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前言 一谈到唐宋散文,多数人都会立即想到“唐宋八大家”。“唐宋八大家”是我国散文发展史上八位杰出散文家的合称,他们分别是唐代的韩愈、柳宗元,以及宋代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和曾巩。 “唐宋八大家”散文开辟了我国古代散文发展新的高峰,在整个散文史上占据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崇高地位。韩愈、柳宗元提倡“古文运动”,以革新六朝以来骈俪雕饰、专事浮华的文弊,开创崭新的文风为号召,在文坛上掀起一股改革风潮。宋代的欧、曾、王、苏等人,继承唐代古文运动的传统,进一步拓展了散文创作的领域。 可以说,“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作品,代表着唐宋散文的最高成就,其作品和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八大家的文章,内容上饱含着忧国忧民和政治改革的思想,形式上融叙事、说理、写景、抒情为一体,在中国古典文化的历史长河中,闪烁着民主性、现实性和文艺性的璀璨光辉。 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力健将,毕生以发扬儒家学说,排斥佛、老思想为己任,主张文道并重的作文风格。他的散文气势雄奇,善于立意,语言精练,笔力遒劲,以《师说》《原毁》等为代表。《师说》阐述从师问学及尊师重道之理,提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等精辟的见解,结构严谨,论证有力,是论说文中的典范。同时,韩愈的感怀悼亡的抒情文章,同样哀恻动人,以《祭十二郎文》和《柳子厚墓志铭》等为代表。《祭十二郎文》是韩愈为了自己情同手足的侄子韩老成遽逝而写的悼亡之作。文中写幼时孤苦相依的情景、聚少离多的感慨、生死无常的哀痛,皆属真情至性之语,从肺腑中自然流出,造语恳挚,不假雕饰,而又有无限凄怆的情韵。 柳宗元和韩愈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倡导者,文坛常以“韩柳”并称。作为杰出的散文作家,柳宗元为文勇于创新,其文章风格雄深雅健,峻洁精奇,尤以山水游记、寓言、传记及议论体文章为佳。在游记方面,以他贬居永州时期所写的《永州八记》最为著名。八篇游记散文既各自成篇,又互相连续,就像一卷精美的山水画长轴,把秀丽的奇山异水描绘得形神毕肖。在议论文方面,更是以睿智的眼光,立新题,寓新意,故常能发人之所未发,代表作为《捕蛇者说》。此外,他的寓言多发挥了讽谕或鉴戒的功能,以《三戒》为代表,凸显柳宗元关心时政,揭露世态人情的流弊与病态的精神,虽大多篇幅简短,但含意深长。 欧阳修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倡导北宋文坛诗文革新,提出“明道致用”的文学主张。他不仅是古文家,在诗、词、赋的创作上也极有特色和成就。欧阳修的散文平易流畅,清新自然,具有婉约含蓄之风貌。如《醉翁亭记》,寄情山水,从而领会到山水之乐、游宴之乐及与民同乐之乐,笔致清丽细腻,文词练达,韵致无穷,是山水游记的千古佳篇。 曾巩的文章醇厚,颇有平和之气,在风格上略微接近欧阳修,后人将他们二人并称为“欧曾”。曾巩长于议论文,为文讲究布局章法,故结构严谨,条理清晰。如《墨池记》是藉王羲之墨池学书之事,来揭明“勉学”的主旨。其语言简朴凝练,而意境深邃,在诘问转折的语气中,可得纡徐委婉的韵致,读来尤能发人省思。 王安石是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他的文章多涉及政令教化、经世致用,其政论文章文笔遒劲,风格则刚峻峭拔。《答司马谏议书》是一篇就新法答复谏官司马光的书信,文章理足气盛,委婉和易的语势中,充满劲悍刚锐之气,其推行新法的坚定决心,昭然可见。不但充分显现了王安石的文格与人格,也证明了文章风格与作家个性、人格两者间有着密切联系。此外,王安石的游记常深入浅出,蕴含警惕世人的深意。如《游褒禅山记》,是一篇以议论说理取胜的山水游记,其中寄寓了积极进取的襟怀和贯彻志向及理想的精神,并勉学者应“深思慎取”,是一篇借题发挥的佳文。 苏洵自幼熟读《战国策》《史记》,故所作文章简直老练,颇有先秦古劲之风。他擅长史论、策论一类的议论文章,文章论点鲜明,说理透辟。《六国论》就是他的史论名篇之一,是藉战国时六国因赂秦而自取灭亡的事例,以讽北宋当时对契丹、西夏纳币求和的屈辱政策。文章条理清晰,语言犀利明快,气势亦跌宕雄奇,为论说文的上乘之作。 苏轼一生虽然宦途坎坷,但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却享誉千古。他秉承欧阳修的理念,完成了诗文革新运动,成为新的文坛领袖,与其父苏洵、弟苏辙并称“三苏”。苏轼的思想气度恢弘,才气纵横,诗、文、词、赋、书、画皆其所擅长。其文章汪洋恣肆,清新自然,千古传颂。《留侯论》是苏轼著名的史论,全篇以“忍”字贯串,评价张良的一生,并列举史实,彻底摆脱世俗陈见,颇能引人入胜。 苏辙在其父兄的熏陶下,个性相对比较沉静,性情敦厚,所作文章如其为人,立意平稳,朴实淡雅。苏辙的文学成就尤以散文为高,其策论更是著称于世。在记游方面的作品则以《黄州快哉亭记》最具代表性,旨在阐发其兄苏轼为亭命名“快哉”的深意,把叙事、写景、抒情与议论熔为一炉。其文笔秀杰洒脱,风趣悠远酣畅,足见苏辙汪洋淡泊,纡徐条畅的风格,令人有超然物外之思。 “唐宋八大家”中的许多人不仅是卓绝的散文家,还是杰出的诗人、词人,乃至政治家、哲学家、史学家和书画家。因此,他们的文章也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内容之深刻,观点之精辟,论述之卓越,几乎达到了当时社会的最前列。可以说,八大家的散文是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珍贵宝藏,是国学的重要部分,值得每一个人认真品读。 本书选编唐宋八大家散文193篇。其中韩愈39篇、柳宗元35篇、欧阳修32篇、苏洵11篇、曾巩13篇、王安石21篇、苏轼32篇、苏辙10篇。这些散文立意深远、可读性强、意境优美。书中涉及的历史纪年,一般写明朝代、帝王名称、年号;同时注明公元纪年,使人了解所发生的事件在整个历史时序中所占的位置。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散文均有翔实的注释和精辟的鉴赏,重难点字加注拼音和直音,并在最后配缀后人评价。鉴赏文字除解读背景、梳理结构外,还着重说明该作家的散文创作成就和特点,使大家能尽览“八大家”散文的概貌和精髓。 本书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相关著作,在此谨致谢意。其中不足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韩愈(一) 原道1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2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3。火于秦,黄老于汉4,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5,今之为民者六6;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7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8;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9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之举夷狄之法10,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11}焉而天神假{12},庙{13}焉而人鬼飨{14}。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15},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16},火其书,庐其居{17},明先王之道以道之{18},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 1原道:探求道的本质。2煦煦(xu许):和蔼的样子。这里指小恩小惠,下文中的“孑孑(jie洁)”同。3没:通“殁”。死的意思。4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这里是指在汉初奉行老子清静无为之术。5为民者四:指的是士、农、工、商。6为民者六:指的是在士农工商之外再加上僧侣和道士。7资:依靠。焉:代词,指做生意。8湮(yān烟)郁:郁闷。9传(zhuàn撰):解释儒家经典的书称“传”。这里的引文出自《礼记?大学》。10戎:指古代西部少数民族。夷:我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11}郊:郊祀,祭天。{12}假:通“格”,降临。{13}庙:祭祖。{14}飨:同“享”,享受。{15}荀与扬:此处指的荀子与扬雄。荀子是战国末年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扬雄是西汉末年文学家和思想家。{16}人其人:就是让僧侣、道士还俗为民。{17}庐其居:将道观和寺庙改成普通民居。{18}道:通“导”,引导、教导的意思。 《原道》是韩愈著名系列论文“五原”(《原性》《原道》《原毁》《原人》《原鬼》)的首篇,成文约在韩愈38岁之前,是他为了维护孔孟儒道,力辟道佛二教的经典之作。原道的意思是探讨“道”的确切含义。“道”本来是许多学派共同使用的范畴,本义是人走的道路,引申为规律、原理、准则、宇宙的本原等意思。春秋时子产讲“天道远、人道迩”,天道指天体运行规律,人道指做人的最高准则。 在唐代,正值佛、道两教盛行,唐皇君主带头佞佛。韩愈在本文中提出了自己对“道”的理解,着重阐明“道统”学说。他认为,道的本质是儒家的“仁义道德”,只有弘扬儒家仁义道德之说,才能维持社会安定,加强君主集权。虽然这种唯心主义思想观和专制主义现在看来并不可取,但在当时却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虽是一篇明道传教之文,但是读来气势磅礴,张弛有度,毫无枯燥乏味之感。文章一开头就用儒家的“仁义道德”立言,开宗明义,而后围绕这个中心,层层展开。论说环环相扣,从秦朝到隋朝,从兴盛到衰亡,进行反复的说理论证,形成了一个严密的逻辑整体。韩愈认为,佛教和道教破坏了封建社会的伦常道德,而中国封建社会的纲常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根基,破坏了它就是破坏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有重新恢复儒学才能拯救社会。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的情感色彩与个性意识很强烈,每句话中均包含有多层含义。比如“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句话可分两层。第一层是标举夷夏之辨。依《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区别夷夏的根本标准是文化,而不是种族。依《论语》,夷狄有君无礼,不如中国有礼无君。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在于中国文化,而不在于君主。依《诗经》,戎狄乱华,必须予以抵抗、制裁。夷夏之辨的意义是:文化高于种族,文化高于君权,制裁以夷乱华。第二层是揭露君主佞佛。在君主专制时代,举异质文化凌驾中国文化之上,使中国异化为夷,此谁能为之?谁实为之?若非君主,谁能有此力量?这是揭露当时的君主佞佛,反中国传统文化。此段文字的微言大义是:君主举异质文化凌驾于中国文化之上,使中国异化为夷,应当被当做夷狄,被制裁。读之回味不尽,不仅充实而有光辉而已。 韩愈这篇论说的意义,不仅在于把儒学连接到一个整体的系统之中,还在理论上全面否定佛老学说,目的是为了维护社会政治、国家的巩固统一。他给具有神秘意味的“道”赋予现实意义,对重塑儒学经典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可以说,韩愈把抽象的“道”从天上拉回人间,与社会现实结合在一起,把修身养性变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手段,从社会政治方面表明“道”的功用。宋代著名文学家苏轼曾对韩愈一生的功绩作过极为精辟的归纳: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 韩愈虽然倡导古文,反对骈文,但这篇文章中却大量运用对偶句和排比句,以造成气贯长虹之势,如:“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字里行间,洋溢一股浩然正气,铿锵有力,不容丝毫质疑。从开篇到说理结论,可谓是笔未到而气已吞,言未尽而意已达,充分说明了儒学对于维护社会安定的作用,而认为佛家、道家的主张或恐导致社会倒退。全篇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一气呵成。 此外,本文语言多有创新。韩愈不仅注意从古人语言里推陈出新,还注意从口语俗话中提炼新词,既善于化古为今,又善于化俗为雅,甚至一些刺激性很强或生涩拗口的词汇也被他拈来融入文中并产生了强烈的效果。 后人评论 钱基博《韩愈志》:“韩愈《原道》,理瘠而文则豪。王阳明言:‘《原道》一篇,中间以数个古字今字,一正一反,错综震荡,翻出许多议论波澜。其议论笔力,足以陵厉千古。’其实只从《孟子》之排调,而运《论语》之偶句,奥舒宏深,气之鼓荡。而刘海峰谓:‘老苏称:韩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传,鱼鼋蛟龙,万怪惶惑。惟此文足以当之。’其实转换无迹,只是以提折作推勘,看似横转突接,其实文从字顺。亦正无他谬巧,只是文入妙来无过熟,自然意到笔随,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轻以约2。重以周,故不怠3;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4,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5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己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6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7,其待己也廉8。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9,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10,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11}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12},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13}欤! 【注】 1重:严格。周:周密、全面。2轻:宽容。约:简少。上面这二句出自《论语?卫灵公》一文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3不怠:指不懈怠地进行道德修养。4彼:指的是舜,传说中远古时代的君王。5多才与艺人:多才多艺的人。6艺人:能干的人。7详:全面,周详。8廉:少,这里指的是不严格。9不以众人待其身:不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意为对自己的要求太低。10修:求上进,提高道德品质。{11}与:党羽,同伙。{12}将有作于上者:居于上层而要有所作为的人,指的是执政的大臣们。{13}几可理:也许可以得到治理。几:差不多。理:即“治”,治理。唐代为了避高宗讳,“治”改为“理”。 《原毁》是韩愈的“五原”之一。“毁”就是诽谤、诋毁,“原”就是推究、探求,“原毁”就是探求诽谤滋生的根源。安史之乱后,唐朝执政者及世族大地主结党营私,而由于上层统治者于人求全责备,于己则务求宽容,导致下层地主阶层很难登上政治舞台,即使得官,也“动而得谤”,屡遭排挤。面对这样的现实,为了探求产生毁谤的根源,韩愈写下此文,希望引起上层统治者的重视,采取措施纠正这股歪风邪气,抑制诽谤的滋生。 韩愈的议论文一般都具有结构严谨、说理透辟、逻辑严密的特点,《原毁》也不例外。文章的宗旨在于探索毁谤之根源,从古今君子之对比入手,先古后今,由正到反,最后揭示弊端产生的根源,框架紧密,环环相扣,足见文章结构布局之良苦匠心。 文章开篇便指出,古之君子“责己”“待人”的正确态度。第一段,写古之君子责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又可以分为三层。先总论责己、待人的原则及其效应。责己“重以周”,所以自己不懒惰松懈;待人“轻以约”,所以别人乐于做好事。文章从于己于人都有好处这一结果,肯定了古之君子立身处世的可贵精神。在提出论点后,用例证的方法分别加以阐明。第二层,写古之君子以圣人舜、周公为榜样,在比较中揣摩人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去其不如舜、周公的地方,保持和发扬接近圣人的优点。概括他们“责”“求”“去”“就”等行为,小结这一层大意,以感叹句“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收束,把严于责己的问题讲得相当深透。第三层,谈宽以待人。“取其一,不责其二”,从横的方面论述对别人的宽厚;“即其新,不究其旧”,从纵的方面说明古之君子“待人轻以约”;“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写古之君子只怕人家得不到为善益处的焦虑心情。 第二段紧承上文,剖析“今之君子”表现。谈“古之君子”的态度是“责己”“待人”,而谈“今之君子”却用“责人”“待己”。一字之差,点明了两者不同的态度。对人的缺点,一个是“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一个是“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对人的优点,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由此得出结论:今之君子责人详、待己廉的实质是“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这一结句,简洁有力,跌宕有致,开合自如,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接着,作者在第三段以“虽然”急转,引出“怠”与“忌”是毁谤之源。韩愈认为:士大夫之间毁谤之风的盛行是道德败坏的一种表现,其根源在于“怠”和“忌”,即怠于自我修养且又妒忌别人;不怠不忌,毁谤便无从产生。“怠者不能修”,所以待己廉;“忌者畏人修”,因而责人详。这些为下文“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结论作了铺垫。文中既有理论概括,又有实证论述,水到渠成地得出了上述根本结论。段末三句,既交代了此文的写作目的,呼吁当权者纠正这股毁谤歪风,又语重心长地寄托了作者对国事的期望。 《原毁》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即对比手法的运用。有“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有同一个人“责己”和“待人”不同态度的比较,还有“应者”与“不应者”的比较。从待人、对己两个方面,通过古、今“君子”的对比,指出他们的不同表现和态度,进而得出“怠”与“忌”乃是毁谤根源的结论。最后,再以“某良士”“某非良士”的一反一正的“试语”相对比,甚至把对比和一定的形象性描写结合起来,揭露的作用更鲜明尖锐。两个“责于己曰”“早夜以思”等排比手法的运用,使文章往复回环,迂曲生姿,大大增强了造势效果。 全文既有理论概括,又有例证说明;既有正面开导,也有反面对比。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言生动而形象,刻画当时的不良士风,可谓笔锋犀利,入木三分。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比,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 杂说一1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2,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3,神变化,水下土4,汨5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6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7不可欤!异哉8!其所凭依,乃9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注】 1杂说:论说文的一种。这是韩愈写的四篇托物寓意的短杂文的第一篇,题目为编者加。2茫洋:辽阔无边。穷:极,尽。此处是周游的意思。乎:同“于”,在。玄间:玄,深青色,这里指的是太空。3感(hàn汉):通“撼”,摇动,震动。震电:雷电。《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电。”神:作动词用,使神奇。4水:作动词用,用水浸润。下土:地。《诗经?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5汨:水四处涌出的样子。6神:作动词用。这里是显示的意思。7信:实在,真的。8哉:用在句末,表示感叹语气。9乃:竟然,居然。 《韩昌黎集》中收有四篇杂说,乃是一组杂感式的小品文,本文是第一篇。四篇作品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据推测为公元795年左右,因为此时作者正处于想要在仕途求发展而不得的时期。此文以龙喻圣君,以云喻贤臣,以龙和云的关系来说明圣君与贤臣之间的关系,即圣君是要依靠贤臣建功立业,贤臣又要仰仗圣君的识拔才能荷重行远,如此才能相得益彰。 首段讲云和龙的辩证关系。云由龙出,没有龙便没有云。云本来是不及龙那样有神通的,但是,龙借助云才得以显示出它的种种神通。这说明云也是有某种神通的,要不然它怎么能辅助龙显示出那么多的神通呢? 接着说云和龙的神通的来源,说明云依凭着龙,龙也离不开云,龙失去它所依凭的云,也就不可能有神通了。最后,又作一转折,说明龙所凭借的东西(云),乃来自它自己的所为。这一转折寓意深远,进一步说明了龙和云之间的互相依赖,并说明其中的根源是万物互相依凭。 本文全篇极短,仅仅114个字,却有无穷的寓意,似是包罗了人间的万象。行文更是波澜起伏,富于变化,可谓是一句一转,一转一天地。开篇说“云固弗灵于龙也”,而后转承为“云亦灵怪矣哉”。从龙说到云,又从云转回龙,曲曲折折,变变奇奇。虽然说起承转合,说法多变,但是主旨仍旧不离云之“灵怪”可为龙之所“凭依”上,用字简洁而含义深长。 本文正是因为使用了托物言志的手法,才深刻表达了作者的寓意——君臣遇合,才能有所作为。君臣之间必须相互依赖,贤臣不可没有圣君,圣君也须依靠贤臣。韩愈此文写得很含蓄委婉,虽然真正目在于提醒君主重用贤臣,但一直到结束,其真正用意在文中始终没有明确点出。 巧妙运用比兴手法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所谓比兴,“比”就是借写他物他事来表达情致,“兴”就是表达委婉含蓄而又令人回味无穷。本文通篇只就龙与云的关系着笔,从一个“灵”字着眼,并无一句点明本旨,可处处扣题。含蓄而又生动形象的写法,使行文委婉曲折,起伏跌宕,读来意味深远。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七:“写得委婉曲折,作六节转换,一句一转,一转一意,若无而又有,若绝而又生。变变奇奇,可谓笔端有神也!” 杂说四(马说) 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2之手,骈死3于槽枥4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5。食6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7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8,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注】 1伯乐:春秋时秦人,姓孙名阳,字伯乐。以善于相马著称,孙阳曾过虞坂,见一骐骥伏在盐车下,对着他长鸣,孙阳于是下车而泣。此后,伯乐成了善于识拔人才者的代名词。2奴隶人:仆人,奴仆,此处指马夫。3骈死:并列而死,言死者甚多。4糟枥:盛马饲料的器具叫槽,马厩叫枥,槽枥为并列复词,即指马厩。5一食:数量词,犹言一顿。食通“饲”,饲养。6食(si肆):用作动词,即饲,喂养。下同。7策:马鞭,这里作鞭策、驱赶之意。8尽其材:充分显现其才能。 这篇杂文是韩愈诸多散文中非常著名的一篇。作者借有关伯乐和千里马的传说,将愚妄浅薄的统治者比做“食马者”,将人才比做“千里马”,以此比喻奇才异能之士的沉沦不得志。不但抨击了封建制度下统治者对人才的盲目和忽视,也藉此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悲愤心情。时至今日,本文可以说是雅俗共赏、妇孺皆知了。究其根本原因,也不过是两条:一是文字表达上的通达精练,因而易于理解,便于流传;再是思想内容上的深刻,语势凌厉、一针见血,所以历来都会引起大批自强不息者的强烈共鸣,并被掌权者援引。 此文创作的具体年代不详,各家均未注明。但从作者一生的经历看,应该和《杂说一》一样,都作于韩愈求仕而不得的时期——即应试求官的阶段。这个时期韩愈三次参加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三次上书,都被冷冰冰的命运挡了回来。 第一段,从千里马对伯乐的依赖关系出发,说明千里马才能的被埋没是不可避免的。文章一开篇就奇峰突起,用“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点出论证的前提。这句话还包含着一个反题,即“无伯乐,则无千里马”,实际上指明了千里马对伯乐的依赖关系。接着,作者提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一论断,突出了这“常有”和“不常有”之间的尖锐矛盾,说明千里马的被埋没简直具有必然性。然后趁势而下,说到千里马的命运上来,用“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描绘了千里马被埋没的具体情形,引人深思。 第二段紧接第一段,解释千里马被埋没的原因。千里马被埋没,在一般人看来,大概要归咎于它的才美“不外见”。千里马虽然“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量大大超过常马,但人们“不知其能千里而食”,只是按照常马的食量来喂养它,说明喂马者的无知。接着,用一组排比句揭示这“才美不外见”,正是“食不饱,力不足”所造成的恶果。最后一句反诘句“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对“食马者”的无知发出了强烈的谴责。 第三段总结全文。先刻画“食马者”的形象,“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而后描绘这种人“不知马”的表现,“执策而临之”;再写他们洋洋自得、以“知马者”自居的神情,“之”指代千里马,他们在千里马跟前竟然宣称“天下无马”。两相对照,生动地揭露了这种人的愚蠢、荒唐,对“食马者”的无知妄说进行了辛辣的嘲讽。 全文托物言志,条理清晰,全文不过150余字,却结构严谨,论证严密,语言简朴洗练。细细数来,文中竟然连用11个“不”字,带给我们许多启示,值得我们去品味一番。 首先,这是一篇一气呵成的托物言志文章,全文气势充沛,纵横开合,奇偶交错,巧比善喻,字里行间洋溢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浩然正气。韩愈所倡导的“气盛言宜”的创作理论也在本篇中得到了痛快淋漓的体现。 其次,文中以马喻人,然而由于引得得体,用得贴切,便使读者从中觉不出一点离皮离骨的地方,反倒有一种人马合一、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是使那些深有感触的读者们不由联想到自己“只辱于奴隶人之手”时的种种不幸,产生出与作者之间在心灵上的迅速沟通。而顺势读将下去,更觉心舒气顺,一泻千里,累日积愤为之一吐,阵阵快感油然而生,陡起凌空飞跃、万里急驰之心。作者在全文中无一句讲到人才,但是我们掩卷思定又感到作者无不在讲人才,这一艺术效果正是作者高度的艺术技巧所致。 此外,本文另外一个显著特点是寓深刻思想于具体形象之中。例如,用“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来描绘千里马的终身遭遇,用“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来揭示它的才能被埋没的原因,都能激发人们的不平感,也表达了当时千万个有才之士的悲愤。又如,用“策之不以其道……‘天下无马’”来刻画食马者的浅薄愚妄,更具有辛辣的嘲讽作用。一篇小品能够取得如此强烈的阅读感受,若非胸中广有丘壑的大手笔是无法达到的。 后人评论 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二引清代鸿儒张裕钊之语:“卓识伟论,上下千古,其文势甚雄阔,而以盘劲之致行之,弥绝声光郁然。” 师说 古之学者1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2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3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4,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5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6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7,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8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9,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10之。 【注】 1学者:此处指求学的人。2传道:传授理论。即韩愈所说的儒家之道。授业:教授学业。3庸知:哪里用得着知道。庸:岂,哪里。4圣益圣:前一个“圣”,指古代圣贤之人,名词。后一个“圣”指明白、贤惠,动词。5句读:即“句逗”,也就是断句。古书没有标点,因此老师教授的时候,先要教授断句,以判断句意,停顿处称“逗”。6郯(tán)子:春秋时郯国的君主,传说孔子当时曾经向他请教过关于官位的事情。7三人行:出自《论语?述而》:“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8术业:技术专业。9不拘于时:不被世俗规定所拘束。10贻:赠送。 《师说》一文乃是针砭时弊、有感而发的论说文。“说”,是古代一种文体,可以发表议论,也可以记事,都是为了表明作者的见解,说明寄寓的道理。“师说”,就是谈谈从师求学的道理。文章阐述了从师学习的必要性和原则,批判了当时社会上“耻学于师”的陋习,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斗争精神,也表现出作者不顾世俗独抒己见的精神。 本文创作于唐贞元十八年(802)韩愈任四门博士时。针对当时社会上弥漫着一种士大夫之族“耻学于师”的错误观念,加之两汉以来儒家经师严守师法、故步自封的不良风气,韩愈写了此文来说明为人之师的重要作用、从师学习的必要性以及择师的原则。同时,本文更是韩愈对那些诽谤者的一个公开答复和严正的驳斥。文末以孔子言行作证,申明求师重道是自古已然的做法,时人实不应背弃古道。他义正严词地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做自己的老师,不应因地位贵贱或年龄差别,就不肯虚心学习。 开篇第一句“古之学者必有师”,冠以“古之”二字,既说明古人重视师道,又针对现实,借古非今。同时也暗示,本段的主要内容是从师的重要性和择师的标准。“必有”二字,语气极为肯定。然后,作者指出师的职能作用是“传道授业解惑”,从正面申述中心论点。接着紧扣“解惑”二字,从不从师的危害说明从师的重要,从反面申述中心论点。最后紧扣“传道”二字,阐明道之有无是择师的唯一标准,一反时俗,将贵贱长少排出标准之外,为下文针砭时弊张本。 接着,第二段开始批判不重师道的错误态度和耻于从师的不良风气。作者采用对比的方法分层论述。第一层,把“古之圣人”从师而问和“今之众人”耻学于师相对比,指出是否尊师重道,是圣愚分野的关键所在;第二层,以为子择师而自己不从师作对比,指出“小学而大遗”的谬误;第三层,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与士大夫之族作对比,批判当时社会上轻视师道的风气。 倒数第二段以孔子为例,指出古代圣人重视师道的事迹,进一步阐明从师的必要性和以能者为师的道理。为了证明“圣人无常师”的道理,特别举孔子为例加以论述,因为孔子在人们心目中是至圣先师,举孔子为例就有代表性,能加强说服力。 文末,赞扬李蟠“不拘于时”“能行古道”,说明写作本文的缘由。“不拘于时”的“时”指“耻学于师”“惑而不从师”的社会风气。“古道”指“从师而问”,以“闻道”在先者为师的良好学风。 《师说》构思精巧,语言雄放疏荡。文中有许多千古流传的从师从教名句,如“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等等,至今仍有十分积极的教育意义。 实际上,还可以把《师说》看做韩愈提倡“古文”的一个庄严宣言。六朝以来,骈文盛行,写文章不重视思想内容,讲求对偶声韵和词句华丽,尽管也产生了一些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却导致了文学创作中浮靡之风的泛滥。这种风气,直到中唐仍流行不衰。在唐代,韩愈不是第一个提倡“古文”的人,却是一个集大成者。他无论在文学理论还是在创作实践上,都有力地促成了“古文运动”的兴起、发展,主张“文以载道”,并身体力行,培养了大批有志于古文创作的年轻人。 后人评论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 子产不毁乡校颂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1。以礼相国2,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3,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4。下塞上聋,邦其5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6。及其已衰,谤者使监7。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8。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9,施及无垠。於虖10!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注】 1伊:句首助词,无实义。侨:子产的名字叫做公孙侨。2以礼相国:用礼法治理国家。相,治理。3维善维否(pi):是善是恶。4弭:堵塞,制止。5其:将要。6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古代的一种礼制。《诗经》里讲周文王的祖先公刘,举行养老典礼,尊崇年高德馨的老人,并请他们提出一些建议,作为施政的参考。{7}谤者使监:派人去监视议论国政的人。{8}式:法式,榜样。{9}旁:通“溥”,普遍。{10}於虖:同“呜呼”。 《子产不毁乡校》是《左传》中的著名篇章。子产是春秋郑国著名的政治家。春秋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当时执政的是子产,他以礼法纲纪治国,进行了一些大胆改革。这就招致一些人的不满、批评,甚至攻击。有人建议毁废人们聚集论事的乡校,子产坚决反对。本文创作时间说法不一致,一说为唐德宗贞元末年,一说为宪宗元和末年。颂是古代一种称颂功德的文体,文章主题明确,是为了歌颂子产的明智举措。 子产不毁乡校和周厉王监谤的故事,人们都不陌生。但韩愈却在他的《子产不毁乡校颂》中把二者联系起来,加以对照。这就使人感到很有新意,而且能够从中得到深刻的历史教训。经过这样的对比,韩愈在文中说:“成败之迹,昭然可观。”他通过两个历史故事中采用两种方法带来两种结果,说明管理国家应该采取什么方法。当然,韩愈只是从巩固封建制度的立场出发的,但从认识论角度看,却有普遍的意义。 除了赞美子产之外,韩愈在这篇文章中思古喻今,顿生感慨:“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同时也讽刺了当时执政者的独断专行。韩愈认为,天下之所以得不到正确的治理,就在于没有称职的良臣。其实,在古代的封建社会,像子产这样的良臣,是很难被重用的,纵使一时能执掌权柄,实施改革,也免不了要遭到保守势力的攻击,一旦失势或死亡,其改革的善政便又复归失败,即所谓政以人举,也必以人亡。韩愈一生仕途不顺利,多半因为君王昏聩,不听谏言。因此,他对子产特别怀念。 最后,韩愈为子产的教化只限于一个郑国而大发感慨。“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此外,本文作为评论文可谓是短小精悍。全文仅用了169个字,但对郑子产不毁乡校一事作了准确精当的评价,多一字则费,少一字则失。其语言之高度凝练,令人叹为观止。 后人评论 余继登《典故纪闻》:“治国之道,必先通言路。言犹水也,欲其长流,水塞则众流障遏,言塞则上下壅蔽。”真可谓“言路者,国家之命脉也”。 张中丞传后叙 元和1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2阅家中旧书,得李翰3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4,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5立传,又不载雷万春6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7,位本在巡上。授之柄8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9耳。两家子弟10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11}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12},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13}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14}。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15}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16}。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17}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18}!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19}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20}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21}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22}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23},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24}在围中{25}。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26},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27},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28},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29},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30}、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注】 1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2张籍(约767—约830):字文昌,是韩愈的学生,吴郡(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唐代著名诗人。3李翰:字子羽,赵州赞皇(今河北省元氏县)人,官至翰林学士。4自名:自许。5许远(709—757):字令威,杭州盐官(今浙江省海宁县)人。安史之乱时,他任睢阳太守,后与张巡合守孤城,城陷被掳往洛阳,至偃师被害。6雷万春:与南霁云同为张巡手下的勇将。7开门纳巡: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正月,叛军安庆绪部将尹子奇带兵13万围睢阳,许远向张巡告急,张巡率军从宁陵入睢阳城。8柄:权柄。9死先后异:死去的时间先后不同。10两家子弟:指张去疾、许岘。{11}辞服:请降,投降。{12}“食其”句:尹子奇围睢阳时,城中粮尽,军民以雀鼠为食,最后只得以妇女与老弱男子充饥。当时,张巡曾杀爱妾、许远曾杀奴仆以充军粮。{13}蚍蜉(pifu皮伏):黑色大蚁。蚁子:幼蚁。{14}“而贼”句:安史之乱时,长安、洛阳陷落,玄宗逃往西蜀,唐室岌岌可危。{15}外无待:睢阳被围后,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等皆拥兵观望,不来相救。{16}说者句:张巡和许远分兵守城,张守东北,许守西南。城破时叛军先从西南处攻入,故有此说。{17}羸(lei雷):瘦弱。{18}“二公”二句:谓二公功绩前人已有精当的评价。{19}沮(ju举)遏:阻止,制止。{20}擅:专有。{21}屡道:多次往来。{22}双庙:张巡、许远死后,后人在睢阳立庙祭祀,称为双庙。{23}南八:南霁云,其在家中排行老八。安史之乱后,被张巡所收留。{24}常:通“尝”,曾经。{25}围中:围城之中。{26}和州乌江县: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27}临涣:故城在今安徽省宿县西南。{28}帙(zhi至):书套,也指书本。{29}仅:几乎。{30}亳(bo薄):亳州,治所在今安徽省亳县。 《张中丞传后叙》是一篇评论,记述唐代官吏张巡和许远坚守睢阳英勇抗击安史之乱军的佳作,也可以说是为英雄人物谱写了一曲慷慨悲壮的颂歌。 唐朝发生安史之乱后,张巡(709—757)在雍丘一带起兵抗击,后与许远同守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以微薄之力支撑到了最后,城破被俘后,与部将36人同时不屈而义。乱平以后,朝廷小人竭力散布张许降贼有罪的流言,为割据势力张目。而李翰曾经亲自见到张巡守城的事迹,韩愈感愤于此,就写《张巡传》为其澄清事实。 此文创作于唐元和二年(807),继李翰撰《张巡传》(今佚)之后,全文感情激荡,褒贬分明,议论叙事互为表里,不分宾主,其“截然五段,不用钩连,而神气流注,章法浑成”。文中关于南霁云拒食断指、抽矢射塔,张巡诵读《汉书》、起旋众泣等细节描写细腻生动,传神写意,形象栩栩如生,光采照人。 本文是议论性较强的记叙文,全文议论和叙事并重,是韩愈对“叙”这种文体的一个创造。全文的最大特色是议论与叙事并重。前半部分侧重议论,驳斥了污蔑许远的错误论调,并补叙和赞扬了张巡、许远“守城、捍卫天下”的事迹;后半部分侧重叙事,着重记叙了南霁云去乞师于贺兰进明的英勇事迹,然后补叙张巡、许远的轶事。前后两部分虽各有侧重,但又有内在的联系,前者议论是后者补叙的“纲”,后者是前者的事实佐证,两部分相辅相成,紧扣赞美英雄、斥责小人的主题。 本文多用事实作论据。如:驳斥传言许远畏死降贼的错误论调时,用了许远让位受权,并在外援不至、人相食且尽的情况下,仍坚持死守的事实;驳斥责备张巡、许远死守的错误议论时,联系当时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外援不至”,张巡、许远死守睢阳以捍卫天下的功绩,论证守城是正确的。由于都用事实作论证,所以对谬论的批判显得义正辞严,具有不容辩驳的力量。 “驳斥城之陷,自远所分始”的谬论,运用了类比法。作者用了两个比喻,即“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以此论证睢阳城的陷落事在必然。将许远所守的城池先被攻陷,说成是许远叛变投降,这不过是儿童之见,是完全站不住脚的。通过驳斥诬蔑许远的错误论调以及补充记叙南霁云的事迹,张巡、许远的其他轶事,赞美他们在安史之乱中抗击叛军的英雄事迹,斥责安史叛军以及那些贪生怕死的将领和诬蔑英雄的小人。 后人评论 黄震在《黄氏日抄》卷上十九中说:“阅‘李翰所为《张巡传》’而作也。补记载之遗落,暴赤子之英烈。千载之下,癝癝生气。” 祭田横1墓文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2,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3,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4,孰为使余欷歔5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6,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7?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8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9。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 【注】 1田横:战国时齐王之后,曾自立为齐王。齐国被秦消灭以后,田氏家族坚持反秦。秦朝末年,田氏起兵恢复齐国。秦亡后,群雄逐鹿,刘邦派韩信攻破齐国,田横自立为齐王,率部下五百余人退守海岛。刘邦称帝建立汉朝后,遣使招降,田横带随从二人往洛阳。未至二十里,羞为汉臣,田横自杀。岛上五百部属闻田横死亦全部自杀。史称“田横五百士”。2东京:唐代以洛阳为东都。3义高能得士:重义气就能够得到贤士的拥戴和帮助。4稀:作“希”,崇尚。5欷歔:悲伤,叹息。6扰扰:烦扰,多而乱。7剑铓(máng芒):剑锋,剑刃。8阙里:孔子故居和讲学授徒之处,孔子生于鲁国曲阜阙里,此处用以指代孔门。9遑遑:奔走不停息的样子。 这是一篇抚今追昔的文章。唐德宗贞元八年(792),韩愈28岁,进士及第,但从此直至贞元十一年(795)这四年间,仕途多舛。他在长安三试博学宏辞科,皆不中选;三上宰相书以谋官职,均未被理睬,毫无结果。于是他带着满怀的失意不遇之情,怅然离开了长安,到河南孟县去扫祖墓。当他路过田横墓时,田横这位死于千年之前的古人,其“义高能得士”的遗风,正好与他失意不遇的情怀,相互映射感发。于是他借祭田横而发泄自己的一腔愤慨,写下了这篇十分具有特色的祭奠文。 作者并没有沿着借古慨今这一思路一直写下去,而是掉转笔锋,波澜突起,使文章不显得平直、呆板。可以说,文章虽然以怀古为主调,但却重在伤今。借对田横能得士来讽刺当权者的无能,从而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这篇祭文不过150个字,如此短章,却议论纵横,回环往复,辞简情深,全从空际翻腾,写出无限悲慨,唯恐余而不尽。所谓荡气回肠,正是韩愈早期文章的一大特色。 后人评论 马其昶评赞曰:“词意皆腾空际,似为横发,又似不为横发,此等文不徒以雕琢造语为工也。” 清代金圣叹曰:“以沉郁之气,发悲凉之音。逐二句抗声吟之,真有天崩海立之势。” 清代林云铭说:“以千百年前丧败武夫之荒冢,何关于人?乃殷殷陈辞荐酒,岂不扯淡。盖是时退之试宏辞科不售,三上宰相书不报,既归河阳,又如东都,一副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眼泪无处挥洒耳,玩‘今世之所稀’句自见。中段以为横能得士,而士不能免横于死,归之天命。见得有横之高义,便足照耀千古,即千古而下皆乐为之效命,不得较论成败之迹也。寓意最深。”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1,季父2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3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4,告汝十二郎之灵:呜呼!吾少孤5,及长,不省所怙6,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7,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8,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9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10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11}。又二年,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12}。明年,丞相薨{13},吾去汴州,汝不果{14}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15},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16}汝遽{17}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18}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19}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20}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21}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22},而不克蒙{23}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24}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25}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26},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27},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28}不凭其棺,窆{29}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30}!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31}! 【注】 1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指拟稿时间。2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3衔哀:心中含着悲哀。4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时羞:应时的佳肴。羞,同“馐”。5孤:幼年丧父。6怙(hu户):依靠。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7三兄:长兄韩会,次兄韩介,还有一位死时尚幼。8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9视: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10省(xing醒):多指对长辈的探望,此引申为凭吊。{11}从嫂丧来葬:护送嫂子的灵柩来安葬。{12}孥(nu奴):妻子和儿女的统称。{13}薨(hong烘):周代诸侯之死或唐代三品以上大官死。{14}不果:没能够。{15}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16}孰谓:谁料到。{17}遽(ju具):骤然,突然。{18}斗斛(hu胡):唐时十斗为一斛。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19}万乘(shèng剩):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封国大小以兵赋计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20}辍(chuo龊):停止。辍汝,和上句“舍汝”义同。{21}孟东野:即韩愈的诗友孟郊。{22}纯明:纯正贤明。{23}蒙:承受。{24}耿兰:生平不详,当时宣州韩氏别业的管家人。{25}比(bi避):近来。{26}终丧:守满三年丧期。古时父母死后子女要服满三年孝。{27}先人之兆:祖先的墓地,指的是河阳韩氏祖坟。{28}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29}窆(bian匾):把棺材埋入墓穴中。{30}何尤:怨恨谁?{31}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文,不但是韩愈祭文中的千古佳作,更是我国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这篇文章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为祭他侄子十二郎而写的一篇祭文。 韩愈有兄三人,长韩会,仲韩介。十二郎名老成,本是韩介的次子,出嗣韩会为子,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韩愈两岁丧父,亦由长兄韩会与嫂抚养成长。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经历患难,因年龄相差无几,虽为叔侄,实同兄弟,彼此感情十分亲密。当他得知侄儿突然去世后悲痛至极,就写下了这篇感情真挚的文章。这篇祭文追叙他与十二郎孤苦相依的幼年往事,融注了深厚的感情。字里行间,凄楚动人,于萦回中见深挚,于呜咽处见沉痛,语语从肺腑中流出。 祭文全文共分五段,第一、二段重在叙述韩门两代,只有“我”与侄儿两人,所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身世之凄苦,及对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与侄儿的暂别竟成永别,及侄儿的夭折;第四段是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后事的安排,及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制的伤痛。文、情前后紧相呼应,浑然一体。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强调两人骨肉亲情关系。从情同手足,写到“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再到今日十二朗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孤苦伶仃。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十二郎之死的突然。十二郎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并且患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却最终“遽死”。这对于毫无精神准备的韩愈是沉重的打击,因而产生追悔莫及和巨大的悲痛之情。三是表达作者自身的宦海沉浮之苦和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作者原以为两人都还年轻,便不以暂别为念,求食求禄,奔走仕途,因而别多聚少,而今铸成终身遗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却坠入乍信乍疑、如梦如幻的迷境,深觉生命飘忽,备增哀痛。 总之,文章贵在感情质朴,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从幼年相依说起,成长后几度离合,不能相顾,以至于未老先衰,生离死别。表达了自己的悲恸之情,以及对身后事物的安排等,透露出作者深切的骨肉情深和对官场沉浮的感慨。自汉魏以来,祭文多仿《诗经》雅颂四言韵语,或用骈体。韩愈此文破骈为散,不拘常格,别有天地,或用四言,而气势飞动,另具风采,诚为祭文中情文并茂的名篇,被后人誉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自始至终,处处俱以自己伴讲。写叔侄之关切,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几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泪。” 送穷1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2,主人使奴星3结柳作车4,缚草为船,载糗舆5,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6,去故就新,驾尘风7,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8,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歘嚘嘤9,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10,包羞诡随{11},志不在他。子迁南荒{12},热烁湿蒸{13},我非其乡,百鬼欺凌。太学四年,朝齑暮盐{14},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15}臭香,糗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16}?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17},转喉触讳{18},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19},恶圆喜方{20},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21},摘抉杳微{22},高挹群言{23},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24},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25},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26},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27},抵掌顿脚{28},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29}。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30},乃与天通。携持琬琰{31},易一羊皮,饫于肥甘{32},慕彼糠麋{33}。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注】 1送穷:旧时习俗,在正月晦日送穷,此风俗在唐时仍然盛行。2正月乙丑晦:正月最后一天。晦,月末一日。3奴星:名字叫星的奴仆。4结柳作车:用柳枝制作车子。5载糗舆(zhāng张):用车装载干粮。糗,干粮。,米粮。6携朋挈俦:携带朋友伙伴。挈,带领。俦,伙伴。7驾尘(kuo扩)风:指牛车奔驰扬起尘土,风吹船帆而急驶。,张大。8底滞之尤:滞留不去的过失。9砉歘(huāchuā)嚘嘤(youying忧婴):砉歘,细碎声。嚘嘤,细小声。10我叱我呵:谓由我来呵斥统管。{11}包羞诡随:忍受羞辱而曲从人意。{12}子迁南荒:指贞元十九年(803)冬作者贬为阳山令。{13}热烁湿蒸:被酷热所伤,被湿气熏蒸。{14}朝齑(ji机)暮盐:早晚只有咸菜和盐下饭。齑,细切的咸菜。{15}鼻齅(xiu秀)臭吞:指鬼们接受祭享时仅闻食物的气味。齅,以鼻闻味。{16}可数已不(fou否):可以数一数吗。已,同“以”。不,同“否”。{17}捩(lie列)手覆羹:扭手打翻了羹汤。捩,扭转。{18}转喉触讳:开口说话就犯忌讳。{19}矫矫亢亢:形容刚强正直。{20}恶圆喜方:讨厌圆滑喜爱方正。{21}傲数与名:轻视一般术数与玩弄概念的学问。数,术数,技艺。名,名相,概念。{22}摘抉杳微:揭示发掘幽深的道理。{23}高挹群言:居高临下酌取百家之言。挹,舀,酌取。{24}磨肌戛(jiá夹)骨:磨去肌内,刮出骨头,形容袒露真诚。{25}人莫能间:没有人能加以离间。{26}蝇营狗苟: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如狗一样苟且偷生。{27}跳踉(liáng梁)偃仆:跳踉,蹦跳。偃仆,仆倒。{28}抵掌顿脚:击掌跺脚,形容五鬼张狂谐笑之态。{29}小黠(xiá霞)大痴:有小聪明而实际上非常愚蠢。{30}惟乖于时:虽违背时俗。惟,通“虽”。{31}琬琰(yan眼):美玉。{32}饫(yu玉)于肥甘:饱餐了美好的食物。{33}慕彼糠麋:羡慕得到那糠粥。 正月初六“送穷”,是我国古代民间一种很有特色的岁时风俗。《送穷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1)春,时韩愈45岁,任河南令。韩愈在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终于官运亨通。35岁那年,韩愈被擢为四门博士,翌年又拜监察御史。虽然不久被贬阳山令,但元和三年(808)被召还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后升河南令。然而,《送穷文》却把作者一肚皮的牢骚发泄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篇寓庄于谐的妙文,作者韩愈认为被五个穷鬼缠身,这五个穷鬼分别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个穷鬼跟着他,使他一生困顿。因此主人翁决心要把五个穷鬼送走,不料穷鬼的回答却诙谐有趣,他告诉主人翁,这五个穷鬼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虽然让他不合于世,但却能帮助他获得百世千秋的英名。 第一段以郑重庄严的态度煞有介事地写“送穷”仪式,他让仆人用柳枝作车,缚草为船,并准备了充足的干粮,“牛系轭下,引帆上樯”,向穷鬼作揖相送。还选择良辰吉日,希望穷鬼吃饱喝足,“携朋挈俦,去故就新”,像风飞电驰那样赶快离去,好让自己一身轻松。“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从内容上看,表现出作者急于送走穷鬼过上轻松自由生活的愿望,而从结构上看又引出穷鬼们的一番争议,是非常巧妙的过渡。 第二段写穷鬼十分惊耸,并说出了一段出乎意料的驳难。实际上作者是借穷鬼之口诉说自己四十年来的坎坷经历。“子在孩提,吾不子愚”,指作者3岁丧父,就养于兄嫂,10岁时随兄迁居南方,而12岁时兄殁南方,因此随寡嫂艰辛度日,穷鬼就在这时紧紧与作者相附。后来“子学子耕,求官与名”,穷鬼更是“惟于是从,不变于初”,终于入朝做了监察御史,仅三个月就因为为民请命而遭非罪之罪,贬为阳山县令,在那“热烁湿蒸”的瘴疠之乡,穷鬼们也一样遭受了“百鬼欺凌”的境遇。在种种的坎坷之中,作者对穷鬼们大声呵斥,而穷鬼竟然包羞忍耻,“志不在他”。 第三段写作者对穷鬼的责难。先以“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的谜语幽默而醒目地说穷鬼的朋友有“五”个。第一个穷鬼叫“智穷”,他让作者刚强正直讨厌圆滑而偏爱方正,将奸诈欺骗视为可耻,不忍心伤害别人。这在常人看来本是美德的品质,却让作者陷入“智穷”的绝境。第二个穷鬼叫“学穷”,他让作者轻视术数与玩弄概念的学问,而致力于发掘高深幽眇的道理,酌取百家之言,要把握文章神妙的关键。第三个是“文穷”,让作者拥有多方面的专长,为文奇奇怪怪,与众不同,却不堪世用,只能在此处自我消遣。第四个是“命穷”,让作者“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这简直是“命与仇谋”啊!最后是“交穷”,即使作者真诚待人,可换来的却是恩将仇报,陷入“私不见信于友”的尴尬境地。 这五鬼竟然能“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这是多么沉痛的概括!同时也展现了作者光明正大的胸怀,高远幽洁的旨趣,忠诚坚贞的操守,勇于创新的精神,无愧于天地的形象。 第四段着重于犀利的责骂,穷鬼们反而更加振振有词,足见韩愈的文章在变化中不断掀起高潮的艺术手腕。 韩愈写“送穷”,实则是“留穷”。韩愈以诙诡之笔抒发了抑郁不得志的愤慨,留下了这篇千古奇幻之文。在颠倒中展开文思,形成奇趣,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表现自己内心的纯洁高尚和庄严端正,因而幽默诙谐中见出作者的自尊与自负,而自尊与自负的背后又是惨痛的血泪,这是作者对命运的一腔悲愤淋漓的控诉。 而在语言表达方面,韩愈采取四言韵语为主的形式,全文152句,其中四言句126句,占绝对优势,但韩愈又灵活地组织进散句,恰当地使用了对偶与排比,使文气流畅自然又富于波澜。可以说,正是这自嘲的笔调,戏剧性的对白,诙谐的风格,奠定了《送穷文》的文学成就并使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人评论 林云铭:“总因仕路淹蹇,抒出一肚皮孤愤耳”,“末段纯是自解,占却许多地步。觉得世界中利禄贵显,一文不值。茫茫大地,只有五个穷鬼,是毕生知己,无限得力。能使古往今来不得志之士,一齐破涕为笑,岂不快绝”。 祭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1韩愈使军事衙推2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3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4山泽,罔绳5擉6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7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8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9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10,扬州{11}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12}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13}雄。刺史虽驽{14}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15},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16}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17}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18},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注】 1潮州:州名,治所在海阳(今广东潮安县)。2军事衙推:州刺史的属官。3恶溪:在潮安境内,又名鳄溪、意溪,韩江经此,合流而南。4列:同“烈”,列位。5罔绳:以绳结网捕。罔,同“网”。6擉(chu处):刺。7涵淹:隐蔽生存。8今天子:指唐宪宗李纯。9六合:上下东西南北,指天下或者国家。10揜(yan掩):同“掩”。{11}扬州:传说大禹治水以后,把天下划为九州,扬州即其一。{12}睅(hàn汗)然:瞪起眼睛,很凶狠的样子。{13}长(zhang掌):用作动词。{14}弩(nu奴):劣马。{15}伈(xin心)伈:恐惧的样子。睍(xiàn现)睍:眯起眼睛看,喻胆怯。{16}鹏:传说中的巨鸟,由鲲变化而成,也能在水中生活。{17}冥顽:愚昧无知。{18}从事:周旋。 《祭鳄鱼文》是韩愈在潮州时,听说境内的恶溪中有鳄鱼为害,把附近百姓的牲口都吃光了,于是写下此文劝戒鳄鱼搬迁,体现了韩愈为民除害的思想。 在这背后,还有一个故事。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谏迎佛骨,触怒了唐宪宗,几乎被杀,幸亏裴度救援才被贬为潮州刺史。因此,此文不仅仅是对鳄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寄托着作者的政治抱负,其中蕴含着他忧国忧民的关切,以及对邪恶势力的憎恨。传说此文成后不久,恶溪之水果真西迁六十里,潮州境内永远消除了鳄鱼之患。这一传说固然不可信,但这篇文章仍不失为佳作,文章虽然短小,却义正词严,跌宕有力。 一般祭文的内容都是哀悼或祷祝,此文却实为檄文,如兴问罪之师,这也是韩愈为文的大胆之处。正如曾国藩所评:“文气似司马相如《谕巴蜀檄》,但彼以雄深胜,此以矫健胜。”值得注意的是,韩愈向鳄鱼宣战也追求一个过程,这就是一劝二逼三杀,刚柔相济。 文中作者首先细心给鳄鱼寻找一个安置地:潮洲之南的大海空间之大,足以容身;上有鲸鹏之大,下有虾蟹之细,物产丰饶,可以养生;路程之近,可以“朝发而夕至”。可谓谋划周细,体贴人微。刺史的条件宽厚,可三日走,亦可以五日走,确有他故亦可七日走,让之又让,仁至义尽。“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忍无可忍,不得不“逼”。不过,“逼”也有理有威,逐步递进。第一步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倘若鳄鱼“冥顽不灵”,那就必杀,“尽杀乃止”。在“尽杀乃止”之后,加上“其无悔”三字,意态横生。一方面保持了斩钉截铁、戛然而止的行文态势,另一方面又添加了亦刚亦柔、亦庄亦谐的韵味。使得文章大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全篇只是不许鳄鱼杂处此土,处处提天子二字压服他,如问罪之师,正正堂堂之阵,能令反侧子心寒胆栗。” 与于襄阳书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1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2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3,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4之穷,盛位无赫赫5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6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7,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8。”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9仆赁10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11}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1将仕郎:官职,唐代的文职散官。守:代理。国子:国子监,最高学府。四门:国子监内分国子、四门等学。博士:官名,管教学生。2垂休光:美名永驻。垂,流传。3殷:恳切,迫切。4戚戚:忧愁的样子。5赫赫:显耀盛大的样子。6干:拜谒,求取。7道方而事实:道德方正而做事讲求实际。道方:持道方正。8隗(wěi伟):郭隗,战国时人。据《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燕昭王求贤,郭隗说“请自隗始”,以鼓励贤者来归。9刍(chu除)米:粗米糙粮。刍,本指喂牲口用的草。10赁:租借,雇用。{11}龊(chuo辍)龊:拘谨的样子。 《与于襄阳书》是作者的一封自荐信。唐德宗贞元十八(802)年,韩愈正在国字监任四门博士,地位不高,职务轻松,自感难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因此向当时的工部尚书于襄阳写信自荐,希望他能够引荐自己施展才华。于襄阳就是于(di迪),字允远,河南洛阳人,因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大都督,故称于襄阳。 本文主要表述了作者怀才不遇的境况和迫切希望受到推荐奖掖的心情。文中首先肯定了于是“先达之士”,极力赞美对方的为人,拔高对方致力于为国家朝廷发掘人才的立场,虽然有“谄媚”之嫌,但是并不显得做作,非但没有降低自己的人格,反而将自己渴望被举荐的心情刻画得细致入微。着重阐述了先达与后进的辩证关系,道理说得很深透。没有前辈的培养,人才难以顺利成长;没有好的后进,先辈的事业就得不到继承和发扬。 文末总结说,倘若“我”还是埋没无闻,那么就只能承认自己的命运困厄了。至此,作者的心情由开头的满怀期待一落千丈,前后落差巨大,凸显笔力雄起。同时还与前文的“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相互照应,使得文章有起有伏,结构严谨。 本篇行文如走丸,变换曲折,转承自如。语辞不卑不亢,委婉动人。“相须”、“相遇”之说,更是至理名言。既表达了韩愈对可能未被推荐而感到的深深遗憾,又没有过多的抱怨之词,委婉而不卑微,期盼而不裸露。虽然最终于襄阳并没有帮助韩愈解决实际问题,但是这封求人引荐的书信却广为流传,成为自荐书的范本为人们所传诵。 后人评论 刘衍《中国古代散文史论稿》评述韩愈之文“叨叨絮语,曲折尽情”。 进学解 国子先生1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2。拔去凶邪,登崇畯良3。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4。爬5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6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7,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8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9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排异端10,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11};寻坠绪{12}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郁{13},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14},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15}。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16},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17}。三年博士,冗不见治{18}。命与仇谋,取败几时{19}。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20}齿豁{21},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22}。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23}。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24}为妍,卓荦{25}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26}。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27},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28}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29},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30},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31}也。 【注】 1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当时他担任的是国子博士。2治具:治理的工具,此处指法令。3畯(jun俊)良:优良的人才。畯,通“俊”。4名一艺者:精通一种经书的人。庸:任用。5爬:爬梳,整理。抉(jue决):选择。6有司:主管的部门及其官吏。7六艺之文:指儒家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8纂言者:指言论集、理论著作。纂:编集。9膏油:油脂,指灯烛。晷(gui轨):日影。恒:经常。兀(wu误)兀:辛勤劳苦的模样。10异端:不合儒家正统思想的学说、学派。{11}苴(ju居):鞋底中垫的草,这里作动词用,是填补的意思。罅(xià下):裂缝。皇:大。幽:深。眇:微小。{12}绪:前人留下的事业,这里指儒家的道统。坠绪:指儒家已经断绝的传统。{13}郁:浓厚芬芳的气息。{14}姚、姒(si四):相传虞舜姓姚,夏禹姓姒。{15}同工异曲:演奏出的曲子有所不同,但演奏者技艺相同。{16}跋前踬后:进退两难。跋(bá拔):踩。踬(zhi至):绊。意思说狼向前走就踩着颔下的悬肉,后退就绊倒在尾巴上。形容进退都有困难。{17}遂窜南夷:最终被贬到南夷。窜:窜逐,贬谪。南夷:韩愈于贞元十九年(803)授四门博士,次年转监察御史,冬,上书论宫市之弊,触怒德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在今广东,故称南夷。{18}三年博士:韩愈在宪宗元和元年(806)六月至元和四年(809)任国子博士。冗(rong茸):闲散。见:通“现”。表现,显露。{19}几时:不时,常常。{20}头童:脑袋秃顶没有头发。童,指山上不长草。{21}齿豁:牙齿脱落,露出缺口。{22}杗(máng忙):屋梁。桷(jue觉):屋椽。欂栌(bolu博卢):斗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zhu朱)儒:梁上短柱。椳(wēi威):门枢臼。闑(niè聂):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相交处。扂(diàn店):门闩之类。楔(xiè屑):门两旁长木柱。{23}玉札丹砂:玉屑和朱砂。{24}纡(yu迂)馀:委婉从容的样子。{25}卓荦(luo落):突出,超群出众。{26}废死兰陵:荀子曾在齐国做祭酒,被人谗毁,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做兰陵(今山东枣庄)令。春申君死后,他也被废,死在兰陵。{27}优入圣域:即进入圣地领域绰绰有余。{28}繇:通“由”,从。{29}靡:浪费,消耗。廪(lin凛):粮仓。{30}踵(zhong肿):脚后跟,这里是跟随的意思。促促:拘谨局促的样子。{31}豨(xi希)苓:又名猪苓,利尿药。 进学,就是精进于学问的意思。文中韩愈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学生提出质问,他再进行解释,故名《进学解》。学生的形象是正直诚实、大胆无忌的,说老实话,讲真情况,表现出一个怀才不遇的学者志士压抑不平的愤慨,将矛头明确指向朝廷;先生的形象是言不由衷,强词夺理,自相矛盾,滑稽可笑,但并不令人痛恨,甚至叫人同情。文中通过学生之口,形象地突出了自己学习、捍卫儒道以及从事文章写作的努力与成就,有力地衬托了遭遇的不平;字里行间却充满了郁勃的感情,反映了对社会的批评。同时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骚。 韩愈自以“才高”,但是却几次遭受贬谪。本文是韩愈被降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全文几乎都是“感激怨恨奇怪之辞”。但问答之间,平和应对,现身说法,诡谲讽谏,反面文章正面做,正正反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像做文字游戏,但却倾向鲜明,是非分明。 文中生动表现出韩愈对前人文学艺术特点兼收并蓄的态度。本文提倡的“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语,凝聚着作者治学、修德的经验结晶。所谓“勤”即“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也就是说要口勤、手勤、脑勤。所谓“思”,他认为应该“抵排异端,攘反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从“浸沉郁”到“同工异曲”一段,更是有所借鉴于杨雄的《解嘲》《解难》等篇,辞采丰富,音节铿锵、对偶工切,允属赋体,然而气势奔放,语言流畅,摆脱了汉赋、骈文中常有的艰涩呆板,堆砌辞藻等缺点。铺陈排比,文章气势充沛而情趣盎然。 文章中还列举了不同木材有不同的用途,良匠可以使之各尽其材。不同的药材能治不同的疾病,良医可以用其特性治病,可以使之药尽其用。接着文中又列举了古代圣贤虽各有所长,但均未能见用,说明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有特长,但材有高低,术有短长,只要有识才之人,就可以用其所长,发挥作用,否则未能见用,不是人才不好,而是不遇明世。这些精辟的见解,至今仍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进学解》以问答方式构文,应说是韩愈特创的散文赋,正如林纾所说:“大旨不外以己所能,借人口中为之发泄,为之不平,……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生非,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探观止矣。”本文可为杜牧的《阿房宫赋》、苏轼的《赤壁赋》的前驱。文中有许多创造性的语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已成至理名言;“刮垢磨光”“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含英咀华”“头童齿豁”等,至今仍是人们常用的成语。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高度评价韩愈的文章:“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彩,风采遂焕然于外。” 与陈给事1书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2,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3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4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5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6,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7,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8,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9,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10可也。 愈恐惧再拜。 【注】 1给事:给事中的简称。唐代为门下省的要职,掌驳正政令之违失。陈给事,即韩愈的旧友陈京。2辱一言之誉:曾得到你称赞我的话。辱,谦词,犹承蒙。3伺候于门墙者:供使唤,在身边照料的人,这里指的那些巴结依附权贵的人。门墙,家门或者家门口。4属:通“嘱”,注目,专注,表示关切。5如:往,去。6不敏:不敏捷,不明达。诛:责备。7疏:分条陈述、说明。8生纸:唐代人写字用的纸有生纸、熟纸两种,生纸是未加工精制的。9揩:涂抹,此处指修改。10略其礼:忽略礼节,寓意是请不要计较我在礼貌上有所不周的地方。 陈给事名京,字庆复,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由考功员外晋升为给事。给事是唐代中央机构门下省的重要官员,掌管着驳正政令的得失。《与陈给事书》是韩愈写给陈京的一封书信,仅为了联络二人感情,但写得委婉动情,不同凡响。书信中回顾过往交情,解释两人曾经冷淡的缘由,委婉表达了对陈的不满,同时希望得到陈京的谅解和体察,从而消除误会,重修旧好。 韩文公早年与陈有旧,从文中韩文公与其的牵挂上看,他们过去的友情是不错的。可后来,韩文公被贬去广东阳山县当县令,而陈京却因精通礼仪,在一次朝廷仪式安排上的得体表现而得到了皇帝的欣赏,给事中虽不是宰辅级的大官,但绝对是皇帝日常视线所及的人了,可谓是宦海扬帆,春风得意。于是乎两人早年的深交,怎比得上后来的腾达与失落之变。这样,陈京有了自己新的交际圈子,而韩愈唯有到阳山令那么个偏僻的小天地,独自苦闷。 韩愈此封书信的目的,无外乎是对仕途充满幻想,希望借助陈京的推荐,重返朝廷做官。读者无不感念韩愈心地纯厚,经“落实政策”“平反昭雪”后,韩文公又回到京师自己昔日的故旧面前,可这时的陈京却表现出相当的冷漠和寡言,这让极为在乎朋友感受的韩愈一时摸不着头脑,甚至一厢情愿地为陈京的冷漠开脱,以为他对自己的漠然完全是对自己不勤于登门的抱怨。 信中韩愈处处自贬自低,可以说是诚惶诚恐。由此不难看出,在封建制度的约束下,一个身处下层的知识分子渴望在仕进路上得到有地位的朋友的提拔和赏识的那种艰难和心酸。就连韩愈这么一位放言无所忌的人,却也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委曲求全,“词漫而气亦屈”,字里行间饱含着个人的压抑和委屈之情。 后人评论 林云铭评:“以热泪对人冷面,自己扯淡之极,无可奈何,只好支离附会”,“人知赏其结构之工,而不知其握笔时泪落如雨耳”。 应科目1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滨,大江之2,曰有怪物3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4。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5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6而运转7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8,是以忘其疏愚9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 1科目:指科举考试中的各种门类。2(fen焚):水边。3怪物:此处指为蚊龙一类。4鳞:鱼类。介:甲壳类动物。5(bin宾):小水獭。獭,水獭,哺乳动物,栖息于水边,善游泳。6哀其穷:可怜它没有出路。7运转:活动起来。8有类于是:与这个“怪物”的处境有点类似。9疏愚:疏远、愚昧。 这是一篇韩愈求人帮助的文章,他给韦舍人写信希望对方能提携自己一把。韩愈要考博学宏辞科了,求到这位韦舍人,便写上这封信让他加深对自己的印象。在当时,读书人的自我意识非常强,他们即使求人的时候也有“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的气度,不随意贬低自己,求得别人的怜悯。 从全篇来看,这封信更类似一个寓言,这或许是韩愈的一个创造。因为这是一封求人援手的信,求人之事,直道本意,丑不可耐,所以就借助寓言,用比喻的手法来表达,就婉转了许多。尽管如此,本文仍旧写得气宇轩昂,不可小觑。 作为书信,此文很怪,全篇皆用比喻手法,反复说一个在风雨中可以上天下地、变化无穷的“怪物”,因为无水被搁置在江滨海边。但它不是凡品,不是鱼鳖虾蟹之类可比拟,这是一怪。然而,文章一转,言“其不及水”,不用高山远途的阻隔,只能在尺寸之间挪动,无大风大雨不能动,这是二怪。下面进一步申说穷涸不致于水的不幸,并就此一转请有力者出手,而且费不了他多么大的力气。行文至此,问题似乎解决了。至此,作者笔锋一转,这个“怪物”自负异才,不肯低眉俯首,甚至宁肯“烂死于沙泥”,也不肯丧失自尊、摇尾乞怜,这是三怪。既然如此之“怪”,有力者熟视无睹,任其自生自灭也就不奇怪了。寥寥几笔,把怪物的“怪”这一特征已经写得很充分了,把前人不肯相帮也写得情有可原。 接下来是“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一句,一个“今”点明上面所述皆属怪物之过去,现在它又面临一个新的机遇了,意味着面前又出现了一位“有力者”了。此处既是一个转折的缘由,又暗含有对考官的奉承之意。 虽然“怪物”鉴于过去的遭遇不敢乐观,但还是有希望的,因此作者以疑问句出之:“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一个长的疑问句把怪物内心的悲哀、疑惧、羞惭、企盼等复杂的情感表现了出来。然而,韩愈仍不敢过于确定,只好感慨同情帮助是命,漠视拒绝也是命,而且连写这一封信也是命,无可奈何谓之命,弱者永远是命运的承受者,只有强者才是造命者。 全文从头到尾都是比喻,只在结尾表明“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我韩愈的遭遇就跟那个怪物一样,您能怎么样对待我呢?以非常含蓄的方式点明自己写信的本意。可谓是经过了四五个转折之后,方才婉转说出作此文的含义,文终于结穴于此。 这篇文章不但写得精彩,还创造了许多成语,直至今日尚为人们所用。如本篇的“一举手、一投足”“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 后人评论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卷六:“通篇亦无头,亦无尾,竟斗然写一怪物,一气直注而下,中间却有无数曲折。” 后廿九日1复上宰相2书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3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愈闻周公4之为辅相5,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6,方一沐三捉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7,九夷八蛮8之在荒服9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10皆已修理{11},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12}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13}鳞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14}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15}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16}。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17}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18}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注】 1后廿(niàn念)九日:指在第二次上宰相书(二月十六日)以后二十九天。2宰相:时任宰相者为赵憬、贾耽、卢迈。3前乡贡进士:唐代举子进士及第、经过吏部关试(获得春关牒的考试)、领到春关牒(证明进士及第的文书,也是冬集铨选的资格证书)者,称前乡贡进士或前进士。4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姬姓,名旦,亦称叔旦。5辅相:相当于后来的宰相,或谓宰相之称沿辅相而来。6哺:口中含嚼的食物。周公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7无虞:无复可预测之事。8九夷八蛮:泛指东方、南方少数民族政权。9荒服:九州以外之地称荒服。10具:器具,引申为达到某一目的或发挥某种作用的手段、途径。{11}修理:实行,举而行之。{12}沾被:浸润覆盖,引申为受益、沾光。{13}休征嘉瑞:吉祥美好的征兆。{14}时百执事:指周公执政时身边供其使令的人员。{15}阍(hun昏)人:守门人。{16}质:同“贽”,执玉帛以见人谓之贽。{17}亟(qi气):屡次。{18}渎冒:冒犯。渎,轻慢。 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三月。同年正月、二月,韩愈先后作《上宰相书》、《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上呈时相求仕,结果时相不予理睬,于是韩愈便写了这第三封《上宰相书》。第三次上书和前两次上书一样,都是杳无回音。三次上书宰相,都是为了求仕途,但是三次都未果,还使他得了个“躁进”的名声,这样的经历对韩愈的求仕之心打击极大,以至于对功名前途有一种失望感,而且放弃了年底到吏部正常铨选授官的机会。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虽为三上宰相书之一,但由于它写在二上宰相书未果之后,其写法和风格便与前二书大为不同。前两封书信因为初次自荐,所以尚显得冷静理性,带有投石问路性质,屡引经文并反复阐述经义说明“长育人材”、“教育英材”为宰相之责,而“我”学统正而文才优秀,正堪造就,宰相当举我用我,不应以我“自进”为非。或者是改为陈情以感之,即用一比喻极言自家穷饿之状,大声疾呼,望宰相发仁爱之心施以援手。总体来说文风纡曲道来,风格近于平和。 但是本文是第三书,是韩愈在引经以告、陈情以感都未奏效的情况下再次上书,当然是怨愤多于希翼,故文中挟怒带愤直击之,对宰相责以大义,侃侃而言,无不气壮辞直,突出表现了作者刚直不屈的天性。 当然,韩愈在书中“直击”宰相,并非使性乱道,而是高明地巧占地步,气盛法立。一是借周公来说理,二是说宰相事。文章开篇就摆出周公礼贤的事实,特以“周公”“辅相”“争于见贤”作关键词,一下子就树起了全文“立说”的顶梁柱。下面的议论即以此为基点展开。然后用周公在天下大治之时尚且礼贤下士为比照,来指责宰相在天下并未大治时对“所求进见之士”的默然不理,然后再用古今对比陈说自己何以“自进而不知愧”的原因。周公为儒家圣人、辅相典范,韩愈借他说宰相对“所求进见之士”不予“引而进之”为非,自然有力。 在这个过程中,韩愈以周公之事和宰相所为反复对说,自然引出对宰相在“求士”方面“不作为”的指责。对说的好处是将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况、行为摆在一起,构成鲜明对比,使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由于“立说”高占地步,出言便理直气壮,许多想说但不便明说的话,就可以无所不言,文笔放得开,说得酣畅淋漓,以至不掩锋芒,几乎把一封求援信写成了一篇声讨书。两段文字皆用顿跌手法造成文势的开合,而造句方式大体相同,这与作者独特的修辞手法有关。 第二段说宰相事实际上言周公事反复对照。在叙说过程中,作者极尽铺陈作论,多使用排比句和反诘句式。原本一个“岂尽”二字就带有慨叹意味,加上连用11个以“岂尽”构成的句子一路追问到底,故第二段文字文气勃郁,其势则如连珠炮发,显出作者的激愤心情。作者将其“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都说成是为“忧天下之心”所迫,立论自高。而所谓“有忧天下之心”,实承上言“周公之心”而来,说得在理,且语气平和,接得自然,无刻意标举之嫌,用语不可谓不妙。文势宕开,行文大开大合、大合中有小开合,直吐心中不平之气。 此外,本文还特别注意两段之间的承接语句。比如第一、二段之间“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这句话说得简略,却用意微妙。它不但能在两段文字之间起转折、过渡作用,还隐含作者对时相为官之时与周公相近而急于求贤远不如周公的不满。还比如,句中“为辅相亦近耳”数字,余味曲包,简直无可取代。若将全句换为“今阁下如何”或“今阁下不然”,较韩愈用语之贴切、意味之深长,显然都大打折扣。后人评述说此书出语气盛言宜,正表现在这些地方。 后人评论 林希元《正续古文类抄?书类》:“以周公来立说,自是压倒人。后面明说当时不如周公,人亦不敢怪。意复婉转,令人都不觉。末虽有求乞之态,要其自处亦甚高。文字开合变化有法度,有气势,有光焰,熟读可发才思,可长文格。”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1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2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3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4,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5,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6,咎陶、禹7,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8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9以鸣。夏之时,五子10以其歌鸣。伊尹鸣殷{11},周公鸣周{12}。凡载于《诗》《书》六艺{13},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14},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5}。”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16}、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17}、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18},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19};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20}、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21}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22}。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23}也,有若不释然{24}者,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 【注】 1激:搏击,阻遏水势。后世也用以称石堰之类的挡水建筑物为激。2炙(zhi质):烤,用火指烧煮。3假:借助。4金、石、丝、竹、匏(páo袍)、土、革、木:我国古代用这八种质料制成的各类乐器的总称,也称“八音”。5推敚(duo夺):推移。敚,同“夺”。6唐、虞:尧帝国号为唐,舜帝国号为虞。7咎陶(gāoyáo高姚):也作咎繇、皋陶。传说为舜帝之臣,主管刑狱之事。8夔(kui奎):人名,传说是舜时的乐官。9《韶》:乐曲名,舜时所作。10五子:夏王太康的五个弟弟。{11}伊尹鸣殷:伊尹,名挚,他是殷汤的贤相,曾助汤伐桀灭夏,汤死后又辅佐其孙太甲。{12}周公鸣周:指周公作《大诰》《康浩》等文章。{13}六艺:汉以后对六种儒家经典的统称。{14}孔子:字仲尼,春秋时鲁国人,儒家学说的主要代表。{15}木铎:古代发布政策教令时,先摇木铎以引起人们注意。后遂以木铎比喻宣扬教化的人。{16}臧孙辰: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17}杨朱:字子居,战国时魏人。{18}节数(shuo硕):节奏短促。{19}弛以肆:弛,松弛,引申为颓废。肆,放荡。{20}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初唐著名诗人。浸淫:逐渐渗透。此处有接近意。{22}李翱:字习之,陇西成纪人,是韩愈的学生和侄女婿。张籍:字文昌,吴郡人。{23}役于江南:指赴溧阳就任县尉。唐代溧阳县属江南道。{24}若不释然:郁郁不乐,心中好像不开心。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中唐著名诗人。他壮年屡试不第,46岁才中进士,50岁时被授为溧阳县尉。他怀才不遇,心情抑郁。在他上任之际,韩愈写此文加以赞扬和宽慰,流露出对朝廷用人不当的感慨和不满,这一年是贞元十九年(803),韩愈时年35岁。 文章运用比兴手法,从物不平则鸣,写到人不平则鸣。韩愈认为是人愈“不得其平”,则文学愈善。韩愈所说“不平”的含义,主要倾向于指不平遭遇,不幸的命运而引起内心的不平衡。这篇序文是专为一生困厄潦倒、怀才不遇的孟郊作的,文中以“善鸣”推许孟郊,其重视为穷愁哀怨者“鸣其不幸”的倾向不言自明。 韩愈堪称语言大师,其文句式和文辞多变,可以说达到了极致。全篇句式灵活,变化无端,特别是历数各个朝代善鸣者时,句式极错综变化之能事,清人刘海峰评为“雄奇创辟,横绝古今”。历数各代善鸣者,句句不同。如“其善鸣者也”“假于《韶》以鸣”“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皆鸣之善者也”“孔子之徒鸣之”“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以屈原鸣”“以道鸣者也”“皆以其术鸣”“李斯鸣之”“其最善鸣者也”“鸣者不及于古”,共14句涉及善鸣者,出现13个不同句式。而“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和“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些句子又疏密相间,文气流畅,摇曳多姿。 此文打破常规构思,用很大篇幅阐释“不平则鸣”的道理,仅有最后少量笔墨言及孟郊,其他内容都凭空结撰,乍看好像都在说题外话,其实不然,细品之,无一言不是为孟郊而设,言在彼而意在此,因而并不显得空疏游离,体现了布局谋篇上的独到造诣。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只是从一鸣之中,发出许多议论。句法变换,凡二十九样,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更不能逐鳞逐爪观之。” 送区册1序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2。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3,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4,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5。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6。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7舟而来。升自宾阶8,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9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10,坐石矶{11},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岁之初吉{12},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13}。 【注】 1区册:韩愈的学生。当时韩愈被贬谪为阳山县令,区册不远千里前来从学,二人相处甚欢。2阳山:唐代时候属于连州,今天的广东省阳山县。3廉利侔(mou谋)剑戟:棱角锋利像是剑戟一样。廉,棱角。利,锐利。侔,相等。剑戟,古代兵器,剑两刃,戟三锋。4篁竹:竹丛。篁是竹的通称。5鸟言夷面:形容少数民族人们语言如同鸟语,难以听懂。6奉期约:遵守期限约定。7挐(ráo饶)舟:划船,撑船。8宾阶:西阶。古时接客之礼,宾从西阶上,主从东阶上。9跫(qiong穷):行人脚步声。10翳嘉林:翳,隐蔽;嘉林,美好的林木。{11}石矶:水中或水旁的岩石。{12}初吉:古代以农历每月初一至初五为处吉。{13}序以识别:作序以记离别之情。 这篇赠序是贞元二十一年(805)春,韩愈谪居阳山时写给青年朋友区册的。当时韩愈心情极其郁闷,却有广东书生区册,从南海乘船慕名前来求学,对于困顿郁结的韩愈来说,何等难能可贵!在区册省亲离别时,韩愈写下了这篇序赠送给他,记述两人在阳山难忘的相处,情景交融,韵味无穷。 按传统赠序的写法,开头都要说送行的话。而这篇序文却劈头而来“阳山,天下之穷处也”,先声夺人,技巧独到。然后紧紧围绕“穷”字,用从高处向下鸟瞰的俯视角度“扫描”阳山如何荒僻贫穷,接着只用了85个字,分别从山、水、县城简陋与政事荒疏、文化落后等几个方面,叙述了阳山荒僻贫穷的概貌。先讲山,“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次讲水,“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气势一泻而下,使人驰骋想象。仿佛看到了阳山峰险崖陡,虎豹出没;江流滩高峡险,船翻人亡的惨景;城郊荒凉寂寥,县衙破败简陋;人们相貌诡秘,文化落后。难怪林云铭评价说:“文中历历如绘,真写生妙手也!” 随后,韩愈写与区册相处的欣喜之情。同是阳山,这时使人感到,作者笔下的阳山再不是险恶丛生,惊心动魄的了,而是树木葱翠,百鸟和鸣,江水清悠,两岸如画,令人感到亲切愉快和心旷神怡了。 在前半篇中,韩愈到阳山之后的心情并未直接流露出来,但从篇首“天下”这夸大之辞中,从对阳山之“穷”的极力夸张渲染中,从段尾“待罪”这含有不满和讥讽意味的反语中,已使人深深感到韩愈贬到阳山后失意、落寞、孤寂的处境与心情,也更加衬托了区册来访对他的巨大安慰。 后人评论 曾国藩曰:“《送区弘南归》诗,傲兀跌宕,此文是一时作,故蹊径与句之廉悍,并与诗相类。”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1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2。”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3,进退4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5,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6,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7,秀外而惠中8,飘轻裾9,翳10长袖,粉白黛{11}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12},争妍而取怜{13}。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14}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15}不维,刀锯{16}不加,理{17}乱不知,黜陟不闻{18}。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19},足将进而趑趄{20},口将言而嗫嚅{21},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22}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23}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24}。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25}而深,廓其有容;缭{26}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27}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28}。” 【注】 1藂(cong从):通“丛”,指草木茂盛。2盘旋:同盘桓,留连、逗留。3庙朝:宗庙和朝廷。古代有时在宗庙发号施令。“庙朝”连称,指中央政权机构。4进退:这里指任免升降。5旗旄(máo矛):旗帜。旄,旗竿上用旄牛尾装饰的旗帜。6才畯:才能出众的人。畯,同“俊”。7便(pián骈)体:美好的体态。8惠中:聪慧的资质。惠,同“慧”。9裾(ju居):衣服的前后襟。10翳(yi义):遮蔽,掩映。{11}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12}负恃:依仗。这里指自恃貌美。{13}怜:爱。{14}恶(wu雾):厌恶。{15}车服:代指官职。{16}刀锯:指刑具。{17}理:治。唐代避高宗李治的名讳,以“理”代“治”。{18}黜陟(chuzhi处至):指官吏的降职或升官。{19}形势:地位和威势。{20}趑趄(ziju兹居):踌躇不前。{21}嗫嚅(nièru涅如):形容欲言又止的样子。{22}刑辟(pi譬):刑法。{23}昌黎:韩氏的郡望。{24}稼:播种五谷,这里指种谷处。{25}窈(yao咬):幽远。{26}缭(liáo辽):屈曲。{27}奚:何。{28}徜徉(chángyáng常羊):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 这是一篇送友人归隐的序言,写于洛阳,当时韩愈34岁。李愿是当时住在盘谷的一位隐者,是韩愈的好朋友,生平不详。古人在朋友临别时,常常赋诗为赠,“序”是阐述赠诗的缘由和意旨的。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冬,韩愈在长安等候调官,因仕途不顺,心情抑郁,故借李愿归隐盘谷事,吐露心中抑郁不平之情。 文章第一部分,交代李愿所居盘谷的位置、环境和命名原因,引起全文。在第二部分,作者借李愿之口描写了三种人。 第一种人是所谓“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的“大丈夫”。这种人“利泽施于人”,声望极高;“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权势极大;“武夫前呵,从者塞途”,显赫一时;“喜有赏,怒有刑”,一切以自己的好恶为转移;“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喜欢听阿谀之词;“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姬妾成群。这些描写,使那种身居高位、依仗权势、穷奢极欲的官僚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二种人是另外一些不遇于时的大丈夫——隐者。这种人既“穷”也“闲”,但他们能欣赏大自然的美景,食用大自然的赏赐,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这种人的想法是“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他们与世无争,超然物外。这是十足的隐者之风。这是李愿心目中的正人,他也是这样在做的。 第三种人是那些钻营之徒。他们“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钻营吹拍,非常忙碌。他们进出权贵门第时的情状是“足将进而赼趄,口将言而嗫嚅”,可笑复可怜,丑态毕露。这些人不怕秽污,不怕刑罚,只图侥幸于万一,死不回头。这是李愿直接抨击的对象。 这三种人其实可归为两类:一类是已在高位的权贵和正向权贵拚命挤入的趋炎附势者,换句话说,就是已得志和尚未得志的小人;另一类则是鄙视这些小人的隐士,他们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第三部分,先用“壮之”赞美李愿的话,表明“愿之言”即“愈之意”,再以“歌”词极言盘谷之美、隐居之乐和向往之情。 韩愈在写法上也处理得十分巧妙,主要是借助对比来完成。写遇于时的“大丈夫”时,突出了权势和声威的炙手可热和不可一世;写趋炎附势的人时,突出了他们伺候公卿、奔走权贵的胆战心惊和可叹可悲。这是一组对照,是一组在高位和不在高位的对照。转笔写隐士的时候,突出了他们起居安适、无毁无忧的可贵可乐。隐士和以上两种人又形成了一组对照,在这组鲜明的对照中,作者唾弃了前者,赞扬了后者,表达了作者的爱憎,形成了文章的主题。 本文末段“歌曰”以下就是赠诗。这首诗唱出了隐士所居的盘谷的可爱。它进一步描绘了盘谷的土地肥沃,盘谷的泉水可以洗濯,可以游玩,盘谷的地势险阻而幽深。结尾的三句话“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表达了作者也想归隐的愿望。歌辞极言隐居之乐,立意深刻而善藏不露,句式偶俪而富于变化,流畅生动,和谐可诵,有一唱三叹的情致。相传苏轼最爱此文,高度评价此文。 后人评论 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韩愈(二) 送董邵南序 燕赵1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2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3,怀抱利器4,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5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彊6仁者皆爱惜焉。矧7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8,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9?为我谢10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注】 1燕赵:战国时,燕国位于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一带。2董生:指董邵南。生,旧时对读书人的通称。3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这里指主持进士考试的礼部官。4利器:锐利的兵器,比喻杰出的才能。5有合:有所遇合。6彊(qiang抢):同“强”,勉力。7矧(shěn审):况且。8望诸君:即乐毅,战国时燕国名将,辅佐燕昭王击破齐国,成就霸业,后被诬谄,离燕归赵,赵封之于观津(今河北武邑东南),称“望诸君”。9屠狗者:指高渐离。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高渐离曾以屠狗为业。其友荆轲刺秦王未遂而被杀,高渐离替他报仇,也未遂而死。这里泛指不得志的豪侠义士。10谢:致意。 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因屡考进士未中。当时正值藩镇招揽人才,于是约在元和(802)年间,董生打算去投奔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韩愈一贯反对藩镇割据,故作此序赠送他,既同情他仕途的不遇,又勉励他不要去为割据的藩镇做不义之事。 文章表面上一直是送董生游河北。首段先说此行一定“有合”,是陪笔。在赞美河北时有意识地埋伏了一个“古”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作者特意在“古”字后面用了一个“称”,使“古”隐藏其中,不那么引人注目。“古称”云云,即历史上如何如何。历史上说,“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那现在呢?现在或许还是那样,或许已不是那样了。后文用一个“然”突转,将笔锋从“古称”移向现实,现实怎样,不言而喻了。由此可见,文章写“古”正是为了衬“今”,为下文写“今”蓄势。 次段指出古今风俗不同,故此行未必“有合”,虽不明说而主旨已露。当时的藩镇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竞引豪杰相助。董生到河北去,“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将会受到藩镇的重用。果如此,岂不证明了“今”之燕赵“不异于古所云”了吗?作者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蓄感慨说:“董生勉乎哉!”此处当为“好自为之”讲,勉其不可“从贼”也。 末段借用乐毅和高渐离之事,喻示董邵南生不逢时,“为我吊望诸君之墓”,是提醒董生应妥善处理他和唐王朝的关系。还进一步照应前面的“古”字,委托他到燕市上去看看还有没有高渐离那样的“屠狗者”;如果有的话,应当效法古代的忠臣义士,效力朝廷。至此,作者对于董生投奔河北依附藩镇之举所抱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此外,全文在赞扬董生“隐居行义”的同时,也对“刺史不能荐”表示遗憾。这位董生隐居了一段时间,大约不安于“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的现状,终于主动出山了,选择了去河北投靠藩镇。对于董生的“郁郁不得志”,韩愈自然是抱有一定的同情的。 全文措辞深婉,意在言外,虽仅百余字,但一波三折,起伏跌宕。虽是一篇送行的文章,但送之正是为了留之,微情妙旨,全寄于笔墨之外。清代过珙高度评价此文说:“含蓄不露,曲尽吞吐之妙。唐文惟韩奇,此文为韩中之奇。” 后人评论 刘大櫆:“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情远韵可望而不可及。”(《古文辞类纂》)送杨少尹序 昔疏广、受二子1,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2,祖道3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4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5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6?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7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8,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9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10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11},举于其乡,歌《鹿鸣》{12}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13}”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注释】 1疏广、受:西汉学者疏广,曾任太子太傅,其侄疏受亦任少傅。2供张:供具张设,即供帐,供设帷帐。3祖道:饯行。4国子司业:国子监的副长官,国子监是封建王朝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5忝:辱,有愧于。常用作谦词。6两:通“辆”,车辆。7落莫:同“落寞”,冷落。8少尹:官名,唐朝指州县的副长官。9属:连接着。10中世:指中古时期,这里指殷周时期。{11}冠:古时男子20岁举行冠礼。{12}鹿鸣:《诗经?小雅》的篇名。{13}社:古时乡里面用来祭祀的地方。 杨少尹,即杨巨源,河中(今山西永济)人。此文是杨少尹告老还乡,韩愈为他写的一篇赠序,历来受到好评。钱穆论韩愈的贡献时曾说:“散文确获有纯文学中之崇高地位,应自唐代韩愈开始。”他举韩愈作品的例子说:“如韩愈《送杨少尹序》之类,此可谓是一种无韵的散文诗。韩愈于此等散文,本是拿来当诗用,这实在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大变化。” 唐朝中,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无疑为知识分子政治理想的实现提供了条件,他们可以通过科举考试而进入朝廷,可以登上高位。但同时,他们也只能依附于朝廷,依附于君王,成为朝廷政治这张皮上的“毛”。在士大夫的这种无所归依的背景中,杨巨源的“辞官还乡”,让韩愈感慨不已。 文章先宕开笔墨叙述西汉广、受二贤告老辞官、百官送行、路人泣下的故事,紧接着把杨辞职还乡、公卿送别的情景与二贤故事具体比较,以突出杨老品德之美,同样受人敬重。韩愈一生都致力于王朝的中兴,所以屡次在诗文中表达了这种弃官归隐的愿望,只可惜这个愿望总未能实现。因此,在这篇文章里,借二疏和杨少尹的辞官表达了心中的相同情怀。写二疏不是主意,目的是引出杨氏的归里来,所以第一段末尾说:“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古人与今人本是不同的,但都是70岁自请辞官,难道不是相同的吗?这一问又引出下文的“异”来。 第三段先交代自己“遇病不能出”,故虚笔揣测其盛况,连问“城门外送者凡人?车几两?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贤以否?”这一连三个文句,层层递进,与二疏进行对比,因未亲见故而发问,隐然似乎是要写杨氏的归故里不及二疏的荣耀。至此,又用“吾闻”一转,写出杨氏去时,有丞相爱而惜之,奏授河中府少尹,不绝其禄;又有京师长于诗者作歌诗以相劝。这是另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耀,所以作者感慨地说:“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末段着重说杨先生如此乡情浓重,至老不忘家乡,必将受到乡人的景仰。先写杨氏归乡后,追想前事,弱冠应举时,抱着一颗报效朝廷的忠心而来,如今荣归故里,却怀想先人所种之树和童子时代钓游之所,这种不忘家乡的品德让乡人更加崇敬,并以他为法教诫子孙。文章写至此处,可谓意境自现,作者因此感慨道:杨少尹就是那种“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的人啊!言外有无限的羡慕与敬戴。这一句话与开头相互照应,可看出作者无限的仰慕、惜别、赞叹之情。 后人评论 《辑注》评曰:“突引二疏作陪,又将自己病不能送,偷插一笔,顿觉溪山重叠,烟雨迷离。末段偏从杨君归乡,追思童时事,并把没后可祭,就乡人心中写出,纯是空中楼阁,宛如逼真情景。文章巧妙,莫逾此法,昌黎尤长,所以冠乎八家。时文则金正希多有。学者即此四首,可悟一切矣。” 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1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2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间3;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辞;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4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5。”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6,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7,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8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9,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10。”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味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11}夜以求从祝规{12}。”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13},退,愈为之序云。 【注】 1河阳:今河南孟县。节度使:掌管数州军政大权。御史大夫是兼职,掌纠察官吏。乌公:即乌重胤,曾任河阳节度使。2从事:长官的幕僚、助手。汉朝以后三公及州郡长官均自辟僚属,称“从事”。3嵩、邙:山名。瀍、穀:水名。后三者均在洛阳。4王良、造父:均为古代驭马的能手。5“烛照”句:以照明、计数、卜卦形容其有远见。6寇聚于恒:指割据反叛的的节度使王承宗。恒,今河北正定,节度使治所,当时有叛乱。7归输之途:粮饷转运之地。归输,运输军用物资。归,通“馈”,此处指漕运。8戒:准备。9酒三行:斟酒三次。古时宴会,斟酒以三次为度,以免失礼。10寿:祝长寿。{11}蚤:同“早”。{12}祝规:祝愿和规劝。{13}歌诗六韵:就是序后的赠诗。 古代称有才德而不愿意做官的知识分子为处士。石处士名洪,是韩愈的朋友,元和四年(809),河北恒州成德军节度使王士真死,其子王承宗统率军队不服从朝庭诏命,唐宪宗命令吐突承璀率兵讨伐。乌重胤于元和五年(810)四月就任河阳军节度使,其地处转运要道,责任重大。乌上任不久即访问石洪,渴望共济国事。石洪应欣然应邀,打算到河阳做其幕府参谋。这是临走之前,韩愈写给他的一篇赠序。序中期望乌氏与石洪以道义为归依,并祝两人合作成功,兼寓箴规之意,具有丰富的现实与理想意义。 开头先叙述了河阳节度使上任不久就大力求贤一事。一是为了引出后文与乌公的对话,二则是为了强调唯有真正的“贤者”才能够识得贤才,才能真心推荐贤才。而后,从乌公之求贤写到从事之荐贤,进而引出了对乌公的介绍。最后写遣使登门造访,郑重礼聘贤人。既层层相引,一气贯串,又一波三折,屈曲有致。 下一段紧承从事的预料,一开头便写石洪的积极应聘,以至于:“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不仅毫不犹豫,不跟妻子朋友商量就迅即作出应聘的决定,而且态度郑重,行动迅速,马上准备启程。这一连串的动作描写,与上文从事所说的“劝之仕不应”的高士形象大异其趣,其实作者正是要通过这些看似反常的行动反托出石洪为国事效力的“仁且勇”的高尚品格。 接着,作者便用繁笔写送行宴会上朋友的祝词和石洪的回应,仍用问答体。祝词凡四层:先“大夫”“先生”合提,拈出“义”“道”二字,也就是儒家的仁义作为两人合作的思想政治基础。第二层单提“先生”,强调他此行是“惟义之归”,说明这里所说的“义”和上文所说的“道”实际上是一个概念。第三层提“大夫”,祝其不变忠于国家的初衷,不谋私利,“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不为佞人的谄言所惑而疏远石洪这样的贤士。最后又单提“先生”,祝其不谋个人私利。第四层是祝词,反复切至,语重心长。这才落到石洪的郑重表态上,表示要日夜黾勉从事,以求符合朋友的祝愿与劝勉。“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这是全文的结穴与宗旨,既显得真诚郑重,也传达出了送行宴上的气氛。 文前半从事、大夫两问答,后半送行者四祝词,颂之、美之、规之、戒之,无所不有。不但使得文章生动曲折,具有现实感,而且在写法上与《送李愿归盘谷序》同属于避实击虚法,全文重在送别,然《送李愿归盘谷序》首尾还露自己,如神龙在天,尚有一二可见,而此则通篇问答、祝词,托无数人口中,皆从作文者撰出,令人无从揣摩。托空手段,一至于此。 后人评论 历代评者对此文的变体颇为中意,或评价说“以议论行叙事”(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或以为是“以叙事行议论”(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或认为是“纯用传体写序”(《金圣叹批才子文》)。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1,固士大夫之冀北2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钺3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4,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5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6。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7?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搢绅8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9,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10,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11}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12}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注】 1东都:唐以洛阳为东都。2冀北:冀州北部,即今河北省北部一带。3(fu斧)钺(yuè越):古代军法用以杀人的刑具,此处代指皇帝赐予节度使生杀的大权。4罗:捕鸟的网。此处比喻招聘贤士的手段。5信:的确。6拔其尤:选拔其中优秀者。7河南尹:洛阳地区的行政长官。二县之大夫:唐代东都下辖两县:洛阳、河南。韩愈时为河南令,故云吾辈。8搢绅:亦作“缙绅”,原是古代高级官吏的装束,也用作官宦的代称。9南面:此处借指皇帝,古代帝王面朝南而坐。10縻于兹:束缚在这里。縻,系,指在此任职。{11}介然:耿耿。{12}留守相公:此处指的是郑余庆。相公,是指宰相。 温处士名造,少好读书,一直隐居于王屋山。元和五年(810),河阳节度使乌重胤多次登门拜访,诚挚聘请他至幕府任职。韩愈被乌重胤求贤若渴所感动,同时也为好友能被选拔而欣喜,为了勉励好友,挥笔写下此篇。因事件和人物关系均相牵涉,此文可认为是《送石处士》的姊妹篇,但两文绝无雷同之感,特别是在写法上各有千秋,相得益彰。 作者在本文中匠心独运,用“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比喻“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赞颂乌重胤慧眼识贤、善于荐拔人才;又用“私怨于尽取”反衬乌公“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的难得可贵,似“怨”而实颂,且比正面称赞更为有力。文中也不直写温生之贤能,而是从多方面叙说温处士出仕后给东都带来的“不良”影响,反面衬出其过人之才,十分含蓄而巧妙。 本文与《马说》同是宣扬重用人才的文章。然而写法自有不同。《马说》论述不能识别人才的统治者对人才的摧残,讽谏当时的统治者。本文则大力赞扬乌公对人才的识别与怜惜举荐,论述能识别人才者对人才的重要性。两文中同样都说天下“无马”,然《马说》中所说的“无马”是对统治阶级不识人才的现象进行抨击,讽刺浅薄无知的统治者;而《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说的“无马”,强调的是朝廷的管理层要招揽人才,高度重视人才。 后人评论 林纾:“送石文,庄而姝,若在为庄论,絮絮做警戒语,变成老生常谈矣。故一变而为滑稽,谑而不虐,在在皆寓风趣。一起便突兀。”(《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送高闲上人序 苟可以寓其巧智1,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2,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3,师旷4治音声,扁鹊治病,僚5之于丸,秋6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7。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8,不哜其胾者9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10、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11}。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12},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13},而后旭可几也。今闲师浮屠氏{14},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注】 1寓:寄予,寄托。巧智:技巧,奇能。2神完而守固:那么就能精神完满而池守坚固。神完,神经饱满,深思专注。守固,指对内心之寄托,持守专一。3庖丁治牛:庖丁从事研究解牛技术。庖丁,战国人,善于宰杀牛。4师旷:春秋时晋人,目盲而善于声乐。5僚:即宜僚,春秋时鲁人,善于操弄弹丸。6秋:指弈秋。春秋人,擅长围棋。7奚暇外慕:哪有时间对其他的事情爱慕。8不造其堂:不到其堂室去,即未能登堂入室,就不能了解其中的奥妙。9不哜(ji计)其胾(zi自)者:不食其肉,不知其味。10佚:通“逸”,安逸,安乐。{11}一寓于书:全部寄托于书法。{12}锱铢:微小,比喻细小。{13}一决于书:全部抒发于书法。决,疏通水道,使水流泻,引申为疏通,抒发。{14}浮屠氏:指佛教教徒。 这是韩愈晚年的一篇赠序。高闲人是湖州开元寺的僧人,法号高闲,喜好学习张旭的草书,曾被封为“御前草圣”。韩愈就偏偏对这位“大人物”表现出一种轻视和嘲讽的态度。虽然句句谈的是中国的书法,实则是在批判驳斥佛教。 《送高闲上人序》开宗明义地说明了艺术创造是高度的心力劳动,必须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其中;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需要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精力投入到其中,并举出了历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疱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他们之所以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那是因为他们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所治之业中,把它们与自己的生命熔铸一体而不可分离,而朝三暮四、神分心散者,达到如此的高度是完全不可能的。 虽然没有正面论述中国古代书法,但本文也不失为是一篇评论中国书法艺术颇有价值的论述性文章,它包括书法创作和书法欣赏等多方面的内容。书法艺术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包括“技”与“道”两个价值层面,要想使自己的艺术作品阴泽后世,光照千秋,必然要超越“技”的层面,进入“道”的境界。何谓“道”?也就是疱丁历经了“所见无非牛者”“未尝见全牛者”两个阶段后,最终达到“神遇而不目视”的境界。全文对张旭的草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指出书法艺术是以情感为核心的艺术表现形式,揭示了狂草艺术创作的思维模式:物象—情感—书法。 此文从对书法的评论中最终升华出主题:一个人想要发挥自己的才智,必须掌握事物的规律,用心专一,也就是“涤除玄览”。即使身边正发生着一些事情,也要做到“心无旁物”,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 后人评论 苏轼《送参廖诗》:“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 送王秀才1序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2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3。 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4,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5。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6。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7,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8,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余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注】 1王秀才:即下文中的王,太原人。2门弟子:此指及门弟子,即授业弟子。古人亲授业者为弟子,转而相授者称门人。3原远而末益分:这里用水流作比喻,说距离水的源头越远,末流的支叉派别自然更容易产生分歧。4“盖子夏之学”二句:谓田子方继承了子夏的学说。此说根据《史记?儒林列传》。5“故周之书”二句:《庄子》中有《田方子》篇,记载了田子方和魏文侯的谈话,称赞他的老师东郭顺子的道德高尚。6子弓:姓(hán含)名臂,字子弓。7没:通“殁”,死亡。8宗:此谓正宗、正统。 这是韩愈写给太原书生王埙的一篇赠序。韩愈的多篇文章皆成于贞元十二年(796)至十九年(803),也就是韩愈28岁至36岁之间。这个时期正是他一心钻研儒学,擎大旗,倡导复兴儒学和古文运动的时期,写了不少阐述儒学理论和儒家道统的文章,当时不少土子投奔到他门下,人称“韩门弟子”,这些弟子成为他以复兴儒学为内容的古文运动的骨干力量和社会基础。 文中的王秀才王埙虽未见列入“韩门弟子”,但可以肯定也是韩愈众多追随者中的一个,志同而道合,这正是他给王埙写这篇赠序的思想基础。因此,文章的第一、二段撇开一切铺垫、介绍和说明,直接就儒家学说的传承问题展开讨论。由祖师孔子的学说博大精深,他的及门弟子尚且不能“遍观而尽识”,引导出自己对儒学博大精深的赞赏。最后一句“故吾少而乐观焉”,既说明自己自幼喜欢学习孟子的原因,又借此向世人宣布自己所学习、所继承并发扬的是儒学的正统,从而也看出他捍卫儒学并以儒学正统继承人自居的心理,也为下文张本。这两段议论脉络清晰,文理缜密,语言精练,斩截有力。“原远而末益分”一句,用水流比喻,形象鲜明。 全文结构环环相扣,逻辑严整,见解独到,内容博赡,气魄宏大。第二段紧接上文,用以说明写这篇序的原因,勉励王埙沿着正确的道路学习儒学,并对他寄予厚望。 这里面又可以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说太原王埙能够虚心向自己请教,实属难能可贵。王埙喜欢在文中举出孟子讲的道理,与他交谈之中,他对孟子的学说心悦诚服并且屡次赞扬孟子的文辞,这正是王埙得到韩愈肯定和赞赏的原因。第二层是以行船作比喻,说明学者一定要慎重选择所取的道路,道路对了,只要不停地前行,即使行走的速度有快有慢,也一定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反之,如果方向和道路错了,即使一路奋力疾行,终究也不能侥幸地到达目的地。第三层又荡开一笔,先指出杨、墨、老、庄、佛之学不是正道,并断言“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如果遵循的是杨、墨、老、庄、佛的学说,却想从中求得圣人之道,这就好比航行在同别的水流不通的港汊、与水流隔绝的洼地上积下的一潭死水,却希望到达大海一样荒谬。第四层转回正题,回到对王埙的勉励上。首先承“故学者必慎其所道”,肯定王埙的路子走对了,这已经近于懂得圣人之道,如果再假于工具,掌握正确的途径和方法,其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啊!语气婉转纯朴,表达了对一个与自己同道的青年学子的殷切期望,真挚之情,俱发自肺腑。 期间,为了加强论证,作者还插入了一些比喻。通过比喻这种手法,不仅将深刻的道理说得浅易明白,同时也增加了议论的趣味性,增强了议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韩愈在文中阐明儒学的道统,巩固了孟子的儒学正统地位,发前人之所未发,的确是见解独到,这需要博览群书,更需要眼光和胆量。 这样一篇四百来字的短文,却在中国哲学史上占据重要位置,关键就在于本文精辟议论。在说理中又有精彩比喻,增强了说理的趣味性和感染力。全文气势博大,环环相扣,可以说是见解独到,逻辑严密,对后世的影响很大。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七:“通篇以孟子作主,是退之立自己门户,故其文有雄视一世气。” 毛颖传 毛颖者,中山人也1。其先明视2,佐禹治东方土3,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4,死为十二神5。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6。”已而果然。明视八世孙7,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8,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9,狡而善走,与韩卢10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11}谋而杀之,醢{12}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13}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14}。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15},独取其髦,简牍是资{16},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17},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18}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巿井货钱注记{19},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20},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21},虽官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22},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试之,因免冠谢{23}。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中书君,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24},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注】 1“毛颖者”二句:毛颖,中山人。此指毛笔产自中山。毛颖,指毛笔。毛,指兔毛。颖,指毛笔的锋毫。中山,古国名。2其先明视:毛颖祖先明视。明视,兔子的别名。3佐禹治东方土:辅佐夏禹治理东方国土。4卯地:即“东方土”。古代按十二地支划分方位,卯位是指东方。5十二神:即十二生肖(属相)。6吐而生:传说兔子是口吐而生,故兔嘴上唇开裂。7(nou耨):刚出生的幼兔。8匿光使物:指隐身形于光日下,能驱使诸物。9居东郭者曰(jun郡):此言居住东郭的兔子名。东郭,城郭东门外。郭,外城。10韩卢:相传为战国时期韩国猎犬名。{11}宋鹊:宋国良犬名。{12}醢(hai海):古代酷刑,将人剁成肉酱。{13}次:临时驻扎。{14}《连山》:指连山易,古代卜筮之一派。筮:以蓍草占卜。天与人文之兆:指自然与人事的征兆。{15}八窍而趺(fu夫)居:指兔子雌雄八窍,俯地而居。此乃古人不明兔子生理结构的一种妄言。趺,同“俯”。居,同“踞”,蹲。{16}简牍是资:此言兔毫笔是简牍书写的工具。简牍,竹简、木片。资,依仗。{17}豪:豪杰。此处双关,又指兔毫之长者。{18}结绳之代:指远古尚无文字,靠结绳记事的时代。{19}市井货钱注记:商贾交易的货物钱财的记录。市井,商贾交易的场所。{20}益狎:更加亲密。{21}衡:秤。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自程,指皇帝自定的每日审阅公文的限量。{22}相推致:互相推许、称道。{23}免冠谢:脱帽谢恩,执行使命。双关语,指脱下笔帽写字。{24}封于毛:指周文王第八子名郑封于毛,在今河南宜阳县。 《毛颖传》是一篇诙谐戏谑的寓言文章,被后世赞为“千古奇文”。在这篇以史书列记传体写成的文章里,韩愈用拟人的手法为毛笔写了传记。“毛颖”即毛笔,古人多用兔毛做笔头,顶端又锋颖。于是韩愈在此让毛笔姓毛名颖。本文大约写于唐宪宗在位时,当时韩愈因上书获罪被贬,后得赦,终于回长安任国子监博士,因而对龙颜易变、皇帝寡恩、群臣倾轧、宦海浮沉、人心痛楚早就蓄积于心中。于是文中一方面大力表扬毛颖能尽其所能,一方面暗中讽喻皇上的寡恩薄情。 这篇文章很是精辟巧妙,明明是描写毛笔这一事物的特性,却把它当做人来写,而且郑重其事地为之立传。从毛颖的家世写起,煞有介事地考证其祖先,到毛颖被皇上重用与抛弃,再到作者对毛颖一生的评论,可谓惜字如金,发人深省。 传说当时此文一成,社会上议论哗然,曾遭到时人的非议和责难,嘲笑它行文奇怪,不近人情。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元和五年(810)读到《毛颖传》,颇为推许,遂写了《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称此文谐而庄,乃借毛颖之遭遇,“以发其郁积”。也有不少人看出了韩文在“正言以垂教”,形成“气盛言直”的主要美学特征之外,还存在幽默诙谐的另一种美学风格。 《毛颖传》虽是“设幻为文”的寓言作品,作者运用隐语双关的奇特新颖的构思方式和表现手法,将寓言与史传两种文学因素巧妙结合,以拟人化方式将作为兔毫毛笔的毛颖比拟为人,将作为人的毛颖与作为笔的毛颖巧妙关合。明明是描写毛笔这一事物的特性,却把它当成人来为其郑重立传,甚至还“认真”地考证其祖先,这就使整个构思有了滑稽的性质。但其中所写每个人物与事件,都以历史或传说的素材为基础。隐语双关运用得巧妙无迹,又如将笔的功能与人的才能,笔的秃废与人的弃废,物人双关,巧妙无迹。篇末还有太史公的议论,简直就是史学家的笔调,这种内容与形式上的矛盾,更构成了文章的喜剧性,寓庄于谐,达到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统一。 在文章写作风格上,从开头记叙毛颖的族出“中山人,佐大禹治水,被封卯地,匿光使物”直到结尾的评论,完全模仿正式的史传,笔法也颇有《史记》遗风。从这点看来,文章写得极为齐整,又继承了韩愈文章一贯的“正言反说”的特色,奇正相生,亦庄亦谐。使读者感觉是从读正史中“悟”出来的野史,悟出其深刻的内涵。这完全是“寓教于乐”,游戏文章写真知。 另外,《毛颖传》大量地使用用典、双关等中国语言文学独有的手法。如“独取其髦”,一方面指兔子身上的毛,又指佼佼者。天下其同书,双关用其写字和秦始皇统一文字,用同一种字体书写。管城子、汤沐、陈玄、陶泓、褚先生等,巧用事典,言必有据,处处双关,读起来生动活泼、趣味盎然,充分达到了“以文滑稽”的效果,引发幽默之感。 后人评论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中:“退之所致意,亦正在‘中书君老不任事,今不中书’等数语,不徒作也。” 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1,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薄、尉2。主薄、尉乃有分职3。丞位高而逼4,例以嫌不可否事5。文书行6,吏抱成案7诣丞,卷其前8,钳以左手9,右手摘纸尾,雁鹜10行以进,平立,睨{11}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薄、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12}。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13},种学绩{14}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15},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16}。”既噤{17}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18}去牙角,一蹑故迹{19},破崖岸{20}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21}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22}。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23}。 【注】 1贰令:原指抄录副本者,此处指丞相的副手。贰,辅佐。2主薄、尉:均为县令、县丞之下的官职。3分职:分理诸司,各有专职。4逼:迫近,侵迫。5例以嫌不可否事:按照惯例为了避嫌疑而对公事不表示意见。6文书行:在传布公文的时候。行:传布。7成案:已成的案卷。8卷其前:卷起公文的前面部分。意即吏不需要丞知道公文的内容。9钳以左手:用左手夹住(卷起的部分)。10雁鹜行:雁很像鹅,鹜是家鸭,二者走路大摇大摆。{11}睨(ni逆):斜视。雁鹜行、平立、睨都是描写吏对丞的轻蔑态度。{12}訾謷(ziáo紫熬):诋毁。{13}博陵:地名,在今河北蠡县南。崔斯立:名立之,字斯立。{14}绩:缉麻。{15}泓涵演迤(yi遗):包孕宏深,境界广阔。{16}塞职:称职。{17}噤:闭口不言。{18}枿(niè涅)去牙角:去掉牙和角。枿,同“蘖”,绝。{19}一蹑故迹:完全按照过去的样子。蹑,踩。{20}崖岸:指人严竣不易亲近。牙角、崖岸均喻人正直不阿,敢说敢做。{21}桷(jue厥):方形椽子。{22}(guo国):水声。除:庭阶。{23}考功郎中:官名,属吏部,掌内外文武官吏之考课。知制诰:官名,负责起草皇帝行下的诏敕策命,一般由中书舍人担任。韩愈是以考功郎中兼知制诰。 自唐朝以下,朝廷各官署的办公处所,常常有“壁记”,叙述官署的创置、官秩的确定以及官员的迁授始末等,刻在壁间。后来地方官署也起而效法。写壁记的目的在于使后任了解自己的职责和前任的情况,所以一般都写得比较平实详细。 韩愈的这篇壁记却与一般的壁记不同。本文作于元和十年(815),当时崔斯立任蓝田县丞,韩愈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文章主要描写的是当时县丞一职,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首下气,使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居此亦无所作为,并以崔斯立任蓝田县丞的种种境遇为例尽情刻画,含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韩愈代崔斯立发出不平之鸣,以期引起朝廷对这类事情的注意。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以细节来刻画人物,入木三分。以笑傲诙谐,乃至以戏谑之笔、绵里藏针之法“轻松”道来,令读者愤然不平。 本文描绘的县吏,他本来是一个在“主簿”“尉”之下,更在“丞”之下的“跑腿儿”的角色,却被扭曲为官场猫腻的低等帮凶。由他传递的文件,本来是县丞有权参与和过问的案件,鉴于此案件的不可告人之处县丞事先一无所知,小吏送来的是一件“成案”。为了继续隐瞒真相,小吏抱着的这一文件前半是卷着的,并且用他的左手像铁钳一样把卷着的部分夹得紧紧的,不消说是将其中的奥秘夹得严严实实了。 且看小吏的右手抓着文件,慢腾腾大摇大摆地朝县丞走来,完全不是依照当时的礼数,在作为上级的县丞面前躬身、俯首,而是在“丞”的面前“平立”着、不屑一顾地斜着眼睛,在既定的位置上,对县丞说了声:“当署。” 对于小吏的这种无视和无礼,“丞”急忙动笔在指定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吏对丞是斜视的白眼,丞对吏不仅是正视“青睐”,而且十分恭谨地陪着笑脸,而吏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个“得”,丞这才放下一颗,如释重负。 这些再生动不过的的细节,只有韩愈感同身受,才能刻画得如此细微。下面的“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丞之设,岂端使然哉”自然就水到渠成。从官场和世态上看,这是何等的贤愚不分、是非颠倒! 全文短小精悍,生动泼辣,意味深长。自“文书行”至“漫不知何事”一段,尤将县丞的无用描摹得淋漓尽致。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文起》卷七说,“末叙崔君哦松对人之言,以明其超然于川舍之外,代占却许多地步。细玩结语竟佐疵后又加一语不得,真古今有数奇文”。 赠崔复州序 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1,自长史、司马以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2及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3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4,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乎!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5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6。赋有常而民产无恒7,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8,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9。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愈常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10也,于是乎言。 【注】 1趋走之吏:这里指在州境内奔赴执行命令的各级官员。2仁其三族:施恩于他的父族、母族、妻族。仁,用作动词,施恩。3丈夫:古时对成年男子的称呼,此处指大丈夫,对有作为有抱负男子的敬称。4不得其处所:即处境很坏,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5刺史之庭:刺史的官署衙门。6宣:发泄、表达,此处引申为申诉。7赋有常而民产无恒:官府的赋税有额定的数量,而老百姓赖以生活的收入却不固定。8民就穷而敛愈急:百姓一天比一天穷困而官府的征收却更加紧迫。敛,征收。9于公:名(di迪),宇允元。管辖襄、郢、复、邓、随、唐、均、房八州。10蒙其休泽:蒙受到他们的恩惠。蒙,敬词,承蒙得到。休泽,恩惠。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学士,一位姓崔的朋友将要担任复州刺史,于是韩愈写下这篇赠序,用以勉励友人用心治理,造福百姓。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由于环境的限制,位卑之人对于上者的规劝或不满都不能明说,只能通过这种讽喻的手法表达。此文的主旨,历代研究者都认为旨在规讽,这点是没有异议的。然而行文之妙在于委婉含蓄,言在此而意在彼,要细细品味,才能领悟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文章开头一段说的是刺史之“荣”,位尊权重到其人的喜忧关系着一州百姓的喜忧,他可以作福作威,州人的命运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然后紧接着批判位尊者的骄横无礼,使得地处偏远的老百姓人心惶惶,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以此来劝告自己的老朋友崔复州地位越是尊荣,那么所承担的责任就越是重大,要任用贤能,用心治理,辖地才会出现政通人和的局面。 紧接着笔锋一转,“又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反之,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韩愈没有点破,但崔复州和读者定能心知肚明,这种引而不发的含蓄风格,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文中在发挥讽刺之意时,尤为巧妙。作者用了一句“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这话是说刺史心里高兴,他属下的百姓都心里欢喜;他假若有什么事不快活,郡下的百姓都感到害怕。用刺史的乐与不乐关系到全州百姓的喜和忧,来讽刺官僚的作威作福,“有的放矢”地揭发出官吏的权重禄厚和人民遭受重重压迫的痛苦。篇末用称美的词句作结,是一篇绝妙的讽刺文字。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六:“此与《送许郢州序》同意,而规讽于公处最含蓄。” 争臣1论 或问谏议大夫2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3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4,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5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6,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7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8。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9,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10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11}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12},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13},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14}、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15};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16},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17}。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18}。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19}。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 1争臣:敢于批评当政者的错误,直言自己观点的谏诤之臣。争,通“诤”。2谏议大夫:官名,执掌议论政事,对皇帝等进行规劝。3鄙人:乡下人。4视其德如在野:用做平民时候的道德要求自己。5夫子凶:指妇人以柔顺为德,这对阳城不适合。6蹇蹇:困难很多。蹇,是判断做不做事的卦。7禄仕:为了俸禄而出仕。8抱关:指守关人。击柝:指打更巡夜人。9委吏: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放养牲畜的小吏。10章章:明显的样子。{11}讪上:毁谤上位者。{12}猷(you尤):谋划。{13}蓬蒿之下:犹言野草之中,指隐士所居的山野。{14}僭(jiàn建)赏:滥赏。{15}乂(yi意):音“艺”,治理,安定。{16}矻(ku)矻:音“枯”,勤奋不懈的样子。{17}孔:孔子。墨:墨翟。突:烟囱。{18}讦(jie结):揭发或攻击别人的短处。{19}以明其道:君子做官要时刻想到尽忠职守,要好好宣传儒家道义。 明唐德宗时的谏官阳城,人名,字亢宗。爱读书,但家贫穷没有书读,求得集贤院写书吏的差事,有机会看官家的书,昼夜不出,六年乃无所不通。他在唐德宗时考中进士,然后隐居中条山(今河北沧县北),后由于李泌的推荐,德宗召为谏大夫。阳城任官五年,只是天天饮酒而不言事,面对问题唯唯诺诺,对皇帝无所规劝。韩愈因此写了这篇《争臣论》加以评击,激励他“在其位谋其职”。 《争臣论》是一篇从当时的政治出发、有的放矢的重要论文,其中,评论的人是真人,事也是真事。文章围绕批评阳城作为谏议大夫,却没有尽其职去批评朝廷时弊而展开。一开头设置巨大疑问:“难道阳城不是一个有道之士吗?”而后层层剖析,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阳城初被推荐进京时,人人皆想望其风采。可是阳城却让大家失望了,于是韩愈奋笔而起,直言进谏。 文章开头就是一个设问。有人问:难道阳城不是“有道之士”吗?其理由是:阳城学问渊深,知识广博,但他不求人知。但用此为阳城在朝不能进谏辩护是不当的。韩愈批驳说,士人在不同的处境里有不同的道德标准,做平民、隐士就与当官不同。做着高官、拿着高薪还冒充隐士,说什么“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不仅可笑,甚至可恶。然后,作者又迂回一笔,猜测如果阳城只是因为家庭贫困才做官的话,那也应该像孔子只做管具体事务和俸禄少的小官,并且即使是这个原因,也要做好本职工作,而阳城连这个做官的底线也没有达到。 在第二个设问里,作者则是先抬高阳城。说他不是借暴露君王错误而抬高自己的人,他对君王有进谏,只是在朝内进行,对外不说罢了。阳城是皇帝亲自从平民提拔提到谏官的,他本应该勇于直谏,彰显朝内言论环境的开放,也表明皇帝没有看错人,而且突出了皇帝的从谏之美。但韩愈又驳斥说,那种在朝内与君王秘密磋商朝政得失是宰相的事,设立言官就是要他公开地批评。只有这样,民间的隐士才会效法阳城,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局面。 第三个设问是责问。本来阳城不求闻达,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但皇帝非要把他安排在这个位子上,阳城本没有错,只是他守其不求闻达之道不变罢了。韩愈接着解释说,不求闻达是古代圣贤通则,但他们都悲悯天下不治,只要有了机会,圣贤们都会全力以赴投入解悬纾困中去,不顾个人和家庭得失。韩愈解释圣贤与众人的关系颇独特,他说众人是身体,圣贤是耳目。古代圣贤都表现出耳目功能,引领躯体前进。如果阳城不是贤人,那么他就应该像众人一样,充当躯体,接受贤人的役使引领;若是贤人就应该效法古代圣贤,充当耳目,敢为天下先,怎么能贪图闲暇安逸不作为呢? 最后一个设问比责问又更进了一层,带有点威胁性了。您把说人坏话当做正直,这是正人君子所不取的,甚至会像国武子一样招来杀身之祸。韩愈反驳说我这样做正是履行君子的职责。君子在其位就应谋其政,不在其位就要通过作文宣传儒道,不是我对阳城特别苛刻。国武子被杀是他没有遇到善人,难道阳城不是善人吗? 总结韩愈在此文中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有四种人是社会的危害,一是不称职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二是不能说实话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三是不能忘我地工作的官员,理应自己辞职;四是为了利禄而工作官员,不得予以升迁!前三种人要坚决驱除出官场,后一种人要彻底抑制其仕途上的发展。 当时韩愈年纪轻、地位低,而阳城年长且居高位。韩愈的这篇评论对于当时“所有者缺位”所形成的民风不振、朝政不清、税收下降、官员腐败等政治现状进行了辛辣深刻的批评,而且指名道姓,表现了其敢于仗义执言的无畏风格。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反复辨驳之文,是贵是腴者,理足固也;不腴,则是徒逞口淡也。” 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1,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2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3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4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5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注】 1特立独行:操守独特高洁,不随波逐流。2力行:勉力而行。3崒(zu族):高峻。4从(zong纵):汇总。5沮:败坏,诋毁。 根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其父死后二人互让,均不愿继承王位而出逃,归于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慨然以为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仁。武灭殷,周统一中国,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为周民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至饿死。姜太公曾评价他们说:“此义人也。”韩愈则与众不同,大力称颂他们的“特立独行”,即“不顾人之是非”。 文章起笔陡峭,开篇单刀直说“士之特立独行”的品格。比起“盘谷隐者”的“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伯夷这样的“特立独行”者还要在“武王、周公圣……未尝闻有非之者”时顶住“独以为不可”的压力,无怪乎后人用词中常见的术语“弱德”来比喻“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而韩愈眼中“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千百年来只有一个伯夷。而伯夷之所以能够“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就在于他“信道笃而自知明”。“穷天地”指空间,“亘万世”指时间,意思是伯夷是天地之间、从古至今以至万世中唯一的“不顾人非”的“豪杰之士”,可见韩愈对伯夷推崇之高。 与颂伯夷相对的是,韩愈在最末一段批评了完全没有“特立独行”精神的“今世之所谓士者”,他们一旦被人称誉就“自以为有余”,一旦被人批评就“自以为不足”,没有自己坚持的信念。这愈发显得伯夷“不顾人之是非”的可贵。而如果没有伯夷、叔齐的垂范,“乱臣贼子”则将“接迹于后世矣。” 通篇高歌“特立独行”,坚守信念、举世非之而不惑,乃至“饿死而不顾”。但他的信念,是打破了君臣之道的局限的。文中没有像传统做法那样评价武王伐纣的是非,没有评价夷叔不食周粟的是非,丝毫不提及“商朝遗民”“宁死不屈”的“气节”问题,而只是单纯评价二子的“信道笃而自知明”的是非,赞赏他们对信念的坚守的行为,而不论他们坚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因此也就脱俗而不同凡响。“特立独行”既是韩愈对伯夷的称颂,也是韩愈终身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则,表现了韩愈不与世俗同流的精神。 《伯夷颂》虽然只有区区三百多字,却也“空际取势,如水一气奔注,中间却有无数回波,盘旋而后下”。 首先在于排句的叠用,单单在首段中,七句就有五句使用了排比。紧随起首二句“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之后,韩愈开始层层铺排演进,语势狂肆腾涌,语句长短错落,变化句法,起伏顿挫。 其次是在结构安排上,《伯夷颂》曲折有姿而逻辑严整。在第一段的铺排后,第二段却陡然一缓,回顾当殷之亡,周之兴时,微子“抱祭器而去”和伯夷、叔齐叩马而谏、不食周粟而死的的典故。语言精练警策,笔法灵活多变,不让形式包裹住个性精神的自由奋动。段末一个反问和“信道笃而自知明也”的精辟总结,一问一答,收束有力,突兀取势。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盖公不遇于贞元之朝,故有论而泄其愤。不知者谓为专指伯夷而言。” 答李翊1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2?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3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4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5。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6,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7。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8。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9。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10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11},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12}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13}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絶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14},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15}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16}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17},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 1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韩愈《与祠部陆员外书》荐举李翊,称其为“出群之才”。2道,指立言之道。3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此乃韩愈自谦,称他本人对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4立言:著书立说,流传后世。5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几:很相似而接近。几,接近。6蕲:通“祈”,求。取于人:为人所取,意即见取于人。7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则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被别人所赞许效法了。8其实遂:果实结得饱满。膏之沃者其光晔:油足则灯光明亮。9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10戛戛:艰难的样子。{11}正伪: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为正,不合者为伪。{12}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样子。{13}距:通“拒”,拒止。{14}几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15}肖:相似。{16}垂诸文:把道传之于文章,即以文章来载道,以期影响后世。{17}亟称其人:屡屡表扬其人。 《答李翊书》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给李翊的复信,也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论说文。清代于纾曾经评价说:“韩昌黎论文并不多见,生平尽力所在,尽在李翊一书。”文章围绕“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叙述了自己治学为文的经历,提出了“气盛言宜”“务去陈言”的文学主张,表现了作者抨击世俗的勇气和顽强进取的精神。 韩愈在文章一开头就说:“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有日矣,况其外文乎?”由此可见,他认为德是文章的内核,文是德之载体,或者说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只有有了较高的道德修养,有了兼济天下的使命感,有了悯难怜弱的同情心,才会有正道直言的方正人格,遇不平则鸣,有愤激则书,敢于为民请命,敢于为一切正义和真理摇旗呐喊、奔走呼号。 韩愈在追述自己的求学经历时,重点强调了自己在研读古籍时“惟陈言之务去”,致力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的精细工夫。更为可贵的是,他指出自己在学问已达到很高境界(“浩乎其沛然”)后,仍不废怀疑精神,“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终学到纯正的道学。 这种思想也和他一贯倡导的“文以载道”说是相一致的。韩愈虽然主张学古,虽然主张“文以载道”,但他并没有抹杀“文”的根本属性——“个性”。“学古”,正是为了反对六朝以来的千篇一律的骈俪文风;“载道”,正是为了传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 韩愈在这封信中,高扬儒家崇古思想的旗帜,要求青年儒生能够把学习的目标确定为“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刻苦钻研,不求速成,“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治学与修身从孔孟以来就是二而一的问题,治学就是自觉修身,修身就是涵养学问,孟子说“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是这个意思。韩愈也说,学问之道“不可以不养”,要活到老学到老,也养到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经过这样一番涵养工夫,就可以成就一位有道君子。 此外,本文笔触细腻,转折过渡自然流畅。文中用“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等句子来形容专心读书,用具体事物来比拟抽象的事物,竟然绘声绘色,令人宛若在目,显得格外清新别致,生动贴切。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起文》卷四:“其行文曲折无数,转换不穷,尽文章之致也。” 荆潭1唱和诗序 从事2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愈既受以卒业3,因仰4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5;欢愉之辞难工6,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7草野8;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好之,则不暇以为。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统郡惟九9;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禄之报两崇。乃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10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11},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钜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12}而和之,苟在编者{13},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14}。” 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15},书以为《荆潭酬唱诗序》。 【注】 1荆潭:荆,指裴均,时任荆南节度使。潭,指杨凭,柳宗元的岳父,时任湖南观察使,后拜京兆尹,官终太子詹事。2从事:为州郡长的幕僚。3卒业:即读完全部内容。4仰:表示恭敬之意。5要妙:美好。6工:精妙。7羁旅:作客他乡,指游宦奔波之人。8草野:平民百姓。9仆射(yè夜):唐初为尚书省副长官。开镇:唐代指出任节度使,镇守一方。蛮荆:指荆南,今鄂西、川东一带,治江陵。10韦布:韦带布衣,未仕者或寒紊者所服,此指寒士。韦,牛皮。里闾:乡间草野,平民所居之处。{11}较其毫厘分寸:比较文章高下。{12}属(zhu主):连接,跟着。{13}编者:收录在这本诗歌集里。{14}纪诸册书:指编成书册。{15}子:指韩愈。公:指裴均。 永贞元年(805),唐宪宗已即位,韩愈曾佐裴均任江陵法曹参军。当时裴均任荆南节度使,杨凭任湖南观察使,两人均雅好文辞,交往之间常有诗歌唱和,后来把这些诗连同他们从事、部属的和诗编为一集,名为《荆潭酬唱诗》。此文便是韩愈为诗集所作的序言。 韩愈虽然在仕途上不甚顺利,却被时人奉为文坛巨擘,许多名人雅土、王公贵族求其写序,希望通过他的介绍,能够扩大自己的影响。文章中的裴均、杨凭是当时的地方大员,自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对于韩愈来说,当年被贬阳山、江陵时,曾受到他们的礼遇,更何况裴均是他的老上司。所以文章一开头“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说明此序是应“从事”所请,并非自己主动讨好上司。由此可见,韩愈写这篇应酬式的序文,的确有点左右为难。 此序虽为恭维两位达官贵人而作,但作者“因难见巧”,立意奇特。序中很少言及诗作的具体内容,反借此提出自己的文学理论,强调作文应该注重切身的感受,内容真实,间接地提出了自己品评诗集的标准。并且,还含而不露地批评了这部诗集——他们的诗歌,无非是富贵显达的风花雪月,而绝不是“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的作品。无怪乎刘大搬评此文:“立言甚简,而雄直之气郁勃行间。” 由此可见,韩愈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令人钦佩。他恭维有度,故意隐去裴均、杨凭求序,而说“从事”,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地位,维护了他们的自尊心。接着一个“受以卒业”“仰而言”,暗示作者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读完全部诗作,使裴杨二人认为韩愈是读完全部诗作后才写此序,并非敷衍了事,自然心满意足。 应酬文学而能把握分寸至此,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钱钟书《诗可以怨》:“恭维而没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势利。” 柳子厚墓志铭1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2,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瑷俱得罪武后3,死高宗朝。皇考讳镇4,以事母弃太常博士5,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6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7,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8,授集贤殿正字9。俊杰廉悍10,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1},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2}。顺宗{13}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14},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15}。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16},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17},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8},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19},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20}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21}。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2}。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23}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24},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立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25}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 1墓志铭:述死者生平,石刻,葬时埋在墓内。2拓跋魏:即北魏(386—534),鲜卑族拓跋氏所建。3奭(shi释):此处指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父祖。韩瑷:字伯玉,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元)人,后因反对武则天统治被杀。4皇考:宋代以前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5太常博士:太常寺的属官,掌宗庙礼仪。6逮:到。7崭然:突出的样子。见头角:青年显示才华。8博学宏词:唐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由进士及第者参加,考取后即授予官职,不常举行。9集贤殿正字:官名,掌管编校图书。10俊杰廉悍:才能杰出而又有棱角。{11}踔(chuo啄)厉风发:精神奋发,意气昂扬。形容议论雄辩有力,滔滔不绝。{12}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13}顺宗:李诵,在位仅一年(805),被迫退位。{14}用事者得罪:指宣宗即位,王叔文等推行的“永贞革新”,仅半年即失败,被处死。用事者,掌权者。{15}例出、例贬: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称“例”,是隐讳之词。永州司马:永州刺史属下分管佐理的人员。{16}涯涘(si四):边际。{17}元和:唐宪宗年号。{18}子本相侔(mou某):利息和本金相等。{19}书其佣:记下奴婢应得的工资。{20}观察使:掌管一道的长官,为刺史的上司。{21}刘禹锡:字梦得,世中山居郡,为当地所仰望。播州:今贵州遵义市。{22}连州:今广东连县。{23}诩诩(xu许):敏捷,会说话。{24}穷裔:穷困的边远地区。{25}涿:州名,今天的河北涿州市。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 《刘子厚墓志铭》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这篇墓志铭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为人、政绩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志铭应该有的内容,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柳宗元受排挤、长期遭贬、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 全文写得酣畅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整篇文章有三个突出的亮点:首先,选材得当,重点突出。在柳宗元的一生中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但是作者并没有泛泛而谈,而是巧妙地选取了柳宗元少年才俊、出仕被贬、柳州政绩、以柳易播、文学成就这几个方面进行写作,并重点突出了文学成就和以柳易播这两个方面。文章着重叙述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的文学才能,在“赎归奴婢”一事上表现出的政治才能和爱民之心,及其在“以柳易播”事件中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由此可见韩愈选材功底之深。 其次,突破常规,墓志第一。韩愈这篇墓志铭不仅写了柳宗元的优秀品德和文学才能等好的方面,也写了柳宗元的缺点,打破了碑文不写死者缺点的常规。同时,在形式上也有所创新。除了以散代骈外,也冲破了一些文体框架,打破了“铺排郡望,藻饰官阶”的成规。这篇墓志铭夹叙夹议,叙事、抒情、议论三者融为一体,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成功塑造。在满怀真挚情感的前提下,对柳宗元的一生进行了赞扬,褒贬兼用。 最后,寄托了自己情感。在这篇墓志铭中,通篇饱含深情。韩愈和柳宗元虽在哲学和政治观点上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文学上的主张却是不谋而合,都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两人的友情也很深厚,因此柳宗元的离去也给韩愈带来了巨大的悲伤。虽然韩愈生平也为别人写了不少的墓志铭,但是却只有这一篇最为独特,成就最高,里面传达出来的感情感人肺腑,是字字珠玑的作品。 此外,韩愈还在这篇文章中借题发挥,表达了自己对执政者压抑人才的不满。 这篇文章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韩愈在文中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对柳宗元的文学水平十分赞赏,写出了正是柳宗元一生坎坎坷坷才最终铸就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这是一篇水平相当高的墓志铭,体现了韩愈深厚的文学功底,同时也透露出了韩愈和柳宗元的交情之深。 柳宗元的事迹,由韩愈记入铭文并加以评说,已流芳百世。其实,为柳宗元作墓志铭的韩愈的高风亮节更是难能可贵。因为在当时,两人的政治主张和思想信仰截然不同。柳在政治态度上属于变革派,韩则是保守的,他对柳宗元参与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所推行的一系列改革,很不赞同,甚至一度严厉指责。但韩愈不因为柳宗元在政治上的失败来论断柳宗元,这表现了韩愈轻视功利、推重文学的思想。在《柳子厚墓志铭》中,韩愈对柳宗元的业绩、人品、文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实是“和衷共济”、“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的典范。 后人评论 储欣:“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入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圬者1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2。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3,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4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5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6,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7。而百官者,承君之化8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9,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10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11},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12}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13}焉。 【注】 1圬(wu屋)者:粉刷墙壁的工人。圬,涂饰,粉刷。2约而尽:简要而全面。3手镘(màn慢)衣食:靠做泥瓦工来换取衣食。镘,抹墙用的一种工具。4当:相等,相当。5稼:种植。6遍为:一样一样去做。7理:治。因避唐高宗讳,改治为理。所以生:得以生存。8化:教化。9直:同“值”,此处指工钱。10称:合适。此句的意思是,不管自己的才能是否相称,而一味冒进。{11}丰悴(cui翠)有时:昌盛和衰败总是在一定的时间交替而来。{12}夫人:那个人,指王永福。{13}自鉴:自己权衡,看自身是否有不足。鉴:铜镜。 《圬者王承福传》是韩愈为一位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作的传,这篇文章完成于安史之乱以后,约为唐德宗十七(801)年。王承福世代都是京都长安人,天宝之乱年间他打仗立了功勋,朝廷给他封功,他却没有接受俸禄,而是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泥瓦匠。 在士大夫之人的眼里,抹墙是种低贱而劳苦的手艺。韩愈“听其言,约而尽”,进一步与他聊天,从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独特的观点。王承福租住市中,以抹墙所得交付房租食费。根据每年食宿贵贱调整工价。若有剩余,尽予路旁残废、饥饿之人。可以说是韩愈“用力使于人,用心使人”观点最贴切的表现。 此文表面上是传记体,实际上是借传记展开议论的杂文。王承福这个体力劳动者的形象,是作者根据士大夫“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塑造的。文章前段略述王承福身世,后段略就王承福言论加以评断,中间大部分是借人物的口替自己说话。文章论说有理有据,波澜起伏。从“各致其能以相生”的认识出发,肯定真正无愧的是凭双手劳动自食其力的人,以对照“多行可愧”“食焉而怠其事”的剥削者,鞭挞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韩愈此文的主要目的,是阐述自己的社会主张和人生哲学。通过一个有机会做却弃官业圬、自食其力的泥瓦匠王承福的口述,提出在封建制度下“各致其能以相生”的主张,讽刺了社会上那些没有才能、患得患失而又“食焉而怠其事”的人,同时也是对“独善其身”这种处世态度的评断。规劝世人应该度才量力,勤于本业。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前略叙一段,后略断数语,中间都是借他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机局绝高,而规世之意,已极切至。”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樊绍述1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2,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3,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贵富,长而不有其藏4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师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举,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已而果然。铭曰5: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6。后皆指前公相袭7,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8,神徂9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10。 【注】 1樊绍述:名宗师,字绍述,河中(今山西永济)人。南阳樊姓在历史上是名门望族,这里说南阳樊某是称其族望。2“表、笺”句:这几类都是古代文体的种类。3其富若生蓄:比喻繁盛众多的样子。富,指文章的内容丰厚。4其藏:指父辈留下的家产。5铭曰:以下是一首用入声韵的九句韵文。6降而不能乃剽贼:后来的人写文章不能自己创作新词就只好剽窃前人了。降,下,后来。7公相袭:公开地相互抄袭前人的东西。8寥寥久哉莫觉属: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做文章的道理。属(zhu主),属文,做文章。9徂(cu除):往,已过去。10躅(zhuo浊):足迹,轨迹。 本文是韩愈生前最后一篇谈论文章的重要著作,写这篇文章时,韩愈已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了。樊宗师是韩愈古文运动理论的忠实拥护者和积极实践者,与韩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与李元宾、欧阳詹、柳宗元同被称为“韩友四子”。韩愈失去这样一位文章知己,其悲痛可想而知。 全文感情真挚,十分感人,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显示出自己的特点。形式上题为墓志铭,却不按这种文体的常格依次叙述,开篇就写其文章业绩,甚至不惜笔墨罗列具体数字突出其著作“多矣哉,古未尝有也”,接着评价其文章成就之高。内容上赞扬樊绍述的文章笔力纵横恣肆,无拘无束,好像是没有系统,缺乏纲纪,其实都合乎规矩,不劳删改。之后才用简略的文字扼要叙述他的为人、性情、履官及樊氏三世官爵,以及他本人在音乐方面的杰出天才,而这些也都围绕“必出入仁义”,还是在于说明其为人有德与为文的关系。 这篇墓志铭之所以要这样写,除了规避铭文的千篇一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樊绍述是他的文章知音,是他古文运动的中坚。韩愈说樊绍述,又何尝不是“君子自道”?大力赞扬樊绍述的为文之道,实则宣扬了韩愈他自己的创作主张和审美追求,反映了他在古文创作中求变求新的精神。 后人评论 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墓志》:“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 试1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2,有名节可以戾契3致,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上4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5。既至,对语惊人6;不中第,益困。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可撼7。乃蹐门8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9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10,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11},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12}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13},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14}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15}、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16},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17}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毫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始十岁,铭曰: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佩玉长裾,不利走趋{18}。只系其逢{19},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20}。钻石埋辞,以列幽墟{21}。 【注】 1试:指在正式任命以前暂时代理。2指取:用手指就可以取得,形容轻而易举。3戾(liè沥)契:刻画,磨炼。戾同“戾”。4上:指唐宪宗李纯。5趋直言试:去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考试。6对语:科举考试中有“策问”项目,照提出的问题回答。7金吾李将军:指李惟简。撼,说动。8躇(ji瘠)门:小步登门,形容谦恭而进。9卢从史:先世自元魏以来,仕宦颇显,其本人善逢迎中使,得授昭义军节度使。后叛唐,元和五年被俘赐死。10引驾仗判官:官名,掌管皇帝出行时仪仗等事宜。10钩致:招揽,拉拢。{11}栉(zhi质)垢爬痒:梳去头上的污垢,搔着痒处,比喻去除有害于百姓的弊政。{12}阌(wen闻)乡:今河南灵宝。{13}独孤郁:字古风,洛阳(今属河南)人,中唐古文家独孤及之子,官至秘书少监。{14}比部郎中:宫名,掌管内外诸司官吏薪俸和官署财物等事宜。{15}阿衡:官名,相当于后来的宰相。{16}龃龉(juyu举禹):上下牙齿对不上,比喻与人不合。穷,不得志。{17}告身:古代授以官职的文书,上盖印章,印文是“尚书吏部告身之印”。{18}走趋:跑步。{19}只系其逢:只决定于际遇遭逢。{20}有衔不祛(qu躯):有才能也无法施展。衔,含,蓄积。祛,同“肤”,施展。{21}幽墟:幽暗的坟墓。 本文写于元和九年(814),是韩愈墓志铭中别具一格之作。他创作散文追求一种“奇”的境界。所谓“奇”,就是异乎寻常,脱俗不凡。所谓“奇”文,就是与众不同的非常之文。本文就很好体现了韩愈的这个主张,写奇人、记奇事、用奇文,处处显示出“奇”的特色。 文章以“奇人”开篇,说传主王适“怀奇负气”,有着奇特不凡的志向和不屈于人的意气。王适后来一见金吾将军李惟简的面,就自称是“天下奇男子”,是个十足的奇人。文中另一个人物,王适的岳丈侯高也是个“奇士”。他自比商朝的伊尹、周朝的吕望。因当世无人采纳他的意见,一再做官,又一再怒而离去,最后竟发狂投水而死。一婿一翁,一老一少,两个奇人,在文中相映成趣。 “奇人”自有奇事。韩愈将王适的四件奇事件一一道来:一是他“好读书”,但“不肯随人后举选”,不愿随着一般人那样去应举考试;二是“缘道歌吟”去考试,却对语惊人,不被录取;三是逃官;四是骗婚。于是,一个有血有肉,性格丰满的人物便跃然纸上,体现了韩愈散文“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的创造性和擅长赋予传统应用文以鲜明文学色彩的独特本领。如此看来,这又像是一篇生动传神、令人拍案叫绝的小说,即使放在优秀的唐代传奇小说之列也毫不逊色。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五:“非天下奇男子,不足以发公之文;非公之文,亦无以传天下奇男子:交相得者也。” 讳辩 愈与李贺1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2,同然一辞。皇甫湜3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4曰:“二名不偏讳5。”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6,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7。”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8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9之孙实为昭王。曾参10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11},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12};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13}。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14}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15}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16},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17}。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18},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19},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 1李贺(790—816):字长吉,唐代著名诗人,因避父讳,不能应试出身,只做过奉礼郎之类的小官。著有《昌谷集》。2和(hè贺)而唱之:一唱一和。唱,同“倡”,传播。3皇甫湜:字持正,元和进士,曾从学于韩愈修习古文。4律:《唐律疏议》的简称。5偏:一半,偏斜。6徴在:孔子母亲的名字。7嫌名:指与名字中所用字音相近的字。音近则有称名之嫌,所以叫嫌名。8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名姬旦,周武王的弟弟,帮助武王灭殷(商),又辅佐成王,主持制定了周朝的典章制度。他和孔子都被历代统治者尊崇为“圣人”。9康王钊:周康王姬钊。10曾参(shēn申):春秋时人,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行著称。{11}骐期:春秋时楚国人。{12}“汉讳”句:汉武帝名刘彻,当时为避讳,将彻侯改为通侯,蒯彻改为蒯通。{13}浒(hu虎)、势、秉、机:四字与唐高祖李渊之父(名虎)、太宗李世民、世祖李昞、玄宗隆基名同音。{14}士君子:指官僚及其他有社会地位的乡绅、读书人等。{15}质:对照。{16}稽:检核。国家之典:指上文所举汉代讳武帝、吕后名,唐朝章奏、诏令不避“浒”“势”“秉”“机”等例。 在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谥号等,不能直接写出或说出,必须用其他字来代替,这叫做避讳。如唐太宗名世民,当时便改“世”为“代”,改“民”为“人”,尚书六部中的“民部”,则改为“户部”,这些规定长久不衰。避讳的要求很严格,违犯者会招致非议,甚至是得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才气横溢,少年成名,时人称赞他是“李鬼”。但因为他的父亲名李晋肃,“晋”与“进”同音,时人就不允许他参加进士科考试,最终不能如当时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 韩愈一生奖掖人才,敢说敢为,“鲠言无所忌”。他屡次鼓励李贺去参加进士试,被时人指责,说是举进士就会犯“讳”。为了批驳这种腐朽之论,替李贺辩护,韩愈“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写成了极有说服力的《讳辩》。李贺虽然最终没能冲破世俗的清规戒律,失去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但韩愈这篇“颐言无所忌”的议事辩难之文,却一直为后代所推崇。 文中,韩愈虽未直说要反对避讳,但却巧妙地引用经典和法律依据,找出矛盾,从而反对将避讳过于苛责。开篇便从正面出击,以孔子的“避讳”与“不避讳”,即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来提出自己观点。因为孔子的母亲名叫颜征在,孔子在说到“征”的时候不说“在”;说到“在”的时候不说“征”。“征”“在”两个字只要不同时使用,就是避了母亲的名讳。用这个事例论证李贺只要避讳其父之名讳里的“肃”字,而不必去避讳“晋”字,就有权参加进士的科考。接下去又从反面出击,“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假如李贺他爹叫“李仁”,李贺就连“人”也不能做了?这显然是很荒谬的。 更为激烈的是,作者举出了“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的例证。汉朝为了避吕后之讳“雉”字,改称“野鸡”,也未见汉朝文献里有把“治天下”叫做“野鸡天下”的!文章层层设问,一波三折,语言辛辣,酣畅淋漓。 韩愈文章之所以传诵不绝,之所以为一代所师法,历代之典范,其造语之精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这篇短文义正辞严,全文没有一句从正面说出自己的主张,读者却可从中自然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结论,为历代人所称颂。 时至今日,一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后人仿佛还听到韩愈悲愤的抨责之声:“父名晋肃,子不得为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后人评论 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八:“《讳辩》其旨,不独为贺也,有激于时尔。” 感二鸟赋 贞元1十一年,五月戊辰,愈东归2。癸酉,自潼关出,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鸲鹆3而西者,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进于天子。”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因窃自悲。幸生天下无事时,承先人之遗业,不识干戈、耒耜、攻守、耕获之勤,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已4不敢有愧于道,其闲居思念前古当今之故,亦仅志其一二大者焉。选举于有司,与百十人偕进退,曾不得名荐书5、齿下士于朝,以仰望天子之光明。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其辞曰:吾何归乎!吾将既行而后思。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出国门而东骛,触白日之隆景6。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7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8。余生命之湮厄9,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10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昔殷之高宗{11},得良弼于宵寐;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12}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13}。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14},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15}。 【注】 1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2东归:指东归故乡河阳(今河南孟州)。3鸲鹆(quyu渠玉):俗称八哥。乌鸦与八哥一般为黑色,其中八哥翅膀稍有白点,纯白者被视为珍异祥瑞之物。4行己:立身行事。5荐书:指应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6鹜(wu务):驰。隆景:烈日。7进退:指二鸟之进幸与自己之退黜。8逞:夸耀。9湮厄(è饿):阻塞艰困。10策名:指科试及第。{11}殷之高宗:即商王武丁。{12}两求:指求天与神。或说,指荐举与就试。{12}速累:招致忧患。{14}求配于古人:跟传说一类古贤人相配。{15}斯类:指二鸟。 赋是古代的一种韵文,介于散文和诗歌之间。本文写于贞元十一年(795),正值韩愈在仕途坎坷曲折、备感屈辱的时候。他连续三次上书宰相贾耽、赵憬、卢迈,诉说自己“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的处境,希望他们稍加“垂怜”,但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在自长安东归故里的路上,他碰巧遇见了节度使向皇帝进献白乌、白鸲鹆的使者路过。于是悲从中来,感于自己与二鸟之间对比鲜明的命运,愤然写下了这篇赋。 赋序一开头就交代了作赋的缘起和赋的主旨。“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于是一句“吾何归乎”当头喝起,突兀而来,将自己屡遭挫折以后的处境与心态和盘托出,透露出他当时人虽走在“东归”之路上,却深感身无所托、心无所归。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感情沉重愤郁。 接着,他用貌似客观写实而寓含讽慨的笔法,入木三分地描述使者进献二鸟。这种本为献媚邀宠之举,却以耻为荣、唯恐人之不知,一路吆喝张扬,大抖威风,致使“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画出了献媚邀宠者的丑态和行路者对他们的鄙视愤恨,具有漫画化的效果。继而逆转笔锋,鸟儿凭一身美羽,尚能在天子面前一展姿容;思及自身,空有满腹经纶,只得“齿下士于朝”,内心郁结可想而知。于是不由发出贤愚颠倒的感慨,其中也包含了对封建统治者贤愚不辨的愤郁。“昔殷之高宗”一层,由上一层的自悼抒愤转为自宽自解。当时,韩愈虽历经挫折,但字里行间尚透有自信进取之机,并没有羡慕像二鸟那样徒以外饰取悦君主的无知之辈。 作者在序末悄然揭示出“为赋以自悼”的主旨,并再次标举“遭时”与“不遭时”的对照,与一开头的“不遇时”呼应,且直贯赋末的“时运”。而实际上,本文的内容并不止于这一点上,其中还包含了对高居显位而无知庸愚之辈的鄙视,对贤愚颠倒的社会现实的愤懑,以及对自己的期许。同时,作者在聊自宽解中虽透出几分无奈,但也表现出不畏挫折、待时而起的执著人生态度。 后人评论 近代学者:“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 论佛骨表1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2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3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4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5,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6,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7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8,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9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10,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11}。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12}。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13},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14},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15},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16},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注】 1佛骨:此处指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表:文体名,古代臣子上给皇帝的奏章的一种,多用于陈情谢贺。2法:法度,这里指宗教。3少昊:姓己,一说姓赢,名挚,号金天氏。4祚(zuo坐):此指君位。5牲:祭祀用的牲畜。牢:古代称牛、羊、猪各一头为太牢(也有称牛为太牢的),称羊、猪各一头为少牢。6推阐圣明:推求阐发高祖英明的旨意。7度:世俗人出家,由其师剃去其发须,称为“剃度”,亦单称“度”,意即引度人脱离世俗苦海。8舁(yu于)人大内:抬入皇宫里。大内,指皇帝宫殿。9徇:顺从,随着。10焚顶烧指:指用香火烧灼头顶或手指,以苦行来表示奉佛的虔诚。{11}业次:世俗生业,工作。{12}脔(luán峦)身: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脔,把肉切成小块。{13}凶秽之余:尸骨的残余。{14}茢(liè列):苕帚,古人认为可以扫除不祥。祓(fu服)除,驱除。{15}殃咎(jiu旧):犹“祸祟”,祸害。{16}恳悃(kun捆):恳切忠诚。 《论佛骨表》写于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52岁。宪宗皇帝派遣中使杜英奇押30名宫人去凤翔迎佛骨,京城一时间掀起信佛狂潮,韩愈不顾个人安危,毅然上《论佛骨表》,痛斥佛之不可信,要求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没想到这样一篇写得很有道理的文章,差点为其引来杀身之祸。唐宪宗看过本文之后大怒,竟要处死韩愈,幸而得到宰相裴度和重臣崔群等极力营救,总算免除一死,但被贬到边远地区潮州去当刺史。 文章紧紧围绕迎佛骨这一事实,列举事例,反复申说,寓贬于褒,辞雄气壮。大声疾呼采取坚决的反佛措施。首先,文章列举了六朝君主事佛而年促的事实,提醒唐宪宗吸取历史的教训。唐宪宗迎佛骨的理由是求得“岁丰人泰”。因而韩文一开篇,便考察了上古至汉及六朝的历史,从正反两方面来论证帝王年寿长短与事佛的关系。得出了似乎不容置疑的结论:“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其次,文章以唐高祖沙汰僧道的事为法,希望唐宪宗行高祖之志。文中说,“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这是指武德九年,太史令傅奕上书请除佛法,唐高祖“亦恶沙门道士苟避征徭,不守戒律”。但是由于“当时群臣材识不远”,即指中书令萧璃坚决反对,“其事遂止”。这段话是从君与臣两个角度讲的,一是劝唐宪宗效法唐高祖,继续“推阐圣明”。言外之意圣明的皇帝理应像唐高祖那样排佛;二是对“当时群臣材识不远”,深以为憾,并表明自己今日有志于“推阐圣明,以救斯弊”。 在写作方法上,韩愈是很花费了一番心思的。由于进谏的对象是皇帝,就必须讲求论辩的方式方法,话要说得委宛曲折,而不能像《原道》那样直斥佛教的荒谬与虚妄。譬如后一部分,韩愈指出唐宪宗迎佛骨势必引来无穷灾害,劝谏宪宗加以禁止。这段文字直接针对唐宪宗迎佛骨一事而发表议论,却采取了委曲的笔法。先说唐宪宗未能行高祖之志,反而放纵佛法,使其盛行,所谓“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再说事佛是愚冥之举,圣明的天子不会惑于佛。作者将唐宪宗虔诚敬奉佛骨的行为说成是“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而不是真心事佛,这样说是小心巧妙地为皇帝开脱,可实际上却使宪宗进退维谷。 本文还非常注意用长句,理直气壮,一气呵成,中间由整齐的四字词组组成,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句中的语言组织是彼此有机联系的,所以能做到似断实连,连中有断,收到气势雄浑与凝练峻洁相济之妙。这种委婉迂回手法是尽量不直接揭示宪宗的荒谬举措,而是在表面称颂之下含蓄表达迷信佛教的危害,以期引起宪宗的反思,进而中止集体迎佛的闹剧。 韩愈的一生都在为“攘斥佛老”而不遗余力,作为儒家的忠实信徒,这篇文章是他反佛的代表作,中心论点是“佛不足事”,坚决反对宪宗拜迎佛骨这一迷信举动。文章的思想内容充分显示了作者反佛明儒的立场。虽然最终结果是“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礼佛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大多短命夭促的事例,触犯了正在做“太平天子”和“长生梦”的宪宗皇帝的忌讳,以致要把他处以极刑。韩愈因上一道表进谏而获罪,这可以看做是开文字狱之先河。这在佛教势力非常强大、朝野上下佞佛成风的形势下,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李塗《文章精义》:“司马子长文字,一二百句作一句下,(更点不断。)韩退之三五十句作一句下,苏子瞻亦然。初不难学,但长句中转得意去便是好文字,若一二百句三五十句只说得一句则冗矣。” 柳宗元(一) 牛赋 若1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2巨首。垂耳抱角3,毛革疏厚,牟4然而鸣,黄钟5满脰6,抵触隆曦7,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8。自种自敛,服箱9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10。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11},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12}莫保;或穿缄縢{13},或实{14}俎豆{15},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16}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17}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18}。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已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注】 1若:你。2魁形:体形魁梧。3抱角:牛头两角相对弯曲,形如环抱。4牟:同“哞”,牛之呜叫声。5黄钟:形容牛叫声。6脰(dou豆):脖子,这里指牛的喉咙。7隆曦(xi稀):烈日。8往来修直:往来耕地,翻出的垄沟又长又直。禾黍,泛指农作物。9服箱:拉车。服,“负”的假借字。箱,车厢。10不适口:即吃不饱。适,到。一作满足讲。{11}蹶(jue决)块:倒在地上。{12}肩尻(kāo考):指全身骨肉。肩,指前腿部分。尻,屁股。{13}缄縢(jiānteng尖藤):绳索。{14}实:充实,引申为盛。{15}俎(zu组)豆:古代祭祀时盛祭品的器皿。{16}曲意:尽意,挖空心思。{17}藿菽(huoshu获叔):豆叶和豆子,这里泛指上等饲料。{18}惊辟:吓得避开了。辟,同“避”。 赋,古代一种文体,多用铺陈排比之手法状物、抒情。这篇小赋是柳宗元被贬谪永州期间的作品。永贞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及其同道都备受排挤打击,有的被贬谪荒,有的甚至被害致死,但他对自己事业的信念仍然坚守不渝。 《牛赋》就是一篇体物言志、托物寄情之作。柳宗元把自己比做牛,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比做“羸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勤勤恳恳做了许多有利于天下的事,却得不到好报;而那班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劳无功,无益于世,却因为善于钻营取巧享受厚禄,通过这一形象对比抨击了当时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发了自己强烈的不满情绪。 在这篇抒情小赋中,柳宗元紧紧抓住牛的特征,形神兼备地描绘了牛的形象,情深意切地颂扬了牛的精神。赋开头六句“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黄钟满脰”勾画了牛的外观声貌,乃至皮角骨肉,成功刻画出一头牛任劳任怨的奉献形象,开篇点题,直冲牛而来。 紧接着就对牛的外形进行了描述:体魁头大,两耳下垂,两角合抱,毛疏皮厚,叫时声音洪亮,仅用了16个字就在读者的心中树立了牛高大、矫健、憨厚、魁伟的形象。接下来写牛勤奋耕作,它头顶烈日,背负着沉重的犁耙默默无闻地耕耘着土地,然后农人种下庄稼。从播种到收获,都离不开牛的辛勤劳动。收得的粮食,送入官仓,养活百姓,穷的富了,饥者饱了,牛对人类可谓功德无量。然而牛不图享受,只习惯于在田地荒野中脚踏泥泞的土块。寥寥数语,就把牛勤勤恳恳、默默贡献的品德描绘得活灵活现。牛“利满天下”,还表现在它浑身上下都是宝,一切都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臀,用途极广,或作食品,或作绳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观之,物无逾者”。对牛的高贵品质,给与了极高的评价。 赋的后一半笔锋一转,羸驴“曲意随势”“不耕不驾”,反而坐享其成。尤其第三段落,只有6句,24个字,却句句力匹千钧。“牛虽有功,于己何益”,这一愤激的反语,对牛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强烈地为牛抱打不平。“命有好丑,非若能力。”牛与驴的天壤之别,这是命运使然,决不是能力所能改变的。既然如此,就只好“慎勿怨尤,以受多福”了。 一百多字的《牛赋》,把牛“日耕百亩”的献身精神和“利满天下”的无量功绩刻画得入木三分;把驴“不耕不驾”的懒散傲慢和“善识门户”的投机钻营揭露得淋漓尽致,写尽了趋炎附势的小人飞扬跋扈的模样。牛与驴的对比,相互衬托,使牛的形象显得更加魁伟,更加高尚,造成强烈的相反相成的效果。 《牛赋》的可贵效果,不仅在于思想蕴意的光华,更在于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无论是刻画牛,还是描述驴,作者都抓住了事物的特征,细致入微,到了形神毕现的地步,以至于托物言志水到渠成,丝毫没有牵强附会之感,文笔简练而含义深远。 后人评论 章士钊:“子厚为文,善于持喻,然其妙处,在分寸不溢,一出口即如人意之所欲言,凡吾谓此赋为叔文写照以此。” 囚山1赋 楚越之郊2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3兮,若重墉4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裂而为壕5。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6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7,蒸郁勃其腥臊8。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沍而为曹9。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10兮,虎豹咆㘎代狴牢{11}之吠嗥。胡井眢{12}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13}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14}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15}。 【注】 1囚山:囚禁于山,被山囚禁。这是个比喻的说法。2楚越之郊:楚地和越地的郊外。楚、越本是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名,大致相当于今之江浙、两湖一带,这里借指永州。3离迾(liè列):遮隔。4重(chong崇)墉:重重叠叠的城墙。5轶:超过。坼(chè彻):裂开。6不亩平:没有一亩平地。7沓(ta踏):会合。渍:浸湿。8郁勃:形容臭味强烈。腥臊:臭恶的气味。9沍(hu户):寒冷凝结。曹:偶,对偶。10丛棘:古代囚犯人的地方,四周用棘条堵塞,防止犯人逃跑。{11}咆㘎(han喊):虎豹咆哮声。狴(bi闭)牢:监狱。狴,即狴犴,传说是看守牢门的野兽。{12}井眢(yuān渊)以管视:意即坐井观天。眢,无水的枯井。{13}幽昧之罪:不明不白的罪名。{14}兕(si寺):似牛一角,即犀牛。{15}滔滔:连绵不断的样子。 元和九年(814),恰值柳宗元被贬在永州,名为官吏,实则囚徒。在《囚山赋》一文中,他将永州的山看做囚禁自己的牢墙,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生活感受,抒发他因参与永贞革新而遭贬谪的愤慨和痛苦,感情沉郁激荡,写景文字多隐喻着现实的黑暗与世路的艰险,是骚体赋的名篇。 《囚山赋》是一篇抒情赋,用幽思苦语写成,读之令人凄恻。前半部分扣住主题上的“山”字,大做文章,反复描写,不仅写到山水自然的荒莽凶险,展现了自己遭到无枉贬谪的悲愤心。永州群山环绕的景象,借景抒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囚徒,被禁锢在南方蛮荒之地。 将《永州八记》与《囚山赋》对读,同样是永州的山水,然而因为作者感情前后迥异,所以描绘出来的风景也风马牛不相及。正因为心中苦闷,所以柳宗元看到连绵不绝的山水之时,产生的不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是无穷无尽的厌恶之情了。于是眼中的山就变得“争生角逐”“阳不舒”“群阴沍”了,这是作者客观感情的外化。 后人评论 刘晌《旧唐书?柳宗元传》:“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者为之凄侧。” 封建1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2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3,鹿豕狉狉4,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5、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6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7,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8,邦群后,布履星罗9。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11}会同,离为守臣扞城{12}。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13}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14}者有之,天下乖戾{15},无君君{16}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17}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18}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19},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20}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21},圜视而合从{22},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23},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24}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25}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26}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27},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28}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29},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30},不闻延祚{31}。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32},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注】 1封建:指“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即奴隶制时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赐给贵族,在封定的区域内建立诸侯国,世代相传。2生人:生民,人类。3榛(zhēn真)榛:草木杂乱丛生的样子。4狉(pi批)狉:野兽成群奔跑的样子。5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6里胥:里长,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的小吏。7连帅:十国诸侯的首领。8五等: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9布履星罗:诸侯国遍布各地,像繁星罗列一样。10辐(fu福):车轮上连接外缘的轮和中央轴心的直条。{11}朝觐(cháojin朝晋):是指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叫“觐”。{12}扞(hàn捍)城:保卫天子的将帅,此指诸侯。{13}射王中肩:周桓王十三年(前707),率诸侯伐郑,郑庄公领兵抵抗,王师大败。郑大夫祝聃射桓王,箭中其肩。{14}诛苌(cháng长)弘:杀死周敬王的大臣苌弘。{15}乖戾(li利):反常。{16}君君:把君主当做君主对待。第一个“君”宇作动词用。{17}末大不掉:即“尾大不掉”,比喻上弱下强,指挥不动。掉,摇摆。{18}殄(tian舔):灭亡。{19}雄图:险要之地。{20}亟:屡次。{21}负锄梃(ting挺)谪戍之徒:扛着锄头木棍的被惩罚去防守边疆的人,此指秦末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军。{22}圜(huán环)视:互相顾视的样子。合从:本指战国时东方六国联合以抗秦,此指全国各地联成一体反抗秦王朝。{23}徇(xun训)周之制:沿袭周朝的分封制。徇,依从。{24}陵迟:衰落。{25}桀猾:凶悍狡猾的人。此指反叛的藩镇。{26}秩:官职的品级,官阶。{27}黩(du读)货事戎:贪财好战。{28}掩捕:乘人不备而予以逮捕。{29}奸利浚(jun俊)财:非法取利,搜刮钱财。浚,指拿、取。{30}二姓陵替:历史上的魏、晋两代衰亡。二姓,指魏国的曹氏和晋朝的司马氏。{31}不闻延祚(zuo坐):没有听说国运长久。祚,帝位。{32}继世而理:喻一代继承一代地统治所封领地。 《封建论》是柳宗元于贬谪永州时期创作的最为重要的一篇政论文章,也是他政论文的代表作。本篇结构严谨、逻辑缜密、观点独到、文气磅礴。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秦汉魏晋唐,通过大量历史事实对分封与郡邑两种政治体制的优劣利弊进行了深刻的缕析与评述。之所以有“封建”之制,其原因“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举奉之”。因此,“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文中所论的分封制,指的是“封国土,建诸侯”,是一种适应商、周奴隶制社会需要,把全国分为许多由世袭诸侯统治的小王国的政权制度。后来这些诸侯小国闹独立,造成国家的分裂,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暴露出这种制度的不合理性。到了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的现象愈演愈烈,和这种局面相配合,倡导分封制的论调又盛行起来。针对此等情况,柳宗元就写了这篇《封建论》,论述分封制和郡县制产生的原因,肯定郡县制才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并给予各种鼓吹恢复分封制的谬论以有力的驳斥。 柳宗元的论述从立论到论证到结论,一气呵成,大开大合。先说天地、国家之初的演变,再论政治体制的形成,并历数分封体制下的种种弊病,然后与郡邑制进行比对,认为要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就必须有一个适合人才生长和脱颖而出的环境,即形成一个“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的流动机制,从而证明郡县制取代分封制是社会发展的大势所趋。本文把总结历史经验和现实思想政治斗争结合起来,通过揭露分封制的种种弊端,借以猛烈抨击腐朽跋扈的藩镇割据势力,表现出高超的识见和鲜明的现实针对性,通读下来,具有势不可挡的辩论力量。苏轼评价说:“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征、李百药、颜师古,其后则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后人评论 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评语卷二:“识透古今,眼空百世”。 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1,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2,父爽为县吏赵师韫3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4,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5之。 臣闻礼6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7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8,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9,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10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1},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12}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13},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14}为大耻,枕戈{15}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16},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17}不暇,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18}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19}奉法之吏,是悖骜{20}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21},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22}:“调人{23},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24}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25}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26}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 1伏见:看到。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时的表敬之辞,下文“窃”同。天后:即武则天(624—705),名曌(即“照”)。废睿(rui锐)宗李旦自立,后人因称武则天。2同州:唐代的州名,相当于今陕西大荔。下邽(gui归):县名,今陕西省渭南县。3县吏赵师韫:当时的下邽县尉。4旌(jing京):表彰。闾:里巷的大门。5过:错误,失当。6礼:封建时代道德和行为规范的泛称。7黩(du独)刑:滥用刑法。黩,轻率。8僭(jiàn见):超出本分。9制:制定,规定。10刺谳(yàn厌):审理判罪。{11}原:推究。端:原因。{12}州牧:州的行政长官。{13}蒙冒:蒙蔽,包庇。{14}戴天:头上顶着天,意即和仇敌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15}枕戈:睡觉时枕着兵器。{16}介然:坚定的样子。自克:自我控制。{17}谢之:向他认错。{18}愆(qiàn千):过错。{19}戕(qiāng枪):杀害。{20}悖骜(bèiào倍傲):桀骜不驯。悖,违背。骜,傲慢。{21}邦典:国法。{22}《周礼》:儒家经典之一,内容是汇编周王室的官制和战国时代各国的制度等历史资料。{23}调人:周代官名。{24}《春秋公羊传》:即《公羊传》,为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25}推刃:相互往来相杀不止。{26}狱:指案件。 《复仇议》是陈子昂的《复仇议状》的简称,是一篇很有名的驳议之作。徐元庆为父报仇,杀了父亲的仇人,然后到官府自首。对于这样一件事,陈子昂提出了杀人犯法应处死罪,而报父仇却合于礼义应予表彰的处理意见。柳宗元却认为这不但赏罚不明,而且自相矛盾,指出徐元庆报杀父之仇的行为既合于礼义,又合于法律,应予充分肯定。于是写下了这篇驳论,在今日看来,虽然文章的主旨是要说明封建主义的礼义和封建主义的法律的一致性,但在吏治腐败、冤狱难申的当时,仍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本文大胆立论,观点鲜明。柳宗元引经据典,说明陈子昂的主张自相矛盾,背礼违法,造成混乱。文章虽然从维护封建的“礼”与“法”的尊严出发,调和为亲报仇与守法之间的矛盾。然而,作者在行文中,却侧重于说明官吏违法杀入应当受到惩处这个观点,对人民群众反抗暴虐官吏的行为客观上予以支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和批判了吏治黑暗和官官相护的社会现实。 因此可以认为,柳宗元《驳复仇议》是一篇高扬以人为本思想的光辉篇章。它以对弱者的深切同情,批驳初唐陈子昂“既诛且旌”的论点;并阐述了“调”,即“和谐”在处理社会矛盾中的作用。 此外,文章分析透辟,语言精练而准确,驳论鲜明有力,反映了柳宗元散文“峻洁廉悍”的风格,被后人称赞为是一篇说理精辟的经典议论文。 后人评论 茅坤:“陈、柳、韩三人议均为《新唐书?孝友传》引录,可称其是对孝子复仇最具代表性的三种议论。若论思想境界,自以为柳文为高。” 段太尉逸事状 太尉1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2。王子晞为尚书3,领行营节度使,寓军4邠州5,纵士卒无赖6。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7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8,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9,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10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1},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2},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13}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14}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喻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15}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6},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17}。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18}。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19},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20},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21},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22},戒其族:“过岐{23},朱泚幸致货币{24},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25}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26}。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27}。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28}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29}。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30},过真定{31},北上马岭{32},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33}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3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35},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36}。谨状。 【注】 1太尉:唐代最高武官官衔,不常设。文中段太尉指段秀实。2汾阳王:即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肃宗宝应元年(762)进封汾阳王。3“王子晞句”:郭晞,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随父征伐,屡建战功。4寓军:在辖区之外驻军。5邠(bin宾)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6无赖:横行。7货:财物,这里指贿赂。8嗛(qiàn欠):满足。9釜:锅。鬲(li立):三脚烹饪器。瓮(wèng翁):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10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人,李广弼部将,广德二年任邠宁节度使。{11}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12}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为避李世民、李治讳而改。{13}都虞候:官名,军队中的执法官。{14}躄(bi必):跛脚。{15}戢(ji集):管束。{16}晡(bu逋)食:晚餐。晡,申时,下午三至五时。{17}柝(tuo唾):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18}太尉句: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19}巽(xun迅):通“逊”,委婉。{20}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21}赭(zhě者):赤褐色。{22}司农征:为司农寺长官,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23}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24}朱泚(ci此):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时为凤翔府尹。货币:物品和钱币。{25}识(zhi志):标记。{26}太尉句: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27}史馆:国家修史机构。{28}出入:大抵,不外乎。{29}所立如是:指太尉律己和处事就是如此。{30}斄(tái台):同“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31}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宁”之误。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32}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33}校:中下级军官。{34}姁(xu许)姁:和善的样子。{35}色:脸色。物:此指人。{36}执事: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这里指韩愈。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做过节度使、司农卿,后来因为反对朱泚,在谋反中被杀害,追封为太尉。柳宗元为此深入民间,在对段秀实的事迹作了认真调查研究以后,力求在事实确凿的基础上,表现出人物的风貌。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这是一篇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全文写人栩栩如生,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刻画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 全文共写了三个事件。第一个事件:勇服郭晞。作者依次写悍卒肆志,自荐平乱,诣营陈辞,请留宿营,突出了段秀实外柔内刚的性格。特别是文中“注”和“植”两个动词,非常有力地突出了段秀实的“勇”。面对郭晞士卒的嚣张气焰,段秀实临危不惧,不带卫士,不带佩刀,他知道要制服郭晞的士卒,不能凭借武力,只能晓之以大义。这就充分体现了段秀实善于用柔,平易而又刚强的个性。 第二个事件:代民偿租。段秀实除了能以刚勇战胜对方外,还具有仁信爱民之心。这则逸事叙述他同情、救助、安抚一个无力交租而惨遭毒打的农民。作者通过段秀实一系列行动,展现了他对农者的怜悯之情。 第三个事件:拒收贿赂。段秀实不仅具有不畏强暴、疾恶如仇、爱民如子的高贵品质,而且还有清正廉洁的节操。作者写段秀实洞察朱泚之心,拒不收礼,将礼物栖之梁木的逸事,颂扬了他的高风亮节。 最后一段交代写作本文的时间、原因及材料的来源,以说明逸事状内容之不谬。 此外,本文的三则事件采用了倒叙的方法,这主要是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段秀实的三件逸事,如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安排结构,那么“拒收贿赂”一事在先,“勇服郭晞”在后,但作者叙事时有意将先后顺序颠倒。作者在最后一段点出自己的良苦用心,是为了反驳当时一些别有用心的对段秀实的污蔑。这些人编造“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的流言贬低段秀实宁死不附叛贼的英壮行为,柳宗元则突出强调段秀实临死不屈的行为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 三则逸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虽名异,彼此间也无联系,但其精神是相通的。从作者客观的叙述中,使人感受到了深沉的赞颂之情。柳宗元有多篇行状,而这是写得最好的一篇,堪称记人散文的精品之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凡逸事有三:一写其刚正,一写其慈惠,一写其清节。段段如生。”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1,无御之者。然得而腊2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3,去死肌,杀三虫4。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5。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6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7?余将告于莅事者8,更若役9,复若赋10,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11}。殚其地之出{12},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13},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4}。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15}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16},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17}。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18}。 【注】 1啮人:咬人。2腊(xi昔):制成干肉。3已:治好。大风:麻疯病。挛踠(luánwan峦宛):手脚曲不能伸。瘘:脖子肿。疠:恶疮。4三虫:人体内寄生虫。{5}赋其二:每年征收两次。6戚:悲戚,悲伤。7若:你。毒:怨恨。8莅事者:指主管政事的官员。9更若役:更换你的徭役(指捕蛇这件事)。10复若赋:恢复赋税。{11}乡邻之生日蹙:乡邻的生存一天比一天困窘。蹙,困窘。{12}殚其地之出:竭尽土地的出产。殚,竭尽。{13}顿踣(bo博):困顿倒闭。{14}相藉:相压。{15}隳(hui灰)突:骚扰。{16}恂(xun寻)恂:耽心,谨慎。{17}齿:指年纪。{18}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等待观察民情风俗的官吏获得此记。人风:民风。 “说”是一种文体,主要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捕蛇者说》是柳宗元作品中被后人传诵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创作于元和十年(815)。 期间柳宗元受到排挤,贬居永州,在政治上很不得意,但困苦的生活经历和黑暗的社会现状,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识,使他对人民的疾苦有所同情。这篇《捕蛇者说》通过对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三代的悲惨遭遇,尖锐地揭露了从唐玄宗天宝后期至作者被贬官永州时约六十年间人民的苦难生活(苛重赋税的压榨,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劳动人民纷纷走上逃窜死亡的道路),突出了“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这个中心思想。 本文是通过记事来说理,以记叙为主,结合适当议论、抒情,文章前两部分是记叙,后一部分的议论则是前面记叙的必然归结。开头文章形象介绍“永州之野产异蛇”,“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但永州人却“争奔走焉”这一矛盾现象,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暗示了当时的世上还有比毒蛇更毒的东西,使读者产生了急切读下去的愿望。在写毒蛇之“异”时,从三个方面加以描绘:一是颜色之异,二是毒性之异,三是用途之异,可以用来治愈多种病痛。因而皇帝发布命令,一年征两次,可以抵应交的租税,因此从那以后“永之人争奔走焉。”“争奔走”三字,就把永州百姓争先恐后冒死捕蛇的情景展示出来了。 第二段从“有蒋氏者”到“又安敢毒耶”,作者由蛇毒写到“异蛇”,引出捕蛇者——蒋氏。先写蒋氏三代捕蛇之“利”,继而写捕蛇之“害”——“吾祖”“吾父”“吾”三代有的“死于是”,有的“几死者数矣”。一个“且曰”,将写“利”转为写“害”,再写蒋氏的神情“貌若甚戚”,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捕蛇”并非好事,“争奔走焉”实属无奈,字里行间,深含悲苦。明明是备受毒蛇之苦,却说独享捕蛇之利,在这极为矛盾的境况中,更见其内心的酸楚。把捕蛇者悲痛在心,哀形于色的情态勾勒了出来。 接下来说,作者感慨“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在为蒋氏的不幸遭遇悲痛的同时,好心地提出了一个解脱危险的办法。可出乎意料的是蒋氏并没有接受,他“大戚,汪然出涕曰……”蒋氏的这番话态度同样恳切,语气也十分肯定,表明了毒蛇可怕,但赋敛之毒更可怕。通过对“捕蛇”“赋敛”之间“利”与“害”的一系列对比,说明了“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经过层层反衬铺垫,作者最后感叹“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卒章显志,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主题思想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全文这种于叙述中间或抒情的写法中,最后这一番议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果说“苛政猛于虎”强调的是一个“猛”字,那么本文就紧扣一个“毒”字,既写了蛇之毒,又写了赋之毒。并且以前者衬托后者,得出“赋敛之毒”甚于蛇之毒的结论。 本文在写作手法方面,除了边叙述边议论之外,还运用对比、衬托手法描绘蒋氏这个极富特色的人物。特别是他不愿意丢掉冒死捕蛇这一差使的大段申述,讲得是既有具体事实,又有确切数字;既有所闻所见,又有个人切身感受;既有祖祖辈辈的经历,又有此时此刻的想法;既讲述了自家人的不幸,又诉说了乡邻们的苦难。不仅使人看到了一幅统治者横征暴敛下的社会生活图景,也让人感到此人的音容体貌宛在眼前,有血有肉,丰满传神。通篇读来,《捕蛇者说》内容详实,人物突出,批评深刻,笔端犀利,堪称散文中的杰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卷七:“前极言捕蛇之害,后说赋敛之毒,反以捕蛇之乐形之,作文须如此顿跌。” 桐叶封弟辩 古之传者1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2,戏曰:“以封汝。”周公3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4。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5,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6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7,亦将举8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9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10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11},从容优乐{12},要归之大中{13}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14}。又不当束缚之,驰骤{15}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16},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17},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18},史佚{19}成之。 【注】 1传者:编纂史书的人。2小弱弟:指周成王之弟叔虞。3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朝开国大臣。4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是晋的前身。5不中之戏:不适当的游戏。中,同“众”,合适,恰当。6苟:轻率,随便。7妇寺:宫中的妃嫔和太监。寺,宦官。8举:指君主的行动。9要:凡,总之。10遂:成。{11}道:正道,指思想和行为的规范。{12}优乐:嬉戏,娱乐。{13}大中:指适当的道理和方法,不偏于极端。{14}辞:解释,掩饰。{15}驰骤:指被迫奔跑。{16}自克:自我约束。克,克制,约束。{17}缺缺:耍小聪明的样子。{18}唐叔:即叔虞。{19}史佚:周武王时的史官尹佚。史佚促成桐叶封弟的说法,出自《史记?晋世家》。 “辨”是一种用于辨析事物的是非真伪而加以判断的论说文体,这篇文章与韩愈的《讳辩》一样,都是这种文体代表性作品。“桐叶封弟”是一个流传很久的典故,出自《吕氏春秋》。周成王与他的弟弟姬虞一起玩耍,并顺手剪了一片梧桐树叶当做玉珪赠给姬虞,并说要用这个来封赠姬虞。姬虞很高兴,就告诉了周公旦。周公旦因此请求拜见成王,问成王是否封赠了姬虞?成王解释那是偶尔的开玩笑而已,周公旦却严肃地对成王说:“臣闻之,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这个典故宣扬的是封建时代“君主无戏言”,教育后人应该“诚信为本”。 对这样一个历史事件,前人不过读读而已,从未提出质疑,但柳宗元却从这个无从考证的故事出发,围绕重臣应如何辅佐君主这一中心发挥议论,从而阐述自己的独特主张。他认为,把君主随便的玩笑当做金科玉律,绝对地予以服从是荒唐的。他义正词严地指出“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对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如何,不能拘执盲从。层层辩驳,步步推进,使“天子不可戏”之说的谬误昭然若揭。这种批驳言论在君主至高无上的封建专制时代,是相当大胆的说法。 全文分四个段落。第一段,介绍桐叶封弟的故事。作者用了四十几个字叙述故事,十分简略。突出的是:“王曰:‘戏也。’”而周公却偏要郑重其事,理由是“天子不可戏”。开篇引述“古之传者”的话,树立辩驳目标。第二段,表明自己的看法,分析周公的过错。劈头一句就指出了臣子把君主的戏言也当做金科玉律是错误的,并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接下来的段落中,柳宗元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不能盲从于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怎样。 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花费大量精力阅读古今史书,对历史和现实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辨别失败的原因,其中充满着对现实政治的关怀。这一篇短小精当而见解甚深的力作,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完成的。文章论辩反复曲折,波澜起伏,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故《文选》莫载,而刘勰不著其说。至唐韩柳乃始作焉。”可以说,这篇文章通篇闪耀着深刻的思想光芒,不愧为辨体文中的力作。 文章的用意不在于“辩”桐叶封弟这件的真伪,而是“辩”周公之言是否妥当。表面是看是在“辩”桐叶封弟这件事的真伪,而且也得出了“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的结论,但实质上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是作者真正关心的,作者真正要说的是“重臣如何对待君主的言语”这个问题。作者非常巧妙地借桐叶封弟的不可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故清代林云铭高度评价说:“篇中计五驳,文风七转,笔笔锋刃,无坚不破,是辩体中第一篇文字。” 后人评论 谢枋《文章规范》卷二:“义理明莹,意味悠久。字字经思,句句著意,无一句懈怠,矣子厚之文得意者。” 罴1说 鹿畏2,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3。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4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5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6而射之。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7。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捕8挽裂9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注】 1罴(pi皮):熊的一种,俗称人熊或马熊。比一般的熊大,黄白花纹,能直立行走。2(chu初):兽名。也称虎,形状像野狸猫而体大。3被(pi劈):同“披”。绝:最,非常。4竹:指小竹管。5罂(ying英):一种腹大口小的瓦罐。古代用来盛酒水,这里用来装灯火。6发火:亮出灯火,以便照明射击。7亡去:逃跑。8捽(zuo)捕:揪住搏击,扭打。9挽裂:撕开,撕裂。 《罴说》是一篇托物喻人、含义深刻的寓言小品,是柳宗元贬官永州(今属湖南)时所作。这则寓言含义深刻,它描述了一个靠吹管吸引野兽而没有真实本领的猎人的可悲下场,有力地讽刺了社会上那些不学无术、靠吹嘘来欺世盗名的人。这种人虽然能依靠欺骗手段蒙混一时,却往往在紧要关头原形毕露,以致害了自己。 开篇处,作者选用连锁递进兼排比的句式:“鹿畏,畏虎,虎畏罴。”径直点出了本文的四个角色,以一物降一物来揭示其中的关系。在铺垫充分以后,用细致笔墨描绘了一个没有真本领的可悲猎人,经过激烈争斗以后丧命熊口。 猎人的悲剧不是出于偶然,一个没有打败野兽本领的人,单单凭着出色的拟声能力,是没有办法对付强大的外物的。从而揭示宗旨:那些不善于增强自身的实力,专门依靠外界力量的人,迟早会遭到猎人一样的下场。 另外,此篇寓言也暗示作者对腐朽无能的封建统治者的讽刺,联系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势力日趋膨胀,朝廷为了牵制那些跋扈的强藩,就有意识地扶植另一些节度使,企图以藩制藩。结果是东藩未平,西藩更强,对中央的威胁愈加严重。柳宗元本不赞成“以藩制藩”的做法,本文末句“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的告诫,就是在讥讽唐统治者不修内政、依赖外力的各种政策的弊害,隐喻朝廷如不加强中央集权,而采“以藩制藩”的错误做法,必将招致像猎人一样的覆灭命运。 总之,本文不足九十字,却描绘生动,又不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丰满的角色,完成了一个故事从铺垫到结束的全部过程,语言堪称是简练精辟! 后人评论 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批注:“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辟者镇之。” 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偻2,隆然3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4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5。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6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7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8,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9,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10好烦其令,若甚怜{11}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12},督尔获;早缫而绪{13},早织而缕{14};字{15}而幼孩,遂{16}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17},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18}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注】 1橐(tuo驼)驼:骆驼。橐,盛物的袋子。因骆驼常用来负物,故称。2偻(lu吕):是一种病,患者脊背弯曲,驼背。3隆然:高高突起的样子。4为观游: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5蕃:繁多。6寿且孳(zi滋):活得长久且繁殖得多。孳,生长得快。7莳(shi事):移栽。8土易:换了新土。9官理:为官治民。唐人避高宗名讳,改“治”为“理”。10长(zhang掌)人者:做官管理人民的人。{11}怜:爱。{12}勖(xu序):勉励。{13}缫(sāo骚):煮茧抽丝。而:通“尔”,你。{14}缕:线,这里指纺线织布。{15}字:养育。{16}遂:长,喂大。豚(tun屯):小猪。{17}飧(sun孙):晚饭。饔(yong雍):早餐。{18}病:困苦。 本文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文,因为没有传记文的题材,也没有记述传主的具体事迹,所以是一篇非正式的传记散文。 柳宗元有“柳痴”的称呼,被贬柳州刺史后,在柳州沿岸种了很多树,曾留有“柳州柳刺史,种树柳江边”的说法。这边《种树郭橐驼传》不仅对指导种树有较高的科学价值,而且还有极强的讽喻意义。 中唐时期,豪强地主兼并掠夺土地日益严重,“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仅有一点土地的农民,除了交纳正常的捐税外,还要承受地方军政长官摊派下来的各种杂税。文章通过对郭橐驼种树之道的记叙,说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养树”的法则,即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最后,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树术”。由此推论出“养人”的道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指摘中唐吏治的扰民、伤民,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 这种借传立说,因事出论的写法,别开生面。文章先以种植的当与不当作对比,继以管理的善与不善作对比,最后以吏治与种树相映照,在反复比照中导出题旨,阐明事理。文中描写郭橐驼的体貌特征,寥寥几笔,形象而生动;记述郭橐驼的答话,庄谐杂出,语精而意丰。 此外,全文以记言为主,在记言中穿插描写,错落有致,引人入胜。比如郭橐驼要自称为“驼”——“甚善,名我固当”。以其病而为号,本不雅,但显得很亲切。但驼竟以为起得很恰当,放弃自己原来的名字,这样自称起来。作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豁达的性格。简洁的叙述,生动的描写,使一个不同一般的“驼者”形象跃然纸上了。 后人评论 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云:“《史记》未尝不骂世,却无一字纤刻。柳文如《宋清传》《蝂传》等篇,未免小说气,故姚惜抱于诸传中只选《郭橐驼》一篇也。所谓小说气,不专在字句。有字句古雅,而用意太纤太刻,则亦近小说。” 童区寄1传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2,生男女,必货视之{3}。自毁齿4已上,父兄鬻卖,以觊5其利。不足,则盗取他室,束缚钳梏之6,至有须鬣7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8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区寄者,郴州荛牧儿也9。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10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11}。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12}其睡,以缚背刃,力上下,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13}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14}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15}耳。刺史颜证{16}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17}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18}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注】 1童区(ou欧)寄:儿童姓区名寄。2越:通“粤”,唐时五岭以南的两广均可称“粤”,此指今广西柳州一带。少恩,缺少恩爱之情。3货视之:把他们看做可以买卖的商品。4毁齿:小孩七八岁时换牙,此指小孩换牙的年龄。5觊(ji计):希图。6钳梏(gu固):铁箍手铐。钳,用来束颈的铁箍。梏,用以铐手的木制刑具。7鬣(liè列):胡须。8桂部:指桂管观察使的衙门。9荛(ráo饶)牧儿:打柴放牧的小孩。10虚所:集市。虚亦写作“墟”。{11}恒状:常态。{12}微伺:悄悄地等候。{13}郎:奴仆对主人的称呼。{14}见完:保全我。{15}幼愿:幼小老实。{16}颜证:当时的桂州刺史兼桂管观察使。{17}侧目:畏惧不敢正视。{18}秦武阳:战国时燕国少年勇士,年十三,杀人,燕太子丹曾派他作为荆轲的副手入秦行刺秦王。 唐代中叶以后,潘镇割据,奸宦弄权,豪族兼并土地,苛捐杂税繁多,到处盗贼横行,百姓卖儿卖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柳宗元被贬官后,比较接近民众,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深为愤慨,故写下这篇文章。《童区寄传》叙写11岁儿童区寄与掠卖人口的豪贼作斗争,连杀二贼,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歌颂他不畏强暴、机智勇敢的反抗精神,寄托着作者柳宗元批判黑暗现实的心情,为其传记文中的名篇之一。 柳宗元的传记文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为普通百姓立传,他传记中的主人公或是种树的园艺匠,或是盖房子的建筑师;二是把人物放在社会大环境中来写,不单纯地记叙传主的生平事迹,而是由人而写事,藉人以明世,通过人物传记反映作者所生活的中唐时期的时代风貌,具有深广的社会内容。 此文在结构上十分讲究疏通脉络,巧设文眼,以此把文中各种材料贯串起来,显示出全文鲜明的整体感和连贯性。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遇劫的经过,这是故事的缘起,由此引出“智斗”的故事;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区寄的这次反抗行动显得既小心谨慎又坚决果断。第二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机敏地对付第二个强盗,表现了非凡的机智和勇敢;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并且“愿以闻于官”,表现了他很有心计,而且知事明理。第三部分是事件的尾声,也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不肯为“小吏”,被护送还乡,表现了他纯朴憨厚的性格;第二层写“乡之行劫缚者”对区寄杀盗一事的反应,从侧面表现了区寄的惊人勇敢。 文中所写也不只停留在叙述寄区的遭遇为其个人立传上,而是藉此展示出当时真实的社会图画,暴露黑暗腐败的吏治,并寄寓作者要求改革弊政的理想,从而大大加深了这篇传记的思想底蕴和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陶元藻《泊鸥山房集?与蔡方三论韩柳文优劣书》:“无衍词,无泛泛笔,一字不容增减。” 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1,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2,辱于囚奴。昏而无邪,3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4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5,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6。”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7,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注】 1箕子:纣王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故称箕子。2晦:隐藏。谟范:谋略。3(tui颓):堕落。4生人:生民,百姓。5彝伦:常伦。6《洪范》:《书经》中的篇名,相传为箕子所作,述“天地之大法”,用“五行”来解释自然现象。7汲郡:今河南汲县。 箕子,是殷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王,被囚禁。周灭殷之后,武王将他释放,其高尚情操历代为人们所称颂。碑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它的应用范围很广,有封禅和记功的碑文,有寺观、桥梁等建筑物的碑文,还有墓碑。它一般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多用散文以记事,称为“碑”;后一部分用韵文以赞颂,称为“铭”或“颂”。本文只录了柳宗元为箕子庙所撰写的碑文,略去了“颂”。 文章简短而不简单,避开了俗套的对箕子生平事迹的介绍,而是通过比干等人的对比衬托,重点赞扬他“保其明哲”的做法,并且评价说箕子能够忍辱负重,伺机而奋起,“乃出大法,用为圣师”。此外,作者还大胆推论了箕子对未来政局变幻的设想,堪称是波澜再起,别出心裁,表达了自己对箕子的崇敬之情,暗含了自己要学习箕子,忍辱坚持正道成就一番大事的志向。 后人评论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1,愿佣隟宇2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3,家不居砻斫4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5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6,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7,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8。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9,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10;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11}。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1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13}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14},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15}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16}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17}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 1梓人:木工,建筑工匠。款:叩,敲。2隟(xi隙)宇:空房。3寻引:度量工具。规:圆规。矩:曲尺。绳墨:墨斗。4砻:磨。斫:砍。5直:通“值”。6委:堆积。斧斤:砍木的工具。7任:承担。8骇:惊愕貌。9六职:指中央政府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10方伯:古代诸侯的领袖。连率:盟主、统帅。二者均指地方长官。{11}佐政:副职。{12}啬夫:相当于乡长。版尹:管户口的小官。{13}伐:夸耀。{14}伊、傅、周、召:伊尹、傅说、周公、召公。{15}听听(yin银):争辩的样子。{16}桡:弯曲。{17}审曲面势:审查地形或器物之曲直及其阴阳面背之势。 本文作于贞元十七年(801)至贞元十八年(802),作者通过一个梓人“善度材”“善用众工”的故事,与建设国家进行类比,生动形象而又自然合理地阐明了当宰相治理国家的道理。 看此文开篇,如聊斋故事,使人不由好奇之心大盛,中间几层转折反复,好看之极。而一笔写到:“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此乃一篇之主旨。之后遂生发援引开,论为相治天下之道,又无不一一与前梓人之事呼应,如银梭织锦般,忙而不乱,条理井然,真好手段!收尾亦收得奇绝,力与意俱到,回味无穷。 文章一开头,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生动地记述了一位建设、施工指挥人才杨氏。而后借助梓人之口,描绘他指挥工匠构建大厦,运筹帷幄的举动——“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展示了梓人高超的记忆和统筹能力。 行文至此,柳宗元笔锋一转,将梓人的“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与宰相的“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相对比,从中找出相同之处,而后得出“梓人之道类于相”“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的结论,即这位梓人的工作方法,可作为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将相们效法的典范,论述细致入微且有力,让人信服。 最后谈论为相之道,反面进行论述,指出违背事物规律的后果,作为前文的补充论证。引用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来说明人们的社会分工不同,各司其职的道理。全文文脉顺畅,论证充分,言语朴实,发人深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文。 细品全篇,题为“梓人传”,却分明是一篇大臣论,借“梓人”之题发挥,论述“为相”的道理,但又不脱离“梓人”这个主题。可以说是笔无虚文,环环相扣。文中提出好的管理者应该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细致掌握全局要领、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信任下属才能收到好的管理效果。这个道理至今仍有积极的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对文本赞不绝口,他说:“前幅,细写梓人,后幅,细写相道。段段、句句、字字精炼,无一懈字、懈句、懈段。” 蝂1传 蝂者,善负2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3其首负之。背愈重4,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5,物积因不散,卒踬仆6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7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8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9,不知为己累也10,唯恐其不积。及其怠{11}而踬也,黜{12}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13}。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14},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15},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16}。亦足哀夫{17}! 【注】 1蝂(fuban负板):一种黑色小爬虫。2负:驮。3卬(áng昂):同“昂”,高高抬起。4背愈重:背的东西愈来愈重。5涩:不光滑。蝂背部凹凸不平,且有粘性。6踬(zhi质)仆:跌倒。7好(hào浩):喜爱。8嗜(shi式):特别喜好。9厚其室:使其家富裕。10累:累赘,负担。{11}怠:疲惫无力。{12}黜(chu触):遭贬斥,被罢官。{13}迁徙:因遭贬谪而被外放。病:困苦,吃尽苦头。{14}高其位:使其官位高。大其禄:使其俸禄多。{15}危坠:从高处坠落摔死。{16}虽其形三句:虽然他们的身躯魁梧高大,他们在名义上叫做人,但他们的智力却仅仅相当于一条小虫。{17}亦足哀夫:这也实在可悲啊! 这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作的一篇寓言小品,借小虫蝂之事,讽刺“今世之嗜取者”聚敛资财、贪得无厌、至死不悟的丑恶面目和心态。 《蝂传》的两个部分分别扣住蝜蝂和腐败官吏各自特点展开议论。第一部分抓住蝂善负物,喜爬高两个特性;第二部分讽刺腐败官僚的贪得无厌。两部分相互对应,意理一贯,内在逻辑十分严密,将小虫和官僚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用语精警,立意深刻。 作者善于观察生活,写小虫持物负重的本性栩栩如生。对于蝂的本性是贪婪,作者一步一步描写其行为和下场:遇物辄取——贪婪的本性;卒踬仆不能起——贪婪到不惜生命;苟能行,又持取如故——本性难移;至坠地而死——贪婪的后果。 本文虽然短小,却像是一面明镜,映射出当时社会的黑暗现实。通过蝂的生活悲剧,对当时社会上那些仗势欺人、恃宠而骄、得意忘形、外强中干、虚张声势、凶残暴虐、追求名利地位、贪得无厌的人物加以猛烈的鞭挞,并表示了对他们的蔑视和憎恨,指出了他们必然灭亡的命运。 文章类比恰切,过渡自然,具有很强的批判精神。本文可以说是短小精悍而含义深广,语言精练而细节刻画非常生动,运用了渲染夸张手法而不违背生活真实,风格幽默诙谐而批判锋利,更能巧妙确切地根据蝂本身所具有的心理和动作特点,赋予人的性格,千载至今,仍能警戒世人。 后人评论 吴文治《柳宗元选集》:“短短一百多字,作者便能形象地勾勒出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典型,笔锋的深刻犀利,可说达到了非凡的境地。” 憎王孙1文并序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2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3,唶唶彊彊4,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5咬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6。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猿7。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湘水之浟浟兮8,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9兮,胡不贼旃10?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11}。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12}。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13},禹、稷合兮凶诛{14}。群小遂兮君子违{15},大人聚兮孽{16}无馀。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17}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18}。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注】 1王孙:即猢狲,猴子的别称。2衎(kàn看)衎:和气欢乐的样子。3勃诤:相争。号呶:号叫。4唶(ze责)唶:大声呼叫。彊彊:相随的样子。5龁(he合):咬。6嗛(qian浅):猴类两颊内藏食物的皮囊。7(ze责):咬。8浟(you油)浟:水流的样子。9山之灵:山神,此处影射当时在位的唐宪宗。10贼:诛杀。旃(zhān沾):“之焉”二字的合音。{11}宣龂(yin银):露出牙根肉。{12}穹旻(qiongmin穷民):苍天。{13}廉、来:指飞廉和恶来,相传是殷纣王的臣子。圣:指周文王。囚:周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在羑(you友)里(今河南牖城)。{14}禹、稷:夏禹和后稷,是舜向尧推荐的二位贤臣。凶:指“四凶”,相传是被舜放逐的四个恶人浑敦、穷奇、梼杌(táowu桃务)、饕餮(tāotiè涛帖)。{15}遂:得逞。违:遭殃。{16}孽:妖害。{17}否(pi披)泰:本为《易》两卦名。分别之恶运和好运。{18}攸趋:所向。 柳宗元在永州期间,写过几篇骚体寓言,用以抨击邪恶,这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本文由前半段的序文和后半段的骚体诗组成,通过对猿和猢狲善恶不同的品德的描对比,借此影喻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和以宦官、藩镇为主体的守旧顽固势力之间势不两立的矛盾斗争。 文章开门见山,总写一笔:“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接着用两端文字,详细描写两者不同的品行和作为,猿恬静稳重,互帮互助,深得大家喜爱,而王孙则暴躁嚣张,彼此争夺,还糟蹋百姓的作物。由此一来,字里行间的爱憎好恶之情一览无余。“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为后文的骚辞作铺垫,水到渠成。 后半部分借前文的序发挥,进一步陈诉自己的讽刺之意,具体写王孙的危害,同时颂扬进步势力的高尚情操,并发出感慨:好人坏人不能共处,小人得逞君子就会遭殃。无情地鞭挞了顽固守旧势力排斥异己、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体现了作者“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喻而已”的文学主张。 文末一句“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对妍媸不分、纵恶为非的最高统治者提出严正的责问,表现了一个失败的改革者难得的信心和勇气。 后人评论 黄庭坚:“子厚《憎王孙文》,以猿喻君子,王孙喻小人,有意呼用君子而去小人也。” 哀溺文(节选) 永之氓咸1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2,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3。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4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5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注】 1咸:都,全。2济:渡河。3不能寻常:不过七八尺远。寻常:计量单位,古代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4号:大叫。5且:将要,将近。 本文通过记叙一个平素最善于游泳的人,因舍不得钱财而被淹死的故事,讽刺了世上那些利令智昏的人,并进而警告一些贪财好利的人,如果不猛醒回头,必然葬身名利场。 本文非常简单有力,可谓是惜墨如金,但描写人物心理却丝毫不逊。最为突出的特色,就是用正面描写和侧面烘托相结合的手法,刻画了溺死者要钱不要命的心态,使全文叙述相当精炼,人物形象十分生动传神。 正面描写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行动描写,“尽力而不能寻常”,暗示钱的累赘;二是语言描写,“吾腰千钱,重,是以后”,说明他明知关键在钱,却仍不愿割舍;三是表情描写,两次“不应,摇其首”,说明他要钱不要命,至死不悟。 侧面烘托也是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反衬,“善游最也”,借他人之口指出他平素善于游泳,从而反衬他今日“尽力而不能寻常”的反常行为;二是对比,将最善游泳的他反倒淹死,与本来游水本领不如他的人都能安全到达彼岸进行对比;三是用“己济者”的呼号,从侧面揭示他的蒙昧。 这是一篇寓意深刻,文风辛辣的小赋。“哀溺”原本是哀叹溺水者的意思,“哀”的原因是作者哀叹那个至死还不能醒悟的溺水者,他对钱财的贪婪使他丧失了对生命的顾及。但这些却引起了作者“大利淹死大人物”的感想,从而表达了其对官场贪图名利者的担忧与讽刺!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河东先生全集录》卷三:“柳先生以骚词发抒愤懑,而教戒愚焉,盖三百篇之遗也。其可录者最多,而《哀溺》《招贾》其卓卓尤著者。” 吊屈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1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汩罗兮,擥蘅若以荐芳2。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3兮,遭世孔疚4。华虫荐壤兮5,进御羔褎6。牝鸡咿嚘兮,孤雄束咮7。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8。堇喙以为羞兮9,焚弃稷黍。犴狱10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11}。榱折火烈{12}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13}。便媚鞠恧兮{14},美愈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15}。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16}。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石而从之{17}?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18}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19},滔大故而不贰。沉璜瘗珮兮{20},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21}。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22}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辞之朗兮{23},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24}。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25}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26}。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27}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注】 1祀:年。2蘅若:杜蘅、杜若,两种芳草名。擥n览):执,举。荐:祭献。3抢攘(rang嚷):纷乱的样子。4孔疚:内心很痛苦。孔,甚。疚,病患,痛苦。5华虫:即山鸡,雄性尾巴长,羽毛美丽,此指绣着山鸡图案的古代礼服。荐壤:献给土壤。6羔褎(xiu袖):普通的服装。7咿嚘(yiyou伊优):象声词,鸡鸣声。咮(zhou咒):鸟嘴。牝鸡二句,借母鸡司晨、公鸡束口喻贤者吞声、小人昌言。8哇咬:淫歌。大吕:乐调名,借指高级的庙堂音乐。9堇(jin紧):乌头。喙:乌嘴,与堇皆有毒植物。10犴(àn岸)狱:牢狱。犴,一作“岸”,古代乡亭的拘留所。{11}绣黼(fu府):华丽精美的服饰。{12}榱(cui催)折火烈:房屋的椽子摧折焚烧。榱:屋椽屋桷的总称。{13}哓(xiāo消)哓:争辩不休。咸池:周代六舞之一,相传为尧时的乐舞。{14}便媚:逢迎谄媚。鞠恧(nu女去声):弯着身子不顾廉耻。恧:惭愧。{15}谟言:有谋略的话。瑱:古人冠冕上垂在两侧用来塞耳的玉。{16}痼(gu固):经久难治之病。俞缓:俞跗、秦缓,古代良医。{17}厉:同“砺”,磨。石:古人用以刺穴治病的金针和石针。{18}覆坠:指国家败亡。{19}矧(shěn审):况且。悃愊(kunbi捆碧):至诚貎。{20}璜、珮:皆美玉名。瘗(yi意):掩埋。{21}遗编:屈原遗留下来的作品。涣:水盛貌,这时指眼泪流淌。{22}挥霍:指挥的意思。{23}姱辞:丽辞。(tang躺)朗:日不明貌。{24}谅:料想。望:或解作怨望。{25}芈(mi米):春秋时楚国祖先的族姓。{26}否臧:俗作臧否,犹言好坏、得失。{27}媮(tou偷)风:苟且偷安的浅薄风气。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雪上加霜的是,还未过长江,又接到改贬永州司马的诏令,受到更为沉重的打击。在赴永州途中,他怀着悲愤的心情由洞庭湖上溯湘江,来到汨罗江畔凭吊屈原,满怀激情写下这篇《吊屈原文》。这篇文章和贾谊的《吊屈原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作为骚赋的续篇,足以彰显柳宗元在辞赋创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 文中一方面铺述屈原时代楚国的政治混乱,黑白混淆,是非颠倒;一方面颂扬屈原“厉石”以求“重痼”,“服道守义”,“滔大故而不贰”的坚贞意志。显然,文中写的政治环境,正是柳宗元所面临的黑暗现实,而屈原的精神和意志,也正是他自己的秉赋,吊屈原正所以自吊。 柳宗元对打击迫害屈原的守旧贵族势力进行了猛烈抨击,揭示了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丑恶嘴脸,并刻画出屈原正直纯洁、坚贞不渝的内心世界,热情歌颂了屈原至死不渝的爱国主义精神,即便被贬于遥远的蛮荒之地,仍然把眼光注视到人民: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当“民之增劳”,他动之以哀情。“先生(屈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表达了作者对屈原异乎寻常的敬仰和怀念。 文章借古讽今,“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对当时从政之人不辨政治是非进行了公开批评。全文采用屈原辞赋的形式,悼念屈原,感叹自己,声长而语悲,追悼逝者和哀伤自己,两种曲调交织在一起,这是柳宗元的独具匠心,也是他当时情感的真挚显露。 后人评论 祝荛《古赋辩体》卷一:“愚谓子厚三吊古文,皆本于《骚》,而用比赋之义为多。然吊屈原文意最佳。” 柳宗元(二) 三戒并序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1,而乘物以逞2,或依势以干3非其类,出技以怒4强,窃时以肆暴5,然卒迨6于祸。有客谈麋7、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8得麋麑9,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10之。自是日抱就{11}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12}我友,抵触偃仆{13},益狎{14}。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15}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16}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17},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18}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19},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20},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21},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22}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23},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24}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25}勿击鼠。仓廪庖厨{26},悉以恣{27}鼠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28},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29},夜则窃啮{30}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31},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32}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注】 1推己之本,审察自己的实际能力。推,推究。2乘物以逞:依靠别的东西来逞强。3干:触犯。4怒:激怒,惹恼。5窃时:趁机。肆暴:放肆地做坏事。6迨(dài代):至,遭到。7麋(mi迷):形体较大的一种鹿类动物。8畋(tián田):打猎。9麑(ni泥):鹿仔。10怛(dá达):恐吓。{11}就:接近。{12}良:真,确。{13}抵触:用头角相抵相触。偃:仰面卧倒。仆:俯面卧倒。{14}狎:亲昵,随便。{15}啖(dàn但):吃,这里是舔的意思。{16}狼藉:散乱。{17}黔(qián钳):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县。{18}慭(yin银)慭然:小心谨慎的样子。{19}远遁:远远逃走。{20}荡:碰撞。倚:挨近。{21}跳踉:腾跃的样子。㘎(han喊):吼叫。{22}类:似乎,好像。{23}畏日:怕犯日忌。{24}直:通“值”,正值。{25}僮:童仆,这里泛指仆人。{26}仓廪(lin邻):粮仓。庖厨:厨房。{27}恣:放纵。{28}椸(yi移):衣架。{29}累累:一个接一个。兼行:并走。{30}窃啮(niè涅):偷咬东西。{31}阴类:在阴暗地方活动的东西。{32}阖(he合):关闭。 这一组三篇寓言,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写。题名“三戒”,可能是取《论语》“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经点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用以告诫当时,警示未来。柳宗元借得意忘形的麋、外强中干的驴、贪婪暴虐的鼠三种动物的可悲结局,对社会上那些倚仗人势、色厉内荏、擅威作福的人进行辛辣的讽刺,在当时很有现实的针对性和普遍意义。 《临江之麋》写了一只惯受主人宠爱的小鹿常与家犬嬉戏,以犬为同类,后一出家门,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的故事。用词精准,“至死不悟”四个字,既表达了作者的厌恶之情,也勾画出麋的可怜与可悲。此文意在讽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者(《三戒序》),寓意深刻,被后人称赞是“千余年来,殆为唐文敷散最广之作”。 《黔之驴》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写驴刚被运到黔地后,老虎最初见到它时那种恐惧、谨慎的心理和表现。第二部分写虎逐步试探、了解驴并最后把它吃掉的经过。语言准确简练,生动形象,可见作者之功力。文章开始特别交代“黔无驴”,这样就给下文设置了一个特定的环境。虎猛,然而一时并不了解驴的虚实;驴无能,然而暂时还能依仗着外表的庞大来唬人。于是老虎一步步地了解对方,驴则一步步地暴露自我,最终引出了故事的结局,从而表现出既定的主题。所以,开头的这三个字,看似无意之笔,实则是全篇的铺垫与总起,是使全文结构严谨完整的重要的第一笔。 《永某氏之鼠》写老鼠倚仗永某氏不养猫狗而爱自己,认为“饱食而无祸”,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致使“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大白天也敢成群结队地满屋子乱窜,处偷东西吃,啃坏家具,逞凶肆虐。几年之后别人来住,新主人见老鼠如此猖狂,非常气愤,用尽手段消灭了全部的老鼠。 三篇短文每篇都不过一百来字,难能可贵的是描写事物却相当精致。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动物的心态,逼真地描摹动物的形象,无不写得情理自然、活灵活现,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如《临江之麋》中表现群犬见小麋鹿时垂涎欲滴的样子:“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黔之驴》中描写虎最初惧怕驴时说:“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赉赉然莫相知。”《永某氏之鼠》中用“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来侧面描写老鼠猖獗。 这三篇寓言主题统一而又各自独立,都具有短小精悍、借物讽人的特点。《临江之麋》以麋为依托,刻画了持宠而骄,日益放纵的奴才形象;《黔之驴》用徒有其表的蠢驴,“出技以怒强”,讽刺了外强中干的小人;《永某氏之鼠》写猖狂一时的恶鼠,“窃时以肆暴”,斥责作威作福、为非作歹的小人。 本文形象生动而又篇幅短小,寓意深刻,语言简练而又刻划细致、传神,发人深省的同时,也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后人评论 孙琮在《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中转评古人云:“读此文,真如鸡人早唱,晨钟夜警,唤醒无数梦梦。妙在写麋、写犬、写驴、写鼠、写某氏,皆描情绘影,因物肖形,使读者悦其解颐,忘其猛醒。” 谤誉1 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2。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3。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则誉至,不得其宜则谤亦至。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乱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则道必咈于君4,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谤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杀可辱而人犹誉之。小人遭乱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誉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宠可富而人犹谤之。君子之誉,非所谓誉也,其善5显焉尔。小人之谤,非所谓谤也,其不善彰6焉尔。 然则在下而多谤者,岂尽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誉者,岂尽仁而智也哉?其谤且誉者,岂尽明而善褒贬也哉?然而世之人闻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则群而邮之,且置于远迩,莫不以为信也7。岂惟不能褒贬而已,则又蔽于好恶,夺8于利害,吾又何从而得之耶? 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善人者之难见也,则其谤君子者为不少矣,其谤孔子者亦为不少矣。传之记者,叔孙武叔,时之显贵者也。其不可记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时得君而处乎人上9,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欢而戴之,向之谤之者,今从而誉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则已耳。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其有及乎10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荣且惧也。苟不知我而谓我盗跖{11},吾又安取惧焉?苟不知我而谓我仲尼,吾又安取荣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12}而已矣。” 【注】 1谤:毁谤,指责。誉:称赞,表扬。2道:道理,原因。3君子:指作者心目中有德的人。本文主要指革新派。小人:在封建社会中,常常诬蔑下层劳动人民为“小人”。这里主要指保守的腐败分子。4道:政治主张。咈(fu扶):违背。5善:美好的德行。下一句中的“不善”,即指恶劣的德行。6彰:显明。这里是暴露的意思。7邮:旧时驿站名,由人步行传递公文函件。置:骑马传递公文函件。8夺:强行改变。9遭时:遇到机会。得君:得到君主的信任。10及乎:牵涉到,关系到。{11}盗跖:即跖,传说中春秋后期的人物,盗是旧时的诬称。{12}自善:加强修养,使得自己的思想行为趋于完善。 唐贞元年间,柳宗元和王叔文发起的“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被贬为永州司马。但纵使遭受贬谪后,他的政敌们仍不肯放过他,不断对他进行恶意诽谤,几年之后,还是骂声不绝。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为了表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志向,写下这篇文章,对社会上种种流言诽谤给以有力的回击,同时也对关于谤与誉两种对立社会心理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开篇提出疑问:“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何也?”而后,他以犀利的笔锋,分析了“谤”和“誉”产生的根本原因,即不同阶级之间的利害关系导致谤誉。代表“君子”和“小人”的阶层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不同。君子的政治立场,必然迎合民心而与上层冲突,故即使君子被杀戮、受屈辱,平民百姓还是赞誉他;反之,小人虽然受到上层的宠爱,享受荣华富贵,但仍遭百姓的谴责。 基于此,柳宗元反对根据自己的利害去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情况,并指出了对待谤誉的态度和方法。他说:“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在他看来,对于谤誉,首先不能轻信盲从,要认真考察;其次看谤誉者是好人还是坏人,谤誉出自好人之口,就相信它;若出自坏人之口,就不要相信。最后还要看谤誉者是否了解自己,他认为只有采取客观的态度,才会对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最终得出了“自善”的结论,这可谓是封建背景下“君子”对于外界谤誉的最高思想境界。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柳宗元能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实属不易。本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除了显示柳宗元杂文高度的逻辑性和雄辩力以外,还展示了作者所具备的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卓越胆识。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二:“不过只是‘乡人之善者好之’二句意,看他无端变出如许层折,如许转接,如许幽秀历落。” 鞭贾 市之鬻1鞭者,人问之,其贾2宜3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 有富者子,适4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5,则蹇仄6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 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云者。”余乃召僮爚7汤以濯之,则遬然枯8,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9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者,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夫以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10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注】 1鬻(yu遇):卖。2贾(jià价):通“价”,价钱。3宜:应该。4适:到,往。5握:手握的地方。6蹇(jian简)仄:卷曲,歪斜。7爚(yuè跃):火光,这里作动词,烧。8遬(su速)然枯:立刻就变得枯萎了。遬,萎缩。9理:质地。10恶(wu乌):哪有,如何。 本文作于作者谪居永州期间,具体时间不详。本文借助一个买鞭者甘愿以重金购买最终招致祸患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买鞭者的强烈讽刺,暗含朝廷用人不明导致国家祸患,有规劝警戒之意。 中唐时期社会上流行着一种很不好的风尚,许多官员好高骛远,往往认为自己的才能与地位不相符,片面地追求那些高爵位以炫耀自己。如此之势,引起了社会上一种广泛地追逐虚名而不重务实的浮夸之风,柳宗元有感于这种社会风气的危害之重,而借著文讽刺世俗之风。 本文结构十分简单,分为两段。第一段,叙述故事情节为下文做好铺垫。文章先写卖鞭者的各种欺骗行为,表现了这些人为了谋取暴利,无所不用,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只是想把自己的鞭子卖个好价钱。接着写了富家子买鞭子不注重真实情况,只是看鞭子的外部表现,听信卖鞭者的胡言乱语,便信以为真,即使别人揭穿这样的骗局他也不相信。 文中写到当富者子向作者夸耀鞭子之时说到“吾爱其黄而泽”,并且还引用了卖鞭者的话,当作者“汤以濯之”后,即成“枯”“苍然白”,到最后则成“空空然,其理若粪壤”。作者之所以如此详细具体地描绘鞭子的色泽变化,其目的是为文章主旨服务,使读者首先形成一种主观的感觉印象,再在后文进行类比写朝中部分官员的现象,就显得顺理成章,更加深刻地揭示这一部分官员的精神实质。 第二段,由前文引入作者的写作目的,借以讽刺当世的官员。作者由第一段中对现实生活卖鞭子的弄虚作假和买鞭子的自愿上当写到朝廷的情况。那些达官贵人有很多也只不过是用颜色、蜡染色涂抹的结果,只是外表的光鲜而没有真才实学,但朝廷却自愿上当,选取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做高官的现实,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的强烈干预之情。 本文以“鞭贾”为题,其实只是文章主旨的一个引子,即用卖鞭人的话来影射当时的官员,体现出了作者高度的智慧和高超的行文技巧。主要通过对买鞭人和卖鞭人的话语,引入作者对时下官员的抨击,进行了巧妙的政治联想,紧紧抓住鞭子的质地进行描绘,并与朝中官员的个人能力紧密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强烈的隐喻关系。这可以说是对当时官场中个别官员的一种激烈抨击,具有很大的概括力和很强的现实性。 文章的叙述语言不多,但刻画人物形象、叙述人物语言的文字却极为生动传神,让人过目不忘。如卖鞭者的神态,先是“伏而笑”,继而“小怒”,再则“大怒”,最后才“可”,这一系列情态语言的描述,使一个狡诈的商人形象惟妙惟肖地呈献在了读者面前。又如对鞭的描写从“首”到“握”,再到“行水”,然后是色泽的描绘,无不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行文技法。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子厚偏于仄题中,能曲绘物状,匪一不肖,不惟笔妙,亦体物工也。” 送薛存义序 河东薛存义1将行,柳子载肉于俎2,崇酒于觞3,追而送之江浒4,饮食之5。 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6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7者,出其什一8佣乎吏,使司平9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唯10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11}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12}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13},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吾贱且辱,不得与{14}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15}。 【注】 1河东:唐代道名。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济)。薛存义:柳宗元的同乡,在永州零陵任代理县令。2俎(zu阻):古代祭祀时盛食品的礼器。此指放肉的器物。3崇:充满。觞(shāng伤):盛酒的器物。4浒(hu虎):水边。5饮(yin印)食(si四)之:请他喝,请他吃。6役民:驱使人民,奴役人民。役,奴役。7食于土:依靠土地生活,耕田而食。8什一:此指赋税的十分之一。9司平:管理和治理。10岂唯:哪里只是。{11}肆:完全表露,暴发出来。{12}势:情势。指主仆关系不同于官民关系,人民没有办法黜罚官吏。{13}怀诈暴憎:心中怀有欺诈的念头,脸上露出憎恨的表情。{14}与(yu玉):参与。{15}重(chong虫)之以辞:再加上这些话。辞,指这篇序。 薛存义是河东(今山西运城)人,和柳宗元同乡,曾在零陵县担任代理县令。当他调任时,正蒙受着被贬谪屈辱的柳宗元带上酒肉追至江边为其送行,并写下了这篇赠序。 《送薛存义序》是一篇闪烁着夺目的民本思想光辉的文章,是柳宗元贬放为永州司马时所作。这不是一般的应酬之作,而是一篇挞伐奸佞表扬贤良的赠序,是宣传作者进步的政治理想——民本思想的好文章。试想,一个封建士大夫官场失意后,他想的不是个人的荣辱和命运,而牵挂于心头的却是天下黎民百姓,这样的精神境界一般人难以达到,这也许就是柳宗元的个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开篇便交代送行之人、送行之地,以及送行的方式。载、崇、追、送、饮、食六个动词,表现作者一系列的行动,显出送行的郑重、主客之间深厚的情谊和浓重的惜别之情。特别是“追”字,生动地传达出作者得知朋友将行的消息、急切赶路以求一见的心情。 其后提出“官为民役”的政治主张,批判怠事之吏,挞伐盗民之吏。直抒己见是分层表述:先提出“官为民役”的观点,再说“怠民”之吏,暗寓批判意味;最后揭出“盗民”之吏的腐败现象。为了加强正面立意,作者巧用譬喻,使得论证更加充分有力。最后以诘问语从反面逆承上文,得出“势不同也”的结论。段末两句,连用胜过直陈效果的反诘、咏叹笔调,完成立论任务,发人深思,耐人寻味。 在封建社会,百姓是“子民”,官吏是“父母”;而柳宗元却认为百姓是“主”,官吏是“仆”,官吏是百姓出钱雇用的,应该公平地为百姓办事。可惜他的这种政治愿望,封建时代根本无法实现。但他身处于被贬谪的逆境之中,仍能坚守进步信念,旗帜鲜明地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正义立场上,这种勇气实在难能可贵,令人叹服! 后人评论 章士钊《柳文指要》:“子厚《送薛荐义序》,乃《封建论》之铁板注脚也。两文相辅而行,如鸟双翼,洞悉其义,得于子厚所构政治系统之全部面貌,一览无余。”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1,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2。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5。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7“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8“终日不违如愚”,睿9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10,而违于理,悖{11}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12}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14}万物,牢笼{15}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注】 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广西东北部,称灌江。阳:水的北面。2潇水:在今湖南省道县北,因源出潇山,故称潇水。3愚公谷:在今山东省淄博市北。4龂(yin银)龂然:争辩的样子。5乐:喜爱,爱好。6坻(chi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7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宁俞,“武”是谥号。8颜子:颜回,字子洲,孔子学生。9睿(rui瑞):通达,明智。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时代。{11}悖(bèi贝):违背,逆而不顺。{12}鉴:照。{13}锵(qiāng枪)鸣金石:水声像金石一样铿锵作响。锵,金石撞击声。金石,用金属、石头制成的钟、磬一类乐器。{14}漱涤:洗涤。{15}牢笼:包罗,概括。{16}鸿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种混沌状态,也指自然界之气。{17}希夷:指虚寂飘渺、无色的状态。 本篇作于唐宪宗元和五(810)年,此时柳宗元被贬永州,只能与山水为伍,从山水中寻求慰藉,一切凄凉之感、愤激之情,也只能向山水发泄。因此,这时他笔下的山水,都饱含着其深沉的酸甜苦辣。 作者紧扣一个“愚”字展开文章。文首说愚溪周围有山丘、有流水、有泉、有沟,可谓“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何“愚”之有?于是,一句“以予故,咸以愚辱焉”解开谜底——点明了这里的山水本来并不“愚”,只是“以予故”,才蒙受了“愚”的冤屈。 从这里开始,作者把“愚溪”的命名与自己联系起来:“予家是溪”,而又“以愚触罪”。所以,溪水虽然景色秀美,但地处荒远,于世无用,同样也很“愚”。还引《论语》中宁武子“智者为愚”、颜子“睿而为愚”来衬托我的“愚”,最后又归结溪水的命名上。正话反说,词兼褒贬,自有一番深意。 对于愚溪来说,欣赏其美景的只有痛苦的柳宗元;而对于柳宗元,同情他的也只有这落寞的愚溪。可以说,既嘲尽愚溪,又自嘲不已;以至于到文末,已将溪之愚、己之愚写作一团,达到了“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的形神俱忘的化境。柳宗元慨叹这样美好的风景被遗弃在僻远的荒野中无人赏识,受人轻蔑,正是借此倾吐自己的抱负和才能被埋没、遭打击的不平之鸣。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写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现了他对压抑人才的不合理社会的批判,以及自己被统治者排挤、抱负不能施展的愤激之情。 柳宗元在《愚溪诗序》说:“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诗刻何处,已无迹可考。愚丘、愚泉、愚沟等由于时代的变迁,也多不可复识,但愚溪风光,仍为游人向往,“愚溪眺雪”更是“永州八景”之一。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通篇就一愚字点次成,借愚自写照,愚溪之风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后关合照应,异趣沓然,描写最为出色。”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1,则必辇2山石,沟涧壑,凌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3,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4;有泉焉,伏于土涂5,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6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7,既焚既酾8,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9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10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屋漏{11},以为二千石楷法{12}。 【注】 1穹谷:深谷。嵁(kān堪)岩:峭壁。2辇(nian免):人拉的车,此处作动词。3九疑:山名。度(duo夺)土:测量土地。4奥草:积草。5涂:道路。6芟(shān删):除草,割除。7浏如:水流清澈的样子。8酾(shi诗):疏导。9庑:堂下周围的走廊。10蠲(juān捐):免除。{11}屋漏:室内西北角地方。{12}二千石:指刺史,因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楷法:表率。 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写了不少歌颂清官廉吏,反映百姓疾苦的诗文。韦使君名宙,永州刺史。他为官比较清廉,能关心民众疾苦,顺应民情,颇受百姓爱戴,故被尊之为“使君”。《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写于元和七年(812),是一篇“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佳作,令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同时饱含着作者以民为本、以国为忧的思想情感,给读者以深沉思考和审美愉悦。 文章开头气势不凡,有悬岩万仞之陡峻。寥寥六十几个字,包含三层意思,转而又转,折而复折,妙不胜言。先说“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的万般艰苦,虽“疲极人力”亦不可得也;次写倘能因势赋形,“求天作地生之状”,最后在这山重水复之时,暗点贤使君一座新堂奇迹般地突现于斯,终于柳暗花明。 文中用“见公之作,只公之志”表达自己对韦使君的赞扬和期望。韦公能因循自然的地势取景,让人想到他要依顺当地的风俗来建立教化;韦公能除恶而取美,让人希望韦公能在今后的治理中除暴安良;韦公能蠲浊而流清,让人有废贪立廉的联想;韦公能居高望远,让人盼望他有安抚众生的心愿! 统揽全篇,柳宗元借宾客的赞贺自吐胸中丘壑,寄“福我寿民”之夙愿;假新堂之造作规讽当朝官吏,蕴家国倾颓之深忧,从而进一步阐明他“官为民役”的政治主张。 后人评论 章士钊《柳文指要》卷二:“子厚以善记山水知名,凡山水不经子厚渲染则已,一著笔,无不工。欧阳永叔素不喜柳文,独至此记,辄美其出语崔嵬。” 永州铁炉步志 江之浒,凡舟可縻1而上下者曰步2。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3。” 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锜、钱、镈、刀、者4,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5,纣冒汤6,幽、厉冒文、武7,以傲天下。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僇8,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锜、钱、镈、刀、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9,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注】 1縻:拴系。2步:同“埠”,南方多称码头为步。3冒而存:冒充的名号,名不副实地保留了下来。冒,冒充。指徒有其名。4釜、锜(qi奇):都是铁锅,两耳的为釜,三足的为锜。钱、镈(bo博):都是古代的农具,钱类似铲,镈类似锄。:斧头。5大者:最突出的造假者。桀,夏代的暴君。禹即夏禹,夏代第一个君主。6纣:即商纣,商代最末一个君主。汤:即商汤,商代第一个君主。7幽:即周幽王。厉:即周厉王。文:即周文王。武:即周武王。8僇(1u路):侮辱。9太史:古代记载史事、编写史书的官。相传周代史官兼采民间诗歌,观察民间风俗,以知政之得失。 本文作于元和八年(813),从文中“余乘舟来,居九年”可知。铁炉步,是当时永州城北潇水河畔一个船只靠岸的码头,因曾有铁匠在此打造铁器而得名。 柳宗元来永州时,铁匠已“人去炉毁”不知多少年,但铁炉步之名未改。再加上在社会上还存在着门阀世族的残余影响,还有人倚仗祖宗的地位权势妄自尊大,作威作福,柳宗元便以名不副实的铁炉步为引子,借题发挥,对那些无德无位而妄自尊大的世族豪门势力,并对君主的世袭权提出质疑。 本文虽然短小,而结构明晰,层次井然。启端一段交代“步”与“铁炉步”命名的来由,点清“独有其号冒而存”的事实,为下文发议论张本。而后紧扣题目大发议论,由“步之人”的一番诉说炉毁人去而号冒独存的话,转而发出一段讽刺世族门阀残余势力的议论,仍借“步之人”之口说出。最后结论说,“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推断精确,论说时时与铁炉步紧相联系,处处扣合题目。 尾段,感叹古有太史采民风之举,惜今已不传。假借“永州铁炉步”作志,无情地揭露并辛辣讽刺那些“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号”的人,从而有力地抨击门阀世族残余势力和世族特权思想。 后人评论 陈祥耀《唐宋八大家文说?柳宗元文说》:“《永州铁炉步志》,谓步无冶铁者,将以空名误人,然世之冒高门大族以欺人者,其害更大。” 游黄溪1记 北之晋,西适豳2,东极吴3,南至楚、越之交4,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5,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6,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7,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8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9若剖大瓮10,侧立千尺{11}。溪水积焉,黛蓄膏渟{12}。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13},临峻流{14},若颏颔龂{15}。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16},方东向立。 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17}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18}。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19}。”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20}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21},死乃俎豆{22}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23}后之好游者。 【注】 1黄溪:在湖南零陵地区,源出宁远北阳明山,西经零陵,北合白江水,入湘江;唐代属永州。2豳(bin宾):古国名,唐邠州,今陕西、甘肃地区,位于永州西北。3吴:古国名,今江苏省境,位于永州东北。4楚:古国名,今两湖地区。越:古国名,今浙东、福建一带。5浯溪:源出湖南祁阳西南松山,东北向流入湘江。6泷(shuāng双)泉:未详,当在永州。7墙立:像墙壁似的矗立。8揭水:撩起衣服,涉水而行。9其略:指初潭的大概轮廓。10剖大瓮:剖开了的大陶罐。{11}侧立:倾斜地放着。千尺:潭在山上,喻其高。{12}黛:古代妇女画眉用的颜料。膏:油脂。渟:水停止不流。这句形容溪水积在潭里,乌光油亮,像贮了一瓮画眉化妆的油膏。{13}石皆巍然:指溪流两边的山石都又高又大。{14}峻流:从高而下的急流,即谓黄溪。{15}颏:下巴尖。颔(hàn汉):下巴。龂(yin银):牙根。:牙床。{16}鹄(hu胡):天鹅。{17}大冥:海一般大。“冥”,同“溟”,海。{18}莽:王莽,字巨君,汉元帝妻王皇后的侄子,平帝时擅政篡汉,改国号“新”,世称“新莽”。世:后嗣。{19}深峭者:深山险崖的地方。潜:潜居藏身。{20}声相迩:谓语音相近。{21}有道:谓黄神给黄溪居民以太平。{22}俎豆: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案盏,此用作动词,祭祀。这句是说,黄神死后,黄溪居民就祭祀他。{23}启:引导。 本篇游记中作于元和八年(813),是柳宗元最为侧重记述游赏山水景致的作品。当时作者贬永州已八个年头,抑郁激愤较减,思想深刻,而趋于通达。他虽然壮心不泯,但对再获任用不抱厚望,以为“自度罪大”,于是心情显得平和。所以这篇《黄溪游记》所表现的作者形象是探幽赏奇,欣然自适,似无发挥,而兴会心得,怡然自乐。 文章开头便出奇,不无夸张,发人兴趣,说天下山水“永最善”,永州山水“黄溪最善”。以比较的手法将永州和黄溪的美景置于全国和全州范围内,强调天下山水以永州最佳,永州山水以黄溪最佳,从而突出黄溪胜景的地位和价值,表明《游黄溪记》的不可或缺。 接着,作者把读者带到黄溪的东屯村,先在黄神祠欣赏黄溪山水全貌,再沿溪上山,一路指点领略奇丽景物,来到黄神当年隐身处。最后,作者理所当然地介绍了黄神来历和所受敬遇。这样的写法,确乎像“以启后之好游者”,似作导游。但稍加咀嚼,却有意味。这段概括表述态度明朗,线索清楚,语词平实,评价恰如其分。 然后,文章转入具体写黄溪的景物。先写黄溪和黄神祠的方位:“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然后,调动笔力,蓄足气势,描写黄溪胜景:“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黄溪河两岸的山像墙壁一样矗立着。“墙立”一词生动传神,突出其陡峭而不可攀越。这“墙”上成排地生长着红花绿叶,各种树木,远远看去,像是与山一同升降、一同沉浮。这里通过视觉域差的变化写出山之高峻峭然,化静为动,以动衬静,巧妙结合,或拟人,或夸张,或比喻,贴切自然,恰到好处。“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补写一句,那些没有红花绿叶的地方或是峭崖,或是岩穴。这种补写,似是多余,其实正是作者独到之处。试想崖峭无法长树,其巨块大石裸露在外,可造成镜面折光的奇观,其岩穴无法观花察叶,可给人以幽深莫测的感受。这种景外之景的充实正是补写的副产品,是间接描写产生的效应。 之后,作者倾注全力描写初潭:“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从黄神祠往上拎衣涉水八十步,就到了初潭。这里最为秀丽,各种胜景几乎无法描绘,作者从不同的层次不同的方位描绘初潭的美景,清新秀丽,如在眼前,表现了作者妙笔生花的艺术功底。初潭写两岸的石山突出其峭险危;二潭写水边的石头突出其高大稳,“巍然”一词作概括描写,“临峻流,若颏颔龂”。此外,作者还通过多种比喻写石头之复杂形状。于是二潭里,巨石,激流,大鸟,相互映衬,依托,气势磅礴,形、色、物、景、静、动交合,有如一幅妙手丹青的诗画图,给人以温馨怡情的享受和精谌别致的艺术熏陶。 最后,文章转入写黄神祠,用了两个段落。第一段写黄神祠的所在地,第二段写黄神祠的传说。它告知读者,黄神住的地方这样美,关于黄神的传说更美。黄神姓王,是王莽的同宗,王莽死后,他便改成姓黄,逃来永州,在深山老林里躲起来。王莽曾说自己是黄帝和虞舜的后代,并称他的女儿为“黄皇室主”,因“黄”“王”语音相近,又有确凿证据,后人也就这样认定了。自从黄神居住到这里后,老百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当地百姓便因他道德高尚,而无限尊敬他。他死之后,大家都虔诚地敬奉他,并在他死之日祭祀他,年年如此。同时还为他修建了这座祠堂。这则神话传说故事优美,结构完整,富于神秘色彩,为“永最善”的黄溪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黄溪其实很偏僻,并非名山大川,而作者誉为“最善”。写山,曰“墙立”,曰“骈植”,铸词精练,而见陡峭之势,丰茂之态。述水,则状初潭如剖瓮高挂,见游鱼“来若白虹”想象奇妙,形象生动,水清流急,不言而喻。而这相传为奸贼王莽的后裔,却因居住深山而被视为神,吸引人民安居黄溪,得到他们的尊敬,立祠祭祀。可见山水不以偏僻而不善,人不为逆境而无道。相反,偏僻山水可以“最善”逆境中人可以“有道”,有黄溪和黄神为证。 综上所述,作者以独特的艺术手法描绘了黄溪初潭、二潭和黄神祠的秀丽的山水风光,为读者描绘了一幅逼真的黄溪山水图。文章结构严谨,思路清晰,文笔流畅。其技法老到,浅而深,奇而实,得心应手,触处适源,引人入胜,耐人寻味,却似信笔写来,天衣无缝。 后人评论 刘大櫆:“山水之佳,必奇峭,必幽冷,子厚得之以文,琢字炼字,无不精工。古无此调,子厚创为之。”(《古文辞藻纂》卷五十二)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1人,居是州,恒惴栗2。其隙也,则施施3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4,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5,斫榛莽,焚茅茷6,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7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8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9洼然,若垤10若穴。尺寸千里,攒蹙{11}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12}为类。悠悠乎与颢{13}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14}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 【注】 1僇(lu路):罪。2惴栗:忧惧貌。3施(yi移)施:徐行貌。4法华西亭:永州法华寺西之亭,作者于本年所建。5染溪:潇水支流。6斫(zhuo浊):砍伐。茅茅茷:茅草类。7箕踞:席地而坐,两脚伸直分开,如簸箕形。8衽(rèn认)席:席子。9岈然:山谷空阔貌。10垤(die碟):蚂蚁穴外积土。{11}攒蹙(cu促):簇聚。{12}培(lou):小土堆。{13}颢气:即浩气,化生万物的元气,体现着道。{14}引觞(shāng商):拿起酒杯。 柳宗元在任永州司马期间,陆续写了八篇山水游记,篇篇清丽可人,被称为“永州八记”。《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一篇,作于元和四年(809)。当时柳宗元在法华寺游览,在眺望中发现了西山胜景,于是渡过潇水,登上西山顶峰,饱览了山峦秀色,体验了山水的情趣,直至暮色苍茫,还依依不愿离去。于是便有了这篇中国文学史上开创天人合一散文意境的第一篇散文。 文章一开始便交代“自余为僇人”的身份和惴惴不安的忧愁心绪,并以行踪为序,用游记笔法描绘了西山美景。 他“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毫无目的地“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他“披草而坐,倾壶而醉”,无拘无束地“觉而起,起而归”。一句“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极言平日游览之胜,反衬作者始得胜景的喜悦。接着正面描写西山。作者采取先远后近、步步紧逼法,先写坐法华西亭获得远望西山的初步印象——奇异怪特。然后写“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登上西山最高点。 西山顶上,作者居高临下,骋目远眺,将“岈然洼然,若垤若穴”的怪异景象尽收眼底,充分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浩然之气;并以生动的比喻、鲜明的色彩,勾勒出群山、天际、高远阔大的境界。写出了西山的独特和游玩的无穷趣味,以及“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物我合一之感和举杯畅饮“颓然就醉”的放任自由的情态。 柳宗元是开创中国山水散文天人合一意境的第一人。一方面,他通过自己敏锐的观察,深入的体会,运用简洁概括、鲜明生动的语言,精细而准确地把那些易于被人忽视和遗忘的自然景色画图般地再现出来,给读者一种亲临其境的真切之感;另一方面,他在描写山水木石、鸟兽虫鱼的声色动静时,往往将自己横遭贬谪、饱受压抑的境况渗透在里面,达到情景交融的地步,从而曲折地反映了中唐时期黑暗的社会现实。 此外,本文用了许多偶句和排句,如“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攀援而登,箕踞而遨”“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这些句子,节奏鲜明,音调铿锵,并且气韵流畅,人心升华到了与宇宙自然契合的境界,获得了彻底的自然解放。至于政治迫害的恐惧,世俗命运名利得失的束缚,自是烟消云散。这在结构上也是一种首尾照应,开头是贬官后“恒惴栗”,结尾则是西山宴游之后,大自然使他“心凝形释”,忘掉恐惧。 后人评论 林纾《柳文研究法》:“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矣。” 钴潭记 钴潭1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2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3,荡击益暴,啮4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5,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6游也,一旦款门7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8,既芟9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10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11}其台,延{12}其槛{13},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14},有声潨然{15}。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16}见天之高,气之迥{17}。孰使予乐居夷{18}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注】 1钴(gumu古母)潭:一个形状像熨斗的潭。在今湖南零陵县。2冉水:即冉溪,又称愚溪。3颠委势峻:溪水自上而下,水势峻急。4啮(niè涅):侵蚀。5轮:车轮般的漩涡。6亟:多次。7款门:敲门。8私券:私人借据。委积:累积。9芟:锄草,开荒。10贸财:换钱。{11}崇:加高。{12}延:加长。{13}槛:栏杆。{14}坠之潭:使之坠入潭中。{15}潨(cong从)然:小水汇入大水时发出的声音。{16}于以:于此,在这里。{17}迥:辽远。这里指气清才望得远。{18}居夷:住在夷人地区。 钴潭,位于今永州市芝山区柳子街旁的愚溪之中。《钴潭记》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第二篇。通过对钴潭美景的描写,揭露了当时徭役沉重,民不聊生的社会现状。 钴潭是由冉水汇成的,作者于是先从冉水着笔:“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作者以飞动的笔势写出了湍急的溪水景象,表现了溪水因落差过大而迸发出的巨大冲击力,而后进一步写出了溪水“流沫成轮”的又一性情,生动地描画出旋涡溅沫卷雪、旋转如飞的奇景。 冉水由“奔注”而遇阻,而“屈折”,而“荡击”,而“啮”食,直至冲出个水潭来。这是一种充满了力度、骨气凛凛的壮观之景。由此看到,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山水是流动变幻的,神秘瑰玮的,并且是有着强悍生命力的。这似乎与作者顽强执着、自信自强的意愿相合,其精神不禁为之一振,长时间被压抑的内在不屈与傲岸的情绪得到了宣泄。 潭水在激昂之后,归于平静。“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一副安宁疏朗,深婉幽美的样子,寄托了作者悲愤而不哀怨的心情。在柳宗元笔下,永州山水完全是为“我”而独有的。其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动静远近等等,都是或兴发感慨,或寄寓哲理的抒情载体。 后人评论 徐幼铮:“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四)钴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1山口西北道2二百步,又得钴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3。梁之上有丘焉4,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5,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6,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7。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8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9。”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10。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11}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12}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13}。不匝旬{14}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15},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16}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 1寻:通“循”,沿着。2道:这里是行走的意思。3湍:急流。浚(jun俊):深水。鱼梁:用石砌成的拦截水流、中开缺口以便捕鱼的堰。4焉:用于句中,表示语气停顿一下。5偃蹇(jian减):高耸而有气势。6嵚(qin亲)然:石头高峻的样子。相累,相互重叠,彼此挤压。7冲然:向上或向前的样子。角列:争取排到前面去。一说,像兽角那样排列。罴(pi皮):人熊。8笼:等于说笼罩,包罗。9货:卖,出售。不售:卖不出去。10怜:爱惜。售之:买进它。这里的“售”是买的意思。{11}刈(yi易):割。{12}熙熙然:和悦的样子。{13}清泠(ling灵):形容景色清凉明澈。(ying营):象声词,形容水回旋的声音。{14}匝旬:满十天。匝,周。旬,十天为一旬。{15}胜:指优美的景色。沣(fēng丰):水名。镐:地名。沣、镐、鄠、杜,都是在当时京都长安附近的豪门贵族聚居的地方。{16}连岁:多年,接连几年。 本文是著名的“永州八记”第三篇。西小丘,钴潭西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今在柳子街至永州市人民医院后面的公路下侧)。柳宗元以工巧生动的笔触描绘了钴潭上小丘的美景,通过景色的描绘,抒发了自己身怀奇才异能却因横遭贬逐而不得施展的郁抑心情。 文章起始,叙述发现小丘经过,并集中突出地写山上石头之美,这里有柳宗元特殊的审美情趣。他把无知的、静止的石头写得有动态、有生气,如同一组刻画生动的、凝瞬间动态于静止之中的雕塑群,形神兼备。 第一段写小丘的基本情况。文章首先介绍发现小丘的时间及小丘的方位。小丘在水流急而深处的一道鱼梁上。接着写小丘的景物,仅用“生竹树”三字概括其一般景物,而把重点放在写山石的奇特上。小丘上的山石突起似怒、姿态傲慢,背负着泥土奋力从地下冒出来,争相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多得几乎数不清。“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这些石头经他这样一描写,好像身受压抑而不驯服,傲岸不群,与世抗争,奔突着一种难以遏制的生命活力。这也可看做正是作者自身品格的写照。 第二段写小丘的遭遇和小丘带给自己的享受。山石如此奇异,而且小丘不足一亩,可以像装在笼子里一样整个占有它。作者自然萌生购买的念头。这样就引出“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价“止四百”的话。明写的是小丘的遭遇,实际上暗含着作者自身的遭遇。 一句“所以贺兹丘之遭也”,乐中写忧,高兴之余顿处凄凉,名为小丘,实为作者自己而已。作者空有一身才华,由于环境的原因,却无法得到朝廷的赏识,这种写法为托物言志。 最后,小丘经过整理之后面目一新,“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邀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高山、浮云、溪流、鸟兽本皆无情之物,但此时在作者眼中,它们都一起兴高采烈地来到这小丘之下,向作者献巧呈技。此时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山水、云天、鸟兽,无不千娇百媚,姿态横生。这种境界,与其说是永州自然山水的展现,不如说是作者内心的表现。 本文生动地表现了柳宗元陶醉于山水之间,寻求精神寄托的一面。这篇山水游记,把自然山水与作者的主观感受融为一体,所写的是作者心灵、审美情趣所镕铸创造的自然美,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和抒情意味。 后人评论 刘大櫆:“前写小丘之胜,后写弃掷之感,转折独见幽怜。”(《唐宋文举要》)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1为屿,为嵁2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3然不动;俶尔4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5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右6,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1。 【注】 1坻(chi池):水中高地。2嵁(kān堪):不平坦的山岩。3佁(chi翅):痴呆的样子。4俶(chu触)尔:灵动的样子。5斗折:像北斗星那样曲折。6吴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唐宪宗元和初年进士,因罪被贬永州,与柳宗元交好。龚右:有版本作龚古,生平不详。 本篇是“永州八记”中的第四篇,作于唐宪宗元和年(806),后人又称为《小石潭记》。文章记叙了作者游玩的整个过程,以优美的语言描写了“小石潭”的美妙景色,及其周围幽深冷寂的景色和气氛,含蓄地抒发了作者贬居生活中孤凄悲凉的心情,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文章一开头,便引导人们向小丘的西面步行一百二十步。来到一处竹林,隔着竹林,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篁竹”就是成林的竹子;“如鸣佩环”是形容流水的声音的清脆悦耳,犹如玉佩玉环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响。文章由景及情,写来极为自然。“伐竹取道,下见小潭”,在浓密的竹林之中,砍伐出一条小道来,终于见到一个小小的池潭。至此,小石潭的全部面目才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一番由小丘到篁竹,柳宗元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在移动变换中引导我们去领略各种不同的景致,具有极强的动态的画面感。由篁竹到闻水声,再由水声寻到小潭,既是讲述了发现小潭的经过,同时也充满了悬念和探奇的情趣,逐渐地在人们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图画。 此后,作者便开始工笔描绘,景物刻画细腻、逼真。“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堪为岩。”“坻”即为水中的高地;“屿”是小岛;“堪”“岩”都是岩石的各种形态。总之,这完全是一个由各种形态的石头围出的池潭,所以,作者为它起名曰小石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就是作者对于池潭上景物的描绘了。有青青的树和翠绿的藤蔓,它们缠绕在一起,组成一个绿色的网,点缀在小潭的四周,参差不齐的枝条,随风摆动。这潭上的描绘仅12个字,便将小石潭周围的极幽极佳的景致展现在人们面前。 第二段,作者描写的是潭水和游鱼。尤其是对潭中游鱼的描绘,虽只寥寥几句,只说鱼则“空游无所依”,在水中游动的鱼儿,不像是在水里,而是像在空中游动。极其准确地写出潭水空明澄澈的程度和游鱼的形神姿态,其生动传神的笔触、绘声绘影的手法,令人愈加觉出小潭的美妙。 第三段探究小石潭的水源及潭上景物,主要采用了比喻的手法来进行。“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向西南望过去,一条小溪逶迤而来,形状像是北斗七星那样曲折,又像是一条蛇在游动,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小溪两岸高高低低,犬牙相错,凸凹不平。 紧接着,“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坐在小石潭上,四周环抱着密密的竹子和树木,非常寂静,见不到人,令人神色凄凉,骨彻心寒,精神上也不免悲怆幽凉。写出了作者对小石潭总的印象和感受。因为它的境况太幽清了,不适宜让人长久地呆下去,便题了字后离去。在这一段中,作者突出地写了一个“静”字,并把环境中的静深入到心神中去,令人感到“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写出了一种凄苦孤寂的心境。这无疑是作者被贬后心情的曲折反映,极富艺术感染力。 全文寂寞清幽,郁郁落落,形似写景,实则写心。听到悦耳的水声,看到美丽的小石潭,欣赏着美丽的鱼儿,作者感到快乐,暂时忘掉了烦恼失意,然而一经凄清环境的触发,忧伤、悲凉的心境便会流露出来。毕竟快乐是暂时的,而凄怆是长久的。面对这种原始的凄怆之景,或许更感到难受,或许更激起作者凄凉的联想,因此形成了感情从“乐”到“凄”的大幅度转变。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记潭中鱼数语,动定俱妙。后全在不尽,故意境弥深。” 袁家渴记 由冉溪1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2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3。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4,间厕5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樟、柚6,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7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8众草,纷红骇绿9,蓊葧10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11},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12}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注】 1冉溪:潇水的支流,在永州近郊。2楚、越:指永州一带。楚,今湖南湖北。越,故称五岭之南。3南馆高嶂:指袁家渴(hè贺)上游发源处的高山。百家濑:水名,即今天的百家渡。4渚:水中小洲。5间厕:交错夹杂。6楠、石楠、楩(pián骈)、槠(zhu朱):树名,都是制作器物的好材料。7(jiāoge交革):交错纠缠貌。8掩苒:指草在风中翻动摇摆。9纷红骇绿:红花绿叶皆纷乱摇动,好像吃惊似的。10蓊葧:浓郁。{11}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貌。{12}不敢专:不敢独自享受。 元和七年(812)秋天,柳宗元从潇水西岸的朝阳岩乘小舟逆水而上芜江,途中经过袁家渴。他发现袁家渴是“永中幽丽奇处”之一,遂作《袁家渴记》。《袁家渴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五篇,是一篇山水游记美文,是作者借山水以自叹。本文抒发了作者的一种心境,自己的才华无量,却不受重用,表达的是作者愿意为国家效劳,尽一份自己的力。 本文先从永州的全景全貌着笔,各个方向山水如画,“皆永中幽丽奇处也”。而后通过宾主之间的对比和映衬,突现出文章所要描写的主要对象——袁家渴的景物。水有声,山有色,枝干扶疏,花叶摇曳,参差错落,色彩斑驳。 作为一篇山水游记,《袁家渴记》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是文章中诗情和画意的和谐统一。柳宗元可谓是写景高手,描绘景物细致入微,手法巧妙,比喻形象。如“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对树用摇动,对草用掩苒,对花卉用纷红骇绿,均是生动细致而传神,精妙而准确。可谓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皆成文章。 后人评论 孙琮:“读袁家渴一记,只如一幅小山水,色色画到。其间写水,便觉水有声;写山,便觉山有色;写树,便觉枝干扶疏;写草,便见花叶摇曳。真是流水飞花,俱成文章也。” 石渠记 自渴1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2。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3,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4,昌蒲被之,青鲜环周5。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鱼。又北曲行纡馀6,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7。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8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9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10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注】 1渴:指袁家渴,一条溪水的名字。2民桥其上:百姓在上面建桥。桥,架桥。3咫尺:古代称八寸为咫。咫尺,比喻很近的距离。倍尺:二尺。4泓(hong弘):凹石积水而成的水潭。5被:覆盖。鲜:苔藓。6纡馀:曲折伸延。纡,弯曲。7箭:小竹。庥:同“休”,休息。8酾(shi诗):分流,疏导(水道)。9累记:接连记述。10蠲(juān涓)渠:清洁石渠。蠲,通“涓”,使清洁。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取材范围已经十分有限,地理跨度小得不能再小,依然篇篇精致,韵味悠长,这《石渠记》就是一例。这是柳宗元在永州写的八篇山水游记的第六篇,文章记述了作者沿渠探幽,追求美景的事。表达了作者探奇制胜,拓宽胸怀,追求胜景借以抒发胸中积郁之气的感情。 石渠之景比之永州山野中别处风物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水、木、石、风等类。但柳宗元却为读者绘制了一幅“石渠风光图。”无论恬静的民桥,幽然的渠水,昌蒲覆盖的石潭,上下飘浮的白鲦鱼,或是摇曳的树木、花卉,韵动崖谷的微风以及纡曲缓行的流水,都能紧扣石渠的特色落笔。从石渠的被发现到石渠诱人的景观,从对石渠的清理打扮到为之写记的留传后人的交代,都写得清晰明丽,妙趣无穷。文章语言流畅,令人百读而不厌。 文章构思新颖,写了石渠、石泓和小潭,这三个方面的景物虽然同在一个画面里,但是它们的特点却又各不相同。尤其是以似小曲的微观展示“风韵其心”的魅力,写泉上的石头树木花草和竹子,特别是侧重于风声的描绘上。风摇动着竹树的梢头,产生震撼崖谷经久不息的回响,由视觉转入听觉,给那些画图似的景物,再加上一种诗韵般的音乐美,令人有深幽穆静及如在目侧的身临其境之感。 此外,柳宗元以渠自喻,融情于景,爱渠及己,推己爱渠,从石渠天然之景,到整治石渠焕发其美,赋予石渠以人格化,不时给读者以心灵的感应和无穷的艺术享受,在“八记”中堪称别具一格。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1,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2,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3。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4。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5,响若操琴。揭跣6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7十八九居之。交络8之流,触激9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10,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注】 1穷:毕,完成。2土山之阴:土山的北坡。古称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3亘(gèn艮)石:接连不断的石头。亘,横贯。两涯:两岸,涯,水边。4若限阃(kun捆)奥:用门槛把正屋与内室隔开。限,门槛,这里作动词用。阃奥,也写作“壶奥”,指内室深处。阃,内室,闺门。5文:同“纹”,纹彩、花纹。6揭跣(qixian气显)而往:揭,把衣服拎起来。跣,光着脚。7胡床:也称“交床”“交椅”,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8交络:交织,形容水波像交织的纹理。9触激:撞击,激悦。10翠羽之木:翠羽,翡翠鸟的羽毛,翠绿色,十分美丽。 此文承接《石渠记》,为“永州八记”的第七篇。文章全力倾注,饱蘸彩墨,着重写涧中石和树的特色,描绘了石涧溪石的千姿百态,清流激湍,翠羽成荫,景色美丽宜人,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钟情山水的情怀。本篇独树一帜的景观,是古代山水游记中的骄子,与“永州八记”其他篇章一样,成为永葆魅力的佳作。 柳宗元在《石涧记》中,为我们画出了独具特色的石涧风景图,清新、秀丽、浓郁、厚重。发现石涧之后,连用六个“若”字来形容石涧,“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石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比喻形象生动,比喻之外,又生联想。这段文字,使石涧的奇妙一下就显出悠然、清丽、明朗的情味来。 涧以石名,景以石美,此文以层出叠见的比喻,直接描摹出涧石的情状,与小石潭底之石绝无雷同。还用水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侧面描写涧石的奇特。又连用两个反问句,抒发了罗床涧中,水流声响于其下,木石荫蔽于其上,此乐何极的情趣。 由于采用了多种比喻手段来精确形象地进行描绘,文章文字流畅,游路清晰,广泛使用对照、比喻、反问、烘托、拟人等修辞手法。所以无论是“亘石为底”的涧底,“流若织文”的水流,还是作者“揭跣而往”的举动;无论是声出“床下”的“交络之流”,还是“均荫其上”的龙麟之石和“翠羽之木”,都让人觉得觉得洞天之中又有无穷洞天。末段笔锋一转,而“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这两句话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既陶醉于美景,又有难言的幽怨。柳宗元为什么能到这么美丽的山水之地?他并不是一个旅行家,而是被贬官至此,担任闲职,无法施展政治抱负,只能整天寄情山水而已。 后人评论 孙琮:“《石涧记》一篇,另辟一个佳境。真是洞天之中,有无穷洞天;福地之内,有无穷福地。”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1。其上为睥睨2梁3之形,其旁出堡坞4,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5偃仰6,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7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8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9,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10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 1垠(yin银):边界。2睥睨(pini避逆):城墙上的城垛,亦称女墙。3(li丽):栋。4堡坞:小城堡,本文指堡坞状石头。5疏数:疏密。6偃仰:俯仰。7造物者:指创造万物的上帝。8更(gēng耕):经历、经过。9伎:同“技”,技艺、长处。10傥:同“倘”,假如,或许。 本文是“永州八记”中的最后一篇,作于元和七年(812)。小石城山在芝山愚溪之北,现在过东风大桥到朝阳乡,沿着往北的山路而上,约一华里就到小石城山。明代在山腰修了一座“芝山庵”,因此又名芝山。 作者先着力描绘小石城山的形状、布局和奇异的景色,然后转入到议论造物者的有无;后半段借景抒情,用设疑的曲笔批判了天命观,“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作者以佳胜之地被埋没不彰比喻自己徒有经邦济世之才却横遭斥逐,蛰居蛮荒,英雄无用武之地。 文章段落十分简单,千万记叙和描写,描绘了小石城山的景致;后文议论和抒情,抒发作者面对景物时,引发的联想和思索。文中着重描绘了小石城山记的五大“奇”景。一是土堡的形状: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二是山洞的深窈: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三是山石疏密有致的分布:其疏数偃仰。四是树竹的奇坚: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 文章跌宕开合,尺幅千里。其中,“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是写景的名句,运用白描手法,语言简练,但形象逼真,妙趣横生。 写小石城山的景物,主要是在抒发一种感想。字里行间,倾吐了自己横遭贬谪、壮志难酬的悲愤,也隐隐含有对当时最高统治者昏聩不明的强烈讥刺。“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一句,作者运用象征手法,以小石城山的奇石自比,抒发了个人的身世之叹和愤懑之情。从这里可以看出,柳宗元在议论中以造物者的有无为话题,但他的本意并不在讨论造物者的有无,而在于借这个话题,用曲笔表达个人内心的身世之叹愤懑之情。正如前人所说:“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 后人评论 储欣:“总束永州诸山水记,千古绝调。”(《唐宋文举要》)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1云欲相师。仆道不笃2,业甚浅近,环顾其中3,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4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5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6,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7,又挈挈而东8,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9。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10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11},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12},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13}?则固僵仆烦愦{14},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15},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16},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17}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18}。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19},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20},务彩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21}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22}。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23}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注】 1辱书:自谦的说法,承蒙对方写书信来。2仆道不笃:我的道德修养还不深厚。3环顾其中:衡量胸中各个方面。4自卜:自己估量。卜:揣度。5抗颜:态度严正不屈。6指目牵引:在背后指指点点,表轻视或蔑视。7炊不暇熟:饭还没有来得及煮熟,夸张的说法。8挈挈(qiè切):匆忙急迫的样子。东:由长安东去洛阳。9过言:言过其实。10逾:越过。{11}苍黄:同“仓皇”,惊慌失措的样子。噬:咬。{12}衒怪于群目:指行为突出而招人注目。衒(xuàn炫):炫烂。{13}呶(náo挠)呶:喧哗不止的样子。咈(fu扶):干扰。骚:扰乱。{14}僵仆:形容处境困顿。烦愦:烦恼昏乱。{15}望外:意料之外。齿舌:口舌,指被人议论。{16}冠礼:古时男子年满二十,即举行加冠仪式。{17}荐笏:把笏板插在衣带上。荐:插。笏:古代臣下朝见皇上时所执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可记事。{18}咸:都。怃然:茫然若失的样子。{19}京兆尹:官名。是京城所在的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怫(fu扶)然:发怒的样子。{20}炳炳烺ng朗)烺:明亮美好。{21}矜(jin):自高自大。{22}偃:停滞。蹇:不通顺。{23}毂(gu谷)梁氏:即《春秋谷梁传》,“春秋三传”之一。 韦中立,是唐代谭州刺史韦彪之孙,年少好学。元和十四年(819)进士及第,曾经从长安奔赴永州,向柳宗元求教作文章之道,返京后又写信给柳宗元虔诚地要求拜师。《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是柳宗元写给韦中立的回信。 书信的篇幅较长,总的来说谈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论师道,一个是论写作,由此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前半部分是柳宗元针对韦中立拜师的要求,明确答复说自己“不敢为人师”。接着举了两个例子,陈述不敢,也不愿为人师的理由。“以召闹取怒乎?召闹取怒: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与前文庸蜀之犬吠日,岭南之犬见雪吠噬相呼应,由彼及此,感慨系之,不仅赞美了韩愈提倡师道的勇敢精神,斥责了那些群怪聚骂反对从师的人,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不敢为师的苦衷和怕连累后学的心情。以上连设二喻,进一步说明自己不敢为人师的原因。最后落笔到“命师”,点明上文举例旨意。举孙子行冠礼之事与为人师类比,说明凡做别人不做的事都会遭到嘲笑攻击,以此见师之不可为。 后一部分则比较系统地阐明了自己的写作观点和文学的社会功用。比如作文时在内容表达上要既“奥”又“明”,即内容必须深刻透辟,含蓄不露,而表达起来则又鲜明具体,意义明朗,不晦涩艰奥。这就必须有“抑”有“扬”。前者主要指主题和题材的加工锤练,思想不断深化;后者是指表达方法的明白晓畅,一目了然。在文学的社会功用上,强调“文以明道”;在写作态度和方法上,主张严肃认真,精益求精;重视学习历史遗产,借鉴前人的创作经验。 在阐述过程中,柳宗元或嬉笑怒骂,或循循诱导,介绍了他的治学与写作经验,所提建议皆出自自己切身体会,着重阐明的是“文以明道”的主张,强调写文章不能片面追求词藻、声韵等形式上的华丽动听,而应该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端正写作态度,绝不能掉以轻心。同时,还要加强写作技巧的锻炼,广泛参考前代文学家的成功经验。 文章末尾的几句,表示自己愿意相互交往,商讨学习为文之道,避师之名而就师之实,并再次委婉地表达了拒绝“欲相师”的意愿。同时,再次告诉韦中立:“取其实而去其名”,既是为文的要求,也是做人的准则;既与文章的开头互相照应,又是点睛之笔,令人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朱宗洛《古文一隅》:“此文虽反复驰骋,曲折顿挫,极文章之胜。”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1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2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3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4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5,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6,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7,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8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9,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10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11}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12},发策决科者,授予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13}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14}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注】 1吊:慰问。2泯(min皿):净,全部的样子。3赫烈:火势猛烈。4滫瀡(xiusui朽髓):米浆,淘米。5群小之愠(yun韵):众多小人的怨恨。6诞漫:放纵。7小学:我国古代统称文学、训诂、音韵学为小学。8素誉:清白的名声。9黔:黑色。此处指烧黑。赭:红褐色,此处指烧成红土。10祝融、回禄:火神。相:帮助。{11}宥(you佑):相助。{12}喙(hui会):鸟嘴。{13}蓄缩:害怕外界的讥笑或言论,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14}颜曾:颜渊、曾参,都能安贫乐道,奉养至亲。 此文写于唐元和三年(808),当时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他的朋友王参元家中失火,财产荡然无存,按常理,他必是极尽哀伤叹婉之辞,而犹不能尽朋友的心意之一二。但柳宗元非但不安慰,反而去祝贺。这看起来似乎是有悖于常理,其实正是作者从奇处立论,别具匠心。 提出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以后,柳宗元开始将原因娓娓道来。从“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到“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再到“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的假设,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终得出结论:“家有积货”本是通往官场功名的绳梯,但在王参元却是一种负累。钱财的余积没有给他带来古代士人梦寐以求的仕途得意,反而使其“治国平天下”的追求难以实现。 文章开篇,先交代自己从朋友杨敬之处得到王家失火的消息,作者描写了自己听到消息时的思想情绪的变化,“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始”“中”“终”,从时间的角度,反映了作者对“失火”一事的认识过程;“骇”“疑”“喜”,则形象地交代了思考的结果,简洁地概括了为什么要把“安慰”改为“庆贺”的原因。这句话也是全文的纲领。 接下来就从“始骇”“中疑”“终喜”三个方面,分三个层次一一进行了说明。王参元家里经历了一场火灾,连日常生活用品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一个“唯恬安无事是望”的人遭此一劫,确实让人感到很是不幸,让人骇然,柳宗元起初也是这样的反应,这是人之常情,是一种自然反应。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接着分析“中疑”的原因。孟子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唯有历经困难,才能真正领会生命的真谛。第三层,天火可以“黔其庐,赭其垣”,但是天火不能“黔其才,赭其志”,因而作者才转而为“喜”。 由此看来,柳宗元祝贺的其实并不是王参元家失火,而是祝贺王参元可以因失火而得以施展才华,他的“贺”就是“吊”,是对王参元的宽慰和祝福。柳宗元大喜而贺的原因是天火涤荡,显白不污。即天火可以毁掉掉房屋和物资,但是天火不能烧尽王参的志向和才华。同时劝勉友人效仿颜回和曾参安贫乐道,那么“祝贺”这个观点就可以成立。 从中也可以看出,柳宗元劝慰朋友的同时,一方面借机批判了当时社会贿赂公行,猜忌横行,俗见混乱,积毁销骨的不合理现象;一方面表达自己对像王参元一样怀才不遇之士的深切同情。 后人评论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文首立三柱,以下分疏,此作文之篇法也。” 与友人论为文书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1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2,恢拓3之不远,钻砺4之不工,颇颣5之不除也。得6之为难,知之7愈难耳。 苟或得其高朗8,探其深赜9,虽有芜败10,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11}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12}?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13}。家修人励{14},刓精竭虑者{15},几{16}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17},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18}?登文章之箓,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19}!其馀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20}?率皆纵臾{21}而不克,踯躅{22}而不进,力蹙{23}势穷,吞志{24}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25},升降{26}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迭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27}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著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28}者矣。故曰知之愈难。 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29},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30},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31}。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间闻{32}足下欲观仆文章,退发囊笥{33},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往也。今往{34}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35},必有所择,顾鉴视其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注】 1足下:敬词。相当于“您”。2非谓:不是说。比兴:比是比喻,兴指起兴,是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两种表现方法。3恢拓:开拓,扩展。4钻砺(li厉):深入研究磨炼。5颣(lèi类):缺点,毛病。6得:心得,独到的见解。7知之:指文章能被别人理解。8苟或:如果,假如。高朗:指高明的见解。9赜(ze责):幽深难见,深奥。10芜败:杂乱。{11}圭(gui归):玉器。{12}曷足:怎么能。黜(chu触):降低,贬抑。{13}孔氏:指孔子。兹道:指为文之道。阐(chan产):显明,发扬。{14}家修:家家都学习。人励:人人都相互勉励。{15}刓(wán玩)精:削损精力。{16}几:将近。{17}简札:古时书写用的材料。简,即竹简。札,木简之薄小者,亦作书写之用。{18}其可数乎:难道可以数得清吗?{19}箓(lu路):簿籍,册子。波及:影响到。{20}绮(qi起)绣:原指有文彩的丝织品,这里引申为华丽的文采。雄峙(zhi志):称雄耸立。{21}纵臾:即“从容”,一举一动的意思。{22}踯躅(zhizhu侄竹):在原地徘徊不前。{23}蹙(cu促):窘困,疲乏。{24}吞志: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25}谈:言论。辩:善于巧言论争。讷:语言迟钝,不善讲话。{26}升降:指升官降职。{27}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人。{28}声遂绝于天下:名声就在世上湮没不闻。{29}渔:侵夺。渔猎前作,意为剽窃前人的作品。戕(qiāng枪)贼:损害,割裂。{30}置齿牙间:指放在嘴巴上炫耀。{31}诳(kuáng狂):欺骗。徼(jiao绞):获得意外的利益。{32}间闻:近来听说。{33}囊笥(si四):口袋和竹箱,指装文稿的东西。{34}今往:现在送来。{35}拊(fu府):拍打。缶(fou否):一种瓦质的打击乐器,形状似大肚子小口的瓦罐。作者用拊缶以比喻自己粗糙的作品。 《与友人论为文书》是柳宗元和自己永州的朋友,论述自己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重要著作。他结合切身经验,苦口婆心,提出了“得之难,知之愈难”的看法。而后剖析其原因是剽窃和模仿之风比较盛行,藉此批评了盲目崇古的作文之法,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这与他倡导的古文运动如出一辙。 文章采用标准的总分总形式,文首提出结论,文中论证造成“得之难,知之愈难”的原因,论述严谨,脉络清晰。对“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的状况表示愤慨,指出当代好文学家不少,“若皆为之不已,则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他还认为,“得之难,知之愈难”,原因是“鉴之颇正、好恶系焉”。鉴赏文章,不应该带有个人的情绪。它们和个人的喜好没有很大的关系。而那些“卓然自得以奋其间志”,就是具有独到见解的文学家很难被人理解。 在时人多剽窃前人作品,曲解文史经典,断章取义,抽取前人文章的精华,哗众取宠的情况下,柳宗元的这篇文章独树一帜,指出没有端正的态度,就会“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现身说法的同时,展示了柳宗元追求进步文学的无畏的勇气和独立的人格。这些说法对于后世作文影响深远,至今仍有积极的教育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此为恣意恣笔之文。恣意恣笔之文,最忌直,今看其笔笔中间皆作一折。后贤若欲学其恣,必学其折也。” 欧阳修(一)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1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2,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3,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4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5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6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7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8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馀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9,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10声主西方之音,夷则{11}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12},黟然黑者为星星{13}。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注】 1悚:恐惧。2淅沥:形容雨、雪、风等的声音。萧飒:风声。3(cong匆)铮铮:金属相击发出的声音。4衔枚:古代行军常令士兵口中横衔着一种形状像筷子的器具,防止喧哗,以免被敌人发觉。5明河:天河,银河。6霏:飘扬。7砭(biān边):刺。8缛:繁多,繁茂。9义气:刚正之气。10商:古乐五声之一。{11}夷则:古乐十二调之一。{12}渥(wo握):浓郁,湿润。丹:红色。{13}黟(yi衣):黑色。 《秋声赋》作于嘉佑四年(1059),欧阳修时年53岁。这篇文章是他继《醉翁亭记》后的又一名篇,骈散结合,铺陈渲染,词采讲究,是宋代文赋的典范之作。 《秋声赋》写秋以立意新颖著称,从题材上讲,虽然悲秋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题材,但欧阳修选择了新的角度入手,虽然承袭了写秋天肃杀萧条的传统,却以秋景烘托出人事忧劳更甚于秋的肃杀这一主题,使得文章在立意上有所创新。 文章第一段写作者夜读时听到秋声,从而展开了对秋声的描绘。文章开头,作者简捷直入地描画了一幅生动的图景:欧阳修晚上正在读书,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所搅动。这简捷的开头,实际上并不简单,灯下夜读,是一幅静态的图画,也可以说,作者正处于一处凝神的状态中。 之后,作者对秋声作了一连串的比喻,把难以捉摸的东西变得具体可感。作者用风声、波涛、金铁、行军四个比喻,从多方面和不同角度,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地形象地描绘了秋声的状态。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用形象化的比喻,生动鲜明地写出了作者听觉中的秋声的个性特点,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 紧接着是与童子对话,从浮想联翩回到现实,增强了艺术真实感。作者对童子说:“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童子的回答,质朴简明,意境优美。于是,作者的“悚然”与童子的若无其事,作者的悲凉之感与童子的朴拙稚幼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对秋声的感受截然不同。在这种对比和反复描绘之下,“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一句,将悲秋之情由自然转喻至人。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心情自然溢出,而后引入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境界,实际上是实现了对“悲秋”主题的超越。 第三段是全文的题旨所在,作者由感慨自然而叹人生,百感交集,黯然神伤。这一段,作者在极力渲染秋气对自然界植物摧残的基础上,着力指出,对于人来说,人事忧劳的伤害,比秋气对植物的摧残更为严重。 最后一段,作者从这些沉思冥想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静夜,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和悲凉没有人能理解。“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唯有四壁的虫鸣,与“我”一同叹息。此情此景是何等悲凉: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 统观全文,叙事简括有法,议论有理有据,章法曲折迂回,语句圆融轻快;可以说是节奏有张有弛,语言清丽而富于韵律,写景、抒情、记事、议论熔为一炉,浑然天成。 此外,《秋声赋》在文体上也有所创新。欧阳高举文体改革的旗帜,以身作则,在抨击古文的烦琐空洞之后,又回过头来为“赋”体打开了一条新的出路——赋的散文化:既部分保留了骈赋、律赋的铺陈排比、骈词俪句及设为问答的形式特征,又使赋呈现出活泼流动的散体倾向,且增加了其抒情意味。这些特点在《秋声赋》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后人评论 日本学者铃木虎雄《赋史大要》:“诚文赋开山之作。” 朋党论 臣闻朋党1之说,自古有之,惟幸2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3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4,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5。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6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冶。《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7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8。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9。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10。”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11}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 1朋党:人们因政治目的、主张相同而结合的派别或集团。宋仁宗时,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被诬为朋党,遭贬谪。数年后,范仲淹再次执政,欧阳修因作此文。2幸:希望。3党引:结为私党,互相援引。4共工:旧传共(gong恭)工、(huān欢)兜、三苗和鲧(gun)为尧时的四凶。5八元、八恺:据《左传》,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凯。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称八元。此处元、恺皆和善之意。6皋(gāo高)陶:掌管刑法。夔:掌管音乐。稷:掌管农事。契(xiè泻):掌管教育。7用:因此。8目为党人:东汉桓帝、灵帝时,两次兴起党狱,株连正人君子多达四千余人。此言汉献帝时,有误。9“唐之晚年”句:指唐穆宗、宣宗年间的牛僧孺与李德裕的党争,史称“牛李党争”。10“及昭宗时”句:唐昭宗在位十五年,904年被朱温杀害。次年,朱温又杀朝官三十余人,投之黄河,但当时仍用唐昭宗的“天佑”年号。{11}诮:责备。 本文是欧阳修于庆历四年(1044)写给仁宗皇帝的一封奏章。当时革新派范仲淹、杜衍等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张,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庆历新政”。以夏竦、吕夷简为首的保守派被弹劾罢职后,不甘心其政治上的失败,广造舆论,竭力攻击、诽谤范仲淹等引用朋党。其陷害忠贤的险恶用心,深为欧阳修所洞察。于是欧阳修向宋仁宗上了这一篇奏章,一针见血地指出“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本文被评为是欧阳修最好的文章之一,也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中最好的文章之一。 文章先从社会发展的事实落笔,“朋党之说,自古有之”,证明朋党的存在有其历史的依据,并为下文征引历史事实埋下伏笔,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那么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之间有什么样的区别呢?作者用“同道”“同利”鲜明地概括出两者的不同,使自己的观点十分鲜明。接着,在前一段基础上的深入剖析,作者进一步论述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区别——君子是真朋,小人是伪朋。这是由于,小人之朋是从利出发的,所以只能是暂时的,只能是假的;而君子之朋出于对道的共同追求,所以必然能“终始如一”,所以是真的。 同时,欧阳修指出“道”和“利”,是区分君子之朋和小人之朋的关键所在。小人是以利,相互勾结,相互利用,利益相同则相结为党,见“利”则相互反目,“利”尽则分道扬镳;而君子是以“道”相互联结,同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道永远不变,则君子之党永远同心。第三段主要是广泛列举史实,证明用君子之真朋则国兴,用小人之伪朋则国亡。结尾处大量引用事实的基础上,着重阐述迫害君子之朋则国亡,信用君子之朋则国兴的道理。 本文是一篇富有战斗性的政论,实践了欧阳修“事信、意新、理通、语工”的理论主张,历来享有盛名,为人称道。本文在写作方法上,有如下两大特色。 一是全文自始至终运用了对比论证的艺术手法,逐层深入地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在开篇定下基调以后,就紧紧围绕着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步步展开: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小人无朋”是因其“所好者禄利,所贪者财货”;“君子有朋’是由于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小人以利害相交,必然见利忘义,利尽残害。最后,文章还列举了从上古尧、舜之时直至唐末各个朝代盛衰的大量历史事例,围绕国家兴亡治乱与朋党的密切关系,进行了反复的对比分析。事与理的结合,对比手法的反复运用,起到了化深奥为浅显,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艺术效果。 二是文章转折句和排比句的交相运用,既纡徐有致,又富有感染力。本文气势磅礴,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富有忧患意识的政治家刚正不阿的战斗精神。但从其时徐时疾,张弛有度的说理中,我们又可以看到欧阳修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表现在其语言的运用、句式的选择上。在对比论证中,作者多处运用了转折句式,如第四段,连用五个“莫如”。这一系列转折句式的运用,不仅突出了对比的效果,而且使论述的笔调趋于舒缓,使文章既明白晓畅,又委婉而耐人寻味。这正是作者所推崇的所谓“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的政论的艺术风格。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反反复复,说小人无朋,君子有朋,末归到人君能辨君子小人。见人君能辨,但问君子小人,不问其党不党也。” 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1,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馀人2,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3: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4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5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6,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7以干誉8。 【注】 1刑入于死者:指刑法定罪达到死刑者。入,指定以罪名,使受刑罚。2录大辟囚三百馀人:选取死囚三百余人。录,收集、汇集之意。大辟,古代五刑之最,死刑。{3}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死囚)到了期限而最终自己归宋,没有误期迟到的。{4}移人:改变人(的品性)。{5}纵:放纵。此指假释性地放出囚犯。6三王之治: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理民。7逆情:违背人情法理。8干誉:谋求名誉。 据《旧唐书?太宗纪》记载:贞观六年,唐太宗将待执行的三百余死囚假释归家,并约定他们返回监狱受死的日期。其后三百余人皆如期返回,朝廷遂赦免其死罪。这件被后世传为美谈的太宗“德政”,与唐太宗主张刑法宽简、死刑要严、赦令勿滥的一贯态度不合。为此,欧阳修也对太宗“纵囚”赦死的不合人情法理提出质疑,认为是矫枉过正了。 本文作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按照提出质疑、论述说明、提出自己的观点的顺序进行。体现了欧阳修论理文一向逻辑性强、结构严密的特点。 文章开始并不直设论点,而是先放开一笔,泛论君子小人之别,为全文的议论树立了一个参照标准;同时也藏下暗笔,以“罪大恶极”反照太宗释囚不通情理,以“视死如归”反照死囚自归不合情理。做到泛论不泛,紧扣论题。接着简叙纵囚之事,断以评议,又紧扣君子小人之别。 然后,欧阳修先肯定太宗“智者不肯为恶,愚人好犯宪章”的论述,提出“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的主张和措施。认为信义只能用于君子,对小人则要用刑法。因此,唐太宗纵囚使归的事是不合乎常情的,是现实中不大可能存在的事情,即使发生过,也只能是上下互相欺骗沽名钓誉之举,不能成为治理天下的定法。还特别指出,刑罚达到死刑者,那又是“罪大恶极”的“小人之尤甚者”,不可轻易宽赦。段尾以一句反诘句“此岂近于人情哉”,表达作者的不解和质疑,引发读者思考,同时总结上文,开启下文。 在其后的论证中,作者对太宗“纵囚”赦死之壮举进一步分析、批驳,指出唐太宗的做法有悖人情,违反法度,只不过是借此邀取名誉的一种手段——“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件事是沽名钓誉,表达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 统治者违背情理以邀取名声,是否利于治国呢?这是末段议论的重点,也即本文的论题。文章同样没有直涉论题,而是先宕开一问,故作自答,以揭示施恩德与近情理之间的矛盾:归而诛之,如再纵又归,显然不近情理;如再纵不归,无从体现恩德,故以否定收断。最后,顺理成章地指出唐太宗的做法不值得效法,不可以作为“天下之常法”,而应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本篇立论清楚,在短小的篇幅内,或质疑,或答问,步步分析,层层辩驳,写来却从容不迫,浑然一体,似有洋洋万言,十分耐读,是一篇发挥雄辩之才的力作。 后人评论 赵乃增:“针对太宗的逆情立异的作为,层层批驳辨析,暴露出‘纵囚’事件的违背人情常理的荒谬不实,行文老辣,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泷冈1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2,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3,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4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5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6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7,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8,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9。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10,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11},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12},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13}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 1泷(shuāng双)冈:地名,在今江西省永丰县沙溪凤凰山下。阡:墓道。2皇考:已故的父亲。卜吉:占卜吉地,即埋葬。3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没有一间房一丘地。4归:古代女子出嫁叫做“归”。5间御:偶尔进用。6术者:指算命、看相者。7矜饰:虚伪,做作。8判官:州府长官僚属,主管文书事务。推官:掌管审判。9太君:官员之母的封号。10夷陵:今湖北宜昌。{11}二府:指枢密院、中书省。{12}今上:当今皇帝。郊:祭天。{13}食邑:即封地。古代卿大夫征收封地的租税作为食禄,故此称。 阡表,即墓表,是一种记叙死者事迹并表扬其功德的传记性文体。《泷冈阡表》是欧阳修在其父下葬六十年之后所写的一篇追悼文章。本文写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文风平易质朴,情真意切,为叙述家世、缅怀父母恩德之作,是一篇教育后学晚辈宽简治政、严谨治学、仁爱处世的优秀典范作品,历来被视为欧文的代表作品,与唐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清袁枚的《祭妹文》同被称为我国古代的“三大祭文”。 欧阳修因父亲早亡,无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状,于是在文章中采取了避实就虚、以虚求实、以虚衬实的写作方法。即巧妙地借母亲太夫人郑氏的言语,以她口代己口,从背面和侧面落笔,一方面以此为依据,追忆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面,在表父阡的同时,颂扬了母亲的高尚节操,使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现在读者眼前;最后,这种写法同时追念双亲,达到了一碑双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声情并茂的效果。 文章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情色彩,如泣如诉。从欧阳修交代父亲葬后六十年才写这篇阡表的原因,到借助太夫人口缅怀往事,寄托着对双亲的深沉哀思。在追悼过程中,作者并没有列举或者铺陈父亲的丰功伟业,而是精心提炼了几件生活琐事:以“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表现父亲的廉洁;以“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体现父亲的孝顺;以“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展示父亲的仁爱。细节描写细腻逼真,再现了一位孝顺仁厚、公正廉明的慈父形象,栩栩如生,感情真挚,这种效果决不是虚言所能达到的。 这篇欧阳修晚年的力作,因夹杂作者深沉的哀思,加之以精心构思,前后照应,确实是达到了“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的艺术境界。文章情致悱恻,文意幽婉,堪称我国碑志文中传诵千古、脍炙人口的佳作。 后人评论 林纾《林纾评点古文辞类纂》卷八:“文为表其父阡,实则表其母节,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待’字,佐以无数‘知’字,公虽不见其父,而自贤母口中述之,则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 黄梦升墓志铭 予友黄君梦升,其先婺州金华1人,后徙2洪州之分宁。其曾祖讳3元吉,祖讳某,父讳中雅,皆不仕。黄氏世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来,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 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后七年,予与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梦升得丙科4,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5,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复调江陵府公安主簿。时予谪6夷陵令,遇之于江陵。梦升颜色憔悴,初不可识,久而握手嘘嚱7,相饮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8。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又遇之于邓间9。尝问其平生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意气奔放,若不可御。予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独其文章未衰也。是时谢希深10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邓。后之守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泣而来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铭曰: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11}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12}灭泯。”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藏{13}。孰与其有,不使其施{14}?吾不知所归咎,徒为梦升而悲。 【注】 1婺(wu物)州金华:县治在今浙江金华。2徙(xi喜):迁移。3讳:中国古代称去世的帝王或尊长的名字时,前面要加“讳”。4丙科:宋代进士分甲、乙、丙三科。5主簿:官名,宋代千户以上的县仅次于县令的官。6谪(zhe哲):古代将官员降职并调到边远地方去,称贬谪。7嘘嚱(xuxi虚希):叹息声,无实义。8噱(jue决):大笑。9南阳:今河南南阳。邓:今河南邓州。10谢希深:名绛,字希深。早年中甲科进士。{11}兄子庠:侄子黄庠。{12}阒(qu趣)然:静寂的样子。{13}郁塞(yusè玉涩)埋藏:忧郁不得志地死去被埋葬。{14}孰与其有,不使其施:是谁让梦升这样有才华,又是谁不让梦升的才华得以施展呢? 这篇文章作于庆历三年(1043),是欧阳修祭奠友人黄梦升的文章。黄梦生才华横溢,英年早逝,一生郁郁不得志。作者选取三次与他见面的印象作为基础,在文中给予对他才华的仰慕和对他的不幸际遇的同情。 一般来说,墓志铭一般分为对死者生平的记述和赞颂死者的铭文两大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依照惯例先介绍墓主的出身,着重突出了黄梦升的为人和才华,“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这些都为下面写黄梦升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作了铺垫。 在随州,欧阳修与少年黄梦升第一次见面,“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是作者对黄梦升的第一印象。英俊潇洒谈笑风生的少年学子的形象,使得他在众人中“独奇梦升”。欧阳修对他的仰慕之情也表露无遗。在江陵是两人第二次见面,描绘了黄梦升“怏怏不得志”的郁结心情,“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恰如其分地揭示了黄梦升内心的激烈矛盾状态。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邓州,欧阳修任乾德县令,黄梦升任南阳主簿一句“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刻画了黄梦升听天由命的心态。这怎能不让欧阳修为他悲痛呢? 最后,欧阳修盖棺定论,以一句“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概括了梦升的品质以及死因,寄托了自己的无尽哀思和悲叹,感人肺腑,让读者与欧阳修同悲。 后人评论 苏轼:“论大道似韩愈,论本似陆贽,纪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南阳县君1谢氏墓志铭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2来自吴兴,出其哭内3之诗而悲曰:“吾妻谢氏亡矣。”丐4我以铭而葬焉。予未暇作。 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谢氏铭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5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6以嫁时之衣。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7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8窃听之,间则尽能商榷9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10,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11},天下重困,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此类。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殁{12}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乡某原。铭曰: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卜者{13}曰然。骨肉虽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注】 1县君:古代妇女的封号,五品官的妻子封为县君。文中指谢氏因为丈夫梅尧臣的恩庇被封为南阳县君。2梅圣俞:名尧臣,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北宋初著名文学家。3内:内人,古人称呼自己的妻子为内。4丐:乞求,请求。5归:出嫁。6敛:装殓。7浣濯(zhuo茁):涮洗。8户屏:屏风。古人在厅内设屏风,遮住内门,起隔断作用。9商榷(què确):商量,评论。10以道得焉:凭借道义和他们结交。{11}西兵未解:指与西夏的战争还没结束。{12}殁(mo莫):去世。{13}卜者:这里指选择坟地的人。 这篇墓志铭作于庆历五年(1045),时欧阳修的诗友梅尧臣在一年前丧妻。梅尧臣是北宋初年著名文学家,与其妻子谢氏族举案齐眉,感情深厚。爱妻早逝,家中贫穷无以厚葬,悲痛欲绝的梅尧臣只好向欧阳修求助,希望用墓志铭来聊表寸心,慰藉亡灵。 这篇墓志铭以记谢氏的生平事迹为主,实际上也写了梅尧臣的为人处事。欧阳修并未见过谢氏,为了使墓志铭真实生动,作者采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那就是引述梅尧臣在信中讲述的内容。文章起笔交代写作的缘由,梅尧臣远从吴兴来找欧阳修,一见面就说明来意——“丐我以铭而葬焉”,并且“出其哭内之诗而悲”,寥寥几笔,勾勒出梅尧臣对妻子的挚爱和悲痛之情。 按照行文顺序,文中对谢氏的三种品质作了详细描绘。先是描述了谢氏的安贫乐道,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来表现谢氏的治家有方。“必精以旨”“必洁以完”“必肃以严”“必怡以和”,四个“必”字的排比,将一个坦然面对贫困,修身齐家的贤内助展示在众人面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谢氏“生于盛族”,但最终却只能“敛以嫁时之衣”,前后的反衬令人感慨不已。再是通过两件具体事物的描写,表现谢氏的明辨是非,知人善任。谢氏提出的关于用人交友的忠告,不但为梅尧臣指明方向,还从精神上给予他支持。最后转述谢氏的临终遗言“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表现了她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而对于自己的要求则很低,一句质朴感恩的“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怎么不令梅尧臣感动?不令读者为之而肃然起敬? 可以说,短短的一篇文章,描绘了一个封建时代完美的妇人形象,同时从侧面烘托出一个一往情深、富有人情味的清廉官员梅尧臣的形象。结构巧妙,一举两得,声情并茂,浑然天成。 后人评论 后人称此文:“描写逼真,人物鲜活,虽未谋面,谢氏宛如在目。” 画舫斋记 予至滑1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2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3,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4。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况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馀里。其羁穷不幸5,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6,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鼍之出没,波涛之汹欻,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 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故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7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注】 1滑:滑州,今河南滑县。2燕私:指闲居休息。3蝤崒(qiuzu求足):峥嵘高峻的样子。4涉川:比喻处境困难,出自“利涉大川”。象,《易经》中解释卦象的辞。5羁穷不幸:指仕途挫折,颠沛流徙。6宿负:贬谪的罪愆。7蔡君谟:即蔡襄,字君谟,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欧阳修的朋友,北宋著名书法家。 《画舫斋记》是欧阳修至滑州后所写的一篇抒情写意散文,作于庆历二年(1042),记录了他当时复杂的心境。文章围绕画舫斋命名因,融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写得一波三折,意趣横生,又主旨含蓄,耐人寻味。以借景抒情、咏物言志为手法,特别注重意境的创造,很能体现当时流行的写意散文的特征。 作者第一部分写于滑州修治闲居歇息之住所,山石花木,左右掩映,酷似中流漂泛之舟因此以舟名斋。而后工笔描摹斋的形状、结构、周围环境,既景致如画,又情趣盎然,妙不可言。文章第二部分,笔锋陡转,从舟的文化意蕴与自己治居所于官署可能引起的误解讲起。因为在《周易》中,舟是作为“济险难”之用的,这让作者联想到自己以前谪走江湖,历经风浪之险。从而挑起一个疑窦,设置一个悬念,引起了读者的期待。 接下来的行文中,欧阳修以几句轻轻点出悬念,“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可谓意高志迥,言约意丰。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舟自可作为取乐之用,关键看乘舟之人的初衷与心境罢了。面对政治上的风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至此疑问解开,文章收笔。文章末尾,作者交代写作缘由,以朋友怪伟之字题斋名于楹,却担心朋友质疑其命名,所以作文解释之。全文首尾照应,逻辑严密。 短短的文章中,既有作者对风景的描绘和其对自身经历的回忆,又有由此引发的感慨,可称是借题抒臆,以小见大。从本文中既能看到作者当时的心情,又能因见作者的人格与境界之高迥,层次分明,是一篇抒情写意的佳作。 后人评论 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因名写趣,因名设难,因名作解,亦是饱更世故之言。” 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1,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使坐而书以对。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顿首,言此非愚臣所宜及,惟陛下所欲为,则天下幸甚。于是诏书屡下,劝农桑,责吏课,举贤才。 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岂非盛美之事,须其久而后至于大备欤。是以诏天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 其年十月,吉州2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二千工,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凡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为多。学有堂筵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为侈。既成,而来学者三百馀人。 予世家于吉3,而滥官于朝,进不能赞扬天子之盛美,退不得与诸生揖让乎其中,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4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至于礼让兴行而风俗纯美,然后为学之成。今州县之吏不得久其职而躬亲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绩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后之人,毋废慢天子之诏而怠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竭于学门,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时从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 故于其始成也,刻辞于石,而立诸其庑5以俟。 【注】 1天章阁:宋朝官廷中藏书阁名。宋仁宗即位后,专用于珍藏太祖、太宗御像及真宗御制文集、御书等宫廷物品。2吉州:治所在今江西吉安市,宋时治庐陵、吉水、安福、泰和、龙泉、永新、永丰、万安等八县。3予世家于吉:欧阳修籍属吉州永丰沙溪镇,平生自署庐陵人。4磨揉:即磨炼。5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吉州学记》作于庆历四年(1044)冬,是欧阳修应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之请而作的一篇叙事性散文。它既是非常规范的叙事性散文,又具有超出一般叙事性散文的文学品位,堪称叙事性散文之典范。 欧阳修散文善以哲理入文,在叙事中加入议论成分,于平常的事件中,发掘出耐人寻味的意旨,《吉州学记》正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文章以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为中心事件,完整地交代了这个事件发生的背景、经过、结果,以及它的意义和影响,体现了叙事性散文的规范性特点。但作者并没有拘泥于单纯叙事,而是从举贤才说起,进而宣扬自己立学的主张,由浅入深,以小喻大,见微知著。 详细来看,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只不过是州县的小举措而已,作者却将这个小事放置到“庆历新政”、仁宗下诏在全国范围内立学兴教的大的政治背景中去思考,从而赋予这个小事件普遍性的深广的意义。而后写仁宗问政于臣,以众臣的惶恐失措揭示出举贤才的重要性,而贤良之才的大量涌现又有赖于学校的培养,所以兴教立学也就势在必行。而后以“三代极盛之时”的完备学制为例,又以立学之诏下而臣民云集响应为证,进一步说明立学兴教深得民心。最后提出自己精辟的见解:“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即教学的过程就是对人性的反复磨炼,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方才能够有所成就。 从一件小事出发,深入挖掘出发人深省的哲理和启示,而且又能论证有力,一语中的,欧阳修立意之高妙,令人叹服。此外,这篇散文充实的内容、深刻的思想价值、谨严浑融的结构、真挚热切的情感、流畅有致的行文风格,又给人赏心悦目的独特美感,被茅坤誉为“典刑之文”,实非过誉。 后人评论 茅坤《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一称赞本文是“典刑之文”。 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1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2,下则幽谷窈3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4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5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划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6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7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8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 1滁:今安徽滁州市。2特玄:独玄。3窈:深、远,幽静。4滃(wěng瓮):形容水沸腾奔涌状。5周师破李景兵:后周出兵由赵匡胤指挥,进攻南唐,在滁州的清流关大败之,南唐主李景割地求和。6畎(quan犬)亩:田地,田间。畎,田间小沟。7涵煦:滋润化育。8掇(duo多)幽芳:采摘幽香的花草。掇,采摘。 庆历五年(1045)春,欧阳修等人发起的“新政”失败,被贬知滁州。在滁州期间作者非但没有走向颓废,而是奋发有为,使当地的生产得到了发展,老百姓安居乐业。在这里,欧阳修又先后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含蓄地抒发了心中的愤郁和不平,间接地阐述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文章开门见山,将文题“丰乐亭”逐一点出:滁水“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点出“丰”;“俯仰左右,顾而乐之”,点出“乐”。在描绘滁州怡人景色时,欧阳修用字精准,堪称一绝。“掇幽芳”指春,“荫乔木”指夏,“风霜水雪”指秋冬,秋冬草枯叶落,山势蝇岩毕露,故日“刻露清秀”,作者仅用15个字就概括了四季景色的特点,尤其让人钦佩。 本篇散文,语言简洁,含义深远。全篇不足500字,却多角度、深层面地写出了“丰乐亭”的“乐”意。无论是记述还是描绘,全文都是围绕“乐”而写:建亭取名为“乐”,是思乐;与滁人共游为“乐”,是享乐。乐在亭中,乐在山川,乐在和平安定的岁月。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景怡人,情动人,理启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本文不是单纯记游、记事,而是借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抒发其人生感慨,寄托其人生理想。作者把叙事、描写和议论、抒情熔为一炉,富于变化,涉笔成趣。比如第三部分介绍滁州的状况,说滁州处于江淮之间,地方偏僻,来此的“舟车商贾、四方宾客”极少;当地百姓满足于目前的生活状态,“乐生送死”。让作者感慨的是,到如今那些经历或了解战争的“故老皆无在者”“百年之间……而遗老尽矣”。人们远离战火有百年之久,已经淡忘了战火的洗劫、战乱的痛苦,“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了。在简要介绍了目前状况之后,笔锋一转,用“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唤起读者思考:如今的安逸日子是怎样获得的?作者将功劳归于最高统治者的“功德”,显得很冠冕,实际在言语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忧患意识。 《丰乐亭记》文约而意丰,辞微而旨大。在写景抒情之后,提出自己的观点,“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也就是说,百姓必须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在丰年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是因为天下和平安定,没有战事,因此应该倍加珍惜。一个“辛”字,意味深长,万千之意尽在不言中。 后人评论 陈衍《古文辞约编》:“永叔文以题跋杂记为最长,杂记尤以《丰乐亭》为最完美。”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1而深秀者,琅邪2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3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4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5,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6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7,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8欧阳修也。 【注】 1蔚然:指树木茂盛。蔚,荟萃,聚集。2琅邪(yá牙):山名,在今天滁州市西南。3翼然:像鸟展翅的样子。4伛偻:弯腰驼背的样子,此处指老人。5蔌(su素):菜。6觥(gong工)筹:酒杯和酒令筹。觥,古代的酒器。筹,行酒令时用以计数的筹码。7阴翳(yi意):树木繁茂成荫。8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正任滁州太守。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写,人事的叙述,情感的抒发,而这三者又都生动地表现了欧阳修当时的特殊情怀。一方面是年丰物阜,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这是使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但另一方面朝廷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 这篇散文写了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重点是写亭;第二部分,重点是写游。全文写得格调清丽,富有诗情画意。 第一段总写醉翁亭的自然环境和它的得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进一步说明了“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与情直接联系了起来。首次出现了“乐”字,这“乐”字全篇共用了十个,它是贯穿全文的主线。文章一开头是“环滁皆山也”,这一句经过千锤百炼的句子,笔墨少而内容含量大,一下子把群山环抱连绵不绝的壮丽滁州山景展示在读者面前。从群山到诸峰到琅邪,到一山一水,描写出一个闲适快活的世界:“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第二段,分述山间朝暮四季的不同景色。“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仁者,山间之朝幕也。野若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这里既写到了清晨飘散开来的淡雾,傍晚聚扰来的烟云,又写了春季发出幽香的野花,夏季苍翠的绿树,还写了秋季洁白的霜色,冬季露出水面的石头。尤其是“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一句,概括了山间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光,一季一幅画面。“朝而往”以下四句是小结,作者直接抒发了自己被美景陶醉的欢乐心情。“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上一段总写“山水之乐”的具体化。一切都那么恬静简朴,淡雅自然。 第三段,写人游琅邪山之乐。这一段写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四个场面。第四段承接上文,写宴会散、众人归的情景。“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之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作者巧妙地用禽鸟之乐衬托游人之乐,又以游人之乐衬托太守之乐。这一段写滁人之游,描绘出一幅太平祥和的游乐图,这幅图画中有“负者”、有“行者”、有老人、有小孩,前呼后应,往来不绝,十分热闹。勾勒出了“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的游乐风习画。 但太守之乐与众不同,不是众人所能理解的。但作者并没有袒露胸怀,只含蓄地说:“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醉了,能与民同乐;醒了,能写《醉翁亭记》。同时,此句与醉翁亭的名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前后呼应,并与“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连成一条抒情的线索,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 纵观全篇结构,起、承、转、合之处,无不统摄于作者的主观感受和体验的波澜起伏。围绕一个“乐”字展开,描绘山水,是抒发“得之心”的乐;细写游人络绎之景,是表现人情之乐;铺写酿泉为酒,野肴铺席,觥筹交错的宴会,是表达“宴酣之乐”;描写鸣声婉转,飞荡林间,是显示“禽鸟之乐”,更是为着表现太守自我陶醉的“游而乐”,层层烘托,结构严谨。 《醉翁亭记》的语言也极有特色,格调清丽,遣词凝练,音节铿锵,既有图画美,又有音乐美。它虽是散文,但借用了诗的语言表现形式,散中有整,参差多变。他安排了不少对句,使句式整饬工稳,读起来朗朗上口。全文创造性地运用21个“也”字,一贯通篇,毫无重复之感,反而具有一唱三叹的风韵。 后人评论 朱弁《曲洧旧闻》卷一:“《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 菱溪石记 菱溪1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2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3皆不载。唐会昌4中,刺史李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5,西经皇道山6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7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8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9而然邪?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10,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11}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土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注】 1菱溪:在安徽滁州东。2偃然:安然。3图与经:指地理、地图类图书。4会昌:唐武宗年号(841—846)。5永阳岭:在今安徽来安县北。6皇道山:在滁州东北十八里。7杨行密:合肥人,字化源,唐昭宗时任淮南节度使,封吴王,占有淮南江东之地。后自立为吴国,为五代十国之一。8刘金:杨行密的部将。唐僖宗时与杨行密同在合肥起事,曾为濠、滁二州刺吏。9佚欲:淫佚之欲。10编民:编入户籍的平民。{11}白塔:指滁州的白塔寺。 这是一篇记事散文,写于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在滁州知府任上。作者在《菱溪石记》中所倾注的思想感情和表现出的创作意图,与《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基本协调一致,是不可分割的的三姊妹篇。本篇借菱溪石的流传经历,借物议理,抒发感慨:“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这里也表明作者写作此文的良苦用心了,即警戒富贵者、好奇者都可对奇物一赏而足,不必占为己有。 开篇交代了奇石的来历和菱溪的历史沿革。菱溪石原为五代十国时吴王杨行密部下武将刘金宅园奇物。对大石没有多少刻画,却着重描写了石的来历和菱溪的变革,六块石头本是刘氏苑囿中宝物,如今四块已经早被人取走,下落不明,剩余的两块则散落两处。这样写目的在于引出后文的议论,表达自己对人事兴衰无常的感慨。 末段笔锋一转,由叙事而转向议论。议论由怪石生发,先感叹物之神奇,“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这是就奇物的一般规律而言的。接着由一般又转向具体,议论到刘金这位雄勇之土,当年其园囿虽为一时之盛,花木奇石据为己有,但日后又如何呢?他的子孙能长久占有怪石吗?这种发问是振聋发聩的,成为后世富贵者的鉴戒。 此文叙事简单,议论自然,且颇多转折,议论、叙事结合得天衣无缝,是欧阳修记事类散文的传世名篇。 后人评论 唐顺之:“行文委曲幽妙。零零碎碎作文,欧阳公独长。”(《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四)相州昼锦堂1记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2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3。一旦高车驷马,旗旄4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5,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卫国公6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士。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馀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7,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8,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9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10,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11}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12}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注】 1相州:今河南安阳市。昼锦堂:地名,现在还保存于河南安阳。2易:轻视。3季子:指战国纵横家苏秦。买臣:朱买臣,西汉人,先贫后贵。妻改嫁,望复婚,被拒。4旄:竿顶用旄牛尾作为装饰的旗。5骈:并列。咨嗟:赞叹。6卫国公:指韩琦,北宋大臣,执政多年,并曾与范仲淹帅兵同抗西夏,世称“韩范”。7牙:牙旗。大纛(dào道):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8桓圭:玉器名,古代三公所执玉圭。衮冕(gunmian免):帝王和三公礼服。9昼锦: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韩琦以宰相回乡任官,极感荣耀,故名。10绅:官服上的大带。笏(hu户):大臣上朝时所执的手板,以便记事。{11}彝鼎:古代祭器,可刻铭文。{12}道:说,讲述。 《汉书?项籍传》曰:“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后人便以“昼锦”表示贵显还乡。宋代三朝元老韩琦在相州做官时,在州署后院修建了一座堂舍,名曰“昼锦堂”。韩琦所取之义与贵显还乡相反,用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本文作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欧阳修在《相州昼锦堂记》中除了褒扬韩琦贵而不骄的大节之外,更重要的是勉励和警醒韩琦永远谦虚谨慎,保持为国为民的远大志向。 文章开头记述当时人们对荣华富贵的看法,通常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衣锦而荣者,尽显荣耀之光。接下来便通过举苏秦、朱买臣等人的例子,印证开头的结论,可谓是“今昔之所同也”。 后文重点突出韩琦不以荣华富贵为荣,反以为戒的高风亮节。“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说明朱琦无论是身世还是贡献,都已经具备荣归故里的条件,但是一句“非也”,讲韩琦与世俗之士的作为划分开来。韩琦追求的是“不足为公荣”“不足为公贵”,接连两个“不足”,衬托出韩琦与众不同的胸怀和品质,这种品质同时与上文的苏秦、朱买臣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艺术效果。文至“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韩琦的庄严风姿已然跃然纸上,欧阳修对他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本篇构思巧妙,名为《相州昼锦堂记》,但是关于昼锦堂的建筑规模、色彩、风格,甚至是周遭景色都只字未提。但却句句不离“昼锦堂”,围绕这个主题行文,高度赞扬韩琦不炫耀富贵的高风亮节。这种思想不但在当时,至今仍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卫公)之光烈,正所谓天下莫大之文章。” 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不治1。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2焉,其根壮而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而新植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耶?”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3以不材终其天年,桂、漆4以有用而见伤夭。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剪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耶?” 他日,客有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耶?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5有用,乌能免哉?彼杏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客既去,修善其言而记之。 【注】 1署:此指西京河南府衙门,时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居洛阳。茀(fu扶):杂草丛生。2樗(chu出):又称臭椿。3栎(li立):落叶乔木,即橡树,通常称柞树。4桂、漆:桂树、漆树。5贼:戕害,迫害。 本文作于仁宗天圣九年(1031),当时作者在西京留守推官任上。他就衙门周围的环境美化与两位园丁的对话,引出庄周之才与不才的观点和回答,表达了自己的感慨。 文章开始是记叙部分,“署之东园,久茀不治”,由此记述了两件小事。其一是欧阳修使人“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园之守”认为樗树“根壮而叶大”,“梗地脉,耗阳气”,“阴翳蒙碍”,使新栽的竹木“不得滋”,“不得畅以茂”,于是满园的樗树很快便成了一堆堆烧材。其二是看守菜园的园丁又提出要砍掉“圃之南”的杏树,欧阳修却以“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而制止了他。 这本来是两件不显眼的小事,但由于它们触发了作者的思考,要被当做砍伐的树自然是不成材并且有害于庄稼蔬菜生长的,这就跟庄子奢谈的“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矛盾了,于是便引出了下文中的“悟且叹”和“指而语客以所疑”——“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邪”。 最后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澄清了第二段提出的质疑,指出:“凡物之幸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即一切物类的遭遇,都是由其所处的环境决定的,环境适合其生就能生,环境不适合其生就不生。生或不生与有用与无用没有本质联系。从而跳出了庄子的“以无用处无用”这一虚无遁世的思想圈子,否定了其“才者死不才者生”的消极人生观和价值观;展示了欧阳修乐观上进,奋发有为的精神风貌。一方面也表现了作者卓越的见识和深厚的学养,以及敢于挑战权威的勇气。 后人评论 当代有人评此文:“寓题篇中,出其不意,情深韵长,耐人寻味。” 岘山亭记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1。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世矣2。至于风流馀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3,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 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4,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5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6,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如慕叔子之风7,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8,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写《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9。 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注】 1汉上:汉水之上。隐然,庄重的样子。2“方晋”五句:晋武帝司马炎篡魏后,即有灭吴之志,因荆州是与吴接壤的军事要地,故任命羊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准备伐吴。羊枯死时举杜预自代,杜预于太废元年(280)平吴。3元凯以其功:杜预领兵伐吴,功劳最大,平吴后封当阳县侯。4属:下属、随员,指从事邹润甫。5光禄卿:光禄寺的主管官,掌朝廷祭祀朝会等事。这里指史中辉的官阶。6所至有声:所到之处都有官声,指有善政。7慕叔子之风:仰慕羊祜的风流余韵。风,指政治风度。8胜势:指秀丽的风景。9“至于亭屡废兴”四句:意思是岘山亭曾多次毁坏重修,以往也会有碑记,但也没有必要详细说它的兴废经过了,所以这里都不写进去。 岘山,在今湖北襄樊市南汉水上。传说,晋武帝命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驻襄阳,与东吴陆抗对峙,彼此不相侵扰,后入朝陈伐吴之计,举杜预自代。杜预继任后,平定东吴。岘山因此二人而知名。 这篇碑记是应襄阳知府史中辉之请而写的。作者一向反对趋时邀誉,所以文章一方面肯定羊祜、杜预“垂于不朽”的功业,一方面对他们的“汲汲于后世之名”,也发出了“自待者厚”的讥评;特别是对杜预的“纪功于二石”,指出他“不知石有时而磨灭”。因而,文中说到“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是希望史中辉在政事上能有所建树。 文章从山说起,然后写到人,最后才写到亭。至此,才算是切入问题,主要写了岘山亭的兴废历史,以及重修和扩建。作者略去岘山的自然风貌,而着重抒发由岘山这一名胜所引起的感想,在碑记文中别具一格。 在写到作本文的缘由时,作者处理得十分巧妙:“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史中辉如果真有辉煌的业绩的话,将来自然会有本城的百姓为他作记,加以褒扬,因此本文就不加以评述了。如此一来,本文既不为史中辉歌功颂德,也不使得两位古代名人的功绩被磨灭,既表达了自己的仁政理想,又批评了社会上贪慕虚荣的不良作风,委婉曲折,耐人寻味。 后人评论 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五十四:“神韵缥缈,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埃者,绝世之文也。” 释秘演1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2,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3,休兵革4,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5,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6为人,廓然{7}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8,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9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10天下奇士。 浮屠{11}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12}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13},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14},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15},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注】 1释秘演:指秘演和尚。释:佛教,这里指佛教徒。2京师: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3臣一:臣服,统一。四海:古代以为中国在四海之中,故四海指全国。4休兵革:平息战争。5山林屠贩:指隐居山林做屠夫、商贩的隐士。6曼卿:名延年,河南商丘人,北宋诗人,他一生遭遇冷落,很不得志。7廓然:开朗豪放的样子。8布衣:百姓。野老:乡村老人。酣嬉:尽情喝酒,尽情嬉游。9狎:亲近而且态度随便。10阴求:暗中寻求。{11}浮屠:佛教,也称和尚。也作“浮图”。{12}遗外:超脱。即抛弃世俗的功名富贵。{13}清绝:清新绝顶。{14}胠(qu区):打开。橐(tuo驼):袋子。{15}崛峍(lu录):高峻陡峭。 本文名为诗序,又因为写在与释秘演分别之际,兼有送别之意,是一篇不落诗序俗套的赠序。欧阳修对诗几笔带过,而着重从死生聚散,秘演的旷达、胸有大志、闲散等方面来叙写,用简练的传神之笔,使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并抒发自己人生盛衰的感慨,隐约含有对现实的批判。 文章写得含蓄深刻,一往情深,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为了烘托秘演,作者写道,“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铺垫至此,秘演才出场,才开始写两人从相识、相交到相知的过程。 在写作过程中,作者仍然时时以曼卿为比照,凸显秘演诗文雅健,深受朋友们赞赏,虽然才品极高,“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的品质。用“不屈以求合”“以气节相高”的石曼卿作陪衬,突出秘演的不得志,既表现了两个人的境遇,更表现出对当权者不重视人才、压抑打击人才的不满。 本文抒情极为含蓄,如文章结尾处写道石曼卿已去,秘演“亦老病”,虽没有一个字提及自己,却一句“予亦将老矣”,将世态炎凉、人际悲欢和对社会的感慨交融在一起,情感真挚,催人泪下。于是,石曼卿、秘演,以及自己三人的际遇和命运便交织在一起,感慨曼卿,就是感慨自己,悲叹秘演,便是悲叹自己,令读过此文的人都深受感动,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多慷慨呜咽之旨,览之如闻击筑声。” 欧阳修(二) 送杨寘1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2,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3,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4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5、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6,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7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8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 1杨寘(zhi志):欧阳修的友人,从文章中看,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2宫:五音之一。引:乐曲体裁之一。数引:几支曲调。3羽:五音之一。4雍雍:和谐,和睦。原意是鸟和鸣声。5伯奇:周宣王时大臣吉甫之子,因后母进谗而被逐,抚琴作《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6道:同“导”,开导。湮郁:阻塞。7尉:宋代掌管地方军务刑务的小官。8异宜:不相宜。 杨寘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病弱书生,虽然好学有文,却科场失意,仕途前景堪称黯淡。如今靠先辈官职的荫庇,照顾他到数千里外的福建剑浦去当一个小小的县尉,只不过那地方僻处东南,缺医少药。这篇序写在临别之时,欧阳修借赠琴送别,希望以音乐来平复朋友身心的创伤。全文婉转殷切,笔调凄然,充满了对杨寘的同情和感伤。 文章第一句先宕开一笔,说“予尝有幽忧之疾”,“幽疾”的意思是忧郁病,这是一个含义微妙的字眼,一方面透露了欧阳修入仕以来的几经沉浮,另一方面暗指杨寘也患有此疾,需要调理。而后用自己的亲身体验来讲述音乐可以疗疾的道理。“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久而久之,体验到了音乐可以使人愉悦、心境平和,竟然不药而愈,忘却了病的存在。 第二段详细讲述“乐之道深矣”,描绘琴声的清澈多变,从最低的宫声到最高的羽声,呈现千变万化的情态。欢快时如高山之巅流水飞溅,低沉时如小桥流水舒缓平和,高昂时如狂风暴雨掠过悬崖峭壁,惆怅时若深宫怨妇顾影自怜。紧接着便以琴曲寄托深思,先是以古之圣贤的例子,舜之玄歌《南风》,文王、孔子作忧民之曲,屈原在汨罗江畔游吟……这些人跟欧阳修一样,都是寓情于中,播于琴声。至此,作者总结一笔说:“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这就是音乐在潜移默化中转移人的感情的作用,感悟至深。 最后一段才是临别赠言,杨寘此番一去,乡关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表达了作者对他前途和人生的担忧之情。加之从此异乡漂泊,满目风物皆殊,生命如萍漂絮影之脆弱,令人情何以堪!只能怅然慨叹:“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作为朋友,只能相赠以琴,“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无限惺惺相惜之意,尽在不言之中。文章至此,以朋友的一抹凄然的微笑收束全文,首尾呼应,感情升华到高潮。 后人评论 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本意为杨寘郁郁,作序以解之。今读其前幅,闲闲然只说琴声,若与后幅绝不相关者,写得何等高脱。及读至后幅,始悟前幅皆是为后幅出力写照,写得又何等神采!文之以法胜者。” 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1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2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3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馀习。后百有馀年,韩、李4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馀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5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6,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7及穆参军伯长{8},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9,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10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注】 1苏子美:即苏舜钦,宋初著名散文家、诗人,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杜衍等推行新政。2太子太傅杜公:杜衍,字世宗,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苏舜钦的岳父。3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与周武王。4韩、李:韩愈、李翱。5齿:年龄。6言语声偶擿(zhāi摘)裂:指注重雕琢词句,讲究声律对偶,生硬摘取前人文辞,显得支离破碎。擿裂,割裂。7才翁: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之兄。8穆参军伯长:穆修,字伯长。9温温:温和柔顺的样子。10二三大臣:指杜衍、范仲淹、富弼等人。 这是欧阳修为好友苏舜钦文集所作的序,作于皇佑三年(1051)。苏子美即苏舜钦,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斗士,也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和不幸献身者。苏舜钦不满当时流行的“四六”骈文,倡导古文,写作古文的时间比欧阳修还早,与穆修齐名,是宋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其所作散文《沧浪亭记》为世所传诵。不过,他在诗歌上取得了比古文更大的成就,在当时与欧阳修、梅尧臣齐名,称“欧苏”或“苏梅”。在他死后不久,欧阳修将其遗文整理成集,并为他写下这篇序言,以表达自己对其英年早逝的悲痛和同情。全文弥漫着凄怆的气氛,读来悲风四起,催人泪下。 文章先交代写序的背景,而后感慨子美文字被淹没,不为世人所知,相信后世之人看到,一定会格外欣赏他的才华。而后感慨了古文发展的不容易,古文的不易在于人才难求,但是作为人才的子美却不为世所爱惜。最后一部分更多的是写苏子美这个人,写他的才华、品质以及遭遇。在对苏舜钦的痛惜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是作者抨击守旧势力,坚持反对绮糜文风的决心。从这个侧面来说,超出了一般序文就文论文的范围,上升到了反映社会时弊的高度,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和文献价值。 欧阳修的散文一直觉有委婉曲折的特点,有些篇章被清人姚鼐誉为“序之最工者”,这在本文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是多转折,在得人之难和废人之易之间形成对比,一是叙事抒情从不平铺直叙,而是千回百转。比如在称赞苏文的过程中,欧阳修并非直截了当地写,而是以金玉作比,指出他的光辉终不可被掩盖,即使是一个被贬谪的人,也同样“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肯定了苏文的不朽价值。在第五段惜别之时,又是痛惜,又是伤感,如此交错轮回,肆意挥洒,使得文章在谋篇布局上有起有落,灵活多变。 后人评论 茅坤:“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专以悲悯子美为世所摈死上立论。”(《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忠公文钞》卷十七)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1,少以荫补2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3,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4,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5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6,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7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注】 1梅圣俞:名尧臣,北宋诗人,为诗力主平淡,反对浮艳,当时影响很大,有《宛陵先生集》。2荫补:因上代官爵而推恩补官。3辟书:聘书。古代地方长官可自行延聘幕僚。4宛陵:今安徽宣城市。5王文康公:王曙,官至宰相,卒谥文康。6荐之清庙:推荐到太庙。太庙,皇帝的祖庙。7掇其尤者:选择其中优秀的作品。掇,选取。 梅尧臣,字圣俞。他虽然生活在宋朝比较强盛、开明的时代,但个人的人生遭遇却颇为不幸,一身的才华“不得奋见于事业”。他的作品多反映社会矛盾和民生疾苦,风格平淡朴实,有矫正宋初靡丽倾向之意。他注重诗的政治内容,并认为写诗须“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这一审美创作思想对后世影响颇大。 宋仁宗嘉佑六年(1060),欧阳修为梅尧臣作了这篇诗序。一方面是肯定梅尧臣在矫正宋初浮艳诗风方面的功绩,另一方面也是借以宣扬自己“穷而后工”的文学主张。这篇序文之所以历来受人推重,主要就是因为提出了“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 文章一开头就从理论上阐发“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先从辨析“诗人少达而多穷”的世俗观点入手;接着阐明凡“传世”之诗,皆仕途穷困者长期积郁感愤、然后兴于怨刺的产物;最后顺势得出结论——穷而后工。从而形成一个高屋建瓴的主旨,并始终扣住“穷”“工”二字,将序中应有的其他内容都贯穿起来,这是颇具匠心的构思。其后,欧阳修分层论述梅尧臣其人、其诗,用事实证明了“穷而后工”的道理。首层述其生平,突出一个“穷”字;第二层评其诗文,突出一个“工”字;第三层感叹其怀才而不得用于世,可悲可叹,这悲叹的底蕴还是“穷”和“工”。 工者,美也。文章在写完梅诗之工后,有感而发,顺势而带出叹梅终不得志的感慨。为了充分表达这感慨,作者先通过虚设,写其若能“幸得用于朝廷”,则必将功德宏伟,这是大起大扬;后文突转,通过实写久而将老不得志,令人悲从中来,这是大抑大落。一虚一实,一起一落,不仅正反对举,事理昭彰,而且情致跌宕,表达对友人无限的钦佩和怀念,感人至深。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八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录》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是“千古绝调,此移我情”。 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1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2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3,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4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5,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6?而忽然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7,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注】 1澌(si斯)尽:与后文“泯尽”同,都是消灭干净的意思。2弥存:更加流传不朽。3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加强自身修养,用来建立事功,著述文章以传世。4曲肱(gong工):弯曲胳膊用来当(枕头)。5唐《四库书目》:唐有《开元四库书目》,四库指经、史、子、集四部。6汲汲营营:匆忙地、不停息地工作、谋划。汲汲,心情迫切的样子。7东阳徐生:指徐无党,婺州东阳郡永康县(今浙江)人。 本篇赠序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45),主要是为了论述道与义的关系。徐无党曾经跟从欧阳修学习古文,时值徐无党从京师归于永康,欧阳修于是为他写序赠别。 文章第一段先讲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即“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原则,这也是全文要论述的题目。围绕“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三个原则的关系,逐一论述。立功受外界因素影响较大,包括不立功的“加官进爵”皆如此;立言受天资才力的限制较大;唯有立德更在于自己,立德的自由空间几乎完全属于自己,因此立德的人精神是自由的,再加上此人的天资才力,则其文章必如源源清泉,既甘甜清纯又润泽心田。因此,作者认为真正可以不朽的是修身,应该注重修养品德,其次才是立功,最后是立言。 接着,欧阳修分别以《诗》《书》《史记》中记载的人物为例,说明能名留后世而不朽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能言善辩之士。比如说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谈不上立了什么功,也谈不上立了多少言,只是摆脱了名利和世俗的干扰,亲身立德,却受到孔子及其学生们的极力称赞和推崇!于是,作者感慨地说:“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人生在世,想要流芳不朽,不在于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在于著书立言,关键是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 不过,作者意犹未尽,又从几个方面进行举例,论述只重文不重道的后果。只在形式上写功夫,结果是“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这些人终身汲汲营营,心力交瘁,却最终并没有和普通人一样随风飘逝。作者在为他们悲叹的同时,也谆谆告诫世人要先学做人,后学作文,提出自己作序的真正用意。读至此,已能明白,这篇文章不是针对徐无党一人,而是借赠序论述自己的文学主张,批判当时浮靡的文风。 本文通篇有张有弛,结构严密,围绕一个问题一层一层剖析,一步一步探究,抽丝剥茧,具有极强的说服性和感染力,由此可见作者的深厚文笔。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此文说:“逻辑性强,层层剖析,环环相扣,首尾相应,剪裁得当。” 江邻几1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2,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3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佑4以来,名卿巨公5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6哭其死,遂铭而藏7着,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今二十五年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又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鸣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8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9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10,志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美之殁,既已铭其圹,又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11},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12}。 【注】 1江邻几:名休复,字邻几,开封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人,北宋文学家。2自揆(kui逵):审度,自己估量。3论次:依次论述。4明道:宋仁宗的第二个年号(1032—1033)。景佑:宋仁宗的第三个年号(1034—1038)。5巨公:泛指大官。6遽(ju巨):突然,急速。7藏:入土,指埋棺出葬。8反顾:即返顾。顾,回顾。9罹(li离):遭遇。10连蹇(jian俭):遭遇坎坷,不顺利。{11}区区于是者:作者自谦不避琐细(介绍和评述江的为人、为文)。{12}熙宁:宋神宗赵项的年号(1068—1077)。六一居士:欧阳修晚年的自号。 本序作于熙宁四年(1071)三月,是欧阳修得到江邻几的文集后而撰的一篇书序。那年他65岁,仍在知蔡州任上,本序是他晚年重要的抒情散文之一。 文章从“少习为铭章”开始,回顾自己与朋友故旧交游,并“遽哭其死”,又亲为之撰墓志铭的经过,段末以“是可叹也”归结,已初露人生感慨。第二自然段中进一步申说,欧阳修总结说,25年间,自己已先后为20位友人写了墓志铭。联想及此,作者一时间不由得情绪激动,终于呼出了“呜呼!何其多也!”这样的饱含强烈感情的语言,这既是一种情感的喷发,也是对往事的一种急切的独白,郁积在心中已久,不吐不快。 欧阳修进一步深刻地指出:“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当今社会,不单单善人君子难找,而且容易早逝,自己的交游者竟然零落到如此地步,可见人生的死生盛衰之变是多么的难以预料!这样一来,感慨就自然地转向悲感。 名为《江邻几文集序》,其实直到最后一段才真正算是写到了江邻几和他的文集,并且文字很简短。从江邻几的为人“依然仁厚君子”写到他的秉性、学问、文辞、诗风内容等等。篇幅不长,却概括性很强,刻画出了一个憨傻淳朴的读书人形象。 这篇序不同于一般的书序,在哀悼25年间去世的友人时,重点是苏、梅、尹、江四人,字里行间充满浓厚的悲叹之情。在形式上由喜而叹,由叹而悲,一步一步揭示悲叹的缘由,最后落笔在江邻几的文集上,叙事和抒情巧妙结合,纵横有度。 后人评论 刘大櫆:“情韵之类,欧公独擅千古,此篇尤甚。”(《古文辞类纂》卷八)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1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2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3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4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5,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6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7。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8矣,而讫无称焉9,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10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注】 1逃名:指耿介之士处世低调匿迹,逃避名声。2畏影而走乎日中:《庄子?渔父》说:“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3响九奏:奏响九韶。九奏,即九韶,相传为远古舜帝时的舞乐。4轩裳珪组:分指古代大臣所乘车驾、所着服饰、所执玉板、所佩印绶,总指官场事物。5赐其骸骨:(皇帝)赐我骸骨(退休归老)。其,指代词,我。骸骨,古代官员告老退休称“乞骸骨”,即乞求归老残躯之意。6佚:即“逸”,安逸。7不待七十者:不等待到七十岁才退休。8于时:指被皇帝信用于当世。9讫(qi气)无称:终究没有值得称许的政绩。讫,终究、毕竟。称,称许。10负:负担。此处有“具备”之意。 《六一居士传》作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九月,正值欧阳修64岁之际。此文之写作,实乃欧阳修历经人生变故与磨难后的淡定人生之自白。写这篇文章后一年,他才获准致仕;又过了一年,病逝颍州,他仅享受了一年的琴棋书酒之乐便溘然长逝。以后事证今言,再读这篇《六一居士传》,谁能不为这位老人的晚年遭际愀然动容?这便是文中真挚之情具有感发力量的明证。 这篇序形式别具一格。它没有像一般的传记那样,具体叙述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而是由自己晚年“更号六一居士”的变迁缘由和人生背景,藉此道出自己对人生和仕途的清醒认识,又说到自己渴望退休的心情及对现实生活的厌倦。轻描淡写背后是作者几十年波澜坎坷的人生路,虽未有一个字的哀怨,却饱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 中间是本文的重点,采用了汉赋的主客问答方式,四层辗转,以客之狭隘、局促的心态,反衬出欧阳修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从容淡定的儒雅风度,读来情趣盎然。这也便于逐层推进地阐述自号“六一居士”这种思想和内涵,使行文跌宕起伏,语言既平易晓畅又形象深刻。如作者写他陶醉于五种物品之时说:“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既喻为自然界的多种事物和声响,又喻为社会官场的嘈杂事物,真是奇妙之喻! 最后,欧阳修庆幸自己终于获得摆脱这两大困累的时机:天子终于准许自己致仕归老,使自己“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对之置之而不顾。作者承认“五物”之累,却巧妙地分辨了两种“累”的本质区别:累于轩裳,不但劳形,又多心忧;累于五物,既身心安逸,又幸无灾患。我该选择什么呢?至此,客心悦诚服,欧氏与客“握手大笑”,至于其他“区区”琐碎小事,就不值计较了,深刻地说明了他对五种物品的乐而不倦和专心致志。 综上所述,《六一居士传》表达了欧阳修晚年“悠游田亩,尽其天年”的志趣,表述了自己超越官场沉浮、生老病死的自然累赘,专心寄托于“五物”。展示了欧阳居士的旷达潇洒、从容淡定的情怀。 后人评论 赵乃增评本文:“既恬淡,又豪放;既委婉,又激愤,堪与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相媲美。” 答吴充1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2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3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4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5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6。然读《易》者如无《春秋》7,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8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9。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10,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也,道不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11}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注】 1吴充:字冲卿,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2先辈:唐宋应科举的士子互相推敬谓之先辈,此处作一般敬称用。3伥(chāng昌)伥:无所适从的样子。4未始:未尝。5溺:沉迷。6数年之顷尔:只用了几年的时间。顷,顷刻,短时间。7“然读《易》者句”:意谓六经各自有创意,互不雷同。8皇皇:奔忙不定的样子。9“荀卿盖亦”句:荀子先在齐国做官,后至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荀卿,即荀子,名况。10轩序:指屋子。轩是窗户,序是堂屋的东西墙。{11}吾子:对对方的敬爱称呼。 本文作于康定元年(1040),时欧阳修回京复任馆阁校勘。该年尚未考中进士的吴充进京赴试,及门投书给欧阳修,向他请教作文之道,欧公即以此信作答。这是一篇论文的书信,为欧阳修文论的代表作。 这篇用书信体写成的论文着重阐述了“文”与“道”的关系,欧阳修提出了自己三个方面的文论主张。其一,他反对重文轻道,一味溺于文辞,只在技巧形式上下工夫的做法,反对片面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倾向,他振臂提倡重道以充文,把作品的思想内容放在首位。文中的中心论点“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强调的就是这个意思。其二,他主张文章要来源于现实,而后反映现实,促使现实改善。这种思想主要是他政治革新精神和忧国忧民思想在文学观上的体现。其三,他主张要继承前人优良文风,但是不可一味模仿,拾人牙慧,即主张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的观点。 本文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说理充分,有正有反。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作者举出了正反两方面的例子。正面的例子是:孟子东奔西走,没有闲暇的时间写书;荀子早先并未写作,直到晚年才进行著述。他们留下的不朽著作,正是“道胜而文不难自至”的明证。而对于一些沉溺于为文而忽略道的修养的学者,欧阳修举出扬雄、王通等只能写出一些模仿圣人之作的人来,进一步说明只有“足道”才能有所建树,并加以总结:“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采用这种写法,就容易收到娓娓道来,服人以理,又灵动多变的效果。 此文作为一篇书信,能够有理论文的气势,论据充分,有的放矢,可以说和作者深厚的文笔是分不开的。在论证时候又能边立边破,层层推理,步步为营,可谓是欧阳修“纡徐平易,一唱三叹”风格的最佳体现。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三:“卓然有主于胸中,而笔底又能行之以清折。看他笔笔清深,笔笔曲折。” 祭尹师鲁文 维年月日,具官1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2之奠,祭于亡友师鲁十二兄3之灵曰:嗟呼师鲁!辩足以穷万物4,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5,麋鹿6之群,犹不容于其间兮,遂即万鬼而为邻7。嗟呼师鲁!世之恶子8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何其穷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方其奔颠斥逐9,困厄艰屯10,举世皆冤,而语言未尝以自及{11},以穷至死,而妻子不见其悲欣。用舍进退,屈伸语默{12},夫何能然,乃学之力。至其握手为诀,隐几待终,颜色不变,笑言从容;死生之间,既已能通于性命,忧患之至,宜其不累于心胸。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 嗟呼师鲁!自古有死,皆归无物{13},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14}若星日。子之所为,后世师法,虽嗣子{15}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无于坠失。子于众人,最爱予文,寓辞千里{16},侑{17}此一尊,冀以慰子,闻乎不闻?尚飨{18}! 【注】 1具官:作者当时所任官职的省写。2清酌庶羞:清酒佳肴。古代清酒是好酒,浊酒是劣酒。庶羞,众多的佳肴。羞,借为“馐”,好的食品。3十二兄:这是尹师鲁的排行。古人重排行,唐宋尤甚。4穷万物:可以说出穷尽万物的真理。5猱(náo挠):猿的一种,即猕(mi迷)猴。窟:洞窟,这里指猿猴的居处,自然也是荒凉的。6麋(mi迷):一种哺乳动物,毛淡褐色,雄有角,但角像鹿,尾像驴,蹄像牛,颈像骆驼,俗称四不像。7万鬼而为邻:指尹的去世。意即既然天地人间不能容纳他,他只有以万鬼为邻居,走向死路了。8恶子:憎恨你的人。9奔颠:奔走颠簸,言其生活不安定。斥逐:贬斥放逐,暗示多次贬官。10屯:艰难。{11}自及:言及自身,指没有私心。{12}语默:言语默默,即“不见其悲欣”,沉默寡言。{13}无物:指死后人的肉体可以逐渐消亡无迹。{14}焯(zhuo浊):明亮,明显。{15}嗣(si寺)子:继承人。{16}寓辞千里:指作者将这篇祭文托人寄到洛阳葬地。辞,祭文。千里,形容两地相距之远。{17}侑(you右):劝酒。{18}尚飨(xiang享):请享用祭物。这是一般祭文的习惯性结束语。尚,差不多,有祈请之意。飨,享用。 这是一篇祭文。古代祭文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祭天地水旱雷电之神的,一种是祭亲人和友人的。欧阳修与尹师鲁的相识是在天圣九年(1031),两人在洛阳任官时,当时尹31岁,欧25岁。他们经常与朋友僚佐们一起宴游赋诗,两人相交的时间长达16年之久,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学上、生活上都情同兄弟,堪称战友。了解愈深,就愈能感受彼此的乐观背后的艰辛。 文中对尹师鲁的生平履历一概略去,而将重点转向对尹生平的评论,观点坦率直露,不吞吞吐吐,抒情真挚激昂,敢于褒贬。在连绵不绝的铺垫之后,作者表达了对尹“奔颠斥逐,困厄艰屯”不幸命运的惋惜,对其“屈伸语默”“笑言从容”“语言未尝以自及”的人格和道德力量加以赞美,对其“辩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其一身”的“举世皆冤”的不公正遭遇表示愤慨,对其形同圣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若星日”,可为“后世师法”的历史地位的肯定……这篇祭文的最重要特点是痛惜抒哀,没有大肆的宣扬,也没有痛心疾首的哭号,一切都在平实的叙述中进行,字里行间却始终充溢着一份悲哀之情。欧阳修一方面是哀痛友人冤死,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浇自己屡遭贬斥的“块垒”,故而感情显得极为真挚深沉,感人肺腑。 本文虽略长于《祭苏子美文》,却也只有332字,可以说是很短的了。然而感情饱满,在形式上也有自己的特点,除了一般套语外,它的头段和尾段,都以“嗟呼师鲁”领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后人评论 苏洵称赞欧阳修的文章:“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答祖择之1书 修启:秀才人至2,蒙示书一通,并诗赋杂文两策,谕之曰:“一览以为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又其少贱而长穷3,其素所为未有足称以取信于人。亦尝有人问者,以不足问之愚,而未尝答人之问。足下4卒然及之,是以愧惧不知所言。虽然,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意厚礼勤,何敢不报。 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5,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6之衰,学校废。至两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后世师法渐坏,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7时,以希禄利8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9。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学,虽欲果于自用,而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诱、刑祸之惧以迁之哉!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鲜,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几?是则乡曲之中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交游之间能发足下之议论者谓谁?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窃惟足下之交游能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今皆舍之,远而见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隐。 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致10。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弃其愚,将某以为合,故敢道此。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注】 1祖择之: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今河南上蔡)人。2秀才人至:祖无择派的人到了。3其少贱而长穷:我幼年贫贱,年纪大了,又窘迫不得志。其,此处指欧阳修。4足下:第二人称的敬称,这里指祖择之。5笃敬:真诚地敬重。6三代:夏、商、周。7徇时:遵从时弊。徇,通“循”,遵从,遵循。8希禄利:希图俸禄、名利。9流而不返:随波逐流而忘记了正道。10果致:必定达到(目的)。 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人(今河南上蔡人),为人重义气,对师友忠诚。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刚刚从被贬谪之地召回京城任职,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叫祖择之的人派仆人从百里之外送来的文稿及求教信,请他评点自己的文章,并向他求教如何作文之事。于是欧阳修挥笔回信,就是这篇《答祖择之书》。作者除了就事论事地对祖择之的诗、赋、杂文等文稿的布局、谋篇、修辞、音韵、句读等发表具体的意见外,还从治学的根本态度和方法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精辟的见解,提出了尊师重道、身体力行、学以致用的主张。 本文开头先诚恳而谦逊地谈自己写作的缘起和观点,同时将古今学者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加以对比,从“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到“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肯定了古人的学习态度:尊师重道,笃信自守,不畏不迁的精神。他认为古人学习不仅仅是为了通晓传统的儒道,还把这个道理当成是自己终身不渝的信仰。这也从一个侧面抨击了社会上浮躁、虚华、追名逐利的不良风气。 接下来的文中,他先是用大量笔墨夸赞了祖择之文章的优点,“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然”,即文章“言高趣远”,十分有志向。而后笔锋一转概括地指出了所存在的不足——“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分析了产生这些弊病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乡村中没有优秀的老师可以求教,也没有志同道合的学者一起讨论,所以才导致“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强调学习中要跟随值得尊敬的老师,并且要和学友时常切磋,才能够不断提高,探究出深刻的道理。文章至此,可以说是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通览全篇,这已经超出了一封普通书信的范围,更多的是阐述欧阳修个人的散文理论。从治学问题的解答,到对后辈的指点提携,到自己身体力行、尊师重道的示范,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不但显示了他为文的雄辩有力,更展示了他一代文宗的大家之风,令世人敬仰。 后人评论 袁枚《随园诗话》卷六:“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 祭资政范公文 月日,庐陵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1之奠,致祭于故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朗范文正公2之灵曰:呜呼公乎!学古居3今,持方入圆4。丘、轲之艰,其道则然。公曰彼恶5,谓公好讦6;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7。谗人之言,其何可听!先事而斥,群讥众排;有事而思8,虽仇谓材;毁不吾伤,誉不吾喜;进退有仪,夷行险止。 呜呼公乎!举世之善,谁非公徒9;谗人岂多,公志不舒。善不胜恶,岂其然乎?成难毁易,理又然欤? 呜呼公乎!欲坏其栋,先摧桷榱10;倾巢破{11},披折傍枝。害一损百,人谁不罹,谁为党论{12},是不仁哉! 呜呼公乎!易名谥行,君子之荣。生也何毁{13},没也何称{14}?好死恶生,殆非人情。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自公云亡,谤不待辨,愈久愈明,由今可见。始屈终伸,公其无恨。写怀{15}平生,寓此薄奠。 【注】 1清酌庶羞:清酒与众鲜果菜肴,皆祭祀品。2范文正公:范仲淹死后的谥号。3居:治理,处理。4持方入圆:以方榫就圆凿,喻艰难。5彼恶:那人不好。6好讦:爱攻击诋毁别人。7近名:好名,追求名誉。语出《庄子?养生主》:“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8有事而思:指西夏元昊反叛朝廷,边防有事,朝廷又想到范仲淹,任用他为陕西经略副使,整顿西部边防。9谁非公徒:哪一个不是范公的同类。10桷榱(juecui绝崔):屋椽。{11}(què雀):卵,蛋。{12}党论:朋党之论,是攻击范仲淹等人的口舌。{13}毁:诋毁,毁谤。{14}称:称誉。{15}写怀:抒发胸怀。写,宣泄。 在宋朝历史上,范仲淹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军事家与文学家。他主持“庆历新政”时,欧阳修是他有力的支持者,尽管变革因为触及权贵的利益而失败,但这不妨碍两人志同道合、同治同难。欧阳修一生都很钦仰范仲淹,范每次遭贬,欧都会为他鸣不平。 这篇祭文大致写于至和元年(1054)或再晚一些,是在范仲淹死后所作。写法十分别致,不同于一般的祭文,本应该有的对于范公的生平之事几乎无一句具体涉及,而是把行文的重点放在为范公辩斥谗谤方面。“公曰彼恶,谓公好讦;公曰彼善,谓公树朋;公所勇为,谓公躁进;公有退让,谓公近名。”并列铺成的四字短句,更是层层渐进,把许多的历史事实高度概括,充分发挥了铭文的优势,但是又不加讲究押韵,可谓是扬长避短,有所继承也有所摒弃。 从“举世之善”以下八句,又从为范公辩诬转入议论。围绕着善与恶的斗争这个中心,作者认为:“举世之善,谁非公徒?”即天下之善人,都是与范公志同道合的同类之辈。这些正直有为的善人,都是时代的精英。从而批评指责了那些“欲坏其栋”的恶人,总结了新政过程中遭遇的一系列困难,发出“善不胜恶”与“成难毁易”的感叹。 最后一段是为范公“写怀平生”。范公死后谥“文正”,这是对他一生品行的极高评价,生前被谗毁的人,死后却受到称誉。作者对此感叹说:“岂其生有所嫉,而死无所争?”这或者是由于活着的时候有人嫉妒,而死后就无所争了吧!范公的一生已可盖棺定论了,对他的诽谤,可以不必再辩,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可以说“愈久愈明”了,他受的委屈最终得以伸展,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恨了。至此,欧阳修的悲痛之情更加深切哀婉,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 后人评论 茅坤:“范公与公,同治同难,故痛独深。”(《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三十一)养鱼记 折檐1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2。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3。因洿4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5不筑,全其自然。纵锸6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7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8,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9嚚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10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注】 1折檐:屋檐下的回廊。2非非堂:书斋名。是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建,堂名非非。3植物:这里是种植植物的意思。4洿(wu乌):低凹之地。这里作动词用,挖掘的意思。5甃(zhou宙):用砖砌。6锸(chā插):铁锹。7忧隘(ài爱):忧愁郁闷。8罟(gu古):鱼网。9无乃:岂不是。嚚(yin银)昏:愚蠢糊涂。10自足: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是一篇杂文,也是一篇寓言性的小品文。“杂文”原指作品内容驳杂,于文体不易归类,故以“杂”名之。而所谓小品文,其内容实亦属于“杂”之一类。如尺牍、题跋、随笔、日记等短文,皆在小品范畴之内,而其内容也都是无所不包的“杂烩”。《养鱼记》可以说是抒情与讽刺兼而有之的杂文,作于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属于欧阳修早期作品。 全文两个段落两百来字,开头从位置写起,先说明这小池“直对非非堂”,写鱼池形成的原因,那是由于有一块未种花草的空地,便用来挖成一个不方不圆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注入了清澄的井水,使之成为池塘。而后描绘了池塘自然风光“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独步岸边,倒也怡然自乐,于是愁绪得以发泄,忧思得以排解。 文章标题为《养鱼记》,实则到结尾处才写自己养鱼的经过,童子因为鱼池太小,只能“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由此便引发了作者的感慨,大鱼不得其所,而小鱼悠然自乐,想到当时社会多用宦官佞臣,国家积贫积弱已久,许多有才学之人反倒像大鱼一样被弃于岸边,于是发出“有若自如”的感慨,将自己国家和社会的许多忧虑都蕴含在“大鱼”和“小鱼”身上。 本文文笔优美,工笔描绘,作者艺术的素养和丰富的想象,竟然在这小小的池边获得了充分体现,“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并且“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这确是朴实无华的抒情妙笔。同时读者也不难领略到欧阳修初入官场的博大胸怀和昂扬斗志。 后人评论 《宋史》本传评说欧阳修:“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 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1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2,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3,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4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5。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6与鼯鼪7?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8,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9!尚飨! 【注】 1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把应写明的官爵品级简写为“具官”。2李敭(yi异):人名。3清酌:古代称祭祀用的酒。庶羞:多种佳肴。4突兀峥嵘:本都是形容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其气概非凡。5踯躅(zhizhu直烛):徘徊不进。咿嘤:象声词,形容鸟兽啼叫。6狐貉:狐与貉。貉,狸类的兽。7鼯(wu吾):大飞鼠。鼪(shēng生):黄鼠狼。8畴昔:往日。9太上:指圣人。 石延年(991—1041),字曼卿,与欧阳修过从甚密。此人平生以气节自豪,不务世事,为人倜傥,放旷不拘。为文劲健,尤工诗歌,且擅书法。才华横溢而终生不得志,于48岁正当壮年时郁郁而终。当时,欧阳修曾作墓表和长诗哭悼过他。 本文是欧阳修在治平四年(1067)七月间而作。此时作者正遭权臣排挤,上表请求辞职。后来到亳州做地方官,政治上的失意勾起他感念往昔的心情,这一年中他写了多篇怀念故友的祭文,其中对已经去世的石曼卿尤为怀念。《祭石曼卿》这篇祭文,既是对亡友的祭奠,又寄托自己的不平之意。 以情驭笔,一气呵成,不假修饰,却又得结构之妙。“三呼曼卿”统摄全文,一叹其声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坟墓满目凄凉,一叙与己交情而伤感不已。对亡友的景仰与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并借凄凉之景抒凄楚之情,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对石曼卿英年早逝的痛惜和对其深切的怀念。而最后一呼又采用逆笔,未言情,先言理,情理矛盾,理不胜情,以致伤心落泪,更见友谊之深挚,是祭文中难得的珍品。 作者以繁笔铺陈其墓地之荒凉,却又句句是彻骨的悲辛凄婉。“轩昂磊落,突兀峥嵘”承上一段“生而为英”,盛赞曼卿不凡的气度和高尚的人格;“金玉之精”“千尺长松”“九茎灵芝”当为作者的主观愿景,与上一段“死而为灵”相呼应,深蕴作者对朋友的爱怜之情。结尾处点出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以理智克制情感,情不自胜。而尾句再陡转一笔,“自古圣贤亦皆然兮”,又表露出一种旷达与率真!末段收笔归结于“盛衰之理”“感念畴昔”上,情、理并陈,意味隽永,表达出了自己已经参透荣辱道理,将会坦然面对生活的从容心态。 欧阳修主张文以明道,文以致用,倡行平易自然之文,这篇文章也是最好的例证。其中运用对比的方法,文思纵横,笔力疏放,今与古,近与远,形与名,太上忘情与己之不能忘情都构成对比,把思想感情表达得跌宕起伏,呜咽顿挫。另外,虽通篇押韵,却又突破骈体过于严整而板滞的局限。句式以四言为主,用了不少排偶句;又不拘泥于四言而间以散文化的句子,灵活伸缩,整散结合,长短交错。 后人评论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八:“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自透顶写出去,不觉一笔又自透骨写入来。” 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1三篇,曰:此《中庸》2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3,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4也。 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5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6;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7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馀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注】 1《复性书》:李翱研究人性问题的著作。2《中庸》:本是《礼纪》中的一篇,相传为孔子之孙孔伋所作。3《幽怀赋》:李翱所著。其序云:“朋友有相叹者,赋幽怀以答之。”4上下其论:斟酌研讨他的议论。5神尧:指唐高祖。唐高祖谥“神尧皇帝”。6今之事:指吕夷简专权,驱逐范仲淹“朋党”一事。7脱:倘若,或许。 本文是一篇短小的读后感,作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当时作者正在贬官赴夷陵的途中。 此文本是迁谪文学,但却丝毫不见幽怨的之风,全无戚戚之色。欧阳修以独特的艺术手法,委婉曲折、平易从容,赋予迁谪文学一种全新的审美内涵。作者没有直截了当地评价李翱《幽怀赋》,也没有慷慨激昂地吐泻自己的满腔义愤,而是灵活地运用多种手法,由远而近,欲扬先抑,蓄势并发,逐渐地把情感推向高潮,同时水到渠成地将文章的主旨凸显出来。比如文章主要是写读李翱《幽怀赋》的感想,却先用李翱的其他两篇文章作铺垫,直到最后才写到《幽怀赋》,并描绘了自己读《幽怀赋》时的情景和感受:“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真是爱不释手,赞叹不已,大有相见恨晚,深恨自己与李翱生不同时之意。 作者欣赏赞叹李翱《幽怀赋》的原因,是因为这篇赋中的一段话引起了作者的强烈共鸣:“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作者认为,李翱能够摆脱个人得失穷通的卑微情感,不徒然悲老,亦不自怨自艾,而是虑道之非行,忧时之艰危。这种不戚戚于个人进退得失的磊落胸怀与心忧天下、胸怀天下的高尚思想境界,才是作者与李翱之间的精神契合点。 试想在作者仕途人生遭受挫折、革新势力屡遭打击、一大批国家的中坚力量被贬官罢官之际,尚能够引李翱为同调,强调失意者不应当仅仅为个人的遭遇发泄不平,不应当沉溺于哀怨与牢骚之中,而应当忘怀个人得失荣辱,以天下为己任,继续求索,很显然,作者是有为而作,用心良苦。 第三段,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转折句,使文意发生陡转,将李翱所处的唐王朝与当时的宋王朝进行对比,非常自然地由历史人物的评述转到对现实的感慨。作者提出自己的设想说,李翱幸亏不是生在今天,否则他会更加忧心,言下之意就是宋王朝的政治弊端和危机比李翱所目睹的唐王朝更严重。表达出“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这种令人忧心的感叹。 这篇读后感以“忧”为文眼,以李翱的《幽怀赋》为引子,由古及今,由人及己,一波三折,层层递进,将作者的忧时之心、愤世之意,曲折而又尽情地吐泻。全文在环环相扣的论述中,融入了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痛切的愤世之情,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 可以说,《读李翱文》既是作者逆境中的自我鞭策,也是与遭贬谪的诸多同道的共勉。本文折射出作者的高尚人格、博大胸怀和贤者风范,贯注了中国传统的“可叹也夫”的人文情怀,又凝聚了庆历之际独特的时代精神,闪烁着不朽的思想光辉,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后人评论 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上评其文为“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 贾谊不至公卿论 论曰:汉兴,本恭俭,革弊末,移风俗之厚者,以孝文为称首;议礼乐,兴制度,切当世之务者,惟贾生为美谈。天子方忻然说之,倚以为用,而卒遭周勃、东阳之毁,以谓儒学之生纷乱诸事,由是斥去,竟以忧死。班史赞之,以“谊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 予切惑之,尝试论之曰:孝文之兴,汉三世矣。孤秦之弊未救,诸吕之危继作;南北兴两军之诛,京师新蹀血1之变。而文帝由代邸嗣汉位,天下初定,人心未集,方且破觚斫雕2,衣绨履革3,务率敦朴,推行恭俭。故改作之议谦于未遑,制度之风阙然不讲者,二十馀年矣。而谊因痛哭以悯世,太息而著论。况是时方隅未宁,表里未辑,匈奴桀黠4,朝那、上郡萧然苦兵;侯王僭拟5,淮南、济北,继以见戳。谊指陈当世之宜,规画亿载之策,愿试属国以系单于之颈,请分诸子以弱侯王之势6。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 又若鉴秦俗之薄恶,指汉风之奢侈,叹屋壁之被帝服,愤优倡7之为后饰。请设庠序,述宗周之长久;深戒刑罚,明孤秦之速亡。譬人主之如堂,所以优臣子之礼;置天下于大器,所以见安危之几。诸所以日不可胜,而文帝卒能拱默8化理、推行恭俭、缓除刑罚、善养臣下者,谊之所言,略施行矣。故天下以谓可任公卿,而刘向亦称远过伊、管9。然卒以不用者,得非孝文之初立日浅,而宿将老臣方握其事?或艾旗斩级矢石之勇,或鼓刀贩缯贾竖之人10,朴而少文,昧于大体,相与非斥,至于谪去。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 且以谊之所陈,孝文略施其术,犹能比德于成、康。况用于朝廷之间,坐于廊庙之上,则举大汉之风,登三皇之首,犹决壅稗坠耳。奈何俯抑佐王之略,远致诸侯之间!故谊过长沙作赋以吊汨罗,而太史公传于屈原之后,明其若屈原之忠而遭弃逐也。而班固不讥文帝之远贤,痛贾生之不用,但谓其天年早终。且谊以失志忧伤而横夭,岂曰天年乎!则固之善志,逮与《春秋》褒贬万一矣。谨论。 【注】 1蹀血:踩血而行,形容杀人多。2破觚(gu姑)斫雕:摒弃奢侈用品。觚,盛酒的器具。雕,雕花装饰,彩绘。3衣绨履革:着粗布丝织品制的衣服,穿动物皮革做成的鞋子。即衣饰并不讲究。绨,粗糙的衣服。4桀黠:凶暴狡猾。5僭(jiàn见)拟:超出本分。6“谊指陈”四句:贾谊曾自荐担任典属国官职,拟运用计谋制服匈奴,又提议庶子也继承侯王土地,以削弱同姓王侯势力。7优倡:宫廷之中歌舞的杂艺人。8拱默:拱手而立,默然无语。9伊、管:古代贤相伊尹、管仲。10鼓刀:屠人宰杀时敲刀有声。这里用以指代屠户。缯(zēng增):丝织品的统称。贾(gu古)竖:商人。 在天圣八年(1030)应进士试时,欧阳修写下了《贾谊不至公卿论》这篇论文。贾谊是西汉初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18岁誉满洛阳,20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土。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经邦治国之志,所陈政见多能切中时弊,但受到老臣的谗毁和排挤,“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后被贬出朝廷。 在文中,欧阳修对班固《汉书》的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批驳,显示出其独特新颖的见解和敢于挑战权威的批判精神。文中欧阳修认为,贾谊的才华超过伊尹和管仲,提出的政治主张可以和周之成、康王盛世相媲美。但是,孝文帝弃贤才不用,让本具王佐之略的贾谊屈就到诸侯之国,结果致使贾谊不得志抑郁而死。“徒善其言而不克用”,贾谊的悲剧是谁之过,不言而喻,强烈驳斥了班固汉书里贾谊“天年早终而非不遇”的观点。 文章论据充分详实,议论雄辩透辟,驳斥剀切有力,堪称驳论文的佳作。但作者的用意其实并非单纯地对历史作出评判,而是有感于宋王朝积贫积弱、内外交困的现状,想借古讽今,警示当世。作者希望统治者能够以史为鉴,招贤远佞,革除弊政,避免贾谊之类人才的埋没和浪费。因此,本文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针对性,义正词严地指出贾谊怀才不遇的主要原因,是汉文帝“初立日浅”,而朝中大臣又谗言中伤,这些人左右着汉文帝的决定,所以才导致了“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同时也曲折地投射出作者经世致用的心态。 后人评论 后人称赞欧阳修此文“深切中于时病”。 归田录(选录) 一 陈康肃公1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2。尝射於家圃,有卖油翁释担3而立,睨之4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勺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5者何异? 二 孙何、孙仅6俱以能文驰名一时。仅为陕西转运使,作《骊山诗》二篇,其后篇有云“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7。时方建玉清昭应宫,有恶仅者欲中伤之,因录其诗以进。真宗读前篇云:“朱衣8吏引上骊山”,遽曰:“仅,小器也,此何足夸!”遂弃不读。而陈胜、禄山之语,卒得不得闻9,人以为幸也。 三 钱思公10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11}时尝语僚属{12},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13},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杀深{14}亦言:“宋公垂{15}同在史院{16},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17}闻于远近,其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18}尔。 四 京师诸司库务,皆由三司{19}举官监当。而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不可胜数,为三司使者常以为患。 田元均{20}为人宽厚长者,其在三司,深厌干请者,虽不能从,然不欲峻拒之,每温颜强笑以遣之。尝谓人曰:“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士大夫闻者传以为笑,然皆服其德量也。 【注】 1陈康肃公:陈尧咨,字嘉谟,阆州阆中(今属四川)人。善射,自号“小由基”,能百步穿杨。2自矜(jin斤):自夸。3释担:放下担子。4睨(ni匿)之:斜着眼睛看他射。5斫(zhuo卓)轮:见《庄子?天道》中“轮扁斫轮”的故事。6孙何、孙仅:二人均是宋太宗时进士。7秦帝:秦始皇。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明皇:唐玄宗。他曾在骊山上建造温泉宫。8朱衣:唐贞观四年规定四品、五品文官的服色为朱色。这里是说由高品级的宫廷服役人员导引。9卒得不闻:终于没有被真宗知道。10钱思公:钱惟演,字希圣,吴越王钱俶之子,从其父归宋后,官至使相,卒谥“思”。{11}西洛:西京洛阳。洛阳在北宋东京汴梁(今开封)之西,为北宋西京。{12}僚属:官府的佐助官。当时欧阳修、尹洙、谢绛等都是钱惟演的僚属。{13}小说:在中国古代指神话传说、志怪志人、传奇讲史、杂言琐记之类的作品,与今天小说概念不同。{14}谢希深:谢绛,字希深,宋仁宗时历任知州、知制诰。欧阳修友人。{15}宋公垂:宋绶,字公垂,宋仁宗时官至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家多藏书,以读书敏慧强记著名。{16}史院:史馆,宋代史馆称为国史实录院,有修撰、编修、检讨等官,属翰林院。{17}琅(1áng郎)然:读书声清朗响亮。{18}属思:构思命意,撰写文章。{19}三司:宋朝主管财经的机构。{20}田元均:田况,字元均,宋仁宗庆历年间任三司使。 《归田录》共二卷,是欧阳修的笔记集。成书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当时作者辞去参知政事,仅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以《归田》为名,表示了作者希望及早引退,远离官场祸患的愿望。 笔记这种文体,是宋代特别繁荣的一种文学体裁,它们较全面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的时代风貌,文字也大多生动活泼,富于趣味性。《归田录》是其中较早出现的一部书。书中追记朝野遗闻轶事,内容丰富,充分体现了欧公从容不迫的行文风格,不但可以增广知识,有些还颇具启发教育意义。此处因篇幅限制,仅撷取四篇加以品读。 第一则卖油翁的故事,说明人们熟知的“熟能生巧”的道理。作品中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善射箭,以能够百步穿杨自觉了不起的陈尧咨,一个是走街串巷,酌油熟练的卖油翁。写陈尧咨,主要突出写其思想变化,写卖油翁则侧重表现其对事物的见解。 写陈尧咨的转变也是从卖油翁观察的角度写的。“睨之”,对陈的“自矜”略微显示出几分不以为然,至多不过是“十中八九,但微颔之”。“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流露出了陈的自许甚高,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无他,但手熟尔”,卖油翁这句漫不经心、平淡朴素的话,却包含着他对生活真理的深刻认识。任何技艺无论高下,都必须经过长期的刻苦锻炼,努力钻研,才能得心应手,技艺高超。这则故事,把熟能生巧的道理,很自然地寓于故事之中,展示得具体生动,耐心寻味,令人信服。 第二则故事写孙仅作《骊山诗》二篇,歌咏骊山的史迹,因后篇有“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的句子,竟被要陷害他的小人把他的诗和当时皇帝大建宫室联系起来,认为是影射宋朝江山不久,于是将其诗呈送到皇帝面前,幸亏宋真宗只读了第一篇,觉得写得不好,就丢在一边,没有读下去,这才幸免一场大祸。 欧阳修的这则故事,从字里行间流露出痛恨小人中伤告密的恶行,也折射出封建社会文字狱的现实。“人以为幸也”,也反映了众人同情孙仅,为他庆幸。 第三则主要记载介绍了钱思公和宋公垂这两个人的读书故事,并补充作者自己“三上”的写作经验。可见天才来自勤奋。 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把三人勤奋好学的人的不同方法体现得淋漓尽致。钱思公,作者抓住“坐”“卧”“上”三个字表现他“平生惟好读书”,经史是圣贤的书,读时必须正襟危坐;小说差一等,可以卧读;小辞在当时还算不上文学正宗,所以“上厕”阅读。可以说,用字极准确形象。宋公垂更是分秒必争,“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读古文就要这样大声诵读。故事富于趣味性,寓庄于谐。 第四则主要讲述的是田元均的宽厚老实。欧阳修选择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材料,通过人物富有特征的片言只语,行动细节,以小见大,去表现其性格、心理和神韵。读起来如见其人,鲜活可爱。田元均一句“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当了几年官,媚笑的太多,以致脸面都像靴子皮那么厚了。令人忍俊不禁,笑毕又发人深思。 后人评论 《宋史?欧阳修传》中称赞欧阳修为文“法严词约”。 新五代史伶官1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2,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3,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4,吾仇也;燕王5,吾所立,契丹6,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7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8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9,函梁君臣之首10,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1},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 1伶官:古代乐宫,此处指在宫廷供职的伶人。2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923至926年在位。3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4梁:指后梁太祖朱温,曾参加黄巢起义,叛变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5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6契丹:即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7乃父:你的父亲。8少牢:古代祭祀燕享,指的是一猪一羊。9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组:丝带,丝编的绳索。10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已自杀。{11}一夫夜呼:926年,后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乱兵杀死。一夫,指皇甫晖。 北宋初期,薛居正编写《五代史》(《旧五代史》),认为王朝的更迭是由于天命所致,欧阳修对此不以为然。他自己动手撰写成了七十四卷的《五代史记》(《新五代史》),以史为鉴,以期引起宋朝统治者的警惕。这篇文章就是作于此期间,大约为景佑三年到五年(1036—1053)。 这篇序文与其说是写伶官,不如说是写后唐庄宗李存勖。它虽然是一位颇具勇力之人,打仗时能冲锋陷阵,但他由盛转衰,教训十分深刻,十分惨烈。作者先从王朝更迭的原因写起,落笔有力,足警世人。这正是陆机在《文赋》中讲的“立片言以居要”。应该说,欧阳修的历史观比薛居正深刻,他认识到了“人事”的重要性。然后,作者回顾历史,概述了庄宗临危受命的情景。 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描述景象,而在于总结历史教训。文章一开头就提出自己的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否定了天命之说,此后“盛衰”两字就成为文眼,贯穿全文始终。通过庄宗兴国和亡国的过程,来告诫人们汲取历史教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这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和特点。 当描述完庄宗由盛转衰的过程后,作者开始总结历史教训了。在论述过程中,文章紧扣庄宗“得与失”“盛与衰”,说明立论的历史根据。全文的论据,主要是叙述庄宗接受父命,报仇雪耻,后来由胜而败,由盛而衰的史实。在叙事中融入作者的议论,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其中,“天命”是宾,“人事”是主,“天命”是虚晃,“人事”是实指,注意阐述“盛衰”之道在于人事。 本文惜墨如金,延续了欧阳文公一贯的“文简而意深”的特点,全文三百余字,却引史评史,就史论事,在真实记述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客观分析、评论,从中归结出发人深思的道理,十分精辟地总结出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规律。其精能之致,可谓是古代短文中的精品。明人茅坤称赞其“此等文章,千古绝调”,实不为过也。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十四:“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新五代史宦者传论(节选)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1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2,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3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4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5。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 1硕士:品节高尚、学问渊博之人。2闼(tà挞):寝室旁的小门。帷闼:指皇宫近侍。闼,指门。3抉:挖,挑出。4捽(zuo昨):揪住头发。5唐昭宗之事:唐昭宗为宦官拥立,受其挟制,乃引朱温为外援,宦官则劫持昭宗,双方在凤翔恶战年余。后朱温得势,先杀尽宦官,再杀昭宗和朝臣,灭唐。 宦官,俗称太监。本文节选自《新五代史?宦官传》,围绕讨论宦官制度的各种利弊,以起到警示世人和当政者的作用。《宦官传》主要记述了张承业和张居翰两名正直的宦官,歌颂他们对社会长治久安的积极作用。 这篇文章首先对宦官的特行作了精练的概述:“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道出了宦官的因为自身身份而产生的特殊心态,然后具体描绘了宦官和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宦官善于以小善小信获得皇帝的信任;宦官容易借助皇帝逐步把持朝政,“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皇帝终于意识到宦官的危害,但却进退两难,最终多导致两败俱伤。 欧阳修以宦官制度这一尖锐的话题作为主题,本身就是一个新颖而引人注目的题材,再加上论述有力,夹叙夹议,使得文章超出一般史论文的借鉴意义,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本文可以说是欧阳修史论著作的名篇之一。 在充分论说的基础上,作者再次提出文首女娲这个对照物,首尾呼应,论证完整。当然,作者把“乱人之过”的根源归咎于宦官、女娲身上,这种观点在今日看来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末句“可不戒哉”的警示语才是作者写此文的真正目的,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 后人评论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欧公五代史论,多感慨,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 苏 洵 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1。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2,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3,严斥堠4,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5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6,非刘禅7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8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9,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10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11}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12}而按剑,则乌获{13}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14},则力有馀矣。 【注】 1治心:注重思想修养,加强意志力的锻炼。治,研究。心,意志、思想。2上义:尊尚道义。3烽燧(sui遂):古代报警用的烽火。4斥堠(hou候):士兵居住、守望的亭堡。5丰犒:兵饷优厚。6邓艾:字士载,三国时魏将。率军偷度阴平,入川灭蜀。缒(zhui坠):用绳系人或物吊下去。邓艾度阴平时,以毡自裹,身先士卒,自高山推转而下。7刘禅:蜀后主,刘备之子,以愚庸著名。8尝:试探。9抗而暴(pu曝)之:意为掩藏到一定时候而又故意明显地暴露出来。暴同“曝”,故意使它暴露。抗,这里有“藏”的意思。10狎(xiá匣):轻视。{11}棰:鞭子。{12}袒裼(tanxi坦悉):脱掉衣服,露出身体的一部分。{13}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据说能举千钧之重。{14}以形固:凭借有利的形势巩固自己的阵容。 《心术》是《权书》中的第一篇,有“序”的作用。《权书》是苏洵精心结撰的一部著作,共十篇。权,有权变、变通的意思,《权书》中阐述了作者主张“顺应世变、因事制宜”的思想。苏洵作为一个儒者,以此身份写这部与《孙子兵法》不同的兵书,是希望宋朝统治者在军事上屡屡失利、一次次败给契丹与西夏后,能够改变以输币纳贡方这种“仁义”的手法达到退却外地的目的,而要致力于用战略手段克敌制胜。 它是作者研究兵法的一篇心得,犹如替主将草拟的一份“用兵须知”,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对提高当时将帅的军事修养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文章的主旨是讲述为将帅者应掌握哪些作战的谋略,才能在战争中取胜,其中包含很多朴素的军事辩证法思想,可资借鉴。如开头第一句“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就是要求带兵的将领首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后要求“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只有这样的将领才能打胜仗。同时,还分析了战争的性质,即“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激发士兵的斗志,百战不殆。 还值得称赞的是,本文的结构很有特色,是以纲统目的网状结构,显得纲目清楚条理井然。首段“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是全篇的纲领,它为文章规定了范围——“为将之道”,指明了论述中心——“当先治心”,故篇名题为“心术”。 接下来,苏洵使用五个“凡”字,从五个不同侧面论述各种各样“治心”的方法,如引线穿珠一般,将不同的方法整合关联。第二、三、四段阐述为将者如何带兵,比如打胜仗后要提高士兵的思想修养,要给他们丰厚的犒赏,同时要使他们继续保持旺盛的斗志等等。第五、六段论述为将者应如何审时度势,要知己知彼,战时不为小利所动,不避小患之害,抓住有利的时机出击,才能达到作战胜利的目的。最后两段论述为将者攻守之术。攻要出奇制胜,“阴长暴短”;守要使士兵无所顾虑而有所依靠,凭借地形稳固自己的阵容尤为重要,因为它能使战斗力充足有余。 文中多排比、对偶句,读来气势充沛,铿锵有力。而“邓艾缒兵于蜀中”的战例的插入,更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有许多生动的比喻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等,不但使文章文采斐然,还为人们广泛流传,成为名句,故明代茅坤说“此文中多名言”,可谓名不虚传。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此篇逐节自为段落,非一片起伏首尾议论也,然先后不紊。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段落鲜明,井然有序。文心之善变化也。”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1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2。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3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4先祖父,暴5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6。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7,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8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9,何哉?与嬴10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11}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12}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13}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14}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15}不行,良将{16}犹在,则胜负之数{17},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18},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注】 1兵:兵器。2赂秦:向秦国行贿。这里指割土地给秦国。3其实:它的实际(数量)。4厥:其。5暴(pu瀑):暴露,冲冒。6草芥:比喻极微贱的东西。芥,草。7厌:通“餍”,满足。8判:分明。9迁灭:随之而灭亡。迁,移动。10嬴:秦王姓嬴,这里指秦国。{11}速祸:招致祸患。{12}李牧:赵国的良将,领兵抗秦屡立战功,被封为武安君。却,打退。{13}革灭:消灭,灭亡。{14}向使:当初假使。{15}刺客:指荆轲。{16}良将:指李牧。{17}数(shu术):定数,命。{18}积威:历年积累所得的威势。劫:胁迫,挟制。 《六国论》是《权书》第八篇。本文提出并论证了六国灭亡“弊在赂秦”的精辟论点,借古讽今,针砭时弊,旨在映射宋王朝对辽和西夏的屈辱政策,告诫北宋统治者要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文章以古鉴今,气势磅礴,是苏洵政论文的代表作品。 战国时代,七雄争霸。《六国论》中的“六国”,就是指战国七雄中除秦国以外的齐、楚、燕、韩、赵、魏六个国家。为了独占天下,各国之间不断进行战争。最后六国被秦国逐个击破而灭亡了。六国灭亡的原因很多,根本原因是秦国经过商秧变法的彻底改革,确立了先进的生产关系,经济得到较快的发展,军事实力超过了六国。本文选择“弊在赂秦”这个角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地确立了自己的论点,进行了深入论证,表明了作者明达而深湛的政治见解。 文章开篇即提出六国破灭“弊在赂秦”的论点;然后以史实为据,分别就“赂秦”与“未尝赂秦”两类国家从正面加以论证;又以假设进一步申说,如果不赂秦则六国不至于灭亡,从反面加以论证;从而得出“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的论断;最后借古论今,讽谏北宋统治者切勿“从六国破亡之故事”。 论证中穿插“思厥先祖父……而秦兵又至矣”的描述,引古人之言来形象地说明道理,用“食之不得下咽”形容“秦人”的惶恐不安,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表达效果。文章的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的感情,不仅有“呜呼”“悲夫”等感情强烈的嗟叹,就是在夹叙夹议的文字中,也流溢着作者的情感,如对以地事秦的憎恶,对“义不赂秦”的赞赏,对“用武而不终”的惋惜,对为国者“为积威之所劫”的痛惜、激愤,都溢于言表,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使文章不仅以理服人,而且以情感人。 而在当时,宋朝最高统治者面对有利的形势却向契丹、西夏屈辱求和,北宋的这种输币、纳贡求和的办法,与“六国”赂秦而求一夕安寝的政策极为相似。所以,在文末苏洵将宋王朝和六国作了比较,巧妙地联系北宋现实,六国弱于宋“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倘若宋王朝败给了远不如自己的契丹和西夏国,可见真是连六国都不如了。至此,点出全文的主旨,语意深切,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希望北宋统治者改弦更张,勿蹈覆辙。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文章除了借古讽今的特点外,在布局谋篇方面更是颇具匠心。全文始终围绕中心论点展开论证,既深入又充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全文纲目分明,脉胳清晰,结构严整。不仅句与句、段与段之间有紧密的逻辑联系,而且首尾照应,古今相映。文中运用例证、引证、假设,特别是对比的论证方法。如“赂者”与“不赂者”对比;秦与诸侯双方土地得失对比,既以秦受赂所得与战胜所得对比,又以诸侯行赂所亡与战败所亡对比;赂秦之频与“一夕安寝”对比;以六国与北宋对比。通过对比增强了“弊在赂秦”这一论点的鲜明性、深刻性,使得文章气势恢宏,音调铿锵。 后人评论 欧阳修在《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中评论苏洵的文章说:“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 项籍1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2;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3;玄德4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5,乃克有济6。 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巨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巨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7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巨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巨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8,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9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馀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10。诸葛孔明{11}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12}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13}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14}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15}者,得一金椟{16}而藏诸家,拒户{17}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其果不失也? 【注】 1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人。少时随其叔父项梁避仇吴中,后入关自立为西楚霸王,与刘邦争天下,公元前202年,被困于垓下自刎而死。2虑:思虑,谋划。3量:器量,度量。4玄德: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5徐制其后:意即“后发制人”。徐,缓,从容。6乃克有济:方能成功。克,能。济,成功。7仇:这里是对抗的意思。8必死之土:不惜牺牲、不怕死的战士。9军志:兵法。10所守:指能防守之地。{11}诸葛孔明:诸葛,复姓。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著名政治家、军事家。{12}剑门:剑门关。在今四川剑阁县。{13}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14}财布:财物货币。布,古代的一种钱币。{15}小丈夫:与大丈夫的概念相反,指没有大志、无所作为的人。{16}金椟(du独):金匣。{17}拒户:关起门防御。拒,拒绝,抵御。 本文是《权书》的第九篇,主要从兵家用兵打仗的战略角度来探究项羽失败的原因。自从太史公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问世以来,项羽留给人们的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最终却失败的英雄形象,世人多歌颂他的英勇,惋惜他的遭遇,同情他的刚烈。然而在本文中,苏洵并不认为项羽错在用武力征战,他认为项羽有军事才能,只因缺少周全的思虑和谋略,犯了战略性的错误才失去了天下。 文章首段提出了论点,指出项羽虽“有取天下之才”却“无取天下之虑”以致失败。并将项羽与曹操、刘备作比较,认为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刘备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因而这两人也没有成功。在逐步分析三个人的优劣和失败原因之后,苏洵得出了有所弃才可以得天下之势,有所思才可以尽天下之利的结论,并提出了他的战略方针,应是“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胜利时不必得意,失败时也不必郁结,后发制人,方能成功。 在接下来正面论述项羽失败的原因时,作者并没有平铺直叙,而是采用欲抑先扬的手段。一上来先是赞扬“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后才笔锋一转,定论说:“死于垓下,无惑也。”并以巨鹿之战为例证,这就表达了苏洵的观点:正是因为项羽缺乏思虑,谋划不足,失去了控制天下的最好时机,才会导致惨死的结局。 最后,苏洵没有局限于项羽身上,而是纵论“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的话题,探讨了怎样的地形才有利于控制天下。还解释了“富人”和“小丈夫”的区别,前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而小丈夫“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等到“大盗至,劫而取之”,非但没有守住财富,反而失去了财富。这些话题从表面上看似乎与项羽的事无关,其实是在总结全文,照应首段所揭示的论点。对富人与小丈夫的对比,同样也是用以说明项羽谋略的不足和见识之小,照应文首对项羽的定论“无取天下之虑”。 本文是典型的总分结构,开头先立论,然后层层论述。在论述时引用史实和典故作为佐证,使论据更充分。在文中插入的设问,不仅不突兀,而且发人深思,使文章的开掘更深,逻辑更严密。同时,“虎方捕鹿”“小丈夫藏金椟”的比喻,浅显生动,既有助于说理,又增添了文章的形象性。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公文钞》卷七:“苏氏父子往往按事后成败立说,而非其至,然其文特雄,近《战国策》。”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1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2,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3,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4,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5,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6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7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8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9。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10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11}。”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 1础:柱子底下的石墩。2山巨源:山涛,西晋名士。王衍:西晋大臣,少年才华出众。任宰相时清谈误国。3郭汾阳:唐代名将郭子仪,封汾阳郡王。卢杞:唐奸相,陷害忠良,搜括民财,后死于贬所。4不忮(zhi至)不求:不忌妒,不贪求。5惠帝:晋惠帝,为人痴呆。闻百姓饿死,问何不食肉糜。6德宗:唐德宗,在位25年,局势日坏。曾问左右:“人皆言卢杞奸邪,朕独不觉,何也?”7容:或许。8囚首丧面:不梳头,不洗脸,像个囚犯。9慝(tè特):邪恶。10孙子:孙武,春秋时战国人,著名的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11}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在敌人还没有准备好阵势时候,要迅速初级击败敌人,没有激烈的战争,却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关于《辨奸论》这篇文章的作者和主题,一直争论颇多,学者考证是他人假借苏洵之名所作,也有人认为苏洵在文中诽谤王安石,是“不近人情”的作品。不管作者真人怎样,也无论作者对王安石的看法多么偏激,这篇看起来是“错误”的东西,却借助作者的文采和论述,千余年来传颂不绝,可见《辨奸论》还是有许多值得鉴赏之处的。 本文通过分析一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从而得出“见微知著”的结论,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识别人的标准。文章一开头就将天象和人事进行比较,指出了人事比天象更难以掌握,并证明这是“好恶”和“利害”的原因造成的:“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文中,作者先列出了历史上山涛和郭子仪对王衍和卢杞的评论,然后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两个人的评论虽有道理,但是有所偏颇,因为有所疏漏,无法令人信服。这也为最后一段的“今有人”打下了铺垫,使得对后文的刻画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可以说,论证之严密,笔锋之犀利,令读者备感酣畅淋漓。 特别要指出的是,作者在《辨奸论》的结尾表示,希望自己的话不要应验。其言不中,人们仅仅认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其言不幸而中,他虽然会获得“知言之名”,而天下则将“被其祸”。全文都是围绕着“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展开论述的,中心是强调“辨奸”,认为王安石是“大奸”,希望朝廷“见微而知著”,不要“举而用之”。不管作者和“今有人”之间的关系是如何紧张,从《辨奸论》总的精神看,并不是在发泄个人私愤,而是在为“天下虑”。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苏文公文钞》卷八:“养奇杰之才而特契出古者议能一节,以感悟当世,直是刺骨。”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1执事2: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3方有意于治,而范公4在相府,富公5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6为谏官,尹公7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8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9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10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11}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12}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13}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14}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15}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16}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17}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18}。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19},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遗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20}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年,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21},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别。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22},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 1内翰:唐宋时称翰林为“内翰”,这里指欧阳修,他当时任翰林学士。2执事:侍从左右的办事人员,旧时书信用为表敬套语,意谓不敢直接致函对方,而由其执事转达。3天子:指宋仁宗赵祯。4范公:范仲淹,字希文。5富公:富弼,字彦国。庆历三年(1043)任枢密副使(全国军事副长官),分掌北方、西方边防军事。6余公:余靖,字安道。庆历三年(1043)为右正言(谏官)。蔡公:蔡襄,字君谟。庆历三年(1043)为秘书丞、知谏院。7尹公:指尹洙,字师鲁。庆历初年以太常丞知泾州(今甘肃泾川),又以右司谏知渭州(今甘肃陇西),并兼任泾原路经略部署。8毛发丝粟:喻细小平凡。9度(duo夺):忖度,估量。10忽忽:心绪愁乱的样子。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忽忽若有所亡。”{11}曩(nang囊上声)者:从前。{12}潸(shān删)然:流泪的样子。{13}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14}远方寒士:作者自指。{15}扳(pān攀)援:攀附援引。{16}痼(gu固):久病难治。{17}巉(chán蝉)刻斩绝:形容文辞锐利尖刻。{18}迫视:就近看。{19}仰揖让:形容文章的结构既有变化又严谨有序。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20}知其知我:意谓知道我是您的知己。其,指代作者苏洵自己。我,指代欧阳修。{21}同列者:地位相同的人。这里指一起读书的人。{22}兀(wu务)然端坐:形容读书时用心认真的神态。兀然,稳坐不动的样子。 苏洵的《嘉祐集》中收有写给欧阳修的书信共五封,本文是其中的第一封,故称“第一书”。苏洵上欧阳修书共有五篇,以第一篇最为知名。此书作于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当时作者由四川地方官张方平等人推举,携带了苏轼、苏辙二子一同上京赴试。他上书刚任翰林学士不久的欧阳修陈述渴慕之情,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荐引。此时苏洵乃一介布衣,而欧阳修早已名扬天下,位居显要,可见行文措辞颇为不易。然而这封信却毫无摇尾乞怜之状,苏洵写得洋洋洒洒,举重若轻,不卑不亢地推荐自己,既周详精细,又委婉得体。 文首从“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说起,列举叙述欧阳修等人的情况。既处处与自己道的成与未成、用世的进退出处有关,又时时映带出自己的慕望爱悦之情、汲汲求识之意。这样落笔一来可以避免在信一开始便作自我介绍或提出请求的唐突,使文意委婉而不露;二来在堂皇正大的议题中带出自己十年思贤养心的经历、感受,不仅气势阔大纵放,而且亲切自然;三来为以下对欧阳修的称许和希望得到他的赏识,作了很好的铺垫。 在铺垫充分以后,苏洵欲扬先抑,先排除已故的范仲淹、尹洙二公,又排除为天子宰相的富弼,以及远在千里之外、不便通言的余靖、蔡襄三公,最终点出只有欧阳公才是唯一“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的人,这既是上文纵论六人离合的归结,同时又是作者之所以要给欧阳修写这封信的一个重要原因——希望能得到欧阳修的荐引。 文章后一部分继承上文,因为有求于欧阳修,自然要说些恭维的好话。不过苏洵极有分寸,他先从欧阳修的文章入手,自称是“洵之知之特深”,博取好感,而后采取反复对比、映照、烘托,称赞孟子和韩愈的文章,与欧文并列比较,突出了欧文的委婉曲折,从容不迫。可以说是用迂回方式对欧阳修文章作了极高评价。 在推崇后,作者又提出誉人求“悦己”和“知我”的区别,自己以后者自居,虽然有自我表白的意思,但也很能反映出苏洵耿直无阿附之意的个性和行文运思的周密详备,无懈可击。信直到最后,才转入自我介绍的正题,将自己道之初成所经历的三个阶段写得十分精练概括,不仅真实可信,而且生动形象。末句,作者一方面用“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的自嘲来总结。以“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一语结束全文,再次点明写给目的,真是天衣无缝,手法何等高明!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苏文公文钞》卷三:“此书凡三段,一段历叙诸君子之离合,见己慕望之切;二段称欧公之文,见己知公之深;三段自叙平生经历,欲欧阳公之知之也。而情事婉曲周折,何等意气,何等风神!” 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1,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2,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3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4,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5,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6。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7,公来于于8。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9。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10,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11},有庑{12}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注】 1正月朔旦:农历元旦。2欹(qi七):倾斜。3繄(yi衣):惟,是。4重(chong从)足:叠足而立,恐惧不敢前进。屏(bing丙)息:不敢出大气。砧(zhēn针):古代腰斩时用的垫板。5祚:皇位。6垣:墙。此处引申为边境。7暨暨(ji既):果敢坚决的样子。8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9骈骈:繁茂的样子。10芃(peng朋)芃:茂密繁盛的样子。{11}严严:庄严肃穆的样子。{12}庑(wu武):大堂周围的廊屋。 张益州,益州(今四川成都市)太守张方平,字安道,南京(今河南商丘)人。张方平于宋仁宗至和年间治蜀平乱,本文即以此为内容,通过对蜀人为张方平留像一事的缘起的记述,赞扬“约之以礼,驱之以法”的治民思想。 文章借与蜀人的对话,入手便直接点明侬智高将入寇的谣传所发生的时间地点,就弭乱、治蜀和留像三层,发表议论。首先指出,四川当时所面临的局势,“有乱将萌,无乱之形”的“将乱”状况,正是在这种百姓流离朝廷不安的形势下,文章借天子之口,有意渲染了处理这一事件的困难,而张方平“安坐于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可见张公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给人印象生动鲜明。 然后,作者就势转述张公对治蜀的看法,表现出张方平“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的内心,从而使人物的形象显得更加丰满更加充实。张公至蜀,“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仅用18个字,便将张方平处乱不惊,指挥若定的胆识和容貌展示无余。揭示了他何以能在短短的一年内使蜀境大安、人民相庆,以及为何受到百姓拥戴,乃至不顾他本人的反对而为他留像的真正原因。既然张方平厚待蜀人,那么他受到蜀人的拥戴和感恩以至留像纪念是很自然的。 这段文字记载了张方平治蜀弭乱的起因、经过和结局,简洁明了。但文章层层推进,波澜起伏,令人难忘。最后,作者用“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一语收束,笔力千钧。文章最后部分用诗的形式称扬张方平的政绩,作为全文的总结和补充,它首叙蜀乱,次言命师平乱,继写公宴其僚,妇子乐岁,末归结于感恩留像,层次分明,结构缜密,使人物形象丰满有力,事情有始有终。 后人评论 曾巩《苏明允哀辞》:“明允每于其穷达得丧,忧叹哀乐,念有所属,必发之于此;于古今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必发之于此;于应接酬酢万事之变者,虽错出于外,而用心于内者,未尝不在此也。”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1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2,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3,其祸蔓延,讫简公4,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5;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 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6,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7。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8桓公之手足邪?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馀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9莫盛于桓、文。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10,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馀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馀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11}不足信也。 吾观史鳅{12},以不能进蘧伯玉{13}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14}。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注】 1攘:排斥。2竖刁:官为寺人,古代宫中供使唤的小臣。易牙:善烹调,烹子为羹以献桓公。开方:背亲以事桓公。3五公子争立:齐桓公有子十余人,得君位者五人。无诡立三月被杀,继位的有孝公(10年)、昭公(20年)、懿公(4年)、惠公(10年)。4简公:齐简公,公元前484年立,上距齐桓公之死约160年。5鲍叔:齐大臣,管仲本齐桓公之仇,因鲍叔力荐而被重用。6四凶:尧时浑敦、穷奇、梼杌、饕餮四人。相传是不服舜管理的四个部落首领,后皆被舜流放。7少正卯:春秋时鲁人,聚徒讲学。传说孔子任鲁司寇,三月即诛少正卯。8絷(zhi直):绊马的绳子。此处作动词,是指羁绊、束缚。9五伯:五霸。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以齐桓、晋文为最。10灵公之虐:晋灵公,晋文公的少子。暴虐,在位14年被杀。{11}诞谩:荒诞无稽,瞎说骗人。{12}史鳅(qiu秋):春秋时卫国大夫。死后不成礼,以尸谏,卫君闻之感悟,退弥子瑕而用蘧伯玉。{13}蘧(qu瞿)伯玉:名瑗,春秋时卫国的勇士。{14}萧何:汉初丞相。曹参:西汉开过功臣。萧何死后相位由曹参继任,一切遵照萧何原定制度治政,世称“萧规曹随”。 管仲是春秋时期齐国著名的政治家,辅佐齐桓公富国强兵,使其成为春秋第一个霸主。后人对管仲虽有微词,看法不一,但是总体还是肯定了他的治国辅政功劳。苏洵这篇文章,却偏偏语出“妄言”,认为管仲并没有治理齐国的功劳,却有乱齐之过,因为他死前未能向桓公推荐能替代他的贤人,以致在他死后竖刁、易牙、开方三人搞乱了政局,造成齐国的大乱。 作者因此抓住管仲死前未能向桓公举贤自代的重大失误来展开文章。首段以简明扼要的语言摆出事实:管仲生前齐国大治,“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叛”。管仲死后“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突出了管仲生前死后齐国的不同局面,对照鲜明,发人深思,为下文的立论作了铺垫。而后明确提出自己的观点:“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再一次强调,管仲无治齐之功,却有乱齐之过。 在分析管仲的过错时,苏洵结合了桓公的为人来分析,剖析犀利,层层深入,特别是:“诛此三人,而其馀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语气斩截,强调了举贤自代才是根本的办法,非常有说服力。最后,作者又将笔触从齐国拓展到晋国,将齐晋两国进行横向比较。指出“仲之书”中所记述的管仲临死前所说的话是“其书诞谩不足信也”,认为是因为鲍叔牙、宾胥无的为人不足以拿国家相托付,才不向桓公推荐他们为相的,这也不能成为管仲不举贤自代的理由,难道堂堂齐国除此之外再无贤人了吗? 最后一段中,作者列举了史鳅、萧何的例子来反衬管仲。史鳅生前未能进贤退佞,深以为憾,临死之时吩咐儿子把他的尸体停放在窗下,进行“尸谏”,这就是文中所说的“身后之谏”。使得前来吊唁的卫灵公,能够及时地醒悟过来。而萧何,在去世之前及时推举了曹参代替自己,以后“萧规曹随”,使得西汉基业继续得到巩固。 在作了这样一系列的铺垫和例证以后,苏洵紧接上面的文意抒发议论:“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即大臣的用心,本来就该像史鳅、萧何那样临死也要为国家着想,可是管仲却没有做到。因此作者不由得不把矛头直接指向管仲:“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言下之意认为管仲不算贤者,因为他只悲哀自身之死,而没有担忧国家之衰。话虽说得含蓄,但针砭管仲之意还是十分明显的。 作为一篇评论历史人物的文章,本文避免了落入俗套的业绩评述,在观点上更是不蹈袭前人的陈说,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并加以论证。撇开其他功劳,仅仅着眼于宰相的责任,就管仲死前未能为桓公举贤自代这一点进行分析,使得文章视角独特,含义精深。对管仲的这一批评也算是切合情理,并非苛求,足见苏洵思维的缜密,凸现了“老苏史论遒劲详密”的特点。 后人评论 王昊在《苏洵传》中赞赏苏洵的政论文说:“文辞雄奇坚挺,笔势浩荡,雄辩滔滔,架构大开大合,纵横捭阖。” 木假山记 木之生,或蘖而殇1,或拱2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3。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4,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5,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6,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7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之所材,以及于斧斤之,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8,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9。二峰者,庄栗刻峭10,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11}。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注】 1或蘖(niè聂)而殇:有的数木刚发芽就死掉了。蘖:树木的嫩芽,殇:未成年而死。2拱:指树有两手合围那般粗细。3斧斤之患:指树木被砍伐掉的祸害。斤:斧头。4汩(gu古)没:沉没。湍:急流。5(fen坟):水边,河边的高地。6野人:村野之人,农民。7数:指非人力所能及的偶然因素,即命运、气数。8魁岸:强壮高大的样子。踞肆:傲慢放肆,这里形容“中峰”神态高傲舒展。踞,同“倨”,傲慢。9服:佩服,这里用为使动,使……佩服。10庄栗:庄重谨敬。{11}岌(ji及)然:高耸的样子。阿附:曲从,迎合,依附。 苏洵的散文纵横捭阖,老练简洁,既有《战国策》的雄放,文兼《韩非子》的峭劲,为宋代文坛开了生面。他写文章力求“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踪”,敢于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本文中所写的木假山,乃是苏洵家中一个木雕的假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木假山记》就是由此生发感慨而作的。他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际,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的社会情状,“疑其有数存乎其间”。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人才的摧残,赞美一种巍然自立、刚直不阿的精神。 本文是篇绝妙的小品,托物寓意,小中见大。标题是“木假山记”,但作者并没有泛泛地交待木假山的制作经过,也没有刻意描绘其精美绝伦的雕刻艺术,而是借欣赏木假山,触景生情,写出了树木的不同命运:有的刚刚发芽就过早地死去;有的刚长到拱把粗便也过早地被砍伐摧折;有的有幸成材,又被采伐者随便剪除掉。而后展开想象,有“形”之木避过重重厄运被造成假山形状,供人欣赏,确属幸运。更有许许多多的大材,未被发现,却被“樵夫野人”砍去当柴烧掉。这样看来,树木要活下去、要成材是极难的,要逃脱厄运也是极难的。 至此,作者的复杂心情可见一斑,文章字面上是写树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写人。在当时社会,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处在厄运之中,有多少有用人才被无端毁掉。偶尔有一个半个被“好事者”看中了,取用了,“强之以为山”,但也是被用来做成木假山式的装饰品,供人装饰其门面。借着树木的命运写当时的知识分子,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白申述,较之直写人的遭遇更为自然,更为含蓄感人。 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由写树木的遭遇,转向写木假山,借写木假山山峰的品格来写人的品格,表达自己对高尚情操的追求。“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作者敬爱的不单单是木假山的匠心独运的精美的雕刻艺术,而更在于爱山的中峰的“魁岸踞肆,意气端重”,爱其旁之二峰的“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爱其“岌然决无阿附意”的不卑不亢的姿态。这是作者傲岸不屈精神的体现,也是借物抒情的最好体现。 这篇《木假山记》,苏洵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遇,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一些社会情状,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体现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的秉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来看,都可以说是他的独具特色的一篇佳作。 后人评论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二《跋子瞻木山诗》:“往尝观明允《木假山记》,以为文章气旨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间,请问作文关纽。” 仲兄字文甫说 洵读《易》1至《涣》之六四2曰:“涣其群,元吉3。”曰:“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4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5。” 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且兄尝见夫水与风乎?油然6而行,渊然7而留,渟洄8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9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10。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11}也,纡馀委蛇{12},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13}而知鳞,疾而如驰,徐而如徊,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14},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15},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16},{17}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18}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19}而文生之者,惟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20}。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惟吾兄可也。 【注】 1《易》:即《周易》,古代占筮用书,《六经》之一,又称《易经》。2《涣》之六四:《涣》,卦名。六四,爻(yáo摇)名。爻是组成八卦中的每一个卦的长短横道。3涣其群,元吉:这是六四爻辞的上段。4仲:兄弟中排行第二称仲。5唯:应答声。6油然:水流丰沛的样子。7渊然:水深而静止的样子。8渟(ting亭)洄:水积聚而回旋的样子。9荡:洗涤。引申为清除、廓清。10水实形之:意谓水使无形之风变得有形了。风本无形状,但风吹动水面,在水面上形成了波纹,就可从中看到风的形状。之,指风。{11}大泽之陂(bēi悲):大湖沼的堤岸。泽,湖沼。陂,堤岸。{12}纡(yu迂)馀委蛇(wēiyi逶迤):曲折向前的样子。{13}蹙(cu促):收缩,密集。{14}縠(hu胡):绉纱一类的丝织品。{15}绸缪(choumou愁谋):紧密缠缚。{16}逆折:指逆流和水流转弯的折流。{17}(fen坟):这里指水波涌起的地方。{18}二物:指风与水。{19}无营:不刻意经营。{20}口实:话柄,谈话的资料。 说,是古代的一种文体,也叫“杂说”。苏涣是苏洵的二哥,本文是记述苏洵要把公群(苏涣原字“公群”)改为“文甫”这件事的。在讲述改字文甫的理由时,苏洵借题发挥,阐述了为文贵乎自然的文艺思想,即文中所说的“‘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比喻好文章的写作,就如风吹拂在水面上自然形成的波纹一样,乃兴会所至,自然形成,无意作文而成文,不求其工而自工,刻意去琢磨或者模仿都是不成的。这体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反对雕琢的文学观。 文中用“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比喻为作家创作文章的过程。水,好比是一个作家的生活积累、艺术素养和真实体验;而风,更像是作家的创作灵感和创作冲动。一个有艺术素养和生活积累的优秀作家,一旦触发了灵感,有了创作的冲动,就自然而然会写出具有真情实感且有艺术魅力的绝妙文章,犹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苏洵认为作家喜怒哀乐怨五情的自然流露,是文人写作时必须遵循的一条规律,所以他反对为文而造情,赞成“为情而造文”。这种崇尚平易自然的文风,提倡自然美的文学观点,对后人的文学创作意义深远。 此外,本文构思之巧妙、结构之缜密也是令人称道的。文章写的是为二哥苏涣改“字”的事,叙述范围本来很窄,可是作者却从读《易》写起,二哥名涣,原字公群,正好同《易?涣》之六四爻:“涣其群,元吉”有关;再同涣卦的象辞“风行水上涣”相联系,演绎出大段的对风水相遭的状态的描绘,自然而然地得出了“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的结论,隐喻了文贵自然的作文要领。最后从为文要领归结到“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的为人准则,暗暗点出为二哥改“字”的原因,是由于原来的字公群“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要为圣人担当消除朋党小人的重任。这使得全文上下贯通,一气呵成,从而造就了一篇匠心独具的美文。 后人评论 刘大槲评说此文:“极形容风水相遭之态,可与庄子言风比美,而其运词,却从《上林》《子虚》(司马相如的赋)得来。”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1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2。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3、属对4、声律5,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6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7,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8,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9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10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11}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12}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13}使冒顿{14},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注】 1先府君:犹言“先父”,此处指已死去的父亲。府君,汉代称太守为府君,后来成了子孙对自己父祖的敬称。2啖(dàn淡)我:给我吃。3句读(dou逗):断句。4属对:古义指对对子。5声律:声韵和格律。6摧折:犹言“折节”,指改变过去废学的行为。7两制:宋代以翰林学士掌内制,以知制诰掌外制,并称“两制”。当时石昌言任知制诰,因此称“官两制”。8旆(pèi佩):旗帜。9折冲口舌:指外交上以善辩而取胜。10富公:富弼,北宋大臣,曾于庆历二年(1042)出使契丹。{11}介马:披上战甲的马。{12}怛(dá达)然:畏惧、惊恐的样子。{13}奉春君:娄敬,因建议刘邦入都关中有功,赐姓刘,封号奉春君。{14}冒顿(modu默毒):匈奴单于,姓挛提。秦二世元年(前209)杀父头曼自立,加强内部组织,建立军事政治制度,使匈奴空前强大。西汉初年,经常骚扰中原的边地。 本文是一篇赠序,作于嘉祐元年(1056)。石昌言名扬休,眉州人,与苏洵既是同乡又是亲戚。当时石昌言在京师任刑部员外郎、知制诰,和苏洵两人在京城得以相遇。后来石昌言将奉命出使北国,庆贺契丹国母生辰,苏洵于是写了这篇文章,为他送行。因为苏洵的父亲名序,为避家讳,不称序而改称引。 当时,北宋在北方的强大威胁就是契丹,在数次征战失败以后,北宋王朝长期对它采取输币纳款的屈辱妥协政策。石昌言出使敌国如何才能不辱使命,保持民族和国家的尊严呢?苏洵于是对他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既要委婉不使对方感到难堪,又要句句实用、中肯。 文章先是从叙旧情聊亲谊开始,两家是邻居又是亲戚。“从旁取枣栗啖我”,可见关系的融洽。后来昌言举进士,离乡在京做官,两人不再能经常见面,但一直互相关心。在苏洵“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时,“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闲笔,其实是为了说明两人关系非常亲密,相互之间十分信任,彼此说话可以推心置腹。 接下来,作者水到渠成地引入文章的正题:得知昌言要“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廷”,作者鼓励他“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希望他在外交上取胜回来。同时,作者将笔锋一转,举古今使臣出使的事为昌言示例,将文章深入一层。 契丹的骑兵马队经过,有的人“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吓得胆战心惊,“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苏洵用这些人的懦怯委婉地提醒昌言,决不可像这些人那样做出有损于国格的事。而西汉奉春君娄敬到匈奴后,经过仔细考察,识破了匈奴藏匿壮士、马匹的奸计,认为是“伏奇兵以争利”,匈奴不可击。而刘邦不听娄敬的劝告,出击匈奴,结果被匈奴围困在平城整整七日,险些丢了性命。这个例子又从另一角度建议昌言要谨慎小心,防范契丹的阴谋诡计。 两个事例一正一反,从两个方面向昌言作了嘱咐。那么,到底该持什么态度呢?作者最后掷地有声以孟子的话来激励昌言:“‘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也就是说,去见的是契丹王,更可以藐视他们,不要为契丹的虚张声势所吓倒,要长自己的志气和威风,要敢于“折冲口舌之间”,夺取外交上的胜利。苏洵的这番赠言,在当时无疑是很有见地的,表现了不畏强暴、大义凛然的爱国主义精神。 总的来说,文章的前半部分,行文如兄弟相对促膝谈心,情真意挚,真切动人。后半部分列举史实,分条剖析。结尾处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全文情理兼胜,文质俱佳。 后人评论 刘大槐评说此文:“波澜跌宕,极为老成,句调声响,中寂合节,几并昌黎。” 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1,皆有职2乎车,而轼3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4乎,吾惧5汝之不外饰6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7马毙8,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9乎,吾知免矣。 【注】 1轮辐盖轸:古代车子的四种部件。轮,车轮。辐,辐条,车轮中凑集于中心毂(gu谷)的直木。盖,车盖,车上的帐篷。轸,车厢底部四面的横木。2职:职责,引申为“用处”的意思。3轼:车厢前供人凭倚的横木,其形如半框,有三面,古人用手俯按轼上表示敬意。4轼:此指苏轼。5惧:这里是担心的意思。6不外饰:指不注意外在行为的掩饰。7仆:向前跌倒。这里指车子翻倒。8毙:这里也是仆倒的意思。9辙:此指苏辙。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当时苏轼12岁、苏辙8岁。此时的苏洵经历了屡次考而不中的打击之后,心情郁结,于是借着二个儿子的名字缘由写了这篇文章,既有对儿子的谆谆教导和劝勉,亦有对仕途艰难、人生多磨难的感慨。 这篇短文很巧妙地借名字作发挥,对两个儿子进行了为人处世方面的教诲。苏洵认为,车轮、车辐、车盖和车轸,都是车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轼,只是车前用作搭手的横木,没有它,虽然卖相会难看一点,但毕竟不要紧。所以大儿子取名“轼”。苏洵的小儿子性格平和,他为其取名“辙”。只因天下的车莫不循辙而行,虽然论功劳,车辙是没份的,但如果车翻马毙,也怪不到辙的头上。 由此可见,“知子莫若父”。苏洵是深知两个儿子的脾气性格的,虽然当时两个孩子都还很小,但是苏洵可能已经从两人的行为举止上预感到了两人将来的命运,因而写下此文加以告诫。 他知道“大苏”从小生性旷达,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立刻“如蝇在口,吐之而快”,无意中得罪不少人,于是就提醒他要放低身段,注意“外饰”。“轼乎,吾惧汝之外饰也”,故再取字“子瞻”,希望他做事能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对于沉静内敛的“小苏”,老苏取名为“辙”,“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再取字“子由”,希望他能适当“动辄由他”,自由洒脱,大可不必担心福祸。苏辙性格冲和淡泊,深沉不露,并能尽力王事,后果然位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天下的父母,总希望子女首先要学会生存,然后再寻求发展。其子苏轼的诗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讲的实际上也是这个道理。此外,纵观苏洵的一生的性情和遭遇,再来品读本文,更觉意味深长。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论此文说:“虽短不足百字,但隽永有味,情思婉转;语言凝练,别具一格。” 曾 巩 列女传目录序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1《汉书》向列传2。而《隋书》3及《崇文总目》4皆称向《列女传》十五篇,曹大家5注。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而益以陈婴母及东汉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盖向旧书之亡久矣。嘉祐6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为篇次7,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而《隋书》以《颂义》为刘歆8作,与向列传不合。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乱,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录《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则古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今校雠9其八篇及其十五篇者已定,可缮写。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10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大任{11}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皆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12}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踽{13}之节,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14},《二南》之业本于文王,夫岂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其推而及远,则商辛之昏俗,江汉之小国,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国家天下治者也。后世自学问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家室既不见可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士之苟于自恕,顾利冒耻{15}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向{16}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 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芣苢》{17}《柏舟》《大车》之类,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不可考。至于《式微》{18}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无失欤?其言象计谋杀舜及舜所以自脱者,颇合于《孟子》。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19}者,盖亦不足道也。凡后世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故为之叙论以发其端云。 【注】 1具:陈述。2《汉书》向列传:《汉书》的《刘向列传》。《汉书》,二十四史之一,东汉班固撰,有纪、表、志、传共百篇。3《隋书》:二十四史之一,唐魏徵等撰,八十五卷。4《崇文总目》:书名,宋王尧臣等编撰,六十六卷。5曹大家(gu姑):班固妹斑昭,字惠姬,嫁曹世叔。夫亡,汉和帝召入宫,令皇后贵人师事之,号“曹大家”。大家,古代对女子的尊称。6嘉祐:宋仁宗年号。{7}集贤校理:官名。全称集贤殿校理,为校勘书籍之职。苏颂:字子容,晋江(今福建泉州市)人。8刘歆:刘向之子,字子骏,西汉文学家。9校雠(chou仇):校对。10赵、卫之属:均为汉成帝妃嫔,恃骄专宠,祸乱朝纲。赵,赵飞燕及其妹妹。卫,卫婕妤。{11}大任:姓任,周文王之母。大,同“太”。{12}保姆:古代君主妻妾中专事抚养子女的人。{13}珩璜琚瑀(henghuángjuyu衡黄居禹):均指佩玉。古人常佩带玉石,佩时分左右,上双珩,下双璜,中缀琚瑀下垂于两璜之间。行走时相触而成声,以为趋走之节制。{14}反身:反观自身,即严格要求自己。《易?家人》:“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也。”{15}顾利冒耻:见利忘义,不顾羞耻。{16}南向: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帝王之位即坐北朝南。{17}《诗?芣苢(fuyi浮以)》:《周南》篇名。《诗序》以为此篇言后妃之美,其声平和,表示妇人乐有其子。而《列女传》则谓此篇言妇人嫁于蔡国而其夫有恶疾,其母逼其改嫁,不听,故作《芣苢》之诗。{18}《式微》:《诗经?邶风》篇名。《诗序》云此诗是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而作。{19}不道:不记载,不说。 《列女传》,汉代刘向著,是我国古代第一部妇女人物传记。书中收录旧史遗文中105名妇女的故事,按她们的德行种类分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辨通”“孽嬖”七类,另有《颂义》一篇。其中前六类大致都属于作者认为值得称扬和取法的人物,后一类则将先秦史书曾记载过的淫邪以致亡国的妇女,如妲己、褒姒、卫宣姜、鲁文姜、骊姬、夏姬等,一一列出,予以批判。 《列女传》流传至北宋,已有些许错讹,本文是曾巩在史馆整理古籍时,特意整理了此书,并写下了这篇序文,大致作于嘉祐六年到治平四年(1061—1067)期间。主要是论述《列女传》的版本源流,并沿着原作的主旨加以讨论,借题发挥,以表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篇目录序,在介绍《列女传》篇目次第的基础上,进而以儒家自我修养中所奉行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信条为基础,充分肯定了《列女传》的思想价值。 文章首段概括叙述了《列女传》的流传和整理情况,并明确指出作此书的目的是“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并反复加以论述。特别叙述周文王的母亲大任在妊娠期间的表现,和后世那些淫乱邪恶的后妃相对比,围绕君主的修养与国家安危的关系充分展开议论,反复称扬刘向撰述《列女传》的意图,将帝王母亲、后妃对帝王品德,乃至国家社稷安危的影响,说得深刻透彻。曾巩认为,后天的教育很重要,但是“内助”的影响更大,它往往会直接决定一个帝王的品格和修养。譬如文王之所以兴盛,就是得益于母亲的教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再推及远处,乃至天下大治,都离不开一个“内助”。 行文至此,曾巩笔锋一转,发出感慨说:“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向天下之主哉!”得出自己的论述“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收尾干净利索,同时总结前文,回归于刘向著书的本意上。这是全篇议论的着力处,叙述和议论在此升华,紧扣文章的中心:阐述母亲的德行与教育,对后来做帝王的子女的影响及作用。 这篇文章是曾巩散文风格已经成熟时期的作品,集中地体现出曾巩散文的特点:儒雅博厚,曲折绵密。李塗在《文章精义》中说此文“平平说去,宜宴不断,最淡而古”。文中所表现的思想和文章的写法,最能体现出曾巩散文结构的严密和其驾驭文字的能力,得到了后世学者的肯定。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四:“子固诸序,并各自为一大段议论,非诸家所能及。而此篇尤深入,近程、朱之旨矣。 战国策目录序 刘向所定1《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2称十一篇者阙3。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叙曰: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4,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5,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6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7。其设心注意8,偷9为一切之计10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11}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12}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13},有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14}。至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15}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 【注】 1定:编定。2《崇文总目》:书名。宋王尧臣等编撰,六十六卷。3阙:同“缺”。4法度:法律制度。5用:施行。6二帝三王:二帝指尧、舜。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7易合:容易迎合各国国君。8设心注意:居心和用意。设,置。注,措。9偷:苟且,私下里。10一切之计:一时权宜之计。{11}寤:通“悟”,醒悟。{12}正:政治。{13}有为神农之言者:《孟子?滕文公上》:“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许行,战国时楚人,曾见滕文公,陈述神农的主张,力主君臣同耕、自食其力。孟子在书中记叙了许行的见解,并加以驳斥。神农,传说中的“三皇”之一,又称炎帝。{14}著而非之:记载下来并予以批评。著,记载。非,反对。{15}高诱:东汉学者,涿郡(今河北涿县)人,曾注释《战国策》等书。 刘向所整理的《战国策》,流传到宋代,已残缺不全,并且出现了许多错讹。曾巩访求残缺,考订谬误,将其补充修缮,还写了这篇序文。本文作于宋仁宗嘉祐后期曾巩校书史馆时,此期间正是曾巩散文艺术风格成熟阶段,本文堪称是他博厚文风的一篇代表作。 当时,朝廷上下正因为变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进行激烈辩论,争论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如何看待“祖宗法度”。保守派以为祖宗之法不可变更,而力主变法的王安石则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不法先王之政,而法先王之意的主张。曾巩是赞同王安石的看法的,本文便是借评价刘向《战国策》,阐述了自己在这一问题上的主张。 本文在布局上非常严谨。无论是就全篇而论,还是从具体的段落来看,这种特点都十分明显。文章首先叙述了《战国策》一书的勘校情况,而后展开议论,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结尾又回归于《战国策》注本,首尾呼应,浑然一体。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间的议论部分,指出战国策士是“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曾巩有着深厚的儒学修养,同时又是一位极为博学的作家,他在文中将所有的论述与儒家的基本理论及以往的历史事实结合得非常紧密,从而将道理阐发得极为明白。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曾巩采用了正反对比的手法。先举出孔于和孟子为例,正面说“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这也是一个衡量的标准。进而举出战国策士的行为作为对照,证明这些策士导致杀身亡国的原因是有悖于先王之意,这也与王安石当时的主张是一致的,可见他论述的是战国策士,而所阐发的,却是与现实政治密切相关的政治主张。 后人评论 王慎中:“此序与《新序目录序》相类,而此篇为英爽轶宕。”(《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南齐书目录序 《南齐书》八纪,十一志,四十列传1,合五十九篇,梁萧子显2撰。始,江淹3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而子显自表4武帝,别为此书。臣等因校正其讹谬,而叙其篇目曰: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托,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5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6,可幸而掩也。 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 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7者推而明之。所记者岂独其迹也?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知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8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9之馀,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10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11}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顾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纯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邪?至于宋、齐、梁、陈、后魏、后周之书,盖无以议为也。 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12}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昧,虽有随世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时偷夺倾危{13}、悖礼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 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岂可忽哉!岂可忽哉! 【注】 1纪:亦称“本纪”,古代史书中的一种体裁,多用以记述帝王的主要事迹或一代的大事。志:古代史书中的一种体裁,记叙典章制度及州县建制、山川地理的变革情况。列传:古代史书中的一种体裁,用以记载帝王之外各类历史人物的事迹。2萧子显:字景阳,南兰陵郡(今江苏常州)人,官至吏部尚书。著有《南齐书》等。3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南朝齐、梁时期著名作家。4表:表彰,彰显。5韪(wěi伟)德:美德。6梼杌(táowu桃误):古代传说中的怪兽名。此处比喻恶人。嵬琐:卑劣猥琐。奸回:奸诈。凶慝(tè忒):凶恶。形:面目,劣迹。7二典:指《尚书》中记载尧、舜事迹的《尧典》和《舜典》。8执简操笔:负责文书工作的人。简,魏、晋以前用来书写文书、史传的一种人工削制而成的竹片。9秦火:指秦始皇焚书之举。10区区:一点一点地。此处引申为辛勤的意思。{11}采摭(zhi直):采集摘取。{12}藻缋(hui会):文采。{13}偷夺倾危:指阴谋篡夺政权、颠覆国家的人。 本文是曾巩整理南北朝时梁代萧子显所编撰的《南齐书》时写的一篇序文,作于他在馆阁校勘古代典籍时期。《南齐书》是记叙南朝齐一代的史书。南齐是我国南北朝时期继刘宋之后建立的一个王朝,立国仅短短的24年。萧子显是南齐开国皇帝齐高帝萧道成的孙子,因而在书中处处为自己的祖父和家族回护甚至加了许多溢美之辞,因此后人对这部史书便颇多非议。 曾巩也表现出对这部史书的不满,认为它有意篡改历史,以致一些应该予以颂扬的历史人物没有得到很好的表现,而一些“偷夺倾危、悖礼反义之人”反而被美化,使其恶行未能暴露于天下;其语言又“刻雕藻绩”,即刻意追求华丽。于是他在整理完萧子显的这部拙劣的史书之后,便写了这篇目录序,来阐述自己对史书与一个史官的看法。 本文的重点也不在于介绍原书的体例、流传及整理情况,而是借《南齐书》的得失引发议论,阐述自己的认识,充分表现自己的史学观。作者明确指出,一部史书是否优秀,取决于它能否“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既然史书编写的目的是使后代君臣能以史为鉴,去奸佞、远小人,推行正确的治国方略,建立清明的政治,那么史家的水平、素质和作史动机就显得尤为重要。由此看来,萧子显根本就不具备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所应有的基本素质。 曾巩在综论历代史家、史书优劣得失的基础上,义正辞严地说,一个优秀的史家应该具备四个基本的条件:“明”“道”“智”“文”,即识见、思想、才智和文采。“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但作者却没有由此而直接转入对萧子显和《南齐书》的批判,而是进而举出历史上优秀的史书和优秀的史家为具体的事例。他举出《尚书》中的《尧典》《舜典》作为例证,认为这些儒家经典的作者才具备这样四个条件。 而历代以来,并非所有的“任政者”都是圣哲贤士,“执简操笔”的史官也非都是“圣人之徒”,史书出现谬误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所托不得其人”,所以即使连《史记》也有许多“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之处,这是因为司马迁也不具备上述四个条件,才会有这样的失误。 现在看来,虽然他对《史记》及其作者司马迁的评价显然有失偏颇,但曾巩所提出“良史”的四个条件,应该说是非常有道理的,因而也得到后世学者的充分肯定。 从文章结构上来说,本文承续了曾巩一向的绵密周匝的文风,值得细细品读。开头借对萧子显的《南齐书》进行批评,来展开关于良史标准的讨论,以极简略的笔墨介绍《南齐书》的篇目,然后立即指出,南齐短短24年的历史,“江淹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说明萧子显《南齐书》的编撰背景和意图,目的是由事及议,引出全篇议论。而后展开议论,提出史书编撰的目的是为了以史为鉴,是有益于国家社稷的观点,并分析史书失实的原因是“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祷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作为“良史”的标准,同时也文章末尾对其作者进行批评的伏笔。可谓是入木三分,气势磅礴,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后人评论 张伯行:“南丰推本唐、虞二典,抉摘史家谬乱,而结之以明夫治天下之道,直为执简操笔者痛下针砭。”(《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四)赠黎安二生序 赵郡1苏轼,余之同年友2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3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4,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5。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6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7。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注】 1赵郡:今河北省赵县。北宋末年升为庆源府。苏轼是四川眉山人,由于他的远祖是赵州栾城人,所以苏轼除署“眉山苏轼”外,又称“赵郡苏轼”。2同年友:古时称同榜考取功名者为同年。3闳:宏大。4司法参军:官名,置于各州,掌议法断刑。5迂阔:迂远而不切实际。6庸讵:也作“庸遽”,岂、难道的意思。7择而取之:指在古文与时文、道与世俗之间的选择。 这是一篇应黎生之求而写的赠序,写于治平四年(1067)。黎安二生是苏轼写信推荐给曾巩的朋友。他们从四川拿着自己的文章来京师就正于曾巩,也是“以文会友”之意。不久,黎生补任江陵府司法参军。行前,应两人的邀请,曾巩写了这篇十分著名的文章。 宋初百余年间,文风犹沿晚唐五代颓习,夸声色、讲偶对、空洞卑弱的“时文”泛滥一时。虽然以阳修为首的人笃行儒道,极大地扭转了文坛风气。但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古文与时文一直在反复激烈斗争。蜀士黎、安二生学习古文,被乡人笑为迂阔。曾巩便借赠序的机会,反击世俗对古文运动的指责,向有志于古文的黎、安二生表示赞赏,并自谓“迂阔”,且以“迂”为善,表现了作者对“道”的不渝的忠诚。 首段介绍、黎、安二生,称赞他们的文学才华。介绍黎、安二生,却并不立即下笔,却先写苏轼,再写苏轼来信赞二生,然后写其人其文,旨在以文坛大师烘托黎安二生,突出二生文才。后才写黎、安二生先后携文拜访自己,赞赏他们的文“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最后再以苏轼“善知人”作结,表面赞赏苏轼,实是是迂徐曲折地夸赞黎、安二生。 本文还运用了正话反说的手法,前文极力铺陈藻饰黎安二生文才,正是为了说明后面的“不迂”,“不迂”而以“迂”名之,正话反说,文曲意直。黎、安二生请曾巩为之辩驳。曾巩并没有正面为之辩驳,而是抓住“迂阔”二字生发出许多议论,从而揭露了世俗的谬误。此段文字虽然简短,却显示出内在的锋芒。 最后一段说理叙事更为曲折。作者先自顾而笑,再言自己的迂比二生更甚。进而分析自己和二生的迂,从而得出结论说,黎安二生的“小迂”是为“文”之迂,是文风问题;自己的“大迂”是为人之迂,是“道”的问题。作者以“迂”为善,表现决不附和颓倾的世风,对“道”的不渝的忠诚,及我行我素、无所畏惧、勇于躬行直道的可贵精神。 文末以“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来回复黎生“将解惑于里人”的请求。行文至此,似在回绝黎生解惑的请求。但这并不是作者的本意,接下来作者才转入正题,分析迂的善与不善,把选择的主动权交给黎、安二生,让他们自己选择,看似没有回答黎、安二生的疑问,但文中满含期待的语气,实际是以一种含蓄和缓的方式劝勉二生坚守儒道,不要顾忌世俗的嘲笑。正话反说,欲扬先抑,用讥世之词为二生和自己作了有力的辩护。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文之近俗者,必非文也。故里人皆笑,则其文必佳。子固借迂阔二宇,曲曲引二生入道。” 送王希序 巩庆历三年遇潜之1于江西。始其色接吾目,已2其言接吾耳,久其行3接吾心,不见其非。吾爱也,从之游。四年间,巩于江西,三至焉。与之上滕王阁4,泛东湖,酌跑马泉。最数游而久乃去者,大梵寺秋屏阁,阁之下百步为龙沙,沙之涯为章水,水之西涯横出为西山,皆江西之胜处也。江西之州中,凡游观之可望者,多西山之见。见西山最正且尽者,唯此阁而已。使览登之美穷于此,乐乎?莫与为乐也。况龙沙、章水、水涯之陆陵、人家园林之属5于山者,莫不见,可见者不特西山而已,其为乐可胜道邪?故吾与潜之游其间,虽数且久不厌也。其计于心曰:奚独吾游之不厌也,将奉吾亲,托吾家于是州,而游于是,以欢吾亲之心而自慰焉。未能自致也,独其情旦而作,夜而息,无顷6焉忘也。病不游者期月矣,而潜之又遽去7,其能不怃然8邪? 潜之之将去,以书来曰:子能不言于吾行邪?使吾道潜之之美也,岂潜之相望意也!使以言相镌切9邪?视吾言不足进也。视可进者,莫若道素与游之乐而惜其去,亦情之所不克己10也,故云尔。嗟乎!潜之之去而之京师,人知其将光显也。光显者之心,于山水或薄,其异日肯尚从吾游于此乎?其岂使吾独也乎?六年八月日序。 【注】 1潜之:指王希,字潜之。2已:已而,随后。3行:品行,操守。4滕王阁:唐永徽四年(653)滕王李元婴都督洪州(今江西南昌市)时建。与下文东湖、马跑泉、大梵寺秋屏阁等,均为南昌名胜。5属(zhu主):连接。6无顷:没有一刻。7遽去:突然就离去。遽,骤然。8怃然:形容怅然失意的样子。9镌切:情意恳挚地劝诫。镌,凿、刻。切,责备。此处均为引申义。10情之所不克己:情不自禁。克己,约束、克制自己。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当时曾巩正在临川求学,为了送朋友王希赴京而写下这篇赠序。文章回忆了两人从相识到结交的经过,描绘了一同游览的踪迹和在游览中所获得的乐趣,字里行间显示出两人间深厚的友情,委婉地表达出希望王希在仕途“光显”之后,不要淡漠了和自己之间的这份友谊。 本文工笔描绘,刻画细腻。先描绘临川的美景,从滕王阁、东湖,到跑马泉,都是江西的美景。“大梵寺秋屏阁,阁之下百步为龙沙,沙之涯为章水,水之西涯横出为西山,皆江西之胜处也。”短短的几句话,就概括性地叙述了他们的游历所见。 但作者又恐怕这种泛泛的介绍不足以表现他们同游之乐,更不足以体现两人在游览中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因此在这番概述之后,又选择这些游览中最令他们留连忘返的大梵寺秋屏阁进行描述,极写登临秋屏阁之所见所感,写由这些所见所感中所体味到的无穷之乐。这部分分三层展开。先写在洪州可远眺的风景——西山,“江西之州中,凡游观之可望者,多西山之见。见西山最正且尽者,唯此阁而已。”正由于“最正且尽”,所以“览登之美穷于此”,从中所获得的游览之乐也就为别处所不能比拟。第二层写秋屏阁上可以看到的他们陶醉的其他景物:“龙沙、章水、水涯之陆陵、人家园林之属于山者,莫不见,可见者不特西山而已,其为乐可胜道邪?”以其如此,“故吾与潜之游其间,虽数且久不厌也”。这句话承上启下,紧接着顺势推进一层,写自己甚至想举家居此,一直想来饱览这山水风光,但未能如愿,今日好不容易能够尽情,偏偏此时王希又突然要离去,自己自然觉得怅然若失。这一层通过写对其美景的极度喜爱与眷恋,来反衬和烘托秋屏阁风光之美的令人不能忘怀。 这分明是在写景,而在实际上是借写游览景物时的同游之乐来写与王希之间的深厚情谊。这种同游之乐写得越充分,则朋友之间的友情就显得越深厚;友情越深厚,也就更值得自己珍惜。试想,风光如此之美,同游如此之乐,但同游者又要离去,从此天各一方,以后自己即便再来,即便美景依旧,也未必会有那种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游之乐了。想到这些,能不为之“怃然”么? 行文至此,水到渠成,乘势揭示出全文的主旨:“嗟乎!潜之之去而之京师,人知其将光显也。光显者之心,于山水或薄,其异日肯尚从吾游于此乎?其岂使吾独也乎?”意思是希望友人不要在“光显”之后淡薄了山水之情,不再与自己游,使自己显得寂寞而孤独。暗自寄托了希望王希不要淡漠了和自己的友情的希望,但却始终不直说,而寄托在山水之情上,可谓是构思精巧,委婉含蓄,令人读后久久难忘。 后人评论 《宋史?曾巩传》评其文:“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谓难矣。” 先大夫集后序 公所为书,号《仙凫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纪》者十卷,《清边前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总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于世。今类次1诗、赋、书、奏一百二十三篇,又自为十卷,藏于家。 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2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文多浅近。是时公虽少,所学已皆知治乱得失兴坏之理。其为文闳深3隽美,而长于讽谕,今类次乐府以下是也。 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4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忧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5大臣从官执事6之人,观望怀奸7,不称天子属8任之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难言9,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10,其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 始公尤见奇于太宗,自光禄寺丞{11}、越州监酒税{12}召见,以为直史馆,遂为两浙转运使{13}。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见知,初试以知制诰{14},及西兵起{15},又以为自陕以西经略判官。而公尝激切论大臣,当时皆不悦,故不果用。然真宗终感其言,故为泉州未尽一岁,拜苏州,五日,又为扬州,将复召之也。而公于是时又上书,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龉{16}终。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穷久矣,海内既集{17},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烦碎,治财利之臣又益急。公独以谓宜遵简易、罢管榷{18},以与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19}初,四方争言符应{20},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阴,而道家之说亦滋甚,自京师至四方,皆大治宫观。公益诤,以谓天命不可专任,宜绌{21}奸臣,修人事,反复至数百千言。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谓主圣臣直{22}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公在两浙,奏罢苛税二百三十馀条。在京西,又与三司{23}争论,免民租,释逋负{24}之在民者。盖公之所试如此,所试者大,其庶几矣。 公所尝言甚众,其在上前{25}及书亡者,盖不得而集;其或从或否,而后常可思者,与历官行事,庐陵欧阳公已铭公之碑特详焉,此故不论,论其不尽载者。 公卒以龃龉终,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记;藉令记之,当时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欤?后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读公之碑与其书,及余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见其表里{26},其于虚实之论可核矣。 公卒,乃赠谏议大夫。姓曾氏,讳某,南丰人。序其书者,公之孙巩也。至和元年十二月二日谨序。 【注】 1类次:按文体分类依次编排。2摈(bin鬓):抛弃。3闳(hong宏)深:博大,深厚。4疾:痛恨。5推:推究。6从官:指帝王身边的侍从官员。执事:古时指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7观望怀奸:见风使舵,心怀奸诈。8属(zhu主)任:托付,委任。9难言:诘难责备的话。10出:古意指离开京城到地方去任职。{11}光禄寺丞:光禄寺属官,职责是参与准备祭祀、朝会及酒宴诸事。{12}监酒税:收取酒税的官。{13}转运使:宋初所设的州府以上的行政长官,负责一路或数路财赋,并督察地方官吏。{14}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的官。{15}西兵起:指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西夏兵围攻灵武一事。{16}龃龉(juyu咀语):上下齿不相配合。此指意见不合,彼此相恶。{17}集:同“辑”。辑睦,安定。{18}管榷(què确):宋代一种制度,对茶、酒等实行国家专卖。{19}祥符:全称“大中祥符”。宋真宗赵恒年号。{20}符应:也叫“瑞应”。古时以所谓天降“符瑞”,附会与人事相应,称做“符应”。{21}绌(chu处):贬退,排斥。{22}主圣臣直:因君主圣明,故臣下敢于直言。{23}三司:指盐铁、度支、户部三部门。为宋代主管国家财政的中央机构。{24}释逋(bu补)负:取消(百姓)拖欠的赋税。逋,拖欠。负,亏欠。{25}在上前:留在御前。指被皇帝留下来不批发的奏章。{26}表里:此指言行和思想。 本文写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是曾巩为已故祖父的文集所作的后序。曾致尧,字正臣,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土,历任秘书丞、转运使、尚书户部郎中等职,性格貌似迂阔而实则耿介,对曾巩的影响很深。因死后追赠右谏议大夫,因此曾巩称之为“先大夫”。 曾巩一生,都非常崇敬祖父,又尤为赞赏祖父这种勇言当世得失的精神,不仅亲自整理其文集,还求请当时文坛的大手笔欧阳修、王安石为作神道碑铭和墓志铭。本文便是他在整理曾致尧的文集后,为文集作的一篇序文。 关于曾致尧的生平事迹本文中笔墨不多,一是因为欧阳修所撰写的曾致尧神道碑铭中,已作了详细记叙,本文便专写为碑铭所“不尽载者”。再就是曾致尧的“历官行事”并不是本文的写作重点,本文重在论述他的生平言行中所表现出来的崇高品德。 本文虽然是一篇文集序,但其实是借评论祖父的文集来颂扬祖父的政绩和人品。所以,实际上成了一篇别具一格的人物传论。文章始终围绕“勇言当世之得失”这一中心来陈述祖父的事迹,从他才入仕时勇言当世之得失,激烈地批评朝廷官员“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心”,到屡次受到打击与排斥,被排挤出京城去任地方官,但“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清晰地为读者刻画出了一位忠君爱民、刚直好谏的官员形象,突出了曾致尧不为利害祸福所动的思想品德。 为了进一步增强印象,曾巩举出几个具体的事例来加以论证:一是在太宗、真宗两朝,曾致尧本来受到皇帝赏识几度官职升迁,却又都因“常激切论大臣,当时皆不悦,故不果用”。后来真宗想重新召用他时,他又在这关键时刻上书,“语斥大臣尤切”,以致“卒以龃龉终”。二是真宗大中祥符年间,自天子至百官,崇尚道教之风极为浓烈,曾致尧却极言力谏,“以谓天命不可专任,宜绌奸臣,修人事,反复至数百千言”。三是在任两浙转运使时,奏罢苛税。四是在京西任职时,“又与三司争论,免民租,释逋负之在民者”。而这些都反映在他的文集中,他自己也因此而落了个“以龃龉终”的结局。 纵观全文,曾巩融感情于叙事之中,显得感慨低回。曾巩对祖父的了解,主要是假之于曾致尧的遗著和亲旧间的传闻。文章取夹叙夹议的形式,将自己的议论与对祖父生平事迹的介绍结合得非常紧密,使得文章饱含感情。既为祖父的悲剧命运而感叹,感叹当时朝臣的非难及天子优容纳谏的圣德;又不能直言批评造成这一命运的君主,只好抚卷长叹:“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谓主圣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这是感慨,但感叹之中又有讽刺,是讽刺与批评的一种含蓄的表达形式,也更加凸显一种鲜明的对比和深刻的矛盾。 不难猜想,曾致尧文集所辑集的,又正是这类批评尖锐、言辞激切的章表文字,人物本身的坎坷经历与文集的内容,都决定着文章易于显现出一种辞危言苦的特点和倾向。本篇序文却采用夹叙夹议的方法,以叙述人物直言批评时政的事迹为主,不时杂以慨叹与评论,反复称述其直言忠谏的品格,措辞也极有分寸,藏锋不露,感人肺腑。 后人评论 方苞在《唐宋八家文百篇》中认为曾巩的散文“能与欧、王并驱,而争先于苏氏”。 寄欧阳舍人1书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2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3。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4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5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6?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7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8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9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10,敢不承教{11}而加详焉。 愧甚,不宣。巩再拜。 【注】 1欧阳舍人:欧阳修。舍人,官名。欧阳修在庆历八年转起舍人,故称。2先大父:去世的祖父。此处指曾致尧。3致:表达。严:尊敬。4勒:刻。5畜:同“蓄”,具备的意思。6徇:徇情,曲从于私情。7衋(xi细)然:悲痛伤心的样子。8睎(xi希):仰慕。9屯蹶(zhunjue谆厥)否(pi匹)塞:处境艰难不顺利。屯蹶,艰难受挫折。否塞,穷困不得志。10世族之次:祖先的世代次序等情况。{11}承教:遵照你的指示。 本文作于庆历七年(1047),是一篇独具特色的感谢信,它没有平常的客套,也没有空泛的溢美之辞。此前曾巩请求欧阳修为其祖父曾致尧撰写墓志铭,在收到后便回复了这封感谢信,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和对欧阳修道德文章的盛赞。并通过对铭志作用及流传条件的分析,来述说“立言”的社会意义,阐发“文以载道”的主张,表达了对道德文章兼胜的赞许与追求。 文章结构极其谨严,起承转合非常自然。首先交待自己写信的缘由,和观诵墓碑后的总的感受。接着叙及撰写墓志铭的意义,提出论点“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然后比较铭、史之异同。先言其异,次言其同,借助铭、史对比展开文章,深刻地阐述了铭志的警世作用。 紧接着,曾巩谈今铭“二弊”,首先是不实,其次是“传者盖少”。第四段强调立言者的素质是纠除今弊的根本条件。作者提出:“立言者”必须是“畜道德而能文章者”。作者在本段总的提出这个论点,然后再分说,“畜道德”和“能文章”。最后总说: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三、四段为“转合”过渡阶段。 此外,本文构思尤为奇妙,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曾巩把对欧阳修的赞誉与庆幸其能为自己的祖先写墓志铭有机结合在一起。文中一方面赞誉欧阳修,宣示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另一方面慨叹自家的荣幸,并推衍欧阳修的美德。“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即申说欧公对自己的教诲。“先祖父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即感谢欧阳修的铭文彰扬了其具有困顿身世的祖父。 文末,一个“愧甚”,从立言者之论,归结至欧阳修身上,盛誉欧阳修“畜道德而能文章”之贤,深谢欧阳修赐铭之恩。文章感情抒发到了高潮,曾巩利用多重递进的感叹和设问句式,反复咏叹,把自己的感激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是对自己曾祖父极力的赞美之词。这同时也与文章开头相呼应,使得结构格外完整。前面论述铭志的“警劝之道”,后面则赞美欧阳修此文的社会反响,又是一个前后照应,严整有序。 在唐宋八大家当中,曾巩是最重视章法的,在以上所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曾巩文章的这一特点,结构十分谨严,内容环环相扣,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此文可称得上曾巩文章这一方面的得意之作。 后人评论 过珙《古文评注》卷十二:“在南丰集中,应推为千古绝调。” 秃秃记 秃秃,高密1孙齐儿也。齐明法2,得嘉州司法3。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绐4娶周氏,与抵蜀。罢归,周氏恚5齐给,告县。齐赀谢6得释。授歙州休宁县尉7,与杜氏俱迎之官,再期8,得告归。周氏复恚,求绝9,齐急曰:“为若出杜氏。”祝发10以誓。周氏可之。 齐独之休宁,得娼陈氏,又纳之。代受抚州司法,归间周氏,不复见,使人窃取其所产子,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氏亦与其弟来,欲入据其署,吏遮以告齐。齐在宝应佛寺受租米,趋归,挽置庑下{11},出伪券曰:“若佣也,何敢尔!”辨于州,不直{12}。周氏诉于江西转运使{13},不听{14}。久之,以布衣书里姓联诉事,行道上乞食。 萧贯守饶州,驰告贯。饶州,江东也,不当受诉。贯受不拒,转运使始遣吏祝应言为覆{15}。周氏引产子为据,齐惧子见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惧,则收以归,扼其咽,不死。陈氏从旁引儿足,倒持之,抑其首瓮{16}水中,乃死,秃秃也。召役者邓旺,穿寝后垣下为坎,深四尺,瘗{17}其中,生五岁云。狱上{18}更赦,犹停齐官,徙濠州,八月也。 庆历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张彦博改作寝庐,治地得坎中死儿,验问知状者,小吏熊简对如此。又召邓旺诘之,合狱辞{19},留州者皆是,惟杀秃秃状盖不见。与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敛之,设酒脯{20}奠焉。以钱与浮图人升伦,买砖为圹{21},城南五里张氏林下瘗之,治地后十日也。 呜呼!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22}也,相祸则其类绝也久矣。如齐何议焉?买石刻其事,纳之圹中,以慰秃秃,且有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无忌言。二十九日,南丰曾巩作。 【注】 1高密:县名。在今山东胶县西北。2明法:熟悉法令。唐宋科举有“明法”一科,考试关于法令的知识。3嘉州:州名。治所在今四川乐山。司法:即司法参军,为州府中负责狱讼的官吏。4绐(dài怠):欺骗。5恚(hui会):愤怒,怨恨。6赀(zi资)谢:用钱财赎罪。7歙(shè涉)州:州名。治所在今安徽歙县。休宁:县名,在歙县西。8再期(ji机):两周年。期,古时指一周年。9绝:此处指解除婚姻关系。10祝发:断发。{11}置庑下:放在堂下的走廊上。{12}不直:不能伸冤。{13}转运使:宋初所设的府以上的行政长官,负责一路或数路财赋,并督察地方官吏。{14}不听:没有处理。{15}覆:审查,察看。{16}瓮:一种陶制的盛器。此处指水缸。{17}瘗(yi意):埋葬的意思。{18}狱上:案情上报。{19}合狱辞:验合案卷中的供词。{20}脯(fu府):干肉,此处泛指肉类。{21}圹(kuàng旷):墓穴。{22}不相祸:不自相残杀。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十月二十九日,而在此之前的十月二十二日,时任抚州司法参军的张彦博,在改造其所住寝室时,在墙脚下掘得一小儿墓穴,引出来一桩13年前的谋杀案。张彦博审理了这一案件,并将小儿骸骨改葬于城外,请自己的友人曾巩作了这篇“记”,刻之于石,纳于墓穴之中。也可以说,此文名为“记”,其实是一篇别具一格的墓志铭。 本文所记述的是一桩令人发指的亲子谋杀案,尽管时间仓促,但却写得有声有色、曲折生动。前嘉州司法参军孙齐,先娶杜氏,留置家乡高密。然后又骗娶周氏,带往任所,并生有一子秃秃。卸任之后,周氏发觉受骗,讼之于官。孙齐以钱财疏通官府,平息了这场风波。后来,周氏再度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孙齐立下誓言,许诺休弃结发妻子杜氏,得到了周氏的同意。未过多久,孙齐又结识了娼妓陈氏,并纳为妾,于是产生了遗弃周氏的念头。他调任抚州代司法参军时,便使人私下偷走了秃秃,“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不久,当周氏寻找至抚州,四处控告,历经艰难,终得清正廉明、主持公道的官吏受理时,为逃避罪责,孙齐先是将秃秃藏匿,最后终于亲扼其咽喉,又由陈氏提其足,倒置于瓮水之中闷死。然后买通衙役,将尸骨埋于寝室墙下,毁灭罪证。直至13年之后才为人所发现,秃秃的沉冤始得大白于天下。 文中因果关系颇为复杂,孙齐骗婚、遗妻、窃子、赖婚、杀人、藏尸一些列事件错综复杂,能否将这些关系介绍清楚,对本文的写作来说至关重要。作者在行文时紧扣住秃秃被害这一中心,选取整个事件中的所有重要环节,以极精细的笔墨,先后有序地介绍孙齐弃妻杀子的过程。其中,又一直以他和周氏之间的恩恩怨怨为叙述的着重点,因孙齐复杂的婚姻关系,是这一悲剧产生的主要原因,从而将将秃秃被害的缘由交代得非常明白。 今日,人们能读到如此佳作,主要得力于曾巩严格的剪裁和出色的叙事能力,方才将整个谋杀案发生的始末写得条分缕析,极为清楚,而且生动简练,清晰易懂。 此外,在刻画人物上,作者可谓是老练精辟。刻画人物形象时不直接渲染,而是通过写人物的具体行为来反应。在整篇文章中,孙齐的语言只有两句,一句是周氏大怒,要求离婚,齐急曰:“为若出杜氏。”一句是周氏追至抚州,欲进其住所时,他气急败坏地将周氏拖至堂下的走廊上,拿出一份假契约,将妻子诬为佣人:“若佣也,何敢尔!”短短十来个字,却声口毕肖,将一个薄情寡义、凶残狡诈的流氓小人形象写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后人评论 刘壎《隐居通议》:“公之文,源流经术,议论正大。然《秃秃记》则《史》《汉》中来也。此记笔力高妙,文有法度,而世之知者益鲜,予独喜不厌。” 墨池记 临川1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2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3《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4,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5,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6,而又尝自休于此邪?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7。教授8王君盛,恐其不章9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10。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11},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12},被于来世者如何哉!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注】 1临川:地名,宋抚州临川郡。即今江西抚州市。2洼然:低陷的样子。3荀伯子:南朝宋人,曾任临川内史,有《临川记》。4张芝:字伯英,东汉著名书法家,善草书。5出沧海:泛舟东海。6徜徉(chángyáng常羊)肆恣:纵情遨游。7州学舍:指抚州州府的学舍。8教授:官名,不同于今意,主管学政和教育所属生员。9章:同“彰”,显露的意思。10楹:厅堂前部的柱子。揭之:标明。{11}不以废:不肯让它埋没。{12}仁人庄士:有道德修养、为人楷模的人。遗风馀思:留下来的风范和传下来的美德。 本文是曾巩应抚州州学教授王盛之请而写的一篇叙记。文章因小见大,语简意深,由墨池的传闻推出王羲之书法系由苦练造就的结论,然后引申到为学修身要靠后天勤奋深造的普遍道理。辞气委婉,体现了作者独特的文风。 这篇短文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因小及大,小中见大,用小题目做大文章。题目是为墨池作记,据说这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洗涤笔砚之池,但实际上,传为王羲之墨池旧迹的,还有浙江会稽等多处。从曾巩此文“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的语气来看,他对临川墨池是否确为王羲之的真迹,也是抱着怀疑态度的。因此,他略记墨池的处所、形状以后,把笔锋转向探讨王羲之成功的原因:“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也就是说,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勤学苦练的结果。这是本文的第一层意思。这层意思紧紧扣住“墨池”题意。 但文章并没有简单地就事论事,文章的主旨也并不就此完结,而是由此进一步引申、推论。首先,“欲深造道德者”也是如此,即要学习书法是如此。从学习书法推及道德修养,强调都不是先验的,而是后天获得的;其次,从“人之有一能”尚且为后人追思不已,推及“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将永远影响后世。从书法推及风节品德,从具体的书法家推及更广泛的仁人志士,这是从他们对后人的影响来立论的。这两点推论都极为自然,承接转合,毫无牵强之出,表现了曾巩思路的开阔和极其深厚的艺术功力。 这篇短文的另一特点是,多用设问句和感叹句。全文可分14句,其中设问句5句:“岂信然邪?”“而又尝自休于此邪?”“况欲深造道德者邪?”“而因以及乎其迹邪?”“以勉其学者邪?”“也”字句两句:“荀伯子《临川记》云也”和“非天成也”。最后又以一个感叹句作结:“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这些句式的大量运用,使这篇说理短文平添了一唱三叹的情韵。特别是五个设问句,兼收停顿、舒展之功,避免一泻无余之弊,笔力矫健,玩索不尽。前人以“欧曾”并称,在这点上,曾巩是颇得欧阳修“六一风神”之妙的。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八:“用意或在题中,或出题外,令人徘徊赏之。” 宜黄县县学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1,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2、弦歌洗爵3、俯仰之容4、升降5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6,以习恭让;进材7、论狱8、出兵、授捷9之法,以习其从事10。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11},其所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中{12},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为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始终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13},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14}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15}。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16}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17}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馀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贼盗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18}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19},匠不发而多{20}。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21}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22}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23}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24}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与?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25},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与!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其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注】 1国:国都。学:此处指学校。2六艺:礼、乐、射、御、书、数。3弦歌:犹言“弦诵”。音乐。洗爵:古人招待客人时,先洗净酒器再斟酒敬客。爵,一种酒器。4俯仰:低头与抬头。容,与下文的“节”同,指法度。5升降:登上与降下。此处引申为进退。6祭祀、乡射、养老之礼:古时学校中举行的三种礼仪。祭祀,指祭神和祭祖。乡射,古代一种射礼。养老,尊敬老人,给他们奉以酒食的礼仪。7进材:推荐有才能之士。8论狱:判决狱讼之事。9授捷:出征而归,将在战场上所割敌人的左耳祭告于先庙。{10}从事:这里是办事的能力。{11}不率:不遵从命令。{12}中: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13}堂户之上:意为足不出户。{14}斯须:须臾,片刻。{15}要(yāo腰)于终:约束到最后。要,约束。{16}三公:古代朝廷中级别最高的官员,其具体官员各代不同,周为太师、太傅、太保,西汉为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东汉为太尉、司徒、司空。{17}三代:夏、商、周。近,差不多。{18}释奠之事:古代学校的一种典礼,春天,应陈设酒食以祭奠先师先圣,秋冬亦如此。{19}不赋而羡:不征敛而有余。{20}发而多:不征召而来了许多人。{21}序:堂的东西墙。{22}从祭之士:随同孔子享受祭祀的人。宋时学校立孔子及亚圣十哲塑像,又绘七十二贤人及先儒二十一人像于东西廊的板壁上,同时祭祀。{23}翰林子墨:代指文人。{24}会作:聚集工匠建造。{25}威行爱立:威严的法令得到贯彻,仁爱的风气得以树立。 宜黄在今江西抚州地区,宋时属江南西路抚州府管辖。《宜黄县县学记》是曾巩于皇祐元年(1049)应家乡抚州宜黄县官员之请,为宜黄县县学建成所作的记文。在这篇千字文中,作者以“纡徐简奥”的笔墨阐述了儒家的教育思想及其意义,同时又以简练的史笔记叙了家乡宜黄县县学的建立始末,表达了作者崇学重教的思想。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中,兴办学校历来是推行文治教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此,古代的圣人们不断摸索、总结,乃至确立了一套较为完备的制度,来保证学校教学的进行。这些制度与方法,都记载在儒家的六经中。如本文第一句所说的“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记载于《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文中的“祭祀、乡射、养老之礼”,曾巩对此非常熟悉,所以在论及兴学的重要性和古代学制时,能有源有委,条畅而详备,将古代从下到上学校的设制、教学的内容、教学的目的及具体措施,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使文章显示出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开篇不提宜家黄县学校的筹建、选址以及规模和外观。而是别处落笔,先写学习的重要性,说得十分恳切。抓注学习“使人人学其性”和“皆可尽于中”这个论点,逐步开始阐述教学内容和方法的安排,并注意指出每一个方面的学习都有明确的意义。比如学习《诗经》和《尚书》,可以明白待人接物的礼节和进退上下的种种规矩。接着阐述立学的最终目的,使社会上的人都“学其性”,而不单是防止他们出现邪恶放纵的行为。再者,从培养可以担当天下大事的人才来说,是为了“养其身”,使人们能够懂得天地间事物的变化,懂得古往今来国家治理得好坏的原因,懂得在施政的过程中,对具体的措施应如何增减损益、废置或施行,以及如何善始善终。于是,立学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这是作者对此最好、最准确的总结。 这篇学记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论述的层次极为清楚,文章结构非常严密。全文分五大段。第一、二两段写古人立学,培养人才,人才出而天下治。第三段写三代以后千余年来废学所造成的恶果。第四段写宜黄县立学的始末及其积极性。第五段则赞美县令李详兴学和为政的功绩,并对宜黄县学寄予希望。文章议论恣肆,层次分明,有极强的说服力。本文夹叙夹议,典重博厚,叙述有原有委,议论深刻透辟,堪称是曾巩文章的代表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先叙古人之建学,次序后代之废学,后叙宜黄之立学,末叙勉励士子之进学,虽未推阐天命人心之奥,五常百行之原,然汉代以来,能见及此者罕矣。行文不用间架,每段收住处,含蕴无穷,后惟朱子之文,肖其神味。”(《评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七)学舍记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1。自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睢、汴、淮、泗2,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3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4封、禺、会稽之山5,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6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7,繇浈阳之泷8,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虺9之聚,与夫雨旸寒燠10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11}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12}而忧艰也。太夫人{13}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14},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15},芑苋{16}之羹,隐约{17}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18}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注】 1滋出:层出不穷。滋,增益,加多。2蔡:州名,为春秋时蔡国故地,治所在今河南省汝南县。谯: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亳县。苦(gu古):古县名,宋代为卫真县,治所在河南省鹿邑县东。睢:水名,故道自今河南省杞县东流至江苏省,入泅水。汴:水名,在河南省境内,南流入淮。淮:水名,由河南经安徽、江苏入海。泗:水名,由山东经江苏入淮。3绝江:横渡长江。绝,穿过,越过。4并(bàng谤):通“傍”。挨着。5封、禺、会稽之山:山名,均在今浙江省绍兴县东南。6夏口:古地名,在今湖北省武汉市西。7庾岭:大庾岭,亦称梅岭,在江西、广东交界处。8繇:经由。泷(shuāng双):古县名,故城在今广东罗定。9虺(chuhui出毁):猛兽毒蛇。10燠(yu域):热。{11}箕:扬米的器具。筥(ju举):一种竹制的盛物器具。{12}遘(gou够)祸:遭祸。{13}太夫人:指母亲。古时父没之后称呼母亲当加一“太”字。{14}王事之输:指向官府缴纳税赋一类的事务。输,缴纳。{15}冗衣:粗劣的衣服。砻饭:粗糙的饭食。{16}芑苋:这里泛指野菜。{17}隐约:古意指穷愁忧困。隐,忧患。约,受屈。{18}挟长:倚仗自己的长处。 《学舍记》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当时曾巩正家道坎凛,他率领弟辈们躬耕垄亩,以求箪瓢之食,来维持全家的生计。但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他却安贫乐道,“挟书以学”,依旧念念不忘努力增强自己的道德与文学修养,不忘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本文便凸显了他这18年以来艰难困苦的经历,和乐观向上、不甘沉沦的抗争精神。 文中所写的“学舍”,又叫“南轩”,其实就是他住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茅屋,是曾巩率领他的弟辈们在邻居一块茅草丛生的荒地上搭建的一间草舍。《学舍记》则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叙事,很是详细,后一部分述志,比较简略。前一部分写尽了自己人生的艰辛和求学的勤奋,后一部分则酣畅淋漓地抒发了自己高远的志向。因此,这既是一篇求学记,又是曾巩前半生的一篇自传,是他在人生逆境中贫贱不移、奋发向上精神的最好明证。 本文先叙述了自己幼年时的学习情况:“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直到成长到十六七岁时,看到儒家经典中讲的道理和古往今来优秀的文学作品,才开始懂得喜爱它们,也便“锐意欲与之并”。 这部分语言朴素,虽是平平说起,但却为后一部分的述志奠定了基础。“六经之言”,是作者毕生刻苦研习的“道”;“古今文章”,则是作者倾心模仿的“文”。二者的融合,则正是作者坚持的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畜道德而能文章”,也是他在欧阳修的影响下,毕生都孜孜以求地为之奋斗的目标。 然而“遂其志”的过程却异常艰辛,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家中发生的诸多变故。从树立远大求学志向开始,“家事亦滋出”,使他的求学道路显得困难重重。于是接下来的文章中,曾巩便分五个层次,以五个排比句,一气而下地叙写自己人生的艰辛。一是父亲的被诬罢官,当时曾巩才19岁;二是自己开始“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的种种危险经历,这是青年时候曾巩为生计而奔忙的印证;三是叙述自己操持家政,“经营以养”,即处理家中的种种琐碎事物,期间外祖母去世,父亲刚要复职却暴病身亡;四是父亲的去世,使得家道更加衰败,自己肩负的担子更重,哥哥又赴京应试,不第而归,却病死途中;最后一个层次便是“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五个层次按照时间顺序,循序渐进,将自己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在不动声色中描绘到极致,令读者为之而潸然泪下。 最后一部分是述志,表达自己求学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修养和学识,以期望成为于国于民有用的人才。表现出曾巩在逆境中永不屈服的精神,以及孜孜追求自己梦想的宝贵品质。 后人评论 茅坤:“子固记学,所论之制,与其所以成就人才处,非深于经术者不能,韩、欧、三苏所不及处。”(《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七)道山亭记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1,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2,与吴之豫章3,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阸4于两山之间,山相属5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6,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7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8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9,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10,失毫分辄破溺{11}。虽其土长川居{12}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揖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狭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13}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14},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15},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16}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17},得闽山嵚崟{18}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19}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20}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馀功又及于此。盖其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辟,名师孟云。 【注】 1中国:华夏民族上古时建都于黄河流域,以为居天下之中心,自称中国。2太末:古县名,秦汉时属会稽郡,旧治在今浙江省龙游县。3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4阸(ài厄),阻隔,阻塞。5相属(zhu主):相连接。6逆坂:迎着斜坡而上。缘(gēng耕):缘着粗绳往上爬。7石芒:石头的尖端。芒,通“锘”。8踬(zhi至):跌倒。9衡缩蟉(liu流)糅,水势曲折奔流。衡缩,纵横。蟉糅,屈曲混杂。10投便利:贪图方便。有投机取巧之意。{11}破溺:船破溺水。{12}川居:长年生活在水上。{13}长江:此处指闽江。{14}通潮汐:即与海相通。{15}佛、老子之徒:指僧人与道土。{16}瑰诡殊绝:奇伟怪异,超尘脱俗。{17}光禄卿:光禄寺长官,负责朝令、祭祀诸事。昭文馆:朝廷藏经藉图书之所,与集贤院、史馆并称“三馆”。程公:程师孟,字公辟,江苏吴县人。{18}嵚崟(qinyin钦银):山势高耸的样子。{19}簟(diàn店)席:供人坐卧用的竹席。{20}埃壒(ài爱):尘埃、尘世。 《道山亭记》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是曾巩在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州任上,应福州前任知州程师孟之请而作的。程师孟曾于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前后任福州知州,“道山之亭”是他知福州时,将城西乌石山上的观景亭改名为此的。程师孟在福州任满之后,请曾巩写的这篇亭台记。曾巩对他这样一种在偏远的地方犹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十分佩服,所以接受了他的请求,欣然命笔,写了这篇《道山亭记》,来称扬程师孟的旷世豪情。 本文题名“道山亭记”,但对亭的描写却只有寥寥几笔,而是花了大量的笔墨,去写福州的偏僻和道路险阻,写福州的城市的建筑,这其实都是为下文写道山亭作铺垫。福州的“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又为其城市建筑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福州人因而喜好“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在这些豪华巨丽的建筑中,又以佛、道两教的寺庙为最突出:“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足见其占地规模之大;由“瑰诡殊绝”“已尽人力”,可见其耗费的资金之多。 在极尽笔墨写完“耳目之乐”以后,作者在前文两段铺垫的基础上,正式转到对道山和道山亭的描写上来,并逐步在描写中揭示全文的主旨。一写筑亭的经过,是程师孟为福州知州时,发现闽山山势高耸,便“为亭于其处”,使福州“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而尽于四瞩”。再写道山亭命名的缘由:“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最后才揭示全文题旨,表示对程师孟旷达情怀的赞扬。 正由于有前文的铺垫,第三段揭示主旨也就水到渠成。至此,读者才明白,文章题名“道山亭记”,开头两大段却不写亭,而去写闽地的远且险,写福州风物之美,写那些粗看上去与题无关的内容,其实这正是作者故意设置的铺垫。 在构文方面,层层渐进,环环相扣,可见作者的良苦用心。譬如赞扬程师豁达胸怀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逐次展开的,同时也逐次地回应前文。“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回应第一大段;“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回应第二段;“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之外,其志壮哉”,则收总全文,深入揭示程师孟不畏艰险,随遇而安,且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如此一来,使文章的收束显得纡徐从容,余波绮丽。 后人评论 沈德潜称赞曾巩的这篇文章“何减韩、柳”。(《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卷二十八)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1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2,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3几人?沟防构筑可僦4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5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6。 州县史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馀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7,当给粟三千石8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9。使自十月朔10,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11}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官粟,得五万二千馀石,平其价予民。为粜{12}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13}者自便如受粟{14}。又僦民完成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15}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16},处{17}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18}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19}。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20}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21},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22}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23},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沴{24}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25}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26}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27},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朝廷、岂弟{28}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注】 1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熙宁是宋神宗年号。2赵公:赵抃,字阅道,宋衢州人。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俱是赵抃在朝廷的官衔。3当廪于官者:应当从官府的仓库里发给他们粮食的人。廪,官家的粮仓,这里作动词用,由仓库发给。4僦(jiu就):雇用。5食之羡粟:吃不完的多余粮食。羡,多余。6谨其备:作好周密的防灾准备。7岁廪穷人:每年开仓救济穷苦百姓。8石(dàn但):容量单位。旧时以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石。9佐其费:补助救灾的费用。佐,帮补。10朔:初一日。{11}是具:这样的办法措施(指以上所叙述的救灾措施)。{12}粜(tiào跳):出卖粮食。{13}籴(di笛):买进粮食。{14}自便如受粟:使(买粮食)和领救济粮食一样方便。{15}纵予之:放开贷给他们。{16}病坊:收养病人的处所。{17}处(chu楚):安置。{18}瘗(yi义):埋葬。{19}或便宜,多辄行:对(救灾)有较大好处的,多打破陈规立即执行。{20}罹(li离):遭遇。{21}拊(fu抚)循:抚慰。{22}绥辑:安顿。{23}纤悉:无微不至。{24}灾沴(li厉):灾害。{25}有间(jiàn见):有距离,有差别。{26}科条:救灾的具体办法。{27}致仕:旧时官僚退休称“致仕”。{28}岂弟:即“恺悌”,宽厚温良。 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绍兴县。赵公即赵抃,宋衢州西安人,字阅道。赵抃居官正直无私,弹劾不避权贵。由于他曾任殿中侍御史,所以京师中对他有“铁面御史”之誉。熙宁八年(1075),越州发生大旱灾,时任越州知州的赵忭采取一系列的救荒措施,取得了明显的成效,颇为朝野所称道。 本篇文章写于元丰二年(1079),是作者在越州考察之后写成的,对赵公的救灾工作从灾前调查和准备、救灾措施、为政精神到救灾成效都做了详细的记述,不但赞颂了赵公的吏治才能和卓越政绩,以为后人之鉴,也表现出作者一贯的关心民生疾苦,注重具体政务实践和善于总结救灾经验的作风。 文章的中心事件是“救灾”,但作者却是从救灾之前开始写起,先介绍了“防患于未然”的调查准备工作。作者具体介绍了赵抃的调查提纲,写了赵抃对“属县”的七问“灾所被者几乡”,是问受灾的范围;“自食者”“当廪于官者”,是问灾害程度;“沟防”“库钱”“富人”“僧道士”,是问官私救灾的应对能力。突出了赵抃临事从容,严谨精细,具有远见卓识;也使救灾的记叙更加完整,以为后来的官吏救灾提供借鉴。 紧随气候写救灾措施。救灾工作头绪纷繁,文章主要从两个方面来介绍。第二段写“救饥”,此间,赵公多方面的考虑:忧虑领救济粮时,秩序不好,造成混乱,于是让男女分开在不同的日子领粮;考虑到百姓会流亡,于是广设救济站点;算计到官吏不够用了,于是聘用不在职的官吏;对不用官府救济、能自食其力者,则责令富人不可囤积粮食不卖;对需举债度日者,则责令富人放债,待有收成时,官府为其讨债。这一切写出了救灾筹划的严谨周密。第三段写“救疫”,写得相对比较简单,只概括介绍了设置病坊,招募二僧作为医护人员,安排掩葬死者等工作。 最后,论说赵公救灾工作中表现出的精神和品德,说他可以作为天下官吏的榜样;他救灾的做法和经验,是值得后人借鉴的宝贵经验。然而文章并未停留于写越州救灾其事和赵公其人,而是针对其事其人进行议论,阐明主旨“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是这一段的关键语句。于是得出“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表现赵抃为了灾民不怕承担责任,不惜自己的功名利禄;“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表现他为救灾尽心竭力;“多出私钱”,“皆公力也”,表现其为救灾公而忘私的宝贵精神。 文末写赵公年老退休后,住在衢州。并补充交代,由于作者写的是“救灾记”,故赵扦的正直、恺悌都没有写在文章之内。这就既概括地介绍了赵公其他方面的品格、修养,又给读者以思考的余地,具有无尽的余味,是一种很巧妙的写作手法。 后人评论 茅坤:“赵公之救灾,丝理发栉,无一遗漏;而曾公之记其事,亦丝理发栉,而无一不入机杼,及其髻总。”(《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八) 王安石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节选)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处其中,幸甚。 …… 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人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1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2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3,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政刑之事,皆在于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4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 何谓饶之以财5?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6,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7,使其生也。既于父母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8,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9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10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11}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12}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 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13}。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听私于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14},所须士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试其能行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 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15},知工者以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16}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而僇辱{17}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18}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19}。此之谓也。 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陶{20}、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注】 1趋:遵循,趋求。2教:教育。养:培养。取:选拔。任:任用。3乡党:古代地方组织。周制,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4法言:合乎法律和礼仪的言论。5饶之以财:指俸禄丰厚。饶,使丰厚。6庶人之在官者:指够不上“王臣”的府、史、胥、徒等下级吏役,出自《周礼?春官》中。7世禄:世代享有的爵禄。8放僻邪侈:肆意为非作歹。9帅:遵循。10《酒诰》:周初禁酒的文告,《尚书》篇名。{11}抵冒:抗拒和冒犯。{12}治察:管理细密。{13}官使之:任以官职。官,此处动词,意味授予官职。{14}万官亿丑之贱:指广大的下层官吏。丑,类。{15}后稷:尧时农官,此泛指农业。{16}狃习:习以为常、熟悉。{17}僇(lu路)辱:侮辱。{18}比周:结党营私。{19}黜陟幽明:罢免糊涂无知的官吏,提升明智有才的官吏。{20}皋陶:舜时管刑法的官,后世用以泛指。契:舜时司徒,掌文化教育。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又称《上皇帝万言书》。此文作于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是王安石任提点江东刑狱任满返京述职时,写给仁宗皇帝赵祯的上书。本书节选了其中一部分,也是文中正面论述人才的教育、培养、选拔、任用之道的核心部分。可以说,这封上书,实际上不仅是王安石要求革新变法的具有纲领性的政治论文,而且也是他的人才政策和方案的基本设想。 文章开头先明确提出“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这个论断,尖锐地揭示北宋王朝内外交困、财匮俗衰的深重危机,指出其原因在不知法度,从而提出根据“所遭之变,所遇之势……改易更革天下之事”的因时改革纲领。接着又强调指出,当前要进行变法,其势必不能,关键原因在于人才的严重缺乏。而人才的缺乏,又由于“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 然后逐一论述人才与变法的关系,指出如果人才众多,在位的官吏就有充足的选择余地;在位者得其才,方能因时势、人情而变更“天下之弊法”。最后指出,人才不足是由于“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点明了这部分的中心观点。以下便从正面分别论述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 先论“教之之道”。作者首先指出“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即古代各级均有学,学校教育的内容和朝廷的政事是密切结合、完全一致的。“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从正反两个方面明确提出学校教育的内容必须紧密结合朝廷礼乐刑政的建设,为其服务。实际上提出了改革单纯讲说章句、教以课试之文章、与天下国家之事相脱离的教学内容和教育制度的主张。 再说“养之之道”。“养”是针对物质待遇和管理而言的。在严格管理的条件下,保障必要的物质生活待遇,是人才得以正常生活、安心工作和顺利成长的前提条件。因此,必须抓好这一环节。王安石对人才的待遇和管理,提出了三条具体措施。一是“饶之以财”,即“制禄养廉”,使知识分子出身的人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使其没有身前身后之忧。二是“约之以礼”。王安石认为,当人有了生活保障之后,如果不加以严格的制约,“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成为腐败的祸根,人就会“以奢为荣、以俭为耻。”因此,必须按照人的不同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对其生活、社会交往、礼仪等方面,加以严格的限制和管理。三是“裁之以法”即“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 接下来说“取之之道”,即人才的选拔。无论是由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才,还是从实际工作中成长起来的人才,都需要有一个认定的过程,即合理的选拔;否则,真假难辨、优劣不分,人才的培养、管理和使用都会失去根据。 最后论“任之之道”,主要是针对人才的使用而言。在王安石的思想中,人才的使用是人才陶冶的最后一步。使用得当,就能发挥人才的作用,人才的价值才算实现;使用不当,人才就难以发挥作用,甚而会对人才的培养、教育起反作用。为此,他提出了人才使用的三个著名原则:“宜”“久”“专”。此外,还要做到“黜陟幽明”,才能形成完整合理的任职制度。 总之,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针砭时弊,论述了人才陶冶对于政治改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并针对当时有关人才培养、使用等的一系列问题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他的人才思想,提出了教、养、取、任的一系列具体原则和措施,成为他后来执政时进行教育和科举改革的基本蓝图和方案。 后人评论 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一书中认为,“秦汉而下,未有及此者”,“斯文之在天壤间,终不失为悬诸日月不刊也”,并认为“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 本朝百年1无事札子2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3,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4所以事君之义,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5}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6。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7,施为本末8,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9。盖监司10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11},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12},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13},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埸{14}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15}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 【注】 1百年:自宋太祖建国(960)到写这通奏章的熙宁元年(1068),共百余年。2札子:奏章。3迫于日晷(gui轨):时间限制。日晷:日影,此处指时间。4近臣:作者时任翰林学士,故自称“近臣”。5训齐:加以训练,使其整齐划一。6逸德:失德。逸,失。7备从官:备位侍从之官。指任知制诰。8施为本末:政治措施的始终。9相坐之法:牵连犯罪的法律。此指被举荐者犯罪,举荐者也连带犯罪。10监司:宋代各路分设安抚、转运、提点刑狱、提举常平四司,其中转运使、提点刑狱有监察本路官吏之责,称监司。{11}左右近习:指宦官。{12}慝(tè特):邪恶。{13}台阁:指中央政府机构。{14}疆埸(yi易):边界。{15}将明:奉行职责,阐明事理。出自《诗?大雅?燕民》:“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 本篇作于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四月,当时王安石任翰林学士。神宗即位后锐意改革,对曾上万言书的王安石非常倚重,特将其从江宁召至汴京,任为翰林学士兼侍讲。一次召见,神宗向他询问“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王安石因此上了这篇奏章阐述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并顺势提出变法有为的主张,充分表现出王安石对北宋王朝命运的深切忧虑和要求改革的急切心情。 对于“本朝百年无事”这样一个论题,很多思想保守的人会做成一篇歌颂祖宗功德、主张遵循祖宗旧法的文章。而对王安石来说,既要巧妙回答神宗,又要表达揭露时弊、倡言改革之意,可以说回答这个问题破费了一番脑筋。一则不能避开皇帝问的问题不作正面回答,一则不能完全将奏章的内容限制在“百年无事”之因这一表象上。于是王安石巧妙构思,借“无事”打发议论,透过“无事”的表象揭露积弊,如此一来,既正面回应“百年无事”之因这个问题,又表达了自己倡言改革的一贯主张。 文章开头一段是个引子,说明承召入对时因时间匆促,未能详言,故作此奏章上陈。“迫于日晷”云云,恐非托辞,只是表明自己的奏章内容不是粉饰太平之词,而是揭露时弊、呼吁改革之词,表现了鲜明的政治责任感。 第二段正面回答“本朝百年无事”之因,历叙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之事。其中太祖是开国皇帝,作为重点详加论述分析,对太祖的颂扬,涉及其知人善任及除苛赋、止虐刑、废藩镇、诛贪吏等政治措施,“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的施政原则。而太宗、真宗,仅以“聪武”“谦仁”一语带过;仁宗、英宗,则径曰“无有逸德”,为下一段专论仁宗朝预留地步。 第三大段专门议论仁宗朝代各种政治措施及其成效,以回答“无事”的原因。此段笔墨加重,不是因为“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而是此时正是宋王朝从繁荣太平到积弊丛生、危机日深的转折期,而王安石又亲历了仁宗朝的“施为本末”,对情况了解得相当全面透彻,因而通过对仁宗朝“无事”表象的深入剖析,正可揭示仁宗在任用将帅官吏方面的失误和太平繁荣表象下的危机,从而提出自己变革的主张。此段采用先总提、后分论的形式,逐一阐述“刑平而公之效”,“赏重而信之效”,“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总的来说,还是对仁宗在位期间施政的颂扬,批评与揭露是次要的。 在前文作了充分铺垫以后,作者在第四段才掉转笔锋,纵论“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看似有所离题,实则是在仁宗朝情况的论述中,已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无事”表象下的“有事”,“安逸蕃息”表象下的积弱,太平繁荣表象下的危机。因此这一段顺势对“累世因循末俗之弊”作集中的揭露,细数十大流弊,可谓是顺理成章。这些积弊,虽是百年来渐进形成的,但在位时间最长的仁宗统治时期,却是上述弊端加深加重的关键时期。对仁宗朝积弊深入揭露后,末段顺理成章提出“人事之不可怠终”,“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呼吁立刻进行改革。 后人评论 陈在《文则》中评本文:“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 伯夷 事有出于千世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识,遂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已。 夫伯夷1,古之论有孔子、孟子焉,以孔、孟之可信而又辩之反复不一,是愈益可信也。孔子曰:“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饿于首阳之下,逸民也。”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2之滨,目不视恶色,不事不肖,百世之师也。”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然则司马迁以为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薇之歌》,韩子因之,亦为之颂,以为微二子3,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是大不然也。 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而尤者,伯夷也。尝与太公4闻西伯5善养老,则欲往归焉。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6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盖二老,所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余,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来而死于道路邪?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 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余故曰圣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减太公哉! 【注】 1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孤竹君欲以次子叔齐为继承人。他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以为逆父命,遂逃之,而叔齐亦不肯立,亦逃之。2北海:指渤海。3二子:指伯夷及其弟叔齐。4太公:即太公望,姓姜,名尚,字子牙。5西伯:西伯侯姬昌。6元元:百姓,平民。 自从司马迁写了《史记?伯夷列传》以后,世人都奉伯夷为清高的遗老和高士。但王安石的这篇文章,却一反传统看法,对伯夷的为人提出了质疑和自己的看法,表现了他不拘于传统成见的精神和敢于质疑的处事态度。 文章第一句单独为一段,用一个超长句提出问题,树起了批判的靶子。他认为有的事发生在千世之前,圣贤原已讲得很清楚,但后人“不深考之”,以自己的“偏见独识”立说,使事情失其本来面目;其后的学士大夫又守偏见而不变,伯夷的事就是典型。其中提到的“后世不深考”者,指司马迁的《史记?伯夷列传》;而“学士大夫”则是指韩愈一类人。 接着,引述孔子、孟子有关伯夷的议论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引孔子之论,主要着眼于“求仁而得仁”,而对“饿于首阳之下,逸民也”之论则不加置评;引孟子之说,则主要着眼于“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之滨”,并将孔、孟的上述评论联系起来,加以综合,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对司马迁、韩愈之说作指名道姓的严厉批评。 第三段依据孔孟的“求仁”“避纣”之论进一步推论,用时代更早、更权威的圣贤之论来批驳后世的“偏见独识”,理足气盛,故直斥之为“大不然”。先指出纣不仁,但伯夷却避纣,与吕望皆闻西伯善养老而往归之,从而得出伯夷“欲夷纣”的心愿与吕望无异。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在武王伐纣时叩马而谏,认为这是“以臣弑君”“以暴易暴”,并于后来义不食周粟而饿死。从而否定司马迁的上述记载,也否定韩愈的“乱臣贼子”之说。 文末一段结构尤妙,一改前文批判论调,而是反过来推论,使得论证更加严密谨慎。武王倡伐纣之大义,太公辅佐而成就大业,“夷纣”之心与吕望无异的伯夷不可能以之为非而加以劝阻反对。这里主要抓住仁与不仁作文章,辩驳振振有词,显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最后照应篇首,重申自己的观点:“圣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并感慨系之,补上一句自己的推想加以强调说:“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减太公哉!” 后人评论 沈德潜在《唐宋八家文钞》卷三十中说本文“简而能庄,字字着力”。 材论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1不欲其众2;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3者,以为吾之位可以去辱绝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失无补于治乱之数4,故偃然5肆吾之志,而卒入于败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贵富足以诱天下之士,荣辱忧戚在我,是吾可以坐骄6天下之士,而其将无不趋我者,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然7以为天下实无材,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然而用心善而犹可以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盖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8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画策而利害得,治国而国安利,此其所以异于人者也。故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审用之,则虽抱皋、夔、稷、契9之智,且不能自异于众,况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锥之在囊10,其末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马之在厩也。驽骥杂处{11},饮水食刍,嘶鸣蹄啮{12},求其所以异者,蔑矣。及其引重车,取夷路,不屡策,不烦御,一顿其辔{13}而千里已至矣。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则虽倾轮绝勒{14},败筋伤骨,不舍昼夜而追之,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骐骥褭与驽骀{15}别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为天下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耳。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脩簳{16},镞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17},加强驽之上而{18}之千步之外,虽有犀兕{19}之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20}之所宝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扑,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挺也。是知虽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其如是则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贤能智力卓荦者乎?呜呼!后之在位者,盖未尝求其说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或曰: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能复先生之法度。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时矣,况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而用之之道也。 噫!今天下盖尝患无材。吾闻之,六国合从而辩说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画战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谟谋{21}谏诤之佐来。此数辈者,方此数君未出之时,盖未尝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广,人物之众,而曰果无材者,吾不信也。 【注】 1上之人:泛指位居高层的统治者,此处指皇帝。2不欲其众:不希望人才众多。3蔽:遮挡,蒙蔽。这里引申为偏见。4数:旧指气数,即命运。这句话的意思是指人才的得失,对国家治乱的命运无所补益、不起作用。5偃(yan演)然:安乐的样子。6坐骄:安然不动,傲视天下。7(xi洗)然:担心害怕的样子。8特:但,只不过。9皋(gao高):皋陶(yáo姚),姓偃,相传曾被舜帝任为管刑法的官。夔(kui奎):舜时期的乐官。稷:是历山氏之子,名农,能种植百谷。为五谷之神。契(xiè泻):相传是舜的大臣,主管教化。为商朝的祖先。10锥之在囊:比喻有杰出才能的人士是不会被埋没的,就像放在口袋里的锥子一样,马上会露出尖端来。出自《史记?平原君列传》。囊,口袋。{11}驽(nu奴):劣马。骥(ji记):千里马,常以之比喻杰出的人才。{12}啮(niè聂):咬。{13}一顿其辔(pèi佩):一拉马缰绳。{14}倾轮绝勒:车轮歪斜,马缰绳勒断了。{15}褭(yaoniao咬鸟):骏马名。驽骀(tái台):能力低下的劣马。比喻才能平庸。{16}脩簳(gan杆):长的箭。{17}劲翮(he河):坚硬的翎管,可造箭尾。{18}(kuo扩):张满弩弓。{19}犀兕(xisi西四):像野牛似的猛兽。犀牛有二角,兕是雌性的犀牛,只有一只角。{20}觌(di迪)武:以武力相见,即打仗的意思。{21}谟(mo模)谋:计策,谋略。 《材论》是一篇驳论型的论说文,作于嘉祐年间。从题目即可看出,这是一篇专讲人才问题的专论。王安石认为改革弊政的关键问题在于人才,因此,他在文中对人才的重要性和选拔、使用人才的方法,作了相当精辟的论述。有很强的针对性,有的放矢,批驳有力,深刻阐明了有关人才的重大社会问题,表达了“索天下之才而用之”的政治改革家的宏图大略。本文可以说是王安石改革图新的“招贤书”。 作者在文章伊始便喊出:“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语气何其坚定!论点何其鲜明!“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把人才问题提高到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是治国的极端重要的大事。然而,“上之人”,即上层的统治者,“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这种社会弊病是怎么形成的?对此,作者尖锐地指出当今在人才问题上存在的“三蔽”,即三种偏见,三种错误观点,并一一加以批驳。 作者在列举了人才问题的三种偏见的同时,还概括出其共同的危害性是“卒人于败乱危辱”,这一结论真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还与前边“失之则亡以辱”相呼应,再一次有力地论证了人才对于国家生死存亡的极端重要性。但在进一步的深入分析与批驳中,作者并没有对三种偏见平均用力去批驳,而把重点放在第三种偏见上,“用心非不善”“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持这种偏见的人,其主观上不是不想用天下人才,而是糊涂无知,不懂选用天下人才之道。这是因为持前两种偏见者自视位高、财足,认为人才得失与国家治乱无关的谬论,容易被识破,不需赘述。而第三种人之偏见,作者认为“犹可以论其失者”,是本文重点批驳的内容。 在对人才的重要性定位,并对选拔和使用人才的原则、方法作出深刻精辟的论述以后,作者意犹未尽,再一次以义正词严的口气说:“天下之广,人物之众,而曰果无材者,吾不信也”。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看法,气势磅礴,自然有力。 后人评论 朱自清在《经典常谈》中说:“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胜人”。 太古1 太古之人不与禽兽朋2也几何?圣人恶之也,制作3焉以别之。下而戾4于后世,侈裳衣5,壮宫室6,隆耳目之观7,以嚣8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皆不得其所当然,仁义不足泽其性,礼乐不足锢9其情,刑政不足网10其恶,荡然复与禽兽朋矣。圣人不作,昧者不识所以化之之术,顾引而归之太古。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11}制作于其间?必制作于其间,为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而归之,是去禽兽而之禽兽,奚{12}补于化哉?吾以为识治乱者{13},当言所以化之之术。曰归之太古,非愚则诬。 【注】 1太古:远古,上古。2与禽兽朋:与禽兽为伍,意谓人们的不开化与禽兽相近。3制作:此处指制作房屋、衣服、礼乐等。4戾(li立):至,到。5侈裳衣:使人的衣裳穿得奢侈华丽。侈,奢侈。裳衣,即衣裳。6壮宫室:使人住的宫殿建得很壮丽。7隆耳目主观:使人的视觉听觉、得到尽情享受。隆,隆盛,兴盛。8嚣:喧嚣,此处里有炫耀之意。9锢:禁锢,控制。10网:网罗,束缚,防范。{11}恶用:何用。{12}奚(xi夕):何。{13}识治乱者:明白治乱之理的当权者。识,指明白、明了。 熙宁元年(1068)四月,担任“知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军府事”的王安石奉宋神宗赵顼诏至京师越次入对。皇帝问:“为治何先?”答曰:“择术为先。”这里的“术”就是“变法”,就是用新的观点和方法,以改变朝廷上下陈旧的政治理念和思想道德观点,借以逐步改变当时积贫积弱的局面,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 本文不足两百字,写于“入对”两年后,即熙宁三年,跟“越次入对”的基本观点相似,是一篇言简意赅的说理小品。 本文中作者高屋见瓴,以十分精练的语言,将我国社会进化史概括为三个阶段。一是太古时期,人与禽兽野处杂居,生活在一起,为“朋”共处,各方面的生存条件十分简陋,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还谈不上丰富。二是漫长的阶级社会。物质生活大大提高,也有了国家社会制度和礼乐规范,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逐渐丰富、升华、精致化,然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伦常往往受到破坏,仁义、礼乐、刑政、教化等等无法禁锢,人性越来越堕落,似乎又回到与“禽兽朋”的境地。这也是作者最为痛心、忧虑的,希望能彻底改变的状况。三是回到理想社会。这种社会的具体情况,由于实际还没有出现,文中也含混朦胧,仅仅是一笔带过。 接着,王安石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太古不化”,认为原封不动地回到“太古”,是一种倒退,批判口气相当严厉。那么,作为“识治乱者”,正确的道路是什么?一句话:“当言所以化之之术。”这里的“化”,不只是教化之意,它的主旨是变化,大而化之,就是只有通过变法,即整个社会的改革和变动,才能扫除一切恶习,真正实现富国强兵。 后人评论 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古来博洽而不为积书所累者,莫如王介甫。” 兴贤 国以任贤使能而兴,弃贤专己1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势,古今之通义,流俗2所共知耳。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兴,昏乱之世虽有之亦不兴?盖用之与不用之谓矣。有贤而用,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商之兴也,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3。周之兴也,同心者十人4,其衰也,亦有祭公谋父5、内史过6。两汉之兴也,有萧、曹、寇、邓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陈蕃、李固之众7。魏、晋而下,至于李唐,不可遍举,然其间兴衰之世,亦皆同也。由此观之,有贤而用之者,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可不慎欤? 今犹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古虽扰攘之际8,犹有贤能若是之众,况今太宁,岂曰无之?在君上用之而已。博询众庶9,则才能者进矣;不有忌讳,则谠直10之路开矣;不迩小人,则谗谀者自远矣;不拘文牵俗,则守职者辨治矣;不责人以细过,则能吏之志得以尽其效矣。苟行此道,则何虑不跨两汉、轶{11}三代,然后践五帝、三皇之涂哉。 【注】 1专己:自己独断专行。2流俗:指一般平民百姓。3仲虺(hui悔):商汤的左相,即中垒。伊尹:商汤的宰相,曾辅佐汤伐桀灭夏。三仁:指商末三位贤人微子、箕子、比干。4十人:指周朝初年辅助武王、成王的周公、太公、召公、毕公等十人,《尚书?大诰》中有详细记载。5祭公谋父:祭公是周穆王时的卿士,谋父是字。6内史过:周惠王时的大臣,思想比较开明。内史为周朝的官名,相当于后世的宰相。7王嘉:西汉哀帝时宰相,为人刚直严毅,后因劝谏哀帝宠幸董贤,下狱死。傅喜:哀帝时为右将军,为人恭俭修洁,忠诚忧国。陈蕃:东汉末大臣,为人忠清直亮,后谋诛宦官,事泄被杀。李固:东汉末年的大臣,从小博学正直,冲帝时为左尉,后被诬下狱,与二子一起被害。8扰攘之际:指乱世。扰,扰乱,侵扰,纷扰。攘,攘夺。9博询众庶:广泛征求百姓意见。10谠(dang党)直:正直敢谏。谠,言直。{11}轶(yi亦):超过,超越。 “兴贤”二字是“国以任贤使能而兴”的缩写,意为一个国家只有起用贤人才能使国家兴旺起来,这是本文的主旨。这篇议论小品大致作于嘉祐四年(1059)间,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作者早就对选贤任能有关国运兴衰的重要性有明确认识,而且此文在当时具有影响舆论,推动朝廷,提醒皇上的积极作用。 作为一篇议论文,本文风格是简劲有力,深入浅出。文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国以任贤使能而兴,弃贤专己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势,古今之通义,流俗所共知耳”,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得明确坚定,不枝蔓,不拖泥带水。 紧接着,以历史为鉴,重实证。作者着重举出商、周、两汉贤才共22位历史人物来证明前面自己提出的基本观点,给人明确、深刻的印象。王安石随手拈出的这些贤才的事迹,都是班班可考,无法否认的,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作者有丰富的古代兴衰的历史知识,有过认真、详实的思考,并不是偶然的灵机一动。最后以一句“由此观之,有贤而用之者,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可不慎欤”加以归结。既是对当世的提醒,又巧妙地引出下文,起到过渡的作用。 王安石认为,贤才“今犹古也”,一个是“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一个是“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对比中向君王进言,希望打开言路,发现真正的贤能之士;希望君王能远离小人,宽容人才的小缺点、小过失,那么能吏们就能尽心尽责,在岗守职的人们也能明白治理政事的是与非了。这些建议分条陈述,极有现实性和针对性,从不同的方面向君王和高层统治者提出了兴贤用能的指导方针。内容丰富,概括性强,至今仍有很强的借鉴和启示意义。 后人评论 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称赞王安石是“极有笔力当别用一具眼观之”。 伤仲永 金溪1民方仲永,世隶耕2。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3。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4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5,或以钱币乞{6}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7于邑人,不使学。 予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8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9,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注】 1金溪:宋代县名,属江南西路抚州,治所在今江西金溪县。2隶耕:属于农耕人家。3借旁近与之:借附近人家的书具给他。4收族:团结同族。5宾客其父:用对待宾客的礼节对待他父亲。此处“宾客”作动词用。6乞:给,给予。7日扳(pān攀)仲永环谒:每天牵拉着仲永四处拜访。扳,挽引,拉扯。8泯然:消失殆尽的样子。9通悟:犹“通敏”,通达聪慧。 本文写于庆历三年(1043),是一篇因事抒感、叙议结合的散文名篇。作者借事说理,以方仲永的事件为主体,紧扣一个“伤”字展开,流露出作者对一个神童从幼年的天资聪颖到最终泯然众人的惋惜之情,强调后天教育对成才的重要性。 文章分叙事和议论两部分。叙事部分作者用跟踪描写的手法,描写了方仲永的人生变化。方仲永出身于世代为农的家庭,幼年时天资聪颖,五岁时忽然向父母索取纸笔,便能写出四句诗来,并知道署上自己的姓名,好像是一个无师自通的神童,而且文思敏捷,“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这真是有点传奇色彩。后来其父“不使学”,十二三岁时他已名不副实,文采上开始走下坡路了,再让他作诗,和前时之闻已经相差很远。又过了七年,作者再到舅家,问到方仲永的情况,幼时的聪慧已经消失净尽,已经和芸芸众生没有什么差别了。 仲永的天赋远远超过一般有才能的人,但最终却变成和大众一样平凡无奇,这是为什么呢?为了进一步揭示原因,作者又纡徐委曲地转进一层,使其议论向纵深发展,指出天赋这样好的仲永,因不重视后天的教育培养,尚且沦为众人;那么本来就是天赋平常的人,如果再不重视后天的教育,最终还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吗?结尾奇警而又发人深思。 后半部分议论则表明作者的看法,指出方仲永才能衰退是由于“受于人者不至”,强调了后天教育的重要。文章以“伤仲永”为题,写的是可“伤”之事,说的是何以可“伤”的道理,表达了三个层次的“伤”。第一层是为仲永这样一个天才最终沦为一个普通人而感到惋惜,第二层是为像仲永的父亲这样不重视后天教育,思想落后的人而感到可悲,第三层是为那些天资不及仲永,又不接受后天教育,最终连普通人都不如,重蹈方仲永的覆辙的人哀伤。 这篇不到三百来字的文章,叙事条理清楚,说理深刻透彻。通过方仲永这一实例说明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道理,给人以深长的思考。人是否能成才,与天资有关,更与后天所受的教育以及自身的学习有关。这就对鼠目寸光的家长提出了批评与警告。这种批评与警告,至今仍有很普遍的借鉴意义。 后人评论 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将上文一笔折到,辞气极为骏快。” 同学一首别子固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1,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2,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3;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4,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5。正之盖亦尝云尔。夫安驱徐行,6中庸之庭,而造7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8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9,私有系10,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 1子固:即曾巩。江西南丰人,唐宋八大家之一。2正之:孙侔,为文奇古,终身不仕。3辞:言辞,指书信。币:相互赠送的礼物。4淮南:淮南路,宋治所在扬州(今江苏扬州市)。5扳:挽引。6(lin吝):指车轮辗过。7造:造访。8从事于左右:指跟随在曾巩、孙侔两人身边。这是自谦的话。9守:职责。守有约束之意。10系:牵系,牵累。 本文是一篇赠序,约作于庆历三年(1043),是作者早年的作品。子固,是曾巩的字。曾巩是北宋著名的散文家,和作者同正值风华正茂,两人又同是江西人。题目中的“同学”一词,字面意思虽然可以解作“共同学习”,可它的真正意思是“共同学习圣人”。抒写朋友间相警相慰、互勉互励之意,唱叹有情,婉转深厚。 本文的重点是谈论“贤人”的问题和吏治的改革,自然要进贤黜邪。这里的“贤人”,与欧阳修《朋党论》中的“君子”,是同一类人,都是一些敢于“矫世变俗之志士”。 文首说“江之南有贤人焉”,即称赞他的两位友人曾巩和孙侔,就是两个君子式的贤人。一则照应问题,二则表达自己的观点,以贤人来带动全篇。 虽然“未尝相过”,没有亲密的交往;“未尝相语”,没有常常在一起交谈;“辞币未尝相接”,没有书信和礼物往还,但彼此的言行却如此相似,都同学圣人以为榜样,也都是道德君子,彼此“正于道”而不相疑。他们也是“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其师若友”,以共同改革社会、改革朝政的理想为基础的。在这里,作者写曾、孙二人,其实也是在写自己。 行文至第三段落,才触及本题,强调“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提出了自己的做人处事标准,即中庸之道。以期望他和曾、孙二人,能够以这个标准互相帮助,互相提高。末句“愿从事于左右”,虽是作者自谦的话,然亦表达了对友人发自内心的仰慕之情。 最后一段,作者感慨说不能和曾巩经常在一起,互相切磋文章,由此而感到遗憾和失落。“以相警,且相慰云”,“相警”“相慰”四个字,道出了本文的写作目的,也升华了主题。可以想象,两个人的友谊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世俗的杂质。这种友谊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化,也不会因为时间而有所松弛,无限离别意,尽在不言中。 在写作手法上,本文从大处着眼,小处着笔,由小及大,收放自如。这种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正是王安石作品的魅力所在。 后人评论 《宋史》:“(王)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1,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2,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3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 1孟尝君:姓田名文,战国时齐之公子,以好客养士而著称。《孟尝君传》即《史记?孟尝君列传》。2特:但,只。鸡鸣狗盗:孟尝君出使秦国,被囚。有门客装狗,盗得狐白裘献给秦王宠姬,宠姬劝秦王释放孟尝君。孟尝君连夜逃至函谷关,天未亮,关门未开,又有门客学鸡叫,骗开关门,才逃回齐国。3擅:依靠,凭借。 孟尝君姓田名文,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养士数千人,成为齐国的重要政治人物。士人也因为他待人“无分贵贱”而乐意归附他,孟尝君被困于秦国时,最终依赖这些擅长鸡鸣狗盗的士人,从虎豹般的秦国脱身。司马迁都不禁概括说:“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传矣。” 而王安石在读《史记?孟尝君传》之后,就写下一篇与众不同的读后感,全文仅90字,却被誉为“千秋绝调”。这篇《读孟尝君传》是一篇驳论文,它所要反驳的,就是人们都认可的“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一开头就直奔主题,而后用两句话非常简括地点出了传统看法的主要内容,作为自己驳论的靶子。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士以故归之”,这是“能得土”的因果关系。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又是“能得士”“士归之”的结果。简简单单的三句话,把《孟尝君列传》中一大段记叙文字的内容都全部概括进去,且每一句都彼此连接,非常简练,也非常紧凑。三句话中的“得士”“士归”“脱秦”在后面都有照应,也都是批驳的对象,可谓语无虚设,甚至连“虎豹”这样的形容性词语,后面也自有照应。 铺垫充足以后,作者紧接着用“嗟乎”这个感叹语作转折,马上提出了一个与“孟尝君能得士”针锋相对的论断:“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土?”不仅一反世人的敬仰之情,还给号称最能得士的孟尝君戴上一顶“鸡鸣狗盗之雄”的帽子。这个针锋相对的论断由于跟传统看法完全对立,看似极为荒唐,不可思议,也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但接下来,王安石并不从正面去论证自己提出的这个论断。因为倘若费力地论证孟尝君非得士之人,并不能证明他得的是“鸡鸣狗盗”之人,因为他也网罗了像冯谖这样的人才。于是王安石紧紧抓住“不足以言得士”这个中心论题,巧妙地从反面加以推论:“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这是直接反驳上文的“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 于是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在作者心目中,所谓“士”,绝非“鸡鸣狗盗之徒”,而是“国士”,是有大智大谋能为帝王师的高级人才,是像兴商的伊尹、兴周的吕望、兴汉的张良这种兴邦定国之材。有了这样的人才,再加上齐国据有的强大国力,就可以南面称王,制服虎豹之秦,哪里还用得着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呢?这一反问,咄咄逼人,又理直气壮。 这个历史事实正可以从反面证明孟尝君并未得士,并未得到像管仲那样辅佐桓公成霸业的士,更不用说辅佐武王成王业的吕望那样的士了。“鸡”“狗”与“虎豹”的对照,颇含深意:孟尝君非得士之人,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而已,而贤明之士是指治国安邦的人,正因为孟尝君门下尽是一些只懂雕虫小技之士,所以真正的贤明之士是不肯投靠他的,观点有新意,其实这里就已涉及到了人才的标准问题。 行文至此,已将孟尝君“岂足以言得士”的论断论证得很有力了,但作者抓住孟尝君用鸡鸣狗盗之徒之力这件事又翻进一层:“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这更是发聋振聩之论,是直接反驳“士以故归之”这个论断的。因为,孟尝君一旦收了鸡鸣狗盗之徒,真正的国士就会认为他根本不重士。因为士不仅羞于与此辈为伍,更是因为他们从搜罗任用鸡鸣狗盗之徒这件事上,看到了主人之不能成大事。说明孟尝君之所以不得真正的国士,恰恰是由于他搜罗了鸡鸣狗盗之徒。通过这一层的反驳,作者无不惋惜地发出感慨说:“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一声悲叹结束全篇,可谓是余音绕梁,令人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沈德潜:“语语转,笔笔紧,千秋绝调。”(《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三十)书李文公1集后 文公非2董子作《仕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以予观之,《诗》三百,发愤于不遇者甚众。而孔子亦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3,吾已矣夫!”盖叹不遇也。文公论高如此,及观于史,一不得职,则诋审相以自快。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言不可独信久矣。虽然,彼宰相名实固有辩4。彼诚小人也,则文公之发,为不忍于小人可也。为史者,独安取其怒之以失职耶?世之浅者,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5,以为触宰相以近祸6,非以其私,则莫为也。夫文公之好恶,盖所谓皆过其分者耳。 方其不信于天下,更以推贤进善为急。一士之不显,至寝食为之不甘。盖奔走有力,成其名而后已。士之废兴,彼各有命。身非王公丈人之位,取其任而私之,又自以为贤,仆仆然{7}忘其身之劳也,岂所谓知命者耶!《记》日:“道之不行,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夫文公之过,抑其所以为贤欤! 【注】 1李文公集:唐李翱撰。李翱,字习之,陇西成纪(甘肃秦安东)人,曾从韩愈学古文。2非:责难。3凤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鸟。河不出图:传说在上古伏羲氏时代,黄河中有龙马背负八卦图而出。凤鸟至、河出图,被古人看做是圣人受命而王的先兆。4名实:外在的名和内在的实际。辩:通“辨”,指不同、区别。5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即俗话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利心,功利之心。量,度量。6近祸:招惹灾祸。7仆仆然:奔走劳顿之状。出自《礼记?中庸》。 本篇是作者读《李文公集》后写的一篇书后,李文公即李翱,是古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书后”是一种文体,近似于跋,但形式和内容更加自由。本文题为《书李文公集后》,但并没有对李翱文集内容作任何评述,而是对李翱的人品作了辨析,描绘李翱是“以推贤进善为急”,赞颂他好恶分明的个性和求贤若渴的高尚品德。 文章第一段先从李翱非难董仲舒作《仕不遇赋》谈起,分析了李翱对“不遇”的见解并表达自己的看法。董仲舒曾作《仕不遇赋》,抒发文人不遇明主的牢骚。李翱对董仲舒的怨怼态度有不同的看法,认为有失大儒风度,劝他应该通达地看待自身之穷达,不应“自待不厚”,大发牢骚。这样一来,文章给读者引出这样一个事实,即:李翱本人对不遇的见解和史书所载他的行为并不一致。行文至此,让人以为作者似乎是在批评李翱的言行不一。其实这些叙述只是一个引子,只是想用李翱言语与行动的矛盾来引发读者的思考和阅读的兴趣。 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剖析了李翱言语与行动产生不一致的原因及该如何看待这种不一致性。他指出:“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言不可独信久矣。”就是说观察一个人,不能只听他的言论,重要的是看他的行动。接下来本着这种原则,作者对李翱抵触宰相一事作了剖析:宰相李逢吉的名声与实际有可挑剔的地方,李翱的愤怒是因为“不忍于小人”而发的。并且,李翱“一不得职,则诋宰相以自快”,把一个嬉笑怒骂、有血有肉的李翱勾勒出来。著史者不能深察李翱发怒的深层原因,而仅仅记述其发怒行为,就是失职。 至此,作者还进一步指出,世上浅薄的人往往喜欢“以其利心量君子”,认为抵触宰相会招惹祸害,因此推测李翱是因为私人恩怨才抵触宰相的。这既批判了世人的推测,也为后文褒扬李翱埋下伏笔。 文章后半部分主要写李翱的好恶“皆过其分”,寓褒于贬。转入作者此文的正题,热烈赞扬李翱是“更以推贤进善为急”,乃至于“一士之不显,至寝食为之不甘”;甚至为了能够推举贤能,不惧东奔西走,“仆仆然忘其身之劳”。于是,一个爱才、求才、任才、爱才的爱憎分明的官员形象便展示在世人面前,与前文的贬低形成鲜明对比,让世人顿悟,原来这都是李翱的本性使然,而非是人们私下猜测的那样。 从剖析缺点开始,到肯定赞誉为止。欲扬先抑,先抑后扬,更显其扬起。不但使得行文曲折有致,而且巧妙表达了作者的歌颂之情,对李翱的赞美之意溢于言表。篇幅虽然短小,却波澜起伏,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后人评论 刘熙载:“半山文瘦硬通神,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等简贵。”(《艺概》)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1:昨日蒙教2。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3,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4多异故也。虽欲强聒5,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6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7、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8,难壬人9,不为拒谏。至于怨诽10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11}?盘庚{12}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13}至。 【注】 1某启:古时书信开头格式。某,是人名的代字,为了简便,起草写作“某”。此处意思是:“安石陈述。”2蒙教:承受教诲。这是收到司马光的来信《与王介甫书》的客气话。3君实:司马光的字。时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游处:同游共处,指朋友往来交好。4所操之术:指彼此所主张的政治上的一些做法。操,持。术,方法、手段、策略。5强聒(guo郭):勉强说给人听。聒,喧扰,嘈杂。6反复:指书信往来答辩。7侵官:侵犯原来官吏的职权。8辟邪说:批驳错误言论。9难壬人:斥责巧言献媚的奸佞之徒。10怨诽:抱怨和诽谤。{11}汹汹然:大吵大闹的样子。{12}盘庚之迁:盘庚是殷代的中兴之君,他即位后,将都城从奄(今山东曲阜)迁到亳之殷地(今河南安阳),曾遭到全国上下的反对埋怨。{13}向往之至:指仰慕到极点。此处是恭维的话。 自古以来,一些力图富国强兵的变法,往往都会遭到传统势力的阻挠。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春,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即副宰相),他针对北宋王朝存在的弊政,提出变法主张,在理财、整军两大方面,制定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但是却遭到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的强烈反对。第二年,当时任翰林学士、右谏大夫的司马光给王安石写了一封三千六百多字的长信,列举新法的种种弊端,要王安石放弃新法,恢复旧制。 面对反对者的兴师问罪,王安石用这三百多字的短信回敬了司马光,简洁有力地驳斥了司马光错误的保守观点,并表示了自己革新政治的坚定立场与决心。文章写得言简意赅,谨严锐利,表现了王安石一向雄健、慎密的论说文风格。 全文分为三部分,首先交代写信的原因,言语委婉有致;接着进行合情合理的辩驳,有理有据,层层深入;最后表明态度,不失赠答之礼。对司马光加给作者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谤”五个罪名逐一作了反驳,并批评士大夫阶层的因循守旧,表明坚持变法的决心。 第一部分主要阐明写这封信的原因和目的。作者因与司马光有分歧,所以写信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首先交代两点:一是在私交上,自己与司马光是“游处相好之日久”的朋友,司马光对待自己也是“视遇厚”,他们相识、相交多年,互相敬慕,彼此尊重,私人之间不存在矛盾、恩怨。二是在政治主张上,自己与司马光却有着原则性分歧,即“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这种政见的不合是不可调和的,不是几封信就能解决的。所以作者说:“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 第二部分是全文驳斥的重点部分,作者以“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为论证的立足点,分别对保守派谬论进行驳斥,表明自己坚持变法的立场。本文中间一段,针对司马光来信所提主要论点加以驳复,是信的主体部分。作者每下一语,都能说得对方哑口无言。文章笔锋犀利,语势劲健,作者决不引咎自责,表现出对实行新法抱着极大的信心。作者首先提出辩论要明确一个前提,即:“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先把名义和实际关系弄明确,是非自然清楚。司马光在信中指责王安石“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四项。于是,作者连用了四个“不为”的排比句式,摆事实、讲道理,将这几个罪名一一逐条申辩,说:“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作者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地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一一正名,使得司马光所加的每一个罪名都不符合实际,不能成立。 第三部分,作者进一步明确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想让我从此不要做这些事儿,墨守前人的所作所为,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最后一部分是书信常规的结束语。 王安石这封信,有力地驳斥了司马光对新法的歪曲和诽谤,揭露了顽固派的腐朽本质和守旧面目,表现了王安石把变法运动进行到底的坚强意志。 后人评论 吴汝纶:“固由傲兀性成,究亦理足气盛。故劲悍廉厉无枝叶如此。”(《古文辞类纂》卷三十)答曾子固书 某启:久以疾病不为问1,岂胜2向往!前书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故语及之。连得书,疑某谓经者佛经也,而教之以佛经乱俗3。某但言读经,则何以别于中国圣人之经?子固读吾书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也。 然世之不见全经4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5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6、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7,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8故也。杨雄9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而墨、晏、邹、庄、申、韩10,亦何所不读?彼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11}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 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12},不知自治而已。子固以为如何?苦寒,比日侍奉万福{13}。自爱。 【注】 1不为问:没有写信问候。2岂胜:怎么能够禁受住。此处是夸张的说法。3乱俗:迷惑世人,败乱风俗。4全经:指经典的全貌。5百家诸子:指先秦至汉初各种学术流派的著述。6《难经》《素问》《本草》:都是古代的医药书。7女工:当时指从事手工劳动的妇女。8不足以尽圣人:不足以全面准确了解圣人的思想。9扬雄:字子云,西汉儒家学者。10墨、晏、邹、庄、申、韩:墨,指墨翟,战国鲁人,墨家创始人,著有《墨子》。晏:指晏子,春秋时齐国大夫。后人搜集他的言行,编有《晏子春秋》。邹,指邹衍,战国齐人,阴阳家的代表人物,著有《邹子》。庄,指庄周,战国宋人,道家的代表人物,著有《庄子》。申,申不害,战国郑人,早期法家代表人物,著有《申子》。韩,指韩非子,战国韩人,法家代表人物,著有《韩非子》。{11}异学:异端之学,指儒家以外的其他学说。{12}以言相尚:以言语相互推崇、吹捧。{13}比日侍奉万福:当时写信给有父母的人的客套话,意思是祝您的父母近日健康。 曾子固,即曾巩。他与王安石从年轻时开始交往,两人交谊甚厚,彼此书信来往很多。中年以后,由于两人对推行新法观点不同,思想出现分歧。曾巩的政治思想相对比较保守,对王安石的新法有所非议。在这篇文章中,王安石就读经方法的问题,反驳了曾子固对自己的指责,谈了自己的治学态度与方法。 文章首段围绕“佛经乱俗”这几个关键字,既交代了写信的缘由,也为下文的辩驳的展开作铺垫。接下来的第二段,作者并不急于反驳曾子固对自己的批评,而是宕开一笔,阐述自己的治学之道。首先,作者提出自己“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的治学之道。 然后,王安石从理论上对这样做的必要性作了论证。后世之人,与先王所处时代不同,不广泛阅读,不全面调查研究,就不能全面了解圣人之旨。又举例证明,即使是“不好非圣人之书”的古代大儒扬雄,对于诸子百家著作也是无所不读的。作者对此进一步分析说,读书要首先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对其他学说有所取舍,这样异端学说就难以扰乱自己的思想体系。此段的巧妙之处是,表面看是作者在自说自话,阐述自己的治学之道,其实含有间接反驳曾子固批评的意思。既然仅仅读经不足以知经,既然只要能够以儒为本,读书时有所取舍,自己就不会为异学所乱,那么,读佛经也没有什么害处。行文至此,曾子固“佛经乱俗”的批评不攻自破。 到了第三段,作者才正式转入对曾子固的反驳,进一步为自己辩论说,“方今乱俗不在于佛”,而是由于世人沉没功名利欲之中,没有用儒家的思想加强自身修养。所以,曾子固提出的“佛经乱俗”之语也是站不住脚的。不过,作者在反驳过程中的用语把握十分准确,既态度明确,批评了曾子固对自己的误解,又用猜测的语气,委婉批评了曾子固只读经的做法,很有分寸。 相对于给司马光的回信,本文虽然篇幅短小,但却语言简峭,逻辑严密,剖析深刻。从局部来看,第二段论述自己治学之道,既摆事实又讲道理,层层深入,把道理说得很透彻。从全篇来看,作者在论述自己治学方法的同时,自然驳倒了曾子固对自己的批评。表达了作者对当时社会上独尊儒术死读儒家经典思潮和只凭主观臆想不注重调查研究的主观唯心主义认识路线的回击,而他所倡导的注重调查、全面学习的方法在今天仍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后人评论 吴闿(kai凯)生:“荆公崛起宋代,力追韩轨,其倔强之气,峭折之势,朴奥之词,均至阃(kun困)奥……”(《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答钱公辅1学士书 比蒙以铭文见属2,足下于世为闻人3,力足以得显者铭父母,乃以属于不腆4之文,似其意非苟然,故辄为之而不辞。不图乃犹未副所欲,欲有所增损5。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宜以见还6,而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耳。 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7也。足下虽多闻,要与识者讲之。如得甲科8为通判,通判之署9,有池台竹林之胜,此何足以为太夫人之荣,而必欲书之乎?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不能行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辞赋,虽市井小人10,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太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太夫人能异于闾巷之士,而与天下有识同,此其所以为贤而宜铭者也。至于诸孙,亦不足列。孰有五子而无七孙者乎?七孙业文{11}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诸不具道{12},计足下当与有识者讲之。南去{13}愈远,君子惟慎爱自重。 【注】 1钱公辅:字君倚,常州武进(今属江苏)人。皇祐元年(1049)进士。仁宗时为太常丞、集贤校理,曾通判越州。其时(至和二年,1055)带有集贤院学士衔。2蒙:敬词,承蒙。属:同“嘱”,委托。3闻人:有名望的人。4腆(tian舔):美好。5增损:增加或者减少,此指修改。6见还:将原文退回来。7立:建立,指家庙,即宗族祠堂。8甲科:科举考试的第一等。9通判:官名。在州府设置,地位略次于知府、知州,与地方长官共同处理政务,而且还有监察官吏的实权。署:官署,官员办公的地方。10市井小人:普通老百姓。市井,街市,旧时交易的地方。{11}业文:以文为业,都是学习写文章的人。{12}诸不具道:种种不一一细说。{13}南去:指钱公辅到越州(今浙江绍兴)任通判,地在北宋首都汴京之南,而作者写此文时在京任群牧判官。 这是一篇书信体的作品,作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王安石当时在朝中任群牧判官。古代书信体的作品,有不少名篇,风格多样,这一篇是长于说理的佳作。 之前,朝中同僚钱公辅请王安石为他去世的母亲永安县太君蒋氏作墓志铭,王安石答应了。但墓志铭写好给钱公辅后,却收到钱的一封来信,认为“未副所欲”,即不符合钱家的要求,希望“有所增损”,对内容进行适当修改。这很出乎王安石的意外。他不愿意改动,要求将自己起草的墓志铭退回。为此,还特地写了这封信予以正面答复,就是本文的《答钱公辅学士书》。 文章第一段用以介绍具体的情况,说明复信的原因。对方希望能够有所修改,但是自己坚持自己的原则,认为“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对方看不上,那么只有请对方将原文送回,另请高明撰写。在这里,作者的态度是认真而严肃的,无可动摇也不可调和的。 接下来的第二段中继续申说“不可改”的几条理由。第一,“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也”。意思是说,像太常丞、集贤校理这样的小官是不能立家庙的,只能是“祭如寝”。所以,即使以蒋氏丈夫钱冶而论,也才是“赠兵部员外郎”的职务,同样不符合立庙的标准。故而,均不能写进墓志铭里去。 第二,钱公辅有五个儿子,但还有公谅、公谨(官郑州新郑尉)、公仪、公佐四人的官衔均不值得写进去,七个孙子尚还年幼,“贤不肖未可知”,也不宜列名。如果长大了,“业文有可道”,当然可以增加。至于“通判之署”,有“池台竹林之胜”,风景虽美,也不值得写进先人墓志铭中来夸耀。这明确表明了作者的基本观点是重道轻俗,认为钱公辅口口声声要增加的东西都是俗不可耐的。 后文里的“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苟不能行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就是间接讽刺说一个人官有多大,庙有多富丽堂皇,官署有多美丽,都是次要的,如果斤斤于此,足以说明为人之俗,视野之窄。 第三,作者在墓志铭中强调的恰恰是钱母蒋氏的高贵品德(即儒道),“自其嫁至于老,中馈之事亲之惟谨(亲自下厨房),自其老至于没(去世),纫缝之劳(亲手操持缝补之事)犹不废”。描绘了一位一生孝顺、勤劳、吃苦、公正、谨慎的古代妻子,处处体现出她的奉献精神。这是应该铭记却被钱公辅而忽略的,也是作者认为不应该的地方。 这封信虽然没有表达什么高远的志向,但是凸显了一个最起码的道理,就是利用先人的功名来追求名利是十分低俗的行为,是不可取的。 后人评论 唐顺之:“语甚切直,可以裁谀墓者。”(《文编》卷四十八)芝阁记 祥符1时,封泰山2以文天下之平3,四方以芝4来告者万数。其大吏,则天子赐书以宠嘉5之,小吏若民,辄锡6金帛。方是时,希世7有力之大臣,穷搜而远采,山农野老,攀缘狙杙8,以上至不测之高,下至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于九州、四海之间,盖几于尽矣。 至今上即位,谦让不德9。自大臣不敢言封禅,诏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纳。于是神奇之产,销藏委翳10于蒿藜榛莽{11}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其为瑞也。则知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况于行先王之治哉? 太丘{12}陈君,学文而好奇。芝生于庭,能识其为芝,惜其可献而莫售{13}也,故阁于其居之东偏,掇{14}取而藏之。盖其好奇如此。噫!芝一也,或贵于天子,或贵于士,或辱{15}于凡民,夫岂不以时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此予之所以叹也。皇祐五年十月日记。 【注】 1祥符:全称为“大中祥符”,为北宋真宗赵恒年号。2封泰山:是指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在泰山下的梁父山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封:封禅,指历代帝王封泰山的祭天地的典礼。3文天下之平:保佑天下太平。文,文饰,粉饰。平,平安。4芝:灵芝草,一种菌类植物,旧时称为祥瑞。5宠嘉:恩宠嘉奖。6锡:同“赐”,赐予。7希世:迎合世俗。8狙(ju居)杙(yi亦):像猿猴一样攀援。杙,小木桩。9不德:不认为自己有德。10委翳(yi亦):丢弃和遮蔽。{11}蒿藜榛(zhēn真)莽:泛指深山老林、草木丛生之处。榛,一种落叶乔木。{12}太丘:古县名,一作泰丘、敬丘,在今河南永城县西北。{13}莫售:无法实现。售,达成某种希望。{14}掇(duo多)取:拾取,摘取。{15}辱:忽视,轻视。 这篇杂记写于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当时作者33岁,正担任舒州殿中丞通判。芝阁,顾名思义应是收藏灵芝的楼阁。本文是作者为文中好奇之士陈君筑阁藏灵芝而写的碑记。陈是作者的友人,一个好文而爱奇的人。他偶然在自己的庭院里发现了一棵灵芝草,当然非常高兴,就特意在住宅偏东处建了一座楼阁,并将灵芝摘来收藏在楼阁上面,将它命名为芝阁,特意请作者写一篇记。 作者首先回顾往事,揭露和批评宋真宗祥符年间,朝野以灵芝为祥瑞,一时上上下下穷搜远采,致使九州四海之间,灵芝“盖几于尽矣”。接着,表扬“今上(宋仁宗赵祯)即位,谦让不德”,故而大臣们不敢言封禅、告祥瑞,因此才能求得社会安定,百姓乐业,即使是山农野老,都不识灵芝为何物,更加用不着攀岩入谷,四处寻求。作者感叹当时民风淳朴,也暗含了对君王不因为自己一时的好恶,让老百姓疲于奔命的需求。因为一旦连天下的风俗也改变了,百姓将难以安居乐业,就更不用说推行“先王之治”了。 然后,作者正面点出陈君因庭院发现灵芝而建芝阁的事,指出这件事情是因为好奇,而不是将灵芝作为祥瑞上献报功,然后有所感慨,“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也就是天下有道之士虽然坚守自己的操守,并不希望因“贵贱”而被驱使,但最终的遭际,却往往有天壤之别,与这灵芝又有什么区别呢! 本文重在议论,议论又以今昔对比之法,由大及小,从抽象到具体,写得简练从容。作者巧妙借灵芝之题,表达自己的感慨:士人如灵芝,进退荣辱皆取决于时运,侧面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郁结之情。 后人评论 沈德潜:“峭而折,用意多在题外。”(《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1亦谓之华山。唐浮图2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3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4,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5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6,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7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8,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9而无不在10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11}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12},而无物以相之{13},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14},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注】 1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县北十五里。旧名华山,有起云峰、龙洞等名胜。2“唐浮图”句:唐代僧人慧褒开始在此筑舍居住。浮图,这里指僧人。3褒之庐冢:这里是慧褒生前居住和死后安葬的地方。4漫灭:模糊不清。5音谬:发音错误。6窈然:幽深的样子。7怠:懈怠,怠惰。8则或咎其欲出者:就有人责怪那个提出要出洞的人。9求思之深:探求思考的深广。10无不在:指世间事物无不在其思考观察的范围之内。{11}随以止:随人而中止。{12}幽暗昏惑:幽深昏暗而令人迷惑。{13}无物以相之:没有外物来帮助自己。相,佐助,扶持。{14}庐陵:今江西吉安。萧君圭君玉:萧君圭,字君。 这一篇游记写于至和元年(1054)七月,当时作者年34岁,正在通判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潜山县)。这篇游记因事见理,夹叙夹议,其中阐述的诸多思想,不仅在当时社会难能可贵,在当今社会也具有极其深远的现实意义。文采斐然,字字珠玑,诸如“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更成为世人常用的名言。 文章前两段记游山所见的景物和经过,是记叙部分。文章紧扣题目,以“褒禅山亦谓之华山”一句起头,点明作者所游的地方是“褒禅山”,以及这座山的另一个名称“华山”。然后略述前洞和后洞的概况,突出前洞与后洞迥然不同的环境特征,以及游前洞之易与游后洞之难,揭示一般游人就易避难的心理,为后文“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伏笔。 然后详记游后洞的经过。“余与四人拥火以入”,点明了与人同游,这才有入洞以后诸人的不同反应。写经过时,对所见景象,只异常简括地记下“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用连锁句式说明入“深”、进“难”、见“奇”的递进式因果关系,为后文借景喻理提供依据。最后随着入洞之深而“其见愈奇”,下文本应叙写乘兴而入,寻幽访胜,领略“奇”景。不料,兴至高处,却中途退了出来,游洞至此结束。遗憾之情虽未显露,却为后文议论做好了铺垫。 此外,作者又补叙了两点。一是“盖予所至……则其至又加少矣”,一是“方是时……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这两点补叙为下文借事喻理提供了依据。写出洞后的心情,突出一个“悔”字。因为当时“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却“与之俱出”“不得极夫游之乐”,由此而“悔”,并因“悔”而引出下文。 后两段写游山的心得,这是文章的议论部分。作者先借托古人,说古人游览观赏“往往有得”,是因为他们“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以此表明作者在下面所要说的观察所得不是随意的,而是以古人的“求思”精神为依据和标准,经过深思而悟出来的。 作者以景喻物,用“奇伟、瑰怪、非常之观”比喻某种最高成就的境界。但这种境界“人之所罕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到的。但怎样才能达到呢? 作者提出了三个“不能至”:“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这三个“不能至”表达了三层意思,提出了达到目的的三个必要条件:“志”“物”“力”。 最后,以“此予之所得也”,收束这一段议论,归结到作者思想上的收获,回应“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这段议论以古人“有得”始,以自己“所得”终,前后呼应。最后一小段,点出同游四人的姓名,与第二段“余与四人拥火以人”句相呼应。最后系年署名,此法从柳宗元游记中来。 本文的记游部分,除为说理之外,没有多余的文字;议论部分,说理充分而有节制,没有无用的笔墨。文末,借仆碑抒发感慨,提出“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的观点,这是从具体到抽象,概括出研究事物必须去伪存真的道理。具有平实而深刻、言简而意丰的效果。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论本文说:“行文严谨,用墨极为简省,语言精要得当,以致文字一字也难以增删改换。” 灵谷诗序 吾州之东南,有灵谷1者,江南之名山也。龙蛇之神,虎豹、翚翟2之文章,楩柟3、豫章、竹箭之材4,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冢、魑魅5之穴,与夫仙人、释子6、恢谲之观,咸付托焉。至其淑灵和清之气7,盘礴委积于天地之间8,万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属之于人,而处士9君实生其址。 君姓吴氏,家于山址,豪杰之望10,临吾一州者,盖五六世,而后处士君出焉。其行,孝悌忠信{11};其能,以文学知名于时。惜乎其老矣,不得与夫虎豹、翚翟之文章、楩柟、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为用于天下。顾藏其神奇,而与龙蛇杂此土以处也。 然君浩然有以自养,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以寓其所好,而终身乐之不厌,而有诗数百篇,传诵于闾里{12}。他日,出其《灵谷》三十二篇以属其甥曰:“为我读而序之。”唯君之所得,盖有伏而不见{13}者,岂特尽于此诗而已?虽然,观其鑱刻{14}万物,而接之以藻缋{15},非夫诗人之巧者,亦孰能至于此! 【注】 1灵谷:即灵谷山,道教名山。在江西临川去郡邑三十里。2翚翟(huidi灰迪):翚,有五彩羽毛的雉鸡。翟,长尾山鸡。3楩柟(piánnán骈南):楩,树名,即黄楩木。柟,树名,即楠木。两者都是南方生的优质树种。4豫章:树名,即樟木。竹箭:泛指竹子。5魑魅(chimèi吃妹):古代传说中的山泽精怪。6释子:对出家僧人的统称。7淑灵:美好灵秀。和清:温和清朗。8盘礴:同“磅礴”,广大无边。委积:积聚。9处士:古代称那些有才德而不仕的人为处士。10望:望门,门族。{11}孝悌忠信:儒家的道德标准,即孝敬父母、顺从兄长、忠于君主、为人守信。{12}间(lu吕)里:乡里。{13}伏而不见:隐藏而未显露。{14}鑱(chán缠)刻:绘绣刻画。{15}藻缋(hui绘):用优美华丽的语言藻饰。 本文是王安石为其舅父吴氏的诗集所作的序。吴氏住在抚州东南的金溪,地处灵谷山麓,他的诗集即以灵谷命名。文章首段以吴君所处的环境“灵谷”为切人点,首先采取铺排的方法,历数山中的物产,极言灵谷空灵优美,物产丰饶。这些铺叙有力地突显了灵谷山的灵气。接下来,作者顺势指出这种灵气凝聚在了万物之灵“人”的身上,并用“而处士君实生其址”一句来引出人物。 为诗集写序却不从诗集入手,而先从作者所处的环境入手,并肆意渲染烘托灵谷优美奇幻的自然环境和丰饶名贵的物产,这看起来似乎有点离题,其实不然。诗集作者处于如此自然环境之中,日日受其洗涤陶冶,自然产生淑灵和清之气,进而会融入到诗歌创作中。所以,环境和人与诗是深有关联的,作者文中对环境的种种铺叙实际都是为写人物、评价诗歌埋下伏笔。 第二段叙述吴君的身世。先言吴君“孝悌忠信”,生于豪杰之门,再说以文学知名于时,叙述现实中吴君不能“为用于天下”的困顿。作者拿吴君与前段灵谷山物产相比,一方面称赞了吴君和灵谷山中的名贵物产一样,富有才华;另一方面表达对其不能出而为天下所用、命运反不如物的惋惜之情。 构思独特新颖是本文的最大特色。作者选取“灵谷”作为切入点,从环境说开去,再及其间的人物,进而论述吴君的诗,深入地剖析了自然、人与诗歌创作之间的关系,构思很独特,也颇有创见。直至文末,文章才转入正题,转入对吴君诗的评价。作者先描述了吴君“浩然有以自养”“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的诗意生活,最后才落到吴君的诗作上,称颂其诗之妙,并交代叙述了诗集作者与自己的关系及自己作序的原因。 本文的一大特色是,行文曲折,笔墨灵动,兴致淋漓,充分体现出作者为文多顿挫转折、峭拔壮观的独特风格。 后人评论 孙琮在《山晓阁选宋大家王临川全集》卷一云:“序处士诗却不说诗。先从灵谷蕴蓄之奇,说到人上,既出处士后,亦不说处士之诗,且言其行能而惜其老,以与前段相应。既出处士能诗,又不实说处士之诗,反说得不尽于诗。而赞美其诗,只于掉尾一句结出,作法绝奇。” 张刑部1诗序 刑部张君诗若干篇,明而不华2,喜讽道而不刻切3,其唐人善诗者之徒欤! 君并杨、刘生,杨、刘4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源,靡靡然5穷日力以摹6之,粉墨青朱7,颠错丛庞8,无文章黼黻9之序,其属情藉事10,不可考据也。方此时,自守不污者少矣。君诗独不然,其自守不污者邪? 子夏{11}曰:“诗者,志之所之也。”观君之志,然则其行亦自守不污者邪?岂惟其言而已! 畀{12}予诗而请序者,君之子彦博也。彦博字文叔,为抚州司马,还自扬州识之,日与之接云。庆历三年八月序。 【注】 1张刑部:名保雍,字粹之,历任太常博士、刑部郎中等职。2明而不华:鲜明而不浮华。3讽道:讽谕。刻切:尖刻,刻薄。4杨、刘:指宋初西昆体诗派创始人杨亿、刘筠。5靡靡然:顺势而倒的样子。指当时文人跟着西昆体诗风跑。6摹:摹写,依样写作,模拟。7粉墨青朱:形容西昆体诗歌,辞藻华丽,色彩浮艳。8颠错丛庞:指西昆体作品,一味模拟前人诗句,大量堆砌典故,语意轻浅,庞杂无序,拼凑成文。9黼黻(fufu府扶):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有一定色彩与图形要求。10属情藉事:写情叙事,引用典故。{11}子夏:孔子学生,相传《诗》《春秋》等儒家经典是由他传授下来的。{12}畀(bi必):付与,托付。 这篇短文写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当时王安石正任淮南判官,治所在扬州。那一年他因公暂回家乡临川,与张刑部之子张彦博相识,并应彦博之请,为张刑部诗集作序。王安石在序中肯定张刑部的诗歌及其“自守不污”的人品。同时,借此序言发表自己的文学主张,批判宋初浸染诗坛的西昆体诗风。 宋初,社会上流行西昆体,效法著名诗人李商隐,其特点是专从形式上模拟李商隐,一味搬用李商隐的诗题、典故、词藻,内容空洞缺乏真情实感。这种诗风同当时那些馆阁学士的身份,和那种升平盛世的宫廷环境,正相适合。朝廷也以此取士,师友互相讲求,直待欧阳修领导北宋诗坛,才一扫西昆体的华艳诗风。年轻的王安石出自欧阳修门下,对于西昆体的华艳,更是深恶痛绝,因此写下这篇《张刑部诗序》。 本文第一部分,着重评价张刑部的诗歌“明而不华,喜讽道而不刻切”,即说张诗形象鲜明,语言明畅,内容充实,不浮华艳丽。赞扬张刑部说:“其唐人善诗者之徒欤!”张君真是唐代擅长写诗者那样的人啊!这一评价运用了暗中讽喻笔法,因为作者这里肯定了张刑部善学唐诗,也为批判西昆体诗人把学唐诗引向形式主义深渊作了伏笔。风格显得含蓄委婉,不直白苛刻。 第二部分是全文的主要部分,作者在此段严辞批判西昆体诗风对当世诗坛的浸染。首先交待张君与西昆体领袖杨亿、刘筠同是北宋初期人,当时正是“杨、刘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而后五句话,简洁有力地概括了西昆体的特征。西昆体浸染诗坛,学者迷失方向,终日沉溺在这种浮华的诗风中,竭尽全力摹仿,使西昆风气盛行天下。紧接着文章转到张君身上,在西昆体盛行的诗坛上,就已经有像张君这样有文学思想的作者,写作和西昆体完全相反的作品,一扫西昆体的富贵气与浮艳气,而归于质朴无华、不事虚语的真实境界。一句“自守不污者少矣。君诗独不然,其自守不污者邪?”出自作者内心,真挚而不保留地赞扬张诗不被西昆体诗风影响,出污泥而不染,能坚守正确的诗歌创作原则。 自古从一个人的文中可以看出人品,于是作者由张诗联想到张君的为人。因为“诗者,志之所之也”,诗言志,“观君之志”就能看出张君的人品,所作所为也一定是“自守不污”的君子,言行一致的正直诗人。以上第二段,作者从理论上严厉批判了西昆体诗风,表彰了张刑部坚守正确的创作道路,从而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学主张。 这篇文章,写得中心突出,脉络分明,井井有条,表现出王安石散文一向简洁挺拔的风格。 后人评论 过珙在《古文评注》卷十中曰:“起处衬起一层,结处深推一层,中间写正面处曲折顿宕,极委蛇壮浪之观,不似平冈坦途,一往无佳绪也。” 祭欧阳文忠公1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2,犹不可期,况乎天理3之溟漠4,又安可得而推5!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之深厚,知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6。其积于中者7,浩如江河之停蓄8;其发于外者9,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10,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11},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12}。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13}。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14},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15}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16}。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17},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18}! 【注】 1欧阳文忠公:指欧阳修,宋代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卒谥“文忠”。2致:达到。3天理:天道。4溟漠:幽晦。5推:推测。6瑰琦:瑰丽奇伟。7积于中者:蓄积于内心者。8停蓄:汇聚蓄积。9发于外者:指发为文章者。10闳辩:宏伟的议论。{11}屯邅(zhunzhān谆沾):艰难困顿。困踬(zhi质):困窘挫跌。{12}以其公议之是非:因为是非终有公论。{13}寄以社稷之安危:把国家的安危托付给他。{14}指顾:手指目顾,指点顾盼,形容气度之从容果断。{15}不居:不居功。{16}箕山:相传尧时巢父、许由隐居于此。在今河南登封东南。颍水:源出今登封西南,相传欧阳修死后葬于此。湄:边。{17}游从:指与长辈交往。{18}其谁与归:该追随谁。归,归附,趋向。 在北宋政坛、文坛上,欧阳修是一位地位崇高、影响很大的杰出人物。至和年间,欧阳修上《荐王安石吕公著札子》,称安石“德行文学,为众所推。守道安贫,刚而不屈……久更吏事,兼有时才”。可以说,对王安石,欧阳修是有知遇之恩的。尽管后来,欧阳修温和的改革主张与王安石激进的改革措施不免产生分歧,但却难以掩盖两人惺惺惜惺惺的欣赏之情。 本文是退休家居的欧阳修66岁病逝时,王安石闻讯后写下的祭文。既有恩情,又有政治上的歧见,这复杂的关系无形中增添了写作祭文的难度。但王安石这篇祭文,却处理得非常成功,大处着眼,高瞻远瞩,既充分表达了对欧阳修文章、品格、功业的由衷景仰,又避开了因晚年政见分歧而引起的嫌隙,表现了一位卓越政治家的气度。 作为祭文,文章开头却用议论的笔调强调“亦又何悲”,这样并非败笔,而是为了突出欧公杰出的功绩,突出他和作者与众不同的人生境界。作者并非不悲痛,也非无感情,但作者能够超出人之常情。“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这两句盖棺定论的话,高度评价了欧阳修的一生——生前既闻名于当世,死后又有文章政绩流传后世。这个发端,显得起势突兀,转折奇峭,气度恢弘,境界高远,显示了一个大政治家对生死的超凡态度。同时,又引出以下三段对欧阳修文章、气节、功业的热情赞颂。 文章主要从文才、气节、品格几方面赞扬欧阳修,其他的事迹则略而不写。因为欧阳修是北宋的文坛领袖,掀起和领导了宋代的古文运动,尊定了宋代散文的发展方向,影响了一代文风,王安石更曾亲炙其益,所以文章首先着重地赞扬了欧阳修的文才。欧阳修仕宦四十年,对稳定朝廷政局安定天下有着极大的贡献,但他功成身退,表现出崇高的品格。这些,文章都着意抒写,这样更能突出欧阳修的形象。 作者先赞欧阳修文章。没有直接赞其文章的成就,而是从人与文的关系上落笔,认为这是由于欧阳修“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修养深厚,才能达到“豪健俊伟,怪巧瑰琦”的境界。最后归结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这一段论上。在赞扬过程中,则用了“浩如江河之停蓄”“烂如日星之光辉”两个形象的比喻,前者见其浩瀚深广,后见其光辉灿烂。然意犹未足,又连下两个比喻,赞其文章的清音幽韵,凄清如同飘风急雨骤然而至;雄词宏辩,快捷如同轻车骏马之急速奔驰。前者赞其音韵之美,后者赞其辞锋之利。四个连贯而下的博喻和整齐的排比句式,将欧文的内蕴外美、思想内涵、艺术风貌形容得淋漓尽致。 其次是赞其气节。以深情赞叹起,从大处落笔。概括地指出在欧阳修四十年的仕宦生涯中,升降迁徙,深感世路崎岖,命运多艰,然尽管遭遇多次窜斥流离,却始终不能掩其正气,原因在于是非自有公议,故“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最后,用“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对其一生的气节作出总结。从中可见其与宰相吕夷简及高若讷等人的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政治品格。 再赞其功业。欧阳修一生政绩,可书者多。这里特意选取他在仁宗晚年与韩琦一起“协定大议”,立赵曙为太子之事为典型事例,赞美其“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的政治家气度与“功名成就,不居而去”的高尚品格。在谈到欧阳修的功劳时,说:“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在说到对欧阳修逝世的哀痛之情及对欧阳修的瞻慕时,说:“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土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再抒“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的怅惘。含义深远,深情无限。 全篇感情真挚深沉,气势充沛,具有感人的艺术力量。作者既不因欧阳修对自己的恩遇而加以谀颂,更不因其晚年和自己政见上有分歧而影响到对其一生的评价。或叙述,或议论,或问语,或悲呼,或感叹,完全依据于感情抒发的需要。感情显得极真挚。全篇基本用散文句式,而在赞扬欧阳修文才一节也用排偶的句子,所谓“一气洒脱,短长高下皆宜。祭文入圣之笔。” 后人评论 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王文公文钞》卷十二中说:“须看他顿挫纡徐,往往叙事中伏议论,风神萧飒处。” 答段缝1书 段君足下2:某3在京师时,尝为足下道曾巩善属文,未尝及其为人也。还江南,始熟而慕焉友之,又作文粗道其行。惠书以所闻诋巩行无纤完4,其居家,亲友惴畏5焉,怪某无文字规6巩,见谓有党7。果哉,足下之言也! 巩固不然8。巩文学论议9,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其心勇于适道10,殆不可以刑祸利禄动也。父在困厄{11}中,左右就养{12}无亏行{13},家事铢发{14}以上皆亲之。父亦爱之甚,尝曰:“吾宗敝,所赖者此儿耳。”此某之所见也。若足下所闻,非某之所见也。巩在京师,避兄而舍{15},此虽某亦罪之也,宜足下之深攻之也。于罪之中有足矜者,顾不可以书传也。事固有迹,然而情不至是者,如不循其情而诛焉,则谁不可诛耶?巩之迹固然耶?然巩为人弟,于此不得无过。但在京师时,未深接{16}之,还江南,又既往不可咎,未尝以此规之也。巩果于从事,少许可{17},时时出于中道,此则还江南时尝规之矣。巩闻之,辄矍然{18}。巩固有以教某也。其作《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某家,皇皇焉求相切劘{19},以免于悔者略见矣。尝谓友朋过差,未可以绝,固且规之。规之从则已{20},固且为文字自著见然后已邪?则未尝也。凡巩之行,如前之云,其既往之过,亦如前之云而已,岂不得为贤者哉? 天下愚者众而贤者希,愚者固忌贤者,贤者又自守,不与愚者合,愚者加怨焉。挟忌怨之心,则无之焉而不谤,君子之过于听者,又传而广之,故贤者常多谤,其困于下者尤甚,势不足以动俗{21},名实未加于民,愚者易以谤,谤易以传也。凡道巩之云云者,固忌固怨固过于听者也。家兄未尝亲巩也,顾亦过于听耳。足下乃欲引忌者、怨者、过于听者之言,县断{22}贤者之是非,甚不然也。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未可也,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匡章,通国以为不孝,孟子独礼貌之以为孝。孔、孟所以孔、孟者,为其善自守,不惑{23}于众人也。如惑于众人,亦众人耳,乌在其为孔、孟也。足下姑{24}自重,毋轻议巩{25}! 【注】 1段缝:字约之,官至朝散大夫。2足下:古代的敬称,一般用在上下级之间,也有同辈相称的,表示客气。3某:自称。古人书信常见的对个人姓名的一种省写。4无纤完:连小节都不放过。5惴畏:恐惧害怕。6规:规劝,劝告。7有党:结为一伙。此处的意为过分偏爱。8固不然:本来就不是你说的那样子。固,本来,原本。9论议:这里指口才。10勇于适道:敢于追求真理。{11}困厄:衰老生病。{12}左右就养:侍奉在父亲左右。{13}亏行:没有亏待的地方。{14}铢发:指极小事。铢,古代计量单位,二十四铢为一两。发,头发丝。{15}避兄而舍:这句话说有意避开兄长,另外居住。指两兄弟不住一起。{16}深接:密切交往。接,接触。{17}少许可:很少肯定人、称赞人。{18}矍(jue决)然:目不正的样子,这里指眼神四顾有些慌张。{19}皇皇:同“惶惶”,心神不安的样子。切劘(mo磨):切磋。劘,磨砺。这里指在道德学问上互相鼓励、商讨。{20}从则已:听从后就罢了。{21}动俗:改变习俗。{22}县(xuán玄)断:凭空断定。县,同“悬”,凭空设想。断,判断,断定。{23}不惑:不受众人迷惑,说明孔、孟的判断力高,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24}姑:姑且,暂且。这里是礼貌和客气话。{25}毋轻议:不要轻率议论。毋,不要。 本文的写作时间,大致是皇祐(1051)三年,其时作者31岁,在舒州(安徽潜山县)通判任上。文章是为了反驳段缝来信对挚友曾巩的攻击和诽谤而作的,是一篇有名的驳论。 曾巩与作者是老同乡,两人从小本无交往,后来在京都相识定交。彼此互相欣赏学问、才干、道德和为人。庆历四年(1044),曾巩上书给中书舍人、文坛领袖欧阳修,积极推荐王安石。可以说二人是志同道合,情同莫逆。 全文共分三个自然段。第一段叙事,言及三件事,把为何写答书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第一件在京都时,两人在私下里曾谈及曾巩,作者赞扬曾巩文章写得好,足见作者与段缝是相识的。第二件,作者回江南探亲时,曾亲去曾巩的家乡拜访,两人逐渐熟悉,互相倾慕,成为友人。于是,作者写了文章,约略介绍曾巩的德行,暗示了作者关于曾巩的文章段缝是读到了的。第三件事,段缝给作者写信,将自己所听到的关于曾巩德行的坏话转告作者,而且进行了诋毁。其中特别说到曾巩在家居的时候,亲友害怕他的情况,责备作者没有用书信规劝曾巩,指责他们变成了同伙,存在偏爱,不公正。 第二段进一步申说曾巩的为文和为人,重点是为人。这是本文的重点。在为文方面,作者认为在他接触的人中,曾巩最善于属文,周围“不见可敌”,这评价是很高的。在为人方面,作者首先强调“其心勇于适道”,不为刑祸利禄所动,是一位捍卫儒道的勇士。作者引用曾巩父亲的话,说明曾巩是一个孝子,足以驳斥段“亲友惴畏”的谰言。作者尽管为曾巩辩护,但是言辞委婉,承认“未尝以此规之”,做得不够,态度是实事求是的。段末作者归结说曾巩还是“贤者”,也就是君子。 第三段有鉴于社会上贤者稀愚者众的现实,总结这种诽谤产生的原因:一是妒忌;二是贤者自守,没有及时与愚者交流;三是怨恨。因此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邪乎,尤其是下层被传言围困的人更加如此,无法改变“流俗”的偏见,不能正面树立贤者的形象。结尾,作者劝告段缝,重温孔孟之言,要善于自守,不要惑于流俗道听途说之言,姑且自重,不要轻议贤者曾巩。 这篇文章论证有力,结构谨慎。文中自我辩驳很少,多证之圣人言论,以强化自己的观点,增加了权威性和不可辩驳性。尤其最后一段最为突出。其中如孔子的话:“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显示了作者熟识和精通先秦儒学著作,对于贤者与愚者有明确的标准,行文说理辩驳驾轻就熟,引证似乎全不费力。 此外,文中处处体现了作者实事求是的人生态度和行文风格。如当说到曾巩在京师“避兄而居”,认为“巩为人弟,于此不能无过”,而且觉得自己回江南时没有当面规劝曾巩也是不对的,这真是一派光明磊落、至诚君子的风范,令人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可见世人对作者性格和为人的描述是有失公允的。这种实事求是的作风和谦虚的态度在古代应属难能可贵。 这篇答书充满着仗义执言的阳刚之气,表面上显得客气,礼貌周到,但骨子里却是一篇有理有节、饱含激情的辩护状,口气坚定,不容置疑,体现了一位极有主见的政治家的风范。 后人评论 《宋史?王安石传》云:“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 王深父1墓志铭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2也。故不为小廉曲谨3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4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5,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6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7后世之民。呜呼!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馀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8,其为门人者,一侯芭9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是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10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讳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11}迁福州之侯官,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讳某,某官。祖讳某,某官。考讳某,尚书兵部员外郎。兵部葬颍州之汝阴,故今为汝阴人。深父尝以进士补毫州卫真县{12}县主簿,岁馀自免去。有劝之仕者,辄辞以养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朝廷用荐者以为某军节度推官{13},知陈州南顿县事,书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县某乡某里,以曾氏祔{14}。铭曰:呜呼深父!维德之仔肩{15},以迪祖武{16}。厥艰荒遐{17},力必践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18}。神则尚反,归形于土{19}。 【注】 1王深父:即王回,字深甫,与王安石有很深的友谊,王安石曾称赞他为“有道君子”。2非至于命弗止:即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意思。3小廉曲谨:细小隐曲处的廉洁谨慎。4度:保持于一定的界限范围之内。5迂阔:即迂腐。6殆:大概。7觉:启发,使觉悟。8贱简:看轻怠慢。9侯芭:西汉钜鹿(今河北平乡)人。师从扬雄,扬雄死后,侯芭“为主起坟,丧之三年”。10特:仅仅,单单。{11}光州之固始:今河南固始县。福州之侯官:今福建福州。考:古代称已故去的父亲为考。颍州之汝阴:今安徽阜阳。{12}亳州卫真县:今河南鹿邑。{13}推官:节度使的属官。{14}祔(fu付):合葬。{15}维德之仔肩:辅助(我)担当重任,示我显明的德行。语出《诗经?周颂?敬之》:“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16}以迪祖武:继承祖先的业绩。迪,继承。武,足迹。{17}厥艰荒遐:道路艰难僻远。{18}亦莫吾侮:亦没人敢侮慢我。侮,侮慢,轻侮。{19}神则尚反,归形此土:古时铭文常用的结语,意思是,神魂将返回人间,形体归宿于此土之中。 王深父是王安石的好友,去世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本文正是撰于这一年。王安石和王深父交谊深厚,书信来往甚多,对其道德学问赞誉有加。友人的英年早逝,使王安石深感悲痛,撰写了祭文和墓志铭,突显王深父的志向、品行与学问,寄寓作者对其不幸遭遇的深刻同情。 文章第一部分主要叙述王深父的志向与品行。王安石首先以“圣人之道为己任”,达到了“非至于命弗止”的地步,来高度称赞他志向高远。然后以他不愿为“小廉曲谨”以迎合众人耳目,一切行事都遵循“义”的标准,来称赞他禀性刚直,深受世人的赞誉。接下来,文笔一转,说“真知其人者不多”,感慨真正了解他的人很少,它揭示出在王深父盛名之下掩藏的是不为众人理解的落寞,为全篇定下了痛惜、叹惋的基调。“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的感叹,不仅揭示了王深父的性格悲剧,也寄寓了作者的深切同情。 文章第二部分以议论起笔,感慨王深父的不幸遭遇。“而今死矣”,此一句,语短情深,既有对王深父英年早逝,平生德业学问未及撰述,不能传之后世的惋惜,也有对天命不公平的拷问。接下来,作者宕开一笔,举了孟子和扬雄两个的例子,以惋惜圣人君子难以被后人理解由来已久来惋惜王深父。孟子为一代硕儒,其弟子不能真正理解他,反而盲目崇拜管仲与晏婴;扬雄为一代文豪,其唯一弟子侯芭也没有真正理解他。 这些议论和例子看似与本文无涉,却是为下文埋伏笔。随后作者才转入正题,拿王深父与古人作比较:在不被人理解这一点上,王与古人相似;但孟子、扬雄以老而终,尚有著述流传给后人,以便解读,王却英年早逝,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后又没有留下著述,则王的命运,比古人更悲惨。这一部分文笔纵横,表意曲折含蓄,在反复比较中,彰显王深父遭遇的不幸,烘托出浓重的悲剧气氛。 第三部分简要概述王深父的身世生平、卒葬以及子女情况。先讲诉他曾任县主簿,但不久就辞归;再述他屡以养母为辞不愿仕进;再述朝廷曾委之以县令,但“书下而深父死矣”;最后叙述他夫人早逝,遗孤尚幼。这一切都在围绕他的不幸遭遇展开叙述,与前文相互呼应。其不幸的人生遭际,进一步突显他高尚品行和耿直禀性。 这篇墓志铭,感情真挚,行文曲折反复,有动人的艺术魅力。结尾以肃穆古朴的四言体式,对坚守道义始终如一的亡友致以崇高的敬意,抒发了对死者的缅怀悼念之情。 后人评论 孙琮在《山晓阁选宋大家王临川全集》卷一云:“世人知深甫,而非真知,朝廷用深甫,而不尽用,此是前后大关键处。中间反复悼惜,只是将孟扬来低徊感慨,不胜凭吊之思,而于深甫已自凄凉欲绝。高情逸致,可与子长《伯夷列传》并读。”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君讳1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2,所谓今泰州海陵县3主簿4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5,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 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6,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7,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8,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9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10,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11}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12},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铭曰:有拔而起之{13},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 1讳:名讳。旧时称人名字,生曰“名”,死曰“讳”。君亲之名,生时也讳。通用于生者及死者,含有尊敬的意思。2谱其世家:王安石著有《许氏世谱》。谱中记载许平兄弟五人,都在朝为官,许平行五,官职最低。3泰州海陵县:宋淮南东路泰州治海陵县,今江苏境内。4主簿:官名。负责掌管文书,办理事务等。5卓荦(1uo洛)不羁:优秀特出,不受拘束。6方略之选:选拔长于计谋、策划的人才。7范文正公:指范仲淹。郑文肃公:指郑戬。8太庙斋郎:掌管帝王祖庙事务小官。9龃龉(juyu举语):本指上下齿不相配合,比喻意见不合,不融洽。此指与世不合。10窥时俯仰:窥伺时机,随宜应付,所谓左右周旋,从俗浮沉,与时俯仰。{11}右武:崇尚武力。{12}某甲子:即某天。古代以干支记年、月、日,此处干支甲子记日。{13}有拔而起之:指范仲淹、郑戬等贵人的推荐。 许君,即许平。曾担任泰州海陵县主簿,有一定的才华和学识,并与当时的显贵有交往,但是一生未能得志,最多在县令之下屈居佐僚,郁郁寡欢而终。对于这样一个小官吏,王安石对他的一生进行了翔实的概括,并发表自己的看法。一方面同情许平怀才不遇的遭遇,可悲可叹;一方面又指出士人应该正确对待自己的困顿处境,发人深思。 文章起手叙述许平生平基本情况,本是平平常常的经历,却写得一波三折,意味深长。“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寥寥数笔,描摹出一位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许君:少年超群独特的个性,具有敏锐的辩才,且兄弟均以出众的才智谋略为当世大人物所器重。这样年轻有为的少年,未来一定大有可为,前途无量。又遇上“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的好时机,加之范仲淹、郑戬力荐,得以召试,可以试想,朝廷一定会委以重任,使其得以施展自己的抱负。 然而,结果如何呢?许君只得到太庙斋郎的小官,不久选派到泰州海陵县任主簿,也只是个虚职,才华由此被埋没,令人为之惋叹!紧接着,文章又写出一线转机。“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客观上有权贵人士荐举,可见许君确有才略;主观上“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许君自己并未放弃上进之心,对自己仍有信心,有期望。然而呢?“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许君始终未被朝廷重用,抱憾一生!也难怪作者悲叹说:“噫!其可哀也已。” 王安石的碑志文,布局谋篇,变化多端,跳出一般碑志文的体例,成为后世学习古文的范文。比如文章第二部分叙述许君遭遇,文情若疑若信,若近若远,令人莫测。士人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其中有多种因素,情况十分复杂。作者概括出两大类人。一种“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这是出世之人,所谓超出尘俗之外,脱离世间束缚,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清高不凡。而当时,也有很多趋时附势之人,并且这类人还不在少数。“不可胜数”四字,见出作者似说许平,又似不只说许平,而是概括社会现象而已。 文章至此,犹未为快,作者乃又提笔感慨:“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俯仰古今,多少文才武略之士,生在用人之世,却不被重用。所以作者慨叹说:“此又何说哉?”一句诘问收住,含义无穷,耐人深思。 这篇文章不长,但颇受历代文人欣赏。正因此文叙事简洁,议论纵横开阖,用笔有龙腾虎卧之势,而感慨又深挚,所以被传诵至今。 后人评论 吴汝纶:“张廉卿初见曾公,公为引声读此文,抑扬抗坠,声之敛侈,无不中节,使文字精神意态尽出。廉卿言下顿悟,不待讲说而明。自此研讨王文,笔端日益精进。此固见廉卿识解过人,亦见文字高能助学人神智,全在乎精读也。”(《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 苏 轼(一)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1,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2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3,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4。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5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6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7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8。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9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10。 苏子愀然{11},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12},山川相缪{13},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14}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15},顺流而东也,舳舻{16}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17},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18}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19}以相属;寄蜉蝣{20}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21},杯盘狼藉{22}。相与枕藉{23}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 1望:阴历每月十五日。既望为后一天,即当月十六日。2赤壁:山名。有两处,一在湖北蒲圻,即周瑜破曹操处。一在湖北黄冈,被苏轼误以为前者。3属客:属,倾注。此处的意思是劝客人喝酒。4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指《诗?周南?关雎》。5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6一苇:指小船。7冯:同“凭”。8羽化:成仙。后亦指道士的死亡。9美人:指心中所思慕者,常隐喻君主。10嫠(li离)妇:寡妇。{11}愀(qiao巧):凄怆的样子。{12}夏口:今湖北武昌县。武昌:今鄂城县。{13}缪:同“缭”,环绕。{14}周郎:指周瑜。{15}荆州:东汉时州治在襄阳,辖南阳、江夏等七郡。江陵:今湖北江陵县。{16}舳(zhu竹)舻:指船头船尾,此指战船。{17}酾(shi司)。斟酒。槊:兵器,即长矛。{18}渚(zhu主):江中小洲。{19}匏(páo袍)尊:用葫芦制成的酒器。{20}蜉蝣(fuyou浮游):一种短命的昆虫,寿命数小时至一周。{21}肴:菜肴。核:果品。{22}狼藉:纵横散乱。{23}枕籍:相互抗靠而睡。藉,垫褥。 这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所作的散文。因后来还写过一篇同题的赋,故称此篇为《前赤壁赋》,后写的那篇为《后赤壁赋》。 这篇文章写于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被贬谪黄州期间。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后经多方营救,才得以获释,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软禁式的管制生活。 以往的游记散文,大多以记游写景或于记游中借景抒情为主,而苏轼的不少散文,却开创了一种新的写法。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并不着意写景,而是以阐明哲理,发表议论为主。借题发挥,借景立论的独特风貌贯穿于字里行间。《前赤壁赋》就是这种新型游记的一篇代表作。 文章开头紧扣题目,点明了出游的时间、地点、人物、方式,言简意赅。接着便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明丽如画、恬静优美的环境中,描绘出了一幅长江月夜图,境界坦荡,诗意境浓郁,表现了大自然的静美境界与笔者的悠然自得。泛舟于江上的快乐,就是从这种景、情的调和上而得到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作者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浩浩荡荡,凌空驾风,任意翱翔,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又好像离开人世而超然独立,像飞到仙境一样。浩荡的江水与洒脱的胸怀一齐浮现在人们眼前,尽情体现了作者泛舟而游之乐。全段虽不曾出现一个“乐”字,但字里行间充满乐的气氛,使人们具体形象地感受到乐在其中。 “饮酒乐甚”承接上段,把游人之乐推向一个高潮。在“乐甚”情况下,自然是“扣舷而歌”了。作者在政治上屡屡受挫,长期郁结心头的苦闷在酒的刺激下,也要有所流露。这就是“饮酒当歌”,借歌唱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词用的是骚体诗,文字优美,思绪缠绵,含义深刻。以“桂棹”“兰桨”喻自己的品质高洁,用“溯流光”喻百折不挠、决不向恶势力屈服的性格,以“望美人”来表达自己终生所追求的理想。在此氛围中,接着又写客人依着歌声伴奏起凄凉的洞箫来,“其声呜呜然”,好像哀怨,好像爱慕,好像哭泣,好像申诉,余音缭绕,经久不绝。郁闷凄凉的箫声,使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舞动起来,使孤舟上的寡妇哭泣落泪。作者一连用了五个比喻,两个夸张,把失意哀伤之情引向深入。 从作者“愀然”的面部表情里,可以看出作者已被那悲凉的箫声深深打动。接着是“正襟危坐”的端庄举止,惊异之下的发问,自然地引出了客人的回答,以此作为对立面,便于表达作者苦闷、矛盾的心情。通过回答客人的方式,表达了作者的人生哲学,显示出作者的胸怀和随遇而安的乐观态度。 文中主客对话,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思想中两个相互矛盾的侧面。“客”在吊古伤今之余,喟叹人生短促且变动不居,从而陷入痛苦,这里把个体的人与浩渺的时空放在一起,突出了“吾生之须臾”与“长江之无穷”的巨大矛盾。“苏子”则试图去消解这一矛盾。他以水月为喻,说长江水奔流不息,但长江始终未曾消失;月亮时圆时缺,但它毕竟没有增减。推而广之,如果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万物一瞬都不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天地万物又都是无穷无尽的。 如此一来,人也就“同于万物”,到达永恒的境界了。这种宇宙观虽不够科学,但它既表现了作者对政治迫害的蔑视,对所追求理想的执著,以致身处逆境却依然豁达开朗;同时,也流露出作者随缘自适、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最后,作者思想中的积极一面战胜了消极的一面而占了上风。“主人”的一番议论说服了同游的客人,于是大家复乐。这段舟中尽心饮酒的结尾,与开头泛舟饮酒遥相照应,使文章结构显得紧凑。综合全文,作者写作此赋,旨在展示对被贬的不满和与现实抗衡的心迹,以旷达乐观的态度表明自己决不妥协的精神。 后人评价 方苞:“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适调而畅遂也。”(《评注古文辞类纂》)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1,将归于临皋2。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3。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4。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5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6,披蒙茸7,踞虎豹8,登虬龙9;攀栖鹘{10}之危巢,俯冯夷{11}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12}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13}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4},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15}。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 1雪堂:苏轼住所。2临皋:亭名,在黄冈县南长江边。3黄泥之坂(ban板):黄冈东面附近的山坡叫做“黄泥坂”。坂,斜坡。4行歌互答:边走边唱,互相酬答。5松江:即今吴淞江,流经江苏南部和上海市。6巉(chán馋)岩:险峻的山岩。7蒙茸:丛生的野草。8踞虎豹:坐在形状像虎豹的山石上。9登虬(qiu求)龙:登上像虬龙一样弯曲的山岩。虬,弯曲的树木。10攀栖鹘(gu骨):攀登像是鶻鸟巢居的岩壁。{11}冯(ping凭)夷:传说中的水神名,即河伯。{12}划然:象声词,形容长啸声。{13}凛乎:恐惧的样子。{14}玄裳缟衣:黑裙白衣,形容鹤身白,尾黑。{15}惊寤:惊醒。 《后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前赤壁赋》的续篇,也可以说是姐妹篇。前赋主要是谈自然说道理,后赋却是以叙事兼写风景;前赋描写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后赋则主要写孟冬江岸上的活动情况;两篇文章均以“赋”这种文体写记游散文,一样的赤壁景色,境界却不相同,然而又都具诗情画意。一个形象比喻就是,前赋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后赋则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以游记时间推移,全文分为游前、游中和游后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写泛游之前的活动,包括交待泛游时间、行程、同行者以及为泛游所作的准备。写初冬月夜之景与踏月之乐,既隐伏着游兴,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对话。面对着“月自风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肴与美酒,再游赤壁已势在必行,不多的几行文字,又写了景,又叙了事,又抒了情,三者融为一体,至此已可转入正文,可东坡却“节外生枝”地又插进“归而谋诸妇”几句,不仅给文章增添生活气息,而且使整段“铺垫”文字更呈异采。 第二层次乃是全文重心,纯粹写景的文字只有“江流有声”四句,却写出赤壁的崖峭山高而空清月小、水溅流缓而石出有声的初冬独特夜景,从而诱发了主客弃舟登岸攀崖游山的雅兴,这里,作者不吝笔墨地写出了赤壁夜游的意境,安谧清幽、山川寒寂、“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西鹊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奇异惊险的景物更令人心胸开阔、境界高远。可是,当苏轼独自一人临绝顶时,那“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的场景又不能不使他产生凄清之情、忧惧之心,不得不返回舟中。文章写到这里,又突起神来之笔,写了一只孤鹤的“横江东来”“戛然长鸣”后擦舟西去,于是,已经孤寂的作者更添悲悯,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澜,还为下文写梦埋下了伏笔。 最后,在结束全文的第三层,写了游后入睡的苏子在梦乡中见到了曾经化做孤鹤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顾笑”的神秘幻觉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内心苦闷。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很想从山水之乐中寻求超脱,结果非但无济于事,反而给他心灵深处的创伤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梦后又回到了令人压抑的现实。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有双关的含义,表面上像是梦中的道士倏然不见了,更深的内涵却是自己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负又在哪里呢? 本文全篇着重苏轼自身情感的转换,由景而乐,乐而歌,得鱼酒更乐,乐而再游赤壁,因景物而生豪壮之气,而有豪壮之行,又因景物而生忧,忧而长啸。长啸后的寂静孤寂,放任漂流的平静心情,梦境的空灵等,鲜明地表现出视觉、听觉、动态及心中的感受。尤其情感随景物的转换更是巧妙,全篇描述了这么多的情感与景物,却完全融合为一体,若不是心中真实感触,必然无法达到这样的境地。而将难以言喻之情,以精简的文字呈现,可见苏轼文学修养的不凡。无论人生的感叹或政治的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山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于是他的山水意识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从而,自然山水在他的笔下,不再是像魏晋诗人那样只是作为哲理思辩或徒供观赏的客体,而融入他自己的生活、兴趣、情感中。秋风秋月、平畴旷野,极其普通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且一种浑化无际、物我两忘的风格在苏轼的笔下流淌出来,这是平凡而不可起企及的美。 后人评价 张伯行:“上文字字是秋景,此文字字是冬景,体物之工,其妙难言。”(《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晁错{1}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2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3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4。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5,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6,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 1晁(cháo曹)错:西汉大臣,曾建议汉景帝削弱诸侯王国,以巩固中央政权。吴楚等七国乃以诛杀他为名,发动叛乱。他后来为袁盎等陷害,被杀。2狃(niu扭):固守习惯。3循循:有步骤的。4山东之诸侯:指吴、胶西等七个王国。5袁盎:西汉大臣。陷害晁错以报私仇。6淬(cui翠)砺:用水浸泡烧红的兵器,使之磨砺坚韧。 在古代,诸如对史事怀疑和推翻前论的作品,称之为史论或翻案文学。《晁错论》是苏轼为晁错翻案的文章。苏轼的一生中,在其人物史论中写了大量的翻案文章,篇篇立意新颖深刻,高远幽邃,这篇也不例外。 晁错是西汉政治家,汉景帝时为御史大夫,曾提出“削藩”建议,后被汉景帝所杀。晁错之死,人多叹息,苏轼却翻空出奇,以独特的视角,一家之言,阐述了晁错受祸原因,提出了仁人君子、豪杰之士应“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的主张,见解新颖,不落窠臼,雄辩滔滔,笔势纵横,显示出其超人的韬略、宏大的气魄、非凡的睿智。可以说是别出新见,发人之所未见,启人之所未思。 第一段以说理为主。起句“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明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国泰民安中隐含着的诸侯之患。接着围绕“患”字,从“坐”“起”两方面分说。“坐观其变”不采取措施,则祸患无可救药;“起而强为之”不等时机行动,则天下不能安定。接着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的行为作正面发挥,用“苟以求名者”的行为作反面衬托,暗评晁错失败的原因。苏轼抓住“患”字,虚实相生,未言晁错,句句含“错”,使下文的议论高屋建瓴。 然后,苏轼一反时人“悲错之以忠而受祸”的观念,而针锋相对提出“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认为“晁错”完全是咎由自取。先时天下升平,晁错为获取自己“不世之功”,骤然“削藩”;导致“山东七国之乱”以后,又明哲保身,将危难推给委以他重任的汉景帝刘启,以致君臣反目,最终遭政敌袁盎陷害,“朝服斩于东市”。作者一边写晁错的失误,一边为晁错思索应对失误的策略,同时又鞭挞了袁盎的卑鄙行径。既对晁错的失误给与批评,但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惋惜之情,对于袁盎则是无情的抨击,以至于把他和“奸臣”联系在一起。 作者以晁错这一历史人物的悲剧故事为线索,分析其致死的种种原因,并借此形象地阐述“儒以文乱法”的理论,揭露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士子,为一己私欲,庸人自扰、无事生非;戳中了他们太平时节“见小利而忘命”,危难之际“遇大事而惜身”的“软肋”。 后人评价 范温:“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潜溪诗眼》)黠鼠1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2。拊床3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4之,有橐5中空,嘐嘐聱聱6,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7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8。乌在其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9;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10}: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注】 1黠(xiá霞)鼠:狡猾的老鼠。2啮(niè聂):咬。3拊(fu府)床:拍打床板。4烛:用烛火照。5橐(tuo驼):盛装东西的袋子。6嘐嘐(jiāo交)聱聱(áo敖):这里是形容老鼠咬物的声音。7扰龙:即驯服猛龙。扰,驯服。8脱兔于处女:起初像处女一样沉静,使敌方不备,然后像逃跑的兔子一样突然行动,使对方来不及出击。脱兔,逃脱的兔子,形容迅速。处女,未出嫁的女子,形容沉静。9釜:铁锅。10虿(chài差):蝎子一类的毒虫。 这是一篇咏物小品,风趣幽默,相传是苏轼十一二岁的作品。文中选取一桩生活小事,描写一只狡黠的老鼠,装死骗人逃脱的情景。本文除突出老鼠的狡猾外,亦显示出人为万物之灵,也终被老鼠所骗,人又如何算是最聪明的呢? 文章从“苏子夜坐”开篇,交代了当时的自然环境。而后围绕人和鼠之间的争斗,描绘了一只进了口袋无法自行逃脱的小老鼠。不过这只可不是人们印象中的胆小、见人就躲的鼠,而是狡黠的鼠。它“不啮而啮,以声致人”,用声音完成了“诱敌深入”的过程。 而当童子打开箱子时,“中有死鼠”,惊异之余,于是翻过箱子打算处理。谁知还未及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只“死鼠”落地,瞬间变活了,“堕地乃走”,使捕鼠者“莫措其手”。童子的情绪也随之而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至此,主人才知是“鼠之黠也”,是“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于是,被蒙骗的人们只有捶胸顿足的份儿了。 从“苏子叹曰”至“乌在其为智也”,主要写作者对“黠鼠”行为的感叹。分两层来写,第一层感叹“鼠之黠”:因为被装在了口袋里,口袋非常坚固无法逃脱,所以黠鼠“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这是对鼠之黠的总结,也是对上段情节的说明和补充。第二层感叹“人之无智”:表面上“扰龙伐蛟,登龟狩麟”,无所不能,为万物之长,可以役使众生,自以为世间生命,“莫智于人”,但是在小小的老鼠面前,却一败涂地,简直就是不知道所有的智能都跑到哪里去了。 文章至此似可结束,但果若如此,就落了俗套。作者奇想联翩,笔锋一转:“吾闻有生,莫智于人”一直到“役万物而君之”,紧扣题意,讽及时政,称有些人“卒见于一鼠”,却不免“堕此虫之计中”。作者生出无限感慨,说“乌在其为智也。” 至此,苏轼由鼠及人,由事及理,意犹未尽,又生发出一段富有辩证观点的文字,如奇峰突起,使文章的思想升华到哲理的高度。“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捕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似层层剥笋,终使文章的中心思想暴露无遗。每读到这些精彩的议论,不能不拍案为作者想象之丰富,构思之巧妙,寓意之深刻而叫绝! 作者从小事归纳出大道理,将老鼠之黠、小童之惊及作者之思,写得十分精到。通过黠鼠利用人的疏忽而乘机狡猾脱逃的日常小事,来说明人即使聪明,但须集中精神,发挥智力,方能搏猛虎、役万物,否则将猝不及防,而“见使于一鼠”的道理。 此外,本文语言简洁、洗练、精警。其中有“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的铿锵凝练,也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的隽永警策。本文将记叙、抒情、议论合一,是一篇情文并茂、寓意深刻的文章。 后人评论 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一:“许大名理,说来如此透脱,前后点染,历历落落。” 留侯{1}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2,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3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4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面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5,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6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7,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8。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9,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10。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11}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12},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13}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 1留侯:张良,字子房。曾经辅助汉高祖刘邦推翻秦朝,建立汉朝。封于留,后隐遁不知所踪。2匹夫见辱:普通人被侮辱。3卒然:突然。卒,通“猝”。4圯(yi怡):桥。圯桥,故址在今江苏淮宁北。相传张良遇黄石公于圯上。老人故意折辱他,他都忍气顺从,遂授以兵书。说:“读此可以为王者师。”5以为鬼物:古人认为圯上老人是鬼怪。6刀锯鼎镬(huo获):都是古代的残酷刑具。镬,一种烹饪器具,形似大鼎而无足。7贲(bēn奔)、育:孟贲、夏育,都是战国时候的勇士。8一击之间:张良曾与刺客同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下令全国搜捕。9千金之子:指富贵人家的子弟。10鲜腆:无礼。深折之:狠狠地折辱他。{11}肉袒:脱衣露体,古代在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12}当淮阴破齐:淮阴指韩信。他平定齐地时,请求刘邦封他为“假王”。刘邦当时处境危急,因此发怒,经张良提醒,乃封韩信为齐王,使其出兵攻灭项羽。{13}称(chèn趁):相称,相当。 《留侯论》是一篇史论散文,作于仁宗嘉祐六年(1061),是作者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进论”中的一篇。这篇散文是苏轼早年所作,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的博闻才识和独具匠心。 作者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并未对张良其人及其功业作全面评价,而是提出对其成功原因的探讨和见解,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笔纵横捭阖,浑浩流转,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体现了苏轼史论汪洋恣肆的风格。 诗有诗眼,文也有文眼,尤其立论文章,这篇文章开宗明义即亮出了“文眼”——“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然后,苏轼集中论述了张良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能忍”,一个“忍”字贯穿全篇,从中展示张良的心灵成长的历程。第一段提出论点,认为所谓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是“能忍”;第二段借圯上老人授书,说明“其意不在书”,而是为了使张良“能有所忍”;第三段以郑伯和勾践为例,说明“能忍”足以成大事;第四段以楚汉相争为例,证明张良以个人的才能和“能忍”的度量,辅佐刘邦建立功业;第五段以张良的貌不惊人,说明张良外柔内刚正是其“过人之节”。因一字之功文章旨意毕现,可谓“一字立骨”,层层议论,逐步深化。 本篇文章的主旨在于阐发“忍小忿而就大谋”。为使自己的论点具有说服力,作者广征史实,评述了留侯的三段经历:寻人刺秦、圯上受书、辅汉建功。这三件事紧紧围绕“忍”字,分别是不忍、能忍、用忍。它们分别是从反面、正面、正面来论证“忍”的,通过对比,观点更加鲜明而有说服力。 苏轼的立论,是建立在破除陈见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关于张良成功的原因,在作者之前的众多学者,大都认为张良得益于圯上老人传授的《太公兵法》,因而“运筹帷幄”,辅佐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所以,在文章中,存在着一场围绕张良成功原因的对话——苏轼与前辈的对话。作者引证史实层层递进,流转变化,不离其宗,抓住张良能忍这一主线,进一步阐明其能忍的效果是助高祖成就帝王大业。 从艺术特色上说,本文有三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观点鲜明,逻辑严密。文章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就在于“忍”。然后以“忍小忿而就大谋”为线索纵贯全篇。圯上老人之所以屡次“倨傲鲜腆”,目的就在于要教张良学会“忍”。然后举出历史上的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和项刘楚汉之争的事实,进一步论说,只有“忍”才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否则只有失败。可谓一以贯之,滴水不漏。 二是转承开阖,妙趣横生。对于张良“受书于圯上老人”之事,人们引以为奇,甚至将“老人”视为“鬼物”。作者在此却另辟他说,指出“圯上受书”乃“圣贤相与警戒之意”,而非“鬼物”所为。接着作者将笔锋猛地一转,又出惊人之语:大胆指出,圯上老人受书其意却不在书,而在折张良“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而张良之所以最终成为“豪杰之士”并辅佐刘邦成就帝业,原因也不在所得之兵书,而在圯上老人的“倨傲鲜腆”使其学会了“忍”。这一转承开阖,使文章另辟洞天,妙趣横生。文章最后以张良的“妇人女子”之貌来反衬其“天下大勇之士”,也让人揣度良久,回味无穷。 三是形象生动,笔墨传神。文章以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与项刘楚汉之争等历史事实为例进行说理,不仅具体生动、深入浅出,更能对人晓之以理,甚至动之以情,这无疑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特别是写张良“欲殴之”“强忍”“业为取履,因履之”“殊大惊,因目之”,一连串带动作的心理描写把“忍”的深化过程刻画得丝丝入扣,随后因平明、鸡鸣赴约仍然迟到而一再受到怒责,终于以“夜未半”即往,得到老人的首肯,完成了忍的磨炼。 这篇文章能开能合,气势俊逸奔放,虽只有短短七百余字,但言简意赅,分析透彻,鞭辟入里,千百年来成为立论文章的典范。仔细品味,作者明写留侯之忍,实际上是以古喻今,告诫自己不能锋芒太露,面对复杂人生只有以忍才能成就大业。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其意不在书’一语,空际掀翻,如海上潮来,银山蹴起。”(《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1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2,犹且以不用死3,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4一日得行其道。将之5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6,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7?”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8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9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10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11}愤闷,趯然{12}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13}。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14},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15}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 1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2汉文:指汉文帝。3以不用死:因为不被皇上重用而郁郁死去。4庶几:也许可以。5之:去,到。6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孟轲因齐宣王不用他的主张,离去。在齐国边境的昼地住了三晚,希望宣王召回他。7豫:愉快。8舍我其谁:孟子去齐时曾说: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今天除我以外还有谁呢?9绛候:周勃,封绛候。吕后死,他诛除诸吕,夺回兵权,迎立汉文帝。10灌婴:与周勃共同诛除诸吕。{11}纡郁:缭绕的样子。{12}趯(ti惕)然:超然。趯,跳跃。{13}遗俗之累:指世俗难以理解的情况。{14}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起用平民王猛,数年中统一北方。草茅:指民间。{15}狷介:孤高,洁身自好。 贾谊,西汉洛阳人,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善写政论文和赋。他的政论文章分析深透,文笔犀利、流畅。本文作于嘉祐六年(1061),是苏轼参加科制考试时的史论之一。这篇文章围绕汉文帝时著名才士贾谊“不能自用其才”来立论,虽然有些观点尚还不够成熟,但是立论卓绝,才气纵横,也不失为史论的佳作。 作者开头绕开传统的思路,不从贾生的怀才不遇、沦落伤悼着手,不将批评的矛头指向贾谊所处的时代及君王的昏聩和朝臣,而是从贾生自身找原因,因此得出了迥然不同的结论——“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样的开头,反其意而行之,起到惊耸警众的效果,可以说开篇即自占高步,思路开阔,立论新异。 作者认为:“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即人才要想自用其才,则必须善于等待,要学会忍受。因为不经过艰辛痛苦的磨炼,难成大才。接着作者提出为古代的贤人一般都具有可致之才,而不能为世所用,不一定是时君之罪,往往是咎由自取的论调。并以贾谊为例,他的言论确实高卓千古,若能实行,则可以达到三代那样的治世,而他遇到的是汉文帝那样的“明君”,却“以不用死”,说明责任不在君,而在贾生自己。在作者眼里,君子应该既要为追求理想而奋斗,又要自爱其躯,只有“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才能无憾于人生。而贾生不能进退裕余地应对,竟以暂时的废弃不用而死,所以是“非汉文之不用贾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第二部分先荡开一层,分析贾谊时代的历史背景。当时老臣思想保守、故步自封,已经成为当时社会发展的阻力。文帝要革除弊政,贾生想一朝去其旧臣进行改革的愿望,虽然用心良好,但在当时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因而必定以失败告终。那么为贾生计,应当“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然后“优游浸渍而深交之”,才能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可是贾生竟然性急,想顷刻之间改变现状,谋一不为用,以至自残致死。 接下来,作者再荡开一层,提出“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的观点。引用王猛相苻坚的例子,说明明君如果能像苻坚那样“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则“略有天下之半”的理想不难实现。这实际上是在从反面论证,巩固自己的观点。同时也揭示出贾生的身世之悲,同时其现实的目标则在于警示君王应该正确对待“狷介之士”,也因此,人才的自用与君王的睿智相辅相成。 纵观全文,这篇论文达到了“义贵圆通”“反义而取通”的要求。一开头就高屋建瓴,紧紧围绕中心逐层展开,而后正反结合,不横生枝蔓,又能从不同侧面强化“人才贵自用”的观点。可谓是论证严密,滴水不漏,展示了年轻苏轼的洋溢的才华和积极用世之心。 作者论述过程中对贾生的遭际屡次叹息,指出贾生的不能自用,实际上是希望他能够大用,同时也警醒像贾生一样的人才要“慎其所发”,要善于等待。 后人评论 王慎中:“谓贾生不能用汉文,直是说得贾生倒,而文字翻覆变幻,无限烟波。”(《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刑赏忠厚之至论1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2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3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4。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5,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6,欢忻惨戚7,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8,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9,而告之以祥刑10。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当尧之时,皋陶{11}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12}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13}。”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14},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15}。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16}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 1刑赏忠厚之至论:此是嘉祐二年(1057)苏轼应礼部科举考试的试卷。2尧、舜、禹、汤、文、武、成、康:先秦以前各代的贤君。3长者:敦实厚道之人。4勉其终:勉励他坚持到底。5哀矜惩创之:以怜悯之心对其进行惩戒。哀矜,怜悯。惩创,惩罚引以为戒。6吁俞之声:表示慨叹赞同的声音。吁俞,语气词。7欢忻(xin欣)惨戚:欢欣快乐悲伤凄切。忻,同“欣”。8既没:已经去世。9吕侯:一作甫侯。周穆王时任司寇。10祥刑:即慎刑、善刑,慎用刑罚。{11}皋陶(yáo姚):一作咎繇,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12}宥(you又)之:宽赦他。{13}方命圮(pi痞)族:言因违命而危害族人。鲧:传说中部落首领。{14}忍人:残忍主人。{15}遄(chuán传)已:很快停止、消失。{16}异术:不同、特殊的办法。 策论是国家向知识分子寻求关于某某问题之对策的一种形式。宋嘉祐二年(1057),苏轼参加礼部进士考试,其策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本文就是苏轼应礼部试的试卷,时年仅21岁。 虽然是考卷,作者却并非为了考试而应付。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把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枯燥的题目,说得有声有色。主考官欧阳修认为它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十分赏识,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全文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文章主旨“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以咏叹开头,非同凡响,感人至深。接着指出自己“刑赏忠厚之至”策论的出发点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是历代圣贤的治国之道。然后就论述赏罚的目的:有一善,就赏,为的是在其初始时即表示欢迎,在其终了时予以鼓励;有一不善就罚,为的是怜悯他、惩戒他,使他弃旧图新。即作者提倡赏罚的目的,只是作为教育手段,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 第二部分则从如何实行刑罚忠厚之至来谈。可以分两层,第一层是当赏而疑,就给予赏;当罚而疑,就不罚。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广恩”“慎刑”,自然刑赏忠厚之至。此段立论先引用了两个事典:一个是尧之时,掌刑官皋陶在执法时,说了三次“杀”,尧则说了三次“宥”(赦免),用以倡导“刑之宽”。一个是四岳推荐用鲧,尧开始认为不可用,后又试用之。这从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用可不用的用之,论说圣人如何刑赏宽厚。第二层是从如何赏罚进行论述:“赏不以爵禄,罚不以刀锯。”然后又进一步论述“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的原因,并总结是刑赏忠厚之至。 第三部分着重谈君子如何做。先宕开一笔,引《诗经》说明君子嘉奖好人,乱子很快就消亡;君子如谴责谗言,乱子很快就消灭。后又引《春秋》“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之义,结束刑赏忠厚之至的论述。 综上所述,本文在布局谋篇、立论说理、行文用典、议论抒情结合等方面均具特色。全文围绕中心论点,爱民忧民,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才是刑赏忠厚之至。在第一段谈刑赏的出发点,论述先王赏善慎刑,孔子取其“仁”;第二部分谈如何进行赏罚,要“罚疑惟轻,功疑惟重”,层层深入地进行论述,指出如此才能刑罚忠厚之至。第三部分又从君子角度,指出用“仁”教化治民而非加以刀锯,进一步论述刑罚忠厚之至。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正是忠厚处,一篇主意,在此一句。” 范增论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1。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2。”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3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4;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5。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6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7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也。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8矣! 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 1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疽:一种毒疮。2霰(xiàn线):俗称软雹,常于大雪前阵性降落。3卿子冠军:指秦末起义军将领宋义,统兵北伐,中途停顿不前,为项羽所杀。4楚怀王孙心:指熊心,战国时楚怀王熊槐的孙子。5义帝:即熊心。项梁起兵反秦时,立为王。后项羽尊他为义帝,后又将他暗杀。6稠人:众人。7矫(jiao角):假托,诈称。8陋:见识低下浅薄。 本文选自《东坡志林》中的“论古十三首”,题为《论范增》。这篇文章虽以范增为论述对象,但并非着力评价其生平功过,而是以范增该何时离开项羽为论述的中心及重点。 文章一开始开门见山,写范增因项羽受到陈平离间计之挑拨,而招致项羽的猜疑,继而愤怒出走之事。直接引出中心论题——“去”。那范增该不该离开项羽呢?苏轼用一句“增之去,善矣”表示了肯定,从而确立了整篇文章的论述基调。 接着,作者围绕着“去”字做足了文章。承接开篇的“去”,这里推进一层写“何时去”。项羽在鸿门宴上没有听范增之言杀掉刘邦,以致放虎归山,招致了“失天下”的败局。于是苏轼先提出一个假设,即“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答曰“否”。随后引用了《易经》和《诗经》的话,用以论证预见征兆的重要性,而苏轼也借此来暗示范增在这方面做得不够,不是在最正确的时间离开项羽。这两句还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一方面可作为前文论述的延伸,一方面可作为后文论述的引子。并以此来引出范增应离开项羽的征兆——“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苏轼举出陈涉借项燕、扶苏之名号以得民心之事,推出相类似的事实,即项氏因立义帝而兴,因弑义帝而诸侯叛之。由义帝又引出范增,因为义帝乃范增劝项梁所立,所以义帝与范增的关系是很密切的,甚至可以说是“同祸福”。苏轼认为,既然义帝被杀死了,哪有范增“能久存”的道理?通过这一严密的推理,苏轼认为“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可谓是让人信服。 行文至此,文章似乎到这里可以结尾了,但苏轼意犹未尽,又加了一段,对义帝、范增和宋义的关系进行更详细、深入地论述。这看起来似乎是多余重复的,其实是对前文“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的补充说明。 苏轼先论述项羽杀义帝乃不义之举,因为义帝是“贤主”,这从他“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和“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两件事可以看出。通过论述义帝为“贤主”的原因,来引出义帝和宋义的关系。由此推出一个结论:项羽对范增的怀疑,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文章至此,所有的疑惑都解开,豁然开朗了。但苏轼仍旧未尽兴,又摆出一条范增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应离开项羽的理由,那就是他和项羽在当时都是同僚,并肩事义帝,而不是后来的君臣关系。 苏轼这篇六百多字的小文章,围绕着范增何时该离开项羽,确实写得是“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随意挥洒而又四处伏笔。在自问自答的假设中,否定了自己提出范增应于鸿门宴离开项羽的假设,但不急于提出“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离开的观点,只是在一抑一扬之中层层推进,让人看得是透透彻彻,十分“尽意”。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着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决壅蔽1(策别课百官三) 所贵乎朝廷清明2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3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4;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5。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6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垂戾,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 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7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8而不行也。昔桓、文9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10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山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11},莫不皆然。符坚{12}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之者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转运使,而三司受其会计{13}。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14},而关与其事,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15}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惊,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16}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17}。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注】 1壅蔽:堵塞遮蔽。2清明:清正廉洁的意思。3谒:进见请求。4察:洞察,昭明。5省:明白,了解。6卒然:突然,很快速的样子。7鬻(yu预):卖。8壅遏:堵塞阻止的意思。9桓、文:齐桓公、晋文公,皆为春秋霸主。10王猛:前秦宰相,治国有方。{11}纤悉:细微的意思。{12}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13}会计:管理财务以及出纳等事务。{14}黜陟:进退人才。降低官职为黜,升迁官职曰陟。{15}日昃(zè仄):日过正午,太阳开始偏西。{16}王季:周文王之父,名季历。{17}量书:形容国君政务繁忙,文书多到要用秤来计算。 嘉祐六年(1061),宋仁宗举行了一次“制科”考试,鼓励人们公开批评朝政,指陈时弊。苏轼进献《进策》25篇,《决壅蔽》是《策别》中的一篇。在本文中,苏轼阐述了清明治平的政治理想,提出了革除壅蔽、省事厉精的变革主张,表现出一个有理想、有信念、有激情、有思想的年轻之士忠君爱国的情怀。 文章的第一句话便开宗明义,指出社会最理想的政治状态应该是“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具体来说,就是“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普天之下,公平、公正,没有冤屈不平之事;不用央告,人们的合理愿望也都能够得到正常的满足。这其实是一个下情上达问题,百姓的疾苦和要求、下层官吏遇到的问题和困难能够及时反映给上层的决策者,使得君王能够耳聪目明,体察民情民意,作出符合民愿的决策。 为了更通俗、更形象、更易于理解,苏轼还作了形象的比喻,把一个国家的政治比喻成一个人的有机整体。一个人无论全身上下哪里有痛痒,即使极其轻微,只要能够感觉到,手马上就能够到达患处,不必经过反复思考就能进行有效的处置。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生动,不仅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论述清楚了君、官、民的关系,而且对各自的本性和职责给予了定位:“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设定朝廷君王都是爱民如子的;“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设定官员对朝廷和君王的政策都是能够被顺畅、正确地贯彻执行的;“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设定百姓们所遇到的问题和社会矛盾都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 接下来,苏轼指陈时弊。苏轼以“今也不然”为开启,表明现实与理想社会的巨大差异。与古代的清明治平恰恰相反,百姓们遭到迫害不幸,只能求天告地,除此之外无处伸冤;甚至是反映的民情必须办的或者是举手之劳就能办的事也都不办,描绘出官场极端丑恶的社会现实。关于治理弊端的问题,苏轼标举了两个古代的榜样:一个是齐桓公、晋文公时代的“百官承职”,他们德才兼备,各司其位,恪尽职守;另一个是前秦宰相王猛,他治理国家,不仅事必躬亲,而且雷厉风行。总之,凡有变革,就要令行禁止。只有这样才能够政通人和,国富民强。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苏轼具体论述厉精的内容和道理。首先,苏轼仍以三代圣朝为实例,他指出古代治世明君都是非常勤政的,早出晚归,不肯苟且。为此,他举出先朝圣帝为榜样,认为当今圣上应该像古代的圣帝一样,黎明即起,行于早朝;事毕方归,不留拖欠。勤于朝政,处理的事情繁多复杂,而后就能天下太平,享受清净无为的快乐了。最后加以总结说:“臣故曰励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意思是,如果天子作出了表率,壅蔽堵塞的现象就会彻底消除。 这篇政论文,围绕“欲去其弊,莫如省事而厉精”的中心论点,采用多种论证的方法。有正论、有反论、驳论;有类比、纵论,交叉对照。全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纲举目张,有错综辉映之美;说理论证犹如抽茧剥笋,层层转折,步步深入,有绵密精致之美;语言修辞上运用比喻、互文见义等,手法纯熟贴切,句式铿锵果断,有节奏鲜明辞章华丽之美。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文势累累相贯,如走盘之珠。” 教战守(策别安万民五)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1?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2,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3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4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5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 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6,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7,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8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9,痿蹶10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11},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12},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13};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14};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15}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16},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17},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18},岂不亦甚明欤? 【注】 1果安在哉:到底在什么地方?果,究竟,到底。2为之计:为它考虑,作防备。3田:同“畋”,打猎。4钟鼓旌旗:古代军队用以发号施令的器具。5刈(yi义):割,砍。6甲兵顿弊:武备残损失效。7讹言:指谣言四起。8豢(huàn换):本为圈养牲畜之意,引申为沉溺。9钝眊(mào冒):愚钝不明。钝,智力鲁钝。眊,眼睛失神。10痿蹶(wěijue委厥):指肢体萎弱,精神不振。{11}狎(xiá峡)风雨:习惯风雨。{12}步趋动作:做缓步或急步等运动。{13}四体狃(niu扭)于寒暑之变:身体适应寒暑的变化。四体,四肢,指身体。狃,习惯,适应。{14}缩颈而股栗:缩脖腿抖,畏惧不已。{15}渐:指慢慢训练,使之习惯。{16}役民之司盗者:指从民间抽调维护治安的人。{17}古都试之法:定期集合官兵于都城,演习武事。都,郡府所在地。{18}利害之际:利与害的分别。际,本为界线,引申为分别。 在北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积极实行变法的时候,苏轼曾经因政见不合,自请外调,相继在杭州等地任地方官。但这不能说明苏轼不关心朝政,早在宋仁宗嘉祐年间,苏轼就向宋仁宗进献了论文,根据当时战争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建议早作准备,以免发生不测之患。 因这篇文章是作者向宋仁宗所进的25篇策论之一,故有的选本亦题作《教战守策》。所谓对策,就是把策题书于简册之上,使应举者作文答问。苏轼这25篇策论规模宏大,思想深邃,见解透辟,论及范围极广,既相对独立,又有内在联系。作者说自己作这些文章的目的是:“大抵皆劝仁宗励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断而力行。”作者以锐敏的眼光,考察当代时政,针对当时官冗、兵弱、边弛、财乏以及赋役不均诸问题,指出“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的危险性,从而论述教民战守的意义,提出了教民习武、能战能守、以备外患的主张。本文在分析形势的基础上,见解精辟,表现了苏轼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政治远见,对维护宋王朝的长治久安,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第一段开门见山,提出论点,明确指出知安忘危、逸而不劳是当今大患。其后,作者广征史事,借古见今,论述“兵之不可去也”,使读者悟得道理,产生共鸣。 在说理过程中,无论是举例论证还是比喻论证,作者都采用正反对比论证。这既丰富了说理的角度和层次,也加强了说理的力度,使主张更容易为人接受。如第四段借“天下之势,譬如一身”来说明“养之太过”的危害。以农夫小民顶风冒雪反而获得免疫力,与王侯贵人生活于安逸温饱之境而常患疾病作对比论证,说明“只有四肢习惯于冷热的变化,然后可以身体强健,即使跋山涉水都无妨”的道理。 紧接着,作者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联系当今,分析形势,重申观点。说明“教战守”的重要。作者先指出当今国家受到西夏和辽的威胁,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接下来再谈使民耽于安乐无事,则必有不测之患,再次重申“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是“当今之大患”的论点,以示论题具有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最后两段陈述“教战守”的具体主张和建议。作者提出要使士大夫、民间招募的乡兵、民间抽调的防盗人员都必须尚武勇,有所学,并要有赏罚。结尾又补充了一条,即如能实践作者的主张,则将获得一大收益:发动百姓备战可以消除军队中骄气,有利于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本文是一篇对策,要求既要明于治道,能提出高明的政治见解,又要“工文”,即文章要写得好。本文可以说是一篇文采斐然、笔意充沛、志足文远、说理透辟的对策,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所传诵。究其原因,就是这篇论文阐明了一个历百代而不衰的真理,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居安思危,得荣思辱”。大到一个国家的安危,小到个人的得失,概莫能外。“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一心追求和迷恋舒适安逸,终有一天会大难监头。无数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另外,苏轼的这篇议论文,全文始终置疑着“教战守”这个中心,援引史实,纵论古今,层次分明,巧设比喻,逻辑严密,说理透彻;语言流畅,读来朗朗上口,遣词造句每有新意;善用对比,且各具情态;排比句式形象有力,文章上下衔接自然。论析时文笔纵横,处处照应,层层深入,论证流畅,语意精警。 后人评论 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对策所选择,实则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上梅直讲{1}书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2,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3,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4。”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5。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6,非亲旧为之请属7,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8,亦不可以徒贫贱9,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10,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11},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 1梅直讲:指梅尧臣。直讲,学官名。2鸱鸮:猫头鹰。《鸱鸮》篇,旧说是周公向成王表白心迹。君奭(shi式):《尚书》篇名,周公向召公表白、劝解之词。3匪:同“非”。兕:雌犀牛。4宰:管家。5执事:敬称,不直指对方,而指其左右办事人员。6先容:事先致意,介绍推荐。7请属:请求,嘱托。8苟富贵:苟且求得富贵。9徒贫贱:只是安于贫贱。10苟其侥一时之幸:如果能够得到一时的侥幸。{11}优哉游哉:形容从容自得的样子。 在嘉祐二年正月科考中,苏轼因《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深得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的一致激赏,获得了第二名。《上梅直讲书》就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苏轼写给梅尧臣的一封信。信中作者打破一般感谢信的窠臼,全篇以“乐”字贯穿始终,写人生的相知之乐、守道之乐、知遇之乐、师徒之乐,不见一个“谢”字,然而对欧阳修、梅尧臣知遇之恩的感激、仰慕已久的深情、愿意终身追随的真挚浓烈的感情全都跃然纸上。 第一段,作者首先写了周公之“悲”以衬托孔子相知之“乐”。苏轼以《诗经》中周公和孔子为正反面,论断周公之悲和孔子之乐。何也?苏轼却振振有辞地分析说:周公尽管位高权重,声誉显赫,但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所以他的内心孤独寂寞;孔子和他的门徒虽然饥寒交迫,但是他们彼此相知,所以乐趣无穷。尽管苏轼这种悲与乐的评判,非常有悖常理,但是却让读者心悦诚服,因为苏轼通过圣师圣徒之间问答的描绘,确实将他们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情趣盎然、贫贱不移的高尚情操和有趣的个性都生动传神地展现出来了。于是顺理成章地,苏轼得出“乐”与“不乐”的标准在于有没有相知这样的结论。 第二段笔锋一转,由对古人的议论,转到对欧阳修、梅尧臣的品德、才学、主张的赞颂上。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叙述了自己对两位主考官倾慕已久的心情,它的内涵十分丰富。从作者少年时期的久仰期遇之情到青年时期为二人的才学、品行所打动,表达了自己尽管渴望追随二人的心愿由来已久,但是因为地位悬殊,平生似乎并不敢有此奢望。接着,文章陡然一转,写到了刚刚举行的这场科举考试,他说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出乎预料,大喜过望。而这一切全部都依赖仰仗欧阳修、梅尧臣两位文坛耆宿的赏识、宣扬、褒奖,这怎能不使他感激不已,兴奋莫名呢?这不仅仅是自己科举高中之乐,更是得遇知己的相知之乐。 最后,苏轼感慨地说,即使能够得到高官厚禄,受到世人的羡慕,也比不上给大贤您做学生,强调了希望入门为徒的迫切愿望。文章的最后,再次落笔到对梅尧臣品德的颂扬上,梅公的官位并不高,但是却气定神闲,面带欣悦,这都是因为他境界高远所致。美其德,好其文,见贤思齐,苏轼表明自己与梅公有着相同的追求和人生理想。显然,爱道比之爱人,在境界上更见高尚脱俗。 这篇信札情感充沛饱满,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青春兴奋之情。全文紧紧围绕着“乐”字做文章,层层展开:十年苦读科考获胜之乐,金榜题名名列前茅之乐,鹏程万里前途光明之乐,士遇知己心愿得偿之乐,大贤赏识可以追随之乐,效古圣贤相知相悦之乐,一如潮水一般争相奔涌而出,欣喜之情,如江河滔滔,倾泻笔端,毫不矫饰。 另外,在这篇信札反映出苏轼的文字富张力,从内容到节奏,给人以传情达意流畅自然的快感。比如:“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蓄势充沛,可谓千回百转,而宣泄畅快,可谓一泻千里。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三:“此书本叙遇知己之乐,末复以乐乎斯道为梅公颂,通篇不脱一乐字贯串,意高词健。” 答秦太虚1书 轼启:五月末,舍弟2来,得手书劳问3甚厚。日欲裁谢4,因循至今。递5中复辱教,感愧益甚。比日履兹初寒,起居何如?轼寓居粗遣6。但舍弟初到筠州,即丧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7,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见喻,中间得疾不轻,且喜复健。 吾侪8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9,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此书到日,恐已不及,然亦不须用冬至也。 寄示诗文,皆超然胜绝,亹亹10焉来逼人矣。如我辈亦不劳逼也。太虚未免求禄仕,方应举求之,应举不可必。窃为君谋,宜多著书,如所示论兵及盗贼等数篇,但以此得数十首,皆卓然有可用之实者,不须及时事也。但旋作此书,亦不可废应举。此书若成,聊复相示,当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择{11}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12}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程公辟须其子履中哀词,轼本自求作,今岂可食言。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13},今后仍复衮衮{14}多言矣。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15}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16}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17}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桔椑{18}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膳,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子骏{19}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与相见否?此中有黄冈少府张舜臣者,其兄尧臣,皆云与太虚相熟,儿子每蒙批问。适会葬老乳母,今勾当{20}作坟,未暇拜书。晚岁苦寒,惟万万自重。李端叔{21}一书,托为达之。夜中微被酒,书不成字,不罪,不罪。不宣。轼再拜。 【注】 1秦太虚:即北宋杰出词人秦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高邮(今属江苏)人。2舍弟:指苏辙。3手书劳问:手书,指秦观的来信,系托苏辙带交。劳问,慰问。4裁谢:写信作答。5递:指驿车,古代用来传递文书、信件。6粗遣:大体上还过得去。7老乳母:苏轼的乳母任采莲。8侪(chái柴):辈。9縻:束缚。10亹(wěi尾)亹:形容说话或文章娓娓道来,具有感人的力量。{11}公择:即李公择,名常,字公择,黄庭坚之舅。{12}莘老:即孙莘志,名孙觉,苏轼友人。时任徐州知州。{13}决坏藩墙:喻冲破不再作文章的自我约束。藩,篱笆。{14}衮(gun滚)衮:形容说话连续不断。{15}贾耘老:即贾政,苏轼之友,家贫。{16}王生:指蜀人王文甫,名齐愈。{17}潘生:潘大临,字邢志,从苏轼游,诗人。{18}椑(bēi卑):柿的一种,今称油柿。{19}子骏:鲜于子骏,四川阆中人,苏轼之友。{20}勾当:料理。{21}李端叔:李之仪,字端叔,扬州人,著名词人,苏轼之友。苏轼托秦观将自己写给李之仪的书信转交给他,故云:“李端叔一书,托为达之。” 苏轼门下有著名的四学士,秦观就是其中之一。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他是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合称“苏门四学士”。苏轼与秦观的关系尤为密切。《答秦太虚书》是反映苏轼与其弟子秦观的特殊关系的名篇佳作。 本文系作者于元丰三年(1080)贬谪黄州时写给秦观的一封回信。信中以谈家常的方式,真切地记述了自己初贬黄州时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态。其中谈到黄州的人情交往,显示了作者坦荡的胸襟与洒脱开朗的性格。同时,无论是介绍自己养生方术,还是指点秦著书应举,还是评述黄州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与秦观倾心诲教,关怀备至的特殊交情,于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开头一段,就从秦观的来信说起,对自己因循拖延,迟未作复深感惶愧,对秦观情意殷切、“劳问甚厚”表示感谢。接着就讲到自抵黄州后,自己与亲人所遭到的不幸:先是弟弟苏辙刚到筠州贬所,便遭遇丧女之痛;继则相随自己多年、视同家人的老乳母又在黄州去世;接着,堂兄又卒于成都。前两件事,都和“乌台诗案”所引起的政治迫害有着间接的关系。这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使苏轼在精神上身体上都受到沉重的打击。他感慨说:“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这个开头,充满了沉重的人生悲慨,面对友人的问候,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因为秦观在来信中曾提及“得疾不轻”之事,故第二段紧接以上的话头,去谈自己“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的情况,既是对秦观的建议的答复,也是反过来向体弱的秦观介绍自己的“养炼”方法与经验心得,表示对他的关切。 其中介绍“养炼”之事,具体而周详,看得出来苏轼对此事的认真态度,说明苏轼虽身遭废弃,却并不颓丧沉沦;虽“念人命脆弱如此”,却更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其中两次提到谪居“无事”、“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强调“养炼”之事须有闲方可实行,其中既含有因谪居无事而得“厚自养炼”的意外良机,表现了苏轼的幽默感,又暗透出对“谪居无事”的不满和对已往仕宦经历的厌倦。 第三段是对秦观寄示诗文的称许和对秦观提出“宜多著书”的建议。用“超然胜绝,亹亹焉来逼人”形容秦观的诗文,是对其诗文超凡脱俗境界和感人艺术力量的高度评价。虽然秦观屡试未第,为谋政治与生活出路,自不得不应举而求禄仕,但“应举不可必”,而著书既符合当时试进士重策论的时尚,又可传之后世,故劝其“多著书”,并特别标举寄来的文章中“论兵及盗贼等数篇”均为“卓然有可用之实者”,即识见超卓,切合实际需要者。 第四段由秦观谈到彼此相熟的几位友人的近况。其中提到为程公辟的儿子履中写哀词一事时,特别表明自己自从因“乌台诗案”获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而且自我约束颇严。这其中有因文字得祸之后忧谗畏讥之情,更有对自己刚直倔强个性难以改变的自我认识。 五、六两段主要是转写自己在黄州如何过穷日子的方法。无论是挂钱屋梁按日支取,还是其他具体办法,都越出方法的范畴,升华为一种乐观自信的人生态度。有此态度,才能达到“胸中都无一事”的人生境界和心灵境界。末段是对彼此相熟的几位朋友情况的问候,并托秦观转交信给李之仪。恍见作者悄然灯前,纸短情长,一时情景如画。 不得不提的是,本文的文笔极为自由洒脱、亲切自然,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和生活气息,显现出苏轼特有的幽默风趣。这在后一部分内容中更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后人评论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二曰:“《与秦太虚书》说在黄州挂钱梁上,日用百五十钱之法,武昌山水佳绝,食物多贱、人情相与之乐,善处困者也。” 答张文潜书 轼顿首1文潜县丞张君足下。久别思仰2。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3,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4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5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6。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7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8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9,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10、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11},醉。来人求书,不能缕{12}。 【注】 1顿首:书简中表致敬的习用语。2思仰:思念仰慕。3文编:指诗文稿。4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北宋散文家。5警发愦(kui溃)愦者:使糊涂人醒悟奋发。警发,警醒。愦愦,糊涂。6好(hào耗)使人同己:喜欢要别人写的东西与自己的一样。7颜渊:春秋时鲁国人,名回,字子渊。8章子厚:章惇(dun敦),字子厚,北宋建州蒲城(今属福建)人。9患文字之陋:忧虑文风衰敝。10黄鲁直: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11}卯酒:清晨饮酒。{12}(1uo罗)缕:指语言委曲详尽而条理细密。 张文潜,名耒,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曾任太常少卿。元丰八年(1085)哲宗赵煦即位,时方十岁,由高太后执政,召回苏轼担任起居舍人。这封信便是同年到京后所写,信中对当时文坛作了评论,指出当时文风“衰”的原因,并对张耒等人寄予厚望。 第一段赞张之文风似其弟子由。然后着重谈了子由文风,“其文如其为人”,“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有“秀杰之气”,即气势磅礴,天然无饰,意味醇厚,吟咏不尽,有超拔伟杰之气。并举出《黄楼赋》的例子,说明其风格多变,并谦虚总结为“子由之文实胜仆”。这一段中,作者特别强调说“文如其人”,作文要有自己的风格,如此才能避免文风之衰,为第二段埋下伏笔。 第二段主要指出今日文风衰退的原因在于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王安石与苏轼两人政治观点不一,其为文观点也不一样。王安石在推行新政时,主张让别人写出与自己相同的文章。王安石强调“同己”,苏轼主张“文如其人”,强调“不同”;只有“不同”才能多姿多彩,才能出现“古人之大全”,摆脱今日“文字之衰”。为了加强论证,特举出孔圣人均“不能使人同”,以弟子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予以反证。又以土地之美在于“不同于所生”,如果强行“同”则只能在盐碱地上“弥望皆黄茅白苇”。正反论证,更加严谨有力。又以“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想改变取士之法,而未得时日,进一步强调了“不同”的当务之急。 而后,以黄庭坚、秦观、晁补之、陈师道、张耒等数人为例,具体说明“古人之大全者”,这些人虽同属“苏门六君子”,但文风各异,成就灿然。黄庭坚诗风奇险,开创江西诗派;秦观词含蓄缠绵,是婉约词派的代表;晁补之诗词散文清丽可人,别具一格;陈师道是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之一;而张耒诗文风格则接近苏辙。再一次强调“文如其人”,反对“使人同己”,反对千人一面,认为只有有所“不同”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 第三段主要是表明写信目的,“愿益勉之”,勉励张耒任太学博士后为振扬文风而努力,也回应了本文文题。 本文结构严谨,论证透彻,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全文围绕反对“使人同己”,主张“文如其人”的主旨而展开。第一段以叙为主,谈“文如其人”,善形象譬喻,旁征博引。第二段以论为主,反对“使人同己”,书典语典,化用活脱,从正面、反面、侧面,多方面论证“同己”的危害性,进一步说明“不同”的必要性、重要性。第三段归至文题,鼓励张文潜为扭转颓衰文风而努力,层层推进,首尾照应。 后人评论 释惠洪:“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而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石门题跋》卷二)答谢民师1书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2,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3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4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注】 1谢民师:谢举廉,字民师。2自还海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作者由海南遇赦北归还京。3扬雄:西汉辞赋家。4惠力法雨堂:指清江县惠力寺法雨堂。 《答谢民师书》写于宋元符三年(1100),当时谢民师在广东做官,遇到苏轼北归,他“袖书及旧作遮谒”,得到苏轼的称赞,彼此结交为友。于是苏轼在分别后写了此信,信中称赞谢的文章“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勉强和赘言,实际上也借此表达了苏轼自己对写作的体会,借此提倡自然而清新的写作要求,即使在今天,这种“自然美”的作文的提法依旧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信的开头从两人的交情说起,“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自谦说自己秉性刚直,贬谪多年,已经不敢忝居士大夫之列了。如今见到自己的故友谢民师,自是十分欣喜。“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两人过去交往并不多,但是承蒙谢多次关切,感激不尽。这些话看起来是“例行公文”,实际在不露声色中暗含深意。自谦更是对自己刚直不阿的自矜,多年不见,流露出的是多年贬谪生涯的不堪回首。这个开头,将此时苏轼的历经磨难重真情的人生感触写得非常贴切,更为下文的展开奠定基础。 接着,苏轼就谢民师的来信及文章谈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见解。他先称赞谢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具有高度的自然美。可以看出,他所赞赏的谢的文风正是自己致力推崇的文章风貌。如何才能达到“行云流水”的高度呢?他引了孔子两句著名的论文名言作为自己的论点,并加以创造性的阐释与发挥。“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即说话作文要有文采。又说要“辞达”,要“了然于心”,并使“了然于心”的客观事物“了然于口与手”,即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与文字将其成功地表现出来。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辞达”,才是“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得心应手”的辞达。“了然于心”与“了然于口与手”,实际上包含了创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深入观察、体验、认识与艺术把握,并将这种艺术把握化为鲜明的艺术形象的创作过程。这样的辞达,自然是创作中难以企及的高境界,因此作者最后总结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短短一段话,极富创造性地对传统的“辞达”说作了发挥,将其提高到艺术创作规律的高度。 接下来一段,就扬雄的创作和有关言论发表自己的见解,从批评反面现象与意见中进一步阐述“辞达”的艺术标准。先一针见血地指出“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评价这只是雕虫篆刻的文章末技;并认为他追摹《易经》《论语》而作的《太玄》《法言》便是雕虫篆刻的典型。并以屈原的《离骚》为例,说明扬雄虽然后来有所改进,但并不能改变其单纯模仿、雕虫篆刻、以艰深文浅陋的实质。最后感慨说:“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一句不经意的感慨,将谢看做自己的知己之意暴露无遗。 最后,针对自己的论述,籍着欧阳修之口,提出来自己的主张——“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即真正的“辞达”之文,深入浅出,方能够传之广远。结尾是对谢为慧力寺求字一事的答复。 这封书信,秉承苏轼一向的精练概括、轻松灵妙的风格,可以说,这本身便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风格的完美体现,更是“辞达”的高级样本。既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又能够给人以美好的享受。 后人评论 陈献章:“此书大抵论文,曰‘行云流水’数语,此长公文字本色。” 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1,以名其书;汉武得鼎2,以名其年;叔孙胜敌3,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4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5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6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7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8。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9;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10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 1周公得禾:周公是西周初期的政治家。成王之弟得到一株两苗合生一穗的谷子,认为是吉祥物,献给成王,成王转送周公,周公因作《嘉禾》,已佚。2汉武得鼎:公元前117年,汾阴发现宝鼎,次年改年号为元鼎。3叔孙胜敌:春秋时鲁大夫叔孙得臣击败狄军,获其首领侨如,因名其子为侨如。4扶风:汉代郡名,此指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东,苏轼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5雨(yu玉)麦:下麦子雨。因龙卷风把地面的麦子卷入空中,故会出现这种现象。6弥月:整整一个月。7抃(biàn变):鼓掌,表示喜乐。8荐饥:连年饥荒。荐,屡次,重复。9襦:短衣。10繄(yi衣):多用于句首,无实义,相当于“惟”。 苏轼于嘉祐六年(1061)任凤翔府签书判官,第二年修建此亭,恰逢喜降春雨,于是命名为“喜雨亭”以“志喜”。文章从该亭命名的缘由写起,记述建亭经过,表达人们久旱逢雨时的喜悦心情,反映了作者对儒家重农、重民的仁政思想的认同。 全文围绕着“雨”这个中心,层层展开,结构严谨,层次清楚,语言流畅,句法灵活,笔法多变,在记叙中有议论、有抒情,充分体现了苏轼散文如行云流水且变化莫测的风格。 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是总写。“亭以雨名,志喜也。”用雨来给亭命名,是为了表示喜雨的感情。文章开始即点明了用“雨”命名的缘由,与“喜”字紧密联系在一起。作者援引了历史上的三件事作铺垫,说明“古者有喜则以名物”,古人常常采用喜事来命名,以纪念喜事。一是相传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一异禾,献给了成王。成王将禾转送了周公。周公于是作了《嘉禾》一篇。二是汉武帝在汾水上得一宝鼎,于是改年号为元鼎元年。三是鲁文公十一年,北狄鄋瞒国伐鲁,叔孙得臣抗敌获胜,并俘获了国君侨如,于是特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作者所举之人都是帝王将相,所举之事都是关涉国家安危的大事,作者把喜雨亭命名的事与之等量齐观,正表现了他对春雨的极大喜悦和极度重视。三个例子就是三个排比句,借助这种句法,使文意说理透彻、论证严密。 可以说,作者紧扣一个“雨”字,一个“喜”字。在不到五百字的文章中,“雨”字出现了15次,有两次作动词使用,“喜”“乐”共出现6次。通篇都贯穿着为雨而喜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第二段是从屡降春雨写官吏、商贾、农夫的喜悦心情。第三段是借亭上宴饮,从国计民生方面抒写喜雨之情。“其又可忘耶”一句点出以喜雨名亭的缘故。第四段用“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承上启下,以歌作结,歌词包括下雨的功用和归功于谁两个方面的内容。在九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作者能摆脱古代的迷信和天子主宰一切的束缚,以唯物的观点来解释自然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这篇文章善于立意,巧于布局,很有特色。在官府之内修建亭子,作为官吏们“休息之所”,本与老百姓毫无关系;但作者却把它写得与百姓“忧”“喜”相关,表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与百姓同忧患、共欢乐的思想感情。 此外,本文表现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文中从古人说到今人,从人间说到天上,从农夫说到官吏、商贾、忧者、病者以至太守、天子、造物、太空,从衣食问题说到狱讼繁兴、盗贼滋盛,思想何等开阔,联想何等丰富!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 苏 轼(二) 凌虚台记 国1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2;而都邑之丽3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4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5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6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7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8,狐虺9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邪?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10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11},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12}。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13}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14}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 1国:本来指州或者府,此处作动词用,意思是建立都城。2终南:山名,亦名南山,在西安市南。3丽:附着,靠近。4杖履:持杖着履外出游玩。5髻:古时男女都留发,把头发绾在头顶上,叫做髻。6奋迅:本来是形容鸟飞或者兽跑迅疾的气势,此处指山形突然隆起。7从事:汉以后的官名,宋代已废除,此处指下属。8翳:遮蔽,覆盖。9虺(hui悔):毒蛇。10祈年、橐(tuo托)泉:秦时修建的两个宫殿的名称。{11}长杨、五柞(zuo作):汉朝二宫名。长杨本秦旧宫,至汉代又加以修饰。{12}仁寿:隋代宫名。九成:唐朝时改仁寿宫为九成宫。{13}诡:怪异。{14}岂特:哪里只是。 扶风太守陈某为登高眺远建筑了一座土台,并请苏轼为他写了这篇记文。文中在记叙土台修建的经过时,联系到古往今来的废兴成毁的历史,感叹人事万物的变化无常,指出不能稍有所得就“夸世而自足”,而应该去探求真正可以永久依靠的东西。这种毫不满足、勇于探求的精神,反映了苏轼思想中对生活积极乐观和对理想执着追求的一面。与当时一些士大夫的消极颓废、吊古伤今的思想相比,更显得可贵。 第一段交代撰写本文的缘起。顾名思义,以“凌虚”名台,无非是强调此台之极高,高到可升高空,即凌空。作者说:“世上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中,包括生命也不例外。比如说这个凌虚台,在建筑之前,这里是一片废墟,凌虚台周围曾经有好多比凌虚台气派几百倍、几千倍的亭台楼阁,现在都成了废墟。所以,这个凌虚台将来也会是一片废墟。”写到这里话题一转,“有些人也是一样,现在以为自己有些权势,就可以左右别人,其实,这个社会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交代写作本文缘起的角度看,行文至此,似应有些话,而作者却没有说,尚需要继续探析,才知原委。 接着叙写建筑凌虚台的经过。太守陈公拄杖着履,悠闲地游览于山下,见到附近高出于林木的山峦、重重叠叠,仿佛人在墙外行走,墙内只能看到发髻一样,便说:“此地必有奇异之处。”于是派工匠在山前开凿一个方池,用挖出的土夯成一座高台,但因土方极有限,台子仅高出屋檐就停止加高了。陈公把这座高台起名“凌虚台”,还把这番意思告诉从事苏轼,请他写一篇记文。 陈太守放着终南山四季的奇景不观,而要以土筑台眺望近处的山。这在苏轼看来,似乎是多此一举。再者,高台既然筑成,也就算了,竟然还起名叫“凌虚”,凌虚者,升入高空也,凌空也。一方池的土怎能夯出“凌虚”的高台?显然是夸大其辞了。苏轼对此更是不以为然。遗憾的是,太守并未就此罢手,而是还要委托苏轼写一篇记叙文字,纪念这桩风流雅事。由此可以看出,苏轼作此文的心态,一方面是凌虚台本身确乎没有什么可记的,另一方是太守交给自己的任务,不好推辞,可谓是矛盾不已。 第三段主要围绕凌虚台抒发感慨,发表议论。既然凌虚台没有什么可写的,那就打破时空的限制,开始天马行空。苏轼遥想,从前此处是荒草野地,被霜露覆盖,狐狸、毒蛇出没其间,那时哪里知晓会有今天的凌虚台呢!于是从过去的废毁,论到今日的兴成,最终得出“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的论点,这是有哲理内涵和哲理高度的观点,也是全段感慨的核心、议论的关键。接着,又引出“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的结论。意思是由兴到废,再由废到兴,周而复始,交互回环,永无穷尽。这个结论在前文的立论基础上更深入一步,合情合理。 行至此处,不得不钦佩作者巧妙的构思,弃眼前之物,从虚处下笔。既不违背太守的意思,又展示出自己横溢的才华。作者能由一方土台,联想到古今废兴成毁的历史,这既不同于凭借“宏杰瑰丽”的建筑来耀世的世俗之见,也有别于黄老逃避现实的虚无思想,体现出苏轼积极追求“世有足恃者”的理想和对生活的热爱,难能可贵。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本文说:“议论文字虽占全文一半略强,仅为二百二十余字,却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跌宕起伏,抑扬顿挫,极尽纵横捭阖之能事,是最不受文章程式化约束的散文佳作。”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1。”郦元2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3,枹4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5,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6,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7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8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9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10也;窾坎镗鞳者,魏献子{11}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 1《水经》:一部记载水道的书,据说是汉代的桑钦撰写的。彭蠡:即鄱阳湖。石钟山在湖北端,属湖口县。2郦元:即郦道元,地理学家,著《水经注》。3函胡:含糊,模糊。清越:清彻激扬。4枹(fu扶):鼓槌。5齐安:指黄州。临汝:今河南临汝。德兴:今江西德兴,当时属饶州。6鹘(hu胡):一种猛禽。磔(zhe哲)磔:鹘鸣声。7噌吰(chēnghong撑洪):洪大沉重的钟声。8涵澹:水动荡的样子。9窾(kuan款)坎:击物声。镗鞳(tāngtà汤塔):钟鼓声。10无射(yi亦):古代十二律之一。{11}魏献子:春秋时魏国大夫。 石钟山在今天的江西湖口鄱阳湖东岸,奇险秀丽,风景如画。本文作于元丰七年(1084)六月,当时苏轼正由黄州团练副使调任汝州团练副使。此时作者经历了被人弹劾下狱而后获释的波波折折,一则将要北上履新,一则在送子赴任途中,心中的畅快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石钟山记》的结构不同于一般的记游性散文,它不是先记游,然后议论,而是先议论,由议论带出记叙,最后又以议论作结。作者以“疑—察—结论”三个步骤展开全文。全文首尾呼应,逻辑严密,浑然一体,以石钟山得名由来作为线索。先“疑”,后“探”,再“断”,最后是“叹”。文章结构严谨,脉胳清楚,记叙、写景、议论紧密结合,是宋人游记常用的写作方法。本文的特点是记叙内容容量大而条理分明,写景奇特,真切动人,而通过对石钟山命名的探索,阐明了“臆断”有害于人们对事物的正确认识,“臆断”的方式又是多么谬误和浅陋可笑。这种议论,确能给人以启发。 第一段主要叙述关于“石钟山”命名由来的两种说法,然后分别提出质疑,为下文作者亲临其境进行探究提供了依据。这也为文章的第二段中作者所见的两处声源——石穴罅和大石当中流作铺垫,从而发出“古之人不余欺也”的慨叹。 接着写作者亲临石钟山和探究石钟山得名原因的经过,作者在这段里生动细致地叙写了亲自探究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对“石钟山”命名的原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寺僧使小童持斧扣石,作者对此种验证方法仍是“笑而不信”。待实地考察,才能得出真相。 最后,作者回扣前文“笑李渤之陋”,抒发自己探访后的感想——凡事须亲历而不可主观臆断,并点明了作者写作本文的目的。此处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这句话,语气强烈,以反问的方式表示充分肯定的意思,点明了全篇的主旨,是作者探明石钟山得名由来后所得出的结论、所总结的事理,是作者的心得。第二层分析世人不能准确知道石钟山得名由来的原因,“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第三层分承上面所说的两个方面,点明写这篇游记的目的。“叹郦元之简”是肯定郦道元的观点,而又叹其太简略。 《石钟山记》贵在由名质实,实地考察,表明了苏轼不泥古而崇实的精神。全文由思而行,由感而发,夹叙夹议,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环环相扣,浑然一体。文章不虚耗笔墨,不为写景而写景,而是结合记叙,即事明理,深入浅出地议论,能给人以深刻的启示。至于写景,作者又紧紧抓住景物的特色,作气氛的点染,写出自己的感受,如写暮夜乘舟探绝壁一段,绘形绘声,情景事例,描写十分细腻,丝丝入扣而毫无旁骛,这些至今仍值得借鉴。 后人评论 刘克庄《坡公石钟山记》:“坡公此记,议论,天下名言也;笔力,天下之至文也。” 张君1墨宝堂记 世人之所共嗜2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奕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3之所营,刘、项、汤、武4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5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椎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6。是岂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 毗陵7人张君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属余为记。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今张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称其才,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然以余观之,君岂久闲者,蓄极而通,必将大发之于政。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 【注】 1张君:张次山,字希元,苏轼友人。2嗜:爱好,喜好。3伊、吕、稷、契:指政治上建立了卓越功勋的古代高官。4刘、项、汤、武:指建立了卓越霸业的古代帝王。5许由:上古高士,相传曾拒绝尧的禅让逃入山中。6“故有”三句:事见唐人韦续所撰《墨薮》:“魏仲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自槌三日,胸尽青,因呕血。魏世祖以五灵丹救之得活。繇求之,不与。及诞死,繇令人盗掘其墓而得之。”斫,砍。7毗陵:治所在今天的江苏常州。 墨宝堂,系北宋毗陵(今江苏常州市)人张希元珍藏古书法墨迹的地方。熙宁五年(1072)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应张希元之请作《墨宝堂记》。文章从批评世人以己之所好而骄人、笑人的陋习,层层演进,引出对张希元爱好书法却怀才不遇寄予同情,并相信他会以自己的才能在仕途上发挥经世济民的作用,表现了苏轼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全文共分三段。 第一段一上来就阔发议论。紧紧围绕着一个“笑”字生发开去,描述了世人的种种偏见与短识。琴棋书画爱好者们嘲笑那些喜好声色的平庸之辈,但他们自己又被喜好文章的人嘲笑;而喜好功名的人对好文者同样不以为然,认为他们的文章不过是些酸腐“空言”而已;而这些追求功名的人们,即使能够像刘、项、汤、武一样掌管天下,但是他们竟依然不免被人嘲笑。为何?在大隐士许由和大圣人孔子看来,这些功名不过都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最后以“世之相笑,岂有既乎”为结,说明世间人们的相互嘲笑已经成为规律,没完没了,无始无终。对这些嘲笑统统给予了否定。 第二段紧承第一段对收藏者的痴情、痴态、痴行进行了进一步的延展和刻画。他们为书画“弃躯忘亲”,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他们为书画“椎心呕血”,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生命;他们为书画“剖冢斫棺”,可谓不择手段,用尽心思。但是作者苏轼理解他们,说人世间人们所看重的声色享乐都不足以吸引他们,转移他们的志趣。他们在书画中所得到的精神享受是连他们自己都无以言表的,其他人就更无法理解他们内心的那份痴情了。作者强调,不理解并不能成为嘲笑他们的理由,更不能成为否定他们的根据。他总结说:“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这不仅批评了那些嘲笑琴棋书画爱好者的人们,更将所有的同类嘲笑给予了归纳否定,依然用“笑”字串连,与上文呼应,文气贯通一气。 从“毗陵人”到“属余为记”为第三段的开端,介绍作记的缘起。本来这里应该详细地记述、描绘张希元如何爱好书画典籍,珍藏了什么,规模如何。但是作者仅寥寥数笔,便戛然而止。张希元“家世好书”,其风可追;“所蓄古今人之遗迹至多”,多善可陈;“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精神之嘉,可予彰表。苏轼以“蜀人”“蜀言”为转接承续,引出对人生道路设计、从业选择的看法。 谚语“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的意思是:学习书法绘画的人,会耗费很多的纸张笔墨;从医的人初始阶段会耗费很多人的性命和健康。为什么?庸医误人。谚语虽非名人名言,但是因为其在民间口头传播,有很大影响力。 文末,苏轼特别郑重地谆谆告诫张希元:“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那么苏轼到底希望不希望张希元从政呢?文章并没有明确道出,只是提出了期望和警示——从政非同藏书等个人爱好,关乎芸芸众生的生死祸福,因而需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表面上看,苏轼对行业、职业的评价不甚明确,观点有些含糊,但这恰恰是对张君明确的提醒,是苏轼的高明之处。因为从政到底好还是不好,因人而异,关键是个人能否把握掌控问题。提出原则,而不给具体结论,其实是最好的答案。 本文以“记”的本色而论,不拘成法,如行云流水,本应该写人、写堂,而本篇文章表面看从头到尾全是议论声;但是细品之下,却是无一字不是写人、写堂,无一字不是记其所应记。文章借对世人嘲笑的议论,记述了建堂所遇到的压力、阻挠和困难;借对堂主苦恼劝解的议论,记述了堂主为收藏付出的种种代价、牺牲和精神压力。可谓是层次清晰,节奏鲜明,句句写堂,句句写人。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此记全学韩文。韩文公序高闲上人,而称张旭之神于书;苏文忠公记宝墨堂,而引钟繇之溺于书;皆含讽刺意。”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2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3,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4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5,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6,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7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取池鱼,酿秫酒8,瀹脱粟而食之9。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 1(bu不)糟啜醨(li离):吃美食,喝美酒。,吃。糟,酒糟。醨,薄酒。2盖:蒙蔽。3胶西:汉置胶西郡,宋为密州。今山东高密。4采椽:从山中采来椽木。比喻不加修饰,粗糙朴实。5岁比不登:连年收成都不好。6马耳、常山:都是山名,在密州以南。7卢敖:秦博士,传说隐于卢山,修道成仙。8秫(shu熟)酒:高粱酒。9瀹(yuè月):煮。脱粟:指糙米。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为新党所不容,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太守。熙宁八年(1075),密州政局初定,他便开始治园圃,洁庭宇,把园圃北面的一个旧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苏辙给这个台取名叫“超然”。故此,苏轼写了这篇《超然台记》。 本文意在说明,超然物外,就可以无往而不乐,即把一切事物都置之度外,无所希冀,无所追求,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就不会有什么烦恼,能成为一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是用庄子“万物齐一”的观点来自我麻醉,以旷达超然的思想来自我安慰。管它什么祸福,什么美丑,什么善恶,什么得失,通通都一样。自己屡遭贬谪,每况愈下,也就不足挂齿,可以逆来顺受,无往而不乐了。 第一段,从正面论述超然物外的快乐。“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一切物品都有可以满足人们欲望的作用,假如有这种作用,都可以使人得到快乐,不一定非要是怪奇、伟丽的东西。实际上并非如此,物有美丑、善恶之分,爱憎自有不同,人各有所求,其选择也不能一样,所以很难“皆有可乐”。苏轼是以“游于物外”的超然思想看待事物,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落笔便暗写“超然”,直接提出“乐”字为主线,然后举例加以证明。“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是说物各有用,都可以满足欲求,给人快乐。推而广之,人便可以随遇而安,无处不快乐了。四个“皆”字使文意紧密相连,语势畅达,浑然一体。 第二段是从反面论述不超然物外必会悲哀的道理。求福辞祸是人之常情,因为福可以使人高兴,祸会令人悲伤。但是,如果人不能超然物外,任随欲望发展,必然陷入“游于物内”的泥潭。物有尽时,很难满足无止境的欲求。而且事物往往被某些现象掩盖着本来的面目,美丑不一,善恶难分,祸福难辨,取舍难定。事物的假象常常令人头昏目眩,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超然物外,就会盲目乱撞,结果必然招来灾祸,造成灭顶的悲哀。 最后一段叙述移守胶西,生活初安,治园修台,游而得乐的情景。先是描写移守胶西,其中用了三个对偶句,组成排比句组,语调抑扬起伏,气势充沛,使杭、密两地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了苏轼舍安就劳、去美就简的遭遇。这既是纪实,也是以忧托喜的伏笔。其次是“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是写初到胶西后年成不好,政局动乱,生活艰苦。再次写忧,以见喜之可贵,乐之无穷。“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意外的变化带来无限喜悦。“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自己爱上了胶西,百姓也爱戴太守。官民相爱,必然官民同乐。由苦变乐,真是无往而不乐。最后是修台游乐。先交代台的位置、旧观和修缮情况,利旧成新,不劳民伤财,含有与民同乐之意。后写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流露出无比喜爱的感情。再写登台四望,触目感怀,见景生情,浮想联翩,所表现的感情十分复杂。时而怀念超然物外的隐君子,时而仰慕功臣建树的业绩,时而为不得善终的良将鸣不平。这正表现了作者想超然物外,而实际上又很难完全超然处之的矛盾心情:有怀念,有仰慕,有不平。 本文的最大特点是用“乐”字贯串全文,先写超然物外,就无往而不乐,不超然物外,则必悲哀,正面写乐,反面写悲,悲是乐的反面,终不离乐字。再写初到胶西之忧,初安之乐,治园修台,登览游乐。以游去衬托乐,愈显出更加可喜可乐。以乐开头,以乐结尾,全文处处现乐。 后人评论 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铺叙宏丽,有韵有调,读之万遍不厌。”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1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2,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3,或翔于云表;暮则傃4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5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6,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7,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8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9,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10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11}。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12}。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 【注】 1张君:张师厚,字天骥,居住在云龙山,号称云龙山人。2十二:指山如圆环而缺其西部的十分之二。3陂(bēi杯)田:水池周围的稻田。陂,水边。4傃(su素):向。5揖山人:向张天骥作揖敬礼。6南面之君:指帝王。7九皋:深曲的水泽淤地。8狎(xiá侠):亲近而态度不庄重。此处指与鹤过分亲密。9《抑戒》:《诗?大雅》中的一篇。10刘伶、阮籍:皆属西晋“竹林七贤”,好饮酒,实借酒以免卷入官场,故说:“全其真”。{11}矫然而复击:奋飞而冲向高空。{12}“黄冠”句:写山中隐士的装扮,戴着黄帽,穿着草鞋,披着葛布衣服,弹奏乐曲。 《放鹤亭记》是苏轼的小品文代表作,写于熙宁十年至元丰六年(1077—1083),千百年来,盛读不衰。时苏轼在徐州做知州,他有个朋友名叫张天骥,别号云龙山人,在彭城(今江苏铜城县)建了一座亭,亭中养有二鹤,早上放出去,晚上又会飞回来。苏轼常与朋友在亭中饮酒赏玩,因有所悟,故作了一篇《放鹤亭记》。文章记亭述鹤,借酒发感,叙议结合,亦文亦歌,抒发了个人清闲放旷、超脱尘俗的隐居之乐。 文章第一自然段先记叙建亭名亭的经过,在简单交待了建亭的原因、时间、地点之后,作者对亭四周的环境和四季景色的变幻作了浓墨重彩的描绘:“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春夏之交,草木连天,长势茂盛,翠绿迷人;秋冬之际,白雪皑皑,浩月朗朗,满目生辉。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天阴还是天晴,山亭景色随时变幻而多姿多彩。这是山亭景色的“俯仰百变”之奇。 仙鹤伴山人,山人居仙境,好一幅清幽超逸的隐居安乐图,所以亭也命名为“放鹤亭”。全段叙事,由亭到境,由境到鹤,最后又归于亭——点出亭台,名为记亭,依次铺展,重点却在摹写异境和介绍山人好鹤;而异境仙鹤,山亭山人,却又暗含天机,为下文议论发感张本。全程叙述头绪纷繁而错落有致。 第二段议鹤说酒,妙用对比而主旨显豁,借题发挥而情理兼备。“饮酒于斯亭而乐之”,作者触物感兴,由此情此景联想到文史典故,借题发挥,生发议论。而后,从“饮酒斯亭”引出纵酒来陪衬烘托,反反复复,曲折迂回,越来越鲜明地揭示中心:“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这段文字,对比加反问,类比加递进,把文章主旨推进一层。 第三段叙述隐者和南面王在生活情趣上迥然不同。倘若是帝王,那么爱鹤也会招来祸害;但作为一个隐士,就是纵酒也不要紧,反而可以逍遥自在,过放逸的生活。最后还别具匠心地安排了结尾“歌以咏志”一节。一为放鹤之歌,一为招鹤之歌。 最后的咏志之歌作用有两个。一是关涉前文,歌以抒情。由亭而鹤,由酒而歌,前后勾联,浑然一体,“歌”决不是画蛇添足,而是“文”势之歌,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二是歌以言志,突显主旨。放鹤之歌歌人鹤,招鹤之歌歌鹤人。借山人呼唤仙鹤归来,表达了作者向往隐逸、醉心山林的浓郁情怀。两首歌不管是招鹤还是放鹤,不管是歌人还是歌鹤,实际上,人鹤一体,鹤是人的精神化身。 这篇文章妙在气势纵横,议论深刻,却轻描淡写,自然清畅,完全是作者性情的流露。可谓是一篇情理兼备,文采斐然的小品文。 后人评论 沈德潜:“插入饮酒一段,见人君不可留意于物,而隐士之居,不妨轻世肆志,此南面之君未易隐居之乐也。中间‘而况于鹤乎’一句,玲珑跳脱,宾主分明,极行文之能事。”(《唐宋八大家文读本》)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1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2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3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4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也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5。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6。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注】 1蜩(tiáo条)腹蛇蚹(fu付):形穹竹笋外面包着的一层层的外壳。2然:这样。3遗(wèi畏):赠送。4缣:双丝织成的细绢,可供书画用。5箨(tuo拓)龙:竹笋。箨,原指竹外面的一层层的皮。6失声:因悲痛过度而更咽,哭不出声来。 文与可是北宋仁宗时期的一位著名画家,他姓文,名同,字与可,四川省梓潼县人。他是苏轼的表弟,曾任洋州(今陕西洋县)知州。他特别擅长画竹子,有“墨竹大师”之称。“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是起源于他的一句“我只不过把心中的竹子画出来罢了。” 本文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到熙宁十年(1077)间,不仅仅是一篇绘画题记,更是一篇纪念文章,是表现对于一位诗人而兼书画家的朋友、亲戚的追怀、悼念,因此打破了一般绘画题记的常规写法。不以叙述画家作画的过程,交代收藏者的得画经历为重点,而是强调了文与可高明的画论、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表达了作者与其的友谊之深,情感之厚。 文与可主张画竹之前,必须先对于竹子有深入细致的观察了解,再经过反复的酝酿、构思,心目当中隐然形成成熟的完整的竹子形象,然后研墨伸纸作画,手不停挥,一气呵成,一幅画竹便创作出来了。这篇文章一开始也就从介绍文同对于画竹的艺术见解落笔。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这几句是就实际生活中的竹子来说的,指出竹子从发出寸把长的幼芽开始,就具备了竹节和竹叶,经过竹笋阶段,最后成为几丈高的竹子,其竹节和竹叶都是在开始生长时就有了。反映出竹子作为一个整体而形成、发展的,不是按不同部位而个别出现的。 现实的竹子是如此,在反映现实的绘画中所要表现的竹子理所当然地也应是如此,也就是要注意竹子的完整形象。然而,一般作画的人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一节一节地添加,—叶一叶地堆叠,是指当时流行的先用细笔钩勒,然后逐层上色的竹子画法。这种画法,依靠添枝加叶的方式而拼凑成竹子,当然显得支离破碎。“岂复有竹乎!”就是说没有完整的竹子形象。 文章劈头这一段议论,提出十分精彩的画竹主张。人所共知的“胸有成竹”的著名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与可之教予如此”点明被追怀、悼念的人是文同。由“并得其法”引出文章的第二段,叙写作者与文与可关于画竹的书信、诗歌往来的故事,进而高度评价文同的画品、画德,并且归到《筼筜谷偃竹》的题目上来。 这一段简短的描述,十分形象、生动,刻画了文与可豁达、爽朗的思想性格,也表现了苏轼同他的亲密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突出了他的品德。作知州而“清贫”,以竹笋为食,是写其廉洁,携妻子游山,自备晚炊,是写其旷放,而“渭滨千亩在胸中”,则又照应前面的“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的议论,以诙谐的笔调,通过文与可的趣人趣事、雅人雅事,写出他的画竹理论和主张。 最后一段交代文章的写作缘由,作为全篇的结束。其中,苏轼用“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这个典故,来说明他在这篇文章中记述当年与文与可的“戏笑之言”,也为了显示他们之间的“亲厚无间”,那么,作者对逝者的追怀之深切、悼念之沉痛也就充分表现出来了。 通观整篇结构,极为自然、流畅。从竹的本性写起,到最后才点出对亡友的思念并以此作结,充分体现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特点。前半部分侧重于说理,后半部分侧重于叙事,全文是以画竹线索来组织安排材料的。语言也很朴素自然,叙述往事,娓娓如道家常;抒发感情又都出自肺腑,无矫揉造作之态,真实动人。在记叙人物语言的时候,仅仅三言两语,就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十分生动。整篇文章生活气息浓厚,感情色彩强烈,以曝画而引起睹物思人,忆旧伤怀之情,表达了作者对亡友的悼念之情。 后人评论 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坡公为文,随手写出,触处天机。盖是心手相得之候,无意成之而文愈佳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1,傅说2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3。”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辨4。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5。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6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7,忠犯人主之怒8,而勇夺三军之帅9。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10;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11},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12},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13};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14}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岂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15},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16},天孙{17}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18}。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19}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20}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21}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22}。于粲{23}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披发下大荒。 【注】 1申、吕:申伯,吕侯,周朝大臣。岳降:指他们是四岳所降生。2傅说(yuè悦):商朝大臣。传说死后化为星宿。3浩然之气:即正气,刚正至大的气概。4良、平:张良、陈平,西汉谋臣。贲(bēn奔)、育:孟贲、夏育,古代武士。仪、秦:张仪、苏秦,战国辩士。5房、杜:房玄龄、杜如晦,贞观年间贤相。姚、宋:姚崇、宋璟,开元年间贤相。6八代: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此时骈文盛行,文风衰败。7道济天下之溺:谓提倡儒家之道,使天下人不受佛教、道教之害。济,拯救。8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迎佛骨入宫,韩愈直谏,几被处死,经大臣营救,贬潮州刺史。9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时,镇州兵变,韩愈奉命前去宣抚,说服叛军首领归顺朝廷。10豚(tun屯)鱼:猪和鱼,比喻微贱之物。{11}开衡山之云:韩愈赴潮州中途,谒衡岳庙,因诚心祝祷,天气由阴晦转睛。{12}驯鳄鱼之暴:韩愈在潮州作文驱赶鳄鱼。{13}皇甫镈(bo博)、李逢吉:均当时宰相。{14}朝散郎:五品文官。{15}凄怆:祭祀时引起的感情。{16}云汉:天河。天章:文采。{17}天孙:织女星。{18}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扶桑:神木名。{19}籍湜:张籍、皇甫湜,均韩愈学生,其古文的成就远不及师,因此说“不能望”。{20}海若:海神。{21}钧天:天之中央。{22}犦(bo博)牲:牦牛。鸡卜:用鸡骨卜卦。{23}于粲:颜色鲜亮明丽。 这篇文章是苏轼于六祐七年(1092)三月,接受了潮州知州王涤的请求,替潮州重新修建的韩愈庙所撰写的碑文。碑文高度颂扬了韩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绩,并具体描述了潮州人民对韩愈的崇敬怀念之情。碑文写得感情澎湃,气势磅礴,被人誉为“宋人集中无此文字,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按指韩愈)而上之”。 开头两句蓄足了气势,“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劈空而来,突兀高亢,豪迈警策,为下文论述浩然之气作了充分的铺垫。作者并没有急于说出具体是谁能具有如此崇高的威望和如此深远的影响,而是继续泛论这种伟人的作用,能“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接着又举出“申侯、吕侯是岳神降生,傅说死后变为列星”的古代传说来说明这类伟人降生到这世上来是有目的的,从这世上逝去后也能有所作为。于是,文章顺势引出孟子的名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并说明这种气无所不在,“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并不吝笔墨,连用三组排比句,从所遇对象的反应、此气存在的条件和此气存在的方式这三个方面来具体予以描述、评论。 第二段转入评述其道德文章,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碑文先强调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当时文风日下,内容空虚,陈言泛滥。一直到贞元、元和之际,“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用“谈笑”“麾之”“靡然”等词语来强调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号召力之强、声势之大,使前文的低迷文风为之一振。接着连用四个排比分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一个分句一个方面,从文、道、忠、勇四个方面来盛赞韩愈的道德文章和为人行事。这几句话概括力极强,气势充畅,成为整个碑文最警策的名句而流传千古、脍炙人口。至此,读者才能充分理解,原来碑文首段所放笔泛写的浩然正气,实际上是句句都在描写韩愈。由此可见此文立意的精巧,独具匠心。 第三段完全转换角度,另起炉灶,从论“天人之辨”入手。归纳韩愈的一生是凡属天意者,都能取得成功;凡属人为者,几乎全遭失败。所以得出“盖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的结论。这样论说,不仅能与上文论述浩然之气的话完全吻合,不致矛盾,而且主要是突出和强调韩愈受到贬滴、遭遇诽谤、不能安身于朝廷,全是人为的结果,也即是君昏臣奸的黑暗政治所造成的。因此,碑文这样写,不仅是为了歌颂韩愈的忠诚和正直,也寄寓着作者对韩愈在政治上屡遭陷害打击的无比愤懑。 碑文第四段重点描写韩愈在潮州的政绩以及潮州人民对韩愈的崇敬和怀念之情。由于韩愈在潮州期间重视兴办教育事业,故“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由于韩愈在潮州期间重视水利、根除民患,故“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说明韩愈的政绩和民间影响之深远,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行文至此,作者意犹未尽,为了进一步抒写自己对于韩愈的高度崇敬之情,在碑文最后又创作了一首热情洋溢的诗歌。诗中想象韩愈是天仙下凡,是“下与浊世扫秕糠”的;他的诗歌成就极高,可以“追逐李杜参翱翔”;他忠诚耿直,敢于“作书诋佛讥君王”;他感动上苍,“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这种浪漫的想象,既再一次高度赞扬了韩愈的业绩,天人共鉴,韩愈的精神,感天动地,从而表现一位古文运动完成者对于古文运动开拓者的十分虔敬的心情,又紧密呼应碑文首段对于浩然正气的描述、评论,文心之深细严密,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篇碑文将议论、描述、引征、对话、诗歌等熔铸于一炉,高论卓识,雄健奔放,骈散兼施,文情并茂。正如黄震在《三苏文范》中所称赞的:“《韩文公庙碑》,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千古奇观也。” 后人评论 王世贞:“此碑自始至末,无一懈怠,佳言格论,层见迭出,如太牢之悦口,夜明之夺目,苏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御选唐宋文醇》)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臣等猥以空疏,备员讲读1。圣明天纵,学问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2。以此自愧,莫知所为。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已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3,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御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4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臣等每退自西阁,即私相告,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昔冯唐论颇、牧之贤5,则汉文为之太息6;魏相条晁、董之对7,则孝宣以致中兴。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若近取诸贽。夫六经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8。 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9。 【注】 1备员:凑数。讲读:指侍讲、侍读,官名。2逮(dài待):到,及。3陆贽(zhi志):任翰林学士、宰相,后受谗被贬,著有《翰苑集》,亦名《陆宣公奏议》。4名器:《左传》:“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意即赏赐不可滥。5颇:廉颇。牧:李牧。均为战国时名将。6太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7晁:晁错。董:董仲舒。两人均为西汉时思想家。8龟鉴:借鉴。因古代用龟甲占卜,根据火烤龟甲后的裂纹形状决定凶吉。9取进止:听候决定的意思。 陆贽是唐德宗时的进士,所作奏议多切中时弊,为世人所称赞借鉴。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苏轼从被贬谪的黄州被皇帝召回京城,担任翰林学士,后调礼部尚书。当时朝政弊端甚多,然无人提出,于是苏轼便与同僚共同上书,希望哲宗能够校正陆贽的奏议,作为治国安邦的“龟鉴”。札子,是宋代官员上朝议事的依托,非表非状者一律称为札子。 全文共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段是引言,作者首先提出了君主纳谏好比是病人用药的道理,“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接着论述好的药剂则“多传于古人”。这就很形象地说明自己搬出陆贽的原因,也含蓄表达了时弊多积,需要及时用药。这一段既是对下文的开启,也是对全篇的铺垫。 第二段中,作者首先赞扬了陆贽过人的才华和能力。“才本王佐,学为帝师”总起一句,高度概括,而后分别从政治、军事以及经济等具体方面回顾了陆贽对唐德宗的良谏。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借古喻今的手法,因为唐德宗事情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十分相似,所以苏轼搬出陆贽的建议,不如说是想借助陆贽之口向哲宗提出自己的建议。“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这一句中,作者的良苦用心体现得尤为明显。 第三段中,为了使自己的意思表达更加明确,苏轼举出了汉文帝和汉宣帝的例子。“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息”,表明了汉文帝对良才的渴慕之情,以至于为之而“太息”;“魏相条晁、董之对,则孝宣以致中兴”,则是用晁错和董仲舒的这两位贤才衬托汉宣帝的励精图治。暗喻宋哲宗应该向文帝和宣帝学习,以消除当时的积弊,使天下长治久安。作者的一片忧国忧民苦心,由此可见一斑。 本文最大的特点就是含蓄的写法,尽管忧心如焚,但是一直到最后,都只是含蓄启发,未有片言只语的冒犯之词,这也正是苏轼构文的高超之处。 后人评论 王文濡:“文以道与学并重,而譬喻入妙,如白香山诗,能令老妪都解。”(《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三十二)范文正公1集叙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2入乡校3,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4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5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嘉佑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殁。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 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6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叙。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7、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亩8中,非仕而后学者也。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9,如指诸掌。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10,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11},擢为执政{12},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13}。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元佑四年四月十一日。 【注】 1范文正公:范仲淹,字希文。北宋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谥文正,世称范文正公。2总角:指童年。儿童将头发梳成左右两条小辫,称总角。3乡校:古代地方学校。4石守道:石介,字守道。5十一人:十一人是杜衍、章德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韩琦几人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几人均为谏官。6国士:一国之中的杰出人才。7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帮助商汤攻灭夏桀。8畎(quan犬)亩中:耕于田间。即隐居。9画取三秦:秦亡以后,项羽三分关中,封降将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合称三秦。后指今陕西一带。10居太夫人忧:范仲淹为母亲服丧期。{11}至用为将:康定三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庆历二年改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12}擢为执政:庆历三年春范仲淹任枢密副使,秋改任参知政事。{13}无出此书者:没有背离万言书宗旨的行为。 本文作于元祐四年(1089)四月十一日,时苏轼自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改任杭州知州,即将离京。这篇序言,如叙家常一般,歌颂了范仲淹的功德,表达了自己对范仲淹的倾慕之情。苏轼的十余篇序言中,本文是写得最具特色、最动感情的一篇,因此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全文可以分为五段。前两段表现作者对一代名臣良将范仲淹的景仰和终身不曾谋面的憾恨。庆历三年(1043),当时作者八岁,在地方小学就读。苏轼从乡师口中得知被赞颂的11人中便有范仲淹。47年前的一事,作者记忆仍历历如昨,可见范仲淹在苏轼的幼小心灵中的印象之深。于是作者便从这件小事作为切入点,回忆自己当年“从旁窥观”及当时所说的关于“天人”与“人”的话,表达自己对前贤的无限仰慕、深切缅怀和诚挚的追悼。 小事叙完后,文章以时间先后为序,以作者生平不见范公为感情线索,依次铺叙下去:嘉祐二年在京师,读范公墓碑至于“流涕”,以为“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是命运使然;后四人杰中得识其三,但已不识范公为憾;“其后三年”始识范公仲子;“又六年”始见其三子;“又十一年”与范公幼子同僚;“又十三年”完成为范公遗稿作序的工作。这一连串的事情,作者逐一分述,连时间都清晰无比,可谓是不厌其烦,如数家珍。 这段文字看起来平铺直叙,显得单调板滞,其实正反映出作者内心的深沉感情,每每波澜起伏。因为每述一件事,对作者都是一次温馨的回忆,都是一次心向往之。 本文的后半部分,主要是赞颂范公的功德文章,分作三步展开。第一步,用表强烈语气的感叹词“呜呼”领起,提出范公的功德是客观存在,“不待文而显”;范公的文章也摆在那儿,“不待叙而传”,即自己为之写序也不会彰显范公文章,只是“畴昔之愿”而已。 第二步赞颂范公功德,列举古之君子相比附。先总说伊尹、太公、管仲、乐毅四位先贤,因为他们可作为一类人,都是“王霸之略”“定于畎亩”“非仕而后学”的人。后分述韩信和诸葛亮二位先贤,加以类比。这样有总写,也有分述,使章法富于变化,叙事更显活脱。援引的六位古人的事例,都与范公的事功相比照,凸显了范公生平所建的卓越事功。 第三步,先言早在“天圣中”,范公便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以应范公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后据范公的“万言书”发意,谈个人阅读以后的感受:“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悌,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这种感受是切身的、深刻的,是本文中具有实质性内容的精华所在,是范仲淹文章的重点。 综上所述,本文布局章法堪称精妙,叙事写人流畅自然,饱含作者苏轼对范仲淹的怀念和景仰之情。 后人评论 张伯行:“上半篇叙景慕之情,中言公规模先定,末乃言其文集底蕴,要分段落看。”(《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日喻 生而眇者1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2,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3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4曰:“善战者致5人,不致于人。”子夏6曰:“百工居肆7,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南方多没人8,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世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9,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注】 1眇(miao秒):本指瞎一只眼,此指全瞎。2揣籥(yuè月):揣,摸索。籥,一种乐器。3相:察看。4孙武:春秋时齐国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5致:招致,调动。6子夏:孔子弟子,名卜商。7肆:手工作坊。8没人:能潜泳者。9吴君彦律:即吴琯,字彦律。 《日喻》的“喻”是比喻的意思,借用形象生动的事物进行比喻说理,是议论中常见的一种论证方法。本文以一个盲人识日的生动事例来作比喻,说明要亲自观察,不要以耳代目,才能获得完整的知识。没有直接观察,道听途说,对事物不可能得到正确的认识。 文章一开头就叙述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时间、地点,都不明确,仅仅是一则作为论据的“寓言”。但因其描写生动,故而显得具体实在,说服力极强。从比喻导入正题,指出“道之难见也甚于日”,即抽象的“道”比有形的日更难捉摸。告诫人们任何知识都来源于感性经验,如果撇开感性经验而单靠间接经验,就像瞎子那样“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那么势必会“转而相之”,混淆这一事物与他事物的各种属性,加以臆测、杜撰,闹出“闻钟以为日”“扪烛以为日”的笑话,那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然后,进一步阐明盲人识日的道理:因辗转“相之”,谬之千里,结果闹出笑话。非常形象地说明自己缺乏实践经验,无切身感受,只从别人那里转述第二手材料,就不可避免地得出盲目的结论。作者指出:“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异于眇。”如果单凭“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 然而单有感性经验还不够,还得亲自实践,多次探索,方能掌握道;作者认为“道可致而不可求”。那么“致”与“求”有什么区别呢?作者引古人语对“致”作了解释:“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这里的“致”就是一种“循序渐进”,平时积学,自然得“道”的意思,学习到一定程度,则道自致。譬如军队能够掌握主动权,可进则进,可退则退,待时机成熟就行出击,这样才能获胜;若牵“求”胜利,就成了“致于人”了,就会失败。求道也是如此,如果经过平时不断的实践,而不是急于求成,那么道是可致的。 作者连续运用两个寓言说明认识过程的两个阶段,丝丝入扣,环环相接,使寓言的主旨和理念更趋深入和加强。最后一段联系实际并交代为文的目的。“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相反,“今世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经术本来就是载道的,所以“士知求道而不务学”,他们不知道“道”是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要想真正理解“道”,不能单靠读几本经书,应该杂学旁收,既不能忽略感性经验,又要经过长期的摸索思考,以渐进于道。这里,作者是针对王安石以经术取士而发的。 这篇文章语言十分流畅亲切,没有板起面孔说教的味道。但是在轻松、风趣的后面又俨然存在着郑重严肃。当然,最精彩的还是那几个丰富多彩而又恰当准确的比喻。全篇文章一共用了四个比喻,一头一尾,盲人不认识太阳和北方人学潜水是两个明显的、由作者直接创造的比喻,形象性很强,一眼就看得出。中间两个,则是借用古人现成的、比较隐晦的、间接的比喻。一个是引用孙武的话,用作战来说明人应该掌握主动;另一个是借用子夏的“百工居肆”的比喻来说明“道”与“学”的关系。这两个好像是引经据典,其实是利用古人现成的材料为自己服务。这就看出作者的笔触灵活,功力深厚。 后人评论 《御选唐宋文醇》卷三十八云:“宋自王安石始以经术取士,一时求仕者皆改其妃青媲白,而谈道德仁义;及致之于用,则茫然失据,亦与妃青媲白无二焉,此苏轼《日喻》所以作也。” 稼说1送张琥2 盍尝3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馀。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4,而地力得全5。其食足而有馀,则种之常不后时6,而敛之7常及其熟8。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9而多实,久藏而不腐。 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10,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11},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12}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 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13}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14},吾告子止于此矣。 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注】 1说:古代一种文体,有的如论文,有的如杂文。2张琥:字子严,常德人,苏轼好友。3盍(he合)尝:何曾。4更休:轮流更作,使土地得以休整。5地力得全:土地的生产能力得以保护。6不后时:不误时令。7敛之:收庄稼。8及其熟:等到粮食成熟。9秕(bi比):即子实不饱满。10百亩之田:指苏轼贬黄州生计无着,由友人帮助申请了一块荒芜的旧营田,他躬耕其中,除草开荒,春种秋收。{11}锄耰(you优)铚(zhi至)艾(yi义):指平整土地、下种、锄草、收割等。耰,古代农具,形如榔头,用来平整土地。铚,古代一种短小的镰刀,用以收割。艾,通“刈”,收获。{12}闵闵:小心的样子。{13}妄:虚妄,不实。{14}博观而约取:广泛阅览而谨慎采纳。厚积而薄发:多积累而少显露。 本文是苏轼送和他一起考取进士的友人张琥的一篇赠别小品文,是作者贬谪在黄州时候所作。题目虽然为《稼说》,但庄稼之事,只是作者导入评论的道具而已。文章中心是谈论治学之道,主旨是提倡“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种科学的治学之道。 “盍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开篇一句反问,引出了两段关于种庄稼的议论。起篇后,作者从两方面阐述“富人之稼”,这便是“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馀”。然后又从这两方面分别引申开去,说明这两种情况产生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从这段看,文字平淡无奇,道理也颇浅显,使人似乎不清楚作者为文的底蕴所在。 第二段,作者又写了自己十口之家种田的情况,“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这样种庄稼当然不会有好收成。此段与上段的情况形成对比,意思深入了一层,但令人仍不明了其本意何在,难道作者仅仅是要说种庄稼这个尽人皆知的道理吗?当然不是。 第三段,作者笔锋一转,写道:“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原来作者前两段都是在设喻,以物喻人。此段则由物及人,说明人的才智在于积累,通过古人治学的情况,说明“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发于持满之末”。这是全篇主旨之所在,也是作者苦心设喻之后而所要点明的道理。 第四段则由古人说到自己,“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推之矣”。这当然是不利于学业长进的,故应“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进一步阐发了上段提出来的论点:才智在于积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两句如奇峰突起,振聋发聩,使文章达到高潮。其中,“厚积而薄发”一语源自《战国策?秦策》中的“积薄而为厚,聚少而为多”,自此以后成为千古名句,至今仍作为成语而经常被人们引用。 最后一段,作者告诉张琥:你回去路过汴梁的时候,问问有没有个名苏辙字子由的人,他是我的弟弟,请把这个道理也告诉他。这种结尾亲切自然而又别具一格,看似轻松平淡的闲笔,如作家常之语,其实在表明自己所说的道理是发于内心的肺腑之言,更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闲笔不闲,寓意可谓深远。 本文全篇结构严谨,讲究谋篇布局。仔细品读不难发现,第二段与第一段反向递进,第四段与第三段反向递进,而第三段与第一段呼应契合,第四段又与第二段承接相扣。每段中又运用排比句分层推进,形成连环扣式的结构,层次多而不乱,条分缕析,脉络分明。分析本文,我们甚至能据其内容画出一张线条清晰的结构图来,可以说是清晰隽永,娓娓道来。 后人评论 谢枋得云:“首截托物发端,以稼喻人才。稼之美者,暗指有养之人;而稼之不美者,暗指无养之人。看后截议论自见。”(《山晓阁选宋大家苏东坡全集》卷六)三槐堂铭并叙 天1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吾闻之申包胥2曰:“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3之寿,孔、颜之厄4,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5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6,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7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8,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9,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10,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11}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12},其孙德裕{13},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懿敏公之子巩{14},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录之。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荫{15};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16}。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17}恤厥德;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 1天:古人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权威,为万物主宰。这里指天的意志。2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3盗跖(zhi值):跖,据传为春秋末期人,曾率众数千人攻城掠地,横行一时。旧时被诬为“盗”。4孔、颜之厄:春秋末期,孔子与其徒颜回等人在游说各国诸侯的途中曾被困于陈、蔡之间。5贯:贯穿,经历。6晋国王公:指王祜。7三公:宋代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此处为朝廷重臣的泛称。8魏国文正公:王旦,王祜的次子。9左契:古代的契约分为左右两联,债权人持左联,债务人持右联,索债时需两联当面验对。10懿敏公:王素,王旦之子,累官至工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不避权贵。{11}李栖筠:字贞一,赵郡人。唐时举进士高第,累进工部侍郎。{12}吉甫:李吉甫,字弘宪,唐宪宗时两度为相。{13}德裕:李德裕,吉甫之子。遭人打击,贬官潮州、崖州,卒于贬所。{14}巩:王巩,王素之子,号清虚先生,擅作长诗,是苏轼的诗友。{15}荫:引申为保护、庇护。{16}砥平:像磨刀石一样平坦。{17}皇:通“遑”,闲暇。 北宋初年,兵部尚书王祜写文章、做官都很出众。他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于是在院内种下三棵槐树,作为标志。后来,王祜的儿子王旦果然做了宰相,当时人称“三槐王氏”。苏轼同王旦之孙王巩是朋友,时在湖州任上,便应其请求,为王巩家中的“三槐堂”题写了这篇《三槐堂铭》。 本篇由叙和铭两个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叙,是记叙性的文体,主要是讲述写作本篇铭的由来;后一部分铭是正文,由四言韵体写成。苏轼这篇《三槐堂铭并叙》,对王祜、王旦、王懿、王巩等王氏家族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其中对王旦的评价更是充满赞誉。 本文开篇就突兀不凡,不铺叙主人公的功德懿行,以一句“天可必乎?”开启文章,提出自己的困惑:天意到底如何,“必”与“不必”的命运到底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接着,苏轼对天道之说提出诘难,反对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并引入古人申包胥的观点来说明白己对这个疑问的看法:天道和人道是相互作用的。人们之所以会有“必”与“不必”的疑问,是因为世俗之人在说天道的时候,往往不能等到其最后的时刻就谋求其结果,所以当没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的结局时,就以为天道茫茫,不能扬善罚恶。苏轼认为,这都是因为“天之未定者也”如此,为善的人就懒得再做善事,为恶的人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干坏事。自然就出现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这种反常的怪异现象。并用自己的所见所闻来核定验证这个道理,提出“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的道理,以此作为全文的中心论点。 第二段由第一段引接而来,回答文章开头的诘问,以三槐堂的由来和渊源变化为论据,证明“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的中心论点。苏轼认为,国家将要兴盛的时候,一定会有厚德载道之人臣出现。这是泛说前人“厚施”与后人“得报”,然后具体说明“三槐堂”的由来。认为是由于王巩的先祖王祜“厚施”,侍奉了太祖、太宗两代皇帝。他文武忠孝,德行操守高尚,所以担当宰相之职应该说是众望所归。 接下来,文章宕开一笔,先批评了世人在报应问题上的浮浅、短见。图报应恨不得如同做买卖一样,立时交换,唯恐白白做了善事福报落空。而王巩的先祖,却只是注重修炼自己的德行,将回报的事情交付于天道,而且交付于未来。所以他的善报是必然的结果。这是通过进一步论述“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和“仁者必有后”,来歌颂王氏的高尚德行,并寄托了更加光明昌盛的未来。进一步深入论述王氏宗族方兴末艾之势,同时进一步批判世俗对因果报应的偏见。 文章的最后,是正式的铭文。用四言韵语赞颂了王氏三槐的茂盛,王氏几代人德行的高尚,进一步说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积德,子孙获报”的规律。启发人们扬弃浅识短见,不要侥幸能不劳而获,启发人们不要急功近利,而要厚积善德,方能够获得庇佑。这种“前人积善,后人得福”的说法未必准确,但绝不是迷信,对于促进社会避恶扬善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后人评论 钱丰寰评本文:“先以疑词说起,后以正意决之,方见文势曲折之妙。”(《苏文忠公文选》卷六)书黄子思诗集后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1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2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3,天下翕然4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 至于诗亦然。苏、李5之天成6,曹、刘7之自得,陶、谢8之超然9,盖亦至矣10。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11}之姿,凌跨百代{12},古今诗人尽废{13}。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14}。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15},而才不逮意{16},独韦应物{17}、柳宗元发纤秾{18}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19}所及也。唐末司空图{20},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21}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 闽人黄子思,庆历、皇祐间号能文者。予尝闻前辈诵其诗,每得佳句妙语,反复数四{22},乃识其所谓。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予既与其子几道、其孙师是游,得窥其家集。而子思笃行高志,为吏有异才,见于墓志详矣,予不复论,独评其诗如此。 【注】 1钟、王:指钟繇和王羲之。2颜、柳:指颜真卿和柳公权。3极书之变:极尽书法的变化。4翕(xi西)然:形容言论、行为一致。5苏、李:苏,指苏武。李,指李陵。6天成:谓其诗作自然而不雕饰。7曹、刘:指曹植和刘桢。8陶、谢:指陶渊明和谢灵运。9超然:指意境与语句自然、超脱。10盖亦至矣:都是极具代表性的。{11}英玮绝世:卓然出众,举世无与匹配。{12}凌跨百代:超越百世。{13}尽废:意谓相比之下不值一提。{14}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指潇洒高洁的风度与超然出世的韵致,也渐渐地衰落了。{15}间有远韵:间或也有意旨深远的诗篇。{16}才不逮意:才力不能把意蕴完全地表达出来。{17}韦应物:唐代京兆万年(今山西西安)人。曾任江州、苏州刺史,故称“韦江州”“韦苏州”。{18}发纤秾于简古:以质朴古雅的语言抒发细微浓郁的感情。纤,细微。秾,原指草木繁茂状,此指浓郁。{19}馀子:其余的人。{20}司空图: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唐末诗人、诗论家。{21}承平:太平年代。{22}反复数(shuo朔)四:反复多次。 黄孝先,字子思,福建浦成人,以善治狱迁大理丞,历太常博士,卒于石州通判。本文是苏轼为《黄子思诗集》写的一篇序跋文,大致写于宋神宗熙宁四年至元丰七年(1071—1084)。是古代文论中的名篇,备受历代学者瞩目。 跋,是指附在书后或诗文后的带有说明性或议论性的文字。按理,这样的文字应该是对作品进行评价,或是对作者的创作作一个概述,一般来说应洋溢着赞誉之情。可苏轼却并未遵循常规,而是把这篇文章当做阐述自己诗歌理论主张的平台。 本文以书法为喻,把魏晋与唐代的书法作比较,苏轼于两者间更推崇魏晋时期钟繇、王羲之的书法。因为他们的书法“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而颜真卿、柳公权虽“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为古今集大成者,但已经开始偏离钟、王那种“妙在笔画之外”的风韵。评论诗歌时,指出于平淡朴素之中寓深远意境方为好诗。对苏、李的“天成”,曹、刘的“自得”,陶、谢的“超然”,李、杜的才气,以及柳宗元、韦应物“简古”“淡泊”,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苏轼继承了庄学中“虚静”与“物化”的理论,并将其运用到艺术创作理论中。创作中的“虚静”和“物化”要求艺术家把整个身心都要融入到创作中去。例如,琴师弹琴应心与琴化,画家画竹要身与竹化。其中,从诸多的例证中也不难发现,苏轼的这种审美情趣反映了宋代诗坛所追求的“平淡”之美的一个整体倾向。 在这里,苏轼用了一个“远韵”的概念,主张创作艺术形象要“随物赋形”,并做到生动传神。并举韦应物、柳宗元的诗与司空图的诗论为例加以阐述。其中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理论主张,那就是“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是他赞赏韦应物、柳宗元诗风的话语,也表达了他的审美趣味。在他看来,以质朴古雅的语言抒发细微浓郁的感情,在朴实自然的风格之中寄托深远的韵味,也就是在外在的平淡中包含丰富的意味和理趣,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尤其对自然天成、“美在咸酸之外”的诗,似乎更加提倡和推崇。 苏轼的理论主张其实正符合了司空图论诗所说的“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的意思,也就是前文所说的“远韵”。意在说明,诗歌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不能没有形式,但又不能拘泥于形式。 一直到结尾处,苏轼才提到诗集的作者黄子思,但也未用大量篇幅评述其诗文,而是简单几句话概括自己的观点。他以“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高度赞赏了黄的诗文,同时也重申自己的作文主张,即艺术的法度应符合自然原则,文理自然,方可姿态横生,其最高境界是韵外之致。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七:“公之诗不入诗家品题,而其论诗处,兴味自远。” 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1。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2,闾里3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4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5。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6?”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7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8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9,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10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11},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12}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13},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14}? 【注】 1光、黄:光州(今河南潢川)、黄州(今湖北黄冈)。2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3闾里:乡里。4折节:改变从前的志节、行为。5岐亭:镇名,在今湖北麻城。6方山冠:汉代祭祀时乐师所戴。7陈慥:其父陈希谅,曾任凤翔知府,苏轼任凤翔府签判,与其父子友善。8矍(jue决)然:惊惶、急视的样子。9环堵萧然:形容居室的狭小和简陋。萧然,空寂的样子。10使酒:饮酒成性。{11}岐山:指凤翔府。{12}鹊起:喜鹊突然出现在前面。{13}世有勋阀:指其先世是有功勋的显赫官宦。勋阀,功绩,爵位。{14}倘:或许。 《方山子传》系作者被贬黄州时写的一篇托文言志的名篇。传,是古代一种文体。是以记人物事迹为主的一种文章,多介绍人物的姓氏、籍贯、生卒年月、世系、生平行事等。方山子弃荣利功名而自甘淡泊贫贱的行动,对大难不死的苏轼有不少的触动,他便结合自己当时被贬黄州的处境,于文字之外,又寓有自己之情,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写方山子未尝不是自悲不遇,本文可以说是作者在黄州心态的一种形象的折射。 第一段主要介绍方山子其人的人生经历,可以概括为少而侠、壮而儒、晚而隐。文章先对方山子作概括的介绍,开头点出他目前的身份是“光、黄间隐人”,为下文叙写二人在黄州重遇伏脉。然后概述其自少时至晚岁的大致经历:“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当指其钦慕朱家、郭解仗义疏财、排难解纷的品格,因而乡里之侠“皆宗之”。 但是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的方山子,为何最终“晚乃遁于光、黄间”,以至行为奇异、装扮奇特,连当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和姓名,只看他所戴的帽子像古代方山冠的式样而给他取了一个“方山子”的外号。是什么原因让他走上了归隐之路呢?“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原来是一直有志于用世,却不得赏识任用,仕进无门,所以退隐以明志。 第二段先叙与方山子在黄州猝然相遇的情景。由于事前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就在黄州,故岐亭适然相遇使双方都感到惊异。苏轼的惊异是少慕游侠、壮怀经世之志的“故人”何以以这副装扮、这种形象出现在眼前;方山子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何以苏轼也竟沦落至此。 苏轼答以贬黄之故的遭遇以后,方山子听后竟然表现出“俯而不答,仰而笑”的情态。这七个字中颇含深意,是对人物细节的一次很生动的刻画。俯仰之间是一种人生况味,是一种人生姿态!不答是因为不遇的人生悲苦痛楚本不可答,然亦不必答,同是天涯沦落人;继而仰天一笑,那是方山子对待生命态度,笑对人生,放下沧桑,不以物伤性,自得人生。然后写夜宿其家所见:“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生活如此清苦,精神意气却如此昂扬自得,妻子奴婢尚且如此,主人更不必说。侧面着笔,虚处传神。 接着,作者却突然撇开眼前相遇的情景,转笔追叙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的侠少风貌和19年前在凤翔所见到的壮岁方山子的形象。“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这一节人物形象的特写,将方山子壮岁时的文韬武略、意气抱负描绘得异常生动。 第四自然段交代方山子的家世背景,是为了突出其“异”于常人之处,甘心放弃显赫的家世而庵居蔬食必有其自得之处。作者在此极度赞颂方山子独特的品德与修养,及超脱世俗的高尚美德,直接赞语仅有最后的“此岂无得而然哉”。前后联系来看,方山子虽走过了一条由少慕游侠,壮欲经世,晚隐光、黄的生活道路,但他身上又自始至终体现出侠的豪纵不羁之气。岐下与苏轼相遇,正值其壮岁“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的时期,但他身上却没有一般士人的那种儒雅温文之气,而是英气勃勃,驰骋骑射,“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大有豪侠风采。直至晚隐光、黄,岐亭相遇,“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他身上固有的这种豪侠之气,正与其奇才异行相互表里。 这篇人物传记完全摒弃了平铺直叙其家世、经历的线型叙述方式,没有按时间顺序先写其家世、产业,再写岐下相遇。而是采用了曲折起伏、纵横跌宕、夹叙夹议的方式,完全颠倒这一时间顺序,先写岐亭相遇,由相遇时“耸然异之”的印象折回到19年前的岐下相遇,以突出其壮岁的文才武略、英雄豪气,然后又转回目前,以“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作照应,波澜迭起,跌宕曲折,淋漓尽致。篇末又故作荡漾不尽之笔,越显出烟波浩渺,含义深远。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三:“余特爱其烟波生色处,往往令人涕洟,故录入之。” 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1二年五月丁亥,赵郡2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3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4。轼铭其墓曰:君讳5弗,眉之青神6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7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8,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9人锐10,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君得从先大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11}。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注】 1治平二年:1065年。治平,北宋英宗年号。2赵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北省赵县。3眉:眉州,治所在今四川省眉山县。4步:旧长度名,五尺为步。5讳:人死后书其名,名前称“讳”,以示尊敬。6青神:县名,属眉州。7事:侍奉。8两端:态度左右摇摆。9与:亲。10锐:快速。{11}依怙(hu户):依靠,依赖。 王弗,苏轼的妻子,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16岁时就嫁给苏轼。婚后,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终日不去;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他书,她都约略知道,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 王弗于北宋治平二年卒(1065),年仅27岁。当时苏轼30岁,已由外任调回京师为殿中丞,失去相伴十余年的妻子,深感悲痛,于是在次年悲痛作铭,就是这篇《亡妻王氏墓志铭》。这篇墓志铭精心选择几则日常生活言谈,突出了王弗的贤敏睿智,及其对于生性真率随便的丈夫的忠告、帮助。她提出在人际关系中对两类人尤应保持警觉:一类是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者;一类是对结交过于轻率者,表现出这位深闺妇女观察生活的精细和见识的卓然过人。 文章开头说明王氏的身份,死亡的时间、地点,以及殡葬的时间、地点。作者自称己名“轼”,表示恭敬和严肃。从第二段开始简介王氏生平,这也是墓志的主要组成部分。作者先介绍王氏的名字、籍贯和家庭出身,称夫人为“君”,体现互敬互爱。接着交代她出嫁时的年龄和所生儿子名为苏迈。 文中选取了王氏生前的几桩日常小事,来反映王氏的为人。她在娘、婆二家侍奉父母公婆“皆以谨肃闻”;陪伴丈夫在任上,经常告诫远离父母的丈夫,要按老父亲的教导办事。作者特别举出实例说明王氏注意来会丈夫的朋友,根据观察所得,分析其人的思想品质,提醒丈夫不要被奸邪谗佞之辈蒙骗。 文中以较多笔墨记述了王氏“从轼官于凤翔”的往事。这可以说是苏轼第一次离家远行,独自带着娇妻幼子前往凤翔赴任。初涉官场,不知深浅,加上离家千里,苏轼曾经多次思念家乡以至于茶饭不思。没有了父亲的庇护,也没有兄弟陪伴,只有王氏一人默默相伴,从此,两人就风雨同行,在宦海沉浮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王氏不仅是他生活上的伴侣,更成了他精神上的依托。 结尾写其享年,“年二十有七而已”,痛惜哀叹王氏的不寿;写作者父亲苏洵的话,既表扬了王氏“从于艰难”的高贵品质,又说明遵从父命“葬诸其姑之侧”的理由,读完这段言简意赅的文字,非常自然的,我们对王氏这位善良忠贞的夫人,也就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结尾的“铭”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王氏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充分肯定王氏的一生恪尽妇道的美德。作者两次大呼“呜呼哀哉”,表明自己失去爱妻和贤内助的深切悲痛。全文仅四百余字,却全面而又重点突出地叙述王氏的生平,充分表达了苏轼和王弗夫妇之间超乎寻常的深厚感情。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记游定惠院1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2矣。今年复与参寥师3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4,然以予故,稍加培治5。山上多老枳木6,性瘦韧7,筋脉呈露,如老人颈项。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8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饮,往憩9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10,作悲风晓月,铮铮然{11},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12}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13}瓜李,遂夤缘小沟{14},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有刘唐年{15}主簿者,馈油煎饼,其名为甚酥{16},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17}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18}。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注】 1定惠院:即定慧院,在黄冈县东南。2五醉其下:苏轼每年都游赏定惠院,故“五醉其下”。3参寥师:僧道潜,於潜人,苏轼朋友。能诗文,时参寥来黄州探访苏轼。4市井人:指商贾。5培治:培土治草修理园林。6枳木:木名。7性瘦韧:指枳木枝干瘦劲有韧性。8稍稍:渐渐。9憩(qi气):小息。{10}雷氏琴:唐代最为著名的制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其中雷威最有名。{11}铮铮然:形容琴声铿锵有力。{12}鬻(yu育):卖,此处指“买”。{13}瀹(yuè岳):浸渍。{14}夤(yin寅)缘小沟:沿着小沟岸而行。夤缘,攀附,这里指沿着之意。{15}刘唐年:时任黄州主簿,苏轼的朋友。{16}为甚酥:一种米粉做的煎饼。苏轼在刘唐年家吃到这种味甚酥美的饼子,便问:“此饼何名?”主人也不知道,苏轼便道:“就叫‘为甚酥’好了。”{17}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苏轼朋友。{18}拊掌:拍掌,拍手而笑。 元丰三年(1080)二月,作者初到黄州时,曾寓居定惠院,作有《初到黄州》诗和《定惠院海棠》诗。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苏轼移居临皋亭,再建筑雪堂,买地东坡,躬耕自给,过着比较稳定的诗酒自乐的生活。每年的春天,他都要到定惠院游赏,因为那里有与自己患难与共的一株海棠,更因为那里有淳朴厚道的平民朋友,有无与伦比的乐趣。元丰七年(1084)三月初三,当他第五次畅游定惠院时,正好友人徐大正请求作记,说是作为异日拊掌的谈资,因此苏轼挥笔写下这篇游记小品。 文中记叙了作者与二三友人一天愉快的游赏,信笔抒写,如一线穿珠,迤逦蜿蜒,鱼贯而下;如流水曲折,随物赋形,自然成河。从文中看出,作者不仅对当地风物十分熟悉,而且与当地居民关系融洽。文中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与乡土气息。 游记开头即写游定惠院东面的小山观赏海棠,虽然只“特繁茂”三个字,但从“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来看,苏轼对这株海棠怀有深厚的感情,海棠生长在杂树丛中,其幽独唯有作者能作知音之赏。作者淡化景物而强化感受,大抵是因为曾经谪居于此,因此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便自然地引海棠为患难之交。 说赏海棠带有身世之感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观枳木则带有不甘屈服的精神意志。这些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颈项。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这既是写枳木,也是表现了作者虽然不为世俗所容,却独具坚韧品性,也是“香色皆不凡”。 在描写景物的过程中,苏轼还巧妙地加入叙述和交代。赏海棠时,交代“园已易主”,但“以予故,稍加培治”;观枳木时,插入“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这些尽管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性趣味,但均透露出园的主人虽然是平民,却对作者怀有深情厚意。从“性瘦韧”的老枳木到味道极美的“为甚酥”,再到铮铮的琴声……可以看出定惠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无不拨动作者的心弦。 吃着美味的饼子,在竹阴花下饮酒作诗,不由得想起往昔之事,主客双方其乐何极!至此,游园的情趣已达到高潮,文笔迅速掉转,作者兴尽而归。然而又稍作婉转,添一笔,“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这真是情趣之外的情趣,情谊之外的情谊。苏轼在雪堂住了六年,周围花果树木众多,在这样的一次野游中,还不忘为居所再添一些爱物,足见其热爱生活之心多么天真而执著,其中也体现出园子主人的厚道和质朴。 本文仅四百来字,却涉及十几个人,十余个游玩事件。叙事写景,如流水曲折,妙趣横生。一方面体现出了作者热爱生活的积极态度,一方面写出了与参寥师患难之际的珍贵友谊,读来淡雅简练,却又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王圣俞《苏长公小品》:“委蛇写尽乐趣。” 记承天寺1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2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3。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4,水中藻荇交横5,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6如吾两人者耳。 【注】 1承天寺:在现在湖北黄冈南。2解:把系着的东西解开。3张怀民:作者的朋友。名梦得,字怀民,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元丰六年(1083)也被贬到黄州,寄居承天寺。4积水空明:意思是月色洒满庭院,如同积水自上而下充满院落,清澈透明。空明,形容水的清澈。5藻荇(xing姓):藻和荇均为水生植物,这里指水草。6闲人:这里是指不汲汲于名利而能从容流连光景的人。苏轼这时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官,所以他自称闲人。在句中译为清闲的人或有着闲情雅致、高雅志趣的人。 《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在被贬于黄州的困苦境遇中写的,写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当时,作者正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张怀民,名梦得,清河(今河北省清河县)人。他于元丰六年贬谪到黄州,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是一位自制力很强,性格倔强的人。这就无怪乎苏轼要引他为同调和知己了。 全文短短的八十余字,分三层,第一层叙事,第二层写景,第三层议论。首句即点明事件时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为团练副史已经四年了。诗作者见月色而“欣然起行”,充分显示出内心的喜悦,进而想到要与人分享喜悦,应该有人共同赏月,才不致辜负如此良夜。“念无与为乐者”这个“念”字,由“欣然起行”的“行”字转化而来,写出心理活动的发展过程。作者在寂寞中求伴侣,见明月而思同心;这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句:“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遂至”二字下得十分轻淡,好像不假思索,却包含着能一同赏月者只有这个人,非这个人不可的意思。由此可见张怀民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了。 “亦未寝”的“亦”字,写出这一对朋友情怀相似。对方的“未寝”,也正是作者意料中的事。他不必具体去写张怀民如何如何,只这一句,就足以表达出两人的同心之情了。“相与步于中庭”,可以跟“无与为乐者”一句对照起来读,前后显得有照应,有变化。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是写月光的极度传神之笔。短短三句话,没有写一个月字,却无处不是皎洁的月光。作者用“积水空明”四个字,来比喻庭院中月光的清澈透明;用“藻荇交横”四个字,来比喻月下美丽的竹柏倒影,可谓钩魂摄魄,精练得无以复加。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作者连发二问,却用不着作答。寥寥数笔,摄取了一个生活片断。叙事简净,写景如绘,而抒情即寓于叙事、写景之中。叙事、写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写人;写人,又突出一点:“闲”。月色常有,竹柏亦常有,但像我们这样赏月的“闲人”却不可多得啊!寥寥数语,感慨深长。它包孕着作者宦海浮沉的悲凉之感和由此领悟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又得到某种慰藉的余甘。试想,一个被抛出喧嚣的功名利禄之场的“闲人”却能有“闲情”来欣赏大自然的美妙景色,这是有幸呢,还是不幸呢?看来作者是以“闲人”自居,也是以“闲人”自傲的。当时他虽有微官在身,却有名无实,“闲人”二字,也许不无牢骚吧?但他自宽自慰,从官场仕途的失意者,变为大自然的骄子,他投身于自然的怀抱,在大自然的抚慰中治愈政治斗争的创伤,从大自然的神奇秀美中获得精神的复苏和心境的安宁。他发现自然美,吟咏自然美,同时也在发现自己,吟咏自己。美学中所谓“物我同一”的境界,在苏轼这类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表现。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作者最后这一句慨叹,诚然有自豪和自慰的意味,但较多的还是惆怅和悲凉。世间如此孤寂者又有几人呢?被罪之人,谪居的境遇,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虽然作者情怀豁达,尽力在排遣内心的苦闷,但消极的情绪还是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 后人评论 王圣俞《苏长公小品》:“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苏 辙 墨竹赋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1竹也。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2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3,散柯4布叶,逮冬而遂。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5以闲媚6。涉寒暑之徂变7,傲冰雪之凌厉。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8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9,运脱兔之毫10。睥睨{11}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郁乎萧骚{12},曲直横斜,秾{13}纤庳{14}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15}。子岂诚有道者耶?” 与可听然{16}而笑曰:“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17},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18}如苍玉。澹{19}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20}以终日。笋含箨{21}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忆。至若丛薄之馀,斤斧所施,山石荦埆{22},荆棘生之。蹇{23}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24}陂池。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25},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非耶?”与可曰:“唯唯。” 【注】 1良:确实,真正。2涵濡(ru儒):润湿。涵,沉浸。濡,沾湿。3解弛:舒放伸展,形容竹笋破笋壳的束缚,脱颖而出,往上生长。4柯(kē科):指竹枝。5婵娟:姿态优美的样子。6闲媚:形容文雅美好的样子。闲,通“娴”,文雅。7徂(cu醋)变:变化。8信:确实,诚然。9青松之煤:指用松烟制成的墨。10脱兔之毫:指毛笔。当时多用兔毫制笔。毫,毛。{11}睥睨(pini僻逆):侧视。{12}萧骚:形容风吹拂竹子枝叶发出的声音。{13}秾(nong农):花木繁盛的样子。{14}庳(bēi卑):低下。{15}崇朝(zhāo昭):终朝,一个早晨。{16}听(yin银)然:张口笑的样子。{17}霁(ji技):雨止天晴。{18}筠(yun匀):竹子的青皮。{19}澹(dàn淡):安静。{20}掩冉:掩映柔美的样子。冉,柔弱的样子。{21}箨(tuo拓):笋壳。{22}荦埆(1uoquè洛却):即“荦确”。山多石大的样子。{23}蹇(jian简):通“謇”,发语词,加强咏叹的感情色彩,多见于楚辞。{24}凝冱(hu户):寒凝冻结。冱,冻结。{25}天造之无朕(zhèn阵):天衣无缝的意思。朕,缝隙。 文与可,即文同,字与可,北宋梓州永秦(今四川盐亭)人,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曾任湖州知州,故称“文湖州”。他是苏辙的堂表兄,著名的画家。相传唐吴道子开始单用墨来画竹,而文与可创造了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为时人所称道。 本文是一篇文赋,以优美生动的语言来渲染真竹之美、比衬画竹之美,以此突出文与可出神入化的绘竹技巧。高度赞美了文与可所画的墨竹,并为文与可总结了画竹的经验。全文可分三段,遵照赋的常例用主客问答的方法展开文字。 第一段先从文与可“以墨为竹”写起,他画的竹“视之良竹也”。一个“良”字,写出了墨竹的栩栩如生,以致“客见而惊焉”。借托客之言赞美与可画竹技艺的高超,并提出了画技何以会如此高超的疑问,由此而引出了下文。通常认为,自然界的竹子要经过一年四季的生长过程:春天萌发出竹笋,盛夏竹笋脱壳而长大,分枝布叶,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天才得以长成。而与可画艺高超,只不过研墨挥毫,在画绢上肆意挥洒,一幅青翠茂盛、姿态各异、疏密高矮的墨竹图居然就栩栩如生了。于是忍不住产生了“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的想法,是不是与可窃取了造物主的深熟思考,才使墨竹形神兼备。还发出疑问:“子岂诚有道者耶?” 第二段文与可作答,申述自己画竹的感受和经验。与可应答客的疑问,首句就说:“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这个“道”,有异于一般指方法、技巧的道,在此是指掌握了大自然变化规律的奥秘。他为了探求这个“道”,将全身心都放在对竹子的研究上了。 接着,作者以文与可的口吻,叙述他如何隐居在高山的南面,在竹林中建造房屋与竹相处,反复观察竹子的生长变化,不但熟悉了竹子的“叶如翠羽,筠如苍玉”的外观,而且领悟出了竹子坚忍不屈的品性:“迫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 由此一来,不但解答了客的疑问,也展示了文与可为了画竹而下的功夫,绝非一日之功。也正因为这样,才触发起自己的创作灵感,达到了物我两忘,身与竹化的境地:“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 在这段中,作者饱含感情,以酣畅的笔墨描绘竹子的美好风姿及砍伐之后“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的不屈形象。不难推测,这也是作者借竹子来比喻洁身自好、意志坚强的志士仁人,愈是对竹子品格的无限礼赞,愈表明对志士仁人的歌颂,对自己人格的自许,寄托了即便在逆境中,也应该像竹子那样傲对外力的摧残。 第三段再借托客之言,讲述听了文与可的话之后的感想,认定与可是一个有“道”的人。这不但照应了首段的“子岂诚有道者耶”,而且点明了题旨,文与可的画竹经验包含了高深的道理,不仅能帮助人学绘画,还可以推广运用于其他方面。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作者从《庄子》中选取了“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两个寓言故事。前者对牛体的骨骼结构、内部的经络非常熟悉,所以熟能生巧;后者因为长期实践,所以才能得心应手。而文与可的画竹经验正同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一样,是师法造化、顺应自然、认真实践、熟能生巧的结果。暗含了作者自己对天下文人士子的期许,在进行文艺创作时,只有熟悉和喜爱所描写的对象,才能创作出符合客观实际具有典型现实意义的佳作。 后人评论 刘壎《隐居通议》:“老泉之文豪健,东坡之文奇纵,而颍滨之文深沉。” 黄楼赋并叙 熙宁十年秋七月乙丑,河决于澶渊1,东流入巨野2,北溢于济,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余兄子瞻适为彭城守。水未至,使民具畚锸3,畜土石,积刍茭4,完窒5隙穴,以为水备。故水至而民不恐。自戊戌至九月戊申,水及城下者二丈八尺,塞东西北门,水皆自城际山。雨昼夜不止,子瞻衣制履屦6,庐于城上,调急夫7发禁卒以从事,令民无得窃出避水,以身帅之,与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溃。方水之淫8也,汗漫9千馀里,漂庐舍,败冢墓,老弱蔽川而下10,壮者狂走,无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子瞻使习水者浮舟楫载糗饵{11}以济之,得脱者无数。水既涸,朝廷方塞澶渊,未暇及徐。子瞻曰:“澶渊诚塞,徐则无害,塞不塞天也,不可使徐民重被其患。”乃请增筑徐城,相水之冲,以木堤捍之,水虽复至,不能以病徐也。故水既去,而民益亲。于是即城之东门为大楼焉,垩{12}以黄土,曰“土实胜水”。徐人相劝成之。辙方从事于宋,将登黄楼,览观山川,吊水之遗迹,乃作黄楼之赋。其词曰:子瞻与客游于黄楼之上,客仰而望,俯而叹曰:“噫嘻!殆哉!在汉元光,河决瓠子,腾蹙{13}巨野,衍溢淮泗,梁楚受害二十馀岁。下者为污泽,上者为沮洳。民为鱼鳖,郡县无所。天子封祀太山,徜徉东方,哀民之无辜,流死不藏{14},使公卿负薪,以塞宣房。瓠子之歌{15},至今伤之。嗟惟此邦,俯仰千载,河东倾而南泄,蹈汉世之遗害。包原隰而为一{16},窥吾墉{17}之摧败。吕梁龃龉{18},横绝乎其前;四山连属,合围乎其外。水洄洑{19}而不进,环孤城以为海。舞鱼龙于隍壑,阅帆樯于睥睨{20}。方飘风之迅发,震鼙鼓{21}之惊骇。诚蚁穴之不救,分闾阎之横溃。幸冬日之既迫,水泉缩以自退。栖流枿{22}于乔木,遗枯蚌于水裔。听澶渊之奏功,非天意吾谁赖。今我与公,冠冕裳衣,设几布筵,斗酒相属,饮酣乐作,开口而笑,夫岂偶然也哉?” 子瞻曰:“今夫安于乐者,不知乐之为乐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吾尝与子凭兹楼而四顾,览天宇之宏大,缭青山以为城,引长河而为带。平皋{23}衍其如席,桑麻蔚乎旆旆{24}。画阡陌之纵横,分园庐之向背。放田渔于江浦,散牛羊于烟际。清风时起,微云霮。山川开阖,苍莽千里。东望则连山参差,与水皆驰。群石倾奔,绝流而西。百步涌波,舟楫纷披。鱼鳖颠沛,没人所嬉。声崩震雷,城堞{25}为危。南望则戏马之台,巨佛之峰,巍乎特起,下窥城中,楼观翱翔,巍峨相重。激水既平,渺莽浮空。骈洲接浦,下与淮通。西望则山断为玦,伤心极目,麦熟禾秀,离离满隰,飞鸿群往,白鸟孤没,横烟澹澹,俯见落日。北望则泗水湠漫{26},古汴入焉,汇为涛渊,蛟龙所蟠,古木蔽空,乌鸟号呼,贾客连樯,联络城隅。送夕阳之西尽,导明月之东出。金钲{27}涌于青嶂,阴氛为之辟易。窥人寰而直上,委馀彩{28}于沙碛。激飞楹而入户,使人体寒而战栗。息汹汹于群动,听川流之荡潏{29}。可以起舞相命,一饮千石,遗弃忧患,超然自得。且子独不见夫昔之居此者乎?前则项籍、刘戊,后则光弼、建封。战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长啸,风动云兴。朱阁青楼,舞女歌童。势穷力竭,化为虚空。山高水深,草生故墟。盖将问其遗老,既已灰灭而无馀矣。故吾将与子吊古人之既逝,闵河决于畴昔。知变化之无在,付杯酒以终日。”于是众客释然而笑,颓然就醉,河倾月堕{30},携扶而出。 【注】 1澶(chán禅)渊:古湖泊名,又名繁渊。2巨野:此处为古湖泽名,位于今山东巨野。3畚锸(chā插):此泛指挖运泥土的工具。畚,盛土器。锸,起土器。4刍茭:干草。5完窒:修缮堵塞。6衣制履屦(ju巨):意谓穿衣着鞋。履,穿鞋。屦,麻、葛等制成的鞋。7急夫:因工事急迫而调发的役夫。8淫:过度,过分。此处指洪水危急。9汗漫:广大,漫无边际。10老弱蔽川而下:指河中老弱的尸体遮蔽了河面,顺水漂流而下。蔽,覆盖,遮蔽。{11}糗(qiu囚)饵:将米面炒熟制成的食品。此泛指干粮。{12}垩:白土,泛指用来刷涂的泥土。{13}腾蹙:表示迅疾前行。{14}藏(zàng葬):通“葬”,埋葬。{15}瓠子之歌:汉武帝在瓠子决口之后所作的歌。{16}包原隰(xi席)而为一:将高地低地全部淹没。原隰,广平曰原,下湿曰隰,指广平低湿之地。{17}墉:城墙。{18}龃龉:此指巨石如上下牙齿参差不齐。{19}洄洑(fu伏):水流回旋。{20}睥睨(pini辟逆):同“埤蜺”,城上有孔的矮墙。{21}鼙(pi皮)鼓:古代军队中用的小鼓。{22}枿(niè孽):树木经砍伐后重新生长的枝条。同“蘖”。此处泛指树枝。{23}平皋:水边平展之地。{24}蔚乎旆(pèi佩)旆:青葱茂盛貌。{25}堞(die碟):城上如齿状的矮墙,又称女墙。{26}湠(tàn炭)漫:水旷远貌。{27}金钲(zhēng征):钲,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形似铜锣。这里用来比喻太阳。{28}馀彩:此指月光。{29}荡潏(jue决):水涌流的样子。{30}河倾月堕:星河倾斜,表示夜已很深,天快亮了。 本文作于元丰元年(1078)。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由密州改知徐州。七月,黄河在澶渊曹村决口。八月,洪水冲及徐州城下,至十月五日方退。太守苏轼因率领军民抗洪有功而受到朝廷嘉奖。次年二月,在徐州城之东门建“黄楼”以纪念此事。黄楼落成后,苏辙应邀作此赋,苏东坡见后大为赞赏,亲自书写,并刻碑留存。 文章分“叙”和“赋”两个部分。苏辙改平素纡徐平和、深淳温粹之文风,是一篇激昂踔厉之作。“叙”的部分记录了苏轼率领徐州百姓战胜洪水的全过程,交代了黄楼的由来,说明作赋原因;尤其详尽介绍了苏轼在抗洪过程中身先士卒的模范行为,救济灾民的功绩,以及水灾平定之后增筑城池的远见卓识;叙述委婉而又能做到文字精粹。 文章“赋”的部分多是苏辙的想象之词。写作此文时苏辙未参加庆典活动,正在商丘签书判官任上,所以就虚拟了在庆典活动上苏轼与客人的一番对话。其中铺张扬厉,绘声绘色,令人读罢有亲临之感。 前半部分借客之口,以叙述为主,兼以抒情,回忆当时古今河决给徐州百姓造成的灾害,抒发“天意难测”“人生多忧”的感慨。先说徐州四面环山,地势低洼,西汉元光年间,黄河决口,徐州化为一片汪洋,郡县无所,百姓流离,于是汉武帝命大臣负薪以塞决口。从那以后徐州屡遭水患,此次又重蹈“汉世之遗害”。洪水潴留不退,历经月余,鱼游于城池之下,船行于城墙之侧,一整座城池眼看就要毁于洪水之中,情形可谓危在旦夕。万幸的是有苏轼率全城军民坚守月余,终于等到天寒水退,方让徐州得保平安。如今祸患已去,主客相携登楼,而洪水造成的灾害遗迹犹在,又怎能不令人感伤? 赋的后半部分描绘水退之后,苏轼登览所见的景色。放眼望去,青山为城,黄河为池,风光秀逸,阡陌纵横,一派安居乐业之景。徐州经历大水灾之后,能恢复至如此美景,可谓是令人忘却忧愁,为之而欢欣。于是,作者联想到古时英雄,皆聚于此,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然而历史的云烟浩渺,一切终究化为虚空!抒发了自己凭吊古人,感伤时事,时时感悟周围变化的感慨。此段写景多用骈句,境界高远宏大,鲜明生动,语言气势磅礴,风格豪迈,颇有苏轼的风格。 苏辙的这一篇赋,吸取了汉赋的优点,采用问答体,写法上层层铺张,节节形容,通过铺张排比来创造出壮观的景物,产生壮大的美感。在写徐州水患时,从溯古开始,时间跨度大,境界错综古今。汉赋所写景物往往从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前、后、内、外等方位着眼,勾勒出一个辽阔的空间,令人产生控引天地的壮大美感。 后人评论 沈德潜:“老泉之才横,矫如龙蛇。东坡之才大,一泻千里,纯以气胜。颍滨淳蓄渊涵。”(《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凡例》)上枢密{1}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2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3,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年十有九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4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5,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6,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7,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8,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大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 1枢密:指枢密使,掌管全国军政。韩太尉:韩琦,北宋贤相、名将。太尉是高级武官的尊称。2称:相称。3疏荡:疏放,跌宕。4百氏之书:指诸子百家著作。5汩(gu古)没:埋没。6欧阳公:欧阳修。{7}方叔、召虎:均周宣王时大臣,征讨荆蛮、淮夷有功。{8}赐归待选:苏辙已中进士,依宋制,仅取得做官的资格,还须经吏部考试合格,才能授官。 嘉祐初年(1056),苏轼、苏辙兄弟随父亲去京师,在京城得到了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的赏识。第二年,苏轼、苏辙兄弟高中进士,“三苏”之名遂享誉天下。苏辙在高中进士后给当时的枢密使韩琦写了一封信,这就是《上枢密韩太尉书》。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辙与其兄苏轼试礼部中第,后又参加制科考试,因直言时政得失,得罪当道,故被列为下等,授商州军事推官,他嫌位卑官小,辞职不去。时韩琦任枢密使,可谓位尊权重。苏辙想通过这封信来打动韩琦,从而得到他的接见和赏识,进而希望韩琦能在仕途上对自己有所帮助。苏辙写此文的目的并非是要和太尉韩琦探讨作文之道,而是为自身仕途着想。 一个是刚刚考取进士的青年,一个是掌管全国军权的大官,怎么开口下笔呢?聪敏的苏辙没有屈心抑志、奉承阿谀,而是独从作文之道入手,一路跌宕蓄势,高蹈奇崛,巧妙地把干谒求进之事纳入文学活动的范围,显得高雅拔俗,这不能不让韩琦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后生刮目相看。 文章分为四段。第一段先从作文当有养气之功谈起,明确提出:“以为文者,气之所形”,文章是“气”的表现,接着提出总领全文的“养气”说——“气可以养而致”,即“气”可以通过加强修养而得到。在具体阐述“养气”说的时候,作者引古人事例作了说明。一是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作者认为,孟子的文章,内容宽厚宏博,并且充溢在天地之中,正是跟他的“气”的大小相称。这实际上强调的是内在修养问题。二是司马迁的经历。作者认为司马迁遍游天下,知多见广,所以他的文章风格疏放潇洒,跌宕多姿,颇有奇气。这实际上是强调外在阅历问题。最后,作者总结道:孟子、司马迁二人的文章,都不是学出来的,而是因为“气”充满在他们心中。 第二段,就自身经历进一步对“养气”说展开论述,记述作者的游记经过。作者有前后不同的两种学习经历。第一种是交游不广、见闻不博,只学古人陈旧过时的东西。第二种是“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作者在谈到第二种学习经历时,列举了四个事实:一是经过秦汉故都,尽情观赏;二是眺望黄河,想象着古时的英雄人物;三是到了京城,饱览一切,知道了天地的广阔、美丽;四是谒见了欧阳公,知道天下的好文章都汇集在这里。归纳起来,实际上是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广交天下的文人学士。这两样实际上说的都是外在的阅历,可见,苏辙是更重视外在的阅历的。虽然写信的目的是想求得韩琦接见,文章至此,却还只字未提。 这一段中,精妙恰当的用词比比皆是。“决然”一词写出他去乡远游时的果断洒脱、英气勃勃;“恣观终南、嵩、华之高”一句,只一“恣”字,便传神地写出作者徜徉于名山大川的沉醉之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中的“慨然”则生动地传达了作者追怀往古、苍凉慷慨的情怀。 第三段由上文欧阳公,自然引出韩琦。这一段主要是颂扬韩琦,表明欲见之意。“才略冠天下”,才能谋略位居天下第一。“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是说韩琦在内政方面有如周、召二公之贤,在领兵方面就像方叔、召虎那样能干,可以说是明确了自己的求见之意。最后一段再次自明志气,表明求见之意,特别申明入京师“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可见其志向宏大。 本文写作手法上比较新颖、巧妙。先离开主旨,纵论其他,到了第三段“太尉以才略冠天下”,笔意才收拢来,扣紧题目,读来不但没有离题万里之感,而且仔细体味,前面所述,正是烘托下文。作者的最终目的是求见韩琦,可却从为文治学落笔。为的是给求谒涂上高雅的文学色彩,让韩琦在赏识苏辙深刻见地、出众才华的同时,享受被仰慕、被盛赞的欣悦之感,并让韩琦知道,他是成全苏辙养气为文、“且学为政”的关键人物,如此,求谒之事就顺理成章。作者始终把最后的目的建立在谈气论文的基础之上,把自己和韩琦的关系严格限定在文学活动范围之内,这样非但没有丝毫的庸俗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其请求是那样堂堂正正、合情合理,那样令人难以拒绝。 后人评论 金圣叹:“更不作喁喁细语,一落笔便纯是一片奇气。” 答黄庭坚1书 辙之不肖2,何足以求交于鲁直。然家兄子瞻3,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4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5,致殷勤于左右6,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自废弃7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我,未足以为恨也。 比闻鲁直吏事之馀,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8,嵇康以琴9。阮无酒,嵇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独颜氏子,饮水啜菽10,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渐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时自重{11}。 【注】 1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历任校书郎、著作佐郎、国史编修等职。哲宗时期新党执政,贬为涪州别驾,再贬羁管宜州,卒于贬所。2不肖:不才。这里是自谦之辞。3子瞻:苏辙兄苏轼的字。4公择:指黄庭坚舅父李常。李常,字公择,南康军建昌(今江西南城)人,历任户部尚书、御史中丞兼侍读等职,与苏轼、苏辙交好。5咫尺之书:代指书信。6左右:古人对对方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他的左右,以示尊敬。7废弃:指被废黜罢官。8阮籍以酒:阮籍,字嗣宗。处在魏晋易代之际,不满现实,纵酒自放,以求自全。9嵇康以琴:嵇康,三国魏谯郡(今安徽宿县)人。因不满司马氏欲篡魏,终为司马氏所杀。10啜菽(shu叔):指吃粗粮。菽,豆类的总称。{11}以时自重:书信中的套语,类似于现在的“冬安”“夏祺”。 本文写于元丰四年至七年(1081—1084),当时,苏辙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谪到监筠州盐酒税。当时,黄庭坚则在知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任上,与筠州相距不远。后来二人书信来往,互相欣赏,相得甚欢,本文就是苏辙给黄庭坚的回信。黄庭坚的文学主张和政治主张都与苏轼接近,苏轼对他极为爱重。黄庭坚与秦观、张耒、晁补之一道被后人称为“苏门四学士”。 文章篇幅不长,却写得一波三折,跌宕有致。作者先叙述自己由于兄长和朋友的缘故,熟知黄庭坚其人其文,早有结交之心。再写黄庭坚书先至,令自己心有愧恨。表达了自己愿意与黄结交的意愿,以及对黄安贫乐道的品格的推崇。 开头就自谦说“辙之不肖”,接着就写到了自己当下被“废弃”而遭人“嗤笑”的处境。此时他因受到苏轼的牵连,被贬谪到筠州做一名监盐酒税的小吏,正抱负难舒,沉沦抑郁。就在这个艰难时刻,黄庭坚却不避风险,“有以取之”而主动与他结交,则其人品与诚意可知。黄庭坚能不畏世俗的压力,表达自己对苏辙的欣赏之意,二人真可谓是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这么一来,那么通信谁在先谁在后,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于是从“恨”到“未足以为恨”,文字转折自然,水到渠成,同时在情感上也步步贴近,二人之间的关系由朋友递进为知己,构文十分巧妙。 接着,作者谈起自己对黄庭坚的了解,赞赏他以道自重的气节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为了表达得更真挚,作者从推崇其的品格之高说起,认为黄庭坚超过阮、嵇,可以与颜回媲美。因为其“目不求色,口不求味”,胸中所养“过人远矣”。 早年苏轼在《答黄鲁直书》中就曾称赞黄庭坚“超逸绝尘,独立万世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同时又指出黄的为人是“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苏轼所说的黄庭坚借“以自重”的正是苏辙文中提到的黄庭坚“过人远矣”的“其中所有”,也即是儒家的“道”。这和苏辙所提倡的文学主张是相一致的,同时也可看做是苏辙的自勉之词。 结尾几句话,是苏辙对黄庭坚来信中虚心求教的话的答复。黄庭坚在来信中曾向苏辙请教,苏辙的答复是:鲁直您如此高格,何须问人?至于“喜与禅僧语”,想来不过是要“以是探其有无”罢了。这样的答话轻松诙谐,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彼此的敬重。 后人评论 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评苏辙之文说:“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武昌1九曲亭记 子瞻2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陀3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4,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5,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6,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7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8,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9,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10,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11}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耶?”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12}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13},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14}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注】 1武昌:今湖北鄂州市。2子瞻:苏轼的字。3陂陀(bēituo杯驼):山坡,山冈。4浮图:梵语,亦作佛图、浮屠,塔的意思。精舍:佛寺。5枥(li历):同“栎”,即柞(zuo作)树,落叶乔木,果实叫橡,叶子可喂柞蚕。6二三子:指若干青年儒生。语出《论语》,是孔子对他的学生们一种称呼。7幅巾迎笑:表示苏轼与山中的年轻人关系之融洽。幅巾,不著冠,但以幅巾束首。8陵阜:高山。9林麓:泛指山中的林木。向背:向阳背阴。10百围:是说树干的粗细。千尺:是指树的高度。{11}睥睨:侧目斜视,有所打算。{12}褰(qiān牵)裳:提起衣服。{13}撷(xie协)林卉:摘取山林之中的花草。{14}要之一饱:重要的是以求吃个饱。 本文作于元丰五年(1082),当时作者贬谪筠州,苏轼贬谪黄州,政治遭遇不得志,但他们都并不消沉。苏轼贬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在三国东吴遗迹的废九曲亭旧址上,重建此亭,落成之后,请苏辙写亭记。这篇题记便是记述苏轼重建武昌九曲亭的由来,阐发苏轼“适意为悦”的思想情趣,表现出苏轼的游乐山水中自有磊落胸怀和洒脱风度,其中也寄托着作者自己的意绪。 本文的构思很有特色,既抓住建亭的事实特点,更突出苏轼的思想性格。苏轼谪迁黄州,不居武昌,因此文章先从苏轼好游武昌诸山写起,特为指出苏轼在黄州三年“不知其久”的原因就在武昌西山风景好,山里人也好。这是为叙述建亭武昌作了铺垫,显出苏轼在失意遭遇中善于自得其乐。然后,便引出九曲亭址所在。这是游西山者“至此必息”的一处胜境,而且“有废亭焉”,但长久无人治理,冷落荒废,古木盘踞,重建困难,使苏轼有心无力。然而天助人愿,一场大风刮倒了一棵大树,创造了重建的条件,苏轼的心愿得以实现,九曲亭重新建成。 可以说,第一段中,作者描绘了一幅自然与人文完美融合的山行图。以简略的笔墨表现了西山的独特风光:山峰连绵起伏、峻峭幽深;松枥满山遍野、遮天蔽日;佛寺宝刹至清至静、远隔尘世;二三子“幅巾应笑,相携徜徉”。可以说,既是赏景又是风景。自然因人而增胜,人因自然而怡情。 作者具体说明建亭的经过,含蓄地赞美建亭此举,兴废利众,符合天意,而苏轼获得了最大乐趣。作者之“乐”的内涵,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游山玩水,建亭赏景,有赏心悦目之乐;二是寄情山水,忘却烦恼,有怡然自适之乐;三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有超然洒脱之乐。这就委婉地说明苏轼建亭的目的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这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从而凸显了他光明磊落的品质和超然洒脱的风度。 文章体现了景中之“我”的人情美,此段景物可称“有我之境”。本文兼具汪洋之势、淡泊之情与秀杰之气,融景致美、情趣美与理趣美为一体,堪称美文。比如说文中动词的妙用,“倚”“荫”“俯视”“仰瞻”“旁瞩”等动词的运用,既引出了美妙的景致,又使景物之中饱含了人的情趣。“倚”的闲适洒脱,“荫”的惬意舒适,“俯视”的居高傲气,“仰瞻”的凝神敛气,“旁瞩”的游目骋怀,“笑”的自信潇洒,所有景物都为“我”所用,作者的情致完美地融合在景物之中,又使本文具有一定的艺术魅力。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情兴心思,俱入佳处。” 东轩记 余既以罪1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2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3,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4;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5。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6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7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8欲磨洗浊污,睎9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10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注】 1罪:作者受苏轼的“乌台诗案”牵连。2克支:支撑起。3本:株。4寻尺:喻细小之物。自效:愿为别人贡献自己的力量。5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记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6抱关击柝:守门打更小吏。7劫:约束,阻碍。8区区:诚意,专一。9睎:仰慕,向往。10环堵:四面为墙,内室皆空。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春,在苏东坡贬谪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的同时,其弟苏辙因牵连罪被贬往江西筠州(今高安县)任监盐酒税。正遇洪水泛滥,借部使者府开辟“东轩”,作为休息的地方。苏辙此时政治失意与生活烦乱交织,只好借笔以抒发之。 第一段,记叙开辟“东轩”,“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的公务繁忙的全天生活,简明地交代了作者去筠州的原因和“哑然自笑”的无奈心情。一开始,浓墨重涂洪灾为害:“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滣,水患尤甚。”继而突出描写“敝不可处”,“假部使者府以居”,开辟“东轩”:告郡——借居——郡怜——支斜——补缺——辟轩。这一过程,殊属艰辛。再以点代面,形象描绘作者“坐市区”一天的“筋力疲废”生活。昼坐、鬻沽、争寻尺、暮疲、昏睡、旦复出、无能安于东轩、哑然自笑,无奈心态,跃然纸上。从“筠水泛溢”到“敝不可处”,这是天老爷造成的;从“筋力疲废”到“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这是北宋社会制度造成的。两者巧妙结合,天灾人祸,现象本质,意在言外。 第二段,从东轩的简陋日子联想到颜回苦学生活,借颜回“箪食瓢饮”之乐,追求一种“安贫乐道”精神,抒发其政治失意而又急于排遣的旷达心情。起笔引用颜回箪食瓢饮的美谈,是最切合作者此时此地的心态的。由于政治失意,他暗暗安排出路:“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作者到任后的生活无情地敲碎了他的美梦:做一个勤劳于管理盐米的小官,就是“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可是每做一事,不免遭“劫”又滞留任上。通过亲身经历,作者体会到:颜回“之所以甘心贫贱”,而不肯通过官路以求生,原因是做官有“害于学”。再从士大夫一面“沉酣势利”“玉帛子女”“自以为乐”,另一面循理求道,春花秋实,从容自得,才是真正的乐的反正论证,推断出作者奔走以求的乃是圣贤之乐、“颜氏之福”的人生哲理,借以排遣贬谪后的愁苦。“嗟夫”一词用得适当,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由“我”转到“士”,由个别过渡到一般,顺理成章,持之有故。 第三段,由颜回的安贫乐道,联想到将来“归休田里”,抒发了他“追求颜氏之乐”的超然情怀。开头,追慕颜回老师孔子“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的“周行天下”、上下求索的史实,同时指出,孔子之举动属“达者之事”,而不是一般读书人所能达到的。接着,袒露出自己追求解放,“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陶潜桃花源式的生活美愿。最后,回到题旨,颂赞颜回“箪食瓢饮”之风,“怀思东轩”,走一条“优游以忘其老”的人生归途。 第四段,交代作记时间,增强了“记”的真实感。通过一天坐市忙碌生活的描叙,借题发挥,成功地刻画了一位地位虽卑下而心境尚崇高的贬官形象。 本文从洪水的自然为害之景,写东轩的居处破败之状,从供职的自效、忙碌之姿,写到日夜精疲、哑笑之态,自然、顺理、融情、扣题。再从简陋的东轩生活,联想到颜回的“箪食瓢饮”,从而追求“颜氏之福”“颜氏之乐”,即“安贫乐道”精神,追求“归休田里”,走陶渊明桃花源式的超然旷达的人生道路。这是作者此时此地官场失意、心烦意乱而又欲求摆脱的必然心理,也是作者写“东轩记”所深蕴的人生哲理内涵。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入宋调,而其文风自佳。” 黄州快哉亭记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2,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3,涛澜汹涌,风云开阖4。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5,周瑜、陆逊之所驰骛6,其风流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7于兰台之宫,有风飒8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9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10之馀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11},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注】 1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2沔(mian免):汉水的北源。汉沔即汉水。3一舍: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4开阖:开合。5睥睨:侧目窥视,此处指希图占有。6陆逊:东吴大将,曾大破刘备于夷陵。驰骛(wu雾):追逐,驰骋。7宋玉、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家,后于屈原。8飒(sà萨):形容风声。9中:指内心。10会计:谓掌管征收赋税钱谷的工作。{11}蓬户瓮牖(you有):极言房屋之卑陋。牖,窗户。 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张梦得、苏轼都被贬至黄州。张梦得在寓所西南筑亭,苏轼命名为“快哉亭”,苏辙作《黄州快哉亭记》。当时苏辙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至筠州(今江西高安县)任监巡盐酒税,政治上也是很不得意。但他不以贬谪为怀,惟适自安。本文因其高超的艺术技巧,历来被人推崇备至,公认是一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紧密结合并融为一体的好文章。 作者在本文中畅言“快哉”二字,不仅因为快哉亭所处地理位置的景象使人心旷神怡,而且因为宦途失意之人如果“不以物伤性”,则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足以“称快世俗”。他从自己、其兄和建亭之人三人的遭遇说开去,由此及彼,由小见大,提出“心中坦然,不以物伤性”的旷达人生态度。文章清新开阔,气势奔逸,将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熔于一炉,借用典故并加以发挥,把快意之情写得淋漓尽致。 文章结构简单,十分通畅。文章在开头交代快哉亭的地理位置、命名由来、并为后文安排伏笔之后,在第二段着力描写快哉亭附近的足以令人快意的景物。在写景时,或就目之所见,或就思之所及,融时空于一体,变化多端,开阖自如。在第三段就“快哉”二字的来历发表议论,说明人生之快,既不在身边景物的优劣,也不在遇与不遇的不同。这样既赞扬了张梦得,又抒发了自己不以贬谪为怀、随遇而安的思想感情,使一篇写景文章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这篇文章由写景叙事入手,而后转入议论。条理清晰,结构严谨,过渡自然,不露痕迹。写景,能曲肖其景,但又不实不死,做到情景俱出,境界深远,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叙事,能于简要之中插入闲情,磊落跌宕,分外远致。作者借物抒怀,本意并不在提倡士人远离尘世、自寻其乐,而在以旷达之情来慰藉不得意的士人,希望他们能胸中坦然,生于世而无往不自得。此外也应注意到,作者的快意之情中含有不平之气。 这篇文章最杰出的地方,还在于它的议论。文章就同样的“风”,因帝王、庶人生活、思想之不同而感觉殊异的事实,得出“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的结论。立论正确,论证有力,结论无可辩驳,令人信服。 后人评论 过珙《古文评注》卷十:“前半极力叙写‘快’字,后半即谪居寻出‘快’字意来,首尾机神一片。文致汪洋,笔力雄劲,自足与长公相雁行。” 为兄轼下狱上书 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1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臣早失怙恃2,惟兄轼一人相须3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臣窃思念,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4,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5,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轼狂狷6寡虑,窃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7。顷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向者曾经臣寮8缴进,陛下置而不问。轼感荷恩贷9,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但其旧诗,已自传播。臣诚哀轼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轻易,迹涉不逊10,虽改过自新,而已陷于刑辟{11},不可救止。轼之将就逮也,使谓臣曰:“轼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12}也。然所恨者,少抱有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虽龃龉{13}于当年,终欲效尺寸{14}于晚节。今遇此祸,虽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无由。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衷于陛下而已。” 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昔汉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缇萦,请没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今臣蝼蚁之诚,虽万万不及缇萦,而陛下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乞纳在身之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怜,赦其万死,使得出于牢狱,则死而复生,宜何以报?臣愿与兄轼洗心改过,粉骨报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 臣不胜孤危迫切,无所告诉,归诚陛下,惟宽其狂妄,特许所乞。臣无任祈天请命{15},激切陨越之至{16}。 【注】 1草芥:比喻卑微没有价值。芥,小草。2怙恃(hushi户氏):意指父母。3须:依靠。4过恶:过失与恶行。5前后上章论事:乌台诗案前,苏轼所上奏章。6狂狷(juàn倦):狂妄自大,偏激放纵。7抑畏:谦虚谨慎,克制敬畏。8臣寮:同“臣僚”,同为朝臣之意。9感荷恩贷:感谢皇上的恩惠宽宥。荷,承受。贷,宽大,宽宥。10迹涉不逊:看上去像(对朝廷)有不敬之嫌。迹涉,近似于。{11}刑辟:刑法,刑律。辟,法律,法度。{12}分(fèn奋):应该的。{13}龃龉(juyu举语):本意是上下齿参差不齐,此处指仕途坎坷。{14}效尺寸:奉献微薄的才能。{15}请命:请求保全其生命或从轻发落。{16}陨越之至:封建社会上书皇帝的套语,意谓冒犯皇上,罪该万死。 本文写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这年八月,苏轼在湖州时写的《湖州谢上表》内有这样几句话:“皇上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段话被御史中丞李定等人指为讽刺变法,侮谩朝廷,苏轼因此被捕入狱,承受着“欺君犯上”“藐视朝廷”等严重的罪名,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当时神宗盛怒,几乎要处死苏轼以泄愤。在兄长性命攸关之际,苏辙迅速写下了这篇惨痛真挚的文章,“乞纳在身之官”以“赎兄轼”,希望皇上赦免苏轼的死罪。文章以情动人,诉之以理,动之以情,委婉哀恳,极具感染力。神宗皇帝读后大受感动,加上曹太后及朝中一批正直耿介的官员的帮助,他便从轻发落苏轼,将其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从而使其得免一死。 文章开头首先表明自己有呼天抢地的危迫之恳,“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一方面说明此文是自己在急迫之下的至情流露,即使有过激之处也应该是可以原谅的,一方面搬出父母亲情来作盾牌,企图打动宋神宗。接下来,才开始替苏轼申辩冤屈,先自认罪状说,苏轼“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所以在上章论事以及作文赋诗时言语可能偶有冒犯。用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以减轻神宗的抵触情绪。 接着,尽管苏轼已经在狱中,还是要感激皇帝的屡次宽大处理,“置而不问”。同时,进一步申辩此次问罪的都是苏轼的旧作,此时已经“感荷恩贷”“不敢复有所为”,也就是希望皇帝不要再追究旧错。最后,“终欲效尺寸于晚节”,借苏轼下狱前的恳词替他表白“深自悔咎”、想要“改过自新”的愿望,以及将来一心报效明主的决心。一边赞颂神宗为“不世出之主”,一边表明“欲效尺寸于晚节”,苏辙的意思是希望神宗看在苏轼已经悔悟的份上,哀而怜之,对此事宽大处理。 本文悲惨凄切,却又吞吐不尽,其实是苏辙有意而为之。须知苏轼此次获罪,除了其与当朝力主改革的大臣道不相合,所以遭受攻击外,最直接的原因即是他在京城时连续上《上神宗皇帝书》和《再上神宗皇帝书》,集中对新法进行了大肆批评,在当时造成了很大影响。所以,苏轼就成为了新旧党争的牺牲品。而这种冤屈与神宗正在重用的革新派有关,所以苏辙无法言明,更无法针对那一方进行责怪。 为了恳求神宗师法明君仁圣之举免去苏轼的死罪,作者引用了汉文帝的例子。以前汉朝淳于意犯了罪,他的女儿缇萦请求朝廷将自己收为官婢,以此来赎她父亲的罪。汉文帝因此免了淳于意的肉刑。如今自己的真诚,虽然怎么也比不上当时的缇萦,但是当今陛下聪明仁圣却远远超过汉文帝。可以说用典非常贴切,又紧紧扣住了神宗的心理。其中有一句,“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其实是暗指苏轼所犯的其实是莫须有的罪名,期待皇帝能明察真相。 在构文上,因为是为兄长辩白,所以通篇围绕一个“情”字。无论是兄弟手足亲情、对君王的款款忠诚、冒死进言的不胜惶恐之情,还是满腹难言之隐的委曲之情,此时都一齐喷涌而出,浩浩荡荡,言辞激切诚恳,口吻却哀婉动人,催人泪下,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宋史?苏辙传》:“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六国论 愚读六国世家1,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2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3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4用于秦而收韩,商鞅5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6,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7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 1世家:《史记》中的一体,主要记各国诸侯事迹。2山西:肴山以西地区。与“山东”的六国相对。3韩、魏:主要在今山西南部、河南中部。4范雎(ju居):秦国丞相,主张远交近攻,先取韩国。5商鞅:卫人,公孙氏,号商君,曾建议秦孝公伐魏。6刚寿:齐邑,在今山东东平县西南。7疆埸(yi亦):国界,边界。 本文是苏辙在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的答卷。其《进论》有25篇文章,这是其中一篇。其父苏洵、其兄苏轼及清代李桢也作过《六国论》,阐述个人观点。 苏洵的《六国论》认为六国败亡的原因是由于“赂秦”,六国各自拿自己的土地去贿赂秦国,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来求得一夕之安,这种立论是有道理的,与当时宋朝皇帝对契丹、西夏一味输币纳贡而不思用武力抵抗,奉行屈辱的投降政策密切相关,可以说针砭时弊,很有针对性。与其父苏洵不同,苏辙的这篇《六国论》则是从地理军事形势着眼来论述六国灭亡的原因。借评论当年六国灭亡的原因,旨在让宋朝皇帝观后借古鉴今,汲取历史的教训,在对外政策、军事设防上有所调整。 文章的开头从自己阅读《史记》中的“六国世家”说起,陈述自己的读书心得。“窃怪”二字用得婉转、谦逊,表示只是个人意见,对地广人众的六国诸侯被西方地仅千里的秦国灭亡而感到奇怪。“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两句为下文分析六国的地理形势、作战策略作了预告,可谓细针密线。接着,作者才道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本文的中心论点——“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六国落到这般地步,要归咎于当时六国谋士的思虑疏略、见识浅薄,不明了天下的形势。 于是在第二段中,作者就把“自安之计”娓娓道来。作者指出秦与六国诸侯争天下,主要争夺的对象是韩、魏。因为韩、魏二国地理位置之重要,在战国时就已有人认识到,“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崤山)东之诸侯……”所以,完全可以利用韩、魏特殊的地理位置来牵制秦国,屏蔽燕、赵、齐、楚。 为了使自己的论证更加有力,作者还举了秦国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客卿范雎和商鞅的事例作为佐证,用以证明韩、魏战略地位的重要。接着,苏辙就顺势分析秦国若不收韩、魏而直接攻打燕、赵,将会遇到的危险,将会出现腹背受敌的局面,“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而一旦韩、魏依附秦国,秦国攻打燕、赵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但是,其他四国丢下势力弱小的韩、魏不顾,使得韩、魏落到了秦国的手里,东方四国诸侯也就失去了屏障,最终走向灭亡。行文至此,作者感叹地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呼应了首段末尾的“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土,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第三段中,苏辙主要论证如何来把握住形势以求自安之计。他明确提出了齐、楚、燕、赵应当厚韩、亲魏,联合抗秦,以图共同生存的战略主张,这也就是合纵抗秦的主张,同司马光的观点是一致的。并加以假设说,如果让前方的韩、魏来对付秦国,齐、楚、燕、越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暗中来帮助韩、魏,那么六国就不至于灭亡了。这也是在提醒宋朝皇帝,应从六国旧事中得到启发,处理好前后方的关系,要以后方支援前方,使在边防前线作战的将士无后顾之忧,奋力抵御外敌,去除边患,以稳固江山。 综合来看,文章着重指出韩、魏所处地位的重要性,位于战略要冲,对秦国来说犹如“腹心之疾”,秦国历史上一向以控制韩、魏来达到向东扩张的目的。所以,齐、楚、燕、赵四国理应全力支援处于前方的韩、魏,共同对付秦国。可是,实际上韩、魏无力拒秦,只能附秦,以致“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六国诸侯为贪图小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终于被秦所灭。对六国灭亡原因的分析,与苏洵所述各有侧重,可互为补充。 后人评论 李东阳:“杨龟山尝论秦未尝吞六国,乃六国自相吞耳。此为至论。颍滨亦云:‘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可见六国之愚,读之可发一笑。”(《三苏文范》卷十七)三国论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1。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2,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3,咄嗟叱吒4,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5,徘徊而不进,其顽钝椎鲁6,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就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7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败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8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9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10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11},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12}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13},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注】 1曹公:指曹操,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诗人。孙:指孙权,字仲谋,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刘:指刘备,三国时蜀汉的建立者。2捽(zuo昨):搏斗,冲突。3执诸侯之柄:指项籍当时掌握有号令诸侯的权力。4咄嗟(duojiē多揭)叱咤(chizhà斥榨):怒斥,呼喝。形容威足气盛,不可一世。5冲:要冲,交通要道。6椎鲁:愚钝,与“顽钝”同义。7逡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8以不才取人:意谓自己虽无才,但反而能取胜人,其实是大智大勇。9翘然:形容因出众而自傲的样子。10忿忿:心中不平。{11}自将以攻人:指关羽死后,刘备非常悲愤,亲自领兵攻吴却大败。{12}二袁:指袁氏兄弟。袁绍,字本初,东汉末年冀州牧。其从弟(堂弟)袁术,字公路,据南阳郡(今河南南阳),称帝于寿春(今安徽寿县),被曹操击败,后病死。{13}狼狈于荆州:指刘备初起时经常寄人篱下,曾投靠荆州牧刘表。 本文与《六国论》一起,都是苏辙在嘉祐五年(1060)参加制科考试时写的。两文都是评论历史,借古喻今,供宋朝皇帝以古为鉴汲取教训,在治国安民时作为参考。 本文虽是评述三国史实这么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是并没有拾人牙慧,议论曹操、孙权、刘备三方如何相持角逐,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而是别具一格,把重点落在分析刘备何以最终未能统一天下的原因上。作者把刘备作为文章议论的中心人物,而且将刘备与汉高祖刘邦相比,以显示刘备的弱点,从而揭示他在三国鼎立的局面中未能胜出、未能统一天下的本质原因。 文章开头便提出来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吊足了读者的胃口。首段论说气势十足,琅琅上口,尤其是对三国鼎立,曹、孙、刘角逐天下的历史,竟然用“两虎相摔”来比喻,生动而又贴切。最后结论说“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连智慧和勇气都不足以平定天下,那么什么能够平定天下呢? 立论以后,开始一一举例论证。举出汉高祖、唐太宗的例子,说明“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举出曹操、孙权和刘备的例子,是说明“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 苏辙认为“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可是他“不知所以用之之术”,也就是说,不懂得怎样运用自己的才能寻求正确的战略战术,以致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具体有三个方面:一是刘邦进了咸阳以后,守住三秦的有利形势,以此为据点,经营帝业,而刘备却“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即刘备未能像刘邦那样“先据势胜之地”,这影响了他下一步的发展;二是虽然诸葛孔明是个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刘备手下虽有谋臣,但是没有像刘邦那样“广收信(韩信)、越(彭越)出奇之将”。在军事人才的招纳上,也落后于刘邦;三是关键时刻不能沉住气,在关羽与东吴作战失败被杀后,刘备意气用事不顾利害,毁弃孙刘联盟,攻打东吴,却大败。而刘邦“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非常有自制力,所以才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作为一篇史论,本文在写作上也颇具特色。文章没有一上来就直接切入三国历史,却是一番议论,用对偶、排比的句式泛泛论述英雄的“智”“勇”问题,以此振起全篇,然后再以英雄处世的“幸”与“不幸”导入正题,这样的开头给人以卓尔不凡的感觉。在全篇的论述中,苏辙试图通过分析刘备在三国纷争中未能统一天下的原因,提醒当政者应如何认识自己,根据自身条件,把握住运用自己才能的时机和方法来取得胜利。 本文或举历史事实,或切入独特视角,出人意表;语言富于变化,夹叙夹议,叙事简洁明了,议论切中要害。这使得刘备不如汉高祖刘邦的结论令人信服。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定公文钞》卷六:“论三国而独挈刘备,亦堪舆家取窝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