝把口脂涂在嘴唇上,看了看铜镜,道:“今日穿红。” 身后的宫人会意,捧上了一身红色的深衣,上面用银线绣着朱雀的纹样,陈姝起身宫人们服侍她穿上衣服,又束上腰带,在一人高的镜中,只见陈姝艳色盛装之下,反倒不显脂粉气,只是让人觉得雍容尊贵。 周陆进来,跪伏在地上道:“殿下,车驾已经备好了。” 这时宫人们奉上来的托盘里放着些玉珏之类的配饰,陈姝见了一个朱雀样式的玉环道:“我怎么没见过这个?” 宫人道:“有一日夜里陛下着人送来的,殿下已经睡了,是以不敢吵醒殿下。” 看样子是陈昱那边知道她要去赴宴,居然赶着送了东西过来,这种老父亲心态想来也是蛮好笑的。 陈姝拿起那个玉璧,道:“成色倒是不错,不过今日身上装饰已经够多了,若是再戴,倒像是个移动的珠宝架子,放起来吧。” “诺。” 宫人退下,陈姝对周陆道:“车驾备好了我们便走吧,在宫里闷了这些日子,我也想出去松快松快。对了,近来宫里人心有些浮躁,阿娘又有了身孕,你留在宫中,若有事差人来报即可。” 周陆道:“诺。” 陈姝在宫人的簇拥下出了她的寝殿,只见满娘老早就等着了,殿门前停着车驾,她上车后,端坐在车中,满娘也进来,陈姝见满娘道:“不是说不来?” 满娘道:“原本是想要好好陪陪阿濛,可是她非要让我跟着来。” “哦?”陈姝挑眉,“难道不是你走漏了风声?” 满娘故作淡定,“怎么可能,我走漏什么风声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么?” “哦,既然如此,那之后的路引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陈姝掸了掸袖子,凉凉道。 满娘一听陈姝这样说,脸顿时就垮了,“好了好了,真拿你没办法。我呢,只是和阿濛稍微提了一下沈霁,稍微提了一下。” “怎么个稍微提了一下?” 满娘吞吞吐吐道:“就是他是你第二个儿子的老爸,然后你干掉他这样子,稍微提了一点点。” 陈姝笑了,笑得满娘汗毛倒竖。 坐了一会儿,陈姝斜靠在软枕上休息,她近些日子也累了,便闭目养神。车中满娘倒是坐立难安,说实话,陈姝不讲话比讲话可怕太多了。 走着走着,耳边清脆的铃声代以热闹的喧嚣之声,陈姝道:“把帘子掀起来吧。” 满娘将马车的窗帘掀开,透过雕花的窗子,陈姝往外看去,只见外面阳光正好,摊贩们都出来了,金市中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陈姝见了小摊有人卖炒栗子,她道:“倒是很久没有吃炒栗子了。” 满娘在一旁吐槽:“不行啦,你这是要去赴宴的,吃炒栗子吃饱了算怎么回事啊?” “嗯,说得也是,不如回来买了炒栗子吃。” 车马行进中渐渐地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人头攒动,陈姝原本只是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往外看,可忽然她坐直了起来,满娘昏昏欲睡,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道:“怎么了?”说着满娘就朝外看,道:“你看到什么了?见鬼了?” 陈姝摇摇头,又靠了回去,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满娘自己的错觉,她道:“没事,看错了。” 满娘又朝外看了看,都是人,不免让人烦躁,她放下了车帘。 此时金市街道上,几个高大的胡人穿着汉人的衣服在人群中穿行,他们身材魁梧,气质精悍,靠近他们的人都会为这种气势所摄,不由同他们拉开距离。 为首的男人卷曲黑亮的长发束做汉人发髻,高眉深目,那双眼睛在阳光下隐隐有琥珀色的光泽,他面上有些胡茬子,脸侧有细碎的伤痕,行走间右手时时放在腰边的弯刀上。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身后的汉子不防差点碰着他,那汉子道:“王,阿于提,你怎么不走了?” 这被人叫做阿于提的男人看向那即将消失在街角的马车,道:“不知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 那汉子道:“贵人,不过是车驾罢了,也不见有多少勇士护卫。” 阿于提摇摇头:“先不说护卫,便是那拉车的马乃是大宛良驹,身量高大,体型匀称,好马只看眼睛就能看出来,最难得这样的马居然找了四匹,毛色一模一样,在大魏非是大贵族坐不得这样的马车了。” 汉子嘿嘿一笑:“阿于提果然擅长相马。” 阿于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道:“如果不是来了洛阳,怎能近距离看到大魏的繁盛,既然来了,我们就要好好看看大魏比我们的草原好在哪里?” “走吧,阿于提,大贵族都没影了,我们还是快去吃饭吧。” 阿于提点点头,又回望了那消失的马车一眼,跟着汉子离开了。 陈姝的车驾一路到了杨府,府邸前杨氏的人已经等着了,他们跪伏在地上,陈姝在满娘的搀扶下下车,她从正门而入,道:“都起来吧。” 正厅之中,杨氏家主的夫人已经等着,她先是朝着陈姝行礼,道:“拜见公主殿下。” “杨夫人请起。”说着陈姝就拿出了花笺,道:“杨氏三娘好巧的心思,正好我在宫中闷着,出来透透气也好。” 杨夫人殷勤道:“三娘他们已经等在花厅了,这便引了殿下过去。” 一个侍女上来,引着陈姝和满娘过去,满娘倒是没有见过这种标准大魏官宦人家的府邸装饰,很是好奇偷偷的四处打量,一行人走了一会儿便到了花厅,只见花厅门口已经站了一群女子,一时间衣香鬓影好生养眼。 一个穿着桃粉色襦裙配着金饰的少女上前行礼,道:“杨氏三娘,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倒是从来没见过杨后的少女时代,前世杨后嫁给陈熠的时候,陈姝已经在匈奴了。 后面唐馨也笑着迎上来,陈姝对杨三娘冷淡道:“不必多礼,你的花笺很别致,多谢你邀我来你的小宴。” 杨氏三娘面上带笑,道:“殿下喜欢便好了。” 陈姝却拉住了唐馨的手,“你现如今也不入宫,想要同你说话,真是不容易,今日见了你可不许再逃。” 唐馨爽朗一笑:“好,今日殿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杨氏女见陈姝和唐馨相谈甚欢,她咬咬牙,笑着凑上来,道:“阿馨也常常同我提前殿下,只说殿下十分聪颖,便是杨清娘子也赞不绝口呢。” 此杨氏非彼杨氏,现在杨氏家族乃是趁本朝而起,有从龙之功的新贵,陈姝听到杨三娘这样说,她淡淡道:“三娘谬赞了。” 杨氏三娘道:“殿下快请来,我们进去吧。”说着便引着陈姝进去,可是杨三娘见了满娘,迟疑一瞬道:“这位姑姑是?” 满娘听到对方叫她姑姑,脸上瞬间就黑了,她现在已经是宫斗电视剧里的姑姑了么,是不是再挺几年就是嬷嬷了,她明明还很年轻好么? 陈姝见了满娘脸上的神色,不由一笑:“这是我阿娘派来跟着我的。” 杨三娘一听,便立刻着人去安置了新的桌子,陈姝等人入了花厅,里面皆是显宦勋贵的女儿,陈姝笑了笑,这些人多年前参加孟婕妤花宴的时候也曾见过,那时候都围在陈婥身边。 陈姝只是冷淡地同她们见礼,拉着唐馨便坐下了,杨三娘也过来,道:“今日花园中好生布置了一下,殿下稍事歇息,一会儿我等便可联袂游园,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陈姝道:“你家中的花园倒是颇有意趣,我们用过一盏茶便去吧。” 厅中的女孩有陈姝在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些冷场,陈姝慢条斯理喝了茶,仿佛这气氛完全影响不到她,她放下茶盏道:“我坐了一路马车,正好也松快松快。” 杨三娘起身道:“殿下这边请。”说着便引了陈姝她们出来,身后的女子们有些不太高兴,陈姝在这里,她们不敢肆意说笑,死气沉沉的,说来也奇怪,陈姝也没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饮茶,便叫人大气也不敢出。 一路上只见亭台水榭,杨氏花园用的乃是江南的工匠,刻意在这洛阳城中造出了江南园林的风格,在洛阳见惯了北地风光,骤然见了这江南风致,的确叫人神清气爽。 陈姝见杨三娘等人一直跟着她,便道:“本就是女儿家的小宴,何必一直跟着我,诸位散了吧,自行游园。” 众人闻声散去,杨三娘见陈姝一直拉着唐馨,不免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她道:“我可是东道主,怎能自行散去,便让我伴着殿下游园吧。” 陈姝不置可否,只是带着唐馨她们在湖边观景,湖中的荷花已不是最胜的时候,陈姝却独爱看枯荷,一日看许久也不烦腻,她站在那里看了半天枯荷,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带了点黯然,她道:“说来,最近又没没有什么新鲜事?” 杨三娘道:“胡人商队带了一批上好的皮子进来,还有些没见过的宝石,样式极为漂亮,不知殿下可感兴趣。” 陈姝兴致缺缺道:“没什么意思。” 杨三娘面上讪讪,唐馨却道:“我看啊,你这是想要出门了,半月后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城郊的圆融寺里要举办盂兰盛会,届时,我看倒是可以去。” 陈姝还没怎么样,满娘脸上就已经焕发出了光彩,陈姝道:“哦,圆融寺的盂兰盛会倒是出名,我却从没去过,这样,倒是我们结伴同行,若是赶不及回来,宿在寺中或者在皇庄上都好,你觉得呢?” 唐馨道:“公主殿下相邀自然是好,我家中如今管得严,能够出去玩儿求之不得呢。” “哦,不过我们都是女孩子出门多有不便,说不准阿父会让阿兄同行呢。” 唐馨听陈姝这样说,垂下眼眸,低低道:“殿下怎么这样打趣我。” 一旁杨氏三娘听了,一咬牙,她这样侍奉在陈姝面前可不是无所求的,她轻轻拉了一下唐馨的衣角,唐馨这才反应过来,道:“就我们两个人去多没意思,殿下不如带上三娘。” 杨三娘脸一红,假意推辞道:“我家里管得严,可不一定出去呢。” 陈姝扶住了一棵柳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湖边,“若是管得严,倒也不必勉强。” 杨三娘一愣,求助一般地看向了唐馨,唐馨无奈一笑,心道陈姝这人说话不给人留面子,不过反过来一想,她的身份,天底下还需要给谁留面子呢? 陈姝道:“你们看,对岸仿佛有人?” 在场几人都看向对岸,陈姝身边的宫婢上来,将她护在身后,杨三娘见了,急忙道:“仿佛是我阿兄,哎呀,前几日阿兄出门去了,故而不知我们要游园。” 杨三娘正着急,却见陈姝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点讥诮,仿佛已经将她的小心思看了个透彻,这时陈姝忽然道:“我朝风俗一贯开放,见着又何妨,再者,即便第一次见面,也该论君臣,不是么?” 陈姝这样说,反倒不能立刻让杨偃离开,毕竟陈姝乃是陈昱的女儿,她若说出要论君臣,那么哪有打了个照面避而不见的道理呢? 杨三娘没了法子,只得遣人去叫杨偃过来。 唐馨这边也看见了,除了杨偃,仿佛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她心道陈姝这招果然厉害,轻描淡写就把美男看着了。 过了一会儿,杨偃便过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蓝衣男子,腰间饰以玉带,长相清俊,气质温和,信步而来,写意风流,行动间乃真贵族风范,仿佛无论旷野陋室皆安然处之。 再往后是个身量高挑着白色织锦的男子,他长得十分清瘦,白衣黑发,纯粹极了,衣袖上带着些泥土,手上捧着一株兰花,细长白皙的手指映着有些潮湿的泥土近乎透明,他的目光始终放在手上的兰花上,天地之间他仿佛只携着这株花行走,心心念念不过一株花罢了,眉眼低垂,却让人看出了几分痴意。 杨偃上来,拜下道:“杨偃拜见公主殿下。” 那蓝衣男子声音清润,带着几分笑意,“沈霁拜见殿下。” 陈姝冷眼看他半晌,也没说话,身后满娘心里也是不平静,这人是谁,沈霁好么,官拜司徒的沈霁,正是陈姝称帝之路上最大的拦路虎,沈霁是陈熠的托孤之臣,是陈姝的政敌,但是二人之间居然还有一段往事,还生下了陈湛,陈姝称帝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沈霁,可以称得上是相爱相杀了。 陈姝的目光没有在沈霁身上多做停留,而是看向那个白衣男子,只见他捧着花躬身拜下:“在下容郁。” 满娘面上露出惊诧之色,她看向陈姝,却见陈姝失神,满娘咬住下唇,心中惊涛骇浪。 或许阿于提和沈霁都是前缘,但是历史上真正当了皇夫的人,正是眼前的容郁。容郁在元帝朝身份成谜,只知道女帝与他育有两个儿子,在宣平之乱中,容郁的孙子被陈姝赐了毒酒,容郁则因此事郁郁而终。 据传他尤擅作画,女帝十二副小象乃绝世珍宝,没有一副画出了女帝的正面,却能够一窥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风姿,仿作无数,却失神韵,后人品评,这是因为容郁心中眼中只有女帝一人。 一人即世界,一人即宇宙,多痴狂的爱。 满娘看向陈姝,陈姝在他死后,放浪形骸,面首无数,终究还是伤心了吧。 第120章 惊马 陈姝不过失神一瞬,就将目光从容郁身上收回来,她对沈霁道:“沈氏乃是江东望族,沈氏公子此来洛阳,有什么事情要做么?” 沈霁道:“霁游历四方,此来洛阳全因圆融寺的盂兰盛会。” “这圆融寺盂兰盛会极富盛名,只是我在洛阳这些年也不曾去看过,沈氏公子这样一说,倒来了兴致。” 杨三娘见杨偃居然带着沈霁和容郁过来,面色不大好,更见陈姝一直同沈霁说话,心中更是万分焦急,她频频给杨偃使眼色,可是杨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陈姝见了杨三娘的小动作淡笑一下,又看向沈霁,只见沈霁面上带着笑容,对着陈姝娓娓道来,“此次盂兰盛会,汇集了许多行僧,更兼圆融寺建寺二百年,寺中乘着这机会庆祝,听闻规模较之从前更盛,殿下若是感兴趣,也可前往。” 陈姝会意点点头,她平静无波的目光从容郁身上扫过,道:“容氏公子手中拿着的兰花,风姿倒是别致。” 容郁方才立在一旁,看着好像是同他们这一群人站着,却无端端像是一人独立,他听了陈姝的话,微微躬身道:“方才在假山上看见了这一株兰花,虽非名贵品种,却别有风姿,是以将她移出来,带在身边。” 陈姝笑了:“公子为兰花在假山上的风姿倾倒,将她移出来却是减损了这摄人的风采,本末倒置了。” 容郁听到陈姝这样说,张大眼睛看了过来,眼中带些惊诧,半晌讷讷不得言。 陈姝说完这话忽然自己也面色黯然,她挥挥手道:“我也乏了,不耽搁几位公子游园,回去吧。” 说着陈姝举步离开,唐馨和满娘跟了上去,杨三娘看了杨偃一会儿,一咬牙也走了。 一行人离去,杨偃这才松了口气,只见一旁沈霁似笑非笑看他,“令妹的好意,阿偃何故避瘟神一般?” 杨偃朝着陈姝离去的方向一拱手道:“这位殿下何人敢招惹,阿妹这是自讨苦吃,家族中的人也跟着她昏了头脑,这外戚是谁都能做得了的?只看卢氏便知,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啊。” 杨偃见沈霁看向陈姝方向若有所思,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清晏可不能起了心思,这位殿下至今未有封号,据说今上有旁的心思,从前看着有几分馆陶公主的意思,可如今却不仅仅如此了。四殿下如今深居简出,陛下也迟迟不立太子,可是陛下发出来的一些奏疏上,竟然有这位殿下的笔迹,其中多少事,我等不能说破。” 沈霁面上兴味更浓,道:“哦?这般阿偃便无福消受了么?” 杨偃甩甩袖子,道:“妻子自然要找温驯恭顺的女子,这位殿下气度雍容非是我等能够肖想的。” 沈霁没答话,看向一旁的容郁,只见容郁手上抚弄兰花,不知在想什么,沈霁道:“方才提及盂兰盛会,阿郁可感兴趣,不如便留到盂兰盛会之后吧。” 容郁看向沈霁的目光澄澈,他笑道:“此次出来游历,族中并未定归期,既然盂兰盛会难得一见,自然不能错过。” 沈霁朗然笑道:“届时你我同游,倒也算的一件乐事。” 容郁点头,又看向手中兰花,心中颇不平静,总觉得陈姝的话,意有所指。 杨偃道:“我等还是去我的书房同聚,在这园中遇上公主殿下还可论君臣,若是遇上了谁家的女郎,那可就糟了。” 沈霁笑眯眯地说:“是呀,容氏郎君风姿卓然,若是让哪家女郎捉了去,我沈霁怕是难向容氏交代。” 沈霁私底下是个极为风趣的人,容郁同他本就是朋友,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一笑置之,杨偃则是摇摇头,带着二人离去了。 陈姝在厅中落座,侍女们奉上了酒菜,陈姝则面色郁郁,不如方才那么健谈,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一盏一盏地喝酒,所幸女子的小宴上,酒水不过是些果酒,不醉人,否则陈姝这样的喝法早就该醉了。 满娘见陈姝的样子便知她心里不大畅快,陈姝气势外放,便是连厅中的女孩子们说话声音都渐渐笑了,全靠唐馨活跃气氛。 饭毕,陈姝要走,杨三娘等人送陈姝出门,陈姝面上绯红,眼神却十分清明,她道:“今日我还要早些赶回到宫里去,便不同你们多坐了。” 女子们皆行礼道:“恭送殿下。” 杨三娘眼中闪着神采看向陈姝,陈姝对她道:“你的小宴费了不少心思,倒也有趣。” 陈姝话里有话,杨三娘却听不出来,只听陈姝又道:“只是,我出来也不方便,有我在场你们也放不开,倒是可惜。” “殿下这是哪里话,殿下这样平易近人,我等很是喜欢同殿下相处呢。” 陈姝听杨三娘说话滴水不漏,她又是一笑,没作答,只是看着唐馨道:“说好了,半月后的盂兰盛会。” 唐馨爽朗一笑:“行,不过要劳烦阿姝同我家中说一说。” “这个自然。” 陈姝同众女作别,上了马车,靠在车厢上也不说话,满娘小心翼翼道:“阿姝,你还好吧?” 陈姝摇头,“无事。” “我觉得你见了容郁之后就心事重重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啊。” 陈姝垂下头,再抬头面上竟然难得的带了些茫然,“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叹了口气,“许多事,居然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了,归根结底,都是孽缘。” “我同容郁说的话何尝不是在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阿满,我曾经真的以为容郁会是那个人,他很坚定很纯粹,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或许容郁就是那株兰花,换了地方,会改变会折损他,最终,一切都是悲剧收场,我还是孤家寡人。” 陈姝难得有这样一瞬间的脆弱,满娘顿时心疼了,她想了想,道:“阿姝,就像是你之前和我说的话一样,前世已经过去了,很多事今生到底会不会发生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伤脑筋呢,阿姝,你这是着相了,就像你说的,现在的你无论对沈霁或者对容郁来说,都只是陌生人,你为什么要发愁这些事呢?” 陈姝抬头,认真地看着满娘,满娘接着道:“我觉得啊,一切听天由命,看天意,看缘分。” 满娘说得认真,陈姝忽然笑了,“不曾想过,阿满还有这么通透的时候。” “那是。”满娘笑得得意,“不过,阿姝,你说要生孩子,我还没想明白啊,为什么现在要急着生孩子,你想和谁生,容郁、沈霁?” “按照动物世界的规律,这也不是生孩子的季节啊,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满娘絮絮叨叨,陈姝伸手掀了帘子一角往外看,凉凉道:“阿满既然这么通透聪颖,不如猜一猜,我有何用意?” 满娘见陈姝又恢复了往常漫不经心的模样,顿时泄气,“得了吧,我根本就猜不着好么。” 车驾行进了好一会儿,又到了金市,其实从内城到皇城有条大路,直接从洛阳城正中央的主干道上走就行,可是这条路一贯都是皇帝出巡的时候走,陈姝走有些太张扬,并且金市虽然拥挤嘈杂,却也别有一番烟火气,让人喜欢。 “阿满,你答应我的,要买糖炒栗子来吃。”陈姝忽然道。 “不是吧,你不是已经在宴会上吃了不少了么?” “心里不痛快,全喝酒了,现在胃里空空的,难受得紧。再者,她们宴会奉上来的东西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种,我在宫中都吃腻了,出来吃点栗子也好。” 满娘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好了,吃吧吃吧。” “停车。”满娘从车上下去,在路边小摊上买了糖炒栗子,陈姝的手从车帘旁伸出来,满娘刚把栗子放在陈姝手上,还没说话,只听旁边的人群喧闹起来,她有些奇怪,看过去,一条口中流着涎水眼眶发红的狗冲出来。 “疯狗,有疯狗,小心小心。” 一个穿粗布衣裳的男人手上拿着扁担跑出来,周边人群都是躲避疯狗,满娘惊叫一声,那条疯狗冲着马匹来了,马儿受惊,四蹄乱踩,车驾上的车夫从车辕上滚了下来,四匹马长嘶一声向前奔逃,陈姝手上的栗子没拿稳,散出去不少。 满娘惊叫道:“来人,快来人。” 扈从们围了上来,满娘道:“快点去追啊。” 街道上乱作一团,车驾向前横冲直撞,她们后面的车驾里有人探出头来,正好就是沈霁,沈霁道:“这下可不好了,看样子前面惊马的车驾是那位公主的,阿郁我等怕是要跟上去看看,若是这位殿下出了什么事,我们就跟在后面,不去看不合宜的。” 容郁道:“既然殿下身处危难,我等怎能袖手旁观,跟上去吧。” 听到容郁这样说,沈霁道:“车夫,跟着那车驾,可别跟丢了。” “诺。” 沈霁他们的车驾也跟了上去。 再说陈姝这里,她掀开车帘,只见四匹马在金市之中夺命奔逃,车上很是颠簸,陈姝的发髻散乱下来,她不慌不忙,矮着身子移到了车辕上,牵住缰绳想要拉住马匹,可是她气力不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马匹冷静下来,只见马匹踢烂了前面的小摊子,再往前些便是一个老妪站在那里,陈姝急了,她不断拉动缰绳想要让马匹转向,却纹丝不动。 正是危急时刻,只见一个男人从侧面跳上来,夺过了陈姝手上的缰绳,不过几下动作,便让马匹转了个方向,只是马匹依然受惊,脚下动作不停。 这时,车驾一晃,陈姝身子一歪险些掉下去,那人铁臂箍住了陈姝的腰,嘴里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贵人坐好。” 陈姝愣了,看向对方,只见这男人脸上带着些粗硬的胡茬,腮边有些细碎的伤口,陈姝自然知道,这是他用腰间的弯刀刮胡子的时候不留神伤到的。 她甚至能够想起,这个男人用她的铜镜刮胡子的时候那不耐烦的神情,有时候伤到了,脸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也不过是挑眉,然后抬起头朝她笑。 陈姝望着他,记忆神奇般的让她想起了这个男人的每一次笑容,最后定格在他心口插着那把杀猪刀的时候,那带着痛意的微笑。 这时,阿于提笑了,他眼角隐隐有纹路,粗黑的长发在风中打在陈姝脸上,带着些汗味,他嘴里道:“驾,我的好马儿。” 就这样一路奔驰,他们闯过了洛阳的城门,终于在一片青草地上停下,陈姝看着阿于提,只见阿于提坐在一旁,放下缰绳,冲她笑了。 此刻的陈姝,高高挽起的长发散乱下来,神色却很镇定,阿于提跳下了马车,朝着陈姝伸出手来,道:“请贵人下车吧。” 陈姝挑眉,看了看阿于提的手,那是双粗糙的大掌,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 阿于提顺着陈姝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陈姝的那双细嫩修长的手,笑了笑,走上前来,伸手想要揽住陈姝的腰。 只听陈姝凉凉道:“我乃魏帝之女,大魏公主,你该称我殿下。” 呵,竟是个真正的大贵族,阿于提心想,想到中原女子都是看重什么名节的,他挠了挠头,看着车架上陈姝带点冷意的玉色面庞,他咧嘴一笑,居然弯下了腰。 陈姝伸脚,踩在了阿于提背上,轻盈地从车架上下来,仿佛蜻蜓点水,正点在了阿于提的心头。 陈姝站在一侧,看着阿于提检查这四匹马,只见他在这四匹马身边转了好几圈,又看了看他们的蹄子,道:“公主,这些马匹回去关上一阵子,暂时不能用了,待确定没有发生疯狗之症才能继续拉车。” 说着阿于提摸了摸其中一匹马的脑袋,那匹马同他十分亲昵的样子,陈姝笑了,道:“今日惊马可不是小事,不知多少人要被打杀,这四匹马怕也是留不得。” 阿于提道:“这本是大宛良驹,公主用来拉车,着实可惜了,在草原上日夜奔驰才是他们的归属。” “哦?那你这匹草原上的野马为何来我洛阳?” 阿于提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道:“来大魏的都城见见世面。” 只听得不远处车马辚辚的声音,陈姝探出头,阿于提浑身肌肉紧绷,手扶上了腰间的弯刀,眼睛也眯了起来,活像是只备战的雄狮。 只见车马在面前停下来,沈霁自车中跳出,见了这场景,面上带着些许兴味,他来到陈姝满前,拱手道:“不知殿下可安泰?” 陈姝道:“无事。” 容郁也从车上下来,他走上前来朝着陈姝行礼,陈姝道:“不必多礼。” 沈霁道:“一会儿便有城内巡防的郎将过来,殿下是要在这里等着么?” 陈姝点点头,道:“这四匹马情况不明,我还是另等车驾好了。多谢两位公子牵挂,跟了上来。” 沈霁同陈姝道:“殿下何必言谢。” 陈姝站在这里,腹中居然饿了,这一趟惊吓,再加上在小宴上光顾着喝酒,没吃什么菜,她此刻饿得厉害,她自然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她从车中寻出了剩下的半包栗子,对沈霁、容郁道:“要吃么?” 沈霁摆手,“谢公主赐下。” 容郁却很自然地接了栗子过去,陈姝看了他一眼,自己拿着自己的栗子开始剥,接过剥了半天也没剥开,平时吃栗子都是有人剥好的,陈姝自己吃呢就是用牙齿咬开,可是叫这六双眼睛盯着,她不好把栗子塞到嘴里咬开吧。也没有谁规定女帝吃栗子也该是把好手来着,毕竟不是松鼠的女帝呀。 栗子就在眼前,吃不掉,陈姝有点郁闷,将这颗栗子又放回到纸袋里,心道一会儿还得让阿满来剥。 这是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正挟着一颗剥了壳的栗子,陈姝转过去,只见容郁看着她,陈姝笑了,伸手接过了栗子,容郁将陈姝面前的栗子拿了过去,一颗一颗剥开放在手帕上。 这情形,沈霁眼睛都直了,阿于提饶有兴致地看着,可是看容郁的时候有些不怀好意。 陈姝吃了两颗,忽然后知后觉道:“你挖完了兰花,洗手了么?” 沈霁没忍住,在一旁闷闷地笑了,容郁抬头,一本正经道:“移花之后净手更衣,请殿下放心。” 陈姝吃了几颗,口干的厉害,将栗子放下,道:“剩下的赏你了。” 容郁道:“诺。”说完就拿了一颗栗子塞到嘴里。 四人荒郊野外吃栗子倒也是新鲜,这时只见一队卫士赶着车驾匆匆而来,为首的郎将下马,半跪在地上,“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从袖笼中掏出了丝帕,慢条斯理擦擦手,动作像是只刚刚进食完了的猫科动物,她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宫了。” 满娘从车架上下来,一见这场景愣了,沈霁和容郁她倒是认得,可是一旁那个胡人大汉看着面生,在陈姝身边的胡人,很容易就让满娘联想到了阿于提,乖乖,这可是修罗场啊。 只见陈姝面上神情十分坦然,满娘道:“阿姝,你没事吧。” 陈姝摆手:“无事,该回宫了,阿娘会担心的。” 陈姝转身对着沈霁和容郁道:“多谢两位公子。” 二人拱手:“不敢言谢。” 陈姝又看向凑过来的阿于提,她一笑,顺手拿了车夫手上的马鞭,披头给了阿于提一鞭,只听鞭子嗖嗖的破风声,阿于提的侧脸上就多了一道红痕。 阿于提捉住了鞭子,笑道:“公主小心伤了手。” 陈姝放开了鞭子,冷笑一声:“这一鞭,是我赏你的。” 阿于提面上带了些纵容,他道:“多谢大魏公主赏赐。” 陈姝冷笑一声,上了车驾,车驾离去,只见阿于提抚上了自己脸侧的伤痕,将那陈姝握过的马鞭塞入怀中,笑了。 他转身看了看沈霁和容郁,这二人看他的神色中带了些戒备,他们也准备要上车驾,阿于提走到陈姝原来站过的位置上,弯腰捡了什么东西。 他正准备走,只听容郁道:“壮士留步。” 阿于提转身,看了容郁一眼,只见容郁伸出手,道:“女儿家的东西,壮士就这样拿走了怕不合适的。” 阿于提语气有些危险,“难道公子以为可以留住我。” “我观壮士是匈奴人,这个时候入洛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容郁面上的神色十分认真。 阿于提笑了,他的笑容仿佛一头看到猎物的野兽,志在必得,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容郁与他对视,分毫不让。 沈霁则含笑站在一边,目光在容郁和阿于提身上流转,别有意味。 阿于提一步一步上前,步伐缓慢,却像是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猛兽慢慢靠近,他逼近了容郁,容郁岿然不动。 阿于提嗤笑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容郁手中,道:“日后公子若是出了洛阳,要小心些。” “多谢壮士提醒。” 容郁将手掌合拢,把东西放在袖笼里,率先转身离开,沈霁则同阿于提拱手,阿于提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架上,沈霁凑了过来,道:“不知是什么好东西,阿郁这般郑重?” 容郁道:“清晏心思浮动了。” 沈霁望过去,只见容郁面色清冷,眉眼之中仿佛凝结千年霜雪。 沈霁笑了,靠在车厢上,“阿郁可曾见过钱塘弄潮?我年年都看,心潮澎湃,如今洛阳潮水这般激荡,我沈霁难免想要下水一试。” “容郁不过是过客,与我无关。” 沈霁听了,笑着点点头,“是啊,与你无关。” 听到沈霁这样说,容郁握紧了自己袖笼中的东西,那是一颗明珠,自陈姝发上落下,入手光滑温凉,正如他见到的陈姝,整个人散发着光芒,一颦一笑皆有风致。 第121章 往事(一) 这时候,洛阳大雪,陈姝等人坐在厅中饮茶,奉茶的侍女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看来着实赏心悦目,陈姝手上捧着茶盏,热茶的雾气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她轻声道:“今年有些冷呢。”说完又笑了,“可时间见孩子们穿得都少,我才发觉未必是天气冷,可能是我老了。” 这话语中带了点自嘲,她一贯是个神采飞扬精力充沛的女人,此刻看着居然有些伤感。 容郁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依旧温暖,“殿下一如往昔,哪里老了?” 陈姝回握他的手,厅中还坐着陈湛、陈辉和陈尡,都在悠然品茶。 “殿下说的是,我也觉得今岁有些冷了。”说话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下半身都盖着厚厚的兽皮,他鬓间有许多白发,可那张面庞仍旧是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即便为岁月折损,却难掩灼目光华,实在是一张极美的面庞。 “你瞧,寒山也觉得冷呢,可不是人人都像阿郁一样,到了冬日也穿得这样少,还当自己是少年时候,你瞧,已然是个老头子了。” 容郁叫陈姝这样打趣,却也不生气,道:“阿姝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这般促狭。” 底下几个孩子都在憋笑,陈姝有些恼了,推了容郁一把,容郁在桌下悄悄牵住了陈姝的袖子,陈姝抽了几下没抽回来,便不管了,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陈姝平时有太多样子,威严的、雍容的、霸道的、毒辣的,可是只有在容郁面前才会显露出常人的情绪,会小小的闹别扭,会撒娇,甚至会不好意思。 赵寒山看了看上座的夫妻二人,唇边挂着笑,举起袖子掩住半张面孔,饮茶下去,热流顺势而下,将他心中那些情绪也都压了下去。 陈姝起身,行至窗前,开了那扇窗超外面看去,只见天上不住落雪,陈姝伸手接住了雪,道:“门外的人守了多久了?” 陈湛道:“母亲,快半月了。” 陈姝笑:“这么冷的天,真是难为他们了。” “陛下的意思谁能违背呢?” “须勒提怎么样,有没有消息?”陈姝又道。 提到了须勒提,陈湛面上一黯,道:“暂时没有消息,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在探了。” 话音刚落,只听府中的奴仆来报:“殿下,宫里来内侍了。” 厅中人手上一顿,放了茶盏,众人都看向陈姝,陈姝道:“既然阿耀派人来了,我们就去看看,想做什么。”说着当先便走了出去,容郁起身,在一旁拿了陈姝的兜帽,跟着出去,接着众人都跟出来了。 庭中内侍正等着,公主府邸的大门敞开,能够看到外面手执刀戟的兵士,内侍见了陈姝,只见她身上不过家常的衣衫也并未梳妆,虽然看起来清清淡淡,却迎着风雪傲然立于庭中,周身气度叫人双腿发软。 内侍咽咽口水,道:“陛下口谕。” 话没说完,容郁上来,替陈姝披上了兜帽,将她的衣衫拢好了,温柔道:“殿下小心着凉。” 陈姝点点头,牵着容郁的手跪在庭中,虽然跪下,却直着身子,并未行接皇帝诏书的跪伏大礼,内侍见了陈姝的样子,也没敢多纠缠,只是清清嗓子道:“朕今日感念先帝,请姑母入宫。” 陈姝叫容郁搀扶着站起来,内侍又对后面的赵寒山道:“陛下今日审阅了赵大人批下的案子,多有不明之处,请大人入宫参详。” 陈姝忽然道:“我今日抱恙,怕是不能入宫了。”说着她抬头看看落下的雪,道:“雪天路滑,赵大人腿脚不便,入宫怕是不能了。” 内侍口中发苦,面上带了些难色,道:“殿下,此乃陛下急诏,车驾已经等在外头了。” 这时只见守在门外的一个郎将进来,拱手道:“陛下口谕,若是殿下不入宫,我等要服侍殿下入宫。” 陈姝皱眉,断喝道:“你的意思,今日我便是病得起不得身了,抬也要抬我去?” 那郎将没说话,只是再度拜下,其态度之坚决可见一斑。 陈姝冷笑:“我今日不会入宫,若陛下想要见我,可以亲来我长信大长公主府。” 说着陈姝一拂袖便拉着容郁要进到内室去,郎将朝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身着甲胄之士次第而入,将庭中人团团围住,那郎将上前,对着陈姝拜下,道:“我等侍候殿下入宫。” 陈姝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郎将,这人任职五营之中,乃是沈霁族中的一个后辈,很得器重。 她看了半晌,数九寒冬,那郎将叫这目光看得额上出汗,陈姝不怒反笑,对着容郁道:“我儿须勒提前往青州剿匪尚且未归,陛下虽然是君主,却也是我的亲侄子,如今用兵围了我公主府半月,现在也要用兵押我入宫么?” “动手。”那郎将见陈姝面上丝毫惧意都没有,他自己的心反倒越来越慌张,下令让身边的士兵动手,只听刀剑出鞘,容郁拔出了佩剑,身后陈湛等三人也拔出了佩剑。 容郁护着陈姝道:“今日,谁动,谁死。” 谁人不知,容氏一族虽历前朝之乱,族中如今人才凋零,可是容氏作为前朝数得上的望族,家学之渊源,令人赞叹,其中便出过一位剑术大师,所习剑谱还留在族中,容郁这些年甚少出手,可死在他手下的刺客,却有不少。 坊间暗传,便是几位价格极高的刺客都不敢接刺杀长信大长公主的任务,因为这个任务往往是有去无回的,一旦不得手便要搭上性命,即便勉强逃了,这位公主权倾朝野,只怕大魏再难有容身之地。 众人不敢上前,场面一度僵持。 就在此刻,只听外面传来刀戟相接的声音,接着就是惨叫,站在大门口的兵士叫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血流了进来,地上的白雪都化了,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个身着重甲的男人走了进来,那郎将起身,挥刀砍向他,却叫他一把抓住了刀,连人带刀扔在了一旁。 他跪在陈姝面前,道:“母亲,须勒提回来了。” 陈湛等人都笑了,纷纷道:“大哥。” 陈姝将须勒提扶了起来,摸了摸他发白的面庞,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须勒提看着陈姝,目光重似千钧,“母亲,我把狼骑带回来了,母亲不要忧心。” 狼骑将庭中的人全部清走,陈姝拉着须勒提想要往房中走,不过走了两步,陈姝忽然觉得身上一重,只听陈湛等人惊叫一声,陈姝差点叫须勒提压趴下,幸而容郁过来扶起了须勒提,入手容郁一顿,他面色沉了下来,架着须勒提快步进了内室,将他放在榻上。 陈姝上来,道:“怎么回事,叫良医过来。” 陈辉会意,他转身去找良医,须勒提面上发白,道:“我没事。”说着就要起身。 容郁将他按住,陈姝上来,同容郁一起将须勒提身上的重甲一块一块卸掉,待须勒提身上的重甲被卸掉,陈姝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气力都叫人抽干了,她坐在地上,手颤抖着抚上了须勒提的腹部。 那里有长长的一道口子,伤口已经溃烂,皮肉都翻了出来,陈姝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她喉咙里面哽住了:“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须勒提摇摇头,“母亲,我没事。” 陈姝忍了又忍,还是哭了。 陈姝这一生,遇见了太多太多的困难,有很多次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可是她很少哭,陈熠死的时候哭过,还有就是这一次,她的儿子,她这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儿子,就这样拖着残破之躯回来了。 “沈霁和陛下想要困住狼骑,我在剿匪的时候为匪首所伤,路上耽搁了,让母亲受惊了。” 陈姝拉住了须勒提的手,道:“真是傻瓜,这样赶回来,我暗中已经策反了五营中的将领,此次之战,未必会输,你这样回来做什么。”陈姝说着,声音已经低哑下来,“你不要命了。” 须勒提擦去了陈姝脸上的泪,“我要保护母亲的。” 陈姝忍不住了,握住了须勒提的手,道:“我儿身子健壮,是好男儿,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须勒提你要挺住,你是我陈姝的儿子,你要挺住。” 陈辉找了良医过来,良医替须勒提诊脉,半晌,摇摇头,陈姝道:“什么意思?” 陈姝跟着良医来到门外,只听良医道:“殿下,大公子的伤本就十分严重,耽搁许久,严寒之下,千里奔袭,已入肺腑,如今已经药石罔顾了,现在不过回光返照,拖着一口气罢了。” 陈姝踉跄几下,怔住了,她轻声道:“你是说,须勒提,没救了?” 话音未落,泪已决堤。 容郁站在身后,面带忧色,看着陈姝,陈姝用手上的袖子擦干了泪,道:“不会的,须勒提刚过而立,走之前还给我添了个小孙子,不可能的。” “阿姝。” 陈姝道:“用药,我让你用药。” 良医犯了难,道:“公子现在的伤势,已经没有用药的必要了,殿下。” 陈姝道:“用药。” 陈姝回了内室,只见须勒提躺在榻上,往日魁梧的身姿陡然瘦小了许多。他见了陈姝,笑了笑:“母亲,我想单独同您待一会儿,可以么?” 陈姝道:“须勒提,一会儿就有药上来,你喝了药就会好的。” 须勒提笑了,“母亲。”说着他看向容郁,容郁会意,他对厅中人道:“我们都出去吧。” 陈尡此刻已经哭了,陈湛和陈辉也都面带痛色看着须勒提,他们都随着容郁出去。 厅中只剩下须勒提和陈姝,须勒提道:“母亲,我有些冷。” 陈姝忙上前抱住了须勒提,将他搂在怀里。 “母亲,你的怀抱真温暖啊,我从青州赶来,一路上冷极了,夜间做梦,总觉得在母亲怀中。” “你小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你,你记得么?” 须勒提的目光看向虚空一处,“我总是想起从前我们在草原上的生活,阿爹带我去骑马,去射箭,他总是把我放在马头,吓唬我。” 须勒提提起了被陈姝埋葬在记忆深处的阿于提,她渐渐地仿佛也叫他带入到了往事之中。 “母亲,我了解你,你恨阿爹,所以杀了他,母亲,你真是太骄傲的一个人了。”须勒提气若游丝。 陈姝听得泪流满面,她和阿于提之间,彼此都有错,阿于提强逼于她,让她吃了太多苦头,她是个宁折不弯的女人,对阿于提简直不知道是恨多还是爱多,二人这番纠缠,最后苦了须勒提。 “如果还在草原,该多好啊。”须勒提长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只见他嘴唇开合不知想要说什么,陈姝俯下身子去听,听到了那句话,她忽然怔住了。 就在此时,须勒提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泪涌出,模糊了视线,陈姝坐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 第122章 往事(二) 暮色四合,雪愈发大了,容郁把门打开,只见陈姝跪坐在榻边,替须勒提整理衣衫,容郁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端了水盆进来,他走到陈姝身边。 陈姝恍若未觉,容郁将水盆放下,坐在一边用绢布浸湿了擦拭须勒提的面庞,一点一点擦掉了他脸上的灰尘,当须勒提安详的神情慢慢变得清晰,只听身后陈姝啜泣的声音渐渐响起。 若非室内太过寂静,这细碎的哭声怕是很容易就叫人忽略了。 容郁手上没停,他起身替须勒提穿好了衣衫,此刻须勒提变得干净整洁,仿佛只是睡着了。 陈姝抬眼看了过去,面上都是泪,她牙根咬出血来,顺着白皙的下巴流了下来,她就这样坐着看着须勒提,容郁放下了手上的水盆,坐在一旁。 夜深了,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雪落下的声音,他们夫妻二人就这样枯坐着,一直到天亮了,放晴了,阳光同雪光将这室内照得明亮起来,一切都无所遁形。 陈姝起身,她的长发未束只是散散的披在身后,她打开了大门,只见外面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她回转身体来到墙壁一边,将墙上挂着的那把剑拿出来,只听铮得一声,一道寒光闪过,陈姝执剑而立。 容郁轻叹一声,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个时候,他起身将一旁放着的披风拿起来,走过去,先是掏出手帕擦拭了陈姝嘴角的血迹,把披风围在陈姝身上,替她细致地围好了披风,灰色的绒毛将陈姝如玉的面庞映得近乎透明,她抬起头望着容郁。 “殿下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去吧,容郁在这里等着殿下。” 陈姝比容郁长得稍矮些,大概就到容郁胸口的位置,他侧颜清俊,十分温和,眼中的暖意差点溺毙了她,他已经不年轻了,鬓边隐隐有了白发,笑起来眼角有细纹。 “容郁,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陈姝手上还拿着利剑,眼中都是寒光,可是此刻她说出了人生中最软弱,最无助的一句话。 容郁笑了,他低下头将面庞贴在陈姝的侧脸上,接着又捧起了陈姝的脸,额头顶着陈姝的额头,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让陈姝微醺,只听他温柔道:“在,今生今世,容郁永远在阿姝身边。” 陈姝的目光同容郁的目光相接,她道:“不能反悔。” “好,决不反悔。” 陈姝的手握住了容郁放在她脸上的手,她重重一握,面上瞬间恢复了清明之色,她坚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走出了大门,朗声道:“调兵遣将,我们入宫。” 陈湛、陈辉、陈尡还有狼骑一干兵士皆在庭中,他们半跪在地上,齐声道:“诺。” 陈姝当先出了公主府,她眼睛微微眯着看向了皇宫的方向,轻声道:“此刻应当是大朝会吧。” “是个好时候。” 陈耀起身后得了底下的人送上来的消息,心里很是不平静,他有些烦躁便是连用膳都心不在焉的,一旁的沈后见了,有些忧心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陈耀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无事,不过是昨夜没休息好罢了。” 沈后道:“陛下一会儿大朝会议事,忙完了便是午后,总要用些东西才是。” 沈后挟了点心放在陈耀的碗碟中,陈耀烦躁道:“不用,不用,朕吃不下。” 见陈耀这幅样子,沈后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她自然知道陈耀昨日白天等消息坐立难安,晚上辗转反侧没睡好,可今日传来的消息算不得好,一会儿大朝会怕真要龙争虎斗一番。 “陛下不必忧心,左右还有叔父,叔父定然不会坐视大长公主这般行事的。” 沈后的话陈耀半点没有听在耳中,他仍旧面带忧色,让须勒提去剿匪是沈霁提出来的,不过是希望借此困住须勒提,趁机让陈姝失去兵权上的依仗,届时陈耀五营在手,便纵陈姝权倾朝野也能逼她退出朝堂,到时候即便须勒提回来了,一切已成定局,他身上还有外族血统,到时候狼骑自然归于陈耀之手。 可是沈霁不知道的是,在杨氏的挑唆下,陈耀对须勒提成见已深,早就派人埋伏在了贼匪窝点周围,为得便是趁乱杀了须勒提,让他永远不得回洛阳。 他永远忘不了陈姝在他面前绞死杨后的样子,他不能杀陈姝,却也能让陈姝尝试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 须勒提回来了,那么今日此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 陈耀穿戴整齐了衮服,上了车驾,沈后站在门前送他离去,望着车驾渐行渐远,沈后轻轻叹气,“今日怕是有一场大风波,只盼着叔父能够平定风波,维持朝堂安定。” 陈耀入朝,群臣皆拜,他高坐御阶之上,看不清面目,一旁的内侍高声道:“朕今日身体不适,有事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会儿,沈霁出列,道:“陛下,昨日典卫中郎将须勒提剿匪归来,今日尚且不曾递了奏疏上来复命。” 这时,只见坐在轮椅上的赵寒山看向沈霁,他昨夜并未归家,而是留在公主府上守了一整夜,今晨老早就出门往皇宫来了。 陈耀一愣,镇定下来,道:“须勒提已经入洛阳,为何不曾上疏复命,请大司马责问于他。” 一旁大司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殿外一声断喝:“须勒提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复命。” 只听得那刀剑划在地上的声音响起,素面的陈姝披着长发穿着玄色披风走了进来,她立于阶下,殿中人见了她这幅模样,霎时便是一静。 陈姝道:“须勒提为匪首所伤,已经死了,永远不可能再来复命了。” 沈霁面上带着震惊之色看向陈姝,却见陈姝目中带着血丝,看他的眼神仿佛择人欲噬的猛兽,沈霁的确出了主意,可是并没有打算置须勒提于死地,他不过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逼迫陈姝让权罢了,可是现在他看向陈姝,陈姝已经被完全激怒,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上座的陈耀一抖,他看向沈霁,面上犹带惊色。 沈霁镇定一瞬,道:“殿下失子之痛可以理解,不过这般手执利刃上朝会面见陛下,怕是不妥。” 陈姝偏头:“不妥?” 她笑了,举剑攻来,沈霁从小习君子六艺倒也是会一些功夫,他躲闪开来,殿中人一片哗然,陈耀身旁的内侍高声道:“金吾卫快来护驾。” 可是喊了半天,金吾卫也不曾入殿,陈姝面上带着冷笑,又是一剑将沈霁头上的官帽刺掉,沈霁鬓发皆乱,陈姝最后一剑正对着沈霁的门面,沈霁微喘,看向陈姝,他道:“阿姝今日,要谋反么?” “便纵是谋反,你奈我何?”陈姝收了手中剑,再不看沈霁,她看向御阶上的陈耀,在群臣目光中,一步一步踏上了汉白玉雕成的御阶,群臣震动。 陈耀目光中都是慌乱,他看向沈霁,沈霁默立当场,陈姝持剑走上了御阶,居高临下看着陈耀,她轻声道:“阿耀还坐着做什么?” 说完扯着陈耀的衣服,一把将他从御座上拉了下来,陈耀道:“姑母这是,要做乱臣贼子?” 陈姝在众人目光中荡了荡衣袖,端坐在御座上,淡淡道:“都道想做皇帝,原来这里的风景这么好。” 陈耀看着陈姝,又看了看座下群臣,忽见沈霁出列道:“殿下此举怕是不妥,若殿下不希望江山动荡,烦请殿下收手吧。” 陈姝一笑:“五营皆在我手中,各州刺史帐下官员一大半都是我陈姝提拔起来的,朝中受惠于我陈姝的人不知凡几,昔年我追随先帝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沈霁一窒,陈姝的强大远超他的想象,她这些年透过狼骑,渗透进了各部兵马的中层,许多将领的副手都效忠于她,在朝中也有极大的势力,以赵寒山为首的寒门官员也都站在她身后。 贵族世家的势力纵然强大,但是这些人说白了就是墙头草两边倒,谁能给他们更好的更多的,他们就会偏向谁,说白了这就是审时度势。 沈氏的选择其实是想要通过沈霁打开进入洛阳的通道,这么多年了,朝堂一直被北地世家占据,沈霁追随陈熠得天下,二人君臣相得,后来陈熠为牵制陈姝,拜沈霁为大司徒,又让陈耀取了沈霁的侄女,为得便是要沈霁帮陈耀。 沈霁一路走来,身上背负着江东沈氏一族的兴旺,他能做的选择太少了。 他的目光看向上座的陈姝,底下头,叹了口气,昔年他与容郁相争,陈姝选了容郁,其实那个时候他与陈姝之间的情分就已经在许多次的交锋当中消失殆尽了,他们是太相似的两个人,都有野心,都有执念,在一起只是彼此伤害罢了。 他败了,沈霁惨笑。 这时,陈湛带着人走进了正殿,沈霁看向陈湛,这是陈姝为他生下的儿子。 陈湛没有看沈霁,而是跪在地上,道:“母亲,宫中金吾卫已经被肃清了。” 陈姝仿佛没有感情的目光看向委顿在地上的陈耀,道:“废陈耀为临淄王。” 陈耀暴起,道:“姑母,我阿父还在地下看着呢,姑母,你可对得起我阿父?” 陈姝的剑指向陈耀,“我奉劝临淄王慎言,殿下还有几个儿子,为子孙计,说话还是当心些,我失了儿子,倒也不介意让陛下尝试这样的痛哭。” 陈耀听陈姝这样说,顿时失去了理智,他怒道:“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陈姝移开了目光,看向殿中群臣,道:“各位也要想清楚,世家绵延百年至今着实不易。” 殿中官员皆是默默然,他们忖度着,此刻自家门外怕是已经叫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说远的,若是此刻出列,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首身分离的下场了。 陈姝看向沈霁,道:“沈霁谋害皇嗣,将他压入暗室。” 沈霁闭上双眼,看向陈姝,陈姝直视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他恍然仿佛回到了那年海棠正好的时候,他在陈姝的院子外面,见到了满身鲜血的她,她那时亲手杀了阿于提,立在庭中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沈霁拉着她洗掉了脸上脖子上的鲜血,看着陈姝的目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仿佛一柄利刃缓缓出鞘。 沈霁转身,垂下了眼睛,他曾目送陈姝出塞的车驾,曾见到带着阿于提归来的小公主,曾见到杀人后满身是血的陈姝,如今见到了陈姝登位。 终究不能再看下去了,沈霁一步一步走出了正殿,只见外面银装素裹,阳光正好,他眯起眼睛,只觉得恍若一梦。 这时,容郁缓缓而来,他围在银狐裘中,眉眼淡漠,他见了沈霁躬身下拜,道:“经年不见,不知清晏可安好?” 沈霁一笑:“这么多年了,从未如此轻松过。” 容郁道:“清晏你我少年相交,到如今三十五载,其中便有龃龉,你也是我的朋友。” 沈霁整理了衣冠,拱手一揖,“三十五载的朋友,如今就此别过。” 容郁还礼。 二人雪中对拜,起身后都笑了,沈霁看向容郁,道:“她的身侧,乃阿鼻地狱,容郁,你要留下来陪着她。” 容郁眉目安然,“容郁此心,九死其犹未悔。” “容郁啊容郁,真不愧是容郁啊。”沈霁苦笑,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去。 容郁目送沈霁慢慢离开,抬眼只见入目都是雪,好寂寥的景象。如不出意外,这当是最后一面了,陈耀杀不得,沈霁却留不得。 容郁望向殿中,端坐在御座上的陈姝与他对望,一边是高坐帝位的人间帝王,一边是天地霜雪中的过客,容郁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半夜,陈姝睡醒了,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可能是因为近来总是见到故人,所以感触颇多。她起身走到了门前,开门,只见外面明月高悬,距离七月半越来越近,月亮也越来越圆,陈姝拢着身上的披风,凭栏望月。 第123章 盂兰(一) 七月半这日是个好天气,陈姝昨晚睡得不好,补眠半日,醒来就见满娘坐在床头,倒吓了她一跳,再一看,许濛也坐在一旁。 陈姝起身,宫人们奉上了水盆,她擦拭面庞,又漱了漱口,道:“阿娘和阿满怎么都来了?” 许濛看向她眉目间隐隐有忧色,道:“阿姝在梦中,似乎一直皱着眉头。” 陈姝看着许濛,过了近十年,许濛却还是旧时模样,便是连眼神都不曾变,一如既往地澄澈与干净,这不是皮囊保养得宜而是内心依旧纯粹。 她还未显怀,近来怀孕十分辛苦,气色却意外得不错。 满娘是知道内情的看向陈姝的目光中也有些担心,她道:“我听宫人们说你最近一直睡得不好,老早老早就要起来去散步。” 陈姝摇头,“无事,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 许濛欲言又止:“难道,是沈霁他们?” 许濛许多事都是从满娘那里逼问来的,也是陈姝默许的,若是什么都不让许濛知道,难免她会多想,不过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几个人,具体什么情况全都不清楚。 “不是,不过几个男人罢了,那有什么,只是勾得我想起了往事。”陈姝起身穿衣,宫人们奉上来的乃是一件玄色织锦衣裳,穿上身才发现,是件男装。 许濛和满娘见陈姝穿了件男装,顿时笑了:“怎么想起来穿男装了,今晚盂兰盛会难道要穿着男装出门么?” “许久没有这样出门了,省的还要带帷帽。”陈姝拿过镜子,对着镜子描眉,不过寥寥几笔,便是两道入鬓的剑眉,正要放下镜子,只见宫人引着陈昱进来。 许濛和满娘的目光在陈姝和陈昱之间打个转,忽然都笑开了,许濛道:“真是,太像了。” 陈姝的眼睛是陈氏人标志性的桃花眼,眉目含情,眉毛形状较男子稍微柔和一些,今日画眉加上了棱角,顿时就让人觉得这是个美得雌雄莫辩的少年郎。 陈昱进来,他上了些年纪看着威仪更重,这二人站在一起,实在是相像,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一家人。 陈昱见陈姝这样也笑了,他快步过来拉住许濛的手,道:“今日有些凉,你穿这样少跑过来,就是想看看阿姝要打扮成什么样?” 许濛笑道:“才不呢,我今日去不得盂兰盛会,总也要来阿姝这里过过瘾才是。” 陈昱拿过一旁的披风给许濛披上,道:“今日虽去不得盂兰盛会,却能够去洛水旁走走,放一盏河灯,慰藉哀思。” 许濛眼睛一下亮了,道:“真的?” 陈昱道:“山上太凉我们去不得,可是河边还是能去的,车驾已经备好了,我们早去早回,我是来接你的。” 说着陈昱拉着许濛起身,许濛道:“那就好了,许多事在宫中还是不方便,这样的日子,能出去还是好的。” 说着许濛又来到了陈姝身边,道:“阿姝今晚也要开心一些才是,我虽然不大清楚前世究竟如何,可是今生才刚刚开始,我知道放下还需要时间,但是我不希望阿姝因此不开心。” 陈姝叫许濛抱在怀里,她伸手拍了拍许濛的后背,道:“阿娘不必忧心,我没事的,你啊,快点随着阿父去洛水旁吧。” 许濛替陈姝整理了头发,点点头,同陈昱携手离去,走得时候,陈昱也同陈姝点头致意。 陈姝和满娘自然也知道他们这是要去洛水畔祭奠谁,有许濛的父母,还有陈旻。 殿中便剩下了满娘和陈姝,满娘看着二人离去,捧着脸道:“你瞧,把我叫回来就是看这种秀恩爱场景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陈姝将玉珏带在腰间,对着铜镜上下照了照,道:“怎么,阿满没有心动的?” 满娘摇摇头:“没有啦,从前遇不到,在这里就更不可能了,毕竟还是有很多事情说不到一块儿去,比起谈恋爱,我还是比较喜欢做自己的事情。我从前啊,也是很想找个男人的,可是现在这种心思已经淡了,现在这样真的很好很好了。”说着满娘又调侃陈姝道:“你看,便是你这样,不也为情所困么?” “为情所困?”陈姝挑眉,语气凉凉的。 满娘略怂,“那你现在天天睡不着,肯定是为情所困啊。” 陈姝转身,在满娘的目光中缓步而来,她伸手挑起了满娘的下巴,唇畔挂着一丝笑,道:“这从何说起啊?” 满娘在陈姝的目光下有些绷不住了,她闪到一旁,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快放过我吧,阿姝,说实话你和陛下长得太像了,我看你现在这样子就发憷。” “你怕他,不怕我?” “谁叫我看过你和阿熠包尿布的样子呢?”满娘心直口快把话说出来,却见陈姝目光飘了过来,满娘咽咽口水,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能和阿濛说,我呢,算是个旁观者吧,所以可以和我说。” “真的无事,只是最近故人见得有些多,想起了很多旧事,旧事未必都是开心的,所以有点伤怀。” 满娘握住了陈姝的手,道:“我觉得你需要时间,你能够对阿熠和陛下释然,那么现在你也要对这些旧人旧事释然,你只是需要时间放下这一切。” 陈姝看了满娘片刻,点头道:“阿满说的是。” 前世种种爱恨都在陈姝心中留下了印记,即便她心志坚定,可是终究有些情感难以克制,有些旧事不得不去想。 陈姝洒然一笑,“走吧,这都不算什么,出去散散心才是最重要的。” 满娘笑了,带着些兴奋跟了上来,古代的日子虽然纯天然无污染,可是未免单调了一些些,这种节庆的时候,最让人兴奋了。 陈姝出了殿门,只见陈熠身着常服等着她,陈姝道:“阿兄等了许久?” 陈熠点点头,道:“今夜唐馨会来。” “我们虽说定了在圆融寺山下会合,可她避瘟神一样避着你,阿兄何必上赶着凑上去?” 陈熠道:“阿姝约了她是你的事,我要去是我的事,圆融寺也没张贴大字不让我陈熠登门,不是么?” 陈姝等人上了车驾,只见陈熠也上了后面的的车驾跟着她们,满娘在车中欲言又止道:“阿姝,阿熠这样真的是想要再续前缘?” 陈姝掀起了帘子往外看,不经意道:“各人心事各人知,他的事我不插手,我的事他不插手。” 满娘耸耸肩,“莫名其妙。”她继而看向陈姝的侧颜,暖黄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看不清神情,她觉得陈姝的情绪是在见到容郁之后就变得不大好的,满娘总觉着,陈姝对容郁的感情很不一样,虽然她不说,也藏得很深,可是满娘就是能够感觉到。 女帝的一生如此复杂,爱恨情仇,在旁人看来是传奇,当事人这里都是伤痕。 车驾缓缓出了皇城,入了金市,只见慢慢地有人缀了上来,车驾旁的随扈低声道:“殿下,有人跟着我们。” “哦?”陈姝撩开帘子往外面望去,只见车驾后面阿于提正跟着,他见陈姝穿了男装未施脂粉,眼中一亮,对她做了个口型道:“公主。” 满娘也见了,她惊奇道:“这,我们今天可是换了车驾换了马匹的,他,他怎么认出来的呀。” 陈姝一笑,指了指天上,满娘不明就里,陈姝道:“阿于提驯了一只鹰隼,极通人性,怕是我们刚出皇城就盯上我们了。” “真把我们当肥羊了。”满娘又道:“不过说实话,公主殿下的魅力真的非凡,这貌似也就见了一面,他就一见钟情了?有这样追妹子的么?偷窥狂似的。” 听满娘这样一说,陈姝忽然一笑,笑得不怀好意,满娘真是怕了陈姝这种笑,每次都会有人倒霉,陈姝对着窗外的随扈道:“不必管他,我们快点出城便是。” 车马辚辚,往城门外走,阿于提就缀在后面,脸上挂着笑,车驾在城门口停了好一会儿,今晚出城的人多,都是要去洛水畔放灯或者去圆融寺参加盂兰盛会的,城外又没有宵禁这一说,在城郊的村子里下榻也是不错的。 车驾驶出洛阳城,上了官道,陈姝她们走得慢,陈熠的车驾已经走在了前面,只听陈姝道:“停车。” 满娘看得莫名其妙,只见陈姝出了车驾,上了备好的马匹,道:“拿弓来。” 满娘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后面阿于提只见陈姝利索地上了马,眼中带着些欣赏之色,又见陈姝搭起弓箭对准了上空盘旋的鹰隼,他心道不好,马上打起了口哨,只听几声清脆的口哨声,鹰隼朝着他这边飞来,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陈姝的弓箭也对准了他,阿于提面上带着些无奈,走了过去,道:“公主若是有打猎的想法,我这只鹰隼倒是可以帮公主猎得几只野兔。” “你的鹰长得不错,我准备打下来,烤来吃掉,怎么样?” 阿于提苦笑:“公主,我驯这鹰废了不少功夫,公主若是喜欢,送给你如何?” 陈姝丢了弓箭,眸色转冷,道:“颇肖其主,我才不要。”说着陈姝矮下身子,对着车中的满娘道:“阿满,你出来吧。” “哎?”满娘有些纳闷,矮着身子出了车驾,却见陈姝将她一把拉上了马,满娘惊叫一声,那马匹风一般奔了出去,扑了阿于提一脸黄土。 阿于提擦了擦脸上的土,朗声一笑:“公主的骑术比得草原上的勇士。”说着小臂震动,鹰隼飞了出去,又打了个响亮的口哨,一匹神骏的黑马从道旁出来,阿于提在众人眼中飞身上马,追了上去。 后面的马车停了下来,有人用手上的扇子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清俊温润的面容,他含笑道:“这位殿下着实有趣。” 一旁坐着的容郁仍旧一身白色锦衣,望着陈姝骑马离去的地方,竟也低低地笑了,他一贯清冷,可这样一笑,便是眉眼都软了下来。 沈霁挑眉,“甚少见阿郁展露笑颜,这位殿下更有意思了。” 容郁看过来,“在清晏这里,还是殿下最有意思。”容郁将殿下二字咬得重了些。 沈霁折扇合上,道:“阿郁,观棋不语真君子。” 第124章 盂兰(二) 陈姝带着满娘一路奔驰来到了山下,此刻已经太阳偏西,圆融寺在半山腰上,上山只有石阶,望不到头,道旁有脚夫等着。山下人很多,停满了轿子或者马匹,茶寮里也都是人,周围还有很多小摊贩,很是喧嚣热闹。 陈姝四下看看见唐馨和陈熠都还没来,可见她一路上骑马走在了前头,她下马,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抬头只见满娘面上发白,她道:“你莫不是不能骑马吧?”说着伸出手来,满娘头晕目眩,各种想吐,整个人都软了,叫陈姝一碰就掉了下来,陈姝接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了几步,她毕竟还小,力气不够,哪里接得住一个成年女子,眼看着就要倒了。 只听身后马匹嘶鸣,有人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双大手托出了陈姝的腰,稳住她的身形,满娘将陈姝推了一把,彻底将她推进了那人怀里,自己跌跌撞撞寻了个草窝,蹲下就吐了。 陈姝叫人抱了个满怀,抬头只见那人是阿于提,看她的眼神兴味颇浓,一副等着她反应的样子。 却见陈姝不恼,只是粲然一笑,她以往面上都是威势凌厉,难见这样的笑颜,阿于提愣住了,接着胸口传来剧痛,只见陈姝抬着胳膊肘重击他的胸口,阿于提面上兴致更浓,伸手就要擒住陈姝,陈姝狡黠一笑,居然将自己的右手送进了阿于提掌中。 只见陈姝左拳出击,一拳朝着阿于提的眼窝就去,阿于提朗声一笑,侧身躲开,却还是叫陈姝打中了半边脸,他顺势一拉,又将陈姝箍在怀中。 “公主好身手。” 阿于提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穿得少,离得近,胸膛宽阔魁梧,将陈姝拥在怀里,陈姝甚至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阿于提目光一动不动看着陈姝,等着陈姝露出羞恼的神情。 陈姝冷冷瞧他,阿于提低头,只见陈姝右手指缝中夹着薄薄的刀片,包着他手肘的皮甲已经叫划开了,刀片正抵着他的手腕。 “我劝你还是放开我的好,刀快得很,莫让你的血脏了我的衣裳。” “哈哈哈哈,公主你真有意思。”阿于提笑了,放开陈姝,陈姝收了刀片,也不看阿于提,提步上去,来到满娘身边,替她拍背道:“怎么样?” 满娘吐得简直头晕眼花,道:“你怎么都不说一声啊,我真的要死了。” “我道你出去四处游历,当是学会骑马了,却不想还是这般不济。”口中虽然嫌弃着,陈姝却还是走到马匹旁,从褡裢里拿出了水囊,又从袖笼里掏了帕子出来,递给满娘,“漱漱口吧,看你这副样子,一会儿怕是不能走石阶上去了,待他们来了,让他们抬你上去。” 满娘接过了水囊,漱漱口,勉强站了起来,陈姝扶着她,往茶寮去,阿于提也跟了上来。 茶寮中的人见阿于提是胡人,长相粗犷,身形魁梧,看着就不好惹,陈姝则是一身锦衣,一看便知是洛阳的贵人出城,便给他们腾了张桌子出来,她扶着满娘坐在桌旁,这茶寮简陋,她倒也不在意。 满娘胆汁都吐出来了,趴在桌子上回血,阿于提坐在陈姝对面看着她,陈姝不理他,只是朝外看,阿于提道:“公主,你喜欢吃什么?平时爱骑马么?大魏的公主,都会拳脚么?” 满娘听阿于提这么生硬的撩妹子,心里吐槽,阿于提这种直男聊天法,不说对着陈姝,便是随便抓个姑娘来,怕也是不吃这一套的,唉,真是没救了。 “草原上的汉子,也都像你这么聒噪么?” 阿于提咧嘴笑了,“公主这不就和我说话了么?” 满娘翻了个白眼,这孩子怕不是个傻子吧。 陈姝凉凉地看了满娘一眼,满娘立刻缩了缩脖子装鹌鹑。 过了一会儿,耳边都是阿于提在将草原上的风土人情,他口才说实话不算好,但胜在亲身体验,说得很是有趣,便是连满娘都不知不觉听进去了,只听陈姝道:“来了。” 不远处,几驾马车缓缓而来,打头的便是唐氏的车驾,慢慢地,车驾都停了,唐馨下来,身上居然也穿了男装,跟着下来的是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她把帷帽上纱布轻轻挑开,竟然是杨氏三娘,她朝着陈姝这里看过来,看到陈姝身上也穿着男装,脸色顿时便有些难看了。 唐馨朝着陈姝这边挥挥手,却见另一驾车上也下来了人,杨氏三娘见了,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唐馨却收敛了动作,不敢看过去,那人便是身着常服的陈熠。 陈熠自然没有过去,而是朝着陈姝这边走来,他目光落在了阿于提身上,十分锐利,阿于提本就有着野兽一样的直觉,似乎是感觉到了陈熠敌意,他也邪邪地笑了,看了过去。 陈姝没在看目光相交的二人,而是看向了随后而来的车驾,只见沈霁下来,朝着陈姝便是一揖,随即容郁出来了,朝着陈姝点点头。 陈姝起身,对陈熠道:“阿兄怎么来得这么晚?” 陈熠道:“不是坐马车么,怎么忽然骑上了马,阿满可不擅长骑马,你把她折腾得够厉害。” 满娘就差流出宽面条泪了,心道这个世界上,还是陈熠比较懂她,她简直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位了好么? 陈姝道:“坐在马车里可真成了肥羊了。”这话意有所指,陈熠看过来,阿于提也听出来了,他摸摸鼻子。 陈熠道:“这位是?” 陈姝瞟了阿于提一眼,“陌生人罢了,阿兄这么大的好奇心,一会儿不如自己上山,也好饱览风景。” 陈熠跟着陈姝来也就是想要寻个机会接近唐馨,若是陈姝不牵线搭桥,他这一趟可就白来了,闻言陈熠不再说话,只是道:“那我们走吧。” 陈姝同陈熠走了过去,她拉过唐馨道:“还是阿馨知道我的心思,这种时候出来玩,男装最是方便了。” 唐馨见了陈熠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同陈姝道:“我啊,就知道你最爱玩了。”说着拉过了杨氏三娘道:“三娘也从未来过这盂兰盛会,是以带上了她,与我们共游。” 杨氏三娘上来,虽然同陈姝见礼,眼睛却一直盯着陈熠,陈熠见了她,面色沉沉,仿佛不大高兴的样子,陈姝自然记得陈熠方才的做派,她道:“有美同游,自然是好的。” 这话说得仿佛是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但见沈霁过来,对着陈姝行礼,道:“不成想又同公子见面了。”说着看向陈熠,不太确定道:“不知这位是?” 陈姝笑了:“是我兄长。”她目光看向陈熠,隐隐有些讥诮,仿佛等着陈熠做出反应。 沈霁一听,拱手一拜,道:“在下沈霁。久仰大名。” 陈熠看向沈霁的目光十分温和,笑道:“阁下出自江东沈氏,乃南地望族,不敢不敢。” 陈熠同沈霁说着话,目光却看向了一旁的容郁,道:“这位是?” “在下容郁。”容郁拱手一拜。 陈熠却看向陈姝,唇边带着些莫名的笑意,道:“如此熟悉,倒觉得从前见过似的。” 满娘站在一旁,心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一群人,关系之错综复杂,能做出一张树状图,简直可怕,她一朝穿越天天围观修罗场,真是心累啊。 武帝和他的前后俩老婆,陈姝的庞大后宫,还有他们彼此之间绵延几十年的各种爱恨情仇,都是正主,这可比后世她在电视上看的雷剧有意思多了。 陈姝和陈熠之间可算得上是彼此知根知底,可是面上也不带分毫,浑然不觉似的,陈姝道:“既然都聚在这里,这样吧,我们一同上山,估摸着爬上去天就黑了,圆融寺的盂兰盛会也该开始了。” 陈熠看向众人,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在场陈姝和陈熠身份最高,他们都这样说了,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说着便纷纷安排了随扈,一群人聚在一起准备上山。 这群人之中,只杨氏三娘一个女子带着帷帽,其余的都着男装,其中如陈姝这般雍容尊贵者有之,如唐馨这般英姿飒爽者有之,如沈霁风流俊雅者有之,如容郁清冷孤高者有之,一时间倒成了来往行人关注的焦点。 一行人走在石阶上,成了一道风景线,满娘不舒服走得慢跟在后面,其实是在看好戏。只见陈姝当先走着,唐馨靠着她,似乎是在躲避陈熠,可是陈熠却靠过来,这下倒好,陈熠往唐馨这边来,杨氏三娘却也凑过来,一大堆人挤在一块,陈姝面上已经隐约有了不耐烦的神色。 沈霁和容郁稍稍错了两步,满娘见前面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又望向了后面不远处缀着的阿于提,阿于提见满娘看他,还咧嘴笑了,满娘扯扯嘴角。 约莫爬了一会儿,陈姝皱皱眉,加快了速度,她日日清晨起来绕着皇城散步,闲了还练拳练剑,体力超级好,爬个山不在话下,提步便把唐馨等三人甩在后面。 唐馨却有些累了,只听陈姝道:“阿馨,我在山上等着你。” 沈霁和容郁也加快了速度,追了上去,阿于提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超过满娘,从她身边过的时候还朝她笑笑。 满娘望着四人远去的背影,倒是想要一鼓作气追上去围观修罗场来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姝快步上了一处平台,站在那里往下面望去,只见太阳已经埋下去半个头,天边的云都红了,沈霁也上来,道:“殿下好体力。” 陈姝面色红润,对他笑笑道:“我们才走了不到一半,要上了山才知道体力究竟如何呢。” 沈霁是世家公子,平日运动不多,此刻微微有些喘,只见一旁容郁倒是轻松写意得很,衣衫鬓发丝毫不乱。 陈姝见阿于提也上来,朝着她笑,她没理他转身又往上爬,沈霁来到陈姝身边,似乎是在闲谈,“今日落霞倒是极美。” 陈姝不看沈霁,往山上望,道:“沈氏公子今日来看的可不是落霞,现在想说的也未必是落霞。” “哦?殿下何出此言?” 陈姝脚下不停,往上踩了两个台阶,正好站在沈霁的斜前方,只听她凉凉道:“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可见居心叵测。” 听陈姝这样说,沈霁倒是笑得愈发温和,他也跟上来,道:“确有居心。” 陈姝斜着看了沈霁一眼,只见这人面上已经有些潮红,额角隐隐有汗,她一笑,又快步上山,丢下一句话来,“有什么居心要先追上我再说,沈霁,跟不上我的人,可不在我陈姝眼中。” 听陈姝这样说,沈霁手中动作一滞,望了过去,只见陈姝已经往上爬了几个台阶,只留下一个背影,他有些错愕地笑了。 只听得身后有人清冷道:“借过。” 沈霁侧身,只见容郁上去,他望着容郁的身影,面上的笑更意味深长了起来。 沈霁刚被陈姝甩在下头,阿于提就跟上来了,他倒是轻轻松松的,对陈姝道:“方才那人风一吹就倒了,公主难道喜欢这样的?汉子还是威武雄壮的好。”说着挺挺自己的胸。 听阿于提这样说,陈姝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阿于提甚少这样被陈姝正眼瞧,他自遇见陈姝就觉得这魏帝公主简直好看极了,冷冷看他的时候好看,撘箭瞄准他的时候好看,在山下对他笑的时候好看,这样淡淡瞟他一眼也是好看的。 他汉文不好,不知道中原人管这个叫色授魂与。 然后他只觉脚下一软一热,阿于提愣了,低下头一看,居然踩到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屎,看着应当是吃草的,嗯,绿色的。 陈姝见了,忍了忍,却还是笑了,她笑着摇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阿于提隐隐听到,仿佛是,“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傻呢?” 阿于提抬脚,只见陈姝又转身往上爬了,只留一句话飘到他耳边,“汉子还是得脑子好。” 这时容郁从他身边过,阿于提挺挺胸脯,容郁瞧了他的脚一眼,阿于提很自然的把脚拿起来,他以前在草原上也不是没有踩到过,英雄男儿,何必在意这些,不知为何,今天怎么有点不好意思呢? 再往上的台阶基本上便是垂直的,很是陡峭,陈姝爬得有些艰难,面上也有了汗水,她也不讲究,用袖角擦擦汗,然后埋头往上爬。 她没回头,却知道身后有个人跟着她,很沉默也没说话,陈姝脚上踩到了青苔,往下一滑,只觉那人动作护了上来,却没有碰着她,不过是一个瞬间,陈姝稳住了身形,那人的手就收回去了。 她咬牙爬上了山顶,面前便是灯火通明的圆融寺,陈姝扶着一棵树站着,望向山下,只见来路叫薄纱一般深蓝的夜幕蒙上,隐隐约约能够望向远山,那山下石阶上能见到一盏一盏灯火攒动。 陈姝笑了,胸中块垒尽数消解,她笑得越来越大声,容郁站在她身旁,抬眼便能看见陈姝的侧颜,睫羽上都镀着暖黄的光,这是个非常畅快的笑。 陈姝转头看他,道:“你瞧啊,果然江山如画。” 真是眉眼飞扬,说不出的风采。 就这样映在了容郁眼底,他不知不觉间,也笑了,那笑容越来越大,容郁忽然高声清啸,道:“快哉,快哉。” 只听身后有人击掌,“啸声清越,小僧敬服。” 这声音太过熟悉,陈姝转身,一个青衫缫衣的僧人立在那里,灯火之下,他美得惊心动魄,可眉眼间寂灭般的安然镇压了这近乎于妖异的美。 他双手合十,朝着陈姝行礼道:“小僧法号怀恩,拜见公主殿下。” “怀恩?真是个好名字啊。” 赵寒山,也是个好名字。 第125章 寒山 青山之上的圆融寺庙宇重重,灯火通明,陈姝对着眼前的僧人道:“听法师的口音倒不像是洛阳人士。” 怀恩道:“小僧自自南方而来,听闻圆融寺的盂兰盛会便在这里挂单,寺中人手不够,主持大师便托了小僧来接待公主殿下。” 这事儿说来有些奇怪,陈姝和陈熠踏足此处,本应当是寺中僧人接待,不过陈姝他们本就微服来访,不想要打扰到其他人,是以通知得很是匆忙,不过是让圆融寺准备斋饭和厢房罢了,住持这里本就忙得不可开交,腾不出人手,这才想到了仪表风度很是非凡的怀恩,将此事托给了他。 陈姝站在寺庙门口,等着陈熠一行人上来,说话的功夫,阿于提和沈霁便一起上来了,见容郁立在陈姝身旁,阿于提看向容郁,目光中隐隐有挑衅之意,沈霁的目光则是在容郁和陈姝身上来回打了个转,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唐馨上来,她走到了陈姝身边,陈熠紧随其后,面色不好,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杨氏三娘的身影,反倒是满娘气喘吁吁爬上来了,她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道:“不行不行,我真的是老了。” 陈姝笑道:“阿满方才吐成那样,也不愿意让人抬你上来,自己爬上山来,我看着你倒是好多了。” 满娘这会儿可真的没什么心情围观修罗场了,她坐在那儿平复了呼吸道:“既然都出来玩儿了,在让人抬上来多没意思啊,不过阿姝,我真的不能够再下去了,我已经不行了。” “放心,山上已经着人备好了厢房,我们今晚休整,明日下山,再去洛河旁游览一番。” 满娘听陈姝这样说,松了口气,嘴里却还是埋怨陈姝,“要不是你啊,非要拉着我骑马,我今天不会这么惨的,肚子里都吐空了,好饿啊。” 正说着,只见他们的扈从也提了东西上来,满娘叫着道:“快点快点,我要吃点点心。” 陈姝含笑看着满娘在他们带来的食盒里找了点心出来,狼吞虎咽几口,又忙着喝水,她转身看了看人,道:“看样子倒是都上来了。” 唐馨拉拉陈姝的袖角,道:“三娘还没上来。” 见众人都看过来,唐馨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道:“她爬到一半就累得走不动了,只能等仆从将她抬上来,便在原地休息了。” 陈姝道:“无妨,那就再等等。” 一行人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杨三娘坐在滑竿上上来了,她见大家都到齐了,忙从滑竿上下来,对着众人行礼道:“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说着话帷帽底下的那双眼睛就盯着陈熠。 陈姝没说话转身就走了,对着怀恩道:“请法师带路。” 怀恩双手合十行礼,众人跟了上去,行动间隐隐以陈姝和陈熠为尊,这兄妹俩站在一起,陈姝轻声对陈熠道:“我虽不喜欢同杨氏计较,前世的事前世也已经了结,但是她这幅样子着实碍眼,阿兄若是没有动作,我陈姝便要让她从我眼前消失了。” 陈熠道:“我于她无意。” “那就好。” 进了大门,只见寺中各处都布置了不同样式的花灯,寺中人来来往往,好生热闹,大殿门前有香炉,怀恩道:“盂兰盆节有祭祀逝者的习俗,殿下若是有逝者想要祭祀可以在殿前上香,也可着我等替殿下点灯。” 陈姝听了,难免有些恍然,前世她活到了最后,难免寂寞,为自己身边那些逝去的人不知点了多少灯,上了多少香,想到这里,陈姝摇摇头,“不必了,没什么人需要点灯的。” 怀恩听了又引着他们入殿,道:“今日殿中讲经,列位若是喜欢也可听经。” 从门外望进去,上首佛祖金身神情安然,垂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凡尘众生,往下看,大殿中坐满了人,一个身着袈裟的僧人正在讲经,讲到了僧人目连的故事。 陈姝和陈熠立在这里听了一会儿,似有所感,他们对视一下,点点头,陈姝对着怀恩道:“今日既然听到了目连的故事,倒也不好不表示一番,我与阿兄今晚便供奉百味五果给僧人们,置于盆中,算是为我阿娘聊表心意。” 怀恩拜下,道:“二位殿下孝心可嘉,不过今年陛下早已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陈姝挥挥手道:“这有什么,那是我们皇族的旧制,我与阿兄不过是为了我们的母亲罢了。” 陈姝说起许濛,便是神色都温柔起来,他们立在门前听了一会儿,陈姝道:“听闻圆融寺依山而建,亭台林立,此次盂兰盆节各处都挂上了灯,很是漂亮,不知怀恩法师可愿引我去瞧瞧。” 怀恩一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陈姝转身道:“我素来不通佛法,在这里呆着也是闷,想要去寺里瞧瞧,诸位请自便。” 陈姝想去里面转转,可是唐馨却不想去,这前面人最多最热闹,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凑凑热闹才是,她道:“那我再转转,我见道旁的树上能够绑祈福的木牌,我总要去写一个挂上去。” 陈熠道:“阿姝自己去逛吧,小心些。” 陈姝的目光看向了沈霁和容郁,沈霁道:“圆融寺风景的确出名,沈霁心慕已久,自然同往。”容郁却没说话。 陈姝对怀恩道:“请法师带路。” 怀恩微微躬身,朝前走去,陈姝等人跟着他走了。唐馨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陈熠跟了上去,不过一会儿殿前就只剩下杨氏三娘和她的侍女,那侍女期期艾艾道:“女郎,我们,现在。” 杨氏三娘心中很是不畅快,今日她可是被彻彻底底忽视了,她一咬牙道:“走,跟上唐氏女郎。”说着便往陈熠和唐馨的方向去了。 怀恩引着陈姝等人到了后面,只见这里各处都挂着灯,却没什么人,怀恩道:“前面事忙,这里便没什么人了。” 满娘见了这满院的灯,将这秀丽幽静的庭院映照的别有情致,不由心中赞叹,果然,论起审美还是古人厉害。 怀恩忽然见了缀在后面的阿于提,他正要进来,却叫一个小沙弥拦住,只听那小沙弥道:“施主,此处乃是我寺后院,不对外开放的。” 阿于提道:“我同前面的人是一起的。” 小沙弥见阿于提这幅样子,眼中都是怀疑,他摇摇头道:“不行,总之施主不能过去。” 阿于提叫拦住,可怜兮兮地看向陈姝,一旁沈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怀恩也看向陈姝,陈姝看过去,阿于提眼中闪烁着光彩,只听陈姝凉凉道:“不认识。” 三个字一盆冷水似的兜头浇在了阿于提身上,他高声道:“公主,今天公主摔倒我还扶了呢,公主怎么就不认识我了,我的鹰隼,我的黑马,公主都不认识了么?” 一旁满娘心道,简直没眼看啊。 阿于提还想说话,却见陈姝转头就走了,他在后面叫了一声,似乎是想要过去,小沙弥很是坚定,道:“施主若是硬闯,小僧可要叫人了。” 阿于提见强来终究不是好法子,他只得讪讪地走了。 怀恩跟上来,道:“这人是个匈奴人,殿下小心为上。” 没等陈姝说话,只见沈霁颇有兴味道:“法师怎么就这么确定呢?” 怀恩道:“若是常年在外行走,便能够分辨出各部胡人之间的不同来。诸位这边请。”说着便引了他们游览寺中园林,圆融寺里的园林同外面不一样,多了几分出尘的意味,树下都挂着灯,引着他们往更幽深的地方去了。 唐馨这里,她刚刚写好了木牌,上面写了为家人祈福的话语,在那树下,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好地方挂上去,正纠结着,只见一双手从她手中拿过了木牌,挂在了树枝上,唐馨呆呆地看着陈熠,半晌才回过神来。 陈熠道:“阿馨,我有话要同你说。” 唐馨刚想说话,陈熠就已经上来拉住了她的手,他道:“走吧,跟着我走。” 唐馨想要挣扎,可是想起了陈姝说过的,如果真的不可能那么何不给一个了断呢?这样想着,唐馨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任由陈熠牵着她走。 二人正要离去,忽然听到杨氏三娘道:“阿馨,殿下。”他们转身,只见杨氏三娘要上前来,忽然陈熠道:“杨氏女郎请止步吧,我有些事要同唐氏女郎说。” 杨氏三娘急了,道:“可是殿下这样拉了阿馨走,也是于礼不和的,我……”话没说完,只见陈熠对着身后的随扈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拦住她。”也没说话就拉着唐馨走了。 唐馨一路上叫陈熠拉着,飞快地走,嘴里道:“殿下,您这样对三娘不好的,毕竟是女儿家。” 陈熠没说话,只是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二人来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地方,四下叫大树围着,只有树上一盏盏的灯散着昏黄的光芒。 陈熠却直直看过来,凉凉道:“你真当她是为了游玩而来。” “哎?” 陈熠见唐馨摸不着头脑,干脆道:“她是冲着太子妃的位置来的。” 唐馨不意陈熠说得这么直白,她愣了,过了好一会儿笑了,“殿下,她为了什么而来对于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也和我没关系。”说着行礼就要离开,忽然叫陈熠拉住了衣角。 唐馨张大眼睛,瞬间万千情绪涌出胸口,她道:“殿下,我唐氏没有做外戚的心思,我也没想过要做太子妃。在洛阳这个地方,殿下,我们从来身不由己,请殿下不要再难为我了。” 陈熠想要说话,忽然只听耳边传来了一个女子低柔的声音,“谁说,你们唐氏要做外戚的?谁说你嫁了我阿兄便是要做太子妃的?” 唐馨转身,呆愣愣地望着从暗处出来的陈姝,再一看一旁正站着怀恩、满娘、沈霁和容郁,她的脸顿时有些红了。 陈姝施施然出来,对唐馨道:“阿父尚且没有立太子,我阿兄也不一定是太子,阿馨这是做什么呢,杞人忧天。” 陈姝这话语焉不详,往下细细想上一层便能够知道,陈昱这里是陈炜和陈烨早就因为十年前的那场动乱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只怕再过不久就要被赶去就藩了。陈熠是唯一的皇子,但是陈姝这样讲,再联想起来陈姝在这十年中在陈昱的默许和安排下多次接触政务,便不得不让人心生猜测。 猜测归猜测,可是这猜到的话实在是太过可怕,可怕疯狂到说不出口。 场中人的目光在陈姝和陈熠二人身上逡巡着,怀恩的目光依然平和,沈霁却别有意味看着陈姝,容郁则带了些欣赏,陈姝又道:“阿馨想的太多了,许多事尚且不是定局。” 昏暗灯光下看不清陈姝的神情,却能够听出陈姝言语之间的笃定,这样的陈姝智珠在握成竹在胸,坚定而执着。怎能不迷人呢? 唐馨呆呆地看向了陈熠,只见陈熠点了点头,伴随着点头,仿佛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向前两步伸手拉住了唐馨。 众人眼中都带了了然,看向陈姝的眼神更不一样了,他们彼此都明白,也许过不久,就要出一位女帝了。 陈姝见了这一幕笑了,转头对着怀恩,道:“法师,我也乏了,不如现在去用斋饭。” 怀恩笑着点头,道:“好。” 怀恩引着他们去厢房用过了斋饭,又给他们安排了厢房,按照寺里的规矩盂兰盛会是不会让外客留宿的,可是陈姝和陈熠身份不一般,所以便安排好了厢房给他们。 洗漱后,穿好了寝衣,陈姝围了一件狐裘披风借着烛火读书,满娘和她睡在一间房里,她累得躺在床上发呆。 满娘看着房梁,鼻尖能够闻到淡淡的香味,脑子里面胡思乱想着,忽然道:“阿姝,阿于提出现了,沈霁出现了,容郁也出现了,可是赵寒山呢?赵寒山为什么没出现?”剩下没说出来的话自然就是有些可惜,若是凑够了这四个人,那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陈姝道:“你怎么这么确定赵寒山没有出现呢?” 满娘听陈姝这样说,她忽然坐起来,道:“不对啊,赵寒山出现了,可是他是谁呢?” 陈姝放下手里的书卷,静静地看着满娘,道:“你见过他了。” “哎?见过了?”满娘想了半天,道:“难道是杨偃?不对啊,他不是姓杨么?” “刚刚才同他分别,你就不知道他是谁了?”陈姝道。 满娘想了半天,恍然大悟,惊诧莫名道:“你是说,怀恩?”她咽咽口水,道:“不是吧,他不是和尚么,怎么就成了赵寒山了?” 听到满娘把话挑明,陈姝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悠远,她轻声道:“怀恩,是赵寒山,做行僧时的法号。” 陈姝初见赵寒山的时候是在黄河边上,那时候蜀王当政,陈姝和陈熠迫于蜀王的压力回了洛阳,为了打消蜀王的戒心,陈姝日日出去游玩。 那一日出门,出去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是走着走着天上就开始落雨,本是要去黄河边上游玩,哪成想只能躲在茶寮里。 陈姝喝了一盏扈从泡好了端上来的茶水,她用手上的手帕擦了擦面上的雨水和濡湿的头发,那时候她不过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刚刚同容郁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正是容颜最盛的时候,艳色极盛,又因为这些年的经历,冷若冰霜,便是让人看一眼都目眩神迷。 这时,只听得一声佛号,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僧人从雨中走来,本该是十分狼狈,却因为他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再加上萦绕周身的佛性,让这场景美得令人印象深刻。 随扈见了他的样子一时间也拿捏不好,是把他赶走呢,还是留下呢,纷纷看向陈姝,陈姝挥挥手道:“这位法师淋了这么久的雨,在这荒郊野外也不好找地方,就留在这里吧,给法师奉上一杯清茗,驱驱寒意。” 怀恩双手合十拜下,道:“多谢女施主。” 陈姝点点头,只是望向外面的雨幕。心里轻叹,不知前两年修筑的堤坝能不能挡住今年的夏汛,只因为这堤坝乃是蜀王当政之后修筑的,蜀王惯行苛政,底下的官员们也都是上行下效,所以这段新建的堤坝到底如何,众人心中都没底。 陈姝想着,便叹了口气,又喝了一杯茶,雨势渐渐笑了,陈姝准备登车回洛阳去,忽然怀恩起身道:“女施主自洛阳来?” 陈姝有些奇怪,转身看着怀恩,点点头,道:“是,我从洛阳来。” 怀恩道:“小僧观女施主当是望族出身。” “法师若是有事何妨直言,不必绕弯子。”陈姝从来是个有话说话的女人,她这样说道。 怀恩朝着陈姝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这附近有个村子,自夏汛后便没人出来,小僧想要去看看。” 陈姝看向怀恩眼神中有些惊讶,不想这行僧居然这般牵挂百姓,不过他提起的事情倒也让陈姝起意了,她点点头道:“我随你去,若是有事,也好上报洛阳。” 怀恩敛眉静立道:“多谢施主。” 陈姝上了车驾,见那怀恩不上来,道:“法师可以穿上蓑衣坐在车辕上,跟在后面走,不知走到几时。” 怀恩听从陈姝之言,上了车驾,一行人冒着风雨朝着前面走去,这一走就到了傍晚的时候,陈姝在车中昏昏沉沉差点睡着了,忽然车驾一顿,她醒了,掀开了车帘,只见外面的人都呆呆地望着眼前,陈姝道:“怎么了?” 说着也探出了半个身子,他们站在高处,陈姝往下看,只见底下的堤坝已经没了,只有靠着岸边还有一小截,对岸地势较低,一片汪洋。 怀恩跑到了那半截堤坝上,站了半晌。 陈姝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道:“难道这就是……” 怀恩看着眼前奔腾的黄河之水,失魂落魄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村子。” 陈姝深受震动,“这堤坝,是豆腐搭的么?这样不济事。”这是陈姝第一次明白,为政者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生命,苛政猛于虎,这样直观的道理,是用人的性命来呈现的。 怀恩再不复方才的宁静祥和,他喃喃低语,“我前日才来过呀。” 说完他浑身颤抖,捏紧了拳头,鲜血从指缝中一点一点流出来,忽然,他仰天长啸,痛声道:“苍天何忍,百姓何辜!” 这样一声痛叫仿佛叫进了陈姝心里,她握拳,万千胸臆翻滚,这样的世道,这样的人世间,人命太贱了。 只见怀恩脚下的堤坝松动起来,他只顾得上转身看了陈姝一眼,便随着泥沙与河水一起卷了进去,不过一个瞬间的时候,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陈姝从车上跳下来,道:“派人沿着两岸搜索,若是能够找到他就把他带回来。” 众人道:“诺。” 怀恩再次醒来已经是五日后,他躺在软榻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红色的床帐,只听耳边一道低沉悦耳的男音响起,“法师醒了?” 怀恩转身,只见面前坐着一个身着白色织锦的男子,对方眉眼清冷,态度却十分温和,怀恩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那男子道:“在下容郁,法师伤得严重,日后怕是不良于行,我容氏虽然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可也不能够让法师痊愈。” 怀恩正要说话,陈姝走了进来,她目光坚定而澄澈,看向床榻上的怀恩,在怀恩的目光中,她道:“此事已经禀报陛下,可是陛下并未派人彻查。” 怀恩那双极美的眼睛仿佛能够说话,在问为什么,在向陈姝讨一个答案,陈姝摇摇头,闭上眼睛,半晌说了四个字,“陛下无道。” 四个字怀恩的眼睛就红了,恍若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他惨笑一下,声音嘶哑,道:“陛下无道,呵,陛下无道。” 陈姝轻叹一声,道:“我乃当朝长信公主,这里是我的府邸,你好生养伤。” 陈姝自报家门,瘫在榻上的怀恩望着床帐,失了魂一般道:“这样的人世间,哪有什么空门,呵。”他咳了几下,嘴角流血,他看着陈姝,道:“往日法号也该舍去了。”他再没了初见时的祥和安宁,那双眼仿佛看过了尸山血海,让人不敢直视。 “我叫,赵寒山。” 说完了往事陈姝看向满娘,满娘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道:“所以,才有了那个出任廷尉,成为一代酷吏的赵寒山?”她低声感叹,“真是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有这样的过往。” 陈姝点头,“从此赵寒山苦修刑名之法,双手染血,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现在想来,都是命运弄人。” 第126章 所向 山上天黑了很冷,阿于提身上就穿了件单衣,胸膛敞着,倒也没看出有什么冷的,他叫那小沙弥赶出来后,刚出了寺门,只见天上的鹰隼盘旋几圈落了下来,阿于提伸出胳膊,鹰隼落在小臂上。他小臂一痛,流出血来,凝神一看,鹰隼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了肉,原来这条小臂上的皮甲叫陈姝用刀片划开了,这个地方戴皮甲本就是为了鹰隼站立的,现在皮甲掉了,鹰隼直接抓到皮肉上,自然会疼。 可阿于提咧嘴一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鹰隼的脑袋,那鹰隼似乎是有几分不好意思,撇过头,阿于提从他爪子上拿下了绑着的布条,振臂将鹰隼放了出去,他展开布条,借着灯火细细看了,上面是一行匈奴文字,他看后神情阴沉下来,若有所思。 陈姝这厢刚刚同满娘说完了话,满娘同她感叹了一番,说了些赵寒山后世的评价,总归是毁誉参半,民间传说里出场多数时候是反派,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一会儿就困了,晕晕乎乎便睡了。 陈姝见她睡了,放下了手里的书,熄了灯也躺在被子里,闭上眼睛,可是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只得在黑暗里想想事情,时间慢慢流逝,陈姝这才觉得稍微有了一点点困意,这时只听窗户咯吱一声,她立时便醒了,看向窗边。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陈姝忽然道:“出来吧,躲在那里做什么。” 窗户叫人推开,只见阿于提站在窗边,月光底下的面庞看着格外深邃,一双眼定定地盯着陈姝,眼里的光,叫人不敢直视。 “公主睡不着,可以出来走走么?”阿于提道。 “你站了多久,怎么就知道我睡不着呢?” “公主呼吸不够深应该是睡不着的。”阿于提笑了。 陈姝起身穿衣,阿于提眼中迸发出光彩,她道:“左右也叫你吵醒了,睡不着了。”她穿着木屐,在寝衣外面裹上了披风,玉一样的面庞围在绒毛里面,几近透明。 陈姝出了门,站在廊下,只见阿于提从庭中过来,陈姝同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廊之中,周围只有昏黄的灯光,陈姝道:“我出行身边都带了暗卫,你这般行事,只怕要被射成刺猬的。” 阿于提一笑,“公主的暗卫可没有出来。” 暗卫就埋在陈姝和满娘房间附近,现在她都跟着阿于提出来了,却没见暗卫护卫她,可见阿于提这人虽然看似粗犷,实则粗中有细,早就对暗卫动手了。阿于提说这话的时候留神陈姝的神情,他很想知道这位只有十六岁的公主在独自面对他这个壮年男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 陈姝面上没有丝毫害怕,她只是道:“你若是真杀了我的暗卫,只怕出不得洛阳的。” 黑暗里阿于提的面上的表情不甚清晰,可是陈姝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这样的阿于提仿佛草原上猎食的野兽,锁定了猎物细嫩的脖颈,“公主要杀我那也该是今夜以后的事情了,公主的护卫军队都远在天边,而我阿于提现在就站在公主身边。” 陈姝向前走了两步,坐在一盏灯下,那灯火将她镀上昏黄,恍若一块暖玉,叫人看了就想揣到怀里去,她毫无惧色,只是抬头看着阿于提,那眸子黑白分明,看得阿于提心血上涌。 “匈奴的汉子,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陈姝懒懒道。 “公主,或者大魏未来的女帝?” “不不不。”陈姝摇头,她身子微微前倾,阿于提仿佛叫她那狡黠的模样蛊惑了,不由凑了过来,只听陈姝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是能够帮你成为大单于的人。” 陈姝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阿于提余光甚至能够看到陈姝脸上的绒毛,阿于提心中一震,看向陈姝,继而收敛神情笑了,“如果公主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才是件怪事,不过公主对我们匈奴的事情很清楚嘛。” “阿于提,你是现任老单于的侄子,你父亲也曾是大单于,只是现在的单于篡夺了你父亲的位置,你应该收到消息了,老单于病重。”阿于提眼中兴味欲浓,看向陈姝的目光中都是纵容和欣赏。 只见陈姝坐在那廊下,倚着柱子,真像是个小女孩,只听她又道:“阿于提,你父亲死后你就多年在外流浪,在西行的路上四处游荡,现在有了机会,何不回到匈奴去,恢复你王子的身份呢?” 阿于提爱极了陈姝这幅认真算计的模样,他忽然伸手,将陈姝揽在怀中,低低道:“王子和单于我阿于提不稀罕,可是公主却是我的心头爱,公主想要我阿于提回到匈奴做你的斗犬,不用这么麻烦。”他看着陈姝灯火下盈盈一双眼,喉头发紧,道:“只要公主对我笑一笑,笑一笑吧。” 陈姝从下面瞧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阿于提定定地看着,愣了。 忽听身后一阵劲风袭来,阿于提将陈姝护在怀中,转身闪躲,只见那柄长剑冲着阿于提护着陈姝的胳膊而来,阿于提被迫放开了陈姝,只见长剑如同一条毒蛇一般,精准地攻向他的要害,阿于提闪躲之间,颇有些狼狈,抬眼只见陈姝站在廊下,冷淡地望着他。 阿于提叫那长剑逼退,立于庭中,冷眼看来人,只见容郁身着白色织锦外袍墨色长发及腰间,玉白的手指握紧了长剑,正对着阿于提。 “我当是谁,你这小子竟然有这么高超的箭术。”阿于提道。 容郁道:“深更半夜,你这贼人擅闯殿下闺阁,居心不良。”容郁低头,对陈姝道:“不知殿下可有损伤?” 陈姝摇头,道:“多谢容氏公子相救,我无事。” 阿于提见陈姝对容郁的态度如此缓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握拳又攻了上去,只见他拳拳刀肉,掌掌生风,攻势好生凌厉,容郁的剑术以轻灵迅疾为主,二人缠斗,一刚一柔,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一时间二人斗得不分上下,分开后,阿于提微微喘气,对着容郁身后的陈姝道:“公主,你说的对,我的确要回匈奴去,因为只有匈奴的王配得上公主。” 说着阿于提右手握拳放在胸口,道:“公主,我阿于提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我回去之前还会再来找公主的,你等着我。”说着也不看容郁翻墙就走了。 阿于提走得这样利落,庭中只剩下容郁和陈姝二人,容郁不意这蛮汉说话这么直白,他有些恼怒,却又不大好意思转身看陈姝,只是背对着陈姝收了手上的长剑,对着陈姝躬身行礼,道:“殿下既然无事,容郁告退。” 说完也没看陈姝的反应自己转身就走了,陈姝望着他的身影有些出神,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看着外面浓黑的夜,轻轻叹道:“今日怕是睡不成了。” 只听黑暗中一个男人轻笑一声,道:“殿下诸多烦扰,的确睡不得一个清净觉了。” 但见沈霁从黑暗中走出来,陈姝挑眉,“怎么,今晚都不睡了?” 沈霁道:“容郁这样披了外袍拿了剑出来,任是谁怕也睡不着了。” 陈姝笑了,“能不能睡好,只看你的心境如何,我看沈氏公子心中颇不平静。” 沈霁过来,靠在陈姝身旁的柱子上,他长发散开,身上不过懒散地披了件了外袍,容郁这样穿只让人觉得清隽,沈霁这样只让人觉得是谁家的放浪公子出来招摇过市,陈姝心知,这便是真正的沈霁,他表面上温文端方,实际上是个狐狸一样的人,骨子里最是放浪形骸,最是桀骜不驯。 沈霁眼睛细长,昏黄的灯在他睫羽上跳跃,他看向陈姝,道:“殿下,心中也是不宁静的。” “哦?我有什么可不宁静的?”陈姝佯装疑惑。 沈霁靠过来,但见他薄唇透着红意,一句话从他口中流转而出。 “殿下要生个孩子。” 陈姝同他离得近,她一双桃花眼仿佛含着水意,眼中有几分讥诮,只听她道:“哟,此言何意?” 沈霁笑了,那是个得逞的微笑,“公主有登极之心,今上也有这样的意思,不过殿下,自来妇人生子乃是一道关卡,若是殿下在登位只见已经有了子嗣继位,那么获得群臣支持的机会更大。”说完,沈霁目光斜了过来,那双微挑的眼中竟然有几分蛊惑,只听他轻声道:“殿下,我说的对么?” 说完沈霁坐在了廊下,抬眸看陈姝,陈姝垂眸看了半晌,道:“是,又如何?” 沈霁身子前倾凑了上来,道:“殿下觉得……”陈姝的目光自沈霁光洁的额头流转而下,走过那双细长的眼,走过那挺立的鼻,最后落在了开合的唇上。 “殿下觉得,我怎么样?” 沈霁说完了,志在必得地看着陈姝。 陈姝的目光接着向下,自那带着喉结的脖颈向下,衣领交叠处,露出白皙的胸膛,松松的衣领仿佛叫人一拽就开了,底下将露未露,引着陈姝继续看下去。 想来沈霁的确有几分本钱,否则陈姝怎么可能同他有一段露水情缘,陈姝伸手,抚上了那衣领交汇的地方,又抬手摸了摸沈霁的喉结。 这样子,漫不经心的模样,正是长居高位的陈姝一贯的样子,天下都在她掌中,她不过是高兴了看你一眼罢了,她的目光从来不仅仅只是停留在男人身上,她目之所至,乃是大魏的秀丽江山。陈姝的目光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威势,得到了这样的女人的关注,沈霁觉得喉咙发干。 他只是盯着陈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不是他用自己的风情惑着陈姝,而是陈姝的风姿令他沉迷,只见陈姝弯腰,脸越来越近了,沈霁张大了眼,只听陈姝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这是,要自荐枕席?” 沈霁一愣,只见陈姝抬起身子,朗声笑了。 他还想说话,忽见庭中立着容郁,他转身,瞬间收拢了自己方才的失神,只是笑了道:“阿郁这是做什么?竟有了偷听的雅兴?” 容郁道:“不曾想,清晏也是个登徒子。” “哈哈哈哈,阿郁说笑了。”沈霁见容郁在场,便知不能再同陈姝说下去,他拱手,洒然而去,只是身形有些踉跄。 陈姝看向容郁,道:“我无事,早些睡吧。” 她仿佛也不想同容郁说太多似的,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容郁道:“殿下,殿下走这条路,一定要有这样的选择么?” 陈姝顿住了脚步,并未转身,道:“什么选择?” “孩子……”容郁说得艰涩。 陈姝闷闷道:“女子登位自古未有,我要做自古无人所做的事,走得路自然也没人走过。” 容郁一滞,又道:“殿下,一定要去?” 陈姝点头,“这是我命定的一条路。” 只听身后衣衫窸窣的声音,容郁慢慢靠近了陈姝,陈姝没有回头,没有看容郁一眼。 终于容郁在陈姝身后站定,不过一拳的距离,二人之间弥漫着一片沉寂,只听容郁道:“殿下风姿令人心折,殿下志向令人叹服,殿下,你真美啊。” 容郁这话似是呢喃,似是梦呓,似是喟叹,在黑夜里慢慢荡开。 陈姝还是没有转身,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为何不转身?”容郁没有回答陈姝的问题。 陈姝一滞,摇摇头,就要走,忽然容郁伸手,终究没有牵上去,他只是闪身站在陈姝面前。 陈姝看着容郁,道:“你也要学他们做登徒子么?” 容郁欲言又止,似乎又下定了决心,“殿下,沈霁,不可以,我,可以。” 陈姝提步绕过了容郁,容郁执拗地往后退一步站在陈姝面前,陈姝怒道:“容氏公子做起登徒子来这般厉害,我要回房。” 容郁目光逼视陈姝道:“沈霁他,身后有沈氏,殿下若是诞育孩儿,一定会与沈氏牵扯纠葛,我身后容氏曾是绵延三朝的世家,至今早已衰落,殿下若是选,我比沈霁合适。” 陈姝叫容郁这人逼到没法子,从来都只有一个容郁用一颗坦诚的心将她逼到死角,陈姝不怒反笑,道:“这个孩子,不过是政治的产物,即便我同你生下他,他也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 容郁眼中一片坦然,“好。” 陈姝同容郁错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只听容郁在身后道:“殿下,是我容郁的心之所向。” 第127章 点灯 满娘迷迷蒙蒙醒来,只见陈姝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屋中,她揉了揉眼睛,道:“阿姝,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陈姝可不是醒得早而是整整一夜没有睡,她面上毫无疲色,只是拿起了马鞭道:“阿满一定累了,不如就在山上休息,我要去洛水边上跑马。” 满娘坐起来,拥着被子,懒懒道:“怎么了,怎么忽然要去跑马?” 陈姝围了披风,道:“心里有些事情怎么都想不清楚,去散散心。”说着也没等满娘说话,自己就出去了。 “阿姝?”满娘叫了一声,她见陈姝有事情闷在心里也不说,有些着急,可是用手撑着身体,却怎么都爬不起来,真是感觉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陈姝踏着晨光出门,只见天边朝阳刚刚露头,庭中怀恩正穿着僧衣等着她,见了她双手合十行礼,道:“殿下好早。” 陈姝见怀恩肩上叫露水打湿了,便也知道,他等了些时候,她道:“法师也很早啊。” 怀恩一笑,“殿下有心事。”怀恩的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够看到人心里去。 陈姝在这样的目光下,坦然道:“法师好眼力。” 怀恩道:“殿下行非常之道,有非常烦扰,乃是常事。” 陈姝随着怀恩出门,她看向对方,“哦?法师这是要为我指点迷津?” “怀恩不敢。”他双手合十,继而道:“我自南方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来洛阳,我来了洛阳几月,留在这圆融寺里,却还是觉得并未寻到我想要的,只是见了殿下,忽然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遇见殿下。” 怀恩看向远方的目光十分深邃,他道:“似乎是冥冥中的力量吧。” “世间的这无数玄机,我陈姝也猜不透。”陈姝在怀恩面前居然难得的不掩饰自己,她头一次面上有了些许茫然。 怀恩笑了,那如拈花一笑般的了然,他没有说出答案,只是一路伴着陈姝下山,山上隐隐有雾气,冷风铺面,石阶上有黄叶,陈姝走着走着,忽然神情恍然,她道:“很久很久以前,这圆融寺我们曾一起来过。” 陈姝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可怀恩面上仍然带着那了然一般的微笑,陈姝不看他,只是一步一步下山,这座山上静极了,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二人。 “我说了,你敢听么?”陈姝踩在一片黄叶上,不过是个很小的动静,却像是踩在了怀恩心头。 怀恩还是笑,他道:“为何不敢?” 陈姝偏头,“我若是说了,你今生只有两个选择。”陈姝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从他的心里钻出来,振聋发聩。 怀恩道:“殿下慈悲,竟给了我两个选择。” “其一,怀恩法师圆寂于圆融寺。” “其二,从今以后你在圆融寺里,圆融寺在我掌中。” 陈姝的目光压了过来,怀恩却还是笑,他安然道:“怀恩行至大江南北,也许只是为了在盂兰节的那个夜晚见到殿下。” 那一日,怀恩挟着一寺灯火而出,看到了江山为衬的陈姝,他便知道,今生今世,他于茫茫人海中,于万千时光洪流里,要渡的那个人,正是眼前人。 陈姝垂下眼眸,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她似乎沉浸在那个遥远的梦境之中。 殿中点了熏香,弥漫着带着甜意的香气,陈姝靠在软枕上,她鬓间染霜,长发委地,身上穿着深红色的外袍,她眯着眼睛,侧卧在那里。 这时,周陆进来,在她耳边道:“陛下,魏郡赵氏送了几位公子进来。”说到这里,周陆欲言又止,陈姝没张开眼睛,只是懒懒道:“怎么,吞吞吐吐的?” 周陆埋下头,不敢看陈姝,道:“其中一人,颇类容殿下。” 陈姝目光斜过来,其中威势让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周陆都后背发凉,过了半晌,只听她低笑一声,那笑声低柔,却让人毛骨悚然,“倒也难为了他们的心思,叫进来吧。” 周陆擦擦脸上的汗,低着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几个年轻的男子鱼贯而入,陈姝抬眼,只见为首者,身着白色织锦,眉目间同容郁相似。 这几人跪伏在地上,齐声道:“拜见陛下。” 跪下去半晌,也没见陈姝反应,他们皆是心中忐忑,殿中过于宁静,仿佛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陈姝随意一指,道:“你,过来。” 为首的男子起身,缓步过来,又跪在了陈姝面前,只见陈姝伸手,她细长的手上一如往昔白嫩,指尖涂着暗红色的丹蔻,她抬起了那男子的下巴,细细端详。 那男子见了陈姝的真容,不禁愣住了,他不过是一个小家族的旁支,叫魏郡赵氏的人搜罗上来,一路上奉做上宾,他以为自己将要去侍奉一个皮肉松垮的老妇人,却不想见到了这位冷艳的女帝。她虽然发上染霜,却眼神明亮,皮肤白皙,看着很是年轻。 尤其是她身着一身暗红,这颜色太衬她了,让人觉得她艳色中沉淀着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那男子已然成痴,却见陈姝冷笑一声,将他的脸撇过去,道:“真是无趣。” 殿中人皆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陈姝却挥挥手道:“周陆,都给朕赶出去。” 周陆忙起身将众人往外赶,只听陈姝又道:“魏郡赵氏这般行事不过是因为年前族中侵占农户土地之事,把这些人退回去,告诉他们,全族都给朕洗干净脖子等着。” 周陆道:“诺。”说着关上了殿门。 陈姝一个人坐在那里,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避着容郁这个名字,可是这两个字却总是在某些时刻猝不及防地出现,就在她以为自己完全放下的时候,刺伤她的心。容郁两年前病逝,只因陈辉的长子陈旭犯下的事情,那时藩王对陈姝篡位一事颇为不平,隐隐间有些动荡,坊间流传陈耀的儿子陈曙才是真正的正统之君。 那时储君之事正是物议沸腾,陈旭起了歪心思,毒杀了陈曙,陈耀的势力反扑,朝野动荡,藩王也都上书,陈姝无奈,赐毒酒于陈旭,平息众议。 容郁为此事所伤,吐心头血数次,不愿累及陈姝,始终隐瞒病情,于两年前的冬天病逝,陈姝以为看尽了这世间的无数生离死别,却不想,还是伤心了。 她以为自己百折不挠坚不可摧,却还是有一颗肉长的心。 这时周陆开门进来,对着陈姝道:“陛下,赵大人来了。” 陈姝方才的脆弱仿佛只是假象,她睁开眼睛又是那个雍容威严的女帝,她道:“请赵大人进来。” 宫人们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赵寒山进来,他老多了,看着身形单薄,面色苍白,陈姝见了他一笑,道:“方才赵氏送来的男子还在殿外,廷尉大人这就听到了风声?” 赵寒山摇摇头,道:“赵氏的伎俩,何足挂齿,陛下说笑了。” “哦,那寒山此来所为何事?” 赵寒山拱手道:“赵氏一案,臣已经定下判决,陛下,这是臣办下的最后一案。” 陈姝抬眼,逼视赵寒山,道:“你这是,要离开了?” 赵寒山刚想说话,便从袖笼中掏出了手帕咳嗽了几声,他放下手帕,上面都是暗红的血,他平缓气息,道:“陛下,我也要归去了。” 陈姝看到赵寒山帕子上的鲜血,她起身,来到他的身边,道:“多久了?” 赵寒山摇摇头,他把手帕收到袖中,“不重要了。” 他轻声道:“请陛下恕罪,寒山追随陛下这么多年,大概就要到这里为止了。” 赵寒山早年在黄河边受伤,拖了这么些年,终于到了强弩之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他看着安然极了,他道:“今夜,今夜便要上圆融寺去,我赵寒山,也该有个归处了。” 看着赵寒山的坦然和平静,陈姝似乎也能感觉到,赵寒山这样着急,怕是因为真的没剩多久了,她以为自己不用再面对这样的别离,却不想,她余下的人生,这种情形纷至沓来,令她应接不暇。 陈姝没有说话,只是扶上了赵寒山的轮椅,道:“我陪你,我陪你去。” 赵寒山看着陈姝面上的坚定,缓缓点头。 陈姝推着赵寒山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廊下立着的男子,那男子隐约有些像容郁,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目光自此一直停留在陈姝身上,他想,两个人的传奇里,有第三个人,太挤了。他只想永远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就好了,只可惜不能再久一点。 当夜,一驾马车在夜色的掩盖之下出了皇城,一路往圆融寺去。 陈姝和赵寒山坐在滑竿上,乘着晨光一起上了圆融寺,他们被放在圆融寺门口,山上风凉,赵寒山坐在滑竿上,仿佛要睡去了。 陈姝立在他身边,道:“寒山,你瞧啊,太阳出来了。” 赵寒山勉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后的寺门,他道:“天亮了,陛下就送我到这里吧。” 陈姝看着眼前的赵寒山,对方含笑看着她,正如当年的那个从雨中而来的僧人,安然于尘世间,原来红尘一遭,他竟从未变过。 “陛下,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陈姝点了点头,朝着山下走去,并未回头,赵寒山看着陈姝离去的背影,直到陈姝消失在石阶上,这是他最后一次远远的看着,他对着身边的扈从,道:“走吧。” 说完了这一切,陈姝站定在石阶上,她偏头对怀恩道:“听完了,你后悔么?” 怀恩摇头,“怀恩不悔。” 陈姝看向天边,但见霞光万丈,她沐浴在晨光中,恍若仙人,她道:“我恨过阿于提,他让我失去了尊严;我爱过沈霁,我喜欢同他厮杀周旋;我很庆幸遇见赵寒山,他的仁心他的坚定,让我受益良多。” 说到这里,陈姝顿了顿,道:“容郁,我负他太多,太多了。” 陈姝语气低沉,怀恩忽然道:“殿下,你后悔么?” 不过六个字,陈姝忽然愣住了,她看向远方,站了半晌,忽然摇头,她清晰坚定的声音传入赵寒山的耳中,“不,我不后悔。” 她看向赵寒山,她眼中光彩更盛,“我的一生,命途多舛,可我不后悔。陈姝经历了这一切才有今日的陈姝,我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痛苦都让我成为了真正的陈姝。” “重来一次,我还是要选择这样的人生,没有人逼迫我成为这样的陈姝,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要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我有无数的手段要施展,我有万千抱负要实现,便纵刀山火海,荆棘丛生,我陈姝也要走下去。” “不怨,无悔。” 怀恩看着眼前的陈姝道:“陛下,不悔,那有什么可怕的?” 陈姝静立当场,看着怀恩半晌,忽然笑了。 “哈哈哈哈,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她忽然拉过了怀恩的手,道:“走,我们上山去。” 怀恩道:“殿下缘何要上山去?” 陈姝一笑,“你曾问过我,是否要点灯,我以为不用再点,实际上有一个人值得我点灯纪念。” 说着陈姝拉着怀恩一路奔上山去,晨风拂过了她的面庞,长发打在怀恩脸上,怀恩看着这样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忽然明白了赵寒山的心意。 只愿同她一直这样走下去。 陈姝气喘吁吁来到了殿中,此刻殿中已经有了许多僧人做早课,怀恩将一盏灯点亮,放在陈姝手中,陈姝将那盏灯放在佛前。 这盏灯点给那个陈姝,那个十七岁出塞,杀了自己夫君,辅佐兄长登位,篡夺侄子皇位,为政二十余载的陈姝,那个最后站在时光深处,送走了所有人的陈姝。她望着灯火,出神了。 爱恨,俱往矣。 陈姝从殿中而出,只见殿前站着三个男人,见她出来,三个男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陈姝一笑,“走吧,洛水畔,与君共游。” 第128章 执手 陈姝身后跟着三个男人下山,怀恩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寺外,他站在石阶上,一身素衣,身后是朱红的寺门,他对陈姝道:“殿下请去吧,怀恩在圆融寺等着殿下。” 山里静极了,便是连鸟雀的声音都听不到。 陈姝笑了:“或许今晨是你最后一次离开这里。” 怀恩双手合十行礼,道:“这圆融寺是我的归处。” 陈姝转身自石阶而下,再没回头,怀恩望着陈姝远去的背影,看着她纵身一跃,入了红尘,他静立半晌,终究一笑,转身入了寺门。 怀恩走后,陈姝站定,回望圆融寺,世间再无赵寒山,只有圆融寺里的怀恩法师,她叹了口气,拂落肩上的黄叶,提步继续下山。 怀恩,如今天下已定,只愿你坐忘于十丈红尘之外,再不必金刚怒目,双手染血,这是我陈姝对你最好的祝愿。 阿于提、沈霁、容郁三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行至山下,扈从将马匹牵了过来,陈姝翻身上马,朗声笑道:“诸君可敢同我陈姝赛马?”只见她没理会三人的反应,径直赶了马匹出去。 阿于提率先笑道:“哈哈哈哈,公主好骑术。”说着箭一样奔了出去。 沈霁同容郁对视,他笑道:“阿郁一定要来?” 容郁目光中带着认真,道:“怎么,你怕了?” 沈霁洒然一笑,纵马而出,容郁随即跟上,只见宽阔的官道上,四匹马奔腾其上。 凉风打在陈姝脸上,她专注地驾马,只见阿于提赶了上来,说来陈姝的骑术还是阿于提手把手教出来的,他跟上陈姝之后,显得十分轻松,还对陈姝大声道:“公主,公主,如果就这样去草原该有多好啊。” “哈哈哈哈哈。” 陈姝忽然转身对他笑了,阿于提愣住了,陈姝忽然对着他那匹马打了个口哨,那马匹兴奋起来,在原地打转,阿于提猝不及防,差点掉下来,陈姝道:“你就在后面等着吧,我先走了。” 说着陈姝挥动马鞭,脸上挂着笑,从阿于提身边纵马而去,扑了他一脸黄土,阿于提一把将脸上的黄土抹掉,侧身抚摸和安慰这匹马,无奈而温柔地笑了,接着又牵动缰绳跑了出去。 陈姝一路丝毫不曾停歇,跑到了洛水边,面前洛水汤汤,向东而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天很高,能见到一行大雁飞过。 天高地广,云淡风轻。 陈姝忽然清啸起来,只听啸声自河畔荡开,芦苇荡里的水鸟惊起,飞了出去,陈姝大笑,“痛快,好痛快啊。” 阿于提循声而来,只见骑着黑马身着玄衣的陈姝立在河边,天空湛蓝,一片苍茫,竟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陈姝立在那里,这河水,这天地都是她的陪衬。 阿于提笑得爽朗,这就是他喜爱的女子啊,自豪与欣赏激荡在胸中。 他飞奔过去,道:“公主,你真好看。” 陈姝不看阿于提只是看向远方,二人站了一会儿,陈姝道:“回去吧,阿于提。” 阿于提偏头看陈姝,道:“为什么?” “公主只要说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阿于提这话说得艰难。 “不。”陈姝摇头,“阿于提,你该是草原上的雄鹰,何必留在我的身边呢?” 阿于提出乎意料地执拗,“我不在乎。” 陈姝转过头看向阿于提道:“今生今世,我陈姝只会爱唯一的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你。” 阿于提喃喃道:“公主……”他忽然按住了腰间的弯刀,语气变得危险起来,他道:“那个人是谁呢,姓沈的,还是姓容的?” “这与你无关,无论是谁,那个人都不会是你。”陈姝说得很平静,很认真,阿于提眼中都是陈姝,他忽然咧嘴笑了,这笑容中带了许多苦涩。 “公主,你好狠啊。” 陈姝拍了拍阿于提的肩膀,她的确是太坦白太狠了,可这就是陈姝的行事风格,当她确定了不想再和阿于提纠缠之后,她就会快刀斩乱麻,不会给阿于提留任何念想,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因为这样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陈姝直视阿于提,目光深邃,“看着我阿于提,回去吧,回到你来得地方,从今以后,我们是朋友是盟友,女人和权势,你总要得到一样,回到你原来的位置吧。” “哈哈哈哈。”阿于提笑了,笑声中都是悲怆,他道:“真不愧是我阿于提看上的女人,公主,你够狠,我喜欢。” 他上马,扬着马鞭昂然道:“公主,我喜欢你,是我阿于提的事情,公主不喜欢我,我也不在意,公主要我离开,我便离开,不会再纠缠公主。” 陈姝看着沐浴在阳光下坐在马背上的阿于提,听到他说:“但是,公主,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个叫阿于提的汉子喜欢你,将你放在心中。” 陈姝的手覆上了马儿的脸,她仰头看着阿于提,冲他笑了,这是陈姝自见到阿于提以来,最真诚的笑。 她也曾真正喜欢的过阿于提,可是那个时候的陈姝弱小无助,叫这个富有侵略性的男人几乎逼到了墙角,最后迫于情势,委身于他,那个陈姝年轻桀骜,在爱与恨中挣扎,一刀杀了阿于提。 年轻的陈姝不懂得如何消解这份太浓烈的感情,最后只能玉石俱焚,那一刀插在阿于提心上,何尝不是杀死了那个年轻的她。而现在的陈姝,换了心境,她终于可以站在同阿于提对等的位置上,剖白自己的心迹。 往事已矣,她点点头道:“走吧,匈奴天高地广,是你的去处。” 阿于提扬鞭而去,笑中带着涩意,低声道:“公主,这次该你看着我纵马离开了。” 说完只听清脆的鞭响,马儿甩开了蹄子,头也不回的走了,陈姝站在那里,忽然道:“须勒提死的时候,说,若人生重来一回,只愿世间再无须勒提此人。” 她偏过头,一边脸埋在阴影中,似有泪滴掉落。 原来公主的儿子,狼骑的统领须勒提从来都不开心,不快乐。 原来我们之间两败俱伤,并无赢家。 沈霁和容郁一路上你追我赶来到河边,只见陈姝在饮马,他们二人上前,从马上下来,道:“殿下,骑术非凡,果然厉害。” 陈姝道:“阿于提已经走了。” “走了?”沈霁面上带了些疑问,陈姝道:“他回匈奴去了。” 陈姝面上脂粉未施,一身玄衣,可那一双眼黑白分明,十分明亮,她看过来,仿佛看到了他们心底,陈姝道:“容郁,请你先避一避,我有些事同沈氏公子商谈。” 沈霁看向陈姝,眼中带了些兴味,容郁神情一点一点黯然,道:“我先过去了,不打扰你们。” 陈姝看着容郁离开,沈霁道:“殿下有什么事想说?” 陈姝道:“沈霁,你昨晚说的事我已经想清楚了。” 她看着不动声色,沈霁也拿捏不准,他捏了捏手上的马鞭,手心隐隐沁出汗来,这种不确定的焦灼感从何而来,沈霁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陈姝道:“在我给出答案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殿下请问。”沈霁平静地说道,可是他的内心却一点都不平静。 陈姝看着沈霁的眼睛,道:“沈霁,说这话的时候,你有几分真心呢?你是真的想要同我陈姝做一笔交易,还是,喜欢我?” 沈霁顿住了,讷讷不得言,他此刻应当立刻矢口否认,他一定要说只是为了做一笔交易,他会陈述自己能够带给陈姝的利益。 在他的印象中,陈姝是个政治动物,权势女人,她的第一步考量必然是政治和利弊,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陈姝问的是他的那颗心。 沈霁完美的面具仿佛是裂开了一瞬,他迅速收敛好自己的心情,刚想说话,却见陈姝笑了,她道:“沈霁,当你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时,何必要同我提出这样的提议呢?我陈姝不接受含糊不清的说法,你休想糊弄我。” “你连自己都骗不过,还想骗过谁?” 陈姝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沈霁这个男人,若有七分真心那么能透出来的不过一分,他习惯了自己这张世家公子温文如玉的皮囊,陈姝在与他的感情游戏中周旋试探,真的累了。 沈霁忽然想起了他每一次见到的陈姝,忽然叹了口气,道:“殿下,我想我当是喜欢你的。” 陈姝笑了,道:“沈霁,你的心啊,装了太多东西,我在里面不是最重要的,你我无缘,我也无意答应你的提议,你走吧。” 沈霁一愣,“殿下?” 陈姝道:“人与人的感情不可能仅仅是交易,我用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不想同你纠缠,你走吧。” 沈霁低下头,掩饰了自己狼狈的神情,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叫陈姝彻底看穿了,他的野望,他的算计,他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喜欢,在陈姝面前无所遁形,他甚至感谢陈姝没有转过身直视他。 他勉强拱手道:“如此,沈霁打扰殿下了。”说着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头剧痛,仿佛失去了什么,他茫然抬头,陈姝的一席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了。 他上了马,快速离开。 陈姝直直看着河水,并未去看沈霁,她与沈霁之间的确曾有过往,可是那是两个相似的人互相吸引,他们是那么相似,用冷酷隐藏自己脆弱的胆怯的真心,他们是那么相似,永远不承认他们会受伤会痛苦,他们是那么相似,就连彼此伤害都那么精准。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容郁的声音,陈姝道:“你瞧,洛水畔很美啊。” 容郁站在陈姝身边,道:“秀丽江山,皆在殿下脚下,自然是美的。” 陈姝看着容郁的侧颜,道:“容郁,你知道我是谁么?” 容郁转过头,凝视陈姝,仿佛将她镌刻在灵魂中,“你是陈姝,未来的女帝。” “所以,你确定要离我这么近?”陈姝轻轻一叹,“你瞧啊,来到我的身边并不是一片坦途,我在尸山血海的尽头,我头顶是狂风骤雨,我身后是万丈深渊,容郁,你敢来么?” 陈姝说出了这段话,这是当年陈姝同容郁说过的。 容郁目光明亮,道:“我敢。” 陈姝在他灼灼的目光中移开了视线,她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不敢。” “殿下……” “我生来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路行来血泪交加,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可是我陈姝无悔。” “容郁,我问你,若帝王身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悔么?” “我问你,若自此兰花别栽,风姿不在,你悔么?” “我问你,若为王权富贵,诛杀亲族,你悔么?” 三个问题,陈姝问了出来,对容郁,她不是那个可以主动说不的人,她对自己的人生不后悔,可是她不知道容郁是不是后悔,她不敢猜,不敢赌,只能把一切说清楚。 半晌,容郁没有答案,陈姝不再看他,只是转身离开,就在她与容郁错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容郁拉住了陈姝的袖角,陈姝一顿。 “容郁,虽九死其犹未悔。”他笑了笑,“若真有这一日,我只后悔自己做得不够好。” 陈姝呆呆地望着他,忽然眼中蓄泪。 容郁手足无措,只得从自己怀中掏了手帕出来,细心地为陈姝拭泪,这是他第一见到这位坚强冷淡的公主流露出脆弱。 陈姝忽然笑了,笑得释然,“真是,真不愧是容郁啊。” 那年大雪,差点埋了洛阳,屋中站满了人,容郁闭目躺在榻上,他人很清瘦,神情却很安然,他道:“你们都先出去,我同陛下有话要说。” 所有的人皆默默离去,容郁握住了陈姝的手,他道:“阿姝。” 陈姝回握容郁的手,道:“是我的错。” 容郁摇头,“生死皆是定数,与阿姝无关。”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说了……”陈姝红了眼圈,眼前这个男人,多少次支撑着她,多少次鼓励着她,现在也要离她而去了。 “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留下我,容郁,你怎么忍心?”陈姝语调极低,言语间很是困难,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 容郁抚上了陈姝的面庞,“阿姝,阿旭的事我知你心中不比我好受,一切,皆是命运无常。”他把陈姝散乱的长发掖在耳边,温柔道:“只可惜啊,不能伴着阿姝更久了。” 陈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落泪,她拉住容郁,道:“容郁,你后悔么?尸山血海、狂风骤雨、万丈深渊,你一一走过,来到我身边,你后悔么?” 容郁看向窗外,只见一簇一簇的雪花飘落,他轻轻叹气,“容郁,虽九死其犹未悔。” “只是后悔没能做得更好。” 雪光将房中映得透亮,陈姝把脸埋在容郁肩上,她无声地嘶号与痛哭,容郁的脸在雪光之下几近透明,他伸手想要抚摸陈姝的头颅,却忽然顿住。 他长叹,“阿姝啊……” 接着他闭上眼睛,手落下来,终究没能触碰陈姝,陈姝一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姝握住了容郁为她擦拭眼泪的手,她看了容郁半晌,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庞,忽然道:“你是个傻瓜,天字第一号傻瓜。” 她一下扑进了容郁怀中,容郁愣住了,小心翼翼扶住了陈姝的肩膀。 陈姝的脆弱短得像是幻觉,她上了马,对着容郁伸出手,笑了,容郁一愣,有些无奈地笑了,也翻身上来,二人同乘一骑,陈姝道:“我这人手段狠辣,喜权欲。” “殿下很好。” “我这人六亲不认,很霸道。” “殿下很好。” “唔,既然容氏公子有了这样的自觉,我等不如回皇庄去。”陈姝说着,忽然扬起了马鞭。 “殿下?”容郁有些奇怪。 陈姝道:“回去,金屋藏娇。” “驾!” 只见两人一骑,消失天际。 这世上有一种傻瓜,便纵千山万水,茫茫荒原,艰难险阻,遍体鳞伤,都要来到你的身边,你要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