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山云霰》 第1页 [古装迷情] 《邈山云霰》作者:瓜仁草【完结】 简介 廉贞乱世,荧惑反道,太阴归位。 这是一场延续了三代的局。 而一切苦难的源头,不过是最初之时,那少年放不下一抔素婉之清,那君王迷上了一抹桃夭之色。 【注】 许久许久之前的一篇文。半架空,无须细考。 算是一套文的上篇,但可独立成章。此篇为整个故事的结局,主讲后辈少年们如何寻找,打破抑或认清命运(并没有) 双女主,凡仙线。 寻思着说不定还真有人能看进去这种诘屈聱牙的生涩文风和东拉西扯的诡吊剧情。 无聊可阅。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配角:湘夫人;商臣;吕望 ┃ 其它: 第1章 引子·画峤 淮水北滨,汝颍间畔,有群山涉岭,势极险峭。又因其终年云烟锁容,诸峰犹于雾海沉浮,缥缈皓丽,奇诡莫测,故曰邈山。中有十四峰,同天玑列斗之位,分别命以周天十四主星之名,又以中天紫微峰为首;其顶有一宫曰重华,乃是邈山势力的集中地。 此时初秋,莽青卓绝的群峰拔天直去万里,涓涓深溪在霭光云色中即隐即现,壁垒斩落得稜角分明。方圆数里之内应是毫无人迹,此时却见一曼妙女子黑纱覆面,背缚一名婴儿在潘祖松苍虬的根枝间行云流水般穿行。 她走在这邈山禁道上,神色却坦然而从容。背上的婴儿很乖,不哭不闹,在沾了血的襁褓中胸无起伏地沉睡。药是她亲手餵下的,因此不会担心孩子就此一睡不醒。 行了片刻,也就到了一处隐蔽的泉壑。此泉名为凝波,位于天同峰的蓦扬谷中,是眼奇特的天生阴泉。泉水在七月正午烈阳炙烤时仍刺骨,火煮三日才可逼去其内蕴之寒意。女子半跪在静如幽冥的泉畔,将婴儿从背上解下,连同裹布一同浸入了泉中。 她秀眉婉丽,姣美的丹凤眼却仿佛汲取了这泉水的寒气。婴儿入水便甦醒了,在她捧出泉面的瞬间呛声涕泣。 这孩子的眉眼格外像她的父亲,尚不辨性别之初仍含着天成之韵。这令她恍然想起初次看见那个少年之时,他的拂逆语调与柔顺气质矛盾地交缠在一副美好面容中,令自己本就彷如乱麻的心几近彻底沦陷。 婴儿微弱的啼哭唤回了女子的思绪。她觉察出手中生命的流逝,却并不停手,仍然一下下地将那个刚脱离母体不久的孩子浸在幽冷的泉水中。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是想要了这婴儿的命,但思索片刻她最终是将她从死亡的边境捞了回来。 “你要活得更有意义呢,是不是……荧儿?”联想到孩子不远的将来,她当即为她起了名字。这个孩子,以及她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命,早已是前代的湘灵们註定好了的! 第2章 节一·洗冰 越荧挽起一捧剔透如月的水轻轻淋在凝固了的血迹上。 真安静啊。她想,是不是那些遗骨都已被捣成缟白的粉末了呢? 然而树影寂寂,不会有人来回答。女孩子也就嘆了口气,用绞了洞明水的棉布在那零星撒着赤褐色痕迹的灼石台上细细擦个来回。 “看看你的样子,有气无力。”身后有人语调迟暧道,“叫师父看见,或许你就该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又怎么会听不出那话里的淡淡嘲讽之意,却连身都不回,只是道:“如果你不说,师父是不会知道的。”她顿了顿,停住手里的活计,微微侧了脸沖他露出冷漠的笑容,“可是,你一定会说的,对吧?” “阿荧,你的激将法已经没有用了。”他说,“这是我问师父要来的赦令,你肯过来我就给你。” 女孩儿回身倚靠在石阶上,微仰下颌看着他。 男孩子穿着一身黑衣,暗金丝帛织就的火鹤流云纹浅描前襟,素色袍领润饰着分外清秀的脸庞。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名男孩,乌漆漆的瞳仁中却流动着一缕不符龄岁的阴媚。他看着她,眉间不动声色地浮上得意与焦虑。 “苏惑,你以为我不知道师父的惩罚是因为谁么。”她说,“现在你又想做什么呢?” 他却扬起笑容,生怕被她讽刺般的微笑压下去似的,“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却以小女子之心揣度君子之腹。” 女孩子的眼是灵秀澄净的,此时她将眼眯作一道缝深深地凝住他的眼,一副想要看透他的样子,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你方才说……这是师父给你的。”她说,“那和我没有半分关系了。” “我看你是喜欢上这里了,”他装作毫不在意的声音中渗出了恼怒,“再有三个月就是祭祀大典,你的任务完成了么?”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她故意道,“看起来贵人事忙,那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吧。” “呵,我爱在哪里待着,轮不到你来教训。”说完他顿觉不妥,忙抬眼去看她的脸色,发觉女孩竟似没有听见这句话般,兀自呆呆望着遗雪阁的悬窗。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那里,空空如也的窗外是一角墨色渐染的穹空,深邃静谧,并没有师父鬼魅般的身影;他又急急转身,果然发现她托着玲珑的下巴尖儿,蔑意满满地微笑。
第2页 “你……”“我这就把这里收拾干净,你请随意吧。”她说完就当真再也不理会那男孩,依旧是十二分细緻地用布头将那石台摩干擦净。 待她换了数桶水将三尊石台侍弄清净后,瞥眼看见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目光迷离又怨艾。 于是她终于走过去,湛湛坐在他对面。 “苏惑,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师父会担心的。”她认真地说。 “她知道我是来找你了。”他冷笑。 “……这是不可能威胁到我的。”她说着,话锋一转,“现在我过来了,赦令可以给我了。” 他一怔,面庞上浮起一抹欣喜之色,却道:“迟了,现在条件有变——除非你穿着湿透的衣服从这里走回去。” 阁外月色盈盈,那看似轻薄的迷濛雾气却有着透骨寒意。 自重华宫到遗雪阁这一段山路无不被雾气所笼罩,倘若真如他所说身着湿衣走回去,不慎被那雾气浸了胸腔,十有八九会染上寒疾。只有一种名为《泓潼》的上乘心法才能祛除雾中所携的寒毒,而这种心法却是要待到他们十三岁后才能够践习的。 她立起身来,提着桶一言不发地走了,不再看那男孩一眼。 他就有了悔意。 只因他看见了她的眼睛,知道她真的会这样做。 不多时,越荧就穿着浸透了洞明水的麻布衣衫赤足出现在他面前。她的神色清冷又高傲,但是小脸愈加苍白了些。 “走吧。”她说,“赦令就先放在你那里,我没法儿拿的。”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了,惶惶然望着她的脸,想起了初见时她的样子。也是这样湿淋淋的苍白小人儿,在蓦扬谷凝波泉涧的青石上跏趺而坐,任深色碧松石般的水流沖盪着裹了黑衣的孱弱躯体。 他不由脱口而出:“我……师父同意我在这里待一宿的……你的动作也太快了。”言下之意,竟隐隐有所责怪了。 她又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再坚持什么,转身就走。 男孩子便跟住她,一路行至一排柏木的屋子,她才站住,嘲讽似的道:“你这是要随我一同入浴么?”他醒悟过来,忙退在一旁,脸色有些桃花般的艷红。 女孩出来时早不见男孩的身影。她自知自觉地笑了笑,提了盛着旧衣的木桶信步回房——他们知道这是湘君对星祭子的小小处罚,不能当真的,所以她的寝食依然延续了重华宫的格调,只是平日里除却例课,还多了些清扫工作——这房子倒也别致,独居屏潇湖的一角,周围用紫竹掩了,有那么些曲径通幽的味道。 她进了卧房,发觉桌上小鼎里早有蓝烨香延延漫出一角,再四顾,就轻易发现了月瑙纱帐后和衣而眠的苏惑。她心里有些好笑,脸上却是笑不出的,只得近了身,垂首唤道:“苏惑……苏惑……”她不相信只这一会儿功夫他就能睡到如此死沉的地步,听唿吸倒是装得蛮像,不过神色有过分自然之嫌。 她唤了好一阵,他却仍不清醒,使得女孩不由有些恼了,便伸手去推他:“快起来,在一个女孩子的闺房扭扭捏捏成何体统?”他却顺势一把攥住她的手,向怀里轻轻一带,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他撞了满怀。苏惑睁开眼睛,没有想到真的拉动了女孩儿;这边越荧却动了真怒,只冷了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他。 好一会儿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慢慢觉察到自己所处的尴尬处境。 “你可真会找地方。”她冷冷道,“这里可是我的屋子。” “我知道。”他说,“怎么,你的屋子就不可以住人了么。” “苏惑,你何时变成女孩子了随时欢迎。”她的话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了,“然而现在……” “不要忘了我是因为谁才不得不留在这里。”他的语气也是咄咄逼人,不容置疑的,“因起何处,果归何方。” “你究竟想怎样?” “睡觉。我不像你,明天还有早课的。” “请你出去。”她不客气地下了驱逐令。 “如果我不出呢?”他挑衅般笑道,“是不是你就会出去了?” “决不会。”她平静地言毕,就直直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们曾无限地接近过彼此。这种触手可及的距离是那样接近脉搏跃动的间隔,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回想起来,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流结。 第二日晌午,苏惑就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他擅自地夜不归宿湘君又怎会不晓得,而越荧虽然想到昨天傍晚的话会是他胡诌的,却没有料到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她没有细想他是为了什么才去编出这一席话的,总之,既然已经回到了重华宫,繁忙的日子就又要降临了。三个月后的祭祀大典是十分隆重堂皇的,届时九国王侯与诸子百家都会莅临,而湘君已然决定将此次祭典作为他们出师的首祭礼。 湘君与湘夫人祭神礼赞后,苏惑和越荧便要辅助他们在琼霄塔顶设阵布局,以洗冰之水来观白昼星象,推演神灵传递的旨意。
第3页 所谓洗冰,便是以星火焚冰,而谓星火者,必定是灵力卓绝的童男童女,即星祭子,以处子之血为媒介在手掌间引燃的特殊灵火。所焚之冰乃是崑崙秘境的扶桑水坠东霞渊千年而成,内蕴天象星轨,非星火不能融化。 “荧儿。”湘夫人裊裊亭亭祭出一根香烛拜了几拜,转身对旁侧的女孩儿道,“数日未见,你的星火到第几境了?” 越荧面有愧色:“回师父,仍在第二境。” “不必遗憾,若要焚冰之火,刚至第二境便已足够。想你小小年级,还不到十二岁光景,已快要臻至第三境了,实属难得。”湘夫人微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到时你能技惊四座了,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你喜欢的路子罢。” 越荧是灵慧的女孩子,怎听不出夫人话中的惋惜与激励,却也只淡淡道,“无论怎样,荧儿都需加倍努力,定然不辜负师父美意。” “好孩子。”湘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她喜欢懂事却胸无城府的女孩儿,越荧几乎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倒也不失其真色,“相比你啊,惑儿就颇不努力了……他的星火也是这几日才突破第二境呢。” “师父不必担忧,师兄是很聪明的,在领悟诀窍后定会比荧儿更加出色。”这话是真心,也有必要的意思。苏惑是湘君夫妇的独子,也该是邈山十四峰当之无愧的少主。 “不必这么说,惑儿的能力我这做母亲的还能不清楚么,倒是你啊,荧儿……”湘夫人伸手抚了抚她瓷玉般的脸庞,意味深长地嘆息一声。她那时还不是十分清楚湘夫人的举动为何意义,然而也就在三个月后,她才渐渐明白了。 而那时的她,已不再是邈山重华宫的星祭子了。 第3章 节二·灾星 铺开满室满眼的芍药与紫荆,杜若为衣,石兰为裳,黝黑高峻的筑凤台上瀰漫开属于女性特有的胭脂花香。 三十六名宫女围着正殿的窄室列成回字形,将三五贵妇仕女圈在中央。其中,一名幽静素雅的少女似乎是脱离在这圈子之外的。她一身缟素,不施脂粉,手指有意无意地拂弄着悬在腰畔的碧玉笙,目光迷离。 ……父王已答应了,可为何如今却又……女孩儿蛾眉轻蹙,娟娟细细地立在一处角落里,心中悄然盼望着某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看着母后和两名宫嫔低声耳语着,而姑母则兴致勃勃地在宫娥们捧起的漆木盘子间做起了穿花蝴蝶,不由在心底又皱一回眉。 “……玉儿,玉儿……站在那里做什么?”伯姬抬手唤道,“过来呀,这边的还没有看呢!”她点点头,带着依然迷惑疏离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盘中的绮罗绸缎、轻脂薄粉、香花玉露、银珠金鼎,手指却将笼未笼着坠在流岚素綩中的玉笙。 “公主,这是北边白狄进贡的鹿角铃鼓,”一名宫娦压住眉角讨好的笑意,指着弄玉身边一只小巧的金棕色手鼓道,“当年肃清岭西时那些狄人献给王上的,据说是他们祭司殿的至宝之一呢。” 女孩儿本欲执鼓一探,听见这话手不由顿了一顿,却也不叫那宫娦难堪,而是拿起了另一只托盘里黑云甲纹的陶埙,道,“那么这一件呢?” “这埙传说是商汤遗下的古物,是王上联楚征九黎时……” “孟嫣,你去端几盏菊灯茶来吧。”伯姬不慌不忙地打断她的话,不满的意思却已分明。那宫娦心里凉了一半,不知错在哪里,只得喏喏应了一声离开。 伯姬却是胸有成竹的。她将一副青翠的水精镯子在女儿纤细的腕上比划,对身旁的叔宣公主笑嗔道,“玉儿就要出嫁了,孟嫣却不懂事,还要给我们的小新娘介绍乐器呢!难道真的要让公主带着一堆笙箫出嫁不成?” 秦王任好的三妹叔宣与伯姬年龄相仿,此刻也掩了口低声轻笑道,“是呢,玉儿这样喜爱乐理,倒是不能令凡夫俗子染指了。依我看啊,就该找一个也精通音律的少年郎才好。” 弄玉心中微感不悦,可是她生性温良柔顺,又经不住这样狎昵的玩笑,只得四顾盘中珍品,另寻话题。 方才她没有注意父王究竟送来了什么,只是一味幽怨他为何打破了顺遂她意的诺言要她在及笄之年择嫁他国公子王孙,现在回过神来细看这三十六样嫁妆,发觉件件皆非凡品、宗宗皆含渊源。 秦王任好待这个幼女是极为宽厚优宠的。 他知弄玉天性脱俗,喜好音律,系深居简出之人,遂筑凤凰台专供她居住。而今又极尽心力搜罗了这几十样珍玩,皆摆在漆饰的木盘里,旁衬一束度其性的香花——真是空前高雅的嫁妆、洗尽了婚姻之事本身具有的功利性与政治色彩。 但女孩儿却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悲哀。父王其实已经实现他的承诺了吧。而今秦虽强盛,周遭却有虎狼环伺,为了保护她,父王的行为已超越了仁至义尽的范围了。 他给予了她最大的自由——择婚。在夏月之后的九国祭典前,具体算来该是五旬后,即是她的订婚典。 可心里究竟在遗憾什么呢?那种令人想要潸然泪下的悲伤,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已然深深埋在她的骨子里。外人只道简璧公主是那样清幽雅致的美人儿,却不知她只能依靠笙声来聊表哀思。那是在寄託什么吧。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可要快一点想起来才好啊。
第4页 女孩儿趁着母亲和姑母兴致高涨,偷偷从正殿熘出来,站在殿外的黑石阶上遥望着咸阳都。凤凰台/独居秦宫的西北角,与街市相隔甚远,在这个角度本是看不见外街的;但是这宫台分外高大,有承龙迎凤之姿,故极目远眺之时,仍能得见街角一景。 虽是模模煳煳的吉光片羽,弄玉还是感觉到心底的平静传度而来。那些与她无关的世俗烟火,烧灼的是他人冷暖,映照出的却是她的人间。她想自己兴许永远也不会涉足那片世界了,心里却并不遗憾落寞。 她有时会想到命。该是与天官晤韦习了些星象的缘由,弄玉仰望星轨横呈的夜空之时想到了那些总是有迹可循的星辰,它们按照不变的轨迹走出那样漫长的痕迹,最终却回到了原点。 人的生命虽与之相反,它如同一条直线,却也只能沿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或许自己的命便是这样了……这些隐含着灰暗的想法,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只是在无事独处的午后,拿出来想一想。 弄玉站在黄昏临近的天穹下,觉察到心底莫名其状的悸动。她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发现数颗角星的微芒正随着黯淡霞影一同在月轮已现的天空中渐渐隐没。 与此同时,在秦宫占星侧殿旁的矮房外,晤韦凝眉捻髯,对屋中寻找烛头的小徒冉采道:“先不要找了,取我的录簿来罢。” 那孩子听见师傅的声音饱含嘆息之意,忙先将架上竹简递过去,静静候在一旁,眼睛却不安分地盯着那簿头,生怕错漏一个字。老天官知道徒弟古灵精怪,也不去管,只刻记道:火犯守角。荧惑动摇。 冉采倒抽一口冷气:荧惑已然反道二舍,现下居然芒角动摇……这天下便要乱了么?他有些怯怯地望了望晤韦,天官却依然凝着一双长眉,只将刻好的观录簿交由小徒,便背手而立再不出声。 这孩子是鬼灵精,他仿佛知道师傅还有话不曾出口,所以也乖乖地立在一旁不动,直到听见一声熟悉的太息:“冉采,有请大王。” 傍夜时分,嬴任好一袭缁衣狐裘由冉采与一名掌灯宫人引至占星殿。 他听着门在身后闭合,只是凝重地道:“大师。” “王上,没有时间了。”晤韦道。两个人都沉默了,谁也不愿再开启这禁忌的话题。终于,秦王沉声道:“大师,这件事就真的没有转机了么?” “王上……臣真的无能为力了。” “十五年啊,晤韦大师。”秦王轻阖眼帘,“教寡人如何面对天下?” “正是为了这天下啊,王上。”晤韦指着桌上那摊开来的观录簿,摇首道,“荧惑反道三舍,楚地必起祸端;五星陵犯北落,将入羽林天军,天下就要易主了啊……” 弄玉从最深的梦境惊醒,心脏被剧烈跃动所唤。她听见悠悠烁烁的箫声沿月光暗影流遍这殿阁的间隙,天地万物仿佛皆噤声了,只有她还醒着。 她忽然惧怕起来,心里又有奇怪的委屈感升腾。只是在做梦吧……她含着泪握紧了枕上玉笙,心房的压迫感少了一点。于是她决定去屋外一探究竟。 女孩儿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好奇心。她本该在锦绣的床褥中继续试图入睡的,现在却只着内裙莫名其妙地站在殿外高台上,看着一名背影清拔的少年倚坐在雕着飞凤流凰的外栏上横吹赤箫。 几乎忘记了避讳,弄玉就静静地扶栏听完了一阙箫曲。直至那少年将长箫别回腰袢,转过身来向她微笑道:“你好。” 他如同早知道她就会在那里一般语气轻柔地问好,自然妥贴得仿佛他们相识已久。 弄玉看着少年舜华云英般的脸庞,登时唿吸一滞——她在哪里见过他的!有一些沉淀在年岁缝隙之中的记忆如同蜉蝣回升,交织环流的霎那,她忽然眩晕……那些如血般铺陈的是…… “…你好。”她回答得有些犹疑,却不好再次主动发问。月华如水样澄澈,淡淡铺开一地清幽。女孩感觉到寒意了,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失礼于人前了。她小脸一红,不由垂首后退数步,想再抬眼又失了勇气。 看着她娇羞不可方物的模样,少年微微一笑,自衣袖内抽出一根珠灰的丝带来蒙住眼,远远行了一礼道:“公主不必害怕,萧史并无心冒犯。” “…你…叫做萧史?”她在心中将恍忽的轮廓与眼前的少年相接。 “是的,在下本不该于如此深夜惊扰公主美梦,然而实不相瞒,现在有些事情必须要知会公主了。” 对方的从容安抚了弄玉的慌乱,她定下心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萧史来的目的,是要带公主离开的。” “离开?”她不由一惊,“为什么?” “灾星临世,天下又将烽烟四起,沦于离乱;而公主乃天人转世,不该受颠沛之苦,自当在难前避世。”少年笑道,“此曲名为《朝霭》,是公主降世前所做。万物闻此乐者皆神色离离,昏昏欲眠;唯有作曲者闻之神清志明,不为所扰。” 弄玉心中古怪。“我的上一世为何会做这样的曲子呢?” 萧史展颜一笑,颇为俊美,“这一段由来尚待慢慢道之,当务之急,是公主是否愿意离开秦宫。”
第5页 弄玉愣了一愣,回忆起什么似的,眼眸逐渐晦暗,摇了摇头。 萧史又道:“公主可是因为记挂家人?” 弄玉恍有所思般,再次细细看了那蒙眼少年的轮廓,眼中仿佛有泪意凝却,辗转片刻却只轻声道,“不止家人的,还有这天下。” 少年笑意更深。“不想公主小小年纪便已知体恤苍生,这份情谊着实可贵。只是公主想过么,倘若命已不由己,这天下又该如何拯救。” “我可以的。”女孩儿淡淡说着,眼中却静静流下一行清泪,“我已经把那些本应忘记的事情想起来了。就在刚才,你的箫声唤醒了它们。” 第4章 节三·礼魂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嘆。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郑瞀将一卷《虞书·南风歌》半掩,轻轻嘆道,“王上,臣妾还是不明白啊。”楚王熊恽看了夫人倦倦的神情,安慰道,“我知道的。不用想太多,或许这就是那孩子的命吧。” 距楚国大帐三里外的行宫内,越荧将一株剥去根茎的木兰浸在冷水中,她手边还有白茝、蕙薰、杜蘅等药草,正在制作沐浴用的香汤。而一旁矮木长阶上的苏惑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捣着朱槿和紫贝,他懒散却也细緻地用木杵研着柔软的瓣蕾,时不时拿阴恻恻的目光瞟着蹲跪在地上的女孩儿。“阿荧,如果你说不愿意,师父该会是同意的。” “我愿意的。”越荧冷冷回道。 “你回答得这么快,明显没有经过思考。”苏惑说,“我就是不相信你是心甘情愿的。说起来假如你真的是齐人,楚国也算是你的宿敌了……” “我不是齐人。”女孩儿皱眉道,“师父不会和你说这些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男孩子笃定地说,“我知道凌晨时分的星火我绝对要胜过你一筹的,师父若要单独谈话,也该是我才对。” “恭喜你,在首祭礼上突破了第三境。”她的语气有掩饰不住的揶揄之意。 “无需转移话题。”他有些微恼怒,“阿荧,你真的要离开邈山去做什么贵族小姐?” “我生性贪慕荣华,别无选择。”越荧的声调冷竹般峭拔,“不要再问了,已经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后殿又重归沉寂。两个孩子不再说话了。但很快,当越荧择洗净了满盆的香草后,她不得不道:“我的已经好了。你怎么样了?” “早都收好了。一直在等你。”苏惑抑抑道。 越荧的心终归有些乱,她索性不去看他,闭了眼当先步出偏门,不料才行了数步便被绊在一人身上。她抬眸而视,发觉那是个少年人,居然戎装轻行——若不是他伸臂拦住她坠倒的身子,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他的布衣内尚有一层薄甲。 女孩儿将木盆护在胸前,轻道一声“抱歉”。那少年却抿住唇不言语,只是用冷峻无情的目光直直盯着她看,看得她极不舒服。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 “这里已是邈山行宫,还请阁下好自为之。”她仰着脸冷冷对道。 少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易觉察地拧了眉,端立在原地。越荧却知道他的右手已握住了衣袖中某样铁器,不由暗暗在掌心结了一个印。 “荧儿,你在做什么?”女子的声音维繫了一丝微妙的平衡,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间渺无踪迹了。 女孩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湘夫人居然从偏门缓缓步出,而本应接踵而至的苏惑却不知去了哪里。 “师父。”她恭顺道。 “夫人。”那少年也行礼道。 “就这样巧。”她微微婉婉笑迎道,“小徒年幼,还望公子海涵了。” “商臣亦为失礼。”少年佼佼道,“望莫惊了夫人和姑娘。” ……这就是楚国的大公子了,越荧想起了苏惑白日里的传音,那位被埋入九谆陵迦石棺的公主本是最有可能嫁于他的。 女孩儿想了想,对了,是秦的公主简璧,清名远播的天仙玉女,最终却选择了天婚——将自己的纯洁奉献给神灵,毅然躺入了那尊从华山之巅堕下的棺椁。 他们一同参与了那仪式,只觉高台上被献祭的少女一席盛装,束着碧玉笙的腰肢无比端丽,举止却清冷平静,全然没有新嫁娘的紧张羞涩。那时她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位公主会不会也同她一样做出了别无选择的选择呢? 湘夫人要她去做楚令尹斗谷于菟的养女,她是无法拒绝的。实则她已猜到湘君夫妇的用意:她就是一步暗棋,如今要走出第一步了。虽然不知她的具体作用为何,但好棋子是不能够有思想的,她想,重华宫里那一次次惩罚本意就是让她提早明白这一切藏在阴影中的诡谲,是自己太天真了。 这个还不满十二岁的女孩儿,她特殊的身世让她过早地看清了命运的本质。因而她的心就如死去般冰冷,再没有作为一个孩子的欢欣雀跃了。 在越荧出神时,湘夫人已与商臣说了许多话,他们看似不经意地言谈,女孩儿却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在周围布下守护结界的。她不捨得将亲生儿子扯进这场暗地的交易中来,于是越荧成了最好的替代品。
第6页 他们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了。商臣再次主动同越荧攀谈起来,这一次,他的态度柔和了一些:“听夫人说姑娘原是令尹子文的千金,令尹也是商臣的先生,方才的冒犯再望姑娘多包涵了。” 越荧听他说得这样客气,眼中却尽是杀伐之意,不由淡淡道,“倘若你可将杀气克制,也该得到你想要的了。” 她明白今后难免要与他生事,不如趁湘夫人在一次挑明为妙。 湘夫人却已不在了。不知何时这女子已与她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且那结界也被撤去,周遭应有的声音又都回来了。 “抱歉……你说什么?”那少年冷漠地道。 女孩知道自己这话过了,便垂首道,“我……什么也不曾说过的。”言罢便匆匆擦过他的肩往温泉的方向疾行而去。 “你到哪里去了!”苏惑看着女孩儿脸色苍白地将木盆里的香草一束束捧出,就从闲坐着的雨花玉台上一跃而下,稳稳停在她身畔。越荧眼底的泪意如潮汐涨了又落,终究是叫他看出来了。 “……呵,迷路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缓和她恶劣的脸色,音调转而喃喃,“不会就这么一刻又被师父叫去训话了吧。” “苏惑!”女孩儿忽然硬生生道,倒将他唬愣了。 她背对的身子轻轻一转,无比契合地融入了他的怀抱。那玉一样薄凉的颈项湛湛卡住男孩儿肩颈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使他轻易就能感受到她的泪水有多硌人。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唿吸都静止了,心脏也忘却了跳动的规律。他从未见过这名女孩儿哭泣——她向来是冷漠骄傲、软硬不理的。 他常想她或许是没有心的吧。而如今,她却无声地埋首哭泣,那低低的被压抑的声息如同幼兽呜咽,令他的脉搏也为之战慄。 其实他们相处快要十年了,却从来都是在对立中成长起来的。他不是没有想过和平共处的场面,但那在潜意识里是不合适的,不会如今日这般安详和谐……却伴随着无尽的绝望。 “阿荧,不哭。”男孩子有些笨拙地道。他抬起手在她后背顺一顺,又将她揉乱的鬓髮整别耳后;然后不知道应当做什么了,只得再次紧紧抱住她,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女孩儿却在这时推开了他,“苏惑,永别了。” 他听到这句话,理所当然地呆住了。待反应过来,女孩儿早已全无踪影。他心口一慌,一股腥甜之气漫上喉头,紫黑的血自唇腔倒溢而出。此时后嵴及时渡来的暖意迫他吐出了更多的血丝,只听湘夫人道:“意守神庭,气聚华盖,凝风府,开廉泉。” 苏惑无力多想,只得先凝心聚神按湘夫人所言气行任督。不多时,一阵裂帛般的寒暖交缠之气自丹田涌入胸腔,男孩顿觉脑中有石光星火闪灭,倏忽之间便已软倒在地。湘夫人早知此节,击掌示意几名僮僕为男孩子更衣沐浴,自己则微微笑着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错了。 苏惑碾药、越荧焚香,本是为了湘君夫妇祭礼后的净身仪式,殊不知他所捣之色将点缀她的容颜,而她所燃之汤将浸暖他的胸膛。 华灯初上之时,晴岚湖畔早摆上花露酒浆、牛腩鹿脯、琼蔬玉果、蜜羹彩糕,各色花衣侍者穿梭其间,恍惚中竟似那西崑仑的仙人之宴重现。因秦国公主献祭在前,这晚宴便有些寄託哀思之意,诸侯也都心不在焉似的,纷纷与家眷私语。 不算后场诸子的争言,现今唯一可论的便是楚相斗谷于菟的女儿云姬了。据传这姑娘打从一出生起就被送到了邈山,师从湘夫人,而今十载未至復又归来,令人不免想到了什么。 邈山是独立于诸侯与百家之外的,虽和阴阳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可是两下里并无十分联繫。它维繫着王侯诸子间的平衡,本身却又是最有可能打破这平衡的存在。 另八国的王侯嘴里不说,心里却都认为楚国违矩了。楚令尹的孩子居然是邈山之主的关门弟子,怎么说也是不对的。当中许多王孙还不知厉害关系,只是感嘆祭礼式时分明忘记看一眼的小小星祭子竟也会有如此大的来头,邈山的“背景”当真不可小觑啊。 也该是邈山势力范围极小,核心人物凋零,一般王族只当他们是聚散江湖的方外之士,而那些心怀天下的霸主却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失去幼女的秦王在心底暗暗地记下了这一笔。他拥有天下第一的占星师晤韦。那名大师说过楚地三年之内必起祸乱,看来这个叫做云姬的女孩子极可能就是灾因之一了。 第5章 节四·锦书 她从高空坠落。 持续的下坠感因为石棺的阻隔并不明显,她一点都不慌张。只是悲伤。 女孩子感觉有些蒙窒了,伸手将额前金珠碎穿的凤凰织锦揭下来,睁大眼看着紧贴鼻尖的沉香木板。 她忽然笑了。笑得泪水也沿着脖颈滑落,沾染了手捧的夜葬天书。 原来终究是逃不过被献祭的命运么。 教她如何忘记那些被《夕霂》封印已久而今重现的记忆呢?一曲悠扬如诗吟的古曲埋葬了多少真实之火燃灼的灰烬啊,与之相伴的还有丹台之上的放逐与荒原般寒冷炽热的风鼓烈阳。那梦魇一般的童年,竟是浮沉于时光洪流之中的暧暧扁舟,缭绕如斯,挥之不去。
第7页 “……玉儿……玉儿……”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音色悽怆一如母妃对龙虎师前的父王绝望地诉求,“把公主……把我的玉儿还给我啊……王上……” 赢任好忽略了妻子逾矩的唿号,只是静默地挥挥手,三十部履之士便整齐划一地随着他的步伐向着骊山的方向行去了。 天色沉如深潭。苍青茫茫的穹窿下,秦王一手揽着自己刚满六岁的幼女、还在沉睡的小公主简璧,一手扶着腰间的临潼古剑,面无表情地沿盘山密道登顶丹台峰。 一整块的黑曜石雕刻成的十丈祭台直拨天际而去,晤韦大师就站在台上,眼中流露出宿命的决绝。他看着秦王从台下一步步走上来,沉着地接过公主——就如他为新生的她祈福时那样——把她放在台心血符绘制的万马千军大阵中。 他们看着阵中血色从女孩儿玉一般的体表流入青蓝脉络,黑气在她的眉心渐汇聚成兵刃之咒文、干戈之令符;他们用金石割破她的十指,让那十缕纤细的血溪沿着六合十方的位相填满十枚古怪的斗器;他们将斗中加入十粒明珠,令十名龙虎师将士分别饮下;他们望着那些年轻人由内而外地僵硬,化作了黑曜傀儡,自此只能忠心守护这丹台祭坛。 他们便离去了,仿佛从不曾来过这里。他们留下了秦国最珍贵的公主简璧,换得了秦的一线生机。而他们不知道,女孩子早就醒了。她的眼泪一直在打转,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快要撕碎这个孩子的心脏。她身心俱痛,只能盯着那些上一秒还鲜活而今却在不断腐朽的阴森肉体,看他们将痛苦与回忆扼杀在灵魂中。 父王与先生,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女孩儿还未长成的心理已蒙上深厚的阴影。一种尽善的信任已经产生裂隙。 以扭曲的姿势横呈于黑台之上的幼女如同双翅尽毁之蝶,她仰面躺在那里,接受山中暴雨的洗礼和日光的曝晒,丝毫未曾进食——那阵法的符文诅咒一般缠住她,使她不得行动。 弄玉感觉到自己在逐渐枯萎,她浅浅地张着眸子。许是因为阳光的折映,那里出现了类紫的映像。她十指的伤口反反覆覆,有些不及结痂之处被雨水泡烂甚至生了炎症。 这个六岁的小女孩发了高烧,整个人已被折磨得神智不清,而她却依然相信父王和先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她清醒的时候会去看看周围的树,若是起风,会带来深林处异草奇花的香气,而那百年巨树巍然不动。她想起了母亲的故事,就会轻轻笑出声来。只敢轻轻地,否则干裂的唇角又会被扯破,留下血痕。 这样过了许多日。有一天,她终于再没有醒过来。纤纤腰间一抹流素涤清的光华应生花般转瞬即逝,遥远的天脉彼岸传来一声极轻的嘆息。 “……公主……公主……醒来罢。”一名少年柔声唤道。他的音色风一般纯清,正将一斛琼芝酿从弄玉溃烂殆尽的唇边缓缓滴入些许。女孩儿无意识挣扎了一下,又乖乖靠回去饮尽了那斛仙品,这才意犹未尽地睁开了眼睛。 小女孩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她想他一定是仙人吧,只有书中的仙人才能长得这般好看呢……她的小脸有些微红,一时之间竟是泪眼汪汪了。 “谢谢……谢谢您,公子……” 少年笑了,“公主如不嫌弃,直唿在下萧史即可。” “……是,萧公子么……” 萧史不由暗暗好笑,这个小姑娘才这么大一点就如此重视礼法了,不愧是秦王的女儿啊。不过她真的知道公子是什么意思么? 在他面前的女孩实在是过于落魄了。若不是师父琼华夫人天性悲悯,不忍见天星转世世缘未了便惨死若此,遂命自己携了特制的仙灵百花琼芝酿为其续命,现在的她该早已化为一缕幽魂了吧。 看着她嫩若春葱的手指在自己衣袖上血迹斑驳的模样,素来喜净的他竟不以为杵,只笑笑地一句“冒犯了”,便将女孩敛于怀中,御风向西岳莲花峰而去。 ……然后,弄玉想,他为她养好了身体,还在送她回秦宫前奏回了那一曲遗忘之颂。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十年前本该作为祭品在丹台峰上献出生命的小公主再现凤凰台,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扰乱宫闱的怪事;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压制下来,成为又一件无头无尾的深宫秘闻。 “……玉儿……玉儿……”那唿唤声又渐渐喑哑,含着沧海桑田的味道,却有并不容置疑的伟力,令女孩儿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这声音牵引着脱离躯壳。“……玉儿!”悽怆之声极为不甘似的,尖声利啸道,试图挽留她的生魂。 她在熟稔之哀恸与陌古之喜悦的逆流中摇摆不定,最终那一丝仅有的暖色将她的神志定夺。她选择向那个沧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玉儿,”一名神情熠熠如晨星的老者拈着软如新雪的长髯笑眯眯道,“从今日起,你就叫做玉儿。”他的手指长似扇骨,正于石椁外缘随性敲奏着一节古朴的短调。 弄玉颇不解地望着这个仙风道骨、隐士模样的老头儿:“老人家,我的名字,当真便是玉儿的。”
第8页 “玉儿也,非简璧公主也。”他微微一笑,不客气地用另一只手中把玩的竹竿杖子击了击女孩儿的眉心,转身便向云深处走去。 弄玉心下一凛,懂得了老者的意思。她向四周一览,顿时一阵晕眩——不知石棺落在了西岳群峰的哪一处古峡涧口,这里地势颇为险要,飞鸟望之尚且生畏,遑论她璎珞珠冠花绸盛装地躺在棺中,任那精美的石头稜角在狭窄的缝隙间沿粉末状碎石向百丈下的谷地滑去。 “请等一等!”她忍不住唤道,“那位老人家,请您帮帮我吧。” “吕望向来不助无礼之人。”那老头儿负手而立淡淡道。 弄玉在心底将他的名字默念一遍又一遍,明白自己是碰上仙人了,正在无措之时,忽听那老者在远处轻喝一声,“嬴氏简璧听令,你可愿起誓捨弃俗世身份入我仙家之道?如若实乃心之所愿,则弃衣出棺,以直死之心坠九幽之潭耳;此途若稍有返意,则亡命于此堕疾桥。” 十六年的秦宫生活如同云烟在女孩儿的眼际散去,她毫不犹疑地剥去繁冗华丽的外裳,一袭素白地向着谷地纵深之处的粼光波影跃去。 风声无比寂静地唿啸而过,她倏然被一手熟悉的温柔牵离了苦痛的坠落。 “玉儿。”只听萧史温朗道:“望子前辈只是在考验你……” “这小丫头也恁快了,还好你小子手快啊!”她睁开眼,分明看见那老者挤眉弄眼朝她一笑,接着便恢復了刻板肃然的神情,“很好,玉儿已经通过考验,可以正式步入修仙之列了。” 弄玉却仍是恍惚的神情,不再以外物为忧喜。她顺着萧史青灰色的布衣右衽望向他的脸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遗失了什么。她的内心充斥着感激,然而被压制在心底的疲惫感此时上涌,她再遏制不住,直直坠到了少年身上昏睡过去。 “……这孩子累坏了吧。”吕望说,“这么说来,她是真的很信任你小子啊。”他清亮如孩童的眸子中又浮起一抹忧色,“蕊蕊她真的打算将那位夫人的命还给这个小姑娘么?” “是的,师父算出此次灾星命轨当受太阴归位影响,因此……” “可是蕊蕊便要追随她母亲的脚步了……”吕望的目光有些空洞,“我吕氏一族,当真便要在此代断绝?” “天人本不应于现世相会。”萧史淡淡道,“师父为了这天下,本就打算牺牲本我——她曾说过的,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她已经在悟出真谛后别无留恋了。” “真是不负责任的丫头。”吕望无奈道,“从小就不听我的话啊……直到现在也是。” 一只金色小龙埋首在九谆陵迦石棺中尽兴撒欢,它撕裂了华美的绸缎、捣破了昂贵的祭器,才摇头摆尾地从一堆珍品的废墟中叼出一样事物来盘在萧史的肩头休憩。少年伸出指尖轻抚幼龙逆鳞,它便懒散顺服地将口中竹简吐出。 两道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聚起来。这是天书《夜葬》。没有想到足以与《五行》《百兽》并称三世书的《昼夜》残卷居然会藏在人间深宫中。 吕望与萧史都清楚,如得寻上卷《昼咏》合成一部完整典籍,琼华夫人或许就能够避免她为自己所抉择的牺牲之宿命。 第6章 节五·湘灵 女孩儿知道父亲离奇的身世。那是被弃于荒沼,却得白虎庇佑的神迹。 他的名字也因此而来。 当年他的外公郧君亲手将他从云梦泽的幽霭长草中捧起时,属于若敖的歷史已经被书写了。 虎哺子文。斗氏若敖族人视斗谷于菟,更类似于一种图腾的存在。 这里却真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渊源:早年他即已自湘君处得知自己的命星昭示着若敖族的復兴与毁灭。而对此,这个秉性清明的男子却置若罔闻般终日辛勤。 “云姬大人。”在四下无人之时她的养父会这样称唿她。 他的邈山灵台之位承名河伯,阶次上是要低于女孩儿的。 她点点头,把手中削整了一半的竹俑摆在一边,接过他递来的藕汤。 此时正值初夏,林子里蝉鸣欢畅,人的心头却易泛出躁火。一碗加了月芏粉与天湖露的汤恰能散去这焦烦躁意。 湘夫人知道女孩儿的阴虚体质,也就在离去前格外关照了这一点,给斗子文留下许多制好的药剂与常备药方,特意嘱咐他亲自为之。而斗府本就为数不多的僕人只当老爷是在怀念故去的夫人,才会做出这等有违常伦之事。 他们发现刚正不阿、肃容清敛的老爷独对小姐的态度不同。那不是对儿女特有的温存,也不是例行公事的关怀。 而是……畏惧。 是了,为何会是这样一种感觉呢? 令尹子文十分廉明,更惯于过清贫的生活。他的官邸就修在闹市区附近,周围百姓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大小皆可及时上报。可是云姬小姐到来后,斗子文不遗余力为她在云梦泽畔的竹林另闢雅室,并携三两僮僕常去探视,这样许多公案便不能像从前一般及时得到处理。好在一直都没有误了大事,这才使这种新的方式延续下去。 斗子文行事异常低调,从不区别对待。这一次他却有意无意间使得行踪被好事之人发现了。
第9页 “据说令尹大人是担心小姐过不惯呢……” “……是那位小姐太过美丽,怕引来不好的事物吧……” “瞎说,哪里有什么不好的事……” “云姬大人。”斗子文每次看见他名义上的养女时,发现这姑娘几乎总是在用一柄小刀细细地削着竹子,“这是夫人的信。” “谢谢先生,放在那里就好了。”她轻轻道,放下刀,从竹榻的阴影间盈盈走出,赤着双足站在他面前。 男子这才惊觉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已在楚国的微霢薰风中出落成一名少女了。她脸庞的轮廓更为柔和,胸膛微微挺起,腰肢更为纤细,整个人更加出挑端丽,只是因为常年居住在阴郁的气候中,肤色过于苍白,往竹子下这么一站,整个人都要融化在光影里似的。 越荧也不理会他讶然的目光,只是撕开信笺随意靠在一株湘妃竹上垂首默读。斗子文平静地看着女孩未束的长髮与不施粉黛的眉眼,待她读完信,便道:“云姬大人,如果我不曾猜错,今日便是您的诞辰吧。”她不语。 他嘆了口气。三年多来,他们的对话次数屈指可数。他知道这件事中,所有人的行动不定都违逆了本意。比如他,比如云姬。但他是一名行将迟暮的老者,而她,还是个孩子。那样细韧仿佛新竹般的身躯真的应当承担这些吗? “先生。”她忽然道,“我们该走了。”说着自顾自地就向林缘竹亭走去。她走了几步,想一想,又回身道:“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越荧常常看着竹叶勾勒出的天空边角出神。她不知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这样虚度光阴。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在等待些什么的。好似只是随着子文先生到了楚国,心却被遗落在邈山的云霭中。 在离开之前,她被授予灵台之位云中君,称云姬,自此将隐去原本的姓名,以湘灵之位相称,如同湘君夫妇。她想起自己最终还是比苏惑提早一步受封,不由微微好笑。其实不应该介怀的,是不是? 云梦泽的大潮声声入耳,越荧在更为漠凉的环境中幽居了三年。这段日子里,斗子文为她请来了一些先生仕女,她学着,暗地里也就明白了自己将尽的使命。 于是更加沉默,却丝毫不抗拒地学习着每一门知识与规则。斗子文看在眼里,也会在例行书信中向湘君夫妇提及此事。而作为回应,湘君委婉地表示了谢意并附上为他推演註解的命星天宫图。 现在既定的三年之期已满,该是更进一步的时刻了。 “夫人啊,夫人。”楚王熊恽笑道,“还记得几年前的祭典吗?” 郑瞀黛眉轻微一动,她是如此聪慧的女子,好似已经猜出了什么,却仍恭顺道,“是的,王上。那个好生怪异的祭典还将秦公主当作祭品了。” “那种事不提也罢!”楚王显然也是不愿提及祭典的诡异之处,只笑道,“是子文啊。他的么女云姬今日将行及笄之礼,他却主动向我提出要把那名姑娘送来宫中服侍贵人呢。” “王上的意思……”“我是高兴子文终于懂得人情之道了……那便让云姬来你这绾芸馆吧。你处事极稳妥,权当照顾这斗姑娘了。” “……可是,王上……”郑瞀犹疑道,“令尹大人这样做……真的与他平日行事不符啊。” “我说过人都是会变的。”楚王道,“子文已三次上书向我请退现职,次次都被我以不同理由驳回……看来如今,是想要藉助妇道人家的力量了!” “不,王上……”“哈哈,只是不知这次行不行得通呢?” “……”郑瞀知道多说无益了。芈熊恽是打从心底里信服令尹子文的,也钦佩他刚硬的为官之道,他的玩笑郑瞀听得出来。她太聪明。这是他的警告。 她的眉皱得更深。既知怀疑,又何必将那位斗姑娘安排到她的寝宫里? 抱持着如此疑惑不解的态度,她摆开妆镜台开始为晚宴做准备。 她垂眉敛目,她轻移莲步,她举着平樽,她怡然微笑。 她看见那个叫做云姬的女孩子从耳堂走进来,美得惊为天人。 云姬眉间一纹竹影,如云黑髮梳成双罗飞天鬟,脑后一根古润的薛木紫竹簪固定了髮髻,垂下的髮丝柔柔绕在玉颈间,搭在浅碧的衣襟上。她素腰纤纤流摆,清稚不失分寸,端庄隐含妩然。她怀抱一柄七弦箜篌,为诸人清诵一曲《白驹》,可谓余音绕樑,三日不绝。 楚国诸贵胄王侯皆为女孩儿的绝世姿容所惊。他们彷如看到了云梦泽的女神屛翳,只静静地瞧着,大气却不敢多出一口。美人不说谁家都有,但也要论品性。像云姬这般典雅清灵如仙子的,就很少了。 楚王君心大悦,当即以腰间坠饰绿烟玉如意为礼聘下斗氏云姬为太子妃。而这一场景,令不少臣子尴尬地想起王上还未确定太子之位究竟属于哪位公子。好在郑瞀总是时刻保持着清醒。她低低对身前的楚王道:“王上,太子妃还未知道夫家姓名啊。” 芈熊恽一震,酒醒了一大半。他明白自己方才的作为不当了。立太子这件事是他一直难以下决断的。而现今,居然连太子妃都已择好,这不是摆明了自己心里的太子之选已经有数了么?当初他就是以逆反上位,如今要对当权之事看得更重。这一下欢愉的兴致阑珊,他感觉到群臣分明开始躁动不安的内心,再无心逗留,不多时便与夫人起驾回宫了。
第10页 一弦乱。二弦泣。三弦战慄。四弦弃。五弦神迷意志轻。六弦转魂身心离。七弦了无迹。越荧在心里默数。今天她在堂上奏乐,只用到第五弦技,整个厅室的人们都已经陷入了这乐之罗网。假使她运上最后一弦,或许楚国就真的这样悄无声息地覆灭了吧。 可是那样,她也会死去的。四海八荒之内皆有术,代价不同,结局不同。琴谱《七煞》中的第七弦,就是以奏者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十丈之地内所有闻乐者的精神麻痹。换言之,楚国的王族与诸侯们将在听闻最后之弦音时变成一群脑部死亡、心脏却仍在跳动的活死人。 越荧对着满盆银波冷冷一笑,舀起水来洗去虚幻般的妆容。她厌恶那些人贪婪惊羡的眼神,他们的眼中好似要伸出粘腻的触手般令她感到不洁。 而今后,她将带着这不洁一直走下去,直到死去为止。 只要你还干净就是好的,苏惑。她想,如果我们之中必定有一个要身遭腐朽,那一定是我了。 这些在楚地成长的陌生岁月里,她明晓了自己原来也是有心的。那个少年,该是想要去保护她的。所以作为回报,她也要保护他。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相处总是不快。最后一次应湘夫人之要求,她在浴室演出了那场戏,可是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吐血了。那时她心里有些异样了,可却说不清这异样到底关乎什么。 而当她开始为自己的成年礼宴诵念尹吉甫的《鸿雁之什·白驹》时,内心便顿有所感般怅然迷惘。“……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假使思念深如此,或许,那便是爱了。 纵然这场阴谋中真的有爱存在,那又怎样呢?自别后三年,她发现了封藏于心的微漠爱意,可是一切都错过了。太过宽广的天地在风云裂变之际,是容不下这样的爱的。 第7章 节六·蜀道 男孩儿在心里把《泓潼》默诵一遍,这才从洞明渊底浮上来,沿一段分外陡峭的山路向重华宫走去。暗夜衔月般的冷雾沾襟而过,他却不再担心寒疾侵体。 当坐在浮着桂叶与留夷的暖水蒸泉中时,他想起和一个女孩一起学习《泓潼》的约定,不由冷淡地轻挑唇角。阿荧,最后究竟是谁欺骗了谁呢? 已经开始长成少年的苏惑躯体更为矫韧,四肢更为匀称修长。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湘夫人的美貌,清秀依旧,只是圆润的下颌锐利了些。 通过侍女之口,他知道在母亲还是少女之时,便已是名满天下的美人了。她是蜀山虞氏次女,闺名妃歌,善袖舞,一曲水云机杼弄能给她舞出国色天香的诗韵。当时不知多少江湖人士想要与虞长老攀亲结戚,却都被虞二小姐古怪的要求扫拂了脸面、搬下了台面。 虞妃歌心高气傲。她端立阁道,羽纱覆面,指明要未来夫婿奏演出能催深潭老蛟戏月的古曲《千华散》。知晓箇中道理之人无不哑然——如此艰深古奥的遗调,怕只有深谙此道的巍巍耋耄才得以奏出;而恶蛟出水,不兴风作浪一番又怎肯再入潭长眠——这姑娘要的,怕已不是在世之人了! 当下许多所谓正派人士大斥荒唐而去,余下的则自知实力所限,未敢搅动足引祸乱之局,也陆续地离去了。只闻角落里一名黑衣人低低笑道,“好狠的姑娘,恰与我那没心肝的小子配成一对了。”虞长老正为女儿的妄言惊愕,这句话便不啻于一道鞭子抽在脸上。 “阁下好大口气,不知承名何处?”虞会贤抚了抚长髯,一记狠厉的目光递出。 “邈山重华宫苏氏,为独子却良提亲,望长老成全。”这回轮到在场的其余人等惊讶了。邈山?当真便是那个邈山了?虞会贤也是一怔,自然没有料到会撞见邈山门下。但见那黑衣人长身修立,风骨飘摇,态度分明与众人不同,这才逐渐信了。因为方才出口便是毫不客气的语调,也自知有几分失礼,所以后来的话便失却了先机。 虞妃歌是骄傲的少女。却不任性妄为。她静静听着父亲与那黑衣人约了鉴琴曲的地点,也不反抗。在她心目中,倘使那名少年真的琴剑双绝,那便是值得託付之人。父亲的表现却是格外离奇了。不说激动中混合哀愁,就论欣喜里藏有紧张。 “爹爹,您的神情……好像就要上轿的新娘啊。”她瘪起小嘴轻笑道。 “……妃儿啊,你还太小,不懂其中利害呢……”虞长老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眼眸,不禁嘆气道。 “就是听个曲而己,有什么好怕的?”她说,“爹爹放心,妃儿不会这么轻易就嫁了的!” “小姑奶奶,再不许临阵出什么鬼花样!”虞长老惊道,“这次恰碰上邈山……”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女孩子本是了解父亲心意的,可今天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父亲的情绪又明显不稳定,令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什么啊……”她拂了拂衣袖,决定去找姐姐共同将那未完成的花楼顾影图在今日收了尾。 湘夫人每每念及此节,便不由敛目哂然一笑。过去的便已成往事了……某些事的发生或许冥冥中自有缘由。苏惑却想假若没有母亲那奇怪的转念,也不会有后来的听松岭之约,更不会牵扯出这其后的纷繁之事。
第11页 “惑儿,你该离开了。”有一天他们并肩而坐,闲看空林飞鹤、幽谷落花时,湘夫人吹开茶汤上浮的龙鳞银针叶悠悠道,“去吧。先向蜀山寻回我二十年前失落的天帛,再以此为礼去齐鲁之地迎娶你的新娘环姜公主。” 苏惑恭敬道:“师父,我的新娘在南方云梦泽畔。” “她不是。”湘夫人说,“你们註定不能在一起。” “那么,我也不会娶别的女人。” “荧儿早已被聘为太子妃了,你不要胡闹。”湘夫人将茶盅浅掩,眼波流转间又轻嘆道,“你何时才能像她一样听话呢?” “……那不会是她心甘情愿的。”苏惑慢慢地说。他忽然对着湘夫人露齿一笑,这样的笑容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未免过于艷媚了些,可他偏生带着男子的英挺,也竟锦上添花了。 女子眉间一冷,瞭然于心。“你想做什么?” “师父便当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可好?”他敛了笑意,眼角仍有盈盈之色,“惑儿明日清晨便启程,师父有需要捎带之物么?” “……没有。”“惑儿明白。惑儿这就去整理行装。”他手腕一倾,将杯中残茶尽数抛入身前兰溪草岸,端着空杯兀自走了,怔得湘夫人说不出半个字。 这个孩子,又缺少管教了。她只在心底皱眉,面上毫无波澜。她知道苏惑决不会如他表面这般轻易顺服,一定会在哪里出些意想不到的岔子。不过现在的关键点不在于此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解决。湘夫人不明白为何少年这样令她不能省心。若不是为护他周全,她也决计不会陷入这般囹圄之境。 苏惑如他所言,天未亮之时便向蜀山而行。他虽未曾踏遍邈山十四峰,但也是对周围的地形山势相当熟稔了。因欲速取帛画便专择那险恶陡峻的岩壁来攀登以减少脚程,这种法子也只邈山门下才有心一试。 种种失传的奇术秘技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苏惑用了不到十日便出了邈山的势力范围,再通过专觅山泽老林等无人之处的避径的旧法,在两个月之内只凭一己之力就抵达了蜀山。 自虞会贤死后,苍桐一派凋敝,到了现世,已有隐隐退出江湖之势。 虞氏生前奉老聃无为之道,与道家玄纪道长极为亲近,甚将长女卿月许配于其得意门生晏奚。本来一对青年夫妇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幽林空隐,好不适意,然而某日晏奚因所服三味丹药两两相剋,致使脏器被药火燃灼,整个人活活烧成了空壳一具,便酿成了莫大悲剧。 晏奚是天资聪颖的孤儿,单论身份绝娶不到虞卿月这样的女孩儿。但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结为夫妻,倒也是恩爱有加。卿月是有情义的女子,虽与晏奚成亲未满期年,却仍以断袖为誓此生再不他嫁。由于丈夫无父无母又以道为家,她只能復归娘家早早开始孀居生活。 虞妃歌那年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像虞美人花一样娇嫩的美貌。她不顾乳娘的劝阻一心只要和长姊好,那是姐妹俩最为亲密的时候。妃歌那样聪敏,她不怕什么晦气,只想着不要让别人看低了姐姐,而卿月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她知道小妹和小弟的脾性,也就在细微处注意真的不要坏了妹妹的福气才好,而其余的时候则由着她来。 她们一针一线绣出了花楼顾影图。珑玲的飞廊云阁上繁花弄影,两名美人在那廊上的光影中,白衣女郎攀了一支纤细的云萝花枝,侧着脸庞浅吟低唱;绯衣少女掌中花叶轻卷,正踏着一曲水云机杼弄,身姿柔曼翩跹。 她们约好这轴帛图将来便要为小弟伦舒作聘礼,娶回那方圆百里最美的女孩儿。她们浅浅嬉闹着,争相去描绣对方的脸庞。 然而那场约定把什么都改变了。蜀山最明丽的女儿妃歌再也没有回来。翻云覆雨,洗尽铅华,作为湘夫人的她听闻小弟与父亲相继死去,苍桐门人也随之散尽,只是长姊卿月,似乎还一直守在那里。 故人应在啊。 苏惑看着那清若扬波、翠如垂碧的风物,一时心有所动。 少年推开落了土灰的庄门,一片苍茫绿意拂面迎来,他沿着正午日光的轨迹举头,发觉额顶迂曲盘旋着无数破落的阁道,它们分明还能够使用,却显出掩饰不住的老态,令人望之生倦。 光与尘从木栈和铁索的通孔间透下来,与眼底的绿融为一片。这样繁盛的生机,却使得少年心头一阵萧索。他凝神感息,顺着怀中窄瓶内血的气息,感应天帛的所在——那轴帛画的染料中,原本就是滴入了湘夫人的血作为“引线”的。 这样,他很快便得以寻到那捲画了。 沿索道攀至一处背离主宅的高瓴青瓦木屋旁,苏惑感觉到就是这里了。他想了想那名尚未谋面的姨母,抬手轻叩门扉,但还不及开口,门便被这一叩之力击开大半。 他顺势望了望这屋子,屋内果然无人,却也没有很厚的积灰。临窗的紫杉架子上正摆着那轴展开来的花楼顾影图,光线蒙着已松弛泛黄的窗绢透进来,给整个房间都踱上了一层古旧的斑驳。 少年看着画上两个面孔模煳的美人,其中那个该是在笑的少女就是母亲了……他的心里倏然盪开一缕淡淡感怀,自袖中捋出一卷特制的蚕丝,小心地掩起帛画收到背缚的竹筒内,这才极轻地吐息一声。
第12页 苏惑猜到屋子或许还有人居住,只是不想他打搅她的清净;而她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因此特意将其摆了出来,两下里互不侵扰。可是当他去屋子周围转悠的时候,却在一角幽涧发现了这样一对坟冢。 “晏氏奚平夷及夫人虞氏卿月葬于此……”他默念着,那么那间山野荒屋里居住的,又是谁的幽魂呢? ……母亲,师父……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么……苏惑暗自冷笑,足底步伐丝毫不乱。这是你选择的路,而我,终究是与你不同的! 第8章 节七·韶烟 少女轻盈点落碧波之上,凌水而立,风姿楚楚。 她腰肢曼抵倚出潭中白莲之态,旋指将碧玉笙轻置唇畔,悠悠吹拂起来。 不多时,足边睡莲似闻风声般微微曳动,竟一朵朵顺着笙乐的牵引缓缓向水岸边浮去。就如同一场远古的献舞,巨大的白色花朵们随着乐者的驱使逐渐覆满了草岸。 弄玉这浮鹄之术才学习不久,尚不熟练,为了维持长时间不落水,现下内息不由一松,乐声顿了顿,便有十余只未曾近岸的白莲随水流荡去他方了。 “恩,不合格。”吕望嚼着一根玉兰草,在一块牛骨板上写写画画,“……花性温凉,根不可食……” “望子前辈,您还是不要为难玉儿了。”萧史淡淡笑道,“这次比起前些月来已有很大进步……况且师父她,也要回来了。”起到震慑作用的是最后这一句。 “谅你小子也不敢矇混我老人家。”吕望吐掉嘴里的草茎,“你真是啊,一回来就知道包庇小玉儿。有你和蕊蕊轮番上阵,我看这丫头是永远要被护着了。” 萧史只微笑不语。他看着老头儿发牢骚,知道他心底还是为师父的选择而感慨;而这一切又恰是因弄玉而起,所以便要和小孩子一样做些无伤大雅的赖气之事舒表不满。 琼华夫人早已习惯太/祖的脾性,只当没有看见,萧史也可以置之不理。唯独弄玉,她是心地纯良未谙世事的女孩儿,偏是不忍心也不懂得去拒绝一个老人的任性,这便成了他作弄她最好的藉口。 “萧大哥,你回来啦。”那边的女孩儿踏牢了地面,举眸望向他轻柔致意道。 “玉儿,还记得我说过的小食吧。”少年掌内隐隐一团白霭浮降,“这是燕国冰酪,用仲雪术封存了——现在还不曾化的,要尝尝么?” “啊呀呀!要被酸死了酸死了!”吕望在一旁捂着心口大叫,“如此郎情妾意……你们怎么还不去洞房?” “……前辈!”弄玉最怕老头儿这般口不择言,她的思绪也慌了,只道,“前辈不要歪曲了萧大哥的意思才好。我们是……” “望子前辈,我方才可是先与您有所请示的。”萧史不慌不忙道,“是您亲口说不要了。” “瞧瞧这默契!”吕望故意不屑道,“今日就和蕊蕊说给你们办桌喜酒,晚上关在一起……” “师祖,你的鹿又在啃食我的冰台了。”一个青稚的声音不悦道,“那鹿也当真会得很,尽挑着千年的草糟践了,八百年以下的倒是从来不动。” 三人不约而同地向溪谷上方的摇光洞口望去,一名宫装丽人正裊娜蹁跹而下。细细看来,那竟是个十分年幼的女孩儿,却梳着熟/妇髮式,额心一点素珠琼花烙,钗环离离,珮瑶将将,琚玖彩石随香风动,裙带腰坠浅衬玓瓅珠光。她妆容倒也格外精緻,若不是身形太过娇小,当真是一位盛颜美人;可那一双彷如流光的眼眸却深邃如许,弥补了身形的遗憾。 “师父。”萧史和弄玉齐声道。她点点头,用近乎严厉的目光看了看吕望,“师祖,你同我来。阿萧和玉儿,你们先去将天孙锦架前的冰台重栽一遍,戌时都在苍龙右窟落座,记住了么。” “是的,师父。”他们才应完,吕望与琼华夫人已踪影全无。 “我看见那个孩子了。”女子轻嘆一声,看着老头儿神情不变,“他的命轨竟如此之乱,教我难以看清……师祖若肯给予指示,那么冰台之事就暂且不提了。” 吕望的神色这才松动了。“你就是心地太善。”他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我以为你本会把天书线索置于首位。” “那终究是另一种逃避的方法。”琼华夫人道,“这件一错百年的事,是该得到根本的纠正了。” “那与你何干?”吕望道,“选择的自由在他们手中。那择于权势的一脉只是空承吕氏之名而已……看看那混乱放荡的国风,哪里是我吕氏后辈所持朝政!” “齐国命数尚未尽,正至鼎盛之期,不该因妖星横世而乱……况且,我是存了私心的。”琼华夫人道,“我与那人有一梦之约,答应要助他渡劫的。” 她的音色平静,仿佛这本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真是天资过人。寻常人等若存此凡心,怎可能修臻天人境界。”吕望怒极反笑道,“你从小这样有主见,却只能叫师祖看着吕氏一族在修仙之列销声匿迹!”
第13页 “还有师祖您在就好。”琼华夫人淡淡回应,“师祖您乃天机本命,肉身不死不朽,魂魄不离不散,与天同寿,与地同德,又怎是我辈能够比拟的呢。” “这……这丫头!气死我了!”吕望瞪大眼看着他的玄孙女,简直哑口无言。 琼华夫人吕蕊确实是世间少有的聪灵女子,何况她悟性极高,小小年纪便入了仙道,也使本尊的体态容貌定格在入道飞升那一刻。 吕望一直在密切关注这位天赋极佳的后代,想顺便提携指点一番,也好有前辈之实,不料外表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处处占尽先机,他在一旁倒成累赘。 “今日亥时我便要行邀辰礼。请师祖举招魂幡,为我护法。”琼华夫人一字字道,“还有那孩子的命轨之事,也请师祖一併放在心上了。” “你真是错投了女儿胎。”吕望无奈嘆道,“这样的为公胸襟不去争夺天下霸权倒是可惜了。” 琼华夫人没有接话,默默地告以别礼,便迳自回了洞府去集整晚上施阵术所需的零碎。她知道接下来将是持续三年的沉睡时期,而甦醒之时便是死亡之时。 对于死,她尚没有明确的定义,因此没有恐惧也没有怅恨。甚至,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有一些应该被遗忘的记忆因这期待缓慢浮现了。 “你的名字是……蕊?听上去有香气的样子。”是少年折枝花下的惊鸿一瞥,最美的初遇。 “……小蕊,你看啊,我们的国都乱成这样。王在想什么呢?”是少年满腔抱负难以实现,空伫冬日城头。 “谢谢你的药,小蕊……他们最后都活下来了……却是被王赐死的。”是少年锋芒初露,饮沙而归,却被佞臣所诬。 “……小蕊,我要成亲了。不想从小便是和末姜公主指腹为婚啊……如果要我选,我宁愿……”是少年眉头深锁,紧握一卷画轴。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经年后,她听闻他重病在榻,整日高烧不断难以清醒。既知的结局已定,作为与自己少有的相遇相知之人,她还是去看了他。 那时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长年朝衙与沙场的奔波生活使得那张女孩儿记忆中白皙俊秀的面孔变得粗粝,而身体更因疾病日渐枯藁。他的声音不再清澈,却一如既往地温润。他的眼神早因年龄浑浊,却依旧气定神闲。 吕蕊站在榻边俯视男子,想到了很久之前,他曾经那样漂亮地自栗庄牡马上一跃而下,牵着辔绳踱来,从自己的髮丝间拾出一瓣桃花。那仿佛发生在昨日。 “小蕊,是你么?”他忽然静静问道。 “恩。”她说。 “虽然我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是感觉你和从前一样美啊……”他说,“……小蕊,不要哭了。” 吕蕊这才回过神,呆呆看着一颗颗滚落在他眼角的泪珠……那原来竟是自己所流之泪么? “我没有。”她冷冷道,忽想起面前是个将死的病人,态度又暖回来,“不说这个了……你最近,还好么?”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怔。自己怎会鬼使神差般问出这种话!这倒像是故意来看别人的不幸了。但是他却没有多想。 “怎么会好呢?”他深嘆一声,“我已经算不清我们是分别了三个,还是四个十年了,又或是五个呢……总之,你莫名失踪后,我一直在找你。原来那一纸婚书竟是大王伪造的。他……也同样喜欢上了你,便要将妹妹嫁给我,藉此来……其实如果你不走,我或许会与你一起走的。” “后来,我遍寻你不到,也不愿娶妻,便去驻守北道岭,在那里度过了我第一个十年。” “再后来,末姜公主不顾王上的劝阻,也来到北地边境……有一年冬天,北道岭积雪成灾,适逢东胡北犯,他们的二王子居然趁乱将公主抢去……如此,我获重罪,王令我以戴罪之身永驻北地。” “两年后,怀有身孕的公主抱着另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在雪地里被发现了。” “……那段时光,公主的身子非常虚弱,为了支撑她活下去,我对她许诺诞下这第二胎后便娶她为妻。” “她是因为难产死去的……我亲手为她立碑。田氏甄牧和之妻吕氏……末姜公主。” “……我又收养了一个男孩儿,那是明城大哥的遗孤……” 那一天,她听他絮絮讲述了自分别后发生的几乎一切事情。 她一直站着,倒是不会疲倦。只是心中有些烦闷不堪。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来向朋友道别,本应探视寒暄一番便离去;而他却在不停回忆往事,这可如何是好。 “小蕊,你还在么?”最后,顿了许久,他静静问。 “在的。”她说。 “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她很干脆地回应道。 他便不再出声了。 或许直到现在她才敢说“明白”,但是自那时起他们又分别了多少个百年呢?
第14页 犹记初时相逢一梦之邀,他是那样高洁的少年,怀揣鸿鹄之志,毫不犹疑地向她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当然是希望齐国永远繁盛富强了,不被外敌所扰,百姓幸福安康。” 她把这话记在心底,却不料千年后要以无尽生命的终结来实现这份心愿。但她不会后悔,虽然冥冥中感觉像是错过了什么。 因为她再也不会知道,那少年想说的分明是,你可以陪在我身边么,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小琼华的故事算是一处偶得,当时写出来之后对主角们的故事没什么感觉,倒是因为这个小故事感慨半天ww 是很喜欢的少将军x小仙女,可惜结局意难平 难平到现在还会时不时突突冒出写个唐代背景转世故事弥补一番的冲动(啧) 第9章 节八·远陌 “这是杏仁霜糖,口味微甜偏淡,姐姐肯定爱吃。”锦衣少年携了一只朱绳软束的鹅黄包裹来,只在女孩儿眼前一晃,便交与了侧立一旁的侍女,“拿下去吧。” “等等,配了洞庭茶和雪酿果子一併呈上来好了。”越荧掩了《五典》,轻声道,“阿职,又来做什么,今日没有午课么。” “来看看云姬姊有多么努力,好有动力去用功啊。”芈职笑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待会儿吃了茶去后园捉蝴蝶吧!” “不要任性,阿职。”她便是劝也是冰冷的语调,“莫要忘记你还有使命在身。” 他抬起眼来盯着少女看,压低了声音道,“若是父王有意,姊姊愿意嫁给阿职吗?” 越荧闻言内心一惊,面上却带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小孩子不要多想了。我是不会与你为妻的。” 现下她的身份十分敏感,与任何公子过于亲密的接触都被视作失礼。而楚王的么子,小她两岁的双七少年芈职偏生对她十分迷恋,自她入住绾芸馆后,三番五次找着理由便要来探视一番。 她在不得已的频频接触中明晓了这少年真心实意的好感,而非为王位的做作之举。但这更令她不能够接受。只因她的丈夫在六年前的那个祭典上便已然註定了。 楚王长子,芈商臣。那双承自祖母的桃花深瞳里却不再是多情,而是血的颜色。他的命脉里完整秉承了上一代的诅咒,每当朔望之日,月阴之时,沉寂在脉搏下的血液会撕裂皮肤,以最暴烈的方式从血管里喷涌而出。 为此,他的母亲梁庄公主抱着三岁的他夜奔邈山,求湘君夫妇救孩子一命。 于是,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儿子的半条命。 当那个诞下头胎的女子为了楚地血脉被烈火炙烤而死时,楚王熊恽却为博新妇蔡姬一笑绞尽脑汁。他完全忽略了是隐藏在自己体内的咒文造就了儿子的悲剧命运,更是对梁庄之死漠不关心。 直到商臣十三岁那一年,云梦泽附近出了怪物,朝廷百金悬赏的勇夫不是失踪便是溃散,而他孤身一人潜入荒泽,不眠不休三个日夜,在第四日凌晨拖着一条硕长的河蟒尸体从城郊一直走到楚王宫殿。 暴雨从那时开始下,一直连绵了七天,这才洗去了那样蜿蜒又触目惊心的漫长血迹。 许多人都看到了在雨中拖着蟒尸的少年。他走得并不平稳,垂着头,步伐蹒跚跌撞,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伤痕。一些守城官兵想要上前去帮助抬那蟒蛇尸体,被少年略染暗红的眼睛一扫却都顿时噤声。况且他腰间那面原本污秽却被雨水沖刷干净的铜牌明眼人都识得,也便无人自讨没趣,只是远远地看着这格外离奇罕遇的一幕了。 商臣只道自己的牙快要咬碎了。他的左手脱臼,不能使力,右臂又被那毒物的尖牙蹭破,初时尚感无事,而今麻痹沉坠之感愈重……他觉得自己便要支撑不住了,但耳畔仿佛同时响起了母后被焚烧时的低低痛泣与父王欢歌达旦时的艷声浪语。他将牙齿咬进唇中,凭藉惊人的意志力将那大蟒一点点地挪动,终于扔在了正殿的雄柱前。 楚风尚勇。楚王看见孱弱少年仅凭一己之力剿灭怪物,不由万分欣喜。这些年他只专注在外征战,而回宫之后便是忙着抚慰美人心,丝毫不曾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是这般勇武的少年人。 他还没有见过这孩子一面,便要少年抬头相见。商臣心里一冷,只道面相秽浊,怕玷污大王圣目,却不料楚王愈发好兴致,这孩子对了他的胃口,一定要现在便认个眼熟,况亲生血缘何来避嫌一说。 商臣知道自己这双眼睛绝对不能给楚王看清,当即心下一横,将手伸入一旁蟒尸的腹腔,摸得满手黄绿汁液,也顾不得气味,便往脸上抹去。他动作极快,还不待众人反应已画好了祭舞乐的面纹,然后抬起脸大大方方鞠一躬,便围着那河蟒颂了一只短祝祭辞。 楚国王臣都有些沸腾。他们开始讨论这条蟒出现与消失的意义,没有人再去关注少年的长相了。只有斗谷于菟始终看着少年的方向。或许也只有他知道,少年的心已经要被这群毋妄之人摧毁殆尽了。 是他暗中为少年指明了水蟒所在之处,也是他看着他怎样击杀了那条怪物。恐怕在场的大人们没有一个能想像得出那样的手段,它们居然出自一名十三岁少年之手;而这名少年,很有可能便是楚国的明日之王了。
第15页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内心嘆息一声。湘君选择要他来做这孩子的先生,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以后,楚国死牢里的囚犯们便统一了去向——楚王阁地底祭坛。 那是一个地狱般的存在。那些死犯们将在那里被施以秘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至死,活生生变为一具具干尸。他们无法唿号,无法乞怜。 斗谷于菟戴着面绘凶灵的梓木面具站在高台一角观望。在他的内心深处,祭坛上的那些人虽为死囚,但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终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可是那个孩子明显不这么想。他眉宇兇悍,动作狠戾,几下起落之间十数人已垂颈围坐着石槽口放起了血。 每月朔望,尤逢月阴,他便如被凶神附体,良知尽失,只知渴求鲜血的气息。 纵为河伯,斗子文也不想再见那少年在血池中崩溃的模样,便早早地退出殿阁,只在外围尽心守候,以免他人误入。 商臣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体内的凶戾之气也在不断累积,几乎就要与自身控制力相持平。有几次他遏制不住心底的杀意,险些酿成惨案。还好有令尹子文如影随形。但这并非长久之道,斗子文已然年迈,不会有过多的年岁来陪伴他了,必须要另寻一名合适之人。 这个人,就是云姬。 连湘君夫妇都不曾料到《七煞》的第六弦技是能够抑制商臣体内杀气的。虽也仅能做到克制,起稳定神志、降低血管爆裂程度的作用;但对于少年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厌恶自己神智尽失、如同地狱恶鬼的模样;能够保持灵台清明并时刻控制自己的行为,于他而言,便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一般。 这样,每月朔日之夜,她便端箜篌立于云台为血池中的他奏曲凝神祛凶平戾。而斗子文依然戴着梓木面具遥遥远观。如此持续了数年,那少年眼中的杀伐之气,竟渐渐淡化了。 每每越荧看到商臣立于血泊中无澜的神情,便会想起初次碰面时他那收敛不住的杀意,心间无端一冷,随之涌来无边漫漠的倦意。 一日午后,楚王至绾芸馆小憩,转弯抹角地问郑瞀对诸公子的印象如何。其时越荧正在一旁捧茶,只听女子寥寥道:“臣妾所见唯二者矣。公子商臣,定力极厚,然性凶,尽赤目。公子职,纯淳如童,然为善为德,乃上选。” 芈熊恽闻言,方嘆气道:“夫人可知令尹子上与你的意思竟完全相同呢。” 郑瞀答道,“臣妾知大王内心因继位人选而困惑,可是大王只要想想这些年两位公子的表现便能做出决断。” “我心里还是爱着商臣这孩子。”楚王面目森严道,“他与幼时的我如出一辙。” “……这件事情,只能由王上来做主了。”郑瞀的心明镜一般,她匍匐于地恳切道,“臣妾请求陛下三思而行!” “……夫人,这样激动!”楚王嘴上说着,却只用眼神示意旁边垂首静立的越荧搀起女子,自己则卷了玉珑千页帘,拂袖侧面,闭目养神。 郑瞀知他终将一意孤行,却仍来问她的意见,不由一阵恻然,俯在另一侧的瑶椅上也倦倦地不再开口。便当此时,他们听到了仿佛来自天外的穿云弄月声。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那荷衣少女不知何时抱了箜篌坐在湘竹华帐外,正拨指抚腕,素音清吟,“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风容花止之须臾,竟将一支《甫田之什·裳裳者华》唱得宛扬清绝,不似尘寰之曲。 “夫人啊,你猜云姬所唱的是谁呢。”楚王熊恽掀起帘页,自案几上拾起一盅绿眉安溪茶,侧目问道。 “……那个人,大王心中怕是早已决断了罢……”郑瞀肃容道,“既王上一心若此,便望他日不作多虑。” “这样说来,夫人其是与寡人同心啊……” 窗外奏曲的女孩儿已不在了。她早知这诉谈结局,结了末调便携箜篌回了后厢堂。 这几日天气冷了下来,屋外黑瓦上霜迹淡染,白墙之上苍窿也愈益深广。那个註定的日子就要临近了。越荧心里分明,神色却暗含了挥之不去的萧然。 居然连商臣都觉察出她的不情愿。其实就算不看她的眼他也会懂得,有谁甘心嫁给一个怪物呢?但他仍是面无表情道,“我体内的杀气只能靠你的琴曲来镇压。所以,不要再想逃避什么。” 越荧记得他说这话时毫无动容的样子,那样冷俊苍白的脸庞却嵌着绝代佳人传世的桃花眸,心里的厌恶之情便愈深了。 真是可惜了那位夫人的血脉……她十岁时读过邈山司史星官所记的各国简闻概论,凭自己的头脑大致还原出了前一代混乱的歷史。她知道商臣是息夫人后代,却再想不到他所受诅咒竟与此有切肤至深的关系。 “阿荧。”有人在墙头这样轻唤道。女孩儿下意识地循声而望,看见霜华白露垂杨里,那少年柔软惬意的笑颜如同舒开了九月梧桐枝头的凤尾流羽,从冰冷的空气中凝结住了一丝将逝的暖意。 苏惑。她在心里说。 远处王庭的凤翔离火乐钟次第起落,喧腾之声逐渐从祭殿正心弥散开来。越荧明白该是大巫宣告王上旨意之时了。不出几刻,商臣便是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了。她心中涩意顿生,望着苏惑的神情渐渐复杂起来。
第16页 “你听见了么,真好听啊……就像是在庆祝我们的重逢。”苏惑朝她一伸手,言下之意便是邀她一同坐在屋瓦上,如同他们幼时所做的那样。 她仰着脖颈,有些呆了。楚地少女云裳水袖,尚飘缈柔淑风范,不若在邈山之时,尚无男女之别的星祭子,从来只是一袭暗金纹黑袍。她的额饰绮丽,衣裙繁冗,已然无法跃上墙头,去一窥外面的世界了。 他们,真的与从前不同了。 五年时光,将熟悉磨化为陌生,足矣。 “……东君阁下,别来无恙。”最后,她只是淡然垂眸,不去看那少年。她知道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怎样的情绪。她心中已生怯意。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么。”他的声音倏然降至冰点,如她所料。 看着那少女垂眉敛息,并不回应自己伸出的手掌,苏惑不由慨然道,“阿荧,我不会想到你竟然变了的。”这句话,比什么名刃都狠,轻轻一瞬就捅进越荧心脏最软弱的角落。 有那么一霎,她什么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在轻颤;但很快她稳下心神,仰头定定道,“是的。我变了。那又怎样?” 如果不变,可知不变……我……又会怎样? “那你是想要我这样称唿你么,云姬阁下?” “当然,师父吩咐过这是基等应循礼仪。”她毫不退让。 “那么,云姬,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苏惑冷笑道,“你愿意同我走么……和我,一起离开?” 他逆着光的面孔看不清神情,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那微笑中的漠凉之意。 她为这句话中所含之意震怔,竟有些不敢深究。 “和你……离开?楚国么?”她轻声自问。 编钟雄浑凝明的乐音合着巫祭祝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在她脑中织起一张盘曲凌乱的天经罗纬图。 “……我……”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对么。”他用似乎很轻松的口吻接道,“你那样同我说话时,我就猜到你的选择……不用说了。” 他们相对无言良久,依旧无人打破沉默。 其实这一刻,在越荧初至楚地时,幻想了很久。她想那时那个还未曾知晓命运与爱恨的女孩儿一定会撕开宽大的裙摆毫不犹豫地牵着他的手跑向远方。 那里没有云梦泽潮湿的冷雾,也没有邈山终年不散的云霰。 那该是一个有光的地方。 她等了五年。明白得越多,心里便越发地清楚自己已经入了一场走不脱的局。她如今的身份要她怎样也不得逃离这座华贵的囚笼了。 “……我要做楚国的太子妃了。”越荧说。 “……我也要娶妻了。”苏惑说,“齐国的环姜公主,你听说过么。” “恭喜你,是中原着名的美女呢。” …… 两个人的对话愈发艰涩起来。 “……母亲总是说你很听话。”苏惑道,“或许这一次,你该听一听自己的话了。”越荧只能不语,心中却有所触动。 “时候不早,我这就走了……这次走得匆忙也不及带什么贵重之物,这卷画你先收下,当作我的贺礼吧。”苏惑将背缚竹筒递给少女,在她接过的瞬息紧紧握住了那只纤秀的掌心。 等我。他用暗语传声道。 女孩儿怀抱竹筒委顿在地,彷如失却了全身气力——那一握之下简直要将她的力道全部抽空……他果然还是在意的! 她不知靠着树根休憩了多久,就听见窸窣的软靴声停在近旁。 “你在这里睡觉。”商臣冷漠的声音远远从头顶处传来,“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 “今日并非朔望之期。”她也冷冷回道:“阁下有什么急事么。” “你该站起来同我说话,垂头丧气成何体统。”他说,“而且你该称我为…殿下。” 她一惊,抬脸正好对上他幽邃的桃花瞳,那里开始泛出腥红妖异的预兆。 “仅此一犯,下不为例。”他冷冰冰道,“否则即使是太子妃,也不能保证什么的。” 第10章 节九·香颂 环姜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獐子这种动物。 “原来竟是鹿呀……”她轻轻地道,有些失望的意思。 那个卖獐的少年看着她,脸却有些微红了。 齐国国风开放,少年男女很早便知道异性的概念。看见那黧黑俊俏的男孩儿这般表情,环姜心里很受用,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但她却嗔怒道,“谁让你看我的脸了?来人啊,把他带下去!” 看着那少年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反而扑哧一笑,乐道,“你也知道害怕啦?怎么,以后不准再猎捕还未长角的幼鹿,懂了吗?”她又将手伸入笼子去抚摸獐子柔顺的皮毛,“这次就先放过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一旁的侍卫将一袋碎金子塞入少年怀中,挥挥手打发他走。那少年却不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名,泪都要流出来了。
第17页 “还嫌少吗?”环姜皱起眉依然是那样漂亮,“这些可是金子啊,足够买几头小鹿了!” “你是笨蛋么。”一个男孩儿的声音清冽道,“是够买四只幼鹿。但可买不到这只獐子。” 环姜闻言内心一时怒气上涌,转身便道,“住口!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想要买下这獐,起码还要再付三倍的价钱。是吧,小哥。”苏惑继续稳稳对那卖獐少年道。 少年连连微笑顿首,双手合十于顶向苏惑致谢。 这便激怒了环姜。她看着身后黑衫的少年人,分明长着那样美丽的容貌,嘴巴却这样恶毒,一点都不给女孩子留情面。 “我出五倍的价钱!”她扬起下巴尖,示意侍卫将钱袋递给卖獐少年,看他笑容满面地收了钱财,将地摊上的其余物什拾掇一番,留下笼内獐子迳自去了,这才转回来要挟般看着那个黑衣少年。 “怎样?”她说。 “很好。”他说,“你被骗了。这根本就不是獐子。” 环姜只觉得自己今天定是遇到了克星,否则脾气怎么会无缘无故三番五次地失控。 “父亲!”她甫一归王府,着回宫衣便向公子潘抑抑道,“今日游街竟遇上一个怪人……他轻贱环儿呀!”她摇一摇男子的臂膀,很快发现了他的神情不同于常。 “父亲可要为环儿做主!”她又切切道。 “……知道了……好女儿……让父亲静一静……”公子潘努力凝聚思绪。 这件事太过蹊跷!邈山怎可能因东君常年缠绵病榻便随便派出一名祭司辞退婚约?!但那祭司又确实怀揣东君绶印,湘君礼符与湘夫人手记也货真价实……当真便是辞婚?两年前分明那样诚恳地作出许诺,而他又在那祭祀大典上留意了那男孩儿——是双方都很满意的事了,怎能说变卦就按他们的意思而行呢? 越想越是满腔怒火,偏生宝贝女儿还在一旁凑热闹,男子的头大了……若不是因为环儿,有必要这样困难么?这个女孩儿精灵一般,在齐国年轻一辈的嫡系女子中,聪慧美艷无人能出其右。当初便是因为觉得凡俗之辈配她不上,恰邈山湘夫人有意,就排除众议将环姜订予东君为妻了。 那时少女已经貌美非凡,许多国家的使臣已开始向父亲齐王提亲,父王也多番徵询过自己的意思——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孙女的,不愿随便把她塞给一个公子王孙。 环姜古灵精怪,当然谁都不要嫁。还是作为父亲的吕潘好说歹说让她同意“试试”邈山的这门亲事,这才一锤定音。现在可好,谁能料想东君居然会久病昏迷不起……那可是邈山少主!教人如何轻信? 女孩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父亲的别馆。她看着父亲愁肠百结,只道自己心情更烦闷,索性自个儿捡了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罩在身上就从偏院小门熘去了后山。 她没有忘记用细绳牵了那只至今未弄清是鹿是獐的动物,两个结伴走了一路,也顺道看了一路空山雾霭、寂林霰雪,心绪方才有所缓解。 ……哼,希望要嫁的那个人不要像他一样讨厌才好……像他那样好看倒是可以……如果他能像表兄一样,温和一点就完美了……这世间果然没有完美之人的存在啊…… 半天过去了,环姜才发觉脑子里想着的事,几乎都和“那个人”有关了。她的小脸暗红一下,板正了面孔来又自言自语道,“环儿,不可以这样啊。整天想着一个人,你会变成华阳公主一样的怨妇啊!” 就听身后林间“哧”地一声冷笑,“原来这姑娘不仅笨,而且呆了。”听闻这声音,环姜先是被惊一跳,待看清了是苏惑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喂,怎么又是你啊?”她的语调里有自己听不出的欣然,“难道……你跟踪我?” “不要说笑了。”苏惑微笑道,“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他说着从一株高大的云杉间落了下来,那样夭矫流丽的姿势令少女心头为之一眩。 “你……你分明是在跟踪我……”她看着他掌中露出半截的植物,眼神流露出鲜明的好奇之色,“你手里的是什么?” “没有必要告诉你。”苏惑凌空将那药草摺叠装入腰间皮囊,“记不住的。” “……你,你竟敢藐视我……!”环姜不知为何又轻易被他撩起怒气。 “其实,你这样挺好的。”少年忽地认真说,“傻乎乎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多好啊,是不是?” “……你才傻乎乎……”她忽然之间被这一席话说得很是伤感,情绪的急转直下令她有些难以接受。 “我就要走了。”苏惑继续笑笑地道,“没有想到最后还是遇见了你……你是一个好姑娘。” ……被夸奖了么?环姜的脸庞浅浅烧红一片,在霜霭斒斓玲珑的映衬下分外可爱。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何总是随着这个陌生的少年变换,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她低头去抚弄小麝鹿的皮毛,又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忙抬头道:“对了,你的名字。”
第18页 “齐地之风,果真与众不同。”苏惑无语。这一路他已被许多大胆的齐国姑娘问过门第姓氏了,此刻连公主都要亲自出马,便更为汗颜。 “那是我们的姑娘坦率明了。”环姜争辩。 “……罢了。”苏惑摇首笑道,“我叫做……” “……叫做……姬文仲,乃鲁国王侯。”环姜细声对父亲道。 “是公子文仲啊。”公子潘想了想,“也是有作为的年轻人呢。”他极少见女儿这样执意,况且是嫁人这件事。 “环儿啊,真的不用再考虑了吗?那可是你要与之相伴一生的夫君啊……” “谢父亲大人顾虑周全。”环姜道,“昨夜有神人入梦点示环儿,公子文仲即为环儿命定之人也。” “这样神奇!”吕潘又好气又好笑,“那么那位神媒引你们见过面了?” “是的。”环姜肃然道。接着她仔细向父亲形容了梦中那位少年的形貌特徵,不由得吕潘不相信了。除非女儿真的在梦中见过这位公子,否则那样的细节又怎能轻易描摹得出? 恰隔十数日,鲁国便有使者来向环姜提亲。正是那位公子文仲的家臣。他说前些天傍晚公子夜有所感,神人入梦,引荐了一名闺名唤作环儿的美人。他识得那女子,分明便是两年前兄长向其提亲却遭拒的齐国公主环姜!但神人有命,不得不从,纵然听闻环姜公主与邈山早有婚约,也只得派了家臣来探一番虚实——那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仍相信缘牵一线。 环姜这时很镇静了。她仿佛突然长大了,不再整天带着僕从在外游走闲逛,而是格外认真地学起了女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为了证明给他看的。 那个无名少年,在冰雪的山林中将她引入梦境与那姬文仲相会。不知他用了什么妖术,竟使她忘记了他的长相。本来他们的相遇也要被她一併忘记,本来她就要相信那个伏在麝鹿背上的美好梦境,然而那一点不愿忘却的倔强竟生生将思念截留,将断层了的记忆碎片藏在她梦的转角。 我曾遇见过一个人。我忘记了他所有的事。却唯独记得我不能够忘却他。环姜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那样神通广大,他一定会知道我的执着。 他一定会回来找到我的。 一定。 苏惑想终其一生自己或许都不会再踏上东海边的这片土地了。他斜靠在落了薄雪的桑木上,指尖挑着云燕草,懒懒冲着空无人烟的小径道,“老头儿,再不出现我就走了。” “若你小子仍是这般无礼,休怪老朽不担待了!”执一根竹杖的老者从寥淼林木中踏霜而来,他长而软的鬍鬚云山万重般将神色与尘世相隔。 “是你有求于我。”苏惑说,“有生之年能够作弄到仙人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老者将眼底惊异化为不屑一顾,“我便是仙人又怎能令你瞧破真身!” “……真是天真可爱的老头儿。”苏惑揶揄道,“你的形象和书上的太公一模一样……那就是你的钓竿吧,怎么没有鱼线呢?” “……好小子!”吕望声如洪钟道,“我想要为难你,却怕是为难了自己……不愧是妖星降世。” “前辈过誉。”苏惑笑眯眯道,“那么,现在又要我做什么。” “研香。”吕望道,“你会明白我只是要你取材,并不想叫你徒留遗憾了。” “……我说过,那是个好女孩儿了。”苏惑说,“你不是也为她择了户好人家么。” “我是后悔让她看见你了……兴许你们本就该有共渡百年之命吧,否则小妮子又怎会一见之下便对你钟情如许?” “那便研香吧。”苏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头,“可是我只炼过丹药,未曾碰过什么香的。” “我也不会。”吕望无辜地道,“但听说邈山以洞府为书库,想必藏有关于香料的书籍。你小子何不回家看看?” “你在开玩笑么,老头儿。”苏惑冷笑道,“我在你的指引下做出了背离邈山之事,现在你居然教我回去。” “哪里是我的指引……分明是你自己的心愿。”吕望诡笑道,“是啊,回不回去你自己决定吧。” “……那我便回去……”苏惑一字字地道,“回齐国,迎娶环姜公主。” 吕望脸色一白,动了怒,“此话当真?” “真真假假,只在前辈一念之间。”此时苏惑竟是很悠然自得的样子了。 吕望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真实目的竟被这未及弱冠之年的男孩儿窥破,仙人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如不是蕊蕊心善,形神俱灭前尚念及这小子命轨之事,我就趁早除了这小鬼省得他一时兴起便要危害天下。吕望在心里忿忿道。 “那是自然。”老头儿板着脸郁郁不乐道,“你同我来。” 苏惑似乎很以欺负仙人为乐,他自离开蜀山遇见吕望始便不断试探着老头儿的底线,彼此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吕望却铁了心不再与他一般见识,遵循惹不起还躲得起的原则,倒也不是时常会被呛到。
第19页 直到有一天,吕望看见在炼香炉边执卷浅眠的少年。 “阿荧。”他在睡梦中轻轻低喃道,白瓷般的面庞上还悬着半滴将坠未坠之泪。老头儿的出尘之心便仿佛堕入腹中。或许因为这少年于人前后态度悬殊,此刻竟如猫咪般可怜无害。 他不由想起琼华夫人出生时的情貌。那时的女子真是粉红娇小,通明透嫩如一块玫瑰玉。然而后来……他低嘆一声,也围着另一侧的炉耳团坐于地。 人生百年,何事入梦? 身后所随的白鹿却俯向苏惑怀中,用舌尖舔一舔那沾着酩酊粉的手背,不多时就醉倒在少年膝前的天香绢上,昏昏睡熟了。 第11章 节十·昭世 那一夜的雨格外黑,瓢泼似的要掩盖什么。 商臣双目尽赤如浸血窟,独自仗剑立于殿阶前的大雨之中。四周却是灯火通明的。火把为防雨水,全部都加了犀角遮、浸了牛油罐,执着火把的将士们静默无声如混沌初开的岩垒峭壁。他看着自己漆黑泛出冷光的剑尖出神,没有人敢于打断这深思。 他终于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王的寝殿便如乌云压境般次第沦为黑色。那些原要为一场盛宴点燃的烛火都被蒸腾的雨气覆灭了。 雨是他带来的。 楚王熊恽心灰意冷地看长子拖着染血的长剑走到自己面前。现在只有他的王座旁燃着一根颀长的宫烛了。这大殿里唯一的明亮外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血腥气息,那被黑暗掩盖的广幕帷帐后,不知倒下了多少宫人的尸身。 少年安静地望着脸色惨白的楚王,那样顺良的神情,令他错觉这还是十年前那个在凌晨时分献上蟒尸的孩子。可是这一次,他的手里只握着一柄剑……那要被献祭的,分明就是自己啊!歷经沙场风霜的芈熊恽居然心中一怯,看向少年的神情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父王,请。”商臣说着,从他身后绕出两名武将,托着一条打了圈的白绫,只等着楚王将头伸入那枚死亡结。芈熊恽盯着那绫,摇了摇头。“今日令御厨炖了燕绍熊掌,让寡人……让我吃完再去,好吗?” “……假如您是在藉故拖延等待公子职,那么父王,他是不会来了。”商臣的瞳孔深处旋开桃夭的波纹,一朵朵血腥的色泽竞相侵染神志,他忽然有些癫狂了起来,低声咆哮道,“熊掌?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梁庄王后么?你知道,她是怎样死去的么?” 楚王一时哑然,半晌只支吾道,“梁庄王后乃是你母亲名讳……她若知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蒙羞的。” “她将以此为荣。”商臣的口齿已有些发颤。他的牙关因遏制了杀戮的渴求而战慄,狂暴杀伐之气在他的血脉里横冲直撞逆流成灾。 他明白眼前的芈熊恽不会知道他与蔡姬分食熊掌异珍时,那个本应尽享天下荣华的女子正被烈火吞吐的气焰炙烤,熏烟灼瞎她的秀目,烈焰焚干她的骨血。而她只为了那个本会溺死在血泊中的孩子活下去。 “以命换命。”他说,“我是从九幽地狱归来的弃子啊,父王。” 少年握着剑柄的修长指节也开始发颤,他清楚凶戾即将侵占神志,须得速决,却听那边的楚王戚然长嘆,“……你为我备下的谥号。” 他一怔,脱口而出:“灵。” 楚王想了想,皱起长眉表示不满。 这时商臣又冷静下来了。他看着王座上已呈衰颓之态的男子,瞳仁里满溢的血色似乎淡了下去。 “成。”他说,“您安民立政,与齐争雄,为楚霸业奠厚基,乃有成之君……如此可称意?” 这回楚王点头了。他将那白绫结套在颈项上,两名武将得令便向两侧合力,不多时一代君主就此咽气身亡。 穿云裂石的箜篌声透过重重雨幕凝练了少年濒临溃散的思绪。越荧綷繎羽绸覆面,伸指拨奏《七煞》六弦曲。一旁为她撑帘盖的芈职神色茫然萧索,不住拿眼瞟着她却不敢有所搅扰,待看到商臣提着剑走来时眼圈几乎要红了。 “云姬姊姊,兄长大人他……” “原来你在这里。”商臣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倒是叫我好找了。” “殿下,你要找到那一位已经不在了。”越荧轻声打断道,“这是臣妾的幼弟斗职,家父专要他来宫中学些规矩的,过些时日便回去了。” 她甫一住口,四周的空气便冷了下去。 “夫人,此话当真。”商臣并没有站在盖下避雨,黝黑雨水沿着他苍白的脸庞滑落到铠甲上,击回一片冷酷无情的回声。 “当真。”越荧直视他的眼,音调愈发淡漠,“太子该是知道臣妾从不说笑的。” “很好。”他说,“让令弟今日便入东府吧。我要与他彻夜长谈。” “殿下。”她轻抬指尖有意无意划过箜篌长弦,“后夜便是望日。还望殿下珍重。”当下商臣捏住她纤细的腕骨道,“你威胁我?” “臣妾不敢。”越荧腕上吃痛,面上仍无半分表情。跟随商臣这些年来,她的控制力也练到丝毫不差于他的地步了。“臣妾若有意,今夜便不会于此奏琴。”
第20页 “近日宫中会有些乱的,你无需四处奔走了。”他沉吟良久,重重道,“守好你的家眷,过些日我再来看你。”她便明白他暂时决定放过芈职了。她早知有今日,便特意选了这样一个他身心俱疲的时刻,更好令他妥协,以此险换芈职一命。 “阿职,你不要耽搁,趁今夜就离开宫中。”越荧上了牛车,将厢中手炉递给少年一副,招唿他灌下一杯热汤,才道,“这个包裹里是一份地图和一些干粮及御寒衣物。你照着图上所绘路径去找先生的隐居之所,三年之内都不要出现在楚国的辖地中……记牢了么。” “……云姬姊,你早就知道兄长要犯上作乱了,是不是?”芈职怨恚道:“为何不向父王禀告呢?” “我以为你已长大了,阿职。”越荧淡淡道,“这场宫变中你能存得一命已是万幸,余下之事,时间长了你自然会懂。” 数年前,郑瞀夫人为劝楚王熊恽勿在立嗣之事上多番摇摆而自绝性命于绾芸馆。发生这件事时,越荧仍居于绾芸后厢。她亲眼目睹那耿耿女子一杯鸩酒入喉,两靥微红艷若桃李,庄严齐整的髮髻微乱,那凋敝之美直欲随风而逝。 她那时,是冥冥中看见了楚国的未来么。少女心中也有些微讶然之情。她只知养父斗谷于菟是最早看破这局的人。他功成身退,而今隐居在楚越边境的彭蠡泽畔,夜闻涛澜渔调,日观云浮百篁,脱离了朝堂庙宇的生活好不闲适自在。但郑瞀区区女子,虽初为媵妾,最终却以身明志,以死许国,不可不谓之贞义。 “商臣称王了。”吕望将鱼笼放在脚边,对着苏惑道,“若是再不行动,你的阿荧就要成为楚国国母了。” “唔。”苏惑心不在焉地道,又往面前的琉璃炉中添了一味药。 “……呵,你小子怎么了?”吕望撇嘴道,“这几年中邪了似的……没有炼过香啊。” “……”苏惑索性不再支声,拾起笔来在木牍上刻了几笔,又翻看了数面龟甲,这才恍然有所顿悟似的,用翡翠勾陈将那炉中一株药草拾了出来。 “啧啧,真是中邪了啊。”吕望有些不甘心,犹自嘟囔道,“该不会已经忘记阿荧是谁了吧。” “老头儿,安静。”苏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却只盯着那渐次转为靛青宁蓝的炉火,微微有些紧张的意思。 吕望这回居然听话得很,不再出声干扰他了。只因他将眼瞪了好大,震惊地看着少年的手笔,半晌才呛出一句,“……你……你小子……斗辰净火……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你弄出来了?” “恩。”苏惑说,“所以你可以收声了。” 没有想到居然在人间又看到了这种火焰。吕望想,引燃它的却是背负妖星之命的孩子……这是天意么?他又想到,在苍龙岭上沉睡的女孩儿也该要甦醒过来了,蕊蕊交代之事,可算要做一了结了。 他忽然有些累了。云游天下的豪情也不知被如何磨空,只是蕊蕊离世后,所有的寄託都失去了。 这天地苍茫,终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啊。 他忽然想起环姜,那个齐国的小公主单纯伶俐,却非有仙窍之人,有些可惜了。倘使仙窍是可以打通的,指不定他便要去试试——那好歹还是吕氏后代。 但吕望自己心中是十分清楚的,吕氏修仙一辈已然所剩无几,唯一出彩的琼华夫人吕蕊也为苍生而逝……百年前的繁华,如今只能向梦中寻了吧。 暮云叆叇,萧史缓缓奏毕一曲《绛》,将赤玉洞箫送离唇畔。他嘆一口气,回身望去,神色迷茫的少女分毫未差地甦醒了。在她之上的穹宇之中,七曜连心,离火动盪。 “玉儿,到这边来。”他柔声唤道,怕惊了少女生魂。 弄玉正站在苍龙顶心俯瞰空茫,闻声便晕忽忽地飘杳而来,动作生疏,眉目却端庄,隐隐是那位夫人的气质了。 “……萧大哥?”她声音隽秀和气,仍含着将醒未醒的迷濛,“……这是……凤?” 流紫的凤鸟清啸一声,顺云端而下,霞光蜃气般浮亘盘桓在她身畔,绕出一道道流荡的虹。 萧史看着微微倩笑的少女伸出右臂去让那凤鸟安栖,心中无由欣慰之意顿生。“是啊,你的紫芝。” “已经这么大了。”她的语气充盈梦幻,“我还记得它破壳而诞的样子呢。” 这紫凤衔竹啄玉而生,乃是凤中之皇。那枚凝丸般的凤卵却正是琼华夫人机缘巧遇之下藏得,而后赠给了同样携玉经世的她。 弄玉盯着凤鸟清越流光的翅羽,陡然一阵无法遏制的哀伤袭心,她轻轻捧住胸口的位置眼神直直道,“可是师父她……” 少女受教于吕望时便总听老头儿为琼华夫人的年纪喟嘆,在那样小的时候就已得道,事实上对这人世纷繁她又哪里会有机会去读懂呢?太过灼目的修仙天资剥脱了这个女子应有的普通情感,她的本初之心或许也随容颜一同守定了罢。 弄玉很想说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啊,但是对女子的敬重却不允许她这般直言逾矩之情。在与吕蕊双双沉睡的三年中,她明悟了自己作为太阴星转世之任,也知晓了秦王与晤韦将自己作为祭品的原因。
第21页 晤韦无愧于天下第一星占之名,他居然算出那名握玉而生的小公主对应“牺牲”之意。其时廉贞乱道,应地楚越将生弥乱,祸殃西北,而秦尚未积蓄足够与之抗衡的力量。为了社稷基业,秦王便命晤韦布兵戈之阵,忍痛以幼女一人之命换取秦的安宁。 拥有“牺牲”之命的弄玉是极为珍贵的祭品,她的死亡能够牵动九天星辰之力消弭国难;然而琼华夫人吕蕊却对此动了恻隐之心,她在护得女孩周全时便料到天下的变局,那时起就已考虑了献祭之事。 “最终还是要有一人牺牲……那本应是我。”弄玉用指尖理着紫凤的流羽,满面哀伤的笑容道,“但师父她将太阴本命贾夫人的命轨还与了我,却将牺牲之相位移接到了自己的命星。” “……我知道的。”萧史听她惘然怅嘆,仍是不变的微笑,“玉儿,我比你更加了解师父,不必难过了。”他说:“打起精神来,师父还有要你做的事吧。” “是的。”弄玉顿首,眉间回添了些许暖色,“师父似乎只是要我去同那廉贞应命之人会晤片刻。”她顿了顿,一扬臂,紫凤与萧史的金龙一同盘绕环绻向苍青天际而去。 他们并肩看着龙凤皎影在霾霾云翳中忽隐忽现,许久,弄玉方轻声道:“萧大哥可愿随玉儿一同前往?” 第12章 节十一·萧墙 冰一样剔透的杯珓散落在地时发出的清脆咯啦声惊醒了伏案而眠的冉采,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看见屋内已掌了灯,而师父晤韦正在旁近的矮几上用星相石推演着什么。他脸一红,手忙脚乱地将满地珓片笼在袖中,才上前行礼道,“师父回来了。” 晤韦哼了一声,权当作答。冉采自知理亏,见师父居然不追究自己私下钻研卜筮巫术之流,心中暂且安稳,眼珠一转道,“师父,听宫里人说楚王就要打过来了。傅尔姐姐教过我隐之术呢,这就想试试看哪一个比较精准……”他看着晤韦的眉头慢慢凝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推算的结果还是自己的话,只得硬着头皮作结道,“现在看来,真是太愚蠢了,果然还是占星术最为准确详实。” “不可能。”晤韦失神喃道,“这怎么……”长髯的星官忽然拂袖拔门而去,直直奔向屋外,仰首望向漆黑微烁的星空,良久不得动弹。冉采早随行而出,看见师父这般模样倒是见怪不怪。他见晤韦丝毫没有挪动目光之意,便回屋拾一件旧氅来披在他肩上。手指甫一触及那轻颤的身体,就被一只老迈的手掌攥落了衣裳。 “……冉采,有请大王。”这话说得分外艰难,晤韦强压心中惊骇狂喜,仰天长嘆,“天佑大秦……天佑我大秦啊!”少年闻言震撼,连忙顺着师父的眼望向累累夜星。乱轨的廉贞之侧,一颗本应黯淡的主星位影渐渐浮现了。 那颗星,分明象徵着简璧公主! “大王,封登典礼的研香师已到了,正在寻莺馆候令。”一名宫人躬身拜道。 “直接引荐去宿夕楼,”楚王商臣道,“按夫人的意思行事……退下罢。” 宫人喏了一声,折回客馆,领着年轻的黑衣研香师在杨柳拂面的楚宫中穿行片刻,不多时便到了云姬夫人的居所。 越荧着一身碧月水裳,隔着碎珠帘靠在梨花木椅中静静看着宫娥身后的少年。那样精雕细刻的五官比起着名的美女来也是分毫不差的,如同被岁月的双手所恩宠般,在流年的缝隙间只捨得贮藏秀丽明媚的积淀。这容颜伴随着她成长了太久的年岁,早熟稔于息,不会再有旁人无谓的惊艷之感。 她的心中分外宁谧,似乎自那一天起始便终知会有这样一日。他所说的那句“等我”,她认真地铭记在心,不忍相忘。而现在,他只是履行了那时只有他们两人既知的诺言。 女孩儿真的在等他,以一种向死的姿态。 王宫诸人只道楚王唯有云姬一位夫人,伉俪情深甚或王连其余女子也不曾触碰,却不知他们的相敬如宾是真正意义上的未曾同房。越荧知道商臣因母亲梁庄公主之故而不愿广纳妃嫔,也猜出他真心爱慕之人绝非自己。 他们的关系更接近于同盟。她为他夺取帝位奠基,而他不为子嗣之事逼迫于她。那个内心冷漠如斯的少年,或许真的是为了復仇而来的吧。他已不知悲悯为何物,残忍暴虐之气与日俱增,甚至在正式封王大典之前便向秦下战书,约定今年七月出兵征讨函谷关。 百姓怨声载道,朝臣劝阻死谏,都不能使这位年轻的新王收回成令。众人只将希望寄託于埋首书卷、明理淡泊的云姬夫人,却绝望地发现同样年轻的夫人根本没有参与王事的打算。 越荧其实是作为一个妖姬来霍乱楚国的,这虽并非她之本意,却是湘夫人切切叮嘱她需成之首要大事。现今无需她多做什么,商臣已然将楚引上动盪离乱之途,或许不出十年,那个湘夫人所期待的覆灭终局是可以出现的。 不知何时讨论的矛头又无可避免地指向了她。他们说正是因为楚王无后,才会使怒气殃及朝野,心中才会失却王者应有的仁慈。他们质问她为何不能给楚王一个孩子,让他体味家庭的温暖。他们央求王另娶新后,却遭到洪水般汹涌的打压。
第22页 于是,流言开始瀰漫在楚国的王城。人们说那个美得不祥的少女从邈山学来了妖术,引得王倾心迷恋自己,不顾社稷安危……甚有传闻说她便是当年楚王商臣在云梦泽杀死的那条巨蟒的后代,为了报復而化为美人入宫迷惑王,使得本性纯良的王者渐入修罗之道。 越荧只是冷笑。 第六弦技的抑制作用渐弱了,她也不再刻意削弱他的戾气。那样的痛苦便只能依靠嗜血的渴求来抒发殆尽。他在压制不住自身杀气时会无缘无故地杀人,她看着那些死状奇惨的宫人也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寒意,便试着奏了第七弦音的前调。却不料当时的他彻底陷入疯狂,险些将自己也一併屠戮。 商臣……怕是要坏掉了吧。她想,悲哀的是在毁灭之前,他一定会将楚国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祭品,来铺展那条染血的黄泉之路。 封登大典所要求的雨——“天赐之水”已经整整推迟了两个月,大巫祈雨无果,用龟珓与鬼目草卜筮,竟暗示楚王拿云姬夫人来做祭品。芈商臣不知《七煞》曲谱许已对己无效,当然地否决了大巫的提议,还威胁要将其烧死祭天。 大巫对这桀骜不逊的新王怀恨在心,便私下散播关于云姬夫人的谣言。这样,所谓“妖后”之称渐风行整个国都,将女孩儿作为祭品烧死祈天竟成为一件众望所归之事。她处在漩涡的中心,又怎么会不曾耳闻那些话,只是不知商臣还能维持清醒多久。假如他抵制不住压力松口,越荧便会是第一个被祭祀的楚国王后。 就在这风雨飘摇、山河震盪之时,她再一次看见了苏惑,内心却被久违的宁静祥和所笼罩。幼时在凝波泉涧的第一次相见,他分明还不敢看她的眼睛,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他漆黑的目光却穿透了真珠屏障,笔直地锁定了她瞳仁游移的走向。 越荧已然不敢想像外界诸多将自己妖魔化的传闻将他心中的她摧毁成了何种模样,但她是问心无愧的。 “你来了。”她平静地说。 苏惑沖她笑一笑,径直越过宫娥,在那个女子惊唿之前将手臂递入了珠帘。 “重华遗雪,洞明屏潇。”他的掌心赫然扶着一只琉璃净瓶,“此香名为蓦凝流烟,世间唯余此半斛,可是夫人所需之物?” 一旁的侍女果然呵斥道,“大胆香师,怎敢妄图窥探夫人!” “罢了,罗漾,你与久玉都先退下。”越荧仍旧一副淡然如水的口吻道。 那侍女罗漾秉了命,然十分疑惑地合住了门。她是云姬夫人的贴身女官,自然了解少女的习性。但方才夫人的反应实乃蹊跷,令她多留了一层心。楚王商臣的安排授意她时刻用心遵守,此时便悄悄拉了久玉的袖子,两个人就候在了楼下三阶外,并没有远去。 越荧怔怔看着苏惑手心那只修长的瓶子。他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暗示了他们幼年在一起度过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少年却已抹开了珠帘,眯起眼笑道,“阿荧,不试试我为你调的香么?” 她如同着魔般点点头,任由他拔下软玉塞,将那香置于自己鼻端轻摇慢晃。一阵遏制不住的眩晕自足底升起。少女一直是坐在椅子上的,此刻仿佛却要滑落在地。 一只手揽住她委顿的身形。她晕忽忽地抬起眼,看见他犹自微笑,将瓶口餵到她唇边轻声道,“喝了吧……喝了就会好受些。” 她当然知道那是一瓶香,而香是不能为食的。 她的心慢慢冰冷下去,陷入死寂一般。其实这时她还是能够说话的,她知道罗漾和久玉是商臣派来监视和保护自己的,就在离楼门不远的地方。可她只是缄口无声,死死地将他的衣摆攥在手中。 这就是你要我等你的原因么?她想,在这个如鬼魅环伺的楚宫中她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原来只是为了等他来……杀死她。 一行清清柔柔的眼泪沿着脸庞逶迤而下,越荧一口口咽着那香,身体渐渐冷下去了。苏惑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泪水般,仍是微笑着将瓶中香倾尽于她唇。 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着他,始终不肯闭眼。 他明白是他欠了她一个解释。 “诛妖后,清君侧。”他在她耳边一字字念道。她濒临溃散的神志如雪逢日,缓缓地,消弥了。 苏惑,你错了。 她只在一个须臾间想起了她再也不会忘记的人。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一滴滴砸在雕花的窗棂上,像是要击碎固守百年的誓言。越荧记得无论何时楚地都是有雨的,那雨一直下在她心中,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能停息,但这同样浇灌得心底里一株幼芽得以不死。 可是而今她分明感受到荒芜的气息从碧野拂过,生灵百骸成空,犹如云梦泽之畔的竹墟,在尘霭的封存下故去。 恍惚中她听见许多匆急的脚步声在耳边嘈嘈作响,很想吩咐一句“不要吵”,然而她太累了,自幼时被湘夫人所寻收为内室弟子,便谨慎处事,处处如履薄冰。现在总能够长眠终古,不为世事如焚忧心。但是,那棵心膛上的碧树枯萎的根结穿透了心脏时终究是刺痛的。 第13章 节十二·沧浪 青若远山的雨轻轻濡湿商臣的衣襟,他一个人站在大殿的石廊下,风自鬓角鼓盪而过,掀起柳上眉叶的明翠清气。
第23页 王城外的大泽云烟浩渺,昭示着南方的雨季在穹湾徘徊六十余日之后终于姗姗来迟。这场雨拖延得太久,所有人的耐心都要被磨光了。 他想起巫殿前宣下战令的那一刻大巫几近扭曲的眼角,心中不由快意陡生。可谁也不会知道他究竟何故与秦为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那个被埋入石棺从华山之巅坠没的少女。 他们第一次相见却不是在订婚典上。 那是一个白露微降的清晨,还只是八岁孩子的商臣满身血痕地仰倒在水草湿地中,他中了蛊毒,神志已不清,其实不过是将死之人而已。这时,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白衣女孩拨开长草觅路而来,她不知为何在这片大泽中迷失了方向,却意外地寻获了濒死的少年。 “……你没有事吧?”她伸出小手去拭他的前额,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她还那么小,同样看见了遍布他体表密如水纹的紫黑色血线,却并不惊乍,只恍然大悟般道,“是中了咒吗?”她也束手无策起来,但并不离去,而是拿着支择净的长草叶子为他驱赶循血腥味而来的小虫。 “不要害怕,”她颤颤地柔声道,“一位很厉害的仙人就要来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已有些听不清她的话了,心里却是在冷冷嗤笑。那蛊毒分明是他自己为了结束生命而染,哪里用得着谁来救治?他的怪病自有意识起就像是鬼蟒一般缠绕着他,与其说他厌弃如此活着,更不如说他是想杀死那只盘踞在他体内的厉鬼。 男孩跑去了大巫的祭殿,将手伸入了那只禁忌的黑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只感觉指尖一痛后,致命的麻痹感如风引火,瞬间吞噬了整条右臂,而后燃着苦涩的黑焰席捲了整个身体。 他几乎立刻瘫倒在地,但是母亲的眼睛就在面前,随着灼烧而干瘪深陷;那一刻他几乎继承了母亲全部的骄傲执着,一步步挨到了云梦泽岸,明白这片空旷无人的水地将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可是一个女孩莫名出现了。这个时节、这个地方……本应该是没有人的。她打乱了命运的走向,云霭重重的楚空之上,命星轨迹交错,谁也无法看清。 那时的弄玉是被萧史从丹台峰救下后不久的,方恢復了气血,便被鼓励出来透一透空气。大概是知道小姑娘悲痛难捨的心绪,少年便在去楚地猎珠时捎带了她,在她衣袋中放置了几枚符咒后,便沉到了附近的湖中。 弄玉看到商臣的样子与自己那时有几分相像,不由深感恐惧——他是和她一样被亲人们作为祭品抛弃的。 予她咒符时萧史说明了其中有一条感应,在她遇到危险时他自会有所感知。眼看着男孩就要哽尽气息,她便用指尖沾了他手腕的血咽入喉中。嘴唇立时麻木,本就不支的虚弱身子也站不住了,女孩眼前一黑,仿佛要晕厥过去。 萧史如他所言来得很快,他怀中的幼女才睁开眼,就听他轻嘆道,“那位少年已无大碍……但公主玉体为重,望今后不要这般疏忽大意了。”小女孩知道这就是责备了,她也侷促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这枚丹丸公主切记要含在舌下,不可吞服。”萧史悠悠递出一颗血甘弥,“此种毒属性极寒,对女性的伤害更为严重……也亏是阴毒,他一个少年人血气方刚倒容易回復。”弄玉知道他在解释给自己听,也明白不能出声的因由,面上微落绯红,只能深深垂首,别无他言。 商臣就坐在一蓬草丛下,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个将自己从死亡手中夺回的小姑娘。她一身素色白裳,腰间却坠有一枚精刻的碧玉笙。“你欠她一命,”他记得那仙人说的话,“所以你的命就是她的了,而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看着仙人托起女孩,而暂时失去声音的她安憩在他的臂弯,只能向他挥挥手作笑别。这个节点自此与母后之死一同铭钉在记忆中,再不敢相忘。 他以为那就是全部了。直到十七岁那年他仰望秦宫的凤凰台,看见那张阔别经年似曾相识却愈发纯雅的面庞。他知道一定是她了,她总是不变的。 然而那个高台上的少女并没有看他及殿阶上诸公子一眼,却苍白着脸将手中的姻缘果掷向了万里晴空。 商臣首先是失望的。论邦交利益与身份地位,她本应该将那枚殷红的果子转递于他,而现在果子砸落之处直如一滩新血般刺目。 紧接着是震惊。将果子投掷于空并无姻缘天定之意,而是说明这位公主选择了天婚。他这才恍然想起九国祭典即将降临,而简璧公主将成为最好的活祭。 ……她,宁愿死也不要选择我……商臣想,是这样吗?那段日子失魂般煎熬,直到他受湘君提点想到了第二种可能。公主不是出于自愿的,那是在秦王的逼迫下不得已为之!那时起他就将秦王任好与父亲楚王并列在第一等罪人的名单上。 命定之日来临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属于自己的少女嫁衣入棺,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情也随之覆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如同磨刀缓缓将理智挫骨扬灰,典礼的后来他几乎想要杀死所有面怀惴惴的人,克制不住的杀伐之意使得双目充血,嫣红的命源几近从眼中汩汩而下。 ……我会为你復仇的。简璧。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的剪影,此刻两名女子的影像重合,在他心底引发的无声浩劫摧毁了一切。
第24页 封王之路,即为魔之路。 他开始放任内心的鬼肆意咬杀无辜,却能将骨子里的狰狞沉降在顺服平静的表象中。但他自己是明白的,这一再的沉沦已不允许再得到救赎。那个作为替代的女孩儿云姬不知不觉便成了道义的盾牌,内外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因而他是绝不会浪费她的生命的。 雨幕中忽有丝缕的笙乐飘杳。商臣的记忆正自凌乱碎断,倏尔抬眼便望见遥遥天外一盪虹光向宫城坠来。那是紫色的……凤凰? 一名少女踏空而来,所经之处风雨归伏。她足韵裊然,裙裳之畔彷如将要绽放一朵朵明夜的莲花。商臣镇定地看着这仙姝异景,不曾移动分毫目光。 “王上……王上!”雨声里远远有宫人在慌乱通传,“王上,不好了!夫人她……”商臣却只是盯凝着殿前端立的羽衣少女,她的左肩靠着一只朱紫瑞鸟,腰畔浅悬一束碧玉笙。 “陛下。”她轻轻顿首致意,并不行王礼,“陛下还曾记得昨夜之梦么?” 默然良久,他才道:“记得。”她便微笑道:“梦中弄玉所言皆实,还望陛下考量。” 他仍记得多年前她一袭绛红嫁衣入石棺的决绝。本来应是他的新娘的简璧公主,该自此消失在华山了才对。 商臣并不作声,只是道,“仙子可否识得秦国简璧公主。”弄玉一怔,想不到楚王竟会这样问,想了想,便道,“自然是识得的。只是公主已为逝者,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你,可知自己的样貌与那时的公主分毫不差。”他说。弄玉却浅浅笑道,“是的,吾身既知。” “仙子是为秦国而来吗?”商臣又问,这时他不愿去看她了,眼睫低垂,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不,是为这天下。”弄玉说。 商臣想,原来你竟没有死呢,简璧。 “仙子的请求,寡人会考虑的。”他的音容忽然无比倦钝,似是竟要睡去了。看起来她仿乎并不认得他。每一次他们相遇之时,她都不会记得他了。 “陛下,请收下这枚艾种。”弄玉肩头凤鸟翩起,白玉般的纤喙衔着一粒草种。商臣接过那颗纤弱的生命,忽然有错觉这就是当初还是孩子的那个自己。 “这就是那颗种子,将它所开之花连同器皿置于枕前,每夜于其香中入眠,日久天长痼疾自可痊癒。” 他握着种子背转身去,“寡人明白了。仙子请回吧。” 弄玉莞尔,“谢陛下,吾身这就告辞了。” 这一次,她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自此他们将如参商永离,纵使昼夜逆转,斗落星移,也不得相见。而他无法出言挽留她。因为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了。 他与她的相遇是以离别为起点的,而最终也将由离别来奏响尾音。 回过头去,她果然已不在了。连一丝痕迹也不曾遗留,比白驹过隙更为洒然了当。浑身透湿的宫人却伏在阶下颤抖。“王上……夫人她,遇刺了!”他抖得那样厉害如同筛糠,不知是身体还是内心的寒冷。 在所有宫人的心目中,云姬夫人对于大王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而夫人竟遇刺身亡,这样的大王势必要戮尽后宫,血染楚城了。 “听见了,你退下罢。”商臣异常平淡地道。 他慢慢走回了大殿。 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雨水所捎之春寒竟料峭如此,直要侵透骨髓。 坐在冰冷的石雕王座中,楚王支藏在右掌后的脸庞有一滴一滴的泪水淌下来。这泪水不是为他而流。那些一个个走过又走出他生命的女子。梁庄王后,简璧公主,云姬夫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终于要过去了。 这一刻他却寻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宁静,思想中漂浮着的白色帜锦褪尽血腥,还原了本来的颜色。殿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恰好掩埋了他无声的哭泣。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长呢?也便是,一场梦的时间吧。梦醒了,时间就到了尽头。云梦泽涨潮的水声扑天盖地,似乎在以无穷尽的力量拍打着两岸风物。 风物依旧。 第14章 尾声·云岸 遥远的华山朝阳峰之西,一支精良匠人组成的工队正在山壁间施修。那是秦王任好为纪念简璧公主所筑之庙,匾额即题为玉女祠。 弄玉倚在浮云流岚之间,看着那藏有自己塑像的庙宇,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玉儿,对自己的神庙很感兴趣么?”萧史臂上束着五色丝线行来,“也是啊,今后便能感受到香火加身的暖意了。” “萧大哥还是不要取笑玉儿了。”她有些闷闷地道。 “怎么,玉儿仍是不舍前世之人吗?” “……并不是的,只不过……不过那日见到王与王后及两位公子共饮菊花酒时,提及了玉儿。”她抬一抬微红的眼睑,“我明白这不是王的错……他为了大秦社稷而牺牲自己的孩子,本就是深明大义的……” “玉儿,不要说了。”萧史将宽大的袖口笼在她颈间,“今夜西亭的孔雀优罗昙花期将至,白石真人邀我们同去观看呢。”
第25页 她很安心地点点头,听任他将丝线缠上自己的手腕。对于萧史,她除了信任别无他法。 他向她许诺今后会带她一同悠游这天下,看吴越烟雨桃花携春款曲,看燕绍铁城余晖尽染漠海沙衣,看西蜀三江汇涌青峰绿树映透重楼,还要看东海之下百川凝聚之地日月同泽,看中皇之上千雪回降之处晨昏初逢…… 女孩子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缕几近剔透的日光微笼着悬在架上的绢画。那就是从前他送给她的“喜礼”,现在这幅画新着了一层色,正招展在窗顶漏下的暖光中。 ……我……在哪里?女孩子所有的记忆终止于一片嘈杂中的死寂,而现在的这里,并不与仅有的记忆符合。自己……仍活着么?还是已经死去了呢? 是啊,应该是被他杀死了的。她正想着,黑衣的少年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盅香汤,冷静道,“醒的真是时候啊,汤刚好呢。” “……苏惑……”“怎么了?” “…苏惑…?”“啊啊,是我。”她忽然牵身而上滑入他怀中,泪珠再也遏制不住,散线的通玉菩提般滚落而下。 “……你,你要杀死我了……”“是啊,不杀死你,怎么把你带出来?” “……师父说过我们所背负的妖星宿命註定将以一人的陨落来获取另一人的新生……我,直到这之前仍以为你是受师父之命来抹杀我的。” “那不是你的宿命,只是你备怠逃离。现在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深信掌间那深浅不一的漩涡所以藏在手心,不过是为了告诉我们,自己的命运终由自己的双手掌握。” “……苏惑,你变了。”“你早都变了,我再不变不是要吃亏么?” “……这是哪里?”越荧半晌无语,只得道。 “怀橘岭。这样你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最新鲜的橘子啦。”苏惑的笑容里有五月烟阳蒸腾出的芳菲与明彩,这让少女联想起他年幼时总是攥着橘子递向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 “……橘子。”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孩子手中明媚的金黄果实。 “你说什么?”“我说,我不喜欢橘子。” “就这么喜欢和我对着干吗,阿荧?”苏惑正为女孩挽起一匙汤,闻言便假意泄气道。 “我真的不喜欢。但是只要你喜欢……就没有问题了。”越荧轻垂扇睫,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脸。随后她便似听见了瓷勺坠入汤碗泅晕开那一朵涟漪的声音。 楚国王后斗氏云姬亡后三年,楚王商臣应普国之求迎娶郑国公主姬氏,所生之子熊侣便是被后世称为春秋五霸主之一的楚庄王。 然而,这又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觉得懵逼是肯定会有的 emmmmm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因为,少了前情啊233333 可就是改不掉先写后传再来前传的毛病啊(摊手.jpg) 因为是很旧的作品了,感觉已经写不出这么***的风格,所以作为下篇的前传就木有啦,木有啦(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