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室》 第1章 红鸾星动 佳庆九年,隆冬过后。 适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春雨绵绵,青翠欲滴的汴京城拢了一层烟雨,宝珊手撑油纸伞,跟在缃国公夫人赵氏的身后。 主仆二人刚进梅织苑,就见世子爷的大丫鬟被李妈妈轰了出来。 檐廊下,李妈妈厉声呵斥道:“没长脑子的贱婢玩意儿,今儿不打断你的腿,你就不知道府中的规矩!” 大丫鬟跪在门口哭哭啼啼。 见到这一幕,赵氏沉口气,转眸看向宝珊,“明儿替我去趟牙行,给世子选个称心的。” 宝珊垂眸,软糯地应了一声“是”。 女子声音轻柔,如四月的莺啼,扣人心弦,赵氏不免多看了几眼,眼前的佳人清丽脱俗,散发着江南美人的婉约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伺候人的婢子,可她命运不济,被赌徒养母卖进了缃国公府。 李妈妈见到两人,严厉的嘴脸一变,笑眯眯走上前,“夫人来了。” 赵氏问道:“怎么回事儿?” “禀夫人,这贱婢趁世子熟睡,想要爬床。”李妈妈迎着赵氏走进堂屋,掩口道,“衣服都脱了,被世子撵了出来。” 赵氏咳了一下嗓子,“打发到前院做事吧。” 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宝珊红了耳尖,瞥了一眼跪在门口的大丫鬟,心里清楚,比起风流的二公子、多情的三公子,世子爷的床不是谁想爬就爬的。 国公府有三位嫡出公子,除了世子陆喻舟,其余两人都已娶妻,前不久,二房媳妇还给国公府添了男丁。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三位公子都非赵氏所出,而是缃国公的亡妻所出。 赵氏是继任,膝下无子,但因她的郡主身份,无人敢小觑。 收起伞,宝珊跟随赵氏走进西侧书房,紫檀隔扇内燃着沉香,芝兰玉树的男子端坐书案前,执笔舔墨,书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英俊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母亲怎么过来了?”陆喻舟绕过书桌,示意书童上茶。 宝珊止步于隔扇,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眸静等。 一旁的李妈妈用余光打量她,心想这等美人能否打动寡欲的世子?随之摇摇头,世子贵胄出身、俊逸非凡、蟾宫折桂,被称汴京第一公子,除了天仙,怕是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书童将茶点端上桌,也退到宝珊身边,小声道:“珊姐姐,昨儿我教你吹的口哨,学会了吗?” 他年纪尚小,又得陆喻舟关照,性子有些顽劣,见宝珊没搭理自己,扯了扯她的衣袂,“珊姐姐?” 宝珊拂开他的手,怪嗔一眼,用嘴型道:顽皮。 两人的互动落入赵氏的眼里,赵氏眉眼含笑道:“在讲什么?过来说与我们听听。” 宝珊轻轻摇头,心知赵氏是怕与继子相处太过冷场,才会让他们去活跃气氛,可她心里并不愿意,且不说世子面冷,就说吹口哨这事儿,传出去哪还有脸面啊。 书童狡黠一笑,扯着她来到主子面前,“夫人,世子,珊姐姐的口哨吹得可好听了,跟黄鹂鸟似的。” 书房燃香太浓,宝珊嗓子有些难受,“夫人别听他胡诌,奴婢不会吹口哨。” 赵氏揶揄道:“你嗓音好听,说不定真如他说的。” 宝珊赶忙摇头,因距离陆喻舟太近,不自觉捏紧手中的罗帕。余光里,男子手执紫砂壶,正在为赵氏斟茶,骨节分明的大手甚是赏心悦目。 宝珊有个癖好,喜欢看人的手,每次见到陆喻舟的手都会不自觉多看几眼。 像是感受到某种视线,陆喻舟淡眸看去,正好捕捉到宝珊低头的动作。 女子冰清出尘,如春日芳菲的玉兰,姿色自不必说。可她看着老实巴交,身上却有股别扭劲儿,不像能被人轻易驯服的。 他也知,她入府两年,迷晕了自己的两个嫡弟、三个庶弟,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还能独善其身,自是有些本事。 是以,从不与婢子多置一词的世子爷开了金口:“那你就吹一声,让我们听听。” 男子声线清朗如玉牒落冰河,偏偏带着股戏谑劲儿。 宝珊万万没想到世子爷会拿她开玩笑,明艳的脸蛋浮现两朵粉云,“奴婢...不会。” 陆喻舟泛起冷笑,也没强迫,“退下吧。” 宝珊如释重负,默默退到隔扇外,可升起的羞臊久久压不下去。 华灯初上,国公府内灯火通明,服侍赵氏沐浴后,宝珊回到耳房小憩,夜里还要跟几个大丫鬟轮流守夜,可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竟了无睡意,眼前总是浮现陆喻舟那双修长的手。 虽说世子相貌倾绝,可在她心里,还是不及他那双手吸人视线。 宝珊坐起身,趁着屋里没人,悄悄打开自己的小木匣,里面盛放着沉甸甸的钱两,一些是自己积攒的月银,另一些是夫人高兴时打赏的碎银。她捧着木匣,满心欢喜,等再过上一年半载,就可以替自己赎身了。 她懂医术,等离开国公府,可以在医馆内谋求生计,日子再清苦,也好过做婢女吧。 阖上木匣,掏出纸笔,不知不觉勾勒出陆喻舟执盏的手。 子时一刻,她与人换班守夜,甫一走出屋子,就见两名轿夫抬着一顶墨绿小轿从梅织苑走出来,穿过游廊而去。 一旁的大丫鬟淑儿嘀咕道:“听说探花郎明日成亲,世子这是提前去给庆贺了吧。” 宝珊对陆喻舟以及府中所有公子的行程都不感兴趣,只想着快些攒钱离开这里,也好经营自己的日子。 风吹石榴树发出簌簌声,抖落了几片叶子,吹拂在宝珊的脸上。 淑儿凑过来,打趣道:“石榴树寓意子孙满堂,珊姐姐要红鸾星动了。” 宝珊嗔道:“休要胡说。” 这时,屋里传出床响,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一会儿又要叫水了。淑儿小声道:“看来夫人还是想趁着能生,为公爷添个胖小子。” 这也是主院为何种满石榴树的原因吧。 宝珊靠在墙壁上仰望墨空,浮云聚拢,遮蔽了皎月,很像生命孕育在母亲的大肚子里。 汴京夜色浓郁,朱雀门外香车宝马,矗立在一排商铺中的飞鸿楼今夜格外热闹,新科探花郎明日大婚,今夜在此宴请翰林好友。 作为一甲状元郎,又是缃国公府的嫡长子,陆喻舟很快成了众人调侃的焦点。他坐在窗前榻上,手衔酒杯,与准新郎碰了一下杯。 清冽酒水下肚,伴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头脑有些发胀,他本也不喜热闹,与友人交代几句,起身步出雅间,清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丑时四刻,宝珊服侍赵氏歇下后,差人将浴桶抬了出去,也算完成了今晚的守夜。正当她准备回去休息,一名轿夫匆匆忙忙跑进二进院,叩响了正房的房门。 轿夫的动静不小,惊扰了沉睡的人们。缃国公宵衣旰食,无暇他顾,府中事务都是交由赵氏打理。听轿夫说完情况,赵氏叫宝珊进来伺候。 不得已,宝珊提裙进屋,为赵氏更衣挽发。主仆二人步入梅织苑时,陆喻舟已经回了卧房。 赵氏昂胸走进堂屋,吩咐管家道:“现在就去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国公府世子下药!” “明白。” 宝珊随赵氏走到卧房前面,见拔步床上已垂下冰绡帷幔,遮蔽了里面的场景,她甚至不知,里面的人是不是陆喻舟。 漏刻嘀嗒叩动着心弦,府中侍医却迟迟没有现身,宝珊依稀听见帷幔里传出了难耐的声音。 赵氏眉间露出担忧,喃喃道:“世子血气方刚,哪能熬得过药效。” 她看向宝珊,“去前院选十个婢子过来。” 这话让屋里的人们大为惊讶,二房公子上前劝道:“大哥姱容修态,哪里是那些婢女能攀得上的” 作为世子爷的初夜侍女,必将被留在世子爷身边,嘴甜乖巧的,说不定能在世子夫人进门后,被抬为妾室,可前院的婢女是府中的二等婢女,按照府中规矩,她们是靠近不了嫡系子弟的。 赵氏点点头,“那从你院里子调几个清白的过来。” 二公子抱拳咳了下,露出一抹赧色。 赵氏瞪他一眼,“年纪轻轻如此纵欲,当心......” “好了母亲。”二公子打断她,“眼下,咱们还是先解决大哥的事吧。” 思忖片刻,赵氏吩咐宝珊:“你去把府中身世干净的大丫鬟全部唤来,让世子自己选,我也不想明日挨世子的埋怨。” 众人觉得合情合理,毕竟不是亲母子,即便表面看不出什么,私底下还是离心的吧。 听着帷幔中传出愈发难耐的声音,宝珊不敢耽搁,急忙跑了出去,不消一刻钟,就带着二十名容姿清秀的婢女跪在隔扇外。 既是全部,宝珊也不能例外,可她不想婚前失身,于是默默退到最后面。 二公子走进卧房,询问一番,面色复杂地走到众人面前。 赵氏问道:“世子要一一过目吗?” 二公子摸摸鼻尖,目光梭巡一圈,落在了最后排,“大哥点了宝珊。” 第2章 蒙住眼睛 “大哥点了宝珊。” 这话像惊蛰过后的闷雷,炸开在花海中,惊扰了蛰伏花丛的浮蝶。 众人随之看向跪倒在最后一排的宝珊。 赵氏也没有想到陆喻舟会点宝珊侍寝,就在今儿晌午,她观两人之间的互动也没有看出半分蹊跷。 怎么会 赵氏拽住二公子衣袂,“你没听差?世子点的确实是珊丫头?” 二公子心里那叫一个发堵,自打宝珊及笄,从美人胚子蜕变成大美人,他就蠢蠢欲动了,每次见到她都能被勾去半条命,可这丫头油盐不进、好赖不分,怎么也不上钩。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强硬的手段,可她毕竟是赵氏的贴身侍女,闹掰了对谁都没好处,如今倒好,叫自己大哥占了先机,尝到了含苞待放的第一口鲜儿。 惊讶过后,每个人的眼里都蕴了不同的色彩,丫鬟们直道宝珊攀上了世子爷的高枝儿,可以扶摇直上了。 宝珊双膝跪地,挪到赵氏面前,一开口声音发颤,“夫人,宝珊笨拙,恐不能服侍世子。” 自打进府,她就没有想过攀高枝儿,纸醉金迷固然璀璨,但也仅是昙花一现,像她这种出身,贵胄子弟怎会付出真心?不过是他们指尖的一点点慷慨和施舍罢了,新鲜一过,指不定被丢去哪里残喘。 佳人眉眼染了焦色,妙目里满是惊恐,一头乌黑的长发略显凌乱,美得惊心动魄。 府中的公子们各怀心思,纷纷上前替宝珊说情,三公子更是走到赵氏面前,道:“母亲,我手上有个合适的人选,是教坊司的婉芋姑娘,人家要模样有模样,要出身有出身,保管大哥满意。” 教坊司是朝廷的燕乐机构,其中的乐工多为罪臣的子女,容色好的,会被调.教成官妓,供官宦享乐。婉芋姑娘是新人,还是清倌,确实较为合适。 赵氏也不想失了宝珊这个知书达礼的侍女,遂道:“还不快接来。” 得了这话儿,宝珊的心才算落下,几不可察地舒口气。 三公子张罗事情的能力不弱,很快将婉芋姑娘接了过来,来的路上许诺了很多好处,诸如以后世子爷会对她多加关照,婉芋姑娘也不是贞烈之人,既已入了寒窟,委曲求全是早晚的事,初夜能伺候世子爷这样冰魂雪魄的公子,也是求之不得。 人被带到时,赵氏遣退了其余侍女,只留李妈妈在旁,帮忙教习男女之间的尤花殢雪。 而此时,帐中的男人已经忍到了极致,再不阴阳调和怕是要逆血而亡了。 李妈妈带着婉芋姑娘走到帐前,恭敬道:“世子,人到了。” 里面毫无回音,李妈妈转眸对婉芋姑娘交代两句,挑开了帷幔。 拔步床上,霞姿月韵的男人靠坐在软枕上,昔日清冷的眉眼染了几许春色,眼尾猩红的可怕,当他闻到一股胭脂香时,本能地伸出手,可眼前的女子哪里是那个仪静体闲的女人! 男人蹙起眉宇,“传宝珊过来。” “......” 李妈妈和婉芋姑娘皆是一愣。 陆喻舟冷声道:“聋了?” “是,老奴这就去传。” 世子爷鲜少发怒,但发起怒来,连公爷都打怵,是以,李妈妈赶忙打发了婉芋姑娘,径自去往二进院。 此时,宝珊正坐在耳房里,被几名大丫鬟调侃,打趣她假清高、欲擒故纵。宝珊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庆幸的淡笑,却不想,李妈妈带着扈从破门而入。 几个大丫鬟吓了一跳,淑儿刚要发问,就被扈从一把推开,二话不说,拽住宝珊手腕,粗鲁地往外拽。 宝珊深觉不对,单手扣住门框,“李妈妈......” 李妈妈也是无奈,劝道:“我就说你命好,果不其然,叫世子爷看上了,今晚伺候好了贵人,以后荣华富贵还能缺了你的?” 圆润饱满的指甲泛起白泽,宝珊轻轻摇头,“我不想......” “宝珊!”李妈妈走近她,附耳道,“你若真不愿,世子也不会强逼你,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但你要清楚一点,今夜不救世子,你今后在府中的日子会寸步难行。” 宝珊美眸一闪,是啊,若是今夜忤逆了府中最金贵的公子,以后的日子,她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她生来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被养母以二两银子卖到国公府,无依无靠,若是连府中的主子也得罪了,别说是赎身,就连能不能完好走出国公府都难说。 扣着门框的手渐渐松开,被李妈妈拽着亦步亦趋地走向梅织苑。 古朴简约的世子卧房内,李妈妈撸起宝珊的袖子,当见到雪白之上的一点朱砂时,欣喜道:“世子,宝珊过来了。” 宝珊跪在脚踏上,低垂眉眼,牙齿打颤道:“奴婢来服侍世子...安寝。” 帷幔被挑开一边,陆喻舟静静看着连枝大灯下的女子,靡颜腻理、体态婀娜,优美的雪颈微微前倾,像一只飘浮在湖面的天鹅,又似烟雾中朦胧的琼花,空灵婉丽,不忍撷取,可腹部强烈的不适吞噬了理智,已忍得快要七孔流血,怎会因为一个婢女手软。 “下去。” 这话无疑是对李妈妈讲的。 李妈妈嗫嚅道:“老奴为世子讲解......” “下去。”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伸出手拽住了宝珊的手臂。 宝珊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整个人趴在了男人脚边。 见势,李妈妈躬身退了出去,为两人带上隔扇。 菱形镂空木门如一把油伞,遮蔽了曈昽,湮灭了宝珊眼里的光。 帷幔垂落,她认命地跪坐起来,将长发拢到一侧,低眸道:“奴婢...伺候世子更衣。” 陆喻舟最烦女子身上的胭脂味,可当他闻到宝珊身上的冷香时,并不反感,撩起眼帘问到:“你很会?” 宝珊忍着酸涩摇头,轻轻柔柔道:“奴婢愚笨,恐伺候不周,还望世子见谅。” 她答话时,目光落在男人那双修长的手上,此时,那双手的手背上凸起青筋,看起来有些狰狞,可男人面上还是一派风光霁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喝醉了。 正当宝珊伸出手,试着褰起他的衣摆时,男人忽然大力扼住她的手腕。 宝珊嘤.咛一声,倾斜了半边身子,“世子......” 美人的嘤.咛宛如燎原的火种点在棕油上,一发不可收拾。 陆喻舟抬起另一只手,扯下帷幔上的流苏玉带,摊开在她面前,“蒙住眼睛。”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即便腹部炙灼,也要占据绝对的控制地位。 宝珊依顺地蒙住双眼,反手系结时,衣袖垂在臂弯,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那点朱砂映入男人精致的眉眼。 系好蝴蝶结,视线一片漆黑,宝珊有点不知所措,“世子,要...要熄灯吗?” 陆喻舟熄灭连枝大灯,只余一盏荧黄的小烛,之后,他坐在床沿,凝睇床上的处子。 陶瓷般细腻的娇躯引人遐想,陆喻舟抬手抚上她的面颊,灼热的指尖一点点向下勾住她齐胸襦裙的系带。 被蒙住的双眼轻颤,宝珊咬住朱唇,恨不能立即到天明,这般慢吞的折磨,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痛快,而且,他不是中了药,为何不像话本里说得那样猴急? 掌心下的姑娘并没有表现出抗拒,陆喻舟嘴角挂着一丝不屑,将她压在了锦衾上。 由于后仰,宝珊朱唇半启,又轻轻咬了一下唇瓣。顷刻间,鬓发凌乱,柔情似水,美得不似人间客。 陆喻舟眸色渐深,吹灭了最后一盏烛台。 明月躲进云层,雾岚漫上木牖,屋外万籁俱寂。李妈妈悄悄推开牖缝,倾身细听,却迟迟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老人显露疑惑,刚要阖上窗子,倏然听得一声呜咽,那哭声断断续续,轻柔曼妙,引人遐想。 第3章 你就值五两银子? 翌日天刚亮,李妈妈捻手捻脚走到隔扇前,贴耳听着里面的动静,憋着嗓音道:“世子,该上早朝了。” 半晌,陆喻舟拉开门,面色平常地走了出来,“备膳。” 李妈妈偷偷打量着世子爷,见世子爷衣冠楚楚、步履生风,心下稍安,至少那药没有伤及身体。 陆喻舟蟾宫折桂,本该在翰林院就任修撰一职,却因能力过于出众,被中书省联名举荐,升任中书侍郎,也是大启皇朝历任中书侍郎中最年轻的一位。 绯色官袍将他原本干净的气质衬出了几分凌厉,革带上的锦绶、玉佩随着步履摇曳,这样一个翩翩玉公子,受过多少闺阁贵女的思慕,李妈妈一边赞叹,一边瞟向里间,“世子,能否容老奴进去照顾?” 陆喻舟面色淡淡地站在铜镜前整理衣襟,“让她今晚留在这里,下值后,我还有事要交代她。” “...诺。” 得了首肯,李妈妈快步走进隔扇,轻绡暖帐中,宝珊横躺在锦衾中还未睡醒,长发遮挡了半张娇靥,雪白的肩头露于赭色锦被外,如被风雪打蔫的娇花。 室内飘散着暧昧的气息,李妈妈推开窗,转身来到床边,“宝珊。” 睡梦中的人儿拧下黛眉,神色很是不安,可没有醒来的迹象。 李妈妈慢慢掀开锦被,瞧了一眼锦被之下的光景,倒吸口凉气,饶是见惯了美人,也从未见过身段如此婀娜的尤物,难怪昨晚云雨初歇后,世子爷没有叫她离开,想是舍不得了。 宝珊的美胜在清丽温蕴,殊不知衣裙包裹的娇躯如此曼妙,只是...... 锦褥上为何没有落红? 李妈妈心中一惊,难怪看着世子面有愠色,想来这丫头并非处子!可她手臂上明明点了朱砂。 在李妈妈心思百转间,宝珊悠悠睁开睡眼,眼前天旋地转,坐起身时,锦被滑至腰间,春色半露,美艳动人,眉眼间还多了一抹娇媚。 这明明是被滋润过的媚态啊! 李妈妈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语气有些冲,弄懵了宝珊。 见她不说话,李妈妈心里来火,“你可知,世子爷今早生气了。” 宝珊用被子拢住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妈妈在说什么?” “你还装!”李妈妈扯了扯小褥,“落红呢?” 问话时,她心里打鼓,若昨晚世子发现宝珊并非完璧之身,为何没有传人进来?难道是受药效控制,不得不进行下去?她一直认为宝珊是个八面莹澈的妙人,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善于伪装的白莲。 锦褥上并不整洁,但的确没有落红,宝珊低头抠了抠床沿,羞臊的无地自容,“世子昨夜没有...临幸我。” “什么?”李妈妈更为惊讶,却发现宝珊的右手手掌有些红肿,顿时反应过来,可昨夜女子的轻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世子不知如何行房? 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李妈妈脸色稍霁,捡起地上的衣裙,“我去跟夫人打个商量,从今日起,你就留在世子身边伺候吧。” 这话如冰封了春华,让万物凋敝,葳蕤不复,宝珊拽住她的手臂,“求妈妈在世子面前替宝珊说个情,就说宝珊福薄,承不起世子的厚爱。” 李妈妈摊手,“你觉得老身的话有多少分量?” 宝珊眼中的色彩渐渐淡去,红衰翠减,连表情都凝重了几许,她是真的想寻个踏实肯干的男人过日子,即便辛苦一点儿也无妨,如今清白虽未完全失去,但传出去终是败了名声。 整理好仪容,宝珊来到赵氏面前,等着赵氏发落。 赵氏端坐在玫瑰椅上,手捧热茶,闭眼把玩鸡心核桃。两侧的丫鬟们各揣心思,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醋缸发酸,只有淑儿替宝珊觉得不值,她知道宝珊已经凑了不小一笔钱两,就等着给自己赎身。 府中的公子们多半在朝廷任职,这个时辰只有几名女眷在场,分坐两侧磕着瓜子、喝着果茶,唧唧喳喳玩闹个不停。 陆氏家族庞大,宗亲众多,缃国公又是个和颜悦色的长辈,是以,宗族晚辈时常在府中小住。 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宝珊如芒在背,头压得更低,但心中冷静,知道赵氏不会拿她怎么样,昨日床.笫间,她从世子的质问中,听出了弦外音。 世子这次中药,或许与赵氏有关。虽不知这对母子各自打着什么算盘,但知道自己搅入了暗流中。 陆喻舟的表妹阮绮儿站起身,将鬓上朱钗插进宝珊的发鬟上,笑着跟姐妹们打趣:“我就说表哥不会一直念着慕夭,以致眼里容不下别的美人,这不让我说中了。” 听此,众人一阵沉默。 阮绮儿摸摸宝珊的头发,笑意幽幽,“我们宝珊这么美,表哥又不眼拙,怎么可能看不到。” 宝珊垂目,“小姐笑话奴婢了。” 一旁的二房媳妇插话道:“珊丫头昨儿没少受罪吧,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些滋补的膳食。” 谁人不知二房媳妇是个善嫉的,之前因为二公子的纠缠,没少受这女人的算计,如今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她了,宝珊心里叹息,嘴上感激道:“多谢二奶奶。” 一直缄默的赵氏睁开眸子,看向李妈妈,“宝珊既已得了世子宠幸,就让她到世子身边伺候吧,等日后新媳妇进门,再给她找个人嫁了。” 众人没顾着宝珊的意愿,连连应“是”,心里都知,在新媳妇进门前,宝珊可谓平步青云。 檀栾参差的梅织苑中,宝珊坐在秋千上,撸起衣袖检查手腕上的紫痕,清凌凌的眸光泛起水汽。 万家灯火夕照日,倦鸟归林栖枝头,晚霞翻过高墙,映在宝珊的背上,包裹住清瘦的身子,可她丝毫感受不到温暖,一想到昨晚的种种,就不寒而栗。 陆喻舟下值回府时,夜色已浓,如往常一样,他先去了二进院与父亲议政,之后不紧不慢返回自己的院落,一进屋子,见一清妙佳人站在椸架前,这才想起今早交代的事。 宝珊弯下优美的脖颈,询问道:“世子可有用膳?是否需要奴婢传膳?” 陆喻舟淡淡眨眸,“嗯”了一声,径自去往屏风后,将官袍脱在一旁。 宝珊深呼吸几下,拿起官袍,用火斗熨烫平整,挂在椸架上,随后为男人传膳。 因陆喻舟厌弃油腻,国公府有专门为他备膳的厨役,晚膳更是清汤寡水。 饭菜端上桌,宝珊站在一旁,刚要挽起袖子,忽然想到什么,悄然捏紧袖口,按部就班地为男人布菜。 她的手纤细均匀,陆喻舟定格了一瞬,移开视线。 世家名门的大丫鬟并不用自己做粗活,还可以蓄长长的指甲,涂抹红艳的蔻丹,可宝珊喜欢素净,从不刻意侍弄指甲。 看陆喻舟食用完一碗米饭,宝珊轻声问:“世子可要喝汤?” 陆喻舟没有回答,宝珊了然,舀了小半碗乌鸡汤,放在桌边,“当心烫。” 门外的李妈妈看着干着急,心道这丫头也太木鱼疙瘩了,近水楼台的机会,怎么不知道争取?那碗烫就不能替世子吹凉,亲手喂给世子吗? 陆喻舟端起汤碗,搅了几下,终于开了金口:“手掌好些了吗?” 宝珊愣了下,“好多了,多谢世子关心。” “博古架上有药膏,去涂抹些。” “...诺。” 膳后,怕陆喻舟不喜药膏的味道,宝珊走到廊外,挤在掌心,一点点搓揉,待味道散去,才慢吞吞返回屋子。 陆喻舟坐在书房内,淡声道:“过来。” 宝珊走过去,心里有点忐忑,见男人仰靠在椅背上阖着眼帘,知他乏了,便主动走到椅子后面,为他按摩头皮。 笋尖似的十指插入男人的墨发中,轻捏慢揉,手法娴熟,力道适中,男人慢慢舒展眉头。 少女本是心平气和地做着差事,却发现男人的衣摆有些支起,登时觳觫一下,眼前闪过昨晚的场景,想起那健硕的身躯、贲张的肌肉,脸蛋逐渐羞臊。 其实昨晚,陆喻舟连衣袍都没褰,只是撩起了衣裾,宝珊想,也许他是嫌她身份低,也许是心里装着那个叫慕夭的姑娘,也许是真的清心寡欲,才会在中途换了一种方式。 感受到揉捏的动作顿了,陆喻舟睁开眸子,问道:“想要什么奖赏?” “嗯?” “昨夜的奖赏。” 宝珊拧下黛眉,温声道:“奴婢吃穿用度皆出自府中,回报主子是分内事,奴婢不要奖赏。” 男人轻哂,眼中流露些许讥诮,“说吧,没人会笑话你。” 宝珊的心提到嗓子眼,进府两年,与他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不清楚他的为人,谁晓得这话是在诈她还是出自真心,但堂堂国公世子,不至于跟一个婢女勾心斗角吧。 思忖片刻,宝珊跪在男人身侧,“奴婢想要五两银子。” 再集五两,她就能获得自由了。 闻言,陆喻舟眼中泛起浓烈的鄙夷,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打量她绝美的容颜,“赵夫人培养你两年,就值五两银子?” 第4章 你要随传随到 暮景残光,橘浓烨烁,照在宝珊的脸上,她仰起头,凝睇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喻舟。 男人勾着她的下巴,像对待波斯猫一样轻轻挠了两下,“怎么不回答?” 宝珊眨着清凌凌的眸子,软糯道:“奴婢命贱,就值五两银子。” 没曾想她会这么贬低自己,陆喻舟松开她,擦了下指尖,“命值五两,那你的初夜连五两都不值了。” 虽说纨绔子弟可一掷千金买下花魁初夜,但其实,一个店小二一整年的工钱不过碎银三两,宝珊张口要五两,并非不经脑子。在陆喻舟这样的权贵心里,她仅仅是一介婢女,比不得青楼名妓,若真的狮子大开口,只会受到更大的嘲讽。 五两银子刚刚好。 看着海榴般美艳的女子,陆喻舟又问:“要钱何用?” 宝珊也不想隐瞒,如实回道:“替自己赎身。” 当年以二两银子被卖入国公府,如今离开要拿出十倍的银两,这是卖身契上的承诺。 陆喻舟靠在椅背上,扯下腰间钱袋,丢在地上,“拿去吧。” 既然她有意离开,就不会再替赵氏做事,没必要刁难她。 宝珊颠了一下钱袋,里面足有十两,她也没虚假客套地退还五两,毕竟离开之初,还要靠余钱暂时度日,“谢世子。” “退下吧。”陆喻舟顿觉无趣,修晳清俊的面庞染了不耐。 宝珊弯起嘴角,与男人有着不同的情绪,“诺。” 艳艳长空,花木扶疏,冷香流动,宝珊穿梭在廊道里,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裙裾伴轻风,窈窕身姿融入春光里。 入府两年,受尽委屈,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了。 宝珊先去往耳房,想与淑儿道个别,却发现耳房内凌乱不堪,她的木匣空荡荡地瘫放在地上。 就在刚刚,二进院发生了丑事,三房媳妇挺着大肚子撞破了三公子纠缠淑儿的场面,这会儿闹得极凶,三房媳妇派人将耳房搜索个遍,想查出淑儿从三公子身上捞了多少好处。 此事殃及池鱼,宝珊的木匣也被横扫一空。 宝珊按捺住心慌,走到檐廊下,悄悄打量客堂内的场景,只见淑儿被两名扈从按在地上,浑身是血,哭着告饶。 三房媳妇哭哭啼啼,赵氏端着主母的架子,冷眼看着自己的大丫鬟,还命人拔掉了淑儿刻意蓄的蔻丹指甲,而这场酷刑中,三公子从未露面,更别提替淑儿求情。 淑儿性子软弱,不懂得厉色拒绝,才会给了三公子可乘之机。 宝珊喟叹一声,这不过是一场地位不同的猎艳罢了,真到这个节骨眼上,哪会承认是自己先下的手,待会儿较起真来,定会说是淑儿勾引在先。 被没收的银子自然不能当面要回,宝珊拎着钱袋返回梅织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跪在陆喻舟面前,求了他两件事,一是救淑儿,二是再收留她一些时日。 听得她的两个请求,男人用书卷拍拍她的脸蛋,轻笑一声,“凭什么帮你?” 宝珊心下无奈,男人的气质过于干净,温润如玉,性情却不似外表那样谦谦有礼,甚至有些阴狠。 书卷的味道夹杂着沉香袭来,宝珊吸吸鼻子,捧起钱袋子,“奴婢只有这些身家了,还望世子别嫌弃。” 陆喻舟放下书卷,伸手拂开她额前散落的长发,“你拿着我的钱,转头收买我去办事,如意算盘打得挺溜。” 宝珊老实道:“奴婢没有其他靠山了。” 陆喻舟看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清润的眸子微动,“要我帮忙也行,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两人之间云泥之别,提出的要求自然不对等,可眼下救人要紧,宝珊点点头,“世子请讲。” 指尖划到佳人耳边,将那谦谦气度全部散去,“第一,我将你送回赵夫人身边,在她那里探得了什么猫腻,要及时禀告于我。” 宝珊拧眉,这是让她去当细作?他们母子之间究竟有何不可调和的矛盾? “如何?”陆喻舟没甚耐心。 “奴婢依世子所言。” “很好。”陆喻舟又道,“第二,随传随到。” 宝珊攥紧拳,自然懂得这句话的弦外音,面容出现一丝抗拒。 “不愿?” 在府中,若想安稳度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爷,宝珊轻声道:“等奴婢攒够银子,能替自己赎身吗?” “自然。” “谢世子。” 美人香培玉琢,气若幽兰,看上去软糯糯的,陆喻舟满意地拍拍她的肩,“你不必插手此事,让李妈妈过去。” 站起来的一瞬,宝珊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似乎在得到一座靠山的同时,也被靠山压得直不起脊梁。 二进院正房内,淑儿被五花大绑,惊恐地看着扈从手里的刀。 三房媳妇还在抹眼泪,那叫一个委屈。二房媳妇递给她一方绣帕,“妆都花了,快别哭了,是这贱人勾引在先,又恰逢你怀着身孕,叔叔才会管不住自个儿,你消消气,且看母亲如何打算。” 可没等赵氏开口,李妈妈急匆匆走了进来,挡在淑儿面前。 赵氏是何许人,一看她的架势,就知她是来捞人的,心里有些不满,但面上并未瞧出情绪,“怎么,这贱人跟世子也有瓜葛?” “只有一点点私人的情分。”李妈妈替淑儿求了几句情,语气虽和缓,听起来却像在挑衅三房媳妇。 三房媳妇冷嘲道:“是这贱人勾引我夫君的,世子作何要插手?” 在场没有人会去觉得这件事与宝珊有关,只因没人相信陆喻舟会为了宝珊出手救人。 李妈妈温和地笑笑,软绵的话里暗藏冷刀子,“世子曾欠过这丫头一个人情,不插手也不行啊,老奴也是按主子的意思办事,三奶奶快别为难老奴了。” 三房媳妇当然惧怕陆喻舟,只好转眸向赵氏求助。赵氏转着手中的鸡心核桃,嘴角带笑,“人可以带走,但以后绝不可出现在府中。” “那是自然。”李妈妈福福身子,转身解开了淑儿身上的绳子,将人带离客堂。 三房媳妇跺跺脚,语气有些冲,“母亲,这不是坏了府中规矩么,以后若是再有此......” “住嘴。”赵氏仰了仰头,重重地呼吸了几下。 宝珊用陆喻舟那袋银子安置好淑儿,乘着小轿回到梅织苑,轻云遮月,夜色浓郁,宝珊推门走进书房,“世子,奴婢回来了。” 莹黄小盏旁,男人凤翥龙翔,右手握笔,奋笔疾书,听见动静也未抬头,“带上门。” 宝珊依顺地阖上门,走到书案前,看了一眼砚台,挽袖研磨。 手腕的红痕还未褪去,与雪白的肌肤形成对比,陆喻舟书写的速度慢了下来,渐渐放下笔。 被一道月映寒江般孤冷的视线盯着,宝珊装不得傻,柔柔地看向他,“世子有何吩咐?” “换个称呼。”陆喻舟双手交叠,随意搭在膝头。 换个称呼? 这可为难了宝珊,叫他名字显然不妥,小公爷、侍郎大人、陆哥哥...... 将想到的称呼统统说了一遍,当说出“陆哥哥”时,肌肤泛起了可疑的粉色,可男人嘴角的讥诮尤甚,令宝珊无地自容。 “主子...?”这是宝珊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称呼。 男人面色稍霁。 宝珊明白了,以后人前喊“世子”,背后喊“主子”,何种场合唤何种称呼。心里陡然生出些疲累,却无力抗拒。 “主子。”她又唤了一声。 明明很轻柔的声音,却带着说不上来的娇媚和委屈,陆喻舟淡淡眨眼,捻了捻她的轻纱衣裙,“脱了。” 宝珊怔忪,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喻舟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听话?” 宝珊捏着腕骨,“好。” 言罢,她颤着手指解开了粉蓝色绸带,一件粉白色裙裳垂落在地,堆在脚边。她又抬起手,摘下朱钗,三千青丝垂落腰间,在半空荡开一抹弧度。 陆喻舟上下打量后,目光落在她单薄的里衣上,轻描淡写道:“继续。” 宝珊卸下襦衣,手指来到腰侧系带上,不确定地看了男人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没有叫停的意思,咬唇扯松了带子。 她想要先捡起地上的衣裳,却被男人拽住了手腕,整个人扑在男人腿上,松散的里衣滑落臂弯,露出美无瑕疵的后背,后背上的金丝系带格外显眼,是连接鸳鸯大红诃子的关键所在,只要手指一挑,就会松散开。 陆喻舟低眸看着趴在腿上的女人,用手轻点她的后背,指尖下的颤意极为明显,“老二、老三也这么对过你吗?” 宝珊有点来了火气,又不能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于是直起腰,拢好里衣,“主子要是嫌弃奴婢,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这话逗笑了男人,笑声清朗透着寡情。 宝珊心存侥幸,作势站起身,却听到一声命令:“躺书案上去。” 以为自己听差了,宝珊脚步未动,“嗯?” 陆喻舟用他那过分好看的手叩叩案面,“躺这里。” 第5章 陆喻舟蹙下眉宇,揽住她的…… 宝珊躺在冰凉的书案上,视线锁着高高的横梁,想起昨晚不能称为尤花殢雪的温存,心里疑团重重。 在外休休有容的男子,怎会将这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统统用在她身上? 后背被冰凉的木板硌得难受,宝珊嘤咛一声,看向身侧的男人,“主子想要就要吧。” 能别折磨她的心智吗? 陆喻舟抱臂站在一旁,看了一眼不情愿的美人,转身扯开多宝阁上的抽屉,取出一枚玉扳指,套在拇指上,又从最下面的冰鉴里取出稀有的冰块,以锦帕包裹。之后,将包裹冰块的锦帕放在她的脖子上,交代道:“拿着,冰敷一会儿。” 宝珊心里打鼓,不知他意欲何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按住脖颈上的“冰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男人的右手上。 大晚上戴玉扳指作何? 等线香燃烬,陆喻舟拿开“冰袋”,抚上她如玉的雪颈,用拇指一下下刮蹭。 颈部的肌肤因冰敷失了知觉,宝珊仰视着男人的眉眼,看懂了他的意图。 俄尔,陆喻舟扶起她,鲜少地笑了一声,“可以了。” 宝珊走到铜镜前打量自己,镜中的女子只着了一件半透的里衣,隐约可见大红诃子上的刺绣,透着一股媚态,与雅致深韵的书房格格不入。 看着脖子上的四道红痕,很像被人掐出来的,虽然不疼,但心里很不舒服,可又能如何呢? 陆喻舟坐在太师椅上,“过来。” 转身之际,宝珊收起脸上的轻愠,温顺地走到男人身边,霞姿月韵的模样吸引了男人的视线。 目光定格几息,陆喻舟淡淡道:“你很适合白衣,改日成衣匠过来,我让她给你量身定做几身。” 即便是一等侍女,在府中也只能穿浅绿色的丫鬟服,宝珊摇了摇头,“奴婢没机会穿,不如将做衣裳的钱直接赏给奴婢。” 倒是会讨价还价了。 陆喻舟薄唇一勾,“想得美。” 宝珊也不气,蹲在太师椅旁,“主子要奴婢如何做?” 这话取悦了男人,陆喻舟淡淡道:“若是让赵夫人知道,她精心培养的侍女倒戈了阵营,会被气死吗?小白眼狼。” 宝珊更加确定,陆喻舟打心底不希望赵氏过得好。听说十年前,赵氏为了嫁给缃国公,可没少花心思,还曾伤过久卧病榻的原配夫人,也就是陆喻舟的生母。那时的陆喻舟尚且年幼,哪里会是亲王嫡女的对手,如今,也许是新仇旧恨一并奉还吧。 还未回答男人的问话,宝珊温吞道:“小白眼狼也不知道。” 陆喻舟呵笑,摊开手掌,伸到她的唇瓣前,“咬。” “主子......” “让你咬,你就咬。” 他的手掌纹路分明,像鬼斧神工的杰作,似乎咬一口都会倾家荡产。若非猜出他的意图,就算给自己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下嘴的。 宝珊舔下唇,大着胆子咬了下去,却没有伤及分毫。因咬得不够用力,自然没能让男人满意,宝珊磨了磨他的手掌,还是下不去嘴。 娇嫩的唇瓣摩擦在手上,陆喻舟眸光渐深,伸出另一只手来到她的细腰处,手臂一提,将她抱坐在腿上。 由于冲劲儿,宝珊松开嘴,倒在他肩头,柳条般柔软。 陆喻舟扶住她的腰,“坐直。” 宝珊忍着心跳坐直身体,水汪汪的双眸含着告饶:“奴婢不敢。” 可男人没有作罢,再次抬手靠近她的唇瓣,“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这都不敢,留你何用?” 无奈之下,宝珊一口咬住他的手,目光睇着他的双眼,一点点用力,直到尝到腥甜才松开。 看着手掌边缘的整齐牙印,陆喻舟揩掉她唇上的水泽,在美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将她推开,“来人。” 宝珊跌倒在地,额头撞在桌子腿上,眼冒金星,唇齿溢出一声痛呼。 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力道,陆喻舟想要拉她一下,却还是收住了手,面无表情地整理起衣襟。 李妈妈和扈从推门进来,见到趴在地上的宝珊,和坐在椅子上的世子爷,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美人衣着单薄,扈从不免想要窥探,却被世子爷一记目光扼杀住,单膝跪地不敢僭越。 陆喻舟随意丢在宝珊身上一件宽袍,简短交代道:“送回去。” 一看就是没伺候好世子爷,才会吃苦头。李妈妈连忙点头,扶起拢着宽袍的宝珊。 不消片刻,这桩风月事儿就在府中传开,成了笑谈,宝珊自然也成了笑柄。不少丫鬟在心里腹诽,能去梅织苑伺候是件多么风光的事,竟然还敢拒绝世子的求欢,还敢咬世子,简直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正房稍间里,赵氏看着宝珊脖子上的红痕,问道:“世子掐的?” 宝珊低头不讲话。 赵氏嘴角浮现一抹笑,“你也算有骨气,行了,看在我们主仆两年的份儿上,我会替你跟世子说几句好话儿,等世子消了气,你再回去伺候。” 宝珊摇头,“奴婢只想伺候夫人。” “你可知,咱们的世子爷是多少家主眼里的金龟婿,又是多少女子眼中的如意郎,如此良机,失不再来。” “奴婢不想服侍世子。” 使唤着称心的婢子本就不多,前脚走了宝珊,后脚走了淑儿,赵氏正愁这事儿,既然宝珊愿意回来,又能膈应陆喻舟,赵氏心下爽利,“先回耳房吧,等我跟世子谈谈再说。” “谢夫人。” 宝珊拢着陆喻舟的宽袍回到耳房,疲惫地倒在木床上,本不想搅入这趟浑水,却已被卷入其中,无力感蔓延心头,她丢掉宽袍,蜷缩成一团。 寅时三刻,宝珊为赵氏绾起长发,梳了一个精致的随云髻,“夫人要戴哪支钗?” 今儿傍晚,会有几位诰命夫人来府上做客,女人堆里,赵氏永远争做最亮眼的存在,从发钗到绣鞋都是百里挑一,“就戴前些日子公爷送我的凤头钗吧。” 宝珊打开妆奁,取出一只烧蓝坠东珠的凤头钗,插在赵氏的发鬓上。 赵氏扶扶发鬓,夸道:“还是你手巧。” “夫人过奖了。” 赵氏指了指妆奁,“从里面挑一样吧。” 妆奁里的首饰珠宝全都价值不菲,宝珊可不认为自己能白得,“多谢夫人美意,奴婢不配。” “什么配不配的。”赵氏随手拿起一根发簪,插在宝珊的发鬟上,细细打量,眉眼含笑,“我们宝珊就是漂亮。” 无功不受禄,宝珊是聪明人,自然嗅出了一丝算计的味道。 赵氏弯唇,“今儿我兄长会过来一趟,后院女客众多,他不方便进来,你去前院招待一下。” 宝珊心里一惊,赵氏口中的兄长是祈安王世子赵志翼,三十有九,妻妾成群,赵氏让她去招待,摆明了是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招待”。 这便是赵氏口中的仁义,宝珊攥紧拳头,没有立即反驳。 晌午时分,她偷偷给门侍塞了一对耳珰和一封亲笔信,求他去往中书省衙门一趟,将信函交给陆喻舟。 门侍很快返回,转述道:“世子让姑娘自己看着办。” 宝珊如鲠在喉,心沉到谷底。 日薄西山,万物看起来那般凄凉,宝珊坐在美人靠上,凝视池塘中的荷叶。 前院叫了几次,她置若罔闻,直到赵氏差人来“请”,宝珊才捏着帕子去往前院。 祈安王世子赵志翼是武将,黧黑健壮,往那里一坐不怒自威。前不久,他喜得麟儿,今日是来给缃国公和赵氏送请帖的,这种小事大可以差人来办,但他非要自己来,其中深意,赵氏怎会不知。 自打上次见了宝珊,赵志翼的魂儿就丢了,却碍于正妻产子,没空沾花惹草。 丫鬟辰荷小心伺候着,见宝珊过来,赶忙迎过去,“珊妹妹可来了,小王爷等的快要不耐烦了。” 宝珊面色冷淡,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陆喻舟能过来解她燃眉之急,却迟迟没有等来人,这个时辰,他应该还在公廨里忙碌吧。 赵志翼瞧见亭亭玉立的宝珊,鹰眼放亮,朗笑一声,“宝珊姑娘好大的架子,小王想要见你一面,还要等上两炷香的时间。” 宝珊福福身子,“适才有事耽搁了,还望小王爷见谅。” 美人就是美人,举手投足勾魂摄魄,赵志翼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客,却抵挡不住宝珊的美,“为了补偿,宝珊姑娘能否过来让小王好好瞧瞧?” 宝珊慢吞吞走过去,停在一步之外。 近距离端详美人,赵志翼眼珠子都直了,他缓缓伸手,试探着美人的底线。 宝珊表面还算淡定,但起伏的胸口出卖了她,当那只咸猪手快要碰到裙带时,她向后退了一步,柔声道:“作为补偿,奴婢为小王爷跳支舞吧。” 赵志翼面有不悦,阴阳怪气地“嗯”了一声,端起茶盏饮啜。 乐工鱼贯而入,宝珊换了一条舞裙来到厅堂中心,跳起了水袖舞。 翩然娉婷的舞姿吸引了赵志翼的视线,像是潜入深海窥见了最美的游鱼,他站起身,笑着走过去,扯住了宝珊的水袖。 宝珊吓得不轻,用力挣扎起来,可她那点儿猫劲儿哪能撼动健硕的武将。乐工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继续弹奏,还是默默退出去。 赵志翼直接将宝珊往屏风后面带,却被一道声音扰了思绪。 “小王爷好雅兴,不知世子妃此时的心情如何?” 那道声音清朗温润,带着点点笑意。 趁赵志翼怔忪之际,宝珊挣脱开他的手,跑向靠在门框上的陆喻舟。 “世子......” 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遇见这种事又惊恐又委屈,一股脑地扑进了陆喻舟的怀里。 陆喻舟蹙下眉宇,揽住她的腰肢。 第6章 (修)世子醉了 宝珊从没有这么无助过,前有赵志翼觊觎美色,后有赵氏威逼利诱,进退不得,为今也只能依靠眼前这个男人了,就不知他肯不肯出手相救 “世子。”宝珊紧紧搂住陆喻舟的腰,将柔弱之态展现的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从酒宴上回来的? 美人仪静体闲、玉体生香,清凌凌的眼眸含着希翼,又有哪个男人招架得住? 虽说陆喻舟是汴京第一公子,但他本人从不自诩君子,美人投怀送抱,自是有些怜惜的。他搂住宝珊的腰,转眸看向欲求不满的赵志翼,语气淡淡:“是王府的美人不够多,还是外面的才解馋?” 好事被打扰,赵志翼心里来火,却没办法对陆喻舟撒气,一来身在缃国公府,没有底气,二来陆喻舟深得隆宠,是最年轻的副宰相,仕途无量,与他交恶,有弊无利。 是以,赵志翼笑呵呵道:“世子所言甚是,小王一时糊涂,被美色冲昏了头,差点坏了贵府的规矩,这厢给世子赔礼了。” 因有赵氏这层关系,赵志翼常以长辈自居,但今日被抓个正着,长辈的腰杆是挺不直了。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不安,陆喻舟眸光极凛,“小王爷该给谁赔不上呢?。” 赵志翼愣住,完全没想到陆喻舟会让他屈尊去给一个婢子道歉,面儿上已然挂不住,磨牙笑道:“怎么,这贱婢是世子的心尖人,小王招惹不得吗?” 他虽然理亏,但真较起真,也没什么好怕的,且不说祈安王府和缃国公府的关系,就说宝珊身份,区区一介婢女,能耐他何? 听得这话,宝珊攥紧了陆喻舟的后襟,小脸泛起薄愠。 陆喻舟低眸看了一眼怀里的姑娘,拍了拍她的后背以做安抚,转眸之际,眼里细碎的怜悯变成了锐利的眼锋,“祈安王昨日还在劝导官家体恤宫女,小王爷今日就在我府中撒野求欢,你们父子还真是表里不一。” “你!” 陆喻舟哂道:“若真如此,明日早朝,官家定会收到本官弹劾你父子的奏折!” 众所周知,缃国公府的大郎君巧舌如簧,经他弹劾的官员无一“幸免”。 赵志翼被怼得哑口无言,这事儿若真闹大,对王府不利,可陆喻舟那凛然的气势,令他极不舒服,鼻端重重一哼,拂袖道:“世子醉了,话不作数,小王改日再来叨扰!” 陆喻舟刚要喊住他,面颊忽然被一双小手捧住。 宝珊捧着男人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目相对,陆喻舟从女子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虚影,他眨下黑瞳,没再去追究,“没事吧?” “没事儿。”宝珊松开手,裣衽一礼,“多谢世子替奴婢解围。” “路过而已。”陆喻舟抬下衣袂,示意乐工们退下。 门扉阖上时,宝珊又闻到一股酒气,“主子饮酒了?要奴婢去准备解酒汤吗?” 陆喻舟撩袍坐在软塌上,单手撑头,似有雾霭弥漫眉间,“这两年,赵夫人让你接待过多少客人?” 这话讽刺性极大,宝珊对他的感激瞬间烟消云散。 男人慢慢撸起她的袖子,那点朱砂妖冶如血,如雪山上的一抹红霞。 宝珊抽回手臂,福福身子,“若没旁的事,奴婢回正房去伺候了。” 她还在发愁要如何跟赵氏交代,根本没在意男人的情绪,说来也怪,自己洁不洁,与他何干? 陆喻舟掸掸衣袂,姿态慵懒散漫,“也为我跳支舞吧。” 许是男人之间莫名其妙的较量使然,看到宝珊为赵志翼献艺,他心里不是很舒坦。 宝珊默默叹气,柔声道:“奴婢去叫乐工。” “不必。”他走向博古架,从上面拿起一个陶埙,试了一下音色,“我给你伴奏。” 汴京第一公子绝不是光靠脸和世家的,宝珊早听说这位世子爷精通乐理,琴艺堪绝,只是不知他还会吹奏陶埙。 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还是摆好了舞姿,“奴婢献丑了。” 埙声起,悠扬婉转,带着一点点沧桑韵味。 宝珊随着节奏起舞,水袖行云流水般拂过男子的眉眼,舞动的身姿犹如白练腾空,一眼便知她的舞蹈功底不俗。 曲终时,纯白的水袖抛掷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双脚落地,宝珊缓缓收势。 “啪,啪,啪。” 耳畔传来抚掌声,节拍一顿一顿,极为懒散。 宝珊喘息着直起腰,俏丽的小脸染了一层粉韵。 陆喻舟靠在博古架上懒洋洋地抚掌,英俊的面容被酒气萦绕,有种醉玉颓山的风雅,他勾勾手指,暗示性十分明显。 刚跳完舞,宝珊脚步虚浮,轻飘飘地走过去,蓦地,腰间一紧,被男人搂住腰身转了半圈,后背狠狠抵在博古架上。 由于冲劲儿,两人撞倒了一个青釉瓶。 青釉瓶碎裂在脚边,宝珊低头去看,被男人掐住下巴。 陆喻舟目光有些迷离,凝视少女精致的眉眼,从心底发出了一句感叹:“以卿之容貌,日后必为祸水,若是攒够银子出府,如何自保?” “嗯?” 眼前出现了叠影,陆喻舟微微眯眸,目光落在她脖颈的四道红痕上,“回答我,如何自保?” 宝珊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实道:“奴婢不知......” 自幼失了父母,又被养母抛弃,茫茫世间,哪里有她的栖身之所?宝珊悲戚,却还是想要飞蛾扑火,哪怕是短暂的自由,都比为奴为婢来得好。 陆喻舟嘴角衔笑,抚上她的面颊,醉意渐渐笼来,“不如,你安心跟着我?” 讲出这句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为何生出这种想法。他的目光慢慢下巡,落在女子的脖颈上,那上面的四道红痕妖冶瑰丽,引人撷择。 宝珊摇头,“奴婢不想跟...唔...” 剩下的话被男人的动作噎了回去。 宝珊瞪大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歪头咬她脖子的男人,“唔...疼...” 说话间,脖颈愈发的疼。 陆喻舟舔了一下她的伤口,再次俯下.身来,酒劲儿上头,感官被无限放大,刚刚尝到的滋味太过香甜,是贪杯后的良药。 宝珊被吮得头皮发麻,却始终不敢捶他一下,哪怕知道他有些醉了,也不敢越矩。 醉酒的男人属实难缠,不止咬她的脖子,还扯她的裙带。 宝珊吓得脸色煞白,弯下腰,竭力拽住裙带,“世子......” 陆喻舟并非完全醉了,可小姑娘嘤嘤的求饶声像迷药一样扰了他的理智,也可能是宝珊太过美艳,正如赵志翼所言,美色能冲昏男人的头脑。 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后堂。 当身体坠入软绵的大床时,宝珊迅速爬起来,往另一侧逃离,却被男人拽住脚踝扯了回来。 宝珊蹬了一下腿,“世子,我是宝珊,不是慕夭姑娘。” 听见这个名字,陆喻舟面色有些难辨,身体被酒意蒸得燥热,他扯过宝珊,双臂撑在她两侧,飘逸的白袍遮不住他强壮的身躯,“她今日出嫁。” 宝珊愣住,他不会是因为慕夭出嫁,受到刺激了吧? 后堂雕窗大开,夜风吹来,撩起半纱帷幔和水袖衣裙,衬得女子芳兰竟体、柔美妩媚,倾城尤物也不过如此。 陆喻舟按住她的手腕,俯身啄咬她的脖颈。 无助感蔓延,宝珊仰头望着半纱承尘,眼底渐渐湿润,委屈无处发泄,竟小口咬住男人的肩头,厮磨了一下牙齿。 感受到肩头传来的触感,陆喻舟撑起身子,俯视仰躺的少女。 少女衣衫凌乱,眼含泪花,看起来是那么的不情愿,又软唧唧的任他欺负。 陆喻舟忽然觉得没劲,长腿收拢,倒在一侧,手背搭在眉骨上。 身上的重量退去,宝珊扯着衣襟坐起来,柔软的长发被泪水打湿,有一绺贴在脖颈上。 室内静谧无声,唯有雕窗发出的咯吱声。 宝珊挪到床沿,见男人没有阻拦的意思,红着眼尾走出后堂。 华灯初上,大红的灯笼旁盘旋着一只飞虫,一直在嗡嗡嗡地叫着。 宝珊走向后院,路过花园的月亮门时,被一抹身影撞个满怀,身体向后倾去,幸被那人揽住腰身。 宝珊颤下眼睫,透过灯火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小公子一身兰衣,清瘦娇小,双颊带了一对酒窝。 “没事吧?”小公子扶起宝珊。 宝珊摇摇头,“没事。” “那怎么哭了?”小公子摇开折扇,替她扇扇风,“若是撞疼了,大可以讹我,别自个儿咽下委屈。” “...没有,公子误会了。” 小公子笑笑,脸上的酒窝极为讨喜,“姑娘可知,陆世子的院子怎么走?” 看小公子骨碌碌转动着大眼睛,想是偷偷溜进府中的,宝珊问道:“公子是何人?” 小公子以扇面掩口,小声道:“实不相瞒,我是宰相府的扈从,我家大小姐逃婚在外,我奉宰相之命,来贵府探探大小姐的行踪。” 宝珊瞠了一下美目,慕夭逃婚了? 汴京城有一个传言,宰相之女慕夭心悦世子陆喻舟,却因与他人指腹为婚,不能嫁给如意郎。 那慕夭此番逃婚,真的是为了陆喻舟吗? 第7章 昨夜我喝多了 宰相之女逃婚,震惊了整个汴京城,新郎官直接哭诉到大内皇宫,官家一气之下,削了慕夭的县主爵位。慕宰相更是连夜入宫,替女儿给新郎官一家赔不是。 “就是绑,老夫也一定把那孽女绑回来拜堂!” 宫人们都觉慕大小姐任性妄为,她要嫁的夫婿可是新科榜眼郎,多少人想嫁嫁不了呢。 娃娃脸的新郎官一边控诉慕夭的不是,一边为慕夭求情。 缃国公府。 因得罪了祈安王世子,宝珊深知在赵氏那里不好交差,无奈之下,还是回到了陆喻舟面前,求他帮忙。 醒酒片刻,陆喻舟点燃一根线香,转身坐在罗汉床上,“我会替你去跟赵夫人解释,你只管回去,闭口不提此事即可。” 得了准话儿,宝珊嘴角微翘,“奴婢还有一事。” 得寸进尺了。 陆喻舟倚在软垫上,手里把玩着紫砂茶宠,“说吧。” “门外有位小公子求见。” 陆喻舟似乎并不惊讶,拍拍身侧,“过来坐。” 宝珊拧眉,慢吞吞走过去,还未挨近就被男人揽住腰,抱坐在腿上。 “主子......”宝珊惊魂未定,又添新的惊吓。 “紧张什么?趴好。”陆喻舟拍着她的腰,看向门口的李妈妈,“让外面的人进来。” 李妈妈被两人的坐姿齁到,拂拂胸口,转身去开门。 男人大腿肌肉紧实,坐在上面不是很舒服,宝珊挪了挪臀,歪头靠在男人肩头。 “咯吱。” 门扉被拉开,没等李妈妈问话,一抹小小身影溜了进来。 “子均兄,你要救我...” 子均是陆喻舟的表字。 见到屋里的场景,小公子立马捂住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陆喻舟绕着宝珊的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慕大小姐逃婚本就陷我于不义,还要让我帮你,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闻言,李妈妈赶紧阖上门,站在门口为主子把风,原来这个小公子就是慕夭! 听见陆喻舟对小公子的称呼,宝珊也是一愣,有点无地自容地想要退出男人的怀抱。据说他二人两情相悦,自己岂不成了插足者,虽然非自己所愿...... 察觉腿上的人儿要逃,陆喻舟揽住她的腰,狠狠地搓揉了一把。 宝珊咬住朱唇,才没溢出羞人的声音。 被晾在一旁的慕夭双手掐腰,娇哼一声,“陆子均,你别过河拆桥,去年我为了帮你,公然跟明越帝姬交恶,闹得人尽皆知我痴恋你,不知被她使了多少绊子,你现在美人在怀,不管我死活,太没义气了!” 陆喻舟淡淡道:“慕大小姐贵人多忘事,上个月初,我助你离开汴京,并争取到了县主的爵位,兑现了约定,咱们两清了,是你自己不甘寂寞偷溜回城,被你爹押进花轿,怪我?” 慕夭扁扁嘴,论嘴皮子谁能说得过眼前这位,她干脆盘腿坐在大红毡毯上,耍赖道:“我不管,我现在被皇城司搜捕,无处可躲,你要帮我,否则我就把你怀里的美姬送到明越帝姬那儿去。” 陆喻舟眸光一冽,慕夭立马狗腿地笑道:“开玩笑,这美人我看着都悦心,怎么可能辣手摧花。” 宝珊偷偷瞥了陆喻舟一眼,原来,与他有感情纠缠的不是慕夭,而是明越帝姬赵薛岚,慕夭只是他的挡箭牌。 赵薛岚是官家最疼爱的皇妹,执掌皇城司的情报机构,手腕狠辣、嗜血成狂,是官家的屠刀,也是官家的阴暗面,慕夭能与这样的女子周旋,也算有些本事,难怪陆喻舟会选择与她结盟。 面对不按套路出牌的慕夭,陆喻舟捏捏宝珊的耳垂,“交给你了。” 宝珊指了指自己,“我?” 意识到自己的自称不妥,改口道:“奴婢自身难保,如何帮慕大小姐隐藏身份?” 陆喻舟附耳道:“不必谦虚,你能从老二、老三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想必最擅长自保。” 宝珊想起前不久赵氏交代给她的事,柔声道:“那就要委屈慕大小姐了,前些日子,夫人让奴婢去牙行替世子挑一个称心的大丫鬟,不如就由慕大小姐来假扮吧。” 慕夭:“......” 陆喻舟抿抿唇,看起来并不满意宝珊的提议。 二更时分,诰命夫人们从国公府离开,赵氏一脸和气,相约着下个月去游湖。 宝珊站在绣户珠翠的正房前,心下忐忑,不知待会儿赵氏会不会质问她,可正如陆喻舟所言,赵氏眉开眼笑,压根没提自己王兄吃瘪的事,还赏了她二两银子。宝珊心里打鼓,次日一早才知,原来赵氏怀了身孕,难怪如此和颜悦色。 赵氏年岁不小了,因月份不足,要喝不少安胎药,而她本人又十分怕苦,便让宝珊出府去买蜜饯,宝珊随口提了一句挑选大丫鬟的事,赵氏拿出一锭银子,让她挑个模样乖顺的回来。 胭脂铺子里,慕夭为自己涂白了脸,问向宝珊,“如何,还能认得出我吗?” “太刻意了。”宝珊素手点了几样暗色胭脂,为慕夭捯饬了一番。 通过铜镜,慕夭看着“面黄肌瘦”的自己,竖起拇指,“宝珊姑娘手艺独到。” 宝珊面儿上云淡风轻,可她这份手艺是几百个忐忑的夜晚换来的,刚进府那会儿,为了自保,刻意扮丑,又要不露马脚,不知学了多久的妆容,皮肤过敏了数十次。 回到国公府,与赵氏打了照面,宝珊带着慕夭来到梅织苑的耳房,“世子有交代,姑娘不必干粗活,只管呆在这里。” 慕夭弯唇,露出两个小酒窝,“以后还要仰仗宝珊姑娘带我在府里好吃好喝了。” 宝珊莞尔,去往陆喻舟的书房复命。 屏风后,陆喻舟听见动静,淡淡道:“进来。” 宝珊慢吞吞走进去,极为自然地接过他脱下的官袍,熨烫平整后挂在椸架上,简单禀告了慕夭扮丑的事。 陆喻舟换上一件月白华服,指了指椸架上的革带,施施然地展开双臂。 宝珊拿过革带,环过他的腰,摸索暗扣的系法,因太过专注,没注意到男人落在她宽袒上的目光。 惊蛰已过,婢女们皆换了轻纱质地的袒领百褶裙,轻盈中透着妩媚。 陆喻舟看着宝珊白皙的肌肤和脖颈上的四道红痕,抬手碰了碰,“还疼吗?” 宝珊有意避开他的手,“涂抹了药膏,好多了。” 看着女子白皙透亮的月匈脯,陆喻舟想起那晚在床上,如海榴初绽的她,不自觉地抚上她的锁骨。 宝珊本能地避退,还未系好的革带从手中滑落。 陆喻舟逼着她向后退,将人逼至墙角时,问道:“心里有气儿?” “奴婢不敢。” “昨夜我喝多了。” 宝珊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解释,但心里不痛不痒,“哦。” 这抹咬痕太过明显,陆喻舟用拇指刮了刮,指腹下的肌肤柔嫩细腻、冰冰凉凉,引得人想要继续探索,他的手来到她的袒领前,沿着平齐的领口划过,感受到了绵延起伏。 袒领长裙很能衬托出女子的妩媚,可实在是有些暴露,宝珊揪住衣领,眼含求饶:“府中该用膳了,奴婢不按时回到夫人身边,会被怀疑的。” 美人娇滴滴的声音扰人思绪,陆喻舟发现,自己在她这里多了一丝邪欲。 他单手撑在墙面,俯低身子,让她无处可逃,“今晚亥时三刻,来梅织苑。” “...好。”能逃得一时是一时,宝珊从他腋下钻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喻舟捡起地上的革带,慢悠悠系好,抬手闻了一下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的沁香。 说来也怪,他很厌烦女子的胭脂香,却很喜欢宝珊身上的冷香。 膳堂内,宝珊魂不守舍地为赵氏布菜,几次都将赵氏不爱吃的青菜摆了过来。 换作以前,定是要被责罚的,但自打昨日得知了喜脉,赵氏一直合不拢嘴,见宝珊摆了青菜过来,还夹了一筷子。 亥时二刻,宝珊服侍赵氏躺下,心里开始不安,还有一刻钟就要迟到了,待会儿指不定要被怎样戏弄。 还好赵氏躺下就闭上了眼,宝珊吹灭连枝灯,轻轻阖上隔扇,快步去往梅织苑。 阒静幽深,宝珊在李妈妈审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走进西卧,听见湢浴内传来水声,心尖一颤,不知该不该进去伺候。 “愣着作甚?” 湢浴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宝珊低头走进去,“主子可要换水?” 浴桶那边飞来一个帨巾,正中脑门,宝珊下意识接住,呆愣地看向趴在桶沿的男人。 氤氲水汽中,男子裸着上半身,身形颀长如豹,“搓背。” 宝珊从未给人搓过背,不经意间流露了一抹扭捏,“奴婢不会......” 陆喻舟单手撑头,谩笑一声,“自己没给自己搓过,你身上没有垢痂?” 这话让宝珊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没有。” 陆喻舟哂道:“那你过来,我给你搓搓,看你说没说谎。” 第8章 真娇气 搓垢痂? 宝珊沉了沉气,拿着帨巾绕到男人背后,“奴婢要是劲儿大了,主子就吱一声。” 趴在桶沿的陆喻舟并未回应,闭目假寐。 水汽蒸得宝珊浑身发热,也可能是羞臊的。男人后背宽厚,线条流畅,浴汤没过他的腰,遮挡了不该窥视的春色,但浴汤清澈,连片花瓣都没有。 宝珊心里念着非礼勿视,心无旁骛地替他搓背,可搓完一半,根本没有垢痂的痕迹,怕他不满意,还要再折腾她,宝珊用尽力气,弄得香汗淋漓,手上却越搓越费力。 陆喻舟侧眸看来,有点好笑,“脸红什么?” 一张娇靥红的滴血。 宝珊单手扶着浴桶,娇娇地抱怨:“奴婢手乏了。” 能不乏吗,快给他搓掉一层皮了,陆喻舟承受着她的小蛮劲,单手撑头,“闭眼作甚?搓错地儿了。” 他抓住她的小手,来到手臂上,“搓这里。” 宝珊抽回手,在他手臂上搓来搓去,隔着帨巾感受到他手臂的肌肉,这人穿衣飘逸出尘,褪去衣衫如此健壮,怎么做到的? “劲儿小了。”男人悠悠道。 宝珊咬唇,快使出吃奶的劲儿了,“奴婢手腕酸。” 还挺娇气。 陆喻舟看着她憋红的小脸,淡淡眨眸,转了半圈身子,伸出另一只手臂,“继续。” “您是不是才搓过?”宝珊问出心中所疑,为何怎么搓都没有泥儿? “嗯,搓过后背。”陆喻舟忽然后仰靠在浴桶上,“前边没搓。” 宝珊小脸一僵,“您别拿奴婢开心了,前边您自个儿就能搓。” 男人语气凉凉,“搓垢都不会?大丫鬟是用来做摆设的?” 宝珊抿抿唇,走到他边上,开始搓前边,可男人并不配合,一直下浸,不得已,宝珊的手越来越浸入浴汤,弄湿了轻纱衣袖。 陆喻舟随意往身上掸了掸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掸到了宝珊的衣襟上,一滴水珠从如雪的肌肤一路蜿蜒,流入坦领,不知了所踪。 陆喻舟胸膛有些燥,甚至有股想把她拽进浴桶的冲动,可清冷的理智又不允许他胡闹,这辈子,他都不会与女子鸳鸯戏水。 伺候完这位爷,宝珊走出湢浴,靠在墙壁上揉着手腕,身上的衣裙有些湿,没法出去见人,只能从桌子底下抽出小杌子,坐在那里等待。 陆喻舟披着宽袍出来时,一眼看去没见到宝珊的人影,视线梭巡一圈,才找到坐在屏风下面的小姑娘,“有椅子不坐,坐那儿舒服?” 又不是府中的贵人,没经允许哪能随便坐椅子,宝珊时刻恪守礼规,从不以“美”恃宠,僭越府中的规矩。 陆喻舟没再理她,径自回到内寝。 一炷香后,宝珊整理好衣襟,迈着莲步离开了梅织苑。 更阑人静,一排排红灯笼点亮了夜色,少女款款而行,浅绿色长裙随着步子摇曳。 蓦地,暗处窜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喷着酒气笑道:“呦,这不是大哥身边的红人嘛!” 宝珊吓得魂不着体,“三公子怎会在此?.” 三公子嗤笑一声,“行啊宝珊,学会暗度陈仓了,敢背着母亲和大哥私会,爷真是小看了你!你和大哥打得什么算盘?” “奴婢听不懂三公子在说什么。” 三公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少装蒜,你都拿到了赵氏哪些把柄?!” 宝珊一愣,忽然不害怕了,看来,陆家兄弟跟赵氏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见她不回答,三公子不正经地笑笑,“不说也行,让爷亲一口,亲一口就放过你。” 宝珊挣扎起来,慌乱间,拔出鬟上簪,狠狠刺在他手背上。 “呃......” 三公子吃痛,满脸狰狞,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刚要扬手,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登时眼冒金星,倒在地上。 宝珊看向举着半块青砖的慕夭,气喘吁吁道:“多谢慕大小姐相救。” 慕夭扔了青砖,拍了拍手上的灰,趁着三公子昏迷,朝他肚子狠狠踹了两脚,“登徒子!” 她看向宝珊,拽着她来到三公子面前,“你也来踹他几脚解气。” 宝珊踟躇了下,就在慕夭以为她胆怯时,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拿起青砖,朝他的子孙根砸去。 慕夭赶紧拦下,“诶诶诶,那是要闹出大事的。” “我生气。” 还有淑儿的账呢。 “我知道。”慕夭拉住她,“等有机会,我帮你报复回来,现在不行。” 自己逃婚在外,真要闹出大事,根本没办法保住宝珊,但等逃婚的风波过去就另当别论了。 两个姑娘又朝三公子的肚子踹了几脚,在三公子要醒来时,一溜烟地跑远。 两人跑进花园的池塘边,喘不匀气地坐在美人靠上。 慕夭笑弯一双眼,“你是不知道,这个三公子在外面有多混账,搞大了多少清倌的肚子,要不是三房媳妇拿嫁妆去封口,那些个老鸨早找上门了。” 对于这事儿,宝珊略有耳闻,“那些姑娘入青楼前,不是要喝绝子汤吗?” “清倌是不会喝的。”慕夭一副很了解内行的模样,“只有不愿被赎身的妓子才会喝那玩意儿。” 慕夭凑近宝珊,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勾勾少女的下巴,“赶明儿,小爷带你去长长见识。” 这般洒脱的女子,让宝珊心生羡慕,“慕大小姐游历过很多地方吧。” “嗯。”慕夭抱臂,靠在亭柱上,半眯着眼,“我自幼就跟二叔走南闯北,及笄后,被爹爹接回来了。” 汴京谁人不知,慕府的二爷是位才高八斗的大儒,就连陆喻舟都是他的关门弟子,此人行踪不定,很少回汴京。 宝珊轻叹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到处走走。” “你不想留在国公府?” “从来不想。” 慕夭扬扬下巴,一双月牙眸盛满星子,“那有机会,咱们可以结伴同游,反正我是不会这么早嫁人的。” 宝珊凝着慕夭的眼睛,生平第一次结交到不拘泥于女诫的闺秀,慕夭洒脱、健谈、开朗,如照拂在雪山上的璀阳。 清风吹过宝顶凉亭,萦绕在两人周身,她们相视一笑,至于能不能达成共识,一同游历,只能看机遇和缘分了。 翌日一早,柳兰苑传来三房媳妇的狮子吼,嚷着要查出昨晚是谁偷袭了她男人。可头上包裹白布的三公子就说自己遭了偷袭,没敢说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三房媳妇直跳脚。 宝珊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照常做着自己的事。因赵氏喜怀身孕,权贵们纷纷送来贺礼,宝珊整理礼单时,发现了明越帝姬府送来的如意扣。 整理好礼单,宝珊呈给赵氏过目,赵氏头戴抹额,拢着宋锦披帛,让人将香炉等设备全部撤了,生怕有人加害她,足见对这胎的重视程度。 看完礼单,赵氏扶了扶额,看向二房和三房媳妇,“礼尚往来,过几日就是明越帝姬的双十生辰,官家会为帝姬大办一场宴席,咱们该送些什么好呢?” 两房媳妇都想操持此事,笑着说了自己的主意。 之前因为慕夭和陆喻舟的“风月事”,高傲的明越帝姬已有整整一年不与缃国公府的人打交道,此次送来贺礼,其中深意,任谁都猜得出。 只是,缃国公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一来,明越帝姬是官家的利剑,不会甘心相夫教子。二来,驸马不可涉足朝堂,陆喻舟官拜副相,前程似锦,缃国公怎么可能让儿子入赘皇家。 但赵氏就另有打算了。 宝珊多多少少能猜出赵氏的心思,无非是希望陆喻舟入赘皇家,到时候由自己的亲生子继承公爵之位。 以前怀不上,如今怀上了,争夺利益的心态固然会变吧。 金乌西坠,灯前细雨绵绵,宝珊撑着伞去往前院给赵氏取汤药,心里想着赵事的孕事,总觉得有些奇怪。 负责看火的婢女名叫翠儿,就是前不久爬了陆喻舟的床,被撵到前院做事的大丫鬟。仅仅几日光景,她就瘦了一大圈,肤色蜡黄,再不见之前的得意劲儿。 翠儿看着美如西子的宝珊,掩都掩不住内心的嫉妒,“珊妹妹也别太清高了,世子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触的美人定不会少,你不争取,过不了几日就会被世子忘得干干净净。” “不劳姐姐费心。”宝珊接过药盅,走出药室,一双绣鞋被雨水打湿,忽然,脚边出现一只伸着舌头的小黄狗。 小黄狗围着她打转,不停地摇尾巴。 宝珊蹲下来,揉了揉它的头,“你是从谁家跑丢的?” 小黄狗抬起前爪,扒拉着她的裙裾。 看它乖巧,宝珊用臂弯抱起它,走向二进院,刚进垂花门,就见两排绣衣侍卫立在雨中,他们腰挂唐刀,威风凛凛。 宝珊低头走进正房,见赵氏正在接客,来客是名女子,侧坐着身体,看不到容貌,但气场很足。 宝珊福福身子,“夫人,汤药取来了,需趁热喝。” 赵氏笑着对来客点点头,转眸吩咐道:“端过来吧。” 宝珊走过去,放下药盅,忽然听见来客问道:“听闻世子前几日宠幸了一名婢女,不知品行如何,能否叫过来,让本宫瞧一瞧?” 宝珊蓦地转头,与那人视线交汇。 来客身着红色绣衣,容貌明艳,长眉入鬓,有些女生男相,一双眼眸犀利摄人。 宝珊心尖发颤,垂下眸子,抱着小黄狗行礼,“奴婢拜见明越帝姬。” 第9章 陆喻舟扣住了宝珊的后脑勺…… 中书省,官署。 衙役端着晚膳走进公廨,“大人,用膳了。” “放那吧。”陆喻舟靠在椅背上捏着眉骨,近来事务繁忙,已经许久不曾歇息,明日休沐,他想要把手上的公牍处理完,明日好好歇一歇。 戌时三刻,国公府的门侍叩门走进来,“世子,今儿明越帝姬来府上做客,夫人想让您早点回去。” 陆喻舟未抬头,拂了赵氏的意思,“就说忙不开,不回了。” 门侍挠挠头,欲言又止。 陆喻舟执笔批阅公牍,“有事就说。” 因与宝珊私交不错,门侍嗫嚅道:“容小的多句嘴,明越帝姬像是冲着宝珊来的。” 男人书写的动作一滞,淡淡道:“知道了。” 门侍等了一会儿,没发现主子有要回府的意思,叹息着离开。 国公府。 宝珊候在赵氏身旁,全程没有抬一下眸。 赵氏有意撮合陆喻舟和赵薛岚,怕赵薛岚因为骄傲的性子不愿跟陆喻舟服软,才堪堪将宝珊侍寝的事情压了下去,只道那晚木未成舟,陆喻舟将宝珊打发出去了。 可赵薛岚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抿口茶汤,目光一直锁着低头的宝珊,“抬起头。” 身份悬殊,宝珊不得不跪在她面前,扬起祸水一般的小脸。 赵薛岚抬起带着玳瑁护甲的手,勾起宝珊的下巴,细细打量,女子眉如黛羽、唇若红樱,恬静中透着浑然天成的媚态,美得缥缈如烟,不似凡人。宫中佳丽三千,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宝珊的美。 “就是她吧。”赵薛岚幽幽一笑,用护甲的尖头刮着宝珊的脸颊,“本宫今儿才知什么叫‘倾城不自持’,瞧瞧这模样,一脸无辜相。” 赵氏笑笑,“当年也是看她颜色好,人又安静,才留在身边的。” 明越帝姬掌管皇城司的情报机构,论起心狠不输男子,想是杀人不眨眼。 看她的护甲歪了,宝珊故意帮她扶正,衣袖随之滑落,露出那颗艳丽的守宫砂。 赵薛岚和赵氏皆是一愣,尤其是赵氏,默叹宝珊的自保能力。 “帝姬且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家世子清心寡欲,从不沾惹女色,那晚实在是没办法,才挑了她去伺候,可世子还是忍住了,这样洁身自好的男子,提着灯笼难求。” 赵薛岚面色稍霁。 赵氏扯扯宝珊,“别跪着了,起来吧。” 宝珊刚要起身,忽然听得一声质问:“你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回事?” 宝珊指了指在屋里乱窜的小黄狗,“被它舔的。” 小黄狗咬着尾巴汪汪叫,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了锅。 赵薛岚歪下头,情绪难辨,“起来吧。” 宝珊舒口气,退到赵氏身后。 少顷,翠儿前来传话,说世子爷回府了,直接回了梅织苑。赵氏派人去请,半柱香过后,陆喻舟身着一身白袍施施然走来,清隽的身影如月下的青松。 绣衣侍卫们纷纷躬身请安,陆喻舟面色淡漠,没有理会。 皇城司虽然是官家的亲信机构,但要论起真格,谁又能比得过新贵陆喻舟在官家心里的地位。 大丫鬟辰荷奉上盖碗,“世子,这是帝姬从江南带回来的龙井,夫人特意让奴婢冲泡一壶,请您品鉴。” 陆喻舟瞥了一眼盏中悬浮的茶叶,没有接。 气氛有些僵,赵氏忙着打圆场,让辰荷去催后厨开膳。 赵薛岚勾起丰唇,棱角分明的面庞浮现一抹深意,斜睨身侧的宝珊,“过去,给世子奉茶。” 身为手握实权的帝姬,霸道惯了,不懂客随主便,时常反客为主,掌握话语权。 赵氏微微拧眉,心有不满,却还是笑着看向宝珊,“愣着作甚,没听见帝姬的吩咐?” 宝珊走过去,手捧热茶递到陆喻舟面前,“世子请。” 茶汤温度高,捧一会儿就会烫手,宝珊背对两人,稍稍抬头,眼含请求地看着陆喻舟。 陆喻舟接过盖碗,放在角几上。 宝珊退开,可明越帝姬像是存了心气儿,叫住宝珊,“来本宫身边。” 宝珊走过去,“帝姬有何吩...啊...” 没等她问完话,赵薛岚一把掐住她脖颈,笑问道:“没经主子同意,把一只土狗放进屋来,成何体统?!” 对方手劲儿极大,宝珊拧紧秀眉,呼吸受阻。 赵薛岚看向对面的陆喻舟,带着试探和较量,一点点收紧右手,嘴角衔着狠厉的弧度。 陆喻舟静静看着,像看待陌生人和撒野者,眸中毫无波澜。 说来也怪,明明一身温润、清朗正气,可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薄凉寡情,似乎没有一个人能牵动他的心,也因此没有软肋,无坚不摧。 赵薛岚曾几度想要将他拽下云端,让他体会七情六欲,可得知他宠幸了其他女人,心里的醋意迸溅,又想让他遗世独立,不染风月。 受了宝珊短暂呵护的小黄狗嗷嗷嗷地跑过来,咬住赵薛岚的衣裾,被她一脚踢开,翻着肚皮倒在陆喻舟脚边。 小黄狗呜呜几声,窝在陆喻舟的椅子下面。 一旁的赵氏急得直抖,“这是作何,快放开,闹出人命怎么办?” 赵薛岚根本不听劝,嘴角渐渐平直,连指甲盖也泛起了白泽。 宝珊呼吸不畅,灵魂抽离间,陡然听得“砰”的一声,接着是瓷碎的声音。 陆喻舟将盛满热茶的盖碗抛掷在赵薛岚掐着宝珊的手背上,赵薛岚吃疼一下,卸了力道。 宝珊捂着脖子后退,轻咳几声,眼看着赵薛岚愤怒地站起身,与此同时,后背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撑住。 赵薛岚在女子中算极为高挑的,可还是只到了陆喻舟的下巴处,两人一个红艳如火,一个如沐春风,但在气场上,那抹怒火被春风吞噬得干干净净。 陆喻舟斜睨一眼身侧的姑娘,平静的眼底泛起一丝怜悯,将她打横抱起,对上赵薛岚凌厉的眼眸,“皇城司抓犯人还要有官家的首肯,帝姬却在我府上无故伤人,试问王法何在?!” “皇城司就是王法!” “那你要看看中书省答不答应!” 两人针尖对麦芒,门外的绣衣侍卫们当即拔刀,在他们的意识里,赵薛岚的指令大过天。 但陆喻舟的权臣头衔也非浪得虚名,在绣衣侍卫拔刀的同时,府中闪现众多隐卫,两伙人举刀相向。 赵氏瞪大眼睛,从不知府中早已被陆喻舟完全掌控。 “怎么忽然伤了和气?快让他们放下刀。”赵氏来回劝说,见陆喻舟油盐不进,只能给赵薛岚使眼色,小声道:“帝姬别忘了初衷,你越这样,越会把子均推远。” 赵薛岚何尝不知,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前面一个官家女慕夭也就算了,如今,他竟为了一介婢女跟她交恶,传出去,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偏偏,又不能也舍不得拿他怎样! 她看向自己的侍卫,“一群蠢货,谁让你们拔刀的?收回去!” 绣衣侍卫纷纷将唐刀收回刀鞘。 见这边软了气势,赵氏赶忙又去劝说另一边,“子均,看着为娘怀了身孕的份儿上,别惹事成吗?” 陆喻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眼里含着点点讥诮,面无表情地抱着宝珊离开,“缃国公府不欢迎帝姬,慢走不送。” 赵薛岚紧紧握住拳头。 当他抱着宝珊走进梅织苑时,余光瞥见一抹人影,还有一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 宝珊从他臂弯跳下来,抱起小黄狗,心里十分清楚,经此一事,她已然成为赵薛岚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后兴许会遇见诸多麻烦。 心里犯着愁,嘴上还是道了谢:“多谢主子解围。” 陆喻舟靠在一旁的槐树干上,掸了掸衣袂上的褶皱,“不必谢我,以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赵薛岚是汴京最跋扈的女人,果决狠辣,敢顶撞官家,又得官家偏爱。得罪了这样的人,宝珊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言。 月下女子泛起愁绪,低头揉着小黄狗胖胖的肚子。 陆喻舟又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人影,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如,你试着求求我。” 宝珊抬眸,望着男人精致的眉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若不求他,好像也没有其他法子,“要怎么求呢?” 女子嗓音天生柔媚,娇滴滴的甚是好听,陆喻舟抬抬指,示意她靠近一些。 宝珊抱着小黄狗走近,只听陆喻舟缓缓道:“跟慕夭一样,跟我做笔交易。你帮我让赵薛岚死心,我帮你拿回卖身契,并附赠府宅一座、纹银百两。” 当初,赵薛岚之所以放弃追求陆喻舟,就是因为自尊心不允许她去喜欢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而今,这份爱意死灰复燃,对陆喻舟的攻势也随之卷土重来。可陆喻舟知道,赵薛岚的自尊心是她致命的软肋,挫其锋芒,不如挫其软肋。 宝珊喃喃道:“故技重施吗?” 男人没有否认,似笑非笑地问:“如何?” “让她死心那日,我就可以离开吗?” “自然。” 宝珊上前一步,“成交。” 陆喻舟眼中带笑,笑意薄凉,提醒道:“赵薛岚的眼线就在你的左后方,你该如何做?” 宝珊默然,看向他削薄的唇,睫羽微颤,“那你低一点,我碰不到。” 陆喻舟不知她的意图,俯身靠近她。 距离拉近,宝珊攥攥裙摆,忽然踮起脚,仰头吻住他的唇。 唇瓣相贴,男人下意识地躲开,随即反应过来,哂笑一声,扣住宝珊的后脑勺,狠狠地吻了下去。 第10章 宝珊是本世子的人 男人的唇瓣凉凉的,带着一股清茶的气息,侵吞了宝珊的意识,虽只是简单的贴合,却因紧张,触感被无限放大。从未被采撷的私域漾起轻颤,她闭上眼,僵硬的如同木桩。男人并不温柔,重重的碾磨,很像下定决心后的义无反顾。 宝珊心跳狂乱,气息不稳,嘤咛着想要退开,粉拳无意识地捶了对方一下。 陆喻舟退开一些,侧脸看着她,清冷的眸子泛起一缕流韵,“胆子不小。” 宝珊掀下眼帘,羞中带恼,她只是想踮起脚逢场作戏,哪知他会忽然动真格,唇上还残留着水泽,她想用帕子擦掉,又怕他生气,思来想去,低头亲了一下小黄狗的脑袋,抹掉了唇上的湿润。 刚亲完他,就去亲狗头? 陆喻舟嗤笑一声,掐住她的下巴,盱着那两片娇嫩的红唇,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一遍一遍来来回回,直到把小姑娘擦得皱起秀眉才收手。 “哪里捡的狗崽?” 宝珊抓抓小黄狗后背上的毛,“院子里,不知是从谁家跑丢的,奴婢能先养着它吗?” 陆喻舟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影,不走心地答道:“去问赵夫人。” “夫人不让养在主院。”宝珊眨着漂亮的眸子,略带讨好地问,“可以养在梅织苑吗?” 平心而论,陆喻舟不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更何况是来历不明的小土狗,但对上女子期翼的目光,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你来喂食。” 宝珊按按小黄狗的狗头,“快说多谢主子。” “汪!” 小黄狗吠叫一声。 陆喻舟嫌她幼稚,不再搭理,抬步走向房门。 宝珊抱着小黄狗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瞧了花丛方向一眼,眸中渐渐荡起一抹决绝,横竖都是得罪人,不如找个最大的靠山,助自己尽快离开。 二进院客堂内,赵氏还在不遗余力地开导着赵薛岚,两人是堂姐妹,说起话来还算亲近。 眼线走进来,对赵薛岚附耳说了几句,小声提议道:“国公府隐卫众多,小人觉得,还是要找个内部的细作监视世子为妙。” 赵薛岚仰头饮尽盏中茶,重重放下,看向赵氏,“刚刚那个婢女是哪里人?家中还有哪些人?” 赵氏扶扶鬓,“她是本地的孤儿,被养母卖进府中,听说打有记忆起,就没见过双亲。” 无依无靠了。 赵薛岚勾唇,眼中没有丝毫同情,有的只是无尽的戾气,“人美声柔,身世可怜,难怪世子怜惜她。” “子均若是怜惜她,就不会将她打发回我的身边了。”赵氏让辰荷又泡了一壶茶,笑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子均的性子,哪会心疼人啊。” 自打她给缃国公续了弦,就没见陆喻舟冲她笑过,哪怕是关系缓和后。都说陆喻舟是汴京第一公子,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可在她眼里,他阴柔如蝎,绝非善茬。 赵薛岚摸摸自己的尾指护甲,“本宫看那婢女模样绝美,甚是赏心,不知姐姐能否割爱,将她送给本宫?” 赵氏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无非是将宝珊带回去,好好折磨一番以出心头之气。虽说宝珊乖巧懂事,甚得自己心意,但因为一个婢子与大权贵交恶,实在是犯不上。 一番思忖后,赵氏笑笑,“帝姬哪里话,你想要,我这个堂姐还能不送吗?今儿你就直接把人带走吧,能伺候你,也是她的福气。” 赵薛岚抬起茶盏示意,“投桃报李,等堂姐诞下麟儿,本宫会从宫里挑两个伺候贵妃的嬷嬷,来伺候堂姐坐月子。”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了共识。 仆人匆匆跑进梅织苑的书房,把赵氏的意思转告给了陆喻舟,点头哈腰道:“夫人催宝珊快点过去。” 一听这话,宝珊强作镇定,横在仆人面前,“你先出去。” 仆人皱眉,“那你快点。” 宝珊把他撵了出去,合上门扉,额头抵在门缝上,要不是脚边的小黄狗不停咬着她的长裙,她可能就此变成门栓了。 半晌,她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常,蹲到男人面前,下巴抵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声音娇软:“主子。” 明日休沐,陆喻舟没有公务要忙,本打算早早歇下,这会儿被这声“主子”提起了几分兴味,微微挑眉,并未接话。 宝珊扯了扯他的衣袂,“主子,奴婢要是被明越帝姬带走,还怎么同你做假戏?你帮帮奴婢。” 这事本就因他而起,若非他中药招她侍寝,哪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心里对他诸多不满,面儿却还要恭维和顺从。 “主子,”宝珊咬着唇,将小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救救奴婢。” 陆喻舟被她一声声“主子”扰了思绪,搭起一条长腿,好巧不巧压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宝珊忍着心颤没有抽回来,用另一只手继续扯他衣袖,清凌凌的眸子满是无辜。 灯火暖融,滋生暧昧,陆喻舟眼前浮现出宝珊刚刚闭眼吻上来的模样,如迎着日晖绽放的玉兰,娇弱的经不起春风。 陆喻舟眸色渐深,拍了拍她的脸蛋,“坐上来。” 宝珊剪眸盈盈,抽回了那只被压在腿下的手。 陆喻舟凉凉地看着她,“害羞?” 这人骨子里冷漠,不近人情,宝珊自幼就知道,世间没有无偿对她好的人,也知凡事要靠自己争取,反正与他坦诚相见过,没什么好扭捏的。 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她慢腾腾站起身,纤腰一扭,坐在了男人的腿上。 陆喻舟却没有见好就收,缠绕着她黑缎面似的长发,半似玩笑半似命令道:“跨坐过来。” 宝珊站起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按在他肩头寻找支撑,慢慢跨坐在他的腿上,可还未坐稳,男人忽然挪了一下身子,宝珊向后仰去,一双柔荑搂住了男人的脖子,整个人顺势前倾,趴在了男人肩头。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更像是刻意的投怀送抱。 陆喻舟撑住她的后腰,看了一眼窗外拂动的人影,面色淡淡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也只有一次机会说服他,让他为她与赵薛岚撕破脸。 宝珊心里有气,趴在他肩头闷闷地问:“刚在院里,我们不是谈好了条件,主子为何忽然变卦?” 少女的腰纤细柔软,陆喻舟双手一掐,几乎能掐住一整圈,“去了帝姬府,你还能让她对我死心,那才叫你的本事。” 宝珊气得咬住他的衣衫,磨了磨贝齿,“去了帝姬府,奴婢就没命出来了。” 明越帝姬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不差她一个。她惜命,可不想早早香消玉殒。 “怎么还学那狗崽子了?”陆喻舟掐开她的嘴,逼她直视自己,“咬坏了,你赔?” 地上的小黄狗啃着椅子腿磨牙,陆喻舟斜睨一眼,捏住宝珊的耳垂,“这把椅子,你也要赔。” 宝珊蹬蹬小腿,试图把小黄狗撵跑,可她坐在男人腿上,根本够不到小黄狗,小腿一晃一悠间,不知触动了男人哪根神经,被男人狠狠按住。 脊椎下弯,很不舒服,宝珊扭动腰肢,挣开男人的手,看了一眼燃了小半的线香,红着眼尾道:“奴婢愚钝,不知如何取悦主子,还请主子明示。” 陆喻舟讥诮道:“你都坐上来了,还要我明示什么?” 宝珊僵坐着不动,刚刚不是都逢场作戏给赵薛岚的眼线看过了么,为何还要继续?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可能是嫌她思考的时间过长,陆喻舟单手拖着下颚,“你的时间不多了。” 宝珊知道,即便失了她,他也能找到其他女子逢场作戏,照样能击退赵薛岚。看着即将燃烬的线香,宝珊一咬牙,靠了过去,可出乎意料,男人忽然后仰,只叫她碰到了凸起的喉结。 她颤下眼睫,大着胆子慢慢嘬着。 感受到喉结上传来的温热,陆喻舟原本平静的心湖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泛起阵阵涟漪,气息一刹那紊乱,揽住女子后背的手也慢慢向上,在她背上游戈。 宝珊的气息比他还乱,很想放弃却还是依顺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书房外响起叩门声时,宝珊的一侧衣襟落下肩头,露出一根打着蝴蝶结的金丝系带。 莹白的香肩、凌乱的长发,配上一张无辜的面庞,堪比祸国妖妃。 年少时只从书卷上读到过关于妖妃的描写,脑海里没有清晰的轮廓,此刻,陆喻舟从书上认识的颜如玉,全都变成了宝珊的面容。他眸光渐渐深邃,面有愠色地看向紧闭的门扉。 仆人的声音染了焦急:“世子,宝珊姑娘可有准备好?明越帝姬要回府了。” 听此,宝珊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 仆人还想叩门,却听门板“砰”的一声响,像是花瓶砸过来的声音,吓得他赶忙捂住嘴巴,生怕惹恼了世子爷。 旋即,屋里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转告明越帝姬,宝珊是本世子的人,谁也带不走。” 第11章 宝珊,过来守夜 清雅幽静的书房内,宝珊被男人放在罗汉床上,衣衫被那双完美的大手剥落。她闭上眼睛,能想象出那双手挑开盘扣的情形。 清醇的茶香袭来,落于唇上,带着点点试探,磨人心智,可也只是短短的触碰就撤离开来,落在了带着红痕的脖颈上。 那吻冰冰凉凉,那人若即若离,像是极力在保持清醒,克制着迸发的欲念。 经历过上次的行房,宝珊知道,无论何时,陆喻舟都是清醒的,不会沉迷于任何事,哪怕是心火燃开,也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可控的局面。 他永远是站在云端的理智者,游刃有余地操纵着别人。 后颈的系带被挑开,宝珊蜷缩成虾子,羞赧地抱住男人,嗫嚅道:“主子...我来了...” 小日子。 当触及到男人冷情的眼眸时,后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在他这里,她的不方便算得了什么? 罗汉床的上的女子安静了,舒展得柔柔顺顺,等待被采撷,可陆喻舟却停了下来,扳过她的脸,“来了什么?” “小日子。” “月事?” “...嗯。” 陆喻舟年少失去生母,身边又没有妹妹,不懂得月事很正常,但他见识过慕夭以月事威胁宰相夫妻这样那样,对此稍有了解。 “很难受?” 宝珊哪好意思跟一个大男人探讨月事的痛苦,也觉得太小题大做了,于是摇摇头,“还好,头一日会稍有不适。” 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冒起的火焰,陆喻舟从她身上跨回腿,起身走向檀木桌,为自己倒了一盏凉透的茶。 宝珊扯过衣衫拢在身上,有点无措地看着他。屋里打转的小黄狗看他们忙完了,摇着尾巴上前,在宝珊面前翻了半圈,露出圆圆的肚子。 宝珊没搭理小黄狗,趿上绣鞋走到男人身后,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身,柔声道:“再过三日,奴婢就能伺候主子了。” 腰上的手臂似化作了绕指柔,勾缠心智,陆喻舟很不喜欢被人影响情绪的感觉,皱着剑眉掐开她的手,“不用你伺候。” “......” 宝珊噎了一下,想起明越帝姬的脸,就又搂住了他的腰,可怜巴巴道:“咱们讲好的。” 背上的娇躯柔若无骨,陆喻舟捏下眉骨,“没说反悔。” 凡事需要趁热打铁,宝珊钻进他怀里,脸贴在他硬硬的胸膛上,恨不得让他签字画押以免不作数,“主子别再变卦了。” 怀里的猫儿太擅长得寸进尺,陆喻舟磨磨牙,掐住她的腰将人抱上檀木桌,双手撑在桌面上,“我想变卦,你又能拿我怎样?” 宝珊抿着小嘴不讲话,眼里尽是对他的控诉。 陆喻舟捏捏她的脸蛋,“别试图左右我,你火候不到家。” 宝珊心沉谷底,也清楚明白一件事,对她的庇护,他可以信手拈来,也可以顺手丢弃。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陷入沉默,陆喻舟心里并没有预期的舒适感,反而有些涩然,“说话。” 这个男人不仅不信守承诺,还凶她,宝珊身上那股别扭劲儿也被激了起来,偏头看向一侧,不打算再摇尾乞怜。 反正都是朝不保夕,还畏首畏尾作甚。 气氛僵持,陆喻舟面色愈发难看,捏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嘴角勾着浅笑,“生气了?” 宝珊闭上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陆喻舟早知道她身上有股不服训的别扭劲儿,只是这股劲儿使在了他的身上,莫名有效,他的手比他的心老实,就是想拨弄她、激怒她,让她撒娇服软,可显然,这丫头比他想的还要倔强。 “跟我甩脸子?”陆喻舟贴近她耳畔,“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去帝姬府?” 宝珊还是闭着眼,完全不想搭理他。 明明可以将她丢弃在一旁不闻不问,可陆喻舟就是越发不悦,扣住她的后颈逼她仰起头。 优美的天鹅颈向后弯曲,一眼望下去能一饱眼福。 陆喻舟沾了几滴茶烫,抚上她的雪颈,指尖一路向下,留下一道水痕,随后俯身,贴着那道水痕缓缓向下。 对方明显是在肆意逗弄,宝珊抖着身子,咬紧牙关,盯着涂了桐油的屋梁。 陆喻舟在绣着玉兰的诃子上流连片刻,抬起头,看着面颊染了红云的女子,轻轻呵笑,生平第一次妥协,“行了,瞧把你能耐的,我不会变卦。” 宝珊这才睁开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酝着说不出的媚态,偏生满脸的委屈,“真的?” “嗯。” 陆喻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向一名婢女妥协,或许倔强与倔强是相对的,僵持中,更倔的一方总是赢家。 既然他给了自己台阶,宝珊自然是接受的,她跳下桌面,转身整理仪容,“夫人那里,奴婢是回不去了,能在书房打地铺吗?” 她倒是自觉。 陆喻舟本想让她睡软塌,听她这么说,也没惯着她,“去找李妈妈要床被子。” 宝珊点点头,刚拉开门扉,就听身后的男人道:“明日休沐,随我外出一趟。” “...诺。” “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宝珊回眸,一头乌发垂在腰间,“主子的决定,奴婢有资格过问吗?” 这话让男人心里很不舒服,倒也没有多言,冷着脸回了卧房。 宝珊要来被子,铺在书房里,蜷缩着身子准备入睡,忽听卧房传来一声传唤:“过来守夜。” 府中谁不知世子爷不需要守夜的侍女,为何要刁难她?宝珊坐起来盯着敞开的隔扇,忍着腹痛,拿起小杌子,走过去坐在床边,“奴婢守着呢,世子睡吧。” 别再折腾她了。 宝珊靠在床边,手捂着小腹。 小黄狗扭着腚走过来,汪汪叫了两声,好像是饿了。 宝珊赶忙抱起它,扭头看了一眼垂落的帷幔,快步走出卧房,“你这小狗子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嗯?” 小黄狗往她怀里钻,呜呜起来。 宝珊走到炕几前,打开九格槅,从里面拿出几块肉干,坐在榻前,抱着小黄狗喂食。 陆喻舟掀开帷幔往外看时,就见到这样的场景,暖黄灯火下,女子恬静温婉,抱着一只小狗崽,满眼温柔,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好像她怀里抱着什么稀罕物似的。 放下帷幔,陆喻舟翻身面朝里,“宝珊。” 账外的宝珊忙放下小黄狗,跑到帐边,“主子?” “传宵夜。” “...好。” 宝珊走到门扉前,跟李妈妈交代两句,很快,清汤寡水的宵夜被端上桌。 陆喻舟用膳时不喜欢被打扰,李妈妈将仆人带了出去,空空的客堂内只剩宝珊一人,陆喻舟一直没有下床。 “主子可要在床上进膳?” “端来吧。” 净手后,宝珊走到帷幔前,掀起帘子挂在玉钩上,随后取来饭菜。 粥香飘入鼻端,陆喻舟扭过头,见她规矩地跪在床边,手举托盘,尽职尽责地做着侍女一职,心下烦闷,“坐着。” 宝珊身体不适,也不想跪在冰冷地脚踏上,于是起身坐在床边,端起白瓷碗,“主子请用。” 陆喻舟慢慢坐起身,靠在软枕上,看着她一板一眼的动作,与刚刚投喂小黄狗的模样大相径庭,“喂给我。” “......” 他不是用膳时不喜欢被人打扰吗? 心里疑惑,手上倒是利索,舀起一勺稀粥递到男人嘴边,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陆喻舟没有立即张口,而是凝睇着她,直到把人盯得红了耳尖才张口尊贵的檀口。 一碗粥,宝珊用了半炷香才喂完,可全程男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宝珊在心里腹诽,脾气这么差,怎么就成了汴京第一公子? 陆喻舟指了指窗下的美人塌,“在那守夜。” “...哦。” 将被子铺好,宝珊躺进被窝,名义上是守夜,实际上困得眼前打旋儿,也不管男人高不高兴,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小黄狗从地上转悠一圈,跳进拔步床里,被男人扔了出来...... 清早燕语莺啼,宝珊翻身趴在床上,如瀑长发铺在枕头上,不自觉流露的睡相慵懒妩媚。 倏然,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那只狗崽子到处觅食,你不管管?” 宝珊轱辘半圈,面朝外侧,混沌的意识里,感觉这道声音极为耳熟...... 她蓦地睁开眸子,愣愣看着坐在榻边的男子。 冉冉日光中,他身着白袍,清俊儒雅,周身散发着温煦气息,给人一种岁月安好的感觉,可触及到他那双冷情的眸子时,宝珊的瞌睡虫一下子全跑光了。 天已大亮,按理儿,她是要伺候主子起早的。 看着小姑娘心虚的模样,陆喻舟哂笑一声,拍怕手,让李妈妈送来一套古香缎的白色襦裙。 宝珊不明所以地接过昂贵的长裙,只听男人道:“一会儿陪我去拜见恩师。” “” 依稀记得慕夭说过,陆喻舟是她二叔的入室弟子,想必是那位大儒回汴京了。宝珊没有多想,全当是世子爷出行,需要人服侍,“奴婢去更衣。” “打扮漂亮点。” “...为何?” 陆喻舟眉眼温润,笑不达眼底,“同去拜见恩师的,还有明越帝姬。” 宝珊心头一揪,攥紧了手中的襦裙。 第12章 逢场作戏的小妖精 用完早膳,宝珊随陆喻舟去往正房,给缃国公请安。 得知儿子要去拜会慕二爷,缃国公捋捋胡子,“也帮老夫给慕先生带个好,等他闲暇,请他来府上吃酒。” “儿子一定带到。”陆喻舟面容温厚,看起来心情不错。 一旁的赵氏睢着他身后的宝珊,恨不得睢出个窟窿洞,心里的恼意夹杂着酸意快要冒烟。 宝珊一直垂着眸,看起来很是淡然,也或许是孤注一掷后的不计代价。 赵氏指了指宝珊,笑呵呵提醒:“明越帝姬也是慕先生的门生,子均带着她去不合适吧。” 陆喻舟反问道:“那带谁去合适呢?” “府中那么多婢女,还非她不可了?” 陆喻舟温笑,清隽中透着一丝不容置喙,“只有她能带出手。” 说罢,握住宝珊的手腕,大步离开。 赵氏扯着手里帕子,没好气地瞪了缃国公一眼,“我这个做后娘的,在子均眼里真是一文不值,好心提醒他,不领情就算了,还给我甩脸子。” 缃国公拎起鸟笼,慢悠悠往外走,“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跟婢女置什么气?子均难得愿意亲近女子,我还挺感谢那丫头的,等新媳妇进门,你替子均张罗张罗,将那丫头抬为妾室吧。” “......” 赵氏快要气死了,捂着肚子说自己不舒服,将全府上上下下折腾一遍。 春风沂水,芦荻苍苍,船夫站在船头,载着宝珊和陆喻舟,边摇木船,边哼小曲。 自打进了国公府,宝珊从未如此惬意过,她趴到船边,伸手拨弄水花。 木船抵达岸边,陆喻舟跨上岸,向她伸出手,“上来。” 宝珊坐着不动,“主子拜会恩师,奴婢就不去打扰了。” 听听,多乖巧懂事、知分寸。 陆喻舟拢起衣袂,淡淡看着她,胜雪的白袍与他身后的修竹景致一同映入春日的山水画卷中。 被他盯得难受,宝珊站起身,伸出右手,“...拉奴婢一把。” 陆喻舟道了声“晚了”,转身走向修竹深处。 被晾在船上的宝珊又坐了回去,心安理得地拨弄着水面,并没有去管陆喻舟的情绪。 半个时辰后,竹林内走出三道身影,一人温润如玉,一人烈焰似火,一人稳重若山,两名男子走在前面,他们身后的女子难得的乖巧。 宝珊认出其中两道身影,不是陆喻舟和赵薛岚还有谁!而另外一道身影想必就是慕二爷了。 离得不近,宝珊看不清男子的相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正当她细细打量时,男子忽然转眸,与她视线交汇。 四目相对,宝珊福福身子,算是问安。男子浅浅颔首,算是回礼,之后又看向陆喻舟,与之有说有笑。 告别之际,陆喻舟淡笑道:“家父今早叮嘱学生,请先生去寒舍吃酒。” 慕二爷笑笑,“改日一定去贵府叨扰。” “如此甚好,那学生先行告辞了,先生留步。” 慕二爷拍拍他肩膀,“代我向公爷问好。” “一定。” 陆喻舟作揖,转身走向木船。 赵薛岚朝慕二爷行了师生礼,“前些日子,官家还跟学生念叨过先生,说是钦佩先生的才学,若先生有入仕的打算,再好不过了。” 慕二爷笑着摇摇头,“承蒙官家厚爱,慕某闲云野鹤惯了,暂不考虑入仕。” “官家尊重先生的意愿,那学生也先行告辞了。” “好。” 赵薛岚转身追上陆喻舟,因周围没有绣衣卫,又难得闲适,流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姿态,“我让船夫回去了,师兄能载我一程吗?” 陆喻舟目不斜视,“我雇的船太小,岂不要委屈帝姬了。” “师兄说笑了。” 陆喻舟没有拒绝,大步走向岸边,赵薛岚嘴角刚泛起浅笑,忽然瞥见站在船头的宝珊。 女子白裙裹体,仪静体闲,与陆喻舟穿着同一面料的衣衫,像一对新婚的夫妇。 赵薛岚觉得刺眼,握了一下拳,径自走过去。 宝珊在看到赵薛岚的一刹那,就知道她是故意支走了自己的船夫,也清楚陆喻舟今日带自己来的目的,无非是逢场作戏。 “世子。”宝珊软糯地唤了男人一声,盈盈的眼眸泛着水光,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含情脉脉。 若不是对她有些了解,陆喻舟差点就信了她眼中的深情。男人脸色莫名,跨上木船,背对着赵薛岚握住宝珊的手,“晒吗?” “见点日光挺好的。”宝珊柔柔地回应,又看向走来的女子,福福身子,“见过帝姬。” 赵薛岚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未假装柔软,直接大跨步登上船只,坐在了船夫一侧,可嘴角的弧度僵直的可怕。 离得近了,宝珊才发现她今日穿了一条浅色的裙子,化了精致的妆容,想是为了某人刻意打扮了一番。 女人自然懂得如何让女人嫉妒甚至死心,宝珊瞥了身侧的男子一眼,缓缓伸手穿过他的胳膊,慢慢收紧,心里想着,他要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那就尴尬了。 幸好,男人并未甩开她。 宝珊头一歪,靠在陆喻舟肩头,露出一抹羞涩,耳畔却听见一声几不可察的哂笑。宝珊抿抿唇,闭眼装挺尸。 感受到肩头的人儿身体僵硬,陆喻舟心里好笑,面上没有拆穿,她乐意做戏,正好随了自己的心意,何乐不为。 虽说两人演得有些拙劣,却实打实地扎了赵薛岚的心,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吧。赵薛岚摩挲着腰带上的短刀,嘴角挂着冷笑,胸膛有股无名火,“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陆喻舟没甚表情,用指腹揩了一下宝珊的唇,语调凉凉,“我今日本就打算带着美姬散心,景色宜人,情难自禁,也是无可厚非,是帝姬非要来打扰,怪我?” 颠倒是非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了! 赵薛岚磨磨牙,若不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凶残的一面,这会儿早就对那女人下手了。她看向宝珊,眼眸犀利,似在无声的威胁。 宝珊本就豁出去了,见对方横眉冷对,一咬牙,握住了男人的一只手,与之十指相扣。 冰凉的小手贴合在温热干燥的大手上,一颗心颤悠个不停,心里默念着千万别甩开她。 陆喻舟没想到宝珊如此大胆,被握住的手没有回握对方,倒也没有拒绝。 赵薛岚眼中泛起杀意,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看向长满芦荻的水面。 恰有微风吹过,木船左右摇晃起来,宝珊只能紧紧搂住男人的手臂寻找支撑,远远看去,很像喜欢撒娇的小女人。 木船抵达岸边,陆喻舟比划个“请”的手势,让赵薛岚先行,随后扶着宝珊下船。 赵薛岚回头看时,与迎面跑过来的小丫鬟撞个满怀。 小丫鬟慕夭捂住额头,向后退步,一见对方是赵薛岚,双眉上挑,有些惊讶。 幸好她刻意扮丑,看着面黄肌瘦,要不非捅出篓子不可。 “哪里来的贱婢?”赵薛岚冷呵一声,权贵之威乍泄。 不过对方是慕夭就另当别论了。 慕夭小腰一掐,尾音上挑,“贱婢?” 不远处的宝珊赶忙跟她比划手势,慕夭反应过来,咳了咳嗓子,假笑道:“奴婢是陆相的贴身侍女。” “......” 慕夭刻意加重“贴身”二字,见赵薛岚脸色如土,心里暗爽,大摇大摆走到陆喻舟的另一侧,搂住他左手臂,“奴婢是来接陆相回府的。” 赵薛岚不免诧异,清心寡欲的汴京第一公子,已经开始左拥右抱了? 这哪里是她认识的陆喻舟! 赵薛岚深吸口气,重重呼出,冷笑一声,大步离开,高挑的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气到了份儿上。 慕夭大呼过瘾,捂嘴笑道:“瞧把她气的。” 被两个美人夹在中间的陆喻舟默默抽回左手,揽着宝珊往前走。 慕夭追上去,“陆子均,你来拜会我二叔,为何不带上我?你可知,我在你院子里有多无聊。” 陆喻舟不理她,可宝珊想挽着慕夭一起走,于是出声提醒道:“主子,明越帝姬走远了,你可以松开奴婢了。” 陆喻舟侧眸看她,这丫头还真是会逢场作戏。 被盯得别扭,宝珊捋捋长发,“奴婢想跟慕大小姐聊一会儿。” 这是在委婉地疏远他么?陆喻舟沉笑,看了慕夭一眼,“船还停在那,自己去见二爷。” 慕夭一听,眼睛炯亮,头也不回地跑向岸边,“我晚上再回国公府,你让人给我留个门!” 看着小蝴蝶一样“飞”远的慕夭,宝珊有些下不来台,低头扯了扯男人圈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可她越扯,男人的手劲越大,梏得她难受。 “主子......” 陆喻舟掐住她下巴,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问:“你跟慕夭有什么好聊的?” 宝珊仰着头,闷声道:“主子跟奴婢又有什么好聊的?” 很好,学会顶嘴了。 陆喻舟贴近她耳畔,“咱们可以聊一聊你的月事。” 宝珊俏脸一红,温吞道:“还要两日。” 陆喻舟眼底染了一丝戏谑,温润中透着恣意,“两日后来我房里。” 第13章 乖,听话 明月皎洁,宝珊和陆喻舟走在柳暗花遮的巷子里,偶尔犬吠声传来,在寂静的夜中极为突兀。 宝珊不自觉地靠近男人几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里装着事情。 倏然,前边的人停下脚步,宝珊径自撞了上去,“唔。” 她捂住脸退到一旁,“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喻舟转身,问道:“你怕狗?” “嗯。” “那你还养一只狗崽子?” 宝珊垂下手,有些好笑道:“它走丢了,我只是捡回府养几日。” 月色柔和,笼罩在姑娘周身,她仰面浅笑,美得叫人移不开眼。陆喻舟只觉嗓子干涩,他呵了一口气,抚平胸膛的燥热,幸好有深夜做幕,掩饰的干干净净。 宝珊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左右瞧了眼,问道:“咱们进府吧。” “你很着急回去?”男人沉了脸色,头一次带她出来,她就这么回报他? 宝珊哪知男人的烦闷,指了指大门口,“都到了,为何不进去?” 晾了小黄狗一天,她担心李妈妈不给小黄狗喂食。 正当她准备寻个理由先进府时,巷子另一头跑来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瞧见二人,立马迎上来,“两位可有瞧见一位锦衣华袍的小郎君从这里经过?” 宝珊摇头,“未见到。” 小厮道了一声谢,大步跑出巷子。 看他衣着,陆喻舟微微眯眸,久久不曾收回视线。 大将军府的着装...... 趁他沉思的功夫,宝珊绕过去,捻手捻脚地推开后院的门,院子里灯火阑珊,她提着裙摆跑进梅织苑,被李妈妈拦在门外。 李妈妈掐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世子爷呢?” “后面。”宝珊轻轻推开她,“妈妈给小狗子喂食了吗?” “我又不是你的嬷嬷,干嘛听你使唤?”李妈妈没好气地哼道。 宝珊跑进卧房,见小黄狗趴在陆喻舟的床上打盹......宝珊头皮发麻,扭头看去,幸好陆喻舟没有进来,要不非把小黄狗连同她一起丢进井里。 “你这小赖皮。”宝珊提溜起它的后颈,作势凶了几句。 小黄狗睡得熟,压根没有醒来的迹象,看样子是吃饱喝足了。 放下小黄狗,宝珊走出房门抱住李妈妈的手臂,“多谢了。” 李妈妈用食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也就世子纵容你,换成其他主子,别说养狗,就是养猫都不行。” 因为缃国公一见到猫儿狗儿就打喷嚏,为了不让他生气,各院都没有开过先河。 听李妈妈说完,宝珊有点感激陆喻舟,等男人走进屋子,立马为他脱去外衫,大有讨好的意思。 陆喻舟淡淡眨眸,不懂她为何这样,“别装了,屋里没别人。” 不识好人心,宝珊心里腹诽,踮起脚继续为他更衣,男人身量很高,还故意不配合,宝珊很费力地褰去他的锦衣,眼含嗔怨地睨了一眼。 那抹不自觉流露的韵味,千娇百媚,换作别人,可能早就腿软了。 陆喻舟情绪难辨,慢条斯理地解开亵衣的系带,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腹肌轮廓明显,一看就非文弱书生。 乍一看,宝珊猛地转过身,手里团着那件锦衣,“奴婢先出去了。” 身后的男人勾住她的裙带,稍一用力,将人拽向自己。 宝珊被迫后退,后背贴在男人硬邦邦的胸膛上,整个人如煮熟的虾子,“奴婢...不方便。” 陆喻舟揽住她的纤腰,指腹细细摩挲,侧头问道:“若是方便,就心甘情愿吗?” 心甘情愿? 宝珊有点想笑,嘴角牵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奴婢没得选。” 男人眼含嘲讽,松开她,“出去。” 又生气了...... 感受到他松开了自己的裙带,宝珊走了出去,没有顾及身后的男人会不会生气。 陆喻舟抿抿唇,扯过椸架上的襕衫,兀自换上。 卧房内,小黄狗不见了影踪,宝珊走出去,小声唤着临时给它起的名字,可梅织苑里根本没有回应。 守在门口的李妈妈提醒道:“院子东南角有个小洞,它不会从哪里溜出去了吧。” 宝珊心中担忧,不怕它溜出去,怕它冒犯了国公夫妻,无奈之下,她提着灯笼在后巷里寻找着。 风吹柳条发出簌簌声,宝珊抬高灯笼望去,见隔壁府宅的后院新种了一排杏树。 她常年居于后院,殊不知这座空置已久的府宅被人买下了,可杏树寓意红杏出墙,谁会在后院种这个品种? 宝珊有些疑惑,忽然听见一声“汪”,转眸看向这户人家的后门,发现小黄狗蹲在石阶上。她舒口气,走过去抱起它,“你怎么这么不老实,害我大半夜出来找你。” 小黄狗舔舔她的手背,继续汪汪叫。 难道,它是从这户人家走丢的? 宝珊揣着忐忑心情,叩动了门环。 门被拉开,一个年纪尚小的门童探出头,刚要问她的来意,忽然发现她怀里抱着的小黄狗,嘿嘿两声,“这不是我家郎君的小狗子嘛!” 二话不说,他从宝珊怀里抱过小黄狗,却被小黄狗假咬了一口,门童不得不松开它。小黄狗跌在地上,摇着尾巴咬住宝珊的衣裾,将她往府里拽。 宝珊:“......” 大可不必这么热情。 她弯腰揉揉小黄狗的狗头,“你找到主人了,我也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宝珊抬起头,通过手中的灯笼,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来人一袭枫叶色立领劲衣,银冠束发,却不似其他男子那般将头发全部绾进发冠里,也不似隐士高人半绾墨发,其余披在肩后,而是以银冠竖起长长的马尾,看起来肆意张扬。 但不得不说,男子长了一张美如冠玉的脸,配上八尺身量,十六七岁的年纪,赫然一位鲜衣怒马的小郎君。 男子眼尾上挑,流露几分邪痞,当看清宝珊的长相时,挑眉问道:“哪个盘丝洞的?” 被他的话问得一愣,宝珊站起身,“小女子是隔壁缃国公府的侍女,小郎君有礼了。” 男子抱起小黄狗,“你捡到的?” “嗯。” “小竹,赏。” 名叫小竹的门童递给宝珊一个银锭子,“多谢姑娘,这是十两纹银。” 宝珊美目一瞠,一只小黄狗值十两银子? 十两,够她攒一年的了。 宝珊不是没动心,但天上哪会掉馅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男子微微仰着下巴,看上去很高傲,“小竹,加。” 小竹又掏出一锭银子,“二十两,姑娘收下吧。” “......” 宝珊从未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小郎君,不禁有些好奇他的家世,“敢问郎君是自立门户,还是在这里小住?” “暂居。”男子不愿多言,冲宝珊点点头,抱着小黄狗离开了。 小竹笑嘻嘻道:“姑娘勿怪。” 既然人家不愿意透露身份,宝珊自然不会一劲儿的追问,“那我先回府了。” “姑娘快拿着。” “不用......” 小竹直接塞进她怀里,“不必客气,我家郎君别的没有,银子一抓一大把。” “......” 就这样,宝珊莫名其妙地“攒”够了赎身的银子。 大门闭合后,她僵在原地,手提灯笼,缓了好半天才缓过心境。 可以赎身了。 回到梅织苑时,陆喻舟已经沐浴完,靠坐在罗汉床上看书,见她进来,随意问道:“找到了?” “隔壁家的,送回去了。” 陆喻舟蹙眉,“隔壁是哪户人家?” “新搬来的。” 陆喻舟放下书卷,拍拍身侧,“过来坐。” 这一次,宝珊没有像寻常那样乖乖走过去,而是站在门边,紧张地抓了抓手里的银子,“主子,奴婢想跟你说个事儿。” 陆喻舟看向她,“说吧。” 宝珊掏出二十两纹银,毕竟不是自己一点一滴攒下的,心里很没底气,“隔壁家主为了感谢奴婢,送给奴婢二十两银子,奴婢想明早就赎身。” 刚巧烛台发出“啪”的一声烛爆,下一息,屋里更为静谧,髣髴一切都静止了。 宝珊略有些紧张地看向男人,心里不确定他会不会放自己走,可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只要凑够二十两就可以赎身,堂堂国公府,不会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吧。 半晌,陆喻舟浅浅一笑,端的是君子如玉、温良和善,“那位家主可有家室?” “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应该没有。” “可有通房?” 宝珊不懂他问这些作何,“奴婢不知。” 眼中的笑意不减,陆喻舟站起身,宽袖寝袍没有一丝褶皱,他慢慢走向宝珊,淡淡道:“你十三四岁就被卖进国公府,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若那人只是见你漂亮,对你起了歹心,故意引你出府怎么办?” 他逼近宝珊,俯身道:“到那时,你没了国公府做依靠,他将你拐进后院强占了怎么办?” 清茶的气息喷薄在脸上,宝珊缩下脖子,避无可避,“小郎君看着豁达不羁,不像是心思歹毒之辈。” 陆喻舟嗤笑,抬手捏捏她的耳垂,“你涉世未深,哪里看得透人心,世间并没有白占的便宜。” 宝珊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对方看着光明磊落,不像是卑鄙之流。 “这样吧,”陆喻舟的手来到她的下巴处,稍稍向上一抬,“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那户人家的情况,再商议赎身的事。” “...有劳主子。” 陆喻舟垂下手,“去洗漱,该就寝了。” 宝珊避开他的手,乖顺地点点头。 陆喻舟眼底笑意渐渐薄凉,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卧房。 一夜宁谧。 次日一早,陆喻舟换上绯色罗袍,器宇轩昂地走出屏风,瞥了一眼替自己布菜的小姑娘,面容温淡,还鲜少地道了声“谢”。 用膳后,陆喻舟刚要离开,宝珊上前一步,“主子...别忘记帮奴婢打听隔壁邻居的为人。” 陆喻舟淡笑,“记下了。” 上了马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当路过隔壁府门时,他挑开窗帷,吩咐道:“去查查这户人家的底细。” 车夫颔首,“诺。” 前半晌,中书省官署极为忙碌,公廨中堆成山的折子,全需要慕宰相和陆喻舟过目,两人忙到日落时分才堪堪收尾。 慕宰相上了年纪,加之一直未寻到慕夭,面容有些憔悴,“子均啊,帮我看看这几行小字。” 陆喻舟起身,一目十行,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 慕宰相笑笑,“最近眼花的很,人不服老不行。” “相爷回府吧,剩下的公牍我来处理,明早由您过目。”陆喻舟是个能干的,经常通宵达旦,也时常替慕宰相分担重任。 慕宰相十分信任他,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捶着后背起身,“我先回府一趟,过不过来再说。” “好。” 目送慕宰相离开,陆喻舟投入批阅公牍中,一忙就忙到了三更时分,直到官署外传来打更人的敲打声,才捏捏鼻梁骨,起身走出公廨。 回府的途中,车夫禀告道:“隔壁的家主远游,将宅子租赁给了大将军府的小公子邵霁,听说邵小公子与邵大将军意见不和,才会偷搬出府小住。小的还打听到,他并未成亲,身边也无通房。” 难怪昨晚会遇见大将军府的小厮,看来是将军夫人派人来找儿子了。 陆喻舟淡淡道:“一会儿去给大将军府送个口信,就说邵小公子住在国公府隔壁。” 车夫有点不懂世子爷的意图,明明与邵小公子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拆人家的台面? 回到梅织苑,在宝珊殷切的目光下,陆喻舟瞥向车夫:“把打听到的消息,尽数讲出来。” 车夫面色稍红,“隔壁新搬来的人家家底不怎么干净,听说家里是做青楼生意的,府中一股子胭脂味。姑娘瞧见他家后院种的杏树了吧,那是家主的怪癖。” 宝珊张了张小嘴,完全没想到对方是那样的人,手里的银子忽然变得烫手。 陆喻舟坐在檀木桌前,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退下吧。” “诺。” 车夫退下后,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肢,将木讷的人儿抱到腿上,似笑非笑道:“以后别随意相信外人,容易挨骗,若是真的被卖到青楼,以你的姿色,会被吞噬得骨头不剩。” 说话间,他的大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戈,“乖。” 宝珊扭扭腰,剪眸泛着水光,真是空欢喜一场,还叫他看了笑话。 陆喻舟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那种目光让宝珊很不舒服,两人之间,一个如翱翔的雄鹰,一个似奔跑的兔子,地上的兔子只有被藐视的份儿。 “您觉得我很笨是吗?”宝珊气闷,竟不顾主仆的身份,捂住他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陆喻舟没有急着拿开她的手,回答道:“不是笨,是涉世未深。” 也不知他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宝珊轻叹一声,松开了他。 灯火映入黑瞳,陆喻舟微眯眸子,问道:“你急于赎身,可有为今后打算过?” 一个貌美的孤女,如何谋得安身立命的机会呢?陆喻舟单手撑头,等着她回答。 宝珊瓮声瓮气道:“我会医术,可以去医馆谋份差事,也好过做婢子吧。” 陆喻舟倒也赞同她的话,若能选择,谁会甘愿做婢女呢。 为了不招惹青楼的人,宝珊把银子放在檀木桌上,“主子能帮我还回去吗?” 这是害怕了吗? 陆喻舟拍拍她的腰窝,“我来处理。” “多谢。” “仅此?” 就知他不会那么好心,红润的小嘴抿成一条直线,挪动身子,慢慢靠向他,“要这样吗?” 陆喻舟语调懒散,“自己想。” 宝珊咬下舌尖,歪头贴近他的唇,将口中的清甜传了过去。 男人的唇极为柔软,带着茶香,宝珊意思两下,准备交工,刚要退开,忽被男人扣住后脑勺,加深了亲吻。男人的唇也不再薄凉,转而变得炙热,熨烫着女子的触觉。 宝珊“唔”了一声,咬紧牙关,但男人与上次一样,仅仅是吻于表面,浅尝辄止,没有要撬开她贝齿的打算。 那份克制被印在骨子里,不容被任何人搅扰。 陆喻舟退离开,与她几乎鼻尖对鼻尖,慢慢缓释着急促的呼吸。 凑够银子就想着疏离,凑不够就老实巴交,她还真是逢场作戏的高手。陆喻舟揩了一下她嘴角的湿润,坐直了腰身。 宝珊微垂眼帘,避开那道想要窥探她内心的视线,柔声道:“奴婢能站起来吗?” 他的腿硌得她不舒服。 陆喻舟颠了她一下,默许了。 宝珊起身整理衣裙,忽然发现脖子上的玉佩不见了,那是她自小带在身边,刻有特殊花纹的玉佩,怎么会不见了? 看她低头找东找西,陆喻舟伸出长指,上面悬着一枚羊脂玉佩,“在找这个?” 眉间染了愠气,宝珊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夺了回来。 美人连生气的模样都让人赏心悦目,陆喻舟觉得新鲜,“何人送你的?” 初夜那晚,他就见她脖子上带着这个,只是那会儿并不在意,没有问过。 余气未消,宝珊闷声不回答。 陆喻舟对和田玉很有研究,深知这枚玉佩价值不菲,她为何不当了玉佩赎身?是以,他忽然对她的身世起了兴趣,淡淡问道:“你姓什么?” 第14章 今晚跟了我,你还会嫁人…… 她的姓氏...... 这个问题难住了当事人,宝珊摇摇头,“奴婢不知。” 一个连自己姓氏都不知的人,肯定很孤独吧,陆喻舟隐现几分怜悯,“那还记得自己有哪些家人吗?” 宝珊认真的回想,只记得歪歪扭扭学步时,娘亲俏丽的面庞如春日桃花,也仅仅留了这一抹残缺的记忆,说来,她连母亲的身世都不知晓,更遑论父亲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就未现身过。 “娘亲不在了。”宝珊默然。 离世了吗? 陆喻舟握住她的右手手腕,轻轻捏了下,“不如我帮你寻生父。” 想起那句“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宝珊淡淡一笑,没有接话茬。在寄人篱下的那些年里,从未有人来寻过她,生父若尚在人间,想必也娶妻生子了,早遗忘了红尘中还有她这个多余的骨肉。 是啊,她生来就是多余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亦没有家。 见她不搭茬,陆喻舟也不勉强,本就是突然的好心,对方不识抬举,他何必自寻无趣。 翌日春风携风,笼罩了汴京城。 一大早,李妈妈候在门口,手里拿着斗笠和蓑衣,见陆喻舟走出来,笑着上前,“惊蛰过后,雨水见长,世子入宫时穿上。” 哪有上朝前穿蓑衣的,陆喻舟睨她一眼,“像什么话。” 李妈妈笑笑,“进殿前脱了就是,又不丢人。” 陆喻舟没搭理,径自步入雨幕,李妈妈赶忙吩咐书童撑伞,倏然,余光扫到一抹绰仪身影,抢先一步撑起了油纸伞。 “主子当心淋雨。”宝珊柔声道。 没想到她会特意为自己撑伞,陆喻舟瞥她一眼,真够尽职尽责的。 早有车夫等在门口,陆喻舟抬起长腿登上车廊。 宝珊合上伞,放进车厢,站在雨幕中,目送马车驶离,浅绿色丫鬟服被雨打湿,淡淡的寒意爬上肌肤。 马车内,陆喻舟掸掸衣衫,忽然发现底板上放着一把油纸伞,清润的眉眼敛了一抹复杂。 蓦地,马车骤停,使得身体微晃,陆喻舟挑帘看向外面。 马车前,红衣小郎君跨坐白马,手持,怒指着马车里的男人,“陆相为何要透露我的行踪?” 他才偷搬出来一天,就被自家老爹揪着耳朵带回府,不只丢人,还浪费精力,后来稍一打听才知,是陆喻舟差人告的密。 邵霁驱马上前,不顾车夫的阻拦,登上车廊,“陆相哑巴了?” 陆喻舟靠坐在厢壁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两人一个是朝中权相,一个是还未涉足朝堂的纨绔子,照理儿说,陆喻舟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存在,并将他的恶行告诉给邵大将军,到时候会有人来收拾他,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陆喻舟开了腔:“你家的小黄狗夜里吠叫,导致我的美姬无法入眠,本相也是不得已为之,若小郎君怀恨,本相可以出钱,为你再置一座府宅。” 邵霁哼一身,“我差那点银子?” 他差的是自由! 陆喻舟淡笑:“作为补偿,改日请小郎君和邵大将军喝茶。” 一听他要请自己老爹喝茶,邵霁胆儿颤,跳下马车,留给对方一个自认威风的背影。 车夫感叹,汴京谁人不知,大将军府养出一个小纨绔,只不过,这纨绔在自家世子爷面前,跟根嫩草似的。 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邵霁的褡裢里忽然冒出一颗狗头,随即,小黄狗从里面拱出来,跳在地上。 晨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阵,很快放轻,七彩飞虹做桥,隐隐灼灼地显现在汴京上空。 商贩们开始忙碌,锣鼓喧嚣,热闹阗街,一派繁荣景象。 在国公府快要憋出病的慕夭拉着宝珊,穿梭在街头巷尾。 “快看,这个好看吗?”慕夭从一个首饰摊上拿起一把梳篦,插在宝珊头上,又管摊主借了铜镜,非要让宝珊照一照。 镜中美人未施粉黛,靡颜腻理,配上精致的梳篦,确实漂亮。摊主不遗余力地夸赞,笑道:“只要五个铜板。” 为了赎身,宝珊一直很拮据,从不花钱买头饰,她放下梳篦,拉着慕夭离开。 慕夭掐腰道:“改日,我送你一份头面,留作嫁妆。” 汴京的名媛出手阔绰,宝珊不是第一次见识,可穷途末路的名媛,只有慕夭独一个,别说一份头面,就只五个铜板的梳篦,她也买不起。 飞虹搭建在玉宇琼楼之上,包拢着众生百态的世间。 逛得累了,慕夭拉着宝珊坐在一家馄饨摊里,点了两碗馄饨。 宝珊从未在摊上吃过东西,有些窘迫,拿起勺子抿了一口馄饨汤。 看她这样,慕夭双手托腮,“你像被关在金丝笼的雀鸟。” 宝珊弯弯唇,“我很想去外面走一走,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 “那还不简单。”慕夭拍着胸脯保证,“等我二叔离京,咱们跟他一起走,去游历雪山绿野、沙漠湖泊。” 宝珊心生向往,能跟慕二爷那样的大儒同游,是件荣幸的事,可她不行,她没有银子赎身,也没有资格站在慕二爷身边。 正当她心中苦闷时,忽然瞥见街道上蹲着两个顽童,正在戏弄一只小黄狗。 定眸看去,宝珊认出了小黄狗,立马起身走向两个顽童,从他们手里夺过汪汪直叫的狗子,瞪了他们一眼。 小黄狗受到惊吓,一劲儿往宝珊怀里钻。 面前刚好有家青楼,宝珊心想,这家青楼就是那户人家开的吧,人命在他们眼里都不值钱,更别提狗命了,许是小狗子激怒了恩客,被丢出来了。算了,既然有缘,就先收留它吧,也好有个伴。 子时三刻,陆喻舟回到府上,见宝珊躺在软塌上熟睡,没有叫醒她,兀自去往湢浴。 沐浴后,他穿着一件白色宽袍走到软榻前,凝着少女恬静的面庞,有一瞬间起了放过她的心思,可当视线落在她婀娜的身段上时,眸火一瞬间被点燃。 他推推她的肩膀,想弄醒她。 陡然,脚下传来一声吠叫,凶巴巴的。 “汪!” 陆喻舟低头看向趴在软榻下的狗崽子,眉梢一搐,这小畜生何时回来的? 小黄狗护主心切,冲着尊贵的世子爷一劲儿吠叫,吵醒了睡梦中的少女。 宝珊睁开眼,目光定格一瞬,立马清醒,“主子回来了。” 刚睡醒的美人粉雕玉琢,无辜之态更甚,一头乌发披散肩后,衬得小脸巴掌大。 男人深邃的眼底划过异色,一闪而逝。 宝珊坐起来,用脚后跟把小黄狗推进榻底,“可要食用宵夜?” 陆喻舟没搭理她的殷勤,问道:“你怎么又把它带回来了?你去见过那个小郎君?” 宝珊反手绾了一个发鬟,以一枚素簪固定,“奴婢从青楼门口捡回来的,主子说的没错,那户人家不干净。” “......” 大将军府的人要是听见这话,非把她吊起来暴打一顿,陆喻舟有些想笑,却故意板着脸,“真的是从青楼附近捡回来的?” “嗯。”宝珊剪眸盈盈,眼里充满对他的信任。 到底是少不更事,被骗了还要替人家数钱,陆喻舟都不忍心骗她了,可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时,还是选择了继续相瞒,左右她与大将军府的人不会再有交集,误会就误会吧。 皎月被夜幕吞噬,光影阑珊,那几声犬吠没有引起外面的动静,屋里落针有声。 陆喻舟撩袍坐在软榻上,随意问道:“月事利索了吗?” 宝珊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忍着羞涩坐在一旁,慢慢握住他的双手。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饱满,掌心纹路清晰,如鬼斧神工的杰作,怎么看也不会厌腻。 被小姑娘盯得久了,陆喻舟抽回手,眉眼淡淡,“想装糊涂?” “不是。”宝珊又抓起他的手,与自己的手比量了一下,“主子的手真好看。” 不止好看,这双手一旦握笔,能上谏权臣,下伐恶吏,让许多人牙痒痒,可在宝珊眼里,这就是一双近乎完美的珍品。 宝珊对这双手上了瘾,趁着气氛尚好,问道:“奴婢能枕一下吗?” “......” 见他未拒绝,宝珊俯身枕在他的手掌心,还用脸蛋蹭了蹭。 陆喻舟被她的怪癖行为晃了一下,不知她是在欲拒还迎,还是在装傻充愣,同时,也没甚耐心,扼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你前戏有点长。” 软塌窄长,男人靠在侧围上,曲起单膝,另一条腿耷拉在榻沿,将少女禁锢在怀里。 宝珊跪坐在榻上,微倾身子,露出锁骨下的春色。平心而论,她很不喜欢国公府的丫鬟服,领口开的太大。 从锁骨下方收回视线,陆喻舟轻笑一声,似乎能理解金屋藏娇的快乐了,玉指挑起美人的下巴,“这么喜欢我的手?” 宝珊老实点头,“主子的手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 照理说,被人夸赞,无论哪个方面,都该觉得欣喜,可陆喻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可能是马屁拍错了地儿。 “这么喜欢,让你尝一下。”陆喻舟掐开她的嘴,将手指伸了进去,夹住她的舌头,拨弄起来。 姑娘的香舌滑腻柔软,惹得陆喻舟手指轻颤,平日里批阅公牍的手,从不会因一桩大案而手抖,此时却败下阵来。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有些烦躁地收回手,拿出锦帕擦拭指尖。 除了咸,宝珊没尝到任何甜头,她想漱口,又怕男人小肚鸡肠跟她置气。 看着宝珊那张美艳的脸,陆喻舟心火更甚,却克制着不容自己失态,他拉住她的裙带,慢慢向外扯,过程极为磨人。 宝珊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遭,索性主动配合,大着胆子压向男人,“奴婢伺候主子入寝。” 胸前的两团如最锋利的暗器,令向来自持的男人险些溃败。陆喻舟想起曾经在慕夭写的书上读到过这样一段话—— 烛火勾缠,那狐妖爬上书生的腿,不自觉流露出天生的妩媚。 当时,他对慕夭的描述嗤之以鼻,此刻想来,到底是自己青涩了,眼前的女子可不就是书上的狐妖么,只不过,这只狐妖清丽出尘,善于伪装。 周遭萦绕着丝丝入扣的暧昧,陆喻舟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今晚跟了我,以后还会嫁人吗?” 宝珊一怔,原本她打算攒够银子,清清白白地离开国公府,用医术谋生,再寻一个老实人成亲,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可那晚的中药,打破了她的计划,推翻重来的滋味并不好受。 秋水眸子染笑,她紧紧抱住男人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奴婢会嫁人,还会生一对小娃娃,过上男耕女织、儿女绕膝的日子。” 陆喻舟眸子一深,说不上是何感觉,“好,等你帮我达成目的,我会替你寻一户好人家。” 宝珊心里发苦,柔柔地道了一声“谢主子”。 陆喻舟俯身,吻上她的雪颈。 鬟上的素簪被男人扔在地上,吸引了榻底的小黄狗,小黄狗叼起素簪,转个圈看向软榻之上,不停的摇尾巴,见两人不理自己,张开嘴,汪汪汪地吠叫起来。 宝珊像被半剥壳的鸡蛋,发丝凌乱,无暇他顾,稍一转眸,冲小黄狗摇了摇头。 得到了回应,小黄狗不遗余力地吠叫,闹出的动静惊扰了门外的护院,护院不停拍门—— “世子,世子?” 听见拍门声,小黄狗跑到门前,冲着门扉“汪汪”起来。 门外的拍门声和屋里的狗吠声,彻底打破了夜的沉寂,陆喻舟坐起来,手指用力地扯了扯衣襟,长腿一迈,走出稍间,拎起小黄狗的后颈,将它顺着支摘窗丢了出去。 门外的护院看傻了眼,府中怎会有狗? 屋里安静了,陆喻舟回到稍间,燃起的烈火消退了不少。 宝珊拢着薄毯坐起来,青丝遮挡了后背的春光,“主子?” 陆喻舟看向她,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气。 宝珊默叹,看来,今晚还要哄他。 第15章 没有守宫砂 卯时一刻,宝珊服侍陆喻舟用膳后,心虚地问道:“主子今晚几时能回,奴婢等您。” 少女声音嗫嚅,带着一丝娇羞,暗示意味明显。 陆喻舟没有理她,拿起马鞭走出屋子,不似往常乘坐马车,而是纵身上马,一骑绝尘,随后,缃国公和其余公子也各乘马匹离开。 原来,今儿是官家巡视皇家林苑的日子,文武百官都要随驾。 送走坏脾气的世子爷,宝珊回到梅织苑寻找小黄狗,最后在慕夭的耳房里找到了正在干饭的小家伙。 慕夭蹲在狗盆前,顺着狗毛,见宝珊进来,笑道:“这不是邵霁养的狗么,怎么被你带回来了?” 纨绔子邵霁?大将军府的小公子? 宝珊蹲在一旁,“你说这是谁的狗?” “邵霁啊。”慕夭拎起小黄狗的后颈,捏住它的前爪,“这只小狗之前跑丢过,邵霁在它的爪子上点了桃花钿。” 肉肉的爪子上,果真有一枚白色的桃花钿。 宝珊拧眉,“会不会搞错了?” 慕夭放下狗子,双手抱膝,“不会错的,它是军犬和土狗生下的串儿,长得多特别啊。” 宝珊心道完了,她顺走了纨绔子的小黄狗,会不会被收拾? 可陆喻舟明明说,小黄狗的主人是开青楼的。 听宝珊讲完事情经过,慕夭咯咯笑道:“邵霁要是敢开青楼,邵大将军非扒了他的皮不可,你被陆子均骗了。” 被骗了...... 宝珊想不通陆喻舟为何骗她,可心一下子被点燃,她捏捏粉拳,漠着脸回了卧房。 吃饱喝足的小黄狗跳进门槛,在宝珊面前又是打滚又是摇尾巴,撒娇的不行,宝珊有点舍不得把它还回去了,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 前半晌,在宝珊的恳求下,慕夭答应陪她去还狗,两人手上有陆喻舟的腰牌,出入府邸不会受限。 街道上,左右金吾引驾仗的侍卫疏散开百姓,迎着官家的卤簿车队缓缓而行。 宝珊站在人群中,看着龙辇从眼前驶过,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官家的仪仗,心里有些小雀跃。 龙辇之后跟着各署的长官,宝珊转眸时,瞧见了言笑晏晏的缃国公,紧随其后的就是面容淡淡的陆喻舟,人群中还有人在喊这位汴京第一公子的名字。 慕夭买了两个糖人,递给宝珊一个,“你知道汴京四公子都是谁吗?” 宝珊略有耳闻,并不好奇。 慕夭以为她不知道,舔着糖人,陈述道:“他们是世子陆喻舟、太子赵祎、小将军邵修,还有我二叔慕时清。” 太子赵祎双腿有疾,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能一睹其风姿,听闻是位运筹帷幄的高手,与陆喻舟私交甚密。 小将军邵修是大将军府的嫡长子,武得一手红缨枪,自小随父出征,立下了赫赫战功。 他们之中,属慕时清年纪最大,但打从二十年前,他就是金龟婿的最佳人选,也是媒妁们眼中的香饽饽。也不知,这位才高八斗的大儒为何一直不成亲 目睹了帝王出行,两人来到邵府门前,蹲守邵霁的出现,直到夕阳残血才等到大门开启,只见几位衣着华丽的郎君坐上了一辆马车。 跟门侍打听后才知,今儿是明越帝姬二十岁的生辰宴,府中嫡系公子都被邀去赴宴了。 慕夭滴溜溜转动眼珠,用胳膊肘杵了杵宝珊,“赵薛岚的生辰宴,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宝珊对赵薛岚唯恐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往刀尖上撞,她抱着小黄狗摇了摇头,“咱们回去吧。” “怕什么?”慕夭搂住她肩膀,笑道,“我对帝姬府的每一间屋子都了如指掌,咱们扮作婢女进去混吃混喝,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姑娘一旦做了决定,旁人很难干预,宝珊被半拽半搂地上了小轿,一路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帝姬府门前,宾客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少人正站在门口寒暄。 宝珊拉住慕夭衣袖,“还是回去吧,我给你做糖醋小排,比来这里偷吃偷喝要强。” 慕夭不管那个,拉着她去往后巷,拨开稻草,寻到一个“狗洞”,想必是逃生的洞穴。 从小到大,宝珊都没有爬过狗洞,极为抗拒,可怀里的小黄狗像找到了“家”,伸着舌头跳在地上,哧溜钻了进去。 见此,宝珊只能顺着洞穴往里趴,因为动作迟钝,好几次踹到了身后慕夭的脸。 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后院,慕夭随手敲晕两个侍女,扒了她们的外裙,动作一气呵成。这一刻,宝珊才知慕夭的本事。 换上侍女服,两人又为对方绾起长发,一个清丽,一个俏皮。 桃蹊柳陌,假山叠石,帝姬府邸豪华气派。绕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两人来到水榭的后堂,与之一墙之隔的中堂正在上演丝竹歌舞,偶有抚掌声传来。 后堂的长几上摆着各色美食,用于补给中堂所需,这会儿宴会刚刚开始,侍女们都在中堂伺候,后堂一个人影也没有。 慕夭揪下一颗硕大的果子,塞进宝珊嘴里,“尝尝贡果。” 国公府的伙食不差,宝珊偶尔也能尝到贡果,没有觉得多好吃,“你抓紧多吃点,咱们也好尽快离开。” “来都来了,不急着回去。”慕夭靠在后门门口,一边往嘴里扔浆果,一边盯着被众星拱月的赵薛岚,宽大的袖子滑落臂弯,露出纤细的小臂。 宝珊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给小黄狗投喂食物,生怕它吠叫,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慕夭的手臂上没有守宫砂...... 在汴京城,作为一种流行,名门闺秀都会点上守宫砂,慕夭作为宰相之女,不会例外。 宝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情难以形容,婚前失贞,才是慕夭不上花轿的原因吧。 离开水榭前,慕夭给赵薛岚准备了一份大礼。 当天去过帝姬府的宾客,无一例外闹了肚子。 宝珊比陆喻舟晚一步回府,刚进门,见男人坐在书案前一脸漠然。 今夜心情复杂,宝珊没有过去讨嫌,抱着小黄狗进了卧房。 灯火如豆,陆喻舟放下狼毫,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隔扇,唇角的弧度越压越平。 无视主子,冷漠主子,故意气主子,真是好样的。 “宝珊。” 男人淡漠开口。 宝珊本想坐着不理,可碍于对方的身份,只能放下小黄狗,忍气吞声地走进书房,“主子有何吩咐?” “适才去哪儿了?” 宝珊也不相瞒,“明越帝姬府,跟慕大小姐一起去的。” 陆喻舟脸色一沉,“胡闹。” 知不知道明越帝姬想着法地想要抓她,她还主动送上门!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旦动怒,气场属实不小。宝珊颤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渐渐红了眼尾。 她还委屈上了。 陆喻舟有些烦躁,问道:“去作甚?” “偷吃。” 陆喻舟蹙起眉尖,“以后离慕夭远点,她容易带坏你。” 慕夭和赵薛岚的恩怨,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若是发生冲突,凭她宰相之女的身份,姑且能逃过一遭,但宝珊不行,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哪里是赵薛岚的对手。 宝珊嘴角浮现一抹自嘲,又伴着一丝轻蔑,“主子是怕我被帝姬伤了,还是怕我受伤后,没有人来配合你做假戏?” 话音一落,屋里陷入沉寂。 陆喻舟哂笑,“你在嘲我虚伪?” 背地里腹诽他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很多时候会拿到明面上调侃,或真或假,他都不在意,人无完人,谁也做不到让任何人满意,可今日听得宝珊的话,心里不是很舒服。 身为婢子,哪能指责主子的不是,宝珊一直是恪守规矩的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很是气闷,也很委屈,就是想放肆一回,她拢拢碎发,别至耳后,柔声道:“不敢。” 陆喻舟敛着火气,“我看你敢得很。” 宝珊看向他,乌黑的眸子带着审视,“那主子倒是说说,为何要骗奴婢,说那户人家是开青楼的?” 她知道了?这一定是慕夭告诉她的了。 陆喻舟僵持着不讲话。 宝珊以为他对慕夭心虚“主子已经对不起慕大小姐了,不该再来招惹奴婢。” 对不起慕夭? 陆喻舟脸色极差,也没了耐性,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在汴京,与慕夭有感情纠葛的人只听说过陆喻舟一人,两人与明越帝姬的传闻能写成话本子,搬到戏台上去演了...... 想起慕夭光洁的手臂,宝珊心有愧疚,“奴婢不想再陪主子做假戏了。” 头一次被婢子拂了脸面,骨子里高傲的世子爷哪能一而再的忍受,听她这般说,冷笑一声,“走吧。” 与其在这儿浪费精力,还不如多批阅几份公牍,陆喻舟不再看她,也没有问她为何忽然疏远自己,执起狼毫低头书写,面色沉得能滴水。 打成目的,宝珊转身就走,背影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门口没了那道倩影,陆喻舟才抬起头,将狼毫狠狠掷在书案上,笔头上的墨水染脏了折子。 “来人。” 李妈妈匆忙跑进来,“老奴在。” “把慕夭叫来。” 适才见宝珊负气离开,这会儿见到气闷的世子,李妈妈意识到什么,福福身子,转身跑了出去。 看来,两人吵架了。 李妈妈不禁佩服起宝珊,竟能把城府深沉的世子爷气成这样。 经过盘问慕夭,陆喻舟也没弄明白宝珊忽然冷了态度的原因,却又拉不下脸面去问,两人僵持了数日,这期间,宝珊住在偏房与李妈妈挤在一块,不是她想赖在梅织苑,而是没地方可去。 这日傍晚,昔日国子监的几位同窗来府上做客,陆喻舟在花园的琴喜阁招待了他们,几人把酒言欢、吟诗作赋。 年少便相识的几人闹得厉害,酒过三巡,更是喝倒了一半来客,只有陆喻舟一人还算清醒,他衔着酒觞,走到露天的挑廊上,俯瞰花园的景色。 一名友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喷着酒气问道:“哥几个可都听说了,你小子金屋藏娇,把明越帝姬气得直发疯。” 陆喻舟与之碰杯,淡淡道:“那么嘴碎作甚,喝。” 友人们想让陆喻舟把“娇娇”叫过来,一睹芳容,陆喻舟嫌他们喝多了,不予理睬,可架不住一晚上的起哄,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心理,还真就遣人去传宝珊了。 抵不住世子爷的威严,宝珊不情不愿地来到花园,刚步入月亮门,就在公子哥们的口哨声吓到。 “子均,你竟然藏了这么一个大美人,怎么,打算收为通房?”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愣着作甚?快把美人请上来啊。” 几人中,有的功成名就,有的继续吃家里的老本,成了汴京的纨绔,可不管怎样,他们是陆喻舟年少时的玩伴,陆喻舟对他们的忍耐力高于旁人。 见他迟迟不动作,几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起哄。 陆喻舟倚在栏杆上,朝宝珊抬下手,宝珊低眉顺目地步上二楼旋梯。 几人一拥而上,将宝珊团团围住,倒是没有言语和动作上的僭越,只是想要油嘴滑舌地夸赞几句,毕竟是朋友的女人,不可觊觎。 宝珊怔得脸白,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陆喻舟背靠栏杆,懒懒看着玩闹的一群人,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宝珊心情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婢女,在世家豪门中,婢女是可以互相送人的,现实就是这般残酷,她能指望他什么? 他们二人,一个不开口求助,一个不主动解围,似乎较上了心劲儿。 可宝珊长得实在貌美,一个喝得烂醉的纨绔子闹不清状况,一见有美人“上门”,还以为自己身处教坊司,醉醺醺地伸手揽住了宝珊的肩头,“唔...美人,今晚跟爷走。” 宝珊颤着身子推他胸膛,“公子醉了。” 纨绔子笑笑,“醉了才好办...呃...” 办事的“事”还未说出口,左腿挨了重重一脚,噗通跪在了地上。 见状,众人酒醒一半,不可置信地看着动手伤人的世子爷。 陆喻舟把宝珊拽进怀里,漠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友人,淡淡道:“酒醒了就滚。” 第16章 她在欲擒故纵 陆喻舟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的,哪像此刻这般横眉冷对,几人不知是该庆幸见识了这样的缃国公世子,还是该捏把汗,毕竟谁也不想与大权贵交恶。 被踹倒在地的纨绔子一脸傻相,其余几人充当起了和事佬。 “喝酒误事,还不赶紧给世子赔不是。” “对对对,愣着作甚,快点啊。” 纨绔子反应过来,抹把脸,赔笑道:“是小弟糊涂,惊到了世子的美婢,小弟混账。” 他冲着自己猛扇了两个巴掌,嘴里说着伏低做小的话。 陆喻舟一甩袖,揽着宝珊去往三楼。 纨绔子抖三抖,还觉得贼特么晦气,头一次因为调戏婢女挨了教训,怎么说他爹也是有头有脸的权贵,陆喻舟也太不顾及双方的脸面了! 怒气无处发泄,他连夜去往明越帝姬的府邸告状。 阁楼内,陆喻舟把宝珊带到美人榻前,拔下她的素簪,放进她手里,“下次遇见这种事,别不知道反抗,用簪子刺下去。” 男人语气很沉,带着薄怒。 宝珊绾起长发,面色淡淡,“他们是主子的贵客,奴婢不敢冒犯。” 任谁都听得出,这话也是带着气儿的,只不过一个理直气壮,一个温吞迂回。 点翠珐琅香炉飘出烟雾,弥漫在室内,沉香有静气之用,可抚平烦躁,陆喻舟站在香炉前品了一会儿,却还是驱散不了心中的烦闷,又拉不下脸去哄人,一时间陷入僵局。 等了一会儿,未听见他的任何吩咐,宝珊走上前,“主子若无事,奴婢回去了。” 话落,也不等到首肯,径自走向旋梯口,留给男人一个倔强的背影。 陆喻舟脸色更沉,冷声道:“站住。” 宝珊回过头,“主子有事?” 那张美如玉兰的脸蛋带着漠视,陆喻舟不知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量,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忤逆、顶撞他。 深邃的眸子浮现一抹暗嘲,烦闷感忽然消散,他坐在美人塌上,“过来。” 她不是口口声声自称奴婢,不敢冒犯主子和客人么,那就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主仆。 宝珊踟躇着走过去,总感觉男人的气息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阁楼四面环窗,轻纱拂动,残余的风撩起两人的衣裾,尽显飘逸洒脱。 陆喻舟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隐现几分戏谑,裹挟在与生俱来的薄凉,“脱。” 轻缈一个字,似曾相识,又极为陌生。那次在书房,他也提了这个要求,可她不觉得难受,只当是一笔没有感情的交易,而此刻,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是何感受。 男人静静等着,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逗趣的意思,而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故意让她难堪。 宝珊扯开裙带,任浅绿色长裙落在脚边,她踢掉绣鞋和长裙,褪去足袜,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还未入梅雨时节,裙子里面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隐约可见绣着鸳鸯的诃子。 陆喻舟很喜欢她穿亵衣的模样,柔弱不自知,最是勾人,大手揽住那截柔韧的腰肢,轻轻一带,把人抱坐在腿上。 隔着薄薄的亵衣,男人不再自持君子,而是将能摧残人心的一面稍稍暴露出来,狠厉无情,只叫宝珊招架不住。 “主子......”宝珊想要站起来,语言间染了焦急,情急之下坐在了地上。 陆喻舟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像是扼住了她的命脉,叫她挣扎不得,羞耻不已。 她从不知这个男人有如此乖戾的一面,对她的爱抚都成了折磨她的手段,仅仅是为了让她难堪和服软。 木质的美人榻冰冷坚硬,宝珊被压在上面时,只觉后背硌得慌,可她无暇他顾,粉拳不停捶在男人身上。 陆喻舟扣住她的手,眸光越发的冷,“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以下犯上,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里,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宝珊咬着唇,泪意盈盈地瞪着他,眼中充满对他刚刚行为的控诉,那股早就被陆喻舟察觉的倔强劲儿被激了出来。 她张口咬住男人的手,咬住那堪比珍品的男人的手,尝到腥甜也未曾松开。 陆喻舟忍着疼,静静看着她,头一次见识如此倔强的小丫鬟,明明怕的浑身都在颤抖,却不服一句软,最可笑的是,他都不知,他们之间的别扭始于何种缘由。 “松开。”男人冷冷道。 跟那小狗子学的吗? 宝珊咬着不放,两只手紧紧环住自己。 作为侍女,在进府那天就要接受一个要求,若被府中最尊贵的公子看中,是不可以拒绝的,她也做好了失去清白的准备,可他刚刚的所为,是她不能忍受的。 陆喻舟从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看她这般抗拒,轻哂一声,跨下美人榻,捡起地上的宽袍,大步离开,韵色带讽,像是暗嘲她不识抬举。 等人离开,宝珊坐起身,将散落的长发拢到一侧肩头,双臂环膝抱住自己。 陆喻舟身边的美色何其多,丢弃她如同丢弃一锭银子那么容易,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对等。 说不上何种心情,淡漠大于难过吧,可那夹杂的难过,亦是真实存在的。 乌云聚拢在汴京城上方,顷刻间大雨如注,陆喻舟站在梅织苑的廊下,负手看着阁楼方向,清润的眸子雾霭茫茫。 耳房传来狗吠声,小狗子也会担心给予它短暂温暖的人吗? 心里像被系了一个结,他闭闭眼,转身走向正房,却被抱着狗走出来的慕夭拦下。 慕夭举起小黄狗,“它尿我屋里了。” 看着露出肚皮的小黄狗,陆喻舟蹙眉道:“那就丢掉。” 慕夭撇撇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情?” “你才知道?”陆喻舟绕开她,跨进门槛。 一旁的李妈妈轻声问道:“主子可要喝燕窝?” “不了。” 李妈妈和慕夭对视一眼,任谁都听得出,世子爷心情不好。 小黄狗在慕夭的手里扭动,呜呜几声,慕夭抱住它,问道:“宝珊去哪儿了?” 今儿一晚上都没见到那丫头,梅织苑就这么大,不可能见不着人影啊,慕夭不禁担心起来。 李妈妈凑近一步,掩口道:“那会儿被世子叫去花园阁楼了,却没见她跟着世子一道回来,想是有别的事?” “去阁楼作甚?” “听说今晚来了几位世子的同窗友人。” 慕夭哼一声,抱着小黄狗走进客堂,左右寻摸两眼,走向书房,“陆子均,你让宝珊去接客?” 陆喻舟眸光一冽,转瞬化为寻常,没有搭理她,身上的衣衫有些湿,他走到屏风后取了一件白衫换上。 见他如此,慕夭气不打一处来,抱臂靠在窗子上,隔着屏风问道:“陆子均,你对宝珊有几分情?” 屏风后无人应答,慕夭自顾自说了很多关于男女之事的看法。 许是嫌她唠叨,陆喻舟不咸不淡道:“自己的事处理的一团糟,还有脸皮插手别人的事?” 像是被刺到痛处,慕夭默了默,气嘟嘟道:“提起这事儿,你能不能帮我摆平杨家?” 也就是她逃婚的人家,之前闹到了官人那里,弄得满城风雨。 陆喻舟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宽袍服帖,白衣胜雪,如玉般润泽。 慕夭啧啧两声,幸亏自小与他相识,要不然非被他英俊儒雅的外表蒙骗,不知他的心有多冷硬。 “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慕夭凑过去,双手合十,开始讨好,“只要你帮我摆平杨家,我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陆喻舟不为所动,“你始乱终弃在先,竟想着甩锅,脸皮不烧吗?” 慕夭磨磨牙,皮笑肉不笑,“你难道不知我的情况吗?我若嫁过去,只会让杨家颜面无存。当初要不是为了帮你,我能被赵薛岚设计?陆子均,你有没有心,不该对我负责任?” 一窗之外,淋雨回来的宝珊站在廊道上,只听见屋里传出一句“陆子均,你有没有心,不该对我负责任”。 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他二人之间确实有感情纠葛。 宝珊默叹一声,提步走向耳房。 书房内,陆喻舟缄默许久,抬眸看向激动的慕夭,“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杨家退婚,就要让新郎官对你死心。” “怎么死心?” 陆喻舟点点侧额,“自己想。” 慕夭跺脚,“我脑子浆糊了,你快说。” “往他身边安插美人。” 所谓,移情别恋,大抵如此。这么做虽然对新郎官不公平,但能不能真的移情别恋,全看新郎官对慕夭的情意坚不坚定。 慕夭觉得有道理,点头如捣蒜,“我这就让邵霁去找一个家世清白的落魄美人!” 陆喻舟被她缠烦了,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得了锦囊妙计,慕夭蹦蹦跳跳回到耳房,当瞧见宝珊时,惊讶道:“你怎么全湿了?” 宝珊垂眸,“能借你这里沐浴吗?” “当然了。” 宝珊走进湢浴,往泥炉里加了半铲子橄榄碳,开始烧火。一旁的慕夭问道,“你和陆子均吵架了?” 宝珊坐在杌子上,看着渐渐燃起的火苗,自嘲道:“不敢。” 慕夭担忧地问:“他欺负你了?” 借着话茬,宝珊问道:“在姑娘眼里,世子为人如何?” 慕夭搬来另一个杌子,坐在边上,“要听实话?” “嗯。” “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暗地里把人骂了,慕夭爽快至极,面对面占不到便宜,过过嘴瘾也不错。 炭火越燃越旺,宝珊将铜壶放在泥炉上,拿起蒲扇轻轻摇着,想起在阁楼里的一幕,眉眼间透出疲惫,俄尔,她看向慕夭,认真问道:“恕我冒昧,想问姑娘手臂上的守宫砂是被何人所夺?” 若那人是陆喻舟,即便走不出这宅子,她也再不会与他藕断丝连,哪怕遍体鳞伤。 被冷不丁这么一问,慕夭有点懵,捋了捋头发,“为何问这个?”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惊讶,说明初次已经给了别人。 宝珊也不隐瞒,如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壶嘴飘出水汽,氤氲了视线,她看不清慕夭眼角的泪光,却听得几声轻笑。 “冒犯姑娘了。”宝珊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询问此事,却还是被好奇心占据了上风,能看得出,慕夭是个洒脱的女子,或许她已将心愁埋在心底,把微笑留给了陆喻舟。 慕夭忽然搂住她肩膀,酒窝深深,“我苦恋陆子均,被陆子均始乱终弃?” “...我猜的。” “猜错了。” 宝珊动了下小嘴,有点羞愧,却听慕夭笑道:“要始乱终弃,也是本姑娘始乱终弃他啊。” “......” 眼底闪过一抹窘迫,还有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宝珊讷讷开口:“那......” 这下,她更不知该不该问,索性抿唇不语。 气氛有些微妙,她拎起铜壶倒进浴桶,试着缓解尴尬。 慕夭靠在墙壁上,掀了下嘴角,有想要倾诉的欲望,又被一股不堪的情绪湮灭,最终选择默然,“我去给你准备衣裳。” “有劳。” 两人还未熟络到无话不谈的朋友,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沐浴后,宝珊换了一套亵衣亵裤,躺进被子里,听慕夭讲着各地的风土人情。慕夭见识渊博,侃侃而谈,说自己最大的乐趣是书写鬼怪风月话本,还因此,被汴京的闺秀们视为异己。 外面雷电交加,屋内漆黑一片,慕夭给宝珊讲述了一个关于狐狸精和书生的故事。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外面很配合地轰鸣一声,吓得宝珊缩进被窝,却还是架不住好奇,想听她讲完,毕竟,从小到大,都没人给她讲过故事。 慕夭的故事前段阴深,中间旖旎,后段悲伤,也算是大起大落、有始有终,听得宝珊很是感慨。 倏然,门外响起李妈妈的声音:“宝珊啊,世子让你过去把小黄狗抱走。”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慕夭摸摸鼻尖,“我忘把狗子带回来了。” 宝珊坐起来,披上衣衫,慢吞吞走进正房,未见到小黄狗的影儿,却从紧闭的卧房方向听见了呜呜声,她默默叹息,敲了两下隔扇,“奴婢进来了。” 卧房内无人应答,宝珊只当他默许了,慢慢拉开隔扇。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炕几上燃着一盏烛台,一身白袍的男人斜躺在软塌上,腰上盖着一张薄毯,小黄狗趴在榻底,啃咬着男人的云锦靴。 宝珊立马走过去,拽出狗子,连同拽出了被啃出洞的云锦靴。 一双云锦靴够她半年的月钱,宝珊有点囧,“能让奴婢拿回去缝补吗?” 排除了慕夭那层关系,宝珊的态度有点软化,这点情绪的变化,没有逃过善于察言观色的男人。 陆喻舟凝着灯火中的少女,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会穿带补丁的鞋子?” 自然是不会的,可她没有银子赔偿,宝珊有点发愁,看向趴在臂弯的小黄狗。 损坏了东西就要赔偿,宝珊硬着头皮问道:“主子想让奴婢怎样赔偿?” 这话听着有点姜太公钓鱼的意思,陆喻舟忽然有些看不透面前的女子了,那会儿一副不情愿的委屈样,这会儿就抛出鱼饵,是在跟他欲擒故纵吗? 男人冷笑一声,“坐。” 宝珊蹙起眉尖,扭腰坐在榻边,离他的腿很远,不自觉地抱紧小黄狗。 陆喻舟抚上她的背,慢慢向下,一点点试探,“怎么不躲了,嗯?” 那声“嗯”咬字极轻,带着丝丝缕缕的暧昧。 宝珊背脊僵直,柔声道:“那会儿误会主子了。” 轻抚的动作一顿,陆喻舟等着后话。 等她解释完,男人脸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你是嫉妒了,还是为了避嫌?” 宝珊如实道:“避嫌。” 陆喻舟扣住她后颈,淡淡道:“不管是嫉妒还是避嫌,你都太高看自己了。” 她只是府中婢女,没资格插手他的私事。 第17章 遇贵人 陆喻舟此人,从不吃回头草,既已认定宝珊不识抬举,再不会多花心思在她身上。 自那天起,梅织苑的人都知道宝珊失宠了。没了陆喻舟的庇护,那些眼红的大丫鬟,开始对宝珊冷嘲热讽,赵氏更是借机报复,克扣她的月钱,出了心头恶气。 故而,除了吃穿用度,宝珊每月只能拿到微乎其微的钱两。 屋漏又逢连夜雨,一日夜里,小黄狗染了病,吃什么吐什么。 宝珊想带它去看兽医,可一穷二白,哪里承担得起药钱。 一旁的慕夭双手托腮,看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黄狗,叹气道:“要不是邵霁那小子被邵大将军送去军中历练,咱们能差这点看病的银子!” 从小到大,慕夭只有邵霁一个发小,也只有邵霁不会将她送回宰相府。 当然,慕夭还可以去求助一位贵人,就是自己的二叔慕时清,可慕时清是隐士,慕夭不爱跟他唠叨逃婚的破事。 宝珊蹲在地上,顺着狗毛,忽然想起府中有一位专门给马匹看病的兽医。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带着小黄狗去往偏院的马厩。 缃国公爱马,府中圈养了许多良驹。 一进马厩,麦秸味扑鼻,宝珊走到最里面,在水井旁找到了那名兽医。 男子身穿粗布短褐,小麦肤色,身材魁梧,正一脚踩在水井上,往外拎水,察觉到有人走来,沉声道:“要牵哪匹马?” 府中人只知道他叫范韫,尚未成家,以前为军犬看病,后来受了战伤,不能随军,被缃国公带回府邸。 宝珊踟躇上前,“这位大哥,我是梅织苑的侍女,想请你帮个忙。” 女子声线清悦柔美,似风吹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又似晨间的鸟啼。 范韫看向她,硬朗的面庞浮现异色,“什么忙?” 宝珊递出小黄狗,说明了情况。 别看小黄狗平时淘气,还敢时不时去触碰世子爷的底线,可一到范韫手上,竟夹住了尾巴,老实的不行。 范韫把它放在地上,四肢朝上,仔细检查起来。 宝珊退到一旁默默等着,随意打量着马厩中的马匹,每个马棚上都标有院落的名称,她一眼锁在梅织苑的马棚,里面拴着一匹黑色大宛马,毛发乌黑发亮,极为惹眼。 正当她走神时,耳畔传来一道声音:“吃坏了肚子,喝两副药就能好。” 宝珊道了谢,拿起药方,带着小黄狗离开。 等人走远,范韫看向她窈窕的背影,眸光微动,二进院的宝珊姑娘,早在他进府那天就打过照面,可她已经不记得了。 回去的路上,宝珊遇见了赵氏的大丫鬟辰荷。 昔日在赵氏那里,宝珊总能压自己一头,连招待祈安王世子这样可以攀高枝的机会,赵氏都留给了宝珊,辰荷对宝珊存了心气儿,此刻遇上,不免奚落几句。 “珊妹妹不知道公爷见不得狗?” 宝珊不想与她浪费口舌,柔声道:“是世子养的。” 这会儿知道拿世子爷做挡箭牌了,府中谁还不知她已经失宠,辰荷讥嘲一笑,“一条狗而已,世子哪里会在意,是不是,珊妹妹?” 指桑骂槐吗? 宝珊忍着气,不想与落井下石的人一般见识,“姐姐若没事,妹妹先走了。” 廊道就那么宽,擦肩而过时,宝珊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的嘲讽。 “对了,”辰荷扭过头,笑着道,“听说公爷相中了宰相府的嫡次女,慕宰相也中意世子,两家都在努力撮合,私媒都找好了。” 宝珊脚步未停,抱紧小黄狗,头也不回地离开。陆喻舟议不议亲,与她何干?她是奴仆,他是主子,中间隔了万千星河。 金乌西坠,梅织苑悬起高高的红灯笼,世子爷迟迟没有回府,李妈妈托人去官署打听才知,枢密院与皇城司发生冲突,中书省介入调和,身为中书省的副长官,陆喻舟定然是抽不开身的。 李妈妈将饭菜装入食盒,拿给宝珊,让她去官署送膳,“这些都是世子爱吃的,你快去快回。” 宝珊为难,以陆喻舟的脾气,若是知道饭菜是她送去的,会直接丢掉吧,“妈妈还是让别人去吧。” 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把握,李妈妈瞪她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府中不养闲人。” 在李妈妈的催促下,宝珊拎起食盒,坐上了陆喻舟的墨绿小轿。 缃国公府与中书省官署离得不近,途中要穿过汴京夜市的一条长街,长街两排的店铺鳞次栉比,其中,当数成锦楼门庭若市。 成锦楼是汴京最大的青楼,在这里,富贾一掷千金买花魁一笑是常有的事。这晚,明越帝姬赵薛岚女扮男装,与几名友人来到成锦楼吃酒,友人中就有那次被陆喻手教训的纨绔子。 按理说,皇城司被谏,赵薛岚应该忙活在朝堂之中,可她有官家撑腰,有恃无恐,根本不屑与官职大她许多的枢密使对峙。 他们点了几壶美酒,赏着舞姬曼妙的舞姿。 纨绔子拎着酒壶坐到窗前,对月抒发逸致,余光忽然捕捉到穿梭在人群中的墨绿小轿,“那不是陆世子的轿子么,这个时辰,他不是还在官署吗?” 几人探头望去,其中一人调侃起上次的事,纨绔子脸色发黑,啐了一口。 赵薛岚倚在窗前,凝着那顶小轿,忽见夜风撩起窗帷,泄露出宝珊那绝美的侧颜。赵薛岚眼一眯,吩咐道:“把人拦下。” 几人觳觫,谁敢随便拦下陆喻舟的轿子啊。 赵薛岚嫌他们碍事,拉开门扉,让扈从下去拦人。 街道上,宝珊正发愁一会儿要如何把饭菜送到陆喻舟面前,还能避免与他有言语上的交流,倏然感到轿子一晃,只听轿夫低斥道:“何人拦轿?” 却不想,那些人拨开轿夫,掀开轿帘,一把抓住宝珊的手臂,“我家主子有请姑娘上楼一叙。” 宝珊挣了挣,如蚍蜉撼树,被人硬拽着进了成锦楼。 两名轿夫想上去拦人,被几名膀大腰圆的扈从围住,两人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假意离开,绕道跑去中书省报信。 宝珊从未被如此野蛮地对待过,一路上磕磕碰碰,耳畔是妓子和恩客的窃窃私语。 “这大美人可不像是青楼里的,莫不是哪个权贵强抢民女?” 宝珊向他们投去求救的目光,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雅间内,歌舞间歇,赵薛岚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宝珊,翘起红唇,“起来说话。” 其余人要么靠在凭几上,要么坐在赵薛岚的身边,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 惊的是明越帝姬抢了陆喻舟的人,喜的是美人与美人的较量最是有趣,众人怀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噙笑不语。 那名纨绔子上次吃了瘪,久久不能纾解,逮到机会,一把拉起宝珊,“帝姬同你讲话呢,聋了吗?” 一旁的友人嬉笑道:“听闻陆世子从继母那里要了一名婢女,就是她吧,果然人比花娇。” 另一名友人嗤道:“听说她失宠了,连月银都拿不到。” “这么可怜,还以为陆世子多稀罕你呢。”纨绔子不怀好意地笑笑,目光轻佻,“月银都拿不到,跟着陆世子有什么劲儿,不如跟了哥哥,哥哥保你吃香喝辣。” 宝珊拂开他的手,退到门边,门外有重重扈从把守,根本逃不走。 赵薛岚敲敲桌面,“过来,陪本宫喝酒。” 宝珊站着不动,被纨绔子拽了过去,扑在食桌上,撞倒了不少瓶瓶罐罐,顾不上手肘的疼,宝珊开口道:“城中传言不假,奴婢已经失宠,世子有了新欢,帝姬没必要为难奴婢,失了皇族风度。” 赵薛岚用蓄着指甲的手掐住她下颚,阴森森地发笑,“看在你有自知之明的份儿上,喝了这壶酒,本宫与你的帐一笔勾销。” 骑虎难下,正当宝珊犹豫时,纨绔子掖住宝珊的头发,逼她仰起头,抄起酒坛猛灌她。 酒水顺着嘴角流到雪颈上,如杏仁露上蒸出一滴水珠,引人遐想,纨绔子盯着那截白皙的脖子,笑道:“帝姬,这美人今晚归我了。” 辛辣味充斥着口鼻,宝珊剧烈挣扎起来,慌乱中想起陆喻舟说过的话—— “下次遇见这种事,别不知道反抗,用簪子刺下去。” 一发狠,她拔下簪子,用力刺向纨绔子的手背。 “啊!”男人嚎叫一声,捂着血淋淋的手背,当即大怒,“贱人!” 挣脱了桎梏,宝珊跑向敞开的窗前,面对涌上来的公子哥们,手握素簪,“你们别过来。” 众人心不齐,有劝赵薛岚收手的,有劝宝珊就范的,趁这个时机,宝珊瞄到街道上驶来一辆四四方方的马车,心一横,纵身跃了下去。 这一举动,惊得公子哥们目瞪口呆,这可是三楼! 街上引起不小的骚动,百姓们惊恐地看着跃下楼宇的女子。 只听“砰”的一声,宝珊摔在车顶,惊扰了马匹。 马匹跑偏路线,扬起前蹄,踢翻了街道旁的摊位。 宝珊头脑一晃,身体顺势向后轱辘,伴着百姓的一声声惊叫,坠下顶棚。 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却落入了一方怀抱。 千钧一发之际,车主掀开后帘,一个健步上前,伸出手臂接住了她,与此同时,转向一旁,避开轰倒的车舆。 这抹怀抱温热带着檀香,宝珊怔怔地躺在那人臂弯,秋水剪眸蒙了一层雾气,“多谢...” 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楼上的几人急匆匆跑下来查看情况。 宝珊脑子晕乎乎的,却不忘记求救,她抖着手指拽住男人衣衫,“我被他们逼进青楼,求您救数我......” 少女声音娇软,带着颤音,显然是由内而外的害怕。 男子将她放在地上,护在身后,直面那几个追出来的锦袍公子哥。 几人围上来,想趁着衙役发现前,把宝珊带走,可当他们看清“横空而来”的男子时,谩骂和威胁的话语鲠在喉咙,不敢造次。 赵薛岚最后一个走出来,刚要命令扈从去抢人,却发现了挡在宝珊面前的男人。 “先生进城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赵薛岚放松了绷紧的面庞,笑着迎了上去。 百姓中也有人认出了男子,惊喜道:“这不是慕府的二爷么,有生之年能再见这位大儒,真是三生有幸。” 看出这件事与赵薛岚有关,慕时清面色淡淡,“只是来找缃国公喝酒,便没有惊扰其他人。” 他转身看向额头渗血的宝珊,微微拢眉,“小姑娘,可有摔伤?” 眼前的男子气息温煦,令人如沐春风,明明与他不相识,却给宝珊一种熟悉感。 看着只流泪、不哭鼻子的小姑娘,慕时清温笑道:“看来真的摔伤了,可别留下病根,走吧,叔叔带你去看大夫。” 闻言,赵薛岚上前一步,“她只是缃国公府的一个贱婢,别污了先生的马车,还是交给徒儿处理吧。” 慕时清忽然捂住宝珊的耳朵,转眸看向赵薛岚,语气平平道:“皇家帝姬就是这么心系百姓的?” 第18章 他的心里不是滋味 慕时清是在桃蹊柳陌的御花园里遇见的赵薛岚,那时的赵薛岚五六岁,屁颠屁颠地跟在陆喻舟身后,说长大要招他做驸马。 那时青涩年少,童言无忌,谁也没有当真,小郎君陆喻舟却板着脸,让她离远点儿。 小帝姬蹲在地上哭鼻子,肩膀一颤一颤,惹人怜惜,慕时清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扶起她,也是这一举动,让自己多了一个关门女弟子。 慕时清一直觉得赵薛岚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也十分欣赏,可今时今日,她嚣张跋扈、欺压良民,哪里有帝姬该有的姿态? 这些年,她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皇城司是磨炼修罗的地方,而她已凌驾于修罗之上,成了官家杀人不眨眼的工具。 道不同不相为谋,慕时清不想多言,带着宝珊坐进马车。 扈从们欲上前阻拦,被赵薛岚制止,“一群饭桶,也不看看慕先生是何人,就敢冒犯?!” 慕时清是官家的帝师,虽无品阶,但在官家心中的地位远高于三师,不到万不得已,她是断然不会与之发生冲突。 城南医馆。 坐诊大夫为宝珊处理完额头的伤,叮嘱道:“这几日伤口不可沾水,两日后过来换药。” 宝珊轻轻按了一下伤口,“会留疤吗?” 小姑娘关心容貌无可厚非,一旁的慕时清莞尔,看向大夫,“说实话就行。” 大夫捋捋胡子,“只是擦伤,不会留疤。” 慕时清付了看诊的银两,还把之后几天换药的银两一并付了,宝珊有点愧色,小碎步跟在后面,“敢问恩公是宰相府的二爷吗?” 能让赵薛岚喊一声“先生”的人不多,再观他周身散发的高贵气质,宝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认识我啊。”慕时清负手走向马车,右手转着折扇,身形如鹤,俊雅飘逸,有着超越这个年岁的豁达和宽厚,“你是缃国公府的婢女?” 宝珊垂眸,没有否认,“我最近有些不宽裕,二爷能宽限我几日吗?” 女子声音软糯,让人不敢大声讲话,生怕吓到她。 慕时清笑笑,“几两银子而已,姑娘不必记在心上。” “我会还给您的,再宽限我十日可否?”沉浮于国公府大院,加上陆喻舟的“教诲”,她知道世间没有白受的恩惠。 慕时清哪里跟人算过这点小钱,笑着摇摇头,“随你。” 行至马车前,宝珊才想起糟心事,食盒还在墨绿小轿里,不知那两个轿夫去哪里求援了。 慕时清让车夫搬来脚踏,转身对宝珊道:“说来也巧,这趟进城,我正要去缃国公府喝酒,捎带上你吧。” 宝珊坐上车辕,心知若是让国公府的人看见,少不了闲言碎语。 这辆马车四四方方,小姑娘只占了那么一点儿的地方,额头还带着伤,一副小可怜虫的模样,着实好笑。 慕时清把折扇别在腰带上,双手插入袖管,笑看着她,直把人看得低下头才收回视线,“进去坐吧,等快到时,你再出来。” 宝珊一愣,没想到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难怪是大儒,真正做到了考虑周全、面面俱到。 “不用,我抛头露面惯了。” “我礼让惯了。” 她犟,他比她还犟。她客气,他就能把客气化为无形的推手,让对方愉悦的妥协。 宝珊哪里遇见过这么温柔的长辈,一时间有点窘迫,点点头,钻进了车厢,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慕时清直接坐在了她刚刚坐的位置,吩咐车夫驾车。 宝珊掀开帘子,通过微亮的风灯,凝睇男人被灯火笼罩的背影,“恩公......” 慕时清向后抬抬手,“行了,既然有缘,让我好人做到底。” 夜风阵阵,宝珊头一次从陌生人这里得到温暖,车轮稳稳滚动,一眼望去,看不到路的尽头,这短暂的静谧莫名让人心里踏实。 抵达国公府,慕时清让车夫去递拜帖,很快,缃国公携着一众公子小跑出来,说是倒履相迎也不夸张。 “可把老弟你盼来了!”缃国公露出笑颜,握住慕时清的手,“知道你回来,为兄天天盼着,快要望眼欲穿了。” 慕时清拍了拍缃国公的手背,“小弟今儿备了酒水,特意来跟哥哥畅饮,不知哥哥有无闲暇?” 缃国公嗔一眼,“哪有让贵客自备酒水的。” “小弟带的酒比较特别,哥哥尝尝就知道了。” 缃国公笑得眼角带褶,“走,咱们进府慢慢聊。” 两人走在前面,其余公子跟在后面,都想一睹大师的风采。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宝珊绕进后巷,一路小跑回了梅织苑,刚一进门,就被李妈妈逮个正着。 “送过去了?世子吃了吗?” 宝珊抓抓裙带,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抱歉。” 看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李妈妈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搂住她,“又不怪你,抱歉什么?回屋沐浴一下,舒舒服服睡一觉,什么事都会过去,有世子爷撑腰,那些人不敢拿你怎么样。” 也许是李妈妈胖胖的身躯给了她安全感,宝珊忽然觉得委屈,闷在她怀里不吱声。 李妈妈拍了一会儿,直视她的眼睛,“好姑娘,凡事有世子这座靠山呢。” 宝珊更委屈了,陆喻舟根本就不让她靠。 乌云笼月,褪去喧嚣,街市上只有寥寥数人,那个调戏了宝珊的纨绔子醉醺醺走回府,临到巷子口时,发现一顶墨绿小轿。 这顶轿子...... 纨绔子仔细辨认着,这不是那小贱人乘坐的轿子吗?难道,小贱人想通了,想要跟他吃香喝辣?虽然只是玩笑话,可架不住这贱人漂亮,真要投怀送抱,那他就撬了陆喻舟的墙角,出口恶气。 月黑风高,纨绔子搓着手靠近小轿,被好色支配的胆量逐渐占据上风,缓缓伸手掀动轿帘,“小美人,算你识时务。” 可当他半掀开帘子,借着月光打量轿中人时,风流的韵色一凝,忽觉背脊发凉。 轿子里,陆喻舟一袭绯色官袍,搭起一条长腿,正一下下转动拇指的玉扳指,温蕴如玉的气息中透着一股乖张,是纨绔子在酒池肉林中从未见过的摄人气魄,髣髴一记目光就能绞死他。 纨绔子哆嗦着凑上去,拱手道:“大半夜的,陆兄怎会在此?轿夫哪里去了,怎么能让主子在此等候?小弟这就去遣两个轿夫过来,送陆兄回去。” 说完,忙不失迭地走向府门口。 老话说,兄弟妻不可欺,纵使那婢女只是通房,也是动了兄弟的利益,他心虚的很。 “站住。”陆喻舟忽然开口。 纨绔子转过身,笑脸相迎,“陆兄有何吩咐?” “不必称兄道弟,受不起。”陆喻舟坐着不动,语调凉中带讽。 纨绔子忙上前,“陆兄哪里话?咱们九岁相识,早是过命的兄弟了。” 陆喻舟幽幽一笑,“把我当兄弟,你会调戏我的女人?” 纨绔子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解释起今日之事,直说是陆喻舟误会了,还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撇。 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陆喻舟拍拍手,轿子后面闪现几抹人影,伴着人影的还有棍棒的声音。 待轿夫抬着墨绿小轿离开后,鼻青脸肿的纨绔子倒在地上,适才,他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当晚,其余几个公子哥也相继挨了教训,唯剩下赵薛岚好端端地回了帝姬府,可很快就被告知,她在宫外布置的用于搜集情报的眼线,被陆喻舟揪出了数十人。 原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陆喻舟这是公然与皇城司作对了。 陆喻舟回到梅织苑时,耳房的灯已经熄了,男人漠着脸走向正房。 李妈妈上前,“世子回来了。” “嗯。” 李妈妈瞧了一眼耳房,欲言又止,见陆喻舟不打岔,小声道:“今儿珊丫头不太正常,看起来飘忽忽的。” 陆喻舟没提收拾那几个公子哥的事,“嗯”了一声,迈进门槛。 要不是从小带到大,李妈妈都要喟他一句“薄情”了,宝珊今日遭的罪,也不知因谁而起 稍许,从不“串门”的缃国公慢悠悠走进梅织苑,啧啧两声,相比于老二、老三的院落,长子的院落不知清冷了多少。 父亲过来,陆喻舟自然不会怠慢,父子俩坐起汉白玉棋桌前对弈,缃国公落下黑子,叹道:“你屋里连个可心的人儿都没有,为父很是过意不去。” 发妻离世,他忙于公务,无暇陪伴儿子们,尤其是长子,性子寡淡,不像其他弟弟会主动讨人欢心,时日一久,父子俩难免疏远。 陆喻舟落下白子,没甚情绪,“父亲想说什么?”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缃国公饮啜口茶汤,笑眯眯道,“今儿为父和慕先生闲聊时,向他打听了慕二姑娘的情况,那姑娘刚及笄,容貌出众、知书达理,还小有才情,咱们两家私交一直很好,你看看哪天得闲,去跟人家相看一下?” 陆喻舟落下白子,包围了一大片黑子,棋局已见分晓,“父亲承让。” 缃国公嗔道:“怎么总跟为父客套?” 陆喻舟执起紫砂壶,为他添茶。 见儿子对婚事一点不上心,缃国公试探道:“是跟那个叫宝珊的丫头有关吗?若是在意她,等你成亲,我让你母亲把她抬为你的妾室。堂堂中书侍郎,有几个妾室无可厚非。” 这话已不是头一次说,缃国公只想让儿子在私下里健谈些,别总板着一张脸,若身边多个知冷知热的,说不定能熨烫他的心,但宝珊身份低微,当不起世子夫人的重任。 陆喻舟抿口茶,“父亲太高看她了。” “那因何不议亲?”这让缃国公更为不解,心里隐隐担忧儿子有难言之隐,譬如身体有疾。 “儿子事务繁忙,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缃国公不死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交给为父和你母亲,满意了你点头,不满意咱们再换,如何?” “随父亲吧。” 一听这话,缃国公重重拍了下儿子的肩头,“说定了。” 得了准话,缃国公不再逗留,哼着曲儿离开,看起来对儿子的婚事成竹在胸,毕竟慕二小姐无论从相貌、品行以及家世上都是没得挑的。 陆喻舟捻起一颗颗棋子,放回棋笥,刚要起身去洗漱,门口传来慕夭暴躁的声音:“陆子均,你快来看看宝珊,她发热了,高烧不退!” 相比于慕夭的忿忿,陆喻舟淡定得多,“我比侍医管用?” 听听他说的话! 慕夭气得跺脚,“要不是你,她能受到惊吓?但凡你有一点良心,你就该去看看!” 许是嫌她太吵,陆喻舟真就屈尊去了一趟耳房。 明黄小屋里,宝珊侧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侍医正在喂她喝汤药,一见世子爷进来,起身行礼。 陆喻舟抬下衣袂,询问了情况,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淡声道:“用心照顾着。”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被慕夭拦下,慕夭冲侍医扬扬下巴,“您老先出去。” 侍医惊悚地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婢女,她哪里来的胆子敢跟世子这么讲话? 慕夭斜他一眼,“还不出去?” 侍医看向陆喻舟,见他没有异议,躬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慕夭指着那碗药汁,“事情因你而起,你来喂宝珊喝药。” 陆喻舟眸光一凛,那一眼令慕夭心一抖,那是陆喻舟在朝堂上才会露出的凛冽目光。 倏尔,身后传来女子柔柔的声音:“不必劳烦,从今往后,我与世子再无瓜葛。” 宝珊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再无瓜葛”四个字,没有情绪,没有任性,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看着她疏离的样子,陆喻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19章 我替你找个好人家 耳房内,宝珊坐起身,明媚的眸子透着一缕缕疏离,“奴婢自知福薄,不配留在世子身边,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奴婢离开。” 即便是病着,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依然娇美如花,声音如林籁泉韵,是天生的尤物。 陆喻舟烨然一笑,嘴角的弧度薄凉到极致,“随你。” 金丝笼锁不住想飞的雀鸟,强迫一事不难,但细细品来索然无味,陆喻舟摘下腰间玉佩,放在桌子上,“主仆一场,别说我亏待你,明早,李妈妈会从账房拿回你的卖身契。” 一枚羊脂玉佩,拿去典当行定能当个好价钱,用以赎身绰绰有余。 凝着桌上通体莹润的玉佩,宝珊裣衽一礼,“奴婢谢过主子。” 宝珊拿起玉佩,不觉得受之有愧,这是她该得的,若非是他,她怎会凭空遭殃、到处树敌?若非是他,她也不会看不住装了碎银的木匣,拮据两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有拒绝啊,陆喻舟冷笑一声,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慕夭拦在门口。 男人再没有耐心,“让开。” 慕夭抿唇,显出腮边的两个酒窝,看起来十分纠结。 深更半夜折腾人,陆喻舟忍着愠怒问道:“还有何事?” 对方气场太强,为了不输阵势,慕夭站在门槛上,双手扶着门框,可还是不及他的身高,“你今晚要留下。” 这是什么无礼要求? 陆喻舟淡眸,知道慕夭不会无缘无故胡搅蛮缠,敛气儿问道:“因何?” 慕夭向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小声道:“我观宝珊的状态不对,跟我上次中药差不多...就是...赵薛岚使手脚那次...” 一句在理的话,让她说得磕磕巴巴,不因别的,只因那晚的意乱情迷、颠龙倒凤。她也不是凭空猜测,宝珊回来前,被赵薛岚灌了一坛酒,青楼的酒度数不低,加之会放一些助兴的药物,以宝珊的酒量,怎会没有半点醉意?除非,酒水让人换了...... 当初她涉世未深,中过赵薛岚的诡计,喝了赵薛岚特意准备的酒,发现不对后,她推门逃跑,于途中误入了那个人的车與,失了清白。那晚,她的种种反应与宝珊极为相似。 朱颜陀红、高烧不退、没有醉意、话音软绵。 那晚,她也好似一个正常人,可到了深夜,火种点燃干柴,一发不可收拾。 慕夭捏了捏守宫砂的位置,“若我没有猜错,宝珊也被赵薛岚算计了,且无药可解。” 陆喻舟默然,屋子里静悄悄的,慕夭不知他在想什么,急得想打人,又打不过。 站在不远处的宝珊怔忪,她自己就是大夫,怎会不知身体在一点点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可终究是羞于说出口,而侍医也未诊出她的异样,只当是被酒气所控。 赵薛岚的药怕是从后宫得来的。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看向门口的男人,握紧了衣袖下的粉拳,旋即看向慕夭,“慕姑娘,你能带我去一趟城南医馆吗?” 据说给她包扎伤口的大夫医术很高,说不定有办法。 慕夭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平日里握着冰凉凉的手,这会儿滚烫异样,“这个真的无药可解,要不我不会拖到现在才告诉你,若陆子均不愿意,姐姐给你找个更好的男子,今夜之后,你就嫁过去。” 这样一来,慕夭的身份暴露无遗,可眼下救人要紧,她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被父亲抓回去,心平气和地说出拒婚的原因。 听她这么说,宝珊脸色红白交织,既恨又羞,既怅又涩,“...有劳。” 有劳? 门口的男人脸色更差,温蕴不再,转为阴郁,“宝珊。” 一声“宝珊”,让两个姑娘同时紧张。 陆喻舟转眸,看向宝珊陀红的小脸,淡淡道:“来我屋里。” 说罢,抬步走了出去,留给两人一个毫无感情的背影。 宝珊颤着贝齿,内心抗拒,平心而论,若真躲不开这一遭,她宁愿换个人,可眼下去哪里找个老实可靠的未婚男子? 察觉到她似有不愿,慕夭按了按发胀的头,“你要不想跟了他,我现在就带你出府。” 自己身边不乏青年俊才,只是没成家的较少,但也非绝迹,大不了找一个与宝珊年纪相仿的小郎君。 宝珊握紧慕夭的手,从小到大,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情绪,能在人心似海的大院里遇见这么一个飒爽的姑娘,是三生有幸,可她不愿拖累慕夭。 慕夭失贞逃婚,除了陆喻舟和另一个当事人,就只有她清楚情况,这种事传出去会让姑娘家清誉扫地,再者,自己早与陆喻舟有了肌肤之亲,只是还未水到渠成罢了。这夜之后,无论与陆喻舟怎样,她都可以离开国公府,甚至汴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来也不亏。 小姑娘潸然一笑,眼中点点晶莹,“不劳烦慕...姐姐了。” “不要委屈自己,”许是感同身受,慕夭懂得这种蔓延至心底的无奈和酸楚,含着泪摇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受这窝囊气,我一定替你找个好人家。” 宝珊弯唇,“这样会连累姐姐。” “我明日就跟二叔离开汴京,再也不回来了!” 比起力气,慕夭更胜一筹,拉着宝珊往外跑,可刚跑到后院的大门前,宝珊就因头重脚轻摔在地上,鼻端溢出鲜血。 气血倒流了...... 慕夭哆哆嗦嗦地架起她,哭腔尽显,发出浓浓的鼻音:“你再坚持坚持,好吗?” 她太懂这种凌驾于意识之上的身体反应,是会让人变成另一幅模样。 身不由己,满心无力。 陡然,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两人扭头看去,一排红灯笼下走来一个男子,身形魁梧,声线浑厚:“是宝珊姑娘吗?” 宝珊费力支着眼皮,认出来者是范韫。 怕惊扰佳人,范韫止步于三尺开外,稍稍倾身问道:“宝珊姑娘怎么了?” 慕夭上下打量他,心中诧异,国公府还有这么一位身材高大、容貌硬朗的扈从? 情急之下,她用目光询问宝珊:他,行吗? 宝珊眼前出现重影,根本分辨不出慕夭的意图,唇齿间溢出一声羞人的“嗯”。 慕夭误以为宝珊同意了,心里又喜又涩,扭头看向皱着浓眉的范韫,心想真是便宜这小子了,一身的粗犷气,竟能得到宝珊这样精致的妙人。 “诶,搭把手。”慕夭忍着泪水,喊了范韫一声。 范韫早已看出宝珊的异样,却不知她是怎么了,一听慕夭喊自己,立马走上前,伸手去扶。 宝珊的手臂纤细柔软,连头发丝都带着清香,范韫胸膛鼓臊,难以言说的悸动敲打着心窗,有那么一瞬,他都唾弃自己的自持力,就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进府那日,大雪压枝,这姑娘披着白色斗篷,站在树下陪另一个大丫鬟受罚,如傲雪凌霜的梅花,清丽又妖娆,吸引了自己的视线,后来稍一打听才知她叫宝珊,刚刚及笄。 那会儿落魄至极,哪好意思招惹这么一位婉约佳人。 一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汗味,宝珊立即绷紧身子,清醒许多,潜意识里发出了抗拒,可声音软的要命。 范韫察觉出苗头,问向慕夭:“她中药了?” 没想到这个糙汉还挺细心,慕夭点点头,手还拽着宝珊的衣袖,舍不得把娇娇人儿给他。 范韫说不出是何心情,倾城美色近在眼前,说不意乱是假,说不心动更假,可他们才见过几面,她连他的名字都未必晓得,他怎可趁人之危? 思忖片刻,男人叹道:“冒犯了。” 说着,就要抱起宝珊,想带她去医馆,宝珊却猛地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看着范韫这张不算熟悉的脸,身心流露出恐惧。 慕夭赶忙上前,替她擦拭鼻端流出的血,“宝珊别怕,咱们不用他,姐姐带你走。” 范韫手足无措,蹲在地上说着抱歉的话。 宝珊摇摇头,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他没有错。 肌肤像被烙铁熨烫,痛苦的难以自己,向来坚强的姑娘掩面呜咽起来,哭声细碎,一想到赵薛岚想让那群公子哥糟践她,就心如刀绞,也是生平第一次如此憎恶一个人。 若是有机会成就一番气候,这笔账,她一定要讨回来。 廊沿下,陆喻舟一身白袍,墨发半绾,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清润冰冷的眸子浮现一丝丝涟漪。 因闹出了动静,各房跑出来几个查看情况的仆人,一见世子爷站在廊下,都没敢上去凑热闹,只远远的观望,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听见议论声,世子爷身后的李妈妈飞出一记冷眼,仆人们赶忙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陆喻舟默叹,步下石阶,走到三人面前,在慕夭和范韫诧异的目光下,一把拽住宝珊的手臂。 宝珊本能地挣扎,被男人搂住后背,打横抱起。 第20章 解忧(一更) 被忽然打横抱起,宝珊伸手去推,可药效已经发挥到极致,推的动作变了意味,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陆喻舟勾着她的腿弯,掌心之下传来她滚烫的体温。 被人横空截胡,范韫下意识伸手去拦,被李妈妈掐腰堵住,“不管你跟宝珊有无交情,你要清楚一点,宝珊是世子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范韫看着陆喻舟渐行渐远的背影,讷讷道:“您误会了,我与宝珊姑娘只有过几面之缘。” “那就好。”李妈妈看向慕夭,笑眯眯道,“咱们回去?” 慕夭吸吸鼻子,收敛起低落和烦躁,仰着头离开,与范韫擦肩时稍稍颔了一下头。 后院灯影交错,将影子拉得很长,范韫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梅织苑内,扈从们看着世子将宝珊抱进屋里,互相对视着,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慕夭进来时,直接让人将檐下的灯笼掐灭了几盏,院落陷入一轮黑沉,她漠着脸回到耳房,靠在门板上,今日触景生情,眼前掠过那个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仿若那浓重的呼吸还回荡在耳畔。 慕夭抓着衣襟慢慢下滑,坐在地上,加上宝珊的账,赵薛岚已经欠了她两笔! 越想越气,越气越难自持,慕夭腾地站起来,从包袱里拿出一枚鎏金腰牌,卸去脸上的“丑妆”,露出原本娇俏的容貌,又带上面纱和匕首走出房门。 李妈妈瞧见她出来,刚要问她去作何,却发现她去了易容,赶忙问道:“大半夜的,大小姐要去哪儿?” 慕夭绷着嘴角不语,直接绕开她走向月亮门。 她是宰相之女,来去自由,这是陆喻舟的原话,李妈妈不敢拦阻,本该立即禀告陆喻舟,可屋里现在的状况...... 李妈妈靠在廊柱上,重重叹口气,一个个都这么不省心,她上了年纪,管不过来,力不从心了。 慕夭走到后院,见范韫还杵在原地,走上前问道:“你怎么不回房?” 看着面带轻纱的女子,范韫没有认出她,但观她的衣着和发饰,才堪堪反应过来,“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里?” 他从未在国公府见过这名女子,不禁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慕夭没回答,扬扬下巴,“你能借到马车吗?” 陆喻舟知道她在府中呆不住,所以故意不给她银子花,她一穷二白,连雇佣车夫的钱都没有。 因为宝珊的关系,范韫点点头,“我是府中管马匹车辆的。” “那巧了,”慕夭指指马厩方向,“你驾车,送我去个地方,回头我给你买酒。” 范韫皱眉,“姑娘到底要去哪儿?” 话音落,等了许久,才听慕夭道:“大内皇宫。” 伸手不见五指的长街上,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急速而行,卷起了地上的沙土。 马车抵达宫门,范韫看着侍卫走来,偏头道:“宵禁的话,姑娘可能进不去。” 慕夭掀开帘子,跳下车辕,在门侍的询问下,亮出那枚鎏金腰牌。 腰牌上赫然刻着象征皇族身份的图案。 门侍惊了一下,问道:“姑娘是殿下的什么人?” 就差没问你与殿下是何关系了,慕夭云淡风轻地回答:“故交。” 是露水情缘的故交。 正房内,宝珊被放在卧房的软塌上,呼吸急促,眸光迷离,紧紧攥着榻上的毯子。 陆喻舟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像在等她主动迎上来。 宝珊捂着嘴嘤咛,鼻端又冒出了血,一波盖过一波的浪潮袭来,再也抵不住渴望,她起身抱住了男人,鼻血染红了男人雪白的衣襟,如艳梅落雪,渐渐晕染开。 看着衣襟上的血迹,陆喻舟拧了拧眉,掏出锦帕替她擦拭,“难受?” 宝珊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能解她忧的,唯有尤花殢雪。她跨坐过来,素手搭在男人肩头,轻启红唇,发出了“唔”的一声邀请。 云髻雾鬟、媚眼如丝,肌肤泛起浅浅的粉,像一只偷了人间烈酒的狐妖,缠上了寡欲的书生。 陆喻舟那自诩的薄欲被重重一击,此时还不知,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位初长成的绝代佳人。 “那会儿想跟着范韫?”陆喻舟掐住宝珊的下巴,目光温淡,带着审视,可起伏的胸膛和滚动的喉咙出卖了他外表的自若,按照以往,他很讨厌这种被人支配情绪的感觉,此刻却有一点儿想要沉浸在美色中。 “范韫......”宝珊醉眼朦胧地念着这个名字,有点反应不过来范韫是谁了,随口“嗯”了一声,歪头埋进男人的颈窝。 陆喻舟眼里带着冷意,却抵不过颈间的温软触感,倾身将人儿压在榻上,攥取她唇上的清甜。 宝珊嘤咛出声,揽住他宽厚的背脊,彻底沉入旖旎之中。 浅色裙裳与白色锦衣纠缠,不休不罢,发出了衣料的摩挲声。 “唔......”宝珊气息不稳,轻推了男人一下,被男人扼住手腕,按在引枕上。 情到浓时,竟也随着感觉,与软成水的小姑娘十指相扣,那刻意保留的克制所剩无几,却还能支配他的理智,没有如宝珊一样彻底沦陷。 吻是点到为止,相拥亦是,像一个挑剔的食客,夹起每一样菜品,粗略地品尝,叫人看不透他的口味喜好。 可这场颠鸾倒凤中,主导者并非挑剔的食客,而是醉酒的妖精。 宝珊尝不到甜头,哼唧着想要翻身,鬟上的簪子勾住软枕,她娇燥地扯了一下,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开来,将小脸衬得娇艳欲滴。 陆喻舟挑起她脖子上的玉佩,轻轻摩挲,忽地扯开,扔在一旁。 有一刹那,宝珊突然清醒,伸手去够那枚自幼带在身上的玉佩,却被男人按住了手。 她无暇他顾,任凭玉佩掉进软塌的缝隙中。 双眸被一条绸缎蒙住,失了光线,感官被无限放大。 陆喻舟系好一个结,小臂撑起身子,将唇红齿白的美人拽进了薄衾...... 第21章 留在我身边(二更)…… 宝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回到歪歪扭扭学步时。 朝阳初升,蒙蒙曈昽笼罩在篱笆小院里,娘亲抱她坐在秋千上,指着汴京的方向道:“小妮子,那是为娘出生地方,你的外祖父母住在那里,过几日,他们就会过来接你。” 两岁的小宝珊不懂娘亲在说什么,睁着萌萌的眼睛望着娘汴京方向。 娘亲解下腰间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吻了吻她的额头,“答应为娘,要好好活下去。” 那是两岁的小宝珊记住的唯一一句话。 不久后,病重的娘亲将她寄养在邻居家,叮嘱她乖乖等在这里,会有人来接她,可她没有等来外祖父母,而是等来了牙婆。 邻居嫌她是个拖油瓶,用她换了一两碎银,十多年后,她的养母又用她换了二两碎银。 算命的说她红颜祸水,养母信以为真,舍弃了她,也因缘巧合将她送到了汴京,可她要去哪里寻她的外祖父母? 若是外祖父母知道她做过侍女,还失了清白,会不会嫌弃她? 宝珊哽咽着醒来,眼睛上蒙的绸带湿濡一片。 软塌上只有她一人,长夜漫漫,身边的男人早已离开。 李妈妈听见动静,悄悄走进来,流露一抹怜惜,“你醒了。” 宝珊攥紧被子,生怕被李妈妈看到被子之下的凌乱与不堪,身体如被车轮碾压般难受,她不想起身,身心皆疲。 李妈妈坐在一侧,解开她眼睛上的绸带,心里对世子有了埋怨,都这般亲昵了,还不让人家姑娘好好瞧瞧他。 屋里弥漫着怪异的气味,李妈妈推开支摘窗透气,“我让后厨给你炖了补品,一会儿端过来。” 宝珊小声道:“有劳妈妈。” 一开口,嗓子是哑的,那会儿的黄鹂鸟啼,也不知被几人听了去宝珊羞涩地钻进被子里,又钻了出来,被子里的光景叫她更为难堪。 “妈妈,我想擦擦身子。” 李妈妈“诶”一声,叫人去抬水。 宝珊摸不清李妈妈的态度,正常来说,她的态度等同于陆喻舟的态度,她要同自己讲的话,也是在转述陆喻舟的话。 仆人将浴汤抬进湢浴,躬身退了出去,李妈妈温笑道:“我扶你进去。” 宝珊裹着被子坐起身,摇了摇头,“我自己来就行,妈妈能先出去吗?” 身为经验丰富的管事嬷嬷,怎么不知初次的不适与羞涩,李妈妈点点头,“我在门外守着,你不舒服随时叫我。” “好。”宝珊软糯地回道,看着李妈妈合上了门。 她咬着牙爬起来,不适感加倍地传递到四肢百骸,整个人又跌了回去,软榻到湢浴仅仅二十来步,她磨蹭了许久才堪堪浸入浴桶。 棕色浴汤飘出中药味,宝珊不确定这仅仅是疏通气血的药材,还是另有玄机,也或许是类似避子汤的药浴。 她仰躺在桶沿上,想起缃国公府的规矩,正室进门前,妾室、通房、侍女统统不准怀胎,正室进门后,也要得了正室的允许才行,这是对正室的尊重,她不觉得委屈,也绝不会给陆喻舟生子。 湢浴外,李妈妈悄悄推门进屋,捻手捻脚走到软塌前,掀开被子见到了毯子上的落红,稍稍弯下嘴角,又悄悄退了出去。 管家送来侍女们的月事簿,李妈妈嗔一眼,“怎么才送来?” 管家傻乐一声,没提被赵氏拦截的事,更没提赵氏窜改月事薄的事。 确认宝珊不在孕期,李妈妈直接倒掉了早就备好的避子汤,心想小姑娘已经够遭罪了,别让她再伤心了,反正也不会怀上,而她为宝珊准备的浴汤仅仅有调理气血的功效。 月明星稀,因天色黑沉,一只喜鹊栖在屋脊上,咕咕咕的叫着。 二进院,正房。 赵氏坐在铜镜前,摘掉抹额和耳珰,听管家禀告着梅织苑的事,平日里温和的面孔泛着冰寒,“头一次侍寝?那丫头看着软绵好拿捏,实则心眼不少。上一次,还以为李妈妈忘了查看月事薄了呢。” 管家站的挺直,赔笑道:“李妈妈能得世子器重,不是没有道理。” 赵氏摘掉玳瑁护甲,目光幽幽地照着铜镜,按照陆家宗族的规矩,爵位要由嫡系长子继承,陆喻舟是她儿子的绊脚石,要为儿子铺路的前提,就是毁掉陆喻舟。 让侍女怀上头胎,哪怕被及时打掉,也会有损缃国公世子的脸面,到时候,哪个名门贵女也不愿意嫁过来,何谈门当户对。不过,赵氏还是希望陆喻舟能入赘到皇家,成为没有实权的驸马,那样,她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世袭公爵之位了。 梅织苑,书房。 李妈妈笑着走进来,看着神清气爽的世子,一副老母亲的慈笑,“世子,宝珊又睡下了。” 她备的药汤里有助眠的成分,宝珊在浴桶里就睡着了,被她抱去了陆喻舟的大床。 陆喻舟侍弄着盆景,淡淡“嗯”了一声,“我昨日吩咐的事,办了吗?” 不管接手府中的多少事务,李妈妈从不会怠慢梅织苑的事,可状况突变,让她摸不清头脑,“老奴把宝珊的卖身契拿过来了,可......” “有话就说。” “可宝珊已是世子的人,这卖身契还要拿给宝珊?” 这是要露水情缘吗? 李妈妈有点心疼那个姑娘,失了清白,即便再貌美,也寻不到正经人家了吧。 看着泛黄的卖身契,陆喻舟润眸微动,脑海里想起那会儿将宝珊拽进薄衾里的情景。 女子娇柔的啼哭和动人的呢喃,令他差点疯狂。青涩,最是磨人。 一种破茧而出的情愫在心中来回翻滚,搅乱平静的心湖,陆喻舟攥皱卖身契,放进博古架的抽屉里,随之落锁,“看好她。” 李妈妈一愣,没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世子的意思是......” 陆喻舟面容愈发的淡,透着食言后的乖戾,“字面的意思。” 看老人家还是没懂,陆喻舟道了声“禁锢”,然后转身走到屏风后休息。 在国公府,世子从未禁锢过谁,这让李妈妈觉得陌生,隔着屏风问道:“世子当真要这么做?” 就不能好好哄哄人家姑娘?非要采取强硬的手段? 屏风那头没有回答,李妈妈沉口气,忽然想起慕夭的事,“世子,慕大小姐乘着马车离府了。” “随她。” 李妈妈摇摇头,躬身退了出去,甫一出门,就见府中新聘的侍医走了过来,她伸手拦下,“世子歇下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侍医知道李妈妈是世子的心腹,如实道:“赵夫人明日要去太医院看诊,老夫是来提醒世子,赵夫人假孕的事,老夫这里瞒不住了。” 假孕? 李妈妈瞠了下目,结巴道:“你说什么?” 侍医笑笑,“您还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上次赵夫人设计世子中药,还不让侍医靠近,故意让世子与女子调和,贼喊捉贼,是为了祸害世子。作为报复,世子为赵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让她误以为自己怀了身孕。” 空欢喜一场吗?这对母子哪里只是面和心不和,分明是水火不容。 李妈妈喟叹一声,让侍医领了银子,当晚就被遣送出府。 宝珊醒来时,窗外雨丝风片,小黄狗趴在脚踏上啃着骨头,听见动静,冲她摇起尾巴。 两副药下去,小家伙恢复得差不多了。 宝珊裹着薄衾靠在床围上,想起昨晚的事,心里闷闷的,勉强对小黄狗露出一抹笑。 小黄狗更加不遗余力地摇起尾巴,撅起腚蹿跳上床,在床沿翻了半圈,露出肚皮。 宝珊揉了揉它,心想离开时一定要把它也带走,省得碍了陆喻舟的眼。 少顷,一名小丫鬟端来燕窝粥,跪在宝珊面前,“奴婢香意,之前在膳堂打杂,被李妈妈调来梅织苑伺候姑娘的起居。” 宝珊顿住,皱起秀气的眉,“李妈妈让你来伺候我?” 香意笑着点点头,“姑娘有福,被世子看上,以后奴婢会用心伺候,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听她话里的意思,陆喻舟没打算让自己走?宝珊心里咯噔一下,“你把话讲清楚,李妈妈为何要调你来伺候我?” 侍女怎么服侍侍女,除非是侍妾或通房才会享受这个待遇。 香意以为宝珊只是不敢相信,温笑道:“世子有意收姑娘做通房,李妈妈和管家已经将西厢房给姑娘收拾出来了。” 忽然觉得如坐针毡,宝珊放下小黄狗,忍着双腿的不适,走到屏风后头,她要去见陆喻舟,表明立场,自己从未想过做他的通房,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香意立马跟上去,“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不必。”宝珊三两下系好裙带,因情绪激动,俏脸煞白。 来到书房,没去管李妈妈的劝阻,径自走进屏风,对着还在睡熟的陆遇舟质问道:“咱们事先说好的,你怎可食言而肥?” 一激动,连称呼都变了。 李妈妈匆忙跟进来,“宝珊啊,有话好好说。” 这丫头可知,惹怒了世子爷,对她没有丁点儿好处! 宝珊漠着脸,紧紧盯着男人那张不近人情的面庞。 陆喻舟缓缓睁开眸子,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昨晚这张红唇溢出了极为美妙的莺啼。 他看向李妈妈,“退下吧。” 李妈妈拽拽宝珊,示意她别激动,随后退了出去。 屏风内只剩下两人,陆喻舟坐起身,忽然扯住宝珊的裙带,将她拽进怀里,“想好再回答我,真的要走?” 第22章 三合一 静幽清雅的书房内,宝珊被陆喻舟桎梏在怀里,大气不敢喘,腰间像被一条蔓藤缠绕,动弹不得。这样强势的陆喻舟,让宝珊觉得陌生,“先放开我。” 姑娘的腰又细又软,髣髴媚术都藏于此,让书生沉迷,昨晚这截腰肢让陆喻舟有了短暂的失控,自持力被击得冰消瓦解。 那双过于完美的大手勒得宝珊无法呼吸,像被人锁住了命脉,下一刻就会臣服,可理智告诉她,绝不能对这个人妥协,且不说他们是云泥之别,就说他那强势的态度,都令她难以忍受。 昨晚浓情蜜意时,她软糯轻语,想要摘掉蒙在眼睛上的绸带,看看这个给予她尤花殢雪的男人会有怎样的韵色,却被他冷言奚落。这样的男人再好,又有何用?他的好,都不是对她的。 “奴婢不愿留下,只愿主子能兑现承诺,放奴婢离开。”宝珊轻柔地回道,眉眼温柔,不带情绪。 陆喻舟表情难辨,唇畔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揽着人儿的手没有松开,大掌直接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动作恣意,没了之前的儒雅,“这么想走?” 宝珊已经不想重复了,点点头,“求主子成全。” “好。”陆喻舟锢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卖身契就在我手上。” 宝珊眸光一亮,扭头看向男人精致的面庞,娇美的小脸洋溢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劲儿,仿若久居笼中的金丝雀找到了通往自由的途径。 看着如此洋溢的娇靥,陆喻舟短暂失神,轻轻抚上她纤长的睫毛,拨弄两下,“想要,来求我。” 那一刻,宝珊发觉了他掩在衣袍下的道貌岸然。 斯文败类,大抵如此。 宝珊此刻深有所感,难怪他在朝中树敌不少,这个人根本不似外表温润,朝廷之外的人皆被他温润的一面欺骗,却未见识过他从骨子里散发的狡诈。 她敛起心火,软着嗓子问道:“主子要奴婢如何求?” 小姑娘的声音清悦动听,带着小心翼翼,有种极为无辜的感觉,陆喻舟单手撑在围子上,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腰肢,“把眼睛蒙上。” 宝珊忍无可忍,这人又想作何? 见她不愿配合,陆喻舟松开手,斜靠在里侧,淡淡笑开,嗓音低沉,“没有卖身契,你就兑换不了出城的路引。没有路引,就离不开汴京,那你如何摆脱赵薛岚的眼线?” 他说的在情在理,可他提的要求也无耻至极。明明昨晚已经给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却没有换来一份早已许下的承诺。 宝珊心头苦涩,扯下裙带,蒙住双眼,静默地坐在榻上。 姑娘乖顺的时候,又软又萌,让人心生怜爱。 陆喻舟按住她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将她扳转过来面对自己。她的鼻子挺翘,嘴唇红润,肌肤白皙,再经过昨晚的滋润,娇艳得一塌糊涂。 陆喻舟扣住她双肩,歪头攥住那两片唇,带着品鉴和戏谑,体验着唇上产生的酥麻感。 呼吸被掠夺,宝珊握紧粉拳,忍着男人的轻佻,气得牙齿打颤。 越吻越上瘾,陆喻舟睁开眸子,很想得寸进尺,但李妈妈说过,女子初次很难受,不能一再辣手摧花。 他伸出舌尖,试着撬开她的唇,也是第一次这么尝试,却发现小姑娘一点儿不配合,甚至想要逃离。 “唔......”宝珊别开脸,皱着眉摇头。 她不愿,那么亲昵的事都做了,接吻竟然不愿。 陆喻舟脸色阴沉,掐住她的下巴,哂笑道:“乖,别犟。” 宝珊紧抿着唇,倔强的小模样让人牙痒痒。 漏刻嘀嗒嘀嗒记录着时辰,再有一会儿就要准备上朝,陆喻舟没想怎么样,却被她气得激起了征服欲,按着她的肩膀,将人压在榻上。 不知何时,蒙住眼睛的裙带滑落了 宝珊心一惊,忍着反感看蒹葭溪水图的屏风。 “叩叩叩。” 短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扰了室内的旖旎。 陆喻舟蹙眉坐起身,揩了一下嘴角,看向如同木头桩的小姑娘,心里烦闷至极,“进。” 屏风外,李妈妈恭敬道:“主子,该用膳了。” 陆喻舟靠在围子上捏捏眉骨,捻起薄毯盖在宝珊身上,拍拍她娇艳的小脸,“等我回来再议。” 宝珊还是盯着屏风,没有搭茬,就好像屏风上的图案是什么旷世之作一样。陆喻舟起身洗漱,换上绯色官袍,走到软塌前,身上灼热的气息已被凛冽取代,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蛋,“乖一点。” 说罢,也没管她是何反应,大步走出屏风,又恢复了深人雅致的君子模样。 大内,东宫。 富丽堂皇的桂殿内,慕夭坐在绣墩上昏昏欲睡,直到寝殿里传出脚步声,才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昨晚她等了几个时辰,也未见到这位金贵的太子殿下。 内侍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赵祎走到稍间,吩咐宫人传膳,很快,宫人们端着饭菜鱼贯而入,饭香传到了慕夭鼻端。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慕夭走过去几步,停在珠帘外,“能否打扰殿下半柱香的时间?” 珠帘内没有回应,慕夭气得想掐腰,这个男人真是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 半晌,内侍笑眯眯走出来,“殿下一会儿要去上朝,不能耽搁,慕大小姐要不先回去,等殿下忙完,再传你入宫?” 好不容易来一趟,慕夭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打发?再说,她已然暴露身份,今日不讨点甜头岂不是亏大了? “我不走,我在这里等殿下。”慕夭坐回绣墩,敲敲桌面,“上菜。” 内侍语噎,返回稍间请示,很快端着一屉小笼包走出来,放在食桌上,“殿下赐的,慕大小姐慢用。” 饿了一晚上,慕夭也不客气,拿起筷箸戳了一个,“有汤吗?” 内侍又返回稍间,没一会儿端着一碗盐豉汤走来,“殿下赐的。” 慕夭假笑一声,“替我谢谢殿下打赏。” 内侍摇摇拂尘,走向珠帘。这姑娘当年误入殿下马车,玷了殿下贵体,本该入东宫做妃,却以已有婚约为由,拒绝侍奉储君。殿下念她被人设计,又与人指腹为婚,没有追究。谁料她在大婚之日逃婚,戏耍了两家人,一是天家,二是探花杨家。 他侍奉太子多年,深知太子的脾气喜好,却看不透太子对慕夭的态度。说一夜生情,怎会看她嫁给他人?说不在意,又一再纵容,还将太子腰牌给了她,而且,主子二十有二,一直不谈纳妃一事,是否也跟慕夭有关?难道,太子早就看上宰相府的这位骄纵大小姐了? 被自己的猜测齁到,内侍甩甩头,觉得自己多心了,太子醉心权术,骨子里冷漠,怎会钟情于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女子? 内侍接触了太多争宠的妃嫔,却没见过一个像慕夭这样的女子,宁愿穷得叮当响,也不做太子的良娣,甚至正妃。 见内侍偷瞄自己,慕夭吞了一个小笼包,鼓着腮咀嚼,却被馅料呛了下,捂嘴咳嗽起来。 拂动的珠帘内浮现一抹坐着轮椅的身影,依稀可见男子深色的宫袍,深沉的眸子,高挺的鼻骨和削薄的菱唇。 太子的俊美,不输陆喻舟,只是双腿有疾,常年深居简出,眉宇间多了一抹阴戾,尤其一双厉眸盯着猎物时,直叫猎物不寒而栗。 慕夭移开眼,小声咳嗽着,背脊阵阵发寒,大喇喇的性子如她,又是宰相之女,见到官家都不会畏惧,唯独见不得这个男人,若不是为了报复赵薛岚,她绝不会铤而走险。 珠帘内,男人醇厚开腔:“找孤何事?” 慕夭抿口茶汤,吐在水盂里,隔着珠帘裣衽一礼,然后倒豆子似的,把赵薛岚的恶行叨咕了一遍,“明越帝姬伤及无辜,有违皇家本心,殿下作为储君,应该管管你的皇姑姑。” “你在教孤做事?” “臣女不敢。”慕夭暗自磨牙,嘴上说着不敢,衣袖下的小拳头攥得紧紧,“臣女只是适时地提醒殿下,要为皇家清理门户。” 听得出,她对赵薛岚恨意悠悠,绵延不绝。赵祎面无表情道:“你为何不找陆喻舟帮忙?” 找陆喻舟出面还叫清理门户?即便陆喻舟深得隆宠,权力极大,能够收拾得了赵薛岚,但他是臣,赵薛岚是官家的刀,若真动了真格,陆喻舟在官家那里不好交代,这也是陆喻舟迟迟没有动赵薛岚的原因吧。 慕夭兀自想着,如实道:“明越帝姬执掌皇城司的情报机构,而皇城司的长官全部出自皇族,臣女觉得,这事儿找殿下来处理更为合适,毕竟,殿下可以与明越帝姬在官家那里争一争皇城司的权利,陆喻舟是外人,不好插手。” 她说的貌似合情合理,可赵祎并不领好,反问道:“你是担心陆喻舟的权势太大,遭到反噬?” 单纯从男人的语气,慕夭嗅出一丝杀气,若不是知道赵祎和陆喻舟私交甚密,前不久还密谋惩治奸佞,慕夭还以为两人反目成仇了,“臣女只是觉得,这件事交由殿下来办更为合适。” 早朝的时辰快到了,内侍抱拳咳了下,赵祎自行转动轮椅,“你暂且怙恃陆喻舟暂避风头,听候孤的指使。” 这是答应了,而且,没打算把她送回宰相府? 男人声音偏沉,性情不定,慕夭懂得见好就收,福福身子,“那就静候殿下佳音了。” 说着蹦蹦跳跳离开,鬓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像只尝到花蜜、没心没肺的小蝴蝶。 她的明艳与他的阴鸷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祎收回视线,吩咐道:“下朝后,将明越帝姬府的管事嬷嬷叫来东宫一趟。” 内侍愣住,“殿下向来与明越帝姬井水不犯河水......” 当触及到男人冷冽的视线时,赶忙改口:“老奴记下了。” 垂拱殿内,不惑之年的官家在听完枢密使弹劾皇城司的说辞后,脸上露出一抹深意,他笑笑,令御前太监上茶。 因官家重文轻武,兵权势力又渐渐转移给皇城司管辖,曾掌管数十万兵权的枢密院逐步衰落,枢密使在官家心中的地位也大不如前,失了近臣的待遇。 官家捏了捏腰封上的羊脂玉佩,看向慕宰相,“对于皇城司滥用职权一事,慕相怎么看?” 慕宰相瞥了几眼皇城司的长官,作揖道:“老臣认为,枢密使所言甚是,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完全可以收回皇城司的一部分职权,减少国库开支。” 对此,官家笑而不语,又看向站在百官之前的陆喻舟,“副相怎么认为?” 陆喻舟上前一步,使用了一些言语上的技巧,避开了直击皇城司,官家有心偏袒皇城司,又为人强势,任凭他们说破嘴,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顺着说,徐徐图之。 “综上,臣认为,内廷的保卫不可削减,可适当削减情报机构的职权,来弥补中书舍人的空缺。” 在成立皇城司前,一直是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对各官署进行监视,并密奏给官家。一定程度上,中书舍人与皇城司职权相似,但并没有皇权亲授的特权,所以相对温和一些,也不会让百姓们谈虎色变。 陆喻舟的话,较枢密使和慕宰相相对温和,但针对性极强。 听得他所言,赵薛岚第一个拉下脸,掀着眼皮看向陆喻舟,这人进谏向来犀利,今日却温和迂回,一看就是笑里藏刀,昨晚他拔掉了她的众多心腹,今日就劝谏官家削减她的职权,总感觉有些假公济私的意味。 赵薛岚呵笑一声,上前作揖:“臣认为,中书舍人已是形同虚设,重组起来会耗费大量人力,不如......” 官家忽然打断她,“各署的长官还未发表看法,哪里轮得到你?退下。” 赵薛岚咬了一下腮肉,退回群臣之列,心里知道官家是怕她树大招风,被群起攻之,表面训斥,实则是维护,可当着众人拂她脸面,心里终归是存了气。 坐在轮椅上的赵祎回眸瞥了她一眼,转眸之际正好与官家的视线交汇。 官家笑着问道:“太子对此有何见解?” 赵祎行动不便,早得了特权,无需起身,“儿臣同意副相所言。” 官家脸色介于阴与霁之间,“既然两位宰相和太子都觉得有必要削减皇城司的职权,那朕会认真考虑。” 听此,皇城司的众人面如土色。 下朝后,赵薛岚走到陆喻舟面前,“假公济私,副相好手段。” 陆喻舟淡淡道:“听不懂帝姬在讲什么。” 他负手步下玉阶,背影决然。 见他如此绝情,赵薛岚不死心地追上去,“为了那个贱婢,你竟与皇城司公然作对,莫不是被美色迷晕了头?” 陆喻舟停下步子,没有回头,“皇城司如今什么样,该不该整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必揪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撒气,望你好自为之。” 他的言语里满是对那贱婢的维护,赵薛岚冷笑,好自为之?是那贱婢该好自为之吧。 倏然,身后传来一道昂然的声音—— “皇姑姑近些日子有些意气用事了。” 赵薛岚回眸,看向一身凛然气息的赵祎,挑眉道:“太子有事?” 他们虽然是姑侄,但赵祎大了赵薛岚两岁,气场上,赵祎更为稳重。 平日里,两人没甚交集,赵祎也不会无缘无故堵她,赵薛岚静静等着后话,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赵祎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姑姑对付女人的手段仅限于下药?” 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私密的问题,赵薛岚抱臂道:“太子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定是有人污蔑本宫,这让本宫感到杌陧。” 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会杌陧? 赵祎掀下嘴角,“皇姑姑的胆量若这般小,父皇怎会将那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你?” “本宫是官家看着长大的,又是同母所出,更得官家信任吧。” 这话不假,赵祎转动轮子,转身离开时留下一句:“一把屠刀,滥杀无辜,得到信任,却也失了人性,这辈子有何乐趣?奉劝姑姑良善一些,免得自食恶果。” 被莫名其妙教训一顿,又不能直接怼回去,赵薛岚呵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屠刀又怎样,让人畏惧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深夜,赵薛岚回到帝姬府,发现管事嬷嬷正带着两个小生够树上的果子。 赵薛岚靠在一旁,目光梭巡在两个小生之间,一个五官清秀,弱不禁风,一个相貌妖娆,风情万种,两人看着都很面生。 因心系陆喻舟,她身边没有面首,管事嬷嬷会时不时从教司坊带回落魄的世家公子,任她挑选,可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她的眼。 心有所属的悸动和爱而不得的空虚时刻折磨着她,有时候她也想沉入红尘,忘了陆喻舟,可就是办不到。 管事嬷嬷上前,恭敬道:“禀帝姬,这二人是老奴从宫里领回府的,帝姬看看合不合眼缘,是否要留下一位?” 知道帝姬洁身自好,管事嬷嬷只是小声询问,不敢擅作主张留下他们。 近些日子频频受到刺激,赵薛岚看向那个清秀的小生,总感觉他的眉眼与某人有些相似,心中微微一动,“留下这位。” 管事嬷嬷一愣,按照以往,帝姬一个也不会留下,看来,还是太子了解自己姑姑的喜好。 这两个小生,就是从东宫领过来的,太子却让她守口如瓶,否则格杀勿论。 管事嬷嬷没有深想,只当太子想拉拢手握实权的皇姑姑,于是点头妥协了。 中书省,官署。 陆喻舟批改完公牍,已是华灯初上,想起那个别扭的小姑娘,心里燎起火种,吹灭烛台准备回府,可刚走出大门,却被一抹身影拦下。 来者身着靛蓝色锦袍,头束翡翠发箍,虽步入不惑之年,却依然丰神俊朗。 短暂错愕后,陆喻舟作揖道:“官家怎么过来了?” 来者确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 官家笑笑,“慕先生回城,朕一直没有得见。今日正好闲暇,子均陪朕去会一会先生?” 慕时清可以陪着缃国公喝酒,却不愿入宫面圣,不知内情的人只当慕时清没有入仕之心,不想攀皇权,可陆喻舟隐约知道,他二人之间有段不可调和的矛盾,貌似是为了邵大将军的胞妹,可那名女子早已不知了去向。 帝王微服私访,身边定然跟了不少大内高手。陆喻舟随官家步下石阶时,稍一摆手,隐藏在暗处的隐卫们悄悄退开了。 马车上,两人有说有笑,由于陆喻舟对皇城司的恶意不明显,官家有意无意地询问着民间对皇城司的看法,陆喻舟依然保持着淡笑,温声回答着。 余光落在官家的腰封上,上面系着许多皇族佩饰,有一枚羊脂玉佩极为突兀,上面刻着不常见的花纹。 陆喻舟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枚玉佩,他记忆力超群,不会认错,帝王所戴的玉佩,与宝珊脖子上挂的玉佩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心中掀起惊涛,面上不显,陆喻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知道宝珊自幼与生母相依为命,生母因病,将她寄养在邻居家,后来阴差阳错,她被卖到了汴京。 宝姗看似寻常的身世,从未引起过他的重视,此刻却不得不去揣测宝珊生母的身份,以及宝珊的身份。 “官家这枚玉佩看着极为特别。”陆喻舟随口说道。 官家一愣,摩挲了一下玉佩,似叹似笑道:“曾遇倾城色,朕为之倾慕......” 不惑之年的男人忽然沉默,转眸看向轻拂的窗纱。 话讲一半,不得其解,陆喻舟猜不出这对玉佩的来历,或许是女子赠予男子,或许是男子赠予女子,也或许是巧合,若是换做旁人,陆喻舟会一问到底,可对方是官家,没办法像审讯一样追问。 宝珊的身世,忽然裹了一层迷雾。 繁星璀璨,郊野青葱,听闻官家前来探望,慕时清摇着一叶扁舟,来到河对岸,静等在那里,温和的眉眼凝着复杂的光。 两人隔着几丈相互作揖,彼此笑开,走近后,像老友一样问候着,丝毫不提当年事,乍一看去,也看不出谁是君王,谁是隐士。 陆喻舟陪在一侧,梳理着复杂的心绪,当年的宫廷秘辛是,帝王和先生争夺一女,一人为爱成狂,一人为爱孤老,若按着这条线索梳理,宝珊也许是他们其中一人的骨肉。 除非,那名女子后来又遇见了其他人,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不管是哪种情况,陆喻舟都不觉得爽快,反而心里发堵,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忽然陷入了烦闷。 梅织苑。 宝珊坐在庭院的槐树下,听着赵氏歇斯底里的哭喊,耳根已经麻木。几个时辰前,赵氏怒气冲冲回到府宅,寻找那个“误诊”的侍医,可那人早已逃之夭夭。 她根本没有怀上子嗣,却被侍医诓骗了那么久,这股气无处发泄,自然连累了身边人。 二进院的大丫鬟们无一例外,全都遭了赵氏的雷霆之怒。 空欢喜一场的赵氏像丢了魂儿、失了气度,在二进院疯狂地砸东西,咬定有人在整蛊她,故而,派了手下挨个屋子搜索针扎小人之类的邪祟之物。 府中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李妈妈拿来薄斗篷,披在宝珊肩头,“风大,回屋歇着吧。” 宝珊问道:“世子何时回来?” “听官署说,世子陪官家出城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宝珊心里记着要拿回卖身契,也好在明日彻底离开,担心夜长梦多,陆喻舟再反悔。这会儿想离开的心思写在脸上,后背像长出一对无形的翅膀,恨不得立即飞离这里,无论使用各种手段。 搜查的仆人们来到梅织苑,头目朝着李妈妈抱拳:“小的们都是按着夫人的意思办事,妈妈勿怪。” 李妈妈哼道:“世子怎会往枕头底下放小人儿!” “这...您看...”几人也是为难,在缃国公府,谁敢在陆喻舟面前撒野啊。 虽碍着赵氏的面子,但李妈妈是绝不会让他们乱搜陆喻舟的东西。她这一关没有放行,仆人们只能回去如实禀告。 稍许,赵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袭来,与李妈妈对峙。 宝珊退到一边,不想参与府中事,可赵氏的怒火还是殃及到了她。 赵氏指着宝珊,“来啊,把这贱人带我屋里去,我要好好问问世子的枕边人,世子对我这个后娘到底有无感情!” 仆人们不敢动李妈妈,倒是敢动宝珊,毕竟陆喻舟平日里也没表现出对宝珊的特殊礼遇。 李妈妈横在宝珊面前,“她是世子的通房,我看你们谁敢乱来?!” 慕夭也砰的一声推开门,叉腰挡在宝珊面前,“谁敢动她,本姑娘跟你们没完!” 一个李妈妈就算了,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婢女也敢忤逆她? 身心俱疲的赵氏走上前,扬手就要往慕夭脸上招呼。 赵氏的指甲很长,这么掴下去,脸上不止要留下巴掌印,还会留下指甲印。见势,宝珊搂住慕夭,向后躲开袭来的掌风。 一看宝珊护人的架势,赵氏怒火中烧,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小贱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胆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本夫人,今儿本夫人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主母之威!” “好一个主母之威。”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众人寻声望去,见陆喻舟健步走来,直接掐开了赵氏抓着宝珊的手。 赵氏吃疼,拧着眉大声道:“放肆!” 陆喻舟不为所动,甩开她的手,揽住宝珊的腰,把小姑娘护进怀中,“母亲不愧与明越帝姬是堂姐妹,生起气来,都只会拿无辜者撒气。” 赵氏冷笑,“你干脆说,皇族的女子都胡搅蛮缠算了!” 今日也是被气晕了头,加之挂不住脸,才会与陆喻舟撕破脸,赵氏倒不认为陆喻舟会那么无聊私藏小人儿,但积压已久的恶气像开了闸阀,一泻千里。 面对她的怒火,陆喻舟只淡淡一笑,笑意高深莫测,叫人看不透他心里所想,“皇族女子并非各个如母亲,还有如庄仪帝姬、璀月夫人那样知书达理的女子。” 这两个人,一个是赵薛岚的皇妹,一个是赵氏的胞妹,一个与赵薛岚在官家那里争宠,一个与赵氏在祈安王那里争宠,陆喻舟提起她们,绝对是带着刻意。 赵氏气得胸口起伏,回呛了几句。 动静闹得太大,各房的嫡庶子带着妻子过来劝说,也想借机看看,赵氏这个强势的后娘能否打压得过嫡长子。 最后还是缃国公亲自出面,喊停了这场闹剧,赵氏哭着要回娘家,被缃国公带回主院。 看着赵氏的背影,陆喻舟面容薄寒,搂着宝珊回了书房。 宝珊边走边回头看慕夭,慕夭嘎巴嘴道:再忍忍,明早就走。 今早慕夭回府后,就被宝珊拉去角落咬耳朵,听完宝珊的诉求,慕夭的侠女之魂熊熊燃起,拍着她的手背保证道:“你若意已决,咱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反正她已经拜托赵祎收拾赵薛岚,成与不成,等她再次回到汴京就知道了,这期间,她留下也无用,谁知道赵祎想不想见她,她是不想见赵祎的,两人那次太过糊涂,之后纠纠缠缠,也不过是皇族和家族的利益牵扯。 再说,她也不想当东宫的金丝雀,与其他女人争宠,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两人商量好后,慕夭提醒宝珊一定要拿回卖身契,这样才能去官府制作出关的路引,再通过邵府的小郎君邵霁离开汴京。 宝珊深谙这个道理,一进屋就抱住了男人,软萌地唤道:“主子,奴婢怕。” 猝不及防的投怀送抱,让陆喻舟怔忪一下,抬起她的下巴,端详被滋润后的美人,“有事求我?” 小狐狸又怎敌得过老狐狸,宝珊目光飘了飘,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头脑敌不过,就用美色吧。 宝珊踮起脚,主动咬住他的下巴,贝齿来回磨了磨。 敏锐的洞察力提醒着陆喻舟,她的举动十分反常,可经过昨晚的刻骨铭心,这会儿有些难以自拔,秉持得理智也开始与他为敌。 两人抱到一块。 陆喻舟将她抵在书案前,俯身啄吻她白皙如玉的脖颈,流连忘返。 她身上带了胭脂香,比平日的清雅香气浓一些,却不俗媚,陆喻舟嗅着她的脖颈,问道:“你记得自己的身世吗?” 宝珊只想拿回卖身契,没心情思考他的问题,一双小手在他的白玉石腰封上来回探索着。 陆喻舟将她抱坐在书案上,大手来到她的后背上,天色已沉,不必顾着府中的规矩。 去除平日里清冷温婉的保护色,宝珊性格软软糯糯,当睁着清澈的眸子看他时,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可她不愿意窥探他的心,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带我去榻上。” 她主动邀约。 陆喻舟本想先问她身世的事,可架不住妖精要显形,别看平时老实巴交,这会儿一点儿不本分。 两人倒在软塌上,宝珊抱住男人的脖子,贴着他的耳畔道:“主子,我美吗?” 陆喻舟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她,清润的眸子带着笑意,“想我夸你?” 宝珊点点头,心里想着慕夭给的迷药怎么还不奏效,他怎么还不晕厥? 拖延时间的意图明显,可有句老话叫色令智昏,陆喻舟表现得极为自然,没有发现她的意图,配合着陷入她精心设计的温柔乡。 “唔......” 宝珊扯住肩头的衣襟,又一次搂住他的脖子,“主子还没回答我。” 陆喻舟刚要回答,身形一晃,扣着宝珊的肩头,问道:“你晕吗?” 心里一喜,宝珊按按额头,“晕,是不是书房的沉香燃多了?” “是吗?”陆喻舟跨下长腿,作势要掐灭香料,却哐当一声倒下了。 宝珊费力推开他,坐起来大喘气,狠狠抹了一下脖子。昨儿夜里,他说卖身契就放在多宝阁的抽屉里,她才与慕夭想到这出“美人计”,先把他迷晕,再找到钥匙,拿到卖身契。 虽然演得拙劣,但达到目的就行。 宝珊舒口气,伸手探向他腰封,男人身形高大,扳转起来极为费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将他翻个面,继续摸索钥匙串。 腰封上除了玉佩和锦囊,再无其他。宝珊伸手探进他的衣襟,隔着里衣搜索,掌心下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男人胸肌的轮廓。 宝珊颤着手指,又探向他后襟...... 一番搜索后,终于在左侧袖管里找到了钥匙串。 雀跃占据了心头,她跑向博古架,开始挨个抽屉查找,可抽屉里装着一摞一摞的纸张,不仔细翻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卖身契。 惧怕陆喻舟醒来,她又返回榻前,从香囊里掏出慕夭给的迷药,涂抹在男人鼻端。 睡吧,明日一早,我就自由了。此去经年,你我永不相见。 说话时温温柔柔,可做的事能气死陆喻舟。 管不了那么多,宝珊又返回到博古架前开始翻找,时辰尚早,她也不着急,小心翼翼抽回每一张宣纸,生怕动了重要的公牍。 最终,她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泛黄的卖身契,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她抹掉泪,将陆喻舟送给她赎身的玉佩放进抽屉,刚一起身,忽然想起自己的贴身玉佩不见了! 慌乱感袭来,她扯开衣襟,空空如也。 玉佩呢? 那是唯一能查到她身世的玉佩啊。 宝珊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昨晚情到浓时,好像瞧见陆喻舟扯断了玉佩的绳子。 卧房的软塌上....... 揣好卖身契,宝珊提着裙摆跑去对面的卧房,在软塌上翻翻找找,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不死心,趴在地上看向榻底,还是没有。 这枚玉佩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怎可丢了...... 宝珊坐在榻上,竭力思忖着昨晚的事,难道丢在院子里了?可她依稀记得玉佩是被陆喻舟撇开的,难道在他身上? 万般无奈,宝珊又折回书房,对陆喻舟上下其手翻找玉佩,果不其然,在他的脖子上找到了玉佩。 心中如释重负,宝珊捧着玉佩,露出欣然的表情。此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邵霁靠得住,她和慕夭就能顺利离开。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真想为你抚掌。” 宝珊忽然僵住,背脊发寒,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 身后如潜伏着一匹野狼,对兔子蓄势待发。 可她下了那么多药,足够他睡上一整晚,为何失效了?刚刚他是装晕的? 陆喻舟慢慢坐起身,曲起一条长腿,勾起她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闲闲地问道:“需要我抚掌吗?” 身处深宅大院,随时可能被后娘害惨,自年少起,他就不再完全信任任何人,加之宝珊的表演拙劣,敏锐如他,怎会识不破、看不穿? 宝珊咽下嗓子,转过身,有种希望幻灭的挫败感,她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哽咽着道:“咱们之前说好的,你会让我离开,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的出尔反尔。” 陆喻舟靠在一旁,清隽中透着慵懒,“所以,我该道歉?” 宝珊闷闷的“嗯”了一声,眸光闪烁着水光。 男人呵笑一声,抚上她的面颊,轻轻摩挲,“那我道歉。” 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会道歉? 宝珊心中稍稍燃起一线希望,他要是道歉了,是不是说明,他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妥,理解她的所为,会放她离开? 看着惊慌失措的小姑娘,陆喻舟轻笑一声,“抱歉,是我食言了。” 宝珊思忖着,是不是该回一句“没事,你放我走就行”,可就在她纠结要不要这么回应时,男人开腔道:“可我不想让你走了。” 第23章 双更合一 春日的天变幻莫测,亦如宝珊的心情,前一刻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大雨如注。 陆喻舟单手耷在膝头,用另一只手描摹她的腰肢线条,他曾看过仕女图中各式各样的美人,都不及眼前的鲜活,“怎么不讲话?” 宝珊扭扭腰,坐得离他远了些,“你说话不算话。” 都不用“主子”称呼他了,陆喻舟看着她的后脑勺,指尖没入那黑绸缎的长发中,“不算话又如何,你能怎样?” 男人语调慵懒,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将厚颜无耻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宝珊面前。他自身后拥住小姑娘,下巴抵在她肩头,“做我的人,白云苍狗,世间浮沉,我都会给你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嗯?” 这算是情人之间旖旎的蜜语吗?其实,她听过更为动听的情话,还有更为深沉的诺言,可那些都是公子哥用来诓骗姑娘的伎俩,若信之,必堕落。 陆喻舟这人讲不出花前月下的情话,也不会刻意哄她开心,他比较务实,善于攻心,知道她现阶段最缺什么,也知道如何能锁住她的脚步。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不想做谁的小妾或是通房,她想要的是一份属于正妻的尊严,显然,陆喻舟不会给她,国公府更不屑于她的卑微身份。 “主子自认很了解我?”宝珊拢过长发,垂在一侧肩头上,扭头看向男人,见男人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讲出了心中所想。 想要正妻之位,又不想做他的妻子,也自知不配...... 听完她的话,陆喻舟淡淡笑开,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姑娘主意还挺正,知道为自己经营以后的日子。不过想想也是,在她还是赵氏的侍女时,他就知道她并非表面那么单纯,若不然老二怎会连连失手。 但涉世未深终究是她的硬伤,陆喻舟辗转于权术中,不至于拿不下一个小姑娘,“你想让我了解吗?” 陆喻舟故意搂住她的腰,侧脸看她,“或者说,咱们现在来一问一答,加深一下了解。” 宝珊只想离开,哪有心思跟他周旋,“主子家世显赫、仕途无量,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非要为难奴婢?奴婢只想要一个家,主子给的了吗?” 一个不仅可以遮风避雨,还能温暖人心的家,她不求大富大贵,只盼夫妻和睦、儿女绕膝,这些是权贵世家的公子永远给不了的安逸。 听说官家曾心悦一名女子,为之成痴成狂,为之甘愿放弃皇位,可两人的结局呢?一人远走他乡、下落不明,一人登基为帝、佳丽三千,最初的誓言有多美好,最终的结局有多讽刺。 宝珊不奢求海誓山盟,唯求白头偕老,可陆喻舟一步步毁了她的初心,掀了她的棋局。 既然是一问一答,陆喻舟自然要回答她的问题,他松开她一些,“出气儿。” 憋着气的小姑娘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 陆喻舟认真思忖着这个问题,世家都有不成文的规定,讲究门当户对,以一等公爵的门楣来说,至少要与伯爵之上的人家联姻。宝珊是婢女出身,别说正妻,连平妻都做不了,妾室倒是不难。 陆喻舟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这厢被问起,凭着心意回道:“好说。” 宝珊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扭头看过来,她眼尾稍稍上挑,有小心思时,能透过眼尾勾勒的弧度判断出来,这也是陆喻舟的厉害之处,洞察人心未必需要过多的接触,完全可以通过一个人不自觉流露的神态来判断。 “换我了。”陆喻舟手臂一勾,又圈住她的腰,他很喜欢抱着她,享受片刻的惬意,虽然这份惬意建立在宝珊的痛苦之上,“你母亲可曾同你提过你的生父?”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平心而论,陆喻舟不希望宝珊是皇族,至于缘由,理智和感性并存。 猎手逮住猎物时,只想着独占,哪会乐意等待猎物的救援大军,无论宝珊是谁的骨肉,对他而言都是棘手的事。 帝王、恩师,如两艘驶入他心湖的船,会带走他刚刚钓到的鱼儿。 宝珊有气无力道:“我没有生父。” 若是有,早该找到她了,她不知娘亲为何独自一人抚养她,也不敢想象娘亲离世时的凄凉。 “你恨你的生父吗?” 一个孤儿怎会不渴望父亲,陆喻舟很早失去母亲,也曾憎恨过父亲,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持续到初入仕途,在见识了勾心斗角、人情冷暖后,也就释然了。很多心伤是需要自己去调节,将情绪凌驾于他人之上,只会两败俱伤。 宝珊摇摇头,“谈不上。” 她都不知父亲是谁,何谈恨呢。 陆喻舟何尝不想找个时间与慕时清聊聊当年的事,可慕时清守口如瓶,当年不愿提,如今更不会随意提起,封尘的旧伤一旦被掀开,可能疼到骨子里,除非将宝珊带过去。但打草惊蛇从来不是陆喻舟的处事风格,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老师。 敛去心绪,陆喻舟道:“换你了。” 宝珊认真问道:“何时让我离开?” 她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陆喻舟忽然觉得没意思,哂笑一声,“换个问题。” 这不是为难人么,宝珊换个方式又问了一遍。 一个善于自保的侍女,在面对主子时不懂得讨好,一味的添堵,说明什么问题? 陆喻舟从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她的人生经营中,根本没有将他算入其内,换句话说,他在她心中毫无价值可言。 骄傲如他,脸色瞬间沉下,让新来的丫鬟香意将宝珊带了下去。 宝珊以为自己可以回去耳房,香意却将她带去了西厢,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男人打定主意要困住她这只金丝雀。 心烦意乱下,宝珊摔了桌上的一套紫砂茶具,这是她第一次任性,也是第一次剧烈地希望被人厌烦。 金丝雀发了脾气,负责伺候的香意却没有立即去禀告陆喻舟。 看着蹲在地上打扫碎片的姑娘,宝珊有些内疚,却不停告诉自己,一定要作到陆喻舟厌烦她为止,于是大着胆子推倒了陈列工艺品的多宝阁。 当价值不菲的瓷瓶碎成片时,香意再也顶不住,哆哆嗦嗦地跑去正房禀告。 陆喻舟手持盖碗,刮了刮茶沫,像是看透了宝珊的把戏,淡淡道:“随她折腾。” 香意福福身子,走出房门时与气冲冲跑来的慕夭差点鼻尖碰鼻尖。 慕夭提裙迈进门槛,质问道:“你在禁锢宝珊?” 陆喻舟反问道,“你挖我墙脚意欲何为?” 一生气,慕夭习惯性掐腰,为自己增长气势,“本姑娘也不怕告诉你,我跟宝珊投缘,不忍她在府中一再受委屈,要带她离开,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邵霁替她赎身,缃国公府这么要脸面的府邸,不会为难一个侍女吧!” 提起邵霁,陆喻舟想起了那位失踪已久的邵家小姐,按着线索推断,那位小姐很可能是宝珊的生母,那样算起来,邵霁就是宝珊的表哥。 陆喻舟抿口茶汤,慢条斯理道:“慕夭,我劝你别惹我。” 对面的男子明明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陆喻舟,又给慕夭一种说不出的陌生,这话并不客气,听起来像警告。 慕夭从小胆子就大,要不也干不出逃婚的事,谁凶她一句,她能回十句,可面对眼前这个男子时,莫名有些胆儿颤,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就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陆子均,你也别忘了,我当初是因为谁被赵薛岚设计的!” 提起旧事,女子眼眶泛红,直接坐在了地上,“你欠我的,还敢凶我。” 陆喻舟捏下鼻骨,若不是这件事,他一个喜欢清静的人,哪里会一再容忍慕夭在自己面前晃悠,“行了,我不是太子,不吃你的苦肉计。” 慕夭哼一声,依旧坐在地上,赵祎也不吃啊。 懒得与她多言,陆喻舟冲门外抬下手,李妈妈走进来,直接抱走了慕夭。 俄尔,游廊里回荡着慕小姑娘的轻嚷声,“我不跟老太婆一般见识,你快放我下来!” 回应她的是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送慕夭回了耳房,李妈妈来到陆喻舟面前,“世子有话要交代老奴?” “盯紧点,别让慕夭靠近西厢。” 李妈妈并不认同,借着多年的主仆情,试着僭越道:“姑娘家是需要哄的,世子这样,只会把人越推越远。” 说完,也不看陆喻舟的反应,絮絮叨叨说着琐事,溜之大吉。 陆喻舟没计较,还特意品了品这个“哄”字。 更阑人静,宝珊坐在西厢的客堂内,盯着跳动的火苗,难免眼睛难受,她揉揉眼,起身去关窗。 庭院的槐树下,修晳俊美的男子手提宫灯站在不远处,正一瞬不瞬凝着窗内的人儿。 宝珊垂眸,合上支摘窗。 陆喻舟将宫灯挂在枝桠上,走到门前,抬手叩门,“宝珊。” 宝珊盯着门扉的木栓,清澈的眸子泛起水光。 门外的男人声音温淡,“开门,别让我生气。” 宝珊僵着不动,眼睁睁看着香意打开了门。 快要安寝,小姑娘只穿着一件雪白中衣,长发披肩,看着有些单薄,但陆喻舟知道她的身段有多好。 “出去。” 香意躬身退了出去,为两人合上门。 厢房逼仄,宝珊不自觉后退,防备之意显而易见。 想着李妈妈的话,陆喻舟也没想逼急她,撩袍坐在圆桌前,第一次尝试着跟一个姑娘相处,“坐吧。” 宝珊坐在对面,张口就是:“何时把卖身契给我?” 陆喻舟也不恼,从袖管中取出折叠好的卖身契,放在桌面上,以食指轻点,推到她面前。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宝珊甚是惊讶,这就还给她了? 慢慢打开契约,确认无误后,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不懂他的意图。 烛火跳得有些频繁,陆喻舟徒手弹了下,“别那么看我,容易走火。” 宝珊紧紧攥着这份契约,“主子想通了?” 陆喻舟淡笑,“不必高兴,有了它,你也未必能走出去。” 唇畔浅浅的弧度凝滞,宝珊捏着粉拳,指甲泛起白,他是在告诉她,这份契约形同虚设,只要他不想放手,她就永远走不出去。 陆喻舟起身,绕到她身后,用拇指揩了几下她的唇瓣,“明晚府中有几位来客,没要紧的事,别出来走动。” 他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一想到有人会觊觎她的美貌,就心里不舒服。 宝珊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趴在桌子上不理他了,可离开的心始终没有动摇。 耳房内,慕夭站在窗前,见西厢房的灯熄了,心里一惊,陆喻舟这个斯文败类又欺负宝珊! 然而,没等她嘀咕出口,一抹颀长身影从西厢走出来,径自回了正房。 此刻,二进院内还在上演着争吵,缃国公实在受不了赵氏,去了书房就寝,赵氏一个人在屋里小声抽泣,见没人来哄自己,当晚就带着陪嫁丫鬟回了娘亲,这也是赵氏嫁过来之后头一次吵着要回娘家。 半老徐娘回娘家,对哪边也不好看,缃国公板着脸去接,没有把人接回来,一气之下,也不管了。 听完赵氏的哭诉,屹安王冷森森一笑,虽与缃国公是翁婿关系,但对陆喻舟一直亲不起来,加之这一年,陆喻舟成了权臣,时常进谏屹安王府的人,两家的利益冲突越来越明显。 借着女儿被诊假孕的事儿,屹安王也想跟陆喻舟对弈一把,看看谁先低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缃国公的次子会借着赵氏离开,给自己老爹塞美人。 这举动吓坏了赵氏,生怕缃国公被狐狸精迷惑,立马带着丫鬟要回去。 屹安王恨铁不成钢,当年是她哭着吵着要给缃国公续弦,整个王府被人嘲笑倒贴缃国公府,更有甚的,谣传说她谋害了缃国公的发妻,这也是陆喻舟和他们父女不合的原因所在吧。 当晚,屹安王让长子赵志翼送赵氏回去,兄妹俩进了二进院后,才知二公子给缃国公塞女人的消息是假的...... 赵志翼冷笑,不用细想都猜得出是谁利用二公子放出的假消息。 赵氏更是气得牙痒痒,不过想想也是,就二公子那个废柴,哪里有这个胆量! 今晚府中有贵客,缃国公父子都在水榭那边陪贵客赏月,兄妹俩不免起疑,什么身份的贵客能让父子俩相伴左右? 稍一打听才知,是微服私访的官家和几位皇子。 兄妹俩没有受邀,不可冒失面圣,于是派了仆人过去请示,得到的答复是:无需觐见。 两人只能继续等着,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受到邀请,赵志翼有点坐不住,说要去趟茅房,却在中途找人打听了宝珊在哪儿。 得知宝珊被陆喻舟金屋藏娇,赵志翼心里冷嘲,都是男人,面对如此美色,心猿意马很正常,只是,陆喻舟平日里太能端着,总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当真是道貌岸然。 梅织苑。 沐浴后,宝珊拢着薄衾侧躺在床上假寐。 香意伺候在一旁,“姑娘,奴婢给你捶捶腿吧。” 宝珊不喜欢去模仿贵妇名媛,更不喜欢被人伺候,此刻却没有拒绝。 香意不止为她捶了腿,还捏了肩膀,“奴婢手劲儿大,姑娘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吱一声。” 宝珊懒洋洋的“嗯”了一声,看起来还挺享受。 一炷香后,她躺回被子里,指了指桌面,“那里有一盒梅花酥,你拿去吃吧。” 一盒梅花酥能值几个钱,香意并没看上,但姑娘现在连通房都算不上,能赏她一盒梅花酥已是不错,香意心想,等姑娘得了世子宠爱,到时候自己就能跟着吃香喝辣了,现在暂且忍忍。 “谢姑娘。” 香意拿着梅花酥走出隔扇,坐在杌子上守夜,一边吃着梅花酥,一边盼着世子爷能来姑娘屋里过夜。 屋里静悄悄的,香意耷拉着眼皮,困得直晃荡,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砰。” 她没撑住,倒在毡毯上。 听见外面的动静,宝珊掀开被子,快步走出来,将晕倒的香意扶到榻上,换上了她的衣裳和头饰,之后端着托盘走出房门。 乌云遮挡皎月,天地间黯淡无光,宝珊一袭纱裙,低头走在廊下,这个时辰,李妈妈还在忙活,没空打理院中的事务,宝珊偷偷走到耳房前,敲了敲窗框,先行走出月亮门。 香意时常去前院提水,没有人会起疑“她”的意图。 没一会儿,慕夭掩着肚子走出来,也走向月亮门,因她特殊身份,扈从们也没有拦截。 两个姑娘在甬道上碰面,手挽手跑向马厩。白日里,慕夭已经说服范韫带她们离开,并许以纹银五十两。范韫信守了约定,已为她们准备了马车。 见到停在后巷里的马车,宝珊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可就在她靠近之际,一抹健壮的身影逼近,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宝珊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宝珊三人同时惊愣,齐刷刷看向挡在他们面前的赵志翼。 等得无聊,赵志翼在后院散步,发现两个身姿窈窕的姑娘跑来,起了戏谑的心思,悄悄跟上,发现其中一人亮出了腰牌,然而堂而皇之地带着另一个人离开。 两个婢女怎会有腰牌?出于好奇,赵志翼跟了出来,仔细辨认才发现其中一人是宝珊! 宝珊挣开手,戒备地看着对方。 范韫反应过来,深知已经覆水难收,只能奋力一搏,助宝珊离开。 两个男人厮打在一起,慕夭拉着宝珊登上马车,拿起马鞭甩向马匹,“驾!” 马匹在深沉的夜色中起步,慕夭扭头看向范韫,“尽快脱身!” 范韫踢开赵志翼,狂奔向马车,一个健步跃上后车廊。 赵志翼追了几步,停下来大喘气,以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大喊道:“来人啊,你们世子的金丝雀飞了!” 刹那间,府中涌出大批护院,朝着赵志翼所指的方向跑去,此事还惊动了水榭中的贵客。 范韫跃到前车廊,接过马鞭,急速驱车。按照今早的计划,他已帮慕夭跟邵霁取得了联系,只要能驱车抵达东城门,邵霁就可以安排他们出城,至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范韫知道自己冲动了,可他不忍心看着宝珊被人欺负。 马车载着三人穿过了两条巷子,才甩掉后面的“追兵”,朝东城门驶去。 宝珊和慕夭十指相扣,给予对方支撑,她们甚至都看到了东城门前的守卫,可就在这时,另一条街道上闪现一批持刀的隐卫,拦在了马车前。 范韫一咬牙,决定冲过去。 隐卫们点起火把,朝马匹晃了几下,马匹怕火,嘶鸣着停了下来。 范韫当即跃起,以一人拦住隐卫,扭头道:“你们快走!” 慕夭拉着宝珊刚跳下马车,就被另一辆驶来的马车拦住了脚步。 一只修长的玉手挑开车帷,露出车主冷峻的面庞。 见到来人,宝珊心一惊,将慕夭护在身后,“是我谋划的出逃,与他们二人无关。” 马车内,陆喻舟没甚情绪,瞥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范韫,淡声吩咐道:“带回去。” “诺!”隐卫用刀柄敲晕了范韫。 陆喻舟又看向宝珊身后的慕夭,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来人,将这名女子送去宰相府。” 慕夭跺跺脚,“我不回去!你别欺人太甚!” 陆喻舟竟好脾气地点点头,笑道:“送去东宫吧。” 慕夭是被两名隐卫架走的,双脚不着地,用力蹬着,一只小黄狗从她怀里掉在地上,看着有些滑稽。 三人中只剩下宝珊一人。 当着众人,陆喻舟面色如常,还向宝珊伸出一只手,“上车。” 宝珊捏着指甲盖,向后退步,瞥见人墙之间的缝隙,扭头就跑,她不想回去,哪怕跑断腿,也不做抬不起头的金丝雀。 看着她的背影,陆喻舟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道:“抓回来。” 一名隐卫接了命令,几个健步逼近惊慌的小姑娘。 可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驶来,陆喻舟见之,长眸一敛。 宝珊见到马车,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请救救我们!” 心里担心着慕夭和范韫的安危,一开口从“我”变成了“我们”。 车夫不得不勒紧缰绳,迫使马车停了下来。 一看马车的佩饰,就知车主非富即贵,宝珊跑到马车前,双手紧紧扣住车厢,“这位贵人,民女和朋友遭人劫持,还请出手相助,不胜感激。” 求助时,哭腔显现。 后面的隐卫停下脚步,屈膝跪地,随之,其余隐卫也跟着跪在地上。 宝珊没有看到身后的场景,只顾着求救,就好像偶遇的这个陌生车主是救命稻草。 车厢内的人缓缓掀开帘子,看向脸色煞白的小姑娘,微微一怔,那一抹异色稍纵即逝。 宝珊看着端坐的男子,被他锐利的神情晃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求助,“帮帮我......” 官家微微挑眉,略过她的侧脸,看向稳步走来的陆喻舟,“陆子均,朕想听听你的解释。” 中书省副相会当街强抢民女?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官家靠在侧壁上,眼中带着审视。 陆喻舟走上前,作揖道:“就像适才屹安王世子所言,此女子是臣的通房,逃了出来,还请官家允臣自行处理。” 既是通房,定有卖身契为证,那就不是强抢民女,官家脸色稍霁,看向宝珊,“小丫头,他所言可信吗?” 第24章 哄她 马车上的男人清朗正气,像是怀瑾握瑜之人,宝珊凭着赌一把的勇气,掏出卖身契,“这是我的卖身契,我与缃国公府已毫无关系,还请贵人过目。” 帝王不会轻易接旁人递来的东西,会由御前太监效劳,此刻亦是如此。 大太监扯着公鸡嗓念了一遍,“回官家,这的确是世家用来束缚仆人的契约。” 官家粗略瞥了一眼,看向陆喻舟,“既已解除了主仆关系,卿为何还要强夺?” 陆喻舟面不改色道:“官家明鉴,卖身契上并未印戳,做不得数。” 话落,宝珊美眸轻颤,斜睨上面的字迹,确实没有缃国公府的印章,只有她当年留下的小手印。自被卖进府中,就只见过一次卖身契,哪里懂得这些。 失落感袭来,心沉谷底,宝珊低头抓着裙带,不知如何是好。 眙了一眼娇弱的姑娘,官家淡淡笑开,看来,清心寡欲是假,金屋藏娇是真,藏的还是一个不情不愿的女子。 今日朝政不忙,他突发兴致来到国公府喝酒,没曾想,听闻了府中一桩桩“家丑”,先是国公夫人赌气回娘家,再是缃国公意欲纳妾,后是嫡长子的侍女与马奴私奔...是不是每个名门望族都有见不得光的一面?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没打算插手,“行了,别把巡逻兵引来,叫你的人散了吧。” 僵局被解开,陆喻舟稍稍颔首,“今晚打扰了官家的雅兴,改日,家父和微臣定当设宴赔罪。” 官家......宝珊愣住,都忘记请安了。 官家也没在意,抬下手,示意车夫起驾。 宝珊着急地扣着车门,可到底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连“官家”的尊称都喊不出口。 一旁的陆喻舟掐开她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中。 直到皇家车队驶离,陆喻舟才看向身侧的姑娘,敛着情绪道:“上车。” 说完,揽着宝珊的肩头走向马车。 倏然,东城门的方向传来铮铮马蹄声,一袭红衣的邵小郎君带着扈从适时的出现了。 小郎君跨坐枣红色骏马,学着父亲震慑对手时的招式,双手高举红缨枪,直指陆喻舟,“留下此女,缴枪不杀!” 少年仰着头颅,轻狂不可一世,偏又不会让人觉得厌烦,至少在宝珊眼里是这样的。 其余隐卫憋着笑,等待陆喻舟的指示。 宝珊不自觉上前两步,被陆喻舟勾着腰桎梏住。 一见陆喻舟此举,邵霁想起慕夭同他说的强抢民女,鼻端一哼,把陆喻舟归入了好色之徒的行列,加之上次被对方算计一事,小郎君驱马奔了过来,试图以红缨枪挑开陆喻舟的发冠。 隐卫刚要上前,被陆喻手抬手制止。 眼看着一人一马即将逼近,陆喻舟推开宝珊,将衣裾别在腰封上,稍一侧身避开马蹄扬起的尘土,旋身拽住少年的脚踝,小臂一用力,直接将少年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噗通。 邵霁坠马,仰躺在地上,眼缝里闪现一抹月白身影,那人脚踩马磴翻身上马,又掉转马头,朝他纵了过来。 将那一套略显卖弄的路数,尽数奉还。 少年坐在地上向后挪,眼看着扬起的马蹄扫过自己的双眼。 骏马嘶鸣一声,前蹄落地。 陆喻舟坐在马背上,睥睨狼狈的少年,眸光淡淡,“傲世轻物,志大才疏,不过尔尔,回去多跟你大哥学学本事,再出来卖弄。” 跳下马匹,陆喻舟跨过邵霁,走向自己的马车。 小郎君哪里受过这等屈辱,抓着红缨枪朝陆喻舟的后背刺去。 隐卫们刚要出手,就被自家主子一记漂亮的回旋踢震住。 邵霁趴在地上,鼻血直冒,却倔强地爬起来,再次袭去。 夜色已浓,陆喻舟不想再搭理少年,拂起宽大的衣袂,示意隐卫们出手。 邵霁自己带的人也不少,两伙人大打出手。 陆喻舟没有理会,将宝珊推进车厢,自己也坐了进去,“回府。” 在众人没注意的角度,一只小黄狗蹿跳上来,趴在后车廊上。 车夫一扬鞭,于混乱中行出一条路。 邵霁跨上马去追,负气道:“陆喻舟,早晚有一天,小爷会赶超你,让你知道什么叫后起之秀!!!” 少年的吼声回荡在杏雨梨云的春夜中。 宝珊掀开窗帷,扭头看着被甩开的少年,眼中溢满感激和无奈。 “看够了吗?”坐在对面的男人开腔问道,视线锁在她莹白的后颈上。 因假扮香意,宝珊梳着双丫髻,柔美中透着几分清纯,像一个邻家妹妹。陆喻舟将她扯到自己那边,“看够了吗?” 宝珊犟着脾气不理他,洁白的贝齿咬着红唇,妩媚又无辜,陆喻舟滚了滚喉结,俯身吻住。 “唔......” 被夺了呼吸,宝珊推搡起来,被男人按在长椅上。与以前浅尝辄止不同,这个吻来势汹汹,带着惩罚意味。 挣扎无果,宝珊咬紧牙关,不给他攻陷的机会。 陆喻舟掐住她的下颚,稍一用力,迫使小姑娘张开嘴。 “别!”宝珊不知从哪里暴发的力气,硬是推开了男人。 陆喻舟撞在侧壁上,舌尖抵了一下腮。 宝珊抬手捋头发,衣袖垂落,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臂,手臂上再无守宫砂。 立锥之地,听得见彼此的呼吸,陆喻舟一抬手,就把窝在角落的宝珊拽到跟前,拇指按在守宫砂的位置,“记住谁是你的男人。” 这话像是在警告她要本分,宝珊拧眉,别过头不理会。 她总是安安静静,以前没觉得什么,此刻却让人莫名烦躁,想要撬开她的嘴,听她讲个不停。 想起书童之前说过的话,陆喻舟要求道:“小焕说你会吹口哨,吹一个让我听听。” 宝珊觉得他莫名其妙,正烦心呢,哪有心思曲意逢迎,再说她也不会吹。 陆喻舟靠在侧壁上,回想两人之间的相处,一个吩咐,一个照做,再无其他的交流,更别提哄与被哄了。 姑娘家是需要哄的。 李妈妈这句话盘旋在脑海,陆喻舟靠近宝珊,扳过她的小脸,生平第一次放低身段,温声道:“吹一个听听,嗯?” 最后一个“嗯”字,带着鼻音,声线醇厚迷人。 宝珊耳尖滚烫,又气又羞,这人好意思提这么厚颜无耻的要求? 男人靠近她耳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比如让你再也见不到慕夭。” 宝珊觳觫一下,避开他的手,嘟起红唇糊弄了一声。 “啾——” 声音小的可以忽略。 吹完口哨,俏脸烧得通透。 陆喻舟低笑,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糊弄了还挺愉悦。 大内,东宫。 赵祎忙完公务,由内侍推着回到寝殿,一进门,就听见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内寝方向传出来。 这道声音怎么这么耳熟?赵祎反应过来,看向宫人,“怎么回事?” 宫人跪地,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陆喻舟把慕夭送来了...... 赵祎拧下眉头,让内侍推他进了珠帘,看向被五花大绑的慕夭,眉梢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 被扔在矮榻上的慕夭靠着身体的灵活转过来,一见来人,酝酿已久的眼泪哗啦飙了出来,“陆喻舟欺人太甚,求殿下替臣女做主。” 她想好了,实力比不得陆喻舟,就靠人脉,眼前这一人脉最是有用,正好也能验证一下陆喻舟的话不全对,比如那句“我不是太子,不吃你的苦肉计”。 这模样实在滑稽,内侍忍不住上扬嘴角,被赵祎一记目光压了回去。 赵祎面无表情地道:“说予孤听。” 慕夭在榻上晃了几下,“先给臣女松绑。” 她脸上的土色胭脂已被隐卫洗去,芙蓉面娇俏艳丽,配上跳脱的性子,如脱兔一般活泼,正是赵祎所缺失的。 得了自由,慕夭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控诉陆喻舟的所作所为。 听完她的话,赵祎十分诧异,他久居东宫,很少打听别人的感情事,即便与陆喻舟是好友,也从未谈论过这种事。 “殿下能帮我把朋友送出城吗?”慕夭走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露出两个酒坑儿。 赵祎凝着她的酒坑儿,反应迟了半拍。 慕夭忽然弯腰,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那咱们说定了,这件事就交由殿下帮忙了。” 桌上的烛台明亮,映入她弯弯的眼眸,赵祎摇着轮椅向后,想避开她炯炯的目光。 可谁知道这姑娘不达目的不罢休,双手还扣着扶手,整个人跟着前倾,啪叽趴在男人的腿上。 内侍惊呼一声,殿下的双腿有疾,除了御医,旁人碰不得啊。他赶忙将轮椅向后拉,眼看着慕夭双膝跪地。 “呃......” 慕夭坐在大红毡毯上揉着膝盖,心里将内侍骂了十几遍,但碍于自己在扮柔软,有气不能撒,只能呜呜地哭鼻子,“好疼啊。” 那点小状况不痛不痒,偏生遇见慕夭这样的小戏精,内侍笑着上前搀扶,“情急所为,还望慕大小姐不要怪罪。” 跟随太子多年,哪能不清楚太子的待客之道,若是不待见,早逐客了。内侍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一丝微妙,自然不敢对慕夭冷遇。 看着坐在地上耍宝的小丫头,赵祎摩挲着轮椅扶手,没有揭穿她,“明日,孤派人去打听一下情况,再行商议。” 得了这话,慕夭委屈的表情一收,“过了今晚,陆喻舟指不定把我朋友藏在哪里了。” “那你想今晚就要人?” 慕夭眨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问道:“可以吗,殿下?” 得陇望蜀的小丫头。 赵祎转折轮椅去往卧房,没再搭理她,可到底还是派人去打听情况了。 大将军府。 邵霁气冲冲回到府中,直奔长兄的院子,将陆喻舟强取豪夺的事儿同邵修说了一遍,“大哥一定要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他没提自己被陆喻舟教训的事,大抵是怕丢面子。 栽满紫玉兰的幽静小院中,仰躺在吊床上的邵修闭着眼,雌雄莫辨的面庞毫无波澜,压根不想管。 兄弟俩都是一袭红衣,邵霁穿出了张扬感,邵修穿出了妖冶感。 在汴京,谁人都知,邵家出绝色,女子姿色倾城,男子容貌冠绝,初入大将军府的人们,或许会以为自己进了盘丝洞。 每次宫筵,众人都会调侃邵家人的容貌,说他们明明可以靠美色过活,却偏偏培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悍将。 见长兄不搭理自己,邵霁学着慕夭双手掐腰,“我不管,我今晚就要把人带出来,剩下的烂摊子,由大哥去收拾!” 承诺也好,赌气也罢,他跟陆喻舟杠上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没一会儿就带着数百扈从浩浩荡荡去往缃国公府。 邵霁刚走,赵祎的内侍就携着信函来到邵修面前,双手呈上,“小将军,咱家奉太子之命,前来送信。” 邵修读完信,两指夹着纸张,吟笑一声:“太子还真会使唤人,这是陆喻舟的私事,要我怎么插手?” 内侍略有无奈道:“太子也是受人之托。” “行吧,谁让我欠了太子一个人情。”邵修打个响指,正在吃草的白马迈着优雅的步伐靠了过来。 缃国公府门前,邵霁正在向缃国公和赵氏要人。 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讥诮,缃国公冷哼道:“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夫不予你计较教养之事,带着你的人马上离开,否则休怪老夫拿你练刀!” 赵氏正愁没地方报复陆喻舟,赶忙挡在两人之间,劝起丈夫:“邵小郎君说的也没有错,强取豪夺本就不对,咱们别太护犊子。” 邵霁拱拱手,“还是国公夫人深明大义。” 当着邵家人的面,赵氏温和一笑,“这件事,本夫人会......” “母亲大可不必。”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接近着,陆喻舟走出府门,温笑晏晏地看着众人,可只有与他对视的人,才能窥见他眼底的肃杀。 陆喻舟不轻易动怒,一旦动怒,艴然摄人。 第25章 离开(一) 就在缃国公府门前僵持不下时,一抹红衣身影避开隐卫的监视,来到梅织苑的西厢前,叩了叩门扉。 “咯吱。” 丫鬟香意拉开门,探出脑袋,“李妈妈?” 门外空无一人,香意挠挠头,刚要回屋,眼前忽然闪现一抹红影,旋即脖颈一疼,倒在地上。 邵修将人提溜起来,迈进门槛,反脚带上门。 因有廊沿做掩护,隐卫并未发现异常。 厢房内,宝珊正在小憩,陡然听见砰的一声,睁眼时被眼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邵修跨前一步,捂住她的嘴。 “唔唔......” “别动。”拉开些距离,邵修仔细端详宝珊的面容,吓唬道,“我是劫匪,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掳走。” 小姑娘果然一动不动了。 面前的女子冰肌玉骨,美得如一朵隽丽的睡莲,又如寒风中绽放的玉兰,清新脱俗。 难怪让陆喻舟不能自已。 邵修取出锦帕,团成球,“先说好了,我松开你,你不准喊人。” 斜睨他另一只手里的布团,宝珊猜到他的意图。对方貌若潘安,但指腹布满老茧,肯定是个练家子,没办法硬碰硬。宝珊深谙危险时不能自行慌乱的道理,乖乖点头,“嗯。” 邵修慢慢松开她,扯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呢,受太子之托,前来带你离开。” 宝珊已听说了慕夭和太子的事,没有表现出诧异,“慕姐姐在东宫?” 邵修明知故问道:“哪个慕姐姐?” 宝珊摇摇头,怕泄露慕夭和太子的私密,快速岔开话题,“你要如何带我离开?” 还挺上道。 邵修眯了眯细长的眼,初次见面,不先询问他的身份,直接问他如何离开,是觉得他没有攻击性,还是长相太老实? 不禁对自己的容貌产生怀疑,邵修抬手摸着下巴,“这么信我,不怕我拐跑你?” 宝珊站起身,走到桌边,为他斟了一杯茶,“阁下能避开隐卫潜入我的屋子,是有过人的本事,这么大本事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就属浪费。观阁下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并非大恶之徒,我也是凭着赌一把的心态跟阁下谈事情。” 小姑娘十五六岁,能有这份冷静和修态已是不易,难怪能从众多婢女中脱颖,得到陆喻舟的另眼相待。 邵修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放在桌上,“怕你下毒。” 宝珊也不恼,坐在一侧,“现在能说你的计划了吗?” 怕陆喻舟带人回来,宝珊语气有点催促的意思,可显然对方是个慢性子。 毡毯上的香意有要醒来的趋势,被邵修补了一掌,彻底晕厥。桌子底下正在玩布偶的小黄狗爬出来,嗅了两下,转身朝邵修吠叫起来。 “汪汪汪!” 宝珊赶忙抱起小黄狗,往它嘴里丢了一块肉干。 小黄狗咀嚼起来,忘记了地上躺着的香意...... 邵修吟笑,嘴上说着怕她下毒,手却执起茶盏,放在唇边浅抿,“你还是问问我是谁,免得不放心。” 只关心离开的宝珊不走心地问道:“侠士怎么称呼?” 闻言,邵修差点喷了,不过听着还挺舒心的。 “行,那我就当一天的侠士。”他又为自己添了一盏茶,“鄙姓邵,单名一个修字。” 汴京四公子之一、人称笑面狐狸的小将军邵修! 宝珊张了张嘴,有点惊讶太子竟然让此人来帮自己解围。 小将军邵修七岁成名,随军出征不下十次,在禁军中威名赫赫,却因毒打了皇城司的人,被官家罚在府中面壁思过。 怎么偷跑出来了...... 听慕夭说,他跟太子交往甚密,而太子又跟陆喻舟是好友,按理说,太子不会插手朋友的私事......也不知慕夭是如何办到的。 “原来是小将军,失敬。”宝珊颔首,优美的天鹅颈微微下弯。 邵修抬下手,“既然你信我,那咱们长话短说,明晚戌时三刻,缃国公父子会入宫赴宴,我会在亥时一刻来接你,你就等在屋里,不要乱走。” “有劳了。”宝珊有点雀跃,不自觉揉了揉小黄狗的肚皮。 小黄狗扒拉着她腰间的流苏,完全不懂主人在谋划什么。 邵修也伸手,撸了撸狗头,起身告辞,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窗前,宝珊收回视线,暗叹邵家人的身手。 离开梅织苑,邵修绕过整座宅子,靠在前院的巷口,看着被打趴下的邵霁和扈从们,啧一声,装模作样地向路人询问情况,笑呵呵走上前,拱手道:“家弟不懂事,插手了贵府的家务事,邵某这就带他回去严加管教。” 刚刚的打斗声惊扰了邻里,周遭全是议论声,缃国公有些不耐烦,甩袖道:“慢走不送。” 邵修好脾气地躬身行礼,“多谢国公高抬贵手。” 随即看向双手拢在衣袂里的陆喻舟,笑意不减,“让陆相见笑了。” 看着邵修这张雌雄莫辨的脸,陆喻舟淡淡道:“若没记错,小将军现在该禁足在府中。” 邵修笑笑,“这不是馋酒,偷跑出来了么,谁料家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还望陆相当没瞧见邵某,就此谢过。” 天色已晚,陆喻舟也懒得再与他们兄弟周旋,敬告邵霁道:“再有下次,邵大将军的面子也保不住你。” 邵霁吐口血水,扶着兄长的腿站起身,“小爷还会再来的!” 小郎君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他的倔强与生俱来,认定什么就会去争取,不撞南墙不回头。 “行了。”邵修强行按按弟弟的头,算是给陆喻舟道了歉。 兄弟二人走在回府的路上,邵霁忿忿抱怨着兄长的不作为,“陆喻舟强抢民女,大哥怎么无动于衷?!” “是侍女。” “都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邵修将那会儿揉成团的锦帕递过去,“擦擦。” 小郎君赌气不接,邵修也不强逼,勾唇笑道:“那女子签了卖身契,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多管什么闲事。” “我受慕夭之托。” 邵修拍拍他的后脑勺,没再搭茬,其实,太子的信函里只提了让他来缃国公府打听情况,没有让他“拐”走宝珊,但他先入为主地听了弟弟对陆喻舟的控诉,才会在见到宝珊时说自己是受太子之托,带她走的。 这样一来,人也救了,情也还了,还能保护弟弟,一举三得,至于得罪陆喻舟的事,只好让太子自己解决了,谁让他为了美色,非要掺和别人一脚。唇畔扬起的角度越来越大,邵修好心情地勾住弟弟肩膀,“走,陪哥喝酒去。” 从前院回来,陆喻舟直接去了宝珊的厢房,进屋时,香意已经醒了,正揉着侧颈发呆,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一见世子爷进来,赶忙迎过去。 陆喻舟面色温淡,“这里不用你伺候。” 香意心里高兴,为两人合上门,心想今晚世子在这里歇下,明儿姑娘就成了真正的通房。 屋里屋外的人心情各异。 为了不露马脚,宝珊想着还是尽量顺着他,等明日一早就不会再见他了。 陆喻舟走到面盆架前,挽起袖子,“邵霁带不走你,别对他抱希望。” 宝珊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服侍他净手、擦手,又将一种无香料的膏脂涂抹在他的手背上。姑娘垂着眼帘,用指尖轻轻涂抹开膏脂。 感受到手背上的触感,陆喻舟抬起她的脸,看着被烛火笼罩出一层柔光的娇靥,不自觉吞咽了下,哑着嗓子道:“安心留在我身边,嗯?” 被迫仰着头,宝珊半耷着眼皮看他,“主子不生气吗?” 为何不冲她发火?若是搁在别的公子身子,怕是早将她打个半死了。 陆喻舟摩挲着她的耳垂,情绪没有半分波澜,“一个邵霁就能气到我失态,那我早就暴毙在朝堂之中了。” 身处权势的旋涡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练就了海纳百川的胸襟和气度。 宝珊想问的不是邵霁,邵霁只是在履行对慕夭的承诺,说到底,间接的始作俑者是她,“那主子生奴婢的气吗?” “谈不上。”陆喻舟的手来到她的后背上,稍一用力,将人儿按进怀中。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抱着她,能解烦与忧。 宝珊忍着剧烈的心跳,没有推开他,可绣墩底下的小黄狗不乐意了,冲着男人露出尖利的牙齿。 陆喻舟轻轻踢开咬他衣裾的狗子,打横抱起宝珊走向卧房,意图明显。 小黄狗还咬着男人的衣裾,四肢爪都在用力,被拖出好几步。 快到隔扇时,陆喻舟放下宝珊,用靴尖踢了小黄狗几下,力道很轻。 狗子发出了“嗯”的长音,似乎很生气。 陆喻舟觉得好笑,“还养出感情了,知道护主了。” “汪!” 陆喻舟脱下外衫,扔在小黄狗身上,拉着宝珊走进卧房,砰的合上门。 一脸懵逼的小狗子在隔扇外徘徊,抬起前爪扒拉起门框,可里面被男人上了栓,任它怎么扒拉也无济于事。 隔扇内,沉香味浓,是配合陆喻舟的喜好所燃,宝珊并不喜欢,她宁愿闻闻屋外的花香。 陆喻舟坐在美人椅上,扯了扯前襟,“过来。” 今晚他的意图太过明显,宝珊知道避无可避,沉着气走过去,没等他要求,扭腰坐在他腿上。 美人投怀送抱,杀伤力不小,陆喻舟靠坐下,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宝珊愣着不动,双手规规矩矩的叠在一起,对着紧闭的隔扇发呆。 明日会是忐忑的一天,无论能否成功离开,都会彻底激怒这个男人吧。 但转念一想,她只是他的一场风花雪月,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遗忘,经年之后,相忘于红尘。 很多女子会抱怨丈夫不解风情,可陆喻舟倒觉得坐在腿上的小女人才是最不解风情的,像个木头桩,不懂讨人欢喜。 “想什么呢?”陆喻舟扯了一下她的裙带,把人抱进怀里,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额头。 宝珊僵硬的窝在他双臂之间,摇摇头,“奴婢什么也没想。” “私下里,不必再用奴婢。” 宝珊愣住,早在进府前,养母就开始教她怎么做好一个仆人,怎样能讨得主子欢心。 见她不讲话,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俯身慢慢去吻她。 那会儿在马车上,他似乎想要撬开她的牙关......宝珊避开,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剪眸泛着抗拒。 男人漆黑的眸子微敛,没有表现出来,又偏头去捕捉那两片红润,可小姑娘左右偏头,就是不给亲。 见她不配合,沉了脸色,“矫情什么?” 云雨都共赴了,亲一下都不行? 宝珊坐起身,拢了一下散开的衣襟,冰肌泛起淡淡的粉,为了明日不被困在房中,她跪坐起来,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其他...都行。” 这个要求让原本就沉了气的男人发笑,一翻身将她压在美人椅上。 宝珊歪头看着映上树影的支摘窗,慢慢揽住男人的背。 倏然,窗外传来李妈妈的声音:“世子,慕先生和邵大将军过来了,公爷让你过去水榭那边。” 邵大将军哪里是爱串门的人,定是抹不开脸面,让慕先生陪着过来替邵霁赔罪。 两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怠慢不得, 陆喻舟烦躁地站起身,斜睨一眼衣衫凌乱的姑娘,漠着脸走到窗前,“知道了。” 李妈妈退开后,他推开窗子抚平燥热,外面的花香袭入鼻端,却不及宝珊身上的清香让他舒心。 “要怎样,你才能死心塌地跟着我?” 这是他的妥协,为数不多的妥协。 精锐如他,怎会看不出宝珊的异心,可她越这样,他越想征服她,让她服服帖帖、温柔似水。 宝珊系好盘扣,轻柔道:“主子快过去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听听,多善解人意。 陆喻舟胸口发堵,整理好衣冠大步走了出去。 花园,水榭。 要说慕时清是缃国公府的稀客,邵大将军就更是稀客了,若非邵霁惹怒了缃国公父子,邵大将军连军营都不会走出来一步。 值得一提的是,邵大将军和慕时清的交情,是通过邵家失踪的小姐建立起来的,当年,邵大将军都把慕时清当作准妹夫了,谁曾想,出了那件事...... 陆喻舟进来时,三人正在畅聊着,根本看不出不愉快,说来,缃国公也不会跟一个晚辈置气,失了长辈的风度。 “老师。” “将军。” 陆喻舟先后打了招呼,坐在父亲身侧。 慕时清含笑点点头,看向邵大将军,打趣道:“我的弟子与大公子相比,哪个更优异?” 邵大将军嗔一眼,“你让我对副宰相指指点点?” 一旁的缃国公捋捋胡子,朗声道:“既在家里,子均是晚辈,邵老弟来评价一下晚辈未尝不可啊。” 两人年轻时同是武将,年纪相差不大,时常被人比较,而他们的长子同是汴京四公子,也时常被人比较。 邵大将军哼一声,“都很优异,不分伯仲。” 慕时清笑道:“怎么听着,话里还带着气儿呢?” 相比与头发花白的邵大将军,慕时清不过三旬有六,但两人是同辈,开个玩笑无可厚非。虽说两人有共同的疼痛点,可那个女子已失踪十六年,再大的悲伤也只能化为无奈和侥幸掩埋在心底,等待随时的暴发,但在暴发前,谁也不会一直处于沉闷中,因为有日光的地方,悲伤的种子无法疯狂生长。 邵大将军借机道:“我是看不出子均和犬子谁更优异,但你看出来了。” “此话怎讲?” “如若不然,你当年为何收了子均为徒,而将犬子拒之门外?” 慕时清眼中笑意不减,拿手隔空点点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当年之所以不收邵修为徒,是因为邵修跟他姑姑的左眼尾处都有一颗泪痣,见到邵修,会想起故人。 几人说说笑笑,子时一刻,客人起身告辞。因天色已晚,缃国公和邵大将军争取着要留慕时清小住,慕时清选择住在国公府。 邵大将军用拳头轻砸慕时清肩头,笑骂一句,转身之际却酸了眼眶。 他不去邵府居住,是怕睹物思人吧。在官家轰轰烈烈追求妹妹时,慕时清用一种默默守候的方式等在妹妹身后,只要妹妹回头,就能看见他。 作为兄长,他无法替妹妹做选择,也无法解读妹妹内心的真实想法,直到现在,他也不知妹妹心里爱的男人是哪一个...... 但从心里而言,他希望是慕时清。 世间有一弯明月,永远与行路的姑娘为伴,可行路的姑娘不见了,皎月从此孤单的悬挂天边,俯瞰世间万物,依然温柔,却黯淡了。 缃国公本来要给慕时清安排在客院,但客院那边正在栽植草木,院里全是浮尘,不宜居住,陆喻舟便带着慕时清回了梅织苑,住进东厢房。 宝珊听说东厢住进客人,让香意去打听了情况,得知是上次为自己解围的慕先生,心情有些复杂,她还没有还他的看诊钱。 今夜月光旖旎,草木竞秀,师徒二人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闲聊,慕时清转动手中折扇,斜瞥一眼躲在窗缝前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听说你金屋藏娇,可有此事?” 陆喻舟递出茶点,没承认也没否认,“先生还要继续游历吗?” 自从入了师门,他时常站在城门口送别恩师、迎接恩师,他的恩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没有一个栖息之地。 “闲云野鹤,不去游历还能作甚?”慕时清执盏,盯着飘浮的茶叶,玩笑道,“等你致仕,咱们可以一起。” 陆喻舟淡淡笑开,“先生不打算成亲了?” 三十有六的人还未成亲,急坏了身为长兄的慕宰相,慕时清这次回来,慕宰相劝了好些次,还托亲朋好友一块劝,甚至拜托到了陆喻舟头上。 慕时清饮啜口茶,细细品着茶香,“成亲。” 陆喻舟一愣,却听他道:“等我找到她,就立马回来成亲,到时候,你来给我当傧相。” 那个她,陆喻舟自然知道是谁。 庭院陷入静默,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与恩师喝完一壶茶,陆喻舟径自回了正房,像是存了心气儿,没有搭理宝珊。 宝珊松口气,掏出纸笔写下欠条,让香意下次递给慕时清。 香意不明所以,“奴婢现在就拿给慕先生吧。” 东西厢房不过几步远,为何要下次再拿给慕先生? 宝珊用蘸了墨的笔尖点了一下香意的鼻头,“别问那么多。” 刚还跟世子不欢而散,香意都替她捏把汗,怕她失宠,她倒没事人似的,“姑娘看着心情很好。” 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宝珊莞尔一笑,人比花娇。 明儿就能离开这里,心情能差么? 大内,东宫。 慕夭站在寝宫门前仰望墨空,弯弯的眼眸映入星辰。 内侍走到她身后,笑眯眯道:“慕大小姐,请随咱家去客房休息吧。” 内寝的珠帘内黑漆漆的,想是太子已经睡下,慕夭点点头,捻手捻脚来到桌前,捧起还未喝完的燕窝粥,刚要随内侍离开,却听珠帘内传出一道声音:“让她住在对面。” 一座寝殿分东西卧房,西卧已经空置,内侍踟躇了下,引着慕夭去往西卧。 慕夭捧着燕窝粥没动,“不是去客房吗?” 内侍扬扬下巴,“殿下的意思,姑娘就别为难咱家了,也别去打扰殿下了。” 人在屋檐下,又有事求对方,慕夭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东西卧的装潢和摆设几乎一模一样,慕夭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有种跟赵祎躺在一块的错觉,她用被子捂住自己,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晚的凌乱场景,令她呼吸不畅,又掀开了被子,趴在枕头上蹬了蹬腿。 半个时辰后,帷幔被人从外面挑开,一抹身影出现在床边。 慕夭不认床,到哪里都能快速入眠,这会儿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赵祎在床边坐了多久。 皎洁的月光照在帷幔上,显得柔和暖融,慕夭梦呓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清,赵祎伸手,想拨开挡在她脸颊的发丝,却迟迟没有动作,最后收了回来。当初误入他马车的人是她,求他缠绵的人是她,打扰他生活的人是她,拒绝他的人还是她,可为何就是忽视不了她呢? 替乱蹬被子的姑娘掖好被角,赵祎费力站起身,坐回轮椅,自己摇着回了东卧。 伺候在外殿的内侍全程低着头,心思百转千回,殿下总是拒绝议亲,是为了慕夭吗? 翌日天蒙蒙亮,慕夭闻到一股饭香,揉着眼睛爬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脚步被肚里的馋虫左右着。 圆桌前,赵祎照常食用早膳,忽然瞥见西卧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小丫头,小丫头皮肤白嫩,穿着里衣,赤着脚走来。 内侍瞪大眼,晃了下拂尘,“慕大小姐当这里是宰相府了?” 被一道尖利的声音扰到,慕夭激灵一下,看向桌前的赵祎,又看看站在赵祎身边的内侍,再低头看看自己,“嗷”一声转身跑开。 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赵祎夹起菜送入口中,像是没瞧见刚刚的一幕,可眼尖的内侍发现,喜怒不言于表的太子殿下红了耳尖。 早朝后,赵祎拦下陆喻舟,问道:“昨晚邵小郎君去你府上闹事了?” 陆喻舟“嗯”了一声,示意内侍退开,自己推着赵祎走在林荫小路上。 赵祎狭眸微转,又问:“邵修跟过去了吗?” 昨日的假象是,邵修偷溜出府与人喝酒,回来的途中听说邵霁去缃国公府闹市,特意绕道过来替弟弟赔不是。 陆喻舟没有起疑,推着赵祎走进东宫,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一进门,就与站在门口的慕夭遇见。 慕夭跑过来,对着陆喻舟哼哼两声,又眯了眯眼,装出超凶的样子。 陆喻舟当她在耍宝,推着赵祎进了书房,两人聊了一会儿,陆喻舟起身告辞,走出书房时,又被慕夭拦下了。 慕夭气势汹汹地问:“你昨晚欺负宝珊了吗?” 面对鼓着腮的小辣椒,陆喻舟面色无异,“我的私事,需要告诉你?” 慕夭眯眼掐腰,一副要跟他对着干的架势,“你的私事我不管,宝珊的私事我管定了。” 两人何时成了手帕交? 懒得与她计较,陆喻舟走向门口。 慕夭追上两步,对着他的背影隔空勾了两拳,在陆喻舟转眸之际,撒丫子跑开了,生怕对方报复回来。 陆喻舟走出月亮门时,与走来的邵修打个照面。 一袭红衣的邵修懒懒拱手,细长眉眼含笑,“陆相巧啊,也来找太子?” 很多人都不愿跟邵修的狐狸眸对视,因为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永远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陆喻舟稍稍颔首,大步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邵修搓搓下巴,走进太子书房,还以为慕夭会在,可书房里只有太子一人。 将自己的计划讲出来后,赵祎毛笔搭在笔枕上,“我只是叫你去打听消息,你要把人带出来,激怒了陆喻舟,自己负责。” “殿下的意思是,”邵修靠在书案上,“带走那个叫宝珊的丫头,陆喻舟会发火?” 赵祎双肘杵在桌面上,“要赌一次吗?” 赌陆喻舟会不会发火? 邵修挑眉,“赌注是什么?” “你若输了,你让邵霁离慕夭远一点。若赢了,条件随意提。” 哦豁,真够豪气的,邵修笑笑,“成啊。” 亥时一刻。 宝珊抱着小黄狗坐在窗前,垂着眼将重重心事掩藏的很好。 香意晕倒时,邵修拍拍手掌,扔给宝珊一套大将军府的侍女服。 与缃国公府浅绿色袒领侍女服不同,大将军府的是浅白色的齐胸襦裙。 换好衣裙后,宝珊披了一件深色斗篷,把小黄狗和包袱裹进斗篷里,随邵修走出房门。 夜色浓郁,为两人做了最好的遮挡。 邵修是放倒了几名隐卫后潜入的梅织苑,这会儿隐卫们还未醒来,这也方便他们离开。 因陆喻舟喜静,梅织苑离二进院较偏,一墙之外就是后巷,邵修半蹲在地上,让宝珊踩着他翻上墙头。 形势所迫,宝珊没有扭捏,把小黄狗塞进包袱,又将包袱系在胸前,踩着邵修的腿慢慢站起来,双手撑在墙头上。 邵修护着她,“手臂用力,别怕,摔下来有我接着。” 宝珊点点头,刚要向上撑起,脚底一松,整个人坠了下去。 适才的一刹那,一道飘逸身影逼近二人,打得邵修措手不及。 为了接住宝珊,邵修生生挨了对方一下。 陡然出现的慕时清摇开折扇,以扇面扫向邵修的眉眼,迫使邵修向后退去,与此同时,慕时清揽住宝珊,将人带到自己这边,扼住了脖颈。 “慕先生,是我。”情急之下,宝珊指指额头,“你还记得吗?” 慕时清斜睨宝珊一眼,看向不远处的邵修,“给你解释的机会。” 邵修叹息,谁能想到中途杀出个他呢,“慕先生,晚辈有礼了。” 慕时清当然认识眼前的男子,挑眉问道:“半柱香时间给我一个解释。” 这位先生可不是好糊弄的,邵修刚要开口解释,被宝珊抢了先。 随后,宝珊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了一遍,语气轻柔,不带情绪,但字字敲进慕时清的心里。 不知为何,见到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慕时清思忖了片刻,忽然松开了她。 邵修和宝珊两人摸不清这位贵客是怎么想的,但不能硬碰硬,毕竟还在缃国公的府上。 然而,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慕时清合上折扇,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你们走吧。” “” 当宝珊坐在墙头准备跳到后巷时,忽然回眸看向站在槐树下的男人,“先生为何要帮我?” 慕时清浅浅而笑,“不知道。” 看见她,就是想帮一下。 第26章 离开(二) 宝珊离开这晚,汴京城的白玉兰全开了,馥郁花香萦绕在街头巷尾,微风温柔地抚摸着枝头的花朵。 因卖身契上没有印戳,宝珊拿不到衙门下发的通关路引,被拦在了南城门前。 邵修挑开车帷,面不改色道:“她是大将军府的侍女,随本公子外出一趟,不久就会回城。” 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行,经常在身边带着侍女、舞姬,甚至青楼名妓,守城的士兵见怪不怪,在查完邵修的路引后,侧身让行。 悬着铜铃的马车晃晃悠悠驶出城门,宝珊抱着小黄狗趴在车窗前,看着城中的街市渐渐变小,不自觉酸了眼眶。 两年的奴仆生涯终于结束了。 夜色渐深,小黄狗窝在宝珊怀里睡去,哪怕马车颠簸,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一只幼犬,对宝珊极为信任。 宝珊揉揉它的头,有点不舍,但终究要还给人家,“这是邵小郎君养的狗,请代我还回去吧。” 邵修靠在侧壁上,不在意道:“邵霁说了,这小东西跟他不亲,倒是跟你亲,说明你们有缘,你带它走吧,也好有个伴。” 跟着她,以后就要受苦了。 宝珊低头捏了捏小狗爪,弯起嘴角。 马车停在一处油菜花田旁,邵修跳下马车,“今后怎么打算?” 离开国公府,一个孤独无依的女子如何安身立命?他们之间不熟络,邵修知道宝珊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害怕的一面,但日后要面临的情况会很复杂。 “我懂一点医术,以后寻个医馆给坐诊大夫打下手应该不成问题。”宝珊说得轻松,捏着小黄狗的肉爪对邵修道别,“多谢大公子相助,余生有机会,定当报答这份恩情。” “言重了。”邵修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出门在外,没银子寸步难行,这里有几十两,留你暂用。” 宝珊摇头,“等到了下一个城池,我就能寻到医馆......” “拿着吧,你都说了要报答我,余生那么长,会有机会的。”怕她拒绝,邵修把钱袋扔在车顶,“那里面有一封我的亲笔信,等到了下一座城池,你就拿给门侍,相信他们不会拦你。行了,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来日方长,祝卿顺遂。” 说罢,调转脚步,带着车夫大步走向南城门,留给宝珊一个潇洒的背影。 宝珊冲着他的背影裣衽一礼,心中充满感激。 满山的油菜花随风摇曳,她站在路边,闻到了来自田园的味道。 浩渺天际,星光璀璨,无限的孤单感打不倒渴望自由的心。 宝珊坐在车廊上,抱着睡醒的小黄狗,温柔笑道:“以后就咱们俩相依为命了。” “呜——”小黄狗懵懵懂懂地回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主人的话了么。 倏然,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娇呼:“宝珊!” 宝珊蓦地回头,见慕夭跨坐一匹小矮马而来,还不停挥舞着手里的包袱,“我来找你了!” 油菜花田里,回荡着少女咯咯的笑声。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留下,宝珊跑过去,与跳下马的慕夭抱在一起,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 她不贪心,能有一个好友足矣。 远处城楼上,看着脱兔般的女子,赵祎握紧轮椅的扶手。他又一次选择成全她,让她冲破金丝笼,天高任鸟飞。 但事不过三。 慕夭,再有下次,我不会放你走了。 丑时二刻,梅织苑内人心惶惶,仆人和隐卫们跪在庭院中,接受着李妈妈的盘问。 盘问一圈下来,李妈妈走到陆喻舟身边,“世子,除了那几个被偷袭的隐卫,其余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看来宝珊是自己走的。” 陆喻舟转动着玉扳指,不置一言,面容带着寒霜。 “世子?” “挨个院落盘查,包括二进院。” 李妈妈弯腰应了一声,带着人去往其他院落。 二进院是家主和主母的院落,赵氏怎么可能让他们调查,再者,上次因为假孕,她下令搜查全府,陆喻舟也没给她行方便啊。 出于报复心理,赵氏也不让李妈妈盘查二进院的仆人和扈从,两伙人僵持不下,气得缃国公在卧房里大声道:“去跟世子说,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意气用事,就算找到了那个女人,老夫也不准她进府门!” 管家劝道:“公爷之前还念叨世子面冷,身边应该多个可心的人儿,世子这次为了女人动怒,或许是件好事。” “老夫是那个意思吗?!”缃国公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老夫是希望他有点人情味,懂得七情六欲,不是让他色令智昏!” 管家弯腰赔笑:“是是,老奴这就去劝一劝世子。” 少顷,管家无功而返,说世子那边铁了心要把宝珊找到。 缃国公有些惊讶,从不知儿子对那女人占有欲这般强。因翌日休沐,缃国公也就没去管屋外的闹腾。 末了,赵氏没能挡住来势汹汹的隐卫。 然而,将府中仆人全部盘查后,依然没有得到宝珊是如何溜走的线索。 梅织苑那边,慕时清站在窗前,叫了一声坐在游廊下的陆喻舟。 陆喻舟敛起情绪,走过去问道:“打扰到先生休息了?” “没有,我明日就要离开汴京去远游了,想跟你喝一杯。”慕时清指指屋里,“来吗?” 陆喻舟一愣,“先生为何突然要走?” “该探望的人都探望过了,也该走了。”慕时清拍拍他的肩头,“我明早回慕府一趟,从慕府直接出发,你不必送我。等我下次回来,希望能喝到你的喜酒。” 正好处于说不出的烦闷情绪中,陆喻舟让人端来酒,坐在东厢内碰杯。 想起宝珊跃下后墙时的模样,慕时清灌了陆喻舟几杯后才问道:“你对那女子动情了?” 若是真的动了情,那他的所作所为还说得过去,若没有动情,连慕时清这么清醒的人都搞不懂他的目的了。 不喜欢一个人,也能如此大动干戈? 帝姬府。 赵薛岚从皇城司回来,就接到赵氏让人送来关于宝珊出逃的口信,听完这个消息,赵薛岚坐在玫瑰椅上迟迟没有反应。 俊俏郎君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走到椅子后面,“帝姬要沐浴吗?” 男人声音温柔,带着讨好,比谄媚稍稍好一些。 赵薛岚烦躁地摆摆手,“不用。” 俊俏郎君绕到椅子前,眼含泪光,“奴婢哪里服侍的不好,惹帝姬不快了?” 看着这张与陆喻舟有两分相像的脸,赵薛岚那股子戾气又散去一些,叹口气,捏着眉心道:“跟你无关,去准备花瓣吧。” 得了准话,俊俏郎君赶忙去忙活了。 赵薛岚闭眼靠在椅背上,刚刚听完赵氏送来的消息,不但没觉得痛快,反而更为恼火,一个婢女竟能让陆喻舟失了平日的冷静,若那婢女愿意回头,再使些伎俩,陆喻舟是不是就要八抬大轿把人接进府了? “来人。” 扈从低头走进来,“帝姬有何吩咐?” 赵薛岚起身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作了一副宝珊的画像,“派人去找,找到后不必请示,毁其容貌。” “诺!” 寅时三刻,西厢房内伸手不见五指,陆喻舟从床上醒来,点燃了床头的连枝灯,走出房门,遣退了守夜的仆人,一个人在月下漫步。 宝珊之于他,算不得心头好,也不是非她不可,这一点他清楚知道,可当她离开时,心头还是沉甸甸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如何在人心难测的世间生存? 比起他们,她纯白的像一块绢帕,哪里知道世间的险恶。 陆喻舟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担心她的安全,在他这里,从不给背叛者留有余地,更何况他们的安全了。 倘若...... 仅仅是倘若。 倘若她回头,他会给她留下来的机会吗? 一片玉兰花瓣落在肩头,陆喻舟双指夹起,放在鼻端轻嗅,馥郁的花香就像宝珊的发香。 指尖稍一松开,那片花瓣就被微风卷跑了。陆喻舟伸手去抓,抓了个空。他顺着花香传来的方向走去,忽然觉得,这座深深几许的大宅子异常冷清。 这时,李妈妈匆匆赶来,“世子。” “说。” “宫里传来消息,慕大小姐失踪了。” 清润的眸子一敛,慕喻舟转过身来,“去慕府打探过了吗?” “人不在慕府,城中眼线发现她出了南城门。” 身在侍卫重重的东宫,怎么可能凭空消失,除非是太子同意她离开,而她离宫后直接出了城...... 以陆喻舟对慕夭的了解,她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置宝珊于不顾,那么,她们很可能早就预谋好了一起离开。 这样分析是有道理可言的,在汴京,宝珊能依靠的人只有慕夭,而慕夭又与宝珊投缘。 那这件事,与太子脱离不了干系。 陆喻舟哂笑一声,负手离去。 没得到进一步的指示,李妈妈追上去,“世子要进宫找太子对峙?老奴劝世子冷静。” 任谁能撬开太子的嘴啊,再说,谁也不能跟太子硬碰硬啊,虽说世子敢这么做,但没必要啊。 夜风渐起,只听陆喻舟道:“线索够明显了,没必要进宫。” 李妈妈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发呆,这是一叶知秋了? 翌日一早,慕时清告别缃国公父子,独自回到宰相府。 慕宰相吹着胡子抱怨:“慕夭跑了,你也不回来多陪陪我这个老头子,你们叔侄俩真让人不省心。” 慕时清对慕夭逃婚的事略有耳闻,跟慕宰相打听后,笑着摇摇头,虽不知慕夭逃婚的真正原因,但心里清楚,慕夭看着任性妄为,却不会平白无故消遣人,或许有某种苦衷吧。 “真不多留了?”慕宰相问道。 慕时清淡笑,“不了,今儿就走。” 知道自己弟弟的性子,慕宰相也不多劝,陪他去往南城门。 慕时清此行,是要去往江南一带。 兄弟俩相差二十载,慕宰相待这个弟弟就跟对待自己的儿子似的,“一个人出行多加小心,能下榻客栈就别露宿。” “好,大哥放心。” “要是途中能遇见慕夭,就跟她说......”慕宰相重重叹口气,“就跟她说,回家吧,我不逼她成亲了。” 自己的闺女,再生气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与她一起抵挡外面的流言蜚语。 慕时清握住兄长的手,“明白,等见到夭夭,我劝她回来。请大哥保重好身体,别太操劳。” “嗯,走吧。”慕宰相抬下衣袂,算作告别。 慕时清颔首,背上包袱,牵着一匹白马走向城门门洞。 看着远去的弟弟,慕宰相不自觉向前几步,那个牵绊弟弟多年的女子何时才能找到呢?也只有找到了,弟弟的心才能彻底收回来。 风和日暄,百花争艳,走过一段段崎岖,领略一处处景致,人的心胸也会变得越来越宽广。 听闻慕时清已经离开汴京,官家缓缓放下手里的奏折,靠在龙椅上不知在想什么,稍许,他换上宋锦衣袍,带着御前太监和侍卫微服出宫,一路人马奔出南城门,沿着官道纵马而驰,卷起层层沙土。 而官家的人马刚出城,陆喻舟的人马就来到了城门前。 门侍一见缃国公府的扈从个个配备骏马和猎犬,吓了一跳,稍一打听才知,世子爷的美姬逃跑了,缃国公府正在全力寻找。 那些猎犬嗅过西厢房的气味,尤其是小黄狗的狗窝,追踪起来不算困难,只要对方没有跑远。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冷情寡欲的汴京第一公子竟然为了女人大动干戈。 暮色黄昏,宝珊和慕夭坐在路边摊吃面,小黄狗趴在桌子底下啃着肉干。 老妇人打扮的摊主端上两碗面汤,笑道:“两位姑娘出门在外,身边怎么没有一个随从可不行,这荒郊野岭的,不怕遇见打劫的?” 宝珊问道:“这附近打劫的很多吗?” 第一次出行,虽然心境前所未有的豁达,但还是有些胆儿颤,很怕遇见劫匪。 “不少,两位姑娘还是当心些。” 慕夭吸溜一口面条,擦擦嘴,“我们不是单独出行。” 老妇人愣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好,这里真不安全,前几日一家镖局押运货物,被附近的山匪打劫了。” 她抹下脖子,做了一个阴森森的表情。 宝珊觳觫了下,不禁握紧手中的筷箸。 因与慕夭为伴,她没急着找份差事安身立命,而是选择与慕夭一同去往江南游历,这期间要经历许多个山头、河流,指不定在哪里就会遇见强盗,幸好慕夭经历丰富,还俏俏告诉她,赵祎暗中派了一名侍卫保护她们。 宝珊喝口热汤,温声道:“慕姐姐,太子好像很喜欢你。” 慕夭差点呛到,捂嘴咳嗽几声,“我和太子不会有结果。” 宝珊知道慕夭不甘做深宅的金丝雀,也不愿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的爱,点点头,“我懂。” 提起赵祎,慕夭双手托腮陷入沉闷,“你说...即便他不愿纳妾,官家也会给他塞很多大臣的女儿吧。” 这是必然吧,就像官家,明明深爱着邵家小姐,至今也未立后,却还是坐拥三千佳丽,可明明当初,他为了邵家小姐,差点放弃皇位,而今,谁也不知邵家小姐在他心里还有几分重。 付了铜钱,两人带着小黄狗返回马车,那名侍卫也已现身,正双手抱臂,靠在车厢外歇乏。 慕夭笑着抱拳,“有劳壮士。” 侍卫面容清秀,身形消瘦,虽穿着黑色男装,但两人瞧得出,这是名女子。 “唤我齐冰就行。” 慕夭和宝珊同时唤道:“齐冰姑娘。” 齐冰皱皱眉,“叫我齐冰。” 两人对视一眼,乖巧点头。 真是位高冷的女侍卫。 之后,三人带着小黄狗继续赶路,齐冰驾车,宝珊坐在一侧车廊上,而慕夭则坐着赵祎送她的小矮马上。 齐冰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出一把袖珍的匕首,“防身之用。” “多谢。”宝珊接过,挂在裙带上。 小黄狗趴在宝珊腿上,冲她“汪”一声,宝珊笑着揉揉它,“嗯,知道,你能保护我。” “汪!” 齐冰斜瞥了小黄狗一眼,“这是串儿,饲养好了,说不定能训练成猎犬。” “真的?”宝珊笑笑,“那更好了。” 天色渐暗,郊野传来一声声狼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黄狗冲着狼嚎的声音吠叫起来。 宝珊按住它的狗头,“不许叫了。” “呜——”小黄狗在宝珊腿上打个滚,摇着尾巴撒娇。 倏然,草木异动,齐冰停下马车,不动声色地左右打量,随即吹起口哨,口哨断断续续,像在传达某种暗号。 异动声渐渐退去。 慕夭驱马靠近,小声问:“有拦路的?” 齐冰点点头,“他们撤了。” “你吹口哨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以为咱们有救兵?” “嗯。”齐冰继续驾车,在两个姑娘松懈之际告知道,“暗号是幌子。” “......” 那就是没有其他侍卫暗中跟随了。 齐冰咳了一下,“我一人可抵上二十个山匪。” “......” 一名女子在体力和武力上能抵抗二十个膀大腰圆的山匪,这听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慕夭撸起袖子,“咱们一会儿比比臂力。” “别了。”齐冰继续驾车,目视前方道,“容易伤了你。” “切磋切磋,又不伤和气。” “那我让你一半的力气。” 跟训练有素的太子死士相比,慕夭多少有些自取其辱,还笑嘻嘻道:“那你跟赵薛岚比,谁功夫更好?说实话就行。” “我。” 闻言,慕夭笑着耸耸肩,“你这朋友,我结交了。” 她就喜欢敢说大实话的人。 齐冰拔出腰间唐刀,扔给慕夭,“以防万一,帮我插在后车廊上。” 唐刀是军中武器,山匪见之,避之不及,生怕惹到朝廷的人。 拉住缰绳,等马车错开,慕夭用力抛掷唐刀,稳稳地插在了后车廊上。 看着两个身手利落的女子,宝珊心生羡慕,捏着小狗爪比划了两下。 慕夭纵马来到宝珊那侧,见她如此,笑道:“等下榻客栈后,我教你几招。” “好。”宝珊眼底亮晶晶的,还挺期待。 不远处的草丛里,几名山匪露出身形,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哼了几声。 一名山匪道:“几个小娘们还挺大胆。” 另一名山匪道:“你不也听见那口哨声了,那是小娘们能吹出来的?” “她们是什么人啊?” “我哪里知道,反正是咱们惹不起的人。” 这时,后方传来马蹄声,几人互视几眼,又躲进草丛。 俄尔,慕时清打马经过,同样也发现了异常,他反手摸向腰间,甩出几枚脱手镖,正中一侧山匪的肩头。 “啊!” 一侧山匪中招,没办法拉拽绊马绳,使得慕时清驱马顺利跃了过去。 另一侧山匪刚要拔刀,发现慕时清跨坐的马匹是一匹血统极为纯正的汗血宝马。 什么人能拥有汗血宝马? 他们收回了手里的刀。 一名山匪抱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怎么过去的都是朝廷的人?” “谁说不是!” 同伙受了伤,本该立即离去,可其余几人不甘心,想再等一等。一个时辰后,一路车队快速驶来,而这时天色已经彻底黑沉,几人看不清对方是什么人,也因等得心烦,失了耐心,心想干完这一把就回老巢。 当车队靠近时,几人勒紧绊马绳,绊到了打头的马匹,一名男子从马背上摔下。 “打劫,交钱不杀!” 几人蹿跳出来,摆出凶狠的模样,没曾想,倒地的男子一个双手挥刀,差点砍掉他们的脚。 几人吓得跳脚,慌乱之中,看向其余几个跨坐高头大马的人,以及几人护着的马车。 马车里,官家掀开帘子瞥了一眼,随即撩下,“捉活口,端了他们的老巢。” “诺!” “继续赶路。” 看着漫漫夜色,官家叹息,慕时清这次离开,不知要多久才会回来,官家想要与之道个别。 相较于慕时清对他的疏离,他对慕时清更多的是愧疚,可愧疚之外,还有一份不甘。 等官家的车队远去,剩下的侍卫架起几名山匪,本想逼供,却发现不远处又来了一拨人。 这拨人里,除了跨坐黑色大宛马的陆喻舟,其余人都牵着猎犬,气场极强。 没等他们反应,陆喻舟先认出他们是御前侍卫,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几人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陆喻舟蹙起剑眉,没有多言,交代几句后,带着人离开了。 一道笔直的大路上,四拨人终究会遇上。 行驶在最前面的三个姑娘沿途寻到一家客栈,由店小二引着住进最后一间天字号房。 没多久,慕时清经过客栈,春季多雨,想要趁着天气好多行一段路程,等进了城池再下榻客栈,可脑海里忽然想起慕宰相的话—— “一个人出行多加小心,能下榻客栈就别露宿。” 慕时清摇摇头,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店小二带他去往账台,“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住店。”慕时清掏出银子,要了一间天字号房。 掌柜笑道:“不好意思客官,天字号房全住满了,人字号房还有空置。” 慕时清也不太在意,点头同意了。 店小二抬手示意:“爷这边请。” 没一会儿,客栈外来了一大波人,掌柜仔细打量后,目光落在被众星拱月的官家身上,“客官住店吗?” 官家没有回答,一旁的侍卫掏出慕时清的画像,“可曾见过这个人?” 掌柜和店小二仔细辨认,互视一眼,这不就是刚刚入住的客官么...... 那人不会是朝廷钦犯,或是被这些人追杀吧? 掌柜沉住气,笑问:“看着有些眼熟,但不太记得了,敢问几位爷,他犯了什么事?” 侍卫回道:“问那么多干嘛?就问你们见过没有。” 若是朝廷钦犯,他们不会瞒着不说,听对方口气,像是单纯的在找人,而不是捕人。掌柜留个心眼,答道:“小的想起来了,他刚刚因为没有天字号房,便离开了。” 一听这话,侍卫对官家躬身,“主子暂且在这里歇息,卑职带几个人去追,若能追到,会想办法将先生带到主子面前。” 一路奔波,官家有些疲乏,今晚还要还回去,于是没有逞强,点头同意了。 几人离开后,另一名侍卫敲敲账台,“没有天字号房了?” 掌柜点头哈腰,“是啊。” “让人腾出一间。” “这......” 官家看向那名侍卫,“算了,咱们在客堂里歇会儿就行,还要尽快赶回去。” 侍卫们哪能让官家在客堂歇息,劝了几句,又看向掌柜,掏出一锭银元宝,“去问问谁想要银子,就把客房腾出来。” 对方出手阔绰,掌柜不敢怠慢,带着侍卫去往三楼,挨间客房询问。 楼下闹得动静有些大,打扰了就寝的客官,有人打开门骂骂咧咧起来。 侍卫们一记记目光射去,骂声立马消失了。 官家闭眼静气,懒得计较。 这时,二楼最边上的客房被人从里面拉开,慕时清站在廊道上向下看,远山眉微微一挑。 为了防止有刺客或偷袭者,侍卫们正在环视四周,有几人忽然瞥见一身素袍的男子站在楼上,纷纷惊喜地瞪目。 “官家,是慕先生。” 官家睁开眸子向上看,与慕时清视线交汇,两人都是一愣,随即笑开。 慕时清心里默叹,提步走向楼梯口。 官家起身,喟道:“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先生真叫人伤心。”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聊起无关风月的话,一点儿也听不出隔阂。 三楼天字号房内,宝珊和慕夭挤在窗缝前,看着客堂内的情况,捂着对方的嘴蹲在窗下。 慕夭拍开宝珊的手,小声道:“一会儿侍卫来敲门,你去开,他们应该认不出你。” 宝珊点点头。 谁能想象,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里,能遇见官家啊。 慕夭疑惑:“我二叔怎么也在?” 对于慕时清和官家的感情纠葛,身为慕家人,怎会不知,心里猜出个七七八八,暗自摇摇头。 “叩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宝珊拉开门扉,听掌柜说完情况,摇了摇头,“我们不换。” 可就在打开门扉的工夫里,官家随意扫向三楼的视线定格住,一眼锁在宝珊身上。 官家有过目不忘的高超记忆力,瞧见宝珊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一下认了出来,“那不是陆喻舟的婢女吗?” 想起上次的事,再加上出宫前听闻的事,官家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 听此,慕时清扭头看去,与宝珊的视线对上。 避无可避,宝珊低下头。 慕时清淡笑,“还真是她。” 也不怪小丫头跑得慢,他跨坐汗血宝马,肯定比她的行进速度要快。 慕时清不知道宝珊曾拦下过官家的马车,想着既然遇见,没必要避嫌躲开,人海茫茫,这次相遇过后,或许再无相见的那一天。 抬起手,示意宝珊先关门,一会儿再聊。 宝珊会意,刚要合上门,却被官家的一个手势制止住。 “小丫头,下楼一趟。” 官家拉着慕时清的手腕,带他坐在长椅上,也不知心里在合计什么。 宝珊如芒在背,却又不能忤逆,扭头冲慕夭眨眨眼,独自走了出去。 慕夭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拍着胸口迫使自己冷静,自从逃婚,她最怕遇见的人就是官家和杨家的探花郎。今儿有官家在,她是断然不能出面,除非官家要带回宝珊,可转念一想,官家哪会那么闲...... 一楼客堂,宝珊走到两人面前,福福身子,“见过...贵人,见过先生。” 还挺机灵。 官家笑着敲敲对面,“坐吧。” 宝珊哪敢跟官家坐在一起,摇摇头,“民女站着就行。” 偶然遇见,也不知她是不是又一次溜出来的,官家没打算给慕时清介绍宝珊的身份,只是问道:“你是一个人出行?” 这话像在变相地试探她是不是逃出来的,宝珊斟酌着该如何回答时,慕时清淡笑着开口:“如实回答。” 一个国公府的婢女怎会结识官家,聪明的人见微知着,想必官家是通过陆喻舟认识了宝珊。 慕时清冲宝珊点下头,像是在暗示她,一切有他撑着。 而就在这时,依靠猎犬的搜索,陆喻舟的人马也抵达了客栈外。 一声声犬吠提醒着陆喻舟,他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客栈内。 第27章 断情 客栈内,宝珊如坐针毡。 慕时清为官家斟茶后,又要为宝珊斟茶,宝珊哪受得起,立马挡住盏口。 小姑娘小心翼翼的神情,让慕时清感到一阵心乱,他放下茶壶,不动声色地调整气息,可心脏还是有些难受。 官家没有发现慕时清的异常,问向垂眸的宝珊,“今年大多了?” “快十六了。”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月份,只有一个不清晰的记忆。那年生辰,她吃到了母亲亲手煮的鸡蛋和面条。 官家执起茶壶,为慕时清斟了一盏,但目光还是落在宝珊身上,“你离开缃国公府,是去寻家人吗?” 宝珊摇摇头,“民女没有家人。” 即便有一个养母,也再不想相见了。养母给予她的,除了打骂和管教,就只剩下教她如何当好一个奴仆。 没有家人,还要逃出缃国公府,这让官家很是不解,“你可知,外面的生活远比你想象的艰难,不说处处算计,也是人心难测,你这相貌,若是没有傍身的本事,很难安身立命。” 这种劝言,宝珊不止听过一次,以前在赵氏身边时,时常听人劝说想要赎身的婢女。 “民女知道。” “知道就好,路是自己选的,坚持走下去吧。”官家让人递过来一个钱袋。 宝珊摆手,“民女不能收。” 侍卫白一眼,语气有点凶,像是在训斥宝珊不识好歹,“这是贵人的赏赐,岂有不要的道理。” 看小姑娘被吓得不轻,官家轻笑一声,“住天字号房不得多花银子?行了,拿着回屋吧,路上小心些,不要轻易相信旁人。” 宝珊如释重负,起身行礼后转身就走。 官家敲敲桌面,“拿着。” 不能惹贵人生气,宝珊抓起钱袋,提着裙子跑上旋梯,一进屋就被慕夭拉住。 “快跟我说说,官家跟你讲什么了?” 宝珊如实叙述一番,拎起钱袋,“这是官家赏的。” 慕夭毫不客气地扯开钱袋,“嗷”了一声,捂住嘴,“官家果然出手阔绰。” 里面装的全是真金白银。 这袋钱成了烫手山芋。 慕夭比宝珊胆子大,把钱袋塞进包袱里,“反正是赏赐,又不是偷的,不必心虚。” 两人又趴在窗缝前,偷瞄楼下的情况。 聊了小半个时辰,官家拍拍慕时清的手背,“先生此去游历,别太久,赶在除夕前回来,陪慕相热闹热闹。” 宰相府人丁兴旺,不差他一个,但官家的话合情合理,慕时清点头,“会的。” “那就好,到时候,朕在宫中设宴,先生也要到场。” “好。” 两人携手走到客栈门口,身后跟着众多侍卫。 明日还要早朝,慕时清没有多留官家,与之道别时,斟酌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站在开满蔷薇的花墙前,目送车队离去,慕时清掩在衣袂里的手渐渐收成拳,平静的眸光也不再毫无波澜。 等他进了客栈,才发现桌子上平放着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身衣衫,还有一枚御赐腰牌,有了这枚腰牌,可随意下榻在各地的驿馆。 收好腰牌之际,余光瞥见两抹身影步下旋梯,其中一抹身影让慕时清愣了一下。 自己的侄女慕夭。 慕夭扑过来,抱住男人手臂,“怎么这么巧,二叔也要南下吗?” 看她夸张的样子,慕时清就知道她早已发现了自己,“你可让你爹好找啊。” 知道二叔不会把自己绑回去,慕夭语气略带撒娇道:“我还没去过二叔说过的那些名胜呢,怎么能这么早嫁人!” 二叔南下能有什么事?除了寻找邵家小姐,就是游历山川河流,慕夭临时改了主意,与其她们三人游历,不如跟着二叔一起,还省了规划路线的精力。 若是二叔不带着她们,她就耍赖,反正她这辈分的兄弟姐妹里,二叔最疼她。 慕夭开始对着慕时清耍宝,非要慕时清带她们一起走。 慕时清蹙着眉头扯开她的手,她就再梏住,嬉皮笑脸地说着软话。 看着这样相处的叔侄,宝珊只有羡慕的份儿,能得这样的长辈宠着,是种怎样的体验? 最终,在慕夭的软磨硬泡下,慕时清答应带着她们游历一段时日,也仅限于一段时日。他是孤独的隼,习惯独自翱翔。 客栈外时不时传来狼嚎,还依稀听得见犬吠,可客栈外面除了几辆停靠的马车,再无其他。午夜时分,食客们全都回了客房,店小二一边用抹布擦桌子,一边打哈欠,心想今晚应该没有客人上门了,“掌柜的,要不要关门?” 掌柜也在账台前打瞌睡,闻言点点头,“关上吧,应该没人了。” 店小二走到门前,刚拿起门栓,忽然发现草丛里出现了一双双发光的眼睛。 “狼...掌柜的,有狼...”店小二吓得退进屋里,不敢大声讲话,怕激怒“狼群”。 一听这话,掌柜立马清醒,“快关门。” 店小二哆哆嗦嗦去合门板,正当门板即将闭合时,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从外面按住了门缝,“住店。” 不等店小二用力,陆喻舟一把推开门扉,慢慢走进来。随着他迈进门槛,那些发亮的眼睛随之现形。 仔细一看,掌柜和店小二才松口气,原来是猎犬。 店小二抚着胸脯道:“客官怎么带了这么多狗啊?” 脱去薄氅,陆喻舟向上打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们这里住店,需要登记路引吗?” “这是官府的要求,小店一直照办。” 陆喻舟又道:“可有一名叫慕夭的女子入住?” 卖身契没有印戳,换不了路引,宝珊若想住店,要么使用假身份,要么扮作慕夭的婢女,为了方便起见,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那会儿有官家的车队在,陆喻舟不便进来寻人。途中遇见山匪时,听御前侍卫禀告说,官家是来跟慕先生告别的。 适才潜伏在暗处,只瞧见官家离开,说明慕先生还在客栈内。 方圆几里,只有这一家客栈,陆喻舟并不认为慕先生与慕夭是商量好的,再来这里汇合,但官家的动静闹得不小,慕家叔侄定是已经碰过面了。 他不确定慕先生是会向着自己的侄女,劝他放弃宝珊,还是袖手旁观,但以慕夭磨人的本事,慕先生多半会偏袒她。 若慕先生出手阻拦,出于师徒之礼,他也要给恩师这个面子,毕竟宝珊只是他的侍女,而非妾室。 然而,他的心里是不情愿的,费了这么力气,不就是要把那个出逃的小姑娘带回去么。 而且,在没查明宝珊的身世前,他不会让宝珊接触到官家和慕先生,这里面有旁观者的冷静分析,也有当局者的一点私心。 作为旁观者,他知道官家和慕先生都没放弃寻找邵家小姐,若是把宝珊误送到其中一人身边,很可能给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慕先生还好,即便宝珊不是他的骨肉,他也不至于伤害宝珊,可反之呢? 官家向来心狠手辣,倘若让他知道邵家小姐为情敌生了孩子,是否会大发雷霆迁怒宝珊呢? 想要解开身世之谜,就要探知当年与邵家小姐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是谁,而更复杂的情况则是,三人陷入了不可解破的情感纠葛中。 当年的事,长辈们绝口不提,也没人完全了解。 次之,作为当局者,他不想把宝珊送回邵家,一旦送回,必将引起官家和慕先生的注意。 出于私心,他也不想那么做。 宝珊是他的。 这种奇怪的占有欲一度使他感到迷惑,直到现在也理不清自己为何会对宝珊这么偏执。 天字号房分东西两间,宝珊和慕夭睡在东卧,齐冰自己睡在西卧,东西卧房之间隔着宽敞的客堂和湢浴。 风吹窗棂发出咯咯声,宝珊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有一个女子被人锁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她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感觉那女子很亲切,像自己的娘亲。 咯吱。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女子求他放过什么人,男人勾起她的下巴,沉声道:“拿自己来换。” “砰!” 窗户忽然大开,呼呼的夜风灌了进来,宝珊惊坐起来,目光有些呆滞,窗子的咯吱声打断了梦境,她依稀感觉梦里的女子没有答应男人的要求。 身旁的慕夭翻个身背对她,哼唧几声。 宝珊趿上鞋子去关窗,忽然感觉院子里闪过几道暗影,待仔细去看,又空空如也,正当她陷入疑惑时,身后悄然逼近的身影捂住了她的嘴。 “唔......” 后背贴在某人的胸膛上,宝珊吓得头皮发麻,身体无法动弹。 陆喻舟单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圈在她的细腰上,俯身靠近她耳畔,“临走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当缃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当他陆喻舟是什么人? 深夜宁谧,还能听见小黄狗的梦呓,安静的有些可怕。宝珊不知他是点了迷香进来的,还是堂而皇之进来的,但对她都是不利的。 陆喻舟低笑,“现在跟我出去,以免误伤。” 宝珊被男人一步步往外带,每走一步都心急如焚,当两人走出客堂时,西卧突然飞扑过来一道身影,清瘦玲珑,刀法极快,直逼陆喻舟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喻舟搂着宝珊的腰转了半圈,避开袭来的唐刀。 唐刀开鞘,锋利无比,割破了陆喻舟抬起的衣袂。 陆喻舟轻推开宝珊,拔出腰间佩刀,与齐冰过起招。刀刃相交,打破了夜的沉寂,隔壁住客又一次骂咧咧拉开门,当瞧见一群黑衣护卫时,吓得缩了回去。 慕夭也被动静吵醒,猛地弹跳起来,拔出一把短刀跑了出来。 被陆喻舟压住刀刃,齐冰大声道:“这里有我,你们先走!” 慕夭抓起宝珊手腕,奋力跑向窗前,作势要跳下去。 陆喻舟眸光一冽,不想恋战,佩刀狠狠划过齐冰的唐刀,吩咐下属道:“交给你们。” 说罢,抽离开来,几个健步逼近另外两个姑娘。 慕夭刚将宝珊推到窗框上,就被陆喻舟以刀柄敲晕,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陆喻舟拽住宝珊后领,把人拖进屋子里,“三楼也往下跳,疯了不成?!” 门口还在打斗,齐冰的功夫不是吹的,她突破重围,朝陆喻舟袭来,可陆喻舟的扈从也个个训练有素,并非山匪能比,很快又将她包围住。 此时的客栈内,议论说此起彼伏,二楼和一楼的住客全都走出房门向上观望着。 “砰!” 齐冰被人堵到廊道的栏杆上,后背狠狠撞了一下,她面不改色地跃上栏杆,在空中翻个跟头,落在扈从们的身后,却被猎犬堵在了门外,“汪!” 猎犬目光凶狠,露出尖利的牙齿。 这时,东卧蹿跳出一只小黄狗,冲着猎犬“汪汪汪”起来,气势上完全不输给个头比它大十多倍的猎犬。 外面看热闹的住客太多,陆喻舟打横抱起宝珊,大步走进东卧,反脚带上隔扇,将宝珊丢在软软的大床上。 卧房逼仄至极,宝珊坐在床上仰头盯着男人,戒备之意明显。 隔扇外传来小黄狗扒拉门框的声音,陆喻舟完全不搭理,弯腰撑在宝珊两侧,与她几乎鼻尖贴鼻尖。 想是在客栈外隐藏多时,他身上带着一股花香,与衣料熏染的沉香交织,很好闻,但宝珊不喜欢。 看小姑娘别开脸,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与她四目相对,“为何要跑?” “你刻意装聋,我再说几遍能有用?”宝珊尽量控制着紊乱的气息,让自己保持冷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她想要自由身,想要过寻常女子过的日子,想要有个家,有家人和孩子,不想再强颜欢笑了。 刻意装聋。 头一次听她讲出这样刁钻的字眼,陆喻舟起身点亮烛台,跳动的火苗映入男人漆黑的眼,“我要是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呢?” 宝珊愣住,只听男人吟笑,“只要能给你一个家,就不在乎新郎官是谁了吗?还说是,无论我怎么做,哪怕三媒六聘,你也不愿跟我回去?” 两人身份相差悬殊,纵使他出自真心,也不可能成事,更遑论他只是在调侃挖苦。 宝珊挪到床边,站起身,从包袱里取出官家给的钱袋,双手呈到男人面前,“在贵府生活两年,奴婢也不想以逃的方式离开,这里面的钱两远超二十两纹银,还请主子能高抬贵手,给奴婢一条生路,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姑娘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薄中衣,看着弱不禁风,眸光却异常坚定,明明还是温温软软的模样,却是他再也抓不住的人儿。 陆喻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深知自己在逼迫人,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可自从那晚被算计,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就一直在打破自律,逼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自己失了风度,又没得到愉悦,何必呢? 陆喻舟在心底自问,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是单纯的发泄欲念,还是有了凌驾于理智之上的心动? 剑眉微微蹙起,他坐在床边陷入思忖。 宝珊后退几步坐在圈椅上,心里忐忑,不知他在思量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动摇了,也许这次真的可以彻底摆脱与他的束缚。 一门之隔的堂屋里,慕时清叩住想要撞门的慕夭,“让他们好好谈谈。” 慕夭揉揉发疼的脖颈,跺跺脚,“陆子均要是欺负宝珊怎么办?” 怕他不理解,慕夭红着脸道:“就是那种欺负。” 那种欺负......慕时清挑眉,没有接话茬,可卧房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根本不像慕夭设想的那样。 慕时清拉着慕夭坐在桌前,静等里面的人走出来。 齐冰抱起一直冲猎犬们龇牙的小黄狗,走到窗前坐下,捂住小黄狗发抖的身体,心道这小东西怕成这样,还是选择拼命护主,想必加以训练,能成为优良的军犬。 随着天边鱼肚白,微弱的晨曦映上窗纸,陆喻舟终于有了反应,“你意已决?” 宝珊心跳加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知道,他同意了。 “是,奴婢想好了。” 陆喻舟挽起衣袂,“卖身契拿来。” 宝珊不明所以,掏出卖身契,递过去时指尖都在抖。 陆喻舟咬破拇指,在卖身契上印了一个带血的手印,之后把卖身契丢给宝珊,起身时敛起了全部的情绪,眼底薄凉更甚从前。他又恢复了那个端方自持、不讲请面的汴京第一公子。 拉开门扉时,宝珊站起身,有礼貌送别的意思,可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走出卧房,身形如鹤,衣衫飘逸,不缠红尘烦恼丝。 对宝珊的那一点点怜惜,被他彻底猝灭在心底。与人比起绝情,他没输过,又怎会因为一个不情愿的女人,失了自己的风度。 一切都当没有发生过吧,不过一抹倾城色,见之忘之。 客堂内,陆喻舟恢复了翩翩气度,躬身作揖,“让先生见笑了。” 慕时清拍拍他的肩头,“还能赶上早朝吗?” “告了半日的假。” “我送送你。” 朝霞满天,春风阵阵,吹乱师徒二人的衣摆,陆喻舟停下脚步,“容学生问句不该问的。” 慕时清斜他一眼,打趣地问:“既是不该问的,为何还要问?” 既然心里放弃了宝珊,就可以更为理智地来分析宝珊的身世了,但没有十足把握之前,陆喻舟不想给了先生希望,又让先生失望。 不能直接,就只能迂回试探,陆喻舟淡笑道:“慕宰相时常跟学生念叨先生的婚事,说先生三十好几,还不成亲,他很是担心。” 慕时清缄默。 陆喻舟又道:“学生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先生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何止无怨无悔,是肝脑涂地地臣服,是不加理智的痴缠,是肝肠寸断的相思,可这些,慕时清不会与旁人提起,哪怕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是一个值得的女子。”他说得云淡风轻,眼尾泛起浅浅的红晕。 “先生...”陆喻舟顿了下,目光一晃,“可曾得到过她?” 这话触及别人的私密,不该拿到台面来问。 意料之中,慕时清没有回答。 气氛凝滞了一息,陆喻舟知道不能再追问了,否则必露出马脚,他转而一笑,“先生请回吧。” “好。”慕时清只当陆喻舟这个年纪好奇情与爱,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子均,据我的眼线调查,皇城司一直有人想要扳倒你和家兄,你比家兄冷静,要多劝劝他,不可在官家面前,与皇城司硬碰硬。很多时候,想要瓦解一方势力,需徐徐图之,做足准备,方可水到渠成。” 陆喻舟颔首,“谨遵先生教诲。” 慕时清拍拍他,“好了,快回吧。” 扈从牵来黑色大宛马,陆喻舟翻身上马,反握马鞭拱了拱手,“学生告辞。” 慕时清抬下手,目送一行人离开。 缃国公府。 当缃国公得知长子为了一个女人跟朝廷告假,连早朝都不去上时,气得差点捶胸,他的长子从来都是冷静理智的,从不沾花惹草,洁身自好,何时为了女人昏过头? 简直糊涂! 早膳时,缃国公再三强调,即便世子把那女子带回来了,也不允许放行。 众人点头哈腰,连连应声。几个大丫鬟互视几眼,心里美滋滋的,没有了宝珊的威胁,以她们讨人欢心的本事,说不定能吸引世子爷的注意。 晚膳时分,陆喻舟回到府邸,发现仆人们都在偷瞄他,拢眉道:“有事?” 世子爷的一句质问,让仆人们抖了几抖。 “没事儿。” “对对,没事儿。” 陆喻舟懒得理会,径自去给父亲请安。 二进院正房内,缃国公一边对着笼中鸟吹口哨,一边没好气地问道:“今儿去哪儿了?早朝都没上!你可知有多人盯着你呢,你怠惰一点,就会被人揪住把柄。” 陆喻舟语气平平,“儿子明白,以后不会了。” 缃国公斜睨一眼,见他没有异常,稍微宽心,“那个女子呢?” 别是安顿在外面,那会留下隐患的,明儿再怀上子嗣,辱了门楣。 陆喻舟平静道:“以后都不会再见她了。” 这让缃国公有些惊讶,“真的?” “嗯。” 儿子很少跟自己聊私事,能说到这个份儿已是难得,缃国公见好就收,笑呵呵道:“来看看为父新养的金丝雀如何?” 金丝雀...... 陆喻舟没有上前,行礼后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那只漂亮的金丝雀不知被谁放飞了。 宝珊一行人继续南下,这一次,她们中多了一位长辈,这位长辈不但没有架子,还亲自驾车、生火、烧饭、规划路线,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令人舒心又放心,连齐冰这样凡事靠自己的人,都被慕时清深深的折服。 慕夭时常抱着慕时清的手臂,跟他絮絮叨叨,欢脱的像一只小麻雀。 宝珊时常站在他们身后,盯着慕时清的背影,莫名觉得这位和颜悦色的长辈有着一颗孤独的心,虽然总是给人一种暖煦感,但他的内心非常孤独,可能是境界和学识太高,鲜少有人能够匹敌。 几人行进的速度不快,走走停停,跨过叠嶂的山脊,淌过湍急的河水,领略了很多名胜,等抵达江南一带的镇子时,已是暮春了。 草长莺飞的江南小镇,到处绿水环绕,才子们结伴泛舟,言笑晏晏,吟诗作对,别有一番娟秀意境。 宝珊撑着油纸伞坐在船头,静静观雨。 木船穿过一座座桥洞,有些颠簸。很多初次坐船的人会感到不适,甚至晕船,宝珊倒是没有晕的感觉,却觉得后背发凉,没甚力气,还有点犯困。 慕夭看她一直在按揉太阳穴,递上水囊,关切问道:“不舒服?” “还好。”宝珊抿口水,抚抚胸口,又觉得一阵恶心。 看她苍白的小脸,慕夭断定她晕船了,“你最近胃口不好,吃得跟猫食似的,一会儿到饭庄,多吃点饭菜。” “好。” “快到地方了,再忍忍。”慕夭揉揉她的头,“要不,你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儿。” 实在是难受得慌,宝珊合上伞,靠在慕夭肩头,闭上了眼。 与船夫闲聊的慕时清转眸之际,担心她们淋雨,递给慕夭一把大伞,“你们用这把伞。” 慕夭一边撑开伞,一边给宝珊哼曲,“我跟二叔学的曲子,小时候,我吵闹着不睡觉,爹爹哄不好我,就把我抱到二叔的院子里,二叔一给我哼这曲子,我准能安静下来。” 宝珊闭眼聆听,依稀觉得这首曲子很古老,古老到好似在襁褓中就听过,可襁褓之婴哪会记得事儿,“以前没听人唱过着曲子。” 慕夭特骄傲地道:“是二叔自己作的曲儿。” 宝珊对慕时清又多了几分钦佩,曲子悠扬,能让人沉下心来,她呼吸均匀,渐渐睡去。 慕时清走过来,坐在两人身后,问向慕夭:“你发没发现,这丫头最近总是犯困?” 还真是...... 慕夭点点头,“舟车劳顿吧,待会儿让她早点歇下,咱们明天也休整一日,不出游。” 这时,木船又摇晃一下,宝珊哼唧一声,好像很难受,但没有醒过来。 慕时清从包袱里拿出一件鹤氅,披在两个姑娘身上,“待会下了船,咱们寻家医馆,给她看个诊。” “嗯。”慕夭扭头小声道,“昨儿夜里,宝珊悄悄跟我讲,她很羡慕我能有您这样的二叔。” 慕时清蹙眉笑了笑,刚要打趣她,木船又晃了下。 浅眠的宝珊忽觉胃部不适,捂嘴干呕起来。 慕夭急忙向船尾的齐冰摆手,“有牛皮袋吗?” 齐冰抱着小黄狗走上前,腾出一个装点心的牛皮袋,递给宝珊。 宝珊撑着袋子呕吐,快吐出胆汁了。 小黄狗跳到船头,一个劲儿盯着宝珊平坦的小腹,“汪汪汪”的叫起来。 慕夭不懂小狗子为何忽然吠叫,怕它吵人,慕夭把它丢回齐冰怀里。 小黄狗还是盯着宝珊看,一个劲儿地吠叫,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冲着宝珊吠叫了,慕夭和齐冰不明所以,却听船夫猜测道:“我家婆娘刚怀上身孕时,我家狗子也时常冲她吠叫,这位姑娘会不会害喜了?” 闻言,宝珊蓦地瞠大眼眸。 第28章 酒窝 医馆里,坐诊大夫正在给宝珊把脉,其余几人坐在一旁,心思各异。 半晌,坐诊大夫收回手,捋捋胡子,“月份小,还看不出是不是喜脉,但观她的种种反应,像是害喜。” 宝珊心沉谷底,双手冰凉。照理说,大户人家都会有登记侍女月事的日子,那晚成事后,李妈妈必然会翻看月事薄,不会给任何侍女怀上的机会。而且,她泡过避子的药浴,怎么会怀了呢? 她自己还懂医术,竟然都没发现月事“推迟”了...... 一旁的慕夭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忿忿道:“我去找陆喻舟算账!” 他竟然让宝珊怀子了!这个混蛋,他不知一个孤女未婚怀子,在外面有多寸步难行吗?! 慕时清按住激动的慕夭,看向大夫,“何时能确定是不是喜脉?” “还要一个来月。”坐诊大夫拿起笔,“姑娘的夫君怎么不跟着一块过来?老夫也好叮嘱他一些事宜,从今儿起,先按着喜脉调理,开几副安胎的药吧。” 夫君......哪里会有夫君,这次若真的怀上了,更不会有人愿意娶她为妻,宝珊敛起心神,问道:“会不会我只是吃坏了肚子?” 这话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坐诊大夫点点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夫人的反应更像害喜,甭管是不是害喜,老夫开的方子对身子无害,一会儿回府,让你夫君过来取药,老夫也好交代一些事宜。” 最重要的,大夫想要叮嘱孕妇的夫君,三个月内不可与妻子同房。 “我,”宝珊抓紧膝头的衣裙,脸色煞白道,“我没有...唔...” 慕夭从后面捂住她的嘴,点点头,“知道了,劳烦大夫先开药吧,我是她堂姐,比她夫君有用多了。” “......” 怕坐诊大夫不信,慕夭指着慕时清,“这位是她爹爹,得空就陪着来了,这回您该放心开药了吧。” 这话让慕时清和宝珊陷入尴尬,慕时清抱拳咳了下,“嗯,您有什么叮嘱,交代给我就行。” 徒弟的侍女怀了身孕,身为师父,还要担起这份责任?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就甩袖离开了,可慕时清硬生生接了下来。 如今月份小,容易动胎气,他们只能先留在此地,等确认是喜脉后再做打算。这期间,他要与医馆的大夫频繁接触,父亲一职,绝不是说笑而已。 “哪能一样?”坐诊大夫吹吹胡子瞪眼道,“怎么也要她的婆婆过来一趟。” 慕夭气死了,就没见过这么不懂变通的老头,“和离了,和离了行吧。” 坐诊大夫一惊,“和离多久了?和离前,她夫家知道这事儿吗?” 老人家一脸不可置信,眼前的小妇人美如西子,乖巧温顺,哪个不长眼的男人会舍得和离啊? 慕夭快要翻白眼了,“你这老先生怎么这么多问题?再多言,我们换其他医馆了!” 坐诊大夫哼道:“方圆十里,属我医术最高,你们要愿意换,慢走不送。” 这座小镇古朴安逸,适合养胎,但附近医馆稀缺。慕时清拉住慕夭,“你歇歇。” 慕夭跺脚,带着宝珊和齐冰走向马车。医馆里只剩下坐诊大夫和慕时清。 为了方便,慕时清借了纸笔,记录下大夫叮嘱的事宜,遇见不懂的地方,还会与大夫探讨。 被慕夭气得够呛,坐诊大夫这会儿气顺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挺有耐心,别说,令嫒的气质也像你。” 慕时清无奈地笑笑,留下钱两,起身告辞。 马车上,慕夭握着宝珊的手,安慰道:“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若想生下来,咱们一起抚养。” 若想生下来...... 这话让宝珊怔忪,是啊,还可以打掉。理智告诉她,这个孩子不能留,倘若走漏风声,即便陆喻舟不追求,缃国公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孙儿是个野种。 野种两个字,让宝珊陷入深深的焦虑。她不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变成野种,她的孩子不可以是野种。 一旁的齐冰相对冷静,见惯了妃嫔为子嗣争得你死我活,也见惯了妃嫔刁难姿色出众的宫女,若非官家是个克制的,后宫不知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要打掉吗?”齐冰平静地道,“我有一种不怎么痛苦的堕胎方法。” 堕掉? 慕夭瞪大杏眼,“怀上干嘛打掉?生下来,我帮着养。” 趴在厢底的小黄狗适时的“汪汪”叫起来,好像也不同意似的,可决定权在宝珊手里。 腹中怀了娃,是一种怎样的微妙感受?宝珊捂住腹部,短暂的挣扎后,眸光柔中带刚道:“我不打掉。” 她要把娃生下来。 娘亲处在泥潭中,尚且坚持养育她,她又有何不能养育这个孩子?只要不步娘亲病弱的后尘,她就能咬牙把孩子拉扯大,还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前提是,那个男人心甘情愿。如果遇不到,她就独自抚养。 慕时清掀开车帷,将折好的纸张塞进慕夭手里,“拿好你外甥或外甥女的药方。” 慕夭“哈”一声,尾音上挑,“这么说,二叔认宝珊这个女儿了?” 玩笑要适可而止,慕时清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开始驾车,“咱们先找客栈,安顿好后再商议之后的事。” 因慕时清与陆喻舟的关系,宝珊不免有些担心,“慕先生,我已与缃国公府毫无关系,与世子也断了来往,这个孩子......” 是她自己的。 慕时清没有回头,平静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以后孩子懂事,向你问起父亲是谁,你要如何回答?” “孩子可以没有父亲。” 就像她一样。 小姑娘声音温软,但语气带着对父亲这个称谓的排斥。慕时清扭头看来,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你恨令尊没有找到你?” 像一把钝刀袭向心口,宝珊缄默了。她该恨吗?有资格恨吗?亦或是,父亲压根就不知道她的存在,那她的恨就成了无理取闹。 那个始终盘桓在心里的问题总是困扰着她,娘亲身体无恙时,为何背井离乡、改名换姓? 是由爱生恨,还是迫不得已?往事纷纷扰扰,让人陷入迷茫。 马车停靠在一家客栈,慕时清和慕夭扶着宝珊步下马车,径自走进门槛。齐冰拴好马车,梭巡一圈,没有同他们打招呼,独自去往驿馆。 没多久,驿工送出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慕时清要了两间天字号房,自己住一间,其余三个姑娘住一间,并叮嘱慕夭不能与宝珊同住。 慕夭吐吐舌头,“二叔何时变得这么唠叨了?” 慕时清用折扇敲她的头,“都说你睡觉不老实,可别压到宝珊的肚子。” 被嫌弃的慕小姑娘皱皱鼻子,“我把自己绑起来就行了,我不要跟齐冰睡,她太闷了,不爱吱声。” 刚巧这时,齐冰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烧鸡和新鲜的蔬菜。 慕夭走过去,绕着她转了一圈,“去哪儿了?” 齐冰拎起肉和菜,“怕店里的伙食油腻,宝珊还会吐,我想自己下厨。” 若真是怀了身孕,油不油腻都会吐,不过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那你去忙吧,多谢了。”慕夭拍拍她的肩,转身之际,与慕时清交换了眼神。 大狐狸和小狐狸才不信齐冰只是单纯去买菜了。 等宝珊睡着后,慕夭悄悄去往慕时清的房间,“拦下驿馆的人了吗?” 慕时清手里夹着一封印有八百里加紧的密信,挑眉看向她,“你跟太子怎么回事?” 慕夭僵住,密信里不会写了她和太子的风月事吧? 太子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齐冰? 不会吧! 心里有那么一丝恼羞成怒,慕夭“嗷嗷”两声扑过去,夺过信函,从头读到尾,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二叔你诈我!” 信上只向太子交代了他们的行踪,连宝珊怀孕的事都没提。 姜还是老的辣,慕夭磨磨牙,气嘟嘟坐在对面,“我要喝茶。” 慕时清为她倒杯茶,“太子为何一再帮你?” 若是没猜错,她此番逃婚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自己二叔一向一叶知秋,跟他斗心眼只有吃亏的份儿,慕夭嘟嘴道:“那我跟你说了,你不能告诉我爹。” “嗯。” 慕夭对慕时清是信任的,知道他不会将自己的丑事公之于众,于是红着脸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听完她的解释,慕时清温煦的面容变得严肃,难怪慕夭宁可败坏名声也要逃婚。 “赵薛岚。” 他轻念一声,突然攥皱手里的信封。 宝珊这一觉睡到次日天明,醒来后整个人倍感轻松,胃也不难受了,甚至一度认为昨日只是吃坏了东西才会不舒服,但月事推迟的确难以解释。 她坐起身,靠坐在床头,忽然瞥见卧房里挂着几副画着娃娃的画像,也不知是不是怀孕的事,总感觉年画娃娃更为讨喜可爱了。 弯弯嘴角,她穿上绣鞋走进客堂,发现慕夭和齐冰在窗前对峙。 “怎么了?”宝珊走过去,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地转。 慕夭用手挡一下,“你别过来,等我了解完情况,再跟你讲。” 看她二人脸色都不太好,宝珊默默退到门外,发现慕时清正在客堂一个人喝茶,看着惬意又孤单。宝珊犹豫一下,大着胆子走过去,“慕先生。” 俏丽丽的小姑娘站在面前,慕时清淡笑,给她点了一碗鸡汤,“坐吧。” 宝珊坐在桌子对面,有些拘束,却脚下生钉不想离开,她对自己的行为很是不解。 “我跟上次那个大夫说好了,以后每到他坐诊,咱们就过去。” 宝珊知道慕时清不会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更何况他们之间除了慕夭这层关系,实在谈不上有交情,“这样会不会耽误先生的行程?” “不会。” 他本也是到处游历,既然遇见这么一个怀了身孕的孤女,全当替她的双亲照顾她了。 暮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打湿了窗前的竹帘,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坐在竹帘下闲聊,一个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孤女,一个是见识广博的大儒,闲话家常时竟也没有违和感。 宝珊捧着热汤,轻声问道:“先生一直在寻的人,可有线索?” “杳无音信。”许是气氛尚好,慕时清头一次愿意跟人提起心尖上的人。 “先生会一直寻找下去吧。”宝珊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疑问语气。一份经历风霜雪雨的爱,融入骨髓,成了身心的一部分,一旦缺失,宛如剜心,怎会不去寻觅。 指尖轻点桌面,宋锦暗纹衣料垂在腕部,露出一只修长的手。单看这只手是看不出年纪的。 宝珊对人的手有一种特殊的癖好,最欣赏陆喻舟的手,是她见过自认最好看的手,再看别人的手,都觉得逊色了些。 当慕时清露出手时,宝珊不免多看了几眼,这只手连同他这个人都会给她带来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见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慕时清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惹得小姑娘红了脸蛋。 “冒昧了。”宝珊捧着热汤有点汗颜,又不好意思对人解释自己的癖好。 慕时清没当回事,抬手让店小二添了茶水和点心。怕她尴尬,岔开话题问道:“尊堂在世时,可有提过你的身世?” 宝珊摇摇头,“我那时太小,记不得娘亲的话,只记得娘亲说过,我的外祖父母在汴京。” 在汴京...... 这是多么重要的线索,不知她对陆喻舟是否提过,若是陆喻舟有心,会帮她暗查,若是无心,线索再明显也无用。她一个孤女,靠自己的人脉想从汴京寻亲,确实很难。 慕时清将点心推过去,“那尊堂将你托付给其他人时,也没跟人提过你的身世?” “我都不记得,”宝珊扣紧碗沿,“打从我记事儿起,就跟着养母过了,养母从未跟我提起过,我一问就......” “就什么?” 宝珊扯扯嘴角,“就打我。” 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是被打着长大的吗? 慕时清都能够想象得出,她的养母是怎样一副面孔。 宝珊抿口糖,冲淡嗓子眼的酸涩,“而且,我猜她也不知道我的身世。” 如若不然,一定会去她外祖父家勒索一番的。 慕时清沉默地点点头。 少顷,慕夭气嘟嘟走到两人面前,一副你们快哄我的委屈模样。 宝珊拉着她入座,“怎么了?” 慕夭跟宝珊咬耳朵,之后问道:“你说气不气?” 原来齐冰不止是赵祎派来保护她的,还是来监视她的。 说来奇怪,她跟赵祎什么关系啊?赵祎要让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还不准她与其他年轻男子来往。 “凭什么?”慕夭气得抠桌子。 宝珊捋捋她耳边的碎发,“好了,别气了。” 想想就知,赵祎若对慕夭断了心思,作何还要费力去保护她? 慕时清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心思百转,他与很多人不同,并不认为女子失身就一定得低嫁,或不得不嫁给导致她失身的男子。姻缘这种事情强求不得,也凑合不得,否则,兜兜转转,悲伤收场,着实是犯不上。 “你想好了,若是今后都不想再与太子来往,我会帮你断了太子的监视。” 听二叔这么一说,慕夭点头如捣蒜,“有劳了。” 这么客气?慕时清揶揄一眼,不知这小丫头又耍什么心思呢。 慕夭靠坐到他这边,搂住他胳膊,“帮人帮到底,二叔再帮我一个忙。” “说。” “帮我给探花郎寻一个美人,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上次由陆喻舟出谋,让她给探花郎寻一个美人,她便找到邵霁,本以为探花郎生性风流,很容易入圈套,结果邵霁不靠谱,找了一个青楼花魁,没等去引诱,就被探花郎识破了身份。 慕时清掐开慕夭的手,“这份‘厚礼’,若是让探花郎知道了,说得过去?” “嗯......” “行了,这件事我会找人去谈,你别添乱了。” 慕夭默叹,二叔不愧被称为人间清醒,做什么事都能考虑得面面俱到,不失了礼数和原则。 客房内,齐冰推开窗子,吹了声口哨,一只猎隼落在窗前,齐冰在猎隼的跗趾上绑了一张纸条,“去吧,汴京。” 猎隼歪头瞅瞅她,展翅离开。 齐冰仰头望了一会儿,靠在窗前捏捏眉心。太子要她时刻保护慕夭,即便慕夭赶她走,她也得想办法留下,唉,一向雷厉的她何时这般死皮赖脸过? 想想都头大。 太子这是给她的什么差事? 一个月后。 桃花谢去,绿树成荫,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坐诊大夫为宝珊把脉后,略有些犹豫地低头写起方子。 宝珊和慕夭对视一眼,不懂老大夫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慕时清反倒没她们那么紧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虑。” 老大夫叹口气,欲言又止。这样反而让人觉得紧张。 宝珊的心提到嗓子眼,虽然这个孩子不在她的预期内,也没期待过,可已经接受后,如若再遇见其他状况,心里一下子起了落差。 胎儿不会出问题了吧? 她紧张地攥紧慕夭的手,对大夫道:“您说吧,我能承受。” 老大夫白她一眼,“能有什么?就是喜脉。” 喜脉! 宝珊收紧指尖,那股子落差瞬间消失了,这一个月里,她做足了成为一个娘亲的准备。 慕夭抓着宝珊的手晃了晃,“我有小外甥女了,咱们给她取个名儿吧。” 没等宝珊开口,老大夫哼一声,“诊不出是男是女,别随意起名字。” “我们都准备不行?”慕夭发觉这个坐诊大夫特别爱唠叨。 老大夫没理她,看向宝珊,“你太瘦了,对胎儿不利,你住哪里,待会儿我熬些补品,让我儿子送过去。” 宝珊报了客栈的名字,与慕时清等人一同离开了。 临近打烊,老大夫写下药膳的方子,直接去往后堂,“老伴。” 一名老妇人从灶房走出来,用围裙抹了抹手,“怎么了?” 老大夫递出方子,“你给熬些药膳,待会儿让然之送过去。” 老妇人接过方子看了看,走进灶台开始烧火,“这方子你已经十多年没开过了。” “就医的女子跟小婉儿当年怀胎的脉象几乎一模一样。”老大夫重重叹口气,“说来也巧,这女子也没有丈夫,不过好在有家人。” 提起那名叫婉儿的姑娘,老妇人陷入惆怅,“婉儿是个命苦的,身怀六甲,身边无人照顾,还倔强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当年差点难产,后来留下病根,终没有治愈得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 灶房简陋,老两口坐在灶台前,聊着往事。 次日一大早,宝珊与慕夭正坐在客堂食用早膳,忽然听见账台那边有人念叨自己的名字。 “掌柜的,店里可有叫宝珊的住客?” 掌柜笑道:“小贺大夫又来送药?” 一身布衣的贺然之点点头,“劳烦掌柜送过去了。” 掌柜指指靠窗的位置,“客人就在那呢,你直接送过去吧。” 这时,慕夭已经站起身,朝他摆摆手,“这里。” 众多食客中,那姑娘像一只脱兔,挥舞手臂时,衣袖上的银链子晶晶亮。 俊秀的面容一臊,贺然之走过去,叮嘱道:“药膳不可与辛辣的食物同食,夫...姑娘记得趁热吃。” 听说这名孕妇和离了,那就不适合称为夫人。 青年有些腼腆,慕夭弯弯唇,露出两个小酒窝,大大方方接过食盒,没解释自己是谁,道了声谢,送他离开。 昨夜听父亲说“她”身子弱,贺然之耐心叮嘱了许多事,听得慕夭一愣一愣。 “行,我记下了。”慕夭转身歪歪头,又转过来,“稍等,我去拿笔记一下。” 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就要经受现实的考验,看着她的背影,贺然之蹙眉道:“姑娘慢点,别摔了。” 慕夭边跑边向后摆手,“知道了。” 贺然之摇摇头,甫一转身,忽见两个膀大腰圆的扈从横在自己面前。 “你们......” 两个扈从各抓男子一侧肩头,“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 慕夭拿着纸笔出来时,刚巧看见贺然之被带向一辆马车,而马车停靠在一家青楼前。 光天化日,逼人为娼? 侠女之魂熊熊燃起,慕小侠女拔出短刀跑了过去,“尔等速速放人,否则,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助跑一段后,她奋力跳起,给了两个扈从一人一脚,又旋身落在地上。 两个扈从吃疼,却没有松开贺然之,将他继续往马车方向带。 慕夭抬手挥出短刀,短刀在半空中打转,直击其中一人的肩头,那人侧身避开,短刀直插入马车的框架上。 两人吓了一跳,扔下贺然之,急急跑向马车。 慕夭追上去,扶起贺然之,焦急地问:“怎么样,没有伤到你吧?你欠他们多少银子?” 被问懵的贺然之反应过来,拉住她手臂,“可有伤了胎气?!” “啊?” 贺然之知道“她”身子骨弱,恨不得当场给她把脉,两人相互关心着,完全没注意到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了。 端坐在车厢里的太子赵祎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下颚线崩的很紧。 两名扈从连同其余侍卫涌上来,“主子没事吧?” 赵祎抿唇不语,视线锁在慕夭身上,“把他们带过来。” 这时,青楼的二楼窗前,妓子们凑上来,凝睇马车中只露出一半脸的公子,纷纷发出惊叹。 青丹色花广绫宽袍、棕色玉石革带、镂空黄玉香囊,都是大富之家的公子才有的搭配,一看就非富即贵。高翅冠束发,整个人矜冷高贵,看起来不易亲近。 可越这样,越吸引倚门卖俏的妓子,毕竟,有钱、有势又有貌的恩客并不多。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矜贵的公子。 扈从走向慕夭和贺然之,不顾两人挣扎,将两人架到马车前。 慕夭左踩一脚,右踩一脚,哼唧唧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们的狗胆儿!” “说来听听。” 一道悦耳男音传来,慕夭忘记了挣扎,不可置信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赵、赵、赵祎。 他怎么南下了?他不是该呆在宫里天天跟人勾心斗角吗? 不知赵祎身份的贺然之奋力挣扎起来,“你们有事冲我来,对付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赵祎看向他,疏冷的眉眼晦涩不明,“冲你?” 当触及那对深邃的眸子,贺然之连挣扎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贵气逼人的男子。 对方的贵气并非雍容华贵,而是不怒自威、气场摄人,让贺然之生出了自惭形秽。 在一些事情上,慕夭知道赵祎的心眼有多小,怕他殃及无辜的人,于是故意哼唧一声,“弄疼我了。” 这话立马吸引了赵祎的注意。 被太子爷这么一盱,扈从立马松开手,“卑职没用力......” 得了自由,慕夭跑向马车,以娇小的身躯挡在贺然之和赵祎之间,“有什么事,咱们私下解决,小贺大夫只是来送药膳的,快放他离开。” 她也不知道赵祎此行是奉旨巡视,还是特意来找她的,但可以肯定,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带着目的的。 听她这么说,贺然之更为激动,“你们是恶霸吗?连一个孕妇也不放过?!” 这话让赵祎连同扈从们皆为一愣,慕夭闭闭眼,扭头小声道:“别说了。” 再说下去,怕是保不住宝珊怀子的秘密了,要是让缃国公府知道,那还得了! 若不是齐冰隔段时日就会给他送来密信,他真不确定在这两个月里,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会不会爱上别人。 赵祎彻底黑了脸,抬下衣袂,让人将贺然之带到不远处的马车里,随即将慕夭拽进车厢...... 客栈内,宝珊迟迟等不回慕夭,有些担忧,刚要出去寻人,被守在门口的齐冰拦下,“外面晒,姑娘回屋歇着吧。” 大清早哪里晒了?宝珊摇摇头,“慕姐姐去送贺大夫,没见她回来,我不放心。” “我去寻吧。”齐冰把宝珊往屋里推,保证自己会找到慕夭。 平心而论,宝珊不觉得齐冰有任何害他们的动机,只不过她是太子的侍卫,一切服从太子的指令罢了,而太子更没有害他们的可能。 把宝珊送回客房,齐冰又回到门口,抱臂看着马车方向,在太子的车队驶入这座小镇之前,她就得到了口信,此刻她要做的,是拖住宝珊和慕时清。 虽然有些汗颜,但太子的命令,她必须执行。 马车载着激动的慕小姑娘穿梭进一条深巷,扈从停好马车,纷纷退到巷子口。车厢内,慕夭被赵祎按住手腕,气得脸蛋泛白,“有话好好说,这是作何?!” 赵祎双腿不方便,但手劲儿惊人,再稍加一点力道,就能掰断慕夭的腕子,“你怀了身孕?” 慕夭磨磨牙,你才怀了身孕! 不回答? 赵祎将她的两只小手捏在一起,情绪不明地问,“跟谁怀的?” “殿下整日让齐冰监视我,我能跟谁生?”慕夭挣不开,又不服输,卸了力气后,胸口上下起伏。他有什么资格监视、过问她的私事?就因为那次的颠鸾倒凤?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跟受了多大的冤屈似的,赵祎稍微宽心,松开她,坐直身子整理衣袍。 慕夭立马就要跑,被他拽了回来,“讲清楚,谁怀子了?” “没有人。”气势很足,但终归心虚,慕夭软了语气,“齐冰还会瞒你不成?” 这会儿,慕夭忽然不想跟齐冰冷战了,毕竟,齐冰没泄露宝珊的事。 为了转移男人的注意,慕夭拿出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是来南巡的?” 赵祎看着她,没有回答。 气氛有些别扭,慕夭抬手勾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何时回宫?” 男人问道:“你盼我离开?” “哪有,”慕夭笑弯月亮眸,露出一对酒窝,“我的意思是,殿下久居深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应该多逛逛才是。” 赵祎盯着那对深深的酒窝,久久没有移开视线,那晚,他差点溺毙在她的酒窝中。 “你说得对,孤是该散散心,那接下来几日,由你作陪,带孤领略一下附近的景色。” 慕夭的笑凝滞在唇畔。 第29章 相见 马车里,慕夭一脸惊讶地看着赵祎,游览?作陪?要知道,她平时躲他都来不及,上次若不是赵薛岚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才不会去招惹他,这回可好,甩不掉了。 她笑着拱拱手,“殿下出游,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作陪,不差臣女一个,臣女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赵祎不为所动,“明日巳时一刻,来沽运大坝见我,若是不来,尽可一试。” 慕夭嗅出了一丝威胁的味道,她这个汴京小辣椒会怕人威胁?眼一眯、鼻一哼,小辣椒立马想要甩袖走人,这里呆不下去,可以逃去其他城池,保管让他找不到! 可...... 宝珊有孕在身,断不能跟着她奔波,她又不能置宝珊于不顾。 正当她陷入天人交战时,赵祎不咸不淡道:“你可以连夜跑,我也不会去追你,但回京后,我会向父皇请旨赐婚,到时候,你人不在我这里,名字却进了皇家族谱。” 慕夭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有婚约!” 这个时候,她知道拿婚约做挡箭牌了,赵祎点点头,“你逃婚的烂摊子,到现在也没收拾干净,杨家势必要你们慕家在父皇那里给一个交代,那就让我替你给一个交代,这样一来,无人敢对你的名声落井下石,你还可以在外面继续游玩,我也免去了选妃的烦恼,一箭双雕,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当然是糟透了!就算她再天真烂漫,也知道赵祎的为人,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就为了免去选妃的烦恼? 慕夭才不信,可她也不信赵祎是出于喜欢,最能解释通的,就是赵祎想利用她爹的势力巩固储君的地位。 比起赐婚,还不如陪他游览风光。这样一对比,慕夭毫无顾虑地选择了作陪,“明日巳时一刻,臣女一定到。” 赵祎太了解慕夭了,说是请旨赐婚,不过是一种激将法罢了。 “没别的事,臣女先回去了。”慕夭颔首,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身影在日光中轻盈鲜活,像一缕照射在枝头的暖光。 车厢的框架上还插着她抛掷过来的短刀,赵祎伸手拔下。 陡然,跑远的小辣椒又折返回来,探头寻找着什么。 赵祎靠在车厢上,抬了抬手里的刀,“在找这个?” 慕夭点头,“殿下可以还给我吗?” “说句好听的。” 这人是原形毕露了吗?慕夭皮笑肉不笑地夸赞了几句,歪头笑道:“臣女才疏学浅,只能想到这些个夸赞的词儿,殿下别为难臣女了。” 赵祎把短刀扔给她,没再言其他,撂下了帘子。 慕夭不确定地问:“殿下此番南下,可有大臣同行?” “陆喻舟和邵修等人。” “......” 赵祎也没打算瞒她,大方告知:“吾等是奉命前来调查沽运大坝决堤一案,案子不结,不会离开。” 沽运大坝是朝廷斥巨资修建的水利堤坝,却在短短七个月内决堤,其中涉及的官员众多,当地的转运司不胜其重,与提举常平司一起将此事上奏给朝廷,官家大怒,责令中书省和刑部查办此案。而让邵修领兵随行,是为了保护太子和钦差们的安全。 一听陆喻舟的名字,慕夭整个人都不好了,“陆相他们在驿馆?” 有点不满她过分关注陆喻舟,赵祎没再回答她的问题。 等马车驶离深巷,慕夭火急火燎跑出客栈,一见到宝珊就把陆喻舟南下的事情讲了出来。 出于意料,宝珊平静地掐了掐她的脸蛋,“他来不来,与我何干?” “他要是知道你怀了身孕怎么办?” “你们又不会告诉他。”宝珊坐在桌边,拿起绣棚继续穿针引线,很快绣好了兜衣上的小老虎。 看她这样,慕夭稍微放宽心,盯着绣棚上的小老虎笑道:“若是女娃娃呢,长大后不成小母老虎了?” 宝珊亦笑,“我只会绣老虎。” 两人有说有笑,没再去议论陆喻舟,似乎在宝珊的过往里,不曾出现过这个人。 华灯初上,屋里闷热,宝珊摇着金丝团扇,倚在美人榻上小憩,从怀孕起,她就开始嗜睡,坐在哪里都能假寐一会儿。 齐冰端来洗好的浆果,放在长几上,没有打扰睡梦中的美人,坐在一旁拿起绣棚,在小老虎的旁边绣了几朵桃花。 宝珊单手托头,另一只手握着扇柄搭在腹部,长发垂在胸前肩后,脸蛋粉扑扑的,较之以前,慵懒中透出一丝妩媚,或许是因为怀孕,也或许是尤物长开了,举手投足流露媚态。 客栈外,慕夭正搂着慕时清的手臂聊着太子。以前,叔侄俩不常谈心,自从有了这段经历,慕夭对慕时清可谓无话不谈。 对于太子,慕时清并不了解,但太子与官家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多少有些芥蒂,但他尊重慕夭的选择,也会适时地开导她去感受自己的心声,按着心意慢慢来。 这时,街道一头走来一抹红衣身影,手里拎着酒壶,妖冶的面容吸引了不少路人。因这条街上有青楼,夜里来喝花酒的纨绔子弟特别多,甚至还有单纯去青楼欣赏歌舞的才子,路人们小声议论着眼前这个风骚的红衣男子,说他可能是新来的小倌。 慕夭抱臂啧啧两声,“二叔,你觉不觉得邵修像一只赤狐?” 慕时清静静看着走过来的男子,邵家人个个貌美,是公认的事实,邵修的容貌与他小姑姑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眼尾那颗泪痣,一见到他,慕时清的心情就会变得沉重。 离得老远,邵修拎起酒坛,眯着一双狐狸眼,“来跟慕先生喝酒。” 邵修来了,陆喻舟呢?身为入门弟子,不更该来跟恩师喝酒么...... 是因为宝珊的缘故,刻意避嫌吗? 慕夭叹口气,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为了不让邵修察觉宝珊的异常,叔侄二人故意引他去了对面的饭庄。 宝珊醒来时有些饥饿,齐冰便带着自己的食材去管店小二借灶台,客房里只剩下宝珊一人,闲来无事,她翻看起医书,找到感兴趣的孕产部分,认真研读起来。 美人榻前燃着一盏烛台,宝珊嫌灯光不够亮,拿起小铜铲戳了戳灯芯,倏然,跳动的灯火噗噗几下,像是被流动的空气所带动,待她回头看去,瞠了下眼眸,视线突然被一个麻袋遮挡住了...... “唔!” 宝珊挣扎起来,想要脱离麻袋,呼吸却越来越微弱。 黑衣人罩住她的头,用刀柄狠狠一击,挣扎中的姑娘昏厥过去,倒在美人榻上。 “得手。”黑衣人对同伙道。 另一人问道:“杀?” “帝姬有令,先毁其容貌,再将她带到陆相面前,让陆相对她产生厌恶,之后...没提杀与不杀。刚巧前几日,帝姬传来口信,说陆相和太子已启程前来这座小镇,按照日子算,应该到了。”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去驿馆附近打听一下。” 他们早在宝珊出逃没多久,就接到赵薛岚的指令,开始追踪宝珊的行迹,之前,他们查无可查,可自从宝珊有了路引,行迹就不再隐秘了。 两人达成共识,扛起宝珊跃出窗户,跳到客栈的后院中。 趴在榻下的小黄狗追着跑到窗前,冲着敞开的窗户大声吠叫,可毕竟是小狗,吠叫声被淹没在夜晚的喧嚣中。 等齐冰端着饭菜进来时,只看见掉落在美人榻上的小老虎兜衣。 夜色渐渐浓郁,黑衣人扛着宝珊来到镇上的驿馆,稍一打听,确认陆喻舟已经抵达,于是带着宝珊去往附近的巷子。 两人一个撤掉宝珊头上的麻袋,一个磨起刀,残忍道:“毁人容貌,我最在行。” 另一个哼道:“帝姬没少让你干这么缺德的事吧。” 磨刀的黑衣人掐住宝珊的下巴,骂了一声,“这女人长得可真漂亮,可惜了。” “女人就是毒药,别为了美色心软,反被帝姬杀了。” “那倒是。”黑衣人手腕一转,刀刃抹向宝珊的脸蛋。 千钧一发之际,宝珊忽然睁开眸子,抄起齐冰送她的匕首,刺向抄刀者的脚背。 “啊!!!”黑衣人一个不防,血流喷涌。 另一个黑衣人狠狠掴了宝珊一巴掌,拿起地上的刀刺向她。 宝珊向一旁滚了一圈,手捂肚子站起身,奋力朝巷子口跑去,“救命!有刺客!” 她没穿鞋子,秀气的小脚踩在散发余热的青石路面上。 不知是不是为母则强,她奔跑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许多,如瀑的长发摇曳在腰间,凌乱唯美。 黑衣人逼近她的身后,手起刀落,割向她的喉咙。 宝珊猛地后仰,避开了袭来的刚刀,眼看着刀锋擦过飞扬的发稍。 驿馆的侍卫听见呼救声,纷纷涌来,黑衣人见势不妙,狠狠击了一下宝珊的脖颈,架起同伙逃窜了。 宝珊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脖子,脸色煞白。 侍卫跑过来,见青石板路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女,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宝珊又惊又恐,胃还泛起酸,干呕几下,脆弱得如同霜打的花朵。 侍卫们没想太多,架起她走进驿馆,“快叫侍医过来,这里有个伤患。” 见状,驿工跑去二楼去叫侍医,当他路过客房时,门扉适时地被人拉开。 一袭翡色锦袍的陆喻舟走出来,淡声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驿工点头哈腰道:“侍卫们从外面救回一个受伤的姑娘,小的去叫侍医。” 既是正事,陆喻舟侧身让开路,没有阻止,他走到廊道的栏杆前,目光梭巡,最后落在趴在桌子上手捂肚子的宝珊身上。 单单一个背影,就认了出来。 清润的眸子一敛,搭在栏杆上的大手慢慢收紧。 怎会是她?她不是跟慕夭住在客栈里吗? 脚步不自觉地迈下旋梯,翡色衣衫在黑压压的侍卫服饰里尤为显眼。 宝珊没觉得肚子难受,只是觉得眼前发晕,想要趴着攒些体力,当余光瞥见一抹翡色身影时,下意识抬眸去看,登时浑身激灵,起身就要走,被匆匆赶来的侍医拦下。 “容老夫把个脉吧。” 身侧的男人气场逼人,宝珊抗拒地摇摇头,“我没事,多谢几位相助,打扰了。” 说着,绕开侍医走向门口。 “站住。”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宝珊装作未闻,提裙迈出门槛,可没走几步,就被人拉住了手臂。 陆喻舟将她带回驿馆,吩咐侍医道:“把脉。” “我没事!”宝珊情绪有些失控,圆润的指甲刮过男人手背,“男女授受不亲,请大人放手。” 那疏离的目光让陆喻舟怔忪一瞬。 男女授受不亲? 他轻轻哂笑,松开了她,退至一个能令她舒坦的距离,“他们说你受伤了,还是让侍医看诊一下。” 语气冰冷冷的,听不出关心。 宝珊摇头,“我只是伤了脖子,没有大碍。 小姑娘套着足袜,踩在地面上,看着很是狼狈,却依然坚持要离开,其中缘由,任谁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毕竟这批侍卫都是从宫里来的,汴京还有谁不知,缃国公的世子爷看上了府中的美婢,不惜与后母和明越帝姬作对,也要把美婢护在身旁。 可那美婢竟然逃跑了,再观宝珊容貌,应该就是她吧,异地重逢,不知会撩起怎样的狂风大雪。 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世子爷忘不了情。 可事实是这样吗? 至少宝珊不那么认为,他对她从来都是强势的占有欲,没有半分纯粹的男女之情。 侍医走上前,“你脖子都淤血了,让老夫处理一下吧。” 宝珊捂住脖子,“我回去会处理的。” 其余侍卫互视几眼,很有眼力见儿地退避开。侍医劝说了几句,被侍卫拉走了,客堂里只剩下一对“陌生”的男女。 不愿多留,宝珊转身要走,再次被陆喻舟拽住胳膊,狠狠拖向旋梯口。 “你做什么?”宝珊趔趄一下,堪堪稳住脚跟,纯白的足袜因踩在地上变成了灰色。 陆喻舟也说不清是何感觉,就是不想让她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自己,自放她离开后的一个月里,他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后寝裤变得肮脏。 两人僵持不下,但男女力量悬殊,宝珊被他拽进了客房,这个时辰,赵祎和邵修都不在驿馆里,没人敢去打扰世子爷的好事,毕竟,侍卫们并不知道世子爷和宝珊已经彻底断了来往。 “咯吱。” 房门一开一翕,宝珊被抵在门板上,困于男人的两臂之间。 她忍着反感开口道:“民女已经赎身了,大人再纠缠不放,于理不合。” 陆喻舟看着她惨白又不失美艳的脸蛋,胸膛燃着一把火,“适才怎么回事?” 被黑衣人扛走时,宝珊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要不然早就遭了毒手,等她彻底清醒时,依稀听见了“帝姬”二字。 “赵薛岚想要对付我吧。”宝珊眨了眨秋水眸子,盈盈地看着男人,“身为朝廷命官,大人要为民女做主吗?” 她声音轻柔,眸光浅淡,但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讥诮和疲惫,是真的再也不想搅合进陆喻舟和赵薛岚的恩怨中了。 她不是累了,是厌恶至极。 作为善于察言观色的权臣,陆喻舟怎会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嘲讽,这样带刺的宝珊让他觉得陌生,可这张脸没有变,只是多了一抹韵味,至于为何多了韵味,他没有细想。 长指勾起女人小巧的下巴,那精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红润的唇瓣,无一不惊艳着视觉感官,明明不是重欲之人,却被这张脸扰了该有的理智。 “你确定是赵薛岚的人?” 宝珊冷冷道:“除了明越帝姬,以民女的分量,还能让哪位皇族贵胄费尽心思?” 赵薛岚对陆喻舟的痴狂程度,不亚于当年官家对邵家小姐,只不过,比起心狠,赵薛岚更胜一筹。 陆喻舟思忖着这件事,拇指无意识地触碰着宝珊细腻的肌肤。 宝珊别开脸,推他胸膛,“大人自重。”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陆喻舟心火更旺,这次南下办案,本可以不亲自来的,就因为从赵祎那里得知了慕夭一行人的下落,就着了魔地主动请缨,都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 来了之后,又不想打破自持,想着早点办完早点回去,可这会儿见到,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想自重呢?”陆喻舟压低声音,逼近她的脸,呼气喷薄在她的耳畔,“你能怎样?” 宝珊想到了四个字:斯文败类。 怀了身孕本就虚弱,又受了一场惊吓,这会儿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扉上,“大人出尔反尔,很有意思?” 对方见外的语气,让他窝火,却又挑不出错。 凭着最后那点力气,宝珊推开他,转身去拉门,被男人一把搂住细腰。 心脏蓦地一颤,宝珊本能地弯下腰,“别碰我肚子。” 说完,咬住唇,僵硬地靠在男人胸膛,心跳如鼓。 陆喻舟摩挲着她平坦的小腹,“肚子怎么了?” 宝珊扭动腰肢,“你放开我!” 当初就是这股小别扭劲儿吸引了他的注意,男人低笑一声,也不顾什么自持力了,将她扳转过来,“哪里养的脾气?” 宝珊气得脸颊泛红,“你想怎样,放开我!” 姑娘的腰肢柔软异常,身上的玉兰香是他琢磨许久都琢磨不出的香料味,陆喻舟眼眸幽深,将她抱进怀里。 宝珊吓得魂不附体,双手捂住肚子,不敢再激怒他,生怕他真做了斯文败类的事儿。 怀里的姑娘安静了,陆喻舟贴着她的长发轻嗅,“跟我回去,咱们的帐一笔勾销,嗯?” 他说得轻巧,可这份自由是她飞蛾扑火换来的,绝不会轻易放弃。 宝珊想要拖延时间,只要拖延住时间,慕先生和慕姐姐一定会找到她。 “我过得很好,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求大人行行好,别再纠缠我了。” 陆喻舟那会儿喝了点酒,不知是被酒气冲的,还是想要放纵,抱着宝珊走向窗前的罗汉床。 宝珊抗拒着不肯过去,他就抱着她站在门前,也不做进一步的冒犯。 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思,宝珊试着开口:“有药膏吗?我想涂抹脖子。” 静默一会儿,陆喻舟松开人,吐出一口浊气,拉开门走向侍医的屋子,“别想着跑,后果自负。” 知道他从不说笑,宝珊站在原地,思量着拖延的手段。 没一会儿,陆喻舟拿着药膏回来,瞥了一眼她脏兮兮的足袜,蹙眉关上门,“坐下。” 宝珊走在绣墩上,本想自己涂抹药膏,却不想被男人抢了先。 冰凉的药膏敷上红肿的脖颈,慢慢晕染开凉意。宝珊颤着睫毛,忍住不动。 男人的手指规矩地在淤血处打圈,力道不轻不重。 涂完药,宝珊又陷入惆怅,不知要如何拖延。 出乎意料,陆喻舟忽然蹲下来,捧起她的脚。宝珊向回缩,被男人按在腿上。 修长的大手褪去她的足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双锦靴,“新的,有点大,凑合着穿。” 为了腹中的孩子,宝珊不想逞强光脚,于是接过靴子套在脚上,晃荡晃荡的哪里是有点大。 “我...能走了吗?” 她不觉得这是得寸进尺,只觉得是合理要求。她不再是他的奴仆,没必要被他束缚住手脚。 陆喻舟坐在一旁,为她倒杯热茶,“润润喉。” “我不渴。” “真不跟我回去?”语气听着轻松,实际是赌上了一点点自尊,但陆喻舟善于隐藏情绪,明面儿上叫人听不出来。 宝珊眸光坚定,“不回,大人莫再问了。” 陆喻舟扣住杯沿,敛了一丝不愿承认的怒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稍许,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扉被人哐哐地砸,传来慕夭气急败坏的声音:“陆子均,开门!” “再不开,我撞门了!” “你开不开?” 宝珊作势要起身,被陆喻舟淡眸一瞥,没敢动,双手紧紧攥着裙带,“慕姐姐!” 听见宝珊的声音,慕夭狠狠剜了身侧的邵修一眼,“踹门!” 邵修摊手,“这事儿我可不知情,你别胡乱埋怨人。” 趁着赵祎还未归,慕夭想要立马带走宝珊,见邵修不帮自己,握拳狠狠杵了他胸口一下,“臭狐狸。” 邵修捂住被杵的地方,拿手点点她,“本来想帮,现在不帮了。” “本姑娘用你吗?!”慕夭攒足力气,一脚踹在门上,没曾想,门栓被人先一步撤去,慕小姑娘差点劈叉。 她稳住身形,小狗一样冲进来,想要冲着陆喻舟拳打脚踢,却被对方淡漠的眸光湮灭了暴走的气焰,脚步一转,拉住宝珊的手,又怂又凶道:“走,我看谁敢阻拦!” 邵修靠在门框上,把玩着刚刚在街市上买来的鸡心核桃,贱兮兮一笑,“慢走不送。” 慕夭哼一声,拉着宝珊步下旋梯。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慕时清走上前,上下打量宝珊一眼,发现她穿着一双大号锦靴,问道:“可有受伤?” 宝珊摇摇头,没提脖子淤血的事。 慕时清让齐冰驾车,带她们先回去,自己步上旋梯,越过邵修,走进陆喻舟的房间。 陆喻舟敛起烦躁,起身作揖,“先生。” 这一次,慕时清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也是第一次没有给他好脸色。 “邵修,关上门。” 慕先生的吩咐,邵修没理由拒绝,为师徒俩合上门时,淡笑一声:“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合上门后,笑得又是一脸阴险,终于有人教训得了陆喻舟了,不过......宝珊被绑架这件事,还是要好好调查一番。 那会儿他和慕家叔侄在饭庄用膳,齐冰忽然冲进来,说宝珊被掳走了,他们沿途询问目击者,才来到驿馆门口,听侍卫讲了事情经过,至于绑架者的幕后主谋是谁,估计陆喻舟已经知道了。 邵修转着鸡心核桃走出驿馆,径自去往宝珊所住的客栈。虽然宝珊与自己没太大关系,但今日是自己吸引走了慕家叔侄,才让刺客有机可乘,于情于理,他要去关心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个忙。 后半夜,赵祎从衙门回来,得知了慕夭朋友被绑架的事,深邃的眸子泛起冽然,“赵薛岚做的?” 邵修摊手,“没抓到刺客。” “这点事都办不好?”赵祎放下手中关于修缮大坝的图纸,转着轮椅去往面盆架前净手,“带你来有何用?” 邵修气笑了,“我说殿下,我此来的目的是保护你和钦差们,没有保护其他人的职责吧。” 说这话时,他心里闷闷的,并不像嘴上说得这般轻松。赵薛岚就像一根毒刺,伤过许多人,可她有官家护着,纵使拿到她的把柄,也不能彻底将之打入尘埃。 她是官家的阴暗面,为官家挡去了很多腹诽,在官家心里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 除非,她伤害到了一个在官家心里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 擦干手,赵祎让人给慕夭她们送了一些夜宵,算给姑娘们压惊了。这件事他记进心里,早晚会连同其他事情一并跟赵薛岚算账。 另一边,陆喻舟在送走慕时清后,一个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任雨丝打湿衣衫,浑然不觉,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一再去哄一个女人,而骨子里的狠厉让他有了猝灭赵薛岚一切势力的决心,哪怕惹怒官家,也在所不惜。 这一晚,宝珊是在慕夭怀里睡着的,睡梦中的她很没安全感。 次日一早,驿馆那边派来一顶轿子,是来接慕夭前往堤坝。 慕夭本想爽了赵祎的约,可一想到他拿婚事威胁,就磨着牙同意赴约了,她还想着,太子出行,身边一定会跟着大批侍卫,最为安全,不如带上宝珊,一来让宝珊散散心,二来还能缓解尴尬。 轿子抵达堤坝附近,两个姑娘掀开帘子,就见一身墨色衣袍的太子爷正低头与官员研究着修缮方案,瑕不掩瑜,即便坐在轮椅上,也丝毫不损他让人臣服的气度。 像是感知到某种视线,赵祎稍稍侧眸,与慕夭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定格一瞬,从容移开,继续听着官员们的讨论。 慕夭用手扇风,尴尬地笑笑,“今儿好热啊。” 宝珊刚想调笑她,忽然瞥见另一抹身影,正在跟桥梁工匠们步上塌陷的堤坝,身姿在晨曦中清隽如风。 第30章 胎动 忙完堤坝的勘察,陆喻舟和桥梁工匠回到岸上,几人围桌在岸边继续商量修缮方案。 宝珊拉了一下慕夭的衣角,“我想回去。” 慕夭也没想到陆喻舟会来,点点头,“我去跟殿下打声招呼,咱们别在这里添乱了,一块回去。” “好。” 不远处有个树桩,宝珊走过去坐下,看着慕夭跑向赵祎那拨人,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凉风,但依然很闷,宝珊摇着团扇,额头沁出薄汗,纱织的衣裙贴在后背上很是难受。 须臾,慕夭跑回来,蹲在地上扇凉快,“殿下说,他们从天没亮就开始忙了,这会儿要忙完了,让咱们再等等。” 她被赵祎掐住命脉,稍不听话,名字就会落进皇家族谱,小辣椒敢怒不敢言,一脸纠结地握住宝珊的手,“要不,我让车夫先送你回去。” 看得出她的不情愿,宝珊怕赵祎跟陆喻舟一样道貌岸然,回握住她的手,“那我陪你。” 若赵祎真的道貌岸然,即便有她在也于事无补,但怎么也比留慕夭一个人在此好吧。 岸边的两拨人各自忙完,官员们想陪同太子和钦差们去用膳,被赵祎拒绝了。 众人离开后,赵祎摇着轮椅转身,看向收拾图纸的陆喻舟,“你怎么看?” 陆喻舟夹着图纸走到轮椅后,推着他走向慕夭这边,“图纸没有问题,主绳工匠的功底也不差,问题还是出在偷工减料上。” “那就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到时候会揪出许多人。” “嗯。” 骄阳拨开云雾,毫不吝啬地倾洒大地,两人说着话,来到树荫下。 慕夭挡在宝珊面前,对陆喻舟横眉冷对,“你离我们远点儿。” 陆喻舟淡漠地瞥她一眼,因已尽完职责,没打算留在此地,与赵祎颔首后大步离开。 他与慕夭很早就相识,明明很熟悉却互相看不顺眼,这算不算冤家呢? 赵祎轻点轮椅扶手,没有留陆喻舟一起游览,或许在他心里,巴不得陆喻舟与慕夭越来越疏离。 “推我去那边看看。” 太子爷开了尊口,慕夭握着拳头上前,心里将他骂了好几十遍,当她是宫女吗?她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等他和钦差们回宫复命就可以彻底摆脱他了! “宝珊,你也走一走。” 宝珊欲上前,被赵祎一个眼神制止,抬起的步子说什么也迈不出去。 赵祎常年深居东宫,连日光都很少见,整个人透着阴郁冷鸷,不苟言笑时更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宝珊顿了顿,硬着头皮走上前,故意没去瞧赵祎的脸色,想也知道会有多差。 周遭景色怡人,慕夭尽职地充当着讲解,可她所讲解的还不如赵祎了解的十分之一多,很多地方都被赵祎进行了纠正。 此时,慕夭正指着远处的城楼侃侃而谈,却又一次被赵祎纠了错,“这座城楼高三丈三。” “......” 慕夭冲他后脑勺吐舌头,撂挑子不干了,开始跟宝珊聊起家常。倏然,狂风肆虐,风云突变,吹落枝头的树叶,吹乱人们的衣衫,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 慕夭推着赵祎去往凉亭里避雨,侍卫们也纷纷跑来,却只是聚拢在凉亭外,没敢造次。 雨势转大,赵祎抬下衣袂,“都进来吧。” 幸好凉亭够大,装得下二、三十人。 宝珊护着肚子坐在鹅颈椅上,仰头望着檐花飞雨,温柔地抚着肚子,弯唇道:“阿笙别怕,这是风雨霜雪中的雨。” 阿笙是她请慕时清从众多名字里选出来的,男娃女娃通用,也是她最喜欢的乳名。 女子恬静地望着雨帘,没瞧见被人墙挡住的另两抹身影正在缓缓靠近。 因雨势太大,陆喻舟没有走成,由车夫撑伞来到凉亭避雨。 众侍卫赶忙给他们让出地方,陆喻舟走到石桌前落座,腋下夹着一个青玉棋盘,“殿下来一局?”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赵祎比划一个“请”的手势,接过陆喻舟递来的棋笥。 慕夭和懂棋的侍卫围在一旁,看着他们来回落子,啧啧称赞。 陆喻舟看似心无旁骛地行棋,实则余光落在人群之外的宝珊身上,那姑娘安静地坐在雨帘前,低头念念叨叨,也不知在同谁讲话。 收官时,黑白棋子趋于平局,陆喻舟拽过欲欲跃试的慕夭,“你陪殿下行完这盘棋。” 慕夭正聚精会神地凝着陆喻舟的“阵法”,一听这话也不客气,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心道自己这步棋下得妙哉,还挑衅地扬扬下颏,“该殿下了。” 比起跟水平差不多的对手行棋,赵祎从不放水,但对慕夭,一再改变路数,看得侍卫们云里雾里,等反应过来时,赵祎的黑子已经被白子吃了一大片。 殿下这是故意为之啊。 鹅颈椅前,宝珊伸手触碰着雨帘,然后隔着衣衫点在肚子上,想让腹中的孩子感受一下雨水的冰凉触感。 陆喻舟徐徐靠近,站在她面前,因亭内拥挤,他的腿有意无意碰到宝珊的衣裙。 宝珊抬眸,俏脸一僵,起身坐到另一头的亭柱前,没曾想,男人也跟了过去。 周围人数众多,宝珊没办法跟他计较,扭腰趴在围栏上。 陆喻舟坐在一侧,将她圈在亭柱和自己之间,漠着脸看她的侧脸。 姑娘睫毛纤长卷翘,能明显看出颤得厉害,是因为他的存在吗?陆喻舟抬手,捋了一下她散落的长发,“冷吗?” 虽是夏日,但雨天确实有些冷,宝珊拢拢衣裙没搭理他。 陆喻舟脱下鹤氅,披在她身上。宝珊挣了挣肩膀,被男人揽住肩头,按在怀里。 众目睽睽,他还当她是可以肆意戏谑的侍女吗? 宝珊用力挣开,起身走出凉亭。 慕夭正全心琢磨着棋局,没注意到宝珊离开,其余侍卫也不觉得淋雨是大事,都没有插手人家的私事。 看着跑进雨幕中的小姑娘,陆喻舟清润的眸子变得冷鸷,拿起鹤氅和油伞追了出去。 宝珊径自去往轿子,想钻进去避雨,却被身后的男人拽进油伞下。 “陆喻舟,我们没有关系了。”忍无可忍之下,宝珊直呼了男人的名字。 地面被踩得坑坑洼洼,泥水溅湿两人的鞋子和衣裾,陆喻舟不太喜欢这种狼狈,不顾宝珊的反感,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搂住女儿家的臀部,将人竖着抱起,走向轿子。 宝珊上半身没有着力点,不得不撑在他的肩头,“放我下来。” 瓢泼的大雨冲淡了她的声音。她半湿着衣衫被男人推进轿子,后背抵在厢壁上。 陆喻舟靠近来,撩下车帷,逼仄的轿子变得更为狭窄且昏暗。两人的身上都带着潮气,蒸腾出暧昧的气息。 被直逼角落,宝珊戒备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样?堂堂中书侍郎,出尔反尔,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吗?” 分开短短两个月,小丫头嘴皮子溜了。陆喻舟又向她靠近几分,闻到她身上的玉兰香,“想怎样你不知道?” “我不会跟你回去。” “给你名分呢?”陆喻舟扣住她的后脑勺,逼她直视自己,抛出了条件。 名分......妾室亦有名分,可宝珊从未想过给谁当妾。 “我不愿。” 这三个字重重砸在陆喻舟心底,本就是耗着自尊来哄她,不止得不到回应,还被厌弃,陆喻舟心底窝火,右手一用力,将她拉近自己,高大的身躯倾覆而下,狠狠碾住她的唇。 “唔唔......”宝珊瞠大美眸,感受到来自唇上的厮磨。 他在吻她。 这个意识一出,小姑娘绷紧后背,双臂用力地推搡,“别......” 可她那点猫劲儿,哪能撼动一个动了薄怒的男人。 唇上的软糯刺激着男人的理智,陆喻舟发现自己很喜欢触碰她的唇瓣,像在品尝涂了蜂蜜的杏仁膏,清甜滑腻,回味生香。 呼吸不畅,宝珊用圆润的指甲划破他的后颈,没控制力道,留下一道道血印子。 陆喻舟拧下眉,揽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坐在腿上,彻底打破了清心寡欲。 唇上传来厮磨,宝珊感觉他在用舌尖一点一点触碰她的唇瓣。她咬着牙关,急得想打他,却又动弹不得。 发簪被拔下,使得发鬟垂落腰肢,发梢擦过男人的小臂,她无助地僵在男人身边。 陆喻舟发觉,她的清丽中多了成熟的韵味,像浆果成熟时,散发的诱人清香,连肌肤都水嫩细滑了许多,髣髴将绝品羊脂玉又打磨了一番,成为至宝般的存在。 直到唇齿间尝到咸味,陆喻舟才从失控中反应过来,睁开长眸,凝视她泪湿的眼。 把人亲哭了。 可为何心里没有一丝内疚?甚至喜欢欺负她。 意识到自己的恶劣,陆喻舟长长呼口气,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横抱在怀里,低头看她盛了泪水的锁骨,“这么不情愿?” 宝珊偏头默默流泪,潸然的样子我见犹怜。 男人滚了滚喉咙,低头吻去她锁骨上的泪珠。 被横抱在怀,一双脚露出了轿帘,宝珊怕腹中的孩子着凉,勾住男人的脖颈费力坐起来,收回了脚。 绣鞋和足袜全都湿了,她顾不上矜持,蹬掉鞋子,费力挣开男人的桎梏,坐在一侧脱掉足袜,用手掌去温暖冰凉的脚底。 看她一系列古怪的举动,陆喻舟只当她害怕着凉,扯过她的双脚拢进自己的大手中。 宝珊蹬了蹬,没有蹬开,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不讲起道理来,能这样难缠。 男人的手起初还算老实,可渐渐的,那只手向上移动。 宝珊甚至怀疑,他想在这里原形毕露。 “大人自重!”宝珊用力一蹬,气得脸蛋煞白,失了血色。 雨越下越大,轿中的光线也越来越暗,角落的缝隙渗了雨水,嘀嗒嘀嗒落在长椅上。 风和日丽的清晨变得雷电交加,宝珊看不清陆喻舟的面庞,也揣测不出他的想法,等陆喻舟真的将她压在厢壁上时,她觉得这个男人之前是在刻意维持着假正经。 宝珊推搡的时候,指甲带着掌风,掴过男人的面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这一巴掌力道不算小,着实把陆喻舟打懵了。 一个谨慎小意的丫头,亮出了利爪。 陆喻舟摸了一下侧脸,松开了她。这一下打得他猝不及防,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打脸,多少打碎了几分自尊。 尊贵的缃国公世子,何时这般狼狈过,还不能失了风度,也不能还手。 他不曾纵容一个女子到这种地步,心里有些发闷,气氛瞬间变得冷凝。 宝珊窝在一角,将一双小脚掩在衣裙下。 恰有凉风吹入轿中,吹散了几分燥热,陆喻舟捏了一下眉骨,“真不跟我回去?” 宝珊淡道:“这话你没问烦,我已经回答烦了,不管再问几遍,我的答案都是‘不回’。” 讲话时,冷得牙齿打颤,她尽量调整呼吸,让自己吐字清晰,也将态度表达得十分明确,她这辈子都不愿再跟他有牵扯。 陆喻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令他捉摸不透的不是宝珊,而是他自己的心,明明该保持高冷姿态随她去留,甚至不给她回头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他,寡淡无情、不恋凡尘,可脚步总是不受控制地向她靠近。 其实,想要向她靠近的是他的心吧,可这会儿他还没有意识到。 她的多次拒绝打击到了他的骄傲,她眼中的排斥,是他铩羽而归的直接原因。 对方既然不愿,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算计和不齿,他也深深厌恶这样的自己。 陆喻舟深谙及时止损的重要性。 大雨如注,他闭眼凝思,拾起还未丢远的骄傲,告诉自己,为了一个不情愿的女人,让骄傲被反复践踏,实在不值得。既然不愿,那便算了,罢了。 这一次,是真的作罢 乌云散去,晴空万里,青青草地散发着水汽,慕夭踏着泥土跑过来,心里很是自责,掀开帘子时发现马车里只有宝珊一个人。 陆喻舟人呢? 宝珊愣愣坐在马车里,耳畔回荡着男人临走时说的话—— “主仆一场,日后若是遇见麻烦,可到陆氏任何一家宗亲寻求帮忙。” 陆氏是名门望族,宗亲遍布各地,若真遇见麻烦,可解燃眉之急。陆喻舟这么说,并不是虚假的客套,而是送给她一份保障,毕竟一个姑娘想要独自过活,困难极大。 掌心放着一枚冰冰凉凉的玉扳指,算是他给予的信物,宝珊没能退回去,也没有丢掉。 这算是他这个糊涂父亲留给孩子唯一的纪念吧。 看着宝珊红肿的唇,慕夭握着宝珊冰冷的手,“宝珊,他对你做了什么?” 宝珊虚弱地摇摇头,“慕姐姐,我们回去吧。” 一切都结束了,骄傲如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于她,经年之后,他们会成为点头之交,亦或是陌生人。 堤坝塌陷一案持续调查了三个月,在钦差们搜集到足够证据后,转交给了大理寺。陆喻舟和赵祎也早在七月初就已回宫复命。 这期间,陆喻舟没再打扰过宝珊,甚至连照面也未打过。而赵祎也信守诺言,没有逼迫慕夭,允她继续在民间游历,他们之间那层薄纱将破不破,变得愈缈。 孕五月。 从医馆出来,宝珊难掩喜色,坐诊大夫说胎儿发育的很好,日后一定是个健康的孩子,这对一个娘亲来说,无疑是最开心的消息。 慕夭拎着大包小包的婴儿用品,与宝珊有说有笑,“等孩子出生,要认我做干娘。” 宝珊弯唇,“好。” “不不,”慕夭立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孩子都认二叔做外公了,我还是做姨母吧。” 认慕先生做外公...... 外公...... 慕先生才三十有六,怎么就要做外公了? 宝珊哭笑不得,“慕先生可没提过,你别逗趣了。” 她都没资格认慕先生做义父,孩子怎么就认了慕先生做外公? 慕夭啧一声,掩口道:“你是不知道我二叔有多期待这个孩子,私下里藏了好多小老虎、小狐狸的玩偶,就等着孩子出生当做手信送给你们娘俩呢。” 对于藏手信这事儿,宝珊是一点不知情,心中涌出一股暖流,丝丝入扣地流入心田。 晚膳时分,宝珊坐在窗前方桌前喝粥,见慕时清拎着几个牛皮袋子走进来,想起慕夭的话,起身问道:“先生适才去哪儿了?” 慕时清抱拳咳了下,“闲着无事出去走走。” “先生买了什么?” “衣裳。” 可他手臂稍一晃,牛皮纸袋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不止有衣裳。 宝珊没再追问下去,为他点了一份晚膳。他的口味跟陆喻舟有些像,偏清淡,晚上从不沾荤腥。 孕五月,很多孕妇已经显怀,但宝珊骨架小,人清瘦,又穿着宽松的衣裙,还不怎么能看出来。 慕时清将其中一个牛皮袋子放在桌上,“我让成衣匠给你做了几身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 一个长辈给晚辈买衣裳无可厚非,但两人之间的联系是通过慕夭建立的,怎么说都有些说不过去。然而,慕时清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会给人怀了某种目的的感觉,这些衣裳,宝珊收也好,不收也好,他都不会在意。 宝珊捻捻纸袋里的衣裳,想起陆喻手的那句“没有不占的便宜”,忽然觉得陆喻舟说得不对。 在她心里,慕先生是浩然正气、襟怀坦白之人,与陆喻舟完全不同。 “多谢先生。”宝珊小声道了谢,清澈的眸子闪烁着对他的信任。 作为长辈,慕时清很想揉揉这个姑娘的头,可到底没有抬起手,“用膳吧。” 两人落座,慕时清提醒道:“从这个月起,孩子能听到你讲话了,你要时常给孩子哼哼曲儿,让孩子陶冶乐律。” 宝珊浅笑,“先生怎么知道这些?” “医书上看来的。” 宝珊没有问下去,怕再问下去就触碰到他的秘密了,也不知他与那位邵家小姐当初发展到了哪一步,是否也曾有过怀子的打算。 宝珊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多了。慕先生是个守礼的人,邵家小姐又是名门闺秀,即便两人相爱,也是发乎于情止于礼吧。 相爱...... 宝珊偷偷瞥了对面的男子一眼,学富五车、俊朗儒雅、风趣机敏、痴情无悔,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男人,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不能与心上人厮守吧。 不知邵家小姐是否爱着慕先生,宝珊的私心是向着“爱”的。 大内,皇宫。 官家从睡梦中惊醒,靠在软枕上闭目沉思,刚刚的梦境中出现一个穿着小老虎兜衣的男娃娃,胖胖的藕臂上带着银镯子,粉雕玉琢,可爱的很,眉眼跟婉儿特别的像。 婉这个字,是后宫的禁忌,没有妃嫔敢提起。 无缘无故,怎会梦见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呢? 官家掀开帷幔,单手捂着额头,静静望着窗外的明月。 婉儿,你在哪里?朕后悔了。 这时,寝宫外传来德妃的声音:“自本宫入宫,一直没有得见圣颜,公公行个方便,让本宫进去吧。” 德妃是太师的女儿,入宫即入四妃行列,年轻貌美,性子泼辣,可惜从未得到帝王召见。 御前太监为难道:“不是老奴不通传,今儿官家歇下的早,娘娘还是明晚过来吧。” 德妃嗔一声:“本宫悄悄看官家一眼,绝不打扰。” 御前太监连连摇头,“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徐贵。” 官家淡淡开口。 御前太监听见招呼,忙不失迭地小跑进来,“老奴在。” 官家瞥一眼,“让德妃进来。” 门外,德妃听见官家的话,心花怒放,扭着腰走了进来,跪在珠帘外。 御前太监笑着掀开帘子,“娘娘请。” 德妃小声道:“明儿一早再备份大礼给公公。” “不敢。”御前太监提醒道,“官家许久没传唤过妃嫔侍寝了,娘娘把握住今晚。” 殿内清幽,气氛尚好,德妃跪在脚踏前,仰着娇艳的脸,大着胆子打量官家,官家已入不惑之年,但未蓄须,斧凿刀削的面庞依旧俊美无俦。 听闻官家年轻时,是宫里最俊的皇子,德妃觉得,只怕那些年里,没有人会比官家更英俊了。 德妃历来是家中胆子最大的姑娘,见官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爬到了床尾,用从娘家学来媚术诱惑着君王。 官家仰靠在软枕上,淡淡凝着爬过来的女子,寝殿燃着烛台,不算清晰,但能照清人的模样,平心而论,德妃算是可以恃美行凶的女子。 一双染了蔻丹的手来到男人衣领前,“臣妾终于有幸得见官家了。” 话语里含着满满的委屈。 为君数载,见惯了美人投怀送抱的伎俩,官家躺着不动,任美人搔首弄姿。 快要水到渠成时,桌上的灯火一晃,照亮了德妃的一双眼眸,眼尾一颗泪痣极为明显。 官家眉宇一皱,大力扼住她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擦拭她的眼角。 泪痣是刻意点上去的。 怒火一触即燃。 德妃摔下龙床,惊慌失措,只听男人暴怒道:“滚出去,别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没有人能取代婉儿在他心里的位置。 当晚,德妃因侍寝不周,被赶出帝王寝宫,成了宫妃乃至各府主母的笑柄。这事儿传到赵祎那里,赵祎没甚情绪,自己的母妃是四妃之首,履皇后之权,亦不得圣宠。 在这森森后宫,后位无人,众人心知肚明,官家在等谁。 孕七月。 宝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宽松的衣裙已经遮不住孕味,为了不引起旁人的腹诽,慕时清在医馆后面的巷子临时租了一座宅子。 每日用膳后,宝珊都要跟着慕夭和齐冰在院子里散步,有时还能一饱耳福,听慕时清弹奏古琴。 肚里的孩子好像很喜欢听琴声,每次听到琴声都会动一动。每次胎动,宝珊会跟慕夭和齐冰分享自己的喜悦。 慕夭每天都念叨着希望自己的小外甥女早点出生,好让她捏一捏、抱一抱。 这日,慕时清有事外出,慕夭实在憋不住,带着宝珊和齐冰去了二叔的屋子。 客堂的软塌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偶、衣裳、被褥、尿布,都是慕时清一点一点准备出来的。 宝珊拿起尿布,失笑道:“先生...找人缝的?” “隔壁有个老裁缝。”慕夭托腮拨弄着玩偶,“我二叔对你的孩子真是太上心了,也是有缘吧,他膝下无子,把慈爱转到你肚子里这个了。” 宝珊放下尿布,认真问道:“慕先生真的膝下无子吗?” 慕夭叹口气,“不知道,当年我还穿尿裤呢,记不得二叔和邵家小姐的事了,但我娘提过,邵家小姐那时跟二叔走得很近,惹怒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官家,他们三人的感情纠葛够我写十本话本子了。” 摇着拨浪鼓的齐冰忽然道:“我听宫里人讲,邵家小姐是先帝看上的太子妃人选,可邵家小姐不想进宫,倒是与慕先生越走越近,这才惹怒了官家。我还听说...官家曾派人刺杀过慕先生,后来不知是何原因,不了了之了,但我也是道听途说。” 跟她们在一起,齐冰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宝珊和慕夭皆是一惊,慕夭拍案而起,“难怪我二叔对官家若即若离,官家也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了!” 齐冰捂住她的嘴,“隔墙有耳,你小声点。” 慕夭哼哼唧唧几声,气嘟嘟坐下。 齐冰忽然提醒道:“你不觉得,邵家小姐的经历跟你很像吗?都是被太子看上,也都不想入宫......” 慕夭瞪大杏眼,“那能一样吗?赵祎哪有官家那么虚伪啊?我当初跟陆喻舟演假戏时,也没见赵祎去刺杀陆喻舟啊。” “诋毁官家名声,直呼太子名讳,要挨板子的。”齐冰拍她脑门,“你不是演假戏之后才遇见太子的么。” 他们的相识,当真是不堪回首,慕夭捂住脸,感觉没脸见人了,不知怎地,耳畔忽然凭空响起了男人粗噶的呼吸声,惹得她心尖颤,连脖子都红了。 一旁的宝珊没听她们在聊什么,更没注意到慕夭的羞赧,她的心思一直沉浸在慕先生和邵家小姐的事情上,若是可以,她想要出一份力,去寻找这位神秘的邵家小姐。 可人海茫茫,慕先生和官家用了十多年都没有寻到,她又能去哪里找呢? 宝珊有些怅然,腹中忽然胎动,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也转移了慕夭和齐冰的注意力。 三个姑娘把手放在宝珊的肚子上,隔着衣衫感受着胎儿在蹬脚。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慕时清懒散地靠在门框上,革带上别着一把折扇,快要三十有七的人,依然温润俊逸,“你们在我屋里作甚?” 三人窘迫,慕夭笑嘻嘻道:“给你外孙女看手信呢,你外孙女可开心了,在宝珊肚子里动来动去。” 外孙女? 慕时清挑起远山眉。 宝珊赶忙道:“先生别听她胡诌,哪里来的外孙女......” 慕时清淡淡一笑,“这些确实是我给小阿笙准备的,不知小阿笙愿不愿意认我做外公?” 这话让宝珊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慕夭笑弯一双月亮眸,“那得先问小阿笙的娘亲答不答应。” 气氛尚好,慕时清也跟着半开起玩笑,“那阿笙的娘亲答应吗?” 第31章 阿笙 孕九月。 宝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走路也不像月份小时那样灵活,不仅如此,还时常心慌气喘,没有食欲。 坐诊的老大夫给她的膳食里添加了牡蛎、蛋黄等大补的食物,可宝珊怎么吃也胖不起来。 老大夫捋着胡子跟老伴叹道:“这丫头跟小婉儿的体质太像了。” 老妇人将米粥倒入瓷盅,叮嘱贺然之道:“你跟那姑娘说,胃口不好就少食多餐,要不然孩子生下来会羸弱的。” 贺然之装好瓷盅,将原话转告给了宝珊。 “有劳了。”宝珊弯弯唇角,眼中带着感激。她最近喜欢吃酸的食物,连吃面条都要加醋,慕夭和齐冰猜测,这胎可能是个带把的。 暮景残光,麻雀栖上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慕夭趴在宝珊的肚子上笑道:“他踢我脸了。” 腹中的小家伙在使劲儿地蹬脚,使得宝珊的肚皮一直动来动去。宝珊皱着眉,痛并快乐着。 晚膳后,宝珊抚着肚子在庭院里散步,长大的小黄狗奔过来,猛地停在一步之外,前爪并拢,伸着舌头盯着宝珊圆圆的肚子。 宝珊走过去,揉揉它的头,对腹中的孩子道:“阿笙,这是大圆。” “汪!”大圆吠叫一声,庞大的体格足以保护小主人了。 宝珊带着大圆在院子继续散步,忽然瞥见府门前走来一对母女,年长的妇人是隔壁的老裁缝,受慕时清之托,给宝珊缝制了很多衣裳、玩偶。 见她走来,宝珊迎上去,“您来了。” 老裁缝笑道:“慕先生让我再给姑娘做几身衣衫。” 自从腹中的孩子“认”了慕时清做外公,老裁缝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不是量体裁衣,就是嘘寒问暖。 宝珊摇摇头,“我衣裳够多了,先不做了。” “慕先生把银子都付了,姑娘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别让我还回去啊。”老妇人拿出尺,看向身侧的小女儿,“你扶姑娘进屋。” 小女儿蓓蓓十五六岁,与宝珊年纪相仿,因眼光高,至今未定亲,这会儿见到宝珊,眼中流露出鄙夷。 未婚怀子,腹中孩子没有父亲,听起来怪可怜的,可谁知道真正的原因啊,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被家主托付给慕先生照顾呢。 蓓蓓倒不觉得宝珊和慕先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慕先生芳兰竟体,不像拐人小妾的那种人。 有孕后,宝珊多少变得敏感,当触及蓓蓓的目光时,能感受到她的不友好。 从卧房出来,蓓蓓挽住母亲的手臂,小声道:“慕先生也太心善了,帮别人养女人不说,还要帮人家养孩子。” 老裁缝嗔一眼,“别胡说。” 想到慕先生风光霁月的容姿,蓓蓓心里小鹿乱撞,对宝珊更加鄙夷,“娘,你说慕先生这个年纪,身边为何没有妻儿?” 看出女儿的小心思,老裁缝掐了一下她的胳膊,“慕先生这样的贵人是咱们家能高攀的吗?你歇歇心思。” 蓓蓓撇撇嘴,没有接话,刚走出府门就见慕时清拎着网兜回来,网兜里面全是鲫鱼。 老裁缝拉着女儿就要走,蓓蓓挣开母亲的手,捋着头发走上前,“先生打哪儿回来?” “河边。” “凿冰捞的鱼啊?是要给姑娘熬鱼汤吗?” 慕时清等人租到此处后就隐姓埋名了,蓓蓓只知道眼前的男子姓慕,对其余三个姑娘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多多少少打听到一些消息,三个姑娘中只有带酒窝的女子是慕先生的亲人。 慕时清淡淡点头,绕开她进了府门。 汴京,帝姬府。 赵薛岚从外面回来,带着戾气,陆喻舟和赵祎联起手来将她参奏给官家,说她办案时误伤了百姓,引得百姓怨声载道。他们不提皇城司,只针对她一个人,摆明了欺负她,官家能瞧不出来?然而,更可气的是,官家明明看透了他们的意图,却还是暂停了她的职务。 陆喻舟和太子沆瀣一气,当她是软柿子吗?朝堂上扳不倒他们,就在朝堂之外收拾他们最在意的人。 她瞧不出陆喻舟最在意谁,但瞧得出赵祎最在意谁! 赵薛岚掌管皇城司情报机构,想要搜索谁的踪迹并非难事,除非人间蒸发。 孕十月。 将要临盆,宝珊每日还会坚持散步,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懒了,胎动明显减少,只有在傍晚时候喜欢动来动去,小家伙一动,大圆像是有所感应,立马撅起腚,做出臣服的姿态,惹笑了府中一众人。 这日,慕时清又去河面上凿洞垂钓,三个姑娘闲坐着,等待老大夫的到来。 因月份大,宝珊多走一段路就会感到肚皮紧绷,慕时清只好付足银子,让医馆的老两口按时过来给宝珊看诊。 岁暮天寒,老两口带着贺然之而来,一进屋子,老妇人就开始给宝珊按摩双脚,老大夫坐在一旁絮絮叨叨个不停,嫌她太清瘦,怕临盆时不顺利。 宝珊觉得腹部坠得慌,腰椎也难受,老妇人挤开丈夫,握住她的手慢慢解释着临盆前的规律。 “都是正常的现象,你不必焦虑,这些日子若是有了分娩征兆,孩子就要出生了。” “那是随时都可能分娩吗?” 老妇人揉揉她的头发,“是啊,随时都有可能临产,但我们看的紧,不必担忧。这几日,你照常作息,别累到就行。” “您能做稳婆吗?” “当然。”老妇人温和笑道,“我接生过许多婴儿。” 最难忘的一次,就是为那个叫婉儿的女子接生,既难产,产后又大出血,自那之后,老妇人每次替人接生,都心有余悸。 可这些,她不会同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子讲,会加重对方的心理负担。 贺然之站在屋外没事做,拿起斧头劈砍木条,又将木条堆放好。 蓓蓓拎着一桶羊奶走进来,瞧见院子里多了一个大男人,好奇地问道:“小哥是?” 贺然之放下斧头,“我是大夫。” “大夫还帮忙砍柴?”蓓蓓觉得宝珊就是一个狐媚子,到处勾引单纯的小哥,她放下桶,仰头道,“这是邻里的心意,劳烦小哥拿进去。” 贺然之道了谢,拎着桶走进灶房。 蓓蓓四下打量一圈,发现慕时清不在府中,也没心思逗留了。走出大门时,发现几个衣着华丽的男人拿着羊皮图舆走来。 一名男子问道:“敢问姑娘,这户人家的家主是姓慕吗?” 蓓蓓没多想,问道:“你们找慕先生有事?” 慕先生...... 几人互视几眼,他们找来,何止是有事,是索命。 但清天白日,几人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故意道:“应该不是这家,打扰了,告辞。” 说完,转身离开。 蓓蓓觉得他们怪怪的,但没多想,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晌午,慕时清拎着鲫鱼往回走,忽然察觉到异样,隐藏在暗中的扈从消失了行迹...... 机敏如他,深知被人盯上了,并且扈从被对方控制住了。看来,对方的人数不少。 他放下鲫鱼,当街放出一支响箭。响箭在空中炸开,砰地一声惊动了周围的百姓,也提醒着慕夭,他这边出事了。 在此之前,他们叔侄已经商量好,但凡他放出响箭,无论如何,都不能来救,必须马上撤离。 他知道慕夭会担心,故意告诉她,自己的脱身之计很多,叫她照顾好宝珊和齐冰就好。 府宅这边,慕夭望着黯淡的天空,握紧拳头,转身跑进屋子,叫齐冰和老夫妻扶着宝珊坐上马车,自己拽着贺然之收拾细软。大圆兀自跳到车廊上,安静地望着巷子口。不消片刻,几人一同离开了府宅。 大批刺客赶到时,府宅内空空如也,几人扑了一个空,立马分头去追。 马车颠簸,加上紧张,宝珊感到腹痛异常,胎动剧烈,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观她的反应,老妇人焦急道:“怕是要生了!” 慕夭磨磨牙,让齐冰将马车驶到医馆,嘱托老夫妻和贺然之,“我二人引开刺客,劳烦三位照顾下我妹妹,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说罢,让齐冰驶向城门。假若她是刺客,一定会在城门口加派人手,阻止目标逃出城。为了掩护宝珊,她必须铤而走险。 寒风刺骨,刮红耳垂,慕夭看向驾车的齐冰,“刺客是冲我们来的,与你无关,你可以现在弃我们而去,我们不会怪你。” 齐冰目视前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狂娟不羁,“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你不是,但这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我受太子之命前来护你周全,尔在吾在,绝不辜负。” 那一刻,慕夭知道,这个朋友,她结识定了。 老夫人和贺然之扶着宝珊去往里屋,老大夫坐在客堂内,暗中观察街道上的情况,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捡到小婉儿时也遇到过。 老大夫内心很慌,只盼着妻子能尽早将孩子接生出来,以免造成胎死腹中或一尸两命的结果。 贺然之从里屋出来,开始准备接生事宜,比起父亲,他淡定一些,“爹,一会儿那些人要是进来,你就说屋里有个产妇,不必隐瞒,越瞒越容易露馅。” “嗯。”老大夫催促道,“你快去烧热水。” 漏刻嘀嗒嘀嗒,宝珊一直处于痛苦之中,直到四个时辰后,孩子露出了脑袋。 老妇人开始循循善诱,深吸气,屏气,放松,一步步引导着宝珊。 宝珊呼吸短促,感觉到孩子正在一点点娩出...... 与此同时,客堂内走进两个高大的男人。 老大夫观他们的气色,并不像是来就医的,“两位看诊?” 其中一人拿出一幅画像,“见过这名女子吗?” 画像上的女子是带着酒窝的慕夭,老大夫一眼认出,摇摇头,“没见过。” 两人又问:“屋里面是什么人?” “附近的产妇,内人正在给接生。”老大夫装出一脸懵懂,“两位是衙役,在搜捕逃犯吗?” 两人冷目,“少废话,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老大夫板着脸不讲话。 里屋飘来血腥味,又传出产妇的痛呼,产痛的声音那般真实,两人对视一眼,没有怀疑,转身离开。 老大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安静的街巷,心里为慕夭等人捏把汗,刺客能搜捕到这里,说明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也不知慕夭他们是否奔去了府衙寻求帮忙。 他们看着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身手敏捷的练家子。 冬夜干冷,当狂风惊飞医馆檐上的麻雀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 “哇!” 佳庆十年,正月初七,小阿笙出生了。 城中不远处,慕时清蓦地回头,任狂风刮乱鬓发,视线凝在那间亮灯的医馆里,温润的眉眼泛起涟漪。 孩子,翌囡健康,熹伴成长1。 他转身,飘逸的身影没入黑夜,继续引开刺客。 医馆内,老妇人替小阿笙清洗完身上的污浊,用小碎花毯子裹好,放在宝珊的枕头边,“是个小公子,眉眼跟你很像,日后一定是个俊俏的人。” 宝珊虚弱地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紫黑色的脸蛋,泪水夺眶而出。 伶俜数载,终于有了可以牵挂的家人。 老妇人赶忙替她擦去眼泪,“不能哭,不能哭,对身子骨不好。” 宝珊点点头,无力地阖上眼帘,想让贺然之帮忙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但已没力气开口。 等宝珊睡下,老妇人俏俏来到客堂,把孩子抱给老伴看。 小家伙闭着眼,双手无目的地伸展着,憨态可爱。 老夫人坐在一旁,递出一枚羊脂玉佩,“从孩儿他娘脖子上取下来的,这个你看着眼熟吗?” 老大夫有些眼花,接过玉佩放在烛台下仔细打量,蓦地瞪眼,“这不是小婉儿留给小妮的吗?!” “你瞧清楚了吗?” “就是这枚玉佩。”老大夫指着上面的纹路,“这个花纹太特殊了,在别处根本没见过。” 夫妻俩惊讶地张了张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本以为已经折断的缘分,却由对方的骨肉延续上了。 老妇人把玉佩系在阿笙的襁褓上,等过了两刻钟,带着阿笙去找娘亲填饱肚子。 因为刚刚生产,母乳不算丰富,小阿笙努着小嘴吮起来,没一会儿就歪头睡着了。 一切都太过新奇,可心头的喜悦被担忧冲淡,宝珊一直绷着嘴角,心里装着事儿,她不知刺客是冲谁来的,只知自己没有帮上忙,很是愧疚。 老妇人扶宝珊躺下,宽慰道:“她们知道你在医馆,会来找你的。你快歇下,别落了病根。” 宝珊眨眨眼,“我没事,您把孩子放下,也去休息吧。” 毕竟上了年纪,宝珊怕老两口吃不消。 “我不累。”老妇人犹豫着问道,“能问你个事儿吗?” “您问。”答话时,宝珊发现了系在阿笙襁褓上的玉佩,心里一惊,伸手去够。 怕她激动,老妇人解下玉佩,帮她系在脖子上,跟她讲起了一段往事。 里屋静悄悄的,老妇人沙哑的嗓音似将年轮逆转,回到了那个夜晚...... 听完这段回忆完,宝珊的惊讶之情不亚于刚刚的老两口,她抓住老妇人的手,“您可知我娘的真实名字,家住何处?” 老妇人摇头,“你娘亲守口如瓶,不肯说,只说自己叫小婉,漂泊至此。但我觉得,她是遭人逼迫才不得不远走他乡的。” 宝珊有点失落,“那娘亲后来为何会离开镇上?” “被人追杀,”老妇人叹口气,“为了不连累我们一家,她带着一岁大的你悄然离开了。” 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守口如瓶,这些字眼令宝珊心痛,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才会对她自己这般狠? 宝珊疲惫地阖上眼,轻轻靠在阿笙身旁。 另一边,慕夭和齐冰甩开刺客,拐去衙门,途中遇见了慕时清,“二叔!” 慕时清跃上车廊,指着另一个方向,“衙门和驿馆外必定暗藏着刺客,我们去缃国公的堂弟家。” 缃国公的堂弟不恋权势,很早就开始从商,是当地商会的会长,手中人脉不少,也是最值得信任的。有缃国公这层关系,相信这位家主不会袖手旁观。 马车抵达一座大宅前,慕时清亲自去叩门,很快,家主披着大褂小跑出来,拱手道:“久仰慕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情况紧急,慕时清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正色道:“还请陆会长行个方便。” 陆会长皱起浓眉,引着他们走进宅子,“慕先生觉得是何人指使?” 慕时清递上一枚腰牌,“我与刺客交手时,从刺客身上拽下了这个。” 腰牌上刻有皇城司的标志。这是一场假公济私的暗杀,细细想来,也就那么几个可疑的幕后黑手。 商议过后,陆会长点点头,“这件事交给在下,慕先生和两个姑娘请放心,无人敢擅闯寒舍。” 慕时清道了谢,却只字未提宝珊和孩子。若是让陆会长知道宝珊的存在,还瞒得住陆喻舟吗? 因陆氏族人插手,那批潜入的刺客没办法再秘密搜索,只能一波一波撤离。 半月后,慕家叔侄避开众人,悄悄去往医馆,甫一进门,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儿。 慕夭把手信塞进慕时清手里,急匆匆跑进去,当她看见一个小不点靠在宝珊怀里嚎啕大哭时,心一下子融化了。 原来,小阿笙长这个模样,粉嫩粉嫩的小家伙。 宝珊早收到了慕夭的信函,知道他们今日会过来,还提早给小阿笙打扮了一番。 慕夭无所适从地蹭蹭手心,“让...让我抱抱。” 从未抱过弟弟妹妹的慕大小姐,别扭地抱着小阿笙,直被老大夫喊笨,小阿笙也很不配合的呜呜啼哭着。 慕时清走进来,将手信放在门口的长椅上,先观望了会儿,又走到水盆前净手,之后走到床前,静静看着外甥女怀里的小家伙。 小阿笙的哭声比这个年纪的孩子宏亮,还会用小拳头推慕夭的肩膀。 慕时清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慕夭松手,按捺不住道:“我来吧。” 慕夭扭头,“二叔抱过孩子?” “抱过小时候的你。” “......” 慕时清接过小阿笙,让他趴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出乎意料,小阿笙立马就不哭了,还睁开了黑漆漆的眼睛到处看。 老大夫坐在一旁捶着腿,哼笑道:“奶娃娃更喜欢慕先生。” 慕夭努努鼻子,走到慕时清身后,冲着阿笙微笑,见阿笙咬着手指头,试着拿开他的手。 婴儿的手软的不可思议,她都不敢用力。 抱了一会儿,慕时清想要放平阿笙,也好关心一下宝珊的身体,可刚放下,阿笙就开始哭闹,小脸憋得通红,谁哄也不行。 慕时清淡笑着又抱起他,坐在老大夫身旁,让慕夭从手信里拿出一个木匣,里面放着一对做工极为精致的银镯子。 “等阿笙百日宴时,再戴吧。” 百日宴? 宝珊从没想过要给孩子办百日宴,她未婚产子,哪里好意思张罗这些,但架不住慕家叔侄的坚持。 几人张罗着百日宴,小阿笙完全听不懂,打个哈欠趴在男人肩头睡着了。 小小的身体暖乎乎的,慕时清有点不愿放下了,“等阿笙满月,咱们就离开这里。” 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不能再给刺客卷土重来的机会,虽说有陆会长相护,但纸包不住火,长此以往,缃国公府一定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住缃国公父子,但慕时清已经跟宝珊母子相处出感情,出于同情亦或是私心,他也不想让陆家的人发现他们娘俩。 日子一天一天过,缃国公发现自己的长子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 因陆喻舟的身份和学识,受世家之托,上门来说亲的人不少,但都被拒绝了。 缃国公气哼哼去找儿子,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妻子,屋子里一阵安静,他自然是得不到答案,儿子根本不跟他谈心。 本就存了火气,又被赵氏尖酸的语气膈应一番,缃国公骑马去往酒馆,选了临湖的雅间,对月饮酒,不曾想,竟在湖边发现了一道身影。 官家微服出宫,独自一人漫步在湖边,当然,四周全是刻意隐藏的侍卫。 缃国公提着酒壶跑下楼,与官家来了一场“偶遇”。君臣二人像是回到了少年时,盘腿坐在岸边,对着滟滟湖面豪饮。 缃国公又为官家倒了一杯酒,“官家有心事吧。” 酒气上头,官家也没瞒着,笑道:“朕前几日梦见一个大胖小子,一度以为是朕流落在外的孙儿。” 缃国公笑笑,“皇子们都没有开花结果,官家说笑了。” “是啊,朕的孙儿怎么可能流落在外呢。”官家反问道,“要是爱卿的孙儿流落在外,多年后回来认亲,爱卿会认吗?” “当然,是陆家的子孙,老臣都会认回。” “要是私生子呢?” “这......”缃国公摇摇头,“不会的,老臣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哪个败家子要是敢弄出个私生子,他就把私生子的生父一道逐出家门。 官家笑笑,饮尽坛中酒,“言之尚早,凡事都说不定。” 对方若不是官家,缃国公可能就要动粗了,缃国公府最重视门第,怎么可能闹出这种丑事,简直对门楣是奇耻大辱。 两人喝空五六坛酒,官家想让人将喝倒的缃国公送回去,谁知这老先生抱着岸边的树干念着亡妻的闺名,说什么也不走,像是在耍酒疯。 能光明正大地怀念亡妻也是一种慰藉吧,酒气上头,官家忽然觉得感伤,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伙计,朕懂你的感受。” 说罢,起身叹口气,负手离去 陆喻舟过来接人时,缃国公正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呼噜声惊扰了树上栖息的麻雀。 一名侍卫守在旁边,见人家儿子来了,笑着道:“那卑职就把公爷交给世子了。” 看着醉酒后变成老小孩的父亲,眸光似绕了云雾,“有劳。” 侍卫离开后,陆喻舟挥退车夫,垂手站在岸边,由着寒风吹乱霜色衣裾,侧眸道:“父亲,回府吧。” 缃国公敞开双臂,仰望万千星辰,含糊道:“自你娘离世,你再没唤过我‘爹爹’。” 父亲比爹爹这个称呼更为正式,也更为疏离。 陆喻舟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望着粼粼水面,“父亲想念阿娘吗?” “想。”缃国公凝着月下的长子,就像在凝视当年偶遇在湖畔的发妻。 陆喻舟嘴角带讽,“想念和另娶他人是两回事?” 被风吹了一会儿,酒醒大半,缃国公晃晃悠悠站起来,“国公府不能没有主母,为父也不得不娶赵氏,你那时还小,不懂很正常。” “发妻病逝不到一年,就急着把新妇娶进门,”陆喻舟淡淡一笑,笑意薄凉,“儿子确实是不懂。” 他转身越过强壮的父亲,身量已比父亲高出许多。 看着儿子孤单的背影,缃国公抹把脸,大步走过去,“子均,等等为父。” 又半月,宝珊抱着满月的小阿笙,与老大夫一家告别。老两口捏捏阿笙胖胖的脸蛋,很是不舍。 老妇人搂着宝珊的肩,哽咽道:“若能找到婉儿,让她回来看看我们,我们都很挂念她。” 宝珊喉咙一涩,悲从中来,面上淡笑,“晚辈记下了。” 一行人离开江南小镇这日,天空飘起小雪,裹着厚被的阿笙趴在娘亲肩头,望着簌簌雪花,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映入乌云的虚影。 怕他着凉,慕时清在他脸上罩了一层薄纱,阿笙感受不到雪的沁凉,哼唧一声。 慕时清笑笑,从宝珊怀里接过他,抱在臂弯,让齐冰扶着宝珊登上马车,又把阿笙递进车厢。 齐冰伸手去接,不出意料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 小阿笙只认宝珊和慕时清,其余两个姑娘都不能抱。 车厢内,慕夭气闷地看着怒起小嘴找娘亲的阿笙,“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 宝珊眉梢一搐,一旁的齐冰好笑道:“人家不让你抱,你就甩脸子了?” 慕夭抱臂嘟嘴,觉得阿笙是个小白眼狼,白给他哼了几个月的小曲儿了,可凝着软玉温香的小家伙,慕夭的心又融化了,搓搓掌心,“阿笙,抱抱。” 阿笙小嘴一咧,就要挤泪豆子,惹笑了其他人。 马车驶入一望无际的郊野,慕时清沿途寻找着客栈,终于在寒风中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寻到一家悬着幌子的二层酒馆。 慕时清停下马车,隔着车帘子道:“我进去问问,能不能借宿一晚,外面风大,你们别出来。” 宝珊掀开窗帷,望着那抹身影进进出出,为她们忙前忙后,心里不是滋味,他明明是一个可以泛舟寒江雪的隐世高人,却为了他们娘俩染了人间的烟火。 稍许,慕时清迎着风走过来,搓热双手,“店家同意了,把孩子给我。” 宝珊递过阿笙,慕时清稳稳接住,把小家伙拢进氅衣里,大步走进酒馆。 酒馆里燃着火炉,几人脱去外衫,围坐在火炉旁取暖。店家端上姜茶和温酒,笑着跟他们聊起来。 小阿笙困得眼皮直耷拉,但没有哭闹,只是窝在慕时清的怀里昏昏欲睡。 花白头发的店家笑问:“这是你的小儿子?” 慕时清坦荡道:“我的小孙儿。” 店家惊讶,“你这年纪就有孙儿了?” “嗯。”慕时清淡笑,眼尾浮现几道笑纹,并不明显,从外表看去,他更像三十来岁的男子。 宝珊坐在一旁,有些拘束,自己的孩子成了先生的孙儿,自己却不是先生的女儿,连义女都不是...... 倏然,店家看向三个姑娘,随口问道:“哪个是你闺女啊?” 宝珊心一提,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慕时清从容地抬起手,沉笑道:“她。” 第32章 嫁我 “她。” 简简单单一个字,在宝珊心里掀起波浪,也不知慕先生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故意这么说,还是真的想收她做义女。 心底冉起一丝期待,又卑微至尘埃。慕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哪里是她这个婢子出身的人能够并肩的,他站在她永远企及不到的高度。 宝珊有些自卑,只因从小被养母教习着如何为奴为婢,如何讨好主子,从未教过她要如何挺直腰杆做人。 店家打量宝珊一眼,他们还真像父女,都给人一种清隽如风的感觉,不禁叹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孩子会打洞,这话不假。” 不知店家为何会有这种感慨,宝珊低头盯着裙裳的花纹,没有接话。 慕时清饮了几口酒,发现小阿笙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不住笑道:“阿笙现在不能喝,等你长大,外公带你去品尝最烈的状元红。” 阿笙攥着慕时清的尾指,发出细微的“嗯”声,众人嘴角一抽,小孩子拉臭臭了。 宝珊赶忙放下手中的小吃,伸手去接阿笙,想要带他出去换尿布,慕时清却快她一步,抱着阿笙站起身,“你们坐着,我去吧。” “先生不可。”在宝珊心里,先生的手是用来弹琴执箫的,怎么能给孩子换尿布? 一旁的慕夭拉住她,喂给她一块绿豆糕,“我二叔太喜欢阿笙了,臭臭的阿笙在他那里都是香的,你别管了,满足他做外公的欲望吧。” 宝珊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但慕时清已经抱着孩子离开了。 稍许,香喷喷的阿笙回到了众人面前,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寻找娘亲,努努嘴,像是饿了。 慕时清把孩子递还给宝珊,与店家一道出去了。 酒馆不大,拢共就有五个房间,店家和妻子带着幼子住一间,长子自己住一间,其余三间留给了慕时清一行人。听店家说,他的长子在城中的青楼里当打手,不常回来,一回来就跟搜刮一样,极为不孝,人还蛮横,夫妻俩甚是头大。 听此,慕时清没有多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不会随意插手他人的家务事。 店里仅有两张桌子,晚膳时,三个姑娘和老板娘带着孩子们坐在一起,老板娘正在给六岁的小儿子喂饭,语气不耐:“快吃,别总想着玩。” 六岁的顽童咀了一口米饭,噗的一下喷在了慕夭身上。 慕夭握着筷箸就要发怒,被齐冰按住手背。 “跟孩子计较什么。” 慕夭拍拍身上的米饭粒,瞪了顽童一眼。 一旁的老板娘狠狠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快给客人道歉!” 顽童摇头晃脑做着鬼脸,大言不惭道:“你敢瞪我,等我大哥回来,抠了你的眼珠子。”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慕夭默默劝着自己,忍住了火气,她实在不愿跟顽劣的孩子坐在一块,起身去往湢浴。 宝珊靠在桌边,抱着熟睡的阿笙,不方便走动,于是对齐冰道:“姐姐去看看夭夭吧。” 齐冰点点头,睨了顽童一眼,没有计较。 两人一走,老板娘开始对着宝珊大吐苦水,说自己和丈夫忙于生计,疏忽了对两个孩子的管教,小儿子跟长子学了一身的痞气。 宝珊温声细语地劝着老板娘要多管管孩子。 老板娘认同地点点头,可一旁的顽童盯上了宝珊怀里的小不点,拿手一指,“小胖猴。” “什么小胖猴?”老板娘又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老实吃饭,别冲撞客人。” 母子俩推推搡搡,老板娘气得拍筷箸,“别吃了,一边玩去吧!” 顽童也学着自己老娘的动作,一拍桌子,却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汤碗,一泓热汤溅出,在半空划了半圈,溅到宝珊那边。 状况突发,宝珊来不及躲闪,用身子护住怀里的阿笙,却被热汤溅了眼睛。 女子闷哼一声,感觉眼睛火辣辣的疼,想必是热汤里加了胡椒之类驱寒的粉末。辛辣刺激着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滴在阿笙的脸上,阿笙不安的大哭起来。 耳畔传来老板娘责骂孩子的声音,以及顽童的哭喊,打破了和乐的气氛。 视线一片漆黑,根本睁不开眼,宝珊双手颠着哇哇哭的阿笙,“娘没事,没事。” 双肩忽然被人扣住,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别睁眼,把孩子给我。” 是先生的声音。 宝珊鼻尖一酸,放松了手臂。 慕时清单手抱过阿笙,另一只手扶起宝珊,带她去往水盆前。 店家和老板娘一个劲儿的道歉,顽童一个劲儿的大哭,吵闹声扰得宝珊头大。 用清水冲了几遍眼睛,刺激感淡去一些,却还是睁不开眼,宝珊轻轻抚上阿笙软嫩的小脸,温柔地安抚着小家伙。 看着受了伤也不哭不喊的小姑娘,慕时清心里一阵阵难受,“疼吧?” 宝珊摇摇头,可俏脸煞白,一看就是在隐忍。 慕时清扶着宝珊步上旋梯,宝珊尽量控制着脚下,单手扶墙,一点点挪动脚步,“先生抱着阿笙就好。” “我心里有数。”慕时清没松开她的手臂,引着她走到房门口,刚巧慕夭换了衣裙出来,一见宝珊闭着双眼,赶忙迎了上来,听完事情经过后,气得直跺脚。 慕时清把阿笙放在床上,让慕夭帮忙看着,自己撑开宝珊的眼帘查看,蹙起眉宇,“需要请大夫。” 齐冰拿起唐刀,“我连夜骑马进城去寻个大夫。” 一个姑娘家功夫再高也会让人担心,慕夭用被子盖好阿笙,披上斗篷,“我跟你去。” 可她二人对附近的地势不熟,慕时清冷静道:“你们带上店家一起,让他帮忙指路。” 事不宜迟,慕夭和齐冰步下旋梯,同店家商量几句。店家心里有愧,二话没说,同她们乘坐马车去往下一座城池。 楼下还回荡着顽童的大哭声,可阿笙睡得很安稳,宝珊坐在椅子上,没有抱怨。 慕时清拧干一条湿帕,递给宝珊,“擦擦脸。” “多谢。” 慕时清坐在一侧,喟道:“你太能忍了。” “习惯了。”宝珊轻轻擦着脸蛋,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烛火散发着暖融的光,包拢着乖顺小意的姑娘,有那么一瞬间,慕时清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不甚明显,影影绰绰。 眼前的白衣小姑娘,与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有着一样上挑的眼尾,其实,宝珊的眼尾也有一颗泪痣,特别特别的小,几乎可以忽略。 宝珊闭着眼,并没发觉慕时清盯着自己的侧脸看,“先生帮我照看一下阿笙。” 慕时清垂下眼帘,敛起一闪而逝的悲伤,“我在照看着,阿笙还在睡。” 小家伙平躺在床上,歪着脑袋,一只小手握成拳露在棉被外面,水灵灵的像个小女娃。 慕时清揉了揉阿笙鼓鼓的肚子,眸中带着点点流光,阿笙就像一道暖光,照进他紧闭的心扉。 一楼大堂内,老板娘把儿子责备了一顿,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忽然,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寒风伴着酒气拂上面颊。 “娘。” 一身酒气的长子趔趔趄趄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狐朋狗友,都是一身的酒气。 老板娘心一惊,怕是这小子又回来要钱了,“阿阙,你搁哪儿回来的啊?” 程阙醉醺醺地走过来,“我爹呢?” “去城里了。” “儿子最近手头有点紧,”程阙打个酒嗝,“能不能借点银子应急?” 又是回来要钱的,每次都说手头紧,借了又不还! 老板娘握着抹布叉腰道:“没有,我跟你爹辛辛苦苦攒的银子,上次都被你拿光了,你何时能还上?” “一家人怎地说两家话?”程阙哼笑着招待朋友入座,“娘,帮我们烧几个菜,再开坛酒。” 儿子在青楼做打手,他的朋友能是什么安分的人啊,老板娘苦不堪言,默默去往灶房。 几人围着桌子吃吃喝喝,嘴里讲着荤段子,不堪入耳,气得老板娘头昏眼花。 这时,程阙注意到了二楼的情况,“有客人?”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来的路人也少,生意不好做,一年下来也挣不到十两银子,程阙每次回来都劝老两口开黑店,找些打手,勒索投宿者的银子,老两口怎么也不同意。 今儿刚好赶上,程阙单脚踩在板凳上,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起了勒索的心思。 老板娘警告道:“这几位客人衣着华贵、言谈风雅,不是好欺负的,你歇歇心思!” 一听“衣着华贵”,几人互视几眼,没搭理老板娘,继续大吃大喝,吵吵闹闹个不停。 坐得久了,宝珊想要起身走一走,却不好意思劳烦慕时清,只好僵坐在椅子上,偷偷捏着没有一丝赘肉的腰窝。 自从怀了身孕,胃口就一直不好,不见长肉,腰围没有多长一寸,还是清瘦的模样,母乳也少得可怜,有时候都不够阿笙喝,看着吃不饱的儿子,宝珊会躲在被子里抹眼泪,自责没照顾好阿笙。 发现她的异常,慕时清轻笑一声,“想走走?” 宝珊试着睁开眼睛,虽恢复一些光线,但眼睛肿得厉害,只能阖上眼帘继续陷入黑暗,“嗯。” 她站起身,小幅度地挪了几步,“先生看着阿笙就好,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 慕时清叹息着摇摇头,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阿笙很乖,别担心他,我扶你在屋里走走。” 宝珊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还没见过比她客气的后辈,慕时清没说什么,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自卑。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姑娘,应该被世道温柔以待,却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冷遇。 两人慢慢挪步,谁也没有打破沉寂。 门扉之外,程阙抠破菱格上的糊纸,眯起一只眼睛偷看了会儿,笑得直耸肩。 荒郊野岭,能瞧见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不容易,再看女子身旁的男子,像个书生,应该没多少攻击力。 程阙大喇喇走下旋梯,跟几个同伴说了心中的计划,“得手后,咱们把那小娘子带去青楼,以那小娘子的姿色,卖上五十两不曾问题。” 另一人不认同,“生过孩子,老鸨未必乐意。” “你没见到本人,见到了保准堵住你的臭嘴。” “这么漂亮?” 程阙靠在墙上,孟浪道:“爷现在心痒难耐。” 这里离城池很远,等到一更时分,慕夭等人还未归。慕时清端着托盘进屋,见宝珊正坐在床边握着小阿笙的手,失笑道:“先用膳吧。” 阿笙一直在睡,估计夜里醒来会折腾人,宝珊露出赧色,“待会儿还要麻烦先生。” 慕时清蹙眉,对她有着深深的无奈,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我很乐意照顾外孙。” 宝珊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僵硬着任他揉着头发。 慕时清忽然收回手,指尖发颤,这姑娘的头发跟邵婉一样柔润丝滑,触感都一模一样。 不怪他怔忪,痴情如他,永远记得与邵婉相处的点滴,以及女子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是如何划过的指尖。 一见倾情,一眼万年。 那温和的眉眼,俏丽的笑靥,勾缠心智,谁能想象,矜贵冷静的慕时清,曾为一人沉沦巅狂,失了全部理智。 他清晰记得,邵婉被纳入太子妃人选那晚,她在他怀里哭泣的模样,也清晰记得,自己失了风度,将她压在矮墙上的情景。 那个名叫婉儿的女子,是摧毁他理智的克星,一颦一笑都会要他的命。 克己者破欲,气势如巨浪席卷沙滩,却终究不忍吞噬她。 宝珊不知他陷入回忆,小声道:“先生?” 慕是清意识过来,垂下手臂,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砰的一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小阿笙。 “哇哇哇。” 阿笙哭得满脸通红,宝珊本能地抱起孩子,护在怀里。 趴在床边的大圆龇了龇牙,开始吠叫。 程阙带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走进来,在老板娘的苦求声中,抄起了刀。 几人一见宝珊相貌,纷纷露出垂涎之态,心道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程阙比他们几个认钱,打量一圈,目光落在站在床前的慕时清身上,刚刚跟母亲套话,得知了两个客人的关系,勾唇道:“不必废话,把钱交出来,准你带走一个。” 慕时清面不改色,“何意?” “带走一个听不懂?”程阙用地板刮着刀刃,猖狂至极,“孙儿和女儿,只能带走一个。” 看弱者面临痛苦抉择,是他的恶趣味。 慕时清露出一抹厌恶,耳尖稍动,并未察觉到有潜藏的帮手,想必他们就是一群不学无术、欺软怕硬的混混。 见他不露怯懦,程阙比划一下手势,几人将慕时清堵在床沿和人墙之间,可一半的人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宝珊身上。 宝珊紧紧护着哭哑嗓子的阿笙,手里握着齐冰送她的匕首。 程阙根本没把文弱书生放在眼里,对着慕时清的脸挥出一拳,其余人也作势要对慕时清拳打脚踢。谁知慕时清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摇开扇面时,扇骨中射出袖珍的九针,刺入几人的面部。 几人捂脸哀嚎,只有程阙避开了,只见他气急败坏地挥刀砍向慕时清,被慕时清扼住手腕。 力量的比拼下,程阙输给了慕时清,险些被对方掰断腕骨,若不是老板娘连连求情,只怕当即就要血溅帷幔。 慕时清踹出一脚,正中程阙腹部。程阙双膝跪在,呕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慕夭和齐冰也赶了回来。 比起折磨人,齐冰比慕时清在行的多,直接将几人扔出门外,砰一声关上门,不让阿笙见到冷残的一面。 没一会儿,门外响起杀猪般的嚎叫和求饶。 慕夭将老板娘拉到一边审问起始末。 没再搭理这些混混,慕时清收好折扇,看向握着匕首的宝珊,弯腰轻声道:“没事了,把匕首给我。” 宝珊僵着不动,双手紧紧握着手柄。姑娘吓坏了,又因为母则刚,披上了一层战衣,将最坚硬的一面展露出来,可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儿家,面对五大三粗的闯入者,怎会不怕。 “宝珊,”慕时清温声唤着她的名字,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松手。” 直到怀里的小阿笙停止了哭泣,宝珊才缓释过来,颤颤巍巍松开手,眼含泪光道:“先生...先生...” 女子眼中的泪水刺痛了慕时清的心,一个人能维持住七八分的坚强已是不易,这个姑娘却总是在人前表现出十足十的坚强,不愿拖人后腿,可她明明胆子不大,遇见危险也会害怕,是什么让她不得不筑起坚固的堡垒? 是悲惨的境遇? 真不知那些年里,受尽委屈的她是如何度过来的。 心中对这个姑娘愈发疼惜,慕时清俯身,将她和小阿笙轻轻拥进怀里,“好了,都过去了。” 先生的声音似有安抚情绪的效力,宝珊渐渐舒展身心,靠在他的肩上吸了吸鼻子。 这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依靠,这份依靠来自一个偶然邂逅的长辈。 被娘亲贴着胸口,被外公贴着后背,阿笙感觉到了安全感,竟咧嘴笑了。 听见憨憨的笑声,慕时清低头去看,见小家伙嘬着小嘴,舌头一下下舔着唇瓣。 小家伙饿了,却没有哭,想是那会儿哭累了。 慕时清松开母子俩,碰了碰阿笙的脸蛋,起身将慕夭和老板娘带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屋里陷入静谧,宝珊靠在软垫上,褰开衣摆喂阿笙吃母乳。 宝珊捏着阿笙的小肉手,尽量让自己放松心态。阿笙握住娘亲的手指,全身心地吃着,将刚刚的恐惧尽数忘掉了。 小孩子多好,忘性大,也幸好忘性大。宝珊弯唇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俄尔,慕夭带着大夫进来,为宝珊检查了眼睛。 大夫边配药,边感叹道:“幸亏及时冲了清水,否者后果不堪设想。” 之后一段时日,宝珊都是蒙着绸带,直到大雁北飞才彻底治好眼睛,一双剪 眸又恢复了清凌凌的光晕。 春的伊始,桃花绽放,小阿笙百天了,他们一行人也安顿在了另一座城中,离汴京越来越远。 城中到处开满玫粉色的刺蘼,花香怡人,几人在成簇的花海里给阿笙办了一场百日宴。 因为隐姓埋名,自然没有亲朋好友前来道贺,但花卉争艳、莺歌燕舞,别有一番意境。 这便是慕先生送给阿笙的百日宴,清风为伴,雀鸟为宾,把阿笙簇拥在其中。 阿笙躺在小床上,看着蓝天白云,笑没了一双眼睛。 三个多月的阿笙又白又胖,可爱的紧,一见娘亲站在床前,握住肉肉的小拳头想要翻身。 慕夭带着花环蹲在床边,拍手道:“阿笙翻一个给姨姨瞧瞧。” 阿笙铆足劲儿,扭着小身板翻了过来,趴在床上,咬住锦褥。 众人惊喜,纷纷抚掌,阿笙往上仰头,笑得可开心了。 孩子成了他们的愉悦源泉。 而阿笙的百日宴不久,就到了慕夭十七岁的生辰。 每年生辰,慕夭都是跟家人过的,一大宅子的人热热闹闹,有时还会收到官家赏赐的手信。可自从被赵薛岚设计毁了清白,慕夭再不想过生辰宴了,因为清白就是在及笄那年的生辰宴上丢失的。 那晚,她接过赵薛岚递来的御赐果饮,当着众人的面喝下一杯,却在后花园嬉戏时感到身体异常,浑身燥热。 碰巧的时,当时月亮门处走来两名扈从打扮的男人,径自逼近她。 她认出他们并非府中人,猜出果饮被赵薛岚动了手脚,于是扬起手,将一把沙土扬在两人眼睛上,趁机逃跑,本想去二进院找母亲,却被人一棒子打晕。 那晚下起大雨,也幸好是这场雨提前浇醒了她。 赵薛岚让人将她扔在一条巷子里,近邻巷子的就是一家破旧的窑子,随时有恩客搂着妓子走进巷子调.情。 一个人是有多憎恨对手,才会把对手置于死地,还要让对手身败名裂? 就因为她与陆喻舟做假戏,被赵薛岚报复至此? 慕夭咬破手掌,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淋着雨逃离。身体的异样提醒着她,必须要先去医馆。在寻觅了一炷香的时长后,终于发现了一家亮着灯的医馆,可就在她跑过去时,一顶小轿挡住了视线。 她跌跌撞撞、迷迷糊糊,误入了那顶轿子。 轿中坐着的男人俊美阴鸷,目光冷冽,周身透着不近人情的气场。 她蹬开抓她脚踝的车夫和侍卫,扯住男人衣裾,求他帮帮她。 潜意识里,即便失身,也要选个最好看的...... 赵祎那晚只是去医馆看腿的,御医们说他的腿疾治不好,他没有完全相信,身在宫阙,勾心斗角,九个皇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包括他自己,谁知道御医们有没有被威胁,从而不敢讲实话。然而这晚,腿疾没看成,白白捡了一个投怀送抱的姑娘。 这姑娘是宰相府的大小姐,汴京城小辣椒,与陆喻舟情投意合的女子,赵祎早就在宫宴上见过她。 一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女子,自信、大胆、俏皮,周身散发着暖融的气息。 看着苦苦哀求的慕夭,赵祎鬼迷了心窍,将人带回了东宫。 巫山云雨后,慕夭昏在了太子的降香黄檀大床上...... 想到此,坐在马车里的赵祎掀开窗帷,问道:“还有多久?” 内侍弯腰道:“还要半日的路程。” 赵祎放下帘子,“提前给齐冰送去消息,就说孤在城中驿馆等她。” 内侍点头,“老奴这就派人去送信儿。” “嗯。”赵祎闭眼靠在车壁上,手里捏着一对玉镯。 三个多月未见,她连一封信也不肯给他写,他只能放下手头的事务,专程来到这座小城给她庆贺十七岁的生辰。 纠缠两载,赵祎想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此时,毫不知情的慕夭正拉着齐冰,挨个摊位闲逛,想要给自己买一份生辰礼。 逛了半天,她选中一支桃花垂珠步摇,“好看吗?” 齐冰心里装着事,不走心地点头,“好看。” 慕夭问了价钱,又给齐冰和宝珊各买了一支。 回到临时租的宅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香。为了庆贺她的生辰,慕时清亲自下厨,正在准备她喜欢的饭菜。 慕夭跑进厢房,对着阿笙的脸蛋就是吧唧一口,“让我抱抱。” 阿笙蹬了蹬小胖腿,没有逃过慕夭的魔掌。 宝珊靠在床围上,看着慕夭抱起孩子,好笑道:“这么喜欢,你快嫁人,也好生一个。” 慕夭晃着阿笙,满眼欢喜,“有阿笙就够了,我才不生呢。” 看着这一大一小,宝珊摇摇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刺绣荷包,“生辰礼,祝姐姐早日觅得如意郎。” 荷包做工精致,上面绣着一对邓木鸟。 慕夭放下阿笙,笑嘻嘻接过荷包,系在裙带上,转了一圈,轻盈如燕。 晚膳时分,八菜一汤,慕时清开了一坛桃花酿,给慕夭和齐冰倒了一小盅,“宝珊不能喝。” 宝珊抿抿唇,乖巧的很。 慕时清端起酒盅,看向慕夭,“一切顺遂。” 简简单单的一句祝福,满含诚意。 碰杯后,三个姑娘执起筷箸开始品尝慕时清的手艺。阿笙看看松鼠鱼,又看看盐酥鸡,再看看坛焖肉,馋的直流口水。 慕时清一边给阿笙擦口水,一边对慕夭道:“我在汴京有座宅子,没住过,送你做生辰礼了。” 送宅子? 慕夭差点噎到,二叔出手也太阔绰了。正当她要婉拒时,府门前驶来一辆马车,马蹄声在幽静的巷子里极为突兀。 没等几人反应过来,齐冰递给慕夭一对耳珰,然后坐到府门前,恭敬地迎着赵祎进来。 慕夭的笑凝固住,心里把齐冰骂了三四遍,臭丫头又出卖她。 一见赵祎,宝珊下意思看向靠在慕时清怀里的阿笙,握筷的手狠狠一收,刚巧,赵祎也看了过来,目光落在阿笙身上,冷峻的面庞一怔,却听齐冰道:“这个婴儿是沿途捡的。” 赵祎挑了一下左侧眉尾,没有过多留意,“慕先生。” 慕时清抱着阿笙站起身,表情很淡,明知故问道:“殿下怎会来此?” 赵祎没有回答,吩咐内侍将他推到慕夭身边。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赵祎,慕夭退开几步,扯了扯嘴角,“殿下找我何事?” 不会是专程来为她庆生的吧? 静默一息,赵祎开口道:“我此来,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慕夭不明所以,“作何?” 赵祎淡淡道:“父皇给了我最后一个月的时限,让我尽快挑选出太子妃,否则就会圣旨赐婚。我想问,你当初可以为了陆喻舟演假戏,如今能否跟我也演一出假戏?” 第33章 两年(重要剧情) 慕夭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要再帮人演假戏,去制造尔侬我侬的假象,“殿下找错人了,我可担不起这个担子。” 赵祎面露不悦,“在你心中,陆喻舟是不可辜负的人,而孤是可有可无的人?” 什么跟什么啊...... 谁说陆喻舟是不可辜负的人?那她现在帮着宝珊隐瞒陆喻舟又算怎么回事?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又看不惯明越帝姬,才在陆喻舟的诱导下,做了轻狂之事,现在想起来,太不值得了。” 是真的不值得,为了一些虚名和报复心,让自己在及笄之日就尝到了云雨滋味,万劫不复。 听了她的话,赵祎脸上郁色更浓。 诱导?她怎么不说是诱惑?陆喻舟负有汴京第一公子的美名,倾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当年慕家小姐初长成,倾心一个文质彬彬的贵公子无可厚非,为了心上人甘愿飞蛾扑火也不是不无可能,况且,陆喻舟的狡猾暗藏在骨子里,谁知道当年对慕夭有没有一丝半点的动心。 虽然自己与陆喻舟私交甚好,也不十分介意他与慕夭的事,但还是做不到一笑而过。 察觉赵祎在翻旧账,慕夭心里窝火,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呢? 气氛有些僵持,齐冰摸摸鼻尖道:“这件事不差一时半会,殿下长途跋涉,先歇息一晚再议吧。” 赵祎没拒绝,慕夭也不好撵人,气嘟嘟坐回食桌,感觉生辰宴被他给毁了。 不管怎么说,赵祎是太子,慕时清也不好逐客,遂笑道:“殿下还未用膳吧,若是不嫌弃,就请入座,鄙人再去烧几个菜。” 赵祎有些诧异地看向慕时清,这样一位不染世俗的隐士,竟为了几个姑娘下厨煲汤。 “先生不必麻烦,晚辈吃不了多少。” 晚辈? 慕夭瞥瞥他,轻哼一声,态度还算可以!若是依然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太子架子,她立马把他轰走。 谁也不许对她二叔摆架子! “不麻烦,菜都已经摘好,殿下稍等。”慕时清没跟他客气,实在的很,把阿笙塞进宝珊怀里,起身去往灶房。 一投入娘亲的怀抱,阿笙闻到奶香,立马开始嘬嘴巴。幸好赵祎是个大男人,又没有子嗣,不懂婴儿对母乳的本能反应。 不过...... 赵祎接过齐冰斟的茶,边饮啜边打量着阿笙,小家伙看起来有些眼熟,“从哪里捡到的,为何没有送去官府?” 宝珊和慕夭对视一眼,有点尴尬,“没有人认领这个孩子,就先带在身边了。” 眼尾勾起一弯弧度,赵祎意味深长地看了齐冰一眼,眼底的冽光让齐冰无地自容。 当初给齐冰下达保护慕夭的指令时,就曾说过,凡事不分轻重,尽数上报。 捡到孩子,非同儿戏,以齐冰缜密的思绪怎会遗漏,除非是刻意瞒着不报。 赵祎的洞察力太强,三个姑娘都露出了赧色,只有阿笙在冲着这个陌生叔叔傻笑。 小胖墩白净粉嫩,毫无攻击力,能触及人们内心的柔软。赵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他在冲自己笑,狭眸微闪,手持茶盏示意了下。 阿笙哪懂大人的礼节,睁着圆圆的眼睛“咦”了一声,乍一听,还以为在喊“祎”。 心里有些好笑,赵祎放下茶盏,伸出手,“叔叔抱。” 冷面冷心的男人也会抱孩子?慕夭才不信,朝宝珊扬扬下巴,“能得殿下抱,是阿笙的福气,快递过去。” 宝珊起身,将阿笙送到赵祎怀里。 沉甸甸的小胖子敦实地坐在腿上,赵祎心里生出异样,下意识放轻手劲儿,掐着阿笙的腋下与之对视。 还以为多厉害,原来也不会抱孩子! 慕夭别过脸偷笑,露出腮边的酒窝。 被抱得不舒服,阿笙开始不乐意了,“嗯”了一声,尾音拉长,却没哭。 门口的太子侍卫打趣道:“这孩子懂得隐忍,有大将之风,日后说不定会有出息。” 赵祎瞥他们一眼,又看向皱眉的阿笙,总觉得有些眼熟。随着一声婴儿啼哭,赵祎松开手,把孩子还给了宝珊。 宝珊抱着阿笙走远,在庭院的柿子树前转圈。一回到娘亲怀里,阿笙就安静了,乖巧得像个懂事的大孩子。 没一会儿,慕时清将饭菜端上桌,与赵祎谈论着朝廷内外的大事。 因有慕夭在,赵祎没去猜测宝珊和慕时清为何不避嫌,而且,除了慕夭,他对其他女子不感兴趣,即便发现些端倪,也没有深究。 用膳后,宝珊和齐冰收拾着碗筷,慕时清招呼太子侍卫去膳堂用餐,院子里只剩下抱着阿笙的慕夭,以及站起身稍微活动腿脚的赵祎。 赵祎双腿有疾,但不是完全残疾,只是肌肉无力。他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在十二岁那年突然患疾,至今未诊断出病因罢了。 看着男人一双长腿费力地挪动,慕夭心里不是滋味,记忆中,十来岁的他也曾灿如春华,温文尔雅,而今,蛰于深宫,冷鸷阴郁,哪还有一点少年时候的影子。 赵祎坐回轮椅,将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自卑掩于眸中,掏出一对翡翠镯子,“送你的。” 艳绿色石花纹的镯子昂贵至极,慕夭抱紧阿笙,“殿下要是想用一对镯子收买我跟你演假戏,还是收收心思,我是不会答应的。” “不是收买你。”赵祎捏住她细细的腕子,将一只镯子套了上去,大小刚刚好。 这两年,她没胖没瘦,手腕的宽度跟那晚时候一样,赵祎曾扣住她的手腕按在枕头上,自然知道她该戴多大的镯子。 想到此,男人的手掌渐渐升温,熨烫了慕夭的肌肤。慕夭收回手,晃了晃手镯,想要摘下来,却被男人捏住另一只手腕直到一对镯子发生碰撞声,慕夭才发觉男人看她的目光变得炙热了。 视线定格一晌,赵祎移开眼,“明日跟我回宫,你帮我这个忙,我为你实现一个心愿。” 皇族乃至士大夫最讲究信守承诺,既然他允诺了,就一定会竭力实现,慕夭并不怀疑他的诚意,但她最想实现的心愿是将赵薛岚打入尘埃,他能做到吗? 说出心中所想后,慕夭直直盯着他男人的眼眸,“殿下能做到的话,我就跟你回去。” 赵祎默了默,半晌后,吐出一个清晰的字:“好。” 金乌西坠,晚霞映在男人纹路清晰的手掌上,只见他握住那只佩戴镯子的皓腕,郑重道:“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实现。” 晚风为证,男人一字一顿地给予了承诺。 就这样,慕夭带着对赵薛岚的仇恨,与赵祎踏上了回宫的路。 云边曈昽,宝珊于晨曦中送别友人离去。 马车驶离时,慕夭站在后廊上,手做喇叭状:“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宝珊朝着她挥手,晨风将那句“珍重”送入了慕夭的耳畔。 少了慕夭的宅子,宝珊觉得冷清许多,可她此时还不知,与慕夭这一别,就是两载 不久后,赵祎和慕夭乘船渡河,船舱突然漏水,整条船沉入水底,被当地人打捞上来时,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太子遇险失踪,震惊朝野。 消息很快传开,慕时清和宝珊既悲痛又自责,在慕夭乘船的岸边等了十日,还是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不过,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阿笙感受到娘亲和外公的悲痛,不哭不闹,每天被娘亲抱着去往岸边,望着湍急的河水,不知自己在等着谁归来。 因慕夭失踪,慕时清寝食难安,想要去寻找外甥女,这样就没办法留在宝珊母子身边。 临行前,他拜托了想要去寻太子的齐冰,“你我必须留下一人。在打探消息上,我比你有经验,在人脉上,我亦比你交际广,你安心留在这里,免去我的后顾之忧,我也好全心寻人。” 权衡利弊后,齐冰点头同意了。 慕时清离开时,还给宝珊和阿笙留下两个女隐卫,然后独自一人踏上了寻人的路途。 这一次,他的心海里有多了两个人,心情也更为沉重。 送别慕时清那天,阿笙窝在娘亲怀里,攥着男人的衣袖,哭得眼睛通红。 慕时清温声安抚着,与他额头抵额头,“阿笙乖,等外公回来好吗?” 回答他的,是婴儿更大的哭声。 宝珊抱着阿笙,跟在慕时清身后,久久不愿停下脚步,因为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虽自卑,却还是任由心意沉沦,把他当成了老师、父亲,当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与之离别,极为不舍。 送出十里后,慕时清转过身,扬了一下唇角,“回去吧,孩子困了。” 将阿笙递给齐冰,宝珊忍着喉咙的涩然走到慕时清面前,递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熬夜缝制的夏衫和鞋子,“先生此行,务必珍重,我在此等待先生带着慕姐姐回来。” 春风缱绻,带着悲凉的调调,慕时清颔首,“我...走了。” 宝珊握住拳头转身,拉着齐冰往回走,不想给他造成任何心理负担,可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的男人道:“宝珊。” 宝珊蓦然回头,视线被一抹身影遮蔽,紧接着,整个人落入一方温热的怀抱,水眸微微一瞠,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抱着瘦弱的姑娘,慕时清的心异常沉闷,他轻轻拍着她发颤的肩膀,柔声道:“照顾好自己,等我的好消息。”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宝珊紧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按时歇息,不要累坏了身子骨。” “好。” 沉重的承诺回荡在安静的清晨。 慕时清离开那日,桃花漫野,绿草如茵,宝珊在心底告诉自己,等下一个春日到来,阿笙长大了,先生和慕姐姐也会重回自己身边,到那时,她再也不要同他们分开。 汴京,大内皇宫。 得知太子失踪,官家勃然大怒,虽说自己总是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严厉的一面,但血浓于水,怎会不为自己的骨肉感到担心难过。 皇城司接到圣旨,几乎出动了一半的人力寻找,皇城司的几个头目更是在官家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不找到太子,要么永不回宫,要么提头来见。 几个头目相继出宫,皇城司剩下的职权又落回了赵薛岚手里,也是没有法子,除了她,没人能压得住皇城司那些被称为“疯狗”的侍卫。 可人力出动了一半,过了半月也未寻到太子的任何踪迹,官家开始怀疑皇城司的办案能力了。 这期间,其余八个皇子时常来宽慰官家,尤其是三皇子和五皇子,殷勤的很,逐渐在官家面前显露了过人的本事,也不再遮蔽锋芒,而年纪最小的九皇子赵澈只有十五岁,却比他们懂得收敛,一直陪伴在季贵妃身边,也就是太子生母的身边,赢得了朝臣们的称赞。 国祚昌盛时,可不立储君,若非赵祎双腿受损,怕他被病痛压垮,性子愈发阴郁,官家也不会那么早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成为各大势力的眼中钉。 沉浮朝野多年,官家的直觉是,这件事并非偶然,有人开始出手了。 太子失踪,最发愁的就是辅佐和看好太子的一众臣子,包括缃国公父子和慕宰相。 比起两位老者,陆喻舟还算从容淡定,每日照常办公,只是时常会在公廨和家宅中听见一阵阵叹息声。 在太子失踪的一个月后,陆喻舟收到一则密保,三皇子及其势力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争取储君之位了。他还听说,其余皇子也在积极拉拢人脉,一时间,朝中暗流涌动,想必一场场血雨腥风即将上演。可就在皇子们争得头破血流时,唯有九皇子在默默寻找着太子,得了仁义之名。 在皇位的角逐中,陆喻舟一直力挺赵祎,两人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在他看来,其余几个皇子中最有城府和手腕的人不是家族势力强盛的三皇子,也非学富五车的五皇子,而是那个以仁义行走于朝野的九皇子。 放下笔,陆喻舟双手交叉,静静思忖着几位皇子的前程和命运,最后化为一声冷笑,消弭无形。 因寻找太子一事,缃国公急得焦头烂额,再没心思去管儿子的婚事,陆喻舟更不会对婚事上心,在他看来,公牍比婚书有趣多了。 这段时日,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名叫宝珊的女子,也只是淡淡拧眉,没有因此烦心,而宝珊从未想起过他。 夜里因母乳不足,阿笙饿得直哭,宝珊抱着他轻晃,一勺勺喂着羊奶。阿笙就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厌过奶,一尝到母乳就高兴的不行,喂他喝羊奶属实是委屈他了。 喂完奶,母子俩坐在窗前,看着明净墨空中的皎月,宝珊温声道:“阿笙,那是月亮。” 阿笙仰头看着月亮,懵懵懂懂的眼中映出月的轮廓。 宝珊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抓着他的小胖手,指着月亮,“等到月圆时,咱们就要跟外公和姨母团圆了。” 听见“外公”两个字,阿笙呵呵傻乐起来,像是知道外公是谁。 可真到了月圆夜,母子俩并未等到想要见的人,连封书信都无,可谓音信全无。落差感充斥心间,又要强打起精神,等待下一个月圆。雨丝风片的春日,被红衰翠减的秋日更替,那些被牵挂的人始终未归,一季一季的更迭,一转眼就是两个年头。 佳庆十二年,迎春花开,枝桠吐新,江南的小镇上热闹非凡。 一个身量不高的小胖墩蹲在私塾外,手里拿着融化的糖葫芦,正认真听着高墙内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他嘬了一口融化的糖,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稍许,私塾散学,穿着学子服的小童们由仆人们领着离开。 小胖墩瞄到一个跟自己一样矮的小瘦子,颠颠追上去,奶声奶气地叫道:“呦呦等等我。” 名叫呦呦的小瘦子松开仆人的手,转过身来,皱眉噘嘴:“阿笙,你怎么又来了?” 小胖墩阿笙笑着递出另一根糖葫芦,“喏,给你的。” 看着融化的糖葫芦,呦呦一点儿也不想要。他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知道自己与一个没爹的小东西是邻居。 不是呦呦势利眼,是身在势利眼的大宅子里,耳濡目染,潜意识里觉得阿笙是个不吉利的人。因为,家中长辈时常念叨,他娘是个貌美的寡妇,让家中的小孩子们不要理他们娘俩。 又被邻居家的小哥哥嫌弃了,阿笙蹭蹭黏糊糊的小手,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齐冰,露出委屈的表情,却犟着没哭,因为娘亲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长大是要保护娘亲的,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两岁大的幼童穿着月白色的袄衣,手臂上戴着一对银镯子,腰上系着一个绣着慕字的荷包,乖乖巧巧,安安静静,怎么就被世道中的人嫌弃上了? 比起毫无攻击力的阿笙,齐冰就显得冷冽许多,厉目一瞥,吓了呦呦一跳。 呦呦赶紧握住仆人的手,催促他带自己回府。 仆人是个没眼力见的,抱起呦呦,挖苦着道:“她家连个壮丁都没有,少爷有什么可怕的?” 呦呦不敢直视齐冰的眼睛,扭过头瑟瑟发抖。 见状,仆人更没好气了,“她们家拢共仨人,一个寡妇、一个老姑娘,一个小笨蛋,人丁不兴旺,少爷不必害怕。” 看着主仆俩走远,阿笙粉嫩的小脸溢出愁态,抬手抓住齐冰的手腕,“姨母,什么是寡妇?” 他说话还不流利,“寡妇”两个字说得很是别扭。 齐冰蹲下来,掏出帕子替他擦手,为了不让阿笙难过,平静地解释道:“死了丈夫的女子,被称为寡妇。” 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 阿笙十分聪慧,还有些早熟,但还是不能理解男人与女人、丈夫与妻子的关系,在他单纯的意识里,把寡妇和娘亲当成了一回事。 回到宅子,阿笙跑进正房,“娘,阿笙回来啦!” 坐在稍间刺绣的宝珊放下绣棚,起身走向儿子。 女子蛾眉曼睩、姱容婀娜,褪去青涩,已然出落得沉鱼落雁,是那种走哪儿都会吸人视线的绝艳女子。 阿笙伸出小胖手扑过去,脚步急的不行,离开小半个时辰,就开始想念娘亲了。 会撒娇的孩子惹人疼,宝珊笑着抱起他颠了颠,打趣道:“我们阿笙又胖了。” 小胖墩名副其实。 阿笙搂住宝珊的脖子,“阿笙不胖。” 宝珊拍拍他的后背,有点好笑,说他胖还不乐意了。 一般到了两岁多的年纪,小孩子会稍稍退去婴儿肥,可阿笙从满月就白胖白胖的,如今越发的胖,宝珊抱着都费劲儿。 母子俩在屋子里玩闹了一会儿,等闻到饭香,阿笙跳在地上,颠颠跑出去。 趴在门口的大黄狗也蹿跳出去,跟在小主人身侧。阿笙拍着大圆的狗头,学着娘亲的语气,“大圆又胖啦。” 屋里的宝珊抽下眉梢,笑着摇摇头。 夜幕拉下,又是中旬月圆时。 慕先生还奔波于寻找慕夭和太子的途中,因为惭愧,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去汴京,但每隔三个月,就会让人给母子俩寄送手信和银两。 宝珊对慕家叔侄甚是想念,很想带着阿笙一块帮忙寻找,可阿笙还太小,会扯后腿。找人是大事,不可儿戏,宝珊只好等在原地,每日盼着重逢。 夜里,宝珊在给阿笙整理衣裳时,发现了被久置于箱底的玉扳指,这才想起阿笙还有爹爹。 可即便瞧见了玉扳指,宝珊的心中也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当初离开时,想给阿笙留个父亲的东西做纪念,如今看来是多余了。 将玉扳指再次置于箱底,宝珊叠好衣裳,躺到床的外侧。 阿笙爬到她身上,一口一个“娘亲”的叫,撒娇的不行,也不知跟谁学的。 宝珊将他裹在被子里,哄道:“月亮躲进云中了,咱们也该安寝了。” 阿笙亲亲她的脸蛋,笑嘻嘻地闭上眼睛,俏皮的样子有点像慕夭,可他是个男娃娃呀。 很多时候,宝珊都在反思,是不是因为阿笙没有父亲,接触不到阳刚之气,才会使得性格软软糯糯,可反过来一想,软软糯糯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呀,像隔壁的呦呦,着实不讨喜。 宝珊搂紧儿子,将心事锁进心底。 翌日一早,有人登门求医,宝珊带病患坐在树荫下,望闻问切后,执笔写下药方。这两年除了照顾阿笙,和尽己所能地托人打听慕夭和太子的下落外,就只剩下学医这件事,如今,她已成为附近邻里求医问诊的首选大夫。 可附近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是不愿意过来求诊,一是府中有侍医,二是因为宝珊的名声不好。 那些人常念叨寡妇门前是非多,对宝珊的态度始终恶劣,而且,宝珊有着出水芙蓉般的美貌,让一些人又酸又嫉又厌。 病患留下银两,道了谢离去。 宝珊将看诊的银两连同慕时清差人送来的银两装进小匣子,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虽然已恢复自由身,但她对自己依然拮据,倒是对齐冰很大方,还偷偷帮齐冰攒着嫁妆。 这一年的春季雨水很大,冲垮了几条河的堤坝,朝廷派人前来调查,看看是否与三年前的堤坝案子如出一辙,是否有人营私舞弊,偷减了工料。 而这次派的钦差即是已升为中书宰相的陆喻舟。 慕宰相致仕,与中书省的官员们一同向官家推举陆喻舟为相。 为了突击,陆喻舟在来的路上封锁了队伍的消息,连地方官员都不知晓他们的行踪。 这日一早,宝珊要为附近的孕妇看诊,提着药箱离开时,叮嘱阿笙不准离开齐冰的视线。阿笙点头应下,等娘亲一离开,就拉着齐冰陪他转圈圈,齐冰正在摘菜,让他自己先转。 “喔。”阿笙听话地走到树下,开始转圈圈,树荫下的大黄狗一见小主子这样,也跟着圈起来,庭院内传出孩童咯咯的笑声。 陡然,门外响起马蹄声,想是有人打马而来。阿笙带着大黄狗趴在门缝前,偷偷打量外面,见一匹通体黑亮的马匹迈着优雅的步子经过,马背上驮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 阿笙转头,又瞧见几匹棕色马匹驮着几个强壮的男子经过,一行人威武严肃,不苟言笑。 蓦地,跨坐黑马的男子瞥眸看向半开的门缝,隐约瞧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 男子没有多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驱马离开。 阿笙低着头,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等人马离开,才打开门,探出头去,凝着那个方向,好奇地打量着。 灶房前,齐冰端着木盆走出来时,发现阿笙撅着屁墩向外看,等她也向外看时,巷子里空无一人。 “看什么呢?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阿笙坐在大门前,托腮回道:“在看当官的。” 齐冰好笑,放下木盆,掐了一把他的脸蛋,“你还认识当官的?” 阿笙哪里认识,只是觉得那些人浩然正气,随口答了一句。 巷子外,副官驱马上前,“陆相,适才偷窥咱们的,会是谁的眼线吗?需要卑职去查看一下吗?” 陆喻舟目视前方,语气平平:“不必。” 一个幼童而已。 为了避开官府的人,他们特意乔装进城,只为先到堤坝附近考察一番,而这条巷子,是通往堤坝最近的选择。 第34章 是他 为孕妇看完诊,宝珊挎上药箱,叮嘱道:“夫人的脉象没有异常,但月份大了,还需要郎君多加照料,切莫磕了碰了。” 男子点点头,“我送大夫。” 宝珊提步走出房门,与男子隔着几步的距离,心里想着晌午是给阿笙煮饺子还是煎饺子,唇边露出温柔的笑。 行至游廊拐角时,男子趁周围无人,露出一丝觊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宝珊的腰身,“内人怀子后,身形如水桶,想必产后也恢复不了,敢问小娘子是如何做到腰如束素的?” 对方的目光太过放浪,宝珊拧眉,扣紧药箱,“无可奉告,借过。” 男子挡在廊道中间,满满的佻达之意,“四下无人,小娘子就别装了,说说价钱吧。” 这话冒失,让人心里产生不适,宝珊漠着小脸绕开他,迈着莲步离开。 不上钩? 男子靠在廊柱上,双手抱臂,“回去好好想想,爷等你。” 从打自立门户,宝珊总是收到异样的目光和男人不怀好意的试探,心里除了厌恶还有一丝无助,但人在逆境中,奢望不到太多的阳光,眼泪也最是无用,她早已筑起了坚强的心垒。 回去的路上,宝珊想给阿笙买一个糖人,于是走到摊位前排队,好巧不巧遇见了呦呦和他的母亲。 妇人排在宝珊后面,认出宝珊后,将呦呦拉到身侧,一副与之不熟的模样。 宝珊懒得理会,继续排队,等排到她时,摊位上只剩下一个糖人了。 “我要一个。” 她掏出铜板,放在摊子的碗里,谁知,后面的呦呦忽然哭闹起来,说没有糖人吃了。 妇人安抚了孩子一会儿,塞给宝珊一两碎银,让她把糖人让出来。 明明是自己先排到的,为何要让出?宝珊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将碎银丢回妇人手里,“我家阿笙也喜欢吃糖人。” 妇人哼笑一声,语气略显尖酸,“你家阿笙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你能给他摘下来?” 哪个小孩子不喜欢月亮?宝珊看向呦呦,“呦呦,你要月亮吗?” 呦呦太小,分不清娘亲是在针对这个女子,点点头,“喜欢。” 宝珊瞥了妇人一眼,“呦呦也喜欢,你去摘好了。” 妇人一噎,觉得自己被抹了面子,以自家的财气和地位,不该受这气儿,“你给我放尊重点!” 到底是谁不尊重人?宝珊不想再搭茬,拿起糖人离开。 妇人冲着她的背影骂道:“小贱蹄子,以后少出来蛊惑人心,当心自食恶果,好心提醒你一句,想要跟你睡觉的男人多了去了,连城边的乞丐都想。” 如此歹毒的话,令宝珊变了脸色,转身道:“夫人才应该自重,别教坏了孩子。” 与世家注重体面的贵妇比不得,妇人身上带着市井之气,稍一被激,管不住嘴,非要跟人争个高低,“我把‘自重’二字送给你,回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狐媚相吧!” 突然,一抹刀影晃了双眼,待妇人反应过来时,脖颈上多了一把锋利的刚刀,刀刃割断了她的一绺长发。 执刀者是名女子,即是慕时清留给宝珊的女暗卫之一。 平日里,两名暗卫从不现身,今日实在听不下去,才当着众人拔了刀。 “向我家小姐道歉!” 瞧热闹的路人这才知道,她为何没有被人滋扰过。 能拥有暗卫的女子多半是世家出身的小姐,难道她是与人私奔,却在私奔的途中失去了情郎? 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夫人哆哆嗦嗦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敢这么对我,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暗卫冷笑,手腕一转,又割断她一绺长发,“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阴森森的语气像从炼狱中传出来的,妇人哪敢不信,冲着宝珊喊了一声:“小娘子恕罪啊!” 宝珊没理,拿着糖人走远,身后传来妇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哭喊。 暗卫只是用妇人的脸蹭了蹭刀背,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吓,当场晕了过去...... 回到宅子,刚推开门,一个小团子扑了过来,“娘。” 宝珊屈膝,摸摸阿笙的脸,“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气姨母?” 阿笙盯着娘亲手里的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姨母说阿笙可乖啦。” 小家伙话语含糊,但脑子灵活,为了吃到糖人,更是卖力地夸奖自己,惹笑了正在晾衣服的齐冰。 齐冰揶揄道:“是乖,就是尿床了。” 阿笙小脸一热,略带抱怨地嘟囔一声:“姨母真坏。” 专揭人家短处。 宝珊拍拍儿子的小脑袋瓜,把糖人递给他,“去吃吧。” 一根糖人就能让小家伙喜笑颜开,也可能是宝珊不常给他吃甜的,一见到甜食就跟小时候见到母乳一样。 堤坝之上,大风卷着河水的湿潮扑面而来,陆喻舟伫立在钦差的最前面,手执图纸,细细比量,剑眉越皱越紧。 这次的偷工减料,比之三年前有过之无不及。 从堤坝上下来,众人都瞧出陆喻舟的不悦。 “相爷可要现在去当地的官署?” 陆喻舟没有接话,捏着图纸,负手走向马匹。钦差们了然,宰相大人要“大开杀戒”了。 中书宰相突然莅临,当地官员们火急火燎地赶到衙门,一进门就见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大案前,单手撑头,慢慢翻着名册薄。 请安后,官员们分站两列,等着指示,心里都在感慨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已然位极人臣,日后必然成为呼风唤雨的存在。 功高盖主,官家会一再重用他吗?可眼下,在处理朝政上,无人可与之匹敌。官员们还听说,明越帝姬倾心于他,想招之做驸马,若真入赘皇家,手里的权力可是要放下的。 看完名册,陆喻舟靠坐在椅背上,长指轻敲桌面,低沉开口:“谁是郭尧杰?” 众人纷纷看向站在最前排的郭尧杰,此人是从州城特意赶来镇上的,官职为提辖官。 郭尧杰上前一步,作揖道:“下官在。” 陆喻舟点了点名册上关于他的官职,“提辖,主练兵、督捕等职。” “是...是的。”皇城来的钦差不会无缘无故点谁的名字,郭尧杰开始心慌。 堂内静默许久,忽而听见陆喻舟轻笑,笑意凛然,“此处修建堤坝时,你主动向朝廷请缨,自筹人力物力,为百姓筑坝,赢得了不少赞许,也因此拿到了统领修坝的职权,可有此事?” 郭尧杰颤下眼皮,“确有此事。” “那为何要偷工减料?是因为缺银子花吗?” 郭尧杰赶忙摆手,“相爷何处此言?下官不曾偷工减料,还请相爷明察!” “来的途中,我已将你们调查个七七八八,不必在我面前巧舌如簧。这次堤坝坍塌,造成了严重的人员伤亡,也让国库损失了上千两白银,这个责任,你让谁来替你承担?!”陆喻舟让副官取来图纸,甩在地上,“监守自盗,矢口抵赖,罪加一等,你先想清楚,再回答本官接下来的问题,否则,就不是罪加一等了!” 中书宰相的气场太过强大,哪里是郭尧杰能接住的,再听他笃定的语气,必然是有备而来,今日怎么也不能浑水摸鱼了。郭尧杰噗通跪在地上,吓得不敢开口。 杀一儆百,另一些人也开始惶惶不安。 郭尧杰出事,宗亲们提心吊胆,其中一户亲戚,正是阿笙的邻居呦呦家。 次日一大早,宝珊提着药箱出诊,瞧见隔壁正在搬东西,正常的相处下,该打听一下邻居为何忽然搬迁,可宝珊与他家不和,哪会主动去找气儿受。 因为出了昨日的口舌,两名女暗卫选择跟着宝珊,怕她被对方报复。 府中只剩下齐冰和阿笙,一大一小在院子里玩起投壶。齐冰连中后,阿笙着急了,学着她的架势将箭矢投向瓶口。 没中。 齐冰笑道:“一共二十次,让你五次,要是还输,自己洗尿裤。” 阿笙握紧小胖手,仰头僵着小脸,才不承认自己尿床了,倔起来的小模样跟宝珊一模一样。 “瞅我也没用,输了自己洗尿裤。” 齐冰百发百中,急的阿笙直挠耳朵。 倏然,一只猎隼落在壶旁,震惊了嬉戏的齐冰。 是太子的猎隼! 猎隼扑棱几下翅膀,朝一个方向飞去。 情急之下,齐冰扣住阿笙的肩膀,将他锁进屋子,“你和大圆在屋子里乖乖等的,姨母很快回来!” 说罢,不等阿笙应声,几个健步跑到马厩里,牵出一匹白马,飞也似的追了出去,留下一脸懵的阿笙。 阿笙拱着屁墩爬上床,推开支摘窗,探出上半身,好奇地盯着天空。 刚刚那只是什么鸟啊?生得好凶猛。从小没见过鹰的阿笙发出了疑问。 大黄狗抬起前爪,趴在窗框上,摇着尾巴陪小主人往外看。蓦地,一只蝴蝶落在窗边,它抬爪一拍,蝴蝶飞走,落在院落里。 大黄狗一个纵身而跃,跳出窗子,追逐起蝴蝶了。 见外面如此热闹欢快,阿笙抬起小短腿就往外爬,一贪玩,忘记了齐冰的叮嘱。 “噗通。” 他摔在窗子底下。 小家伙禁得住摔,揉了揉屁墩爬起来,半举着手跑向大黄狗。 “汪!”大圆冲着飞到墙头的蝴蝶吠叫,竟助跑一段蹦上侧墙,利用弹跳力跃出墙外,追着蝴蝶跑远。 阿笙急得直跺脚,颠颠跑到大门前,踮脚去够门栓,个头不够,他还知道踩在杌子上。 门栓被扯开,阿笙费力地搬走杌子,拉开门追了出去,“大圆,大圆。” 身着白衣的小肉团子跑出巷子口,左右瞧瞧,发现大黄狗跑到了街道上,他捏着小手继续追,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 小孩子出行怎会没有大人看护? 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妪盯上了形单影只的阿笙。 人群中有人拉住颠颠慢跑的阿笙,“小娃娃,你爹娘呢?” 阿笙嘟着嘴,没听清路人的问话,指着前边儿,“我家大黄狗跑了。” 路人挠挠头,刚要问他家住哪里,却听侧方传来一道笑声—— “乖孙,你慢点跑,阿婆追不上你了。” 一看小孩子有老人带,路人笑着点点头,“出来逛一定要看好小孩儿,那行,我先走了。” 老妪握住阿笙另一只胳膊,笑着道了一声谢。 看着眼前陌生的老婆婆,阿笙皱起眉头,本能地抗拒起来,“我要娘亲。” 娘亲同他讲过,不能跟陌生人随意搭讪。 见势不妙,老妪掐住他的咯吱窝,将人抱起来,用手帕捂住他的嘴,脚步疾驰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阿笙是在一辆马车里醒来的,马车里坐着一个老妪,就是刚刚捂他嘴巴的恶婆婆。 阿笙吓坏了,窝在角落小声道:“我要娘亲。” 老妪笑着递过来一个馒头,“小娃子别怕,阿婆这就带你去找娘亲。” 即便年纪小,阿笙也感觉到了恐怖,小嘴一咧,“我不要吃,我要娘亲。” 荒郊野外,哭成泪人儿有何用?老妪没搭理他,任他张着小嘴哇哇大哭。 陡然,马车后响起狗吠声,老妪掀开后帘一看,一条黄毛猎犬正在追逐她的马车,猎犬前肢肌肉发达,看起来十分凶猛。 老妪吓得捂住胸口,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大黄狗用力一跳,蹿上后廊,狗吠声响彻郊野。 “啊!狗咬人了!” 老妪被大黄狗扑倒在厢底,手掌传来疼意。 见状,车夫吓得忘记停车,握着马鞭钻入车厢,一下下鞭挞着大黄狗的头,打得大黄狗头破血流,可大黄狗还是紧紧咬着老妪的手。 阿笙从未见过这般残忍血腥的场面,哆嗦之余,不忘用头狠狠杵在车夫的腿上,不准他伤害大黄狗。 车夫一发狠,把他丢在车尾,阿笙轱辘一圈,差点坠下去。 不远处,正在前往下一座堤坝的陆喻舟一行人,发现了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正狂奔在郊野上,他们纷纷蹙起眉头,还隐约听见马车里传出老人的叫嚷,以及小孩子的哭声。 几人没做他想,不约而同地纵马追去。 陆喻舟跨坐的是千里马,犹如马踏飞燕,甩开众人,直奔驾车的马匹而去。当挨近车辕时,曲膝踩住马鞍,终身一跃,落在前廊上,拽住缰绳,用力一拉。 马匹嘶鸣着停下来,车厢剧烈晃动两下,归于平静。 陆喻舟抬手吹声口哨,黑色千里马掉转脚步,哒哒哒来到马车前。其余人相继赶到,副官掀开帘子查看情况,却见一条大黄狗用身体护着一个白胖的小童,而另一边,车夫正护在老妪面前,用脚蹬着大黄狗的脸,防止它龇牙。 “怎么回事?!”对着车夫,副官语气颇凶地问。 对方个个衣冠楚楚,一看就不好惹,车夫点头哈腰道:“启禀官爷,小人带着阿娘和儿子赶路,家里的大黄狗突然发癫,伤了阿娘,这才造成混乱。若扰了官爷的车驾,还请见谅。” 为了证明大黄狗发癫,老妪晃了晃血淋淋的手,“还望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们尽早回城处理伤口。” 没等副官接话,陆喻舟走到后廊前,眸光淡淡地凝着车夫,“路引。” 车夫赶忙掏出路引,双手呈到陆喻舟面前,“请官爷过目。” 副官接过去,查看后朝陆喻舟点点头。 路引没有问题。 车夫赶忙趁热打铁,道:“我们都是良民。” 陆喻舟面色未霁,转眸看向大黄狗,三年时光,大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喜欢趴在床底乱咬鞋子的小黄狗,陆喻舟没有认出它,随即看向被大圆护在角落的小团子,“出来。” 大黄狗伤得太重,阿笙一边抹眼泪一边看向外面,呜咽道:“叔叔救我......” 这是孩子发自心底的呼救,令人动容。 这一声“救我”让车夫哑口无言,老妪稳住心跳,呶呶不休地说着自己是孩子的阿婆。 陆喻舟目光梭巡在三人身上,问向车夫:“这娃娃是你的亲生子?” 车夫木讷,被老妪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才道:“是,是小人的孩子。” “长得并不像。” 谁也没规定过,父子长得一定像啊,车夫乐道:“那要这么说,小人看着,犬子跟官爷长得倒有几分相像。” 副官眼一横,“大胆!” 车夫襟口,不敢再讲话了。 阿笙撅着屁股,从大黄狗的身侧爬出来,伸出小肉手拽住男人霜白的衣袂,“叔叔救救阿笙和大圆。” 大圆? 陆喻舟拢眉,记忆深处,那女子养的小黄狗也叫大圆,当初他还觉得这个名字不合适那只啃鞋的狗子,可那女子非坚持,说凡事讲究一个团团圆圆,他也就由着她了。 斜睨衣袂上的小胖手,陆喻舟轻轻掐住他的手腕,“松开。” 阿笙立马张开五指,胖胖的手背上显现四个小肉坑。 已有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手了,陆喻舟戳了一下阿笙手背上的肉坑,抬眸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一听到“家”,阿笙用手背抹眼泪,小小的心海卷起不小的波涛,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可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家,也已分不清方向,哪里知道如何指路。 小肉团子哭得一抽一抽,惹人怜惜,钦差们看不下去了,忿忿道:“这孩子一看就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小公子,肯定是被这对母子拐到手的!” 闻言,车夫和老妪立马为自己辩解。 陆喻舟觉得聒噪,单臂抱起阿笙,走向千里马,吩咐道:“带他们去官府。” 副官颔首,“诺。” 阿笙趴在男人肩头,指着马车里的大黄狗,“大圆。” 也幸好,他能咬清“圆”这个字。 陆喻舟把阿笙放在马鞍上,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阿笙身后,双臂圈住小小的孩童,“放心吧,会有人照顾你的狗。” 说罢,一夹马腹,朝城池方向行进。 春风灌入脖颈,阿笙往后缩了缩,小小一团根本坐不稳,双腿内侧还被马鞍硌破了皮。 陆喻舟感觉胸前被一个小团子拱来拱去,低头问道:“冷?” 怕不爱笑的叔叔丢下自己,阿笙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噘起嘴又抿住,抿住又噘起嘴,纠结至极。 第一次坐马鞍都会硌得慌,两岁多的小家伙能隐忍到这份儿上已是不易,陆喻舟停下马匹,翻身下马,将他抱下来,“腿疼?” 阿笙又疼又困,揉眼皮道:“我要娘亲。” 孩子一饿一困,必然会找娘亲,陆喻舟抱着他看向茫茫郊野,“你忍一忍,明早我带你去衙门寻人。” 这个叔叔一点儿也不温柔,语气冰冰凉凉的,阿笙有点怕他,眨巴着睡眼,不敢顶嘴。 孩子坐不了马鞍,陆喻舟从褡裢里取出一件长衫,当作绸缎,将阿笙绑在自己背上,牢牢打了一个结,“睡吧。” 他跨上马鞍,偏头看向背后,“别怕,没人会伤害你。” 说罢,一甩马鞭,驱马去往下一座城池。调查堤坝的事迫在眉睫,容不得耽搁,陆喻舟想连夜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帮小家伙找家人。 阿笙困的眼皮打架,趴在男人宽厚的背上,潜意识里形成了安全感,头一歪睡着了。 小孩子入睡真是快,陆喻舟有点好笑,加速了行进。一行人来到下一座堤坝,实地考察后,直接去了城中驿馆休息。等到忙完,已是月上中天,而阿笙一直趴在陆喻舟身后睡熟,很让人省心。 忙碌一日,陆喻舟也有些疲乏,起身走到湢浴内,解开胸前的系结,将小家伙横抱在臂弯。 阿笙睡得昏天暗地,小脑袋瓜耷拉在一侧,软乎乎的像团棉花。 陆喻舟将他平放在春凳上,还给他鼓鼓的小肚子上搭了一条毯子,之后褪下衣裳,跨入浴桶。 氤氲水汽中,男子冷白的肤色透着一股禁欲气息,而健硕的肌肉又透着欲,两种美感融合在一起,映入阿笙漆黑的瞳仁。 睡醒的小家伙爬起来,傻愣愣盯着浴桶里的男人,哇了一声,他没见过成年男子光膀子。 听见动静,陆喻舟轻瞥一眼,面无表情道:“等我一会儿。” 阿笙胖的没腰,挪动一下小身板,皱起了眉,却还是听话地坐在春凳上。等陆喻舟更衣绞发后,才发现小家伙尿裤裆了。 俊冷的眉眼溢出诧异,陆喻舟捏下眉骨,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事,可看着小家伙害羞的样子,又觉得好笑。 行吧。 他掐住阿笙腋下把人拎起来,抱到恭桶上,“坐好。” 阿笙打了个激灵,终于舒服了。 在湢浴又忙活了两炷香的时间,陆喻舟才终于空闲下来,单手抱着阿笙走到床前,他没跟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不知道对方的理解能力如何,试着解释:“今晚先住在这里,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找家人,嗯?” 能理解吗? 阿笙嘴一咧,夜越深越想娘亲。 没管他的小情绪,也怪他太过安静,陆喻舟直接把人塞进薄被里,自己和衣躺在一侧,吹灭了床头的烛台。 屋里陷入浓郁的黑,迷迷糊糊的阿笙习惯性地往“娘亲”怀里钻,小手摸着“娘亲”的脸蛋。 被扰得无睡意,陆喻舟睁开长眸,掏出一颗夜明珠放在枕边,静静看着阿笙,虽没怎么接触过孩子,但二房、三房都已添了新丁,小孩子哭闹是常事,不爱哭闹才罕见。 怎样的人家才会养出这么隐忍的孩子? 后半夜,阿笙蹬了被子,一条小短腿搭上男人的腰,却因腿太短又收了回去,随即在床上劈了个叉,占据了大半的地方。 孩子体柔,别说劈叉,高抬腿都不是难事,陆喻舟叹口气,挪到了床沿。被搅了睡意,又忽然想起,傍晚时忙得忘记用膳...... 自己饿一顿无碍,可小孩子不行。无奈之下,他起身披上外衫,走到门口传膳。 副官送来夜宵后,小声道:“相爷休息吧,卑职去喂那个小娃子。” “我来吧。” 陆喻舟将炕几搬到床上,又将饭菜一一摆盘,之后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阿笙,抬手推了推他,那手感就跟搓面团一样柔软。 阿笙被扰醒,一闻到饭香,肚子很配合的咕噜咕噜叫起来。他爬起来,盯着清淡的饭菜舔了舔嘴,甭管色、香、味如何,能填饱肚子就行。 陆喻舟递上勺子,“自己会吃吗?” 阿笙别扭地握着勺子,舀起一勺蔬菜粥送入口中,舌头被烫到,伸出舌头“哈”了一口气。嫌粥太烫,就用舌尖一下一下舔着上面的汤水。 看着脸快埋进碗里的阿笙,陆喻舟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勺子,试着喂饭。 阿笙腼腆一下,羞赧地张开嘴,又怕烫到,于是对着勺子吹了几口气,才含住那勺粥。 安静地喂完一碗粥,陆喻舟拿起自己的碗筷开始进食,见阿笙躺回被窝,淡淡道:“消消食再睡。” 可话音未落,阿笙已经睡着了。 陆喻舟靠在床柱上,缓缓闭上眼,虽说这个孩子很乖,但带一天孩子是真的累。 这边安静了,另一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宝珊从未想过,在阿笙长大前,会与之分开这么久。她和齐冰守在衙门里,一直在等着阿笙的消息。 齐冰自责不已,若非去追猎隼,怎会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府中,结果,猎隼没追到,孩子也丢了。 衙役回来时,带回一个消息,说有目击者瞧见一名老妪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带上了马车。 这话一出,宝珊脑子轰隆一下,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要不是被齐冰扶住,怕是要晕厥了。 衙役宽慰几句,说是先等等消息,说不定天亮就能得到孩子的下落了。 宝珊哪能等到天亮,当晚就带着齐冰和两名暗卫出城寻人,可旷野广袤,去哪里寻找? 四人分为两路,宝珊和齐冰一路,乘坐马车直奔下一座城池,幸好两座城池离得不远,赶了两个小时的路就到了。 按照目击者的形容,宝珊试着向守城士兵形容起老妪的相貌。守城士兵摇摇头,“没瞧见,你去城中衙门打听吧。” 接受了士兵的建议,两人去往衙门,却没有未打听到任何关于拐卖幼童的消息。 望着冥冥夜色,宝珊心里不只焦急,还有些崩溃,在失去慕夭后,她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齐冰扶着她的手臂,同样陷入了迷茫。 两人在城中寻觅着,想着寻觅完这座城,再赶去下一座城池,大不了就一座接一座的找,一定能找到。 城池不大,两人约了汇合的地点之后,就分开寻找了。几个时辰过去,宝珊又累又渴,当瞧见一条蜿蜒的溪流,立马走了过去,掬起一把水洗脸。 一想到阿笙可能已经落入歹人之手,被卖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就心如刀割,做了母亲后才知,孩子的安危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正当宝珊蹲在溪边崩溃抽泣时,天边出现一抹曙光。 天亮了。 也就是在这时,一匹黑色千里马驮着一名白衣男子从溪边经过,男子的身上系着绳子,一个小团子正趴在他背上恬静的睡着。 男子是要去往衙门为小团子备案。 挂在睫毛上的泪还未干,宝珊听见马蹄声,稍稍抬眸,美眸蓦地一瞠。 阿笙! 曙光还未彻底拨开云雾,天色暗沉,宝珊的视线全部聚集在阿笙身上,没注意背着阿笙的男子是谁,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奋力跑过去,挡住了男子的道路,质问道:“你拐人骨肉,心里不愧疚吗?!” 昧旦之时,靛蓝的天色将明未明,陆喻舟凝睇着拦马的女子,清润的眸光一冽。 是她。 与此同时,宝珊也微微一怔,怎会是他? 两年未见,荏苒中的他们没怎么变化,又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男人背后的小团子睁开了睡眼,头脑还不清醒,以为自己正躺在娘亲的怀里,小嘴一弯,道:“娘,阿笙梦见爹爹啦。” 第35章 禁锢 月落花朝的郊野,眼眸前蒙着一层靛蓝色,更为凸显男子那件霜白的衣衫,而他身后的小团子亦是一身白衣,父子俩与破晓的天色融为一体。 由最初的心慌到浑身打颤,仅仅度过了几息。 宝珊走上前,用力拽住陆喻舟的衣袂,“把孩子还我!” 若这次的掳拐与陆喻舟有关,那他一定是得知了阿笙的身世,想要把阿笙从她身边夺走! 恐惧战胜了理智,素手紧紧攥着那抹布料,试图把男人拽下马,可她那点力气,哪能撼动得了男人。 陆喻舟看着女子娇凶的举动,不解地蹙起眉,“你在说什么?” 宝珊仰起头,迎着淡淡微光控诉道:“不问自取便是偷,更遑论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在这如诗如画的春景中,女子花容月貌,更甚从前,眉眼中还多了从前不曾有的媚态,身段也比从前婀娜许多,褪去初长成的青涩,变得妖娆妩媚。当她仰头时,那截优美的鹅颈迎着春光,泛着淡淡粉色,美得纯而欲。 陆喻舟猜不透她拦路的真实目的,却被她凶憨的样子逗笑,眼尾的弧度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你的孩子?” 宝珊还在用力拽他,马匹太高,让她有种被睥睨的渺小感,即便事实如此,他们是云泥之别,她也不允许他端着一副高姿态掠夺她的儿子。 阿笙是她一个人的。 背后的小团子见娘亲发怒,眨巴眨巴大眼睛,伸出一只胖胖的手,张开五指,“阿笙要娘亲。” 又听小团子喊了一遍娘亲后,陆喻舟眉头紧锁,偏头问道:“她是你娘?” 此刻,阿笙的眼里只有娘亲,拱着没有腰的小身板,软糯糯地道:“叔叔让我下去。” 陆喻舟堪堪反应过来,眉眼犀利地凝着眼前的女子,她生子了,跟别的男人生子了。 好,很好。 背后这个折腾自己一整宿的小胖墩,是这女人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冷峻的面容泛起肃穆,薄唇轻启:“松手。” 宝珊攥着不放,“你先放人。” 空旷郊野,她哪来的底气讲条件?陆喻舟扯回衣袖,尽量避免触碰她的手,毫不掩盖眸中的嫌弃,长腿一跨,跳下马匹。 高大的身躯遮蔽了从枝桠缝隙中穿透的碎光。 离得近了,宝珊瞧见阿笙安然无恙,才稍稍安心,不等男人动作,抬手去解他胸前的系结。 可那系结打得太牢靠,废了好大的劲儿都没有解开,一双素手揉乱了男人的前襟。 陆喻舟冷哂,侧身避开她的手,“既已嫁人,还请夫人自重。” 那语气,疏冷得让人打颤。 夫人? 虽已生子,但私下里无人喊她夫人,宝珊有点不习惯,但转念一想,他是不是误会阿笙是她同别人生的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若是那样,就说明不是他拐走的阿笙,毕竟,一个朝臣,不会冒险去动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小孩子。 误会他了? 当她陷入沉思时,陆喻舟唇瓣的讥诮更甚,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情绪不轻易外露的他,在宝珊面前,很难控制住情绪。 背后的小团子开始躁动,翁声翁气地嘟囔着“坏叔叔”。 陆喻舟用舌尖顶了一下腮,有些自嘲,昨晚还一口一个“好叔叔”,此刻就变成了“坏叔叔”,不愧是这个女人养出的娃。 见他不还孩子,宝珊恨不得跟他玉石俱焚,又一次伸手去解他胸前的系结,不经意流露的别扭劲儿映入男人的眼中。 当初就是看上了她这股别扭劲儿,如今觉得可笑至极,也不知哪个男人那么倒霉,要一直惯着她的小别扭。 “够了。”陆喻舟扼住她的腕子,轻轻一甩,然后掏出锦帕擦拭手掌。 一股比她还固执的小别扭油然而生,他就站着不动,没有要还孩子的意思。 即便年岁小,阿笙还是察觉到了坏叔叔的不善,双手不停拍打着男人的侧脸,肉乎乎的小手还挺有劲儿。 陆喻舟反手掐住阿笙的小胖手,“乖一点!” 阿笙开始乱蹬腿,嘴里含糊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趁着男人不注意,宝珊拔下发簪,精准地抵在他的心口上方,“把孩子还给我。” 语气里带着急切和不容置喙。 一支银簪哪里会有杀伤力,轻轻一折就会变形,陆喻舟垂下手臂,淡漠地睥着眼前的人,“刺。” 他也想看看,离开国公府三年的婢子被世道磨炼得如何。 若她敢刺下去,他倒是佩服她。 宝珊红唇紧抿,通过发簪能感受到来自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她当然知道发簪没有威胁力,这只是声东击西,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是那里 屈膝,抬腿,在男人毫无预兆下,袭了上去。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宝珊落下脚,看着男人稍稍弯下了腰,趁着时机,她握拳袭向他的太阳穴,想把他打晕。 可...... 袭出去的粉拳被男人扼在半空,紧接着,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陆喻舟绊倒了她。 “娘,娘,娘......”看着扑倒在地的娘亲,阿笙急红了脸,不停重复着“坏叔叔”。 缓释了一会儿,陆喻舟磨磨后牙槽,低眸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宝珊。 四目相对,一个愈发薄凉,一个愈发愤懑。 宝珊那双妙目浅笑时顾盼生辉,愤怒时似淬了寒霜,却不掩灵动劲儿,跟少女时候没什么两样,没有半点世俗气。 陆喻舟很难想象,娶他的男人是如何留住她灵动的一面,不让她沾染烟火气。 心里莫名不舒坦。 针尖对麦芒后,宝珊不解地问:“大人为难我们的意图是什么?” 这个答案只有风花雪月知晓吧,陆喻舟淡淡道:“我为难你们了?” “......” “不打听清楚就对孩子的救命恩人出手,你府上的门风是不是歪了?” “......” 论起唇枪舌战,陆喻舟能舌战群儒,宝珊哪里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说得也在理,是她还没弄清楚情况。 不过,他故意刁难,不还孩子也是事实! 也不能全怪她。 宝珊适当软了语气,“那就请大人详细地讲述一遍事情经过,若错在民妇,民妇会......” 陆喻舟打断她的话,“你胡搅蛮缠,我还要温言解释?凭什么?” 闭闭眼,敛起心中烦躁,宝珊轻声道:“不求大人温言解释,但求一个事实罢了,大人何必曲解民妇的意思。” 她一口一个民妇,听得陆喻舟愈发不耐,“人贩子估计已经送到了衙门,自己去衙门打听。” 与一个他人妇纠缠,绝非自己的所为,陆喻舟解开系扣,把阿笙放在地上,盯着小团子萌萌的双眼,敛气道:“以后莫再乱跑,别让你爹娘担心。” 爹? 阿笙小嘴一努,对手指道:“我没有爹爹。” 语气委屈的不行,若是有爹爹,隔壁的小哥哥怎会不同他玩耍呀。 闻言,陆喻舟和宝珊同时愣住。 宝珊刚要捂住阿笙的嘴,就听阿笙奶声奶气地道:“我娘是寡妇。” 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根本不懂寡妇是何意,那天听齐冰解释完,误以为自己也可以这么称呼娘亲。 童言本无忌,宝珊知道不该责怪孩子,回去之后好好解释,让他忘记这个词就好,可他当着陆喻舟的面讲出来,让她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此地再留,恐要露馅,宝珊抱起孩子就走,脚步之急,出卖了她外表的冷静。 陆喻舟盯着她那截不盈一握的腰身,淡淡道:“站住。” 他需要一个解释,为何小团子会说自己没有父亲,那个男人病逝了? 天边冉起晨晖,宝珊浅色衣裙在晨风中划过一抹弧度,她脚步未停,抱着沉甸甸的胖小子恨不能飞走。 朝野中的人多敏锐,更何况是陆喻舟了,见她如此,冷哂一声,纵马朝母子俩奔去。 马蹄声响在身后,宝珊按住阿笙的后脑勺,加快脚步,散落的长发摇曳腰间,像晨曦中的白狐狸。 阿笙趴在娘亲肩头,看着愈来愈近的坏叔叔,使劲儿颠了颠胖胖的身子,“娘快跑。” 宝珊抱着阿笙本就费劲儿,被他这么一颠,手臂酸涩,但也顾不得这些。 倏地,千里马奔至身侧,宝珊扭头去看,目露惊慌。 男人单手扣紧马鞍,身体倾斜,长臂一捞,勾住女子腰身,臂力一绷,就把人捞上了马背。 宝珊下意思护着阿笙,紧紧搂在怀里,当挨到硌人的马鞍时,才发觉自己被男人桎梏在两臂之间。 “放我下去。”宝珊开始扭动,但怀里有个小团子,限制了她的挣扎幅度。 阿笙从娘亲肩头探出脑袋,傻愣愣盯着男人,一双鹿眼聚集了细碎的光。 陆喻舟瞥了一眼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心想这小东西又要骂他是坏叔叔了。 马匹驮着“一家人”来到了驿馆,陆喻舟翻身下马,将睡着的阿笙从宝珊怀里夺走,挂在臂弯,大步走了进去。 马匹抬高,宝珊跳不下去,眼睁睁看着夺了她儿子的男人一进一出,娇靥失了血色,“你把阿笙关哪儿了?” 陆喻舟走出来时,听见了“阿笙”这个乳名,随口问道:“孩子姓什么?” 他甚至避开了她丈夫的称呼,究其原因,不得而知。 宝珊心生悲戚,自己没有姓氏,儿子也没有...... 没得到答案,陆喻舟没再追问,姓什么不重要,她是不是寡妇才重要。走近马匹,没顾宝珊的抗拒,将她扛在肩上,走近驿馆。 挣扎间,宝珊蹬掉了一只绣鞋,陆喻舟没理,将她带进客房。 正在用早膳的侍卫们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只遗落的绣鞋。 孩子?女人?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感觉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客房内,宝珊仰倒在铺着白绒毡毯的地上,眼看着男人蹲下来逼近了她。 “阿笙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陆喻舟索性坐在毡毯上,单膝曲起,问道,“你男人呢?” “病殁了。”宝珊强迫自己镇定,既然已经被误会,那就误会到底吧,这样至少能保住阿笙。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让缃国公府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会掀起怎样的狂澜。 “何时的事?” 宝珊直视陆喻舟的双眼,“大人问得太多了,这是民妇的私事,不劳大人费心。” 察觉到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后,宝珊忍着愠气,抓皱了毛绒绒的毡毯,所以,寡妇门前是非多是真的,当他得知她没了丈夫,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两年。” 小团子也才两岁多的模样,她的男人竟离世两年了? 陆喻舟眸色渐深,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打算再嫁吗?” 这问题是他该问的?宝珊冷静道:“再不再嫁都与大人无关,大人以何种立场审问我?” “夫人言重了。”陆喻舟双手撑在身后,清贵中透着慵懒,“我只是在以旧交的立场关心你。” 话虽如此,但男人眼尾暗藏的冷意遮都遮不住。 宝珊实在无法理解,当年那个冷静自持的汴京第一公子,为何对她一再纠缠。她曾以为,两年前那次不算愉快的交谈,已经断了他对她所有的控制欲,可现今看来并不是,他完全是凭借兴味,想起来就逗弄一下,再孑然离去。 “我和大人之间,哪里有交情?”宝珊一边与之周旋,一边观察着房间的布局,想要确定阿笙在不在这间屋子里。 “没有交情么,”陆喻舟起身走向多宝阁,不紧不慢地冲泡了一壶茶,又端着两个茶盏走回来,“润润喉。” 宝珊没接,绷着小脸问道:“大人带我母子来此,意欲何为?” 陆喻舟抿口热茶,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告诉她,这三年,他梦见过什么,醒来后又洗了多少寝裤。 本来,他能将这丑态隐藏的严严实实,但他忍不了今早那一脚。 差点废了他。 也或许,这就是为他对她的卑劣,找的一个蹩脚的理由。 陆喻舟将喝了一半的茶递到女子唇边,“喝了,我就告诉你。” 宝珊别开脸,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总感觉男人的目光越发的奇怪,跟那些觊觎她的男子不同,他的目光不带欲念,又欲的很。 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是纠结的心绪交织出来的欲吗? 陆喻舟放下茶盏,视线在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上一巡,比之三年前,她长开了不少,尤其是被衣襟包裹的胸前,绵延起伏,那对锁骨也更为凹凸有致了。 受不得这般轻佻的目光,宝珊膝盖一转,想要爬起来去找阿笙,却被男人握住了一只脚踝。 “你作何?”宝珊本能地蹬腿,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绣鞋。 陆喻舟握紧她纤细的脚踝,防止她逃跑,“阿笙没事,咱们先叙叙旧。” 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听到“阿笙”的名字,宝珊忽然自责,是她让阿笙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以致小小年纪受尽白眼,可即便重来,她也不会堕胎,还是会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眼前这个男子,是阿笙的生父,却也是最有可能威胁阿笙安全的人。在门第的观念中,缃国公府的香火是要由世子和门当户对的嫡女延续的。在她眼里可爱的阿笙,会成为陆家人眼中污了门楣的存在。 知道陆喻舟吃软不吃硬,宝珊镇定下来,问道:“我不欠大人的了,可大人为何反复纠缠?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放过我?我已嫁他人妇,想要为夫君守寡,求大人成全。” 原本,陆喻舟并没打算太过为难她,可那句“守寡”像是一根刺,刺得他心里极不舒服。 他的冷静自持,在面对她时,愈发的不堪一击。 “叩叩叩。” 屋外有人叩门,陆喻舟敛起情绪,起身去开门。借着这个空档,宝珊跑进东卧,果然看见了安静入睡的阿笙。 小家伙翘着一条腿,双手微微握拳,耷拉在枕边,睡相恬静,粉嫩嫩的像个小姑娘。 一见到孩子,宝珊的心又坚强了几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阿笙安全离开,哪怕...... 她收起复杂心思,坐在床边,放下阿笙翘起的腿,俯身与他贴了贴脸蛋,“娘的阿笙,没事就好。” 失而复得,如一口烈酒,灼辣之后送来酣甜。 陆喻舟拎着那只绣鞋进来时,就见到这样温情的一幕。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世间最纯净的,不夹杂腐质。记忆深处也曾有过绮丽绚烂的亲情,却被赵氏毁掉了...... 另一头,按照约定的时辰和地点,齐冰未等到宝珊,开始心慌,刚要回城与两名暗卫汇合,商议之后的事,却再次瞧见翱翔于空中的猎隼! 齐冰被两件事折磨的焦头烂额,一咬牙,朝猎隼追去。 猎隼展翅飞向迤逦的山脉,齐冰用唐刀挡开枝桠,吃力地追逐,再一次在峭壁边停下了脚步。 猎隼落在一颗崖柏上,歪头看着她。 这只猎隼有着极为稀有的羽毛,是太子赵祎在狩猎时救下的雏鸟,自小养在东宫,齐冰自知不会认错,朝它吹了一声口哨,猎隼扑腾两下飞了过来。 齐冰心一喜,抬起手臂,准备接住它,不料,它竟飞向了她的身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臂上。 齐冰转身时,一把锋利的环柄刀架在了脖颈上。 执刀者,十七八岁,生得霞姿月韵,唇畔挂着一抹笑。昳晡时分,晚霞漫天,这人像一缕霞光凭空出现。 见到来人,齐冰瞪大双眼。 九皇子赵澈。 他怎会出现在此? 自太子失踪,八位皇子中除了赵澈,都想要坐上储君之位,并调动着手里的人脉,积极争取着,但无论他们怎么表现,官家迟迟不提更换太子一事。众人猜测各异,有人认为官家只看得上赵祎,也有人认为,官家是在保护下一任太子,使他不再重现赵祎的遭遇。 收起惊讶的心绪,齐冰跪地请安,“卑职参见九殿下。” 赵澈走上前,眼尾带着点点猩红,“你是太子皇兄的暗卫吧,我之前在东宫见过你。” 齐冰颔首,“是。” “你怎么在此?” 齐冰想问,他怎么在此,但对方的身份摆在那,不容她发出疑问,“卑职曾受太子命令,保护慕家二爷,后来太子遇险,卑职就留在这里等待太子的消息。” 她只字未提宝珊和阿笙,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赵澈收回刀,挑眉问道:“皇兄失踪,你就等在这里?” 显然,她的理由拙劣,说服不了赵澈。幸好赵澈没有继续问下去。 “殿下的隼......”在齐冰看来,这件事很重要,于是硬着头皮问道。 赵澈也不瞒着,“从打皇兄失踪,这隼就不怎么吃喝,除了我,没人能喂它吃食,算是投缘吧,我奉旨替父皇南巡,便将它带在了身边。” 南巡? 齐冰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皇家巡视各地是大事,官家让九皇子替他前来,想必是对其能力的认可,那储君之位是否要换人了? 在她心思百转时,崖边涌来一批批的侍卫,全是皇城司的精锐。 齐冰心中诧异不已,两年未回宫,宫中已经发生这么大的权力交接了吗?官家将最器重的皇城司侍卫分拨给了九皇子调遣...... 既然齐冰那么说了,赵澈也就表现得信了,没有为难她,抬手让她离开。 等齐冰走远,赵澈一扬手,放飞了猎隼,转身道:“派人跟着她。” “诺。” 太子皇兄怎么可能“散养”侍卫,说不定可以从她这里查到一些皇城司查不到的线索。 赵澈负手走下山崖,十七八的少年已经表现出了老辣的一面。 这时,当地一个姓郭的员外随着侍卫赶来,行礼后,将陆喻舟处理郭尧杰关于堤坝监守自盗的事阐述了一遍,还不忘添油加醋,说陆喻舟针对郭家人,不止扣押了郭尧杰,还将他的宗亲统统收拾了。 郭尧杰的祖父与赵澈的外祖父私交甚好,郭家人想攀亲带故地求赵澈救人。 听完对方的话,赵澈长眸一蔑,笑着说了句“免谈”就离开了。 郭员外想追上去继续相求,却被赵澈的回眸吓到。 少年的眼睛里带着不怒自威的狠厉,以及浓浓的警告。 狡黠如他,怎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跟陆喻舟这样的大权贵交恶。而且从皇城出发之前,他就将官家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官家肯定也得到了郭尧杰的罪证,此番让他替御驾南巡,也是在考验他是否会徇私。 至于官家为何花了这么多的心思考验他,赵澈自然有所猜测,一双桃花眼蒙了雾气,少年气中透着精明和老道。 侍卫长上前,“殿下,卑职打听到,陆相和钦差们就在城中驿馆。” 赵澈迎风一笑,“带路。” 让他去会会这位年轻有为的宰相。 不巧的是,他们抵达驿馆时,正赶上陆喻舟带着钦差去了堤坝。驿工招待着一行人入座。 忽然,一间房里传出咯咯的笑声。 小孩子? 驿工尴尬道:“是...陆相的家眷。” 对此,皇城司的侍卫们调笑起来,大名鼎鼎的中书宰相可从未有过妻儿,屋里的孩子怕不是陆相的私生子吧。 赵澈捏着茶盏,眨了眨潋滟的桃花眼,问道:“雪隐在哪?” 驿工要陪着赵澈去,被赵澈拒绝了,“本皇子如厕,不习惯让人跟着。” “...是。” 挥退驿工,赵澈走出房门,绕道去了后院,停在传出孩子笑声的窗前。若真是陆喻舟藏在江南的私生子,可得瞧上一瞧。赵澈抬起手,拉了一下木牖,没有拉开,想是被人封上了。 木牖不是用油纸糊的,而是采用了明瓦,根本捅不开。 赵澈耸耸肩,刚要离开,隐约听见叩动明瓦的声音,他停下脚步,也抬手叩了两声。 屋子里,阿笙透过不怎么透明的明瓦,看着这抹身影,握住小拳头又敲打起来,还开心地颠起胖胖的身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娘亲被坏叔叔控制住了。 听见窗外传来动静,宝珊走到窗前,仔细辨认着那抹模糊的轮廓,小声问道:“是谁?” 清甜的女声传来,赵澈愣了一下,随即勾起唇,原来屋里不只有私生子,还有女人。 这汴京第一公子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宝珊默默叹息,也不报什么希望了,与其逃跑,还不如膈应膈应陆喻舟,刺激他的弱点,让他甘愿放她走。 而他的弱点便是,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旁人践踏。 阿笙扭头看向走远的娘亲,又看向窗户,学着娘亲的语气,掩口小声问:“是谁,是谁呀?” 脆嫩的童声逗笑了窗外的赵澈,孩子都会讲话了,陆喻舟把人藏得可真严实,不过...以陆喻舟谨慎的行事作风,没道理把私生子藏在驿馆里,就算是为了与母子多多相见,也会让驿工襟口吧。 只有一个解释能讲通,那便是陆喻舟要给私生子名分了。 小孩子好套话,赵澈试着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阿笙正把耳朵贴在明瓦上,听见对方同自己讲话,笑弯一双大眼睛,“我是阿笙,你是谁呀?” 赵澈努力听着阿笙含糊的话语,笑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 爹爹? 阿笙垮了小脸,“我没有爹爹,我娘是寡妇。” 再次听见阿笙说自己是寡妇,宝珊赶忙走过来,把他扯到自己面前,语气颇为严肃道:“孩子不能这么称呼自己的母亲,可记住了?” 忽然被娘亲凶,阿笙懵了一瞬,低头对手指,不敢吭声了。 宝珊虽然爱孩子,但不溺爱,该训斥的时候一点儿不含糊。 见他不回答,宝珊捧起他的小脸,“娘亲在跟你讲话,你要看着娘亲的眼睛。” “...唔。”阿笙皱皱眉头,忍着泪意。 小家伙实在是招惹怜惜,宝珊不忍再凶,又耐心讲了一遍,“以后不准这么称呼为娘,好吗?” “唔。”阿笙应了声,随即弯下嘴角,有点想要抱抱的意思。 宝珊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软语地说着话儿。 等娘亲走远后,阿笙又趴在窗前,把耳朵贴在窗子上,“你还在吗?” 窗外没有了回应。 阿笙爬下窗子,颠颠走到娘亲身后,抱住娘亲的腿,“外面有个叔叔。” 声音跟坏叔叔不一样。 阿笙拉着宝珊走到窗前,用软软的指尖怼着窗户,“那里。” 宝珊当然知道刚刚外面站着一个人,看身形还是个翩翩少年郎,但她不感兴趣,揉揉儿子的头,“是路人吧,阿笙饿了吗?” “嗯!”小家伙掀开衣摆,露出鼓鼓的肚皮,“阿笙好饿呀。” 宝珊皱着黛眉拍了拍他的肚皮,抱着儿子走到大床前,“让娘看看你里面穿了件什么?” 阿笙很听话地展开双手,等着娘亲褰衣裳。 小家伙里面穿着一条卷了十多圈裤腿的长裤..陆喻舟给他换的.... 直到阿笙打个哆嗦,宝珊才赶忙给他穿上外衫,“昨晚尿裤子了?” 一提这个,阿笙撅起屁股,钻进棉被里不讲话。 宝珊拍拍他的腚,知道他又害羞,也笃定他昨晚尿裤子了。 那陆喻舟把阿笙的裤子丢去哪里了? 从湢浴里找了一圈,从一个盛放换洗衣服的竹篓里找到了阿笙的裤子。 宝珊端起水盆,立马洗干净了,绸缎的料子很快干了,宝珊给阿笙换上,又把那条长裤报复似的塞在男人的枕头底下。 华灯初上,宝珊叩了叩门,对门外的侍卫道:“孩子饿了。” 侍卫了然,去往灶房取餐,送进了屋里。 房门一开一翕间,宝珊瞧见了陆喻舟和钦差刚刚回来的身影,心脏蓦地加速,不是羞赧,纯粹是紧张,不知今晚要如何打击他的傲娇。 客堂内,赵澈跟陆喻舟打了个照面,又交谈了许久,都是围绕着朝堂的事,绝口不提女人和小孩子的事,而且那会儿他在窗外听见了女人的话,得知女人是寡妇,孩子没有了父亲。 这样想来,陆喻舟是替别人养孩子了。赵澈笑意深沉,有点笑里藏刀的意味。 陆喻舟察觉出他目光中的揶揄,面不改色,等他们离开,才找来驿工,询问了一番。 等驿工阐述出“家眷”这个词时,男人摩挲了一下拇指。 二更时分,陆喻舟与钦差们商量完堤坝的事,提步回了客房。 屋里燃着连枝灯,亮如白昼,丝毫没有深夜的旖旎氛围,想是宝珊刻意多点了几根蜡烛吧。 陆喻舟没计较,撩袍坐在软塌上,问道:“阿笙睡下了?” 宝珊站在门口,淡淡“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戒备之意。 驿馆的客房并不宽敞,就那么丁点儿的地方,再避能避到哪里去?陆喻舟拍拍身侧,跟曾经在梅织苑时叫她过去的举动一模一样,“过来坐。” 宝珊站着不动,“你到底想怎样,给个痛快话吧。” 陆喻舟向后靠在软枕上,语气变得轻慢,“你心里已经想好了离开的代价,何必再问我。” 这是间接承认了他对她的欲念? 宝珊攥紧衣裙,缓缓走到男人面前,“请你信守承诺,今晚过后,放我母子离开,永不打扰。” 闻言,陆喻舟眼底泛起讥诮,“你倒是挺能妥协。” 宝珊一改温婉,反唇相讥:“面对衣冠土枭,我有的选?” 衣冠土枭? 陆喻舟沉了脸色,心底翻涌着不知味的情绪,面上含笑道:“那你躺过来吧,阿笙他娘。” 第36章 痴情 凝睇那截腰身,陆喻舟终于知道,梦里的他醉卧在了哪里。 美人的腰,比烈酒还要醉人。 刚扯下裙带上的纨素娟帕,就感受到了女子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陆喻舟掐住她的腰窝,如从前一样纤细,她真的生过孩子?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她肌肤的紧致。 腰间的大手不紧不慢地丈量着,惹得宝珊浑身发软,有些站立不稳,要不是从心里厌恶这个男人,只怕要双手撑在他的肩头寻求平衡了。 两年未与他亲昵过,宝珊攥紧手,尽量转移注意力,只盼着今晚快些过去。 今晚皎月盈盈,将对面矮墙里的枝桠映在了窗子上,枝桠的虚影摇摇晃晃,亦如她垂落在腰间的长发。 陆喻舟有个不知能不能称为癖好的习惯,喜欢拔下她鬟上的簪子,揉乱她的长发,想是,他喜欢窥探破败之景中的凄美,喜欢萧条中的落日光景吧。 那双堪称完美的大手一点点攻克她的垒壁,有种想让她服软的意思。宝珊咬牙看向别处,温柔的眉眼失了光晕。倏然,里屋响起阿笙的哭声,宝珊一把推开男人,小跑进屋,边跑边整理褶皱的裙裾。 被推开的男人倚在软枕上,淡漠地盯着她的背影。 阿笙被噩梦惊醒,哭得脸蛋通红,无助的样子让宝珊心疼。 “娘在呢,阿笙怎么了?”宝珊抱起热乎乎的大胖小子,轻轻拍他的后背,试着驱散他心头的恐惧。 阿笙只是哭出了声,并没有彻底清醒,两只小手搂着娘亲的脖子,闭眼继续睡。 屋里的小团子离不开娘,屋外的男人又蓄势待发,宝珊进退不得,忽然不想跟外面那人周旋了。 抱着孩子靠坐在床上,思绪回到了两年前,慕姐姐还未失踪那会儿,那是她最舒坦惬意的一段时光,差一点就拥有了两个家人。 漏刻嘀嗒嘀嗒地响着,阿笙终于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 小家伙睡熟了。 宝珊把他平放在床上,侧身躺下,又把帷幔放了下来。 陆喻舟进来时,看见拂动的帷幔,绷直了嘴角,却也没有将宝珊从孩子身边夺过来。 那小家伙夜里喜欢抱人,适才的哭闹是因为感到孤单吧。 陆喻舟忽然觉得自己真大度,还可以替别的男人的孩子着想了。 陡然,他听见帷幔中传出一声轻喃:“爹爹。” 声音太轻,以致分辨不出是宝珊的梦呓还是阿笙的。 母子俩占据了自己的床,陆喻舟转身去往对面的卧房,耳畔一直回响着那句“爹爹”。 璀璨星野,一抹白衣沿着湍流慢慢走着,宽袍飘逸,他如遗落人间的白鹤,想要达成心愿再离去。 走得累了,慕时清放下褡裢,坐在河边的磐石上休憩,风餐露宿,星月为毯,俊朗的男子眉眼间遮不住憔悴。 拧开水囊,慕时清抿口水,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晚月圆,有点想念小阿笙了。 孩子两岁多了,不知长得更像谁。 心底被孩子触及的柔软滋润了干涸的心,他单手撑头侧躺在磐石上,另一只手拎着水囊,有种遗世独立的缥缈感。 沿途打听了许多城镇村落,都没有太子和慕夭的消息,两年过去,杳无音信,最坏的可能就是两人被冲到河岸,遭遇了兽群。 慕时清是一个很冷静的人,知道再寻下去于事无补,该回汴京去探望一下兄长了,之后,他会回到江南小镇,陪阿笙长大。 漂泊的人,总要寻个理由叫自己停下,叫自己暂放心中的执念。 婉儿,夭夭,是这样吗? 静幽的郊野,男子轻轻叹息,带着怅然若失的无奈。 就在慕时清快马加鞭返回汴京城时,一路从汴京出发的人马,即将到达江南小镇。 端坐在舆车上的官家手里捏着一枚与腰间相同的羊脂玉佩,面庞染了焦灼。除了邵婉,没有一个人能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失了分寸,马不停蹄地赶来发现玉佩的小镇。 玉佩是一对,是邵家祖传给嫡出大小姐的,邵婉当年离开汴京时,托她的闺友将其中一枚转送给慕时清,被官家中途截胡了。 官家掀开窗帷,将两枚玉佩重叠,放在日光下凝视,从两枚玉佩的纹路中看见两个清晰的字——吾爱。 这一幕,官家觉得无比讽刺,自己等了多年的小青梅,对别人暗许了芳心,他一时愤怒,将邵婉带进东宫,强拆了鸳鸯。 他还记得邵婉的泪眼,以及那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诀别之言。 纵使这样,他也不后悔,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他是不会容忍自己的心上人投入别人怀抱的。 邵婉失踪十几年,他找了邵婉十几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 这枚玉佩是在江南的一座小镇上找到的,想必那里会有线索。 邵婉,等朕来找你。 次日一早,宝珊被怀里的小团子拱醒,才发现天已大亮。 阿笙搂着娘亲的脖子,笑嘻嘻道:“娘赖床了。” 怎么会...... 平日都不会赖床,住在陆喻舟这里怎么会赖床? 宝珊坐起身,闻到一股香料的气息,心下了然。陆喻舟善用香,怕是往香炉里加了助眠的东西。 可阿笙为何没有陷入沉睡? 睡醒觉的小团子特别兴奋,在宝珊身上爬来爬去,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 宝珊摸了下阿笙的屁墩,柔声道:“我们阿笙没有尿床。” 阿笙努努嘴,把脸埋在宝珊的肚子上,“坏叔叔帮阿笙换的。” 宝珊一愣,没想到陆喻舟会帮“别人的孩子”换尿裤。而阿笙又穿着一条卷了十多圈的长裤,裤腰松散,被系了一个结。 阿笙拍拍宝珊的腰,告状道:“坏叔叔摸娘亲这里了。” 宝珊俏脸一臊,那点困顿全都吓跑了,“摸了...多久?” 小团子爬来爬去,也不正经八本地回答问题,看样子已经吃过了,要不然不会这么欢脱。 其实,阿笙今早兴奋是因为陆喻舟抱着他去用膳时,在灶房里遇见一个小哥哥,这个小哥哥没有嫌弃他,陪他玩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愿意跟他玩的小孩子了。 驿馆里空荡荡的,陆喻舟带钦差们又去了堤坝,说是傍晚才会回来。宝珊合上房门无所事事,那个男人只有在晚上才见得着面,怕不是要憋疯阿笙?以阿笙贪玩的性子,定然要哼唧着出去。 果不其然,没到晌午,小团子就趴在门缝上,探头跟看守的侍卫碎碎念:“阿笙想出去。” 被碎碎念了两个时辰,侍卫有些于心不忍,跟同袍商量几句,蹲下来对阿笙道:“你只准在客堂里玩,不准出去。” 门口有把守,肯定能看住一个小孩子。 得了准许,阿笙扒着门框,先迈出一条小短腿,见侍卫们没拦着,窃喜一笑,半举着两只小胖手跑了出去。 小哥哥,阿笙来啦! 可他刚跑下旋梯,就撞到一个人的腿上,磕疼了鼻子。 “小鬼,当心点。” 阿笙拽着那人衣裾仰起头,撞入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阿笙发现,他最近遇见的叔叔们都好好看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小肉团子眨着萌萌的大眼睛盯着自己,赵澈蹲下来,用扇柄敲了一下他的头,“阿笙?” 咦? 阿笙歪了歪头,这个叔叔怎么认识自己? 二楼客房内,宝珊被侍卫拦下,只能远远看着阿笙和陌生的少年,观驿工对少年的态度,想必这少年也是位贵人。 正当她思忖着少年的身份时,少年忽然抬眸,直直看向她,眼底星星点点,配上上挑的眼型、霞红色的锦衣,竟比邵修更像狐狸。 “阿笙。”宝珊唤了儿子一句,“回来。” 阿笙刚要去玩,心里都撒欢了,却被兜头泼了冷水。小孩子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一看就是失落极了。 见此,赵澈揉揉阿笙的头,“她是你阿娘,还是你阿姐?” 看着宝珊窈窕的身段,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可昨儿傍晚,他确实听见她用柔柔的声线训斥了孩子。 提起自己的娘亲,阿笙又喜笑颜开了,特骄傲地扬起下颏,“是我娘亲呀。” 赵澈弯唇,桃花眼潋滟生波,“那要听你娘亲的话,快回去吧。” 阿笙慢吞吞地迈开小短腿,一晃一晃地登上旋梯,走到半截有点累,又有点淘气,竟然趴在旋梯上,撅着腚往上爬。 小孩子总是会有淘气的一面,只是这个小胖墩过于萌憨,逗笑了把守的侍卫们。只见相貌凶冷的侍卫们翘起薄厚不一的嘴唇,憋着笑意。 宝珊稍稍侧开身,在侍卫们的视线范围里,步下旋梯将儿子抱起来,脚步没站稳,向后仰了一下,正要单手扶住旋梯的扶手,腰间却蓦地多了一只手。 赵澈扶了一把她的腰。 宝珊站稳,扭头看向眉眼含笑的少年,忽略刚刚的尴尬,道了一声谢。 赵澈手握折扇,比划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母子俩可以回屋了。 对方的目光太过高深,且身份不简单,宝珊不愿与之多言,轻轻颔首,抱着阿笙回去了。 目送母子俩进屋,赵澈转身步下旋梯,腰间的流苏玉佩来回晃动。 驿工端着托盘走上前,“殿下是来找陆相的?” “嗯。”比起陆喻舟,赵澈显得随和许多,接过托盘上的盖碗,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上,“陆相何时回来?” “傍晚时分。” 为了避嫌,赵澈根本不会接近堤坝,听驿工此言,有点无奈,“行了,你去忙吧。” 驿工哪能把尊贵的九皇子晾在这里,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试问道:“小的给殿下收拾一间房?” 赵澈单手托腮,转了一下手中折扇,“不必了,免得陆相回来说我意图不轨。” 稍许,皇城司的侍卫走进来,“殿下,圣驾距离这里还有三天的路程,咱们要在此迎接圣驾,还是继续南巡?” 官家出行,行踪低调,为的就是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赵澈本不该留下,但他太好奇官家此行的目的了。 为何会忽然前来?如是南巡,大可不必让他提前过来,若是巡视堤坝,大可与陆喻舟同行啊。 而且,若非皇城司的密报,他都不知晓官家出宫了。事出反常,别有玄机。 屋外乌云密布,一场春雨即将降临,赵澈负手站在门前,“不走,等官家责问下来,就说咱们担心堤坝决堤,为防这边人手不足,耽误了行程。” “诺。” 客房内,阿笙又想出去玩了,可宝珊介怀大堂内的少年,说什么也不准阿笙出去。 阿笙皱着小脸,抱着宝珊一条腿,不让她走路,“阿笙不想呆在这。” 他想回到府中,跟大黄狗玩闹,跟齐姨母投壶,不想呆在逼仄的驿馆。 宝珊何尝不想离开,可即便逃出去了,也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还要被逮回来。面对陆喻舟这样的权贵,若是没有一点本事,是会永远被推进尘埃的。 伶俜的孤女,带着一个幼童,想要改变现状,属实太难了,但她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慢慢学着强大内心,由内而外变得无坚不摧。 “松开,”宝珊低头看着阿笙,“娘要给你洗尿裤。” 阿笙无聊极了,屋里就只有娘亲一个,小手一勾,就是不放开。 小家伙磨人了。 宝珊放下手里的木盆,握住他的手,“娘带你在廊道上走走?” “唔。” 宝珊拉开门,试着跟侍卫们商量起来,“我们孤儿寡母,在你们的视线范围内,能掀起什么风浪?孩子憋坏了,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明明声线柔和,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冽,这种语气吸引了赵澈的注意。 皇城司的侍卫认出宝珊,附耳对赵澈说了几句,赵澈眨了一下桃花眼,加深了笑意。 原来,她就是那个从缃国公府逃跑的侍女。 一个能让赵薛岚疯狂嫉妒的侍女,还能安然无恙地跟人生了儿子...赵澈拨弄几下玉佩流苏,道了声“有趣”。 侍卫提醒道:“殿下,官家这次私访,会不会跟太子的消息有关?” 赵澈语气闲闲,“不会。” 皇家没有一个子嗣能劳驾得动他的父皇亲自出马。 少年眼底泛起讥嘲,皇族亲情冷漠,他从不指望谁付出真心。 当晚,大雨瓢泼,堤坝那边因陆喻舟等人事先有所筹谋,避免了决堤的危险,但也让众人意识到了修缮的迫切性,而修缮几处堤坝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财力,不可能全靠国库出资,需靠附近一带的富商筹资。 这件事,必须由陆喻舟亲自出面,与商贾们一起坐下来商议。 翌日傍晚,陆喻舟带着钦差们,在当地官员的介绍下,与几个巨贾约在了酒筵上。 几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由其是要出钱的一方,在酒桌上自然不如官员们那么拘谨,纷纷向朝中的大权贵敬酒。 “能得陆相传唤,吾等深感荣幸,来,在下先干为敬。” 陆喻舟自然是要回敬的,一杯杯辛辣酒水下肚,加之这两日通宵达旦,陆喻舟感觉胃部灼烧,但面上言笑晏晏,游刃有余。 丑时一刻,侍卫将陆喻舟和钦差们送回驿馆。除了陆喻舟,其余几人吐的吐,睡的睡,快不知今夕何夕了。 侍卫搀着陆喻舟进驿馆时,早不见了赵澈的身影。驿工瞧着相爷醉成这样,没敢上去打扰,也就没提赵澈来过的事儿。 替陆喻舟推开房门,侍卫叮嘱宝珊道:“相爷今晚喝了不少,夫人用心照顾下。” 宝珊忍着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将人架住,“劳烦送些醒酒汤过来。” 侍卫点头,“让人去熬了,不过除了相爷,其余几位大人也醉了,醒酒汤还要再等一会儿。” “好。” 宝珊一手搂住陆喻舟的腰身,一手合上门扉,幸好阿笙已经熟睡,要不然就热闹了。宝珊想着,希望他醉酒后只是贪床,千万不要耍酒疯。 男子身量高,人又醉得快要不省人事,整个人倾斜在宝珊身上,压得宝珊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将人扶到榻前,却因绊了一下脚踏,自己先倒下了。随之而来的,是男子的倾覆而下。 两人落进软塌,一上一下。 宝珊被陆喻舟压着后背趴在榻上,想要转身推开他,却找不到着力点,“陆喻舟。” 背上的人毫无反应。 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的,宝珊扭了几下,想把他晃悠开。 随着她的动作,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宝珊心一喜,刚要转过身来,却被男人抓住了两只腕子,按在软枕上。 胃部灼烧般难受,陆喻舟单膝跪起,睁开半醉的眸子,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 屋里没有浓烈的胭脂味,萦绕鼻端的是女子身上散发的玉兰香,这道香味幻化为无形的钩子,勾缠住男人的意识。 使他想要汲取更多。 宝珊被翻了一个面,后背狠狠抵在塌面上。 莹莹烛火中,女子唇瓣轻启,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陆喻舟静静凝睇一会儿,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俯身去掠夺那两片红润的唇。 宝珊偏头避开,男人的唇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浓浓的酒气。宝珊以为逃不过今晚,却发现他并没有多大的力气,很快倒在一旁。 “叩叩叩。” 门扉被适时地叩响,宝珊抚下发鬟,起身拉开门。 侍卫递上醒酒汤,“相爷这两年胃不好,夜里可能会犯胃病,夫人看紧点,若是发现异常,就传侍医。” “好。”宝珊关上门,将醒酒汤递到男人嘴边,“喝吧,省得胃难受。” 陆喻舟半耷拉着眼皮,醉醺醺地看着她那只端碗的素手,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冰凉凉的,但比梦里多了一些温度。 醉酒的男人还算听话,就着碗沿慢慢喝了下去。 喂完醒酒汤,宝珊松口气,将毯子撇在他身上,“睡吧。” 睡吧睡吧,别再折腾了。 这时,里屋传来动静,宝珊立马起身去看,见阿笙站在床上,表情呆滞。 “怎么了?”宝珊靠到床边,捂住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裤子。 又尿了。 宝珊搂着一脸窘迫的小团子,失笑一声,掀开被子一看,眉梢一抽,被褥都要重换了。 阿笙揉着睡眼,蹬了蹬腿,看起来很困的样子。宝珊拿来晾干的尿裤,给他换上,又把他抱到软塌上,将陆喻舟身上的毯子扯过来,裹在儿子身上,哄了一会儿,等阿笙睡着,才起身去换被褥。 阿笙睡觉不老实,一劈叉,一只脚丫蹬在了男人的脸上。 鼻尖一痛,陆喻舟从混沌中睁开双眸,有那么一瞬,根本没反应过来怼在脸上的小肉球是什么东西。 呼气拂过脚底,阿笙觉得痒,蜷缩了几下脚趾,脚趾刮了刮男人高挺的鼻子。 陆喻舟撇开他的腿,单手捂额,又被他蹬了一下侧脸。酒劲儿上头,陆喻舟也懒得搭理,任那小脚丫时不时蹬自己几下。 收拾完床铺,宝珊走过来抱阿笙时,发现陆喻舟的一条长腿压在小家伙的腿上,而阿笙蜷缩在男人怀里,睡相恬静。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宝珊想把阿笙从男人怀里抱出来,可阿笙哼唧几声不想动,愈发地缩进男人怀里,也不嫌弃那满身的酒气。 无奈之下,宝珊坐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生怕陆喻舟翻身压扁儿子。 城中的另一家驿馆里,赵澈忙完公事已是三更时分,少年走到屏风后更衣,不知从何时,清瘦的身材已经蜕变得愈发健壮。 穿上一件宽大的耦色深衣,赵澈靠坐在凭几前,手里把玩着鸡心核桃。 稍许,侍卫叩门进来,“禀殿下,官家弃了车队,带人徒步进城了。” 比预期还提前了一日,是有多急切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赵澈撇了核桃,“继续派人跟着,切勿让官家发现。” 若是发现,他就有了居心叵测的嫌疑,到时候事必会摊上麻烦。 侍卫离开后,赵澈脱了深衣,趴在大床上,绝美的少年褪去“狡猾”的外衣,显得那般无害。 万家灯火已经熄灭,苍茫夜色包裹着万物。官家一行人来到镇上的府衙,当御前侍卫亮出了身份时,不消一刻,衙门的官员和师爷尽数到齐。 九五至尊坐在大案前,犹如盘踞的龙,令人望而生畏。 看完镇上百姓的户籍薄,官家眼底黯淡几分,但又觉得,以邵婉的本事,糊弄到一个假的户籍不成问题。 想到邵婉,官家冷然的心还是会剧烈跳动,若她真在镇子上,那他们只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啊,也是这么多年,最近的一次吧。 从官府出来,天色质明。雾气蒙蒙的江南小镇尺树寸泓,别有一番意境。 从府衙的户籍薄上找不到那个女子,就只能挨家挨户的打听了。 风和日暄的前半晌,陆喻舟从榻上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一个还未醒来的小团子,而小团子的娘亲趴在榻边也未醒来。 陆喻舟松开小团子,捏了捏鼻梁,头脑发胀。昨晚的推杯换盏差点耗了他半条命,此刻胃疼得厉害。 听见榻上传来动静,宝珊悠悠转醒,刺目的日光晃了一下眼。 陆喻舟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有床不睡?” 宝珊清醒过来,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大人今日还去堤坝吗?” “问这个作甚?” “若是得闲,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胃疼的难受,堤坝那边还有谈筹钱的事,陆喻舟没时间处理跟她的感情纠葛,却还是没打算让她走,“等傍晚回来再议。” 宝珊忍下,等男人离开,侧躺在榻上,盯着睡熟的阿笙。 蓦地,她发现阿笙脸色变得蜡黄,像是生病了,心尖一揪,伸手捂住他额头。 掌心下滚烫,小家伙发热了。 顾不得休息,宝珊搭上阿笙的脉搏,心里稍安,跟几个月前的发热症状一样,并没有其他异常。宝珊拉开门,跟侍卫说明了情况,叫侍卫带着她去往侍医那边抓药。 宝珊前脚刚走,阿笙就醒了,感觉浑身难受,见娘亲不在身边,拱着腚趴下榻,走到门口,拉开门发现侍卫不在,就颠颠走到旋梯口,慢腾腾地迈着台阶。 阿笙个头太小,身影被桌椅遮挡,在大堂内打扫的驿工没瞧见他朝门口跑去了。 小家伙迈出门槛,左右望望,还是没有找到娘亲,“娘?” 他对着人群喊了一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想起那个在人群中拐走自己的恶婆婆,阿笙一扭头往回跑,可刚走两步,就被人拽住了脖领。 “小鬼,你刚刚要去哪里?” 一道调笑声响起,阿笙扭头,咦...是昨日来过的叔叔。 赵澈蹲在他面前,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刚想去哪儿啊?” “找我娘。”阿笙哑着嗓子回答。 “你娘不是在里面么。”赵澈伸出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叔叔带你去找你娘亲。” 阿笙很亲近人,尤其亲近对自己好的人,看这个叔叔桃花眼带笑,抿抿小嘴,递出了自己的小胖手。 赵澈一握住就发现不对,小家伙体温异常。 等宝珊端着汤碗回房时,阿笙已经坐在门口的杌子上了。 侍卫面露窘态,没好意思说自己看丢了孩子,还劳烦九皇子送上来的,可宝珊还是察觉出了异常。 阿笙醒来不可能不找她呀,可没等她问出口,旋梯口的一抹红衣吸引了视线。 赵澈靠在扶手上,“夫人大意了,适才小公子差点跑丢。” 宝珊心惊,看向阿笙,阿笙低头抠了抠手指头,因为发热,没精打采的。 一旁的侍卫解释了几句,宝珊叹口气,对赵澈道:“多谢小郎君。” 小郎君? 赵澈翘起唇角,上前几步,捏了捏阿笙的耳朵,“小阿笙烧糊涂了,才会往外跑,夫人还是快些给他喂药吧。” 顾不上责备,宝珊领着阿笙走进里屋,一勺勺喂他喝下药汁。 舌尖上传来苦味,阿笙吐吐舌头,“阿笙不喜欢。” “不喜欢也要喝,良药苦口。”宝珊又喂他喝了一勺。 阿笙皱着眉头,喝下小半碗,忽然偏头呕了一声。 是真的喝不下去。 宝珊放下碗,扯下绢帕替他擦嘴,很是心疼,把小小的人儿抱进怀里,“不喝了,咱们不喝了。” 阿笙窝在娘亲怀里,难受地直嘤嘤,可又不会表达到底是哪里难受。 倚在门口的赵澈,收敛起笑,转身步下旋梯,与走进来的官家一行人正好撞见。 见到自己的父皇,赵澈并未惊讶,弯腰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今儿一早,官家听说了赵澈想为堤坝修缮出一份力,以及积极配合防洪的事,心中对这个儿子多了一丝赞许,“吾儿长大了,朕甚是欣慰。” 赵澈谦虚了几句,引着官家入座,又叫驿工端上茶,随后,看似轻松地问道:“父皇此番南巡,可是有机要的事要处理?” 在异乡遇见亲生子,又是乔装打扮,官家不似平日里那般严肃,“来镇上寻位故人。” 气氛尚好,赵澈打趣道:“父皇是寻故人还是寻佳人?” 官家抿口热茶,没有回答。 谁敢去撬九五至尊的嘴啊,赵澈弯唇笑笑,没再问下去。 驿工没见过官家的真容,以为他是赵澈的客人,故而没有上前行礼。二楼的侍卫倒是认出了官家,却被官家身后的御前侍卫扫了一眼,示意他不可声张。 侍卫心里打鼓,见宝珊从屋里出来,抬手比划一下:“嘘。” 宝珊不明所以,转眸之际,与官家视线交汇,心下一怔。 官家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这个姑娘,呢喃道:“怎么又是她?” 若不是有慕时清这层关系,官家都要怀疑她在蓄意接近圣驾了。 身侧的赵澈挑眉问道:“父皇认识这名女子?” 官家收回视线,“见过两面,她怎会在这里?” 问话时,官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答案,无非是与陆喻舟藕断丝连。 赵澈看热闹不嫌事大,轻笑道:“儿臣觉得,陆相是想当后爹了。” 这话让官家错愕,蹙眉道:“后爹?” 赵澈替官家斟茶,解释道:“这女子是寡妇,跟亡夫留有一个孩子,就在陆相的屋子里。” 恰巧这时,阿笙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娘。” 宝珊朝官家福福身子,转身走进客房。 官家从未想过陆喻舟是这么痴情的人,能不顾名声,甘愿给人当后爹。他还记得这女子逃离缃国公府的场景,时隔三年,碰了一鼻子灰后,愿意重回陆喻舟的怀抱了? 想来有点可笑,官家忽然有种与陆喻舟同病相怜的感觉,只是,邵婉是不会回头的,她曾说过,慕是清是她的一眼万年。 忆起往事,官家喟叹一声,起身走向旋梯。 他想看看那个孩子。 第37章 玉佩(后半部分添加了新…… 官家走进客房时,就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依偎在宝珊怀里,粉雕玉琢的像个女娃娃,要不是着一身俊秀的月白小夹袄,官家真要以为陆喻舟收了一个义女。 见到门口走来的肃冷男子,阿笙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 没想到官家会进来,宝珊放下阿笙,按了一下他的头算作行礼。 病弱的阿笙有点站立不稳,抱着娘亲大腿,目光还是凝在来者身上。 虽然有儿有女,但官家从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他觉得阿笙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毕竟他梦里的小娃娃是个襁褓之婴 宝珊轻声问道:“官家找我有事?” 若非如此,为何要不请自来呢? 官家抱拳咳嗽一声,询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越听眉头越蹙。原来,不是这丫头回心转意,而是陆喻舟强取豪夺。 宝珊已脱离了奴籍,不再是缃国公府的婢女,没道理再被束缚禁锢。身为帝王,官家也不能坐视不理,“等陆喻舟从堤坝回来,朕会好好质问他,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但孩子病了,最好别折腾,先暂且留在这里。” 话虽如此,但陆喻舟是什么性子,宝珊再清楚不过,他可以不用强取豪夺的方式,照样将她捆在身边。 对付她,他有的是办法。最行得通的离开手段,就是两看生厌。 因为阿笙吐了药,侍医叫宝珊去研究药方,宝珊犹豫一下,忐忑问道:“能否请官家帮忙照看一下阿笙?” “他叫阿笙?”官家坐在阿笙旁边,淡笑了下,“你去忙吧。” 宝珊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一对皇家父子和一个小团子。 看小团子耷拉着眼皮,官家对赵澈道:“你来哄孩子睡觉。” 赵澈笑着耸耸肩,摊手道:“儿臣又没成婚生子,哪会哄孩子?倒是父皇应该更在行一些。” 听出儿子话里的揶揄,官家面露一丝不悦,但也没去计较,自己从不关心骨肉,听骨肉抱怨一句也是应该的。 赵澈与其余几个皇子不同,随和中带着犀利,乖顺中带着忤逆,虽然在臣子中的口碑很好,但很多人说他是虚伪仁义,不过在官家看来,这个儿子并没有刻意去掩藏虚伪,而他的仁义也是从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 总而言之,是一个能力、才学、心机兼备之人,离储君之位最近的皇子。 想起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残疾太子,官家心里闷闷的。若是可以倒转几年时光,他也想多关心关心那个儿子。 阿祎,你在哪里? 看着鬓角长出白发的爷爷,阿笙捧着脸蛋自言自语道:“老人家也会难过吗?” 孩子的声音不大,却落入了官家的耳朵里。 老人家...... 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被小小的孩童喊成了老人家,官家抬手摸摸自己未蓄须的下巴,挑眉问道:“朕很老?” 阿笙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谁,也不知惹恼了圣驾是要挨板子的。 “嗯。” 孩童认真的语气,让官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内侍们没一个敢说实话的,阿臾奉承的嘴上功夫了得,由此让他对自己的年岁产生了深深的误解。 原来,他老了。 那慕时清呢,是否还正值壮年? 阿笙困得打了一个哈欠,扯扯官家衣袖,“阿笙困了。” 官家看着攥自己衣袖的小胖手,“嗯”了一声,指着榻面,“你睡吧。” 小家伙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这是还要他哄着才睡?指点江山的男人,头一次在孩子面前流露出了无所适从。 一旁的赵澈调侃道:“父皇给阿笙哼个睡觉小曲儿吧。” “......” 赵澈坐在圈椅上,扬扬下巴,“孩子坚持不住了,父皇快哄吧。” 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总不能以命令的口吻要求他睡觉吧,况且,小孩子还没学会服从皇命呢。 无奈之下,官家扣住阿笙肩头,将他放平在榻上,“睡吧。” 阿笙想要翻身,被官家按住肚子,“你快睡。” 这个老人家又严厉又无趣,阿笙不想跟他玩了,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可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哄睡了孩子,官家舒口气,笑了一声,“待会儿陆喻舟回来,朕再跟他算账。” 他桎梏住人家母子,又不闻不问,还要别人替他哄孩子,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药房内,宝珊坐在药炉前,手持蒲扇,一下下扇着风。炉火渐旺,有点熏眼睛,宝珊拿出娟帕擦了一下眼角,却听侍医道:“我给阿笙多加了一味草药,保管药到病除。” 那为何之前没有添加? 宝珊问出心中疑惑,侍医摇摇头,“这药用量要特别谨慎,稍有不慎就会出事,轻者致痴,重者致死。” 一味药,能药到病除,还能致残致死? 虽不精通医术,但也能治疗寻常的病症,宝珊从不认为有哪味药可以这么反差。 这味药绝不能给阿笙服用。 她熄灭炉火,在侍医的诧异声中,问道:“能让我看一下药草吗?” 侍医皱眉,“这味药是从季夫人那里求来的。” 季夫人是当地的药商巨贾,亦是皇商,可向太医院供药,手中有数千名药农和门生,在江南一带的药商商会中独占鳌头。这次筹资修缮堤坝,她一个人出了一千两白银。百姓们还想着修碑感谢她的善举。 即便住在临镇,宝珊也听说过季夫人的名号,被称妙手回春徐娘子,听说是位容颜不老的绝艳女子。 从铜釜中取了一瓷瓶的药汁,宝珊回到客房,见官家正靠在围子上,一下下拍着阿笙的肚子。阿笙睡得安稳,一条短腿搭在官家的大腿上。 宝珊上前拿开阿笙的腿,谁料,阿笙又搭了上来。官家稍摆手,“没事,让他怎么舒服怎么睡吧。” 宝珊不禁在想,也许这是阿笙一辈子中最牛气的时刻,不仅让九五至尊伺候在旁,还压着九五至尊睡大觉。 时至晌午,驿工来请屋里的贵客们下楼用膳,赵澈看了官家一眼,“儿臣把饭菜端上来?” 官家正捏着阿笙软软的小手,闻言点点头,倒是没有一点见外。 宝珊如坐针毡,也不知为何,她对官家有种与生俱来的疏远感,并非因为他的身份,就是发自心底的排斥。 而官家坐在那里,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只是捏着孩子的手,体验新鲜感。 宝珊目光不经意地流转,落在官家的玉石革带上,美眸蓦地一瞠,官家的革带上挂着一对羊脂玉佩,与母亲留给自己的玉佩几乎一模一样。 心脏猛缩,连带着指尖都在发颤。 为何官家会有与自己一样的玉佩?是巧合吗?玉佩成双的多,为何这个样式的玉佩会有三枚? 为了知晓自己的身世,她一直在靠玉佩查找线索,可以说,在整个汴京城的玉器行、典当行,就没见过这个样式的玉佩,因玉佩样式太过稀有,玉器行、典当行的店家一致认为,这是出自名匠之手,绝品且孤品。 重重迷雾渐起心湖,宝珊强作镇定,没有表露出异常。她需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不随意认亲。 “官家的玉佩很特别。”宝珊蜷缩指尖,攥紧衣裙,以此不让自己露怯。 逼仄安谧的客房内,面对一个带着娃的小孤女,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雨腥风,官家并没有像防着赵澈那样防着宝珊,也可能是积压在心里多年,无处倾诉,在面对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后辈时,话匣子突然就打开了。 “朕在寻找一名女子,与这玉佩有关。” 宝珊曾听慕夭提过官家、先生和邵家小姐的感情纠葛,本不该表现得太过惊讶,然而,若是将玉佩和三人的纠葛联系在一起,那便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了! “...那您找到了吗?” “还未。”官家放下阿笙的一只小肉手,又捏起另一只,“但只要她尚在人世,朕会找到的。” 本该坐在大内皇宫批阅奏折的九五至尊,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本就引人猜测,宝珊按着他说的话儿,试着问道:“您要找的人,在镇上?” 若是如此,她是否能通过官家找到生母? 紧张和期翼此起彼伏地冲击着心湖,宝珊感觉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没曾想这丫头如此通透,官家失笑,“朕是得到了一些线索,可这线索很可能是有心人设下的陷阱。” 十九年了,玉佩怎会突然出现在调查邵婉线索的密探面前?任谁能看不出其中的玄机,理智的人不会被提供线索的人牵着鼻子走,可此事关系邵婉,即便铤而走险,他也要来探一探。 也许从一开始,提供线索的人就没有刻意将“陷阱”伪造的太完美,而是抓住了他的心理,笃定他会为邵婉铤而走险。 宝珊握紧粉拳,任指甲嵌入掌心,才能保持冷静,“既知危险,官家为何要来此一遭?” 为何不派人过来,非要以身试险?难道说,娘亲真的是官家的女人? 她不希望结果是这样。 且不提自己的私心,就说慕先生对邵家小姐十九年如一日的眷恋,为了邵家小姐终身不娶,这样的感情,是官家不能比的。再说私心,若慕先生是自己的生父...... 一想到这种可能,宝珊百感交集,欢喜多过其他任何情绪。 瞧她在发呆,官家捏着阿笙的手,朝她比划一下,“怎么了?” 宝珊摇摇头,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官家喟道:“富贵还要险中求,更别提是心中的人了。” 发觉自己说多了,官家失笑着摇摇头,“令郎喊我老人家,可能朕真的老了,竟也唠叨起往事了。” 宝珊眉梢一抽,解释道:“童言无忌,官家勿怪。” 官家朗笑一声,俯身盯着阿笙的睡眼,见他睫毛浓密纤长,伸手拨弄几下,惹得小家伙在睡梦中揉了揉眼皮。 软香的小团子让人心底发软,官家很想抱一抱,又觉得没有理由,也会失了威严,于是作罢,直起腰靠在榻上,望向明瓦窗。 另一边,陆喻舟和工匠们敲定了图纸,便带着钦差们骑马进城,直奔季夫人的府宅,代替朝廷和百姓去感谢这位深居简出的女商人。 碧瓦朱甍的大宅院里,到处是彩绘的雕梁,给人一种富贵逼人之感。 得知中书宰相和钦差要来,季夫人带着几个巨贾早早等在门外。 大老远,季夫人就瞧见陆喻舟打马而来,偏紫的唇瓣一翘,拱手施礼,落落大方。 陆喻舟等人还礼,被季夫人迎入府中。 华灯初上,府中响起丝竹管弦,钦差们饮着酒水,与季夫人交流着堤坝的事。 陆喻舟倚在凭几上,每当巨贾向他敬酒,他都以胃部不适为由,以茶代了酒。 酒过三巡,驿馆派人过来,跟陆喻舟耳语几句,陆喻舟捏紧盏口,淡淡道:“知道了。” 驿工离开后,陆喻舟起身告辞,说是有要务要处理。 季夫人弯起细长的柳叶眼,“我送相爷。” 陆喻舟稍稍颔首,“不敢当,季夫人是前辈,称晚辈名字就好。” 要说这位季夫人,也算是奇女子。她出生在汴京的官宦之家,家世显赫,父亲是镇远大将军,叔父是太医院院首,外公是刑部尚书,嫡长姐是贵妃,她还与邵家小姐是闺友,当年差一点就嫁给了邵大将军为妻。 可不知何种原因,她突然与邵家解除婚约,离家出走,整整十年杳无音信,等人们再听到她的名字时,她已经成为富甲一方的药商。 月明星稀,陆喻舟带着钦差返回驿馆,途中,钦差们不满抱怨,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迟了官家到此的消息,在给他们穿小鞋。 陆喻舟缄默,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在他看来,官家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让他们一心一意处理堤坝的事宜。 对于官家到此的目的,自有各自的猜测。 等回了驿馆,众人簇拥着官家嘘寒问暖,却见官家脸色不好,众人心里打鼓,殊不知官家是在对着陆喻舟摆脸色。 君臣交谈后,官家要跟赵澈去另一家驿馆,临走前,将陆喻舟叫上马车,又与之谈了宝珊和孩子的事。 陆喻舟面色淡淡,等官家的车队离去,没急着回房。 宝珊抱着阿笙出屋透气时,就见他一个人坐在大堂的桌子前,安静地吃着馄饨。 阿笙睡饱了,趴在宝珊肩头,指着楼下,“坏叔叔。” 宝珊轻轻“嗯”一声,抱着阿笙步下旋梯,走到桌前,大堂内只有一个驿工,宝珊也没避嫌,单刀直入地问道:“官家跟你提过了?” 陆喻舟抬起头,如玉的面庞被大堂内昏暗的灯火笼罩,看不出情绪,“你可以走了。” 这就是有人撑腰的好处吗?可陆喻舟是那么容易打退堂鼓的人? 宝珊又问:“大人可以保证以后都不纠缠于我?”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陆喻舟用锦帕擦了一下嘴角,优雅斯文地像个君子,“我不会主动找你。” 宝珊没有多想,抱着儿子就走,右肩的小包袱已然收拾好了。 看她背影决绝,毫不犹豫,陆喻舟用指尖敲打桌面,淡淡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讲。” 宝珊脚步未停,根本不想同他交流,却听男人语调徐徐道:“我查到了你的身世。” 一句话,似乎惊起千层浪。 宝珊骤然停下脚步,顿了半晌转过头,“你说什么?” 陆喻舟收好锦帕,起身走向旋梯,“想知道就跟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但凡你迈上台阶,就没有回头路。” 这话带着浓浓的暗示和警告,在折磨她的心。 若非今日所见所闻,宝珊是不会信他的话,也不会受他威胁,可玉佩的线索勾缠着心智,驱使她僵硬地转过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阿笙看着娘亲怪异的举动,用小胖手揪揪娘亲的耳朵,“回府。” 适才说好的,娘亲今晚就会带他回府呀,怎么又不回了?阿笙蹬了蹬腿,语气有点着急,“阿笙想回去。” 宝珊把他放在廊道上,蹲下来拍拍他的后脑勺,“阿笙想见外公和外婆吗?” 阿笙一愣,之前常听娘亲提起外公,说外公是一位温润端方的君子,是他在襁褓之中时最喜欢的人,外公的模样已在他幼小心灵中幻化成了白鹤,是他最崇敬的人。 “想。”小团子腼腆开口,带着稚气。 宝珊俯身抱抱他,“那你跟侍卫叔叔在外面等会儿娘亲,好吗?” 能见外公,阿笙自然是欢喜的,对手指道:“那娘快点带阿笙去找外公外婆。” “好。” 宝珊将阿笙托付给门口的侍卫,自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提步走进客房,反手合上了门。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陆喻舟没有回头,站在面盆架前净手。 宝珊走到他身侧,“可以说了吗?” 陆喻舟扯下帨帕,擦掉手上的水珠,并没有要开口讲话的意思。 说来可笑,明知道他将对付朝中对手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却还是走进了他的“网”中。 “大人到底要怎样才肯说?” 陆喻舟走到屏风后,不疾不徐道:“宽衣。” 他自认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缃国公府那样一个深宅大院中,良善会成为人的软肋,会被狠狠扼住喉咙。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从出生就乖戾的人,他的温和终止在被赵氏派人推下深井那晚。 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若不是连日的暴雨让井中积了水,只怕他早成了孤魂野鬼。 被人从井里捞出来后,他多处骨折,太医说,稍有疏忽就会残疾。他拖着重伤,控诉赵氏的恶行,却因找不到证据,被父亲狠狠掴了一耳光。之后,他昏昏醒醒持续了半月有余,等彻底康复时,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已被赵氏哄得服服帖帖,话里话外是对赵氏的维护。 他忍着病痛去了外祖父家,想要得到他们的关心和信任,外祖父却因不想得罪屹安王府,将他打发了回去,还告诉他不要再起幺蛾子。 自那天起,十三岁的少年再没有登过外祖父家的大门,如今请也请不去。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明白了两个道理,亲情如凉水、凡事不可让。 如今,之所以不动赵氏,并非因为屹安王府,也并非因为赵氏的皇族身份,而是...... 他要让赵氏在缃国公府的深宅大院中凋敝,一点一点品尝腐烂的滋味。 卑劣吗?恶毒吗? 陆喻舟靠在屏风上,低眸看着为他宽衣的女子,唇畔浮现一抹阴鸷的笑,是那种被深藏在骨子里,见不得光的冷笑。 也是他的另一面。 风光霁月的汴京第一公子早死在了那口深井里,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寡淡无情、偏执可怖的恶灵。 母亲的“病逝”尚且还未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又何谈去替别人查得身世。但他也没有不闻不问,还是暗中调遣了下属去详细搜寻当年的蛛丝马迹,但他的心里是不平衡的,救赎她的同时,她反关心过他吗?! 恩师的情固然该还,可下属搜集的全部音尘都指向,宝珊极有可能是官家的骨肉! 若是真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确定宝珊是官家的骨肉,自己是该隐瞒恩师一辈子,让他抱着对邵家小姐纯粹的爱度过一生,或打破他的念想,残忍地告诉他,他的心上人给别人生过孩子? 但搜集的音尘不能确定,当年官家将邵家小姐禁锢在东宫那些日子,有没有逼她臣服,亦或是,她为了心上人,主动向官家投怀送抱。 可官家做太子时,常以暴戾威慑对手,登基后,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看起来亲和不少。要是以当年的视角分析,官家碰了邵家小姐的可能性很大。 往事种种,想要彻底明了,还是要找到邵家小姐。 不过,搜集的音尘也不是毫无用处,其中最鲜明的一点便是,官家对恩师起过杀心,邵家小姐因为要保护心上人,才与官家达成协议,选择远走他乡。 这些音尘,是下属从当年的几名东宫侍从的口中得知,这些人因为年纪大都已离开了皇宫,仅是寻找他们,就耗费了一年多。 沉浸的思绪中断在腰封脱落那一刻。 陆喻舟忽然扼住她的细腕,将她拽向自己,“就你这性子,能在宫里呆上多久?” 深深宫阙,让多少城府深沉的人成了孤魂。以宝珊软糯的性子,即便有帝姬这个身份,也会被人早早的算计至死吧。虽说她能在缃国公府自保,但又怎么跟宫里的腥风血雨对比呢。 听得这句突兀的问话,宝珊转了一下手腕,努力辨识着他话里的重要暗示,“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与宫中之人有关了?” 还是有点机灵劲儿的。 陆喻舟冷笑,“你想与宫中之人有关吗?” “我想不想并不重要,”宝珊抽回手,感觉腕部火辣辣的疼,“我想听的是真话。” “若真话不如你所愿呢?” 宝珊揉着手腕,自嘲地道:“总比不知自己姓氏好吧,大人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被众星拱月,当然不懂生存在淤泥中的我是如何一个人挨过来的。” 众星拱月吗?这四个字听得无比讽刺。陆喻舟没有提自己少年的经历和心境,拍拍她的脸蛋,“你看到的未必是真,世间不是只有你一人在默默承受着孤独。” 话题扯远,宝珊无心与他比较谁更孤独,催促道:“大人该说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呢?我们是何关系?” 宝珊气得想打他,堪堪忍住恼意,“不说算了。” 说罢,提步离开,被男人拽住胳膊,按在屏风上。屏风上绘着一幅云雾白鹤图,从陆喻舟的角度看去,那只白鹤就好像站在了宝珊的肩头上。 后背被硌了一下,宝珊拢眉,气得小脸发白。 陆喻舟露出一抹罕见的劣笑,打破了他翩翩的外表,又说出了那句让宝珊记忆深刻的话:“世间没有白占的便宜,你要拿什么跟我交换?” 若非被他诓了多次,已经吃了教训,宝珊真就信了他会与她诚心交换条件。 “我有什么能跟大人交换的?”宝珊忽然一改被动,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低,与自己平视,“还是说,大人在等着我说出那句‘拿我自己做交换’?” 没想到她会忽然散发媚态,陆喻舟心里烦躁,她这副媚态也曾尽展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都给人生了儿子,怎会可能对丈夫冷若冰霜。 宝珊歪头盯着他,红唇翘起一抹嘲讽,素手轻点男人心口,“说到大人心坎儿里了?” 陆喻舟哂笑,刚要搂住她腰肢,就被她偷袭了下。 可惜经过上次的教训,陆喻舟早有了防备,在她曲膝抬腿的瞬间,一把勾住她的腿弯,将她压在屏风上,“知道兔子戏耍猎人的下场吗?” 宝珊挣不动,索性靠在屏风上,“陆喻舟,你是我见过最道貌岸然的人。” 陆喻舟掐住她颌骨,上下打量她,“柔桡美人,君子好逑。” “你是君子?” 陆喻舟轻笑,贴着她耳畔道:“衣冠土枭也好逑。” 言罢,在她凛若秋霜的目光下,以唇封缄,吻得她措手不及。 女子唇上的清甜亦如记忆深处饮过的甘泉一般可口。 事情没打听清楚,又白白被欺负,宝珊抬起粉拳抡在他侧额上,力道不小,打得男人眼前发白。 陆喻舟捂住太阳穴,阴冷地看着动手的女子,这一拳没有消去心中的旖旎,他拽住她的手臂,又扣住她抡过来的另一只手,将人控制住,“像你说的,拿你自己换,我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对方的手劲儿太大,宝珊挣不开,仰着俏脸质问道:“你的话能信?” “你不信我,为何进来?”陆喻舟俯身,那股玉兰香似能让人上瘾,也让他意识到,这三年,他从未忘过她,一直惦记在心里,想要占有。 男人眼瞳愈发黑沉,宝珊知道,自己将他惹怒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只有吃亏的份儿。宝珊闭闭眼,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好,我再信你一次,你告诉我实情,我...随你处置。” 最后几个字,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但陆喻舟听到了。 还真是能屈能伸,陆喻舟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很了解她,又觉得她本就是这样,要不然怎么在缃国公府独善其身的呢。 他将她抱到放置换洗衣衫的长几上,双手撑在她两侧,缄默半晌,淡淡道:“你可能是官家的女儿。” 即便有这种猜测,宝珊还是心尖一纠,“何以见得?” “你的玉佩。”陆喻舟的指尖来到她的锁骨处,轻轻一勾,将那根系着玉佩的红色从侧襟中勾了出来。 色泽莹润的玉佩被男人捻在指尖,“这块玉佩,跟官家的那块几乎一样。我发现端倪后就开始着手调查,后来在前东宫的几名老侍从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的部分真相。” 之后,他将事情如实叙述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宝珊愣坐在长几上,不解地问道:“东宫侍从说,玉佩是一对?” “嗯。” “可我今早瞧见,官家的腰上本就系了一对。” 在男人略显错愕的神情下,宝珊也将自己从官家那里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两人对视后,又都移开视线,陷入各自的思忖中。 陆喻舟思量时,习惯用手指敲打桌面,那一声声像鼓点的敲打声消弭时,男人得到了两种猜测。 若宝珊这枚是假的...... 陆喻舟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宝珊原本与皇室毫无干系,不会有人愿意花精力在她身上设陷。 若宝珊这枚玉佩是真的,那官家得到的另一枚玉佩就是有人刻意伪造的,目的是引官家来到此地吧。 之后呢? 刺杀?报复?叙旧?威胁? 这个始作俑者会是谁呢? 拉回思绪,陆喻舟摩挲着掌心,既然有人在背后谋划,那就将计就计吧。 不过...... 陆喻舟掐住宝珊的下巴,眼中依旧没什么温度,“若是给你选择,你想做谁的女儿?”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幼稚,但确实问到了宝珊的心坎儿里,宝珊毫无犹豫回答道:“先生。” 她想做慕先生的女儿,哪怕被笑痴心妄想。 陆喻舟低笑,倒没有笑话她的意思,而是略带了一些无奈,“我也希望。” 轻缈的一句话,让两人达成了共识。 陆喻舟不想让慕时清因此事肝肠寸断,宝珊不想认官家为父。 若“真相”不尽人意,那就将其封存吧,隐瞒下去吧。虽然有些对不住官家,但官家当年拆散鸳鸯,本就理亏在先。 陆喻舟扣住宝珊的后脑勺,提醒道:“无论真相如何,你都要留在我身边,这是我们刚刚讲好的。” 宝珊抿唇不语,刚刚是讲好了,但他可以多次出尔反尔,她就不可以了吗? 女子柔柔一笑,“好,成交。” 陆喻舟也回以一笑,只是这笑好似不怀好意,他走到衣柜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荷包,扔给宝珊。 宝珊扯开荷包系带,唇畔的笑瞬间僵住。 怎么又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看她皱起秀眉,陆喻舟不紧不慢道:“当初我从你脖子上扯下玉佩时,丢进了榻缝里,后来,我发现官家的玉佩后,让人仿了你这块,以备不时之需。” 宝珊对比着两块玉佩,冷声问:“到底哪块是真的?” 陆喻舟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将荷包里那块按在她的掌心,“这才是真的,好好保管。” 宝珊瞪着他,“大人比我想得还要卑劣。” “你会感激我的,”陆喻舟笑,笑不达眼底,“现在,我要你拿着假玉佩去见官家。” 客房外,阿笙紧紧握住侍卫叔叔的手,困得直晃。 见状,侍卫解下刀柄放在一旁,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心思想着屋里的俩人可真折腾孩子,瞧把孩子困的。 阿笙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有点不适应,皱了几下鼻子,最终敌不过困意,歪在侍卫肩头沉沉睡去。 “咯吱。” 房门被打开,宝珊喘着气儿走出来,眼尾泛红,唇瓣水润,“麻烦了,多谢。” 她接过阿笙,抱着阿笙步下旋梯。 陆喻舟告诉她,官家强势,最厌恶不听话的臣子,今晚必然会派人过来查看,看他有没有放她和阿笙离开。 是以,她要配合他演一场...苦肉计。 皎月盈盈,月光倾洒,投下寸寸柔情。 宝珊抱着阿笙坐在大堂内,烛火即将燃烬时,宝珊双手合十,渐渐睡去,而怀里的小团子却是清醒的,仰头望着娘亲暴露在外的玉佩。 他用指尖刮着玉佩上的纹路,没注意到朝他靠近的身影,等扭头看去时,被来者捂住了嘴巴。 来者是御前大太监徐贵,奉官家的吩咐,过来看看陆喻舟是否听进去了劝说,放宝珊离开,没曾想,竟在大堂里看见了睡熟的宝珊,以及她脖颈上佩戴的...羊脂玉佩! 徐贵是官家的心腹,见过官家手里的玉佩,此刻瞧见宝珊这枚,甚是震惊。深知这件事必须让官家知道,他松开阿笙的嘴,想要叫人进来把母子俩带走,却惊动了二楼的侍卫。 侍卫问道:“什么人啊?” 随着这声动静,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驿工也清醒了,端着烛台走到徐贵身边,“您是?” 徐贵亮出腰牌,压着尖利的嗓子道:“咱家是宫里的大总管,替官家过来办事,嘘,不许声张!” 侍卫和驿工不敢再言。 徐贵走到门外,抬了一下手,等在外面的轿夫抬着小轿过来,“公公请。” 徐贵指了指宝珊和阿笙,“扶他们娘俩上轿,不可闹出动静。” 恰巧这时,宝珊佯装醒了过来,见眼前多出两道身影,刚要开口,被对方抬手劈晕了。 一见娘亲晕倒,阿笙哇一声就要哭,再次被徐贵捂住嘴。 阿笙太小了,三人没舍得对他动粗。 茫茫夜色中,轿夫抬着小轿,跟着徐贵急匆匆奔回另一间驿馆。 等官家拿到宝珊的玉佩时,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徐贵抱着哇哇大哭的阿笙,小声问道:“官家,邵家小姐离开东宫十九年,这姑娘今年十八九岁的模样,会不会真的是......” 看官家的脸色,他不敢再猜测下去,抱着阿笙稍稍走远。 官家将三枚玉佩放在一起,认真比对着,身为皇族贵胄,对玉的品鉴能力不差,但他的确没看出三枚玉佩的差别。而当年,邵婉的闺友亲口说过,玉佩是一对,怎会多出一枚? 找不到邵婉,就只能找到她的闺友季夫人来质问了,巧的是,季夫人就住在这座镇上,是官家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 官家喟叹一声,闭眼道:“现在就去把方圆十里内最好的玉石工匠带到朕的身边。” 徐贵匆匆离去,于寅时三刻带着玉石工匠回来。经过品鉴,工匠笃定,宝珊那枚玉佩是仿品。 第38章 身世(一更) 玉佩是假的...... 官家心弦一松,辛亏是假的! 可这小孤女为何要制作一枚假的玉佩来送死?就因为今早,他向她吐露了陈年旧事,她想借此胡乱认亲,然后飞上枝头做皇女? 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官家心里烦躁,却听玉石工匠道:“禀贵人,依草民看,这三枚玉佩里,只有一枚是绝品,其余两枚都是仿造的。” 这话让官家本就抿直的唇线绷得更直,心中疑团重重,他将自己的玉佩和另一枚叠放在一起,放在灯火下,“你来看,这里面有‘吾爱’两字,是邵家祖辈找人精心打磨的,怎会有假?” 玉石工匠道:“这确实很难仿造,但也并非做不得假,只要是技艺超群的工匠,都能做到以假乱真。” 官家更为迷惑,捏眉道:“徐贵,把那女子带上来。” 等宝珊被带过来时,就见阿笙坐在官家身边,困得直点头。 宝珊心里打怵,却还是选择相信陆喻舟的判断力,“参见官家。” 官家捏着阿笙胖胖的脸蛋子,语气凉凉地问道:“你的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 宝珊回道:“我娘留给我的。” “尊堂姓甚名谁?” 宝珊稳住狂跳的心脏,柔声回道:“我娘名叫邵婉。” 陆喻舟告诉她,这叫兵不厌诈。 闻言,官家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势之凶,吓坏了身旁的阿笙。阿笙站起来,半举着小胖手跑向娘亲,“阿笙怕。” 宝珊蹲下来搂紧儿子,直直对上官家的视线。一旁的徐贵不禁诧异,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是哪里来的胆量,敢与官家对视? “除了玉佩,你还有哪些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官家拿起一个琉璃瓶,“若你胆敢说谎,下场犹如此瓶。” 说罢,琉璃瓶被掷于地面,应声而碎。 见此,阿笙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娘亲的怀里,不停嘟囔着:“回府,回府......” 宝珊抱起儿子,走到大案前,将陆喻舟教给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小女被卖给缃国公府为婢前,对娘亲有过一些模糊的印象。记忆中的娘亲,生了一双水杏眼,眼尾有一颗泪痣,与邵修那颗极为相像。她是左撇子,连踢毽子时都是。她精通音律,善歌舞,是汴京出了名的才女。她心地纯良,经常收养被丢弃的小动物,也因此,误捡了官家养的兔子......” “够了!”官家被激怒,拿手指着她,示意她住口。他不信巧合的事,前半晌刚跟她提过往事,她此刻就来“认亲”,也未免太有心机了。 这些事,都是陆喻舟从东宫的老侍从的口中得知的,出不了错,宝珊潸然一笑,“官家不信我的话,是因为接受不了我娘和慕先生情投意合,生下了我吗?” “朕说够了。”官家狠狠拍了一下案板,厉声道,“邵婉是朕的,与慕时清何干?你拿块假玉佩来糊弄朕,也配说自己是邵婉的女儿?” 事实真是如此吗?宝珊凭借最后一线希望,反唇道:“可我娘在留给我信上说,我爹是慕时清。” 那种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期盼,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带着破釜沉舟的气焰。 官家彻底愣住。 厉眸渐渐黯淡。 当年邵婉离开汴京时,已经怀了喜脉? 宝珊放下阿笙,大着胆子站在官家身侧,弯腰道:“我娘还在信里说,她最恨的人就是官家。” 官家握紧拳头,俊冷的面庞退了血色,变得煞白。 一旁的徐贵听不下去了,上前去扯宝珊的衣袖,“你僭越了,再说下去会被砍头的。” 宝珊扯回衣袖,凝着官家逐渐空洞的眸子,“我只想以邵婉女儿的身份,问官家一句,当年,官家是否霸占过我娘,叫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以致得了心病?” 她问话时,指甲抠破了掌心。 屋里陷入静默,落针可闻,半晌,官家闭闭眼,黑眸渐渐有了焦距,“朕没有霸占过邵婉,朕舍不得。” 一句话,让狂狼复于平静,让焦灼变得和煦。宝珊大大舒口气,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认亲了。 先生,我是你的骨肉啊。 而官家不像是在对她解释,更像是自喃。暴戾如他,却也有下不去手的时候,婉儿那样美好,他舍不得摧残。 当年,他是想要强占邵婉,甚至拿到了能够抹掉人记忆的药方,可那药量稍稍控制不住,就有把人变成痴儿騃女的可能,他哪里敢去尝试。 后来,他用慕时清的性命去威胁邵婉,让她自愿投怀送抱。 邵婉拒绝他的同时,也放弃了慕时清。 他还记得那年她离开时,说过的话:“邵婉此去,断情绝爱,此生不再与慕卿相见,望君信守承诺,高抬贵手,放过慕卿,也放过自己。” 每每忆起,痛与怅并存。 可他还是疑惑,邵婉是何时有的喜脉?在东宫哪会儿,若她有了喜脉,自己怎会不知。 倏尔,他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季家嫡次女季筱。 季筱是邵婉的闺友,如今已是药商巨贾。 当年季筱主动来到东宫,要求陪在邵婉身边,他只当她们情同姐妹,又怕邵婉孤独,便答应了。季筱医术了得,当起了邵婉的侍医,那副能够抹掉人记忆的药方,也是通过她得到的。 可哪谁会愿意抹掉朋友的记忆?当时自己急功近利,没有多去揣摩她的用意。 “徐贵。” “老奴在。” “将季筱带来。” 徐贵离开后,官家将目光落在宝珊身上,“看在你与邵婉有关,朕今日不与你计较,但玉佩是假,就证明不了你的身份。朕会派人继续调查此事,直到水落石出,你暂且留在这里,听候发落。” 意料之中的结果,宝珊没有表现出抗拒,抱起阿笙问道:“虽是软禁,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否许间客房?” 官家冷声道:“你在跟朕谈条件?” 宝珊点头,“希望官家通融。” 阿笙实在太困了,揉揉眼皮,奶声奶气道:“爷爷借间房。” 爷爷? 官家单手捂住眉眼,压制住内心的烦闷,“允了。” 侍卫前脚将宝珊和阿笙带下去,陆喻舟后脚就到了。 一见陆喻舟,官家僵脸问道:“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你今日不给朕一个说法,朕跟你没完。” 刚在外面碰面时,宝珊冲他点点头,使他心里有了数,这会儿被官家质问,就能从容应对了。他提起桌上的长嘴壶,为对方斟茶,“官家是介意她的假话,还是介意她的实话?” 冷静下来,官家没了那会儿的冲动,能辨别出他话里有话,“你对朕和邵婉的事,了解多少?” 陆喻舟面不改色道:“微臣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哪些人?” “太多了,数不过来。”陆喻舟执盏饮啜,眸光无波,“容微臣多句嘴,官家的执念太深,已经扰了该有的理智,若有人蓄意用邵家小姐的事为饵,危及官家性命,导致国祚动荡,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作为帝王,因儿女私情不顾社稷安危,实属不该,官家何尝不知,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陆喻舟又给官家斟了一杯茶,“若官家不弃,能否将当年的事尽数告知微臣,由微臣来替官家分忧,官家也好尽快赶回皇城坐镇朝堂。” 交给他? 官家握紧杯子,没有立即回绝。朝中大事还要等着他去批阅,确实不能一再耽搁,而且,假玉佩的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此番算是白白折腾,没寻到邵婉,又被人牵着鼻子戏耍了一回。 “堤坝那边,还需多久能处理完?” 陆喻舟如实答道:“修缮后,要等待几场暴雨,若是堤坝牢靠,臣就算交差了。” 那也要等到秋末了。 官家摩挲着杯沿,开始天人交战,俄尔,点点头,“好,朕将朕的私事交付给爱卿,望爱卿能替朕寻到邵婉。” 只要寻到邵婉,一切都好水落石出。 天蒙蒙亮,衬得烛火黯淡,陆喻舟淡淡一笑,端的是风情朗月,令人心生信任,可他温和的眉眼之中,酝着耐人寻味的深意。 熹微日光映窗时,官家将自己、邵婉与慕时清的感情纠葛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话语里带着缱绻、愧疚和怀念。 都说仇恨会将一个人的理智吞噬,没想到情与爱也会。 从管家的话里,陆喻舟还是听出了几分不甘,而这几分不甘,很可能让慕时清、宝珊和阿笙陷入险境。 当年,官家同意不杀慕时清,是因为邵婉断情绝爱,可如今,当他得知了邵婉给慕时清诞下了女儿,还能守住当年的承诺吗? 官家是个杀戮很重的人,若非赵薛岚当了他的屠刀和阴暗面,只怕会向世人展露更重的戾气。 这也是陆喻舟为何要让宝珊以假玉佩现身的原因,若是拿了真玉佩过来,只怕刚刚就血溅案板了。 陆喻舟倒掉壶里凉透的茶叶,又添了新茶,和官家一起等着季筱的到来。 或许,通过季筱,真的能找到邵婉。 纵使自己是个薄情的人,陆喻舟也希望邵婉尚在世间,有朝一日,可与恩师团聚。 第39章 皇姐(二更) 季筱过来时,极讲究排面,身后跟了二十来个衣着鲜艳整齐的扈从,看阵势比贵妃娘娘出宫都隆重。季筱当年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如今年过三旬,依然端庄美艳,只是眉眼过于犀利,人也较为强势,与邵婉明媚随和的性子刚好相反,整个人郁郁沉沉,总给人一种精明世故之感。 从官家口中,陆喻舟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她曾是邵大将军的未婚妻,邵婉的准大嫂,却因爱慕官家,与邵家解除婚约。 在她进屋之前,官家已经离席,不想与之交谈。 对上季筱的眸子,陆喻舟回以一笑,“前辈请入座。” 让扈从擦了圈椅,季筱才堪堪入座,“不知官家和陆相找我,所谓何事?” 寻常人被帝王召唤,不说惧怕,也会欣喜,亦或是心虚,可季筱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只站在枝头的鸢,并不会被旁人牵制。 “晚辈要替官家问前辈几个问题。” 季筱嗤笑一声,“官家为何不自己来问,还要陆相代为问话?” 陆喻舟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恼火,还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女儿家的哀怨,再有城府的人,在面对心上人的冷遇时,都会有情绪吧。 替对方斟了茶,陆喻舟徐徐开口道:“官家在汴京,如何亲自来问话?” “官家不是来......”季筱忽然顿住,转而一笑,“陆相请问。” 帝王微服出行,除了御前侍卫和驿馆中人,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伴君如伴虎,没人敢轻易泄露帝王的行踪,季筱怎么知情? 陆喻舟问道:“当年前辈主动进东宫与邵小姐为伴,是因为姐妹情谊,还是想近水楼台,与官家有所接触呢?” 连坐在竹屏后面的官家都没想到,陆喻舟会不按套路出牌,直截了当地问出了疑点。 闻言,季筱冷声道:“身为晚辈,这是你该问的?” 陆喻舟丝毫没有软了语气,直截了当道:“提醒您一点,我是钦差,有何不能询问?” 季筱在当地威严甚高,手底下的扈从多是当地的混混,强横惯了,一见昨日还在请求自家主子捐钱的钦差变了态度,立马横眉冷对。 “我家主子是何......” “本官问你话了?”陆喻舟看向那名扈从,弹了一下杯沿,“顶撞钦差,拉下去,杖三十。” 季筱语气更冷,“打狗还要看主人,陆相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陆喻舟淡笑,轻描淡写道:“杖五十。” 御前侍卫立马将那名多嘴的扈从拖了出去,禁军的气势狂扫混混。 看得出来,陆喻舟在杀鸡儆猴,季筱忍下这口恶气,回道:“我与邵婉情同姐妹,当初入宫自然是为了陪伴她。” “前辈医术高超,却没有诊出她的喜脉,”陆喻舟问这话时,一直在凝着对方的眼睛,“是担心官家一旦知道邵婉怀了他的骨肉,就会立她为太子妃,那你就没有机会了吗?” “即便你在诈我,也简直荒谬至极!” “晚辈哪里讲错了?” 季筱看着陆喻舟身后的屏风,像在透过屏风看着里面的人,“邵婉爱的人是慕时清。” 陆喻舟故意道:“但她怀了皇家子嗣,就该留在东宫为妃。” “就算怀,她怀的也是慕时清的孩子,否则,”季筱站起来,紧紧盯着屏风,“她会恨官家一辈子,就连下辈子也再不想遇见他。” “啪。” 屏风后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 陆喻舟眸光微动,抿了一口清茶,“这么说,前辈当年是刻意隐瞒了?” 季筱冷笑,“隐瞒又如何?身为东宫太子,强抢臣女,闹得皇家和两大世家不得安宁,说起来,该是谁更理亏?!” “季筱!”屏风后传来官家的暴怒声,“再妄言,休怪朕对你不客气!” “妄言?”季筱冷笑不止,“官家贵人多忘事,还用我提醒你,你曾囚禁邵婉,几次想要轻薄她的事情了吗?” “砰!” 屏风后的长几被人掀翻,官家冷目走出来,在季筱的泪目中,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将之提了起来。 众人皆惊,陆喻舟扣住官家手腕,“官家息怒,这件事,本不是季夫人的错。” 官家瞥眸,“陆喻舟,你大胆!” 陆喻舟提醒道:“官家要将囚禁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吗?季夫人她杀不得!” 官家手背绷起狰狞青筋,在季筱快要晕厥时突然松手,看着季筱如纸鸢一样倒地。 “朕问你,假玉佩是你找人做的?是为了引朕来到这里?!”官家揪住她衣襟,“还有,邵婉呢?” 当年邵婉离开汴京时,曾托她代为转送玉佩,既然她见过玉佩,那按着玉石工匠的说法,去找人仿造一枚就并非难事。 季筱捂着脖子咳嗽,早已干涸的眼眶泛起水光,“是,我就是想要见官家,想要看一看官家是如何念着邵婉的?哦,我差点忘了,官家坐拥三千佳丽,还有精力想念邵婉吗?” 官家用力甩开她,额头突突地跳,“朕问你,邵婉呢?!” 季筱不怒反笑,“邵婉不是被官家逼走了吗?我又哪里知道,不过,我为官家准备了一份大礼。” 看她狂娟的样子,与自己又有何区别?还真是小看了她,不知她这般胆大妄为,也从未想过,她对他还怀有这般深的执念,哪怕飞蛾扑火,也要见他一面。 一份大礼? 陆喻舟蹲下来,问道:“什么大礼?” 季筱边咳边笑,“无可奉告,除非官家跟我走一趟。” “官家不会涉险,”陆喻舟扶起她,“我倒是可以代替官家跟前辈走一趟。” 另一边,宝珊推开窗子,抱着刚睡醒的阿笙在窗前透气,纵使被困于此,但唇角还是止不住上扬,“阿笙,娘有爹爹了,你有外公了。” 阿笙“哇”了一声,搂住娘亲脖颈,“阿笙要见到外公了?” “嗯,咱们很快就会跟外公见面。” 母子俩抱在起来,咯咯浅笑。 “咯吱。”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宝珊蓦地回头,见一身赫赤色宋锦宽袍的赵澈靠在门口。少年容貌昳丽,一头墨发披散在后,仅以一根琼簪绾起两鬓的长发。用精致来形容一个少年并不妥帖,但眼前的少年,最合适这个词,他五官秀气,薄唇皓齿,眸光似能将人吸入桃花渊。 宝珊放下阿笙,“九皇子进屋不知要先敲门?” 赵澈转着手中折扇,又一把握住扇骨,“你知我身份了?” 宝珊抿抿唇,她在来之前就听陆喻舟提起了他的身份,此刻想来,若非是贵胄,驿馆哪会让他随意出入,但这不是他可以随意推门的理由吧。 看她不悦,赵澈把折扇插入后脖颈,笑道:“你是囚犯,我随意进出怎么了?” 囚犯? 没等宝珊接话,阿笙面露惊恐,摆了摆手,“我们不是坏人。” 赵澈蹲下来,“小鬼过来。” 被娘亲牵着手,阿笙用另一只手抓了抓耳朵,“我过不去,叔叔你过来吧。” “阿笙。”宝珊拍拍儿子的后背,“进里屋去。” 小孩子对外表纯良的人没有戒心,宝珊怕赵澈骗走她儿子。 感受到娘亲的不悦,阿笙抱抱她的腿以示讨好,然后颠颠走去里屋,听话的令人心疼。 赵澈啧一声,“他真是慕先生的外孙?” 别的事情,宝珊不会吹嘘,但对于这件事,宝珊在心底吹嘘了十来遍,也很想大声告诉他,自己就是先生的女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被轿夫打晕带来这里,醒来时,就被官家指责说想要攀龙附凤,我也是顺着他的话说的。” 赵澈拉了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身体前倾趴在椅背上,“行了,别演了,任谁看不出,你是给徐贵下了套,故意露出玉佩,好让他带你来到父皇面前。” 少年盯着她雪白的脖颈,“现在怎么就没有露出玉佩呢?” 对于他毫不避讳的目光,宝珊有点不适,捂住脖子,“玉佩在官家手里。” “那不是仿品么。”少年连同椅子向前倾,调笑道,“你身上是不是还有一枚真的?” 眼前这个少年太狡猾,宝珊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也知道他是来套话的,故而选择沉默。 见她不搭茬,赵澈笑了笑,此事已在驿馆里传开,他将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就差没有听到官家和陆喻舟私聊的部分,不过,不妨碍他来逗一逗话儿,“你要是父皇的女儿多好,这样,我就直接多了一个皇姐和一个小外甥。” “她是谁的女儿,不是殿下能改变的。”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两人望向门口,见一抹翡色身影站在门槛外。 赵澈嘴角一扬,站起身,大喇喇地往外走,与陆喻舟擦肩时,桃花眼含笑,“我又不是来跟陆相抢人的,陆相这么严肃作甚?” 没搭理少年,陆喻舟走进屋子,反手甩上门,走到宝珊面前,“离赵澈远点,他不是什么善人。” 宝珊眸光淡漠,“大人是善人吗?” 第40章 缱绻 外表如檀栾修竹、内里奸诈虚伪、骨子里凉薄绝情,是陆喻舟给宝珊留下的印象。一个人要多会伪装,才能被人称为君子如玉呢? 宝珊不想多看他一眼,但语气依然轻柔,“大人不知避嫌,不怕被官家猜忌吗?此刻,在官家的眼里,我是妄想攀高枝儿的心机女子,能不能走出驿馆都难说,大人不该回避吗?” 陆喻舟走上前,直接将她逼至窗子和自己之间,“你过河拆桥的本事,倒是练就得炉火纯青。” 在得知了自己的生父是谁后,就妄想跟他断干净?他陆喻舟这么好打发? 宝珊向旁边挪了两步。是啊,她就是在出尔反尔。是他一次次教给她如何食言而肥,她不过是把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还给他罢了。如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再无用处。 不过,至今未想好脱身之计,还是要跟他周旋几日,待离开这里,她就要带上阿笙去寻父亲了。 “我只是替大人着想,怕你被我牵连。” 陆喻舟毫不客气地搂住她的细腰,俯身道:“你牵连我的次数还少吗?” 宝珊抬起柔荑,捂住他的嘴,“阿笙在那。” 余光中,躲在落地罩后面的小团子正探着头,往这边打量。 孩童清澈的眼底溢满不解,娘亲怎么和坏叔叔抱在一起了?见坏叔叔转头瞧过来,他赶忙缩了回去,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又探出头偷偷打量着。 咦?坏叔叔走过来了。 阿笙起身就跑,被陆喻舟长臂一捞,挂在臂弯。 肉乎乎、沉甸甸的小团子不太老实,扭起没腰的小身板,不停重复着“坏叔叔”,陆喻舟没计较,抱着他往外走。 宝珊以为陆喻舟要把阿笙抱去另一个屋子,回来方便与她做那档子事,一着急,追了过去,拦在门口,“阿笙离不开我。” “他不是襁褓婴孩了,没有离不开谁的绝对性。”陆喻舟轻轻拨开宝珊,大步走了出去。 宝珊上前去追,被侍卫挡在门槛里,眼睁睁看着男人抱着自己儿子走出驿馆,心里急的不行。 驿馆坐落在闹市,店铺林立,一出门,阿笙就被云集的摊位吸引住了,对面的铺子里正在出售果饮和他最爱吃的糖葫芦。 这个季节很少有人贩卖糖葫芦,阿笙舔了一下嘴,眼巴巴看着一名男子给自己的儿子买了一串。 陆喻舟本来是带他出来透气的,可瞧他眼巴巴盯着人家手里的糖葫芦时,胸口忽然一堵,两岁的孩子不是该喜欢什么就直接开口讨要么,这小家伙为何只是羡慕地看着别人,而不管他讨要呢? “想吃?” 嘴角快要流出口水了,阿笙吧唧一下嘴,摇摇头,“阿笙不想吃。” 娘亲不准他多吃糖,也不准他张口管别人索要。 都快馋哭了,还说不想吃。陆喻舟拿不准两岁孩童的心里,也不想去探索,走上前买了一串糖葫芦,外加一份奶露。 看着坏叔叔递过来的糖葫芦,阿笙抓了抓小手,扭头看向驿馆方向。 “你娘不准你吃?”想到这个可能,陆喻舟有点好笑,那女子从来都是温柔安静的,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曾想对孩子如此严厉。 “吃吧,你娘不会知道。” 抵不住糖葫芦的诱惑,阿笙接过来,歪头嘬了一口糖,露出一抹小窃喜。 陆喻舟一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拎着奶露,走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上。 阿笙满眼都是糖葫芦,只顾着嘬糖,没瞧见迎面走来的小童子和妇人。 当小童子认出他时,惊讶地道:“阿笙,你有爹了?” 阿笙愣了下,“呦呦!” 看着阿笙被糖浆糊住的小手,呦呦疑惑道:“你爹怎么不帮你擦手呀?” 阿笙摇头,“他不是我爹。” 一见阿笙身边高大挺拔的男人,妇人没好气地对儿子道:“指不定是什么人呢,好了,咱们走吧。” 等母子俩离开,陆喻舟看了一眼阿笙脏兮兮的小手,掏出锦帕替他擦了擦。小家伙手掌软软的,跟捏面团似的,陆喻舟揉了两下,“好了。” 阿笙用右手拿过左手的糖葫芦,又伸出黏糊糊的左手,“呐。” 还会主动使唤人了。 陆喻舟失笑,替他擦了左手,又带着他绕了一大圈,停在一个摊位上。摊位上摆放着大象、狐狸、老鹰等各式各样的玩偶,陆喻舟从里面挑了一个布老虎,“行吗?” 阿笙摇头,“不要。” “为何不要?” 阿笙特认真地回道:“娘亲不让阿笙随意要别人的东西。” 陆喻舟还是买了一个,夹在腋下带他回了驿馆。 大堂内,赵澈和钦差们正在闲聊,一见陆喻舟带着阿笙进来,纷纷露出异样的目光,且不说阿笙是别人的孩子,就说她娘惹怒了官家一事,陆喻舟也不该堂而皇之地带着小家伙进进出出吧。 可官家都没说什么,谁还敢去调笑陆喻舟啊。 发现叔叔们都在看自己,阿笙躲到陆喻舟身后,两只手攥着他的衣摆,哆哆嗦嗦起来。他胆子不大,虽然平日里喜欢热闹,但很怕陌生人,尤其这么多人。 陆喻舟冷冷瞥了众人一眼,“都很闲?” 众人笑笑,扭回头开始谈事情。坐在角落的赵澈单脚踩在长椅上,朝阿笙勾勾手指,“小鬼来叔叔这里。” 比起其他人,阿笙还是很喜欢这个红衣叔叔的,松开陆喻舟的衣衫,拎着布老虎跑过去。 赵澈把他放在长椅上,问道:“谁给你买的玩偶?” 阿笙指了指陆喻舟,“坏叔叔。” 所有人:...... 这不是小白眼狼么,陆喻舟漠着脸走过来,就听赵澈朗笑道:“咱们不要坏叔叔的东西。” 阿笙眨巴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晃了晃玩偶,“小老虎是无辜的。” 赵澈哈哈大笑,捧起阿笙的脸蛋,吧唧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懂事啊。” 阿笙用手背蹭了一下脸颊,抱紧布老虎,看得出他很喜欢,也可能是很少有人给他买玩偶吧。 华灯初上,驿工为贵客们端上饭菜,每人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可因为宝珊和阿笙的“囚犯”身份,晚上只能吃馒头。 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众人执起筷子安静地吃着,士大夫用膳,还是极为讲究的。阿笙看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又看了看其他人的饭菜,幼小的心灵受到创伤,也极为不解,大堂里为何只有他吃馒头。 馒头不如肉好吃...... 阿笙哼唧一声,拽了拽赵澈的衣袂,“阿笙想吃牛柳。” 牛柳二字不好发音,阿笙吐字不清,让旁人听成了:牛牛。 似故意逗他,赵澈当做没听见,继续埋头用膳。 阿笙看向对面的陆喻舟,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诉求,“阿笙想吃牛柳。” 小家伙太过无辜,一脸对牛柳的认真,陆喻舟要来一双新筷子,将每样菜给他夹了一些,刚要递过去,被赵澈截了胡。 “叔叔喂你。”赵澈夹起一筷子牛柳,递到阿笙嘴边。 牛柳真是太香了,阿笙张嘴含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慢点咀嚼,不然闹肚子。”赵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饭兜,围在阿笙脖子上,“还想吃什么?” 阿笙指了指水饺,“那个。” 赵澈夹起一个小个头的,吹凉后递到阿笙嘴边。 看着一大一小的互动,陆喻舟默默收回盘子,谁知阿笙伸手拿过盘子,跳下长椅,颠颠去往客房。 这是拿给他娘的?众人憋笑,小家伙还挺疼人。 “咯吱。” 房门被推开,阿笙端着盘子,跑向正在啃馒头的宝珊,“娘,吃肉。” 宝珊揉揉他的头,知道“囚犯”没有这个待遇,于是问道:“谁给你的?” “坏叔叔。” 宝珊俏脸一冷,又不想拂了儿子的好意,接过来放在一旁,继续啃馒头。 阿笙想举起布老虎给娘亲看一看,又想到娘亲不让他接受别人的东西,心虚地往里屋走。 “手里拿的什么?”宝珊扭头问道。 阿笙背过手,紧张地眨眼睛,“没什么呀。” 说罢,转身跑开,生怕娘亲追问。 夜里,宝珊从睡熟的阿笙怀里扯出布老虎,丢在一旁,和衣躺在床上,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那个男人一夜没有过来。 季府。 陆喻舟带着御前侍卫过来时,不似往日门庭若市,诺大的院落空空荡荡,除了扈从和仆人,没有另外家人了。可季筱明明是世家小姐,难道就因为曾经义无反顾地追逐过太子,导致身败名裂才不得不离开汴京吗? 进了客堂,季筱让人端来茶点,“陆相请上座。” 陆喻舟淡淡道:“前辈不必客套,本官是来替官家来一探你口中所谓的‘大礼’,不会久留。” 季筱勾唇,“我既然说了,就不会食言,陆相坐下喝杯茶,稍等片刻,我去将‘大礼’带来。” 陆喻舟入座,接过季筱递来的盖碗,道了一声谢。之后,季筱带人去往了后堂。 御前侍卫小声问道:“陆相,会不会有诈?” 纵使季筱再腰缠万贯,也没本事设计谋害他们,陆喻舟抬下手,示意他们坐回椅子。 稍许,后堂传来脚步声,众人寻声望去,见季筱带着一个少女走来,少女穿着一身湖绿长裙,脚步盈盈。 陆喻舟眸光一顿,他曾在慕时清的书房见过邵婉的画像,眼前的少女与邵婉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左眼尾的泪痣都是那样相像。 放下手中盖碗,陆喻舟冷静问道:“前辈何意?” 原来,季筱所谓的“大礼”就是一个跟邵婉容貌相似的女子!说季筱不是心怀叵测,谁能信呢? 季筱笑道:“陆相作何这般激动?她叫鸢儿,是我收养的双胞胎姐姐,我是在乞丐的拳头下将她姐妹救下,那时她们才十五岁大,孤苦伶仃。我看她们容貌酷似友人,就收留她们了,如今在我府上度过了五个年头,去除了市井之气,出落得落落大方,愈发像邵婉,我就寻思着,既然官家忘不了邵婉,不如将她们送给官家,以解相思。” 冷静下来,陆喻舟瞥了季筱一眼,“官家思念谁,与前辈何干?前辈为何要挖空心思为官家培养枕边人?” 季筱也不避讳,“陆相及各位官爷应该听说过,我曾心悦过官家,自然希望官家凡事都得偿所愿。” “本官看你是嫉妒邵婉,想用一个傀儡去取代邵婉在官家心中的位置。” 如此歹毒心肠的人,与邵婉真的是闺友吗?还是表面与邵婉表面交好,实则暗度陈仓? 季筱带着鸢儿坐在陆喻舟对面,摊手道:“要不,让官家收她们做义女也行,就算是我与官家共同拥有的两个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掩唇低笑,笑声阴沉。 疯子,疯婆子。 侍卫们拧眉摇头,感慨两情若是不能相悦,心生芥蒂者势必充满怨恨,折磨人的一生。 比起侍卫们的愤怒,陆喻舟显得心平气和许多,“所以,你用假玉佩引官家来到这座镇子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给官家送女人。” 他用的肯定语气,且语气笃定。 季筱不置可否,露出得逞的笑。 不知妹妹韵味如何,眼前姐姐这人柔中带媚,眼尾上挑,与邵婉的杏眼不同,这女子生了一双狐狸眼,倒是与邵修的眼型更像,天生媚骨,最是勾人。 这样的女子送到官家身边,谁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陆喻舟自然是不会将人送到官家面前的,但...他忽然意识到一点,为何季筱只带了姐姐过来,妹妹在哪里? 糟了! 陆喻舟拂袖就走,眉宇间晕染愠色。 灯前细雨,花香浮动,一名身着银红色襦裙的女子坐在驿馆外面,手抱琵琶,一边弹曲,一边歌唱,嗓音如黄鹂鸟,说是余音绕梁都不夸张。 女子的歌声动人,吸引了行人围观,自然也吸引了驿馆中的人。有眼尖的老钦差瞧出她的相貌像谁,立马去禀告了官家。等官家带着徐贵走出来时,一曲刚刚终了。女子的脚边摆着一个瓷碗,不少人往里面投了铜板。 官家负手站在人群外,因身高的优势,一眼瞧见了被围住的女子。 草长莺飞的四月江南,女子婉约柔美,又不失明艳,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姑娘。 官家拒绝过很多刻意模仿邵婉妆容的贵女,却被眼前这个媚色自成的女子吸引了视线,只因她太像心中的人儿了。 驿馆内,宝珊听见动静坐起身,推开二楼的窗子往下瞧,与官家的反应不同,她未曾记得娘亲的容貌,自然没有被女子的外表蒙蔽,只是,女子举止妩媚,嗓音勾人,的确吸引人的注意。 宝珊托腮看着街道,心生狐疑。这个时辰来街头卖艺是何居心,想必谁都猜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勾引,必然是有备而来的。 少顷,她看着官家执伞走进人群,让徐贵往瓷碗里投了一锭银子,随后转身要离开,却被女子拦下。女子抱着琵琶跪在官家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等陆喻舟带着侍卫打马回来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他翻身下马,将马鞭往后一扔,径自去往官家的客房,却被拒之门外。 陆喻舟隐约听见了让人想入非非的声音。 徐贵一脸土色地守在门口,冲陆喻舟比划一下,“嘘。” 陆喻舟忽然冷笑,转身就走,早就应该知道,比起慕先生的不近女色,官家只不过是年纪大了,又惦念着邵婉,每月传妃侍寝的次数愈来愈少,但并非一个女人不碰。 官家想要自欺欺人,他去触那个霉头作甚?! 一脸阴沉下,陆喻舟推开了宝珊的房门。 宝珊还靠在窗前呆呆的望着街道,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身去,问道:“怎么了?” 陆喻舟走到桌前,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你听说过汴京季府的二小姐吗?” 宝珊点点头,“慕姐姐同我提起过,不是早就离家出走了么。” “她是来了这个镇上,从商后生意做得很大。” “为何提起她?” 陆喻舟坐在绣墩上,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包括姐妹花的事儿。 宝珊提着铜壶去往红泥小火炉旁,烧了一壶热水,又冲泡了一壶新茶,“你是怕季夫人利用这对姐妹迷惑君心?” “季夫人没那个本事。”陆喻舟握住空盏,等她斟茶,“我是担心她背后有靠山,她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那对姐妹花说不定是她背后的靠山找来的人。” 宝珊提壶斟茶,“那你为何不抓她审问?” 若她背后真有靠山,抓了她,只会被人大做文章,将官家以往的丑事抖出来。陆喻舟倒不担心官家的名声,而是担心有人会以此出师,逼官家退位。到时候朝野动荡,储君之位无人,各地诸侯拥兵自立,国祚不保。 在找到太子赵祎前,陆喻舟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比起官家的暴戾残忍,贤达英明的赵祎更适合坐拥江山。 自官家登基,授封了九大节度使为异姓王,这九人中难免会有功高盖主,想要取官家代之的野心者。就不知,季筱与他们中的某人有关么。 这反倒提醒陆喻舟一点,迟迟找不到的太子,是否在某个异姓王手上,若真是如此,太子的安危...... 陆喻舟捏下眉骨,暗自决定,要派眼线去往封地打听消息了。若太子真的遇害了,那就麻烦了,皇室其余八个皇子,除了赵澈,没有一人担得起江山社稷。 而赵澈......陆喻舟并不看好。 至于季筱,不如先留着她,放长线钓大鱼。不过,恐夜长梦多,当务之急先派人护送官家回宫。 宝珊抿口茶,“你若不想动季夫人,可以从那对姐妹花下手,也能找到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话落,陆喻舟忽然看向她,“你在揣度我的心思?” 宝珊垂眸,心想是你先跟我提起这件事的。 三更时分,徐贵前来叩门,“陆相,官家临幸了一名女子,想要带回宫去,老奴觉得不妥,你看这事儿,你能否出面劝说?” 陆喻舟淡淡道:“徐公公带路。” 徐贵忙带着陆喻舟去往官家的客房,客房内窗子打开着,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放味儿,可纵使这样,还是能闻到一股怪味。 朽木逢春吗?陆喻舟只觉得讽刺。 见官家正靠在床头,披着一件宽松的袍子,年近五旬的他体格健硕,除了眼角有些皱纹,并未有其他显老的特征。 陆喻舟撩袍坐在绣墩上,打量一眼,发现云母屏风后躲着一抹身影。 嘴角掀起冷嘲,刚好被官家捕捉到。陆喻舟没有畏惧,相反眸光更冷,“官家,此女留不得。” 官家刚从温柔乡里缓释过来,这会儿兴头还未过,听见陆喻舟的话,像被兜头灌了一盆冷水,“爱卿说来听听。” “请官家让那女子先出去。” 官家抬手,徐贵走进屏风,带女子去往门外。 屋里只剩下君臣二人,陆喻舟将心中的猜测尽数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话,官家思忖良久,点点头,“爱卿的话不无道理,但一个女子能掀起多大的浪?朕明日启程,暂且带她回去,会派人严加看管她,这样一来,纵使她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向外面传送重要消息。” 陆喻舟有种第一天认识官家的感觉,对他很是失望,但多言无益,官家一向强势,他决定的事,谁能改变?就像忠臣都在劝谏官家要取缔皇城司,官家听劝吗?不还是一意孤行地赋予皇城司无限皇权,任其在朝廷内外兴风作浪。 不能硬碰硬,就只能迂回,陆喻舟没再劝谏,向官家要了数千禁军,要求八百里加急,立即派遣过来,并派密探前往各大封地,暗中打听太子的消息。 官家点头同意了。 商量完要务,官家要求带宝珊回宫,交由刑部,陆喻舟冷声问道:“微臣不知此女所犯何罪,要经受刑部的审讯?” 官家语气更冷,“欺君之罪。” “请官家三思,此女只见过官家的玉佩一眼,就能在当天找人打造出相同的样式?” 官家反问:“你觉得她真是慕时清和邵婉的骨肉?” 对于这点,陆喻舟和宝珊早已达成共识,绝不会在官家面前承认宝珊是慕先生的骨肉,故而道:“依微臣看,此女并非邵家小姐的骨肉,但很可能也与季筱有关,不如将她一并交由微臣来处理。” “对于她的事,”官家也不相让,“你要避嫌。” “若臣一定要留她呢。” “陆喻舟!” 陆喻舟起身,“微臣可以领军令状,无论从哪一方面,若她是个祸害,微臣绝不姑息。” 官家刚刚纵欲,脑子有些混沌,被他的话绕懵,厉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陆喻舟双手交叠,微微作揖,却听官家话锋一转,“若能查到她真是邵婉和慕时清的骨肉...你务必将她和慕时清一并带到朕的面前。” 杀? 陆喻舟眸光微动,应了一声“是”。 从官家的客房出来,与那女子擦肩时,陆喻舟淡瞥一眼,见那女子淡定从容,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哼笑一声,负手走远,翡色长衫将他的身姿衬托得挺拔昂藏。 女子问向徐贵,“敢问,那位贵人是?” 虽然内里忌惮这个女子,但面上一派老谋,徐贵笑道:“这位是中书宰相陆子均。” 女子莞尔,没有再多嘴。 陆喻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又去了宝珊的屋子,宝珊对他烦不胜烦,语气略差道:“大人进进出出的,会让阿笙梦靥。” “这就能梦靥?”陆喻舟反手合上门,坐在桌前,“他性子有些软,需要历练。” “他才两岁。” 陆喻舟敲敲桌面的茶盏,示意宝珊倒茶。 宝珊不情不愿地提起壶,糊弄了一杯凉透的茶,“大人请。” 明知是凉透的茶,陆喻舟还是抿了一口,故意逗她,“天亮后,你就要随官家回汴京了,官家说,要把你送去刑部。” 宝珊张了张嘴,立马软了气势,“然后呢?” 他会阻止吧...... 陆喻舟挑眉,“然后什么?官家的话,岂容反驳?” 把她送去刑部,那阿笙怎么办,不会也被送去刑部吧?一想到这个可能,宝珊拽住他衣袖,“我们昨儿商议好的,你要帮我。” 陆喻舟重重放下茶盏,“既已商议好,你就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今儿一天,对我什么态度?还有,你现在就给我喝凉茶?” “......” 宝珊忙去烧水沏茶,谁大晚上总是喝茶啊。 沏好茶水后,宝珊问道:“大人跟官家求情了吗?” 陆喻舟单手撑头,尾指点着额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说说,咱们达成的协议中,要求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做他的温柔乡...... 宝珊抠抠掌心,“我说过,若大人帮我查出身世,我任凭大人处置。” 这个回答,陆喻舟还算满意,“我跟官家求情,让你随圣驾回汴京,留阿笙一命。” “...仅此?” “不然呢,要我用性命担保,保你母子无恙吗?” “我去了刑部,阿笙怎么办?” 陆喻舟好笑,“那是我该考虑的事?” 宝珊要被他气死了,敛气道:“我说了,只要大人帮我,我任大人处置,大人为何又出尔反尔?” 女子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控诉和委屈,叫陆喻舟怔忪片刻,曾经自己的出尔反尔伤她至此? 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陆喻舟没再逗弄她,“如你所愿,你们娘俩都不用去刑部。” 他没提立军令状的事,因为知道她不在乎他的身家性命。 宝珊松口气,“...多谢。” 陆喻舟笑笑,“口头道谢多没诚意,拿点行动。” 更阑人静,孩子熟睡,宝珊没有办法拒绝,起身走到男人面前,闭眼道:“任凭处置,诚意够了吗?” “怎么任凭处置?” 宝珊知道他在逗自己,但也不想顺着他的话儿往下说,“大人若是没想好,那就慢慢想吧,随时告诉我。” 说完,转过身,想要进屋去陪阿笙。 陆喻舟懒懒道了声“站住”,让她面朝自己,“过来。” 宝珊最讨厌他说“过来”,僵在原地不动。 看着女子柔桡的身段,绝丽的容貌,以及髻发松松挽就时展现的娇媚,陆喻舟眸色渐深,缓缓伸手掐住她的腰,大手用力一扣,想看看她的腰能不能被两只手掌控。 腰上传来束缚感,宝珊呼吸不顺,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尽展柔美之姿。今非昔比,生了孩子,那种婉约的柔美被勾勒的更为动人。 才喝了茶水,这会儿就又觉喉咙干涩,陆喻舟将她扯坐在腿上。 后颈被扣住,一绺长发落在了对方的面颊上。 陆喻舟眨了一下眼睛,抬手拔下她的发簪,长指嵌入她柔顺的长发,吻住了她。 彼此的唇都很柔软,一个带着清甜,一个带着茶香。 感受到她没有抗拒,陆喻舟拥着她站起身,稍一抬眸,锁向窗前的软塌,带她一步步后退。 宝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想要呼吸,却没能如愿。 眼前发黑,她服软地咛了一声。那美妙的声音似琴弦颤音,勾魂摄魄。 一沾她就自持不得,陆喻舟蹙眉排斥着这种心理,身体却很诚实,将人儿压在了软塌上,手还护在她的背脊上。 墨蓝夜空,月光缱绻,透过半开的窗子,笼罩在两人的周身,平添了昧色。 第41章 外室(上) 天边曈昽,宝珊悠悠转醒,呆滞地望着屋梁,身体似被什么碾压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耳畔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道问话:“不是嫁过人,怎地还如此青涩?” 浑身一震,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宝珊看向靠在里侧的男人,耳尖渐渐发红,拢着毯子坐起身,披散的长发遮挡了后面的光景。 若隐若现的肩头泛着浅浅的粉。 相顾无言,宝珊单手撑着榻沿,伸出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衣裙,又将自己完完全全罩进毯子里,捯饬了许久。 看她裹得像个蝉蛹,陆喻舟隔着毯子扣住她的左脚脚踝,惹得女子蹬了蹬腿。 “你那会儿崴到脚了。”陆喻舟褰开毯子一角,捧起她如元宝的脚丫,用掌心轻轻揉着。 脚踝处传来清凉的触感,宝珊怔忪,“哪里来的药膏?” “随身带的。” 抹多了药膏,陆喻舟不想浪费,手掌一点点往小腿上延伸,面上毫无表情变化,“一会儿试试走动。” 肌肤泛起鸡皮疙瘩,宝珊扣住他的手,“可以了,没有大碍。” 陆喻舟收回手,继续靠在围子上,衣襟松散,堪堪搭在肩头,慵懒似无骨,“落汗了吗?落汗了我开会儿窗。” 宝珊美眸忽闪,点了点头。 徐徐春风吹入室内,吹散了一些气味,宝珊微眯眸子,有些不愿意动,但天边鱼肚白,该带着阿笙去如厕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宝珊起身走进湢浴。很快,湢浴里响起水流声。 空出地方,陆喻舟躺回榻上,单手捂住双眼,昨晚的种种涌上心头,他察觉到自己因为女子的一个反应就情绪失控后,更为强势地索要,想要占据绝对的主导,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可女子陀红的脸蛋泛起薄汗时,那欲说还休的模样实在勾缠他的心智。 还有,她是慕先生的骨肉,他既替慕先生感到欣慰,又极为头疼。 宝珊走近里屋,见阿笙趴在床上翘起两条小腿,正抱着布老虎,自顾自玩得欢快,宝珊弯下腰,“阿笙醒了。” 阿笙抬头看向娘亲,弯起眼眸,“娘,抱。” 宝珊坐在床沿,抱住阿笙,热乎乎的小家伙能解她心头忧愁,也从未后悔生下过阿笙。 感觉娘亲的皮肤凉沁沁的,阿笙跟她脸贴脸,笑嘻嘻道:“阿笙想见外公。” “会的,阿笙很快就会见到外公了。” 阿笙捧起宝珊的脸,用小手掌轻轻拍了拍,“阿笙还想见外婆。” 提起自己的娘亲,宝珊陷入惆怅,人海茫茫,去哪里寻找娘亲。幼年时她曾听说,娘亲是因为患病,才将她寄养在邻居家,独自一人离去。 夜深人静,她会把娘亲想象成一只夜鸮,独自翱翔,等飞不动时,就落在哪里,再也不离开了。 娘亲在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若不然,怎会不回来找她,哪怕她被养母带走,也能按着线索找来呀。 宝珊闭闭眼,弯起唇角对阿笙道:“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 阿笙不懂娘亲的意思,努着小嘴点点头,“那咱们先见外公。” “好。” 前半晌,陆喻舟和钦差继续在堤坝上忙碌,宝珊带着阿笙倚在窗前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阿笙想出去。”阿笙指着街上表演杂耍的那拨人,急得直颠小身板。 宝珊搂着儿子哄了半天,直到儿子睡着才舒口气,无力地靠在窗框上,望着蓝天白云。与慕先生和慕姐姐在一起那段日子,怡情悦性,是她度过最幸福的时光,哪像现在,如笼中囚鸟,哪里也去不了。 晌午时分,官家带着那名叫弦儿的女子坐进舆车,与陆喻舟和赵澈交代几句,抬手示意了下,车队启程。 看着缓缓驶离的队伍,赵澈嘴角勾着讥诮的弧度,呢喃道:“后宫进了祸害,真为季贵妃捏把汗。” 论起来,季贵妃还是季筱的嫡长姐呢。 陆喻舟不想再多言,转身进了驿馆,径自去往宝珊的客房,“收拾收拾跟我走。” 不用留在这里了? 宝珊抱起阿笙,“我没有包袱,现在就能走。” 陆喻舟从她怀里接过阿笙,没解释一句,坐进一辆小轿。 小轿逼仄,宝珊不想跟他挤在一起,眼看着轿夫起轿,带着她的儿子离开,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在穿梭了几条长巷后,轿子落在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前,宝珊不明所以,看着陆喻舟掀开帘子,抱着阿笙走进去。 这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小户,主院的一侧有一座小花园,水木竟秀、鸟语花香,看得出,主人家不一定富裕,但很讲究雅致清幽。 阿笙睡得昏天暗地,脑袋一歪一歪地悬着,被陆喻舟按在肩头。 在府门即将闭合时,宝珊似乎意识到什么,追了进去,“大人何意?” 陆喻舟侧过头,不咸不淡道:“我在这里购置了这座宅子,你暂且住在这儿。” 这算是贵胄在府外另置的宅子,用来养娇雀吗?宝珊握了握拳,“我不做外室。” “那想做什么,正室?”陆喻舟抱着阿笙走进正房,“容我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提起正室这个话题,就不免想到了宝珊的安危。若是安危都保不住,何谈正室的名分。 昨日,他在官家面前说起,宝珊手里的假玉佩可能与季筱有关,这不过是一个说辞,是为了让官家觉得,宝珊是季筱的棋子,她本意并不想欺君,是受到了季筱的威胁。 这是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找不到最好的解决法子,唯一的解法,就是在官家得知宝珊真正的身世前,让宝珊金蝉脱壳,永远消失在官家面前,亦或是让官家放下前尘,不在计较情与爱的得失。 若是官家不再纠结过往,宝珊就能认祖归宗,到时候再谈迎娶的事不迟。 至于为何对她起了迎娶的心思,想是因为没有比她让自己看着更顺眼的人了吧。 其实,陆喻舟并不介意她做没做过婢女,对于闲言碎语,他一向不在乎,但父亲和陆氏宗亲会介意。 宝珊冷声问道:“大人不介意我嫁过人,还生过孩子?” 陆喻舟不怒反笑,“衙门的户籍里,根本没有你的婚书,试问,你同谁成的亲?” 没想到他会花精力去查她的户籍,宝珊心一揪,怕他猜到阿笙的身世,故意道:“我们还没得及将婚书送去衙门备案。” “这么说,”陆喻舟唇畔笑意渐渐薄凉,“你是跟野男人生下的阿笙?难怪阿笙没有姓氏。” “......” 只要陆喻舟想怼人,没人能说得过他,宝珊忍住气儿,跟了进去,心知拗不过他,也心知自己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既然是在利用彼此,那就千万别认真。她闭闭眼,不断说服着自己,小不忍乱大谋,若在找到慕先生前逼急陆喻舟,不知自己会被陆喻舟藏到哪里,到那时更不好脱身。 见她不讲话,陆喻舟当她是同意了,点点头,“府中有嬷嬷和婢女,负责照顾你和阿笙的起居吃住,安心呆在这里,等我解决完堤坝,再寻到太子之后,再来解决你身世的问题。” 宝珊没接话,坐在圈椅上发呆,直到陆喻舟把阿笙塞进她怀里。 “堤坝那边还有事,我先过去,我让婢女带你熟悉一下周边环境。”陆喻舟忽然双手撑在扶手上,将她和阿笙圈住,“别试图逃跑,你跑不掉。” 清冽带着茶香的气息扑面,宝珊别过脸,“被大人这种衣冠土枭盯上,天涯海角能逃到哪儿去?我不傻,不会白白浪费力气。” 经过昨晚的滋润,俏脸嫩得能掐出水,陆喻舟低笑,也不在意她对他的看法,“知道就好,天涯海角,只要我想要你,你哪儿也去不了。” 后来,陆喻舟再回想这句话时,悔不当初,这个看似无攻击性的金丝雀,并没有像外表那么弱不禁风,她决定的事,太难太难改变...... 明明笑容俊朗温润的男人,可眼底的狠厉愈发浓烈,宝珊不愿再看,推了一下他的胸膛,“请大人把我家大圆带来这里。” 自从大圆护主受伤,一直被养在镇上的兽医那里。 陆喻舟直起腰,捏了捏阿笙的胖脸蛋子,提步离开。 圣驾归宫的途中,官家坐在舆车里回想着陆喻舟的话,再看弦儿时,眸光带了审视。 弦儿正坐在一旁把玩手里的丝帕,见官家看过来,扯住丝帕两个角,半遮容颜,笑道:“官家在看什么?” 除了眼睛,她的哪里都与邵婉相像。官家命她蒙住双眼,俯身靠了过去。 情到浓时,弦儿听到了男人浓重的呼吸声,以及一声声“婉儿”。 风月一过,官家坐起身整理衣冠,随后也没管弦儿会不会难受,起身步下舆车,垂手站在夜色中,目光微微呆滞。他在思量,若是慕时清遇见了弦儿,也会把她当作邵婉的替身吗? 嘴角浮现一抹自嘲,官家握紧衣袂下的拳头,慕时清得到过真正的邵婉,领略过最动人的风景,品尝过最清冽的美酒,怎会被一个假货迷了心智。 他忽然很嫉妒慕时清,那种沉淀十多年的妒火再次被点燃,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刚刚得了新人,就疯狂地思念旧人,还去嫉妒旧人的心上人。 华灯初上,陆喻舟回到小宅,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刚进门就唤道:“阿笙。” 阿笙爬上窗户往外探头,“坏叔叔,你怎么又来了?” 小家伙还不知道这宅子的户主是谁,陆喻舟有些好笑,走到窗前,“换个称呼。” 阿笙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坏人。” “......” 陆喻舟把糖葫芦递给他,“拿去吃吧。” 娘亲今天才反复告诉他,不许收坏叔叔的东西,闻言摇摇头,缩进屋子里,坐在床上玩自己的脚丫。 陆喻舟将糖葫芦递给侍女,“放进冰鉴里,等小少爷想吃再拿给他。” 应了声“诺”,侍女拿着糖葫芦走进灶房。府宅虽小,但大户人家该有的这里都有,小到冰鉴、妆奁,大到拔步床、多宝阁一应俱全。 一见主子回来,府中嬷嬷赶忙让厨役上菜,府中没有膳堂,就只能在正房内起用。 两大一小坐在圆桌前,宝珊一直在给阿笙夹青菜,可阿笙只是挑肉丸吃,避开堆成小山的青菜。 “娘跟你说多少次了,要荤素搭配。” 不比陆喻舟的饮食清淡,阿笙是无肉不欢,也是,要不能长成小胖墩么。 见娘亲生气,阿笙委屈巴巴地夹起青菜,“阿笙吃。” 宝珊刮了一下他的嘴角的饭粒,送进自己口中,“乖。” 烛光下的女子散发着母亲的温婉,让她看上去更为柔美,陆喻舟的目光不自觉瞥了几眼,又垂下眼帘自顾自用膳。 晚膳后,宝珊带着阿笙在花园散步,小家伙欢快地小跑起来,“娘,阿笙想放风筝。” 宝珊弯腰替他擦拭额头的汗,“好,等咱们离......” “明儿我让人做一只。”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宝珊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阿笙发现,坏叔叔很爱满足他的要求,可娘亲讨厌坏叔叔,那他也不能冲坏叔叔笑,“阿笙不要了。” 宝珊眸光复杂地凝着儿子,她的儿子太乖、太懂事,让她自责又心疼。 对于小孩子的善变,陆喻舟也没计较,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们。 宝珊问道:“大人不用去忙公事?” “今日得闲。”像是没听出女子的逐客之意,陆喻舟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 阿笙觉得坏叔叔有点奇怪,拉着娘亲开始小跑,胖墩墩的小身板跑得还挺快,使得宝珊不得不跟着小跑起来。 阿笙跑得气息不稳,扭头去看,发现甩掉了怪叔叔,嘴角一扬,嘿嘿傻乐起来,“娘,阿笙能保护你啦。” 可嘴角的笑还未落下,就见长满藤蔓的环形回廊里,走来了坏叔叔的身影。 阿笙赶忙拉着宝珊掉头,颠颠地跑出回廊,躲进假山里,然后扒着坚硬的石头,歪头向外打量,认真的模样像在躲避刺客。 不忍戳破儿子保护自己的心意,加之闲来无事,宝珊配合起来,跟儿子一同躲在宽缝里。 当瞧见坏叔叔的衣角,阿笙扭回头,无比认真地竖起食指,抵在小嘴上,“嘘。” 宝珊索性坐在地上,将儿子抱进怀里,躲避陆喻舟的“追逐”,可在侍女和嬷嬷看来,他们更像一家三口在躲猫猫。 阿笙搂住娘亲脖子,像个小男子汉,“娘别怕,阿笙保护你。” 这么小的娃娃就知道保护娘亲了,宝珊眼眶一热,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 陆喻舟站在宽缝口,望着相拥的母子,没有进去打扰,转身之际,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月圆夜,自己也曾站在母亲的面前,承诺要保护她一辈子,可曲还未终,人散了。 等脚步声远去,宝珊拍拍儿子后背,“小英雄,你打败坏人了。” 阿笙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那我晚上能抱着布老虎睡吗?” 布老虎是坏叔叔买给他的,娘亲不让他抱着睡。 宝珊泪光盈盈,扣住儿子的后脑勺与他额头抵额头,“阿笙的心愿怎么这么简单?” 皎月映在孩童弯弯的眼眸里,那般清透纯净。 深夜,等阿笙睡下,宝珊端坐在梳妆台前,卸去发鬟上的簪子,任一头长发倾斜而下。通过铜镜,她看见披着外衫的男人慢慢走来,手里拎着一个酒坛。 大晚上还要饮酒? 宝珊转过身,用目光询问他。 陆喻舟看着卸了妆容的女子,伸手握住她手腕,带着她去往对面的卧房,路过守夜的婢女时,交代道:“看着小少爷,不得有差错。” 婢女福福身子,迈着小碎步走了进去。 宝珊知道陆喻舟很会选身边的亲信,没有怀疑婢女的能力,任他带着去了另一间卧房。 合上隔扇,男人反手摘下外衫,扔在琴几上,只穿中衣坐在美人榻上,递给宝珊一个酒盅,“陪我喝一杯。” 谁有那个闲情逸致陪他,宝珊美眸一敛,“自从怀上阿笙,宝珊从未沾过一滴酒,恐会失态,还是为大人斟酒吧。” 她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纤细皓腕,端起酒坛斟了一瓷盅,柔声道:“大人请。” 有佳人在侧,还要对影成三,总感觉有些悲凉,她不喝酒,自己也不想勉强,想起她有一副好嗓子,如莺歌百啭,扣人心弦,不免动了心思,指着琴几上的瑶筝道:“我来抚琴,你献唱一曲如何?” 说来,还从未听过她唱歌。 宝珊没有那个雅兴,趣意阑珊道:“大人忙碌一日,不累吗?还是安寝吧。” 陆喻舟饮口酒,走到琴几前落座,调试起琴弦,虽然人在沉默,但还是给人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感。 已经多年没有唱过小曲,宝珊又排斥又赧然,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会。” 不管她会不会,陆喻舟已经开始弹奏。当美妙的旋律响起时,恰好有两只麻雀落在窗前,啾唧唧地叫着,很是应景。 陆喻舟低眸弹奏,不忘调侃:“麻雀都比你懂事。” 宝珊攥着绢帕没有搭理他,走到美人榻上落座,听着琴声,眼皮越来越重,没一会儿就歪倒在榻上睡着了。 琴声继续,悠扬绵长,等麻雀飞去枝头时,陆喻舟走到美人榻前,弯腰看着侧躺的宝珊。 女子柳叶弯眉,靡颜腻理,像从美人睡颜图中走出来,在盈盈月光下,美得不真实,如烟缥缈,好似一阵风就能卷走她。 闻到一股熟悉的玉兰香,陆喻舟想起昨晚她在自己眼下绽放的美好,心头一荡,慢慢俯身稳住了那两片红唇。 “唔......” 唇上传来湿濡,本就浅眠的人儿忽然惊醒,抬手推他肩膀。 男人拧起眉头,有些不悦,大手探向她的后背,将人抱坐起来,加深了亲吻,舌尖试图撬开她的贝齿。 宝珊被吻得上不来气儿,做了一件在缃国公府不敢做的事,张嘴咬破了他的唇。 腥甜在唇齿间蔓延开,陆喻舟退离开,抬手揩了一下唇上的鲜血,“何意?” 不知此举是否会激怒男人,宝珊捋下长发,避开他的视线,“除了我的夫君,我没跟别人这样...吻过。” “哪样?” 听见夫君两字,陆喻舟心里一阵烦躁,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这一次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宝珊感觉舌尖被嘬了一下,浑身一激灵,即便与他已赴了两次云雨,还是抵触唇舌相碰。 清甜袭来,陆喻舟愈发上瘾,扣着她的腰肢不让她逃离,体会到了尤花殢雪外的美妙。 怀里的娇娇开始彷徨和无助,他却没有见好就收,拥着她倒在榻上。 树影映在半开的窗上,来回摇曳,平添了旖旎。 对面的卧房内,阿笙忽然揉着眼睛醒来,当瞧见坐在床前的女子时,咦了一声,音调上挑。 幸好相处了一天,阿笙对小桃没有感到陌生,要不然非哭鼻子不可。 婢女小桃温柔笑道:“少爷要出恭?” 不懂“出恭”是何意,阿笙爬起来跺着小脚,一副很急的样子。 小桃抱起他去往湢浴,只听他迷迷糊糊地问道:“娘亲呢?” “夫人在对面屋子,主子让奴婢陪着少爷。” 夫人、主子、少爷?这些个词儿啊,阿笙一个也不理解。 “我要娘亲。” 逐渐清醒的小家伙开始抽泣,夜里孩子缺乏安全感,急着找娘亲很正常,小桃替他擦了脸上的泪豆子,“少爷别哭,奴婢带你去找夫人。” 阿笙自己提上睡裤,伸手要她抱。 小桃抱起他,快步走向对面的卧房,心里打鼓,不知主子和夫人会不会 “叩叩叩。” 小桃叩动门扉,半晌没有人回应。 阿笙急得不行,哇一声就哭了,很快,门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拉开了门。 衣衫松垮的男人漠着脸走出来,嘴角绷紧,看上去很是不悦。 阿笙瞧见自己娘亲赤脚跑了过来,伸手去够,“娘。” 宝珊抱住儿子,冲小桃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轻声安抚着儿子的情绪,“阿笙找不到为娘,害怕了是不是?” 阿笙发出奶奶音,歪头靠在娘亲肩头,肉嘟嘟的小脸被压变了形,小嘴噘得老高,“嗯。” 宝珊抱着他躺下,哼起了小曲哄他入眠。忽然,她意识到,自己也不知唱没唱过歌曲儿,其实几乎每晚都会给阿笙哼曲,可能只是不愿在那个男人面前展露吧。 次日一早,陆喻舟去往堤坝,宝珊轻松许多,陪阿笙在院子里玩耍。阿笙绕着石榴树小跑,让宝珊追她,简简单单的游戏,惹得小家伙咯咯笑。 嬷嬷带着一名驿工进来,驿工右手牵着大圆,大圆嘴里叼着一只风筝,一见自己的主人,立马开始挣脱绳索,驿工见状赶忙解开它脖子上的绳索。 阿笙见到大圆,惊讶地捂住嘴,小跑过去,抱住大圆的脖子。 大圆松开嘴,伸长舌头“哈、哈”地喘着,看起来很兴奋,但头部的伤还未痊愈,还是有点蔫。 宝珊也走过来,拥住儿子和大圆,嘴角翘起弧度。 “汪!”大圆拍了一下地上的风筝,像在提醒什么。 阿笙拿起风筝,眼睛放光,“娘,风筝!” 没想到陆喻舟会记着这件事,宝珊心里叹息,揉揉儿子的头,“娘陪你去花园放风筝。” 阿笙点头如捣蒜,拍了一下大圆的脖子,“大圆,我们走。” 大圆蹦跳着跟随小主人去往花园。 晌午时分,一只信鸽落在花园墙头,宝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继续陪儿子放风筝。 信鸽是齐冰养的,定是齐冰寻到了她们母子。 没一会儿,她看向小桃,“阿笙渴了,去端杯水来。” 小桃转身离开。 宝珊抬起手,信鸽落在她的小臂上,跗跖上缠着一张纸条。 取下纸条,宝珊放飞信鸽,随即将纸条放进袖管里。 小桃端着水过来时,见宝珊和阿笙有说有笑,没有起疑,“夫人,水来了。” 宝珊看向阿笙,一本正经道:“喝点水。” 阿笙不想喝水,当触及到娘亲的眸子时,还是听话地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等回了房,摊开一看,上面写着几行小字,大致意思是以后信鸽每日晌午会落在花园的墙头一次,让宝珊提前备好纸条,方便接头。 燃了纸条,宝珊坐在圈椅上思忖着事情,想要让齐冰帮忙联系上慕先生。有慕先生出面要人,相信陆喻舟不会翻脸不认人。 夕阳熔金,陆喻舟回府时,衣摆和锦靴全是湿的,看样子是亲自淌水了。一进门就径自去了湢浴。 厨役提来几桶水倒进浴桶里,小桃捧来干燥的衣裳和鞋子放在椸架上,没敢多留,走出来对宝珊道:“主子看起来心情不好,夫人还是进去看看吧。” 宝珊坐在桌前喝茶,没打算去关心。 湢浴里,陆喻舟靠在桶壁上,闭眼凝思,原本,季筱曾许诺要捐出白银千两修缮堤坝,可闹出玉佩和姐妹花的事后,季筱彻底翻脸,说做生意赔了本,拿不出千两了,只能捐出三百两。 三百两也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但修缮的任务迫在眉睫,必须立马补充上其余的钱数,这就只能靠继续筹款。 可七八百两银子并非小数目,哪里能在短时间内筹到。季筱背后的势力还未查明,又出了这件事,陆喻舟单手捏着鼻梁骨,胃部隐隐作痛,“宝珊。” 坐在外面喝茶的宝珊指尖一紧,起身走进去,“大人有何吩咐?” 氤氲水汽中,男人侧过脸,“明日随我去趟临城。” 不敢直视水汽中的男人,宝珊低头盯着鞋尖,“去作甚,还要带上我?” 陆喻舟也不相瞒,“去跟临城的富商们喝酒,我最近胃不好,你不是懂医术么,负责照顾我。” “阿笙怎么办?” 她每次都是这样,就跟他要趁她不备,残害她的孩子一样,对他丝毫没有信任感。陆喻舟面色并不好看,“府中有侍女和嬷嬷,不必担心孩子的安危。” 想着还要与齐冰交换纸条的事,宝珊沉住气,问道:“何时出发?” 若是一早就走,她得像个法子推拒掉。毕竟,侍医很好找,不是非她不可。 陆喻舟闭闭眼,回答道:“晌午过后。” 那就不会耽误正事儿,宝珊心里稍宽,“好,我去准备一下。” 然而,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身后的男人道:“过来帮我搓背。” 宝珊僵住,怎么又要帮他搓背? 第42章 外室(中) 陆喻舟口中的临城,就是宝珊之前住过的地方。 马车抵达在一座小宅前,宝珊掀开帘子下车,对端坐在车厢里的男人道:“我去去就来。” 陆喻舟面色淡淡,看着她消失在府门口。 车夫上前道:“需要小人跟着夫人吗?” “不必。”陆喻舟闭眼靠在车厢上,阿笙在他手里,宝珊不可能弃儿逃跑。不过,兴许她会借机跟身边人讲出身世之事,托她们去寻慕先生。对于这一点,陆喻舟不是很介意,因为她们父女早晚要见面,身为慕先生的入室弟子,不可能不讲这个情面。 其实,连他自己都搞不懂对宝珊的感情,既想占有,又想让她认祖归宗。 走进院子,两名女暗卫迎了上来,不出陆喻舟所料,宝珊将身世简短地说了一遍,在两人肃然的神情下,交代道:“请务必帮我尽快寻到先生。” 两人本就是慕时清的属下,闻言点点头,其中一人道:“姑娘若是不愿跟那人回去,奴婢誓死将姑娘带离这里。” 宝珊拍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走进屋子打包东西,当她拿起陆喻舟的玉扳指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包袱里。 这个时辰,齐冰还未回府。宝珊没有料到陆喻舟会让她回府一趟,否则也不用冒险在晌午时给齐冰传纸条了。 对于陆喻舟的“放水”,宝珊有些不解,回到马车时,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大人不怕我托人给慕先生传送口信吗?” 陆喻舟未睁眼,语气平平道:“我若想控制她们三人,早就控制了。” 宝珊捏紧包袱,原来,他早将她身边人的底细查清了。 陆喻舟握住她冰凉的手,合在双手之间,“我也在派人寻找先生,相信很快就会有他的音信。你少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惹我生气。” 说道“生气”二字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似能捏碎她的手骨。 秀眉一拧,宝珊抽回手问道:“大人为何要帮我寻先生,不怕先生来了之后质问你吗?” 陆喻舟笑了一声,“我并非想让你一直做外室,等先生来了,我就把你定下。” 他睁开眸子,懒洋洋地道:“给你名分。” 宝珊冷目,没有搭理他,且不说他总是出尔反尔,单说缃国公世子夫人这个身份,她一点也不想要。再说,自己是官家的眼中钉,他敢冒着砍头的危险娶自己? 宝珊压根不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调弄情趣。 马车驶入拥挤的街市,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停下。 “在车里面等我。”简短交代一句,陆喻舟下了马车。其余钦差已经抵达,见陆喻舟走来,迎着他一同进了雅间。 看着门庭若市的酒楼,宝珊满眼淡漠,拆开包袱,拿出针线开始给阿笙缝制头衣。 酒桌上推杯换盏,等散席时,陆喻舟感觉胃部火辣辣的疼,好在几名富商同意共同捐款。 他回到马车上,一身的酒气让宝珊有点不适,向一旁挪了挪,见她如此,陆喻舟晃着身子将她拽至跟前,“嫌弃?” 酒气喷薄在脸上,宝珊别过脸,“我手里有针线,别误伤了大人。” “你很想用针刺穿我的喉咙吧?” 宝珊推开他,谁料醉酒的男人极为难缠,马车还未行驶,他就迫不及待地褰她裙裾。 愤怒一触即发,那根引线的绣花针被刺入男人的手臂。 陆喻舟“嘶”了一声,面色阴沉地拔下绣花针扔出窗外,将女人按在长椅上。 后背硌在硬硬的椅子上,宝珊失去平衡,差点跌至箱底,被男人紧紧桎梏住,本以为他的报复会是亲吻,没曾想却是故意往她脸上喷薄酒气。 这个举动有些幼稚,不符合陆喻舟有仇必报的性子。宝珊怔了一下,将手伸进包袱里,胡乱摸索起来,当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时,五指一蜷,拿起来砸向他额头。 陆喻舟坐起来,手捂额头,面色阴沉的能滴水。 宝珊向后靠去,手里握着“行凶”工具。 认出她手里的玉扳指是自己的所有物,原本阴沉的男人稍霁了脸色,“怎么,还知道睹物思人?” 只当他是喝多了,宝珊把玉扳指丢进他怀里,“大人想多了。” 陆喻舟戴上三年都不曾戴的玉扳指,掀开窗帷在日光下打量,这三年,手指的粗细未变。 那只握笔的手再过好看,怎就生在了这人身上,宝珊凝了一眼移开视线,团起刚刚起针的头衣。 看见她手里的黑布,陆喻舟一边透风散酒气一边问道:“在缝什么?” 宝珊不想搭理他,扭头看向窗外。 陆喻舟靠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借着酒劲儿放纵平日里一板一眼的自己,“让我看看。” 不想与醉鬼较真,宝珊把布料塞他手里,“给阿笙缝了一半的头衣,你喜欢尽管拿去。” 陆喻舟扯开一看,果然是小孩子戴的帽子,想起阿笙圆圆的脑袋,要是戴上这个,应该很讨喜,要是带着阿笙回府,不知父亲会不会...... 能接受吗? 不知为何,自从见到阿笙,他就觉得亲切,一点儿没把他当作别人的孩子,当然也没有当成自己的孩子,只是觉得这个会隐忍的孩子太过惹人怜爱。 脑子晕乎乎的,陆喻舟问道:“阿笙生父的姓氏是什么?” 宝珊淡淡道:“无可奉告。”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陆喻舟抱臂后仰,半垂着眼帘斜睨她,“为何没有成亲就怀了孩子?” 醉酒的人是不是话都多?宝珊看过去,“大人醉了,先睡吧,到地儿我叫你。” 陆喻舟很少去关心别人的私事,好不容易开了一次口,对方却拒绝沟通,多少有些挫了他傲气。 不愿沟通就作罢,他也懒得过问了。 马车缓缓行驶,遇到颠簸的地方车厢左右晃动,陆喻舟闭眼捂住胃部,难受地抽了一下面庞。 见他异样,宝珊靠过去,将他的手腕放在包袱上,纤细的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稍许,宝珊收回手,将事先备好的中药粉冲泡开,“喝吧。” 病痛时,许是会脆弱,陆喻舟推开她的手,“我不喝。” 不喝为何带她来?宝珊忍着烦闷,耐心道:“你先喝了药,待会儿回府再喝一些温热的解酒汤,这样明早才能好,嗯?” 陆喻舟捂着胃部斜睨药汁,“有毒吗?” “嗯?” “我问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陆喻舟忽然逼过来,直直凝睇她的双眼,“你是不是恨我至深,没有让你完整地离开国公府?借此给我下毒?” 醉酒的人都这么难缠吗?宝珊推开他的脸,把药碗放在长椅一端,爱喝不喝,胃不舒服又怎样,关她何事? 他又不是阿笙! 坐回原地儿,宝珊扭头看向窗外,留给男人一个绝美的侧颜。 盯着那碗药汁,陆喻舟伸手端起,又问:“给我准备蜜饯了吗?” 宝珊更懒得理他了,以前也没见他喝碗药还要配上蜜饯的,“大人矫情了,阿笙喝药都不吃蜜饯了。” 闻言,陆喻舟又把碗放下了,隔着帘子吩咐道:“待会儿瞧见果脯铺,停下车。” 车夫应了一声,等寻到果脯铺,稳稳地停了下来,“小人去买?” 陆喻舟拽了宝珊一下,“你去买。” 宝珊抿抿唇,不想跟他计较,“我没带钱两。” 才不会给他多花一个铜板。 陆喻舟扯下腰间钱袋,嗤笑一声,丢在她胸前,醉意弥漫开来,嘴角的不屑让他多了一丝冷清的风流感,“拿去。” 宝珊心里骂了一句“登徒子”,弯腰走出车厢,从果脯铺子里买了十样果脯,花了他不少铜板,才回到车上,趁他不太清醒,把钱袋和牛皮袋子一块砸在他胸口,语气不耐道:“可以了,快喝药。” 扯开牛皮袋子,五颜六色的果脯映入眼帘,陆喻舟端起药碗一口饮尽,又从袋里随意捻起一颗含入口中,把剩下的又砸在宝珊胸口,“剩下的拿给阿笙。” 宝珊再次把袋子砸了回去,“阿笙不吃甜的,你留着慢慢享用。” 这般有脾气鲜活的宝珊,让陆喻舟觉得新鲜,长臂一揽,将人揽进怀里,扣住女子推搡的手腕,靠近她的脸,“你这样子很美。” 宝珊僵住脸,觉得他不可理喻。 陆喻舟拍了拍她的绵延,将她推开。 宝珊气得脸蛋煞白,拿包袱挡在胸前。 马车驶进郊外时已是斜阳熔金,当路过一个馄饨摊时,问道:“离回城还要一个时辰,相爷和夫人可要来碗馄饨先垫垫胃?” “去买吧。” 少顷,车夫端来两碗,递进车厢,宝珊道了谢,“您也去吃吧。” 车夫笑着点点头。 宝珊将两碗馄饨放在长椅上,端起一碗自顾自吃起来,根本没打算照顾对面的醉鬼。 看着满脸冷漠的女人,陆喻舟心里烦闷,用靴尖踢了踢她的绣鞋,“就顾着自己吃?” 宝珊吹着汤汁,反问道:“阿笙都自己吃了,你还不如一个小孩儿吗?” 听听,多有理。 陆喻舟端过馄饨,抿了一口汤,汤汁烫了舌尖,他放下碗,后仰靠在车子侧壁上。喝了药,胃也没见好,痛觉蔓延,浑身都不舒服。 吃完馄饨,宝珊下车舒展筋骨,正好把空碗递还给摊主,转身离开时,却被四个坐在摊位上吃馄饨的男子拦住。 漫天霞光,映在女子周身,将她衬得美艳瑰丽。四人早就瞄到这辆价值不菲的马车了,一看上面走出一个大美人,登时来了心思。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拦在宝珊面前,“小娘子,跟家人出行啊?要去哪儿啊?要是顺路能捎带上兄弟几个吗?” 摊主满脸为难地上前,“几位......” 可没等他劝阻,络腮胡子亮出了腰间的匕首,吓得摊主立马噤声。 宝珊向后退,严肃道:“去衙门,几位顺路吗?” 四人呵呵笑了,络腮胡子那人搓搓下巴,“那就是进城了,兄弟几个也要进城,赶了半日的路,腿都乏了,小娘子跟家人说说,行个方便。” 说着话儿,他就伸出手,作势要握住宝珊的手臂。 宝珊灵巧避开,绕过方桌大步走向马车,对车夫道:“咱们快走。” 见状,车夫直接放出了响箭。 四人对视几眼,朝车夫走过来,络腮胡子撸起了袖子,“不就是搭乘个马车么,至于这么计较?哥几个揍他!” 三人对着车夫拳打脚踢,络腮胡子直接奔着宝珊的背影而去,仗着郊外没什么车辆,伸手就要搂她,“小娘子...呃...” 可手还未伸出去,手背就被什么重重一击,疼得他直跳脚,随即,眼前闪现一道翡色身影,将那小娘子扯远。 看着手背上的脱手镖,络腮胡子磨磨牙,拔下后直接冲那抹翡色身影刺去。 陆喻舟推开宝珊,反身一个回旋踢,恰好踢在男人的侧脸上,脚落地时,又补了一脚,将络腮胡子踢翻在地。 有什么飞出口腔,络腮胡子捂住嘴,感觉牙齿松动了。 陆喻舟将宝珊推进车厢,又朝其余三人袭去...... 稍许,一辆辆载着钦差的马车驶来馄饨摊附近,将那几人五花大绑,扔在车顶上。 侍卫长抱拳道:“相爷受惊了,还是让属下等随行保护吧。” 陆喻舟只觉得胃疼难忍,缺了血色的嘴唇一开一翕,“不必,你们带他们几人去衙门。” “...诺。” 陆喻舟坐回马车,额头后背全是冷汗。 见他这副样子,宝珊吩咐车夫道:“去医馆。” 月暗灯昏,医馆大夫为陆喻舟配好药方,叮嘱宝珊道:“一副药能吃三日,一日三次,夫人切莫记错。” “有劳。”宝珊扶着陆喻舟坐进马车,臂弯悬着打包好的药材。 刚刚施了一副针,这会儿头重脚轻,陆喻舟歪靠在宝珊身上,闭眼调息。 宝珊很想把人推开,又不想跟他有口舌之争,便由着他了。 回到府上,陆喻舟直接进了西卧休息,宝珊抱起阿笙回到东卧,“阿笙今儿乖不乖?” 阿笙紧紧搂着娘亲的脖子,一刻也不想分开,虽然没有哭闹,但宝珊知道他白天里定然掉泪豆子了。 “嗯嗯!”阿笙认真地点头,跟娘亲脸贴脸,翁声翁气地嘟囔,“坏叔叔总是缠着娘亲。” 宝珊不愿在孩子面前多提陆喻舟,拥着儿子倒在床上,“阿笙该睡觉了,睡得好才能长高个儿。” 阿笙往她怀里钻,笑嘻嘻道:“长高个儿就能保护娘啦。” “嗯。”宝珊笑着揉揉儿子的脸,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夜里,阿笙从被窝里爬起来,轻轻推了下宝珊,“娘,嘘嘘。”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过度疲劳加之受了惊吓,宝珊没有立即醒来,竟翻个身继续睡着。 阿笙有点憋不住了,又不想尿裤兜,拱着小屁墩爬下床,颠颠去往湢浴,却因恭桶有些高,坐不上去,急得顺了拐,提着裤子跑出来,想起娘亲还在睡,就转了个头,跑去对面的卧房。 隔扇没有关,阿笙顺势跑进去寻到了倚在床上还未入睡的男人。小家伙没有察觉到男人的不适,左脚踩右脚道:“嘘嘘,嘘嘘......” 陆喻舟拢眉看向他,他倒会在夜里使唤人,“自己不能去?” 阿笙憋得脸蛋通红,“太高。” 忍着胃痛,陆喻舟起身拎起他的脖领走到湢浴里,把他放在恭桶上,自己靠在墙上,手捂着胃部,看起来极为痛苦。 少顷,阿笙提起睡裤,歪头看着他,“你怎么啦?” 陆喻舟没回答,指向门外,“自己回屋。” 阿笙“唔”了一声,走向门口,忽听身后“澎”的一声,扭回头时吓了一跳。 坏叔叔死了? 心里又怕又急,阿笙不敢过去,颠颠跑向东卧,使劲儿摇醒了宝珊,“坏叔叔死了。” “......” 顾不得穿鞋,宝珊牵着阿笙的手,赤脚跑向西卧,却被阿笙拽进了湢浴。 看着倒地的男人,宝珊急忙蹲下来,试了一下鼻息,还有气儿,她看向蹲在远处的阿笙,“没事儿的,让小桃去叫人。” 阿笙捂着小胸口跑向房门。 湢浴里,宝珊探上男人的脉搏,缩了一下手指,等小桃带着厨役进来时,吩咐道:“扶他去床上。” 厨役架起陆喻舟,搀扶着他回到大床上。 宝珊摊开针灸包,边烧针尖边在陆喻舟的头上施针,这个时候若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夜阑更深,灯火如豆,陆喻舟从高烧中醒来,唇瓣干涩,肌肉酸疼,胃部灼烧,浑身发寒,看上去很是颓然。 余光中,女子单手撑头,靠坐在桌前假寐,恬静的容颜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屋里没有其他人,陆喻舟动了动手指,敲了一下床沿,叫醒了睡梦中的人儿。 宝珊睁开眼,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醒了,你发热了。” 陆喻舟哑声开口:“水。” 素手执起长嘴壶,倒了一杯温水,端到他面前,“自己能喝吗?” 陆喻舟费力坐起身,接过瓷碗,浅抿了几口润喉,“是你在照顾我?” 这不显而易见么。 宝珊叮嘱道:“你需要养一养胃,一个月都别再沾酒了,要不年纪轻轻一命呜呼,难过的是你的家人。” 陆喻舟将碗递给她,自嘲地扯扯嘴角。因为赵氏的缘故,他与父亲和两个胞弟不亲近,他要是一命呜呼,除了父亲会悲痛,没有其他亲人会在意他了吧,正好合了赵氏的心愿。 这时,他发现趴在隔扇前的小圆脑袋,眸光微动,“过来叔叔这里。” 犹豫了一下,阿笙走过来,趴在床边,双手托腮,“你好些了吗?” 不知怎地,陆喻舟忽然眼眶发酸,初入仕途至今,不知醉过多少次,没有人会像阿笙这样直白简单的关心他。 “没事,是你叫人来救我的?” 小孩子也能感受到友好和感激,阿笙有点不好意思,“是娘亲救的你。” 陆喻舟瞥向偏头看向别处的女子,心中涌入一丝丝暖流,抬手捏捏阿笙肉嘟嘟的脸蛋,“谢谢。” 阿笙弯了一下唇角,害羞地跑开了。宝珊赶忙起身去追儿子,走到门口转头道:“我让小桃照顾你,你再睡会儿,明日争取多多休息,别太操劳。”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男人刚刚冉起光亮的长眸渐渐黯淡,垂眸眨了眨眼。 次日,陆喻舟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去往堤坝,而是坐在桌前慢慢喝粥,苍白的脸色显出他的疲惫。 阿笙拿着风筝跑过来,站在隔扇外,红着小脸问道:“你好点了吗?” 陆喻舟淡笑,虽然疲惫,但眸光已然清润,“好多了,谢谢你,小阿笙。” 阿笙露出一排小乳牙,拿着风筝跑开了。 前半晌,季筱带着扈从们过来探望,说了一些听起来贴心的话,陆喻舟嘴角带着浅薄的笑,看似接受了她的好心。 “我这里有一味药,极其名贵,对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季筱让人将药递过来,放在床边,“相爷可以试试,即便治不好胃病,对身体也不会有损害。” 精致的木匣里放着几颗药丸,陆喻舟颔首,“前辈有心了。” 季筱勾唇,“相爷客气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相爷在官家那里替我求情呢,若不是相爷,只怕我现在正坐在囚车里,被押解回刑部。” 两人互相虚与委蛇,表面的客套滴水不漏。 等季筱离开,陆喻舟叫来宝珊,将木匣递给她,“你不是好奇让季筱在医药界声名鹊起的灵药么,拿去研究吧。” 宝珊有些惊讶,“季筱让你服用?” “嗯。” “那你为何不服用?” 陆喻舟嗤笑,眸光更为薄凉,“她怎会好心对我,而且,我也不信所谓的灵药。” 正好想要研究一番,宝珊也没客气,收起木匣,“你今日觉得如何,胃还疼吗?” “好多了。” 宝珊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陆喻舟久久没有收回视线,明明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冷淡疏离,与旁人也没差,可自己就是想要再得到她的关心,哪怕一句不走心的话都会让自己觉得舒坦,而旁人不走心的关心只会让他觉得反感。 就这样,陆喻舟在小宅中养了一个多月的胃。每日都是一大早离开,落日时分准点回来,滴酒不沾,按时服药,在悄然无声的春夏交替之际,养好了胃。 暴雨季即将来临,已经修缮的堤坝正等待着考验。直到一场暴雨过后,堤坝完好无损,陆喻舟和钦差们站在岸边,互相拍了拍肩。 “辛苦。” 时隔多日,陆喻舟今日终于露出了一抹发自肺腑的笑。 而这段时日,圣驾也抵达了汴京。 众臣和侍卫在城外迎接官家,却不曾瞧见官家抱着一名女子步下了马车。 知情人只觉得荒谬,而那些不知情的人纷纷露出惊讶之情。一趟微服私访,还带回一个美人...... 待看清女子的面容时,邵大将军直接甩袖走人。 官家疯了,疯了,不可理喻! 今日迎接圣驾的都是朝臣,致仕的慕老宰相没有前来,当他听说官家带着一个与邵婉有几分相像的年轻女子回来后,拍了一下桌,“官家是让美色冲昏了头啊!” 坐在一旁喝茶的慕时清面色平平,心中没有因为那女子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 可他心如古井,不代表官家心如止水,次日傍晚就派人来请慕家兄弟进宫一叙。 因为慕夭的事,慕老宰相有些憔悴,不愿意外出见人。见到人还要一遍遍跟人家解释寻人的进展,没有进展,有什么可聊的。 深知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慕时清整理完衣冠,搀扶着自己的大哥坐上马车。 去往宫门的路上,慕老宰相叮嘱道:“无论官家如何激你,你都不要动怒,一笑置之才是对你、对慕氏最好的保护。” “小弟明白。” 帝王寝宫内,官家让徐贵端上茶盏,“两位来尝尝朕从南方带回来的茶叶。” 慕老宰相饮啜一口,点点头,“色泽清透,唇齿留香,乃极品龙井。” “还是老宰相懂茶。”官家笑着看向慕时清,“没想到这么快又和先生见面了,还以为与先生这一别,要三四个年头才能相见。” 慕时清颔首,“草民是回城探望兄长的,明日就要离开继续游历了。” 他没提去见宝珊和阿笙的事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 此刻,汴京鲜少有人知道假玉佩的后续,更鲜少有人知晓季筱和宝珊等人的事,官家意味深长地笑笑,“朕从江南一座小镇上带回一名歌姬,歌声百啭,余音绕梁,这就让她出来为两位献唱一曲。” 慕家兄弟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开口拒绝。 官家拍拍手,徐贵引着弦儿走出来。弦儿手里抱着一个琵琶,朝两人福福身子。 慕时清垂眸饮啜,没有去看弦儿的脸,倒是一侧的慕老宰相露出了怔忪的表情。 像,实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那种出水芙蓉的气质。 琵琶声起,弦儿如泣如诉地唱起老曲儿,连她自己也不知,官家为何挑了这首曲子。 官家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余光却落在了慕时清身上,见他毫无触动、一派淡然,不禁握紧了宽袖下的拳头。 一曲终了,官家让弦儿退下,对慕时清道:“她是双胞胎里的妹妹,特意领出来让先生瞧瞧相貌,先生懂朕的意思吗?” 慕时清起身作揖,朗声开口,坦坦荡荡,“官家的好意,草民心领了,但草民心中已无情与爱,不会再染风月事,还望官家见谅。” 官家气不过,不想当即动他,慕时清是声名远扬的大儒,在人们心中如皎洁的月光,若是无理由地动他,定会惹来百姓的不满,得不偿失。 而且,邵婉在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真的生了一个孩子,孩子与慕时清也是骨肉分离的现状,今生都未必找得到 官家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思考着处置慕时清的利弊,最后决定先不动他。 “既然先生不愿,朕不会强行牵红绳,此事作罢。” 慕时清心中冷嘲,面上不显露,于当晚收拾好包袱,与兄长告别,直奔江南而去。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小镇的陆喻舟忽然收到线报,前不久派出去的密探,在某节度使的支郡上查到了太子的音讯。 第43章 外室(下) 尺树寸泓的夏日小镇,闷热潮湿,阿笙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啃着西瓜,小嘴咔嚓咔嚓不停歇。大圆蹲在一旁,看着小主人啃西瓜,流出了口水。 啃完一块西瓜,阿笙抹下嘴,起身把西瓜皮扔进纸篓里,又拎着纸篓回到屋子。娘亲被坏叔叔锁在屋里,不能陪自己玩,阿笙拿着风筝走出来,让小桃陪他去了花园。 夏夜无风,阿笙热得浑身是汗,放了一会儿风筝就想跟大圆一样伸长舌头散热了,可娘亲不让他伸长舌头,他盘腿坐在凉亭里,双手托腮,“小桃,我娘何时能出来?” 小桃尴尬地咳了下,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少爷要去街上逛逛吗?” 一听可以出去玩,阿笙来了兴致,也不嫌热了,给大圆拴上狗绳,就跟着小桃和厨役游街去了。 今夜有戏班在湖边搭建了戏台,供路人观赏,阿笙颠着圆圆的肚子,在人墙外徘徊,却只能听见戏腔,看不到他们的模样,阿笙急得直跺脚,看向一侧的厨役,“抱抱。” 厨役扛起阿笙,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脖子上。 视线大开,将戏台上的光景一览无余,阿笙张着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上的大花脸。 等大花脸唱完,在一阵抚掌声中,戏台后面又走出一个袍带小生,引得全场喝彩。 阿笙愣愣盯着袍带小生,开心地直拍手,稚嫩的声音淹没在人潮的鼎沸中。 回到小宅,阿笙跑进屋里要泡澡,这个时辰,娘亲都会备好水等着他进屋,可今日东卧没有娘亲的影子,倒是西卧一直没有开门。 阿笙拍了拍西卧的门,被嬷嬷连哄带骗抱去了湢浴泡澡。 西卧内,宝珊听见儿子的动静,拢眉推了一下身上的男子,却换来更为强势的求索。 自从犯了胃病,陆喻舟一直在吃素,今夜似开了荤,一发不可收拾。 整整一个时辰,宝珊双足都未落过地,直到疾风骤雨过后,才堪堪将歇。 声音已经涩哑,宝珊拢着姜黄色薄毯勉强坐起来,均匀白皙的小腿搭在榻沿,背对陆喻舟道:“可以了吗?我想去沐浴。” 陆喻舟平躺在榻上,单手撑在额头,平复着呼吸,适才酣畅时,差点要了他的命。 见他没有阻拦,宝珊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裙披在肩上,赤脚走出房门,身体的不适使得她走起路来有些怪异。 幸好嬷嬷已经抱着阿笙回了东卧,不然她都没脸见儿子。 氤氲水汽中,宝珊没有立即泡进浴桶,而是靠墙站了许久,又服下了事先备好的避子药丸。 全然不知她所为的陆喻舟推开了卧房的窗子,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胸膛依旧发颤,女子曼妙的身段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陷入沉思,为何宝珊会给他带来这般淋漓的感觉?浑身的每个毛孔都为之舒悦,情绪会被其影响,心跳会因其失了节律。 从未有人能左右他的思绪、影响他的判断,可她做到了。为何自持和克制在她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心头忽然燃起烦闷,陆喻舟抹了一把脸,不想再去纠结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绪。 可一闭眼,湢浴传来的水流声就让他没办法冷静,想要冲进去再一次让她为自己绽放最动人的仪态...... “砰。” 大手握成拳,狠狠砸了出去,木质镂空床围被砸出了一个洞,那只砸出去的拳头全是血。 陆喻舟烦躁地坐起身,双手肘抵在损坏的围子上,俊颜泛着迷茫。 沐浴后,宝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东卧,见裹着绸缎被子的阿笙正在跟布老虎玩耍,温柔道:“该睡了。” 阿笙穿着一个绣着小鹿的红兜衣,露出肉乎乎的手臂,对宝珊道:“小老虎该睡啦。” 宝珊坐在床沿,揉揉他的头,“阿笙跟小老虎一起睡。” 一见娘亲靠近,阿笙就撅起屁墩往她身上爬,“抱抱。” 刚受了陆喻舟的采撷,宝珊不堪其重,把儿子推进被窝里,“娘不太舒服,今晚阿笙自己睡。” 阿笙忙伸手捂住她额头,小大人儿似的关切道:“是不是发热了?” 宝珊拿开儿子的手,搂了他一下,“娘没事,但娘有些累了,需要休息。” 一听这话,阿笙立马躺进里侧,抱着布老虎闭上眼,乖巧懂事的不行。 吹灭蜡烛,宝珊侧躺在外侧,轻轻拍着儿子,“咱们再等等,外公马上就会来接咱们了。” 距离上次与两名女暗卫接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们应该快要寻到先生了吧。 宝珊默默盼着,期待着重逢那一日。 慕姐姐,你是我的堂姐啊,我好想你,可你现在在哪里...... 月明星稀,陆喻舟披上一件白袍走出正房,负手站在庭院的老树旁,听着密探的来报。 “禀相爷,经过卑职等对九大异姓王的打探,以及连日跟踪季筱的行踪,已能够确定季筱背后的主子是黎郡辰王,而太子就被辰王困在东边境的王府中,情况不是很好......” 黎郡老辰王,现辰王之父,曾经雄霸一方,是先帝拜把子的兄弟,也是唯一一个爵位可以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老辰王驾鹤西去后,由其长子继承王爵,统领七十万雄兵,瞬间成为九大异姓王中最年轻的一位。 当初,缃国公和慕老宰相曾苦苦劝说先帝拿回其封地,只保留其爵位,但先帝念其旧友的功勋,没有听取意见,导致小辰王的势力一再扩大,可谓养虎为患。 值得一提的是,小辰王有个进宫为妃的胞姐,正是九皇子赵澈的生母德妃娘娘。 听完密探的话,陆喻舟转动一下拇指的玉扳指,记得太子刚失踪那会儿,几个皇子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只有赵澈在行仁义之事,不遗余力地寻找太子。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舅舅才是这起太子失踪案的幕后主谋! 密探请示道:“相爷可有进一步的指示?” “你尽快返回黎郡,想办法混入辰王府,接近太子,若......”陆喻舟几不可察地叹口气,“若太子情况不妙,一定要从太子手上拿到辰王虐待皇族和谋逆的证据。” 赵祎是何人? 旷世奇才、人中龙凤,怎会白白受人牵制?!只要他没有变痴,就能保留一部分实证,足够让朝廷出师有名了。 当然,若能不损失一兵一卒,将辰王拿下,那是上上良策。 陆喻舟最担心的不是辰王的兵力,而是辰王囚禁太子的真正目的,以及他遍及在外的眼线和势力。 就拿季筱来说,一味所谓的灵药就能收买人心,若是辰王手底下有数十、数百个季筱这样的可用之才,国祚难免不受到重创。 陆喻舟开口道:“来人。” 一排黑衣侍卫跪地道:“相爷请吩咐!” 陆喻舟转身,望向东边微亮的天色,“立即派人将季筱拿下,严刑逼供。” “诺!” “还有,”陆喻舟神情未变,“追上九皇子的车队,将其带回来,严加看守。” 众人皆惊。 “相爷三思!” 九皇子是天潢贵胄,没有官家的指令,侍卫们怎敢随意得罪他...... 润眸泛起肃杀,陆喻舟淡淡道:“本官以身家性命做保,责令你们立即去办!” 在陆喻舟看来,辰王意欲谋逆一事,赵澈并不知情,但不管怎样,都要将其先软禁起来。 倘若辰王起兵,为堵天下悠悠众口,定然不会自己做皇帝,到时候,很可能扶持一个皇子登基,自己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而他唯一能利用且信任的皇子只有赵澈。 另一座城池内,看着朝自己亮出佩刀的侍卫们,赵澈怒不可遏。平生第一次卸去狐狸笑面的伪装,露出肃穆的表情,“尔等冒犯皇子,好生大胆,不怕本皇子回去将你们逐一参奏到父皇那里吗?!” 得了陆喻舟的指令,即便骑虎难下,侍卫们也得硬着头皮将其禁锢,“卑职等受相爷指令,要请殿下留步,如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赵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让陆喻舟前来见我!” “相爷有事在身,不能前来,请殿下息怒。” 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被陆喻舟禁锢了自由,赵澈一把掀起桌子,妖冶一笑:“你们转告陆喻舟,若是不给本皇子一个满意的交代,这笔账,本皇子早晚会跟他清算。” 更阑人静,陆喻舟修书一封,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回大内皇宫,将事情的原委禀告给官家,建议官家秘密审讯德妃和弦儿,且不可打草惊蛇,再加派人手前往黎郡营救太子。 送走信使,陆喻舟靠在椅背上,思量起当年太子和慕夭失踪一事,如今看来,当初的猜测没有出差,沉船并非偶然,而是辰王派人蓄意为之。现今太子的下落已经查明,那慕夭呢,是否也被辰王抓去了东边境? 若是那样,一个姑娘家还能保住清白吗? 想起慕夭大胆无畏的模样,陆喻舟握紧了圈椅扶手,指甲泛白。 赵澈被侍卫带来小宅时,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为昳丽的面容添了一丝妖冶。少年冷着脸坐在陆喻舟对面,“陆子均,别以为你是权相就能为所欲为,要是让父皇知道你禁锢本皇子,定治你忤逆皇族之罪!” 相比他的愤懑,陆喻舟显得淡然许多,抬手推给他一盏茶和一摞信函,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辰王囚禁太子的事告知给他。 “德妃娘娘和辰王是姐弟,等辰王坐实忤逆,必会株连九族。” 看着一封封印有大理寺公章的信函,赵澈傻掉了。 枉费自己在寻找太子一事上塑造的仁义之象,自己的舅舅竟然是罪魁祸首! 少年拍案而起,“本皇子和母妃并不知晓此事,你以这种方式和口气同本皇子讲话,是认定我们母子是同谋了?!” 陆喻舟饮啜一口茶汤,面庞平静,“那就要靠殿下自清了。” “清者自清!” “奉劝殿下还是不要意气用事。” 虽然在同辈中,自己算是只小狐狸,但在老谋深算的狐狸面前还是稚嫩,赵澈敛起心火,问道:“如何自清?母妃一向本分老实,这件事,本皇子不希望波及到她。” “湖面泛起涟漪时,浮于其上的落叶哪有不被波及的。”陆喻舟点点信函,冷静道,“殿下唯一能自救的办法就是大义灭亲。” 这四个字,重重地击打在少年的心中。 辰王一倒,他和母妃就没有能够倚仗的权势了。在后宫中必然被人往泥土里踩,何谈夺嫡。可不这么做,连活下来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赵澈木然地跌坐在圈椅上,陷入了痛苦地抉择。 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陆喻舟起身,拍拍他的肩头,大步离开西卧。 侍卫合上了西卧的隔扇,将赵澈囚于此间。 因小宅只有两间厢房,都供给侍卫和仆人们居住,而正房内,赵澈被囚西卧,陆喻舟只能去往宝珊和阿笙所住的东卧暂歇。 看着堂而皇之走进来的坏叔叔,阿笙趴在床上,张开四肢,不让坏叔叔睡床。 陆喻舟把他往里一推,对宝珊道了一声“我累了,熄灯”,就毫不客气地躺在了最中间。 阿笙不想跟坏叔叔睡,坐起来往外爬,却因男人身量太长,不得不从他身上爬过去,小嘴嘀嘀咕咕:“阿笙跟娘好,不跟坏叔叔好......” 胖墩墩的小家伙不小心用膝盖压了一下男人的腹部,听得一声闷哼,疑惑地看向他,“你又胃疼呀?” 就算精于算计,陆喻舟也没跟这么小的孩子动过心机,这会儿却捂住胸口,沉声道:“你再折腾,叔叔又晕倒了。” 上次的事情犹记于心,阿笙立马躺回里侧,一侧脸蛋枕着双手闭眼装睡。 没想到这招管用,陆喻舟觉着有点好笑,转眸看向站在床边的女子,“熄灯。” 宝珊懒得理他,吹灭烛台后,摸黑去了窗边软塌。 夜里宁谧,窗子半开,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从厢房那传过来。宝珊往腰上搭了一条薄毯,没再去管床上的“父子”。 里侧躺着一个小肉球,外侧空荡荡的,陆喻舟稍微往外挪了挪,心里烦躁,坐起身看向窗边的软塌之上。 月华如练,拢在女子窈窕的身姿上,映得她皮肤雪白,周身似镀了一层柔光,那种带着韵味的景致如诗如画。 陆喻舟摩挲下拇指,起身走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宝珊感觉有人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脖颈袭来一抹温凉。 “唔......” 女子的惊呼溢出指缝,细微的可以忽略。 陆喻舟吻着她的雪颈,呼吸渐重。 这种时候,他还有这个心思?宝珊气得想蹬他,可双腿被压制,动弹不得。 “陆...阿笙...”宝珊推搡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沐浴后的清爽被薄汗取代。 陆喻舟单膝跪在榻上,啄吻她的耳垂,“乖。” 乖? 这是宝珊听过最道貌岸然的建议。 “你别犯病。”宝珊狠狠一推,将男人推出去几步远,坐起身大喘气,峰峦起起伏伏。 陆喻舟趔趄一下,站稳脚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屏风后。 宝珊拢好毯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却忽然听见一声粗重的呼吸,仅仅那么一声,消弭无形。 这人愈发孟浪,宝珊翻身面朝窗子,蒙住了头。 次日一早,阿笙揉着眼睛醒来,感觉脚底痒痒的,扭头一看,自己的脚丫伸到了坏叔叔的鼻端。 他收回腿,趴在床上,探头往外看,从他的角度和身量,并不能看到软塌上的娘亲,可他怕坏叔叔胃疼,只好忍着不动。 陆喻舟是在腿下的一阵凉意中醒来,意识过来时,发现小胖墩尿床了。 阿笙用小胖手捂住眼睛,“阿笙憋不住了。” 可想而知,有些洁癖的男人是如何漠着脸起床的。 大床上闹出动静,宝珊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身清爽纱裙衬得身段婀娜,见儿子尿了,嘴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娘带你去如厕。” 阿笙爬下床,提着裤子跑向湢浴。 陆喻舟叫人抬来清水,收拾了一番,将团成球的中裤扔在宝珊怀里,“你儿子的杰作,你来收拾摊子。” 宝珊把中裤扔在地上,牵着儿子的手去用膳了。 爱洗不洗。 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隔扇外,陆喻舟意识到,这女人愈发有小性子了,可偏偏拿她没办法。 客堂内,赵澈翘着二郎腿,正在掰鸡翅膀,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只是,一夜未眠,少年的眼周有些乌黑。 阿笙吃着娘亲撕碎的鸡肉,看向赵澈,“皇子叔叔,你怎么跟我们一起住了?” 赵澈哼笑一声,“要问你后爹了。” 后爹? 阿笙不懂什么是“后爹”,但明白“爹”的含义,“坏叔叔不是我爹。” 赵澈拉长音,“是后爹。” 一旁的宝珊淡淡道:“九皇子自重。”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赵澈冷声道:“该称你一声夫人,还是小外室啊?” 这话带着浓浓的讥嘲,宝珊攥紧裙摆,让自己冷静,“请不要在孩子面前这样说。” 女子目光盈盈,带着倔强的劲儿,明明已经动怒,却还是清雅如兰,没有反唇相讥,不沾半点市井气儿,这让赵澈有些诧异,到嘴边的嘲讽噎在了嗓子眼。 “嗤。”他撕下鸡腿,放在了阿笙的碗里,“小鬼多吃点,这样才能长高个儿,也才能保护你娘。” 阿笙认真地点点头,吃起香喷喷的鸡腿。 赵澈看向门口,话却是对宝珊说的:“抱谦,是我欠考虑。” 没想到他会道歉,宝珊捋下长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现在的身份的确是陆喻舟的外室,即便心里不愿,也是不能抹去的事实,可她不想让阿笙意识到这点,给他留下一个阴暗的童年记忆。 自己的歉意没有得到回应,赵澈摸摸鼻子,以为她还在不高兴,不自然地道:“要不,以后我喊你姐姐吧。” “...不必,殿下折煞我了。” “有什么折不折煞的,”赵澈自嘲地耸耸肩膀,“我快成阶下囚了,到那时,你会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少年不是在多愁善感,若是辰王真的反了,他和德妃难逃阶下囚的命运。 看出他的迷茫,宝珊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焦虑,清者自清,若殿下没有那个心思,相信朝廷会从轻发落的。” 女子声音轻轻柔柔、不疾不徐,似有安抚人心的效用,赵澈心情稍好一些,“我也相信清者自清。” “不过,”宝珊话锋一转,带着自己的见解,“殿下若能主动请缨,救出太子,再捉拿或说服了辰王,相信那时,官家不但不会惩罚殿下,还会奖赏殿下。” 赵澈眸光微动,握紧手里的筷箸,在大局上,舅舅不仁在前,可能会引起国祚动荡,自己大义灭亲,无可厚非。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无权无势的废棋......但也好过被砍头吧。少年吐口浊气,闷头吃饭,心思百转千回。 陆喻舟出来时,就见两大一小安静地用膳,温馨的像是一家人。原本,赵澈就和宝珊年纪差不多,最多差一岁,看着还挺般配。 想法一出,陆喻舟冷着脸坐到两人之间,拿起筷箸,给对面的阿笙夹了一个酱猪蹄。 宝珊夹起猪蹄放回他碗里,“阿笙不能吃太多肉。” 陆喻舟最烦油腻的食物,又将猪蹄夹进宝珊的碗里,故意放缓语气:“猪蹄养颜,你吃吧。” 那故意装出的温柔让宝珊激灵一下,挪了一下绣墩,离他远了些。 陆喻舟心里沉闷,面上没什么情绪,自顾自夹起青菜。 见状,赵澈哼笑一声,若非无暇他顾,他一定会使劲儿损损这个特能端着架子的汴京第一公子。 “喂,”赵澈叫了陆喻舟一声,“本皇子想去黎郡救皇兄。” 话落,宝珊瞠了一下美目,他是昨儿夜里就做了这个准备,还是刚刚采纳了她的建议? 可陆喻舟像是没听到他的“请求”,闷声吃着饭菜。赵澈又“喂”了一声,态度不算好。 “我有名字。”陆喻舟淡淡开口。 赵澈撇撇嘴,知道他听见了,“你们去援救太子,不如我去,一来,我是辰王的外甥,更容易接近王府中的闲杂人等,通过他们打听到太子被关在哪里。二来,可以与你们里应外合。三来...我想立功,从而保住母妃,不让她受牢狱之苦。” 少年越说越激动,紧紧攥住陆喻舟的衣袖,“我以项上人头保证,绝不会让辰王察觉出风吹草动,必要时候,我会手刃叛徒。” 说这话时,少年的桃花眼中闪现一抹决然。 陆喻舟一直知道赵澈并非单纯的少年,他的仁义,不过是一种善于俘获人心的手段罢了,却没想到,他能狠辣到这种程度。 “想好了?” “嗯。” 陆喻舟掏出锦帕擦拭嘴角,状似薄情地提醒道:“你若敢倒戈,我会让德妃娘娘尸首分离。” “陆,喻,舟!” 赵澈忽然挥出一拳,砸向陆喻舟的侧脸,被陆喻舟扣住拳头,两人比试着力气。 宝珊赶忙搂住阿笙,不让他看暴戾的场面。 最终,还是赵澈败下阵来。 甩开他的手,陆喻舟冷声道:“只是一个假设,就能让你失了分寸,让我如何将援救太子的重任交付于你?!” 少年面露赧色,握着拳头站起身,踢翻绣墩,大步走向西卧。 “站住。”陆喻舟叫住他。 赵澈停下来,背对他道:“不妨告诉你,母妃是我唯一的软肋,谁敢伤她,我必十倍还之。至于援救一事,还望陆相认真考虑,还是那句话,作为细作潜入辰王府,没人比我更合适。” 望着少年倔强的背影,陆喻舟没有立即首肯这件事,但心里有了规划。 季府。 季筱被抓,很可能有人会向辰王通风报信,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陆喻舟让侍卫控制了府中的一众人,逐一进行审讯,嘴巴严的,动用了酷刑。 府中客堂内,陆喻舟端坐在主位,捻起一颗颗大小相同的药丸,问向血肉模糊的季筱,“这药到底有什么明堂,能够使人药到病除,又能够使人一命呜呼?” 季筱露出渗血的一排牙齿,不屑道:“此药,乃我妙手回春季娘子所创,绝不外传,陆相想知道其中奥义,就去寻一个登峰造极的药剂师询问吧。” 看着有些癫狂的季筱,陆喻舟嘬了一下腮肉。这女人经受了几番拷问,还能守口如瓶,可见辰王的眼光,似乎,对付辰王,比想象中棘手。 走到女人面前,抬起她蜡黄的脸,陆喻舟认真问道:“辰王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为他对付官家?” 官家曾是她少女怀春时的闺梦,是她窗前的月光,她怎舍得对付? 季筱呵呵低笑,“无可奉告。” 即便告诉他,他能理解十七年的情意付之东流的感受吗? 官家是天上的骄阳,她是沧海一粟,只能望其项背。若将骄阳射落,落入掌心,又是何种体验?辰王对她的允诺无非是,等官家成为阶下囚,可任她处置罢了。 陆喻舟甩开她的脸,用锦帕擦拭手指,“带下去,再审。” 侍卫将季筱拖下去后,陆喻舟带着装满“灵药”的木匣回到小宅,让人将附近的药师全部传来。 宝珊捻起一颗药丸,放进研钵里捣碎,观察后,溶于水中,“这是由多种药材糅合成的,我还是只能辨认出其中几味药草,等其他药师来了,再试着辨认其他的吧。” 陆喻舟拿起笔,“你说,我暂且记下。” 宝珊一一说出药材的名称,又让他记录下每一样药的功效。 少顷,药师们陆续赶来,围在一起探讨起来。数个时辰后,才将药丸的全部成分汇总。 这些药,全是极其罕见且名贵的药草。 可宝珊和药师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一颗小小的药丸怎会起到药到病除的功效?这有悖于医术。 送走药师,宝珊开始翻开医书,直到午夜时分还没有安寝。 灯火如豆,使女子的面容忽明忽暗。陆喻舟走过来,在她还在研读的那页折上角,拉着她起身,“不差一时半会儿,安寝吧。” 为了避免他提出同床共枕的无理要求,宝珊抽回胳膊,“我还想再研究一会儿,你和阿笙先睡。” 陆喻舟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回东卧,按在床上,“不睡的话,咱们做点别的。” 这话暗示性极强,宝珊翻个身,面朝沉睡的阿笙,闭眼假寐。 撩下帷幔,陆喻舟和衣躺在外侧,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宝珊睁开眼,呼吸变得不畅,想拨开他的手,又怕吵醒阿笙。忽然,后背贴来一方温热的胸膛,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在耳畔,“抱一下就这么紧张,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第44章 怜爱 这句喜欢是宝珊听过最荒谬的睡前呓语。 美人螓首蛾眉,可这份美不属于身后的男人。 “大人糊涂了。”宝珊扯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我们之间,永远谈不到‘喜欢’这个词儿,夜深了,睡吧。” 明明是一句再诚实不过的话,却让身后的男人沉默了。 见他不再折腾自己,宝珊松口气,抱住了阿笙。 一张黄花梨大床,三人共枕而眠,却分成了两拨,将同床异梦诠释得生动形象。 深夜,阿笙又睡得不老实,叉开腿,把宝珊往外面蹬。 宝珊稍微往外挪动,后背就抵在了男人的手臂上,瞬间僵硬。 感觉到母子不够地方睡,陆喻舟挪开一些,侧身背对他们,生着一个人的闷气儿。 宝珊不在意他的情绪,即便知道他心里有气儿,也没去思忖过他到底为何生气。 倏然,里侧的小家伙呢喃一句“你胡说,阿笙有爹,阿笙不是野种”,随即呜呜哭了起来,似乎在梦里被人欺负了。 宝珊吓了一跳,赶忙撑起上半身,推了推儿子,“阿笙。” 阿笙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胖嘟嘟的脸蛋上全是泪水,水嫩的皮肤泛起桃红色,圆鼓鼓的肚子一上一下,一看就是在梦里被欺负狠了。 宝珊把他横抱在臂弯,脸贴脸轻轻哄着:“阿笙做梦了,梦都是假的,不要怕。” 这不是阿笙第一次做这样梦,宝珊心疼不已,伴着深深的自责。 “呜呜呜——”阿笙睁开眼睛,张嘴哇哇哭,舌头凹陷,眼泪哗哗往下掉。 当娘的,谁希望孩子会缺乏安全感?宝珊眼眶酸涩,贴着儿子的小脸,含泪笑道:“是娘的错,没有给阿笙一个完整的家,阿笙是无辜的,梦里的小郎君们不要再欺负阿笙了。” 听得此言,陆喻舟缓缓坐起身,靠在床柱上,静静看着相依偎的娘俩,不自觉地握了握拳。他取来锦帕,沾水拧干,“给孩子擦擦脸。” 宝珊一点点擦去阿笙脸上的泪痕,亲了亲他的眼帘,轻声细语地哄着小家伙。 等阿笙睡着,陆喻舟燃起一盏烛台,坐在床边问道:“经常有人欺负阿笙?” 谁幼时没从梦里哭醒过呢,陆喻舟自然懂那种感觉。阿笙性子软糯,不带一点儿攻击性,很容易被人欺负。然而,他乖顺懂事,不会将委屈说给亲近的人听,久而久之,那些委屈的情绪就会转化成梦靥,偶尔入梦,搅人安宁。 宝珊试了试阿笙的体温,稍放宽心,“以前邻里人多口杂,时常当面奚落我,他们家的孩子学了去,会对阿笙说一些不友好的话。阿笙从小缺玩伴,喜欢追着那些小郎君跑,被奚落了几次,落了心病。” 这让陆喻舟极为诧异,身为贵胄的他,虽然年少时失去生母,但幼年时是被人簇拥长大的,无法想象,幼童之间也会恶语相向。 心中对阿笙充满了怜惜,却无法替阿笙消除幼小心灵的创伤,只能靠他自己一点点治愈。 “阿笙需要父亲。”陆喻舟由衷地道。 宝珊美眸微动,没有接话,清瘦的身姿带着不会弯腰的傲骨。两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一夜宁谧无声。 翌日一早,阿笙从睡梦中醒来,瞧见娘亲温柔的笑靥,害羞地钻进被子里。小孩子的忘性大,当日光照进心坎里,驱散了潜意识里的恐惧和脆弱。 前半晌,陆喻舟将赵澈叫到了庭院,密谈许久,谈话结束时,赵澈罕见地端正态度,给陆喻舟鞠了一躬,“我此去黎郡,生死未卜,还望陆相在父皇面前为母妃美言几句,保她性命无忧,赵澈在此谢过。这份大恩,日后定当报答。” 陆喻舟没有为难他,点点头,“我尽量。” 一句“尽量”听似简单,却分量极重,陆喻舟很可能要冒着触犯龙颜的风险,担保住德妃。 赵澈出发这日清早,天空下起蒙蒙细雨,陆喻舟站在檐花屋檐前,送别少年,叮嘱他抵达辰王府后,不可意气用事,也不要急于求成,一切要见机行事,并给他加派了两名大内侍卫。 而赵澈刚启程不久,季府那边传来消息,那个姐妹花中叫鸢儿的女子逃跑了。 陆喻舟当即沉了脸色,带人去往季府。 鸢儿是将看守的侍卫打晕,破窗而出,还从密室里带走了一名女子,又撂倒了其余两名侍卫,翻墙离开的。 一个看似柔软的女子能打倒三名强壮的侍卫成功逃脱,可见功夫有多了得。鸢儿如此,那远在皇城的弦儿定然不会太弱,看来,她们很可能是辰王培养出来的女死士。陆喻舟看着敞开的密室,微微眯眸,当时侍卫查封季府时,并未发现这个密室,鸢儿带走的女子会是谁呢? 黎郡,辰王府。 辰王府坐落在黎郡最繁华的一座城池中,层楼叠榭、雕梁画栋,奢华而气派。 午日细雨过后,烈日炎炎,蝉声阵阵,门侍躲在门庑里偷懒打盹。 倒坐房里飘出极浓药味,一名身着雪青色丫鬟服的黧黑女子端着托盘去往内院,向守卫打听道:“王爷回府了吗?” 守卫摇头,没好气道:“直接送进去吧,不用过问王爷了。” 这药都给屋里那位喝了两年多了,每次熬完都要逐一去请示王爷,王爷不烦,手底下的人都烦了。 丫鬟点点头,端着药走进耳房,相比于其他房间的富丽堂皇,这间耳房就显得瓮牖绳枢了。 褊狭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床,窗子都被木板钉住,看不到多少光亮,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丫鬟放下托盘,跟守卫商量道:“开会儿门透透气吧,这药味能呛死人。” 守卫最烦这个隔三差五来送药的小黑丫头,黑得跟个煤球似的,哪能跟其他屋里的丫鬟相比。守卫常年住在王府,很少有机会跟水灵灵的大丫鬟们接触,好不容易安排过来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从手指黑到面庞的煤球,还不及中年妇人的姿色呢。 倒人胃口! 本就对她不耐烦,一听此言更是嗤笑一声,呯一声关上了门。 丫鬟提着裙子狠狠往门板上踹了一脚。 “呯!” 守卫吓到,拉开门,拔高嗓门:“适才你踹门了?!” 丫鬟面露无辜状,揉着肩膀,“大哥误会了,我刚刚左脚踩了右脚,绊倒磕门上了。” 守卫用刀柄狠狠戳了她一下,“稳重点!” “好。”丫鬟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贝齿,腮边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 守卫愣了一下,小煤球笑起来还挺好看。 等门板再次闭合,丫鬟冲着门板勾了几下拳,又提起裙摆虚虚踹了几脚,解恨后才走到床前,扶起床上的男子。 男子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身体无力,像个活死人。 “殿下醒醒,”丫鬟掏出一个锥子,在明瓦窗子上戳了几个洞透气儿,“喝药了。” 男子仍然闭着眼,纤长的睫毛遮蔽了眼睫的青黛。 晃了晃他,不见清醒,丫鬟放平他,蹲在床边小声道:“我想你是听得见的,只是醒不过来,那你要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绝无一句虚言。” 她端起药碗,抵在他唇边,“这不是你平时喝的药,而是生津健体的良药,三副就能让你恢复力气。” 男子紧抿着唇不配合,丫鬟掰他的嘴,怎么也掰不开,可想而知,这两年,府中人是如何逼他喝药,而他又是如何抵抗的。 “你要信我,”丫鬟累得气喘吁吁,俯身在他耳边道,“殿下,我是慕夭,你还记得吗?” 男人面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但修长的手指微微一蜷。 慕夭掐腰站在床边,想着要如何喂他喝药。 沉船那日,她和赵祎一同被卷入湍流中,两人顺流直下,磕磕绊绊,冲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她找到赵祎时,却被一支箭羽射中,不得已躲进了灌木丛,眼睁睁看着几名黑衣人将昏迷不醒的赵祎抬走。 情形紧迫,她顾不上去找人帮忙,只能硬着头皮跟踪上去,看着他们登上一艘大船。幸好大船的两侧绑了几只小木船,她潜入水里,爬上了其中一只。 在经历了五天五夜的饥饿后,大船停靠在黎郡一座城池的岸边,之后几人将赵祎抬进了辰王府。 她深谙世家府宅的奥秘,寻到破绽,从一座枯井爬进王府,又从晾衣杆上偷了一件侍女服,自此暗藏在府中。有了在缃国公府乔装的经验,这一次也算游刃有余。她刻意扮丑自己,混进了几百侍女的行列。 没人会去注意一个新来的烧火丫头,等管事的发现不对时,她已经与下人们混熟,管事的只当是名册上少记了一个人,还每月给她发放起月银。 但她一直没机会靠近赵祎,直到药房的侍女替自己赎了身,她才顶替上名额,成了一名熬药的婢女。 这两年她也尝试向外传送消息,均以失败告终,还差点被人识破,之后便畏首畏尾,不敢轻易动作了。 思及此,慕夭长长叹口气,自己对赵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通过两年的观察,她察觉到了辰王的野心,也知道,辰王在等待举兵进攻的时机,到那时,他会用赵祎的性命逼官家交出一定数量的辎重、粮饷和城池。 人都有软肋,辰王知道,官家的软肋是邵婉和赵祎。 一碗药喂不进去,又不能耽搁太久引人怀疑,慕夭一咬牙,端起碗抿了一口药汁,鼓起腮帮盯着男人干涸的唇,“唔唔,唔唔唔。” 她的意思是:殿下,我喂你。 可处于半昏迷的男人哪里听得懂。 直到唇瓣传来温软触感,一抹滑腻撬开自己的唇,赵祎才有了反应,微微睁开深眸,看着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脸。 慕夭...... 趋于停滞的心脏蓦地一跳,带动血液开始流转,赵祎蜷缩下指尖,缓缓松开牙关,任一泓泓苦涩药汁入口。 见他配合,慕夭心中一喜,坐起身,“殿下醒了?” 男人毫无反应。 慕夭抹把嘴,忽略掉心头的赧色,告诉自己这是形势所迫,不该拘于小节。 门外开始催促,慕夭端起托盘准备走,“殿下即便恢复了一些体力,也要一直装下去,切不可让他们瞧出端倪。我三日后再来,还会给你带汤药,你要信我。” 听她要走,赵祎忽然发力,可意识控制不了身体的僵硬。因过度用力,手背泛起青筋。 慕夭察觉后,按住他的肩膀,“别激动,我在呢。” 那双盛满星辰的眸子泛起水光,像在关心她的安慰,慕夭心头一涩,弯唇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多激灵呀。” 女子面庞黑乎乎,笑颜却皎洁如月。 屋里安静后,赵祎眨了眨眼睛,纵使全身的感官都已麻木,唇瓣上仍能感受到那抹软糯,还有银丹草的清凉。 赵祎自嘲地想,幸好每日都会有人给他清理身体、面庞和口腔,否则,这对慕夭来说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吻。 走出耳房,慕夭夹着托盘去往前院,迎面遇见走来的辰王。她侧身避开,福福身子。 辰王瞥她一眼,在守卫的点头哈腰中,走进耳房,靠在门板上,手里握着马鞭。 男子刚刚步入而立之年,拥有一双和赵澈很像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少年的气盛感,有的只是无尽的杀戮和算计。 “太子近日情况如何?” 守卫躬身道:“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变化。” “用心伺候着。” 留下一句话,辰王便离开了。若非赵祎足智多谋,几次绝处逢生,自己怎会防他至此,将他折磨成这副样子! 所谓豪杰惺惺相惜,辰王一直觉得赵祎是个人物,自己就更不必说了。 望着辰王远去的背影,慕夭抿抿唇,心中愤懑。 “诶,怎么还不走?!” 守卫喊了她一声,她立马换上灿烂的笑,“这就走。” 而就在她转身之际,混入王府的两名大理寺密探锁定了她,对视一眼,露出了欣然的表情。 江南小镇。 陆喻舟接到黎郡线报时,正在陪阿笙荡秋千,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阿笙对他不再排斥,甚至有时还会主动找他。 摊开密函,一目十行后,陆喻舟终于松口气,冷峻的面庞露出一抹释然,“咱们回屋?” 这架秋千是陆喻舟派人打造的,阿笙每日都要玩上半个时辰,适才刚下过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新,阿笙还想再玩一会儿,“唔,叔叔再荡一下。” 陆喻舟晃悠起绳索,让他荡上半空,“抓稳了。” 小手紧紧抓着绳索,阿笙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当宝珊走进花园时,就听见花园中回荡着小家伙咯咯的笑声。可当她看见儿子“飞”向半空,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走过来,让陆喻舟稳住秋千。 看着女人白皙的素手攥在衣袍上,陆喻舟嘴角微动,抬手扼住了来回晃荡的秋千,把阿笙抱了下来。 那股放飞的欢喜犹在,阿笙抱住宝珊的腿,仰头笑着,“娘,阿笙想去游船。” 跟陆喻舟相处几日,小家伙明显开朗许多,还喜欢尝试大胆的游戏,就拿荡秋千来说,搁在以前,若是飞起那么高,他会被吓哭的。 自从做了外室,宝珊从未踏出过府门,这个要求对她而言有些难,刚想轻哄儿子,就听身侧的男人道:“许久没有去街市,今晚一起去走走。” 阿笙欢喜地抱住陆喻舟的大腿,颠起小身板。 宝珊瞥了男人一眼,“大人今晚不忙?” 陆喻舟牵起阿笙的手,带他走向月亮门,“忙里偷闲一次。” 晚膳时分,等宝珊放下碗筷,陆喻舟递给过去一封信函,嘴角勾起久违的淡笑,“读完信,你会很高兴。” 宝珊将信将疑地读起信函,美眸渐渐湿润,她捂住嘴,捏着信函走向里屋。 见娘亲哭了,阿笙爬下绣墩,迈着小短腿跑过去,语气急得不行,“唔...阿笙会乖的,娘亲别生气...” 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儿子,宝珊停下步子,蹲下来抱住他,“娘没有生气,娘很开心。” 开心为何会哭呀?阿笙挠挠额头,不理解这种情绪。 宝珊喜极而泣,如晨雾中的玉兰,沾惹了两滴花露。 有生之年,她等到慕姐姐的消息了。 暮烟蔼蔼,湖面泛着薄雾,宝珊抱着阿笙站在岸边,等待乘满游人的画舫驶来。 刚刚那一艘,原本有两个登船的名额,可阿笙非拽着陆喻舟一起,是以,只能等待下一艘。 阿笙戴着头衣,睁大眼睛看着从画舫上走下来的人们,小嘴一扬,开心地笑了。 这是他头一次乘船。 滟滟湖面泛着一波接一波的涟漪,陆喻舟护着母子俩步上二层的船头,因乘客太多,他微张双臂,将母子俩圈在栏杆和自己之间。 宝珊有点不适应,扭头道:“不算挤,不必这样。” 陆喻舟当作没听见,自顾自欣赏起湖光。 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宝珊也就由着他了,尽量让自己放松心态,不受他的影响。她指着一排排的灯笼,对阿笙道:“咱们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女子语气轻柔,带着十足的耐心,语气如同月光一样缱绻。 陆喻舟稍一低眸,盯着她莹白的耳朵,心中的躁动又开始隐隐不受控制。 倏然,后背被一个力道撞了一下,陆喻舟回头去看,见是一名男子带着一个幼童,并没打算计较。 幼童却认出了阿笙,惊讶道:“阿笙,你也来游湖呀!” 阿笙扭过头,“呦呦,又见面啦!” 听见儿子唤“呦呦”,宝珊转眸看来,正对上呦呦父亲审视的目光。 这个男人曾经觊觎过宝珊,试图动手动脚,被宝珊一枚银针差点废掉手,之后便消停了,此刻遇上宝珊和一个面如冠玉的贵公子搂在一起,不免心生猜疑。 攀上富贵人家的高枝儿了? 虽然只见过陆喻舟一次,但他龙章凤姿的身姿印入了呦呦的脑海,呦呦指着陆喻舟,对父亲道:“他是阿笙的后爹。” 再次听见“后爹”这个词儿,阿笙已经懂得其中含义了,小嘴一噘,趴回宝珊肩头,不想再理呦呦了。 不比孩子的懵懂,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宝珊和陆喻舟,带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纠正儿子的认知,“为父看着不像后爹,倒像是偷吃的......” 最后三个字,他嘎巴一下嘴,没有让儿子听见,可看他嘴型,也能猜到那是什么话。 宝珊捏紧指甲,没有让自己在人群中失态,反唇道:“郭三爷有这个损人的功夫,不如去牢里给你大哥送些可口的饭菜。” 男子是郭尧的亲戚,郭尧因监守自盗,被陆喻舟打入大牢,这事儿在镇子上闹开,郭家人才不得不举家搬迁。宝珊这话虽轻轻柔柔,却戳到了男人的痛处。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个小寡妇...呃...” 羞辱人的话还未讲完,男人忽觉膝盖一疼,面露狰狞,险些跪地。 陆喻舟收回脚,一把掐住他喉咙,面无表情道:“郭尧是你什么人?” 男子放下呦呦,撸起袖子就要揍陆喻舟,“老子的家事关你屁事?!” 可没等他扑过来,陆喻舟长腿一蹬,正中他肚腹,这一脚力道不小,直接将人蹬趴下了。 船头聚拢着不少游人,一见有人动粗,纷纷发出惊呼,一时间,引起了骚动。 陆喻舟上前拎起男子衣襟,面庞淡漠道:“本官问你,郭尧是你什么人?” 在遇见硬茬时,吐刚茹柔的人往往会原形毕露,男子哆哆嗦嗦道:“是我...我大哥。” 冷笑一声,陆喻舟问道:“那你可知本官是何人?” 男子摇头,眼中已经浮现恐惧。 陆喻舟附耳,也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可比刚刚那句“狗男女”瘆人得多。 他是中书令陆喻舟! 男子差点给跪了,抱起呦呦准备开溜,却被陆喻舟叫住。 “向他们母子道歉。” 男子磨磨牙,转身朝宝珊鞠躬,“小人在此给夫人赔不是了,夫人宽宏大量,别与小人一般见识。” 不想理会这种人,宝珊转身看向湖面,感觉陪阿笙赏湖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见状,男子又鞠了一躬,刚想离开,怀里的呦呦忽然哭闹起来。 自幼在强横的家族中长大,呦呦从未见父亲如此低声下气过,还是对小阿笙的娘亲,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挣扎着跳在甲板上,冲过去,对着陆喻舟拳打脚踢。 小孩子撒起狠来往往不计后果,男子吓得浑身一抖,忙扯开儿子,“闹够了没?!” 说着,就往呦呦屁股上揍了几下,“快给叔叔道歉!” 呦呦自尊心极强,被父亲当众打屁股,哭得撕心裂肺,使劲儿挣开父亲的手,可就在此时,画舫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呦呦脚力不足,向一旁栽倒,又因为身材瘦小,直接滑出了栏杆,噗通掉进湖里。 “啊!” “有人落水了!” 游人们惊呼起来,夜色中的湖面黑沉沉的,浮于上面的呦呦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瓜,无助地扑腾着。 呦呦的父亲看傻了眼,哆嗦着嘴皮子道:“快来人啊,救救我儿子!” 阿笙吓得捂住眼睛,急得直蹬小腿,宝珊也很急切,可她不识水性,只能干着急,蓦地,身旁的陆喻舟纵身跃下,如蛟龙入水,仅在湖面掀起小小的水花。 众人再次惊呼,眼瞧着一身翡色锦衣的男子捞起呦呦,一点点泅向画舫。 船主和游人们系好麻绳,抛掷过去,“抓住!” 陆喻舟握住绳子,带着呦呦登上一层的甲板。 二层的游人纷纷涌向一层,呦呦的父亲脱下衣袍,罩住了瑟瑟发抖的儿子。 宝珊牵着阿笙跑来,却没有可以为陆喻舟遮蔽的宽袍。看着浑身湿透的男人,宝珊有些无措。 有人递出一件外衫,被陆喻舟婉拒了。 回到岸边,宝珊雇了一顶轿子,将陆喻舟往里面推,“你先回去,别着凉了。” 陆喻舟直接将母子俩也拽了进去,不给女人拒绝的机会,淡淡吩咐:“起轿。” 轿子窄小,宝珊怕阿笙沾了湿气儿,只好自己坐在中间,紧紧贴着男人湿透的衣衫,一侧裙装很快润湿,感受到了对方冰凉的体温。 抵达小宅后,陆喻舟直接走进湢浴泡澡,等换了干爽的衣衫出来时,被一个小团子扑住。 阿笙抱着陆喻舟的大腿,“陆叔叔,你真勇敢。” 对于小团子的热情,陆喻舟有点哭笑不得,牵起他的手走向东卧,“叔叔哪儿勇敢了?” 阿笙手舞足蹈地形容着当时的场景,却因为用词不妥,没有表达出内心的激动之情。 陆喻舟绝不会知晓,这次救人,给阿笙幼嫩的心灵带来多大的震撼,那是一种对英雄豪杰的崇敬,影响了小家伙的一生,也让小家伙见识到了担当和勇为。 卧房内,宝珊端起瓷碗,解释道:“驱寒的药,你快喝了。” 大夏天喝驱寒的药有些小题大做,可这药是宝珊亲手熬的,陆喻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一口饮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记得他怕苦,宝珊递出事先准备好的蜜饯,谁料,陆喻舟突然捧起她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的唇,就好像她的唇比蜜饯还甜。 宝珊瞠起美目,“唔”了一声,狠狠推开他,心里来了火气,他怎么可以当着阿笙的面做这种事? 陆喻舟跨前一步,再次捧起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深沉有力地问道:“阿笙需要一个父亲,可以是我吗?” 第45章 别扭 小宅西卧沉香絪缊,缭绕着浓郁的瑰色。 那会儿的拒绝换来了陆喻舟不遗余力的报复。 宝珊揉了揉腕子,面带愠气儿地步下软塌,可腿部无力,差点跌坐在地。 一条有力臂膀揽住她的腰,将人带回怀里,“天未亮,陪我躺会儿。” 屋里充斥着暧昧,宝珊一刻钟也不想留,“阿笙醒来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陆喻舟当作没听见,拥着她倒在榻上,扯过姜黄色薄毯盖在两人身上,闭眼埋在她柔顺的长发中。 从来不知,男人赌气会这般幼稚。宝珊面朝香炉,呆滞地盯着袅袅烟缕。 蓦地,手腕被一只大手握住,腻肤被略带薄茧的拇指摩挲着,宝珊眨下眼睫,只听身后的男人问道:“勒出血痕了?” 明知故问。 宝珊拨开他的手,蜷缩身体想要眯一会儿。 陆喻舟自后面拥住她,附耳道:“下次换条柔软的布。” 这人得寸进尺,宝珊转眸看向他狭长的眼,“没有下次。” 小娘子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美眸泛着凌凌水光,唇瓣红肿,看起来很是惹人怜惜。 陆喻舟轻笑,啄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你让阿笙喊我爹。” 他是如何做到披着翩翩如玉的皮囊,提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 “大人别忘了,我是官家的眼中钉。”宝珊嫌毯子里热,挣开他的手,坐起身披上褶皱的衣裙,“娶我,会让你身败名裂。” 陆喻舟单手撑头,未系腰封的衣襟微微敞开,“我若不在乎身败名裂呢?” 谁会不在乎名声?许是他之前的食言在她心中落下了根,无论他许诺什么,她都不信。 再说,她从未想过嫁给他。 “大人是百官之首,是缃国公府的世子爷,而我只是一介孤女,你我云泥之别,缃国公是不会同意的。”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看法。”陆喻舟也坐起身,长指扣住她肩膀,沿着她的胳膊徐徐下滑,“我过我自己的日子,从来不去在意旁人。” 宝珊拂开他的手,“可我在意。” 陆喻舟又扣住,“你是在意旁人的看法,还是在意阿笙的父亲?” 这话无疑点醒了宝珊,让她有了更为有力的拒绝借口,骄傲如陆喻舟,怎会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着别的男人。 美眸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情意,宝珊莞尔,像在回忆旧时光,深情款款,又虚假无比,“我爱阿笙的父亲。” 果不其然,在听见这句情话后,陆喻舟缄默了,眉宇间蹙起褶皱。 宝珊忽然问道:“大人喜欢我吗?” 这个字眼让陆喻舟更为迷茫,他对她一直带着浓浓的占有欲,曾几何时考虑过喜欢与否。 看他怔忪,宝珊歪头柔柔一笑,“不管大人对我是何种感觉,但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心意,我不喜欢你。” 陆喻舟的嘴角蓦地一僵。 宝珊还在笑,明眸善睐,齿如编贝,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可唇齿吐出的话如刀子,一下下剜开旁听者的心。 “我对你只有利用。” 短暂的静默后,陆喻舟嗤笑一声,赤脚下榻,将外衫甩在宝珊肩上,衣衫带起的风拂过那带着齿印的肩头。 看着男人赤脚走出隔扇,宝珊疲惫地滑落在榻上,如藻的长发披散开来。她蜷缩一团,不再掩饰脆弱。 次日一早,阿笙正蹲在花园里观察蚂蚁,见月亮门处经过一人,眼前一亮,颠颠跑过去,“陆叔叔!” 陆喻舟停下步子,低眸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团子,心情复杂。 跟男人相处久了,阿笙胆子逐渐大起来,像小猴子一样顺着他的腿往上爬,“叔叔抱。” 软软糯糯的小模样跟他娘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娘亲竟会气他。 “来。”陆喻舟抱起阿笙,大步走向府外。 见状,站在窗口的宝珊小跑出来,拦在两人面前,“大人不是要去堤坝吗?” “嗯。”男人面色淡淡。 宝珊伸手,对儿子道:“阿笙跟娘来,别给陆大人添乱。” 可这一次,小团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两条小藕臂一勾,紧紧抱住陆喻舟的脖子,“阿笙要跟叔叔去堤坝。” 平日里,他总是听府中人提起堤坝,从未见识过,充满好奇,加之昨夜对陆喻舟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崇敬,恨不能天天与陆喻舟在一起。 与宝珊一样,阿笙是个倔小孩,认定陆喻舟是英雄豪杰,就会想要亲近。 母子俩僵持不下,谁也不让步。 宝珊冷了面容,语气颇为严肃,“听娘的话,不许去添乱。” 阿笙噘起嘴,扭头趴在陆喻舟肩上,倔起来连小拳头都在使劲儿,“阿笙想跟陆叔叔一起去。” 府中仆人被母子俩逗笑,却因宝珊严肃的表情不敢造次,憋着笑看热闹。小少爷平日太乖,从未见他耍过赖皮。 看着母子俩闹僵,陆喻舟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很是纵容地拍了拍阿笙的后背,“咱们走。” 说完,大步离开,昨晚的不爽利一扫而空。 被晾在原地的宝珊抿抿唇,忽然觉得陆喻舟是一只公狐狸,勾走了儿子的心,使自己在儿子心里无足轻重了。 空虚感袭上心头,但面上还要维持住得体,她用绢帕擦了擦额头,转身进了屋子。 等阿笙回来时,宝珊虽然心里苦,但还是没有给儿子脸色看,依旧温柔地与之相处。 深夜,东卧熄灯后,西卧的烛火还亮着。 听侍卫禀告说没有找到鸢儿,陆喻舟长指敲打着桌面,“继续找。” “诺。” 鸢儿出逃,意味着辰王很快就会得到这边的消息,这无疑是给了辰王一个反击的机会而且,鸢儿带走的女子会是谁呢? 这时,宝珊捧着医书走进来,面色淡淡,像是来讨论公事的。 “坐。”陆喻舟从多宝阁上取下茶具和龙井,冲泡了一壶茶。 没做多余的赘述,宝珊直接道明来意,是就上次探讨“灵药”一事做后续的补充。 “据我打听,季筱是给大户人家的太太做养颜药丸发家的,”宝珊取出上次汇总的药方,点了其中几味药,“这些都是驻颜的药材,拥有一个共同的缺点,服用多了会致人痴傻,甚至致死。” 看完宝珊用笔划出重点的地方,陆喻舟蹙眉,不相信季筱研制这些药丸只是为了牟取暴利,多半是为了给辰王筹银子。 宝珊又掏出一张宣纸,上面罗列了一些没有驻颜功效的草药,“这些是药铺买不到的稀有药材,起大补之功效,但并没有药到病除的特效。” 宝珊顿住,直到陆喻舟看过来,才道:“我的猜测是,季筱故意将这些药卖给病情轻缓之人,从他们这里赢得口碑,再找人来夸大其疗效,因为价钱太过昂贵,很少有人买得起,久而久之,就成了‘灵药’。” 可他们都听驿馆的侍医提过灵药的功效,这又如何解释呢? 宝珊徐徐道:“季筱很可能一开始就买通了一些名医,来夸大其功效。” 觉得她言之有理,陆喻舟点点头,连夜让人去审问驿馆的侍医。 果不其然,侍医招供了,说季筱花重金让他到处宣传。 这么说来,季筱很可能是辰王的摇钱树之一,为辰王招兵买马撒金银。 城外郊野。 成功脱逃的鸢儿正坐在树杈上,望着茫茫夜色,现今几座城池都在出兵搜捕她,她必须在被抓前赶到码头,与那里的人接头,再乘船去往黎郡。 此时此刻要做的,是燃火驱逐郊野的走兽,这个体力活落在了一个与她有几分相像的痴女身上。 “喂,把野果递给我。” 正在烧火的女子抹了一下额头,用木棍戳了戳火堆,从里面戳出两个野果,“你要哪个?” 鸢儿跳下树杈,夺过她手里的木棍,戳穿两个野果,“都是我的。” 女子捂住肚子,皱眉道:“我也饿,你一直没让我吃东西,我要晕倒了。” 鸢儿哼笑,“果子是我摘的,凭什么给你?” 女子转不过来弯,可怜巴巴看着鸢儿吃野果。 鸢儿用余光瞥着她,听府中管事的提起,这女人是季夫人的闺友,当年病重来投奔季夫人,却被季夫人锁进密室,一关就是十多年。 季夫人也够丧心病狂的,将一个正常的女子喂成騃女痴儿,救了她的同时,也毁了她。但“灵药”能够驻颜,让女子的容颜停驻在了二十来岁,一经对比,就显得季夫人衰老许多。 次日清晨,鸢儿拉着痴女去往码头,痴女饿了几天几夜,走不动路,“我想吃东西。” 鸢儿不耐烦道:“等登上客船,咱们就有的吃了。” 痴女噗通坐在地上,“我走不动了,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鸢儿冷了脸,拿出鞭子就往她身上抽,“走不走?!” 啪啪的鞭声在带着清露的郊野中极为突兀,痴女缩起肩膀,快步走向码头,“走走走,你别打我。” 可就在她们赶到码头,与辰王的眼线接上头时,却被告知,近日会连下暴雨,客船的行程被延后。 鸢儿没好气地问道:“那我们去哪里躲避追兵?” 辰王眼线扔给她们两套衣服,“先在这儿假装几天船工吧。” 无奈之下,鸢儿警告痴女道:“在这儿,你不可乱讲话,别人要是问起,你就说你是我姐姐。” 痴女怕她又用鞭子甩自己,慢吞吞地点头,“我饿了。” “......” 前半晌,阿笙又要跟陆喻舟去堤坝,宝珊彻底冷了脸,“你再这样,娘生气了。” 阿笙搂着陆喻舟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松手,非要跟着去。 哪曾想陆喻舟还纵容起小家伙了,一连五天带着他进进出出。 这日视察完堤坝,陆喻舟与当地的官员探讨起近几日的雨况,估计未来三日会有暴雨。若堤坝能承受住一连数日冲击,那就大功告成了。 从堤坝上回来,已是日落黄昏,陆喻舟没有着急回府,带着阿笙逛起街市。 这些日子在堤坝上,看着陆喻舟与官员们谈笑风生,阿笙心潮澎湃,将男人伟岸的身影深深烙进心田。 一路上,阿笙那张小嘴嘚吧嘚吧个没完。 陆喻舟买了一杯香饮子,递到他嘴边,“润一润嗓子。” 阿笙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笑嘻嘻看着男人,“陆叔叔。” “嗯。” 阿笙歪头靠在他身上,害羞地啃起手指。 不知小家伙怎么了,陆喻舟也没询问,带着他继续逛,一路买了许多东西。 等阿笙拎着打包的饭菜进屋找娘亲时,发现娘亲根本不理睬自己。 阿笙有点心虚,鼓着肚子站在门口,扭起脚尖,“阿笙回来了。” 宝珊坐在书案前翻着医书,状似没听见。 娘亲从未跟自己置过气,阿笙有点不适应,茫然地扶住门框,扁了扁嘴,“娘......” 可宝珊还是不理他,像是没瞧见门口站着一个小胖墩,拿起笔在书籍上划了一笔。 这种微妙的感觉对母子俩来说都很陌生,只不过宝珊是带着气儿的,阿笙是心虚的。 胖胖的小手抠破了隔扇上的糊纸,阿笙扯开牛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笼包,讨好地递过去,“娘吃包子。” 宝珊侧身背对他,把厚厚的医书放在腿上继续研读。 阿笙绕到她面前,举起包子,“娘吃一个。” 好像吃了他的包子就会原谅他这个“叛徒”一样,可宝珊没有随他的愿,又转过身背对他了。 哄不好娘亲,阿笙急得直揪耳朵,颠颠跑到西卧,“陆叔叔,娘亲生阿笙的气了,不要阿笙了,呜呜呜——” 说着话,小家伙扁嘴哭起来,是真的着急了,生怕娘亲不要他了。 没想到宝珊会跟一个孩子置气,更没想到小家伙内心如此敏感,陆喻舟抱起他走向东卧,停在隔扇外。 安静的屋里回荡着小家伙的哭声,宝珊心一涩,捏紧书页,强行让自己狠下心来,只为了让阿笙明白亲疏远近是不对的。 他们母子早晚要离开这里,逃离陆喻舟的掌控,阿笙怎么可以对陆喻舟生出亲近感虽然自己很自私,不让他们父子相认,可事实摆在这儿,妥协只会藕断丝连,还会让阿笙成为陆家人的靶子,陷入险境。 身为母亲,她希望儿子能够健健康康成长,而不是成长在勾心斗角的大宅子里。 可阿笙还小,哪里会懂宝珊的苦心,见她不理自己,就以为自己要被抛弃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陆喻舟拍着小家伙的后背,淡淡道:“适可而止,你儿子不都跟你道过歉了。” 刚刚他在西卧更衣,就听见东卧传来阿笙的声音,一口一个“娘吃包子”,讨好意味十足,换作别人,早就萌化了心,也就屋里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会无动于衷。 宝珊没搭理他,自顾自地翻着书页。 陆喻舟走到书案前,强硬地掰开宝珊的手,将医书合上,“别装了。” 宝珊抬眸,眸光带着淡淡疏离,“我的家务事,大人也要插一脚?” “你让阿笙害怕了。” “跟大人没关系。” 原本是来劝说她的,结果被气了一顿,陆喻舟冷笑一声,“行,你也别想要回儿子了。” 说罢,抱着阿笙走向西卧。 宝珊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捂住双眼,心里不是滋味,闷疼闷疼的。 西卧内,陆喻舟把抽泣的阿笙放在椅子上,蹲在他面前,试着哄道:“别怕,你娘不要你,有叔叔呢,叔叔不会丢下你。” 这是尊贵的世子爷第一次哄人,哪知小团子张开嘴,哭得更大声了。 陆喻舟揪住他的小粉舌,“别哭了。” “呜呜呜——”嫌他指尖咸,阿笙略略略几下,挣脱开他的手,继续哭。 陆喻舟拿出从街市上买来的糖果,往他嘴里塞,“别哭了,男子汉要坚强。” 阿笙用手背抹眼睛,他不想当男子汉了,只想回到娘亲怀里,听娘亲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讲话。 晚膳时分,因陆喻舟特意吩咐,厨役做的全是阿笙爱吃的饭菜,满满一桌子。 可珍馐美味换不来阿笙的欢喜,阿笙趴在桌子上,扭头盯着紧闭的东卧隔扇,泪眼汪汪,一双小手抠着桌沿,无论陆喻舟喂什么,他都不吃。 夜里,陆喻舟把孩子交给小桃,自己去往东卧,叩门道:“开门。” 屋里没有反应,陆喻舟走到窗前,发现窗户也被锁了,就好像府中的女主人发了脾气,将相公和儿子都撵出去了似的。 “宝珊。” 陆喻舟忍着火气叩了叩窗棂,“你把阿笙吓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静默。 陆喻舟心里窝火,走回客堂,一脚蹬折了隔扇的门栓,连带着隔扇也歪斜了一半。 听见动静,宝珊从书桌前抬眸,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继续翻看医书,好似医书里有黄金屋一样。 走上前,陆喻舟扼住她的腕子,将人提溜起来,“阿笙不睡,你去看看。” 宝珊挣开,一言不发地坐回圈椅。 见她如此,陆喻舟猜透了她的心思,无非是担心阿笙亲近自己、离不开自己。 薄唇掀起一抹讥嘲,陆喻舟忽然搂住她的腰,将人扛起,扔在了大床上,随即倾覆而下。 没想到他会胡来,眼底闪过一抹惊恐,宝珊推搡道:“我没心情。” 陆喻舟按住她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安心跟着我?” 还用问么,宝珊扭头看向一旁,用沉默代替回答。 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陆喻舟问到:“我若八抬大轿迎娶你过门呢?” 除了宝珊,没人能给他那种超乎控制的悸动,和甘愿打破自持的沉沦。 宝珊费力道:“我不...要。” 陆喻舟哂笑,附耳道:“我非娶你呢?” “我会永远消失在你的面前。”宝珊忽然冷静,任他褰起裾摆。 经年之后不复相见,是最绝情的话语,如一根无形的针,刺入陆喻舟的心口,使他心里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空虚。 他抬高宝珊的后颈,低头吻住她,缠绵中带着较劲儿。 “唔......” 呼吸不顺,宝珊用圆润的指甲刮了一下他的侧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西卧再次传出阿笙的哭声,宝珊心烦意乱,刚要推开身上的人,陆喻舟先一步撤离开,仰坐在床边平复着呼吸,“去看看阿笙,他快哭哑了,你我之间的事,别牵扯孩子。” 孩子是娘亲心头肉,宝珊哪舍得凶阿笙啊,可她怕离开时,小家伙对陆喻舟的感情已经收不回来了。 坐起身,整理好衣襟,宝珊趿上休息走向西卧,挥退了小桃,看着趴在榻上呜呜哭泣的小家伙。 阿笙很熟悉娘亲身上淡淡的玉兰香,一闻到味道立马抬起头,眼中溢出惊喜,又被委屈取代,咧着嘴吸了吸鼻子,趴回榻上,等着娘亲来哄自己。 可娘亲迟迟过来,小家伙可怜巴巴地爬下榻,揉着眼睛走过去,绣着小老虎的兜衣有点小了,遮不住胖胖的肚子。 低挡不住他的服软,宝珊默叹一声,蹲下来搂住发抖的小家伙,“别哭了,娘过来了,再哭眼睛坏了。” 听见娘亲温柔的声音,阿笙哭得更凶了,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颤音:“别...不...要...阿...笙...” 宝珊心疼不已,抱起他在屋子里轻哄:“娘最喜欢阿笙了,怎会不要阿笙呢,但阿笙不听娘的话,娘很伤心。” “阿笙听话。”阿笙软趴趴地靠在宝珊身上。 宝珊抱着他走回东卧,瞥了陆喻舟一眼,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不想打扰母子俩的温馨,陆喻舟上前揉揉阿笙的胖脸蛋,大步离开。 把儿子放在床上,宝珊揉着阿笙饿瘪的肚子,“饿了?” 阿笙这才想起吃饭,努着小嘴点点头,可等宝珊将饭菜端来,小家伙已经酣然入睡了。 凝着儿子的睡靥,宝珊亲了亲他的额头,没忍住,又亲了亲他的小手、小脚,在他耳边温柔道:“娘最爱你。” 第46章 阿笙:我想要爹爹 翌日清早,大雨瓢泼,宝珊被闷雷扰醒,下意识去摸身侧的阿笙。 阿笙睡得安稳,没有受雷声影响。 屋外紫雷滚滚,衬得屋内黑沉沉的。宝珊趿上绣鞋,走到屏风后洗漱,等来到客堂取饭菜时,发现陆喻舟已经收拾妥当,撑起油纸伞准备去堤坝那边。 雷雨交加的天气,堤坝并不安全,宝珊站在男人背后,那句“当心些”哽在嗓眼,始终没有说出口。 屋外风太大,根本打不了伞,陆喻舟让人取来蓑衣和斗笠,转眸看了宝珊一眼,“走了。” 宝珊点点头,目送他清隽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端起托盘,宝珊回到东卧,发现阿笙有醒来的迹象,悄悄走到床边,静静看着小家伙爬起来。 “阿笙醒啦。”宝珊温柔笑道。 见到娘亲的笑靥,阿笙害羞地趴在被子上一动不动,可乱蹬的小短腿显示出他的开心。 “咱们去洗漱好不好?”宝珊拍拍他的后背,把他抱起来。 阿笙吧唧亲了一下娘亲的脸颊,红着脸窝进她怀里,“阿笙听话。” 宝珊心里涩然,亲了亲他的额头,“娘知道,阿笙最懂事。” 母子俩静静相依,小孩子很快忘记了不愉快,没一会儿就在屋里跑来跑去,发出咯咯的笑声。 码头。 由于大雨倾注,船工们躲进漂台的棚子里,拥挤在一起聊着闲嗑。 站在最里面的鸢儿嫌他们身上汗味重,把痴女拉过来,挡在自己面前,“天天给你好吃好喝,现在帮我挡挡气味。” 痴女嘀咕道:“就让我吃了一天的饭。” “你再抱怨?”鸢儿抬手就打,凶憨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对待家人。 有船工看不下去了,劝了几句,被鸢儿一脚蹬出棚子。 倏然,漂台因过于承重,咔地一下断裂开,河水很快漫过众人的脚面。 反应快的迅速朝石头垒的岸边跑,反应慢的如下水饺一般噗通噗通掉进河里。 一时间,惨叫连连。 鸢儿也不慎落水,末了还不忘拽住欲跑的痴女,两人一同坠入水中。 码头发生事故,官府和方圆几里的医者们纷纷赶去救援。 听闻消息,宝珊把阿笙交给小桃,提起药箱也要去救援,却被嬷嬷拦下,“没有相爷的首肯,老奴不能放行。” 金丝雀就是如此,受人牵制,没有自由,宝珊心中着急,淡声道:“阿笙在你们手中,我还能逃跑不成?” 嬷嬷和小桃对视一眼,软了口气,“那夫人早去早回,别让我们为难。” 宝珊应下,披上蓑衣赶往城外。 此时的码头上伤患众多,医者人手不够,官府派人去附近几座城池调遣了军医,可军医赶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宝珊赶到时,就瞧见许多骨折的伤患正在排队等待担架。 天空放晴,官府让负责的人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几人,想是顺着水流被冲走了。官兵立马沿着河畔搜索起来。 而此时,陆喻舟等官员也匆忙赶来,加入救治队伍。 虽然不懂医术,但还是掌握一些正骨、止血的技能,是以,陆喻舟拿起药膏和白布,沿途为伤患包扎伤口。视线不经意瞥向折断的漂台,发现宝珊和几名医者正架着落水者往岸边走。 无暇他顾,陆喻舟全身心投入到了救治中,没再去关注宝珊的一举一动。 在距离码头很远的支流上,一匹骏马俯低脖子饮水。这是一匹汗血宝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 刚刚抵达这里的慕时清还不知码头那边发生的事,正拿着毛刷给马匹清洗。男子身量颀长,依然穿着一身胜雪白袍,无论年过几旬,温润不变,从容淡然。 “噗——” 马匹吹了一下鼻子,哒哒哒原地转圈。 慕时清淡笑,抚抚它的鬃毛,刚要收拾好褡裢准备出发,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争吵声。 “给我站住!” “我好饿啊,想吃野果。” “我让你站住!” “你别掐我。” 慕时清心口蓦地一缩,第二道声音似从心底萌发而出,带着击破雾霭的威力,冲击他的心房。 脚步不自觉追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在拨开丛丛灌木时,在一处岸边发现了两名年轻女子。 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烧火晾衣,另一名女子爬上树干摘野果。 慕时清只瞧清了爬树的女子,眸光一敛,世间竟会有与婉儿如此相像的人...... 可就在他怔愣时,树上的女子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砸在了烧火女子的头顶。 烧火的女子揉揉头,抱怨道:“你给我砸迷糊了。” 这道清甜的声音...... 瞳孔微震,高大的身躯竟被风吹动,慕时清甚至忘记了呼吸。 鸢儿察觉到灌木丛那边传来细碎声响,眼一横,赶忙躲进茂密的树冠中,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若是追兵来了,她决定丢弃痴女,自己逃走。若不是官兵,她会要了闯入者的命。 视线中出现一名白衣男子,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一步步走到痴女的身后。 鸢儿没见过慕时清,自然不清楚他的身份,见他只有一个人,准备伺机而动。 而毫不知情的痴女正在小口啃着野果,酸得她皱了皱眉头,刚要起身去河边舀水,却被人扣住肩膀扳过身子。 “嗯?”痴女眉头紧皱,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 凝着这张时常入梦的娇靥,慕时清几近哽咽,“是你...婉儿...” 那个令他相思成疾的女子,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向他干涸的心湖注入了水源。 可她为何容颜未变,亦如初见? 面对陌生人,痴女有些害怕,扭头看向树杈,却未见到鸢儿的身影。 因为太过激动,慕时清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女子身上,疏忽了提防,以致于挨了鸢儿一刀。 鸢儿以为得手,心中一喜,却不想被男人一脚踹飞。 后背抵在树干上,鸢儿吐出一口血,深知不敌对方,握着匕首逃跑。 没掌控周遭的情形,慕时清不会贸然去追,可当他转身时,发现痴女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开了。 心头一紧,再顾不得其他,慕时清追过去,一把将她拽至跟前,“婉儿!” 痴女挣了挣,没挣开,“你放开我,我不吉利。” 不吉利? 慕时清扣住她的后脑勺和腰肢,将人牢牢梏在怀里,即便年纪对不上,他也能确定她就是他的婉儿,“说清楚,为何说自己不吉利?” 挣不过他,痴女泄了力气,“季筱说我是个不吉利的人,谁遇到我都会倒霉。” 季筱...... 这是一个多么久远的名字。 肩膀传来痛感,拉回了思绪,慕时清“嘶”一声,脸色逐渐苍白。 痴女疑惑,“你怎么了?” “伤了。” 适才那一幕,她明明瞧了整个过程,却问他怎么了? 凝着她清澈的眼眸,慕时清心口一滞,感觉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不谙世事的痴儿。 夜暮沉沉,将最后一名伤患送上担架后,陆喻舟和钦差们拍拍衙役和医者的肩,道着“辛苦”的话。 搜救人员返回,将被河水冲走的船工们也全部带回,因鸢儿和痴女不在名册上,除了辰王的眼线,无人在意她们。 众人散去,陆喻舟跟同僚们打声招呼,径自朝宝珊走去。 宝珊坐在码头前的石墩上,正在教一名船工的幼子折纸蚂蚱,见男人走来,将纸蚂蚱塞到男娃手里,揉揉他的头,背起药箱,“可以走了?” “嗯。”陆喻舟极其自然地接过药箱,背在一侧肩头,也不嫌人多口杂,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宝珊收了几次,没有如愿,也就由着他了。 两人今日都穿着浅色衣衫,一个清隽如风,一个温蕴如阳,并肩走在一起时很像从云岫中走出的隐士。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钦差打趣道:“想必回城就能喝到陆相的喜酒了。” 另一名钦差嗤一声,“那女子是陆相养在这里的外室,登不上台面。你就瞧着吧,等过几日咱们回到皇城,陆相绝不会跟缃国公谈起这段风月。而缃国公最注重门面,是绝不允许陆相养外室的。” 这些私语飘散在风中,送不到宝珊的耳朵里,但事实明摆着,宝珊何尝不知自己的处境,说不定,等陆喻舟离开,就会有人来给陆喻舟收拾烂摊子,到那时,她和阿笙哪还有活路。 行至街市时,陆喻舟瞥见一家胭脂铺,知道宝珊平日里拮据,整日素面朝天,起了一些讨好的心思,“咱们进去看看。” 宝珊停下脚步,“我不缺胭脂。” “我给赵夫人买些,你陪我挑挑。” 这理由好生拙劣,陆喻舟对赵氏恨之入骨,怎会主动给她买胭脂?除非想在胭脂里掺毒,毁了赵氏的容,不过,即便他诚心取悦赵氏,赵氏也不敢涂抹啊。 店家看陆喻舟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含笑着上前招呼:“这位爷要给夫人挑点什么?小店的胭脂颜色是最全的。” 陆喻舟看了宝珊一眼,淡笑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全部打包一份。” 见过出手阔绰的,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店家以为自己听差了,“爷确定每样都要一份?” 陆喻舟掏出一锭银子,“够吗?” “...绰绰有余。” 宝珊僵着脸问道:“大人只是给赵夫人买,需要买这么多?” “明知故问。”陆喻舟不是那些纵横风月的公子哥,不懂如何讨美人欢心,他对宝珊时而温柔,时而犀利,大多时候全凭心情,并不会顾及宝珊的感受。 听得此言,宝珊道:“我不需要胭脂水粉。” 一旁的店家笑呵呵道:“夫人天生丽质,已是倾城之色,若再以上等胭脂装扮,定会出落得国色天香。” 架不住陆喻舟愿意当店家眼中的肥羊,宝珊自知管不住,没再多言一句。 陆喻舟又问道:“有螺子黛吗?” 螺子黛点翠柳眉,是最上等的青黛色颜料,价钱极为昂贵。店家心里乐开了花,笑着为他们打包。 拎着沉甸甸的胭脂水粉,陆喻舟挽起宝珊的手走出铺子。 沿途有贩卖玩偶的摊位,陆喻舟拉着宝珊走过去,“给阿笙买一个吧。” 昨儿有些亏欠儿子,宝珊心里过意不去,于是认真挑选起来,还赶在陆喻舟之前付了钱,抱着一只狐狸玩偶快步走向小宅,不想再与陆喻舟闲逛。 当阿笙瞧见娘亲和陆叔叔一起回来,漆黑的瞳眸溢出笑,不带任何杂质,纯净清透。 他半举着藕臂跑过去,扑进宝珊怀里,“娘。” 宝珊蹲下来,一边给他擦汗一边询问小桃:“阿笙有好好用膳吗?” 小桃福福身子,“小少爷乖巧的很,一点儿也不挑食。” 那倒是,要不也长不了这么胖。宝珊牵起阿笙的手走进客堂。 小团子边走边回头,冲着陆喻舟露出一抹憨笑。 陆喻舟回以淡笑,转身进了西卧,想起手里的胭脂水粉,嘴角的弧度更甚,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一想到宝珊就会心情舒悦,哪怕她冷若冰霜,也能触及他内心的柔软。 “叩叩叩。” 侍卫叩动隔扇,“相爷。” “进。”陆喻舟放下牛皮纸袋,绕到屏风后面更衣。 侍卫走进来,隔着屏风禀告道:“卑职等在数里外发现了慕先生的行踪。” 屏风后面的男人顿住手,蹙起剑眉,心跳似漏了节拍,半晌才道:“先生现在何处?” 明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可当期待又惆怅的事情真的要来,心还是会乱。 侍卫答道:“慕先生去了夫人原先居住的老宅。” 看样子,先生与齐冰三人错过了,没有接到宝珊已搬来这里的消息,更不知晓宝珊的身世。 换上一件宽松的袍子,陆喻舟走出来,“将先生接去那座城池的驿馆休息。” “诺。” “还有。”陆喻舟看着被捏皱的牛皮纸袋,“先不要声张。” 沐浴后,宝珊坐在妆台前绞发,当瞧见铜镜里走来的身影,微微转眸,“有事?” 陆喻舟走上前,将胭脂水粉放在妆台上,凝睇她愈发娇美的容颜,抬手捋了一下她额头的碎发。她的头发如同她的人一样柔软,也如同她的人一样柔韧。 “我想看你描画一次桃花妆。” 从不浓妆艳抹的女子哪里会画桃花妆,宝珊摇摇头,“我乏了。” 相比她的兴致缺缺,陆喻舟兴致很高,打开一盒胭脂,“时常在书中见到桃花妆,我来试试。” 桃花妆讲究色彩浓重,眉间贴钿,宝珊都已梳洗完了,并不想配合他,“我真的乏了。” 她软了语气,可纵使这样,还是没有打退陆喻舟的好兴致。 “你闭眼就好。”陆喻舟剜出胭脂,按着心里对桃花妆的理解,一点点涂抹起来。 感觉面颊痒痒的,宝珊稍稍睁开眸子,发现男人的面容极其认真,认真的让她觉得陌生。 描画好妆容,陆喻舟拿起螺子黛,一点点描绘她的柳眉。他曾在慕夭的话本里读到过丈夫为妻子描眉的桥段,觉得特别温馨,此时此刻,竟也体会到了那种丝丝入扣的感觉。 若是能描一辈子的眉,似乎也不错。 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齁到,陆喻舟轻轻叹气,直起腰,又拿起毛笔,蘸了丹脂,在她眉心画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整体妆容...... 陆喻舟有点绷不住脸,握拳咳了下,“你看看如何?” 说完,再也绷不住嘴角,轻轻一扬。 见他笑了,宝珊有种不好的预感,转身面朝铜镜,俏丽的面容渐渐僵住。 这妆容,用艳俗都无法形容其低劣,简直是俗不可耐。 腮红过重、眉不对称、唇脂太艳,唯有眉间那朵桃花极为精致,与俗气的妆容不搭。 这根本不是桃花妆,是易容吧。 宝珊眉梢一抽,嗔怒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大人高兴了?” 陆喻舟罕见的好脾气道:“有待改善。” 看着镜中的自己,宝珊气不过,忽然站起身绕到绣墩后面,“大人坐。” 不懂她为何让自己坐,但出于心虚,陆喻舟撩袍端坐在铜镜前,这也是他头一次坐在妆台上,“作何?”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润眸微动,没有再问下去。 宝珊从五颜六色的胭脂里选了一盒樱草色胭脂,学着他的手法,一点点涂抹在男人冷峻的脸上,又拿起螺子黛在他眉上描摹,最后蘸了一笔墨色,点在他眉心,“好了,大人瞧瞧哪里需要改进。” 铜镜中的男子可以用“妖怪”来形容了。 陆喻舟还算淡定,握住她的手,给自己的眉心又添了几笔,“这回看着好一些。” “......” 这人疯了。 卧房内,阿笙等不到娘亲,从床上爬下来,颠着肚子跑过来,“阿笙困啦。” 可当他看见一个艳俗的女子和一个妖怪时,哇一声就吓哭了。 两人争先去抱阿笙,可阿笙连连后退,泪豆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自己看见了什么? 宝珊嗔了陆喻舟一眼,“去洗掉。” 陆喻舟捏下鼻梁骨,转身去往湢浴。 宝珊用绢帕蹭了一下脸,也不知蹭掉多少,蹲下来哄道:“阿笙不认识娘了?” 自己的娘亲一直都是大美人,哪像现在这么丑,阿笙捂住脸摇头,“洗掉,洗掉。” 宝珊赶忙去往湢浴,却不想陆喻舟没有回西卧,而是在东卧占着地儿。 见她进来,陆喻舟掬一把水,拂在脸上,“借下澡豆。” 往他手上倒了一些澡豆粉,宝珊催促道:“快些。” 陆喻舟搓揉几下脸,用清水洗净,顾不上用帕子擦脸,走向门口,发现小团子趴在门边正在偷偷打量他们。 黑漆的眼底映出两人的轮廓。 陆喻舟蹲在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拍拍自己的脸,“叔叔洗好了。” 即便是小孩子,阿笙也知道陆喻舟长得特别俊美。一滴水珠自下巴滴落,如青竹沁润在晨雾中。 阿笙极为捧场地哇了一声,小胖手拍着他的脸颊,“陆叔叔真好看。” 这话取悦了男人,男人沉沉吟笑,抱起他离开。 等宝珊洗好脸走出来,一大一小在屋里闹开。 阿笙穿着有点小的兜衣在床上蹦来蹦去,淘气的不行,还趴在陆喻舟的背上,喊着“驾,驾”。 从不知陆喻舟这么有耐心,宝珊愣在修好的隔扇外,陷入迷茫。 眼前与孩子和和气气玩耍的男子,真的是那个冰凉薄情的缃国公世子吗?他怎会变得如此好脾气? 经历昨日的不愉快,宝珊怕阿笙落下心病,没有再去阻止“父子”间的互动。她叹口气,坐在稍间书案前,翻开了医书。 耳畔是儿子的欢闹声,如一根根细针刺入心口,她捏着书页,一行字也没有读进去。 血浓于水,父子间的吸引令她感到一丝彷徨,儿子缺失的那部分父爱是她再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上的,可......外室这个词儿如烙铁,深深烫伤了她的心,让她没有信心去正视陆喻舟的感情。 而且,陆喻舟对她很可能是昙花一现的温柔,他的柔情太过飘忽不定。她对他从未抱有过妄想。 卧房内,阿笙指着桌上的水壶,“叔叔,我要喝水。” 走到桌前,陆喻舟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肚子一鼓一鼓,抬手捏了捏,“小胖墩。” 他都没见过两岁多的孩子还未褪去婴儿肥的,白胖胖的像个年画娃娃。 一听这话,小胖墩嘟嘴,“阿笙不胖。” 胖还不让人说了,陆喻舟失笑,掐掐他的脸蛋,“那你叫声爹爹。” 爹爹? 阿笙张开小嘴,歪头看着他,他是陆叔叔呀,怎会变成爹爹? 怕适得其反吓到孩子,陆喻舟浅浅勾唇,“叔叔逗你呢,别当真。” 一丝丝失落袭上心头,小小的人儿不懂那是什么感觉,“唔”了一声,用指腹点了一下男人的嘴角,“阿笙想要爹爹。” 那一刻,向来淡然的男人心脏猛地一震,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他是一个薄情至极的人,从来没有被感情牵绊过,可宝珊是个例外,阿笙也是。 在见到阿笙的第一眼,他就觉得熟悉,可凭空的熟悉感太过缥缈,很快就消弭掉了。当看着阿笙被牙婆吓到的样子,心头又泛起涟漪,下意识地将他抱了起来。 从那天起,他对这个孩子多了一份怜爱。此刻听他说想要爹爹,内心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阿笙见过你的爹爹吗?” 阿笙摇头,嘴巴嘟起老高,小身板一扭一扭。 陆喻舟上前搂住他,拍着他的后背,“叔叔想做阿笙的爹爹。” 这是一个夙愿,一份责任。绝不会食言。 陆喻舟默默讲在心底。也许他还没弄懂对宝珊的复杂感情,但可以肯定,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愿意为他去抵挡流言蜚语、承受贵胄们的谩笑以及家族长老们的训斥。 从卧房出来时,宝珊正枕着一条手臂,趴在书案上睡着。 陆喻舟走过去,为她披上一件薄衫,扯过椅子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那股别扭劲儿犹在,倔起来极为气人,可陆喻舟竟有些喜欢,喜欢她冲自己发脾气时露出的鲜活韵味。 漏刻的浮竿指向子时二刻时,男人俯身在她耳畔问道:“你很恨我吧?” 等脚步声渐远,宝珊睁开剪眸,怔怔地盯着漏刻,直到卧房内传出阿笙的声音,才反应过来。 大床上,小团子困得直耷拉眼皮,被宝珊轻轻一推肩头,直接栽倒在被子上睡着了。 宝珊亲亲他的脸蛋,躺在外侧,一夜无眠。 天微微亮时,临城的驿馆发出响动,有人意欲跳窗...... 还是一个痴傻的女子。 此举吓坏了驿工们,只有慕时清较为淡定,挥退他们,将痴女按在椅子上,“想跑去哪儿?” 痴女躲开他的手,“我们不认识,你干嘛不让我走?” 女子穿了一件昨儿刚买的粉裙,娇俏的像朵桃花,可眼中的懵懂让慕时清心里苦涩,想要遍访名医为她医治癔症。 “我们相识的,”慕时清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叫邵婉,家住汴京,是邵大将军的嫡妹......” 我的心上人。 那句心上人,慕时清没有说出口。 邵婉拨弄着漂亮的裙摆,感到怪异,在密室那些年,季筱说她不配穿漂亮衣裳,不配戴金银首饰,只要与她来往的人都会倒霉。她信以为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吉利的人,被带出密室后,连与人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生怕给对方带来厄运。既然如此,眼前的男子为何愿意亲近她,冲她笑? 驿工端来饭菜,慕时清给她添了一碗粥,温声道:“小心烫。” 男子唇畔带着笑,语气温柔、目光缱绻,如一缕日光照入心门。邵婉接过碗,讷讷地道了一声谢。 若是忽略她眼中的懵懂,从外表看去,似与寻常人无异,可慕时清知道,他的婉儿得了怪病。 这种情况下,何谈相认,能相处下去就已经不错了。 “叩叩叩。” 门外忽然有人叩门,慕时清以为是驿工,拉开门扉时微微一怔。 两名负责保护宝珊的暗卫躬身作揖,齐声唤道:“属下见过主子。” 慕时清和邵婉是在中途被陆喻舟派去的侍卫拦下,直接接入驿馆,本打算今日去往宝珊所居的老宅探望,却不想自己的暗卫忽然找上门。 “不必行礼,”看她们无恙,慕时清笑了笑,“两年不见,可都安好?” 两名暗卫一边随慕时清走向大堂,一边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 当她们说起宝珊的身世时,慕时清步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你们方才说,宝珊是谁的女儿?” 第47章 宝珊,爹爹来接你了…… 日光暖煦,慕时清慢慢走进客房,蹲在邵婉面前,“婉儿还记得我们的女儿吗?” 即便没有亲眼瞧见邵婉怀女的过程,也能想象,一个背井离乡的未婚女子是如何摒除闲言碎语,艰难产子的。 慕时清心中自责,他们之间仅仅温存过一夜,竟诞生了一个生命。他永远记得那晚的邵婉有多主动,击破了他的君子之持,使他原形毕露,不计后果和代价地占有了她。 在那之前,他每次吻她都是发乎于情止于礼,小心翼翼地触碰,不敢有一点儿让她觉得被冒犯的行为,而每次浅尝辄止的吻,都会勾起姑娘家的娇羞,人比花娇。 虽然慕时清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可他对邵婉的爱卑微到尘埃。只要她好,他照单全收。 他们的那一夜,是在他第一次遭遇行刺的第五日。他在府中修养,突然闻到一股怪异的香味,之后便没了知觉。当清醒时,邵婉已是衣衫不整,含笑让他负责。 得到她时欣喜若狂,失去她时肝肠寸断,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唯有眼前的女子能够让他体会。 慕时清闭了闭眼,拉回了思绪。 邵婉坐在椅子上呢喃着“女儿”,懵懂的模样像极了没有开窍的少女。 慕时清试着去握她的手,“婉儿。” 他想要靠近她,从重逢那一刻就像紧紧拥她入怀,却怕适得其反。 感受到手背上的老茧,邵婉激灵一下,抽回手背在身后,“磨得慌。” 慕时清摊开掌心,给她看指腹上的茧子。 记忆中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修长均匀,纹路清晰,可指腹上全是老茧。邵婉曲起食指,按了按那些老茧,觉得新鲜,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你的手为何这样?” 慕时清淡笑,“小时候练武,手指磨出血泡,久而久之变成了茧子。” 邵婉似懂非懂地点头,“你家很穷啊?” “......” 慕时清低笑,犹豫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不穷,聘礼早些年就已准备好,就等着娶你过门呢。” 娶她? 邵婉眼一斜,露出戒备的样子,“你要把我卖给坏人做媳妇?” 以前,季筱总是吓唬她,要是她不听话,就把她卖到穷乡僻壤去。 慕时清不知她受过的恐吓,没有询问下去,否则必会牵起仇火,“咱们去见女儿好吗?” 像她一样漂亮温柔的姑娘。 想起宝珊,慕时清心里更为柔软,对宝珊的怜惜也极其自然地转化为了父爱。血浓于水,那种对宝珊从血液里流淌出的一丝丝怜惜,终于有了汇合的干流。 邵婉俯身,对上他的眼睛,“你的女儿吗?” 慕时清眼里似有点点星光,温柔至极,“我们的女儿。” “咯吱。” 客房的门被拉开,慕时清牵着邵婉的手走出来,在两名暗卫诧异的目光中步下旋梯,走向陆喻舟让人事先备好的马车。 两名暗卫没搞懂是怎么回事,追上去,“主子,这位姑娘是......” 慕时清扶着邵婉登上车廊,回眸道:“我的未婚妻邵婉。” 邵婉?! 两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比她们还年轻的女子。 等慕时清坐上车廊,两人才反应过来,赶忙拦下车。 “主子,属下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讲。” 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开口。 陆喻舟察觉出不对,指了其中一人,“你来讲。”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讲不出。慕时清这人耐心极好,包容性也高,靠在车厢上静静等着,直到听见那句“宝珊现在是陆相的外室”时,微扬的嘴角骤然压平。 昨日被侍卫接来驿馆的途中,他旁敲侧击地询问了陆喻舟和宝珊的关系,从侍卫那里并未听出弦外音,只当宝珊走投无路去求了来附近办案的陆喻舟。 哪曾想。 慕时清敛起情绪,压制住心火,为了不耽搁时间,让她们上了马车,“边走边说。” 前半晌还是晴空万里的小镇,后半晌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看着坚不可摧的堤坝,陆喻舟最终露出了释然的笑,这回可以向朝廷交差了。这也意味着,他将要带着钦差们回宫复命了。 想到即将启程,陆喻舟心头微涩,撑着伞走向城门。 侍卫追上来,“相爷请上马车。” “不必。” 已经许久没有一个人在雨中漫步了,修缮堤坝的任务彻底交工,心境顺畅许多,可以腾出心思思忖自己的私事了。 雨水打湿衣裾,锦靴踩进泥土里,也浑然未觉,芝兰玉树的身姿融入江南的雨幕中。 回到城中,照旧要穿过那条喧闹的街市,陆喻舟买了阿笙最爱吃的小笼包,回去后打算同宝珊商议,让他们母子暂留在此,等他将汴京的诸事打点好了,再派人或自己亲自过来接他们娘俩。 当然,宝珊必定会拒绝,所以要做好伏低的准备。他不禁又想起李妈妈的话——女人要哄。 回到小宅,陆喻舟不动声色地陪伴母子二人用膳。 除了给阿笙夹菜,宝珊从不会在用膳时多言一句,也不知是一向如此,还是在他面前拘束。 陆喻舟扯开牛皮袋子递给阿笙,“买给你的。” 小家伙特别配合的“哇”了一声,抓起包子刚要塞进自己嘴里,忽然想到什么,抬起手臂,“娘先吃。” 会心疼人儿的小娃娃谁不喜欢,可包子是陆喻舟买的,宝珊不想吃,“娘吃饱了,阿笙别惦记娘了。” “娘吃。” 盛情难却,宝珊拢好散开的长发,俯身咬了一口,却不想被汤汁烫了唇瓣。 “嘶。” 唇上虽灼烫,但不至于烫出水泡,宝珊赶紧拿过阿笙手里的半个包子放在碟子里,温柔道:“晾一晾再吃。” 看着娘亲唇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阿笙扭头看向陆喻舟,皱着小脸道:“陆叔叔,娘受伤了。” 陆喻舟绕过圆桌,俯身靠近宝珊,“让我看看。” 宝珊避开他的手,“只是烫了一下,不打紧。” “都红了。”不由分说地,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将她往西卧带,并吩咐小桃和嬷嬷照顾阿笙。 从小到大,被汤汁烫过的次数不少,哪有那么娇气,却架不住“父子俩”的小题大做,宝珊无奈道:“已经不疼了。” 可谁知,话刚落,男人就把隔扇拉上了,挡住了斜照的夕阳。褊狭的卧房没有点蜡,气氛变得暧昧,宝珊靠在衣柜上,尽量离男人远些,很怕屋里待会儿的动静让阿笙听了去。 相比于她的紧张,陆喻舟淡然许多,从药箱里取出药膏,来到她面前,将她困住,“紧张作甚?又没碰你。” 说着,他挤出药膏,涂抹在她被烫到的地方,将药膏的清凉一点点传递过去。 唇上痒痒的、凉凉的,宝珊凝气,让自己尽量不露怯。 “抿一下。”陆喻舟收起药膏,淡淡交代。他们好像转变了身份,男人变成了医者。 宝珊提步要走,被陆喻舟拦住腰身,“我有事跟你商量。” 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同她“商量”事情,而非让她执行。宝珊“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陆喻舟靠在桌沿,双手抱臂,“若是不出状况,三日后我就要回宫复命了。” 闻言,宝珊心头一荡,意识有点混沌,“嗯?” 在自己面前,她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何曾像此刻这般飘散思绪,陆喻舟觉得好笑,将她按在怀里,“我说,三日后我要离开,你和阿笙暂且留在这里等我消息。” 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宝珊乖巧点头,“好。” “真的愿意等我?” “大人想做的事,我能改变什么?挣扎是徒劳,白费力气。” 听起来更像是认命,陆喻舟丝毫不觉得舒悦,好像一切都是他在强求,“等见面官家,我会主动请缨去平息黎郡的战事,会用这场功劳交换你、阿笙和先生的身家性命。” 平息一场战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说不定会搭上性命。若能在战事中立下功勋,封王指日可待,可他竟要用灼灼功勋换取她和家人的性命...... 说毫无触动是假,宝珊嗓子有些涩,“大人不觉得亏吗?” 这份恩情,她偿还不起,可关系到父亲和儿子的安危,又没办法一口回绝。诸多纠结缠绕在一起,使她心绪烦乱,以致于陆喻舟后面讲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你在听我讲话吗?” 宝珊美眸微闪,忍着对他的恐惧,直视他的双眼,“大人还未回答我,与官家的这笔交易不觉得亏吗?” “亏不亏的,不是该日后你来告诉我么。”陆喻舟啄了一下她的唇,尝到了药膏的味道,不如她唇上原本的味道清甜,可陆喻舟像着了魔,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缠绵,宝珊紧咬着牙关做最后的抵抗,被男人带着转个身,倒在了木桌上。 前些日子,听一名钦差讲起,耳垂是女子较为敏感的地方...... 陆喻舟捏了一下宝珊的耳垂,用舌尖配合着去撬她的牙关,攻陷开城池。 “唔......” 宝珊吓得缩了一下肩膀,感受着唇上的厮磨,心里颤得厉害,推又推不开事情商量的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唇舌的追逐? 女子那股子别扭劲儿一上来,最是让人癫狂,髣髴她越别扭,他越喜欢。 喜欢...... 陌生又让人悸动的感觉源源涌来,陆喻舟扣住她的腕子,拉开距离,感受着她急促的呼吸,“有感觉?” 这人还能再厚颜无耻些吗?宝珊扭头看向一旁,尽量控制着呼吸。 美人身段袅娜,面色陀红,比花园中的蔷薇还要娇艳,陆喻舟知道宝珊的美胜在清丽,却不知她的美更胜在含羞带恼。 三分恼、七分羞,衬得她更为娇俏瑰丽。 似沉浸在薄醉中,陆喻舟逼她正视自己的感情,“喜欢我吗?” 本来面带恼羞,一听此言,宝珊有点想笑,“大人喜欢我吗?” 见惯了男女之间的薄情寡义、一拍两散,她自认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情的人,更遑论对眼前这个男人。 同样,在见识了父亲的薄情、赵氏的狠毒、兄弟的算计,陆喻舟自认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会被谁搅乱心湖,可宝珊做到了。至于是否喜欢她,他不确定,但非她不可。 客堂内,阿笙吃了一个又一个小笼包,肚子越来越圆,名副其实的小胖猪。 小桃劝道:“少爷少吃一些,夜里该积食了。” 自家的小少爷是真的能吃,还不挑食,小嘴一努一努,吃什么都是一副香喷喷的样子,饭量是同龄孩子的两倍不止,日后也不知能不能瘦下来。 “桃桃姨姨,我娘和陆叔叔怎么还不出来?”阿笙握着勺子舀汤,吃得小嘴脏兮兮的,他们再不出来,他可能会把一桌子的饭菜吃了。 “咯吱。” 隔扇被人从里面拉开,只见陆喻舟走到阿笙面前,弯腰道:“三日后,叔叔要回一趟汴京,阿笙想去吗?” 汴京...... 自有记忆起,阿笙就没出过远门,哪里知道汴京是什么地方,可听陆喻舟说要离开,阿笙一着急,攥住他衣袖,“叔叔别离开阿笙。” 胖胖的小手力气不小,攥皱了华贵的衣料,却见男人嘴角愈发上扬。 陆喻舟揉揉他的头,“叔叔回汴京处理些事情,等处理妥当后,就接阿笙过去。” “真的?” “嗯。” 小团子懵懂地点头,“阿笙等你。” 虽然年纪小,但语气坚定,让陆喻舟很满意,倾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感受到额头一凉,小团子腼腆地低下头,晃起小短腿。 得了阿笙的承诺,陆喻舟拉着宝珊落座继续用膳,刚执起筷箸,就听门侍来报,说有贵客登门。 握筷的手一顿,陆喻舟缓缓放下,握住宝珊和阿笙的手,“走,带你们去接一位长辈。” “谁呀?”阿笙跳下绣墩,欢欢喜喜地握紧陆喻舟的手,“阿笙认识吗?” 陆喻舟淡笑,目光有些空洞,“阿笙应该是娘胎里就认识了这位长辈。” 宝珊似有所感,顿住步子,“把话讲清楚。” 此刻霞光漫天,陆喻舟转眸,恰有一缕残阳照在他的眼尾,将他黑漆的眸仁映得浅淡,“去接你的父亲。” 沉淀多年的心海忽然卷起惊涛骇浪,宝珊身体轻晃,颤抖着唇瓣问道:“门外之客是...慕先生?” 假装在意一个人,是不会连头发丝都颤抖的,陆喻舟凄然一笑,说不出什么心情,总归有些嫉妒,“嗯,是慕先生。” 话音刚落,就见宝珊提着裙摆跑了出去,翩然的身姿如同奔向自由的飞燕。 府门前,慕时清刚要扶邵婉下车,就见一抹清瘦身影跑来,翻飞的裙摆上绣着几个银珠子,在夕阳下熠熠闪闪。 清丽如三月玉兰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儿啊,慕时清忽然眼眶酸涩,不自觉向前走去。 曾经的他们虽然投缘,却因身份隔了一层砂纸。面对慕时清,宝珊总是自卑,愧于他的恩情,可今时今刻,宝珊大胆地撕开了那层砂纸,扑进了慕时清的怀里。 “先生!” 慕时清稳稳接住她,用力收紧手臂。温淡如竹的男人何曾当街泣泪过,这一刻,慕时清感恩命运,让他又一次有了心的寄托。 “宝珊,爹爹来接你了。” 闻得此言,如浮萍生根、船舶靠岸,使流浪的人儿有了家,宝珊窝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似要把积压十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全部哭出来。 原本心向暖阳,可听见女儿的哭声时,慕时清心如刀割,用尽力气拥着她,给她支撑和温暖。 一滴清泪落在嘴角,湿湿凉凉,宝珊终于有了反应,反手抱住慕时清,鼓足勇气唤道:“爹爹。” 这一刻,雾霭散去,徐徐清风入心田,宝珊第一次感受到对长辈的亲近。 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掌心下能感受到她的颤抖,慕时清痛恨自己没能查到婉儿的下落,以致使她们母女吃了这么多的苦,“阿笙呢,带为父看看小外孙。” 宝珊红着眼睛点点头,甫一转身就见陆喻舟牵着阿笙站在门口。 慕时清顺着宝珊的目光看去,温润的眉眼一颤,门口那个白胖胖的小郎君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这边,一只小手抚在肚子上,憨态软萌,而他的另一只手正被陆喻舟握着。 想起暗卫的话,慕时清眸光一凛,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弟子做了外室...... 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更遑论外室! 看着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慕时清忽然觉得陌生,曾经那个白衣少年郎已然变得重欲轻义、恩将仇报。 像是故意忽略对方眼底的凛气,陆喻舟带着阿笙上前,躬身作揖:“先生......” 话未讲完,一记拳风狠狠扫来。 “砰!” 俊美的面庞挨了恩师重重一拳,陆喻舟捂住半边脸后退一步,稳住脚跟。 众人皆惊,尤其是站在陆喻舟身边的阿笙,吓白了一张小圆脸。 可慕时清没有收手的意思,上前一步,揪住陆喻舟衣襟,二话不说,又是一拳,砸在同一侧脸上。 向来温和的男人,一旦发怒,气焰能吞噬一切。 陆喻舟没有躲闪,抬手揩了一下渗血的嘴角,交代小桃道:“把少爷抱进屋。” 小桃赶紧抱起瑟瑟发抖的阿笙,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门。 见状,慕时清没有阻止,此刻他顾不得与外孙相认,只顾着清理门户! 又是一拳,砸在陆喻舟的肚腹上,在他微微弯腰之际,以手肘狠戳他的背脊。 陆喻舟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水,一直没有还手,不止自己不还手,还不让侍卫插手。 可慕时清不觉得解气,拎着他的衣襟将人拽起来,一拳拳砸了过去。 再这么打下去,恐要闹出人命,宝珊心中发苦,想要上前劝说父亲,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腕子,转眸之际,不禁愣住。 愣了许久的邵婉终于坐不住了,握着宝珊的手腕,讷讷道:“我好像认识你。” 女子声音轻柔、娇靥明媚、眸光痴愣,让宝珊彻底顿住了步子,无暇再去管其他,眼前陡然出现的女子,为何这么像父亲画作里的娘亲? 另一边,陆喻舟又吐出一口血水,轻笑一声,问道:“先生打够了吗?” 第48章 娶她 霞光弥漫的江南小镇上,忙碌的人们回到府中,与家人叙起家长里短,尽享枕稳衾温,哪像慕时清师徒二人,在狭窄的小巷里剑拔弩张。 修晳的男子单手撑在地上,嘴里全是血水,没有一点儿让步的意思,“先生打够了吗?” 慕时清知道陆喻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却不知道他将这份卑劣用在了自己女儿身上。拳头上的劲儿还未使完,慕时清揪起他,“你可还记得拜师时许下的承诺?你就是这么回报为师的?” 沁如春风的男子即便发怒,也不会像地痞混混那样爆粗口、讲荤话,但迸发的戾气不容忽视。 与慕时清的温润不同,陆喻舟如一匹被激发潜能的走兽,眼底的惙怛渐渐淡去,转而变得阴鸷,“先生打够了为止,但宝珊已经是弟子的人,她这辈子都是。”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世子爷,何时对女子执着过?慕时清不信他对女儿动了真情,若真的动了真情,怎会舍得让心上人做外室?不过是一时贪欢,不愿意这么快放手罢了。 府门里,阿笙反应过来,挣开小桃,颠颠往外跑,嘴里不停叨咕着:“叔叔,叔叔......” 跑至门槛前,一记记重拳映入漆黑的眼底,阿笙扁着嘴跑过去,抱住慕时清的大腿,“呜呜呜,别打陆叔叔。” 软糯的童音撞击着慕时清的心,使他拉回意识,低眸看向白胖的小团子。 他就是阿笙吧。 拳头握得咯咯响,慕时清敛起怒火,闭眼呼吸,半晌,蹲在阿笙面前,哑着嗓子道:“阿笙不记得外公了?” 襁褓里,阿笙最喜欢的就是娘亲和外公啊。 想到此,慕时清竟有些哽咽,抬起手试着触碰他软腻的脸蛋,可阿笙向后躲去,圆圆的脸上溢出对他的恐惧。 孩子眼里的排斥不加掩饰,慕时清说不出是何感受,就像被匕首剜了心,生疼生疼的,“阿笙......” 哪知阿笙一扭头,也不找娘亲,直接扑进陆喻舟怀里,“阿笙怕!” 他怕这个动粗的伯伯打自己。 陆喻舟单手抱起缩成团的阿笙,抬起另一只手,比划一个“请”的动作,“家丑不外扬,先生随我进府吧。” 家丑? 慕时清鲜少地露出一抹讥笑,并没打算进府叙旧,“把阿笙给我。” 一听这话,陆喻舟就知道慕时清的选择了,他宁愿宝珊不嫁人,也不让宝珊跟了自己。 怀里的阿笙吓的直哆嗦,抱着陆喻舟的脖子,小声嘟囔着:“回府,回府。” “阿笙。”宝珊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来,娘抱。” 阿笙下意识伸出手臂,靠向宝珊,陆喻舟却不放手了,转身走向府门,“先生请随弟子进门一叙,否则......” 他停住步子,转眸道:“你们带不走阿笙。” 这话无疑是一种威胁,慕时清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暗道:孽徒,孽徒! 两人各怀心思,自然会谈崩。陆喻舟向慕时清保证会迎娶宝珊过门,并把阿笙当作亲生子对待,绝不会让他受到流言蜚语的滋扰。 慕时清只想冷笑,反问道:“若是当作亲生子,会让阿笙世袭国公府的爵位吗?” 这话问住了陆喻舟,其他都好说,可世袭爵位是要得到朝廷审批的,加之家族长老的一致认可方能通过,阿笙是宝珊从外面带来的孩子,是绝无世袭的可能。 “爵位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会尽心培养阿笙,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至于爵位,我和宝珊还会有其他孩子,照样可以世袭。” 陆喻舟真的不觉得爵位重要,想出人头地,受朝廷重用,要具备过人的本事才干,而不是空有头衔。 可慕时清和他考虑的角度不同,且不说阿笙是宝珊和别人的“私生子”,就拿宝珊的过往说事儿,注重门面的缃国公府也绝不会容下一个做过婢女的世子夫人。 冷静下来,慕时清没打算再跟陆喻舟硬碰硬,既然陆喻舟要回宫复命,就无法将全部精力放在小宅这边,这样一来,想要带走母子俩并非难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还可以借用这段时日,跟小团子熟络下感情。 这样一想,慕时清也就没有再去反驳。 察觉恩师不再动怒,陆喻舟让小桃将小团子带了过来,“阿笙,过来喊外公。” 阿笙拎着布老虎,躲在小桃身后,探出半个头偷偷打量慕时清,黑瞳里满是疑惑。 慕时清也在打量阿笙,回忆起阿笙刚刚出生那会儿的场景,一转眼竟都这么大了。 那段时日,别说是宝珊,就是他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一个小婴孩让他沉寂的心再次跳动。 身体稍稍前倾,慕时清朝出手,目光柔和,“阿笙,来外公这里。” 常听娘亲念叨起外公,阿笙每日都盼着能与外公相见,可一想到这个伯伯动手打人,再看陆叔叔脸上的伤,阿笙就吓得发抖。 看着孩子手里的旧老虎,慕时清有点自责,来得匆忙,又听说了宝珊做外室的事,一时间情绪激动,忘记给孩子带手信了。他蹲下来,张开手,“让外公抱抱好吗?” 一旁的陆喻舟刮着茶面,静静看着正在纠结的小家伙,对他点点头。 得了男人的鼓励,阿笙迈着小短腿走向慕时清,因惧怕对方,露出一个勉勉强强的笑,看上去特别滑稽,还有些可怜。 慕时清抱住他时,就感觉小家伙在发抖,等稍一松开,小家伙就朝着陆喻舟扑去了。 “叔叔抱。” 看得出,阿笙对来客很好奇,并不想离开,却因为惧怕,不得不找到依靠。这个依靠就是陆喻舟。 陆喻舟把阿笙放在腿上,对他介绍着对面的男子,声线低沉轻缓,似能安抚人心。 虽然听不太懂,但阿笙还是在认真听着。 外公是陆叔叔的老师,那他为何要打陆叔叔?小团子理解不了,趴在陆喻舟怀里,凝睇着慕时清的面庞。 陆喻舟并不想阻止阿笙和亲人亲近,掐住他的腋下,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语气里带着商量,“让外公抱抱?” 阿笙嘴一咧,“怕,怕。” “不怕,外公最喜欢阿笙了。”陆喻舟将小团子放进慕时清怀里,握住他肉肉的小手,“叔叔去取茶点,你跟外公呆会儿。” 能感受到阿笙的排斥,可陆喻舟没有心软,起身离开。 抱着僵硬的小外孙,慕时清心里不是滋味,温声对阿笙说着话。 走出房门,陆喻舟开始寻找宝珊的身影,忽然听见一道女声从花园传出,那会儿没有留意随慕先生来的女子,这会儿想去瞧瞧那女子是谁。 花园里,宝珊正在陪邵婉荡秋千,听着邵婉如同阿笙的笑声,心如刀割。 因为参与研讨了“灵药”的案子,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对痴傻娘亲的不理解,相反,宝珊很心疼娘亲,知道她是被“灵药”荼毒致痴。 但无论怎样,父亲找到了娘亲,他们一家团聚了。 想到此,宝珊掏出绢帕,替邵婉擦拭额头的薄汗,莞尔道:“太闷了,咱们进屋喝点凉饮。” 与阿笙一样,邵婉小孩子心性,想要再玩一会儿,可傍晚的夕照日很晒,宝珊怕她消耗体力中暑,语气温柔地问道:“我屋里有葡萄饮,要不要尝尝?” 邵婉靠在一侧绳索上,仰头看着霞光中的宝珊,“葡萄饮?” “嗯。”宝珊弯起嘴角,给她形容了一下味道,勾起了她的馋虫。 挽起邵婉的手,宝珊带她走向月亮门,“我屋里还有点心......” 可哄人的话还未讲完,就见嘴角带着淤青的陆喻舟负手站在月亮门前,宝珊下意识地挡在了邵婉面前。 看她无意中流露的戒备,陆喻舟嘴角微勾,带着七分讥嘲、三分疼痛。可当他看清邵婉的长相时,俊脸一沉,上前拨开宝珊,仔细辨认着邵婉的身份。 不是鸢儿,更不是弦儿,而是真真正正的邵家小姐!这么说来,鸢儿逃走那天,从密室里带走的人就是邵婉! 再看邵婉二十来岁的容颜,陆喻舟心里有了揣度,这一切都要拜季筱所赐。 可慕先生是如何找到邵婉的? 陆喻舟沉气,并没有多去纠结这件事儿,眼下要做的,是阻止官家的眼线去皇城报信儿! 就算是运筹帷幄的俊才,也料不到邵婉尚在人间,更料不到她与慕先生重逢了。 这事儿倒也怨不得慕先生大意,毕竟从头至尾,慕先生都是不知情的,更不知官家已经查到了与邵婉有关的蛛丝马迹。 同邵婉打听后,陆喻舟暗道不妙,想必这会儿,驮着信使的千里马已经狂奔在了通往汴京的官道上,纵使派人去拦截,也于事无补。 他必须火速回宫,在官家有所行动前,熄灭这场无烟的情戮。 回到西卧,陆喻舟暂时摒除与慕时清的不愉快,就事论事地探讨起来。 听完他的话,慕时清蹙起远山眉,万万没想到,官家先他一步来过此处,还在此安插了眼线,不过幸好没有找到婉儿。 “事不宜迟,弟子明早就出发,”陆喻舟边说边收拾包袱,意有所指道,“希望先生稍安勿躁,在此等我的消息,也好同阿笙培养一下感情。” 稍安勿躁? 是让自己歇了带着宝珊和阿笙离开的想法吧。慕时清轻哂,知道陆喻舟会让人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并加以看守,故而没有当即反驳,想要等待时机。 两只狐狸既要拧成一股绳,又相互较着劲儿。 收拾好包袱,陆喻舟叮嘱道:“若是弟子没有说服官家放下对邵夫人的心思,很可能直奔黎郡,先平息了辰王的事,以功请赏,逼官家歇了心思。” 慕时清已经听说了辰王囚禁太子的事,问道:“若官家执意呢?” 陆喻舟面色平平,“太子若能平安归来,我与太子合力,会逼退官家的。”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太过复杂,因为宝珊的事,慕时清不想再欠陆喻舟人情,诚恳道:“你大可不必一个人抗下所有,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 该来的总会来,慕时清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相反,他人脉广,势力大,若想逃避官家的追踪,带妻女归隐田园,并非难事,只不过,可能会隔段时日搬迁一次。除了折腾,倒也没有其他辛劳。 月光阑珊,陆喻舟将宝珊带到花园里,跟她交代了许多了,但两人从未交过心,无论他说什么,在宝珊听来,都是话里话外的提醒,提醒她不可动歪心思,想着离开。 行至凉亭,陆喻舟将她抵在凉柱上,俯身吻去。 宝珊躲开,“爹娘在府上。” 可陆喻舟根本不听她所言,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直到把人吻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男人脸上带伤,不影响俊美,在月色下还有些恣然的破欲感。宝珊不懂,这样的男子想要什么样的伴侣没有,为何对她苦苦纠缠...... 正房传来阿笙的笑声,陆喻舟勾唇,捋了一下宝珊的头发,“血浓于水,过不了几天,阿笙就会粘在先生身上不愿意下来。” 这当然是好事,宝珊心里舒悦,面上不显,“大人明早何时启程?” “辰时之前。” 想到阿笙醒来就会看不见自己的生父,宝珊替阿笙感到悲凉,也能猜到阿笙会有多难过。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虽不愿让阿笙与陆喻舟走得太近,可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也知道阿笙有多喜欢陆喻舟。 犹豫一瞬,宝珊问道:“今晚...让阿笙同你睡?” 小女人难得服软,陆喻舟附耳道:“你呢?” 宝珊嘴角下压,“爹娘都在,你要让我继续给你做外室?” 以前不觉得外室这个词有多刺耳,可此刻听来,陆喻舟拧起眉头,“我说了,我会娶你过门。” “未婚男女在婚前可以睡在一起?”宝珊不想理他,很多事情不能较真,一旦较真就会发现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就拿陆喻舟对她的态度,若是换成官媒介绍的未婚妻子,也会动手动脚,甚至往床榻上拐? 他对她从未认真过,也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 他们之间,何谈婚娶? 可更令宝珊难过的是,当天深夜,男人还是将她带进了假山里...... 凄美的月悬挂天际,宝珊拢好衣襟,心头酸涩难耐,头一次对他产生失望的情绪。 以前,他无情,她亦无心,从不会生出失望,可这晚心里闷痛。 东卧房内,阿笙很快陷入了慕时清的温柔,光着脚丫在地上撒欢地跑,“外公追我。” 慕时清弯腰掐住他胖到没腰的小身板,将人提起来,像荡秋千似的晃悠几下,惹得小家伙咯咯大笑。 宝珊回来时,都不住惊叹自己父亲的好人缘。上午还怕兮兮的阿笙,这么快就被拿下了。 想是自己多虑了,说不定没有陆喻舟在身边,阿笙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空虚。 但话儿都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宝珊走过去,揉揉儿子的头,“阿笙今晚跟陆叔叔睡?” 阿笙愣了一下,扭捏起来,晃着两条小藕臂,“嗯”了一声,当瞧见陆喻舟走进来,半抬起手跑过去,“叔叔。” 慕时清没有阻止女儿的决定,毕竟,今夜过后,阿笙很可能许多年都见不到生父了。 西卧内,亲父子躺在一张大床上,直到子时三刻,阿笙还兴奋的睡不着,小嘴嘚吧嘚吧说个不停。 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夜,有娘亲,有陆叔叔,还有外公和外婆。他们都很喜欢他,不会像呦呦那样出言伤他。 小家伙仰躺在床上,也不垫枕头,翘起一条胖腿,笑嘻嘻抱着布老虎。 无论娘亲给他买了多少玩偶,他只钟爱手里这个布老虎,因为这是陆叔叔买给他的。 陆喻舟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单手撑头拍着他的圆肚子,“阿笙该睡了。” 男子声线清润,耐心罕见的好,即便明早要赶路,也没嫌阿笙折腾。 放下布老虎,小团子搂住他的臂膀,“陆叔叔,你要快点来接阿笙。” 他还记得陆叔叔的承诺,说忙完手头事,会来接他和娘亲去汴京,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陆喻舟淡淡一笑,扯过薄衾盖在他们身上,“好,叔叔答应你。” 一句承诺,随着烛火消弭。 月落星沉,万物苏醒,迎着一缕倾洒世间的曙光,陆喻舟弯腰亲了一下还在熟睡的阿笙,带着钦差踏上了回宫的路程。 阿笙醒来时,发现娘亲坐在床边,扭着屁墩爬过去,炫耀道:“昨晚,陆叔叔对阿笙可好啦。” 宝珊心情复杂,轻轻抚着儿子的脸蛋,“开饭了,咱们去用膳。” 阿笙点点头,忽然板住小脸,明知故问道:“陆叔叔走了吗?” “嗯,启程了。”宝珊抱起儿子走向湢浴,再也没有在儿子面前提起这个人。 晨曦绚烂,一路燕语莺啼,车队晃晃悠悠行驶着,陆喻舟忽然纵马上前,转身冲众人抱拳:“子均有事在身,要速速赶回汴京,就此与诸位别过。” 众人不知他有何要务,纷纷还礼,“相爷一路小心。” 陆喻舟颔首,带着一名侍卫绝尘而去,碌碌身影映在每个人的瞳仁中。 半月后,大内皇宫。 一大早,徐贵手持拂尘,来到大殿,扯着公鸡嗓道:“官家龙体欠安,今日不早朝!” 朝臣们面面相觑,昨儿下午议政时还未见官家有恙,怎地一个晚上就病了? 徐贵笑眯眯没有解释,可嘴角的弧度并不好看。昨儿夜里,那个叫弦儿的女子在刑部大牢里作妖,佯装昏迷不醒。官家听闻后火速赶了过去,结果倒好,两人共赴了一场云雨。 荒唐,实在是荒唐。 徐贵跟了官家十几年,哪见官家如此放纵过,跟女细作纠缠在一起,次日一早还耽搁了早朝,就差没把女细作带回宫了,可这样一来,刑部哪还敢对那女子动刑! 因辰王一事,刑部扣押了德妃和女细作,德妃被上刑时,官家连眼都没眨一下,女细作只是昏迷,官家就火急火燎赶去刑部,还在刑部大牢里做了那档子事,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徐贵气哼哼回到帝王寝殿,甫一进门就见一名黑衣侍卫跪在珠帘外,正在向官家禀报着什么,只见官家用力地甩开帘子,愠着一张脸走出来,“你说慕时清身边多了一名女子,跟邵婉长得很像?!!” 侍卫嗫嚅道:“是。” 官家瞪着眼,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慕时清不会接受其他女子的示好,若那女子跟邵婉很像,那就是邵婉无疑了! 一种狂喜又愤懑的情绪油然而生,随即下令道:“立即让明越帝姬调集皇城司五百精锐,随朕南下。” 为了一名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一再耽搁朝政,哪里是明君所为! 徐贵跪地劝说,被官家一脚蹬开。阴鸷依旧,他所做的决定,谁都别妄想干扰。 赵薛岚收到口谕后,立马执行,次日一早带着五百精锐跪在寝殿门外,等待官家调遣。 官家特意选了一件华丽的衣袍,头戴羽冠,坐上了舆车准备离宫,却不想在宫门外遇见了打马而归的陆喻舟。 陆喻舟目光复杂,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信使一步! 听闻官家要亲自去堵截邵婉,陆喻舟感到可笑,拦下舆车劝说起来。 官家已被邵婉的消息炸昏了头,根本听不进去良言,当场发怒。 动静闹得不小,惊动了缃国公府、大将军府等各大世家,家主们纷纷来劝,说什么也不让官家的车队离开汴京。 缃国公跪在门洞中间,铿锵有力道:“官家若执意离城,就从老臣的身上压过去吧!” 君王一连两日不早朝,竟都是为了女人,这让本就内忧的国祚变得动荡。 邵大将军也跪在了缃国公身边,阴沉着脸色道:“邵婉是末将未出嫁的嫡妹,找人也该由末将前去,请官家立刻打道回宫,研讨征伐辰王之事!” 被两名臣子拂了面子,官家怒不可遏,夺过驭手的马鞭,指着他们,“你们再敢劝阻,休怪朕不讲情面!” 慕老宰相撇了拐棍,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讲公事,老臣希望国泰民安,但辰王野心勃勃,早晚必酿祸端。讲私事,老臣的嫡女慕夭还在辰王身边,老臣思念心切,希望朝廷能早些将她接送回老臣身边。老臣以这把老骨头恳请官家,以国祚为重,切勿贪男女之乐!” “混账!”官家眼底怒火渐起,这群老家伙仗着资格老,时常以长辈、平辈的口吻同他讲道理,统统混账! 可他能怎么样,能从他们身上压过去吗?那不成了千古昏君。 官家磨着牙坐回舆车,小声吩咐赵薛岚一些事情后,对驭手道:“回宫。” 车队掉头,朝宫门驶行。 缃国公和邵大将军扶起慕老宰相,对视几眼,眼中满是无奈。 见儿子风尘仆仆归来,缃国公走上前,询问了堤坝的事,之后拍拍儿子手臂,“辛苦。” 几人一同入宫面圣,继续承受帝王的怒火。 回宫后的官家冷静下来,细细回想陆喻舟在玉佩一事中的种种表现,发出一声冷笑,挥退众人,只留陆喻舟一人在殿内,问道:“在邵婉的事情上,爱卿更偏心慕先生吧。” 陆喻舟也不相瞒,“慕先生和邵小姐两情相悦,微臣的确希望他们能终成眷属。” 官家拍了一下御案,“退下。” 对官家的手段心知肚明,无非是与十九年前如出一辙,将慕时清软禁起来,威胁邵婉入宫侍君。 想到邵婉痴萌的样子,陆喻舟内心叹息,上前道:“微臣有一事,恳请官家恩准。” 对于官家的不予理睬,陆喻舟自顾自道:“微臣请缨前往黎郡,平息辰王这场祸乱。” 没曾想他会主动前往,官家嗤笑,“说吧,你急着立功有何目的。” 功勋未立,一切都是枉谈,陆喻舟淡笑,“微臣希望国泰民安,至于立功之后,暂且不谈。” 这是实话,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是他一生所愿,也会为之付出努力,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保住江山社稷。 官家冷哼一声,现在是怎么看陆喻舟怎么不顺眼,“你请缨前往黎郡之事,容朕忖度一晚,明儿早朝后再答复你。” 陆喻舟颔首,“官家可有其他要问的?” 半晌后,官家吐口浊气,呐呐问道:“你已经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这个“她”是谁,陆喻舟心中有数,“邵家小姐被季筱毒成了騃女。” 话落,官家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撞到了案面上的御笔。 从宫里出来,陆喻舟先去了一趟公廨,忙到傍晚才回到府中,一进门就被嫡弟庶弟们簇拥住,众人嘘寒问暖,对陆喻舟在修缮堤坝的表现赞不绝口。 懒得理会这些溜须,陆喻舟起身去往父亲的书房,父子来就黎郡的事进行了深入探讨。 末了,陆喻舟状似不在意地道:“等儿子从黎郡回来,会找媒妁向一户人家提亲。” 缃国公端茶的动作一顿,心中狂喜,儿子终于想通了,肯主动考虑人生大事了,身为老父亲,热泪盈眶,但还是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哪户人家的娇女能入吾儿的眼,说来听听。” 陆喻舟浅浅勾唇,那抹笑让缃国公虎躯一震。 第49章 大火(重要剧情) 暖幽清雅的书房内,忽然响起缃国公浑厚的怒吼,吓飞了枝头的雀鸟。 “那女子绝不可以进国公府的大门!” 茶盏掷地,应声而碎,缃国公拍案而起,用戴着金戒的食指指向陆喻舟,“一个做过通房的侍女,也配做缃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汴京城中,世家何其多,但最注重门楣的家主,缃国公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大启皇城,百年陆氏,每一位族长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门的闺秀,绝无例外。 面对父亲的狂躁,陆喻舟并不在意,端着茶盏慢慢饮啜,似乎只是来告知自己的决定,而非商量。 见儿子如此,缃国公更为恼火,气得眼前发白,“你说她是慕时清和邵婉的女儿?” “嗯。” 缃国公并没有因此可怜宝珊,反倒觉得晦气,“两人连亲都没结,他们的女儿就是私生子,娶过来还不够辱没门楣的。” 即便宝珊没有世家小姐的身份,是私生女,陆喻舟也不觉得怎样,“明珠蒙尘,是她打出生就遭遇的不幸,不该被怜悯吗?若有的选,谁会选这段经历。” “世间可怜人多了,你都去怜悯?”缃国公拂袖离开书房,气哼哼回了卧房,见赵氏头戴抹额靠在榻上装病,心里来火,“身为当家主母,长子荣归,你也不现身,你这是要气死我?” 哪哪儿都不省心,缃国公脑仁嗡嗡的响,噗通躺在床上。 赵氏手扶额骨,闭眼道:“身为长子,不来拜见母亲,还要母亲去见他,这就是你娇惯出来的好儿子。” 缃国公更加来火,扯过薄衾盖在肚子上,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 心比谁都大! 赵氏磨磨牙,暗骂丈夫一句,恨不能上去挠他一把。 华灯初上,星河绚烂,厨役们将食桌搬到了主院庭院里,招呼着家主、夫人和公子们落座。 二公子和三公子口若悬河,一直在夸赞长兄的办事能力,听得赵氏直起鸡皮疙瘩。 缃国公同脚尖踢了她一下,努努下巴。 赵氏收起恨意,假笑着伸出手,给陆喻舟盛了一碗燕窝粥,“娘看着你清瘦了不少,想是舟车劳顿所致,如今回来,一定要多补补,可别年纪轻轻就损了根基。” 继母的恶毒阴损隐藏在骨子里,陆喻舟轻轻哂笑,接了那碗粥。 二房媳妇将小儿子抱了过来,笑意盈盈道:“昨儿一早,我们阿枣忽然会喊大伯了,结果大哥今儿就回来了,你们说巧不巧。” 说着,二房媳妇就让儿子对陆喻舟喊大伯。 小家伙嗦着手指,冲着陆喻舟笑了下,露出两颗小乳牙,十分讨喜。 看着别人家的儿子,陆喻舟忽然想念起阿笙,不知小家伙是否也会想念自己。 “大伯抱。”陆喻舟冲孩子伸出手,语气温柔。 众人互相对视,都没想到陆喻舟竟然会与小孩子互动,搁在以前,是绝不可发生的事。 缃国公有所感触,觉得儿子是彻底开窍,想当爹了,于是当晚同赵氏商量,让赵氏给儿子张罗张罗婚事,“你明儿就去官媒那里要几幅世家嫡女的画像,模样清秀即可,主要人得贤惠踏实。” 赵氏挖苦道:“你儿子得到过宝珊那样的妙人儿,还能看上一般模样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色痞?” “粗鄙。”提起宝珊,缃国公心头来火,“以后少在府中提起这女子,就当她没出现过。” “因何?” 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缃国公负手走进卧房。对于宝珊的身世,儿子只告诉了他一个人。缃国公心里清楚,若想安稳度日,必须在慕、邵两家认亲前做到守口如瓶,即便是枕边人,也不能告知。 从慕府回来,邵大将军一夜未眠,次日天没亮,就让人给小儿子邵霁收拾包袱,让他带着邵府和慕府的扈从前往江南接应妹妹。 将小儿子送出城门时,邵大将军叮嘱道:“你这一路一定要甩开官家的眼线,不可给你姑姑添麻烦,待接到姑姑,直接将她带去老家修养,绝不可带她贸然回城。” 邵霁将包袱系在背上,提着红缨枪翻身上马,“若慕先生不同意儿子带走姑姑,儿子要跟慕先生动粗吗?” “......” 邵大将军觉得自己冲动了,应该让长子邵修去才是,可邵修有公事在身,抽离不开,“慕先生是名动天下的大儒,你跟他动粗,是自取其辱吗?” 邵霁挠挠后脑勺,就听父亲嗤道:“见机行事!” “儿子明白了。”说罢,拉转缰绳,纵马离去,猎猎赤袍翻飞在夏日的晨曦中。 而比他提前出发的,还有皇城司的侍卫。 晨早的清爽褪去,汴京城内火伞高张,连暴露在日光下的木头都变得炙手。 缃国公在操练士兵时不慎中暑,被人抬到阴凉处的摇椅上。 士兵抱来一个大西瓜,用手劈成几瓣,“公爷,吃块西瓜消消暑。” 缃国公坐起身,“让将士们休息会儿,过来吃西瓜。” “诺。” 这时,李妈妈匆匆跑来,“不好了公爷,出大事了!” 缃国公猛地站起来,头皮发紧,差点跌倒,他甩甩头,“把话说清楚,别一惊一乍的!” 李妈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道:“明越帝姬听说了夫人要给世子说亲,就跪在垂拱殿外,求官家给她和世子赐婚。” “什么?!” 缃国公瞪大眼,完全懵了,明越帝姬和赵氏是堂姐妹,怎么可以一个嫁给他,一个嫁给他儿子?! 这不是胡闹么! 即便没有绝对的不可以,那也是令人尴尬到脚指头,还会被外人说三道四。而且,儿子怎么可以入赘皇家,做无权势的驸马?! 缃国公当即就要进宫面圣,阻止明越帝姬的自私行径。若是搁在以前,缃国公不认为官家会答应,可儿子因为邵婉的事得罪了官家,官家又是睚眦必报的暴君,很有可能一拍案板同意了。 若是下了赐婚圣旨,那真就覆水难收了。 等他急匆匆去往垂拱殿时,已经不见了明越帝姬的身影,官家也已回了寝宫。同徐贵打听后方知,官家将明越帝姬训斥了一顿。 缃国公舒口气,回府后就跟赵氏大吵一架,质问她为何不拦着明越帝姬。 赵氏冷笑:“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能阻止的了?” 看她越发尖酸的嘴脸,缃国公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怎么就觉得她温婉大方、知书达理呢,“我看你就是在纵容!” 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当晚缃国公直接般去了妾室那里歇息,留下哭哭啼啼的赵氏。 丑时三刻,陆喻舟从公廨回来,面色阴沉,回到梅织苑后,交代李妈妈去做婚书。 大户人家,三书六礼一样不能少,女方是绝不会让男方跳过纳礼、问名,直接行纳吉之礼的。 李妈妈觉得不妥,开始劝言。 陆喻舟何尝不知要纳礼、问名,可宝珊自己都不晓得出生时辰,如何找人批八字?而邵婉现在的情况,更不会记得女儿的出生时辰。 而且,邵婉未婚生子,他该去慕家还是去邵家提亲? 原本,他该等邵婉嫁给慕先生后,再去慕家提亲,可赵薛岚今日所为,刺激了他,才会使他失去分寸。 被李妈妈劝了良久,又冷静下来,但烦躁感挥之不去。 次日早朝后,官家单独留下陆喻舟,跟他谈起辰王的事,并授他监军一职,让他明日一早前往黎郡,压制辰王,必要时,可将辰王兵权取而代之,并可对辰王及其心腹执行先斩后奏。 大启皇朝重文轻武,武将中无人能担起这个重任,文官中属陆喻舟最具铁血手腕,且临危不乱,确实是挑大梁的不二人选。 接了圣旨后,陆喻舟提起昨儿赵薛岚求官家赐婚一事,并表明自己的态度,绝不可能入赘皇家。 闻言,官家意味深长地笑笑,“行了,知你憋屈,朕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陆喻舟漠着脸回到府中。 傍晚时分,缃国公来到梅织苑,又跟儿子提起婚事,“你此去黎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和你娘都盼着你能先把婚事定下来。你跟为父说说,除了邵家那丫头,就不能是别人了吗?” 陆喻舟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道:“无论您同不同意,我都认定她了,并且会托李妈妈代为行使缃国公主母之职,替我去跟邵、慕两家沟通。” “你!” 陆喻舟稍稍偏头,嘴角扬起一抹讥诮,“赵夫人在我心里,如同毒妇,不配替我张罗婚事。” 缃国公被气得脸色发白,“除非你不认我这个父亲,否则我绝不会同意!” “那父亲就把爵位传给二弟吧。”陆喻舟说得云淡风轻,“儿子搬出去自立门户。” 拳头握得咯咯响,缃国公强忍下怒火,大步离开。 当晚,缃国公鲜少的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扰得赵氏不得歇息。 “打扰到你了?”缃国公听见枕边人的叹气,起身披上外衫,“我还去偏院吧。” 谁会像把自己夫君推到别的女人那里,赵氏忍住酸气,语气柔和道:“我也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儿。” 缃国公盯着承尘,将对儿子的亏欠和不满一股脑地讲给妻子听。 赵氏越听越觉得可笑,但面上还维持着端庄,“不如,咱们暗自给世子定门亲事,等世子回来,婚书都已拟定,还担心世子拒婚不成?”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以自己儿子的脾气......缃国公抹把脸,“容我再想想。” 赵氏将手搭在他胸口,一下下替他顺着气儿,“世子总对我有恶意,所以我才不敢去插手他的婚事,但为了你,我愿意去做这个恶人。” 她说得情真意切,伴着哭腔,在深夜中很是煽情。 缃国公拍拍她的手背,“为难你了。” 赵氏靠过来,趴在他胸口,“为了你,有何为难啊,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想起儿子对赵氏的态度,缃国公陷入沉思,赵氏的确心思不纯,但没有做过伤害家人的事,管理府宅的手段还高,给自己省去不少烦心事,这样的女人,自己也不能辜负她。 冥冥夜色,头发花白的男人发出一声叹息。 翌日一早,禁军中的一支精锐整齐划一,由陆喻舟带领着,踏上了去往黎郡的道路。 目送队伍离开,缃国公转身就让赵氏去替儿子张罗起婚事。几日后,赵氏替陆喻舟选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临城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 对于这门亲事,缃国公并不满意,汴京有那么多巴不得攀亲的人家,为何要去临城挑选? 而且,对方是一户没落的贵胄,外面欠了不少债,虽说缃国公府能将债务填补上,可不至于这么委屈儿子吧。 可缃国公根本不知赵氏的歹毒心思,那女子与家中的马夫私奔,被父亲逮回来关在闺阁中,没过多久就被诊出怀了身孕。 女子的父亲想要把女子低嫁给寒门为妻,却遇见了赵氏这个金主,两人一拍即合,张罗起制定婚书的事宜。 然而,婚书还未送至两人手上,那女子被马夫救出,再次跑路了。 婚事告吹,缃国公舒口气,又觉得赵氏办事不靠谱,便暂歇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陆喻舟一行人抵达一座城池的码头,即将乘船去往黎郡,可就在快要登船时,陆喻舟收到来自江南的口信,宝珊所居住的小宅遭遇火灾,被燃烧殆尽,宝珊等人全部葬身火海。 在听得这个消息时,陆喻舟怔了许久,忽然一笑,“谁指使你来跟我说笑的?” 暗卫跪地不起,“世子,卑职没有说笑,这场大火极可能是仇杀,卑职亲眼看着夫人抱着少爷倒在黑烟里。” “那你怎么不去救,跑来这里跟我讲有何用?!”陆喻舟上前揪住他衣襟,将人提起来,向来淡定自若的男人露出一抹狰狞。 “世子节哀!”暗卫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 “慕先生和他带来的女子呢?” “听在场救火的弟兄说,慕先生本可以火势蔓延前冲出来的,可那女子被绊倒,慕先生扶起她的时候,屋顶忽然塌方,将他们掩埋其中,等找到他们时已经...已经断了气。” 暗卫是自己的心腹,不可能背叛自己,而且他脸上有烫痕,像是被火焰所灼,更证实了他所言非虚。 仇杀... 除了官家和赵薛岚,谁会对宝珊有这么大的恨意? 陆喻舟松开暗卫,后退半步,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阿笙那么小,那么软糯,还未领略过世间的美好,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人世? 慕先生寻了邵婉十九年,才刚刚相认,就被迫分开。 还有宝珊...宝珊... 码头上刚好有个石柱,陆喻舟趔趄着坐在上面,双手撑在膝头,竭力维持着冷静,“其他人呢?” 除了宝珊一家人,小宅中还应该有数百暗卫,怎会救不了一场火? 暗卫蹲在男人面前,泣不成声,“那天,卑职和几个弟兄按照世子的吩咐,出城去寻合适的府宅,回来时,大火已经蔓延开,其余弟兄死的死,残的残,是仇杀啊世子,一定是预谋的仇杀!” 陆喻舟头脑混沌,嗡嗡作响,眼前出现重演,他弯腰按揉侧额,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 大船即将起航,不明情况的禁军副统领过来催了几次,见陆喻舟没有要走的意思,大声道:“相爷,该上船了,将士们等着呢。” 陆喻舟捏下眉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差点被风吹倒,幸得暗卫扶住。 “你们先行,抵达辰王府所在的城池后,先熟悉几天地形,等我与你们汇合后,再一同前往。” “这,”突发的状况让副统领摸不着头脑,“相爷遇见了何事,不妨说予我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私事。”陆喻舟指了指他们的马匹,示意暗卫牵过来一匹。 既是私事,副统领劝道:“相爷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 陆喻舟的脸色已失了血色,“我不会耽搁太久,路上不休息的话......” “世子!”暗卫忽然打断他,躬身道,“请世子以大局为重,随将士们登船,其余事宜交由卑职去办。” 天色渐沉,将士们全都挤在岸边等待着,对他们来说,哪怕陆喻舟耽搁几日,也是一场没有携手的辜负。 可陆喻舟管不了这么多,一想到阿笙被火海吞噬就心如刀割,一想到宝珊...他根本不能去想宝珊当时面临的情形。 一个刚刚寻到家人的孤女,才得到幸福,就与幸福擦肩而过,会有多绝望。 陆喻舟执意走向马匹,翻身上马,“我尽量快些。” 这一场景与不久前,众人齐力拦截官家的车队有何区别? 副统领拦在马匹前,抱拳道:“辰王一事耽误不得,请相爷三思!” 陆喻舟当然知道耽误不得,可他欠了宝珊一家四条命,他如何能放下那边的事,心无旁骛地登船前行。 高大的身躯微微发抖,陆喻舟显然是在强撑,那股从心底迸溅的悲痛一刀刀割破他的心房,提醒他,是他让宝珊一家人失去了身家性命。 他要替他们找到凶手的罪证,可他自己就是凶手之一啊。 若不是他的私欲,宝珊一家人很可能已经离开小宅,归隐田园了。 暗卫支开副统领,拉住缰绳,不让陆喻舟离开,“当地府衙派仵作检查完夫人一家的尸体,确认没有内伤,已经...下葬了,也已经将现场取证,世子此时过去无济于事。” 下葬了...... 陆喻舟脑子轰隆一下,摇摇欲坠,难以呼吸,喉咙忽然涌出一泓腥甜,“噗”地吐了出去,整个人坠下马背。 “世子!” “相爷!” 血色晚霞弥漫天际,飞鸟排成一排,从大船的上方掠过,发出了空灵的叫声。 陆喻舟从甲板的躺椅上醒来,睁开眼缝,呆滞地凝着云如棉絮的天边,昂藏不再,颓然消沉。此时,大船离岸边愈来愈远,陆喻舟的心也愈来愈空,眼前浮现出阿笙童真的笑脸和宝珊的娇颜,眼眸渐渐湿润。 副统领从船舱走出来,想找陆喻舟商量事情,可唤了几声没得到回应,摇着头离开。 一连数日,陆喻舟都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不吃不喝,直到登岸的前一日,万里无云,天空如水洗般湛蓝,与粼粼水波汇成一条线,才缓释过来一些。 一些人会被悲伤限制住脚步,永远沉浸其中。另一些人会从悲伤中释怀,即便心再疼,也会重拾勇气,砥砺前行。 陆喻舟便是后者。 将对宝珊一家的惭愧掩埋在心底,陆喻舟狠狠抹了一把脸,仰头纵目,逼退了眼眶的酸涩,让自己有理由坚持下去。 他拆开包袱,想要更换衣衫,却无意中发现一条不属于自己的锦帕。 似有默契,陆喻舟将锦帕浸泡在水里,果不其然,锦帕上显现了几行小字。 是暗卫的字迹。 摊开锦帕,快速读取了上面的内容。 长眸一敛,微微眯起。 暗卫偷偷告诉他,自己受了慕时清的控制,不得已向他说了谎,当时,慕时清就在附近,手里攥着数十弟兄的性命,暗中监视着他。 慕时清一直给人一种温润无害的感觉,可很多人忘记了他的智谋和手腕,以及遍布四海的门生和友人。 他若发出一声求助,必然是八方支援啊。这也是官家迟迟不敢动他的原因之一。 陆喻舟形容不好这种心情,大抵是跌宕起伏吧。 薄唇溢出一声轻笑,慕先生这招金蝉脱壳,像是轻拢慢涌了一曲断肠乐,轻巧地攻陷了他的防备,把他耍得团团转。 姜还是老的辣。 陆喻舟攥着锦帕,呵呵低笑,似癫似狂,似嗔似笑,似怒似怨,终化成一抹释然的喟叹。 还好,他们一家人尚在。 旋即,一抹空虚袭上心头,以慕时清的能力,想要将宝珊和阿笙永远藏起来,并非难事。 陆喻舟望着湛蓝天空,陷入了另一重思量。 码头上,慕时清与几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一道别。几人带着门生离去,也带走了陆喻舟的数百暗卫。 慕时清负手望着滟滟水面,情绪不明。他本可以带着一家人与陆喻舟不告而别,可还是费力折腾了这一趟。 也许,是想通过暗卫,跟陆喻舟做今生的道别吧。 可他也低估了陆喻舟精心培养的暗卫在传递消息时的本事,这无疑给了陆喻舟一次反转的机会。 身后传来脚步声,拉回了慕时清的思绪。 宝珊一手牵着阿笙,一手挽着邵婉,款款走来。 拎着布老虎的阿笙挣开宝珊的手,颠颠跑向慕时清,“外公,咱们要去哪里呀?” 慕时清抱起外孙,指着宽阔的河面,温声道:“咱们要去黎郡接你的姨母。” 此行未必顺遂,但慕时清和宝珊不约而同地选择为慕夭冒一次险。 至于是否会遇见陆喻舟,慕时清觉得可能性很低。黎郡很大,陆喻舟等人又要深入辰王的军营,正常来说,他们是遇不见的,即便遇见了,以自己在黎郡的势力人脉,也能够带着一家人脱身。 “姨母?”阿笙歪头,好像时常听娘亲提起这个人。娘亲还说,若是能见到此人,一定要让她抱一抱自己。 慕时清亲了一下阿笙的圆脑袋,淡笑道:“你的姨母,名叫慕夭。” 徐徐微风吹拂起一家人的衣摆,衬得他们飘逸蹁跹。 第50章 思念 风和日丽,宝珊一行人登上客船,驶向黎郡方向。潺潺流水,碧波荡漾,船帆似展开的羽翼,携风远航。 阿笙瞪大眼睛看着河面跃起的游鱼,指着最肥硕一条,“鱼!” 河面风大,宝珊替儿子拉好圆帽,和儿子一起分辨着河鱼的种类,认错的时候,惹得身侧的父亲直笑。 宝珊红着小脸问道:“爹爹,那只背脊泛金光的是什么鱼?” 慕时清仔细辨认着,“应该是鲴鱼。” 术业有专攻,即便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未必认得全种类繁多的鱼儿。 父女俩没有纠结,迎着日落余晖,两大一小靠在一起,聊起了其他,多围绕着阿笙能听懂的话题。 被陆喻舟困住那些日子里,慕时清像认命一般,每天烹茶煮酒、遛狗逗鸟,跟寻常人家的家主没有区别,暗卫们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一日,他故意将大圆放出府外,谎称看丢了狗,要两名暗卫陪着他出门寻狗,沿途给自己的扈从留下暗号,让他们去附近寻一位友人,再通过这位友人联系到更多的友人和门生。 那场大火是假,内外夹击陆喻舟的暗卫是真,当数百暗卫被尽数制服,慕时清威逼其中一名暗卫来给陆喻舟报信,并沿途监视。 陆喻舟被封黎郡监军一事并非秘密,慕时清很快锁定他的行踪,提前抵达码头,等待在此。 慕时清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谋士,别说一座府宅,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也不在话下。 水鸟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慕时清转头对宝珊道:“夜风太大,带阿笙回船舱歇息吧。” 这艘客船是慕时清提前订下的,只承载他们一家,船舱内只有一间卧房,不算宽敞,但足够阿笙撒欢了。 小家伙光着脚,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一会儿让娘亲抱,一会儿又让外公抱,一张小圆脸溢出汗水,但童真的笑颜很有感染力。 怕他因为兴奋睡不着,宝珊拉住他,“娘给你擦擦身子。” 阿笙掀开红兜衣,露出鼓鼓的肚子,“擦这里。” 宝珊笑着拍拍他的肚皮,拧了湿帕为他擦拭,“阿笙一会儿跟外公睡好吗?” 舱内就有两张床,怕娘亲不适,宝珊不敢让爹娘同睡一张,之前在小宅时,也是自己同娘亲和阿笙睡一起,可船舱的床太小,睡不下三个人。 阿笙拍着小手,无心道了一句:“外公外婆是夫妻,夫妻该睡一张床。” 小家伙有自己的逻辑了...宝珊失笑,“嗯,外公外婆是夫妻,可外公想跟阿笙睡。” 这时,慕时清刚好带着邵婉进来,一听女儿这话,面庞泛起一抹异色,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今晚同宝珊睡?” 邵婉对男女之别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更不知道夫妻应该睡在一起。听了慕时清的话,点点头,“好。” 心下无奈,慕时清淡笑着揉揉她的头,“去洗漱吧。” 他还欠邵婉一场盛世婚娶,不想随随便便委屈她,而且,即便他们已经成亲,以邵婉的心智,也不适合做太亲密的事。 看着邵婉走进狭小的湢浴,慕时清撩袍坐在绣墩上,冲光着膀子的阿笙道:“来外公这。” 阿笙颠着胖胖的身子跑过去,扑在慕时清腿上,“外公,你怎么不跟外婆一起睡?” “......” 慕时清拍拍他的后脑勺,“小老虎该睡了,阿笙也该睡了。” 阿笙跑回床边,抱起泛旧的布老虎,乖乖跟慕时清躺在了床上。 等把阿笙哄睡,慕时清披上外衫走出船舱,手肘撑在船头的栏杆上,望着粼粼河面。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慕时清以为是宝珊,没有回头,“怎么不睡?” “你怎么也不睡?” 听见邵婉的声音,慕时清蓦地回眸,有些诧异,“睡不着。” 没想到邵婉会主动同自己讲话,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这段日子,因为自己总是不自觉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惹得她怎能不自知,时常躲着自己。 “我也睡不着。”邵婉趴在栏杆上,俯身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河面,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像一只摇曳在夜色中的玉兔。 既然她愿意在外面呆着,慕时清自然愿意陪伴她。月华如练,温柔地倾洒在两人身上。 为了不让邵婉产生心理的不适,慕时清一直盯着别处,表现得有些冷漠。 河面吹来的风本就大,加上男人冷漠的气息,邵婉感觉有些冷,“我回去了。” 说罢转身要走,可刚走出两步,手腕被男人攥住。 邵婉扭头,还没问出他为何拽着自己,身子忽然失衡,整个人落入一方温热的怀抱。 慕时清揽住她的腰,感受到怀里女子的僵硬,低眸问:“冷?” 下意识的,邵婉绷紧身子,磕巴道:“嗯...嗯。” 记忆里好像没有人这么抱过自己,可对方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使她有种想要亲近的冲动。 慕时清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没管住手,冒犯了娇人儿,可抱都抱了,并不想松手。 “陪我呆会儿。”他脱下外衫,披在邵婉身上,隔着衣衫揽住她的腰,将人带到船头,像两只依偎的飞鸟迎风伫立。 邵婉从不知自己喜欢被人抱着,但怦怦乱跳的心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怎么了?”明知她羞赧,慕时清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了出来,眸中泛着不解,如一只披了老实皮囊的千年狐狸。 “我心口跳得厉害。”不懂掩饰的痴女当真同他聊起了心事,还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一见到你就紧张。” 绵延之上...慕时清蓦地缩回手,指尖似被熨烫,耳尖渐渐红了,一帧帧的记忆浮现脑海,全是女子在自己掌心妖娆绽放时的美妙。 可邵婉浑然不知自己的行为有了挑弄的意思,还捂着心口问道:“我是不是病了?” 慕时清握下拳头,忍住那股悸动,道:“我的婉儿会长命百岁。” 他的...婉儿... 邵婉斜睨他一眼,心口跳得更厉害了。 忖度着她刚刚的话,慕时清问道:“所以,你是因为紧张才躲着我?” “嗯。” 心里舒坦了,慕时清浅勾唇角,没有再问下去。 船舱内,宝珊站在窗前静静凝睇爹娘的背影,心里祈祷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眼前不自觉浮现陆喻舟的身影,默叹一声,为自己感到悲凉。 几日后,客船停泊在辰王府所在的城池前,宝珊一家人步上石砌的码头,因慕夭没有在辰王府暴露行迹,宝珊几人不在辰王的监视范围内,故而几人在去往客栈的途中并没有乔装易容。 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码头的船工里混进了陆喻舟的眼线。 在得知自己被慕时清和宝珊诓骗时,陆喻舟就已猜到他们父女会来黎郡接应慕夭,这也是为何从一开始,陆喻舟就没有将慕夭的行踪瞒下,因为跑的了和尚、跑的了庙,他们也跑不出亲情的牵绊,必然会在脱身后来到黎郡。 与自己不同,慕时清看重亲情,而宝珊渴望亲情。这就成了他们的软肋。 听完眼线的禀告,陆喻舟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继续与将士们探讨着黎郡的兵力分布。他们将在明日给辰王送上拜帖。 原本,身为钦差,该被一方节度使迎接才是,可辰王已猖狂自负到瞧不上任何朝廷来的钦差,不但不亲自来接,就连一个副将都没有派来。不仅是他,九大节度使中有三人都有同样眼高于顶的通病。但这恰好给了陆喻舟一行人熟悉地形的时间。 辰王府。 一身雪青色侍女服的小黑丫头照常来到耳房送药,腮边嵌着两个酒窝,“守卫大哥,劳烦开下门。” 守卫没好气地道:“喊谁大哥呢?隔墙有耳,我可不想让人误会咱俩的关系。” 嘴甜有何用?长得比煤炭还黑。守卫心里想着,脸色更为难看。 小黑丫头笑意不减,露出洁白的贝齿,“既然怕人误会,那你还是快些开门。” 守卫哼一身,转身解开锁链,放她进去了。 “砰。” 慕夭反脚带上门,冲着门板扮个鬼脸,蹦蹦跳跳来到床前,“殿下,我来了。” 赵祎从“昏迷”中睁开眼,缓缓坐起身,舒展起筋骨。自从喝了慕夭的药,他身上的软筋散已没了效力,如今行动自如,但碍于被监视,每天还是要假装昏睡。 慕夭坐在床边,递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殿下把这个喝了。” 赵祎瞥了一眼,沙哑开口:“这又是什么药?” “软筋散。”慕夭露出一抹狡黠,显然在说笑。 看着她的娇靥,赵祎狭眸微动,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今日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如今,慕夭成了他的传音筒,每次过来都会给他讲述外面发生的事情,比如朝廷的眼线已经成功潜入王府,与她取得了联系,随时等待出手救援,再比如九皇子赵澈假意前来投奔辰王,实则是为了与朝廷里应外合。 赵祎无法想象,若是这段日子里没有慕夭的陪伴,他将被寂寞折磨成什么样子。 再心向暖阳的人,也无法在不见光的囚室中度日,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阳光,反倒性子阴鸷。 慕夭将药碗抵在他唇边,“先把药喝了。” 没再纠结是什么药,赵祎闭眼喝下药汁,睁开眼时,唇齿间被塞入一颗饴糖,舌尖还碰到了女子的指尖。 慕夭收回手,在裙摆上蹭掉了指尖上的湿润。 见她如此,赵祎挑眉问道:“嫌我?” “哪有。”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察觉出男人的不悦,慕夭在心里腹诽一句小心眼,“我有一个好消息,殿下要不要听?” “讲。” 想起守卫那句隔墙有耳,慕夭倾身靠近赵澈耳边,吐气如兰道:“陆子均明日就会来到辰王府。” 是不是好消息?慕夭坐直身子,等着看他脸上的表情。 熟料,赵祎不但没表现出欣然,还蹙起眉头,“明早之前,辰王会将我转移到别处去。” 一听这话,慕夭慌了,下意识地握住他搭在膝头的手,“他会把你带去哪里?” 若是那样,她会不会寻不到他了? 对于慕夭的反应,赵祎有些诧异,“你在担心我?” 慕夭愣住,自己的确是在担心他,可被他这么一问,莫名有些心虚,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回来。 “殿下......” 赵祎攥着那只温热的小手,如浮萍与浮萍相遇,相偎相依不再孤单,“承认担心我,有那么难?” 因长期被囚,男人的声音偏于沙哑,偏偏带着不自知的诱音,令慕夭从尾椎酥麻到头皮。 她忽略掉异样,用另一只手挠了挠鼻尖,“殿下要是涉险受伤,我这两年的努力不就付之东流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单纯的担心他,慕小姑娘违心道:“若咱们能安然归朝,朝廷一定会重重褒奖我护君有功,官家也不会在追究我逃婚的事了。” “口是心非。”赵祎靠在床头闭上眼,似乎来了气性,不想再跟她聊下去。 被晾在一边的慕夭嘴一嘟,掐起腰,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白兔,“谁口是心非?殿下不要血口喷人。” 那激动的劲儿,就跟随时要说出“我不喜欢你,你别做梦”一样。 赵祎眼未抬,狠狠攥了一下她的手,惹得小姑娘娇呼一声。 被囚两年,手劲儿还这么大...慕夭抽回手,发现他掌心被自己的黑色胭脂染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赵祎斜睨一眼自己的掌心,又睨了一眼她雪白的指尖和黑乎乎的手掌,淡淡道:“一会儿出去别让人发现端倪。” 慕夭气不过,用另一只手在他脸上蹭了几下,吟笑一声,从衣袖里掏出小铜镜,“殿下看看自己。” 镜中的男子依旧俊美,却因长期见不着日光,皮肤有些苍白,为他添了一丝忧郁的美。 只是,脸上的黑色胭脂过于突兀。 赵祎抓起她另一只手,替自己擦净了脸,“若是能跟陆子均联系上,告诉他,不必为了救我让众将士涉险。只要辰王没动杀我的心思,我可以见机行事,逃离这里。” 在大局上,慕夭一向拎得清,“放心,我会转告给他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如今朝廷的人来了,你寻个时机离开辰王府。” 在自己的事上,慕夭却拎不清了,“我不。” “听话。” 慕夭低头把玩手指,嘀咕道:“就不,我要跟殿下一起离开。” 这又怎能不让赵祎产生旁的想法,他掐住慕夭的下巴,用拇指摩挲了下,“我只与我的妻子生死同行。” 这话像是将她推远,远离危险,又像是一个钩子,勾住她的心,让她想要成为他的...... 慕夭拍开他的手,哼道:“殿下要与妻子生死同行,我要与殿下回宫领赏,不冲突。” “......” 言语上略胜一筹,慕夭扬起脖子,像一只得意的小兔子,翘着唇离开了。 房门一开一翕,赵祎听见慕夭在巴结守卫,心下叹息,小丫头有勇有谋,却又糊里糊涂。 月明星稀,慕时清打点好一切,将妻女和外孙留在客栈,带着暗卫去拜会当地的旧友,想要从那边得到一些关于辰王的消息。 天字号房内,宝珊哄睡了邵婉和阿笙,一个人坐在窗边俯瞰小城的夜景。 倏然,屏风那边传来动静,宝珊起身走过去,见支摘窗被风吹开,发出咯吱的声音。 她俯身刚要合上窗,却见窗台外蹲着一只小猫,雪白的毛发,鼻子和爪子都是肉粉色的。 哪儿来的猫儿?站在窗台上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宝珊抓住它的后颈,将它拎进来,抱在怀里。 猫儿实在太小,柔弱无骨,宝珊推开门走到账台前,“店家,我捡到一只猫。” 正在敲算盘算账的店家瞥了小猫一眼,“很可能是哪位客人丢的。” “那就先放你这儿,等着谁来认领吧。” 放下猫,宝珊回了屋子,可没一会儿,店家就来敲门,说他对猫过敏,还是放在她这儿先养着吧。 宝珊推辞不了,抱着猫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喵——” 小猫发出一声叫,窝进她臂弯。 夜色中,姱容俊逸的男子靠在窗下的墙壁上,望着狭窄巷子上方的明月,眸色变得浅淡。 少顷,客栈掌柜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这位爷,小的按您的吩咐,把猫送还给那位娘子了。” “嗯。”陆喻舟撇给他一锭银子,交代道,“衣服拿来了吗?” “拿来了。”掌柜笑着收起银子,递给男人一套店小二的衣裳...... 当晚,慕时清回来,与宝珊聊了几句,带着暗卫住进隔壁。 鞍马劳顿,宝珊刚要回房休息,门外忽然传来掌柜的声音:“小娘子,小店蹿进一只仓鼠,好像在你开门时蹿你屋里了。” 仓鼠? 宝珊拉开门,见门外站着掌柜和一名小二打扮的男子。男子相貌平平,胜在气质清隽。 侧开身子,宝珊叮嘱道:“家母和犬子歇下了,你们动静小点。” “诶好。” 掌柜刚要迈进门槛,被店小二扯住后脖领拽至身后,只听店小二低声道:“外面等着。” 掌柜嘴角一抽,露出一抹尴尬的笑。 与宝珊擦肩时,店小二眸光微转,上挑的眼尾带着一抹深意。 宝珊没有察觉,为了与男子避嫌,靠在门边没有跟进去,看着他从客堂到湢浴又到卧房。 虽然卧房垂着帷幔,但宝珊还是觉得不妥,想要开口阻止,可男子已经走了进去。 静悄悄的卧房内,一只小猫正蹲在地上喝奶,一见来人,喵了一声。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小猫别出声。 帷幔被一只肉肉的小手拨开,旋即,帷幔里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左右看看,“咦”了一声,“小猫咪!” 男子赶忙跨前一步,仔细看着阿笙的脸,确认他无恙,又退回合适的距离。 突然见到陌生人,阿笙吓了一跳,却没有叫出声,只是眨巴着大眼睛呆呆地盯着。 这时,宝珊款款走进来,见男子在低头寻找着什么,没有起疑,走到床边抱起儿子,“要去如厕吗?” 阿笙摇摇头,指了指喝奶的小猫,瓮声瓮气地问道:“哪儿来的小猫咪?” “娘捡的。” “我想摸摸。” 犹豫一下,宝珊抱着他蹲在地上,教儿子轻轻抚摸小动物的头。 肉肉的小手撸了撸小猫,小猫立马倒在地上,眯起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阿笙觉得有趣,拍起手,“大圆有伙伴儿了。” 宝珊失笑,把儿子抱回床上,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男子,“找到了?” 男子没有回答,拎起一只疯狂往嘴里塞花生米的仓鼠,往客堂走去。 宝珊跟过去,刚想道一声“麻烦了”,忽然眼前一晃,身体不可抑制地向前栽倒。 可预期的疼痛没有来临,她被男子抱在臂弯,之后便没了知觉。 男子卸去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刀削斧凿的俊颜,放下仓鼠,横抱起宝珊去往对面的卧房。 混沌间,宝珊感觉呼吸困难,似有什么在攻陷她的唇齿,可她醒不过来,无意中发出一声呢哝,换来更为狂躁的攻城略地。 直到把女儿家的唇嘬红,陆喻舟才松开,靠在一旁平复呼吸。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对她,可许久不曾单独相处,一时间没有控制住。 看着眉眼如画的女子,陆喻舟心里钝痛,不是没办法将她藏起来,可真要那么做,她会更恨他吧。 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深深的无奈,陆喻舟握住宝珊纤细的手,抵在额头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髣髴,她将温柔小意留给了家人,把冷若冰霜全都给了他。 这些日子,他思忖良久,想要好好补偿她,可她会接受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只小白猫是他买给她和阿笙的,想让猫儿代替他陪在母子二人的身边,也算是他送出去的第一份手信。 天微微亮时,宝珊从桌前醒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至于昨晚的事,她有些记不清了...一声猫叫吸引了她的注意,低头看去,发现小白猫正依偎在她脚边,冲她喵喵叫着,好像是饿了。 给小猫倒完奶,宝珊推开支摘窗,随意扫了一眼街市,发现一身戎装的陆喻舟携着禁军侍卫打马经过,正朝着辰王府的方向而去。 她知道,一场无烟的博弈暗藏在了小城的晨曦之中。 第51章 风流 风和日暄,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宝珊从那人身上收回视线,砰地一声关上了窗。 似有所感,陆喻舟转眸斜眺,只瞧见了微微摇晃的纸窗。 前半晌,客栈内有贵客到访,是慕时清昨日拜会的友人,友人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犬子许浅诺,与辰王算是酒肉朋友,由他进府接人正合适。” 慕时清看向友人的儿子,微微颔首,友人口中与辰王是酒肉朋友的年轻人可不似外表看起来的吊儿郎当,相反,他精通音律,造诣颇深,能弹奏许多雅士悟不通的千古琴曲,只是后来在情场上受过重创,之后堕落烟花之地,琴音不再清越。 “久闻许大公子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会。” 一身烟色长袍的男子还以晚辈礼,“不敢当,今日能得见慕先生这样的风雅之士,晚辈三生有幸。” 随即又嗔了自己父亲一眼,“您就阴损儿子吧。” 慕时清笑着迎父子俩走入客房,并将宝珊叫了过来。 常年混迹风月场所的许浅诺略略瞥了宝珊一眼,眸中浮现惊艳,却在知道她连儿子都有后,失笑一声。 白发老者暗中踢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可造次。 许浅诺的名声一直不好,却因才华横溢、容貌俊美,被当地人称为黎郡绣城第一浪子。 这个称谓不免让人将他和汴京第一公子拿来作对比。 曾经有段时日,许浅诺因为活在陆喻舟的阴影下,烦躁不堪,几年过去,也就麻木了。 几人商量好救慕夭出府的对策,白发老者先行离开,叮嘱儿子不可在辰王府饮酒误事。 许浅诺啧一声,没有反驳父亲,但心里腹诽,不喝酒怎么当场调.戏小丫鬟,不调.戏小丫鬟怎么管辰王要人? 用君子的手段,岂不会让辰王起疑。 等父亲离开,许浅诺说出心中顾虑,“晚辈独自前去,那位慕姑娘怕是会抗拒的,不如前辈这边出个人,随晚辈一起去。” 慕时清一行人,除了宝珊,再无合适人选,可...... 看出慕时清的顾虑,许浅诺呵呵笑道:“晚辈虽名声不好,但不是虎豹豺狼,不会对身边人下手,这一点还请前辈放心。” 为了顺利带出慕夭,宝珊点头同意了。 回到客房,宝珊用胭脂易了妆容,丑得连阿笙都认不出来,之后,她随许浅诺返回许府,换上一套侍女服,与两名许府侍女并肩走在一起,主仆四人去往辰王府。 辰王府。 三间一启的王府大门恢弘气派,门上金钉熠熠闪闪,彰显家主的身份。一进门,视线被一块汉白玉影壁遮挡,上面的浮雕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巧匠之手。 辰王迎着陆喻舟等人走进内院,为众人讲解着自己对建筑装潢的见解。 钦差们假意恭维着,辰王笑呵呵道:“本王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不过,府中的一草一木确实废了本王不少心思。” 众人连连称赞,辰王看向不发一言的陆喻舟,眯起一双厉眸,“相爷觉得呢?” 似乎陆喻舟要敢说一句难听的,就会血溅当场。 迎上数十双眼睛,陆喻舟淡笑道:“只能说,本官与王爷的欣赏眼光不同罢了。” 辰王冷笑,这个回答很符合陆喻舟一惯的调调,迂回不直接,偏又不顺着你的意思。 走进迎客大厅,辰王没打算立马进入军务的探讨,而是传来了乐师,说是要为钦差们接风洗尘。 白日靡靡,多少让人感到不适应。钦差们一一看向陆喻舟,见陆喻舟只是执盏赏乐,也就不再纠结,与辰王探讨起乐理。 大厅之外,舞姬们面遮轻纱,穿着露肚脐的长袖舞衣,排成两排,等待被传唤。 正在王府做客的赵澈啃着浆果经过,看向身侧的王府嬷嬷,明知故问道:“有贵客?” 嬷嬷点点头,“听说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一年到头,来往的钦差不断,府中仆人习以为常,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中书令就另眼相看。 赵澈冲着嬷嬷咬了一口浆果,不料汁水飞溅,溅在嬷嬷的衣襟上,“抱歉啊。” 嬷嬷嘴角一抽,紫色的果汁染了痕迹,擦都擦不掉,“九殿下自个儿逛逛,老奴回去换身衣裳。” “好。” 赵澈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转头就压下了嘴角。 前院药房内,慕夭被炉火熏得直流泪,小跑出来透气,没等缓释过来眼睛的灼疼,就被人捂住嘴拉到角落。 “唔。”慕夭曲起手肘,去杵挟持她的人,却被对方扣住胳膊肘。 “是我。”赵澈小声解释一句,松开了她。 在府中,为了谨慎行事,两人从未单独见过面,慕夭揉着眼皮问道:“找我有事?” 看她在流泪,赵澈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不会叫人欺负了吧?还有人能欺负到汴京小辣椒的头上? “烟熏了眼睛。”慕夭还在流泪,一双月亮眸像沁了春水。 “陆喻舟带着钦差来了,正与辰王在大厅里听曲赏舞。”赵澈递上一件长袖舞服,“那些舞姬全是辰王打算讨好陆喻舟等人的,一会儿你假扮舞姬进去献舞,逮到机会坐在陆喻舟怀里,辰王必定会将你送给他,这样你就能安全离府了。” 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慕夭有点感动,这或许就是共患难的友情吧,“我不走,我要和太子一同离开。” “皇兄被辰王转移到府外的密室,派人严加看守,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你留在这里于事无补。” 赵祎猜得果然没错,一听钦差要来,辰王就将他送去了别处。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不免担心,“你知道太子被送去了哪里吗?” “嗯。”赵澈附耳对她说了一句。 思量片刻,慕夭拿过舞服,“你将地址告诉我,我借机转告给陆子均。” 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勇敢无畏,赵澈叹了一声,问道:“你口口声声不喜欢皇兄,却为他做到这个份儿上,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 又听见这句“口是心非”,慕夭愣了一下,弯弯的眼中闪过一抹赧然。 倏然,门侍走进内院,向辰王禀告说许府的大公子前来讨酒。 辰王摆摆手,“让人陪许大公子先去花园逛逛,就说本王这边有客,等招待完了就过去找他。” 得了指令,门侍匆匆离开。 许大公子...... 陆喻舟饮啜一口茶汤,猜到了对方是被称为黎郡绣城第一浪子的许浅诺,早在刚登岸时,他就让人打听过慕时清在此地有哪些朋友,包括许浅诺的父亲。 许浅诺此时过来,难免不让陆喻舟想到更深层面的用意。 “本官久闻许大公子之名,既然有幸遇见,不如请他过来探讨一下乐理。” 辰王朗笑道:“既然相爷开了口,那本王自然愿意卖这个人情。来人,快请许大公子过来。” 侍女快步离开,半晌后,急匆匆跑回来,“不好了王爷,许...许大公子缠上了前院的一名烧火丫头。” 在场之人唏嘘,他这浪子的头衔真没起错,大白天也原形毕露。 辰王对此见怪不怪,前几年放纵时,时常与许浅诺在青楼里饮酒作乐、左拥右抱,对他的为人清楚得很,“哪个丫头?” 侍女蹙眉,“就是隔三差五往内院送药的小黑丫头。” 辰王差点呛到,许浅诺这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想吃点特别的下酒菜? 众人各怀心思,陆喻舟靠在凭几上,转着玉扳指,像是看透一切,没有任何不适感。 他们口中的小黑丫头,大抵就是许浅诺受慕时清所托,今日要带出府的人——慕夭。 当许浅诺歪歪扭扭走进大厅时,正值酒酣,唇舌含糊道:“王爷...我瞧着你府中那个黑丫头别有一番风味,不如让小弟尝尝鲜儿,嗯?” 辰王嗔一眼,“瞧瞧谁来了,还在这儿撒欢,快过来行礼。” 许浅诺一手拽着小黑丫头,一手摇着扇子,晃晃悠悠走到陆喻舟面前,辨认许久,大笑一声,“这位看着好生贵气,可是汴京来的陆宰相?” 陆喻舟淡淡睨他一眼,眼波流转,落在小黑丫头身上,俊眉一挑。 慕夭在心里把许浅诺骂了一百八十遍,她正按着赵澈的计划,想要换上舞服进来给陆喻舟通风报信,结果就被许浅诺缠上,为了不被人识破,慕夭让赵澈先行离开,自己对这个登徒子拳打脚踢,对方却紧紧扼着她的手腕不放手。 不过正好,让她见着陆喻舟了。 不按常理出牌的许浅诺,遇见了更不按常理出牌的慕夭,当即傻了眼,只见慕夭向前扑在地上,抱住了陆喻舟的腿,“这位大人,要替小女子做主啊!” 众人:...... 慕夭用脚蹬开许浅诺的手,趴在地上拽着陆喻舟的衣裾,使劲儿冲对方眨眼睛,“小女子是清白之身,不想被一方恶霸糟践,求大人行行好,救救小女子!” 怕陆喻舟认不出她,她干脆爬起来,搂住了陆喻舟的脖子。 众人:...... 陆喻舟拧着剑眉,刚要扯开她,却听她附耳将太子的踪迹讲了出来。 润眸一敛,陆喻舟假意推开她,“放肆。” 辰王赶忙让侍卫上前拉开慕夭,训斥道:“大胆贱婢,拖出去。” 慕夭佯装惊恐,刚要去求陆喻舟收留,却被许浅诺搂住肩头。小姑娘瞪大眼,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猫,就差伸爪子了。 突然,裙带被人拉了一下,她扭头看向许浅诺身后的三名侍女,目光落在悄悄拉她裙带的女子身上。 那双妙目似曾相识。 慕夭张了张嘴,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宝珊冲她小幅度摇头,示意她要冷静。 两年未见,一对小姐妹对彼此都有叙不完的思念,怎奈时机不对,只能按捺下冲动。 随着慕夭短暂的一瞥,陆喻舟也将目光落在了许浅诺身后那个面色蜡黄的侍女身上,女子看起来平淡无奇,腰线还有些臃肿,可那双一直躲闪的眼睛...... 薄唇扬起一抹弧度,陆喻舟端起茶盏,冲辰王示意:“王爷不是说后面有水袖舞吗?” 这个台阶给的恰到好处,辰王也免去了费嘴皮子的功夫,笑呵呵请许浅诺落座,拍了拍手,道:“传舞姬。” 随着舞姬鱼贯而入,仆人们撩下帘子,遮蔽了门窗透过来的光线,又燃起红灯笼,周遭立即陷入纸醉金迷。 舞姬的曼妙身姿被映在墙壁上,辰王的幕僚们看得津津有味,唯有辰王暗中观察着陆喻舟的一举一动,想看看他对美色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哪曾想,他眼见着陆喻舟扯过许浅诺身后的侍女,按坐在腿上。 辰王一哂,也看不清那女子的相貌,但心里对陆喻舟放松了警惕,好色之徒有何惧! 对于陆喻舟的举动,许浅诺几乎是下意识去抢人,“兄台这就不地道了!” 陆喻舟揽着宝珊的腰,对许浅诺淡笑,“只准许大公子抢别人的侍女,就不准我抢你的侍女?” 说着,他狠狠掐了一下宝珊的腰,不再搭理许浅诺,更不理会一旁的慕夭。 宝珊坐在男人的腿上,身体僵直,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 “腰挺粗。”陆喻舟捏着宝珊腰上的棉花,低笑道,“不嫌热?” 为了乔装易容,宝珊在腰间放了许多棉花,原本就热,被男人搂住之后热得香汗淋漓。 陆喻舟故意装出没认出她,笑问道:“叫什么名字?为何进了许府为婢?用爷赎身吗?” 从不知陆喻舟也有油腔滑调的一面,怔忪之后,宝珊开始挣扎,心里不是滋味,“公子请自重。” “你声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陆喻舟推开茶盏,端起酒觞放在她唇边,“喝了。” 宝珊沾酒会晕,哪里敢饮酒,抬起纤纤素手推开,“奴婢不会。” 陆喻舟摸了一下她后背的薄衫,全是香汗,“你很热?” 说着话,那只修长的大手不老实地嵌进裾摆,扯出一团棉花,“这是什么?” 宝珊面红似滴血,幸亏室内光线不足,遮蔽了窘态。 陆喻舟将她腰上的棉花尽数扯了出来,双手掐住那截不盈一握的细腰,调侃道:“姑娘深藏不露么。” 要不是还在辰王的底盘上,宝珊真想拿起酒觞扬他脸上。 酒桌上的陆喻舟竟是如此孟浪,让她震惊的同时,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失望。 宝珊扪心自问,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情投意合,不该生出失望才是。 嫌屋里不够阴暗,尽不了兴,辰王让人在门窗上又蒙了一层帘子,这次室内堪如冥夜,舞姬们也按照辰王的吩咐,朝钦差们伸出了涂了蔻丹的手。 当一名妖娆舞姬靠近陆喻舟时,陆喻舟将宝珊挡在自己面前,温柔笑道:“替我挡挡。” 宝珊气得不轻,想起身却被男人按了一下绵延。身体本能地蜷缩,不敢再动弹。 见舞姬知难而退,陆喻舟摩挲着宝珊的后颈,感受着她的不安。那双带着浅笑的眼里泛起浓浓的无奈。 曲终时,陆喻舟轻轻推开怀里的人儿,冲辰王举了一下杯。 辰王抬手回敬,心想着这位大启皇朝最年轻的中书令也不过如此,而且挑选美人的眼光还特别差。 回到许浅诺身后,迎上慕夭关切的目光,宝珊木讷地摇摇头,不自觉瞥向陆喻舟的方向,与自己的狼狈不同,男人显得自若许多,将逢场作戏拿捏的刚刚好。 心里泛起自嘲,这个男人向来薄情,对他生出失望,只会让自己难受。 罢了罢了,好在他没有认出自己。宝珊拢了一下被男人弄乱的长发,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 全程,陆喻舟都没有再看过来。 筵席结束,辰王让人张罗住所,被陆喻舟回绝了,“城中有驿馆,我等还是按规矩来吧。” 辰王也不为难,在驿馆附近安插了眼线,但显然戒备心不高。 这边放松警惕后,给了陆喻舟“金蝉脱壳”的机会。他让替身住在驿馆中,自己带着暗卫消失在了眼线的眼皮子底下。 一辆马车驶在长街中,被拥挤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许浅诺掀开帘子,带着两名婢女跳下车,并吩咐车夫将剩下的两名女子送回住处。 得知许浅诺是来救自己的,慕夭放下戒备,拱拱手,“今日误会大公子了,改日必定登门赔礼。” “不必。”许浅诺摇开扇子,端的是风流倜傥,“两位娘子不必与许某客气,慕先生与家父是至交,慕先生有难,家父绝不会袖手旁观。” 慕夭点点头,抱拳道:“日后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令尊和大公子尽管开口。” “好。” 道别许浅诺,马车缓缓驶行,慕夭撩下帘子,转身抱住宝珊。 两个姑娘在昏暗的车厢内紧紧相拥,间断两年的情意如蔓藤新生,缠绕在一起,葳蕤茂盛。 等听完这两年发生在彼此身上的事情,两人又是一阵感慨。 慕夭揉揉宝珊的头,“比起我,你更辛苦。” 一个孤女带着一个襁褓之婴生活在市井中,即便有暗卫保护,期间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宝珊摇摇头,比起自己,慕姐姐每日生活在刀尖上,更为不易,“慕姐姐,我还有一事相告。” 慕夭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宝珊弯唇,“我查到自己的身世了,我是慕先生的女儿。” 简短的一句介绍后,宝珊舔下唇,眼底含笑地看着慕夭。 愣了许久,慕夭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宝珊。 宝珊捧起她的脸,替她一点点擦去脸上的黑色胭脂,“堂姐,你还没懂小妹的意思吗?” 堂姐? 慕夭又在心里捋了一遍,她是慕先生的女儿,慕先生是自己的二叔,那...... 后知后觉的慕小娘子张开檀口,眼眶渐渐湿润,激动地扣住宝珊肩膀,“你再说一遍,你是谁的女儿?” “慕先生。” “啊。” 慕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一把抱住宝珊,语无伦次地抒发着激动之情。 宝珊回抱住她,泪意盈盈,“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好姐姐。” 当慕时清瞧见宝珊挽着慕夭的手走进来时,向来淡然的男子也忍不住泪意,快步走下旋梯,与扑过来的小侄女拥在一起。 “二叔,呜呜呜,二叔”慕夭哭成了泪人,忽略了周遭看热闹的食客,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 慕时清拍着她的后脑勺,嗓子酸涩,比起宝珊,他对慕夭多了一份长辈的责任,在慕夭失踪的初期,他夜不能寐,自责不已。 如今,倦鸟归林,他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夭夭,该回家探望爹爹了。” 提起自己的父亲,刚刚憋住的泪意再次决堤,慕夭哭得不能自己,“嗯,我想爹娘了。” “好,二叔带你回家。” 虽然想念亲人,可慕夭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走,“等救出太子,我们一起回汴京。” 慕时清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劝说,“好,二叔陪着你。” 慕夭傻乐一声,抹了一下眼角,有亲人在,真好。 视线忽地一瞥,她瞧见二楼的廊道上站着一个粉裙女子,女子还牵着一个白胖白胖的小郎君。 虽然两年未见,可慕夭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小郎君。 “阿笙......”慕夭难掩激动,提着裙摆跑向二楼。 阿笙懵懂地盯着楼下的娘亲,见娘亲冲自己比划一下,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的姨母呀! 小家伙从邵婉手里抽回手,对了一下手指,然后忍着羞涩跑向旋梯口,大着胆子唤道:“夭夭姨母。” 慕夭蹲下来,一把抱住跑来的小胖墩,由内而外的欢喜。 虎口脱险,惦念的人们尚且安好,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没有陪伴阿笙走过花明柳媚的春日,那就陪他走过鸟语蝉鸣的夏日吧。 一顶墨绿小轿停在客栈外,陆喻舟掀开轿帘,望了一眼里面的情景,将那套店小二的衣裳拿了出来 第52章 温柔 夜雨敲窗,带着沁凉,一家人围坐在食桌前闲话家常。 今夜畅快,慕时清要了两坛酒,为大家伙一一斟满,还招呼着暗卫们入座。 阿笙看着酒坛从自己面前略过,一着急,拽住外公衣袖,“阿笙也要喝。” 慕夭将酒碗推到阿笙跟前,“那你蘸一口。” 阿笙伸出食指,蘸了一下清冽的酒水,放进嘴里嗦了一口,立马咧嘴吐舌头,“辣。” 众人被逗笑。 宝珊递给儿子一碗奶露,“吃这个。” 阿笙拿起勺子,别扭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缓释了舌尖的刺激。 隔壁桌,一名店小二打扮的男子正在给食客上菜,一见宝珊和慕夭对饮白酒,剑眉一皱,不小心将烫洒在桌子上。 那桌的食客有些强横,一把拽住男子衣襟,“没长眼啊?” 男子目光一盱,带着几分威严,吓退了想要动粗的食客。 突然,阿笙对着男子的背影唤道:“小二叔叔......” 一桌人热闹的喝酒,只有阿笙漫无目的地到处瞧,视线忽然定格在男子高大的背影上,总感觉他和自己的陆叔叔很像。 听见阿笙的声音,男子顿了一下,快步走向灶房,没再出现过。 想起陆叔叔,阿笙小手一攥,抹着眼睛哭起来。 听见哭声,宝珊赶忙放下筷箸,温柔问道:“怎么了?” 其他人也看向阿笙,露出关切的目光。 阿笙窝进宝珊怀里,呜咽道:“想叔叔,叔叔......” 众人心情复杂。 宝珊抱起阿笙,走向旋梯,柔声哄着。 小家伙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笑嘻嘻地跑回桌前,递给每个人一颗饴糖,又爬上长椅,扒拉起碗里的饭菜。 慕夭扭头看向宝珊,嘎巴嘴道:没事吧? 宝珊弯下唇,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心里泛起苦涩,端起酒杯,喝了好几口。 酒足饭饱,宝珊扶着迷迷糊糊的慕夭躺在床上,为她拉上被子,又把阿笙起来,放在慕夭身边,“今晚陪姨母睡。” 阿笙叉着小短腿,“外婆呢?” 客栈的床不大,容不下四个人,慕时清将邵婉带去了自己的房间。可这些话,宝珊不好跟儿子讲,她一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蛋,一边对儿子道:“外婆有地儿睡。” “喔。”阿笙小大人似的拍了拍慕夭的手臂,“姨母乖乖睡。” 今夜开怀,慕夭这会儿睡得正香,被冷不丁拍了两下,抬手就抱住了小胖墩,枕在他的背上。 被当成枕头的阿笙哼哧哼哧爬到一侧,抱着布老虎躺下,没再打扰慕夭。 宝珊今夜也饮了几杯,酒量太差的她已经开始头重脚轻了,可屋里的小白猫不知去了哪里,她只能走出房门去寻猫。 暗卫瞧见她,关切道:“小姐要去作甚?” 听见一楼传来猫叫,宝珊耷着眼皮道:“找猫。” 眼前的女子明明已经醉了,偏偏面色还未陀红,叫人看不出醉态。加之暗卫为了避嫌,不敢多看宝珊一眼,是以,没有把她的醉意当回事儿,继续把守在门口。 宝珊提起裙裾走下旋梯,脚步不太稳。 时至冥夜,一楼用膳的食客极少,宝珊左右看看,从一张桌子底下瞧见了通体雪白的小猫。 妙目一嗔,冲着小猫走过去,可摇曳的裙摆吓跑了小家伙。 无奈之下,宝珊顺着它蹿跑的方向追去,跑进了一间杂物室。 找了一圈,并未见到小猫,宝珊转身想要离开,可就在这时,门外昏暗的灯火被逐渐闭合的门板遮住了...... 此刻,屋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那只躲在角落的猫儿眼。 “咯吱。” 一抹身影走进来,用脚带上门。 醉意上头,宝珊没意识到危险,寻着晶亮的猫儿眼走去,想要抱起小猫,却被闯入者揽住腰身。 身体本能的抗拒,宝珊才反应过来屋里有个人,“你是......” 身着小二衣衫的陆喻舟掏出一颗夜明珠,照亮自己的脸,“你说我是谁?” 宝珊眨了眨眼,看着已经卸去易容的男人,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从未见她醉成这样,陆喻舟收好夜明珠,想要将人打横抱起。 可宝珊忽然反应过来他是谁,一把将他推开,“别碰我。” 明明是她用力推人,可自己脚下无力,趔趄着向后倒去,被男人勾住了细腰。 无视她的挣扎,陆喻舟将她逼至一张闲置的空床前,俯身压住,“下次不许喝酒。” 出门在外,就这点酒量也敢贪酒?陆喻舟心里对慕时清有些埋怨,难道不知自己女儿沾酒就倒么。 杂物间密不透风,加速了酒气的发酵,宝珊醉得浑身无力,渐渐失去理智,“唔,你身上有股味道。” 味道?汗味? 陆喻舟平日里洁癖,即便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也不会让自己出一身的臭汗。他撑起上半身闻了一下衣衫,并没有汗味,反倒有一股沉香的味道。 宝珊迷糊道:“跟陆喻舟身上的味道一样。” 男人几不可察地舒口气,俯身在她耳边问道:“那你喜欢吗?” 宝珊一口否定:“讨厌死了。” 男人复杂的表情被夜幕遮挡,否则宝珊一定会瞧见对方破功的一瞬。 夜明珠被搁在床头,陆喻舟俯身看着宝珊那张娇媚的小脸,滚了滚喉咙。 虽然地方和时机不合适,但他的身体有了真实的反应。 门外响起掌柜不成调的音色,在宁谧的夜晚格外突兀,偏偏,那曲子哼得那叫一个响亮,还带着破音,逗笑了宝珊。 冷若冰霜的女子忽然对自己笑了...虽然这笑不是因他所起,但确确实实是冲着他笑的。 陆喻舟怔愣住,心情舒悦不少。长指掐住女子的下巴,低声问到:“为何讨厌陆喻舟?” 宝珊双手握住男人手腕,使劲往一侧扯,“...你掐疼我了。” 细若蚊呐的一声抱怨,带着憨醉之态,莫名有些可爱。 陆喻舟松开她,坐在一侧,后背靠在冰凉的墙面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不得不曲起来。 木床本就不大,被他占了大半,宝珊蜷缩成团,脸歪在手背上准备入睡。 醉酒的她没有一点儿危险的意识,这让陆喻舟既好笑又生气,今日遇见的若是旁人,怕是要吃大亏了。 大手拍了她一下,“起来,跟我说说,为何讨厌陆喻舟?” 侧臀一疼,宝珊哼唧一声,扭了扭身子,此刻比猫儿还慵懒无骨。 陆喻舟拽她坐起来,谁知她歪歪扭扭竟趴在他肩头,呢喃道:“陆喻舟嫌我身份低...总欺负我...” 这话像一把钢刀,插进男人的心坎,生疼生疼的。陆喻舟抚着她细腻的脸蛋,“他没嫌你身份低。” “他嫌了。”宝珊呜咽一声,搂住他是手臂当靠枕,闭着眼睛道,“他还出尔反尔,多次欺骗我。” 这倒是真的。 对陆喻舟的控诉像开了洪闸,宝珊伸直腿,开始在男人耳边嘀嘀咕咕:“他还让我当外室,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人当外室?真怕阿笙长大后,得知自己娘亲给他人做过外室,会心生自卑。” 她不怕自己被闲言碎语打扰,就怕儿子被人阴损埋汰,在外面抬不起头。 女子在漫漫长夜中发出一声叹息,“若是那样,我会自责一辈子。” 陆喻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亏欠,他揽住宝珊肩膀,歪头靠在她额头,感受着她额上的温度,“那我就用一辈子来弥补你们母子。” 这一刻,他想通了,既然爵位能护住一个人的体面,那为何不让阿笙继承爵位呢,也许这样,阿笙长大后就会少一些自卑。 只要能消除阿笙的自卑,他愿意做家族的罪人。若是长老们不同意,他就等待时机,立功封王,自立门户,可以将王爵传给阿笙。 耳边传来宝珊的轻喃:“阿笙是无辜的。” 陆喻舟蹭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也是无辜的,一切全赖我。” 今日实在太过疲倦,加之情绪起起伏伏,宝珊觉得浑身不舒坦,反手捶起后背。 陆喻舟起身下床,让她躺平,弯腰为她揉捏腿脚。生平第一次伺候人,竟觉得很满足。 手上的力道不算小,却捏得宝珊很舒服,半梦半醒的人儿喟叹一声,像猫儿一样伸了一个懒腰。 胸前的绵延较之从前更为饱满,腰线也更为曼妙,陆喻舟觉得喉咙发干,偏开头,尽量让自己心无旁骛,不生杂念。 一双绣鞋被剥离玉足,陆喻舟坐在床边,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脱去了包裹其上的足袜。 女子的脚秀气小巧、娇嫩柔滑,跟男人的手差不多大。 陆喻舟毫无察觉地弯了一下嘴角。 她的脚有些凉,想是气血不活络,陆喻舟起身走出杂物间,没一会儿端着一个盛水的铜盆进来,蹲在床边,将她的脚浸泡在水里,轻轻为她按压脚底。 睡梦中,宝珊感觉脚底痒痒的,不自觉蜷缩起脚趾。 沐足后,宝珊侧身沉睡。 看着女儿家的一对玲珑足,陆喻舟俯身亲了一下。 第53章 真心(二更) 暗卫从杂物间找到宝珊时,屋里早没了陆喻舟的身影,只见宝珊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一张薄毯,身侧还窝着一只小白猫。 暗卫互视一眼,不敢僭越,合上房门守在门口。 皎月悬空,倾洒一地银芒。陆喻舟孤身一人走出客房后院,径自走向停在巷子口的墨绿小轿,哪知,树影中忽然蹿出一人。 扇面划过高挺的鼻梁,陆喻舟被迫后退,一缕扬起的发梢被扇面割断,飘飘然地落在青石路面上。 后巷昏暗的灯火中,慕时清一身白衣,手执折扇,面容淡淡地凝着他。 昔日师徒像是快要反目成仇,在寂静的深夜中对峙。 短暂的诧异后,陆喻舟躬身作揖:“先生别来无恙。” 夏夜的风并不冽人,反而带着缱绻柔情,环绕在剑拔弩张的两人周身。 慕时清收好折扇,别在腰间,抱臂靠在对面的矮墙上,“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我父女的行踪。” 陆喻舟淡笑,“弟子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先生抓包了。”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这是一场狐狸与狐狸的对弈,双方都在脑海中快速辨析着对方的弱点以及能够妥协的地方。 最后还是慕时清先开了口:“如何识破的?” 陆喻舟也不相瞒,“弟子在培养暗卫前,就会教他们如何传递重要消息,若是连最初的考验都不能通过,也成为不了弟子的暗卫。” 这话听着颇为狂傲,但偏生出自陆喻舟的口,又不会让人觉得他自负。 既然已被识破,那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慕时清哼笑一声,“说吧,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小女?” 陆喻舟狭长的眼型微微下弯,“弟子不会放弃宝珊。”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对小女苦苦纠缠?”慕时清跨前一步,脸上的神情越发严肃,“别对我说是因为亏欠,想要负责到底。” 在慕时清看来,这通常是男人用来搪塞女人的话,也是对女人的伤害。 面对逼问,陆喻舟垂了一下眼帘,随即迎上慕时清的眼睛,“弟子若说对宝珊动了真心,想要呵护她一生,先生会信吗?” 闻言,换作慕时清缄默。 被很多人认为薄凉寡性的陆喻舟会对一个单纯的姑娘动真心?说起来,慕时清并不相信,但骄傲如陆喻舟,若是不喜欢,又何必自讨没趣? 那日在码头,自己亲眼看着他从马背上吐血坠落,那个场景是骗不了人的。 没等到慕时清的回答,陆喻舟退后一步,再次作揖,这一次,语气较之诚恳许多,“弟子知道自己有多混账,伤害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让她承受了很多闲言碎语,但谈及后悔已是无用,弟子希望用余生去偿还这份亏欠,也希望用余生去证明自己的真心。” 余生很长,他相信自己能够让宝珊走出阴霾,让阿笙拾起自信。 静默良久,久到陆喻舟弯着腰都感到背疼,才听见慕时清的答复。 “不行。” 一抹冉起的期待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陆喻舟面色未变,“行与不行,要宝珊说了算。” 慕时清泛起冷笑,“你觉得,宝珊会原谅你?” 一想到宝珊从产子到独自抚养阿笙长大的情景,慕时清就怒火中烧,“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不配做宝珊的父亲,而你,更不配留在她身边。你府中的事,我略有耳闻,缃国公看不上宝珊,那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我也看不上缃国公这个亲家公。我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劝君一句,莫再纠缠,否则撕破脸,对谁也不好看。” 说罢,大步离开,胜雪的白衣头一次让陆喻舟感到陌生又疏离。 陆喻舟靠在矮墙上,微微仰头,漆黑的瞳眸映出一轮孤月。 次日一早,宝珊从客房的大床上醒来,头脑发晕。 见她醒了,一身清爽打扮的慕夭端来稀粥,“趁热喝了。” “昨晚......”宝珊捏了一下侧额,依稀想起一抹挺拔身影,她不确定那人是谁。 “你昨晚醉了,入了陆喻舟的瓮,被二叔抱了回来。”慕夭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那只小白猫,多半是陆喻舟带来的。” 宝珊错愕,没想到陆喻舟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们。 “不过也不必担心,有二叔和我在,量他本事再大,也再带不走你和阿笙。”慕夭端着碗喂她,“把粥喝了,我也好出发去救太子。” “姐姐要同谁去?”宝珊端过粥,关切地问。 “二叔通过许家家主联系到了不少门生,我们今早汇合,务必将太子救出来。” 说这话时,女子眼中泛起熠熠柔光,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宝珊知道自己没有救人的本事,没打算去扯后腿,叮嘱慕夭几句,带着邵婉和阿笙目送叔侄离开。 日光笼罩着街道上的行人,宝珊的视线却一直黏在叔侄身上,直到他们消失在街头,也不曾收回。 一旁的邵婉扯了扯宝珊的衣袖,“他们要去救谁?” 宝珊弯唇,“他们要救的人,是大启的希望。” “轰隆——” 黎郡绣城艳阳高照,汴京却电闪雷鸣。 官家从噩梦中醒来,惊魂未定,梦里有个穿着红兜衣的小娃娃,跟自己长得很像,可小娃娃的眼睛看起来很是空洞,看着有些慎人。他掀开帷幔,看了一眼天色,已过了上早朝的时辰。 自从铩羽而归,他就疏于朝政,时常以各种理由不上朝,已经养成了习惯。 听见动静,徐贵小跑进来,“官家?” 官家披上龙袍,面沉如水,“朕最近总是梦见小孩子,今儿你让钦天监的人过来一趟。” “诺。” 可没等钦天监的人过来,刑部和太医院的人先到了。 “官家,弦儿害喜了。” “轰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官家哐当坐在床沿。 绣城的一座密室外,几名侍卫正在巡逻。 慕时清等人潜伏在杂乱的灌木丛里,伺机而动,他们没有选择黑夜,而是选择了辰王警惕性不高的白日。 与他们不谋而合的,还有陆喻舟和禁军侍卫。 当两拨人撂倒密室前的看守时,默契地选择了配合。 密室阴暗,有三个岔口,陆喻舟、慕时清和许浅诺分成了三拨。 慕夭与陆喻舟一拨,身后跟着三名暗卫,五人沿着石壁行进,当听见锁链声时,几乎同时拔出佩刀,徐徐向前挪步。 蓦地,身后的暗卫不知触碰到了什么,一只铁笼从上方落下,陆喻舟健步逼近慕夭,将她托了出去,其余三人被铁笼罩住。 这边触碰了机关,辰王的侍卫必定有所警惕。被困的三人当机立断,让陆喻舟和慕夭迅速离开,“相爷不能被锁在这里,救出太子要紧,快走!” 陆喻舟握了一下拳头,指骨发出咯吱声,忍下冲动,拉着慕夭原路返回,又从另一个岔口走了进去。 可没等他们追上前面的人,就见许浅诺等人捂着口鼻向外跑。 有迷烟。 两人快速退了出去。 待到第三个岔口,几人没有贸然进去。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才并肩走了进去。 “喂,”慕夭边走边问,“若是辰王用你交换太子,你愿意吗?” 陆喻舟淡淡道:“我不做没意义的假设。” 话虽如此,可男子的脚步未停。 慕夭忽然觉得,陆喻舟那股少年义气又回来了。 前方出现兵刃交接的声音,几人快步向前,加入了打斗。 牢房里,辰王侍卫想要带着赵祎从后门逃离,可刚靠近赵祎,就被赵祎用手上的锁链扼住了脖子。 侍卫大惊失色,没想到太子已经恢复了体力。 当慕夭冲进来时,赵祎已经从侍卫的身上找到钥匙,解开了锁链。 “殿下!”慕夭扑过来,差点摔在男人身上,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腕,“我们走。” 赵祎双腿本就有疾,这两年又没有得到医治,导致腿疾加重,仅靠慕夭是扶不住他的。 这时,陆喻舟踹开一个侍卫,快步走进牢房,二话没说,架起赵祎的一条胳膊,与慕夭合力将人扶了出去。 一见他们得手,慕时清下令道:“不可恋战,撤!” 众人为太子杀出一条血路。 赵祎手捂胸口,艰难地向外走着,当看见为自己受伤流血的将士时,一双长眸泛起猎杀的光。 他定会让背叛者百倍偿还! 当久违的日光映入眼帘时,赵祎微微眯眸,摊开掌心感受着这股温暖。 陆喻舟将他们送回客栈,叮嘱道:“太子被劫,辰王必定认为是我所为,我也顺势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们暂且躲在此处,等时机成熟,我会派人送你们登船。” 赵祎问道:“那你呢?” 为了杀一儆百,辰王是不会放过陆喻舟等人的。 陆喻舟拍拍他肩膀,“我自有计策对付他,殿下只管养好身子。” 等陆喻舟要离开时,赵祎喊住他,“请替孤将这次被困的将士尽数救出来。” 背对着他们,陆喻舟“嗯”了一声,阔步离开。 当在廊道上与宝珊相遇时,男人眼中的柔情让宝珊觉得别扭。 可他刚带伤荣归,宝珊并不想给他脸色看。优美的鹅颈微微一弯,算是打了招呼。 对于她的回应,陆喻舟心里涌入一股暖流,却因情况紧急,没有逗留的时间。他放低声音道:“等我。” 宝珊愣了一下,扭头时,男人已经步下旋梯。 谁要等他...... 然而,没等陆喻舟走出客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 “陆叔叔!” 陆喻舟蓦地转身,见阿笙拎着布老虎小跑过来,带着眼泪花。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喻舟蹲下来,抱住了奔过来的小团子。 第54章 定亲 打从陆喻舟走进客栈,阿笙就瞧见他了,只是人太多,不好意思过去,一直站在房门前,希望他能瞧见自己,可他一直来来回回的忙活,根本没低下过头。 阿笙心里着急,又害羞不敢上前,直到瞧着他大步离开,才一着急冲了过去。 抱着热乎乎的胖团子,陆喻舟忽然找到释放疲惫的宣泄口了,下巴抵在胖团子的肩头,不想松开手。 被自己喜欢的陆叔叔抱着,阿笙难掩激动,颠着胖墩墩的小身板问道:“叔叔是来接阿笙去汴京的吗?” 小家伙仍还记得那个承诺,陆喻舟怎敢忘记。 “等叔叔忙完这边的事,就带你回汴京,去见......” 去见祖父。 可一想到自己父亲不待见宝珊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去见谁呀?”阿笙撑开十根手指,拍了拍男人的脸,眉眼弯弯,天真烂漫。 陆喻舟握住他的小肉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儿子跑下来,宝珊自然要下来带走儿子,可阿笙拽着陆喻舟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松开,“阿笙想跟陆叔叔去汴京。” 小家伙声音软绵,带着小心翼翼,生怕惹怒娘亲,可心里那点小侥幸逐渐发酵,希望娘亲答应他的请求。 宝珊心里不是滋味,试着去碰儿子的手臂,“陆叔叔事忙,你先跟娘回去。” 已经许久未见陆叔叔了,是真的想念,阿笙勾住陆喻舟的手臂,咧嘴就哭。 平日里的乖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令人动容。 赵祎坐在二楼廊道上,凝着小小的团子,忽然问向身侧的慕夭,“他们会不会是亲父子?” 慕夭一噎,转头摸摸鼻尖,“不是......” 作为旁观者,赵祎没去纠结他们的血缘关系。 后半晌,慕夭寻到木匠打造了一把轮椅,扶着赵祎坐在上面,“殿下试试合适吗?” 在外人眼里,慕夭这两年变得愈发贤惠,快成赵祎的贤内助了。 浑然不觉自己深陷其中的慕小姑娘蹲在赵祎面前,笑道:“殿下腿长,这轮椅显然矮了。” 突然被夸腿长,赵祎有些不自在,“先凑合用吧,辛苦你了。” 脸颊浮现两片可疑的粉云,慕夭起身跑开,还欲盖弥彰道:“我去看看饭好了没。” 鬓上的蝴蝶坠子一闪一闪,闪进了男人的眼底。赵祎收回视线,看向走来的慕时清,颔首道:“这次多亏了先生。” 慕时清摇了摇头,自然而然地推动轮椅,谈起要事。 陆喻舟坐着轿子回到驿馆门前时,发现辰王府带着大批侍卫前来质问。 “相爷今早去哪儿了?” 驿馆被围得水泄不通,陆喻舟掀开轿帘,信步走向门口。 见他不回答,辰王认定他心里有鬼,大声质问道:“本王在问你话,你聋了吗?” 那语气带着愠气和肃杀,换作旁人,怕是要打怵了,可陆喻舟像是没事儿人,淡声道:“在附近走走。” “附近有什么好逛的,你当本王是三岁幼童?!” 陆喻舟转眸,上挑的眼尾蕴着鄙夷的光晕,“本官是朝廷钦差,替官家体察一下民情,也要经过王爷首肯?王爷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跟着辰王一起来的赵澈假意怒斥:“陆喻舟,你放肆!我舅舅乃先帝御封异姓王,手握三十万雄兵,哪里是你可以顶撞的!” 这话激起了钦差们的不满,两拨人开始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辰王心里烦躁,他是来调查太子的行踪,不是来跟钦差们逗嘴皮子的,一气之下,拔出佩刀,“都给本王住口,否则,休怪本王动粗!” 辰王的佩刀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传言开鞘必要见血养刃,可没等刀刃伤人,就被另一把刚刀压制住了锋芒。 与其同时拔出的,还有陆喻舟的御赐唐刀。 陆喻舟以刀刃压着辰王的刀背,逼他垂下手,“见御刀如面圣,还望王爷三思!” “刺啦——” 刀刃与刀背发出摩擦声。 令人震惊的是,御刀直接隔断了辰王的佩刀。 主帅刀断,如军魂被灭,辰王的侍卫们当即减了气势。 陆喻舟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索,“本官奉劝王爷一句,回头是岸,别等到殃及九族再后悔。” 大启皇城重文轻武,在辰王看来,朝廷每次派来的钦差,都是只会口诛笔伐的文弱之人,在遇见强横的节度使时,不免减了气势,辰王已许久未见到如此刚硬的钦差了。 陆喻舟不动声色地与赵澈交换下眼神,大步走进驿馆。 辰王刚要上前讨要一个说法,被赵澈按住肩膀,“舅舅不可,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赵澈压低声音:“扣押太子是死罪,舅舅没有质问陆喻舟的资格。” 辰王握紧拳头,堪堪忍下这口恶气,“回府!” 他虽离开了,但加派的侍卫比昨日多了数倍,而码头那边也加派了人手。 事实摆在那儿,辰王心里清楚,太子一旦脱身,必然会将被囚禁的遭遇公之于众,到那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太枉费他这两年的心血了。 夜里,赵澈陪辰王喝酒,辰王因为心里烦闷,多喝了几杯,醉倒在了酒桌上。 赵澈从他腰间找到了一枚腰牌,急忙赶往驿馆。 看守的侍卫疑惑道:“这么晚,九殿下怎么来了?” 亮出腰牌,赵澈淡定道:“舅舅让我来劝劝陆相。” 一见腰牌,侍卫立马放行。 进了驿馆,赵澈找到陆喻舟,想趁着辰王醉酒,带着钦差和太子等人离开。 在赵澈的掩护下,陆喻舟带着钦差离开驿馆,连夜去往客栈。 众人乔装后,直奔停泊在码头的客船。 卯时三刻, 守卫们见到腰牌,没有起疑,以为他们是辰王的宾客,转身让船工放下艞板。 宝珊抱着阿笙步上艞板,因紧张,身形有些微晃,幸被陆喻舟扶住双肩。 男人浑厚的嗓音响在耳畔:“别怕,后面有我,你只需往前走。” 这句话无疑是给身处险境的人一记很好的鼓励,即便对方是陆喻舟,宝珊也受到了鼓舞,她“嗯”了一声,步上甲板。 为了不让侍卫发现端倪,赵祎没有乘坐轮椅,在慕夭的支撑下,艰难地挪动步子。 陆喻舟从艞板上转身,向赵祎伸出手,扶着他慢慢登船。 当钦差等人全部登船后,陆喻舟忽然走到宝珊面前,语气莫名道:“等我,好吗?” 宝珊不解他话中的含义,等反应过来时,已见他有了下船的趋势。 “陆喻舟。”下意识的,宝珊唤了他一声。 陆喻舟停下脚步,缓了半晌,转身一个大跨步,走到母子身边,倾身吻了一下宝珊的额头,又吻了一下阿笙圆圆的脑袋,淡淡一笑,“我不能回去。” 说罢,拿过赵澈手里的腰牌,独自下了客船。 一见陆喻舟离开,阿笙急得直蹬腿,“陆叔叔。” 宝珊捂住他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小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意婆娑地看着岸上。 赵澈和钦差们也没想到陆喻舟会下船,全都露出担忧的神情。 陆喻舟对赵祎点了一下头,抬手与他们道别,转身没入璀璨的日光中。 他们的任务是护送太子安全归朝,而他的任务是拿下黎郡兵权,任务未完成前,他不能离开。 也只有拿下兵权,才能避免一场战乱内耗。 赵澈也是这时才发现,原来陆喻舟并没有带禁军过来。 卯时三刻,客船准时起航,船身搅起的水花再也吸引不了阿笙的注意,阿笙一直盯着陆喻舟消失的方向,哭得小脸通红。 宝珊站在船头,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掏出绢帕为他擦脸,温柔地哄道:“陆叔叔只是去完成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但宝珊也不确定陆喻舟是否会安然归来,毕竟他要面对的是黎郡的三十万兵力。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说起来是那样的不切实际,但陆喻舟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既然敢回去,就是有能力驯服辰王这匹恶狼。 “真的?”阿笙似笑非笑地抹了一下眼角,别看年纪小,但自幼心思敏感,善于察言观色,能感受到陆喻舟所处的环境有多险峻。 宝珊贴贴他的脸蛋,“嗯。” 阿笙心情稍好一些,拍了拍小胖手,嘟囔道:“陆叔叔,爹爹。” 嘟囔嘟囔着,还偷偷瞄了娘亲一眼,见娘亲无动于衷,嘴一咧,搂住她脖子,“阿笙想要陆叔叔做爹爹。” 小家伙的动静不小,吸引了慕时清的注意。 听见外孙的话,慕时清心里也不是滋味。就算自己不计前嫌,接受了陆喻舟这个女婿,缃国公能接受宝珊这个儿媳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再者,为何要让女儿受尽屈辱之后还要委曲求全? 当断不断,最后对谁都不利。 船只行驶的这段时日,慕时清暗自思量了许久。 大内皇宫。 打从得知自己又要当爹了,官家就一蹶不振,觉得对不起邵婉。再说,一个替身加细作,怀上皇家子嗣,也太讽刺了。 看着官家日渐消瘦,赵薛岚心里打鼓,若哪天官家忽然一病不起,依附皇权的皇城司就名存实亡了,自己哪还有退路...... 翌日清晨,辰王从酒醉中醒来,下意识寻找着昨晚与自己喝酒的赵澈,“来人。” 侍卫低头走进来,“卑职在。” “派人去客院给九皇子送些醒酒汤。” 侍卫一愣,“九皇子昨晚出府了。” 辰王皱起浓眉,刚要仔细打听,却听码头传来消息,有人说九皇子按照辰王的吩咐,送一批客人乘船离去。 一听这个消息,辰王拍案而起,深知事情不妙。稍一打听后,当即傻了眼。 赵澈竟然倒戈了,或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朝廷的细作?! 与此同时,陆喻舟已经带着禁军侍卫来到黎郡最大的一座军营,利用辰王的腰牌,召见了军中德高望重的几员老将。 这些人是老辰王的部下,想法有悖于辰王,陆喻舟利用他们来卸去辰王的兵权,显然是事半功倍的。 与老将们喝着茶时,就见辰王气势汹汹赶来。 陆喻舟已经摸透了身边几位老将的想法,心中有了谱,再看辰王时,眸中多了几丝揶揄。 一见陆喻舟带着禁军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军营,辰王当即拔出副官的佩刀,指向陆喻舟,“谁准你进来的?” 陆喻舟并未拿出辰王的腰牌,而是从袖管里拿出玉轴圣旨,当场宣读了官家的旨意。 大意便是拿回辰王兵权,由陆喻舟暂代节度使一职。 没了朝廷的任命,自己再想拿捏兵权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佞臣,辰王恼羞成怒,挥刀砍向陆喻舟。 禁军副统领之勇猛丝毫不逊色于辰王,两人在大帐中动起手来。 其余黎郡将士刚要拔刀,被老将们严厉呵斥。 “见钦差犹如面见圣上,尔等想要谋逆不成?!” 众人被这么一吼,全都犹豫了。 陆喻舟知道,翻盘的机会到了。不比老辰王,新任这位辰王根本掌控不住全部的黎郡将士。 他拔出御刀,指向正在打斗的辰王,“拿下辰王者,官升三品,赏银百两,本官还会禀明朝廷,为此人争取爵位。” 一听这话,甭管将士们作何反应,那些看不惯辰王的老将立即拔刀,加入了打斗。 很快,辰王因寡不敌众,被众人齐力按在地上。 一场酒,误了大事,辰王用下巴狠狠砸了一下地面,以发泄胸中怒火。 赵澈,你坑我!!! 此时,正在客船上的赵澈被热水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 一旁的慕夭拍拍他的背,“没事吧?” 赵澈摇摇头,却瞧见自己的皇兄正用阴郁的目光盯着自己。 少年抱拳咳了下,“我去看看饭菜好了么。” 说罢离开甲板,留下一脸莫名的慕夭。 慕夭扭头看向赵祎,“他怎么了?” 赵祎坐在船头的圈椅上,望着宽广的河面,饮啜一口茶汤,“谁知道呢。” 河面风大,慕夭问道:“殿下要进屋吗?” “嗯。” 慕夭左右看看,没见到能搭的帮手,只好自己扶起赵祎,费力地向船舱走去。 男子身量高大,又倾斜向她,害她走偏了路线。 忽然,腰肢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缠住,耳畔传来男人低醇的嗓音:“回去后,愿意做我一个人的手杖吗?” 慕夭愣住,眨巴眨巴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他的暗示,又似乎不明白。 赵祎收紧手臂,喟道:“不急,你慢慢想,只要登岸后,不再不告而别就行。” 慕夭心里痒痒的,面上发热,视线飘忽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让阴郁两年的男人终于展开了些许笑颜。 客船行驶了数日,终在第七日东方欲晓时抵达岸边。 安顿好太子的舆车,慕时清叮嘱慕夭道:“你暂且随太子进宫面圣,再回府陪陪你爹,等我安顿好婉儿他们再回府。” 犹豫一下,慕夭点点头认同了他的安排,可一旁的赵祎忽然开口道:“慕先生真的不打算给陆喻舟一次机会?” 在赵祎看来,陆喻舟是动了真心的,而宝珊似乎也没有那么排斥陆喻舟。 慕时清淡笑,“在我们父女相认前,陆喻舟有很多次挽回宝珊的机会,但他珍惜过吗?” 作为晚辈,赵祎不好去劝说长辈,但作为陆喻舟患难与共的朋友,赵祎想为他争取一次,“晚辈能同令嫒聊几句吗?” 慕时清尊重宝珊的想法,点点头,退到邵婉身边。 慕夭也想走开,被赵祎拉住手腕,“你留下。” “哦。” 慕夭站在宝珊身边,摆明了跟宝珊站在同一立场。对于她的反应,赵祎心下无奈。他看向牵着阿笙的宝珊,“真的不给陆子均机会了?” 阿笙仰头看着娘亲,别看他年纪小,但他听懂了,他们在讨论娘亲和陆叔叔的事,于是抢在娘亲前头说道:“给。” 众人:...... 阿笙怕娘亲不带他去汴京,扯着娘亲的衣袖开始撒娇,竖起一根食指,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一次,机会。” 也许小家伙都不知他们在讨论什么,宝珊揉揉他的头,看向赵祎,“殿下不必劝我,我的计划里从来没有他。” 从未将一个人纳入自己的计划里,这话无疑是一把快刀,斩断了情丝乱麻。 多言无益,赵祎微微颔首,带着慕夭离开。 看着通往汴京方向的马车,阿笙鼓着肚子追了上去,“等等阿笙。” 宝珊赶忙追过去,拉住儿子,“阿笙。” 阿笙张着小嘴干哭,“我想去汴京。” 宝珊蹲下来,抚上儿子的圆脑袋,“为何执意要去汴京?” “这样,陆叔叔一回来就能看见我了。” 宝珊想说:若是那样,阿笙就看不见娘亲了。 可这话对一个懵懂的孩子来说有多残忍,她心里清楚,故而忍住了。 刑部大牢。 当看守德妃的狱卒瞧见赵薛岚走进来时,惊讶地点头哈腰:“什么风把帝姬吹来了?” 赵薛岚懒得跟无名之辈多费口舌,扔出自己的腰牌,“探监。” 狱卒哪敢惹怒这位女魔头,赶忙解开锁链,请她入内。 赵薛岚让狱卒退下,自己站在牢门前,盯着蓬头垢面的德妃,红唇发出“啧”的一声,昔日端庄得体的德妃失去隆宠,竟落魄至此。 她走上前,弯腰看向躲躲闪闪的女人,发现她脖子上全是鞭痕,怕是遭受过严刑拷打,“官家果然无情。” 一声感叹后,她勾起德妃的下巴,笑问:“想出去吗?” 德妃当然想离开这儿,点头如捣蒜,“求你。” “不必求我,”赵薛岚俯身靠近她的耳朵,“只要你出去后,替我在辰王面前美言几句即可。” 这些日子,她思虑许久,倘若官家真的一病不起,皇族和中书官员们必定会簇拥某位皇子暂代朝政,而她跋扈惯了,仗着隆宠,从未把哪个皇子放在过眼里,而今,也倚仗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样一来,自己就会陷入尴尬境地,还不如提前出击,打好关系,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辰王坐拥三十万雄兵,又与德妃是姐弟,若真有那么一天,必然会全力扶持九皇子赵澈,从而成为辅政大臣,亦或是暴露野心,当上摄政王。 若自己帮他一把,说不定会赌对。 “明晚,我派人来接你去码头乘船,去往北方的绣城。” 德妃愣住,“为何...去绣城?” 赵薛岚一笑,“除了那里,哪儿还能保住你?” 深知官家无情,德妃闭闭眼,点头答应了。 应付完德妃,赵薛岚高高兴兴返回帝姬府,可次日就收到密报,说陆喻舟在绣城已拿下了辰王,还将太子送上了船...... 嘴角的笑还未压下,赵薛岚踉跄地跌坐在马车上。 密探上前,“帝姬?” 沉默良久,赵薛岚缓缓道:“让德妃消失。” 德妃没有利用价值是小,若她漏嘴说出自己想要巴结辰王,那就是大事了。 而这日的前半晌,赵祎的舆车就已抵达汴京城外。 得知太子平安归来,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簇拥着赵祎走向宫门。 赵澈走在后面,浑身轻松,这次立了功,应该能顺利接出自己的母妃了,可进宫才知,官家染了重风寒,昏睡不醒。 众人等在殿中,直到午夜,由徐贵劝说后散去。 赵祎先送慕夭回了慕府,自己返回东宫。而赵澈跑去刑部,被告知没有官家和明越帝姬的首肯,不得探监。 赵澈在大牢前发了一顿火,却怕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自己的父皇,只好忍着气回寝宫了。 也不知何时才能被召见。 另一边,宝珊一家人去往慕时清在郊外的田园小筑,离开繁华与喧嚣,来到空谷幽兰之所,心情变得畅悦。 安顿好妻女和外孙,慕时清回城探望兄长,回来时带回了慕夭,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再次见到范韫,恍如隔世,宝珊还记得他的恩情,只是后来断了联系,不知他是否还在缃国公府做事。 自从那次带着宝珊出逃,被陆喻舟的下属教训一顿后,范韫就离开缃国公府了。后来恰逢机会进了慕府做马夫兼兽医,深得慕老宰相重用。 范韫与慕夭有过两面之缘,昨日见到慕夭,便顺藤询问了宝珊的近况。 当他瞧见宝珊从竹桥上款款走来时,心底那点爱慕又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他一直认为宝珊是个好姑娘,只是命运不济,遭了不少罪。 因为慕时清那匹白色千里马病了,这才给了范韫过来探望的机会。 为千里马服完药,范韫坐在马棚前擦汗,皮肤在日光下泛着小麦色,看起来强壮健美。 为答谢他上次的人情,宝珊端着一盘浆果走来,看他一个人坐在日头底下,好笑道:“范大夫到凉亭纳凉吧。” 范韫“哎”了一声,与宝珊一同走去凉亭。 落座后,宝珊询问起他这两年的境遇,觉得对他存了歉意,想要补偿。若非因为自己,他不会离开缃国公府。 范韫无所谓地摇摇头,“如今在慕府,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挺好的。” “那就好。”宝珊推下果盘,“吃个果子吧。” 看着女子落在盘沿的纤细手指,范韫感觉宝珊哪哪儿都漂亮,只是,他不敢僭越,很快移开视线。 这时,不远处跑来一个小郎君,手里拿着一个纸风车,脆声喊道:“娘。” 宝珊不自觉流露温柔,伸出手,“来娘这里。” 阿笙扑过来,笑嘻嘻抬高小短腿,爬上长椅,趴在宝珊背上,显摆起手里的风车,“姨母做的。” “那你夸姨母了吗?” “夸啦。”阿笙吹了吹风车,偷偷瞄向另一侧的男子。 宝珊拍拍儿子的手,“阿笙,快叫范叔叔。” 阿笙小声道:“叔叔。” 范韫听慕夭说起宝珊生了一个儿子,却没想到两岁多的小家伙,还会这么胖乎,“小公子。” 阿笙咧嘴笑,又趴回宝珊后背,“娘,叔叔叫我小公子。” 宝珊弯唇,“阿笙就是小公子呀。” 阿笙又笑了,爬下椅子来到范韫身边,仰头盯着他。 从没与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范韫不知要说些什么,故意逗趣道:“你是要把风车送给我吗?” 看了一眼手里的风车,阿笙摇摇头,认真回道:“这是留给陆叔叔的。” 也不知孩子口中的陆叔叔是谁,范韫有点尴尬,没有再问下去。 等范韫离开,慕时清找到宝珊,与她在竹林里闲逛,问她有无嫁人的打算。 诞下阿笙前,宝珊是想过嫁人,可阿笙出生后,她一门心思花在儿子身上,再没想过这个问题,被父亲一问,立马回绝:“女儿不想。” 慕时清拍拍她手臂,“为父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或许能够让你摆脱陆喻舟的纠缠,但怕你会抗拒。” “爹爹但说无妨。” 慕时清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之后拉开距离,等着她的答复。 假定亲? 宝珊有点惊讶,不过既然爹爹同自己说出了想法,必然是挑到了人选,“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慕时清笑笑,“除非你想给陆喻舟一次机会。” 宝珊心一揪,不想去琢磨自己对陆喻舟的感情,“既是假的,对另一方就不公平,还是算了。” “若对方是女扮男装的慕夭呢?” “那不是很容易露馅。” 慕时清解释道:“成婚前,男女双方本就走动少,只要摆一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在那,让陆喻舟知难而进即可。” 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陆喻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纠缠有婚约的女子吧宝珊攥着娟帕犹豫了。 半月后,陆喻舟与新的黎郡节度使交接后,马不停蹄地返回汴京,还未进宫,就得知了慕时清在为宝珊招婿的事...... 男人反复转了几下玉扳指,还是按捺不住烦躁的心情,与禁军副统领交代几句,掉转马头直奔郊外而去。 为了娶妻,连面圣都搁置了。 副统领心里腹诽,陆喻舟不想要功劳,那全都给自己好了。 可等副统领进宫才知,官家风寒加重,没精力召见任何人。 陆喻舟抵达田园小筑时,被慕时清的暗卫拦下,“抱歉陆相,没有拜帖,恕小人不能放行。” 被拦下是意料之中,陆喻舟并未动怒,只是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家小姐与人定亲了吗?” 暗卫按着慕时清交代的话,回答道:“我家小姐昨日刚刚与人定亲了。” 第55章 动心 烟波浩渺的田园小筑给人一种回归淳朴之感,也会让人感到惬意轻松,可陆喻舟像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生生打破了周遭的恬静。 挥开暗卫,陆喻舟迈开步子,这里拢共来过两次,倒是还记得路线。 这个时辰,慕时清多半在花园里修建花草。凭着对慕时清的了解,陆喻舟直奔花园而去。 暗卫们纵使拦不住,也不会动粗,毕竟陆喻舟在入仕前,曾与他们生活过两年。他们还记得少年刚来到慕先生身边时的样子,总是一个人在溪边漫步,累了就坐在磐石上,从黄昏到日出,一动不动,像被石化了一样。 谁能想到,那个寡言的少年已蜕变成心狠手辣的大权臣了。 来到花园,果见慕时清在花丛旁浇水。陆喻舟走过去,没有质问,也没有寒暄,拿起地上的花剪,铰弄起花叶。 听见身侧的动静,慕时清稍一转眸,指着一株花,“剪错地方了,要剪这里。” 陆喻舟照做,师徒俩在蝉声阵阵中忙活了一下午,直到夕阳残血才走进凉亭歇息。石桌上摆着果盘茶点,还有一壶沏泡好的乌龙。 仆人端来铜盆,慕时清净手后,拿起帨帕擦手,“是来质问我的?” “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 陆喻舟也递过仆人端来的水,净手后淡淡道:“弟子在先生眼里已经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里还敢质问先生。” 得罪老丈人,真是件头大的事。 慕时清笑笑,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红色请柬,“这是小女和齐家郎君的请帖,下月初十还请赏脸来这里喝喜酒?” 红纸金字的请帖上,赫然写着慕宝珊三个字,刺得陆喻舟眼睛疼。他放下请柬,看都没看准新郎的名字,“先生是要替宝珊招个倒插门女婿?” “世家公子。” 陆喻舟沉默,可他的沉默换来了慕时清更为犀利的质问:“怎么,觉得宝珊配不上世家公子?” “弟子没有那个意思。” “那怎么听不见相爷的祝福?” 陆喻舟无奈一笑,笑容干净,不夹杂算计,“弟子想娶的人,要嫁给他人为妻,弟子能大度到哪里去?” 眼前这般无害的年轻人,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陆喻舟,慕时清为两人斟茶后,笑道:“这位齐公子和你一样,都是我的门生,前几年在军中历练,耽搁了婚事,如今回来,也在吏部报了道,快入仕途了。” 陆喻舟对那位神秘的齐公子丝毫不感兴趣,而且汴京也没有姓齐的世家,“这么说,先生铁了心要嫁女了?” “不是我铁了心,是宝珊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阿笙需要伟岸的父亲。” 知冷知热、伟岸...... 陆喻舟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词儿,“若是可以,弟子能见一见宝珊吗?” 无论如何,他想要当面跟宝珊谈谈,听听她的心里话。 慕时清一本正经地回绝道:“两家的婚书都已交送官府了,待嫁闺中的女子,怎能轻易见外男?” “弟子不是小孩子,先生不必拿假话骗我。” “哦?”慕时清神情未变,“此话怎讲?” 盏中茶冒着袅袅白汽,陆喻舟执起饮啜,纤长的睫毛被水汽氤氲,惹得他闭了闭眼,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陆喻舟已经恢复了冷静。 放下茶盏,重新打开请帖,视线落在“慕宝珊”那个“慕”字上面。 “先生还未与邵小姐成婚,宝珊如何能姓‘慕’?”陆喻舟将请帖一点点撕开,扔在地上,似乎并未动怒,“官府也不可能接纳先生为宝珊制作的假婚书。” 倘若不提婚书,陆喻舟或许就信了,慕时清有种搬起石头砸脚的感觉,摇头失笑,也不继续编瞎话,“婚书是假,但齐公子是真,他现在就在宝珊身边。” 一听这话,陆喻舟几不可察地哂了一声,“先生是将半辈子的谎言都用来圆这个谎了吗?” 对面的狐狸太过理智,慕时清又好笑又生气,重重放下茶盏,起身拍拍褶皱的衣衫,“快开饭了,寒舍没有多余的碗筷,陆相请回吧。” 生平仅有的几次被逐客,都是发生在他们父女这里,陆喻舟淡然地捻起一颗红豆饼,“弟子吃完就走。” 谁会贪恋一块红豆饼呢,无非是寻个借口想多留一会儿。他乐意呆着就让他带着,慕时清敞开宽袖,负手走下石阶,信步离开。 坐了一会儿,就听见墙外传来朗朗读书声,听声音分辨不出男女。陆喻舟放下还未品尝的红豆饼,不紧不慢走出葫芦门,见一公子哥打扮的小瘦子正抱着阿笙,站在不远处。 见到小团子,陆喻舟提步走了过去,“阿笙。” 一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笙从公子哥的肩头探出身,眼睛一亮,“陆叔叔!” 可没等陆喻舟靠近,公子哥忽然抱着阿笙跑开,发髻上的青色幞带来回摇曳。 跑了几步,公子哥嫌阿笙太胖,弯腰将他放下来,自己跑开了。 阿笙嗦着冰果,傻愣愣看着跑远的公子哥,眼里充满了疑惑。 陆喻舟赶过来,蹲在在他面前,目光温柔,“阿笙。” 阿笙扭回头,将手里的冰果递给陆喻舟,“叔叔帮拿。” 接过冰果,陆喻舟问到:“刚刚那人是谁?” 阿笙记着慕夭的叮嘱,也不知为何要欺骗人,但还是学舌道:“齐家三公子。” 原本,陆喻舟并没有因为假定亲的事情动怒,可他们教小孩子扯谎,这就严重了。心里增了几分薄怒,陆喻舟起身牵起阿笙的手,“跟叔叔说实话,那人是谁?” 阿笙迷茫了,“唔......” 陆喻舟肃了脸色,“小孩子要诚实,刚刚那个人是谁?” 阿笙立马道:“是姨母。” 陆喻舟揉揉他的头,没有责备,但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下次不可以扯谎。 他声线柔和,很容易让人接受,阿笙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喻舟带着他继续走,“跟叔叔去找娘亲。” 还记得去汴京的事,阿笙边走边小声问道:“叔叔还会带我去汴京吗?” “会。” 这是他们的约定,没能让宝珊留住对他的信任,不能再失去阿笙的信任了。 一片竹林里,慕夭偷瞄着陆喻舟,心想他应该会因为骄傲退却吧,不会还对宝珊死缠烂打吧。 从心里来说,她并不排斥宝珊和陆喻舟喜结连理。对于这一点,她很纠结,感觉怎么做也不对。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慕夭靠在竹竿上,陷入自己的烦闷中。 宝珊和阿笙居住在溪边的竹屋里,平日里,自从来到这里,她不需要每时每刻看着阿笙,倒也轻松了不少,此刻正躺在吊床上,脸上盖着一本医书。 陆喻舟走过来时,医书刚好掉在地上,吊床上的人儿毫无知觉,双手搭在小腹上睡得正香。 恬静的人儿若是能乖柔地依偎在自己怀里该多好。 静静看了一会儿,陆喻舟低头对阿笙道:“困了吗?” 瞧见娘亲睡着了,阿笙捂住嘴,拉了一下男人的手。 陆喻舟弯腰靠近他,“嗯?” 阿笙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们去溪边抓鱼吧。” 来这一趟本就不易,陆喻舟哪有心思抓鱼啊,可也不能拂了小家伙的热忱,“你乖乖回屋呆会儿,叔叔跟你娘说几句话,再带你抓鱼。” 阿笙不想回屋,扭了扭鼓鼓的肚子,“那我自己去抓鱼。” “不行。”陆喻舟哪里放心把他一个人扔溪边,但看他逐渐噘起的嘴,好笑道,“叔叔改天为你亲自下厨,行吗?” 鲜少有机会吃到陆叔叔烧的饭,阿笙被收买了,捯饬着小短腿走进竹屋,还不忘扭头提醒:“烧饭。” “嗯。” 打心底,陆喻舟愈发喜欢这个小不点,能给他带来心灵上的舒悦感。 转身看向睡熟的人儿,陆喻舟捡起地上的医书,放在一旁的石头桌上,然后坐在一旁,忽然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来的时候准备了很多话,这会儿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丹霞漫天,为万物披上了一层红芒,也包裹住了睡梦中的女子。 许是霞光太耀,熨烫了面颊,宝珊缓缓睁开眸子,怔愣地盯着西边的落日。 “醒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入耳畔,宝珊转眸看去,蜷了一下指尖,他怎么还来找自己?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非要对她死缠烂打吗? “我定亲了。”为了保持疏远,宝珊红着脸扯谎。 陆喻舟单手撑头,闭了闭眼,似乎对他们拙劣的谎言极为无奈,“跟慕夭定亲了?” 宝珊一噎,睁眼说瞎话儿道:“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陆喻舟耷着眼皮,看起来很是疲惫,“我从黎郡回来,你不打算关心我一下吗?” 那天下船分别时,他隐约辨析出她眼底的关切,如今又化为缥缈虚无了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有多狠的心,才会一点儿不关心他的安危? 对于她的冷淡,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却也知道,这一切是他自己造成的,“咱们谈谈?” 宝珊跳下吊床,坐在一旁,“你说吧。” 那表情,就像在敷衍一桩极不情愿的事儿。 一连在她这里遭受挫折,陆喻舟竟生出越挫越勇的心理,暗笑一声,开口道:“宝珊,我可能......” 后面的话噎在嗓子眼,陆喻舟竟觉手心发凉,对于自己反常的身体反应,他知道是缺了一副良药。 可一旁的倾听者心不在焉,多少让倾诉者产生无力又羞耻的心理。 “你能看着我吗?”陆喻舟淡淡一笑,“你不看我,我讲不出来。” 就好像满腔的热情,被对方丢进了冰窟窿洞一样。 宝珊觉得他的要求很无理,倒也没有僵持下去,转眸直视他的双眼,“你可以说了。” 原本是自己要求的,可一对上她的视线,心口莫名狂跳起来。朝野中呼风唤雨的男人,竟挫败在一名女子面前,“我......” “小姐,开饭了!” 本就难以启齿的话被仆人的大嗓门打断,陆喻舟用舌尖顶了一下腮,在察觉她要起身时,一把扣住她的肩头,“我想我对你动心了。” 徐徐清风拂过面颊和发丝,带着沁凉。七月流火,只有午日是炙晒的,日落后,能明显感觉天气转凉。宝珊打个寒颤,立马避开他的手,“大人说笑了。” “说不说笑,我心里清楚。再说,我没有过多的精力与人说笑。”陆喻舟挡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形成的暗影完完全全地笼罩了她,“我喜欢你。” 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告白,往往会让人觉得尴尬苦涩,可陆喻舟心底竟生出了期翼,似有一缕久违的暖阳照入心门。 “我今日过来,不止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心意,还想告诉你,我永远不会放弃你和阿笙。”他俯身靠近她耳畔,“哪怕万劫不复。” 宝珊激灵一下,后退半步,“大人......” “别说我说笑,”陆喻舟跨前一大步,几乎贴上她胸口,“我很认真。” 宝珊招架不住他眼底忽然迸发的灼焰,别过头,道:“我不会答应你。” “我不会放弃。”陆喻舟握住她手腕的脉搏处,指腹感受着起伏的搏动,“你对我毫无感觉,为何脉搏会乱?” 宝珊抽回手,“别说是大人,就是一个路人对我说这样奇怪的话,我也会这样。” 陆喻舟有点想笑,两个指腹轻轻摩挲,感受那一瞬的滑腻,“我不信。” 爱信不信。 宝珊懒得再多言,绕开他走向膳堂方向。 她心里想着,这个时辰,慕姐姐应该带着阿笙去用膳了。 被晾在一旁的陆喻舟施施然去往竹屋,看向歪倒在榻上睡着的小家伙,眼底溢出柔色,走上前,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阿笙。” 阿笙毫无反应。 抬起一只手,陆喻舟扒拉扒拉小肉球,到嘴边的话忽然变成了:“儿子。” 被扒拉醒的小家伙揉揉眼皮,一见到陆喻舟,眉眼弯弯道:“烧饭。” 就知道吃。 陆喻舟俯身,假意咬了一下他的鼻尖,惹得小家伙咯咯笑,不停地蹬腿。 抱起阿笙,陆喻舟大步走向膳堂。靛蓝的夜景中,父子俩相互依偎。 阿笙搂住陆喻舟的脖子,对着他的侧脸吧唧一口,嘿嘿傻乐,又冲着另一面侧脸吧唧一口,“陆叔叔,阿笙喜欢你。” 小嘴跟涂了蜜似的。 陆喻舟从小家伙这里得到了一些鼓励,在他看来,孩子的喜欢是骗不了人的,不掺杂任何杂念,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有多喜欢?” 阿笙张开双手比划一下,“这么这么喜欢。” “那你帮叔叔一个忙。” “嗯!” 陆喻舟笑笑,双眸潋滟生辉,“你去求你外公,让叔叔做你的爹爹。” 一听这话,阿笙眼眸晶亮,无意识地蹬着小腿,将脚底的脏灰尽数蹭在了陆喻舟雪白的衣袍上。 星河璀璨,不及孩童眼底的光亮。 来到膳堂,就见一家四口齐刷刷看过来,已换回女装的慕夭第一个站起来,对其余三人解释道:“我就说,陆子均会带着阿笙过来的。” 慕夭朝阿笙伸出手,“姨母抱。” 阿笙躲进陆喻舟怀里,脸贴在他臂弯,偷偷打量自己的外公。 陆喻舟绕开慕夭,淡淡道:“不劳齐公子,我抱得动。” 这就尴尬了,慕夭咳了下,灰溜溜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张方桌,四副碗筷,真的没有准备多余的。仆人见小少爷来了,赶忙端上另外一副,却没有给陆喻舟准备。 被嫌弃的男人面色未变,从容落座,将阿笙放在腿上,似有要喂孩子吃饭的打算。 宝珊低头捧着碗,想开口逐客却始终张不开口,她不想在阿笙面前表现出厌恶陆喻舟,给阿笙幼小的心灵灌入痛苦。 慕时清倒是好意思逐客,可身旁的邵婉忽然拽了他一下,“剥栗子。” 一大桌子的饭菜,邵婉只挑栗子吃,却不会用巧劲儿,剥不开。 慕时清端起她的盘子,放在手边,动作灵巧,没一会儿就剥了半盘子,推给邵婉,“别吃太多。” “唔。”邵婉捻起一颗,想了想,塞进男人嘴里,“你也吃。” 慕时清淡笑,转眸时正对上陆喻舟意味深长的眸光。 怀里的小团子咽了一下口水,仰头盯着陆喻舟的下巴,“阿笙也想吃。” 陆喻舟抱起阿笙去净手,回来时抓了一把栗子放在盘子里,旁若无人地剥起来。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撵人走实在不是慕家人能干出来的事,一旁的慕夭冲仆人招招手,“再拿一副碗筷来。” 一顿晚膳吃得各自不是滋味,等慕时清真打算撵人时,邵婉忽然被鱼刺卡了嗓子眼,疼得直流眼泪。 为了节省时间,慕时清打横抱起她,快步去往侍医那边。 食桌前剩下三大一小,陆喻舟忽然踢了一下慕夭的鞋尖,明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夹着菜。 慕夭瞪他一眼,努了努嘴,冲阿笙拍拍手,“姨母带你去看萤火虫。” 阿笙这次很听话,伸出小胖手,“姨母抱。” 宝珊放下碗,扯了慕夭一下,“咱们一起去。” 慕夭回绝道:“我一个人能行。” 说罢,起身绕到对面,狠狠戳了一下陆喻舟的脊梁骨,带着警告地哼了一声,抱起阿笙快步离开。 被慕夭墙头草的行为气到,宝珊走出膳堂,朝竹屋走去,不想搭理身后的男人。 陆喻舟跨前一步,拽住她手腕,“咱们也去看看萤火虫。” 去看什么都好,只要她愿意。 不想再纠缠不清,宝珊拂开他的手,“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哪知,男人忽然打破了君子之礼,上前将她扛起,大步走向溪边。 惊愕之下,宝珊被颠得头晕,抬手捶他后背,“放我下来。” 陆喻舟当作没听见,扛着她去往小溪边。 隐藏在各处的暗卫们互相摊手,慕夭都不管他们的事儿了,他们一群大老爷们要去管? 何况他们和陆喻舟一起生活过两年,对陆喻舟都有了一些偏心。 来到溪畔,陆喻舟将人儿放下,见她要跑,勾住她的肩,“陪陪我,我一会儿还要赶回皇城。” 宝珊冷声道:“松开。” “那你别走。” 为了挽回一些好的印象,陆喻舟并没打算对她怎样,李妈妈那句哄人的话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陆喻舟隔着衣衫摩挲宝珊的肩头,“陪我一会儿。” 宝珊推开他,甫一转身,发现垂柳旁萦绕着许多萤火虫。 荧光万道,点缀了浓郁的夜,如一片跳动的星辰,跃然眼前。 身后忽然贴身一抹温柔,宝珊想要挣开,被男人扣住手腕,交叉在胸前。 陆喻舟贴着她的侧脸,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我知道自己很混蛋,一次次伤了你,我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宝珊,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待你和阿笙,行吗?” 男人的体温熨烫了后背,宝珊脖颈痒痒的,用力挣扎起来,“你先放开我。” 薄唇擦过女子滑腻的侧颈,能感受到她侧颈的温热和跳动的脉搏。 陆喻舟很想咬一口解解相思,可还是忍下了,“你先答应我。” 哪有这么威胁人的...宝珊卸去力气,站在垂柳前喘着气,雪白的肌肤染了一层淡粉,在月色下不甚明显。 闻着她身上散发的玉兰香,陆喻舟呼吸紊乱,堪堪忍住吻她的冲动,却忍不住想与她靠近的悸动。 手臂越收越紧,勒得怀中娇人儿难以呼吸,可纵使这样,也纾解不了勾缠心智的情愫。 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陆喻舟递出一把匕首,握着她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若是觉得被冒犯了,你就往这里捅。” 宝珊觉得他有些不正常,用力推开他,扔了匕首,“我们不可能了,请你自重。” 陆喻舟垂眸,以前面对她,是不想自重,现在是控制不了。 面前的女子如一株刺玫长在自己的心田,明明会刺痛自己的骄傲,却舍不得放她走。 第56章 撑腰 华灯初上,一辆马车停在了大将军府的门前,车夫扶着慕老宰相步下马车,又递上一根拐杖。 慕老宰相杵着拐,颤颤巍巍走进巍峨的府邸。 得知老宰相过来,邵大将军笑着迎上来,“您有事情,就让仆人邀我过去,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说着话儿,邵大将军搀扶着慕老宰相步入内院。 慕老宰相笑呵呵道:“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无事不登三宝殿,邵大将军自然知道老宰相是为了慕时清和妹妹的事情过来,但对方不说,他也就耐着性子不问。 步入中堂,邵大将军让人端上茶果,与慕老宰相聊着家常。 忽然,老宰相长叹一声,然后笑着摇摇头。 邵大将军眸光一冽,笑呵呵道:“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夫这次来,确实有件事,想原原本本地相告,但大将军能先答应老夫一个要求吗?” “请讲。” 踟躇一瞬,慕老宰相缓缓站起身,冲邵大将军鞠了一躬。 邵大将军忙起身,“您这是作甚?可是折煞我了。” “不是折煞,是我兄弟二人欠你们兄妹的。” 两人眼里都流露出了复杂光晕,邵大将军叹口气,扶着老宰相入座,“有话慢慢说,咱们不急。” 老宰相哼着嗓音,将从慕时清和慕夭那里听来的一切,慢慢道了出来...... 自从入了夏,汴京城内无宵禁,即便到了冥夜,各大青楼酒肆依然生意红火。 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名少年穿梭在街市,吸引了倚门卖笑的妓子们。 “那是谁家的郎君,生得如此俊俏?” “你快歇歇心思吧,”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晃着手里的帕子,“人家可是大将军府小公子啊。” 被妓子们讨论的少年无暇风尘,一门心思奔回府宅。 邵霁此去江南,没有接到姑姑,回来脸上无光,垂头丧气地走进大门,却见自家老爹提着狼牙棒走出来。 身为禁军统领,即便步入四旬,邵大将军依然英武无比,一身的腱子肉快要撑破衣袖。 见自家老爹这么激动,邵霁伸手拦下,“大半夜的,爹要去哪儿?” 瞧见儿子,邵大将军没好气地哼道:“没接到你姑姑,你还有脸回来?” 邵霁一脸委屈,一看老爹就是从哪里存了气儿,拿他做出气筒了。 “既然回来了,随为父一起去慕时清那里要人。”邵大将军一手拎着狼牙棒,另一只手拎住儿子后颈,把人提溜上马车,交代车夫去往郊外的田园小筑。 一路上,邵霁听着老爹对慕时清和陆喻舟的抱怨,掏了掏耳朵,“您说缃国公逃跑的那个通房婢女,是姑姑的女儿?” 邵大将军叉着腿,重重一哼,“陆家父子欺人太甚!” 敢让他邵家子嗣做了通房,又做外室,真当他邵成熹是好欺负的。 邵霁还是没明白,“那咱们就去找缃国公府说理,爹爹为何还要跟慕先生算账?” 提起慕时清,邵成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将你姑姑带回来,却不送回咱们府上,算什么事?要不是慕老宰相同我说了实话,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你姑姑还在江南。” 两人并未成亲,慕时清本该先与他商议,再安置妹妹,可慕时清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把妹妹当做了自己的私有物,当邵家人是空气不成?! 邵成熹本就是个暴脾气,不愿与心眼多的人绕来绕去,纵使慕时清有苦衷,也不该擅作主张! 马车抵达田园小筑时,邵霁发现了陆喻舟那匹通体黑亮的大宛马,“爹,这是陆子均的坐骑。” 好啊,都在呢。 慕时清和陆喻舟师徒二人是联合起来欺负他邵家骨肉啊! 邵成熹拖着狼牙棒,气势汹汹走向小筑的入口,狼牙棒在土地上发出了吱吱的摩擦声。 恨屋及乌,邵霁扭头吩咐车夫,“咱们走的时候,把这匹马也带走。” 车夫:“......” 入口处,两名暗卫现身,拦住了父子二人,“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黑灯瞎火,暗卫也辨不出对方的身份,只能先拦下。谁知,邵大将军抡起狼牙棒,扫向两人,逼得他们不得不连连后退。 素有万夫之勇的大将军,轻轻松松将两名暗卫撂倒,带着儿子走进园内,“慕时清,你给老子出来!” 宁谧的夜被一阵暴躁的声音打破,本就没有安寝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奔来。 在溪边纠缠宝珊的陆喻舟听出是邵成熹的吼声,扣住宝珊手腕,“咱们去看看。” 宝珊担心父亲,没有拒绝,“你松开。” 陆喻舟垂下手,抬手比划道:“请。” 对于他一会儿君子一会儿土匪的行径,宝珊很是不解,却又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也就没有细辨。 当她来到入口处时,见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揪着父亲的衣襟,大有要动粗的架势。 宝珊心中一惊,赶忙上前拉架,“请您先放开,有话好好说。” 柔柔的一道女声打断了邵成熹的质问,让激动的男人有了片刻怔忪。 狼牙棒哐当落在地上,差点砸了他的脚,可他浑然未觉,推开慕时清,扣住宝珊双肩,上下打量,“你是......” 婉儿的骨肉。 他的亲外甥女。 一身腱子肉的勇猛男子忽然哽咽了,褪去凶悍,双眼泛红。 慕时清整理下衣襟,抱拳咳了下,“成熹,她是......” “你闭嘴!”邵成熹打断慕时清,没好气道,“我自己会认。” 在场之人全都瞪大眼睛,试问,哪有机会见识慕先生吃瘪啊。 成熹...邵成熹... 宝珊不自觉攥紧粉拳,他是自己的舅舅。 由于激动,邵成熹没控制住力道,手指用力掐着宝珊的肩头。 宝珊皱起小脸,“疼。” 邵成熹赶忙收回手,双手蹭了蹭衣袍,“我不是故意的。” 莽汉也有柔情面,说的就是邵成熹。 邵成熹的双亲对他一直要求很高,也很严格,年少时,他靠着刚毅勇猛在朝野中打出一片天地,若是没有邵婉,他很可能心中再无柔情。 慕时清走上前,站在宝珊身侧,“宝珊,他就是邵大将军,你娘的长兄,快喊舅舅。” 宝珊用舌尖抵了一下贝齿,强行让自己镇定,微微弯曲天鹅颈,屈膝裣衽一礼,“宝珊见过舅舅。” 邵成熹推开慕时清,扶起外甥女,“诶”了一声,刚毅的脸上浮现一抹慈爱。 “宝珊,宝珊......”轻念了几声外甥女的名字,邵成熹问道:“这是婉儿给你起的名字?” 宝珊还记得牙牙学语时,娘亲唤她“宝珊”的场景,也是与娘亲相处的记忆中仅存的片段。 “是娘亲取的。” 邵成熹连连点头,拽过愣在不远处的邵霁,“他是你三表哥。” 宝珊与邵霁有过两面之缘,也算得上相识了。 初次见面时,邵霁还以为宝珊是惑人的妖精,此刻有些尴尬,被老爹按头喊了一声:“表妹。” 宝珊低眸弯唇,“三表哥。” 邵霁挠挠头,更尴尬了。 邵成熹呵呵低笑,眼尾堆满细纹。他拉过宝珊,问道:“你娘呢?带舅舅去见你娘。” 宝珊下意识看向父亲,见父亲没有异议,点头道:“舅舅这边请。” 众人刚迈开步子,就见慕夭抱着一个小胖墩慢跑过来。 邵成熹和邵霁眸光一顿,同时看向慕夭怀里的小家伙,登时惊愕住。 宝珊弯唇,“这是我的孩子,名叫阿笙。” 瞧见两个陌生人,阿笙一扭腰抱住慕夭脖子,很是害羞。 慕夭护着阿笙的后背,走到众人面前,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心虚地笑笑,“邵大将军怎么来了?” 没打算将火气转移到小辈身上,邵成熹看着慕夭怀里的小团子,激动地讲不出话。 不比老爹的踟躇,邵霁哧溜跑到慕夭身后,盯着趴在慕夭肩上的小家伙,“快叫舅舅。” 邵成熹反应过来,不甘示弱,走过来挤开儿子,怕吓到小家伙,故意露出一抹自认温和的笑,“阿笙,我是你的舅公。” 舅公? 阿笙懵了,扭头看向外公,又扭回头看向新来的舅公,圆圆的小脑袋捋不清族谱,嘟嘴道:“阿笙不懂。” 软糯的小奶音令邵家父子心头一软。 邵霁凑上来,搓搓手,“来,舅舅抱。” 阿笙认生,小胖手紧紧攥着慕夭的衣襟。 邵成熹又挤开儿子,露出更为和善的笑,都说隔辈亲,他很有自信地伸出手,“来,舅公抱。” 看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舅公,阿笙吓得直哆嗦,趴在慕夭颈窝,小声嘟囔:“不要,不要。” 邵成熹尴尬地笑笑,转眸之际又板了脸色,冲着慕时清重重一哂,要不是他截胡,阿笙能跟自己这么生分? 大舅哥给的脸色,慕时清只能照单全收,“两位随我去看婉儿吧。” 邵成熹拧巴着一张凶脸,走在众人前面,威严的气势锐不可当。 慕时清扶额,提醒道:“你认识走错方向?” 打头的男人脚步一晃,故作镇定地掉头,“哪边?” 慕时清指着一个方向。 邵成熹朝那个方向走去,心里骂骂咧咧。 宝珊走在慕夭身边,同阿笙说着话儿,叫他别跟舅公家的人生分。 借着这个话题,邵霁跑上前,与宝珊并肩走着,时不时逗弄阿笙几句。 走在最后面的陆喻舟一直缄默着,像被人遗忘了。 抵达慕时清的院子,邵成熹站在葫芦门前整理好衣冠,扯开大嗓门:“婉儿,哥哥来接你回家!” 十九年不见,兄长的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简短的“回家”,然而,这句话是倦鸟的救命稻草,能让疲倦的心有所归属。 可躲在屋里的邵婉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家了。 等邵成熹推开门的一瞬,邵婉如惊弓之鸟,到处躲避,不让邵成熹碰一下,“不认识,不认识......” 看着容貌未变的妹妹,邵成熹轻颤着牙齿,看向别处,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他已听慕老宰相说起妹妹被囚、被喂药的事,心中翻涌着各种滋味,恨不得将季筱碎尸万段。 可季筱是朝廷钦犯,不是他说处置就能处置的。 慕时清把邵婉护在背后,承受着邵成熹的暴怒。 邵成熹握着拳,绕着慕时清追逐妹妹,“婉儿啊,是哥哥,是哥哥啊。” 邵婉不停地躲,眼中显露出戒备,只因邵成熹常年风餐露宿,皮肤黧黑,气场凶悍。 有生之年能够重遇,是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可眼下呈现给众人的场景,却叫人唏嘘不已。 邵婉跑累了,窝进慕时清怀里,摇头道:“让他走。” 慕时清面露难色,对邵家父子道:“此事从长计议。” “不行!”邵成熹当即回绝,今日就是绑,也要把妹妹绑回去,绝不让妹妹再不清不楚地跟着慕时清了,“想娶婉儿,没有三媒六聘,一切免谈。” 他拽住邵婉的手腕,大力扯向自己,作势要离开,“宝珊,带着阿笙跟舅舅走。” 听得邵成熹的话,慕时清多少放下心,至少大舅子没有阻止他和婉儿的姻缘。 可站在屋外的陆喻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从头到尾,邵成熹都没有给过他一记目光。 以陆喻舟的敏锐,不可能猜不透邵成熹的意思。在外甥女婿的挑选中,他被邵府排除在外。 娘亲是该被父亲明媒正娶,在这件事上,宝珊是理解舅舅的,因此没有迟疑,抱过阿笙,跟在了邵家父子身后。 与陆喻舟擦肩时,手臂一紧,只听男人轻声道:“安心等着我。” 可没等宝珊拒绝,走在前面的邵成熹忽然转过身,阴森森地笑问:“阁下哪位?” 明知对方在有意刁难,陆喻舟还是得给这个面子。他后退一步,躬身作揖,“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前辈就别为难晚辈了。” “为难?”邵成熹大笑一声,“你对宝珊做过什么,还需要我来提醒?陆喻舟,在朝堂上,我敬重你的胆识和城府,但私下里,老子跟你以及缃国公府恩断义绝、势不两立!” 错过这次表明决心的机会,以后上哪儿找去,陆喻舟深谙不能错失,拦在一行人面前,好脾气道:“一切皆因晚辈有错,但晚辈不是不负责任之人,想要尽余生之力去弥补宝珊,还请前辈给我一次机会......” “够了。”邵成熹打断他的话,脸色愈发黑沉,“今日,我把话撩在这里,我邵家与你陆家再无往来,勿再纠葛!” 纵使这样,陆喻舟还是没有放弃,上前一步道:“若晚辈执意呢?” 邵成熹放开邵婉的手腕,扣了扣拳头,又歪了歪脖子,露出一抹狞笑,“纠缠必诛。” 话落,猛地挥出一记铁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陆喻舟的脸上。 当对方露出那抹笑意时,陆喻舟就察觉出了杀气,却没有提前做好防备,心甘情愿地挨了一拳。 拳风袭来时,他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砰!” 悍将的铁拳哪里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若非邵成熹只使用了五六分力道,陆喻舟这张俊脸怕是要保不住了,但纵使这样,这一拳也让陆喻舟失去重心,趔趄向后,牙齿和鼻梁骨均受到了重击。 “啊!”慕夭捂住阿笙的眼睛,连连后退。 慕时清下意思挡在陆喻舟面前,扣住了邵成熹挥出的第二拳,“你要打死他吗?” 不比自己那次动手,邵成熹的一拳能打断走兽的肋骨,更遑论是一个人。 他可是大启皇城第一悍将啊。 邵成熹觉得不过瘾,抽回手狠狠砸在地面,青石板瞬间龟裂。 站起身,邵成熹警告道:“再有下次,绝不留情,陆相好自为之!” 陆喻舟抹了一下渗血的嘴角,稳住气息淡淡道:“晚辈不会放弃。” 邵成熹又要抡拳,身侧的宝珊刚要阻止,却被一个小矮团子抢了先。 阿笙不知何时挣开了慕夭,跳在地上,虎着一张脸,凶巴巴道:“不许你打陆叔叔!” 说完,抬着小短腿,对邵成熹拳打脚踢,但力道就跟给老虎挠痒痒似的。 宝珊赶忙拉住儿子,“阿笙,没礼貌。” 阿笙“哇”的一声哭出来,“不许欺负陆叔叔,呜呜呜——” 陆喻舟想过来安抚阿笙,却被邵霁以红缨枪拦下,“我邵家的事,不是陆相能插手的!” 因之前有过节,少年早看陆喻舟不顺眼了,这会儿逮到机会,毫不留情地报复回去。 陆喻舟提醒道:“你们可知,将邵小姐接回府,会引来多大的波动?” 邵霁哼道:“还是那句话,邵家的事,不劳陆相费心!再者,邵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不畏任何险境!若是真要计较起来,也是官家理亏,我们怕甚?!” 陆喻舟知道,邵霁没有吹嘘,邵家的确个个胆识过人,也就没有再劝下去。 一场闹剧,在天将亮时堪堪结束。 看着扬起尘土的马车渐渐驶远,陆喻舟垂下眼帘,与慕时清告别,“弟子还要回宫复命,先行告辞。” 慕时清淡淡一瞥,没有理会,转身离去。 在外被众星拱月的中书令,在慕、邵两家人眼里成了臭饽饽,一旁的慕夭有些于心不忍,摸着鼻尖道:“水滴石穿、磨杵成针,别...灰心。” “不会。”陆喻舟回答的简洁利索,刚要去寻自己的马匹,竟发现马匹不见了。 晕染晨曦的通幽小径上,多了一抹徒步而行的挺拔身影。 回城后,陆喻舟直接去了官家寝宫,没提邵婉回府的事,不过,此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一场重风寒,让官家身子骨虚弱不少,加之最近惰于朝政,以及太子归来,官家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心病一消,气色也渐渐好了起来。 与陆喻舟聊完辰王的事,官家意味深长道:“你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陆喻舟随口道:“磕的。” “这么不小心?” “嗯。” 官家疲惫地笑笑,又问到:“此番立功,打算跟朕要些什么封赏?” 不同往日的淡泊名利,这一次,陆喻舟单刀直入,“臣希望官家能赐给臣一道免死金牌。” “哦?”官家眯眸,还是头一次有人敢主动管他要免死金牌,“你是想为自己留后路,还是给他人留后路?” 陆喻舟避开邵家的事,回答道:“既是免死金牌,就不知道它日后会用在何处,否则,就直接叫免罪了。” 实则,这道免死金牌正是给整个大将军留的后路。 一道免死金牌并非狮子大开口,此番,陆喻舟立的功劳都可以受封王爵了,只是这番,他想要免死金牌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他自己。 思忖片刻,官家蠕动下嘴皮子,“允了。” 陆喻舟作揖,“谢官家隆恩。” 离开帝王寝宫后,陆喻舟又去了一趟东宫,不比曾经,此刻的东宫堪比帝王的垂拱殿,众多臣子聚集在这里,正在与赵祎议政。 官家染病这段时日,奏折堆成山,百官急得不行。赵祎甫一回宫,就要面临繁重的公务。 见陆喻舟走来,赵祎从奏折中抬起头,挑眉道:“你脸怎么了?” 陆喻舟没回答,坐在他对面,“殿下刚回来,别太操劳,量力而为。” 赵祎执起笔,边批阅奏折边道:“只有你这么说,各衙门的官员恨不得住在东宫,陪我看完他们各自呈上的折子。” 陆喻舟闲闲道:“臣也只是客气客气。” 随即,他掏出几本奏折,放在桌上,“殿下有时间记得过目,臣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 察觉出他语气里的疲惫,赵祎顿住笔,叮嘱道:“凡事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感情。” 陆喻舟淡笑道:“难怪殿下温水煮青蛙,煮了这么多年。” 比起赵祎对慕夭的耐心,陆喻舟急于把宝珊娶进门。 夜长梦多。 以邵成熹的脾气,定会不在意官家的想法,催促慕时清来上门提亲,等慕时清和邵婉成婚后,就可以正大光明给宝珊介绍青年才俊。 以大将军府和慕府的雄厚家底,为宝珊说一门如意的亲事,并非难事。 当意识到自己再也掌控不了局面时,陆喻舟有些坐不住了。 第57章 亲生 缃国公府。 得知儿子回朝后直接去了慕时清那里,缃国公气不打一出来,本想等儿子回来好好质问一番,却见儿子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回府。 反复询问后才知道,是邵成熹那厮动的手。 缃国公一下子就怒了,两人在朝中也算惺惺相惜,那厮不看儿子的面子,也要看他的面子吧。 于是乎,缃国公背着儿子跑去邵府说理,结果吃了闭门羹。 一气之下,他来到大将军府的后巷,冲着拳头“呸呸”两声,翻上了高墙。 对于家主的举动,两名扈从很是汗颜。 “公爷,您悠着点。” 缃国公迈上一条腿,跨坐在墙头,“老子年轻时攻取过三丈的城楼,区区一堵府墙算个屁。” 说着,他跳进后院。 两名扈从对视一眼,蹲在墙根等待,忽然,听见墙内传来“汪汪汪”的狗吠声,紧接着传出自家公爷浑厚的恐吓声。一时间,吵闹个不停。 府墙内,缃国公将恶犬吓跑,兀自走进廊道,朝正院奔去,却被护院堵住去路。 “将军有令,敢擅闯府宅者,一律按盗贼处置!” 缃国公气得直吹胡子,“你们这群龟孙,给老子让开,老子要见邵成熹!” 事先得了命令,护院们也没太顾及他的身份,拿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招呼。 一身灰土的缃国公到处乱跑,“你们这群龟孙,等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好在身手矫健,扯下腰间软鞭挥开护院,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将近五旬的男人被激起了热血,直冲入“敌营”,大喊道:“邵成熹,你给老子出来!” 邵成熹抱着阿笙,从里屋走出来,一脸阴沉地看向缃国公身后的护院们,“一群废物!” 护院们低下头,都没想到上了年纪的缃国公还这么勇猛。 邵成熹颠着困顿的阿笙,冲缃国公哼了一声,“这里不欢迎姓陆的,没事就滚!” 深夜的静谧被斗气的两员老将彻底打破。 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缃国公握紧软鞭,刚要开骂,视线忽然锁在邵成熹怀里的小家伙身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那个困得直点头的小家伙,软绵绵、白胖胖、粉嫩嫩...好像阿舟小时候... 时光髣髴陡然倒流,回到了初为人父那天,自己守在产房外,等待长子出生时的场景。 紧张又激动,彷徨又期翼。 当稳婆抱着一个裹着红包的小团子走出来道喜时,刚毅稳重的男人哭的像个孩子... 长子刚出生那些年,他也曾耐心十足,时常带着小阿舟到处逛,那些沉睡的记忆仿若穿透了冰封,历历在目。 缃国公愣住,使劲儿揉了揉眼皮,确认自己没出现幻觉,大步走上前,“谁的孩子?!” 没想到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阿笙身上,邵成熹稍一转身,避开他那股冲劲儿,“谁的孩子,关你屁事?” 没理会他的恶劣态度,缃国公追着瞧,“让我看看。” 抱着阿笙,邵成熹不方便动手,要不早把对方打趴下了,“别吓到孩子!” “快让我看看。”缃国公扯住邵成熹的手臂,逼他停下来。 就在这时,阿笙忽然抬起头,与缃国公对上了视线。 小家伙乌黑清透的眼仁里,映出自己的虚影,缃国公觳觫一下,定住了视线。 他他他...倒吸口凉气,缃国公指着邵成熹,“这是谁的孩子?” 邵成熹淡淡道:“我外甥女的儿子。” 缃国公脱口而出,“你外甥女是谁?” 眼中流露一抹讽刺,邵成熹拨弄一下阿笙的耳垂,“她叫宝珊。” 犹如晴天霹雳,缃国公连连后退,差点被地上的毡毯绊倒。 宝珊的孩子,宝珊的孩子... 难怪儿子非她不娶,原来她诞下了陆家的种。 缃国公背过身,咬住拳头,根本无法平息内心的震惊,长子竟然背着家族,让外室生下了私生子。 对于缃国公怪异的反应,邵成熹懒得理会,颠着阿笙去往后罩房,“送客。” 护院们将缃国公团团围住,“请吧,国公爷。” 寡不敌众,缃国公狠狠甩了一下衣袖,大步离开。 廊道内,阿笙迷迷糊糊地问道:“舅公,那是谁呀?” 阿笙虽然认生,但只要跟人相处几个时辰,发现了对方的友善,就会无意识地卸去心防。 邵成熹特别喜欢阿笙的小奶音,笑着蹭蹭他的脸,“是混蛋球的爹。” “混蛋球?” “嗯。” 来到后罩房的檐下,邵成熹隔着门板道:“宝珊,开门。” “咯吱。” 房门被拉开,一袭冰玉色长裙的宝珊走出来,纤细的腰肢上坠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是大将军夫人亲手做的,邵家的小辈每人配了一个。 将阿笙递还给宝珊,邵成熹笑道:“不枉我抱了一整日,阿笙不跟我生分了,适才还让我讲故事呢。” “小孩子就是这样。” “是啊,以后我得多带带。”邵成熹扬了扬下巴,“进屋吧,早点歇息。” “舅舅也是。” 目送邵成熹离开,宝珊刚要转身进屋,就被去而复返的缃国公喊住。 看着从屋顶跳下来的中年男人,宝珊怔愣,下意识护住阿笙。 “我不会伤害你们母子,”为了避开眼线,缃国公放低声音,“咱们谈谈。” 巴不得与缃国公府的人离得远远的,宝珊哪会跟他详谈,但出于礼节,她没有叫人来驱赶他,“您要问什么?” 缃国公单刀直入,“这是你跟谁生的孩子?” 这话极为刺耳,宝珊忍住心中苦涩,冷静道:“总归不是与世子,还请公爷放心。” 女子平淡的话语、疏离的目光,都在传递着一种立场,再不会与缃国公府扯上任何关系。 可缃国公还是笃定道:“他是子均的骨肉。” 宝珊错愕地看着面前的老者,“不是。” “你不必矢口否认,这个孩子跟子均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胖点,再没有差别。” 不是说长得像就一定有血缘关系,但这孩子偏偏是宝珊生的,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缃国公根本不信宝珊的话,断定阿笙就是儿子的骨肉。 心里的烦乱和对这个孩子复杂的态度交织在一起,搅得他乱了心绪。缃国公抹把脸,有些颓然地靠在檐柱上。 之前,官家曾笑问他,若是府中公子从外面有了私生子,他该如何处置。 那时,他以为自己在处理私生子的事情上会态度果决、不留余地,此刻却进退两难。毕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还那么娇憨。 缃国公岔开腿,双肘撑在膝盖上,捂着脸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笙。” 沉默片刻,缃国公抬起头,看向闭眼睡着的小家伙,“多大了?” 宝珊不想再回答,毕竟从怀胎起,她就没打算让阿笙认祖归宗。 见她不回答,缃国公也不紧逼,事情来的太突然,将他打的措手不及,他需要好好斟酌再行其他。 “你放心,世家有世家的规矩,不会不认这个孩子。” “我想您搞错了,”宝珊横抱着睡着的阿笙,轻轻晃动臂弯,“不管您问多少次,我都是这句话,阿笙不是陆喻舟的孩子,跟你们陆家毫不相干,请你们放过我,不要再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目光一直锁着歪头睡觉的小家伙,缃国公点点头,“知道了。” 说罢,提步走向高墙。 不知这句“知道了”是何含义,宝珊凝着他的背影,见他忽然抬手向后摆了摆...... 官家因身体不适,早朝一直被耽搁,在中书省和枢密院联合进谏下,官家同意让太子赵祎代理朝政。 早朝后,陆喻舟照常去往中书衙门,半途被自己父亲拦下。 “今日散朝,早些回府,为父有话同你讲。”仅留下这一句,缃国公盯着两个黑眼圈离开,留给儿子一个冷漠的背影。 陆喻舟没有多心,散值时本打算按时回府,却因公事太多又耽搁了一个时辰,等他回到府邸,已是夜幕笼罩。 想起父亲那会儿的话,陆喻舟回屋换了一身便服,走向主院书房,叩门道:“父亲。” 不同于往日,这日的缃国公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书房内气氛压抑,连个仆人都没有,“进。” 心里起了疑,陆喻舟还是抬步跨进门槛,没等来到书案前,就被一道厉声晃了一下。 “跪下!” 陆喻舟站着不动,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晚回来时已是三更时分,怕耽误明日的正事,才忍到此时。缃国公站起身,阴沉着一张脸,道:“擅自养外室不说,你还在外面跟人生了一个私生子,陆家的脸面都让你败光了!” 私生子? 陆喻舟淡淡道:“您在说什么?” “闭嘴吧你。”缃国公拿起许久不用的戒尺,来到他面前,“伸手。” “......” 戒尺是父亲用来教训其他弟弟的,从未在他的身上使用过,一时间,陆喻舟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都多大了,还要挨戒尺? “有话您直说,恕儿子听不懂。” 缃国公紧抿着唇,抬手就用戒尺甩了他一下,十层的力道,“不孝子!” 小臂火辣辣的,陆喻舟拢起剑眉,握住了再次甩来的戒尺,“凡事总要有个理由,您先讲清楚!” 缃国公气得胸口直颤,“那个叫阿笙的小孩,是你的亲骨肉,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阿笙不是儿子的骨肉。” 虽然心里希望阿笙是亲生的,但事实摆在那。 缃国公冷笑,“这么说,你还要替别人养儿子了?” “是。” “你!” 陆喻舟对上父亲愤怒的双眼,坦然道:“儿子心悦宝珊,喜欢阿笙,甘愿......” “啪!” 一记耳光,打在陆喻舟的旧伤上,让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 陆喻舟用指骨碰了一下渗血的嘴角,轻哂一声,堪堪忍住火气。 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动粗,这一耳光反倒让他冷静了许多。 缃国公蜷起发抖的拳头,“糊涂!” 亲骨肉就在眼前,竟会觉得是别人的种,不是糊涂是什么?! 走到多宝阁前,缃国公取出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副画像,甩在儿子脸上,“这是你幼年时的模样,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摊开一幅幅陈年画卷,画卷里的小童子戴着虎头帽,身穿裲裆,脖子上系着彩绣围涎,将幼童惟妙惟肖地跃然纸上,乍一看,还以为是瘦了一点儿的阿笙。 浓密的睫毛轻颤,陆喻舟双手不受控制地合上画卷,目光有些游离。 向来淡然自若的男人头一次失了分寸,魂不守舍地冲了出去,随手扯住一个仆人,“备马。” “啊?” “备马!” 见世子爷动怒,仆人忙不失迭地牵来一匹马。 陆喻舟跨上马匹,狠狠夹了一下马腹,朝大将军府奔去。 冷静下来的缃国公跑出来,嚷道:“都愣着干嘛?给老子追上世子!” 府中仆人个个懵愣,都不知父子二人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悠悠长夜伴着轻风细雨,檐灯下才能看得清。陆喻舟迎着清凉的雨丝,纵马前行,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那句“糊涂”。 是啊,若不是糊涂,怎会分不清宝珊的真话假话,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心里像被拧了一个结,疼得他无法呼吸。 来到大将军府,毫无悬念地吃了闭门羹,可陆喻舟没有半点客气,挥开门侍,纵马闯了进去。 护院们闻声前来阻挡,却挡不住矫健的汗血宝马,和汗血宝马上阴鸷的男人。 曲起一条长腿,陆喻舟踩住马鞍,纵身一跃,跃到了护院们的身后。 刚好赶上邵成熹父子不在府中,陆喻舟轻而易举穿入了后罩房。 屋里的侍女们揽住他,“这是女眷的房间,外男不准进来。” 陆喻舟绕开她们,“宝珊!” 此时,宝珊正陪着邵婉选婚服的面料,听见门口的动静,摸了摸邵婉的肩头,“女儿去瞧瞧,娘亲别出来。” 一旁的阿笙听出是陆叔叔的声音,跳下绣墩,先宝珊一步跑了出去。 宝珊拽住儿子的后脖领,“你陪着外祖母。” 阿笙嘟嘴,却没有忤逆,鼓着肚子站在原地。 当见到宝珊走出卧房时,陆喻舟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拽住宝珊手腕,带着愠气质问道:“你打算骗我到何时?” 宝珊挣开他的手,揉了揉腕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他的话,她哪句能听懂?陆喻舟又拽住她,问道:“阿笙是我的孩子?” 美眸轻轻一闪,宝珊似笑非笑道:“大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 是啊,就是因为没有这份自信,才差点与亲生子错过。陆喻舟闭闭眼,压制住火气,想要心平气和地与她谈一次。 然而,没等他开口,宝珊就已下了逐客令,“请陆相出去。” 护院们上前,拽住陆喻舟双臂,使劲儿向外拉,可男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视线紧紧攥着宝珊。 府中管事的嬷嬷跑进来,厉声道:“这里是私宅,请相爷立即离开。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就算没有家主的叮嘱,护院们也有权驱赶闯入者,更何况家主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陆家人来探望小小姐。 面对邵府的强横,陆喻舟忽然低低呵笑,笑声震动胸膛,转而变成既压抑又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人们毛骨悚然。 男人眼中的独占欲似要吞噬掉风清朗月的外衣,还原最真实的那个自己,带伤的嘴角似红玫染血,潋滟而妖冶。 看着这样的陆喻舟,宝珊打心底觉得陌生,还滋生出一股难言的惆怅。 倏地,男人挣开束缚,健步逼来,在女子惊愕的目光下,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嘴角的结痂再次崩开,磨蹭到了宝珊的娇唇。 “唔!” 宝珊瞪大剪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激吻她的男子。 像是不在乎名声了,陆喻舟掐开她的牙关,探进了舌头。 在场之人全都傻了眼,从未见过这般粗鲁的汴京第一公子! 这简直比土匪还粗鲁! 管事嬷嬷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这叫什么事啊!你们快拉开他!” 众人上前反剪住陆喻舟的手,费力将他拽离开,按在了地上。 侧脸贴在毡毯上,陆喻舟狞笑不止,紧紧盯着宝珊,执着的令人恐惧。像是在告诉她,他跟她耗上了,一辈子也不松手,她休想嫁给他人! “阿笙,吾儿...吾儿!” 男人忽然发力,单膝跪地,撑起身体,甩开桎梏他的护院。等护院们再想上前时,缃国公带着扈从闯了进来,瞪着鹰眼道:“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儿子?!” 两拨人对峙起来,纠缠不休,直到邵成熹闻讯回来,混乱的场面才得以收场。 可仆人们不动手了,邵成熹却撸起袖子,作势要揍缃国公,“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他府的规矩!” 缃国公不甘示弱,跟他比起拳头,“你们隐瞒我陆家骨肉,这笔账怎么算?!” “你们配吗?” “滚!” 陆喻舟原本想要拉架,却被缃国公呵斥道:“长辈的事,不许插手!”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街头巷尾,等慕家兄弟带着慕夭赶过来时,邵成熹和缃国公脸上都带了轻伤。 慕老宰相杵杵拐杖,“这是作何?都冷静冷静!” 慕时清挡在两人中间,双手各撑一边,“够了。” 两员老将喘着粗气,互瞪着对方。 缃国公拉住陆喻舟的手臂,“咱们走。” 邵成熹隔空踢了一脚,“快走吧,这里没人欢迎你们父子,别再来了!” 谁知,缃国公忽然返回来,呛道:“宝珊原本是我府中婢女,成为通房并不委屈她吧,你翻旧账总要有个限度!” “那外室呢?”邵成熹又要撸袖子,被慕时清拦下。 缃国公理亏了,瞪了儿子一眼,气哼哼离开。若是没有外室这个事儿,他就可以大骂邵成熹在无理取闹了。 等父子二人离开,慕老宰相叹口气,“这是何必呢?” 邵成熹拍拍衣衫上的尘土,转身看向宝珊,“可有受惊?” 宝珊摇摇头,扶着他坐在主位上,又请慕家人入座。 等热茶端上桌,众人才算彻彻底底的冷静下来。 邵成熹绝口不提陆家父子,端着盖碗道:“老哥哥何时替时清向我府上提亲?” 慕老宰相认真道:“择日不如撞日,媒妁我都请好了。” 饮啜一口茶汤,邵成熹笑着耸耸肩,“怎么感觉比我还急?” 慕老宰相嗔道:“能不急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时清找了婉儿多少年。” 提起这个,在座的人各有各的感慨,邵成熹点点头,他想在官家插手此事前,将妹妹嫁出去。 慕、邵两家的婚事很快提上议程,不仅如此,慕老宰相还同时筹划了宝珊的认亲宴。 这场认亲宴,他想让全城的百姓都来见证,见证慕府“走失”的嫡出小姐归家了。 对于兄长的付出,慕时清看在眼里,感动在心上。 当秋风染黄汴京的第一片树叶时,慕时清送给了邵婉一场盛世红妆。 那天,将近四旬的男子端坐在千里马上,带着傧相好友们去往邵府接亲。 邵成熹一身锦袍,背着身着刺绣婚服的邵婉一步步走向喜轿。 美艳懵懂的新娘子不知哥哥为何背着自己,还以为哥哥要带自己去捉蝴蝶。 她手里拿着花扇,扇着自己头上的销金盖头,“哥哥累吗?” 邵成熹嘿嘿傻乐,“哥哥背得动十个你。” 话落,满脸络腮胡子的悍将忽然眼眶一酸,可他没有十个妹妹可以送嫁啊。 邵婉不懂兄长的悲伤,舔着红唇道:“哥哥,咱们晚上吃糖醋小排好吗?” 邵成熹闷声道:“今儿晚上不吃,等你回门,哥哥给你做。” 不懂回门是何意,邵婉也没纠结,趴在兄长宽厚的肩上想要打盹,为了打扮,今儿她起的特别早,此刻只想睡觉。 可刚闭上眼帘,就被一只修长的玉手扶住,耳畔传来男子温柔缱绻的声音:“当心点。” 邵婉一愣,想要掀开盖头,被喜婆锢住手,“小姐不可自己掀盖头。” 邵婉摇摇花扇,“哦”了一声,乖巧地坐进花轿。 轿夫们抬起花轿时,身着大红锦服的阿笙扯了扯娘亲的衣袖,“娘,外婆怎么走了?” 宝珊蹲下来搂着儿子,温柔道:“外婆嫁给外公了,等过几日,咱们也去外公家住。” 阿笙与邵婉一样懵愣,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阿笙想去陆叔叔家住。” 宝珊抿抿红唇,掐了一下儿子的鼻尖,没有给予承诺。 橙黄橘绿的秋色中,官家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望着慕府方向,手里捏着一封喜帖,冷寂的眼中泛起悲伤。 自己深爱的女人今日出嫁了,自己却是全汴京最后一个得知的人。 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止皇城司的人过来报信。 会是谁呢? 官家冷笑一声,转身走进内殿,吩咐道:“把明越帝姬叫来。” 一番打听才知,是赵祎阻止了皇城司的人靠近帝王寝宫。 官家当即摔碎了手中的茶盏,捏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府。 当傧相喊完“送入洞房”后,宾朋们全都开始起哄,簇拥着新郎官和新娘子走进婚房。 慕时清一路护着懵懂的小娘子,等进了婚房,直接将众人关在屋外,“你们等着我出去敬酒,在此之前,别来打扰你们嫂子。”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隔绝了喧闹,慕时清来到婚床前,按着喜婆的交代,与邵婉一一行完礼仪。 递给喜婆一锭金元宝后,慕时清吩咐道:“带着丫鬟去外面吧。” 喜婆笑弯一双眼,捧着金元宝满足地退了出去,还替两人合上了隔扇。 卧房立马变得逼仄,慕时清蹲在床边,仰头看着邵婉,温笑道:“饿了吧。” 邵婉点头如捣蒜,“我想吃糖醋小排。” “好,一会儿我让人送进来。” “我现在就想吃。” 慕时清点点自己的侧脸,“那你亲相公一下。” 邵婉斜睨着他,嗫嚅道:“什么是相公?” 心头划过一抹苦涩,慕时清起身坐在床边,握住她乱动的手,合在掌心,“相公就是要跟婉儿走过一生一世的人。” 他的婉儿受了那么多苦,他要用一生去弥补她,呵护她,用尽全力去爱她。 察觉到男人的悲伤,邵婉抽回手,似懂非懂地拍拍他的后背,“你别难过呀。” “我不难过,”慕时清抚着她滑腻的脸蛋,眸光愈发温柔,“能娶到婉儿,我很高兴。” 在寻不到她的日子里,他苦苦祈求,只要能再见她一次,哪怕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也值得。此刻,他不仅见到了她,还娶到了她,此生无悔。 然而,他的婉儿忘记了过往,成了最单纯无邪的女子,他哪里舍得将她卷入情丝。他会等她康复,等她记起以前的事,再续那勾缠的心火。 可贪婪在心底滋生,他想得到一个吻。 仅仅一个吻。 心里想着,慕时清慢慢靠过去,把娇美的人儿逼到床角,吞咽着喉结,诱哄道:“让相公亲一下。” 邵婉左右看看,总觉得怪怪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迎了上去。 唇与唇相碰时,一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方莫名热情。 没想到怀里的女子会这么主动,慕时清眼尾一弯,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阔别十九年的吻。 一吻缠绵,一发不可收拾。 第58章 反转 宾朋们在筵席上,迟迟等不来新郎官,纷纷揶揄起慕老宰相。 慕老宰相笑得合不拢嘴,任他们调侃,“诸位先喝着,老夫去催催时清。” 毕竟还有这么多宾朋,不能晾着人家啊。 “慕夭啊,”慕老宰相提溜起自家闺女,笑眯眯道,“你去瞧瞧。” 慕夭喝下口中的果酒,摆手道:“我可不去。” 万一打扰了二叔的好事怎么办? 慕老宰相嗔一眼,“那你替为父招待着大家伙,别就光顾着自己吃喝。” 在慕府小辈里,慕夭最为出类拔萃,经受过诸多风浪,早已不是二门不出的深闺小姐。 “行。”目送父亲去往偏院,慕夭偷偷打个哈欠,双手托腮盯着全场。 这时,府门前传来管家的声音:“太子殿下到,宰相大人到!” 所有宾朋全都起身迎接,谁也没想到这两位会一同来。太子居于深宫,不问琐事,从不现身婚娶场合,而陆喻舟是慕、邵两家避之不谈的人,定是不请自来。 虽然各怀心思,但谁也不敢得罪陆喻舟,面上都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嘴上说着恭维的话。 与众人寒暄后,陆喻舟推着赵祎的轮椅来到慕夭那张桌子前。 赵祎还是一副淡淡然的神情,粘在慕夭身上的目光却是灼热的。 被盯的别扭,慕夭摇了摇团扇,“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别总端着一副冷欲的模样,用朦胧暧昧的手段灼烧她的心。 赵祎手衔酒盅,用盅底在桌上摩擦,道:“何时闲暇,随我去拜见父皇和母妃。” 怎么听着弦外音,是叫她这个丑媳妇去见公婆呢。 脸蛋烧得厉害,慕夭扭头看向一边,犟嘴道:“我没事儿进宫干嘛呀?我才不去。” 桌子底下,赵祎状似无意地胎脚,蹭了一下慕夭的小腿,面上一派霁月温煦,看不出一丝半点勾人的意思。 感觉小腿外侧被烫了一下,慕夭眯了眯眸子,像一只想要控诉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小猫,娇哼一声,还了他一脚。 自从回宫,有了御医们的精心照料,赵祎的腿疾好了不少,他现在其实是可以拄着手杖慢慢走路的。 意识到自己那一脚有些用力,慕夭惊慌地弯下腰,去揉他的脚腕,“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赵祎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细细摩挲,“没那么娇气,别担心。” 男子嗓音低哑,带着宠溺,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慕夭的心。 小姑娘一下慌了,急着抽回手,却按捺不住怦怦乱跳的心。 脉脉浓情弥漫开来,羡煞旁人。 桌上其余宾朋端着碗悄然走开,去了旁桌蹭酒,只剩下陆喻舟这个孤家寡人。 赵祎瞥了默默饮酒的男人一眼,“不让开?” 陆喻舟淡笑,罕见的没有抬杠,举杯道:“祝两位百年好合。” 说罢,一口饮尽盅中酒,起身离开。 来时不打招呼,离开黯然无声,像被排斥在外的陌生人,融入不了热闹的氛围中。 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慕夭轻叹一声:“陆子均变了。” 不再是桀骜薄凉的汴京第一公子,不再是不近人情的缃国公世子,他有了七情六欲,多了人情味。 赵祎垂眸,“等宝珊姑娘认完亲,你带他们出来一趟。” “干嘛?”慕夭有所警惕,“别以为我会向着陆子均,我才不呢。” 她可是宝珊的娘家人,才不会胳膊肘向外拐。 赵祎饮口酒水,平静道:“咱们欠了陆子均一个人情。” “那也不能拿宝珊偿还啊。” “你不觉得,”赵祎俯身凑近她耳畔,冲她耳鬓的绒发吹了一口气,“你的堂妹对陆子均是有感情的么。” 慕夭激灵一下,揉揉耳朵,说话就说话,干嘛逗她。 看小姑娘气鼓鼓的,赵祎坐直身子,心情大好地为自己倒酒。 卯时三刻,帝王寝宫。 轻纱拂动,官家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眼底青黛一片。 这夜风轻云淡,月光缱绻,温柔地包裹着世间万物,官家却心如死灰,陷入阴暗中。 不是没想过去打破慕家的热闹,可自己像被一副无形的枷锁困住,根本走不出内殿。 惦记了两年的皇儿,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架空了他的皇权,禁锢了他的自由,简直可笑! 官家翻个身,闭眼假寐,耳边反复交替着赵祎和赵薛岚的话语。 “父皇,一国之君怎可半世陷入情.爱,不理朝政?” “成婚了又如何?大启皇朝的美人全都是官家的,官家想要她,是她的福气,容不得她拒绝。” 官家被两道声音搅得心烦,蹬开衾被,坐起身,“徐贵。” 小太监跑进来,提醒道:“禀官家,徐公公去东宫伺候了。” 一上年纪,人就容易健忘,官家靠在引枕上,自嘲地闭上眼,半晌才道:“让明越帝姬过来一趟。” “诺。” 少顷,赵薛岚赶来寝宫,跪在珠帘外,“官家有何吩咐?” 她不怕事忙,就怕闲下来,只要官家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就还能依附皇权骄横下去。 珠帘内,官家没有现身,声音徐徐飘来,“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让朕见上邵婉一面,这份功劳,朕会记在心里。” 赵薛岚心里一喜,躬身退了出去。 最近要说汴京哪户世家最热闹,当数慕家。这不,刚办完二爷的婚事,就紧锣密鼓地筹办起私生女的认亲宴。 慕老宰相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下了血本,不仅将全汴京的世家家主和主母全都邀请了,还邀请了不少远方的亲朋,势要昭告天下,宝珊是他慕氏子嗣。 可茶余饭后最让人私语的,还是宝珊带回的那个娃。 有些人讥笑慕家关系混乱,凭空出现一个私生女不说,还多了一个私生外孙,话本子的认亲桥段都没他家精彩。 对此,慕家兄弟释然一笑,不会过多去打听风评口碑。 可慕家不打听,不代表陆家不打听。 当缃国公听多了阿笙是私生外孙的碎语后,气哼哼绝食了两日,非要陆喻舟把阿笙认回来。 “不管阿笙的娘亲是谁,他都是我陆家骨肉,你不去要孩子,老子去要。” 每次听见父亲激愤的话,陆喻舟都不会接话,因为无话可接。 怎么要? 抢?那宝珊还不得恨死他。 哄?宝珊根本不给他机会。 认回阿笙的事一拖再拖,直接拖到了认亲宴当日。 这日,慕府门前被各府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宾朋们携着手信登门道贺,一一说着吉祥话。 慕老宰相在府门前迎客。慕时清在前院同各府家主畅谈。慕家的女眷们与各府主母、小姐闲话家常。 甭管宾朋们私下里如何腹诽,明面上都要给慕家兄弟一个面子,没人会挖苦奚落。 花园水榭,宾朋满座。慕夭握着宝珊的手来到众人面前,笑嘻嘻跟大家伙介绍着自己的堂妹,“这位呢,就是我二叔和二婶流落在外的女儿慕宝珊,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众人眼中的宝珊,身着一袭石榴红齐胸襦裙,手执团扇,臂弯搭着一条浅玫色披帛,将柔娆身段展露无遗。长发以一根尚好的青玉凤头钗绾起,露出优美雪白的鹅颈,如一只凫水的白天鹅,出尘高贵。 在场不少贵妇人其实是见过宝珊的,只是那时年仅十五、六的宝珊还未完全长开,是个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如今清风绕柳腰,淡月映香肩,美得倾国倾城。 丰肌秀骨的美人不少,但宝珊是那种站在美人中从不会黯然失色的绝世尤物,让在场不少年轻公子为之一荡,即便知道她已身为人母了。 果不其然,没等筵席结束,想要与宝珊相看的人家就开始蠢蠢欲动。这些人中,定有想要与慕、邵两家攀亲的人,但也不乏单纯为了宝珊而来的人。这大大出乎了慕家人的意料,更出乎了缃国公府的意料。 听闻这个消息后,缃国公就坐不住了,晌午连呼噜都不打了,生怕有人跟他抢孙子。 不管怎么说,阿笙是他的孙儿,他哪能拱手让人。 没过半个时辰,他就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厚礼去往慕府。不出意料,也吃了闭门羹。 缃国公又故技重施,也不嫌丢人,从后院翻了进去,笑呵呵去往水榭。 众人瞧见迟来的缃国公,各有各的算计,面上笑意盈盈邀他入座。 当着众人,慕家兄弟和邵成熹没办法逐客,让他钻了空子。 饕餮美食上桌,想要攀亲或诚心替儿子说亲的妇人们围住了宝珊,互相较劲,不遗余力地夸赞着自家儿子。 场面一度失控。 宝珊不适应被这么多人注目,但一直维持着得体的浅笑,举手投足优雅清越,让人刮目相看。 见宝珊如此受欢迎,缃国公更不淡定了,当即垮了老脸,兀自喝起闷酒,想让儿子直接把宝珊母子扛走,也好打断那些烦人精的争抢。 就在水榭里热闹喜庆时,一名不速之客带着大礼前来了。 赵薛岚呈上官家的厚礼,勾着红唇走进门庑。 护院们想去禀告两位主子,被赵薛岚拦下,“官家的礼,你们也敢不收?本宫是官家派来道贺的贵客,你们也敢怠慢?” 就算给护院十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忤逆官家,可...... “帝姬稍作等候,容小的们去通传一声。” “放肆!” 赵薛岚直接拔开唐刀,插在礼桌上,“本宫对慕府轻车熟路的很,用不着尔等通传。” 随着她拔出唐刀,一排皇城司的侍卫也拔出了唐刀,横在几名护院脖子上,不准他们声张。 就这样,赵薛岚堂而皇之地走进府门,略过通往花园水榭的月亮门,直奔偏院而去。 这些日子,她已打听多时,早就摸清了慕府的院落结构。 此时,慕家兄弟和小后辈都在水榭陪着宾客,只有两名小丫鬟在房里陪着邵婉,见赵薛岚一身戾气地走进来,刚要叫人,就被赵薛岚用刀柄劈晕。 面对暴戾的皇家帝姬,邵婉躲进卧房,杏眼闪过慌张。 赵薛岚掀开层层轻纱,仔细打量着年轻的邵婉,呵笑道:“多年不见,邵小姐还是这般美艳,真叫人羡慕,难怪慕先生对你如此痴迷。” 邵婉对赵薛岚毫无印象,却也意识到了危险,偏头冲着敞开的窗子喊道:“慕二哥,慕二哥...呃...” 颈间被狠狠戳了一下,邵婉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赵薛岚吹了一下被刀柄磨破的长指甲,上前扛起邵婉,由下属掩护着离开。 后院传来狂躁的狗吠,惊动了水榭那边,等慕时清赶回来时,屋里只剩下两个昏迷的丫鬟。 慕老宰相暴怒道:“分头去找!” 慕夭和宝珊带着一拨儿护院去往后巷,其余人各自带着人出门寻找,宾朋们也自告奋勇地带着自己的仆人去寻邵婉。 见状,缃国公赶忙回府去找儿子。 慕时清顿了片刻,提步去往马棚,直奔皇宫而去,却扑了空。 官家不知何时离开了皇宫。 暮色苍茫,邵婉从悬崖上的一座茅草屋里醒来,意识昏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唔......” 听见动静,坐在床沿的男人转过身,颤着手伸过来,“醒了。” 茅草屋里悬着一盏油灯,光线黯淡,笼住男人半张面庞。 面前这个成熟的男子,令邵婉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见她如此,官家赶忙敛起眼底的激动,扯出一抹不自然的温笑,“婉儿,是我,你忘记了?” 邵婉向床的另一边挪动,小声哽咽:“慕二哥在哪里?” 慕二哥...... 官家笑了一声,耐着脾气道:“这里没有慕二哥,只有我,婉儿真的不记得了?” 邵婉小幅度摇头,“我不认识你。” 说不出失落还是欣喜,官家抹把脸,将表情控制得更为和善,“不记得也好,咱们重新认识,嗯,婉儿,咱们忘掉过去,重新认识好不好?” 即便对方刻意隐藏着锋芒,可邵婉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戾气,与慕时清散发的气息完全不同。 官家试着去触碰她,将那句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情话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出来。 “我爱你,婉儿,我爱你痛彻心扉,无论怎样我都忘不掉你,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好吗?” 大手扣住女子的后颈,强壮的身躯随之倾轧过去,不管不顾地去寻女子的唇瓣。 “不要!”邵婉抬手挠他的脸,如一只受惊的小兽,划破了猎人的皮肤。 官家“嘶”一声,捂着眼角坐起来,看着惊慌失措的女子,心中没有半点怒意,试着哄道:“是我着急了,婉儿别怕,我不碰你。” 看着女子那张面如桃李的面庞,官家感慨万千,他们都老了,只有婉儿还年轻。 邵婉蜷缩成一团,很是抗拒他的靠近,“我想回家。” “有我的地方,就是婉儿的家。”官家轻轻握住邵婉的手,温柔道,“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远离世俗,咱们去隐居。” 他不想要皇位了,只想要与婉儿白首相依,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眷侣。 拉开木门,官家搂着邵婉走出来,指着崖壁下面,“咱们现在就走,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那个他,邵婉竟辨析出了是谁,不停地摇头,“我要慕二哥,你放开我!” 官家捂住她的嘴,吩咐把守的一排侍卫,“咱们走盘山道,你们来开路。” 侍卫们没想到官家要离开汴京,更没想到要裹挟着一个女子离开,纷纷劝道:“官家三思,这片山谷崎岖蜿蜒,布满飞禽走兽,根本没有道路。” 官家何尝不知这条山路不好走,但只有这里能避开慕时清等人的追踪,只有走这里他才能和婉儿相守一生。 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能再见到婉儿,一旦见了,一刻也不想分开。他早已厌倦了勾心斗角,厌倦了应付后宫的妃嫔,只想平平淡淡过完余生。 “按朕说的做,违令者杀无赦。” 侍卫们不敢违抗,硬着头皮走向崖壁,寻找能够下山的道路。 这时,毫不知情的赵薛岚拎着水桶走来,笑道:“官家,咱们今晚要在这里生火烧饭,也能让您感受一下寻常百姓家的生活。” 等走近后,发现众人神色各异,赵薛岚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官家又把打算讲了一遍,并催促道:“咱们先想办法下山,再行果腹。” 听完官家的话,赵薛岚内心无比震惊,难怪官家最近疏于朝政,原来是早就想好要隐退山间了。 这怎么可以?自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最后就落得山野闲人的下场? 绝不可以! 她上前拦住探路的侍卫,“官家出宫已久,恐宫里有变,尔等还不速速取来龙辇,抬官家回宫!” “休得放肆!”官家是何许人,怎会听不出赵薛岚的话外音,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皇妹会第一个出来忤逆,“不管怎样,朕从今日开始就不回宫了,尔等愿意回去,朕不勉强。” 赵薛岚内心焦急,没有官家做撑,她就是失去实权的废棋,从赵祎那里捞不到半点好处。 “愣着作甚?请官家回宫!” 这些侍卫全是赵薛岚的部下,与赵薛岚站在同一立场上,深知不能让官家放弃皇位,于是一同上前,将官家和邵婉拉开。 “你们放肆!”官家暴怒,却抵不过二十多人的围攻。 面临着被砍头的风险,赵薛岚坚持道:“送官家回宫。” 众侍卫将官家架上龙辇。 崖边只剩下两名女子。 赵薛岚冷笑,为了这个女子,官家连皇位都可以抛弃,简直可笑。但也不能让她气绝,否则不好向官家交代。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要是得到了呢? 思来想去,赵薛岚决定将她带回宫里给官家暖床,暖几次床后,以官家薄凉的性情,说不定就厌腻了。 再说,一个痴女,有什么好眷恋的! 打定主意,她上前一步扣住邵婉手腕,“跟我走。” 倏然,背后传来细微声响,赵薛岚极为敏感地捕捉到了,并扯过邵婉挡在面前。 追踪至此的一行人将赵薛岚团团围住。来者不只有慕家人,还有邵家和陆家人,但慕时清和邵成熹等人并不在列。 此时皇城司的侍卫们已带着官家走远,没注意到赵薛岚这边的情况,以致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 视线随意一扫,赵薛岚看了一眼与慕夭站在一起的宝珊,又看向站在人墙外的陆喻舟,呵笑一声,“怎么,陆相打算插手他人的家务事?” 陆喻舟淡淡道:“你掳走他人之妻,已是犯了律令,我即便插手,也非在插手私家事。赵薛岚,为了巴结官家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不是皇家帝姬该做的事,放开慕夫人,束手就擒。” 很少能听见陆喻舟同自己讲这么长的话,赵薛岚呵呵低笑,赌气道:“陆相为了得到美人,也是煞费苦心,竟然来插手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真是佩服。若我不放人呢,你能拿我怎么样?” 陆喻舟走到人墙前面,负手道:“慕夫人是官家的心上人,你伤了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让官家记恨于你,不值得。咱们各退一步,你放了慕夫人,我放你走。” 才不信陆喻舟会轻易放过自己,但有官家在,赵薛岚有恃无恐,“好,但我不信慕、邵两家的人,你让他们退开。” 陆喻舟转眸,示意他们退得远一些。 眼底燃起了火焰,但邵霁还是带着众人慢慢退开,却听赵薛岚道:“宝珊过来做交换。” 陆喻舟低斥:“你够了!” 原本,能察觉到权臣的软肋,对自己而言是好事,可赵薛岚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悲伤。她扼住邵婉脖颈,对宝珊大声道:“怎么,怕了?不敢用自己交换你娘?” 宝珊挣开慕夭的手,走上前,“我换。” 陆喻舟拦下她,“不可。” 赵薛岚诡计多端,应变能力极强,宝珊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宝珊绕开他的手臂,径自走过去,可就在这时,邵霁忽然掏出脱手镖,甩向赵薛岚。 余光瞥见邵霁的小动作,陆喻舟厉声道:“不可!” 可脱手镖已经甩了出去,赵薛岚身经百战,岂会被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少年偷袭,当即扯过邵婉,替自己挡住了。 “呃......”破碎声溢出檀口,邵婉感觉自己的肩头像是被走兽咬了一口,红润的脸蛋失了血色。 “娘!” “夫人!” “姑姑!” 一见邵婉中镖,一行人乱了阵脚,先后冲了上去。 赵薛岚趁乱推开邵婉,一把拽住宝珊手臂,大力抡向崖壁...... 与此同时,自己也因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两人向下坠落。 “宝珊!” 顾不得邵婉的伤,众人奔向崖壁。 陆喻舟先于众人扑到崖边,试图拽住宝珊的衣角。可坠崖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根本来不及施救。 事情发生的太快,容不得细想,陆喻舟随之跃下,翻飞的翡色衣裾映入众人的眼底。 慕夭趴在崖边,眼看着三抹身影向下坠落,失声大喊:“宝珊,陆子均!!!” 歇斯底里的喊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没有消弭。 山谷风声呼啸,刮过耳畔,卷起一绺绺青丝。下落的速度太快,宝珊感觉后背撞上一重重枝桠。 仰视着山谷上方的残阳,眼尾滑落两行清泪。 阿笙......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一抹俯冲而下的身影逼向自己。 那是谁呢?陆喻舟吗? 他竟也会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 “噗通。” 三人像下水饺一样,先后落进深河。 身体浸入湍急的水中,不受控制地向下游移去。 散开的长发如水藻飘浮,宝珊不会凫水,又抓不到浮木或阻止身体漂移的芦苇,只能顺流而下。 口鼻被灌入河水,呛得她无法呼吸,窒息感蔓延而来,痛苦挣扎也无济于事。 快要失去意识时,她看见一抹身影正在拨弄水花,朝这边游来。 在她快要撞到水中磐石时,陆喻舟拽住了她的脚踝。 水中使不上力气,陆喻舟咬着牙,凭借超强的水性,拼尽全力将宝珊拽向自己,搂住她的腰向上泅水。 划破水面的一刹那,宝珊张开红唇,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无力地倚在男人肩头,随着男人划向岸边。 别看就这么一小段距离,却因体力消耗过大,肌肉不停地抽搐。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陆喻舟将宝珊推上了岸,自己却被河水卷走,幸被一双小手拉住了。 宝珊咬着下唇,费力将他拽上岸来。 两人仰躺在草地上,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喻舟先于宝珊缓释过来,翻身压在她身上,与她湿衫相依,关切道:“可有伤到?” 宝珊摇摇头,“你呢?” 陆喻舟没回答,而是问道:“适才为何救我?” 清凉的气息喷薄在侧脸,宝珊迎上他的眼眸,有气无力道:“并非本愿,大抵是性本善,无意识地救了你,咱们扯平了。” 两人都是湿漉漉的,扯平了也离不开彼此。陆喻舟摩挲着她的下巴,“我都陪你出生入死了,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被他的话戳了心坎,宝珊扭头看向一旁,“你这是趁火打劫。” 盯着她起伏的绵延,陆喻舟浅勾菱唇,“今儿你算是落在我手里了。” 第59章 缱绻 重峦叠嶂的山谷里,偶有咕咕声传来,宝珊分辨不出那是鸟鸣还是隼叫。 拖着疲惫的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我走不动了,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相信很快就会有救援的队伍找到他们。 不是她娇气,是那会儿体力消耗过大,加上衣衫浸透,维持不了体温,没办法再寻找上山的道路了。 转过身,陆喻舟解释道:“咱们是被河水冲到这里的,救援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再者,天快黑了,一旦走兽出没,咱们没能力抵挡,所以必须找到山洞躲避。” 与慕时清生活的两年里,他们时常结伴游历,累积了一些经验,自然比宝珊具备野外生存的技能。 深觉他的话有道理,宝珊调整好情绪,提着裙摆道:“那好,咱们走吧。” 视线落在女子婀娜的身段上,陆喻舟摸向腰间玉钩,解开了革带。 见状,宝珊心生不安,警惕地问:“你作甚?” 还真把他当成随时随地发泄欲念的登徒子了...陆喻舟漠着脸脱下襕衫,抖了几下,披在女子肩头,没替自己解释一句,转身继续探路,“跟上。” 自知错怪了人,宝珊攥紧指尖,拢着襕衫小跑上前,“我......” “没事。”陆喻舟斜睨一眼她绝美的侧颜,忽而不太正经地勾唇,“以身相许还来得及。” 宝珊瞪他一眼,对他那点儿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夜幕拉开,两人寻到一处狭窄的山洞。 拾取一些枯枝,陆喻舟在山洞前堆砌起篝火,又掏出匕首,劈取了几根树杈,搭建起晾衣杆,以石头固定底座。 他脱掉身上的白色中衣,露出健壮的上半身。 一番堤坝治水,每日潜水攀岩,胸、腹肌被练就得比之从前更甚。健美的身材透着阳刚,但冷白的肤色又显得儒雅隽秀。 两种气质浑然结合,极为难得。 实在没眼看,宝珊坐在篝火前,埋头在双膝。 来到她身边,陆喻舟用树杈戳了戳火堆,“又不是没看过,怎么还害羞了?” 宝珊坐着不动,犹如一尊石像。 陆喻舟伸出手,扯住她侧衣领,“脱了烤干。” 如惊弓之鸟,宝珊拍开他的手,“不用,这里风大,一会儿就干了。” “那你也该风寒了。”陆喻舟靠过去,不顾小女人的挣扎,褰了她身上的衣裙,只给她留下一身单薄中衣。 宝珊气得红了眼眶,抬手就掴了男人一巴掌。 软软的力道,擦过男人的下巴。 陆喻舟扣住她的手,作为报复,狠狠咬了一下她的下巴,直到把人咬得嘤咛才松开,“再打我,我对你动手了。” 宝珊抽泣两声,白着小脸瞪他。 这么香软的小女人,陆喻舟都舍不得叫旁人瞧见,“再瞪我?” 今日真的算是落在了他的手里,宝珊敛起娇怒,忿忿地盯着火堆。 “伤眼睛。”大手蒙住女子的双眸,陆喻舟拉着她坐远了一些,“老实呆着,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野果。” “你先穿上。” 原本,陆喻舟都站起身准备离开了,听出她语气里的排斥和嫌弃,又蹲了回去,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腹肌上按,无赖的样子哪里还有正人君子的影子。 指腹传来凹凸的紧致触感,宝珊蜷缩指尖,感觉被熨烫到了。 没有见好就收,陆喻舟按着她的手,问道:“喜欢吗?” 宝珊想踹他,“你闭嘴。” “知你喜欢。”陆喻舟扣住她后颈,作势要把她按在腹肌上。 再次被他无耻的一面惊到,宝珊僵着身子,单手撑在他胸口,又憋气又不得不服软,“我饿了。” 女子剪眸盈盈,带着妥协,让男人心头一软。 “好,我去摘野果,你别乱跑,遇见走兽就用火吓它们。” “嗯。” “你听话。”陆喻舟压低声线,“这里只有我能让你依靠,你要是自己跑了,被狼群叼去,别怪我没提醒你。” 宝珊推开他,有点恼羞成怒,“你,快走。” 视线落在她半透的中衣上,里面的红诃子影影绰绰,陆喻舟忽然抱住她,“亲一下,亲一下就走。” 宝珊被逼得脸颊滚烫,大力推开他,俏丽的脸蛋渐渐变得严肃。 就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陆喻舟拔下她头上的凤头钗,替她捋顺长发,“这样干的快,我走了。” 清冽的气息骤然消失,宝珊蓦地放松身子,双臂环住蜷起的腿。 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水,打湿了中衣,她拢好头发披在一侧肩头,任山谷的风源源不断地袭向后背。 山谷传来“嗷呜”的声音,宝珊觳觫一下,拿起棍子四处张望,有点着急,竟潜意识地希望陆喻舟快点回来。 可...他走时手里只拿了一把匕首,能抵御走兽吗? 宝珊扯下晾衣架上的石榴裙,三两下穿上,握着棍子朝陆喻舟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脑海里想起男人说过的话:不准乱跑。 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宝珊又返回篝火旁,闷声坐下,余光打量着周遭。 天色渐渐阴沉,迟迟等不回归人,宝珊心里愈发焦灼,摘几个野果不至于这么久吧。 没有多余的柴火,篝火也即将湮灭,宝珊忽然有种与世间隔绝的感觉。 离开缃国公府那年,本打算畅游山川的宝珊,因怀了阿笙而中断计划,也就没有累积到野外生存的技能,这会儿像个落单的小鹿,不知所措地盯着一个方向,似乎那个方向上还残存男人离开时的脚印。 “嗷呜!” 一声狼嚎传来,宝珊强迫自己冷静,拾起一些枯枝丢进篝火里,燃旺了火焰。 这时,阴暗的方向传来声响,宝珊握紧烧火棍,不知是陆喻舟还是饥饿的狼...... 枝桠交错的小径黑漆漆的,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宝珊小声道:“陆喻舟。” 话音细若蚊呐,染了哭腔。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枝桠,慢慢走出来,也拨开了女子心中的迷雾。 看着渐渐走近的高大身影,宝珊松开棍子,敛去恐惧,不想让男人瞧出端倪。 陆喻舟拎着两条河鱼走来,梭巡一圈,也听见了狼嚎,但他没有过多去在意,将河鱼放在火堆前,偏头看向木讷的人儿,“不冷吗?怎么不躲进山洞里?” “你怎么才回来?” 明显听出她话语里的不满,像新婚的小妻子在质问夜不归宿的丈夫,陆喻舟觉得好笑,拍了拍两条河鱼,“去河边捞鱼,黑灯瞎火哪那么容易捞到。” 视线下移,定格在他卷起的裤腿上,宝珊掏出绢帕,不自然地递过去,“擦擦吧。” 陆喻舟没接,拿出匕首开始给河鱼开膛破肚,“饿了吧,先给你烤鱼。” 那语气,能把人溺毙。 忽略掉心里怪异的感觉,宝珊扯下干透的襕衫,披在他身上。 陆喻舟眼未抬,一边刮鱼鳞一边问道:“怕我着凉?” “你想多了,”宝珊学着阿笙,小声嘟囔,“太暴露了。” 这话换来男人的轻笑,“你不看不就得了。” 听听,多有理。 懒得搭理他,宝珊双臂环膝,只盯着他的手部动作。那双白皙匀称的大手被火光包拢,好看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陆喻舟当作不知她在看自己,吩咐道:“把我腰上的水囊解下来。” 他还随身带着水囊?宝珊心中一喜,忘记矜持,伸手探向他腰际。 冰冷的指腹落在男人劲瘦的腰上,“在哪里?” 根本没有。 抬眸时,发现男人扬起了嘴角,才惊觉自己被戏耍了。也是,谁平日会在腰上系个水囊。 羞赧感占据心头,宝珊恨不能挠他一把。 将处理好的鱼肉用细木棍串好,架在篝火上,陆喻舟站起来,“我去河边净手。” 宝珊不想理他,扭头盯着逐渐焦黄的鱼肉。 陆喻舟自顾自离开,没一会儿,捧着盛了水的蕉叶回来,“润润嗓子。” 数个时辰没有饮水,嗓子属实难受,宝珊没跟自己过不去,就着他递来的蕉叶喝了几口。 陆喻舟把剩下的水喝完,反转蕉叶,扣在她头上,“送你顶帽子。” 戴着“荷叶”帽子的小女人长发披肩,肤白貌美,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陆喻舟眼底带笑,忽然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浆果,“刚摘的。”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宝珊舔了一下唇角,木讷地低下头。 乖乖顺顺的样子惹人怜爱,陆喻舟借着火光和月光打量她的容颜。 越看越喜欢。 动了情的男人如破欲的雄狮,不给猎物留余地。 受不得他不加掩饰的目光,宝珊扯了一下头上的蕉叶,遮住半张脸,刚要问鱼肉烤好了么,就闻到一股焦味。 鱼被烤糊了。 陆喻舟用木棍扒拉出两条焦黄的鱼,放在另一片蕉叶上,去掉外表的糊皮,将软嫩的鱼肉塞进宝珊的嘴里,“烫吗?” 宝珊别开脸,“我自己吃。” “你没净手,还是我喂你吧。” 陆喻舟理由充足,让宝珊无法反驳。 两人都挺洁癖的。 看着蕉叶上渐渐变少的软嫩鱼肉,宝珊讷讷道:“我吃饱了。” “我不饿,你把剩下的全吃了。”陆喻舟继续喂她,见她不乖,还用尾指蹭蹭她的嘴角。 宝珊避开他的手,“我真吃饱了。” 总不能强塞给她,陆喻舟收回手,捻起焦黄的鱼皮送入自己口中。 宝珊提醒道:“糊的不要吃。” 哪知尊贵的世子爷随口瞎掰道:“我爱吃糊的。” 拧不过他,宝珊也不想再管,转眸看了一眼山洞,不知今晚要如何度过。 吃完烤糊的部分,陆喻舟将剩下的鱼肉搓成丸,趁着宝珊不注意,掐开她的嘴,塞了进去,“明明没吃饱。” 宝珊拧眉,“你也没吃饱。” 陆喻舟扯下她腰间的绢帕,擦拭起手指,“知道关心我了,饿一顿也挺值。”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大抵就是诧异吧,诧异于他对自己的照顾。 曾经站于云端睥睨她的男子坠入凡尘,将一身骄傲捧到她的面前任她践踏。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宝珊尽力忽视,很怕敌不过对方的攻势。 将邵婉送回府中,慕夭又马不停蹄赶回崖边,跟众人寻找起下山的路。 月影残缺,连风都伴着悲凉。 一路人马已经绕道而行,抄远道入山搜索,慕夭原本也要跟去,却被赶来的赵祎拦下。 “你今日太疲累,不适宜去搜救,到时候,侍卫们还要照顾你。” “那我在这里等。”慕夭目光坚定,执意道,“我一定会等到宝珊和陆子均。” 赵祎叹口气,握住她冰凉的手,“我陪你一起等。” 他内心的急切一点儿不比慕夭差,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能做到情绪不外露。 进山搜索的队伍里不仅有侍卫,还有邵霁等人。 对于这件事,邵霁最是自责,要不是他擅作主张,激怒了赵薛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闻讯赶来的邵修拍拍弟弟肩头,“阿霁,先别自责,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可找到的若是两具冰凉的尸首呢?阿笙该怎么办? 少年忍着泪意点点头,“嗯,会找到他们的。” 邵修心里焦急,面上淡然,抚上弟弟的侧脸,“继续吧。” 慕府。 听闻邵婉中镖受伤,慕时清急急赶回来,目睹着太医院的医女为妻子清理伤口。 邵婉怕疼,小脸煞白,却使劲儿咬着绢帕不让自己喊出声。 看在眼里,慕时清心里钝痛,没有保护好妻女,他比任何人都自责。 等医女离开,慕时清抱住瑟瑟发抖的妻子,轻声哄道:“以后,我都会陪着婉儿,不会让婉儿再涉险境。” 邵婉摇头道:“你快去找宝珊。” 慕时清何尝不想亲自去找,可邵婉并非正常人,随时可能被季筱的“灵药”反噬,出现不可控的状况,他没办法离开。 另一边,慕老宰相抱着阿笙寸步不离,生怕他问起宝珊。 看着阿笙在画板上勾勾画画,慕老宰相夸赞道:“阿笙真棒,再为外公画一幅。” 天色已晚,阿笙开始犯困,可没有娘亲在身边,说什么也不睡。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慕老宰相才让人取来画板。 小家伙已经很乖了,几个时辰没见到娘亲也不哭闹,可心灵深处还是在打鼓。 “唔...我想要娘亲。” 慕老宰相心里咯噔一下,笑眯眯道:“你娘在外忙呢,还要一会儿才回府,阿笙先歇下,等明早一觉醒来,就见到你娘了。” 阿笙努力憋着泪豆子,嘴角越发下压,“阿笙想娘亲了。” 慕老宰相还想哄,也试图用玩偶吸引他的注意力,可困顿的小家伙本能地寻找安全感,而他的安全感就是宝珊。 一道稚嫩的哭声传出窗子,府中的人全都慌了,任凭使出全身解数也哄不好孩子。 这时,拖着疲惫赶来的缃国公推开门,拉着一张老脸拨开众人,含着哭腔道:“来,爷爷抱。” 自己的儿子为了慕家闺女能做到这份儿上,缃国公悲痛又震撼,也彻彻底底想通了一件事。 感情不能强求,也不能强拆。 比起鲜活的生命,门楣和脸面算得了什么!他在内心祈祷,若儿子和宝珊能够安然归来,他愿意放下身段,求宝珊嫁入缃国公府。 是迎娶,不是纳妾。 而且,通过这桩事,他更意识到亲情冷暖的重要性。相较于慕府,自己府中的家眷真是虚伪至极,尤其是自己的妻子,表面上说着安慰他的话,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那副嘴脸让他觉得恶心。 以前,他就知道妻子并非良善,也知道她有不少小心思和小算计,甚至知道她将这些心思和算计用在过自家人身上,但无伤大雅的事,他不会去管,只当是府中女人和子嗣之间的勾心斗角,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是自己大意了。 实在哄不好孩子,慕老宰相松开手,任缃国公把孩子抢了过去。 抱着浑身散发热气的小团子,缃国公都不敢太用力,既尴尬又心酸,撑着阿笙的后背颠悠起来,“孙儿乖,爷爷给你哼曲儿。” 这个时候,谁都没心情听曲,可缃国公忍着鼻酸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在月色下更显悲凉。 慕老宰相捏下眉骨,想掐住他的鼻子,让他别添乱,但也知道,缃国公的内心比谁都煎熬。 出乎意料,听着跑调的小曲,阿笙竟然不哭了,还仰头盯着抱着自己的白发老人。 小孙儿也太软绵可爱了,缃国公似笑似哭,情绪难言。 阿笙忽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大胡子,“老爷爷,你怎么哭啦?” 缃国公皱着老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笙,去掉那个老字,叫爷爷。” 阿笙小嘴一努,“爷爷。” “...哎。”缃国公搂紧小孙儿,背着人群流下一行行清泪,心里不停说着,脸面算个屁,儿子和儿媳的命才最重要! 阿笙不能没有爹娘啊。 五旬的男人愈发绷不住情绪,哭得像个孩子。算起来,自从发妻离世后,他就忘记了眼泪是何滋味。 阿舟...你还没有原谅为父,请你不要离开... 看着哭成泪人的老爷爷,阿笙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爷爷不哭,阿笙陪着你。” 坐在庭院的老树下,缃国公猫着腰,任眼泪滴落在青石上。 阿笙蹲在他面前,数着地上的泪珠,“一颗,两颗,三颗......” 小家伙掰手指头,不会数了。 不远处,慕老宰相抹把脸,忆起当年。 这个上了年岁的男子,曾经是大启皇朝最年轻的国公,那时的他屡屡立下赫赫战功。 沙场上身中敌军数刀,军医都差点放弃,说救治不过来了,也没见他流下一滴眼泪。 夜里转凉,雾霭笼罩住整座山谷,远处传来的兽声更为清晰。 陆喻舟添了新柴,对宝珊道:“你去山洞里睡会儿吧,我来守夜。” 世事变化无常,如今也轮到世子爷亲自为人守夜了。 宝珊摇摇头,“我不困,还是你去睡吧,明早也好出力继续探路。” 放下烧火棍,陆喻舟将宝珊扶起来,“明早他们就该找到咱们了,并不需要我出力,倒是你已经很疲倦了,快去休息吧。” 山谷虽大,但据他观察,那条深河的支流并不多,搜索队伍只需按着主河道一路呐喊即可。 而且,他在附近留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物件做记号,相信明日一早,救援的队伍就能找到他们。 宝珊抽回手,“我想阿笙,睡不着。” 提起阿笙,陆喻舟又不想让她歇下了,想趁着这个机会问清楚,“那咱们坐下说说话儿,聊一聊你怀阿笙的日子里是怎么度过的。” 这是他的遗憾,遗憾没有陪她产子,也是他的惭愧,惭愧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了卸去她的防备,他补充道:“心平气和一些。” 气氛尚好,宝珊也不想一身是刺地对待他,可又不想承认阿笙是他的亲生子,于是改口道:“我困了,要不咱们轮流歇息?” 知道她在刻意躲避,慕喻舟稍微沉了脸色,严肃道:“你在避重就轻。” 宝珊仍是一口否认,“阿笙不是你的儿子,我已经不想再解释了。” “可你一直没提过你的那个男人,”陆喻舟逼近她一步,俯身道,“还是说,你离开缃国公府时,对我余情未了,诞下阿笙以解相思?” 受不了他的厚颜无耻,宝珊美眸一嗔,“你可真会做美梦。” 陆喻舟点点头,一本正经道:“谁不爱做美梦?” 懒得搭理他,宝珊抬手推他,“你让一下。” 陆喻舟揽住她的纤腰按向自己,勾唇问道:“荒芜山谷,干柴烈火,孤男寡女,不做点什么吗?” 清隽的面庞配上佻达的浅笑,怎么看怎么风流。想起那次在辰王府中被调.戏的事,宝珊眸光渐冷,“我不是青楼里的舞姬,还请大人自重。” 陆喻舟淡淡眨眸,又将她按向自己,“不许轻贱自己。”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低醇开口:“但可以轻贱我、睥睨我。” 大手沿着她的腰肢向下,猛地梏住她的胯骨,将她竖着向上抱起。 月光下,男子目光缱绻,抬眸道:“以后,由我来仰视你。” 第60章 依偎 被男人抱在半空,双脚离地,宝珊很没有安全感,可以说,陆喻舟就没有给过她安全感。 他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左右她,喜欢就来逗一逗,生气就会晾一晾,又怎么可能让她生出依赖和信任。 “放我下来。” 女子板着脸色,语气平平,明显是很排斥这种亲昵,陆喻舟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大抵就是失落吧,“我不呢?” “你这样,”宝珊眸光越来越冷,“我会更加厌恶你。” 厌恶...... 到如今,她对自己还仅是厌恶。陆喻舟心里发堵,将人稳稳放下来,绷紧的唇线泄露了他的情绪。 不想给予理睬,宝珊略过他走向山洞,手腕却陡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失了平衡。 月色柔美,令人深陷,陆喻舟捧起她的脸,一身清冽被灼热取代,“你就那么厌恶我吗?” 粉润的指甲嵌入掌心,宝珊竭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不能陷入他带着目的性的温存中,“嗯,从那晚起,我就没办法不厌恶你。” 那晚,是被赵氏促成的那晚吧。 陆喻舟敛着烦躁,直视她的双眼,明明温柔似水的人儿,却将仅有的薄情留给了他。 很多事情是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包括感情。心急不仅吃不了热豆腐,还会把人越推越远。 陆喻舟明白这个道理,解释道:“是我孟浪了。” 没想到他会道歉,宝珊整理好略微散乱的长发,淡淡道:“我乏了。” 陆喻舟心下无奈,可她越不愿交谈,就越说明她心虚,“好,你去山洞里歇下,我看着篝火,放心,我不打扰你。” 为了取得信任,陆喻舟开始低头捯饬手边的事,没有再逗她一句。 夜里,躺在冰冷的石洞里,宝珊小腿抽筋,疼得哽咽一声,待痛意消失,她蜷缩起身体保暖。 洞口传来风吹枝桠的簌簌声,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闷雷。从山谷听雷声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至少宝珊没觉得惬意,甚至还很矛盾,不知要不要叫洞外的男人进来避雨。 风潇雨晦,眼看着闷雷打在不远处的林子上方,陆喻舟垂目,发现篝火已被浇灭。 雨水滴落在地,打湿了衣裾和靴面,陆喻舟环顾一圈,想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可四下空旷,唯有身后的山洞...... 算了,别去讨嫌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陆喻舟握着木棍,在地上写下宝珊的名字,随后又写下自己的名字,在两个名字中间,又画了一个胖墩墩的小娃娃,许是觉得小娃娃太过可爱,男人眼底溢出笑意,柔化了面庞的棱角,令他看着温和不少。 雨水打湿衣衫和墨发,也拂去了地上的名字和小娃娃,陆喻舟拿起木棍又在地上勾勾画画,这一次,他没有写下宝珊和自己的名字,而是画了一家三口的轮廓,还在小娃娃圆圆的肚子上写了一个笙字。 一想到阿笙是自己的亲生子,他很想去抱一抱宝珊,道一句“辛苦”,可宝珊不给他机会。 雨越下越大,甚至可以隔着一片杂乱的灌木听见湍流的声音。陆喻舟仰起头,看了一眼星光黯淡的天空,俊美的面庞被一道紫雷照亮。 “轰隆。” 雷电交织,映在男人黑漆的眼中。 “陆喻舟。”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男人颤下睫羽,当做没听见。 山洞里,宝珊僵着一张俏脸,又喊了一遍:“陆喻舟,进来避雨。” 可男人还是坐着不动,像一个跟娘亲拗脾气的小童。 宝珊懒得搭理他,可雷电越来越频繁,她怕还没走出山谷,就要替他收尸,“陆喻舟。” 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真的不想管他,可他救了自己,自己不能见死不救。无奈之下,宝珊揉揉自己的小腿,“我抽筋了。” 这下,拗脾气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湿漉漉地走进山洞,蹲在女人面前,刚要去替她搓揉,却收回手,搓了几下掌心,等手掌有了温度才握住她的小腿,“这条腿?” 宝珊轻轻蹬开,“我没事,就是想让你进来避雨。” 陆喻舟漠着脸坐在地上,感觉有些凉,想是姑娘家坐久了真的会着凉,他褰去外衫,抖了抖贴在身上的中衣,等中衣风干不少,才试探道:“我...抱你坐着?” 意料之中迎来女子怪嗔的目光,陆喻舟也不想被讨嫌,就应该维持着高冷不讲话才对,但架不住对她的关心,“我怕你着凉,你不必那么防着我。” 孤男寡女的,怎么可能直接坐在他身上,宝珊蜷起腿,双臂环住自己,“我可以,没那么冷。” 夜晚的山谷本就寒凉,加上狂风骤雨,连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得冷,更遑论一个弱女子,“你坐过来,我们靠着取暖。” “不用。” 怕她因倔强落了病根,陆喻舟犹豫着伸出手,探向她脚踝,再次被踢开。 心里释放不出某种苦闷,陆喻舟靠在洞口陷入沉默。 雨势没有一点儿转小的迹象,甚至漫延至洞口。 陆喻舟拾取匕首,掘起洞口的泥土垒起一道土槛,阻挡了涌进的雨水。 时辰已晚,宝珊靠在洞壁昏昏欲睡,浑身酸疼,尤其是后背和小腿,疼得她呜咽出声。 后背酸应该是傍晚那会儿受了风,导致肌肉僵硬酸疼。小腿很可能是因为脚底受寒所致。 听见哭声,陆喻舟赶忙靠过去,“怎么了?” 宝珊咬着红唇,难受得说不出话。 一探她的脑门,滚烫滚烫的,“小腿还抽筋吗?” 再也逞强不得,宝珊点点头,“一直抽筋。” 不再跟她客气,也不再磨叽,陆喻舟脱去她的绣鞋和足袜,握住她冰凉的玉足,蹙起眉尖。入掌的玉足跟冰块一样寒凉,小腿能不抽筋么。 这丫头有时候犟的让人生气,都这样了,别扭个什么劲儿! 男人有了几分强势,掀开衣襟,将她的双脚贴在自己的腹部,并为她揉捏起小腿。 疼痛感得到缓解,宝珊抓了抓裙带,“多谢。” 陆喻舟不理她,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到腿上。 动作仅仅是一瞬间发生的。 惊觉自己跨坐在男人身上,宝珊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逃开,后背却被一只大手撑着,动弹不得。 “我不会趁人之危。”陆喻舟反手将她的两只脚丫盘在自己腰上,“不这样,你明日没机会见阿笙了。” 身体的不适告诉她,陆喻舟没有吓唬人,而是讲了大实话。眼前浮现阿笙胖乎乎的脸蛋,宝珊妥协了,无力地靠在男人肩头,双脚勾在男人背后,像一只抱着树干的树袋熊。 察觉她老实了,陆喻舟转个身,靠在洞壁上,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我们会离开这里的,明日就能见到阿笙了。” 阿笙...... 宝珊轻念儿子的名字,虚弱地阖上了眼帘。 一对怨侣在荒无人烟的山洞里相互依偎,不知不觉到了四更时分。 怀里的娇人儿已经入眠,陆喻舟试着挪动被压麻的双腿,可他一动,怀里的人儿就不安地哼唧,好不容易哄睡她,哪敢再打搅。 忍着腿麻,陆喻舟强撑到天蒙蒙亮。 雨后青翠,秋高气爽,山谷像被冲刷一新,焕发生机。 怀里的人儿忽然扭头,歪倒在男人另一侧肩头,睡得香甜。 陆喻舟实在忍不住,伸开长腿舒展筋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差点把他压残了。 宝珊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抬手捂了一下她的脑门,不算烧了,陆喻舟才放下心来,一夜未眠,就怕她突然断气,这会儿终于能闭眼休息了。 反手将宝珊落在地上的双脚又勾在一起,陆喻舟闭眼想要小憩一会儿,可女子起伏的绵延让他呼吸不畅,无法安心入睡。 不得已,他将宝珊转个面,让她背靠着自己,双腿搭在自己的腿上,又揽住她的腰,这才慢慢垂下眼帘陷入浅眠。 宝珊被他折腾醒,想要坐起来,却听背后传来男人疲惫的声音:“照顾你一夜,也该换你忍忍了。” “我下去,你才能更好的休息。” “抱着你暖和。”陆喻舟一直没有掀开眼帘,话语沙哑低沉,跟在梦呓一样。 宝珊揉了揉发酸的颈部,呆愣地窝在他怀里,盯着被薄雾笼罩的洞外。 倏然,她发现土槛上出现一只多脚的虫子,朝他们快速爬来。 “陆喻舟,有虫子。” 宝珊迅速站起身,赤脚拽起入睡的男人,可没等男人清醒,她就感觉脚后跟一痛。 “呃。” 她扭头去看,那只多脚的虫子爬上了她的小腿。 从未见过这么狰狞的虫子,宝珊使劲儿跺脚,情急之下喊道:“陆喻舟,有虫......” 陆喻舟清醒过来,斜睨一眼爬进她裤腿的虫子,当即用手按住,“你别动。” 隔着绸缎布料,他掐住虫子的身躯,另一只手探入宝珊裤腿,拽出了虫子。 虎口一疼,他狠狠将虫子甩出洞外。 旧疼未褪,又添新伤,宝珊蹲在地上,摸了一下脚后跟上的伤口。 陆喻舟扯开她的手,慢慢卷起那截裤腿。 嫩白纤细的小腿上倒是没有血痕,但脚后跟溢出了鲜血。 那虫子有毒。 陆喻舟让她坐下,抬起她的玉足仔细观察,发现了牙印。 几乎是想也未想,他低头吮了上去。 温热湿濡的触感让宝珊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为自己吸吮毒液的男人。 吐出一口血水,陆喻舟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角,“可以了。” 他走出山洞,背对宝珊道:“我去河边漱口,你别乱动。” 说完大步离开,在宝珊看不到的角落,狠狠掐住自己的右手虎口,挤出几滴黑血,随即自吮起来。 下了一夜的雨,河水上涨,偶有河鱼自动跳上了岸。 清理完伤口,陆喻舟掬起一把水漱口,之后捡起地上的几条河鱼,捆绑在柳条上,返回山洞。当瞧见宝珊一瘸一拐地在洞口拾枯枝,快步走过去,“你坐着,我来。” “地上凉。”宝珊随口扯个理由,将捡来的枯枝搭在一起,仰头道,“你来生火。” 这项野外生存技能,她真的很佩服这个男人。 将河鱼放在地上,陆喻舟蹲下来钻木取火。 宝珊呆在一旁,本来想学习一下这项技能,却发现他虎口紫青,伴着红肿。 “怎......”看见伤口,宝珊才知晓他也被咬了。 陆喻舟并没有以此邀功,淡淡交代道:“那边有条河,你去舀些水喝。” “嗯。” 宝珊闷头离开,心里不是滋味。 站在河边的磐石上,从不多愁善感的女子叹了一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喝完水准备离开时,发现水里飘荡着一种水草。她在医书上见过这种水草,可解毒化瘀、消炎止痛。 想起陆喻舟红肿的虎口,她脱下绣鞋和足袜,淌进了水里。 返回岸边时,裙裾湿了一大片,脚后跟的伤口也有些疼。 晾干脚丫后,她将几根水草折断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后吐出来,敷在伤口上,又将衣袖撕成布条,包裹住伤口,之后穿上鞋袜,一瘸一拐地回到洞边。 此时,陆喻舟已经将河鱼架在了烤架上,见她回来,问道:“怎么这么久?” 宝珊弯唇,递上水草,“这个能解毒消肿,你快嚼烂,敷在伤口上。” 对这水草有些印象,陆喻舟淡眸问道:“哪里来的?” 宝珊将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催促道:“你快些。” 所以,她刚刚淌水了? 出乎宝珊意料,陆喻舟不但没领情,还沉着一张脸不理睬她。 伸出去的手臂都酸了,宝珊问道:“不信我吗?” 陆喻舟拿起木棍戳起火堆,“你还能再狼狈点吗?” 一个不会凫水的人孤身淌水,加之下雨水面上涨,要是被水流冲跑了怎么办?他去哪里找她?又怎么向慕、邵两家交代? 他又该怎么办? 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宝珊垂下手臂,折了水草塞进嘴里,咀嚼后吐出来,“伸手。” 陆喻舟坐着不动,宝珊走上前,抓起他的右手,将草药敷在上面,随即撕扯自己的衣袖,替他包扎好,“伤口不能沾水,你注意着些。” “你也知道伤口不能沾水?”看着虎口上的蝴蝶结,陆喻舟没有缓和语气。 宝珊坐在一旁,好脾气道:“我没事。” 身侧的男人呵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易察觉,但确确实实是呵笑了。 觉得他小题大做,宝珊不想理会,双手托腮盯着篝火上的烤鱼。这次拢共烤了三条,也不是很够吃,但昨晚他只吃了一些烤糊的鱼皮,今日无论如何也该让他填饱肚子。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陆喻舟沉闷地看着包扎的蝴蝶结,又看了一眼她缺了半尺衣袖的石榴裙,不自然道:“等回城,我还你一身衣裙。” 在她面前,他无法用“送”这个字眼,因为她不会接受。 心里满是无奈,送东西给喜欢的女子,是一件能温暖身心的事,可若被回绝,不但温暖不了身心,还会有种被兜头浇灌凉水的感觉。 也真好笑,自己何时落魄到这般田地? 陆喻舟内心叹息,用木棍将三条烤鱼扒拉出来,递给宝珊两条,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道:“自己吃吧。” 昨夜还柔情蜜意地喂食,今儿就变了态度,这种做法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岂料,宝珊面色如常地接过一条插棍的烤鱼,诚恳道:“我吃一条就够了。” 挥出去的拳头砸在棉花上,陆喻舟顿生无力感,不知该如何讨她欢心。就好像一个带着情绪的人与一个毫无情绪的人走在一起,最后难过失落的人大多是前者。 宝珊吃东西很慢,又刻意放慢了速度,是以,等陆喻舟吃完一整条鱼,赶忙道:“你把那条吃了吧,别浪费。” 知道她在让着自己,陆喻舟将那条鱼分成两半,“一人一半。” 他是男子,饭量肯定大一些,可他太犟,还赌着气儿,宝珊顺了他的意思,“行。” 吃完一顿不算饱腹的烤鱼,宝珊开始期待着救援者的到来,可迟迟没有见到人影。 相比之下,陆喻舟更为淡然,“别着急,该找到时自然会找到。” 宝珊也不相瞒,如实道:“我担心阿笙见不到我,会哭鼻子。” 想起小团子隐忍委屈的模样,陆喻舟心里也很难受,“阿笙有很多人陪伴着,你不必太担心。” 宝珊点点头,“我知道。” 或许,她的阿笙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此时,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正趴在慕时清和邵婉的屋子里,盯着月亮门的方向,耷拉着肉嘟嘟的小脸。 慕时清递过来一勺粥,“来,阿笙。” 阿笙张嘴吃下,吧唧吧唧舌头,“外公,娘亲怎么还不回来?” “你娘还忙呢,傍晚就会回来。”慕时清夹起几根青菜,递到外孙嘴边,“张嘴。” 阿笙乖乖顺顺地吃完一顿饭,揉着圆圆的肚子,靠在邵婉身边,盯着半开的窗子,一脸的不高兴。 突然,窗前出现一个老虎布偶,张开血盆大口道:“阿笙有没有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老虎我就把他叼走。” 阿笙趴到窗前,探身向外看,见白发老爷爷蹲在窗下,手里举着一个布偶。 “爷爷。” 小团子张口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欣喜。 缃国公站起身,揉了揉孙儿的腮帮,将老虎布偶塞进他手里,“拿着玩。” 布偶转移了阿笙的注意力,小家伙将布偶套在手上,同邵婉玩了起来。 慕时清走到窗边,刚想开口,发现缃国公眼白充血,一看就是一夜未眠加上焦虑过度,“回府休息吧,今儿就能找到人了。” 汴京世家都知,缃国公父子感情不和,但血浓于水,这份父子情是割舍不断的。儿子失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而且,缃国公和陆喻舟的关系,并非恩断义绝,而是一个口拙,不懂哄,一个赌气,不去沟通,时日一久,也就成了“陌路父子”。 儿子失踪后,缃国公不仅说服自己接受宝珊这个准儿媳,也看到了妻子虚假的一面。 其实,打从妻子上次替儿子故意说一门很衰的亲事,他就瞧出了端倪,但他向来心大,包容性强,没有去过多的计较。 可这一次,他彻彻底底看到了妻子对儿子隐藏在骨子里的恨意。 明明妻子眼中有笑,却要刻意装出悲伤的样子,让他寒心。 时至晌午,还是没有等来救援的队伍,为了转移宝珊的注意力,陆喻舟在地上画了一张棋盘,又捡了许多颜色深深浅浅的石头子,拉着宝珊坐在地上下棋。 为了燃起她的斗志,陆喻舟提出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想来也是陆喻舟的棋艺更高,宝珊又不傻,怎么可能答应他。 无论陆喻舟怎么变着法的诱哄,她都无动于衷,“激我没用。” 男人轻笑,“那这样,我闭眼跟你下棋。” 盲棋吗? 男人解释说,并非盲棋,而是闭眼落子,落错地方也认。 这个条件还算可以,宝珊单手托腮,捻起一颗深色的石头子,“那你再让我几步。” 得寸进尺的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陆喻舟温和道:“好,随你。” 宝珊从心里布罗好棋局,点头应下了,“先提要求,还是后提要求?” 看她稳操胜券的模样,陆喻舟捻起颜色浅的石头子,把玩在手里,“也随你。” 怕提了要求,他会反悔,宝珊平静道:“后提吧。” “好。” 宝珊递上自己的绢帕,“蒙上。” 小女人还挺较真,陆喻舟觉得好笑,暂忘了烦闷,接过绢帕蒙住双眼,“你先。” 棋局开始,宝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加之陆喻舟时不时落错“棋子”,致使棋局的胜负一目了然。 宝珊自信满满,都想着跟他提要求了,可棋局行至收官时,对方忽然稳住阵脚,落子又快又准,大有扭转乾坤之势。 看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深色石头子,宝珊僵了小脸, 输了。 输的心服口服。 陆喻舟扯掉绢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之前的劣势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愿赌服输,宝珊别开脸,心虚地道:“你提要求吧。” 谁知,陆喻舟淡淡笑开,长眸潋滟生波,“我的要求是,反噬你的要求。” 反噬?也就是说,她要把自己对他的要求倒过来...... 宝珊嗫嚅了,她想向他提的要求是,等脱险后,彼此别再往来。 见她僵坐着不动,陆喻舟掸了掸袖口,不咸不淡地道:“说说,你本打算对我提什么要求来着?” 第61章 满意 面对陆喻舟问话,宝珊抿着红唇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说瞎话又觉得不够坦荡,不该那样。 陆喻舟起身来到她面前,弯腰道:“骗我也行,总要给我个反应。” 宝珊小声道:“你换个要求吧。” “怎么,”陆喻舟凝视她的剪眸,“这么难以启齿?难道在心里提的是不想嫁给我?那敢情好,反过来就是想要嫁给我。” “......” 男人长眸含笑,“我同意了。” 宝珊淡淡道:“你想多了,我提的要求是脱险后,不想再与你有往来。” 原本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可亲耳听到后,心里还是会泛起酸涩,陆喻舟笑了笑,“那真是事与愿违了,我们不止要来往,还要频繁的来往。” 说罢,他便转身走向山洞,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知他来了火气,宝珊却没打算去哄,除了阿笙、慕夭和爹娘,她没精力哄任何人。 郁郁葱葱的山谷中传来救援队伍的呼喊声—— “陆相!” “慕小姐!” 人们沿着主河道一路寻找,却没有见到两人的身影。这时,有人从树枝上发现一条随风摇曳的玉佩流苏,惊喜道:“这是陆相的!” 其余人振奋起来,继续沿途呐喊着。突然,一行人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躲着一个身影,不知是陆喻舟他们还是走兽。 众人拔出佩刀,慢慢逼近那边。 灌木丛抖动起来,从里面猛地蹦出一只野兔,野兔见到人,疯狂逃窜开。 众人相视几眼,收了刀继续沿着河畔寻人。 等他们离开,灌木丛再次发出动静...赵薛岚缓缓站起身,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她要在皇城司的人找到她之前,躲避一切可能威胁她安全的搜救者。 那会儿从崖沿落下,她比宝珊先落入深河中,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了为数不多的支流,她的左腿撞击在磐石上,伤口深可见骨,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残了。 忍着剧痛,赵薛岚靠坐在一颗树下,看着大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拔出匕首,咬牙割掉腐肉,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敷在伤口上。 从官家登基至今,她一向是被众星拱月的存在,何曾这般狼狈过。 纵使官家只把她当成一把屠刀,可她这把屠刀握住了大权。 想起官家意气用事的场景,赵薛岚悲从中来。当年若不是因为野心答应官家的严苛要求,如今她会同其余帝姬一样,住在安逸的府邸中,与驸马恩爱浓情吧。 可权力让她迷失了自我。 赵薛岚耸动肩膀,伴着心酸和自嘲,这么多年,扪心自问,自己做了不少缺德事。 刀口舔血的日子,虽然刺激,但没有一天是快乐无忧的。 为帝王屠戮十年,得到了什么? 赵薛岚癫笑起来,一拳砸在树干上,看着流淌而出的鲜血,笑得愈发癫狂。 自己为何那么渴望权力呢? 赵薛岚望着蓝天白云,想起了初衷...是陆喻舟啊,是为了与他并肩才步入的仕途啊! 后半晌,天空又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篝火,宝珊和陆喻舟挤在山洞里,无声地看着幕帘里的青翠山色。 靠在洞壁上,陆喻舟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女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越喜欢越心酸。 秋雨霏霏,沁凉的风徐徐撩起衣袖裾摆,别有一番听雨怡情的滋味。 察觉到他在偷看自己,宝珊垂下头,假意打理着长发。 葱尖似的手指陷入乌黑的青丝中,显得更为白皙。缺了半尺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纤纤细腕,尽显女子的柔美。 陆喻舟觉得眼热,心里鼓臊个不停,耳朵都红了,同时也很诧异,为何一见她就浑身不自在? 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经历过,怎会突然出现一见她就鼓臊的陌生感? 实在不理解自己的古怪反应,男人单手捂住额头,仰躺在洞里,有点颓然。 宝珊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地上凉。” 昨晚她就是躺在地上着凉的。 陆喻舟没起来,凝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被他直辣的目光盯着,宝珊感觉后背僵硬,嗔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似平常,但在男人眼里连娇带媚。 “宝珊。” “嗯?” 男人的声音莫名温柔,宝珊很不习惯,扭回头盯着雨帘,随口应了一句。 “没事,就是想叫你。” 宝珊双臂抱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不想同他沟通。 他现在的一切举止都很怪异,让她感到彷徨迷茫。 发丝传来异样感,宝珊转眸,见陆喻舟正在拨弄她的发梢。 男人的举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总是想暗搓搓吸引少女的注意。 宝珊不知他是情窦初开,还是闲得无聊,没好气儿道:“你说过不碰我的。” 大手一顿,陆喻舟悻悻收回手,枕在后脑勺下,“知道了。” 为了挽回自己在她那里遗失的信任,他还特意强调道:“说到做到。” 对方老实了,宝珊才歪头靠在洞壁上,静静等着救援的人。 暮笼万物,天色渐暗,正在宝珊敌不过疲倦将要入睡时,一侧小径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陆相!” “慕小姐!” 听见呼喊声,宝珊腾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自觉晃动,幸被身后的男人扶住。 宝珊惊喜道:“有人来救咱们了。” 陆喻舟面容淡淡,并没觉得惊喜,“嗯。” 救援的人们发现了他们,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可算找到你们了!” “吉人自有天相。”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突然被一个人打破了喧闹。 喧闹声戛然而止。 一身傲骨的邵小郎君噗通跪在地上,对两人说着抱歉的话。 “是我擅作主张,害你们坠崖,我......” 宝珊急急走过去,拽着他的手臂,“起来,这是作何?!” 邵霁一把抱住宝珊,泣不成声:“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不再是五六岁的孩童,即便是表兄表妹也要避嫌,可这一刻,没有人会腹诽邵霁的举动。 宝珊没有觉得被冒犯,她轻轻拍着邵霁的后背,笑道:“我没事,咱们回家。” 邵霁哭着点头,“嗯,回家。” 一旁的邵修拍拍弟弟和宝珊的后脑勺,走向陆喻舟,递出一只手,“还好吧?” “还好。”陆喻舟只是拍了一下他的手算作回应,并没打算让他搀扶。 邵修转身,脱下外衫披在宝珊身上,搭在一侧肩头的手只是稍稍收慢了,就被陆喻舟扯开。 邵修觉得好笑,揶揄地耸耸肩,对宝珊道:“走吧,表妹。” 说着,跟邵霁一左一右夹住宝珊,不让陆喻舟跟来。 当众人快要走到山谷入口时,一抹俏丽身影飞扑过来,扯开邵霁,用力地抱住宝珊,呜呜的哭了起来。 宝珊回抱住对方,在她耳边说着小话。 堂姐妹俩喜极而泣。 见到满身狼狈又不失清贵的陆喻舟,赵祎几不可察地舒口气,“没事吧?” 陆喻舟颔首,“没事。” 这样就好。 赵祎让人送两人回府,并叮嘱慕夭回去后冰敷一下眼睛,之后继续守在入口处,等待另一拨搜索赵薛岚的队伍。 车夫先送宝珊回到慕府。 一下马车,宝珊被人团团围住,隔绝了陆喻舟的视线。 陆喻舟端坐在车厢里,看着有了家人的小姑娘,忽然觉得曾经的自己是个混蛋。那时候,他只顾着自己高兴,甚至生出阻止宝珊认亲的想法,如今回想起来...... 难怪宝珊会厌恶他。 撂下车帷,淡淡交代车夫道:“回国公府。” 热闹的慕家人没去留意驶离的马车,可宝珊迈上石阶时忽然转眸,秋水凌凌的眸子泛起一抹复杂。 进了内院,一个胖墩墩的小家伙挣开抱着他的慕老宰相,抬着小胳膊跑向宝珊,“娘!” 宝珊蹲在地上,张开双臂拥住了扑过来的儿子,强忍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能再见到阿笙,真好。 坠崖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只有阿笙孤零零的身影,生怕再也见不到他。 小团子张开藕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一口一个“娘亲”,小腿不停地晃动。, 慕时清拉着邵婉走过来,让邵婉抱住宝珊和阿笙。 邵婉照做,伸手环住母子俩,然后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盯着慕时清。 慕时清淡笑,展开手臂环住了他们三人,紧紧的环住。 一家四口站在庭院的老树旁潸然泪下。 站在人群外的慕夭不停抹着眼泪,又用手扇了扇湿润的脸蛋,一双月亮眸哭得红肿。 当她亲眼看见宝珊和陆喻舟坠崖的一幕时,心如刀割,痛苦的几近绝望。也是因为这一幕,她从心底对陆喻舟有了改观。 能帮则帮吧。 马车抵达缃国公府,陆喻舟掀开帘子时,发现府门前也站了不少人,但除了父亲和李妈妈,没有一个人的笑容是真诚的。 也许是敏感多心,看谁都不顺眼,但与慕府的氛围比起来,他真的没能从家人这里感受到真情,包括两个胞弟。 缃国公则不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走上前,“儿啊,我的儿啊。” 平日里严肃的父亲,像个哭包一样,却让陆喻舟觉得...动容。 压抑多年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也重新焕发了柔情,包裹住两个倔强的男子。 李妈妈边笑边哭,趁热打铁道:“公爷快抱抱世子。” 怕儿子会拒绝,缃国公哭唧唧地伸出手,一副委屈可怜相,“抱...抱...” 五旬的父亲已经上了年纪,花白的头发遮都遮不住,陆喻舟忽然觉得难过,这么多年,自己怀着对父亲的恨,孤独地行走在世间,却忘记父亲也会年迈,也会委屈。 是啊,母亲的离世,是不可控的,他却一直在埋怨父亲没有保护好母亲,埋怨父亲移情别恋得太快,可他不是父亲,哪里能体会父亲的悲伤和不易。 心里装着事儿,没有立即给予一个回应,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样薄情。 可缃国公没有计较儿子的冷漠态度,上前一步,颤巍巍地环起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阿舟,谢谢你能回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抵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之一了。 谢谢你,回来了。 耳畔是父亲断断续续的哭声,陆喻舟忽然抬起手,给予了回应。 “爹爹。” 一声爹爹,让缃国公恍如隔世,自从将儿子从深井里救出来,儿子就再没喊过“爹爹”,一直喊的都是“父亲”,那样疏离,那样冷漠。 缃国公抬起眼帘,望着远方的天际,在心里对发妻道:儿子原谅我了。 深夜,慕府内炊烟袅袅,后厨往汤汁中勾芡,浇在刚出锅的丸子上,瞬间香气四溢,勾起了阿笙的馋虫。 为了这顿丰盛的夜宵,阿笙已经站在灶台前等待半个时辰了,肚子都饿扁了。 “丸子。”阿笙指着金黄香酥的狮子头,咽了一下口水,饿的直嗦手指头。 后厨笑呵呵将狮子头端上桌,又开始颠勺烧菜。 阿笙跑到饭桌前,仰头看着冒热气的狮子头,吧唧吧唧嘴,颠颠跑回正院,“伯外公、外公,阿笙饿了。” 慕老宰相笑着从攒盘里捻起一块牛肉干,递给跑过来的小团子,“晚膳还要等一等,你先吃这个吧。” 阿笙接过牛肉干,笑嘻嘻跑向慕时清,趴在他身上咀嚼起来。 小家伙的乳牙还挺锋利,没一会儿就嚼烂了牛肉干,又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来到伯外公面前,盯着攒盘里的食物。 慕老宰相揉揉他的脑袋,又递给他一块卤豆腐干。 阿笙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开饭时,已经不饿了。 众人把酒言欢,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喂阿笙一口,阿笙也来者不拒,全吃光了。 末了,挺着鼓鼓的肚子,挤在宝珊身侧,盯着宝珊吃饭。 宝珊捏了一下他的小嘴,“都快成小胖猪了,不许吃了。” 小胖猪犟道:“我不胖。” 宝珊按按他的肚子,“还不胖?” 阿笙嘟嘴,趴在食桌上,盯着一盘脆皮鸡,鼓起腮帮忍住了。 他要变成小瘦子! 众人这边欢愉地吃着饭,门侍那边迎来了两个人。 缃国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兴冲冲走进膳堂,瞧见一家人时,眉开眼笑道:“都在呢,那正好。” 说着话,他将大包小包堆放在一旁,笑眯眯道:“这都是我给宝珊买来滋补身子的。” 众人:...... 见身后的人没跟进来,缃国公走出去,抓着陆喻舟的手腕走进来,问道:“我们父子就顾着选补品了,还没来得及吃饭,你们看看,能添两副碗筷吗?” 不管怎么说,陆喻舟救了宝珊,慕家兄弟不可能毫无触动。 慕老宰相吩咐厨役道:“再去烧几个菜,再把我珍藏那坛状元红取来。” 一听这话,缃国公觉得有戏,拉着儿子坐在了桌边。 等酒水上桌,慕家兄弟对视一眼,起身朝陆喻舟敬酒以表感谢。 一直缄默的陆喻舟起身,挡住了敬来的酒水,“两位先生折煞晚辈了。” 慕老宰相诚恳道:“这是应该的,若是没有陆相,宝珊就会处于险境了。” 一码归一码,单就这件事,慕家人都该敬陆喻舟一杯。 接了酒水,陆家父子又以其他理由回敬了一次。 寒暄过后,缃国公开始与慕家兄弟攀谈,看起来心情极好。 陆喻舟坐在一旁,偶尔与慕家的公子们碰杯,眉眼尽量敛去凛冽,流露出温和的一面。 能与缃国公父子饮酒,令慕家公子们感到荣幸,却也知道他们父子此来,是怀了怎样的目的,尤其是缃国公,眉飞色舞的恨不能今晚就把儿媳妇定下。 但这老先生还是存了心眼,知道不能心急,要循序渐进。 坐在陆家父子对面的阿笙躲在宝珊身后,一直嗦着手指头,就希望陆叔叔看他一眼,可陆叔叔从进屋就目不斜视,全程都没有看向对面。 感受到背后的小团子开始不老实,宝珊反手拍了他一下,“乖。” 阿笙趴在宝珊背上,发出“嗯”的沉闷长音。 宝珊扭头,“困了吗?娘带你回屋。” 也正好远离尴尬。 阿笙低头嘟起嘴,明显是生气了,目光却瞟向陆喻舟那边。 终于,陆喻舟放下酒盏,拍拍身侧,“阿笙过来。” 小团子立马爬下椅子,咧笑着跑过去,好似刚刚那个生闷气的不是他。 “陆叔叔!”小团子扑在陆喻舟的腿上,仰头看他,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圆脸。 陆喻舟心中欢喜,但面上还要维持着淡然,为的就是不让慕家人反感。 可小团子太过热情,见他不抱自己,就自己使劲儿往他怀里钻,软乎乎像个面团。 陆喻舟将他抱坐在腿上,他就从陆喻舟怀里探出头,笑呵呵看着一桌子的饭菜,“陆叔叔,阿笙要吃那个。” 他指着一盘红烧肉。 深知阿笙的食欲,陆喻舟揉揉他的肚子,又看了宝珊一眼,低头温柔道:“阿笙吃太多了,今晚别吃东西了。” 阿笙皱起两道浅眉,“阿笙不胖。” 话落,众人抿嘴憋笑,一旁的慕夭没忍住,逗趣道:“还不胖,都快成小猪了。” 阿笙一扭腰,窝在陆喻舟怀里不理慕夭了。 胖是胖,但不准别人提。 众人笑开,愈发不给阿笙留余地。 阿笙嘟囔道:“坏,坏。” 陆喻舟戳了戳阿笙的藕臂,失笑一声,他儿子是真的胖。 用膳后,缃国公拉着慕家兄弟继续聊着儿女家的亲事,慕老宰相捋捋胡须,“老夫倒是没有意见,就看时清和成熹了。” 缃国公啧一声,“只要两位答应了,还管那劳什子邵成熹作甚?” 慕老宰相怪嗔道:“这话就难听了。” “对对,老哥哥说的对,是我粗鲁了。”缃国公忍着对邵成熹的诸多不满,笑着看向慕时清,“慕先生意下如何?” 慕时清平静道:“我不同意。” “......” 得,跟邵成熹一个鼻孔出气,这顿饭算是白吃了。 缃国公收敛起火爆脾气,继续温言讨好着。 另一边,阿笙拉着陆喻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家伙精力充沛,欢闹个不停。 宝珊站在廊檐下,几次想喊他回屋歇下,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只有在陆喻舟面前,阿笙才会尽展活泼的一面,没有半点隐忍的委屈。 罢了罢了。 宝珊坐在廊道的美人靠上,单手托腮,盯着儿子。 忽然,阿笙扯着陆喻舟的宽袖跑过来,“娘,阿笙想玩捉迷藏。” 捉迷藏人多才热闹,可宝珊哪会儿跟陆喻舟玩捉迷藏啊,刚要开口拒绝,身侧忽然传来慕夭的声音—— “捉迷藏行啊,咱们一起玩。”说着,就把宝珊拽了起来,推着她步下石阶,“难得阿笙想玩,咱们陪陪他。” 宝珊瞥了慕夭一眼,慕夭看向别处,“我再去找几个人过来。” 她越过宝珊,对着陆喻舟挑了挑眉毛。 知道会有那么多人陪自己捉迷藏,阿笙开心地蹦了几下,肉嘟嘟的小脸直颤。 陆喻舟掐住他腋窝,将人提溜起来,换来小家伙咯咯的笑声。 被举至半空,阿笙还有点害羞,露出一排小乳牙,可当他听到陆喻舟的话后,小脸一下就垮了。 “我们阿笙又胖了。” 闻言,宝珊低头弯了一下嘴角。 阿笙对对手指,嘀咕道:“阿笙长大就会瘦的。” 陆喻舟收回手臂,将他抱在臂弯,“嗯,阿笙长大后会跟叔叔一样又高又瘦。” 状若无意的一句话,带着几分调侃,好像是在提醒某个小女人,亲生父子,身材相似的可能性很大。 宝珊捏紧手中绢帕,眉眼淡淡道:“大人对自己挺自信的。” 陆喻舟抱着阿笙弯腰,附在她耳畔道:“那你满意吗?” 宝珊退后一步,“跟我有何关系?” 明月皎洁,映在陆喻舟胜雪的长衫上,将他的肤色衬得更为冷白,只听他轻笑道:“可我觉着,只与你有关。” 第62章 温存 大内皇宫。 搜索的队伍未寻到赵薛岚,赵祎没有再等,乘车返回宫中。刚入内廷,就见徐贵火急火燎地跑来,“殿下快去看看官家。” 赵祎沉住气,衣不解带地去往帝王寝宫。 此时,官家像癫狂一般砸着内寝的瓶瓶罐罐,要求侍卫把赵薛岚绑来。 要不是赵薛岚作梗,他此时就已带着邵婉双宿双飞了! 在珠帘外劝了一会儿,不见官家冷静,赵祎握紧衣袂下的拳头。 他的父皇再也收敛不住暴戾,彻底被暴戾吞噬。 “砰!” 一个琉璃瓶砸过来,应声而碎,碎片溅在赵祎的轮椅前。 官家冷呵一声,“滚,给朕滚,朕不想见你!” 赵祎放弃沟通,转身吩咐徐贵:“今晚你留在这里,有特殊情况随时向孤禀告。” 徐贵躬身,“诺。” 离开寝宫,由侍卫推着轮椅,赵祎闭眼假寐,想要在早朝前尽可能的多休息。 倏然,一侧甬道上跑来一抹人影,“皇兄!” 赵祎抬手示意侍卫停下,眼见着赵澈跑过来。 少年气喘吁吁,“皇兄,我何时能见到母妃?” 日理万机,赵祎差点忘了这件事,“你该早点来找我。” 赵澈别扭道:“皇兄不是忙么。” 从袖管里取出太子腰牌,赵祎递过去,“去刑部大牢直接把德妃娘娘接回后宫即可,不必去询问父皇和刑部尚书的意思了。” 没想到赵祎能这么爽快,赵澈笑着露出一排银牙,从心底感激他,也深深意识到,大权已经落在了皇兄的手里。 少年流露一抹灿笑,颔首离开。 看着少年的背影,赵祎淡淡笑开,这一笑如昙花绽放。 实为难得。 月光暖柔,灯影横斜,众人陪着阿笙在假山石里捉迷藏。 慕夭为阿笙蒙上眼睛,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好了,开始吧,当心别磕到。” 视线一片漆黑,姨母的话回荡在耳边,阿笙抬起两条手臂,笑嘻嘻朝姨母的方向扑去,扑了个空。 小家伙原地不动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阿笙看不见。” 躲在四处的人们憋着笑,有人拍他后背,有人拍他的脚面,还有人拍他的屁墩,然后都一溜烟地跑开了。 小家伙摸黑探索着,小嘴嘀嘀咕咕:“阿笙来抓你们啦。” 宝珊靠着石壁站立,恨不得立马被儿子发现,也好尽快出局,可儿子从眼前慢吞吞经过,根本没注意到她。 不得已,她试着发出声音,小声咳了下。 耳尖的小家伙察觉到左侧方位有异动,掉转了脚步,傻乐着走过来,“娘。” 那一声轻咳,竟然都辨别出来是谁,宝珊有点感动,蹲在地上张开手臂,等着儿子走进怀里。 终于可以结束了。 倏然,手臂一紧,她被一股力道提溜起来,拉进了拐角。 昏沉的灯火下,她被陆喻舟捂着嘴压在石壁上,动弹不得半分,鼻端萦绕着一股酒气。 探身向外看了一眼,陆喻舟俯身道:“既然参与了就认真一点,别想着糊弄。” 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宝珊连大气儿不敢喘匀,忿忿地瞪着男人,“唔......” 他身上的酒气似能熏染她。 陆喻舟一脸严肃,像是在特别认真对待这场嬉戏,“好不容易陪阿笙玩一次,你这个做娘的怎么这么糊弄人?” 做游戏就做游戏,干嘛压着她?宝珊抬脚踩住男人靴面,美眸溢出浅浅的怒意,却因那双眼眸盛了秋水,显得千娇百媚。 陆喻舟“嘘”了一声,“你不糊弄,我就松开你。” 脚面不疼吗?她都踩累了。 宝珊气不过,朝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刚要推开他,却见儿子顺着凹凸不平的假山石摸索过来,小脸上洋溢着欣喜。 “娘?” 宝珊试着朝儿子伸出手,却被陆喻舟抓住手腕,不给她“露馅”的机会。 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宝珊试着伸出脚,想让儿子碰到。 陆喻舟淡笑一下,松开她的手,勾起了她伸出去的腿。 单脚着地,站立不稳,宝珊不得不反剪双手撑在石壁上维持平衡。 看着男人眼底的温柔笑意,她又气又羞,心里冉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心跳跟着乱了节拍。 阿笙听见动静,扶着石壁慢吞吞走过来,笑嘻嘻道:“阿笙来啦。” 见势,宝珊张开檀口,咬住男人的手指,逼对方松开了手,扭头道:“阿笙。” 行迹彻底暴露。 小团子傻乐着扑上来,一把抱住两人的腿。 咦?是两个人。 小团子扯下眼睛上的绢帕,仰头看着相拥在一起的男女,“陆叔叔,你怎么也在呀?” 宝珊推开陆喻舟,弯腰揉揉儿子的脑袋,“娘输了,可以退......” “你输了就该你来摸瞎胡。”陆喻舟靠在对面的石壁上,语气悠悠道。 这人擅长煽风点火,宝珊不想跟他犟,可阿笙已经被勾起了兴味,抱着宝珊的腿跺脚,“娘来抓我。” “......” 其余人相继现身,抱臂看着热闹。 躲得最隐秘的慕夭从假山石上跳下来,认同地点点头,走到宝珊身后,“被抓的那个就是要摸瞎胡的。” 宝珊觉得不对味儿,拍开慕夭抬起的手,较起真儿来:“陆喻舟也被抓了。” 阿笙站在了娘亲一侧,竖起两根手指头,“阿笙抓到了两个。” 慕夭笑着耸耸肩,“好办,你们俩猜拳好了,谁输谁摸瞎胡。” 分明是件很幼稚的事,可陆喻舟竟握住拳,伸到了宝珊面前,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来。” 胜负欲莫名其妙被激起,宝珊攥紧粉拳,伸了出去。 众目睽睽下,两人开始出拳。一个出了布,一个出了剪刀。 陆喻舟胜。 看热闹的阿笙拍了拍小胖手,“娘亲输了。” 宝珊闭闭眼,任慕夭为她蒙住了眼睛。众人拍了拍宝珊,一哄而散。 为了报复,宝珊决定这次就抓陆喻舟! 眼前漆黑一片,宝珊刚迈开步子,就听见右侧传来小团子“咯咯”的笑声。 由于太过兴奋,阿笙没忍住,发出了声音。 目标太过明显,宝珊捏了一下侧额,朝儿子追去。 等追到角落时,宝珊弯腰抓住了想要开溜的小团子。 阿笙惊呼:“别抓我,别抓我。” 宝珊捂住儿子的嘴,小声道:“带娘去抓陆叔叔,娘就放了你。” 想也没想,阿笙握着娘亲的手直奔陆喻舟而去。 看着走过来的一大一小,站在夹缝里的陆喻舟失笑一声,靠在石壁上等着被抓。 将娘亲送到夹缝前,小叛徒阿笙认真问道:“能不抓我吗?” “能。”宝珊松开儿子的手,示意他可以开溜了。 阿笙略带惭愧地瞥了陆喻舟一眼,然后扭着小屁墩跑开。 宝珊伸手探进夹缝,拽住了陆喻舟的衣袖,“出来。” 较真的小女人一脸严肃,令陆喻舟觉得好笑,偏又不想遂了她的意,于是抽回衣袖,朝里侧走去。 宝珊追了进去,拽住他后襟,“愿赌服输,你这是耍赖。” “没说不认。”陆喻舟转过身,忽然抓住她手腕,带着她转了半圈,将人儿堵在里侧,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悬于假山上方的红灯笼。 宝珊扯下眼睛上的绢帕,左右打量一眼,“陆喻舟!” 陆喻舟抱臂靠在一侧,长腿横在对面的石壁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是要抓我么......” 他笑笑,“来抓相公。” 相公? 宝珊脸蛋一臊,忍着剧烈的心跳道:“在山谷时,你再三保证不碰我,你又反悔。” 陆喻舟淡淡眨眸,“我没碰你,是你非要抓我。” “......” “再说,”男人垂下眼帘,声音比刚刚还小,“我想当你相公。” “想”与“能”从来都是两回事,一厢情愿的“想”会让双方陷入尴尬。可陆喻舟早在宝珊面前丢弃了骄傲,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一个人顶着所有的尴尬,换她娇颜浅笑。 这时,宝珊发现阿笙正躲在入口处,歪头往里打量。 “阿笙。” 听见娘亲的叫唤,阿笙小跑进来,抱住的却是陆喻舟的腿,“陆叔叔,娘亲抓到你啦。” 陆喻舟单手抱起阿笙,亲了一下他的小圆脸,“叫爹爹。” 阿笙和宝珊同时愣住。 宝珊上前半步,刚要将儿子夺过来,谁知小家伙忽然捂住脸,细若蚊呐地叫了一声:“爹。” 叫完还蹬起小腿,扭捏的不行。 宝珊僵着脸色将儿子提溜在地上,“阿笙,不许乱叫。” 阿笙努起嘴,扭着屁墩跑开了,有点赌气的意思。 宝珊想追上去扳正儿子对陆喻舟的叫法,却被陆喻舟拦腰截住。 天色渐黯,大红灯笼上的兔影跳跃在女子扬起的裙裾上,仅仅一瞬,又跃上了男子雪白的衣袍上。 陆喻舟将宝珊压在石壁上,俯身道:“阿笙是我的亲生子,他喊我一句爹爹无可厚非吧,你非要做得这么绝?” 后背硌在凹凸的石头上,宝珊不舒服地哽了一声,单手撑在男人胸前,一张娇靥带着不满。 今晚的男人比在山谷时难缠许多,难道是因为晚膳时饮酒的缘故? 大伯的那坛状元红是十年的陈酿,后劲儿很大。都说醉酒的人难缠,大抵是真的。宝珊不想跟他纠缠,故意冷着嗓音道:“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陆喻舟吟吟低笑,侧眸看着她,“那你喊。” 宝珊推开他的脸,“你要记得你在山谷里说过的话。” 为了让他加深印象,宝珊提醒道:“别再出尔反尔了。” 陆喻舟撑起双臂,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如一头抬起前肢的猎豹,紧紧盯着猎物,“那我做到的话,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个机会要怎么给? 宝珊偏头看向别处,留给男人一个粉润的侧脸,“不给。” 既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可实际上,她从来都没能跟他断干净。烦乱感充斥而来,宝珊闭上眼不想讲话。 一句“不给”让煎熬许久的男人再次感受到了失落和无奈,不知要如何对她才能挽回在她心中的一点点好感。 夜风徐徐吹来,吹散了酒气,却吹不散燥热,陆喻舟捻了一下她的耳垂,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道:“求你。” 求你...... 宝珊被这句温语吓到,那么桀骜的一个人,竟把头低到了她的脚边。 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眼底有渐渐燃起的炙烈,熨烫着她的理智。 四目交接,一个想要逃离,一个奋力追逐,周遭的昧色越发浓烈。 受不住他眼底的火焰,宝珊抬手捂住他的双眼,“你别求我。” 视线陷入黑沉,陆喻舟没有着急拿开她的手,用纤长的睫毛刮了刮她的掌心,“怎么,怕动摇?” 出乎意料,宝珊承认了,“是。” 这反倒让陆喻舟缄默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耳畔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我不想被你影响。”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就委身给了他,从未体会过风花雪月之外的情感,都不知要如何去接受一段温煦暖怀的爱。正如玉兰绽放时,还未受到日光滋润,就被初春的寒风吹萎一般,绚烂的太过短暂,未曾体会到绽放的欢愉。 陆喻舟拿开她的手,搭在自己翻转的手掌上,“我也不想影响你,可你一直在影响我,让我情难自禁地靠近,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不想被你漠视,不想被你厌恶。宝珊,我们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我们彼此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可以吗?” 他低头轻吻她的手背,带着十足的耐心。 月色迷人,容易叫彷徨的人深陷,宝珊仅是顿了一会儿,面颊就被对方捧了起来。 薄凉的唇碾压过来,瞬间化作炙热的火。 宝珊想要逃开时,为时已晚。 陆喻舟捧起她的脸,像干渴已久的人在沙漠里找到了绿洲,带着强势,不容她退后。 “唔......” 宝珊的呼吸乱了,脑子也浆糊成一团,理智告诉她不能让自己沉沦。 唇上的炙烈渐渐化为温柔的抚舐,将唇上的酒香一点点传递过去,缠绵得令人窒息。 修长的大手嵌入女子柔软的长发中,陆喻舟感觉心被填补的满满当当。 唇齿相依时,他明显感觉到宝珊的抗拒,“宝珊。” 他搂住迷茫的人儿,亲吻她的额头、面颊,再到鼻尖、下巴,带着小心翼翼的诱哄,“别拒绝我。” 宝珊咬住唇,眼尾晕染开春色,直到脖间传来湿润,才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动了情的男人。 旖旎被打破,两人双双陷入沉默中。 只不过,陆喻舟在等她适应,宝珊则更多的是迷茫。 可长久的沉默过后,宝珊还是一言未发,这对陆喻舟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宝珊,我们......” 没等他讲完,宝珊整理起凌乱的长发,逃也似的跑开,仓皇的背影映入男人的长眸中。 许久过后,陆喻舟捏下眉骨,压制住心中的鼓臊,转身来到客堂。 此时,缃国公还在不遗余力地撮合两家的亲事,亦如初入朝堂时。那时的缃国公习惯与人辩论个孰是孰非,如今的他失了耐心,遇见不爽快的事就是一顿吼,像今日这般口若悬河,已是多年未曾听过了。 慕老宰相有所触动,偷偷打量一眼身边的弟弟,见他眉眼淡漠,也就不打算插嘴替陆家父子讲好话了。 自个儿的弟弟有多犟,他可是深有体会。为了找邵婉,放弃了大好光阴,放弃了寻常人的生活,一找就是十九年。这份犟劲儿要是用在宝珊的婚事上,缃国公府唯有吃瘪的份儿。 说得累了,缃国公端起茶盏,笑呵呵饮啜一口,“再过十日,就要秋季狩猎了,官家将狩猎的事宜全权交给太子操办,到时候,咱们组个队,也好一同抒发当年的轻狂和豪气,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慕时清淡淡道:“闲云野鹤,难登大雅之堂,就不跟着去凑热闹了。” “哪里话,”缃国公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慕先生若想入仕,文武百官都要倒履相迎,以示敬意。慕先生名震遐迩,不要妄自菲薄才是。” 慕时清漠着脸没接话。 一顿马屁吹捧后,对方不给回应,缃国公多少有些下不来台,自顾自一笑,转眸看向慕老宰相,“老哥哥一定要去。” 慕老宰相摆摆手,“老夫一把年纪,跨不了马,拉不开弓,去了还得被人嘲笑,算了吧。” 缃国公挤眉弄眼道:“帝师三公都会去,老哥哥也好同他们切磋棋艺、烹茶煮酒啊,多好的机会,在家里头窝着干嘛?” 慕老宰相笑呵呵道:“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真的去不了,老弟你就莫再劝了。” 这哥俩一个比一个难拿下。 缃国公在心里腹诽,抖了抖二郎腿,“那,到时候再说。” 这时,慕夭牵着阿笙的手走进来,笑道:“还聊呢,怎么没有食些浆果。” 说着,她吩咐仆人去端水果。 缃国公一改严肃,对慕夭竖起大拇指,一顿夸赞,末了不忘总结一句:“慕家千金,胆识过人,真乃女中豪杰。” 他指的是,自然是慕夭营救太子一事。 被夸的脸蛋一臊,慕夭捂住脸颊,“哪有,公爷谬赞了。” “老夫说的都是实嗑。”缃国公小幅度地勾勾手,示意她靠近一点。 慕夭大大方方走过去,听他附耳道—— “十日后狩猎,去不去?老夫替你和太子牵线搭桥。” “......” 慕夭直起腰,脸蛋更红了。 一看有戏,缃国公眨眼睛道:“到时候把宝珊带上。” 真当屋里的人是摆设吗?坐在对面的慕时清状若无意地叩了叩角几的桌面,慕夭立马摇头:“我不会狩猎,还是不去了。” 在慕家,跟宝珊最亲近的人就数他们仨,他们都不去,怎么可能劝得动宝珊。 缃国公鹰眼一转,看向靠在慕时清身上的阿笙,勾勾手指头,“阿笙过来,让爷爷抱抱。” 对面的老爷爷对自己很友善,阿笙颠颠走过去,挺着肚子站在他面前。 乖乖顺顺的小模样,忒招人喜欢,缃国公抱起他,放在自己腿上,“阿笙打过猎吗?” 阿笙连打猎是何意都不知,摇摇头,“不懂。” 缃国公吧唧亲了一口孙儿的脑袋,“爷爷教你,十日后,让你娘带你一同去狩猎。” 对于新鲜的事物,阿笙充满好奇,伸出尾指,“好,拉钩钩。” 稚嫩的小奶音让缃国公心情大悦,心想还得是自己的大乖孙,指望慕家这几个人是真费劲。 奸计得逞,缃国公看向慕家三口人,“身为长辈,要在孩子小时候,就给他培养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习惯,所以你们懂得。” 慕时清懒得理会,拍拍身侧,“阿笙过来。” 阿笙刚要转身,坐在缃国公身侧的陆喻舟温声道:“阿笙。” 小团子立马转向陆喻舟,弯着眼睛走过去,爬上了陆喻舟所坐的圈椅。 看着眼前的一幕,慕老宰相和慕夭齐齐发出感慨,亲生父子,命运相依,谁也割不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慕时清饮口茶,“阿笙。” 察觉到外公的严肃,阿笙爬下圈椅,小大人似的拍了拍陆喻舟的膝盖,又颠颠回到了慕时清身边。 这么乖的小娃娃实在惹人怜爱。等陆家父子乘坐马车回府的路上,缃国公叹道:“我孙儿可能小时候受过苦,要不怎么这么听话。” 陆喻舟单手抵在车窗上,撑着侧额,“宝珊将阿笙照顾得很好。” 怕儿子以为自己在讲宝珊坏话,缃国公改口道:“是照顾的很好,瞧那一身小胖肉,肯定是没被亏待过。” 陆喻舟懒懒勾唇,垂下了眼帘。酒气微醺,使他觉得女子的清甜滋味还在唇上蔓延着。 午夜时分,宝珊忽然惊醒,香汗淋漓。她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的男人匐在她上方...... 不敢再去深想,宝珊靠在床头再度陷入迷茫。 身侧的小团子翻个身,抱着泛旧的布老虎,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宝珊没有听清,俯身靠近儿子的嘴,只听小家伙呢喃一声:“陆爹爹。” 第63章 漂亮 风雨晦暝,刑部大牢外风卷沙石,打在赵澈华贵的衣袍上。 身后的侍从单手提着羊皮灯,用另一只手为赵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殿下,还是让小的同您一块进去吧。” 大牢阴暗,殿下这么矜贵的人哪见识过里面的残酷。 赵澈整理好衣襟,拿过宫人手里的羊皮灯和宋锦斗篷,“不必,你在外头候着。” 他不想让宫人瞧见母妃狼狈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经受这么久的牢狱之苦,母妃会消瘦多少。 四妃是后宫的表率,是宫人们仰望的存在,威仪不容被窥视践踏。 步入大牢,赵澈深吸口气,缓缓吐出,迈开沉重的步子。 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步子摇曳,长长的流苏晃动在他臂弯的宋锦斗篷上,这是他特意为德妃准备的。 两侧牢房内传出叫骂声,赵澈瞥了一眼,感觉这里与自己格格不入,更何况是母妃。 少年心里愈发自责,若是知道赵祎可以替父皇做决定,应该早一点将母妃接出来。 来到狱卒休息的屋前,赵澈板着脸咳了一声。 动静惊动了打盹的两名狱卒,其中一人没好气地道:“谁啊?” 赵澈冷声:“九皇子赵澈。” 两人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连跑带颠地靠过来,拱手道:“殿下怎么来了?” 不想多费唇舌,赵澈掏出太子腰牌,“奉太子谕令,本皇子来接德妃娘娘出狱,尔等速速放人。” 德妃?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流露迷茫。 一人答道:“德妃娘娘早就让皇城司的人接走了。” 赵澈瞠了一下目,“你们说什么?!” 两人恭敬道:“不敢隐瞒殿下,德妃娘娘在太子归朝前就被皇城司的人带走了。” 料他们不敢欺骗,赵澈连夜赶往皇城司的情报机构,同样掏出太子腰牌,要求他们放人。 情报机构的侍卫全都听令于赵薛岚,这会儿赵薛岚失踪,他们没了主心骨,像一盘散沙。 加之皇城司的情报机构戾气大,即便面对赵澈,也不会像刑部狱卒那样点头哈腰。 同他们沟通,赵澈感觉费劲又生气,好在他南巡时与皇城司其他署部的侍卫有来往,于是找到他们,托他们打听下母妃的下落。 数个时辰后,有人将密函送到了九皇子的寝宫。 当赵澈读完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轰然倒地,后脑勺磕在地上的毡毯上。 德妃遭了赵薛岚的毒手。 宫人赶忙来搀扶,“诶呦殿下,可摔疼了?” 身上的疼哪及心里的疼半分。 赵澈推开宫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捏着密函,指甲泛白。 是谁给了赵薛岚这个胆子?是谁?!! 老练的少年失了冷静,冲进了帝王寝宫,将密函抛掷在龙床前,大声质问:“母妃犯了什么错,您为何要赶尽杀绝?!!” 官家本就处于癫狂中,一听儿子冲自己嘶吼,当即恼怒,不问缘由,让人将他按在地上。 赵澈过于激动,几名宫人又不敢伤他,是以,他冲开桎梏,扑到龙床前,狠狠扼住官家手臂,“你让赵薛岚杀了母妃,是不是?!!” “胡言乱语!”官家大怒,一脚蹬开他,目光冷森,“来人,拖出去审问清楚,再来禀告朕!” 涌进来的侍卫将赵澈押了下去。 赵祎听闻后,披上外衫匆匆赶来,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连发冠都没来的及束。 一番询问后,官家得知了赵薛岚谋害德妃一事,阴鸷的面庞泛起复杂的表情,“松绑。” 侍卫替赵澈解开绳索,赵澈不顾阻拦,冲上去,非要官家给个说法。 官家捏着眉心,淡淡道:“朕会给你个交代,但在此之前,你给朕消停点!再胡闹,当心朕把你送进冷宫!” 本就满腹的悲伤无处发泄,又被无情的父亲训斥,赵澈红着眼跑开,眼底渐渐流露出恨意。 父皇只在乎那个叫邵婉的女人,其余女人哪怕是枕边人在父皇心中都无足轻重! 跑出宫门后,一身华贵的少年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这时,他想起了陆喻舟。 当初,他以身试险,去往黎郡营救太子,作为交换,他要陆喻舟保住母妃,如今看来,陆喻舟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这么想着,发泄不出苦闷的少年跑去了缃国公府。 夜已浓,陆喻舟早已歇下,当李妈妈叩门禀告时,男人还有些薄醉。 因赵澈的身份,门侍没有强力阻拦,以致少年直接冲进了梅织苑,将拦路的李妈妈推开,撞开了正房的门扉。 陆喻舟披着外衫走出来时,就被气势汹汹的赵澈拽住了衣襟。 赵澈比陆喻舟矮了小半头,如一头小蛮牛,将高大的男人推倒在博古架上。 架上陈列的瓷瓶玉器受到撞击,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陆喻舟推开忿忿的赵澈,冷声道:“讲清楚!” 到哪里都碰壁,少年已经崩溃,边嚷边哭:“你还我母妃!” 听见闹腾的动静,各院相继燃起烛灯,纷纷涌来梅织苑。刚好这时,赵祎的侍卫赶来,将事情经过阐述了一遍。 得知德妃被害,缃国公震惊不已,扣住赵澈的肩头,“殿下别急,这件事,官家和太子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还德妃娘娘一个公道。” “放狗屁!”赵澈失言,激动道,“换作你的儿子被害,你也能如此冷静?!” 被当众损了面子,缃国公心中动怒,但面上还是一派慈爱,“殿下慎言。” 赵澈抹了一下眼角,知道他们根本不关心自己和母妃,无法感同身受,与他们讨个孰是孰非,有何用? 他看向一直缄默的陆喻舟,磨牙道:“你失信了!” 那是自己以命换取的承诺,陆喻舟却从一开始就没往心里去,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如热油浇在皮肤上,生疼生疼的。 陆喻舟闭闭眼,沉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并不是忘了这个诺言,而是将侧重点放在了官家那里,努力说服了官家,让官家给德妃母子一点时间。 官家口头答应了。 既得官家首肯,他也就没有去关注刑部大牢那边的事。谁能想,赵薛岚会盯上德妃。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疏忽。 陆喻舟想要宽慰赵澈几句,但此刻劝说的话语都太过无力,无法为人解忧。 赵澈上前揪住他衣襟,“一句疏忽就能换回母妃的命吗?能吗?!” 缃国公扼住赵澈的手腕,“有话好好说,请先冷静!” “我没办法冷静!” 赵澈扬起拳头砸向陆喻舟的脸颊,被陆喻舟以掌心包裹。 少年收不回拳头,气得额头崩起青筋,“松开!” 看他情绪过于激动,陆喻舟忽然握着他的拳头拉向自己,用另一只手抱住他,试图让他冷静。 “抱歉,没有护住德妃娘娘。” 这些话都太过单薄,少年根本听不进去,想要退离开却被对方紧紧锢着。 眼泪止也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在陆喻舟的肩头。 陆喻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抬眸看向父亲,垂了一下眼帘。 缃国公了然,带着众人离开。 室内变得宽敞,哭声带了回音,久久不歇。 离开时,天将亮,赵澈拒绝了缃国公府的车夫,独自一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偶有卖早点的摊贩吆喝着生意,却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他像一个离魂的人,麻木地走着,不知该身与何处,该意欲何为。 舅舅谋逆,母妃遇害,昔日的天之骄子成了落魄凤凰,一腔的抱负无处施展,满心的仇恨无处发泄,他忽然抱头蹲在地上,失去了方向。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夫瞧见街道中间蹲着一个人,直接扬起马鞭,“挡道了!” 莫名其妙被抽了一鞭子,赵澈猛地站起身,看向车夫,“大胆!” 天色昏沉,车夫没看清少年的衣着,还以为是乞丐,所以才敢狐假虎威,这会儿一见对方不好惹,立马缩了脖子,“不好意思小郎君,我以为路中间趴着一条狗。” 狗...... 赵澈呵呵低笑,他现在不就是失去娘家扶持的丧门犬么,连欺软怕硬的货色都敢打他。 抬手揪住车夫衣领,将其扯在地上,狠狠给了两脚,转身晃晃悠悠离开。 一把折扇挑开车帷,车主看向动手打人的少年,调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九皇子啊。” 听见声音,赵澈扭头看去,当瞧清车主的模样后,哼笑一声,大步离开。 对方是自己昔日的酒肉朋友,如今的当朝权贵。 车主不慌不忙道:“殿下出行怎么连驾马车都没有,都失宠到这般田地了?在下刚好去上早朝,要不要载殿下一程?” 脚步未停,赵澈捏紧拳头,心里觉得讽刺,虎落平阳被犬欺,一点儿也不假。 他绝不能让自己落魄至此! 回到宫里,赵澈直接去往帝王寝宫,因一身的戾气,宫人都不敢拦他。 官家正在质问刑部尚书关于德妃被带走的事,一见赵澈进来,敛了眼中怒火,对刑部尚书摆摆手,“退下。” 刑部尚书躬身退至门边,与赵澈擦肩时,紧张地直抹额头。 内寝只剩下父子俩,官家指了指窗边,“坐那,咱们聊一聊。” 赵澈闷声走过去,压着衣袍坐下,看起来很颓废,偏又带着一股狠劲儿。 官家一直知道这个儿子并非外表那样乖顺无害,淡声道:“德妃的事,是朕错信于人所致,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 赵澈冷笑,“我只想要母妃。” “十八九的人了,别说些稚气的话。” 赵澈悲从中来,看着官家问道:“若将母妃换作邵婉呢,父皇也会这么理智?” “混账!”官家怒指着他,“这件事跟邵婉无关,不许你把她牵扯进来。” 赵澈嗤一声,闭眼靠在椅背上,放弃沟通。 长久的沉默过后,官家提议道:“人都要向前看,而皇族子嗣的前方是权力,对于我们,没有权力寸步难行。” 赵澈动了动眼帘,只听官家接着道:“想必你现在最恨的人就是明越帝姬,朕也恨她,即便她能活着回来,朕也不会再重用她,会收回她手中的皇城司职权。” 聪慧如赵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有话。 官家转着鸡心核桃,看向闭眼的少年,“因辰王的事,朕本打算诛你们九族,但你大义灭亲在先,又才华横溢,朕打算对你格外开恩,还要奖赏和补偿你。” 赵澈睁开双眼,与官家对视,“怎么,父皇打算将赵薛岚的职权转交给儿臣?” 果然是只小狐狸,官家没有绕弯弯,干脆问道:“想要吗?” 联系自己的处境和今日的狼狈,赵澈怎会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代价呢?” 官家喜欢聪明人,挑眉道:“代价是,与太子对立。” 这倒让赵澈有些惊讶,但冷静下来细想,也能品出其中玄机。 太子归朝掌权后,限制了官家的自由,这无疑是在抹官家的颜面。 官家强势惯了,怎会甘于被尚且还是储君的儿子管制。而且,邵婉尚在人世间,官家对邵婉和慕时清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让赵澈加深意识,官家强调道:“朕容你接管皇城司的情报机构,许你无尚权力,但你要唯朕的命令是从,不可背叛朕。” 思量片刻,赵澈掸掸褶皱的衣袍,起身作揖道:“儿臣领命。” 只有手握大权,心理才踏实啊。至于官家和太子的纠葛,他并不关心。 赵澈心里想着,不如先应下来,等大仇得报再说。 官家浅勾薄唇,起身拍了拍赵澈的肩膀。赵薛岚这把屠刀不听话,他就换一把新的。 “吾儿暂且回寝宫修养,接管皇城司的事不宜操之过急,等时机成熟,朕亲自带你去见皇城司的几位将帅。” 赵澈点点头,露出一抹不带感情的笑容,不细看的话,并不会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等赵澈离开,官家癫笑几声,胸膛忽然传来一股躁意,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嗽。 他用帕子捂住嘴,还是止不住的咳。这种失控的咳嗽不是第一次了,官家想抿口茶水缓释不适,却直接喷了出来。 仔细看会发现,吐出的茶水中伴着显而易见的血丝。 十日后,秋季狩猎。 皇家狩猎是历来的传统。这天秋高气爽,缃国公一大早就等在慕府门外,兑现与孙儿的约定。 穿着一身小铠甲的阿笙晃晃悠悠走出来,嘴快咧到耳根了,一见到缃国公,就欢快地跑上前,“爷爷!” “哎!”缃国公来到石阶前,张开双臂,抱起孙儿。 这套小铠甲是他花重金找工匠打造的,昨夜特意让人送来,就为了堵住慕家兄弟的嘴。 重金都花了,他们还不让他带孙子去长见识么! 放下阿笙,缃国公看向门庑里,未瞧见宝珊的身影,“你娘呢?” 阿笙仰头道:“娘亲说让姨母陪我去。” 缃国公挠了挠鬓角,弯腰附在阿笙耳边嘀咕了几句,拍了一下小家伙的屁墩,“去吧。” 阿笙挎着一把假刀,一扭一扭地走进府门,来到后罩房,对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宝珊道:“娘,太子叔叔要跟姨母一起,不带着阿笙。” 宝珊好笑道:“那今儿就别去了。” 阿笙晃了晃宝珊的衣袂,“阿笙想去长见识。” 小家伙学舌学的一字不落,大眼睛眨啊眨,看起来无辜又软萌。 宝珊放下铁壶,耐心哄道:“以后让舅公和外公带你去打猎,一样能长见识。” 低头看看自己的铠甲,阿笙努起嘴,很是失落,却不敢一劲儿顶嘴。 就好像满心的欢喜,被恶毒的娘亲浇灭。宝珊最看不得儿子失落又隐忍的样子,捧起他的小圆脸,“这么想去?” 阿笙点头,“想。” 宝珊轻叹一声,“等娘一会儿。” 一听这话,小家伙开始原地蹦跳,欢快得不行。 管慕夭借了一身红色劲装,宝珊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 镜中的女子束起高马尾,流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英气。 因很少风吹日晒,肌肤嫩白无暇,宝珊犹豫一下,打开妆奁,轻描翠眉,又剜了一点胭脂涂抹在脸上,最后抿了一点口脂,让自己看起来气色红润些。 之后,她拿起阿笙需要的零零碎碎,放进褡裢里,这才慢吞吞走出屋子。 此时,阿笙正蹲在地上看蚂蚁,见娘亲走出来,“哇”了一声,起身跑过去,转了一圈,总感觉娘亲哪里不一样了。 宝珊被儿子盯得脸热,牵起他的手,“咱们走吧。” 阿笙点头如捣蒜,蹦蹦跳跳地跟在一旁。 府门外,缃国公一见到母子二人牵手出来,立马露出得逞的笑。 马车抵达林苑,宝珊掀开帘子,就见一群人堵在入口处。 前来猎手的官员携家带口,其乐融融。 当宝珊抱着阿笙步下马车时,太子的舆车也到了。 官员们带着自家嫡女围了上去。 今日的太子殿下身着一套黑色戎装,拄着一根鎏金兽头手杖,看起来威风凛凛。 看着被簇拥在人墙中的赵祎,慕夭眯了眯月亮眸,娇哼一声,拉着阿笙气哼哼走开。 可没走两步,阿笙就被迎面走来的男子吸引了视线,小胖手一扭,挣开慕夭,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陆叔叔!” 陆喻舟弯腰搂住小团子,在他面颊两边各亲一下。 阿笙笑嘻嘻地眯起眼睛,露出洁白的小乳牙。 有眼尖的官员和贵妇人发现了一个细节,陆喻舟和他怀里的小男娃穿了一模一样的银色铠甲。 因为这个发现,人们开始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孩子的身份。 有去过慕家认亲宴的官家捋着胡子道:“那娃娃是慕时清的外孙。” 众人恍然,又看向慕夭身边的宝珊,心思各异。 没有理会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陆喻舟牵着阿笙走到宝珊身边,伸出另一只手,“一会儿跟着我。” 这明晃晃的动作,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小暧.昧一样。 宝珊挽起慕夭的手臂,拒绝道:“我们一块,阿笙过来。” 见到陆喻舟,阿笙就跟小苍耳一样,恨不得粘在男人身上,“阿笙要跟陆叔叔一起。” 这趟出来,本就是想让儿子开心的,宝珊没有再执意拉回儿子,叮嘱道:“不许乱跑,也不许添乱。” 阿笙点点头,将脸埋在陆喻舟腿上,又嫌铠甲硌得慌,捂了一下脑门。 低眸看着小家伙的一系列举动,陆喻舟露出一抹温笑,牵着他走向赵祎。 与宝珊擦肩时,陆喻舟稍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身衣裳太显身段,以后只准穿给我一个人看。不过,真的很漂亮。” 说着话儿,他单手解开铠甲上的墨色披风,搭在了宝珊一侧肩头,“系好带子。” 身旁的阿笙抽回手,学着陆喻舟的动作,解开披风,递给慕夭。 慕夭撇撇嘴,生平第一次被陆喻舟酸到。 送不出去披风,阿笙又披回自己肩头,尴尬地傻乐。 官家因身体欠安,没有亲临,加之赵祎没有摆出太子的威仪,官员和家眷们倍感轻松,去往马场的路途中嬉闹声此起彼伏。 与阿笙一样,宝珊从未打过猎,来到马场后,不知要如何选坐骑。 慕夭牵着两匹小矮马走出来,分给宝珊一匹,“会骑马吗?” 宝珊摇摇头,“要不,我给你牵马吧。” 慕夭有点为难,“打猎时,队伍行进的很快,只能骑马。” 这时,陆喻舟牵着一匹大宛马走来,对慕夭道:“太子在找你。” 慕夭哼道:“他找我作甚?” 那么多贵女簇拥着他,他还能想起她? 长眸一转,陆喻舟看向宝珊,抬起手,自然而然为她系紧披风的带子,不咸不淡道:“怎么有股醋味?” 慕夭脸蛋一红,没心情跟陆喻舟斗嘴,牵着一匹小矮马离开,气嘟嘟去找赵祎。 慕夭一走,陆喻舟握住宝珊的手腕,“我教你骑马。” 宝珊抽回手,“阿笙呢?” “在我爹那边。” 此时,缃国公正抱着阿笙,坐在马场的长椅上,跟老友们炫耀着自己的小乖孙。 老友们都上了年纪,喜欢小孩子,挨个捏着阿笙胖胖的脸蛋。 “这孩子有福相,将来一定会功成名就。” “这孩子可比世子小时候胖多了,但长得是一模一样。” 他们讲的话,让阿笙愈发迷茫,等众人不再掐他的腮帮子,他扯了扯侃侃而谈的缃国公,“爷爷,为什么我会跟陆叔叔长得一样?” 第64章 纠缠(一更) 别人狩猎盯着猎物,陆喻舟狩猎只盯着宝珊。 一路上,两人像偏离了轨迹,连只兔子都没见到。 萋萋青草地,大宛马悠闲地咀着麦麸,时不时靠近溪流旁饮水。 宝珊坐在杌子上,托腮盯着大宛马。这一趟出来,不用带儿子,清闲的有些无聊。 倾斜至溪流的树杈上,陆喻舟仰躺面而卧,雪白锦袍垂下,拂动在半空中。 银色铠甲被堆放在树根,孤零零的派不上用场。 宝珊仰头问道:“不去打猎吗?” 男人眼未睁,“打猎最起码要会骑马,我要教你,你不学,那怎么打猎?” 宝珊站起身,道:“我想回府。” 去哪儿都行,只要不跟他单独相处。 侧过身,陆喻舟单手撑头,盯着粼粼水面中自己的倒影,“你可以走。” 听起来好像他没有拦着她,可事实是这样吗?深山老林,他让一个姑娘家如何离开? 宝珊恨不得把他从树杈上晃下来,“我闲着无事,你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回府。” 陆喻舟指了指马背上的褡裢,“里面有刷子,你替我给马匹清理一下毛发。” 知道他在故意使唤人,宝珊僵着小脸转身,“我先走了。” 迷路就迷路。 小女人离开时多少有些负气,因搞不清方向,莲步顿了又顿,可就是不服软,不向男人求援。 看着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倩影,陆喻舟坐起来,温声道:“等等。” 可那抹倩影根本不听他的,固执地走向丛林深处。 陆喻舟跳下树杈,健步追了过去,“宝珊。” 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宝珊迈开步子就跑,高耸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拽住一截纤细的手腕,陆喻舟将人扯向自己,严肃道:“附近有走兽,当心被叼走。” 宝珊推他,“你继续去装睡吧。” 陆喻舟好笑,隔着披风揽住她的肩,“我要教你骑马,你不学,能怪我?” 小女人因为生气,一张俏脸红白交织,“我想带阿笙回去了。” “就你在拖后腿。”陆喻舟揽着她走向马匹,“阿笙这会儿正长见识呢,而你还在原地踏步,怎么给阿笙树立榜样?” 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学学新技能。 闷头来到马匹前,一咬牙,胎脚踩上马磴,作势要上马。 看她乖顺了,陆喻舟掐住她的腰,将她往上举,“抓稳马鞍,脚下用力。” 忽略腰部传来的异样感,宝珊憋住气跨出腿,翻坐在马鞍上,动作也算一气呵成。 骏马高大,坐在上面似登上高楼,视线变得开阔,能一眼望见灌木丛的另一边。 倏然,身后逼来一抹身影,将她圈在两臂之间。 宝珊向后瞧,脸上带着戒备。 将铠甲堆在两人之间,陆喻舟平静地问道:“不共乘一匹,怎么教你?” 忍着羞恼,宝珊目视前方,尽量让自己放软身子,“如何驾马?” 陆喻舟伸手,拽住她前面的缰绳,长腿夹了一下马腹,薄唇吐出一个简短的音。 骏马踢了踢前蹄,听话地转身,朝丛林深处走去。 宝珊没有听清陆喻舟刚刚发出的音节,虚心请教道:“我刚刚没听清,你能再演示一下吗?” “嗯。” 陆喻舟又冲马匹吐出一个音节,可宝珊还是没听清。 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宝珊朝男人的唇畔靠近,“你再说一遍。” 靠得很近,陆喻舟能瞧见她莹白耳朵上的毛细血管,长眸泛起笑意,贴着她的耳廓吐出了那个音节。 这一次,宝珊听清了,也清晰地感受到男人唇瓣的湿濡和柔软。 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宝珊坐直腰杆,擦了擦耳朵。 “像你这么坐着,明儿得在屋里躺一天。”环过她的腰肢,陆喻舟开始调整她的坐姿,“肩膀太硬,放松。膝盖太靠前,收回一些......” 调整好女子的坐姿,陆喻舟拉好缰绳,开始驱马,“驾。” 骏马迈开蹄子,驰骋在土地上。 速度太快,宝珊坐着马鞍上来回晃动,感觉腿很酸,贴在马鞍一侧的肌肤也被硌得很疼。还没奔出十丈远,就已经坐不住了,偏又不想在男人面前服软,只好咬牙强撑。 皇家林苑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临时搭建的帐篷供狩猎者休息。当路过三四个帐篷后,陆喻舟偏头问道:“休憩一会儿?” “不用,咱们去找阿笙。” “可我累了。”陆喻舟拉紧缰绳,迫使马匹停下。 翻身下马后,陆喻舟看着马背上的女子,“需要我扶吗?” 知他是故意的,宝珊不想理会,迈过马背,作势要跳下去。 见势,陆喻舟赶忙接住她。两人跌在一块儿。 恰巧这时,用来绑马尾的丝绸脱落,女子那一头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披散开来,滑过陆喻舟的手背。 她的头发同她的人一样柔软,还带着柔韧劲。 恍惚一瞬,陆喻舟扶起她,弯腰替她拍了拍褶皱的衣摆。 伏低的意思很明显。 宝珊退开半步,“你不必这样。” 没有接她的话茬,陆喻舟问道:“可有崴到脚?” 宝珊摇摇头,可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察觉到她的不适,陆喻舟解释道:“第一次学骑马都会这样,不必强撑着,疼就说出来。” 说出来就能缓解不适了吗?并不能,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宝珊不想示弱,强撑着迈开莲步,掀动帐帘,见里面只有一张窄床,淡淡道:“你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陆喻舟拽着她走了进去,“你在外面守着,我还要担心你会不会被叼走,那还不如不休息。” “......” 帐篷里摆件很少,除了一张床和一副桌椅,就只剩下药箱和驱赶蚊虫的香料。 从褡裢里取出兽夹摆放在门口,陆喻舟走到床边,身子一斜倒在上面,“一起休息吧。” 习惯了他的厚颜无耻,宝珊坐在长椅上,不想搭理。被马鞍硌破的肌肤火辣辣的疼,她盼着赶快日落,也好回府去上药。 曲起长腿,陆喻舟闭眼假寐,没有再去讨嫌。 晌午的日光照进帐篷,宝珊也开始犯困,见男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忍着疼趴在桌边,侧头枕在一条手臂上小憩。 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褰她的衣衫。宝珊惊醒,发现陆喻舟正在卷起她的裤腿。 “你......” 她慌忙起身,腿弯撞在椅沿。 陆喻舟抬眸,“你刚刚一直在哼唧,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被磨破皮了。” 这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可男女授受不亲,他就没有一点儿自觉。 “不必。” 陆喻舟从袖管里掏出药膏,放在椅面上,“你的腿上可能已经被磨出水泡了,不及时处理,会留疤。” 为了让她信服,陆喻舟又道:“我第一次学骑马,腿上就起了水泡,当时没当回事,过后留疤了,你以前肯定见过。” 宝珊美眸一闪,“我没见过。” 即便共赴过巫山,她也没多看他一眼。可以说,躺在榻上时,除了不得不面对他的脸,其余地方,她真的无心看一眼。 陆喻舟一本正经道:“事实而已,咱们心知肚明,不必不认账。” 越听越生气,宝珊坐到床边,“换我休息。” 不是想拖到日落,而是真的浑身酸疼难受。她蜷缩成一团,觉得狩猎就是来遭罪的。 没想过跟她开玩笑,陆喻舟拿着药膏走过去,坐在床边搭起长腿,轻声哄道:“乖,涂些药膏,要不真会留疤。” “留就留。”宝珊破罐子破摔,“我不在意,你更不必在意,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女子语气轻柔,不疾不徐,但就是字字戳男人的心窝子。 陆喻舟磨磨牙,扣住她肩头,将人扳转过来,“那我自己动手了。” 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没绷住,眼底的无奈也没隐藏住。 宝珊蹬开他伸过来的手,用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太轻佻了。” 若换作其他大家闺秀,他也这样肆意?想逗就逗,想碰就碰? 伸出去的手渐渐收成拳,陆喻舟将药膏丢在床上,转身背对她,“那你快点上药,别让我为难。” 到底是谁为难谁了?宝珊抓起药膏,丢在他背上,“我说了我不在意。” 陆喻舟用舌尖抵了一下腮肉,转过身拿起药膏,硬塞进女人手里,“爱用不用。” 说完起身走出帐篷,想要透口凉气。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无奈,偏又放不下。 半晌,帐篷里传来一道声音:“我好了。” 清润的眸子微微一动,陆喻舟抹把脸,转身走进去,见宝珊窝在床上,一副乖乖柔柔的样子,那点火气瞬间消退了。 “上药了?” “嗯。” 宝珊重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竭力想要忽略掉他对自己的影响。 陆喻舟舒坦不少,轻声道:“那你睡会儿,到时辰我会叫你。” 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宝珊解开披风,蒙在头上,自己跟自己较起劲儿来。 等听见女子均匀的呼吸声,陆喻舟走过去,掀开她蒙在头上的披风,发现她脸蛋被闷得粉红,心头一软,俯身吻了一下她的唇。 虽是偷香,却没有见好就收,长指掐住她的下巴,轻易就撬开了她的贝齿。 睡梦中,宝珊尝到了清冽的气息,以为自己又做了那个羞耻的梦。 那梦纠纠缠缠,扰乱心智,宝珊失去了抵御,双手耷在床边。 一声嘤.咛溢出檀口,换来男人的攻势 空气变得稀薄,宝珊从混沌中清醒,看着眼前放大的面庞,心尖一颤。 她急急推开男人,用手背蹭了一下唇。 察觉到她刚刚的情.动,陆喻舟步步紧逼,扣住她的后脑勺,问道:“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为何不肯承认?” 第65章 护住(二更) 面对男人的询问,宝珊抿着唇缩到了角落,“我不喜欢你,你别再这样。” 陆喻舟很想撬开她的心,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在适才的吻里,明明感觉到她的情.动,怎么一睁眼就开始说瞎话。 “我不信。”陆喻舟扯住她手腕,逼她正视自己的感情,“宝珊,你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的。” 宝珊扯回手,捂住耳朵,不想再被他打扰。 他们之间一开始就注定是孽缘,她不想跟他纠缠下去,可她的心的确不听话,当断不断,让自己陷入矛盾中。 何尝不知自己难缠,陆喻舟惨笑一声,握住她纤细的腕子,“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宝珊,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求你告诉我。” 他试着抱她,被她狠狠推开。 宝珊愠怒道:“若我一开始就是清白的姑娘,而非你府中侍女,你还会对我举止轻佻、言语戏谑吗?” 陆喻舟拢眉,“我从不会对其他女子有任何僭越的举止,我......” 他没有喜欢过别人,不知该如何去表达对心上人的喜欢。他承认自己压抑不住那股悸动,就是想亲近她,是的,他全认。可他并没有轻视她,又怎会轻视她。 男人也陷入了矛盾,两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纠结中。 午日的阳光被云朵遮蔽,不再耀目,帐篷内的光线也黯淡了几许。陆喻舟抬手,轻轻搭在她的发顶,“你还没有为我解惑,到底怎样才能接受我?” 他的问话全是在以两个人最终能走在一起为前提的,这本身就会让宝珊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同他敞开心扉。 “我不想接受你。”宝珊浇灭了他的热忱,也掐断了自己对他的一丝丝心动。 陆喻舟有些颓然地后退两步,长腿磕到桌椅,低低笑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男子容貌冠绝,戚笑时眼尾微红,有种潸然欲泣之感。 宝珊心里揪得慌,低眸道:“能送我回去了吗?” “今晚这里会有大型篝火,让阿笙乐一乐吧。”陆喻舟敛起痛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等吃完烤全羊,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怕再次唐突了佳人,陆喻舟又加了一句:“来都来了,不差这一会儿,行吗?” 宝珊没有立即回绝,陆喻舟立即道:“咱们现在过去,还能占个好位置。” 宝珊淡淡道:“我想回去了。” “...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陆喻舟将一床软垫铺在马鞍上,向宝珊伸出手,“我扶你上马。” 不是宝珊想要麻烦他,而是浑身酸疼,强撑着怕是走不了几步,于是也没客气,踩住马磴,翻上马背。 “扶住马鞍。” 叮嘱一句后,陆喻舟来到马前,牵起缰绳,竟亲自为她牵马。 骏马发出“噗”的一声,晃了晃鬃毛,哒哒地走起路来。 途径之前那片林子时,马匹忽然躁动,大有要扬起前蹄的架势。 陆喻舟扯紧缰绳,可马匹不再温顺,作势要踢开他的手。 危机时分,陆喻舟拽住宝珊手臂,将她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护在怀里。 马匹脱了缰,朝一个方向跑去。 狩猎的经验告诉男人,他们很可能遇见凶猛的走兽了。 就在这时,一头强壮的貂熊从灌木深处走出来,被奔跑的马匹吸引了注意。 宝珊从未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一时间有些惊慌,下意识扣住陆喻舟的手腕,想要拉他一起跑。 陆喻舟却纹丝不动,不仅如此,还紧紧将她护在怀中,用披风裹住她红色的衣衫,“不能动。” 被男人按在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宝珊颤了一下睫羽,选择信任。 她知道,陆喻舟绝不会胡乱指挥。 貂熊发现目标,朝他们走来,身上飘散着浓重的气味。 宝珊甚至能感受到地面在轻轻震动,还能听见貂熊的吞咽声。 她紧紧闭上眼睛,心跳如鼓,捏紧的拳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觉得自己渺小如沙粒。 围着两人转了一圈,貂熊用鼻子嗅了嗅宝珊,又用厚厚的前掌拍了拍宝珊的后背,之后,转移到陆喻舟这边,猛地站立起来,将两只前掌搭在陆喻舟肩头,嗅了嗅他的发顶,当闻到一股沉香味时,不喜地远离了些。 滞留片刻后,见两人毫无反应,貂熊扭着大腚走开。 余光瞥着渐渐远去的貂熊,陆喻舟吐出一口浊气,放松了手臂的肌肉。 “没事了。” 怀里的女子还是没有反应,陆喻舟俯身凝睇她,轻声道:“咱们没事了。” 宝珊这才睁开眸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以为她被貂熊伤到了,陆喻舟眼中划过惊慌,“伤你哪里了?” 宝珊摇头,“没有受伤,你呢?” “也没有。” 陆喻舟刚刚舒口气,却发现他的马匹去而复返,还发出马鸣声,而马匹的身后,是黑压压的蜂群。 有可能是马匹在逃窜时撞毁了树枝上悬着的蜂巢,才引得蜂群的攻击。 听见马鸣和嗡嗡声,宝珊扭头去看,美目一闪。 陆喻舟磨磨后牙槽,快速解下宝珊身上的披风,道了一句“冒犯了”,就将她压在地上,用披风蒙住两人,将裸露在外的肌肤蒙得严严实实。 马匹奔来时,直接从两人上方跨了过去,直奔灌木丛的方向而去。 一部分蜂群被带刺的灌木丛阻挡了路线,转而包围了披风下的两人。 嗡嗡声隔着披风响在耳畔,宝珊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昏暗的视线中,她只能看见男人修长的脖颈。 陆喻舟用自己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她。 这一刻,两人的呼吸、心跳、命运尽数地交织在了一起。 此时,林苑的役工们已经搭建起篝火,狩猎回来的官员们带着家眷围坐一圈,与同僚们或聊家常琐事,或彼此调侃,气氛热闹欢愉。 阿笙坐在最前排的杌子上,头上带着一顶虎头帽,正好奇地听着长辈们交谈,时不时嘿嘿傻乐,像是听懂了人们的交谈。 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寻找娘亲和姨母了。 缃国公单手搂着孙儿,另一只手与老友们举杯,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封王了呢。 这时,慕夭和赵祎慢慢走了过来,引得贵女们一阵私语。 太子公然与慕夭出双入对,看来是要宣布喜讯了。 可慕夭是逃婚在外,早已败坏了名声啊!太子竟然喜欢这么野的姑娘! 不少贵女心里酸涩,娇哼着聚堆唠着慕夭的是非。 见到太子殿下走来,官员们自动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迎着太子落座。 慕夭要坐到后面,被赵祎拉住衣袖。 男人语气无波道:“就坐这里。” 众人更加可以肯定,太子妃的人选有着落了。汴京四公子,一人成亲,一人好事临近,还有两人,不知“花落谁家”。 天色渐黑,正当有人念叨起陆喻舟时,就见陆喻舟的马匹奔了过来,马背上空空如也。 看着狂奔过来的马匹,众人四散开,不少人露出慌张的表情。 缃国公撸起袖子,先于侍卫们上前一步,精准地拽住了缰绳,迫使马匹稳稳停下。 赵祎和侍卫们纷纷走过来,检查起马匹,按理说,大宛马不会轻易弃主,其中必有蹊跷。 突然,赵祎发现这匹马被蛰了多处,冷声道:“林中有被激怒的蜂群。” 缃国公鹰眼一瞪,意识到什么,大吼道:“来几个人,燃上火把,随老夫进林子寻找陆相和慕小姐!” “诺!” 侍卫们当即点燃火把,整齐划一,随缃国公奔向林子。 阿笙被落在后面,着急得直跺脚,“爷爷。” 缃国公扭过头,大声道:“劳烦慕大小姐!” 慕夭上前抱住阿笙,柔声道:“有姨母在,阿笙不怕。” 阿笙扁扁嘴,努力让自己镇定。 林子那边。 蜂群落在了披风上,顺着缝隙想要往里爬。 感觉手指被蛰到,陆喻舟用舌尖抵了一下牙齿,明白这种时候,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于是强忍疼痛,尽量不露出异常反应。 可宝珊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在加速,“陆喻舟,你被蛰了。” “没有。” 两人的声音都很小,像是在发气音。 男人的心跳又加快了些。 宝珊眼眸微湿,捏住男人的手腕,笃定道:“你又被蛰了。” 陆喻舟轻笑,“小时候也被蛰过,过几天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泪水滚落眼尾,宝珊吸了吸鼻子,默默流泪。 脖颈处感觉到湿濡,陆喻舟甩了一下发晕的头,“别哭,我真没事。” 不知蜂群何时能够离开,也不知救援的人何时能够赶来,陆喻舟内心很自责,责怪自己的私欲,若不是想要跟她单独相处,又怎会带她偏离了狩猎的轨迹。 可这次的蜂群显然比他小时候遇见的蜜蜂要凶猛,他现在头脑晕乎乎的,随时有晕厥的可能,但怀里还有一个姑娘要护着,他不能轻易倒下。 拇指指腹下,男人的脉搏愈发加快,宝珊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陆喻舟,你捂好自己,别管我了。” 陆喻舟半耷着眼帘,淡笑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第66章 如愿 我不会丢下你。 这话听似容易,然而,在处于险峻时,最难兑现诺言。 宝珊捏进陆喻舟的手腕,指甲陷入他的肌肤,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他们陷入绝境,孤立无援,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灭了希望。厚实的披风替他们挡住了蜂群,也遮挡了光线和空气。 当空气变得稀薄,汗水从那修长的脖颈滴下,落在宝珊的眼帘上,又顺着睑缘流至眼尾,与泪水混合慢慢流下。 宝珊也出了一层薄汗,又被陆喻舟紧紧压着,呼吸不顺,可但凡他们动一下,就会给无孔不入的蜂群可乘之机。 女儿家气息不稳,紊乱地喷薄在男人的脖间,呼吸变得微弱。 陆喻舟拧动手腕,脱离她的指腹,与她十指相扣,轻声安抚道:“宝珊,你仔细听我讲,大宛马奔走的方向就是狩猎结束的聚集点,他们一定会发现异常前来营救,我们会脱险的。” 宝珊知道,她是可以脱险的,可陆喻舟的脉象出现有骤停的趋势,不及时就诊,恐有性命之忧。 “陆喻舟。” “我在。” 宝珊忽然扣紧他的手,“此番若能脱险,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是想要用希望给予他支撑吗? 陆喻舟阖上眼帘,点了点头,一滴不知是泪还是汗水的液体自的鼻尖缓缓落下。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没等救援的人们赶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了郁郁葱葱的树林。 雨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扰乱了蜂群的秩序。随着一道轰鸣的雷声,蜂群散去。 被撑起的披风皱巴了,男人倒下了。 宝珊掀开披风一角,任新鲜空气充斥口鼻,双臂环住晕倒的男人,敛眉痛哭起来。 雨水打湿面庞,滴入唇齿,她扶着陆喻舟坐起来,哑声道:“陆喻舟,陆喻舟......” 男人的右手垂落在地,红肿不堪。 宝珊一手环着男人肩膀,另一只手摸向他的脸,试图叫醒他,可男人面庞失了血色,唇色如蜡,没有半点反应。 “陆喻舟,我带你离开。” 她穿过他的腋下,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搂住他的腰身,晃晃悠悠走向灌木丛。 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侍卫们浑厚的声音。 “公爷,树林太大,咱们要不要分头找?” “公爷,雨太大,火把都熄灭了,遇见蜂群,不能用火攻了!” “你们是笨蛋吗?这么大的雨,蜂群肯定散去了!你们俩各带一队,老夫带一队,沿途大声呼喊,务必将人找到!” “诺!” 听见他们的声音,宝珊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声道:“救命,我们在这里!” 大雨如注,灌溉千岩竞秀的林苑,走兽潜伏在暗处,丛林内涌动着暗流,但这一切都与宝珊和陆喻舟无关了。 他们脱险了。 烟岚笼山岫,火光映澄塘,一顶顶帐篷聚堆搭起,人们围坐篝火旁,继续欢呼调笑。 一顶帐篷内,侍医熬好药,叮嘱缃国公道:“等药汤温热,公爷再叫醒世子不迟。” 送侍医离开,缃国公走到床边坐下,看了一眼儿子那被包扎的右手,鼻尖发酸。 这只手,文能执笔奏谏,武能握刀挥师,此刻却肿得像个馒头。 “儿啊,等回去,为父就请媒妁去慕家说亲,就是跪,为父也把人给你跪娶回来。” 床上阖眼的男子毫无反应。 侍医说,陆喻舟中了很严重的蜂毒,虽性命无忧,但伤及了经络,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恢复不了的。 为了不引起朝野恐慌,缃国公没有透露儿子的真实伤势,只说被蛰后需要疗养。 篷外传来欢歌笑语,缃国公却偷偷抹眼泪。 另一顶帐篷里,慕夭为宝珊上完药,又替她捏了捏腿,“陆喻舟说的不错,第一次骑马都会硌破皮肤。” 腿上传来清清凉凉的感觉,宝珊裹着薄毯靠在引枕上,心里惦记着陆喻舟那边。 说来也怪,一次绝处逢生,使他的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也仅限于微妙。 阿笙坐在一旁,拿过慕夭手里的药膏,小胖手一剜,蘸取了一指尖,趁着两人不备就往嘴里送。 余光瞧见儿子的举动,宝珊握住他手臂,“这个不能吃。” 阿笙舔舔嘴,把药膏涂抹在自己腿上,“哇”了一声,感觉凉凉的。他爬起来,搂住宝珊的脖子,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娘不怕,阿笙保护你。” 宝珊跟他贴贴脸,“阿笙睡吧,明早咱们再回府。” 听着外面的热闹,阿笙根本不想睡,努着小嘴道:“我想去看陆叔叔。” “陆叔叔受伤了,需要静修,你别去打扰他。” 阿笙不懂受伤是多重的伤,乖顺地点点头,想起外面的烤羊,他舔了一下嘴巴,前半晌,陆爷爷就跟他说,晚上有烤羊吃,他还惦记着呢,但又不想娘亲落单,于是选择辜负美食。 看出他犯了馋虫,宝珊对慕夭道:“姐姐带他去吃吧,我睡一会儿。” “好。” 慕夭本就打算带着阿笙离开,也好让宝珊早点歇下,“今晚我带他睡,你自个住这里,外面有侍卫把守,很安全。” 宝珊点点头,“有劳。” “跟我客气什么。” 慕夭揉揉她的头,抱着阿笙离开。刚走出帐篷,就见自己的二叔牵马走来,马背上驮着自己的二婶。 两人的到来,不免引起众人的议论。 在众人的私语中,阿笙扶着虎头帽,朝两人跑去。 因为牵马,慕时清没有像往常那样展臂抱住阿笙,而是递出一只手,让阿笙拉着。 曾经心悦慕时清的女眷们感慨万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不但有了私生女,还有一个私生的胖团子外孙,这一家人的经历比话本子上的故事还惊奇。 在外人面前,慕时清向来如雪山冰莲,温润又不苟言笑,看起来若即若离。 来到篝火前,与太子的待遇无异,不少人争着给他让地儿,慕时清婉拒,带着妻子走进帐篷探望宝珊,得知详情后,让宝珊先睡下,以便养足体力。 之后,他又去探望了陆喻舟,见陆喻舟没有醒来的迹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缃国公偷偷瞥了他几眼,想要趁热打铁,又觉得像在趁火打劫,可儿子和宝珊的婚事一日不成,他就一日不安心,“老弟啊。” 提起婚事前,缃国公做了一段冗长的陈述,将儿子失去生母后的性情变化讲述了一番,本心是不打算卖惨,但忆起伤心事,不免老泪纵横。 慕时清静静听着,喟道:“陆兄别忘了,我是他的老师,你讲的这些,我都知晓。” 缃国公有点尴尬,摸摸鼻子,就好像做了许多准备,却被人说成无用功。 两人又聊了许久,慕时清离开时,缃国公已经靠在床头打盹了。 走出帐篷,他和邵婉坐在了第二排。 半日不见外公外婆,阿笙凑过去,盘腿坐在慕时清身边开始撒娇,“外公。” 慕时清替他脱掉小铠甲,问道:“谁送你的帽子?” “陆爷爷。” 慕时清一怔,没有替他摘掉帽子。 这时,慕夭走了过来,挤着阿笙席地而坐。 阿笙用胖胖的小身板拱了拱她,“姨母,陆叔叔会醒吗?” 慕夭捏了一下他的脸蛋,“会的,一定会的。” 得了准信,阿笙欢快地爬到邵婉那侧,“外婆。” 邵婉抱他坐在腿上,摸了一下他的后颈,“淘气了一上午?” 阿笙咧嘴笑,任她给自己擦拭脖子上的汗。 看着一大一小的互动,慕时清欣慰勾唇,妻子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却也知道照顾小外孙。 一阵烤肉香扑鼻,御厨们端着盘子,为众人分发食物来了。 阿笙吃得小嘴油乎乎的,还不忘藏起来两块。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慕夭问道:“你在干嘛?” 阿笙小声道:“留给陆爷爷和陆叔叔。” 看得出,小家伙是真的喜欢陆家父子,慕夭突然有点期待他们爷孙三人相认的场景了。 替阿笙擦净嘴上的油汁,慕夭看向慕时清,“二叔,要不给陆子均一个机会?” 慕时清饮了一口果饮,面色如常,没有回答侄女的问题。 在他看来,陆喻舟是不可原谅的,但女儿若是想要给他机会,他大抵是不会阻拦,毕竟,陆喻舟的付出,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可要说既往不咎,他还没大度到那个程度。 没一会儿,小家伙打起哈欠,揉眼皮道:“阿笙困啦。” 慕夭跟慕时清说了几句,牵着阿笙走向帐篷。 阿笙单手捧着一盘肉,扭头道:“姨母,送给陆爷爷吃肉。” 他们住的稍微远些,刚巧路过陆喻舟的帐篷,是以,慕夭没有拒绝。 当缃国公看着乖孙将一盘烤肉递到自己面前时,眼尾堆满笑纹,“阿笙乖。” 阿笙开心地想蹦脚,颠起小身板,“爷爷快吃。” 缃国公拿起筷箸,当着阿笙的面吃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阿笙偷偷走向床前,看着床上的男人,陆叔叔面色苍白、气若游丝,手上缠着布条,登时吓坏了阿笙。 阿笙只知道陆叔叔病了,却不知病成这样。 小家伙“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嘴张得老大,露出向下凹的舌头,泪豆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是真的害怕了。 听见动静,缃国公和慕夭赶忙走过来,可还没来得及安抚阿笙,就见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左手手指。 随着阿笙的哭声,男人蜷动手指的频率加快,似乎在努力冲破混沌,试图苏醒过来。 混沌的梦境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正蹲在江南小镇的门口,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等待自己的玩伴。 可隔壁家的孩童们都不愿意跟他玩,还嘲笑他是没爹的小孩儿。 小团子站在巷子里,看着孩童们跑远的背影,偷偷抹掉眼泪,然后蹦蹦跳跳回到院子里找自己的娘亲。 日复一日,隔壁的孩童们开始嘲笑他是没爹要的小野种。 陆喻舟就站在小团子的身边,想要告诉那些没家教的孩子,阿笙有爹,他就是阿笙的爹,可奈何孩童们听不见,仿若他被屏蔽在另一个时空,抵达不了阿笙的身边。 可明明他就在儿子的身边啊! 昏迷的男人突然动了动唇瓣,吐出不清晰的话语。 三人听不真切,却见男人又动了动嘴唇。 阿笙急得抬起小短腿,爬上床沿,趴在男人耳边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笙有爹,我是阿笙的爹......” 小团子听懂了这句话,稚嫩的小脸流露疑惑。 等他跟慕夭回到帐篷后,跟在慕夭身后一劲儿地问:“陆叔叔是爹爹?” 慕夭从不知一个小不点可以如此执着,转身蹲下来,语重心长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你娘亲会告诉你的。” 阿笙摇头如拨浪鼓,抱住慕夭手臂,非要她给出一个答案,一大一小周旋了半宿。次日天还未亮,阿笙就抱着布老虎蹲在了陆喻舟的帐篷口,看着侍医和朝中元老进进出出。 早膳时分,宝珊悠悠转醒,浑身依旧酸疼,但精神头好了不少。 梳洗后,她走出帐篷,见儿子蹲在不远处,快步走过去,“阿笙。” 听见娘亲的声音,阿笙跑过去,一开口不是甜甜的喊着“娘亲”,而是问了相同的问题:“陆叔叔是爹爹?”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宝珊哑然失声。 阿笙攥着她的衣袖,仰着小脸,倔强如她,“爹爹?” 宝珊弯下腰,耐心道:“阿笙,有些事,等你长大一些,娘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笙嘴一扁,眼泪汪汪的,让人于心不忍。 这时,侍医刚好端着空药罐出来,宝珊赶忙走过去,询问了陆喻舟的情况。 侍医如实道:“相爷中的蜂毒太重,昨日深夜开始发烧,这会儿好一些,但情况如何,还要等太医们过来再做诊断。” 怎么听起来比昨儿严重了。 宝珊心里难受,掀开帐帘往里看,见太子和几位重臣都在,没有急着进去,带着阿笙走到不远处等待。 等人尽数离开,阿笙牵着宝珊的手急急走进去,“陆叔叔,阿笙来看你啦。” 床上的男人已经醒来,靠坐在床前,脸色依旧苍白。 缃国公招呼着母子俩落座,阿笙爬上木床,趴在陆喻舟身侧,睁着大眼睛盯着他。 陆喻舟用拇指揩了一下他的眼尾,暗哑问道:“昨日哭过?” 阿笙有点羞,往他怀里拱了拱,冲着他嘎巴嘴。 没有听清小家伙的话,陆喻舟稍微俯身,“嗯?” 阿笙附在他耳畔,喊了一声“爹爹”,然后笑嘻嘻盯着他,弯弯的眼睛里尽是欢喜。 没想到醒来就有惊喜,陆喻舟低笑着拍拍他的后背,看向缃国公,“爹爹去用膳吧,孩儿有话想同宝珊单独讲。” 缃国公巴不得留给两个年轻人多一点的相处机会,笑呵呵地离开。 帐篷里只剩下“一家三口”,陆喻舟问向宝珊:“感觉好些了吗?” 一提这个,宝珊就感觉腿上的皮肤疼,下意识收拢双腿,“已经无碍了,你的手......” 陆喻舟抬起被包成粽子的右手,失笑道:“看来,我要向吏部告假几日了。” 那么完美的手变成了粽子,宝珊心里过意不去,想起自己的承诺,问道:“我说如果我们能脱险,就答应你一个要求,你提吧。” “诚心吗?”陆喻舟搂着胖胖软软的小团子,淡笑着问,眉眼间难掩疲惫,“若不诚心,不必兑现,我不逼你。” 昨日遇险前,她的控诉犹在耳畔,叫他愧疚自责,又怎能再次出尔反尔。 宝珊拢了一下耳边碎发,轻声道:“你提吧,只要不过分,我都能满足你。” 何为过分? 陆喻舟凝睇自己的手,自嘲地道:“我对你提的要求,都会让你觉得过分,还是不提了。” 没想到他会拒绝,反倒让宝珊有种欺负了老实人的错觉,“你还是提吧,我可以不照做。” 这话逗笑了男人,是啊,自己把心愿讲出来,表明态度,又不逼她立即兑现,有何不能提的。 “我想做阿笙的爹。” 话落,他看向怀里的小团子,眸光愈发温柔。 没等宝珊回答,阿笙懵懵懂懂的“嗯”了一声,鼻音特别用力。 他同意啦! 陆喻舟笑着亲了一下阿笙的脑门,知道宝珊不会答应,没有去为难佳人,岔开话题道:“早膳吃了吗?” “还未。”宝珊讷讷回答,心思显然不在吃食上面。 提起吃食,阿笙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小胖猪饿了。 陆喻舟掐掐阿笙的鼻尖,对宝珊道:“你们去用膳吧,赶在晌午之前回府,不必担心我这边。” 没有再尴尬地交流下去,宝珊走到床边,抱起嘟嘴的儿子,对陆喻舟道:“你好好歇着。” “好。” 宝珊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身影潜入日光中的一对母子,陆喻舟久久收不回视线。 倏然,宝珊停下莲步,背对他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轻缈的一句回应过后,宝珊加快脚步,生怕那个男人揪着她细问。 要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已经用了她全部的勇气。 “噗通。” 身后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宝珊扭回头,见陆喻舟跌在床边,单膝着地,左手撑在地面维持平衡,狼狈又不失矜贵。 心尖一揪,宝珊放下阿笙,小跑过去,弯腰扶他站起来,“有摔倒吗?” 陆喻舟单手握住她的肩头,眸中难掩激动,俯身问道:“是真的吗?你刚刚说的。” 宝珊美眸一嗔,“我像你言而无信?” 自己在她心中当真是食言而肥的小人,陆喻舟心里既酸楚又悸动,“我一定不负你望。” 那语气郑重的像在立军令状。 宝珊唇边微翘,故意冷着脸道:“你自个儿别让自个儿失望就行,我倒是不怎么在意。” 爱与不爱,她都不在意吗? 陆喻舟心里愈发酸涩,但也无比珍惜这次机会,“我会努力的,相信我。” 打铁趁热,也是必须去协调的问题,陆喻舟用商量的口吻问道:“那我父亲可以找媒妁去你府上提亲了吗?” 他想要一个名分,即便只是未婚夫君。但也知不可操之过急,所以语气略显卑微。 按理儿说,提了亲,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思忖片刻,宝珊点点头,“可以。” 既然同意给他机会,两人就势必会有所接触,若没有定亲,难免不招惹闲言碎语。 定亲是为了照顾家族的脸面,不让外人有碎嘴的机会,但倘若陆喻舟还会让她失望难过,她也不会一味地顾及这些。 大喜过望,陆喻舟垂下颤抖的手指,略带哽咽道:“好,我明日就让父亲张罗此事。” 宝珊耳尖有些烫,“嗯”了一声。 陆喻舟淡淡笑开,沉积心头的愁雾散去,豁然开朗。 即便不看他,也知道他在笑,宝珊耳尖愈发的烫,“你快休息,我去给你盛饭菜。” “好。” 男人声音带笑,舒悦温柔。 宝珊问道:“你想吃什么?” 除了辛辣、生鲜、油腻不能食用外,宝珊想让他吃些对胃口的食物。 还未娶回家,小女人就开始显露蕙质兰心的一面,换谁能不开怀。 陆喻舟认真道:“都好,我不挑。” 宝珊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他不挑食才是稀罕事。以前在缃国公府,他只食清淡的小菜,多一点荤腥就皱眉,难伺候得很。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疑,陆喻舟失笑,“怎么,非要我说出,只要是你盛的饭菜,有毒我也心甘情愿吗?” “不正经。”宝珊低头嘟囔。 怕她生气,陆喻舟赶忙改口道:“那就挑些清淡的饭菜吧。” “嗯。”宝珊牵起阿笙的手,准备先替陆喻舟取餐。 可当她走到帐篷口,身后忽然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宝珊。” 宝珊转眸时,见男人迎着日光躬身作揖,说了一句让她铭记一生的话。 “碌碌数载,心如浮萍,不得所倚。卿如桃潭,使浮萍依归,安心落意。与卿相识,乃吾三生有幸,愿执卿之手度桑田变迁,直至暮年,无怨无悔,白首不离。” 第67章 成亲 宝珊端着饭菜回来时,陆喻舟正站在水盆架子前梳洗。 见他如此,宝珊提醒道:“你的手不宜沾水。” 陆喻舟单手掬了一把水,拂在脸上,“我用左手。” 不认同他的做法,宝珊放下饭菜,翩翩走过去,“我帮你吧。” 陆喻舟愣了一下,看着她将帨帕浸泡在水中,素手捏着一角来回晃动,帨帕似变成了一条长尾游鱼。 拧干后,宝珊抖开帨帕,踮起脚替他擦拭面庞,如同当初在国公府时一样,动作轻柔、细致入微。 陆喻舟很想握住她的腕子,告诉她不必为他做这些,可心里那点小欲念疯狂滋生,想要接受来自她的关心。 递上涂了牙粉的木齿,宝珊挑眉,“自己能刷吗?” 陆喻舟好笑道:“能。” 宝珊将牙筒倒满水,放在一旁,没再管他,带着阿笙坐在炕几前。 洗漱后,陆喻舟清清爽爽地坐在母子俩对面,左手执勺,舀起一勺粥。 阿笙戴着围兜,吃得香喷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吃山珍海味。 缃国公站在门口,瞧见三人围坐一起用膳的场景,笑呵呵撂下帘子,感觉他们的婚事有戏了。 前半晌,慕时清带着家眷离开林苑,在回去的路上,问向宝珊:“要给陆子均机会?” 宝珊歪头靠在邵婉肩上,摩挲着邵婉的手指,“嗯。” 慕时清心情复杂,但并没有阻止,“想好了?” “想好了。”宝珊柔柔一笑,眸光像是飘浮在云海,望见了山峦那头,“女儿想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慕时清拍拍女儿肩头,“虽然为父还未原谅他,但既是你的决定,为父不会阻挠。” 他只给陆喻舟这一次机会,仅此一次。 晌午时分,太医为陆喻舟换好药,又施了一副针,叮嘱缃国公道:“世子近日不可操劳,需安心养伤,方可痊愈。” “有劳。”缃国公叫人送太医离开,自己扶着陆喻舟坐上马车,好心情道,“为父今儿就去找个最好的媒妁,势必将你们的婚事尽早定下。至于你母亲那里...也不必去征询她的意见了。” 赵氏是什么样的嘴脸,缃国公算是看透了。她是不会诚心诚意为儿子着想的,但只要她不起幺蛾子,自己还是能敬她为国公府的女主子。 回到府宅,赵氏迎上来,对父子俩嘘寒问暖,“我让丫鬟为世子准备了人参汤,待会儿让人送去梅织苑。” 赵氏围着陆喻舟打量着,“伤了手可是大事,还需让人好生照看呢。世子身边缺伺候的人,我想将我身边的大丫鬟送给你。” 陆喻舟眉眼淡淡,“不必。” 搁在以前,缃国公也会帮忙劝劝,毕竟儿子公事繁忙,需要一个人照顾起居,身边唯一的李妈妈又要替赵氏打理府中大小事,不能随叫随到,而且,有些更衣沐浴之类的事,还是得要通房丫鬟来做。 但此时,说亲在即,他可不敢让儿子招惹个通房,“子均一个人习惯了,这事儿别再提了。” 赵氏面上堆满笑,“老爷说怎样就怎样,我哪敢有异议。” 回到二进院,赵氏让人抬了一桶浴汤,想亲自服侍男人沐浴。 “不用,我自个儿来。”缃国公摆下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见丈夫如此冷漠,赵氏冷着脸往外走,却听男人道:“这几日,我会找媒妁去慕家替子均说亲。” 迈出去的步子顿住,赵氏猛地回头,“你要给子均和宝珊说亲?” “嗯。” 赵氏眸光一闪,走到浴桶前,“那也该由我来操办此事。” 上次给儿子说亲的事犹记于心,缃国公才不会再让她去搅合,“你事情多,不必惦记这个事儿了。” 赵氏委屈道:“我是国公府主母,长子的婚事,怎么也得经过我手,要不然传出去,你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你存心让我抬不起头是不是?” 缃国公洗了一把脸,皱眉道:“你和子均的关系,还用我提醒吗?其他子嗣的婚事都交给你操办,子均的就算了。” 赵氏气得想把浴汤灌他脸上,“不管就不管,子均那么多挑头,我还懒得管呢。” “对对,”缃国公巴不得她不管,“你就喝喝茶,聊聊闲,坐等儿媳妇进门。” 儿媳妇...... 心中冷笑着,赵氏款款走出湢浴,倚在软塌上喝燕窝。若陆喻舟是她的亲生子,宝珊即便姓慕,也不配成为她的儿媳。 不过,陆喻舟执意娶宝珊,倒是合她心意。娶一个被诟病的私生女,也会一起被诟病吧。 因两家通过了纳采的环节,缃国公直接让李妈妈拿着儿子和宝珊的生辰八字找人批阅。 之后,缃国公乐颠乐颠地去往慕府,行纳吉之礼。 缃国公府的办事效率极快,快到其他对宝珊有意的人家得知消息时,纳吉已经结束。 纳吉过后,两家的亲事就算敲定了。 纳征下聘当日,陆喻舟带人过来,聘礼堆满整个后院,但凡是各世家礼单上出现过的物件,陆喻舟的聘礼里就没有缺件的。 慕老宰相和夫人数了数抬数,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就跟慕时清商量起嫁妆的抬数。 大户人家嫁女,一般送六十四全抬,但宝珊流落多年,受尽苦楚,慕老宰相提议翻二倍,以示娘家的实力。 慕时清自然不会委屈女儿,决定翻三倍。没多久,邵家也来送嫁妆。这样一来,聘礼价值百缗,差点超过皇家帝姬。 按理儿来说,这是不允许的,因而许多物件没有出现在嫁妆的礼单上。 没过多久,缃国公择拟好婚书,差李妈妈去与慕家人商议婚期。 如此一来,六礼行了五礼,只差迎娶了。 出嫁前十日,慕夭毛遂自荐,做了宝珊的伴娘,要在宝珊出嫁的前一晚,去往缃国公府为新人布置婚房。 感受到府中愈发喜庆,阿笙拽了拽正在绣嫁衣的宝珊,愁着一张小脸道:“娘,阿笙害怕。” 怎会忽然害怕了?看儿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宝珊把他抱坐在腿上,扶着他的后背,“跟娘说说,怎么了?” 阿笙扁着嘴,抽泣两声,不是一到娘亲身边就想撒娇,是真的隐忍多时绷不住了。 “我怕新爹爹不喜欢我,呜呜呜——” 纵使年纪小,但他明白事理,知道娘亲要嫁人了,那他就会有新爹爹了。 紧紧攥着小肉拳头,阿笙用手背抹着眼泪,哭得无助又伤心。 宝珊一把搂紧他,任他的泪水蹭在自己面颊上。 “阿笙知道娘亲要嫁给谁吗?” “不知道......” 阿笙哭得伤心极了,娘要嫁人,他终于有爹了,可不是心里期待的那个人,失落感疯狂滋长。 宝珊哭笑不得,轻声道:“爹爹会对阿笙很好的。” 阿笙攥着宝珊的衣襟,蹭了蹭鼻涕,“娘别不要阿笙。” 越说越离谱,宝珊拿出绢帕,捏住他鼻子,“擤一下。” 小家伙“噗”一声,缩缩鼻子,抱住宝珊呜呜的哭。 “阿笙不是一直希望陆叔叔成为你的爹爹吗?怎么还哭呀?”宝珊抱着儿子站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望着墨空上的一轮上弦月。 月牙映入女子的剪眸,平添柔美。 小家伙歪头靠在娘亲肩头,吃着手指。 宝珊让他站在窗台上,抬手撑着他的腋下,仰头笑道,“娘亲要嫁给陆叔叔了,阿笙不愿意吗?” 阿笙张开小嘴,“陆叔叔?” “嗯。” 窗前的小家伙开怀了,不停捯饬着小短腿。 宝珊将他半撑到半空,看着他破涕为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儿子越来越重,宝珊撑起他有些费劲,索性将他放在地上,“阿笙不止有爹爹,还有爷爷了。” “陆爷爷!” “嗯。” 小家伙开始手舞足蹈,欢快的不行,抱着宝珊的腿道:“想叔叔。” 大婚前,未婚男女是不能见面的,宝珊每日都呆在府中绣嫁衣,小家伙许久未见陆喻舟,才会以为娘亲和陆喻舟没可能了。 毕竟是自己的婚事,宝珊不想坏了规矩,于是哄道:“再过十日,阿笙就能见到陆叔叔了。” 小家伙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心里实在是太想念那个人了。 翌日一早,宝珊由慕夭陪着去往布庄选绣线,慕家兄弟忙着将奁具装箱,府中公子小姐也是各忙各的,无暇照看阿笙。 阿笙托腮坐在二进院的门槛上,无聊地盯着南迁的大雁。 这时,一身锦袍的邵霁颠着苹果走进来,见阿笙坐在那里,扬扬下巴,“笙!” 阿笙跑过去,“三舅舅!” 邵霁咬住苹果,空出双手握住他手腕,将他抡起,原地飞了一圈。 “想不想舅舅?” “想。” 邵霁笑着耸耸肩,把小家伙扛在肩头,“是不是最想舅舅?” 阿笙抱着他的头,诚实道:“最想陆叔叔。” “......” 还是很讨厌陆喻舟啊,邵霁腹诽。 可不管怎样,陆喻舟将会成为自己的表妹夫,自己不能一直给对方脸色。 “舅舅一会儿去见你陆叔叔,会把你的思念带过去的。” 一听这话,小家伙坐在他的脖颈上颠悠起来,还用小手拍打他的脸,“阿笙也想去。” 邵霁磨磨牙,假意凶道:“告诉你,等你娘嫁过去,陆喻舟要是敢欺负你娘,你一定要站在你娘这边。” 阿笙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抱着他的脑袋撒娇道:“三舅舅最好了。” 笑着拍拍他的小短腿,邵霁合计着,只听说未婚男女不能相见,可没听说孩子和爹不能相见,于是邵霁自作主张,带着阿笙去往中书衙门。 金乌西坠,云边晕染一片淬红。忙完公事,陆喻舟起身跟下属们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府。 见长官和颜悦色,下属们打起趣:“自打陆相定亲,这眼里就没湮灭过笑意。” “是啊,还每日准时回府,这是为日后养成的习惯吗?是怕回去晚了,惹嫂夫人不悦吗?” “那陆相岂不成了妻管严。” 众人哄笑。 陆喻舟隔空点点起哄的几人,拿起外衫走出公廨。当走出府门时,发现石阶下蹲着一个小团子。 “阿笙?” 听见声音,阿笙蓦地抬起头,露出欣喜,“陆叔叔!” 小团子跑过去,扑进男人臂弯。 右手还包扎着白布,陆喻舟用左手撑起阿笙,淡笑道:“怎么来这儿了?” “想叔叔。” 孩童的眼睛不会骗人,仰头看他时充满喜悦,简单纯粹。陆喻舟心里暖意融融,有了已经成家的感觉。 他左右看看,问道:“谁带你来的?” 阿笙指着拐角处,“三舅舅。” 没想到邵霁会主动来找自己,陆喻舟带着阿笙走过去,见少年倚在矮墙上,单脚着地,另一只脚踢着地上的石头子。 “找我?”陆喻舟主动开口。 邵霁扭头看过去,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小别扭,指了指巷子里,“来还你的马匹。” 自那次在田园小筑盗走陆喻舟的马,邵霁一直忘记归还,还是昨日去马棚才想起这回事儿。 陆喻舟淡淡勾唇,吹了一声口哨,黑色大宛马迈着优雅的步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噗——” 马匹围着陆喻舟和阿笙转了两圈,微微低下长长的脖子,以示臣服。 抚抚它的鬃毛,陆喻舟看向邵霁,“谢了。” “你的马匹,自然该物归原主。”少年去握阿笙的手,“走了,跟舅舅回慕府。” 阿笙抱住慕喻舟,嘟嘴道:“要陆叔叔送。” 小白眼狼! 邵霁磨磨牙,狠狠掐了一下阿笙的小胖脸,气哼哼转身离开,还不忘向后摆摆手,算作道别。 目送三舅舅离开,阿笙双手攥着陆喻舟的左手,来回晃动,“爹爹。” 陆喻舟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家伙。 阿笙红着脸又喊了一声:“爹爹。” 陆喻舟闭了闭眼,逼退眼底的酸涩,弯腰跟小家伙额头抵额头,“爹爹在,阿笙以后的人生,都有爹爹陪着。” 来到慕府门前,陆喻舟揉揉阿笙的圆脑袋,“进去吧,等着爹爹来接你。” 阿笙踮起脚,用软软的指尖戳了一下男人的面颊,奶声奶气道:“一言为定哦。” 陆喻舟点点头,“一言为定。” 看着小家伙蹦蹦跳跳跑进府门,陆喻舟没急着离开。 自从与宝珊分开,他每晚下值都会绕道来一趟慕府,不曾去打扰佳人,只是默默看一会儿再离开。 稍许,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宝珊就站在不远处的马车旁。 四目相对,男人竟然踟躇了,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招呼。 抓心挠肺想要娶回去的女子就在眼前,两人之间却好似隔了一座鹊桥,若女子不踏上一步,他断然不会僭越。 隔得很远,陆喻舟冲宝珊颔首,避到了槐树后面。 意思很明显,让她先进府。 慕夭从马车上跳下来,提着一包绣线,拍拍宝珊肩头,“咱们都不是迂腐的人,不需要讲究那么多规矩,过去见一见他吧。” 宝珊点点头,提步走向槐树方向。 见她走来,陆喻舟心思一晃,她踏出来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他的心尖上。 谁知,待两人之间只余下三步距离时,宝珊每上前一步,陆喻舟就后退半步。 宝珊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在恪守婚前的规矩,还是怕她觉得他轻浮。 “你过来。”宝珊平静道。 陆喻舟蜷了一下指尖,缓缓走上前,与她间隔一步之遥。 一段日子没见,感觉男子又清瘦了些,宝珊问道:“最近很忙?” “嗯。”陆喻舟背过右手,温声道,“公事不忙,忙着筹备婚事。” 不知怎地,宝珊感觉男人对他刻意疏远,好笑道:“哦。” 单单一个“哦”字,令男人眉眼舒展。 既是筹备婚事,自然是为迎娶她做准备,她的这句“哦”,是一种对他行为的默许。 男人垂眸淡笑,问道:“嫁衣绣好了吗?” 宝珊捻了一下被绣针刺了多次的指腹,回答道:“还在缝制。” “别累到自己,实在忙不完,就多请几位绣娘。” “好。” 陆喻舟知道,宝珊犟得很,定会亲手缝制自己的绣衣,“我怕你累到眼睛,多几个人分工也好。” “嗯,我心里有数。”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陆喻舟一直知道,也不再劝说,就那么温笑着看她。 目光停顿过久,宝珊有些别扭,感觉秋天也不是狠凉爽。 察觉到自己又失了魂儿,陆喻舟抱拳咳了下,“抱歉,失态了。” 对自己如此君子的陆喻舟,让宝珊觉得陌生。两人陷入沉默,全程,陆喻舟都没有完完全全抬起眼帘。 “那...你回去吧。”宝珊开口道。 “好。”陆喻舟侧开身子,“你先进府。” 不跟他客气,宝珊迈开莲步,娉婷地走向府门。 恰有微风吹来,陆喻舟闻到了一股淡雅的玉兰香。等佳人消失在门口,陆喻舟眼底带笑,久久不愿离去。 绮丽晚霞笼罩在男子周身,柔和了他独有的那份清冷。 绯红官袍的男人长身玉立,就算刻意隐藏锋芒,也会被人发现。 躲在角落的女子盯了他一会儿,握着拳头隐入阴暗中,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 女子蓬头垢面,像个乞讨者,走在街上会被附近的乞丐谩骂。 “哪里来的臭娘们,下次再敢跟老子争地盘,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女子侧眸看去,吊眼梢挑起凌厉的弧度,令乞丐一抖。 没有与赖皮计较,女子一瘸一拐地走远。当遇见迎面走来的皇城司侍卫时,她慌忙躲进角落,背对街道蹲在那里,握紧拳头。 如被官家遗弃的棋子,她回不去了。 赵薛岚惨笑一声,一拳砸在跟前的树干上。 当秋风染黄国公府门前的银杏树时,府中迎来久违的喜庆热闹。 这日张灯结彩、喜绸满目,随着一声锣鼓响,傧相们陪伴着新郎官踏上了红毡铺就的迎亲路。 缃国公世子的迎亲仪仗可谓盛大欢愉。 陆喻舟是个清官,在民间的口碑极好。一路上,身着大红喜袍的他微扬着嘴角,接受着路人的道贺。 他朝人群拱拱手,难掩喜悦之情。 另一边,慕府也是喜气洋洋。 寅时就开始上妆的宝珊,此时端坐在妆台前做最后的补妆。 侍女小嵈为她点涂了一点妆粉,夸赞道:“小姐天生丽质,不用浓妆艳抹就已倾国倾城。” 一旁的慕夭扬扬下巴,“嘴真甜,赏。” 府中几个未出嫁的小姐掏出银子,递给小嵈。 小嵈笑得合不拢嘴。 原本,她是宝珊的陪嫁丫鬟,可缃国公府那边事先提出不需要陪嫁丫鬟,所以,即便跟过去,她也只是侍女,无需伺候姑爷。 她也算老实本分,容易知足,就想着一心伺候小姐,多得些赏钱了。 补妆后,宝珊张开檀口,吃了几根慕夭夹过来的面条,吃完后轻轻抿了一下红唇,问道:“妆花了吗?” 慕夭揶揄道:“放心,洞房花烛前,你的妆不会花,洞房花烛时,就不一定了。” 闻言,在屋的小姐婢女们齐齐红了脸。 宝珊俏脸陀红,瞪她一眼,“姐姐还未出阁,怎地不知羞?” 慕夭挑起柳眉,酒窝深深,“就不知羞。” 宝珊戳了一下她的酒窝,“等你出嫁,看我怎么笑话你。” 慕夭闹个大红脸,拉着凑上来的阿笙走开。 阿笙往回抽手,“我要看娘亲。” 今日的娘亲有些不一样。 慕夭搂住阿笙,夹着他往外走,“小花童,不许打扰新娘子休息。” 阿笙蹬蹬腿,“姨母坏。” 两人的嬉闹声消失在门口,宝珊翘起嘴角,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任谁都会觉得,今日的宝珊秾艳昳丽,少了不食烟火的淡雅,多了勾魂摄魄的妖媚。 陡然,府门前传来起哄声,想必迎娶的队伍到了。 宝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慕时清牵着邵婉的手走进来,与女儿交代几句,然后看向懵懂的妻子,“婉儿,该你了。” 说了几句慕时清交她说的祝福语,邵婉拿起红盖头,蒙在了宝珊的凤冠上。 前院的亲戚们正在刁难新郎官和傧相,欢闹嬉笑声此起彼伏。 阿笙拎着一袋银锭子跑进来,笑嘻嘻捧到宝珊面前,“爹爹给的。” 隔着红盖头,宝珊揉揉儿子的脸蛋,“阿笙要随为娘出嫁了。” “嗯!”小小的郎君抚了抚自己的红夹袄,笑弯了一双眼睛。 待新郎官和傧相通过重重考验来到后罩房时,几位大舅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止有慕家的公子,还有邵家的哥仨。 傧相们顿觉头大,笑着递上福袋,哄着几位大舅哥通融。 邵修是其中最年长的,笑着问道:“不知新郎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妹妹讲?” 誓言已在狩猎的帐篷里讲过,陆喻舟不想对宝珊说重复的话,但在场看热闹的人太多,他也不好一口拒绝。 依次与几位大舅哥交汇视线,陆喻舟作揖道:“劳烦几位让让。” “......”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邵修让哥几个分成两列,留出了菱格门扉。 陆喻舟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做出了让在场众人惊诧不已的举动。 映着几缕清晨的秋阳,他单膝跪地,对着紧闭的门扉徐徐道:“子均在此立下誓言,今生只与慕家小姐携手白头,绝不辜负。若有违誓言,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这么绝的誓言...... 众人惊讶又有一丝丝感动。 几个大舅哥互视几眼,撇撇嘴。邵修上前扶起陆喻舟,拱手笑道:“言重了,言重了,吾等这就请新娘子上轿。” 陆喻舟认真而严肃道:“在正经事上,我从来不说笑。” 邵修砸了一下他的肩头,“服了你了。” 说罢,转身推开房门,大喇喇走进去。 因着宝珊没有亲哥哥,背她上花轿的任务就落在了最年长的邵修身上。 邵修背起宝珊,一边向外走,一边叮嘱道:“你太轻了,嫁过去以后,要对自己好一点,别饿到冻到,也别受了委屈不敢向娘家人倾诉,你要记得,慕、邵两家永远是你背后的支撑。在咱们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所以,腰杆硬起来啊,小表妹!” 宝珊吸吸鼻子,“好,谨记哥哥的嘱咐。” “别哭,”邵修半开玩笑道,“妆容花了,还怎么惊艳新郎官啊。” 宝珊忍住不哭,轻声道:“谢谢哥哥。” “客气了,咱们是一家人。”邵修跨出门槛,在众人的不舍和祝福中,将宝珊送进了花轿。 随着喜婆高喊一声“起轿”,迎亲的队伍掉头,缓缓向国公府移动。 阿笙被陆喻舟抱上马匹,愣愣看着周围的一切,又惊喜又害羞。 陆喻舟单手搂住他,拍了拍他鼓鼓的肚子,温声道:“不必害怕,以后你的背后永远有爹爹在。” 阿笙扭头看了男人一眼,咧嘴道:“陆叔叔是爹爹了。” 陆喻舟捏住他的小拳头,“叔叔一直是阿笙的爹爹,亲爹爹。” 第68章 良辰 迎接的队伍抵达国公府门前,原本要由喜婆引着新郎官踢轿门,以示不惧内,但陆喻舟巴不得惧内,故而让喜婆省了这一步。 头一次见到不踢轿门的婚事,看热闹的宾朋们憋着笑,抚掌祝福。 被嫡庶儿媳们簇拥在最显眼的赵氏,一身繁缛锦裙,看着陆喻舟,眼底泛起讥嘲。 堂堂中书宰相、一品国公世子,竟然这么惯着媳妇,传出去多丢国公府的脸面,让她这个婆婆如何在新妇面前立威? 还好宝珊曾是她手底下的婢女,按着这层关系,日后也好拿捏一些! 这时,她将目光锁在陆喻舟身后的小团子身上,细长的眉眼一冽。 那个小东西就是两人的私生子了。 赵氏冷笑一声,用戴着护甲的手摸了摸二房媳妇的长子,她心里的长孙。 李妈妈端来火盆,放在红毡中间,高喊道:“新人跨火盆,趋利避害!” 由喜娘搭着手,宝珊提着喜服的衣裾跨过火盆。 府门前,娘家人饮了喜酒,便要“走送”。 阿笙看着慕夭和几位舅舅离开,小脸充满疑惑,挠了挠头,跑到宝珊身边要去牵她的手,被喜娘拦下。 喜娘笑着道:“小公子随傧相走在后头。” 这时,有人递上红缎牵巾,喜娘让新人各牵一头,之后扶着宝珊跨过门槛,叮嘱她千万别踩住。 进了门,宾朋们随着新人去往中堂。 傍晚时分,吉时已到,陆喻舟和宝珊准备在中堂行拜堂之礼。 卧房内,赵氏为缃国公整理好衣襟,又细细描摹自己的眉形,想要当着众人给长媳一个下马威,以立住主母的威仪。 这些话,她自认是藏在心中,没有与夫君倾吐,但话里话外是对长媳的排挤:“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府中的长孙是二房家的阿霆,不是子均带回的小野菜。” 缃国公从铜镜前转身,拉下脸,“什么小野菜,你说话注意点。” 赵氏坐在绣墩上,翘着兰花指饮茶,“又没当众滴血验亲,谁知道是那女人跟哪个男人的野种。” 实在太生气,缃国公拿手指指着她,“阿笙跟子均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了,不会错的,你少胡说八道。再说,我身在朝堂数十载,见过大大小小数百件案子,就没见滴血验亲准过。” “那就更说不清了,”赵氏慢悠悠饮啜,“长得像也可能是巧合,老爷还是深思一些,别等到爵位传给不姓陆的小野菜,再后悔莫及。” 妻子何曾在他面前表现得这般牙尖嘴利过,缃国公气得脑仁疼,不想搭理她,拂袖道:“你快点捯饬,再有一刻钟,新人就要拜堂了。” 赵氏没往心里去,捻起攒槅里的瓜子,嗑了起来,反正高堂不到场,新人是拜不了堂的。 倏然,腹部阵痛,赵氏躬身捂住腹部,急急去出恭。 出来时,就有丫鬟过来催促,“夫人,公爷让您过去呢。” “知道了。”赵氏揉了揉肚子,可刚迈开步子,腹部又是一阵痛,不得已,她又去出恭了。 迟迟等不来赵氏,宾朋们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主母和新妇的关系。宝珊曾是府中婢女的事儿人尽皆知,不免闹出碎语。 看了一眼漏刻,缃国公脸色极差,偏头对两名傧相道:“要不开始吧。” 傧相为难:“这于理不合吧。” “是她自己坏了规矩。”缃国公抬手,“不管她,开始吧。” 偏在这时,赵氏急匆匆赶来,脸色阴沉如水,气嘟嘟坐在高位之上。 缃国公瞥她一眼,心底有气。 随着傧相激昂的赞礼,陆喻舟和宝珊拜了天地和高堂,稍一转身彼此相对,准备行对拜之礼。 女子手执花扇,在喜娘的搀扶下,盈盈一拜,微微翘起嘴角。 嫁都嫁了,就先不去考虑旁的,一心与面前的男子过日子吧。 宝珊默默告诉自己。 傧相大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年轻的公子们开始起哄,陆喻舟护着宝珊慢慢走向梅织苑。 宝珊低着头,一直在留意着一对迈着小碎步的脚丫,生怕人群将儿子挤出去。 新人被包围其中,阿笙不明情况,急得直“咿咿呀呀”,小胖手拽着娘亲迤地的喜服。 被后头的人挤得狠了,阿笙扭头看看,粉嫩的小脸带着焦急,“她是我娘。” 宾朋被他逗笑,掐掐他的腮帮,“没人跟你抢,小公子。” 来到喜房,见气氛尚好,新郎官没有撵人,宾朋们一哄而入,围在隔扇外讨福袋。 二公子和三公子作为胞弟,自然承接了发福袋的事儿,还是自掏腰包,让两房媳妇略微不满。 大哥成亲,不事先把银子送过来,还要自家弟弟垫付,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两房媳妇抱着各自的儿子互视一眼。 二房媳妇怀里的阿霆盯着被挤来挤去的阿笙,软绵绵地道:“弟弟。” 这一句“弟弟”换来母亲的严词:“什么弟弟,那是你大伯的继子,是来跟你抢爵位的,以后见到他绕道走。” 早在陆喻舟定亲前,赵氏就给二房媳妇灌输了“夺嫡”的想法。 阿霆比阿笙大一岁,是二房的长子,后面还有一个比阿笙小一点的弟弟。 听完娘亲的话,阿霆懵了,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同这个新来的弟弟一起玩,要不母亲会不高兴的。 三房也是如此,被赵氏事先点了醒,不敢让儿子与阿笙走动。 在喜房里欢闹后,缃国公带头将宾朋们带走,让儿子儿媳独处。 在喜娘的引导下,陆喻舟用喜秤挑起宝珊的红盖头,还未说上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就被女子面若桃李的面庞吸引,眸光不受控制地黏在女子身上。 宝珊微弯天鹅颈,俏脸陀红,没喝酒就已醉了一样。今日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但并不排斥。 喜婆偷笑,说了吉祥话,端起两个盛酒的瓢,递给一对新人。 敛起失态,陆喻舟和宝珊交杯,行了合卺礼。 清冽酒水入口,宝珊险些被呛到,掩唇咳嗽两声,换来男人的一声轻笑。 不知他为何笑话自己,宝珊没好意思当着喜娘的面问话。 之后的一系列仪式,两人配合着完成,总算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 得了赏钱,喜婆带着小嵈退了出去。 喜房内陷入尴尬。 说来,两人既不是一开始就以三媒六聘的形式定亲,也非感情甚笃水到渠成,真要像一对毫无芥蒂的新婚夫妻那样相处,宝珊是做不到的。但这段姻缘,她也极为珍惜。 屋里过于安静,宝珊想着怎么也该男人先开口,哪怕说一句“我出去敬酒,你吃些点心果腹”也好,可男人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让她尴尬又别扭。 “我......” 宝珊试着开口打破沉寂,可话到嘴边噎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陆喻舟抚抚胸口,淡笑道:“我很紧张。” 运筹帷幄的大权臣何曾会紧张到讲不出话,可这会儿,陆喻舟就是这种状态。 忐忑激动,想将一腔热情倾诉出来,又怕唐突了娇妻。 宝珊刚想讲话,忽然感觉床底下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陆喻舟上前掀开缎褥,发现一个小团子躲在里面。 把小团子从里面拽出来,陆喻舟蹲下来,替他拍了拍膝盖和手肘上的尘土。 小团子羞红着脸道:“阿笙想跟娘亲睡。” 他害怕赵奶奶,不想跟爷爷去二进院睡。 这可为难陆喻舟了,洞房花烛,谁不想跟娘子春宵一度。 见爹爹不讲话,阿笙以为他同意了,咧嘴亲了他一下,颠颠走向喜床,趴在宝珊的膝盖上,滚了滚脸蛋,“阿笙困啦。” 寅时就跟着娘亲早起了,一直没得歇,小家伙躲进床底下时已经困顿了。 把儿子抱在臂弯,跟哄襁褓之婴没两样,轻轻晃着他,“阿笙睡吧,娘陪着你。” 阿笙闭眼就睡,恬静的如同婴儿。 宝珊亲亲儿子的小脸,仰头看向也正在看儿子的陆喻舟:“你去敬酒吧。” 从儿子身上收回视线,陆喻舟温声道:“好,你先歇下吧。” 歇下...... 宝珊翠眉微弄,点点头,“嗯。” 等男人离开,宝珊把儿子放在床里侧,将小嵈叫了进来。 氤氲水汽中,宝珊褰去繁缛嫁衣,踏入浮着花瓣的浴汤中,洗去一日的疲惫。 女子肌肤透香、腰如杨柳,如瀑长发被水打湿,如上等的黑缎面,丝滑柔软。 看着尤物沐浴,小嵈都不可抑制的脸红心跳,心想姑爷哪能忍得住,还不得拜倒在小姐的石榴裙下。 “小姐,你是奴婢见过最美的女子。” 宝珊掬水洗脸,摇了摇头。再美的女子没有手腕和心机,在这深深几许的世家大院里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她还有儿子要保护。 绝不能因为出嫁,而让她的小阿笙受到伤害。 宝珊默默告诉自己,要在短时间内,跟李妈妈学会长媳该具备的所有打理府宅的技能,得到该有的尊重。 灯火绚烂,杯觥交错,国公府的大院内溢出阵阵酒香。 因之前犯过胃病,陆喻舟怕宝珊埋怨他不自爱,故而能推的酒水全推了。 身侧的傧相们帮忙挡酒,喝得东倒西歪。 书童小焕凑上来,夹着一个水囊,“公子要不要往酒里掺水?” 陆喻舟睨他一眼。 就他机灵。 小焕挠挠头,“不掺水就不掺水嘛,公子瞪我作甚?” 其实,陆喻舟并非瞪他,而是已经薄醉,看东西时有些发愣,“把酒全换了。” “......” 之后,陆喻舟又喝了十来碗白水,蒙混过关。 太子让宫人送来贺礼时,宾朋们三三两两结伴告辞,府中安静下来。 送走一拨又一拨客人,陆喻舟捂住胃,让李妈妈给他端来一碗蔬菜粥。 “夫人吃过了吗?” 李妈妈点点头,揶揄道:“喜房的灯已经调暗了,公子还是尽早进屋吧,可别让新人独守空房啊。” 老人家趁着热闹也来打趣自己,陆喻舟失笑一声,“您老也去歇着吧。等宝珊何时想要学习料理府中事务,您老帮衬着点,赵夫人那里是指望不上的。” “老奴明白。”李妈妈亲切道,“只要是大奶奶想学的,老奴都会毫无保留。” 陆喻舟扯扯嘴角,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转身作揖,然后又默默走开。 李妈妈忽觉鼻尖酸,笑着摇摇头,老了老了,容易多愁善感。 梅织苑内,陆喻舟来到喜房前,特意闻了一下身上的酒味,又让小焕闻了闻,“如何?” 小焕竖起拇指,“公子身上没甚酒味。” 陆喻舟不信这个小滑头,掉转脚步去往书房沐浴洗漱,一身清爽地回到原地。 小焕掐腰打趣:“公子错过了让大奶奶服侍更衣的乐趣。” “......” 陆喻舟点点他,“以后少说话,多做事,别带坏小少爷。” 小焕心里一喜,公子的意思是,是让他做小少爷的贴身侍从了! 叮嘱完小焕,陆喻舟推开房门,冲屋里的侍女抬下手。 小嵈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为一对新人合上房门。 在门口站定一会儿,陆喻舟抬步走向卧房。 暖融灯火下,女子坐在床边拍着睡着的儿子,仪静体闲、姱容艳绝。半透的轻纱寝衣包裹玲珑身段,衬得皮肤透白。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垂直腰间,有一缕微弯,窝在颈窝,为女子平添了一丝俏皮。雪肌冰骨的绝色丽人让人移不开眼。 陆喻舟知道宝珊美,美如画中人,可还是一次次被她惊艳。 见他进来,宝珊站起来,双手交叠,用端庄的仪态掩饰内心的紧张,“要沐浴吗?” “沐浴过了。”陆喻舟走上前,隔着一步之遥,“我身上还有酒气吗?若是有,我再去洗一遍。” “...没有了。”宝珊也不是矫情的人,如实道,“有也没关系。” 陆喻舟微扬嘴角,看向阿笙,“今晚...你们娘俩睡床,我打地铺。” 宝珊愣住,看他径自走向紫檀炕柜,取出一床被褥,回到床边,自顾自铺好,“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给父亲敬媳妇茶,早点睡。” 被晾在一旁的宝珊有点不知所措,这就...睡了? “地上凉。” 陆喻舟笑笑,和衣躺进被子里,“大男人不在乎的。” 坐在床边,宝珊板着小脸,故意道:“要不,你去书房睡吧,总比睡地上强。” 新婚夜,哪有让丈夫打地铺的,要是传出去,她得受到多少闲话啊。 也许是因为自己之前对他的排斥和控诉,让他畏葸不前,但不管怎样,今晚他都不能打地铺。 打定主意,宝珊叫来嵈儿,让她将阿笙抱给缃国公,之后合上隔扇,背手靠在板门上,强装镇定地看着男人。 从她叫侍女进来,陆喻舟就已看透她的心思,欣喜连连,却还是拘着礼,没有跨过雷池,因为不确定她有几分真心。 倘若她中途觉得糟糕,想要停下来,他不知能否控制得住自己。 他的身体比他诚实得多。 见他躺在地铺上不动,宝珊俏脸更红,非要她把话挑明,邀他上榻吗? “新婚夜,你就要冷落我吗?” 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要是还假装糊涂,她就真的不管不顾了,反正明日一早,丢人的也不是她一个人。 察觉到女子的不悦,陆喻舟赶忙道:“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辩口利辞的男人这一刻竟然词穷,不知要如何讨得女子欢心。 没有理会他的纠结,宝珊弯腰叠好被褥装进箱柜,走到男人面前,“能睡了吗?我很累。” “好。”陆喻舟咳了下,指了指大红喜床,“你睡里侧。” 许多大户人家都是丈夫睡在里侧,以保证一夜有人照顾着。宝珊深谙大户人家的规矩,但也没跟他客气,毕竟他们并不迂腐。 爬上床,宝珊扯过喜衾一角,盖在小腿上,略有些无措地抓了抓锦褥,“安寝吧...” 这话很是心虚,洞房花烛,良辰美景,哪有一睡睡到天明的。 给了台阶,陆喻舟自然要顺坡下。他掀开喜衾坐在外侧,吹灭了床头的连枝灯,唯留桌上的一对喜烛。 喜房登时陷入黯淡,宝珊慢吞吞躺下,将长发捋到一侧肩头,掖好被子至胸口,阖上了眼帘。 打开玉钩,撩下帷幔,陆喻舟侧身躺下,背对着宝珊。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办法安心入眠。 烛台发出“啪”的一声,在宁谧的夜中极为清晰。 轻轻叹息,宝珊翻身面朝里侧。 喜衾被撑起,宝珊觉得后背灌风,又翻回身仰躺着。 “冷?”外侧的男人背对她问道。 宝珊美眸一转,看向他的后脑勺,“你入眠不宽衣吗?” 不硌得慌吗? 陆喻舟坐起来,淡笑道:“忘记了。” 随即,耳边传来簌簌的褰衣声。宝珊更无睡意,掖过喜衾蒙住脸。 陆喻舟将长衫丢在绣墩上,转身掀开被子,“不透气。” 衾下的小女人秀色可餐,陆喻舟不自觉滚动一下喉结,竭力克制早已破笼的欲念。 见状,宝珊连脖子都红了,也不懂是为何,两人共赴巫山数次,唯这次最为紧张,像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不懂云雨的滋味。 “你...想吗...”说出这句羞耻的话,宝珊差点咬到舌尖,这下哪哪儿都燥热了,感觉热气腾腾上冒。 要不是极力想要挽回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陆喻舟早就不想做人了,能忍到此时已是极限,却突然听见一声轻柔酥骨的邀请,当真是在热油上浇了一把火。 “睡吧,你今儿太累了,明早还要敬茶。”再次平躺下,陆喻舟凝着大红帐顶,深深体会到言不由衷的痛苦。 宝珊来了一点气性儿,翻身背对他,闭眼放空思绪,尽量让自己入睡,不再纠结其他。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半边腰身,宝珊半睁眼帘,不懂他的意思,是在暗示还是单纯想取暖?可屋里又不冷。 倏然,背后贴上一抹温热,耳畔随之传来灼热的气息。 “别跟我置气,我哪里做的不好,你提出来,我肯定改。” “你没有不好。” 薄唇贴着女子的耳垂,陆喻舟的声线越发温柔,“真的可以吗?” 男人的轻哄带着缱绻的柔情,扰乱女子的心房。 宝珊呼吸不顺畅,不想回答,又觉得不说些什么会让彼此更为不自在。 “你的手好了?”宝珊握住他那只被蛰过的手,扯到眼前仔细观察。 修长冷白的大手已经消肿,手背上青筋分明,带着一股药香。 “昨日拆的,已经没事了。”陆喻舟盯着她莹白的耳朵,眸光渐深,声音沙哑得很。 宝珊激灵一下,忍着剧烈的心跳,握住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咱们是夫妻,夫妻...可以的。” 她在试着接受他,虽然从答应给他机会到定亲,再到成亲,用时很短暂,短暂到她自己都觉得恍惚,但她已经反复说服了自己无数次,感情靠相处、靠信任,一味地排斥和提防会挫败好不容易生出的好感和感动。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缓缓闭上眼,“陆喻舟。” “嗯?” “可以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陆喻舟轻轻吻着她,心跳如鼓,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小子,不敢有一点儿冒失。 耳畔是风吹窗棂发出的声响,宝珊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放大俊颜,心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但对陆喻舟来说,确实是一场曼妙的盛宴。 暖帐变成了粼粼湖面,浮于湖面的交颈天鹅依依绸缪,呢呢软语如乐章洋洋盈耳,悱恻的似能溺毙彼此。 眼前的景致很是模糊,宝珊觉得口干舌燥,想要抿一点温水,“渴...” 一颗晶莹的汗水从男人额头滴落,顺着棱角分明的面庞滑入锁骨。陆喻舟单手握住床柱,磨了磨牙,疼爱着怀里的小女人。 帷幔不再拂动,男人赤脚下地,来到桌前,倒了一杯水,自己先试了一下水温,才回到帐中,扶着宝珊喝下。 一杯不够解渴,宝珊睁着盈盈的秋水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陆喻舟移开视线,做了几个深呼吸,又走到桌面倒水。 掀开帷幔,宝珊裹着衾被看向披着寝衫的男人,身量修长、宽肩窄腰,如云端白鹤,淡雅稳重,哪像刚刚那样莽撞。 正当她发愣时,男人忽然转身,问道:“在看什么?” 宝珊捏住帷幔一角,试图掩饰被抓包的窘迫:“你不看看我的嫁妆里都有什么吗?” 陆喻舟坐在床沿,喂她喝水,好笑地道:“礼单我已过目。” “还有礼单上没有的物件。”宝珊心不在焉道。 陆喻舟认真点点头,“我那会儿随手打开一个箱子看了,最上面放了一本避火图,是谁的手笔?” 脸蛋似火烧,宝珊躺回被窝,感觉没脸见人了,却听男人一本正经道:“我按着那上面试了下,还是生疏,咱们可以再好好研究一番。” 第69章 温柔 梅织苑,喜房。 陆喻舟醒来时,宝珊还在沉睡。 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枕头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开来,只露出半张陀红的脸蛋。 没着急起早,陆喻舟替她捋好长发,倾身想要吻她一下,却见她拧着眉翻身,似乎有些烦躁。 不再打扰她,男人坐起身靠在床柱上,盯着她的后脑勺,拿不准她是不是因为昨夜的玩笑生气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很怕她生气。 纵使昨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还是觉得她若即若离。仿若一个不留意,就会失去这份好不容易强求来的幸福。 越得到就越患得患失吗?陆喻舟曲起膝,手肘抵在膝盖上捏了捏眉心。 半个时辰后,小女人终于有了动静,“几时了?” 一开口,声音有些哑。 看了一眼天色,陆喻舟轻声道:“还早,你再睡会儿。” 隔着喜衾,宝珊揉了揉腰,感觉哪哪儿都不舒服,“还要敬媳妇茶,不能晚。” “无碍。”陆喻舟按住想要起床的小女人,“你昨晚累到了,今儿多睡会儿,我让李妈妈跟父亲说一声,父亲不会责怪。” 缃国公不责怪,赵氏定会挑刺。比不得世子爷,宝珊羽翼未满,不想入府第一日就跟赵氏对着干。 既然她执意,陆喻舟也不好多劝,起身走到紫檀箱柜前,从里面取出几身衣裙,摆在床边,“要穿哪身?” 宝珊拢着喜衾坐起来,故意将长发绾到肩前,遮蔽雪肌,“让嵈儿进来吧,你不必做这些。” 陆喻舟站着没动。说来也怪,以前从不会在意女子穿着,如今却很想陪着妻子挑衣裳,还想给出一些意见。 拿起正红色蜀锦袄裙,淡笑道:“这件与我身上的衣服料子一样,穿搭起来也简单大方,选这件如何?” 说起这个,宝珊凝向一袭红衫的男人。 新婚夫妻要穿几日大红衣裳,宝珊也是难得瞧见这番打扮的陆喻舟。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陆喻舟俊颜微红,“怎么?” “没什么。”宝珊抱着喜衾蜷起腿,弯唇道,“感觉你今儿有些不一样。” 刚换上这身衣衫时,他站在铜镜前反复看着自己,也感觉哪里不一样,可能是颜色喜庆,让他看起来既清俊又炙冶。 洗漱后,换上陆喻舟为自己选好的衣裙,宝珊坐在妆台前上妆。 一夜的滋润过后,女子眉眼间多了显而易见的媚色,她便故意画了一个偏冷感的妆容。 陆喻舟站在斜后方,问道:“要我描眉吗?” 想起上次描眉的场景,宝珊心有余悸,轻描淡写道:“算了吧。” 陆喻舟走过去,看着镜中的美人,好脾气道:“那我学着点,等学会了,就每日为你描眉。” 宝珊斜瞥一眼,不经意流露出如丝的媚眼,“你每日不早朝,就在这儿为我描眉?” 被女人上挑的眼尾晃了一下,陆喻舟心跳失了节奏,故作淡然道:“那就每逢休沐日,为娘子描眉。” 娘子...... 宝珊上妆的动作一顿,心里有所触动,是啊,以后他们便是夫妻,夫妻要往一股绳上拧才对。 看她怔愣,陆喻舟来到她身侧,弯腰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又唤了一声:“娘子。” 宝珊低眸翘起唇角,人比花娇。 一大早,缃国公养的百灵鸟和画眉鸟就开始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阿笙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皮,习惯性的喊了一声“娘”。 “阿笙啊。”见孙儿醒了,缃国公笑眯眯地搓搓手,“来,爷爷带你去嘘嘘。” 阿笙才想起来,昨晚自己跟爷爷住在了书房。 胖藕臂一抬,小家伙挂在缃国公身上,迷迷糊糊去往湢浴。 洗漱后,爷孙俩站在檐下逗鸟。阿笙笑靥烂漫,指着鸟笼道:“摸摸。” 缃国公娇宠孙儿,让人打开鸟笼,把一只百灵鸟递到了阿笙面前。 阿笙竖起一根食指,小心翼翼摸着鸟儿的头,然后伸出双手握住百灵鸟,嘻嘻笑着。 看着孙儿开心,缃国公也跟着开心,转身去取杌子,想一边陪孙儿,一边等着儿子儿媳来敬茶。 可当他拎着杌子回来时,阿笙双手一松,任那只百灵鸟飞跑了。 见状,仆人们开始四处抓鸟。 百灵鸟飞上枝头,顿了一会儿,展翅飞离深宅大院。 阿笙原地笑着拍手,完全不知此举会惹怒家主。 换作别人放走他的鸟,缃国公准会吹胡子瞪眼,可对方是阿笙,缃国公只有赔乐的份儿。 阿笙蹲在另一只鸟笼前,“放,放。” 仆人们面面相觑,缃国公含泪放了自己精心侍弄的鸟儿们。 这事儿很快在各院传开,二房媳妇跟自己男人嘀咕道:“上个月,霆儿不小心放走父亲一对黄鹂鸟,被父亲训斥了好一会儿。今儿倒好,那个小野菜放走了那么多只,也没听父亲吼一句。” 二公子靠在摇椅上,把玩着沉木香球,“少说两句,以后照面的机会多,多忍让一二。” 二房媳妇哼道:“以后日子没法好好过了,我们几个少奶奶都要被一个婢女出身的世子夫人压一头,以后在筵席上哪还能抬起头来?” 蹲在门口吹风车的霆儿听见母亲的抱怨,嘟嘴跑去二进院。小孩子不比大人,心事全都写在脸上,见爷爷正陪着新来的弟弟玩耍,心里不是很舒服,跺跺脚哇一声哭了出来。 听见哭声,缃国公扭头看去,皱起浓眉,牵着阿笙走过去,左右看看,“谁欺负霆哥儿了?” 霆儿抱住缃国公大腿,哭得可伤心了。 阿笙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霆儿,等他不哭了,上前拍拍他的肩,瓮声瓮气道:“小哥哥。” 缃国公哈哈大笑,对阿笙介绍道:“这是你的堂哥,你可以叫他霆哥哥。” 自小没有玩伴,阿笙别提多高兴了,蹭了蹭自己的小手,慢慢伸向霆儿,想牵住他的手。 以为阿笙要抢自己的风车,霆儿退开一步,僵着小脸瞪他。 被小哥哥凶了,阿笙低下头,感觉自己又被嫌弃了。 缃国公性子大大咧咧,没察觉阿笙的敏感心思,一手抱起一个,在院子里毫不费力地跑起圈。 年近五旬,老当益壮。 没一会儿,二房的次子和三房的长子也凑了过来,拉着霆儿玩起陀螺。受母亲们影响,三个孩子都没有要带阿笙一起玩的意思。 阿笙眼巴巴看着小兄弟们欢闹,像个被排挤在外的孤鸟。 等瞧见并肩走来的爹娘时,阿笙又恢复了满满活力,举着小胖手飞扑过去,“娘!” 宝珊弯腰抱住儿子,一夜未见想念的紧。在记忆里,自从儿子生下来,夜里就没有离开自己的时候,除了那次落崖。 看着爹娘身着红衣,阿笙“哇”一声,捂住偷笑。 陆喻舟把儿子挂在臂弯,亲了一下他的小脸,“笑什么?” 阿笙指指自己的红夹袄,又指指他们的,弯着眼睛道:“一样。” 陆喻舟笑笑,用另一只手握住宝珊的小手,一同走进正房客堂。 早就有人来通传儿子儿媳要过来,缃国公带着赵氏端坐在主位,乐呵呵看着门口。 其他姨娘本也打算过来跟世子夫人照个面,被赵氏一记厉眼看过去,全都不敢过来凑热闹了。 宝珊跪在蒲团上,接过李妈妈递来的茶,呈到缃国公面前,温声唤道:“父亲请用茶。” “诶好。”缃国公笑着接过盖碗,刮刮茶面,饮了一口。 等到敬给赵氏时,执在手里的茶迟迟没有送出去。 赵氏慢悠悠拢着衣袂,笑看着宝珊,直到再不接就说不过去时,才伸出手。 按理儿说,儿媳敬完茶,婆婆是要送些镯子、发簪的,可赵氏好似忘记了这茬,压根没有表示。 一旁的缃国公冷了脸,刚要发问,只见赵氏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插在了宝珊的发鬟上。 簪子的样式偏贵气,有些显老,并不适合宝珊。 没在意赵氏的小心思,宝珊柔柔道:“多谢母亲。” 赵氏笑笑,又饮了一口茶,“一家人,客气什么。你娘家没送陪嫁丫鬟过来,以后啊,还得由你亲自来照顾子均的起居,若是应付不来,一定要告诉为娘。” 缃国公睨了妻子一眼,心中不满。人家小夫妻新婚,她从这儿竟说煞风景的话。自从自己对她表露出诸多不满,她也懒得假装贤惠了。 陆喻舟淡眸看在眼里,扶着宝珊站起来,拔下那只簪子,递给李妈妈,淡笑道:“这么贵重的头饰,还是让李妈妈好好保管吧。”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将她的簪子转送给李妈妈了?可又表达的不是那么明显。赵氏扯了扯手里的帕子,笑而不语,忍下了这口气儿。 走出房门时,陆喻舟握着宝珊的手,道:“吏部给了我十日的假,一会儿我带你们娘俩去郊外走走,回来时买些回门用的手信。” “都依你。”宝珊抽回手,放低声音,“人都瞧着呢。” 陆喻舟温笑,又牵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下,就希望别人瞧见。 走在两人身后的阿笙扭头瞧着院子里的小弟兄们,吸了吸鼻子,跑上前两步,握住陆喻舟的手,“爹爹。” 低头看向胖团子,陆喻舟问道:“怎么了?” 阿笙指了指三个小兄弟,闹个大红脸。 反应过来儿子的需求,陆喻舟拍拍宝珊手背,带着母子俩走过去。 “霆哥儿,旭哥儿,泓哥儿。” 陆喻舟开口喊了哥仨。 听见大伯的声音,三兄弟站成一排,愣愣看着走来的一家三口。 小孩子的视线往往被小孩子吸引,哥仨齐齐看向白胖胖的阿笙,又都想起娘亲的抱怨。 陆喻舟蹲下来,搂着阿笙,冲三人招招手,“过来。” 三人很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大伯,乖乖地走了过去。 陆喻舟指指阿笙,“他是笙哥儿,与你们是堂兄弟,以后你们要互相照顾、互相关爱。” 霆儿今年四岁,是缃国公的长孙,嫡庶弟弟们公认的大哥哥。陆喻舟握住霆儿的手,跟阿笙的手捏在一起,“一块玩吧。” 出乎意料,霆儿忽然甩开阿笙的手,背手道:“我不要跟他玩。” 娘亲不让。 可后半句,他并没有说出口。怕惹怒大伯,他扭头跑开。其余两个小郎君也跟着跑开了。 再次被同龄人拒绝,阿笙小小的心灵受了很大的创伤。 小团子握握拳头,给自己打气,“阿笙也不要跟他们玩。” 还以为儿子会哭,没想到儿子讲出这么一句略带报复的话,这可比哭还严重。 陆喻舟搂住阿笙,轻轻拍打他发抖的小身板,安抚道:“爹爹会给阿笙找到合适的玩伴的。” 被搂入怀中,倔强的小团子一下子绷不住脸,呜呜哭了出来。 陆喻舟紧紧搂住儿子,闭了闭眼。 宝珊也蹲下来,抚着儿子的圆脑袋,温柔哄道:“我们阿笙会找到小伙伴的。” 夫妻二人默默记下这件事。 前半晌,夫妻二人带着阿笙和车夫去往郊外游玩。在出城的路上,得知庄仪帝姬从外地回来探望官家,陆喻舟忽然想起赵薛岚。 庄仪帝姬是官家最小的皇妹,从小就比赵薛岚懂事听话,得到官家几分宠爱。及笄后,被官家许配给了一名节度使,如今已诞下一儿一女,这次回城,还带回了三岁的女儿。 比起一身戾气的赵薛岚,庄仪帝姬才更像皇家的女子。 帝姬回朝,百姓们津津乐道。沿途,宝珊听到了许多关于庄仪帝姬的赞誉,莞尔道:“希望帝姬回来,能消一消官家和九皇子的火气。” 陆喻舟转着拇指的玉扳指,没有就此事发表看法。 当陆府马车与帝姬的舆车迎面而过时,阿笙从对方车辆拂起的帘子,窥见了里面的一对母女。 阿笙眨巴一下眼睛,惊喜地扯住宝珊衣袖:“娘,小妹妹。” 宝珊向外看时,那截帘子已经落下。 “哪有小妹妹?”宝珊揉揉儿子的头,笑着问。 阿笙指着窗外,一脸认真,“我看见了。” “你怎知不是姐姐?” 阿笙懵了,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小妹妹。 陆喻舟搭起长腿,把儿子坐过来,问道:“是想要妹妹了吗?” 闻言,宝珊睨了男人一眼,不知他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阿笙仰头看着爹爹摇摇头,又指向窗外,“妹妹”。 夫妻二人没当回事,聊起了其他事。 马车抵达郊外的枫树林,一家三口悠闲地走在落满枫叶的通幽小径上。 陆喻舟捡起一片枫叶捻在指尖,趁宝珊不注意,将枫叶别在了她的发鬟上。 宝珊没摘下来,也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别在了陆喻舟的革带上。 见状,阿笙捡起两片叶子,别在自己的耳朵上,登时像一只扑扇着大耳朵的小象。 来到路边的一座凉亭时,阿笙已经趴在陆喻舟的肩头睡着了。 摸了一下冰凉的长椅,陆喻舟将事先备好的垫子放在上面,才让宝珊坐下。 宝珊从褡裢里取出备好的果茶和点心,摆在食桌上,“饿了吗?” “还好。”陆喻舟横抱着阿笙,将一块点心放在他嘴边,见小家伙没有反应,淡笑道,“这是真的睡着了。” 看着儿子恬静的睡眼,宝珊认真打起商量:“我想给阿笙找一个年级相仿的伴读。” 此事为时尚早,但阿笙的情况特殊,陆喻舟没有阻止,“等我让李妈妈去领养一个孤儿,或从族中找一个合适的小郎君。” “那你多费费心。”宝珊又道,“我在府中没有扈从,有时候行事受限,想把娘家的齐冰接过来,可好?” 身为长媳,在掌家上,是要接过婆婆的一部分话语权,但以赵氏强横刁钻的性子,自己哪里能吃到甜头,是以,身边需要一定的势力做支撑。 “好。”陆喻舟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放在桌面上,“这个你留着,可以随意调遣我在府中的暗卫。” 宝珊一愣,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信物交给她。 陆喻舟失笑,“咱们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 宝珊挑眉道:“但我的未必是你的。” 本是打趣他的话,谁知陆喻舟无比认真道:“自然,我晓得。你的不必是我的,但我的一定是你的。” 谁不爱听花前月下的软语呢,可宝珊这个人性子有些冷清,并不信所谓的承诺,但也没有怀疑他的诚心。 察觉到她的反应过于平淡,陆喻舟将阿笙塞给她,屈膝蹲在她面前,没有再多言。 他们的日子还长,会有机会证明他对她的真心,也会等到让她完全信赖他的时刻。 看着这样的男人,宝珊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起来,像什么话。” 陆喻舟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听娘子的。” 起身坐回原处,捻起那块试探阿笙的点心送入自己口中,点心不甜不腻,唇齿留香,“哪里买的?” “出嫁前一晚,我自个儿做的,让嵈儿带了过来。” 犹豫了下,宝珊小声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时常做给你吃。” 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人舒悦的了,陆喻舟吃了一整块,又尝了几口她调制的果饮,摇了摇头,“你把点心的配方教给厨役就好,你只管学习掌家的技能,尽快在府中树立威信。” 宝珊轻轻摇着儿子,淡问道:“我若是没掌握好火候,管得宽了,或是罚狠了府中人,惹母亲不高兴怎么办?” “刚开始学习掌家,没人能做到事事妥帖,不必紧张。”陆喻舟捻起一块桃花酥,送到她嘴边,“凡事有我,你放手做。” 宝珊不禁想起昨晚李妈妈对她讲的话:大奶奶给世子一些时间,让他证明对你感情,老奴敢保证,世子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这话多少有些自卖自夸,但此刻,宝珊感受到了来自丈夫的体贴和支持。 收拾好石桌上的东西,两人手牵手走向小径尽头,被风扬起的衣衫融进这片枫叶红的景致中。 拐过几个岔开,陆喻舟带着他们来到一片温泉池前。 腾腾水汽氤氲了千岩山色,如同步入梦境。 没想到郊外还有这么大的温泉池,宝珊放下熟睡的儿子,问道:“你以前来过?” “小时候来过,”陆喻舟将褡裢放在池边,又脱掉靴袜,率先迈进池水中,抬起手臂,“我备了新衣裳。” 宝珊左右看看,不太确定会不会有路人经过。 “不会的。”陆喻舟拨弄水花,走向池中,“周围有暗卫。” “......” 那也算是路人吧。 宝珊红着娇颜,坐在池边,“你泡吧,我帮你守着。” 陆喻舟好笑道:“他们离得很远,不会轻易靠近。等咱们离开时,我会向你逐一介绍他们,以便你对他们进行调遣。” 宝珊还是摆手,“我不方便,你带着阿笙泡吧。” “也好。”陆喻舟走到池边,脱了小家伙的鞋袜,将小家伙抱进池中。 阿笙激灵一下,睁大眼睛,看着被水汽包拢的爹爹,“咦”了一声,瞌睡虫瞬间跑个精光。 掐住儿子的腋窝,陆喻舟将他放进水里,“跟爹爹学凫水。” 阿笙蹬了蹬腿,搂紧陆喻舟的脖子,“怕,怕。” 陆喻舟轻拍他的背,“爹在呢,怕什么。” 两岁多的孩子不会记住太多事情,但上次爹爹救呦呦的场景犹记在心,也是从那时起,阿笙对这个“坏叔叔”产生了好感。 信任一个人也会被赋予勇气,阿笙慢慢放松,浸泡入池水中。 陆喻舟带着他凫水,耐心教导着。 没曾想,阿笙学得很快,大大出乎夫妻二人的意料。 看着聪慧敏捷的儿子,宝珊露出欣慰的笑,挽起袖子拨弄几下水面,没有注意到缓缓靠近的丈夫。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陆喻舟拽住手腕,扯进了池中。 “噗通。” 美人落水,狼狈又唯美。 阿笙拍着水面,笑嘻嘻往娘亲身上扬水。 宝珊不可置信地看着使坏的儿子,有点气不过,掬起水往小家伙脖颈里灌。 母子在温泉池中欢闹起来,咯咯的笑声如林中的鸟啼。 陆喻舟靠在池边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上扬。 第70章 醉酒 回城的路上,阿笙一直在嘚吧嘚吧讲个不停,宝珊递给他水囊,“好了,嗓子都哑了。” 阿笙举着水囊自己喝起来,小肚子越发的圆鼓。 宝珊按按儿子的肚子,心想儿子怎么还不褪去婴儿肥...... 马车抵达国公府门前,陆喻舟单手抱着阿笙,另一只手牵着宝珊走进门庑,三口人有说有笑,羡煞那些曾跟宝珊共事的丫鬟婆子们。 得知他们回来,缃国公让人去各院请人,将一大家子聚拢在膳堂。 人多热闹,妾室们忙着恭维赵氏,儿媳们忙着比美,孩子们显摆着各自的玩偶。缃国公坐在家主座位上,笑得合不拢嘴。 “起用吧。”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听完家主的话,众人执起筷箸,安静地吃起饭菜。期间,也就赵氏和嫡媳们能聊上几句。 二房媳妇看着三房媳妇手腕子上的玉镯,笑道:“这副镯子的水头好,色泽也稀罕,从哪儿买的?” 三房媳妇亮出镯子,颇为得意,“嫁妆里的首饰罢了,昨儿个收拾妆奁时发现的,要不也想不起来。” 二房媳妇继续接话道:“我娘也送了我一副镯子,被霆儿哥不小心打碎了。我想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玉匠说,那副镯子绝无仅有,仿造不出来。” 一旁的赵氏道:“一会儿你让人把碎玉拿来我房里,我托人去给你瞧瞧。” 二房媳妇惊喜道:“有劳母亲了。” 赵氏用公筷给两房媳妇夹菜,语气温柔,“一家人那么生分作何,多吃些菜。” 不仅如此,她还为几个孙儿分别夹了菜。 孩童们齐声道:“谢谢祖母。” 赵氏莞尔,放下公筷,翘着兰花指喝汤,全然没有搭理长子长媳那边。 愈发不满妻子的做法,缃国公拿起公筷,倾身给宝珊夹了一个鸡腿,“多养养身子,为备孕做准备。” 宝珊接下鸡腿,柔声应道:“多谢爹爹。” “好好。”缃国公笑着又给儿子夹了一个鸡腿,“你陪宝珊多吃点肉,也好让我早日抱上孙女。” 儿媳们变了脸色,府中男娃不少,可还未有人诞下女娃。公公这句话无外乎是向着长房的,也在一定层面上,肯定了阿笙那颗小野菜的地位。 赵氏一边夹菜一边道:“老爷想多了,多吃肉跟怀子嗣未必沾边。” 没等缃国公接话,一直缄默的陆喻舟忽然道:“我和宝珊刚成亲不久,并不急着要孩子。” 赵氏一噎,心里冷笑。 陆喻舟掏出锦帕,擦拭嘴角,目光淡淡瞥向众人,“再者,宝珊已经为我生下一个儿子,即便再无所出,我也很知足了,诸位家人觉得呢?” 世子开了口,众人只有附和的份儿。 听着一句接一句的恭维,陆喻舟把阿笙抱坐在腿上,郑重道:“在此跟诸位家人声明一点,阿笙是我的亲生子,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是哪天让我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言,我不会息事宁人。” 最后四个字,他一字一顿,字字敲打在碎嘴者的心坎上。 陆喻舟握住宝珊搭在腿上的手,看向赵氏,眸光带笑,“宝珊是长媳,该为母亲分担一部分府中事务,也让母亲轻松一些。” 赵氏脸上堆笑,“是啊,等你歇完十日的假,我就把你娘子捆在身边,天天教她如何掌家。” 陆喻舟执起杯盏,示意道:“日后,宝珊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母亲多多包涵。” 像是被对方锁住喉咙,赵氏感觉喘气不畅,吃了几口后就寻到借口离席了。 用膳后,缃国公把阿笙往怀里一抱,“今儿笙哥儿还跟我住,你们忙去吧。” 陆喻舟掐掐阿笙的腮帮,“跟爷爷住行吗?” 阿笙点点头,搂住缃国公的脖子。 看得出,小家伙很喜欢爷爷。陆喻舟放心了,带着宝珊刚要离开,就被宫里来的小公公拦下了。 “公爷,世子爷,庄仪帝姬归朝,太子在宫中设宴,邀请两位携家眷前往。” 由太子出面为皇姑姑接风洗尘,说明官家还是不愿意露面,不过这样也好,免去了官家和宝珊见面的尴尬。陆喻舟心思百转,应了太子的邀请。 与父亲对视一眼,陆喻舟决定带着宝珊和阿笙一起去,也好让阿笙认识新伙伴。 缃国公不想带赵氏出席,于是抱起阿笙,“走,跟爷爷进宫。” 二房媳妇忿忿地瞪了自家没出息的男人一眼。 二公子心里苦哈哈,笑着打趣:“父亲也带上霆哥儿吧。” 缃国公看向闷头的霆儿,“跟爷爷进宫?” 霆儿看了阿笙一眼,又看向自己母亲,怕母亲责怪他与阿笙走得太近。 二房媳妇巴不得儿子去长长见识,笑着将他推到缃国公身边,“霆哥儿早就念叨想进宫了。” 缃国公放下阿笙,“那好,笙哥儿和霆哥儿手牵手一起进宫。” 前半晌闹得不愉快,两个小家伙都有点排斥对方,最终还是阿笙伸出了胖胖的小手,“哥哥牵手。” 霆儿又看向母亲,见母亲没有使眼色,于是握住了阿笙的手,还扭捏地晃了晃。 缃国公笑了几声,这多好啊。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群臣云集,宝珊与陆喻舟坐在一张长几上,时不时看向缃国公那桌。 阿笙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珠光宝气的贵妇嫡女,睁着大眼睛来回看。 缃国公剜了一口杏仁膏递到他嘴边,他吸溜一口,捂嘴笑了。 “好吃?”缃国公笑眯眯问道。 “嗯!” “回头,爷爷去问问御厨这是怎么做的,咱们就能时常吃到了。” 阿笙捧起杏仁膏吸溜起来,开心的摇头晃脑。 这时,一身大红宫装的庄仪帝姬带着女儿秦凌旋走进来,百官携着家眷起身作揖。 庄仪帝姬微微颔首,走到太子面前。 赵祎弯腰,揉揉秦凌旋的头,“还习惯吗?” 谁知四岁的小姑娘开口脆:“皇兄好官腔。” 这话引得众人朗笑。 赵祎破天荒地笑了笑,如冰雪初霁后的第一道景致。之后,他为庄仪帝姬介绍着坐于前排的几家人。 当介绍到缃国公和两个孙儿时,赵祎牵着秦凌旋的手走过去,“在皇城这段时日,旋儿若是觉得宫里闷,可以去国公府找小弟弟玩耍。” 缃国公赶紧把两个小孙儿推上前,笑着介绍,“老臣左手边这个是陆霆,右手边这个是陆笙。” 秦凌旋看看两人,没有吱声。 毕竟在大户人家出生,霆儿小大人似的退后半步,躬身作了一个揖,赢得旁人赞许。 阿笙感觉自己又要被嫌弃了,低头抚住肚子,撅起了嘴,娘亲和外公都教过他如何作揖,可当着这么多人,他脸皮薄。 倏然,脸蛋被一只小手掐住,耳边传来小姑娘甜脆的声音:“他好胖呀,像婴儿。” 阿笙愣住,头一次有同辈愿意跟他讲话。 见他不讲话,秦凌旋又捏了捏他的脸蛋,“你叫陆笙吗?” 阿笙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小姑娘,握拳给自己打气:“嗯!你可以叫我阿笙。” 秦凌旋笑笑,笑靥很友善,“那你叫我姐姐吧。” 阿笙激动地想跺脚,“姐姐。” 秦凌旋握住赵祎的手,仰头道:“他真可爱。” 听慕夭提起过阿笙没有玩伴,赵祎勾唇道:“那你带着弟弟去御花园玩会儿。” 秦凌旋伸出手,大大方方道:“咱们走。” 看着香培玉琢的小姐姐,阿笙摸摸肚子,偏头偷瞄坐在下首的娘亲,见娘亲冲他点点头,阿笙蹭蹭掌心,握住了秦凌旋的手。 一见他们搭伙,一旁的霆儿急了,扯了扯缃国公的衣袂,“孙儿也想去。” 缃国公笑着看向秦凌旋,“宗姬能带上霆哥儿吗?” 秦凌旋点点头,让霆儿去牵阿笙的手。 就这样,由宫人陪着,三个小家伙跑去御花园,小小的身影如灯笼下的蝴蝶。 宫宴结束时,宝珊抱着阿笙坐进马车,略带薄醉地问道:“跟娘说说,今儿晚上,你跟宗姬还有霆哥儿玩了什么?” “爬树!” “......” 阿笙比划一下树的高度,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旋姐姐可厉害啦,一下就爬上去啦。” 没想到小宗姬这么活泼,宝珊眨着半醉的眼睛笑道:“等有空,娘找人教你爬树。” 坐在对面的陆喻舟碰了一下她的唇角,“你醉了?” 宫宴时,庄仪帝姬让人端上了她从封地带来的药酒,说是有养颜功效,特意让女眷们尝尝。宝珊觉得味道清甜,便贪了两杯,然而她连一杯的酒量都没有...... 看她愈发陀红的娇靥,陆喻舟觉得好笑,让人把阿笙送去了父亲的马车,带着她提前一步回府。 推开房门时,小妻子已经脚步虚浮了,陆喻舟让人抬来浴汤,扶着宝珊走进湢浴。 水汽交织缭绕,陆喻舟遣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嵈儿,亲自为宝珊解开脖颈的盘扣。 靠在浴桶上,看着自己的衣衫落在脚边,宝珊哼唧一声:“不要沐浴。” 陆喻舟揽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扶正站好,温声道:“不沐浴会不舒服。” 纤纤素臂搭上男人肩头,宝珊含糊道:“你又想骗我。” 还是不信任他啊。 陆喻舟掐着她的腰,微仰起头,几不可察地叹口气。 宝珊忽然揪住他衣襟,迫使他弯下腰,笑意盈盈道:“但我愿意给你机会。” 清润的眼眸对上醺醉的剪眸,陆喻舟较了真儿,“从我动了想娶你的心思,就没糊弄过你,我对你是认真的。” 宝珊脑子晕乎乎的,辨别不清他在说什么,“唔,认真?” “嗯。” 男人板着脸,扶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褰开了后背上的诃子系带。 浸入温热的浴汤中,宝珊像一只摆脱束缚的游鱼,舒服地喟叹一声。 浅浅的记忆中,还以为自己身处在温泉池中,掬起水泼向桶外的男人。 冷不丁被泼了一泓水,陆喻舟无奈地笑笑,靠在桶边,拿起水舀往她头发上浇水,“别闹。” 宝珊摸摸湿了的长发,瞪他一眼,揪住他衣襟,“大表哥说,你要是敢欺负我,兄长们定饶不过你。” 懒得理会邵修,陆喻舟又往她头上浇了一舀子水,哑着嗓音道:“就欺负你。” 说罢,掐住她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身子下沉,宝珊呼吸不顺,推了推他的肩头。 反被撩到,长指扯开衣领,陆喻舟跨进了浴桶。 恪守的君子之礼,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嵈儿守在门外,等着给屋里送水,可迟迟等不到吩咐,她悄悄推开门,捻手捻脚地走到湢浴前,刚想要询问,却听见一阵旖旎。 还未招惹过风月的小丫头涨红了脸,捂住耳朵跑了出去。完全想象不到,如姑爷这般芝兰玉树的男子也有如此孟浪的一面。 待屋里叫水时,嵈儿提着两个水桶走进湢浴,见浴桶外漾开一圈圈的水痕,心知刚刚姑爷和小姐闹得多欢愉。 放下水,嵈儿小跑出去,本以为今晚结束了,可半个时辰后,屋里又叫了一遍水...... 小夫妻闹到三更时分,宝珊窝在男人怀里沉沉睡去,露在喜衾外的肩头上斑斑驳驳。 陆喻舟靠在床头,半敞衣衫,闲适又慵懒,偶尔拍一拍趴在腿上的妻子。 也唯有在妻子醉酒时,陆喻舟才能感受到她的热情。 平日里的妻子刻意保留两分清冷、三分理智,只舍得施舍给他五分的真实情绪,让他有种身处在棉花团中,心里不踏实的感觉。 “该拿你怎么办?” 陆喻舟卷起女人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对着夜色呢喃。 深夜,宝珊忽然醒来,想要喝口水,却发现自己被一条手臂紧紧锢着,勒得她呼吸不畅。 为了不打扰男人休息,宝珊不再动弹,可口干舌燥的,实在难以入眠,不得已,她拨开男人的手,试着从他身上爬过去。 可刚迈过去一条腿,男人忽然翻身扣住了她的胯骨。 就这样,宝珊跨坐在了男人的月要上。 第71章 蜜意 晨曦入窗,宝珊扶着腰坐起身,瞥了一眼身侧还在熟睡的男人,恨不得将他踢下床。 昨夜她就是想下床喝杯水,却被他掐着腰按回去,一夜不得歇息。 趁着他熟睡,宝珊捻手捻脚爬到床边,趿拉上绣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 出乎意料,水是热的。 耳畔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我让人沏的红枣茶,里面添了醒酒的中药。” 心里有些感动,但昨儿夜里他缠得紧,那股气儿还未消散。宝珊吹拂茶面,慢慢饮啜,“我还要感谢你了?” 身后袭来一抹温热,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薄唇贴在她的侧额,陆喻舟摸了一下她的肚子,“难受吗?” 感觉脖颈冒出热气,宝珊挣了挣,没好气道:“闭嘴。” 陆喻舟执起她握杯的手,饮下剩余的茶,“收拾收拾,今儿带你和阿笙去个地方,别穿得太艳丽。”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撇眸看向他上挑的眼尾,宝珊似乎猜到了什么,着装时故意穿了一件白色长裙。 而陆喻舟也换了一件雪白宽袍,牵着阿笙的手等在马车前。 一家三口同样白衣胜雪,似要归隐田园。 马车上,阿笙趴在窗前问道:“咱们要去哪里呀?” 陆喻舟捋好他头衣上的飘带,柔声道:“去看阿笙的祖母。” 阿笙愣住,小脑袋不会转了。他有祖母呀,是个恶婆婆...... 猜出他心中所想,陆喻舟解释道:“你的祖母是位温柔贤惠的女子,是寻劲侯府的嫡出小姐,爹爹的亲生母亲。” 阿笙歪着脑袋,皱起小眉头,“可祖母在哪里呀?” 望着车窗外的天际,陆喻舟叹道:“在墨空中的星子里,在沧海的贝壳里,在山涧的雾气里,只要是阿笙能够想象的地方,祖母都可能存在于那里陪着我们。” 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略微哽咽。 以前在国公府做婢女时,宝珊就知道陆喻舟年少时的不易,这会儿听他声音变了,心头很是涩然,慢慢扣住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陆喻舟低眸淡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事。 途经街市时,陆喻舟看见买花的摊位,于是喊停马车,买了一些生母喜欢的鲜花。 抵达生母坟前,陆喻舟拿出带来的扫帚打扫起周遭,带着宝珊和阿笙为生母上香。 “娘,儿子来看你了。”陆喻舟看着墓碑,眼底流淌一抹流光,“还带来了你的儿媳和孙儿。” 宝珊跪在坟前,看着墓碑上由缃国公亲手镌刻的字迹,心底说不出什么感受,感觉闷闷的。 阿笙扯着陆喻舟的衣衫,懵懂问道:“祖母睡着了?” 陆喻舟点点头,“是啊,睡着了。” 学着爹娘的动作,阿笙跪在后面,磕头道:“祖母,阿笙来看你啦,你醒来好不好?” 闻言,陆喻舟闭上了眼帘,阻止了泉涌的泪水,可还是流出了两行泪。 ——母亲,儿子有伴儿了 回去的路上,阿笙察觉到爹爹的沉闷,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和他脸贴脸,“阿笙陪着爹爹。” 单手扶住儿子的后背,陆喻舟闭眼靠在他的肩头,郑重道:“爹爹一定会陪着阿笙长大,看着阿笙成家。” 阿笙不懂成家的意思,笑呵呵地点着头。 宝珊也靠坐过来,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歪头靠在他手臂上,无声地陪伴着。 回到府中正值午膳,得知他们去祭拜陆喻舟的生母,赵氏心里冒出酸气儿,面上不显。 膳间,赵氏给霆儿夹了一筷子最嫩的肉丁,温柔笑道:“咱们霆哥儿该上私塾了,要多吃点。” 然而,出乎意料,霆儿舀起半勺,放到阿笙的碟子里,“弟弟吃。” 阿笙也给霆儿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菜,“哥哥也吃。” 经过昨晚的御花园之游,两人成了亲密无间的小伙伴。 看着长孙的举动,赵氏闭闭眼,瞪了二房媳妇一眼。 二房媳妇掐了霆儿一下,小声道:“以后别挨着笙哥儿坐。” 霆儿噘嘴,显然不喜欢母亲的安排。小孩子就是这样,纯粹而简单,不受物欲横流的世俗影响。 用膳后,宝珊开始跟着李妈妈学习管账,秉着严师出高徒,在教习宝珊这件事上,李妈妈没有放水,该训斥的时候毫不含糊。 因娘亲要学习管账,爷爷和爹爹有公牍处理,阿笙由嵈儿陪着,蹲在二进院的老树下,拿着木棍抠土。 赵氏抱着一只狸花猫站在廊下,看着小团子的背影,眯起了细长的眉眼。撇了狸花猫,气哼哼离开。 霆儿拎着一袋饴糖跑过来,“阿笙!” 阿笙跑过去,和小哥哥抱在一起。 霆儿扯开袋子,“吃糖。” 阿笙捻起一颗放进口中,“哇”了一声。 这时,身着缂绣缎衣的秦凌旋出现在门口,挥舞着手里的粉色绢帕,“笙哥儿,霆哥儿!” 一见宗姬姐姐前来,两个小兄弟开心的不得了,纷纷跑上前,与秦凌旋手握手原地转圈。 秦凌旋身后跟着久不出宫的太子赵祎。 得知太子前来,缃国公和陆喻舟放下手中事出门迎接,三人去往花园阁楼研讨事情,留下两个小玩伴。 昨晚见识了秦凌旋爬树的本事,霆儿指着高高的树杈,“姐姐爬树。” 秦凌旋掐腰看了一眼高度,秀气的小脸充满自信,冲着拳头“呸呸”两下,抱着树干往上爬。 阿笙仰着头,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对秦凌旋的崇敬,感觉这个小姐姐太厉害了。 爬上树杈,秦凌旋坐在上面晃动小腿,还把树枝上未熟的果子摘了下来,扔给兄弟俩,“接着。” 霆儿扯长前摆,试图接住扔下来的果子,可秦凌旋没有扔好,硬是砸中了霆儿的头。 这一幕,刚好落在赵氏贴身侍女辰荷的眼里。 “霆少爷!”辰荷跑过去,扯住正在揉脑袋的霆儿,“怎么样,有没有砸伤?” 霆儿摇头,眼前晕晕的。 同作婢女时,辰荷就嫉妒宝珊能够服侍世子爷,如今更是嫉妒至极,一见阿笙傻愣愣站在不远处,哼了一声,带着霆儿去了赵氏那里告状,说是阿笙鼓动小宗姬摘果子间接砸了霆儿。 赵氏假意不理,还当着众人把辰荷训斥一遍,说她搬弄是非。可等太子和宗姬离开,赵氏在晚膳上提起此事,话里话外是对阿笙的不满。 阿笙很怕这个恶婆婆,躲进宝珊怀里。 宝珊摸摸儿子红彤彤的脸蛋,看向赵氏:“母亲慎言,小孩子会往心里去的。” 一听宝珊顶撞自己,赵氏冷笑一声:“笙哥儿做错事,还不准我这个做祖母的训斥几句?” 宝珊据理力争:“孩子在一起玩,难免磕磕碰碰,跟他们讲道理就好,没必要揪着不放。再说,听嵈儿讲,阿笙并没有让宗姬爬树。” “一个婢女的话,也能当佐证?”赵氏放下筷箸,趁着缃国公和陆喻舟不在,看向身后的辰荷,“掌嵈儿的嘴。” 辰荷朝嵈儿扬起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底带着一股狠劲儿,好似这一巴掌是打在宝珊脸上的。 陡地,宝珊站起身,反手还了一巴掌,打偏了辰荷的脸。 见状,赵氏猛地站起身,一下子来了火气,“放肆!” 宝珊拉过吓懵的霆儿,放柔语气,“霆哥儿乖,来告诉大家事情的经过。” 霆儿躲在宝珊身后,看着赵氏,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闻言,宝珊睨了赵氏一眼,“国公府教养出来的长孙总不会说谎吧,母亲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氏哑然,狠狠剜了辰荷一眼,甩袖离开。 淡淡凝着赵氏的背影,宝珊揉揉霆儿的头,在两房媳妇复杂的目光下,牵起阿笙的手回了梅织苑。 西风斜阳,陆喻舟回到院落时,听李妈妈说起婆媳的不愉快,点点头,“知道了。” 走进卧房,见阿笙躺在软塌上小憩,而宝珊倚在美人榻上翻看账本,陆喻舟慢慢靠近,抽掉她手里的书,“光线暗,明日再看吧。” 宝珊转身面朝窗子,没有理会他,显然是带着气儿的。 大抵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陆喻舟好脾气地握住她的小腿,“娘子累了一天,为夫给你按......” 宝珊蹬开他的手,俏颜凝着一层薄霜。 陆喻舟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从赵夫人那里受气儿了?” 宝珊闭眼,“明知故问。” 语气里流露出不经意的娇气,也是有人在意才会娇气啊。 陆喻舟摊开她的手掌,细细描摹她的掌心纹路,“等你找到赵夫人的一个疏漏,为夫帮你出口恶气。” 宝珊只当他是在宽慰她,并没察觉出他已在心中布下了一盘棋局。 深夜,宝珊将睡熟的阿笙抱到里侧,自己躺在中间,对沐浴过后的陆喻舟道:“明日回门,咱们早点安寝,明儿也能早一点出发。” “我让后厨明日辰时开膳,不会耽搁回门的。” 宝珊点点头,“我怕明日打扰父亲休息,就没让小焕把阿笙带去父亲那里。” 陆喻舟坐在床边,掀开一角喜衾,隔着绸缎裤腿,刮了刮她细腻的肌肤,“忽然觉得儿子碍事。” 俏脸一冷,宝珊躺进被窝蒙住被子,“爱睡不睡,睡不着就去书房吧。” 陆喻舟好笑道:“新婚没几日,你就把我撵去书房,传出去,我不真成了妻管严。” 宝珊靠在床围上,略显俏皮地看着他,“那大人也可以拒绝为妻的一切要求。” 为妻...不知是不是这个自称取悦了男人,男人低低醇笑,猛地拽了一下她的脚。 “啊...”宝珊整个人倒在床褥上,受到轻吓,扭头看向身侧的儿子,见儿子没有醒来的迹象,转眸狠狠踹了一下男人的手掌。 陆喻舟没有松开,倾身压下来,差点将她的一条腿折出诡异的弧度。 宝珊吃疼,放软语气小声道:“相爷高抬贵手,小女子知错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娇媚入骨的妻子,眼底划过一抹狂热。 见他不折腾了,宝珊推推他肩膀,“快点睡了。” 陆喻舟瞥了一眼漏刻,忽然勾住她腿弯,将她大横抱起,“还早,夫人与我聊些别的。” 身体腾空,宝珊下意识地攥住他前襟,嗔道:“作何?” 看着越来越近的屏风,潜意识闪过一个念头,宝珊面颊嫣红,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胡闹。” 没有去回应她,陆喻舟抱着她去往屏风后,将人压在姹紫嫣红的屏风上。 宝珊觉得荒唐,可荒唐中又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刺激,她扣住陆喻舟肩膀,“我在医书上看见过,男子年轻时不克制,会早衰的。” 陆喻舟将她抱坐在椸架的台面上,“咱们才成婚两天,你就同我说这个?” 宝珊眨着盈盈美眸笑道:“提醒你罢了,爱听不听。” 忠言逆耳,但这话无疑具有挑衅性,挑衅陆喻舟的某些自尊。 “我话还未讲完,”陆喻舟披着一副老实的皮囊道,“夫人是怕为夫早衰,滋养不了你了吗?” 不懂他脸皮何时练就得这么厚,宝珊掐了一把他劲瘦的腰身,道:“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这人真是愈发的厚颜无耻。这四个字,已经深深刻进他的骨子里。 吹了一下她耳边的绒发,陆喻舟侧头道:“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相信夫人也不会嫌弃为夫,还会帮为夫好好医治。再说,夫人如此貌美,为夫哪里舍得.......” 后面的话太过羞人,他是附在她耳边讲完的。 宝珊听得从头皮酥麻到尾椎骨,再到脚指头。 圆润饱满的十根脚指头微微蜷缩,宝珊晃晃小腿,“好了,不闹了,一会儿吵醒阿笙,你哄吗?” “我哄。”陆喻舟没打算放过她,大手在她背上游戈,“哄孩子之前,夫人先哄哄为夫。” “......” 温热的气息袭来,宝珊仰头承受着男人的吻,眼尾稍稍下弯,有笑意流淌而出。 不知是谁先揽住了谁,半纱的屏风上,映出了两人交颈的剪影。 第72章 浓情 天还未亮,阿笙从床上爬起来,懵楞地盯着身侧的爹娘。上次同爹娘一起住还是在江南小镇的时候,阿笙这次想要躺在中间,于是爬上宝珊的肚子,笑嘻嘻跨了过去。 胖嘟嘟的小家伙体重与四岁孩童相差无几,宝珊哪经受得住,呜咽着蜷起身子,“呃......”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阿笙快速爬到中间,抓了抓耳朵。 宝珊醒过来,看着儿子略带歉意的样子,抬手揉揉他的头,“娘没事。” 要不是在睡梦中自然流露,她是不会让儿子感到害怕的。 阿笙撅起腚,揉了揉宝珊的肚子,“揉揉就不疼啦。” 小家伙从开口讲话就会安慰人,宝珊觉得受用,没有拿开他的手,夸赞道:“吾儿真棒,娘都不觉得疼了,那你继续帮娘揉揉。” 得了鼓励,阿笙揉得更加卖力。 听着母子俩的对话,躺在外侧的陆喻舟淡淡而笑,觉得这个晨早温馨宁谧。 细微的声响没能逃过小家伙的耳力,阿笙转过身,惊喜道:“爹爹醒啦。” 陆喻舟拍拍儿子的屁墩,声音含着晨早的沙哑,“乖儿子都不尿床了。” 阿笙最不喜欢旁人提他尿床的事,嘟着小嘴去掐陆喻舟的腮帮,“坏爹爹,坏爹爹。” 陆喻舟掀开喜衾,把小家伙往里一塞,团团包裹成一个肉粽,惹得小家伙嘿嘿的笑。 床褥被父子俩揉乱,宝珊坐在一旁哭笑不得,捏起粉拳砸了男人手臂一下,“别闹了,去洗漱。” 陆喻舟把儿子从喜衾里放出来,对着小家伙的圆脑袋亲了一口,“爹带你去出恭。” 扯过搭在围子上的长衫,阿笙裹住自己在床上蹦,淘气的不行。 陆喻舟把他夹在腋下,走向湢浴。 宝珊习惯性叠好被子放在床头,起身先去更衣。 这趟回门,装载了太多礼品,一个马车不够,陆喻舟让车夫牵来五辆马车,看得两房媳妇艳羡不已,心里酸溜溜的,却又不敢当面奚落,只敢在自家男人面前嘀咕。 二公子拎着鸟笼摊手道:“那有什么法子,大哥是世子啊!” 世子和普通嫡子的待遇能一样么! 三公子跟着自己媳妇一起酸:“想当年,宝珊进府时,我就感觉她是个有手腕的,没想到这么出息,能把大哥迷得团团转,啧,这女子留在府中就是个祸害。” 祸害这个词儿,是府中很多人对宝珊的初印象。 迎着女儿和姑爷进门,慕时清让人端上茶点,抱着多日不见的胖外孙问道:“阿笙可还习惯?” 阿笙在慕时清面前像一团瘫软的泥,好像有撒不完的娇。 不想让娘家和夫家闹别扭,宝珊没提阿笙被赵氏等人排挤的事,皆往好的一面聊着。 慕时清知道女儿不爱挑刺,也知道赵氏是什么德行,谈笑间还是提醒了陆喻舟几次。 陆喻舟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该如何处理继母和妻子的婆媳关系。 翁婿之间聊起公事,宝珊带着阿笙去往邵婉屋里。 此时,慕夭正陪着邵婉等待母子俩过来,一见到阿笙,慕夭拍拍手,“让姨母抱抱。” 阿笙张开手臂扑过去,趴在慕夭腿上,“想姨母。” 也不知被谁叮嘱过,小嘴跟涂了蜜似的,把慕夭哄开心了。 宝珊握住邵婉的手,温柔笑道:“娘,女儿回来了。” 哪知,不懂世故的邵婉告状道:“你不在府中,夭夭又时常进宫,我好无趣。” 宝珊挑眉看向慕夭,“姐姐没事总去宫里作甚?” 慕夭被问得一愣,哼道:“二婶婶太夸张了,我拢共也没进宫几次。” 街坊都在传,慕府要出凤凰了,对于慕夭和太子的事,宝珊是十分清楚的,也清楚大伯对女儿和家族的担忧。 自太子回朝亲政,与官家的关系愈发交恶。太子觉得官家魔障不务正事,官家觉得太子是白眼狼,父子二人已经不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了,而他们之间又多出了一个九皇子赵澈。 想起那个桀骜恣意的少年郎,宝珊摇了摇头,有一丝惆怅。接手皇城司后,有几个人能守住初心? 就像那个消失的帝姬赵薛岚。 前半晌日光明媚,后半晌风卷狂沙,直至深夜,这场秋风也未见停。 拎着抢来的药,赵薛岚从医馆里一瘸一拐地出来,躲开巡逻的士兵,潜入深巷。不似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她还想见一次官家,为自己争取一次。 那么多年的兄妹情,她不信官家会对她袖手旁观,可宫里已被赵祎掌控个七七八八,绝不能贸然进宫。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出府,那便是自己的堂姐赵氏。 夜风敲窗,气温骤凉,赵氏询问完丈夫今晚住哪儿,气哼哼地回到卧房,抱着狸花猫躺在榻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由于世子爷不在府上,缃国公让人熄了庭院的几盏大灯,也好早点歇息。 赵氏对丈夫越发不满,翻来覆去睡不着,让人取来抹额和披风,想要带着侍女去逛逛布庄。 瞧见一行人的阵仗,李妈妈站在账房前提醒道:“夜深了,夫人还是明早再去逛吧。” 赵氏懒得搭理,趾高气扬地迈出二门。 许久不来解释,见哪儿都新鲜,赵氏心想比闷在府中好百倍。挨个店铺逛了一圈,侍女和扈从们拎着大包小包,无暇其他。 赵氏还嫌买的太少,又在布庄订了几匹尚好的绸带,这才打算回府。 可回府的路上,马匹忽然失控,甩开侍女和扈从,驮着赵氏和车夫奔向街尾,中途掀翻了不少摊位。 摊主们骂骂咧咧,侍女和扈从一边追赶一边赔钱。 赵氏吓得花容失色,大声道:“快停下啊!” 可马车根本停不下来。 倏然,一抹人影逼近,拽住了马匹的缰绳,迫使马匹停了下来。 车夫惊魂未定,刚要道谢,却发现那人蓬头垢面,到嘴边的感谢变了味道,扔给对方几个铜板,当作打赏。 谁知,那人不但没收钱,还把铜板塞进了车夫嘴里。 车夫捂住嗓子使劲儿咳嗽,借着这个功夫,那人掀开帘子,把赵氏拽了出来。 赵氏踉踉跄跄地被拽进一条巷子,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赵薛岚! 赵氏瞪大眼睛,扭头就想跑,被赵薛岚按在青石路面上。 膝盖抵在赵氏的背上,赵薛岚幽幽笑道:“别来无恙,堂姐。” 赵氏惊恐道:“是你对我的马车动了手脚?” 赵薛岚没有回答,擒拿住她的双臂向后弯曲,疼得赵氏龇牙咧嘴。 “你想作甚?要钱我可以给你,别伤害我!” 赵薛岚哼笑,“我不是你能用几个臭钱就可打发掉的。” 现今,整个皇城司都在搜捕她,她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城,当真是有几分本事。赵氏不敢跟她硬碰硬,软了语气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 赵薛岚掐开她的嘴,硬喂了一颗药丸,捂住呜呜直叫的赵氏,逼她吞咽下去。 松开她的嘴,赵薛岚解释道:“我不信你,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了。” “你给我吃的什么?”赵氏干呕,却呕不出来。 “夺命的药,”赵薛岚忍着腿上的疼痛,威胁道,“若是没有我的解药,十日后你会全身溃烂而亡,信不信由你。” 深知赵薛岚的手段和能力,赵氏哪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用你的人脉,帮我进宫面见官家。” 赵氏赶忙点头,磨着后牙槽道:“我来想办法,三日内送你进宫,你要信守承诺!” “那便好。”赵薛岚松开她,“给我一个你的信物,方便我随时进出国公府,也好找你谈事情。” 赵氏苦不堪言,扔给她一枚玉佩,“你现在是朝廷钦犯,行事务必小心,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快步离开,生怕被对方钳制自由。 等甩开赵薛岚后,赵氏直奔医馆求诊,可一连去了几家,大夫也查不出她被喂了什么药。 无奈之下,赵氏回到府邸,闷在卧房内偷偷抽泣,从小到大都未受过这样的威胁和摧残,偏偏为了解药还不能出卖赵薛岚。 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砸了一架子的古董瓶,又鞭打了几个侍女和扈从。 深夜,慕时清带着阿笙回了自己的屋子,让仆人带着宝珊和陆喻舟住进厢房。 屋里燃着沉香,宝珊推开窗子透气,“今晚能不燃香吗?” 他知道陆喻舟喜欢调香,可她一直不喜欢这股闻道,以前做侍女不能言,如今提起要求来自然而然。 陆喻舟打开香炉,熄灭香料,“以前你就不喜欢,怎么不说?” 宝珊坐在妆台前摘头饰,语气淡淡,“我敢吗?” 陆喻舟一噎,走过去自她身后揽住她,吻了吻她的眉尾,“是我疏忽了。” 男人连语气里都含着小心翼翼,认错态度好到没话说,宝珊有点想笑,“又没怪你,干嘛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陆喻舟扣住妻子的肩膀,将她扳转面向自己,语气认真道:“以前让你受的委屈,我会一点点弥补,虽说不能抵消那些过错,但我会努力,努力让你忘掉过去。” 被他真诚的情感触到,宝珊捧起他的脸,浅笑着点点他的唇角,“好,我记下了,若有一天你让我难过了,我就跟你算总账。” 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可陆喻舟还是郑重点头,“若是让你难过,你就打我、骂我,哪怕不理我,但一定不要......” 跟我分开,更不能和离。 他没有说下去,握住那截细腕,吻了一下她的掌心,“时辰不早了,安寝吧。”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宝珊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无辜,“还未洗漱。” 陆喻舟失笑,贴着她耳畔道:“相公忘了,只想着和你睡了。” 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讲出这么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宝珊推开他,披散着长发走进湢浴。 仆人已事先备好浴汤,褰了衣裙,宝珊沁入温热的水中,闭眼靠在桶沿,感觉哪里都不如留在爹娘身边舒坦,这里没有妯娌的攀比,没有婆婆的刻薄,是最适合放松身心的地方。 忽然不想明日就回去,又不想坏了规矩,更不想让夫君难做,宝珊没入水中。 陆喻舟走进湢浴,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裙和小衣,等来到浴桶旁,见水面漾起气泡,长眸含笑地探进手,精准地掐住了女人的鼻翼。 呼吸不畅,宝珊挣扎着向上,破水而出时,她张开檀口呼吸,整个人被水润泽得如同一只蛟女。 松开手,陆喻舟靠在桶前,指尖衔着女子的衣裳,“适才吓到为夫了。” 将湿发别至耳后,宝珊掐住他的手臂,略带娇嗔道:“你是故意的。” 看着出水芙蓉的小妻子,陆喻舟咽下嗓子,喉结上下滚动,“是故意的,你能怎样?出来打我?” 要被他的骚气话气哭,宝珊捂住脸让自己冷静,“你快出去。” “我抱你去床上,”陆喻舟勾起她的绣鞋,“要不你过不去。” 这人把蓄谋用在了她身上,宝珊冲他扬了一把水,转身趴在浴桶上,懒得再搭理他。 如玉的美背呈现眼前,陆喻舟心里鼓臊,放下衣裳和绣鞋,挽袖拿起水舀,往她背上浇。 宝珊闭上眼,享受着他的伺候,可没过多久,浴桶里就多了一个人...... 回门这日,嵈儿也跟了回来,当丫鬟们听见屋里传来的动静,互视几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姑爷也太敢了吧。 只有嵈儿颇为有见识,哼道:“姑爷和小姐每晚都恩恩爱爱,我都习惯了。” 刚好这时,慕夭走来想跟宝珊聊心事,无意中听见了嵈儿的话,以及屋里的动静,瞬间涨红了脸。 见到慕夭过来,嵈儿很是为难:“小姐?” 慕夭摆摆手,“我路过,路过。” 陆子均竟然这么孟浪!赵祎还说自己和陆子均很像,那在这方面...... 慕夭不敢想象,转身之际,耳尖都红了。 第73章 害羞 晨曦初露,秋高气爽,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安静用膳。 膳食间,慕夭时不时看向陆喻舟,眼睛里充满探究。 被盯久了,陆喻舟抬起眼帘,“有事?” 鼻端一哼,慕夭没提昨晚去宝珊院子里听见的动静,“没事。” 陆喻舟懒得搭理她,拿起公筷给阿笙夹菜。 阿笙吃了几口青菜,指着面前的红烧肉,“想吃。” 小家伙心里泛起嘀咕,怎么都不给他夹肉肉吃? 陆喻舟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的碟子里,温声道:“乖孩子就要多吃蔬菜。” 儿子太胖了,他和宝珊商量,以后每顿给儿子减少荤腥,增添蔬菜。 小脸一皱,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衣袖,“阿笙想吃肉。” “好,爹给你夹。”陆喻舟夹起一块肥瘦适中的肉块,去掉肥膘,将瘦肉放进他的碟子里。 阿笙哼哧哼哧吃起来,特别好被糊弄。 宝珊翘了一下唇角,忽觉得唇角火辣辣的疼。 昨晚浓情时,唇角被啄狠了,早上一看,留了血痂。因为这事儿,她已经半个时辰没理会男人了。幸好丫鬟们有眼力见,没有说穿,只当她是上火了。 可总有那么一两个没有眼力见的。 坐在身侧的邵婉拿手指戳了戳那里,“你嘴破了。” 声音虽说不大,但还是吸引了一桌人的视线。 阿笙吓得捂住嘴,不停晃着小短腿,娘亲受伤了...... 邵婉当了真,单腿跪在绣墩上,非要替宝珊检查嘴角的伤。 闭闭眼,宝珊握住邵婉的手,拢在掌心,“女儿没事,昨儿不小心咬破的。” 说出这句解释时,娇俏嫩白的脸蛋红的能滴血。 除了未成亲的少爷小姐们,其余人敛起关切,不满地瞥了一眼始作俑者。 陆喻舟淡然地为邵婉夹了一筷子蟹黄玉米,温和道:“娘尝尝这个。” 邵婉痴傻,但也知道陆喻舟是自己的女婿,点点头道:“谢谢女婿。” 其余人:...... 慕时清拍拍妻子的手背,“婉儿唤咱们女婿名字就好,子均。” 邵婉学舌道:“子均。” 陆喻舟淡雅一笑,微微颔首。 两人一来二去,转移了嫡女们落在宝珊脸上的视线,宝珊舒口气,抬起秀气的小脚踢了身侧男人一脚,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 陆喻舟侧眸,小声问道:“脚尖疼吗?” 宝珊横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娇怒。 暗自观察一会儿,慕夭撇撇嘴,感觉这两人成亲后,性子都有了变化,尤其是陆喻舟,像一只卖弄风骚的臭狐狸,那个禁.欲薄情的汴京公子是伪装出来的吧。 傍晚送一家三口离开,慕夭拿起太子腰牌和一个包袱,蹦蹦跳跳跨坐上马匹,准备去往城中靠近人工湖的饭庄。今儿是赵祎二十五岁的生辰,自己答应要陪他一起度过了。 离得很远,见女儿像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慕老宰相拄着拐走过去,“要去哪里啊?” 慕夭背上包袱,脚步匆匆,“有个场子,今晚不再府中用膳了。” “问你要去哪,”慕老宰相做了几十年的文臣之首,对女儿的小动作洞察入微。 慕夭摸摸鼻子,“去给太子殿下庆生。” 慕老宰相当然记得今日是太子的生辰,按照皇族的规矩,太子的生辰是要大办的。可赵祎不愿大办一个生辰宴,加上与官家如今的关系太过尴尬,也就顺势推掉了礼部的筹划。 天色渐暗,慕夭来到和赵祎约定的雅间,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花香。 雅间内的男子没有端坐东宫时的威严,显得散漫随意, 慕夭背手站在门口,目光飘忽不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越相处越紧张,不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还不敢离得太近。 早在半个时辰赵祎就到了,此时晃着手中酒盅,像个等待鱼儿上钩的垂钓者。 “坐。” 慕夭从来不是服输的性子,感觉自己弱了气场,挺起腰杆坐在男人对面,故作镇定道:“屋里怎么这么香?” 赵祎指了指镂空屏折,“我让人买了几盆建兰。” 慕府的人都知道,慕夭喜欢兰花,最爱建兰开出的花,含苞时清新淡雅,绽放时芬芳馥郁,很像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少女。 只是,赵祎怎会知道她喜欢建兰? 慕夭为自己添了果茶,意有所指道:“你向我的家人打听过我的喜好?” “无需打听。”赵祎浅抿一口酒水,定眸看着她,“我会用眼睛观察。” 人心难辨,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喜好,并不是听他嘴上说的,而是通过生活中的细节得知。慕夭嘴上从来都说不喜欢花花草草,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可以说,赵祎了解慕夭的一切喜好和禁忌,知她不喜欢被束缚,于是给了她抉择的机会。他想要看她一步步走入他的生活,而非被迫。 很多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想,若自己不是深宫太子,慕夭会向自己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相信,他们两情相悦。 说起来,今日是赵祎的生辰,结果反倒是自己收到了花,慕夭很是过意不去,没有故弄玄虚,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叠好的衣袍,“我...自己缝的,送给你。” 料想到她会送自己礼物,但没想到会是一件亲自缝制的袍子,赵祎心里似被灌入蜜汁,有暖意流淌至四肢百骸。 “我试试。”他站起身,扶着桌面走过去。 慕夭赶忙抖开衣袍,红着脸道:“不合适我再拿回去改,你要是觉得难看,可以不穿。” 不过这样,她多少有些不爽利。 汴京小辣椒就是这样,大事上面坦坦荡荡,一牵扯到小女儿家的心事就口是心非。 赵祎系好腰带,展开双臂,在慕夭面前转了一圈,“如何?” 慕夭搓搓下巴,没好意思说袖子一长一短、一宽一窄,“我拿回去改良一下,兴许还能穿。” 被她的话逗笑,赵祎脱了袍子,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这样的女红的确对不起名贵考究的面料,但赵祎还是很喜欢,毕竟是慕夭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好,你慢慢改良,我不着急穿。” 把袍子揉成团,慕夭红着脸坐下,“不喜欢可以说出来,那我就省功夫了,也不会再扎手指了。” 话音刚落,男人抓住她的手,检查了每个指腹,未见到茧子或伤口,但赵祎知道,以慕夭的裁剪缝纫能力,定是吃了不少苦。 动作先于思考,他张开唇含住了女子的左手食指。 指尖似被熨烫,慕夭缩了一下手指,却被男人紧紧攥住手腕,不容她退缩。 温热的触感带来一阵阵酥麻,慕夭咽下嗓子,怂了一瞬,可一想到昨晚所闻的场景,眼前就飘忽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咬住舌尖,逼自己正视心尖的悸颤。 是心动啊。 只有对一个人心动,才会不排斥这种亲昵举动,甚至有些欢喜。 见她一动不动,赵祎松开她,垂下手臂,“我......” “你别讲话,”慕夭打断他,掐着腰在屋里走来走去,消化着那份悸动,可在心底蔓延开的悸动势如破竹般侵吞了理智。 慕夭握紧拳头,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陡然转身走向桌面的男子,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人拉近自己。 察觉到女子的用意,赵祎长眸微凝,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慢慢收紧,没有阻止也没有加速这个磨人的过程。 慕夭一手搂着他的后颈,一手搭在他肩头,可还是够不到他的唇,一咬牙踮起脚,仰面靠了过去。 仅仅几息的时长,赵祎阖上了眼帘。 “咚咚咚!” 门扉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跑堂的声音随之传来:“两位客官,小人来给你们上菜了!” 旖旎被破坏,勇气衰而竭,慕夭一把推开男人,转身面朝窗子,像是在欣赏风景。 赵祎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影,表情莫名。 跑堂推开门,一边报菜名一边上菜,忙碌得很,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一对鸳鸯。 等拿了赏钱,跑堂拱手说了几句吉祥话,为两人合上了门扉。 气氛瞬间陷入尴尬,慕夭认了怂,不敢回头面对赵祎。 反观赵祎,比之平时的自在,拘谨了许多,“用膳吧。” 慕夭拧巴一下脸,走到水盆前净手,之后坐在桌前闷头干饭,完全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也没有注意自己吃了平时不会吃的椒麻鸡。 一口麻椒入嘴,慕夭瞠目咳嗽起来,呛得直流泪。为了不在赵祎面前出糗,她生生咽下了那口佐料。 “咳咳咳......” 小辣椒喝了几口水,却也缓释不了那股冲劲儿。 赵祎靠过来,抚上她的背,轻轻拍着,“呛到了?” 慕夭碰了碰红润的唇,逞强道:“好着呢。” 下巴忽然被人抬起,慕夭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眨了眨弯弯的眸子,不懂男人的用意。 看着女子被麻椒灼红的唇,赵祎眼眸渐深,蓦地吻了上去。 四瓣唇相贴,周遭仿若全部安静了。 一个微凉,一个热辣。 分开时,赵祎擦了一下慕夭嘴角的湿润,沙哑道:“帮你缓缓。” 回到国公府,宝珊帮阿笙洗了澡,将他抱到床上。 阿笙想念祖父了,捯饬两下小短腿,“去爷爷那儿。” 时辰已晚,为了不打扰公公休息,宝珊哄道:“爷爷睡了,阿笙明早再去请安。” 恰好这时,缃国公派人过来接阿笙,宝珊娇面一臊,拍拍儿子的小屁墩,“今晚跟娘睡?” 出人意料,阿笙撅着屁墩爬下床,牵着仆人的手就离开了。 宝珊忽然生出一股儿大不中留的感觉,失笑着摇摇头。 陆喻舟从湢浴出来时,就见妻子站在床边傻乐,疑惑问道:“怎么了,阿笙呢?” 宝珊抖开被褥,弯腰铺平,“去爹爹那边住了。” 儿子果然没让自己失望,陆喻舟上前搂住女人的腰,“帮相公绞发。” 拍开他的手,宝珊转身接过布巾,踮脚扣在他头上,随意揉了几下,故意弄乱他的墨发,“多大年岁的人了,还要我来绞发?” 感觉他就是来没事找事的,宝珊用手肘杵了杵,不想跟他胡闹。 将她扳转过身,埋在她清香顺滑的长发中,陆喻舟闭上眼,沉声道:“儿子又不在,害羞什么?” 宝珊掐住他小臂,“松开,我累了。” 陆喻舟轻笑,隔着几缕青丝问道:“是昨晚被我折腾的吗?” 某些人已经将厚颜无耻融入骨髓,宝珊从他怀里转过身,感受着他心口的起伏,刚想假意凶几句,却发现他的衣衫湿了半边。 心里愠着气,宝珊用布巾包拢他的墨发,一点点擦拭,“入秋了,不及时擦干头发会落下病根的,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本是一句无心的打趣,可陆喻舟突然收紧手臂,迫使她腰肢向前,身体后倾,“跟为夫说说,哪里不省心,等过几日清理门户时,一并解决掉。” 宝珊愣住,“你要......” 陆喻舟淡笑,笑意深不可测,会让人有种已走进他精心布罗的局中。 幸好,陆喻舟并没打算对妻子相瞒。 听完男人的话,宝珊一边为他绞发一边陷入沉思。原来,他让自己尽早接手账房,是为了查出赵氏的几笔假账。 “那你为何不直接让李妈妈拿给爹看?” 陆喻舟掐揉着她的腰,平静道:“能让你在府中立威,一箭双雕。” 宝珊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面颊,“你真阴险。” 意识到自己曾将手段用在过宝珊身上,陆喻舟又紧张起来,扣住她双肩,“我不会对你......” 素手轻搭他唇畔,宝珊翘唇道:“挺好的,又不是对我。” 男人舒口气,紧紧抱住她,“抱紧相公。” 布巾一甩,宝珊搂住男人的腰身,侧脸贴在他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渐渐觉得心安。 此心安处是吾乡1。 她想,自己也许真的找到了能够汲取温暖和并肩作战的良人。 第74章 温馨 晨明熹微,宝珊跟随李妈妈去往账房,按着陆喻舟的提示,翻到了赵氏那几笔见不得光的帐。 与李妈妈一一核对后,宝珊放下账本薄,让人将府中管事和辰荷叫来。 两人不明所以,管事还知道弯腰行礼,辰荷却一副装傻的模样,见到宝珊连膝都没有屈一下。而他们发现,宝珊的脚边趴着一条猎犬,想是她昨日回门从娘家带过来的。 宝珊双肘杵在书案上,翻了一页账簿,素手轻点上面的账务,看向管事,“这笔账是你签的字,说与我听听。” 管事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这是入秋了么,夫人想为各院媳妇选些布料,就让老奴代办了。” “支取了钱两,布料呢?” “还在定制中。” 宝珊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哪家布庄,回头我让人去催一催。” 察觉出大奶奶的攻势,管事心里泛起嘀咕,面上笑着报了门店。 宝珊点点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辞,随后又问了几笔账的去处,管事都一一给予了解答。 听起来,天衣无缝。 宝珊又翻开一个账薄,看向辰荷:“账薄上记录,每个大丫鬟的月银有所增长,每月一两银子,可我进府后,时常听见府中克扣月银的风声,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月银都是在每月月初下发的,这一点,大奶奶应该清楚。” 这是在暗嘲她以前做过婢女吗?宝珊笑意盈盈地看着辰荷,“我所清楚的是,母亲重用你,让你来管丫鬟们的月银,你却中饱私囊,雁过拔毛,对得起母亲的信任吗?!” 辰荷一愣,紧接着就见宝珊扬起一摞信函,信函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每张都是辰荷的亲笔信。 宝珊又拿出几个木匣,里面装满碎银,“这些信函和钱两是世子派人从你娘家搜集到的,你可有辩解?” 辰荷傻了眼,忙摆手道:“奴婢没有中饱私囊,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大名,你还想抵赖?”宝珊将木匣砸在辰荷脚边,厉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你依旧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念往日的情分。” 毫无心理准备的辰荷已经彻底慌了,任凭管事在一旁咳嗽也冷静不下来。 宝珊问道:“我想知道,这些事,母亲知道吗?” 辰荷磕磕巴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宝珊笑笑,“那就是知道了,你们是共犯,还是母亲诱导你的?” 管事动了薄怒,“大奶奶慎言,夫人是你的婆婆,凡事要讲证据,还要顾及婆媳关系!” “放肆!”未发一言的李妈妈瞪向管事,“你只是国公府的一个奴才,也敢对主子使脸色,是谁给你的胆子?!” 管事和李妈妈在府中的地位几乎平齐,又仗着自己是赵氏的心腹,横行霸道惯了,听见李妈妈呵斥自己,他直接怼了回去:“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世子爷的一条老狗罢了。” 李妈妈哪里是软捏的柿子,掐腰就要跟他掐架。 管事也不是好惹的,撸起袖子嚷道:“老泼妇,你来啊!” 宝珊扣住激动的李妈妈,从多宝阁上拿出几个泛旧的账薄,甩在管事脸上,“自己看。” 管事忍着被羞辱的愤怒,翻开账薄,瞠了一下牛眼。里面被折的页上画着长短不一的竖条,被竖条标记的账目,全是经过他手,帮赵氏做的假账。 宝珊冷眸,“这些旧账加上我刚刚问你的新账,皆有问题,世子和我也已搜罗到相关证据,不怕你不认!但我更想知道,谁给你的恶胆?” 这些不清不楚的账足够把他送进牢狱了,管事不傻,清楚陆喻舟的做事风格,不会顾念旧情,杀鸡必见“血”,也清楚宝珊的为人,从来不是心软的菟丝花,心机很深。 他们夫妻联手查新账、翻旧账,无非是为了立威,以及将赵夫人踢出国公府,若自己执迷不悟,帮赵夫人承担下所有,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拉着一旁傻愣的辰荷,噗通跪在地上,管事求饶道:“大奶奶恕罪,小人也是有苦难言啊!” 宝珊弯腰摸摸大圆的狗头,颇有几分陆喻舟审案时的影子,“那就说说有何难处。” 另一边,赵氏头戴抹额,斜靠在榻上用玉如意敲着腿,听心腹转述完宫里的回话,稍一摆手,“退下吧。” 等人离开,赵氏起身合上隔扇,看向榻前婢女打扮的赵薛岚,欣喜道:“你听见了,官家让你今夜入宫,我这就替你安排车夫。” 光线黯去,赵薛岚坐在榻上,扣了扣指骨,“我不放心。” 那日将官家和邵婉拆开时,她就料到会惹恼官家,只是没想到官家会那么绝情,让赵澈彻彻底底取代了她,使她陷入穷途。失去价值的人如同一把钝刀,既不能抵御又不能自卫,官家会留她? 极大的可能是,引她入瓮,再将她拿下。 赵氏有点气恼,自己托了那么多人脉冒险替她说情,她又犹豫了,“你又想见官家,又怕被抓,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把官家约出来。” 赵氏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官家岂是我能约动的。” 赵薛岚指指慕府的方向,“你派人去给官家送个口信,就说我有办法帮官家得到邵婉。” 这简直是一层一层的陷阱,赵氏哪敢依着她说的做,摆摆手,“能力有限,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快把解药给我。” 冷笑一声,赵薛岚拉开隔扇,转眸道:“你当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没约出官家之前,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砰!” 扇门被合上,发生巨响,那一缕缕宁和的日光被遮蔽在外,赵氏趔趄着坐下,又气又委屈。 半晌,她唤来心腹,让他去给自己的父亲屹安王送个口信,说是自己被赵薛岚威胁了,身中不知名的毒,需要娘家的帮助。 从正房出来,赵薛岚顶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走在环手游廊里,本打算离开,却在途经花园的月亮门时停下了脚步。 秋荷颤颤的池中亭里,一个白胖的小郎君正在用网兜捞池中的游鱼,而他身后站着的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 墨发半绾,以一枚青玉簪固定,发尾和衣摆经风吹拂,轻轻摇曳,将他衬得飘逸若鹤。那一身傲骨一如初见。 父子二人都是一身翡色长袍,伫立在荷花旁,明明飘飘若仙,却深深刺痛了观赏者的眼睛。 拳头握得咯咯响,赵薛岚瘸着腿离开。 光鲜亮丽时尚且博得不了男人的目光,更遑论如今。 只是,她配不上的,慕宝珊何德何能!! 掐算好时辰,陆喻舟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跟爹去找你娘。” 阿笙捞上一只锦鲤,用手摸了摸,又把锦鲤放回池塘,起身蹭蹭手掌,握住爹爹伸过来的手,颠颠走向月亮门,“爹爹。” “嗯?” “咱们要去哪里呀?” 小家伙天天想着出府游玩,陆喻舟捏捏他的肉手,“去校场。” 骑马、射箭、围棋,是世家子嗣需要掌握的技能,陆喻舟虽不要求儿子样样精通,但也希望儿子试着去接触。 走进账房,辰荷和管事正跪在一旁写下对赵氏中饱私囊的供词。 似乎早有预料,陆喻舟没有去留意他们,带着阿笙走到书案前,把今日出游的计划说了出来。 宝珊正在专心对账,抬眸道:“怎么总出去闲逛?” 她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李妈妈,并不想出去,再者,前日去了郊外,昨日回了娘家,在府中安安静静地呆上一日不也挺好。 陆喻舟把儿子抱坐在案面上,“咱们带阿笙去校场转转。” 阿笙顺势在案面上爬来爬去,父子二人没经商量,却配合的极为默契,目的就是干扰宝珊用功。 宝珊放下毛笔,稍微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屁墩,“小坏蛋,不准打扰娘。” “嘿——”阿笙憨笑一声,爬到账薄上,搂住宝珊的脖子,“娘抱抱。” 快三岁的娃了,还总让人抱...宝珊无奈地笑笑,瞥了陆喻舟一眼。 陆喻舟摊手,示意自己无辜。 抱起儿子,宝珊迈开莲步,“咱们说好了,娘今日陪你去玩,从明儿起不准打扰娘的功课。” 阿笙歪头靠在娘亲肩膀上,左耳进,右耳出。 跪着的两人一见宝珊要走,跪伏着上前,“大奶奶......” 宝珊漠道:“写好供词,拿给李妈妈过目。”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跟着陆喻舟和两名扈从,以及晃尾巴的大圆,颇为气势感。 旁人不得不感慨,少夫人的气场不小。 上了马车,陆喻舟坐在宝珊身侧,抬手为她按揉肩头,“辛苦了。” 宝珊闭眼享受着他的按摩,没有抱怨一句。 自己只负责府中的一点账务,就感觉眼睛干涩、肩膀酸疼,夫君每日处理那么多公牍,定然更累,还要抽出时间陪自己和儿子,真不知他是铁打的,还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校场上,一群小童子们穿着襦衫,头戴飘带头衣,像模像样地冲夫子行礼,然后分成两队开始比试投壶。 阿笙迈着小短腿走在爹娘中间,看着小哥哥们,心生向往,也想去读私塾了。 陆喻舟握着儿子的手,察觉出他脚步慢了,低头问道:“怎么了?” “那边。”阿笙抽出一只手,指向投壶的小郎君,“阿笙也会。” 看出儿子想跟小郎君们玩耍,夫妻俩带着他走过去。 私塾的先生认出陆喻舟,上前作揖:“陆相。” 陆喻舟颔首,扶起对方,温声道:“我们能在一旁观赏吗?” “自然。”夫子让人搬来三个杌子,请一家三口落座。 阿笙握紧小拳头,目不斜视地盯着比赛,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可也知道自己是外人,不能破坏人家的规则。 似乎看出阿笙的期翼,夫子笑着问道:“这位小公子可要一起比试?” 阿笙撑圆小嘴,看向娘亲,又看向爹爹,见他们都对自己点头,于是鼓足勇气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给夫子作了一个揖。 夫子带着他走向小郎君们,让他加入了一支队伍。 陆喻舟坐到阿笙的位置,握住宝珊的手,单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比试,面庞如玉般温润,没有沾染一丝世间的浮躁。 怕被路人瞧了笑话,宝珊想要抽回手,却被男人紧紧扣着。 不仅如此,陆喻舟还有意无意用尾指刮蹭妻子的手掌心。 童子们轮番投壶,每人投三次。等轮到阿笙时,两队的比分不分上下。 在江南老宅时,阿笙时常跟齐冰练习投壶,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学不到精髓。 小家伙努了努嘴,眉眼蕴着认真,用力掷出手中的箭支。 箭支“嗖”的飞出,偏离了壶口落在地上。 阿笙扁嘴,下意识看向爹娘。 宝珊冲他握握粉拳,给予鼓励。陆喻舟只是淡然一笑,似乎在告诉他,输赢不重要,要正视输赢成败,而不是回避和恐惧。 重新为自己打气,阿笙掷出剩余两支,依然落在了外面。 夫子带头为小家伙抚掌,其余小郎君们也为这个小弟弟抚起掌,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地萦绕在阿笙的耳畔。 他听见了一句:“你真棒。” 回去的路上,阿笙窝在宝珊怀里傻乐,还不好意思让爹娘瞧见。 走进寝房,宝珊将睡着的儿子放平在床上,扯扯他翘起的衣摆,温柔地凝睇着他的睡颜。 她的小阿笙比两岁的时候开朗许多,也勇敢了不少,这是她最欣慰的事情之一。 在宝珊看来,比起教会孩子如何乖巧懂事,不如多花时间帮助孩子养成向阳而生的性格来得重要。 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宝珊走到陆喻舟身后,慢慢环住他的腰身。 正在更衣的男人顿住,转眸问道:“有心事?” 俏脸埋进他的墨发,宝珊认真道:“谢谢你,孩儿他爹。” 儿子能一步步走向阳光,陆喻舟功不可没。 身体后仰,倚着身后的妻子,陆喻舟微微扬头,喟叹一声,双手覆盖住妻子的手背。 母子俩是他的挚爱,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谈什么谢呢。 第75章 别哭 阿笙醒来时,发现爹娘不在身边,小脸漾出疑惑,拱着小身板爬下床,不小心踢到了脚踏,脚尖一疼,“唔。” 他坐在地上掰起脚,呼呼吹了两下。 宝珊从湢浴出来时,见儿子抱着腿,快步走过去,将人提溜上床,“怎么了?娘看看。” 伸出一只元宝似的脚丫,阿笙瓮声瓮气道:“磕到了。” 小巧的脚趾尖上红彤彤的,宝珊握住儿子的脚,温柔道:“娘给吹吹。” “吹完啦。”阿笙笑嘻嘻道。 每次碰到磕到,娘亲都会给他吹吹,他早就学会啦。 看着坚强的儿子,宝珊欣然一笑,把他的小脚塞进被子里,“捂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时,陆喻舟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衫走过来,凹凸的腹肌吸引了阿笙的注意。 小家伙伸手碰了碰,又按按自己的肚子,发出了灵魂的疑问:“不一样?” 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大手绕到她的小腹上拍了下,一本正经回答儿子的问题:“你娘跟咱们也不一样。” 宝珊拍开男人的手,瞪了一眼,这人在儿子面前没正形。 手背一痛,陆喻舟随手还了一掌,打在了阿笙的视线盲区。 宝珊俏脸通红,狠狠踩了他一脚,扭着腰去取儿子换洗的衣裳。 阿笙盘腿坐在褥子上,仰头盯着爹爹的侧脸,还在纠结刚刚的问题。娘亲的肚子是平平的,自己的肚子是鼓鼓的,爹爹的肚子是硬硬的,为何不一样呢? 带着这个疑惑,在次日一早,阿笙去碰了霆儿的肚子...是扁扁的。 为何大家的肚子都不一样? 小家伙愈发疑惑,捧着碗干饭时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前半晌,缃国公带着几个小孙儿在院子里玩耍,阿笙盯着他的肚子,挠了挠侧额,“爷爷,我想摸摸你的肚子。” 缃国公掐了一下阿笙的脸蛋子,打趣道:“摸爷爷的可以,但不可以去摸小姑娘的肚子。” “为何?” 缃国公教导道:“男女授受不亲。” 脸蛋被掐变形,阿笙愣愣看着爷爷的肚子,心里更为疑惑。 回到房里,瞧见捧书卷坐在床沿的爹爹,阿笙小跑过去,问道:“爹爹,男女授受不亲?” 对于儿子忽然猛增的求知欲,陆喻舟并不诧异,放下书卷,温和道:“七岁之前,阿笙不必刻意去讲究这些,等到了七岁,就要注意这方面了。” 阿笙执着地问道:“可爹爹和娘亲为何可以手拉手?” 小家伙忽然害羞,好似也明白亲昵的意思,捂脸趴在陆喻舟的腿上。 被儿子冷不丁一说,陆喻舟有点反应不过来,失笑道:“爹爹和娘亲是夫妻,夫妻是可以同床共枕、牵手拥抱的。等阿笙长大,爹和娘就给你说门亲事,到时候,阿笙和妻子就可以像我和你娘一样了。” 阿笙踢了踢小腿,嗦手指道:“阿笙不想长大。” 常听说,小孩子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大后又想回到小时候。他家儿子竟然不想长大,陆喻舟抱起儿子,在半空中颠了颠,“吾儿不急着长大,爹娘还想多陪陪你。” 同样想回到小时候的人还有九皇子赵澈。 星光璀璨的夜幕下,赵澈还忙碌在皇城司衙门,听完下属的禀告,少年扔出一枚腰牌,“查清楚是何人替赵薛岚与官家牵线,务必将赵薛岚带到我面前。” 母妃的账,他要一点点跟她算清楚,然后把母妃所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还给她。 拳头握得咯咯响,少年的眼底流淌过毫不掩饰的狠戾。如今,皇城司已经尽数归于自己手中,赵薛岚如往日一颗沙粒落入尘埃,再掀不起风浪,即便官家同意她回宫,也不能同自己争夺皇城司的指挥权。想到此,少年勾起唇,想要尽早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从皇城司出来,赵澈遇见出宫游玩的秦凌旋。 小宗姬身后跟着东宫侍卫,排面盛大。见到赵澈,秦凌旋小跑过去,满脸带笑,“皇表兄。” 对于这个小表妹,赵澈并不厌烦,相反,还能在孩童的眼睛里看到单纯和静好。弯腰揉揉小姑娘的头,笑着问道:“大晚上的要去哪里?” “去缃国公府。”秦凌旋性子开朗,不喜被束缚,在宫里稍微呆久一点儿就浑身不舒坦,总想着出去玩。 提起缃国公府,赵澈面上露出复杂神色。 秦凌旋拽住他衣袖,“皇表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咱们去找霆哥儿和笙哥儿。” 别看小姑娘不谙世事,但能感受到赵澈身上的阴郁,才会故意邀请。 赵澈刮刮她的鼻头,“为兄都多大了,还能同你们几个小豆丁玩到一起去?” 秦凌笑嘻嘻地点点头,“皇表兄都老了,头发掉光,牙齿松动,走路颤悠,再也不能肆意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比任何一个小姑娘都淘气。 赵澈笑着摇摇头,忽然感慨起来,接手皇城司,就意味着自己在孤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年迈时,或许连一个朋友都不会有。 挺没劲的。 红衣少年对月喟叹,负手走向宫门。 国公府。 因为秦凌旋的到来,阿笙又玩疯了,跟着小姐姐、小哥哥满花园的跑,还意图爬树,泛着光泽的脸颊溢满欣喜,等回到卧房时直接呼呼大睡了。 宝珊替儿子擦了手脚,捏捏他的小圆脸,努下鼻子,“小淘气。” 一旁替妻子整理口供的男人笑笑,“淘气点挺好。” 宝珊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证据和口供,不免担忧:“赵夫人是皇族,咱们公然打她的脸面,会不会引起官家的不悦?” 陆喻舟揽住她腰肢,将人抱坐在腿上,下巴抵在她肩头,“会。” “那......”宝珊搂住他脖子,附耳道,“要不要再等等,等一个尚好的时机再一举歼灭?” 这个时机也许要等到太子完全掌权的时候。 隔着白色丝绸寝裤,陆喻舟来回摩挲,惹得怀中人儿身体轻颤。 “赵夫人用国公府的钱两去填补娘家的空缺,其中猫腻甚重,即便官家不悦,也定然想要知道其中缘由,堂堂亲王府,怎会让嫁出去的女儿捞钱。到时候,最要提心吊胆的不是咱们,而是屹安王府。” 宝珊扣住他作乱的大手,嗔道:“谈事情就谈事情,你总不正经作甚?” 男人轻笑,掐了一下她的月退,“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不是该你侬我侬么,娘子不必害羞。” 谈正事呢,谁要跟他侬侬眷眷的,看他俯身要吻自己,宝珊捂住他的嘴,“不许。” 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掌心,陆喻舟问到:“为何不许?” 说着话,大手锢住她的腰,不让人儿逃离。 感觉腰肢痒痒的,宝珊扭了两下,看向床铺,“儿子还在。” 陆喻舟扯开她的手,对着门口吩咐道:“来人,把小少爷抱到公爷那里。” 嵈儿低头进来,抱起睡熟的阿笙离开,全程目不斜视,但脸蛋是烫的,感觉姑爷白日和夜晚是两副面孔,真怕小姐吃不消。 没了旁人打扰,陆喻舟扯过宝珊脚踝,撇了绣鞋,让她跨过来坐,大手托着她的后背,“这回呢?” 俊朗的面庞温煦无害,性子却狡猾多变,这便是自己的夫君。 宝珊掐了一下他的腰,不解气还拧了一把,可男人腰身劲瘦,根本没有赘肉,拧过劲儿了,自己手指还痛。 那点不显露的娇气被陆喻舟精准地捕捉到,如日落时映亮山谷的霞光,美好醉人。 陆喻舟捏住她手腕,对着她的指尖吹了一下,“阿笙教我的,只要吹一吹就不疼了。” 被说的脸红,宝珊抽回手,“是我教阿笙的。” “嗯,亦母亦友。”陆喻舟挑开她颈间的盘扣,长眸含笑,“一会儿要是疼了,我也帮你吹吹。” “......” 宝珊掐住他两侧面颊,肃着小脸道:“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哪句?”陆喻舟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靠在椅背上,懒散地凝着她。 “年轻时要节制,别等到四十岁了天天喝补药。” 在慕夭和太子失踪的两年里,为了养活阿笙,宝珊的生计就是行医,那会儿附近的几家妇人前来替自家男人问药,就是针对这方面,宝珊还从妇人们的嘴里得知了很多羞人且损耗的事。 只是,她性子腼腆,没有直白地讲给陆喻舟听,但也多次提醒他要节制。他倒好,一点儿不听劝,成婚几日,夜夜笙歌,害的自己晨早出门不敢直视丫鬟婆子们的眼睛,生怕被她们揶揄。 陆喻舟侧肘抵在椅背上,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脸蛋,“别绷着脸,相公记下了。” “不知羞。”宝珊收腿,想要去安寝,可陆喻舟拽住她的裙裾,不让她离开。 佳人回眸娇怒,“你刚说记下了,又逗我。” 长指一扯,那拢着冷香的裙裳在灯火中显出缎面上的暗花,是宝珊最喜欢的玉兰花。陆喻舟将人儿扯回怀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新婚放纵些没什么,相公想你想的紧,你就成全相公的不情之请吧。” 宝珊替他整理好衣领,“不许。” 陆喻舟紧紧抱住她,侧头闻着她脖颈的幽香。 宝珊低头时,弯下的脖子如曲颈的天鹅,美到让陆喻舟窒息。而佳人清丽柔美,在他心里如同天鹅,需要被呵护和善待。 午夜梦回时,他都觉得以前那个欺负宝珊的自己很混蛋,不可饶恕。 怀着这种愧疚,无论宝珊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竭力去满足,可唯有芙蓉帐暖这件事上没有依着她。 妻子秀色可餐,刚成亲的他哪会委屈自己。 打横抱起佳人,认真道:“这事今晚不想依你,但地点可以你来选,卧房还是屏折后面?” 被他的厚脸皮磨平了棱角,宝珊垂下手臂,嘟囔道:“哪儿也不想,真怕你早衰。” “屋里腻了是不是?”陆喻舟掉转脚步走向书房,可还未踏进去就觉得这里不够新鲜,以前两人不是没尝试过。 眼尾微微一斜,陆喻舟忍住笑意问道:“去屋外?” 月色正浓,秋桂正香,屋外的秋千正合适。 被他的想法吓得不轻,宝珊搂着他的脖子直起腰,娇斥道:“你要是敢带我出去,被他人瞧了去,我就跟你和离。” 迈出去的步子陡然收回,陆喻舟眸光一凛,转瞬消弭,温柔道:“我会支开旁人,但你不喜欢就算了。” 抱着人儿回到卧房,陆喻舟抱拳咳了下,“还有点事情要忙,你先歇下,不必等我。” 丈夫忽然的疏离和冷淡让宝珊极为不适,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软了语气,“你生气了?” 陆喻舟拍拍她手背,“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棘手的事情需要我处理。” 知道他在找借口,宝珊心里一慌。自从成亲,陆喻舟对她从来都是温柔小意的,哪像此刻,明明和颜悦色,却给人一种若即若离之感。 当男人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宝珊一把抱住他的腰,哽咽道:“你这人怎么连玩笑都分不清?我是逗你的。” 陆喻舟转过身,弯腰凝睇她通红的双眼,一下子慌了,妻子何时变得这么敏感,还是说,是他太敏感了。 搂住娇小的人儿,陆喻舟的语气更为温柔,“别哭,我心疼。” 宝珊咬住他的衣衫,闷头不吭声。 陆喻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调里含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同我和离。” 从定亲到成亲那段时日,甜蜜又折磨人,他时常辗转反侧,怕夜长梦多,娶不成她。成亲那晚,本以为心里踏实了,可她的那份冷清让他惶恐。 若是可以,他想要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疼惜怜爱她,给足她安全感,让她离不开自己,却也知道,必须给她历练和成长的机会,不能自私地将她完全占有。 多重矛盾纠缠在心里,让他患得患失。 宝珊闷声道:“你又没有做混账的事,我亦没有要离开的心思,为何要和离?好了好了,以后我注意一些,不会轻易说出这两个字。” 轻易...有多轻易呢... 陆喻舟苦笑,扣住她的后脑勺,惩罚似的吻住她的唇,带着消融一切的热情,想要将她的心融化,让她彻底恋上自己。 被丈夫的情绪感染,宝珊踮起脚,回吻住对方。 女子的吻生涩而认真,却让陆喻舟溃不成军。 气氛愈发旖旎,两人相拥着向后退,倒在了芙蓉帐中。 第76章 妹妹 温存过后,陆喻舟推开支摘窗,任夜风徐徐吹入,吹散几分燥热。 披着衣衫来到书房,从博古架上拿出几封信函,连同辰荷和管事的口供一并拿回卧房,坐在床边,碰了碰蒙着喜衾的女人,“跟你说说明日对付赵夫人的事情。” 宝珊已经毫无气力,但还是掀开被头,眨着秋水眸子凝睇他,“嗯。” 为她捋了几绺黏在脸颊上的长发,陆喻舟打开信函,一一念来,并加以解释。 宝珊愣住,没想到屹安王府的财务亏空与辰王有关...所以,屹安王也有谋逆之心... 屹安王府与东宫的关系一直不好,所以屹安王才会转移目标,将希望寄托在九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上?可终究是押错宝,竹篮打水一场空? 巳时四刻,宝珊是被叩门声吵醒的。 “娘,阿笙来啦!” 小家伙在屋外不遗余力地叩着门扉,可门扉就是迟迟没有打开。 卧房内,宝珊从一个人的大床上坐起来,忙不失迭地穿好衣衫,趿上绣鞋去开门,生怕被人瞧出她睡到了日上三竿。 “咯吱。” 门扉被拉开,宝珊弯腰捞起蹲在门槛外的小家伙,反脚带上门。 丫鬟们互视几眼,捂嘴偷笑,大奶奶这是掩耳盗铃啊。 不知门外的人们正在偷笑自己,宝珊抱着阿笙走到桌前,把他放在绣墩上,“吃早膳了吗?” 阿笙点点头,笑嘻嘻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菜团子,捧到娘亲面前,献宝道:“这个可好吃啦,留给娘的。” 看着被小胖手捏变形的菜团子,宝珊很是感动,昨晚被折腾了不知多少次,还忍着疲惫消化了几件大事,这会儿又饿又渴,儿子手中的菜团子成了天底下最可口的美食。 为自己沏了一壶红枣茶,宝珊接过菜团子小口吃起来。 日光投进室内,让一切看起来都那般恬静祥和,母子二人对视而笑,漆黑的眼底都有彼此的虚影。 阿笙双手托腮盯着娘亲,忽然道:“阿笙想要小妹妹。” 宝珊差点被茶水呛到,不停地咳嗽,泪眼汪汪地凝着儿子的双眸,“跟娘说实话,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阿笙对手指,“唔......” 爷爷也没有刻意教他,只是偶尔念叨一句,说看见隔壁邻居带着一儿一女出行,心生羡慕,想要有个小孙女。 但缃国公也强调过,这事儿强求不了,未必非要宝珊产女,三房媳妇谁生了女娃都是值得庆祝的事儿。 掐了一下儿子的鼻尖,宝珊抿口茶,算是吃过早膳了。 来到账房时已临近晌午,与李妈妈商议后,宝珊带人去往二进院正房。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赵氏瞧见长媳带着一大拨人过来时,就知事有蹊跷。 等宝珊将她中饱私囊的证据摆在明面上时,赵氏直接怒了,“荒谬,屹安王府财力雄厚,需要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补贴?” “是吗?”宝珊拿出几张借据,“若屹安王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财大气粗,屹安王世子为何频频向友人借钱周旋?” 没想到宝珊连自己大哥的事情都调查清楚了,看来是有备而来,赵氏冷哼:“家兄若是缺银子,大可以去钱庄借贷,何必拉下脸去找朋友,你简直血口喷人!” “世子借贷的数额太大,找钱庄是会惊动朝廷的。”宝珊微微一笑,抬起右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叠密函,“这是子均派人截胡屹安王的密函,密函里清清楚楚写着贵府所欠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在赵氏看来,宝珊的语气和笑意与陆喻舟越来越像,真不愧是夫妻,一样的面目可憎。 宝珊将信函递过去,用指尖点了点信封中的字迹,“只怕母亲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补贴过去的钱两被屹安王用在了哪里,请过目。” 女子声音轻柔,却字字敲打在心门上,赵氏将信将疑地拆开信函,眼仁微动几下,瞠起眼帘。 父亲竟然参与了辰王谋逆一案。 赵氏傻了眼,难怪王府财力突然入不敷出,父亲一夜苍老,原来是将全部身家压在了辰王身上!而随着辰王被软禁,那些添补黎郡兵力的钱财也跟着石沉大海。 所以无论自己怎么询问,父亲也不敢讲实情,只告诉她要不停地从夫家捞钱来弥补亏空...原来,自己被父亲算计进去了... 果然,皇族中人最是薄凉,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害身边的人也陷入不义。 忽然觉得自己太天真,赵氏觳觫一下,身体阵阵发寒,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但辰王的案子已移交大理寺,陆喻舟绝不可能最近才截到这些秘密的,可他为何不在搜集到证据时就来对付自己?拖到现在也不怕夜长梦多? 赵氏细细思量,忽然冷笑,看来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过眼里,还想让宝珊借此立威吧! 难怪说陆喻舟是鬼才,这是一箭双雕了。 冷静下来,赵氏扶了一下高挑的双刀髻,斜眸问道:“此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情有可原。再者,即便是来质问,也轮不到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宝珊盈盈一笑,“不由儿媳出面,难道要父亲或子均亲自出面吗?那样的话,母亲会更难堪吧。再说,即便您被蒙在鼓里,就可以私吞婢女的月银和做假账吗?” 说着话,她不紧不慢收起证据,起身道:“不瞒母亲,子均已将证据送至大理寺。早有人盯上了屹安王府,只是一时顾及皇室的颜面,大理寺没有下发抓捕的命令。不过屹安王的罪名一旦成立,你们一脉难逃被抄家。据我所知,屹安王已于昨夜被打入天牢。” 赵氏彻底懵了,难怪她昨日派人去娘家求助,没有得到回应,原来娘家人早就自顾不暇。 心一下子落空,生疼生疼的,赵氏看向走到门口的宝珊,“你们想要拿我怎样?” 宝珊转眸,冷淡道:“我要你清楚说出,当年有没有蓄意伤害过子均的生母。” “我没有!” 对上女人逐渐愤怒的眸子,宝珊语气淡淡,“没有最好。” 二进院书房。 听完陆喻舟的话,缃国公闭眼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陆喻舟掀开盖碗,加入一颗冰糖,用汤勺搅了搅,“不插手,由爹爹做主,我只听结果。不过,纵使您现在与她和离,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她不仁在先。” 说罢,浅抿一口茶汤,“这是母亲生前最爱喝的茶饮。” 缃国公单手搭在眼眶上陷入沉默,半晌沙哑道:“你母亲的死,与赵氏无关。” 即便与赵氏成亲了,他也没放弃调查发妻离世的原因,所有迹象都现实,发妻是病殁,而非他杀。 可生母的死是儿子的心结,也是他们父子多年的渊源。 陆喻舟掀了掀薄唇,“即便母亲的死与她无关,但当年推儿子掉入枯井的黑手就是她,可爹爹并不信儿子所言。” “我信证据。”缃国公无奈叹气,“若当年能查出她派人推你入井,我断然会与她和离,可证据不足,你让为父如何休弃一个没有犯错的皇族女子?” “真的?” “嗯。” 陆喻舟继续搅拌茶汤,一饮而尽,起身拍拍父亲的肩膀,转身离开,似乎这句话,成了解开他多年心锁的钥匙。至少那时,父亲没有偏心于赵氏。 三日后,大理寺包围了屹安王府,并将屹安王的全部子嗣带去衙门逐一审问,包括赵氏。 消息不胫而走,震惊整个国公府。 二公子和三公子跑去缃国公的书房商量对策,却没想到父亲全程沉默,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两个儿子看懂了父亲的意思,便没再多嘴过问。他们没有想到,赵氏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结案那日,官家大怒,削了屹安王的爵位,将他和他的妻妾子嗣贬为庶民,发配边境。 押解那日,赵氏收到了缃国公的休妻书。 缘分到此,各自安好。 是休妻书上的最后一句话,赵氏捏着休妻书,哂笑几声,自此浑噩潦倒,哪里还能安好。 去往边境的途中,赵氏因身心俱疲,体力不支,刚巧不巧地倒在一口枯井前,整个人坠入井中。 当官兵营救她时,她仰头望着井口大的天空,忽然能感同身受陆喻舟当年的心情。 那一年,他有多绝望,此刻的她就有多绝望。 抱歉,当年那个少年。赵氏阖上眼帘,后悔不已,当年若是把陆喻舟当作亲儿子对待,以陆喻舟的才智和能力,即使屹安王府被抄,也一定能救赎出她。 可一切都晚了,从少年到成年,陆喻舟一直都恨她入骨。 而与赵氏同样悲痛的还有赵薛岚。没有赵氏牵线,叫她如何接近官家? 倚在月色阑珊的街道旁,赵薛岚抹掉眼角的泪,紧紧盯着缃国公的方向。落魄至此,还不是拜陆喻舟所赐,若不是他,自己怎会成了无血无泪的屠刀,赵氏怎会被抓。 枉费她十年的光阴去深爱一个男子,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握紧手中的腰牌,赵薛岚哼笑一声,笑靥癫狂,由爱生恨大抵如此。 秋色宜人,叠翠流金,宝珊咬断丝线,抖开缝制的衣袍上下打量,又添了几针。 这是她为陆喻舟做的第一件衣衫。 入夜,陆喻舟还在书房忙碌,忽然闻到一股桂花香,抬眸看去,见妻儿各拎着一个竹篮。 女子温婉娴静,孩童娇憨可爱,令男人心头一暖。 阿笙踮脚将装满桂花的竹篮放在桌上,绕到椅子旁,迈开短腿就往陆喻舟身上爬,“爹爹闻闻,可香啦。” 陆喻舟抱住儿子,俯身闻了闻桂花瓣,色泽浓烈,郁馥入鼻。陆喻舟淡笑道:“是丹桂。” 宝珊倚在桌沿,点点头,“我想用来酿酒泡茶,还能给府中人做些桂花饼。” 陆喻舟握住她的手,“只给父亲和阿笙做就行,别人吃不吃无所谓。” 宝珊挑眉,“不给你吃也无所谓?” 又不是认识一两日,宝珊哪能不知他的脾气秉性,若真只给公公和阿笙做,他定然会从别的地方讨要回来,比如...... 俏脸发烫,宝珊抽回手,从竹篮里捻起一朵完整的桂花,别在男人的发髻上,歪头笑道:“给你簪花了。” 青丝垂腰,巧笑嫣然,陆喻舟凝着她,笑道:“多谢娘子。” 油嘴滑舌。 宝珊掐了一下他的高挺的鼻子,抱起阿笙,“别打扰爹爹,跟娘回屋睡觉。” 阿笙蹬蹬腿,用脚腕勾住陆喻舟的臂弯,“天色暗了,看书伤眼睛。” 这话是陆喻舟常用来劝宝珊的,倒叫小家伙学了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含笑意。 合上书卷,陆喻舟起身捞过儿子,举到脖子上,“爹以身作则,不点灯熬油了。” 阿笙跨坐在父亲后颈上,颠了颠胖胖的身板子,“爹爹,我想吃糖葫芦。” 没等陆喻舟接话,一旁的宝珊嗔了小家伙一眼,“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入夜不许吃甜的。” 阿笙嘟嘴,揪了揪父亲的耳朵,掩口道:“爹爹给阿笙买。” 还会搞小动作了,陆喻舟失笑,拍了一下儿子的小腿,“听娘亲的,入夜不吃糖。” 小肉脸一跨,阿笙拍拍男人脸颊,“坏爹爹,坏爹爹。” 陆喻舟把他拉下来,横抱在臂弯,“怎么就骂爹爹坏,为何不骂娘亲?” 阿笙笑着吃手指,扭道:“娘亲是母老虎。” 宝珊:...... 陆喻舟忍笑,加快脚步,“嗯,言之有理,母老虎不能惹。” 父子俩合起伙气人,宝珊追过去,去拉住男人腰带,男人却抱着儿子大步走出屋外。 宝珊提裙跨出门槛,在月下追逐起来。等追上父子俩,她刚要拽住男人后襟,却被男人反手搂在怀里。 心头一跳,宝珊担心他抱不住儿子,小家伙却自己跳在地上,傻乐着跑远,笑声纯粹烂漫,给气氛沉重的缃国公府添了一丝暖意。 第77章 别怕 长夜冥冥,烛台发出噼里啪啦的烛爆声,宝珊挑好灯芯,带着洗漱好的小家伙走到床前。 阿笙光着膀子爬上床,窝进陆喻舟怀里,小声道:“爹,明日给阿笙买糖葫芦。” 陆喻舟放下书卷,撩下帷幔,抓起他的小手,“用你的小猪蹄交换糖葫芦。” 小胖猪捂住男人的嘴,“嘘”了一声,“别让娘听见。” 刚躺进喜衾里的宝珊哼一身,翻身背对父子俩,“娘什么也听不见,你就塞耳盗钟吧。” 塞耳盗钟? 小胖猪不懂这个成语的意思,抠了抠自己的脚丫,拱进被子里,学着外公哄外婆时的语气,一下下拍着娘亲的后背:“乖婉儿,睡啦。” 宝珊:...... 陆喻舟拉过儿子,把他塞进自己怀里,“爹哄你睡,咱们不打扰母老虎冬眠。” 倏地,小腿一疼,“冬眠的母老虎”反脚蹬了他一下。陆喻舟没在意,拍着儿子的后背,轻声道:“吾儿快长大,长大了可以去读私塾、考功名、娶媳妇。等爹致仕,就帮你带孩子。” 絮絮叨叨的话,让宝珊觉得好笑,又蹬了他一脚,“胡说八道什么呢?” 寻个舒服的睡姿阖上眼帘,陆喻舟抬手绕过小胖猪,握住宝珊的一只手,淡笑道:“在想咱们变老以后的日子,到那时,吾儿已经成家立业,咱们就每日烹茶煮酒,闲话家常,等再老一点,咱们就去游历,将暮景桑榆变成新的始点。” 宝珊转过身,搂住父子俩,“嗯,到那时你不许嫌我人老珠黄。” “怎么会,”陆喻舟摸摸她的眼尾,温柔道,“我一定比你先老去。” 这话听着不对味,宝珊皱皱鼻子,“不许这么说。” 阴晴圆缺、生老病死,是沧海和人们要经历的常态,陆喻舟将之看得很淡,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了有悖于命运的想法,那便是一定要比宝珊活得久一些,陪她到最后。 怎么就多愁善感了? 陆喻舟揽住妻子的腰肢,“咱们都不胡思乱想,快睡吧。” “嗯。”宝珊阖上眼帘,陷入枕头里。 倏然,两人颊边一湿,紧接着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躺在中间的小阿笙送给爹娘一人一个吻。 夫妻俩同时捧起儿子的胖脸蛋,左右夹击,吧唧两口,惹得小家伙害羞不已。 夜未央,温情甚浓。 因赵氏的事,缃国公最近有些焦急,憔悴了不少,太子给了他一段时日的假,用以调节情绪。 闲来无事,缃国公带着几个小孙儿绕着池塘跑步,“咱们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几个小孙儿跟着学舌,脆脆的童音漾在秋日的清晨。 跑完步,缃国公开始教孙儿们习武。 小郎君们扎着马步,个个认真。 缃国公捋着胡子,感觉跟孩子们呆在一起是最轻松的,这里没有勾心斗角、闲言碎语,彻彻底底放松身心,远离纷扰。 阿笙是几人里最认真的,一张小胖脸上全是汗。 缃国公弯腰替他擦拭额头,笑问:“笙哥儿为何这么吃苦?” 阿笙鼓着腮,恨不得连发稍都在用劲儿,“保护娘亲。” 小家伙的脸上溢出的认真让五旬的老者动容,缃国公盘腿坐在他面前,板正起他的姿势,“肚子憋回去,脸别绷着,脚跟抓稳。” 纵使累得双腿打颤,阿笙也没服输,那股倔劲儿像极了陆家人。 缃国公忍不住抱抱他,“我的乖孙,爷爷亲一口。” 阿笙还在认真扎马步,脸蛋却红了,没一会儿就笑弯了眼眸。 之后,缃国公给每个孙儿的腰间系了一个荷包,叮嘱道:“这里面是海滩上的细沙,当你们遇到危险时,就扯开荷包,往坏人的眼睛上扬。但是记住,绝不可以伤害身边的人。” 孙儿们点点头,蹦蹦跳跳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有阿笙充满疑惑,仰头问道:“我们很容易遇见坏人吗?” 陆家的子嗣自小就要学习防身术,以便遭遇绑架时有计可施。缃国公耐心给小孙儿讲起道理,听得小家伙一愣一愣的。 回去梅织苑的路上,阿笙拨弄着腰间的荷包没有看路,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丫鬟腿上。 小家伙捂额扬头,看着一个面凶的丫鬟,“咦”了一声,刚要让开路,身侧的嵈儿呵斥对方道:“撞了笙少爷,不知道歉?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侍女?” 嵈儿是宝珊的陪嫁丫鬟,加上宝珊已在府中立威,嵈儿的底气自然是足的,此刻遇见不懂规矩的侍女,不免训斥两句,“哪有让少爷让路的道理?” 假扮成侍女混进来的赵薛岚看都没看她,直直盯着阿笙的小圆脸,眼底带着审视和恨意。 从未见过这么凶的侍女,阿笙躲到嵈儿身后,催促道:“快走,快走。” 嵈儿冲那人哼一身,拉着阿笙的手离开。 等两人拐进梅织苑,赵薛岚缓缓转过身,眼底晦暗不明,带着三公子的信物离开。 傍晚时分,三房那边传出消息,说府中进贼了,丢了不少物件。 宝珊让他们清点出丢失的物件汇成明细,可三房媳妇不善掌家,根本记不清丢了哪些东西。 什么盗贼敢来缃国公府行窃?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三房媳妇自然也不信,认为是三公子在外偷吃,拿府中物件去打发情人了。 为此,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 宝珊本就厌恶三公子,对于他的事也就没多上心。 夜里,陆喻舟从外面应酬回来,脚步有些趔趄。今日一位友人成亲,他作为傧相替友人挡了不少酒,眼角眉梢透着醉态。 李妈妈扶住他,小声问道:“世子这是喝了多少酒?” 陆喻舟笑笑,“不碍事。” 男人酒气浓重,倒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先去书房沐浴更衣,而是直接跨进了正房。 李妈妈不忘提醒道:“大奶奶不喜欢世子饮酒,世子还是在外醒醒酒吧。” 陆喻舟将她撵出去,合上房门,径自走进卧房,“娘子,扶为夫一把。” 宝珊倚在美人榻上,没有穿绣鞋,手里拿着一件袍子,见他进来,没甚情绪地指向桌面,“我提前让嵈儿熬了醒酒汤,你趁热喝。” 今晚阿笙陪缃国公住在二进院,陆喻舟得知后,早就想回府揽香玉了,奈何友人那边劝酒的宾朋太多,他也是心情愉悦,多替人家挡了几杯,哪知自己娘子会摆脸色,知道的话,绝不会多喝的。 “为夫没醉。”陆喻舟走过去,握住女人的脚踝,问道:“你身上的袍子怎么这么长?” 宝珊把新做的袍子扔在他脸上,“男人的袍子,能短吗?” 一听这话,陆喻舟嗤笑道:“哪个狗东西敢打我娘子的主意?说出来,让为夫去收拾他。” 还说没醉,都醉得分辨不清事实了。枉费自己花了几个晚上赶制的秋衫,当真是浪费自己的心意。宝珊蹬开他的手,作势要起身,“去睡书房。” 陆喻舟拽住她一只脚腕,一把扯到自己身前,倾覆而下,捧起她的脸蛋,重重吻住,将酒气渡了过去。 “唔......”宝珊被桎梏住,使劲儿捶了一下他的肩头,却无济于事。 一场荒唐事从美人榻开始,跌跌撞撞到桌前,又踉跄到屏风后头。 起初,宝珊还娇怒几声,临到最后,就只剩下娇了。 气不过他的强势,宝珊咬住他的肩头,将不适感数倍奉还。 餍足后,陆喻舟沉沉睡去,宝珊拢好黏在脖子上的头发想要去湢浴洗漱,可身子太过疲惫,不得已只能将就一晚。 沉睡的男人润泽如玉,宝珊捂着胸前轻声咬了一下他的耳尖,又咬了一口他的唇峰,这才解气。 醒酒汤已凉,可女子眸光愈发温煦。 扯过男人一条手臂,宝珊枕在上面,细数他睫毛的根数,数了几次都没有数清。困意上头,宝珊拨弄几下他浓密的睫毛,翘起红唇:“陆喻舟,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这句话,不知睡梦中的男人是否听到了...... 更阑人静,二进院的卧房内,缃国公仰面呼呼大睡,床里侧的阿笙被他的呼噜声扰醒,揉了揉眼皮,“爷爷,嘘嘘。” 鼾声如雷的老人根本没听见孙儿的需求。 瘪得难受,小家伙爬下床,趿拉着靸鞵颠颠走向湢浴,等他出来时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心虚。 走到门扉前,他冲着门扉唤道:“阿笙需要帮助。” “咯吱。” 门被人推开,一名护院低头走进来,“笙少爷有何吩咐?” 阿笙抚着鼓鼓的肚子,害羞地蜷起脚趾。 护院瞬间明白过来,柔声道:“少爷先去湢浴稍等片刻,卑职去梅织苑取条睡裤来。” 阿笙点点头,趴在门框上看着护院离开。 庭院里遍布护院,阿笙怕他们知道自己的囧事,缩回了头。 护院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条睡裤,“卑职帮少爷换上。” 阿笙牵着他的手走到屏风后头,忽然觉得不对,感觉护院走路一瘸一拐的,“你怎么啦?” 护院没说话,还真替小家伙换了睡裤,又带着他去往面盆前,往里面倒了一种粉末,“净手。” 阿笙蹲在地上搓手,乖的不行,“唔,谢谢你。” 护院替他擦了手,淡声道:“回去睡吧。” 阿笙站起来,扭着屁墩走向卧房,可刚迈出几步,就头脑发晕,噗通倒在地上。 屋里鼾声长绵。扮作护院的赵薛岚走过去拎起阿笙,将他藏在宽大的衣衫里,走出房门。 与另一名护院打上照面时,赵薛岚学着男子的声音低声道:“去趟茅厕,你看着点。” 黑灯瞎火的,另一名护院没多想,侧身让开了路。可擦肩时,却发现异常,“你腿和肚子怎么回事?” 赵薛岚背对着护院,身影陷入黑夜中。 护院走过去,单手搭在她肩头,“你是新来...呃...” 话音未落,他的腹部就中了一把匕首。 “刺...客...有刺客!!!” 赵薛岚兜着阿笙跑进拐角,几个跃起跳上院墙,却被屋顶的暗卫拦下。 不得已,她带着阿笙返回院中,被护院和暗卫团团围住。 随着缃国公的一声爆喝,街坊邻里全都燃起了灯笼。 缃国公赤脚散发,手提钢刀,指着被包围的赵薛岚,“大胆贼人,你敢动我孙儿一下,老夫必让你血溅当场!!” 陆喻舟被惊醒,酒醒一半,带着宝珊赶到二进院。 当看见被刺客挟持的小童时,宝珊觳觫不止,颤着眼睫走上前,“把孩子还我,还我!!!” “哇!” 阿笙清醒过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哭。 赵薛岚单手掐着阿笙的颈子,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抵在阿笙的喉咙上,“别动,再过来,我现在就杀了他!” 灯火将夜色点亮,亮如白昼,人们瞧清了刺客的面目。 确认刺客就是赵薛岚,宝珊心提到嗓子眼,拦住拔刀的护院和暗卫,不停摇头:“不要动,不要......” 双肩忽然被一双大手扣住,单薄的身子陷入一方怀抱中。 宝珊颤抖不止,扯住陆喻舟的衣袖,“阿笙,阿笙......” 陆喻舟冲她点点头,尽量稳住己方情绪,随即看向赵薛岚,眸光凛冽,“说吧,想要什么?” 听他冷静的语气,赵薛岚甚至有种错觉:阿笙并非他的亲生子。 若非如此,他是如何克服心里的慌张,若无其事地与她谈判。 府中人与邻里尽数赶来,还有人跑去衙门报案,可赵薛岚手中有人质,没人敢轻举妄动。 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帝姬,还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赵薛岚没有太多恐惧,勾唇看着陆喻舟,“我想要什么,陆相不是该十分清楚么。” 陆喻舟将宝珊拉到身后,拨开护院和暗卫,站在人墙最前面,任夜风撩起衣摆和发梢,“讲条件。” 看见爹爹,被勒住脖子的小胖墩又“哇”的一声哭了,哭声既委屈又无助,既懵懂又恐惧。 听见儿子的哭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颤了手指,陆喻舟冲哭泣的儿子微微一笑,“别怕,爹不会让你有事的。” 阿笙一边掉着泪豆子,一边伸手去够爹爹,被赵薛岚狠狠扼住脖子。 呼吸不顺,小家伙蹬了蹬腿,憋紫了小脸。 “赵薛岚,他还是个孩子!”陆喻舟上前半步,尽量沉住气息,“你现在是朝廷的钦犯,早晚必被捕,但只要你放了孩子,我可以护你周全,让你隐姓埋名,富足地度过余生。” 赵薛岚哼笑,“陆相之口才,娓娓动听,若我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或许就信了。陆喻舟,我二十有四了,韶华贡献给了官家和你,可你们是如何对我的?什么都能满足我,是吗?我要你也废掉一条腿!” 你不是骄傲么,你不是一身风骨么,我就是要践踏你的傲骨,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人墙外的缃国公暴跳如雷,却也知道不能激怒对方,忍着气拉住同样激动的宝珊,摇了摇头。 众人将视线聚在陆喻舟身上,不确定他会怎么做。传奇如陆喻舟,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左右的。 人们愤怒不已,缃国公和宝珊痛心疾首。 可出乎意料,陆喻舟同意了,“还有哪些条件,一次性说全。” 没想到他会同意,赵薛岚癫笑起来,笑声似来自炼狱。 “哈哈哈哈哈!” 赵薛岚耸着肩膀向后退,将匕首刺入了小家伙白嫩的肌肤。 阿笙哭得不能自己,像一只被勒住要害的小兽,张嘴咬住赵薛岚的手臂。 他应该时刻戴着爷爷给的香囊,然后扬她一脸沙子,以便脱身。 手臂传来痛意,赵薛岚浑不在意小家伙的攻击,一直凝着腰杆挺直的陆喻舟。 男子面如冠玉,荣辱不惊,依旧是她印象中的少年,可她变了,变得浑浑噩噩,狠辣凶残,犹如鬼魅。 “陆喻舟,我要你再自捅一刀,捅向自己的心脏。” 话落,众人惊慌,纷纷劝起陆喻舟。 “陆相冷静!” “子均不可!” “世子不要被她诓骗!” 宝珊和缃国公想要上前,被赵薛岚呵斥住:“你们敢过来,我就要了这个小玩意的命!” 说着,她将刀刃推进了几分。 众所周知,没有赵薛岚不敢动的人。陆喻舟缓缓转过身,拔出两名暗卫的佩刀,警告道:“赵薛岚,我信你最后一次,你若食言,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在人们或诧异,或震惊,或悲痛的目光下,陆喻舟手起刀落,反转刀刃,刺入自己的小腿和心口。 一时间,周遭陷入死寂。 人墙外传来宝珊痛苦的呼声:“不!!!” 鲜血染红白衣,赵薛岚愣愣看着眼前的男子,觉得他太过陌生。陆喻舟从来都是特立独行、薄情寡义的人,怎会为了一个私生子重伤自己...... 当那抹白衣倒下时,赵薛岚慌了,没有体会到报复的快感,有的只是无尽的孤独和压抑。 “陆...喻舟...” 相识十几载,那个冰冷的男人已然蜕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父亲。 “砰!” 一只脱手镖精准地射在赵薛岚握匕首的手背上,迫使她松开了手。 陆喻舟垂下手臂,虚弱而严肃道:“拿下。” 之后,他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他的阿笙没事就好...... 第78章 害喜 为儿子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宝珊搂住他发抖的小身板,轻声安抚道:“想哭就哭吧,娘陪着你。” 小家伙揉了揉发肿的眼睛,委屈巴巴道:“打坏人,打坏人...呜呜呜爹爹...” 此时,陆喻舟被人抬进卧房,由太医院院首和两名太医进行着伤口的消炎缝合。为了不打扰太医诊治,宝珊将其余人全都带了出来。 缃国公让人取来封存十三年的烟杆,蹲在门口抽起来,满目忧愁,又心有愧疚。 宝珊抱着阿笙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拒绝外人的打扰,想要一心安抚孩子,可目光一直落在紧闭的窗棂上。 慕、邵两家人赶来时,太医已经为陆喻舟包扎完伤口,正在叮嘱宝珊如何用药。 陆喻舟失血过多,处于昏迷中,院首也预测不出他何时能够醒来,只说他暂无性命之忧,但伤口一旦溃烂,病情就会加重。 送走太医,宝珊沉住气,让人扶缃国公回房休息,又嘱托舅舅邵成熹盯紧赵薛岚的案子,之后合上房门,阻挡了世间一切喧嚣。 来到拔步床前,宝珊握住男人的手,忍着泪意道:“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喻舟曾说,他什么也不怕,唯独怕她提出和离。宝珊坐在绣墩上,吻了一下他的指尖,红着眼眶道:“你对我和阿笙这么好,我又不是没有心,怎会同你和离啊。子均,答应我,一定要醒过来,阿笙还等着你陪他长大,我还等着你陪我变老。” 床上的男人毫无反应,面无血色,平日里温热的手掌变得冰凉异常。 “咯吱。” 阿笙推开门跑进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没有喊疼,爬起来跑到床边,抹了一下眼角,自顾自道:“要坚强。” 见状,宝珊闭闭眼,逼退了涌来的泪水。连儿子都知道这种时候要坚强,更何况是她。 碰了碰爹爹的面颊,阿笙缩回手,生怕把爹爹碰坏了。他挺着肚子走远,爬上软塌,闷声坐着,想要一直陪着爹爹。 宝珊冲他招手,“阿笙过来。” 阿笙又爬下榻,趴在娘亲腿上,盯着闭眼的爹爹,“娘,爹爹明早能醒吗?” 宝珊拍着儿子的后背,微微翘楚,“爹爹说他累了,想要多睡会儿,咱们有些耐心,慢慢等他醒来好吗?” “嗯!”阿笙握住腰间的香囊,绷紧小拳头。 冷宫。 锁链的擦地声频频响起,赵薛岚被侍卫推进冷宫的一间屋子。 “老实呆着!” 任谁都瞧得出,这位昔日横行霸道的帝姬再无出头之日。 赵薛岚怒目道:“让我见官家,我要见官家!” “省省吧!”侍卫就差泼她一脸冷水让她清醒了,官家会见一个疯婆娘?怕是除了太子殿下,没人再来问津了。 可出乎意料,没一会儿牢房就迎来了一位稀客。 九皇子赵澈。 掏出御赐金牌,赵澈命令侍卫退下。 侍卫表面打哈哈,走出牢狱后立马跑到东宫禀告。 阴暗的室内,赵澈绕着赵薛岚走了一圈,调笑道:“姑姑挺适合这身囚衣。” 对于赵澈落井下石的举动,赵薛岚并不惊诧,自己害了他的母妃,换谁能忍下这口气。 “阿澈,姑侄一场,有些箴言,姑姑还是现在告诉你为好,免得日后没了机会。”赵薛岚无畏地靠在石墙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执掌皇城司,会让你失去人性,失去朋友和挚爱,变成当权者的屠刀。说白了,即便你权力再大,也只会成为官家的一条狗,随时有被遗弃的可能。” 这是她的血泪教训,并不是拿来吓唬少年的说辞。 赵澈拔出佩刀,在地上刮了两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那条被遗弃的狗,说的不就是姑姑自己么。” 赵薛岚不怒反笑,“以后也会是你。” 赵澈抬起桃花眼,森森一笑,“可惜姑姑看不到了。” 说罢扬起刀,刀片在壁挂的灯火下闪烁着银芒,刺痛了赵薛岚的眼睛。 赵澈毫不犹豫地刮破了赵薛岚的双眼。 一声惨叫回荡在牢狱中,赵澈掏出锦帕擦拭刀片,略过捂住眼睛蹲在地上的女人,大步走出冷宫。 其余把守的侍卫拦下他,个个满脸焦灼,明越帝姬在冷宫出事,让他们如何向官家和太子交代...... “怎么?”赵澈眸光淡漠,固执阴郁,没有半分愧疚。 执掌皇城司的九皇子今非昔比,侍卫们不敢与之正面冲突,只盼着太子能快些到来,可直到赵澈的身影消失在刑部,也未等来太子。 消息很快传开,官家让人叫来赵澈,训斥了几句,哪知赵澈不为所动。 官家发现,赵澈并不如赵薛岚好掌控,不免恼火,情急之下止不住地咳嗽,“太子那边,你自己去处理,别再让朕听见这些乌烟瘴气的事了。” 倏然,一口腥甜涌来,官家以锦帕掩口。 雪白的帕子被鲜血染红,官家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呼吸。 看着脸色苍白的官家,赵澈觉得他已临近风残烛年。昔日威严暴戾的皇帝,被恶疾缠身,不复英武之姿。 悲凉吗? 赵澈并不想探究官家的心理,“可要儿臣召唤御医?” 官家撇了锦帕,“不必。” 身体日渐消瘦,精神萎靡不振,伴着咳血和失眠,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御医根本不敢讲实情,召唤他们过来等同于给自己添堵,“你寻个时机,带朕出宫一趟。” “去作何?” 官家捂住胸口,虚弱道:“再见邵婉一次。” 对一个人到底有多执念,才会一直揪着对方不放。赵澈并不感动于官家对邵婉的感情,觉得那是一厢情愿和强取豪夺,但看他大限将至,动了恻隐之心,“好,儿臣来安排,但父皇要向儿臣保证,不去破坏慕先生和邵夫人的姻缘。” 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还哪有力气去破坏,官家望着半启的窗棂,自嘲地笑笑,“不用你提醒,朕只是想远远看着她。” 在病痛面前,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徒劳,官家自认一生机关算尽,老了还想拿捏太子一下,扶起了九皇子,可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返璞归真,他想通了,与其将生命的尽头结束在宫中,不如结束在闲适的田园。那是慕时清想要给邵婉的生活,何尝不是他的想法,只是年轻时重权,没舍得抛却一切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与官家达成一致,赵澈走出寝宫,去往东宫。兄弟二人屏退侍从,相视而谈,旁人不知他们聊了什么,却见赵澈离开东宫时,嘴角带笑。 大仇得报,赵澈也忽然觉得权力于他而言,没什么劲头,如今孤身一人,去哪儿都一样。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入深秋。 这日,嵈儿端着瓷盅走进卧房,对守在床榻前的宝珊道:“公爷让人给姑爷和小姐熬了参汤,特意交代奴婢提醒小姐,别只顾着照顾姑爷,也要多补补自己的身子。” 宝珊放下绣棚,看了一眼昏迷的男人,扯扯嘴角,“不知初冬前,他能醒过来么。” “吉人自有天相。”嵈儿倒了两碗参汤,递到宝珊手边,“小姐别忘了自己也服用一碗。” “嗯,你去休息吧。”接过一碗汤,宝珊执起勺子搅了几下,浅抿一口,俯身靠近陆喻舟的唇,将参汤一点点渡进男人口中。 喂完参汤,宝珊端来水盆,拧干湿帕,替陆喻舟擦拭身子。当擦拭到额头时,宝珊靠近他耳畔,柔声问道:“你都睡了四十日了,还没睡饱吗?再有三日,霆哥儿就要上私塾了,还等着你这个大伯为他开笔礼,来得及吗,子均?” 指尖轻点他眉心,宝珊弯唇,“要是来不及,就要让你那糊涂二弟亲自去了,到时候惹了笑话,爹爹又要大发雷霆。” 床上的男人还是没有反应,宝珊早已习惯,也知道他是听得见的。 即便是伤了心口,也不该出现长期昏迷的情况,连太医院院首都解不开这等“疑难杂症”。 因为陆喻舟一直醒不过来,宝珊寝食难安,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等休息够了就会醒过来的。 替他擦拭完全身,宝珊取来牙筒和木齿,轻柔细致为他清洁牙齿,“阿笙最近跟着爹爹习武,进步很快,爹爹说,阿笙是习武的料子,加以历练,以后能当上将军。” 说到这儿,女子淡淡一笑,“小胖子要是习武,说不定能瘦下来,就看他肯不肯吃苦。” 之后,她又端来木桶,替男人洗头发。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是这样重复着相同的事,把陆喻舟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邋遢之相,还整日同他讲话,絮叨着家常琐事。 宝珊发现,自己对陆喻舟有着超乎想象的耐心,并乐此不疲。 旁人看在眼里,将对她的敬重刻在心中。 昨日晚膳时,三公子带着妻子过来,当着仆人的面,跪在地上求宝珊原谅他昔日的轻浮。 宝珊没有原谅他,也没有奚落,而是告诉他珍惜眼前人,好自为之。 有些事情,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归于和好如初,但宝珊不会再隐忍委屈,该讨好时讨好,该翻脸时翻脸。 在她看来,睚眦必报和有仇必报不同,很多时候,她选择后者。 记得嵈儿的叮嘱,宝珊捧起参汤小口抿起来,感觉味道怪怪的,等躺在陆喻舟身旁准备入睡时,忽然感觉胃部不适,干呕了几下。 为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服用后才缓释过来。她没有多心,只当是焦虑所致,可次日接连的干呕,让她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陆喻舟,没有去留意自己的身子,此刻想来,才惊觉上个月没有来月事。一抹欣喜划过心头,但因为日子太短,无法确定是否是喜脉,只能暂压喜悦,默默数着日子。 傍晚,宝珊带着儿子回到卧房。阿笙先去探望了沉睡的爹爹,随后走出来,端起一碗奶露喝起来。 替儿子解开脖领的脖子,宝珊拎过药箱,替擦换药,“告诉娘,伤口还痒吗?” 阿笙摇头。 宝珊翘起嘴角,“痒也不能挠。” “嗯。” 吃完一碗奶露,小家伙跳下绣墩,拎着布老虎来到床边,“爹爹怎么还不醒呀?” 他都会扎标准的马步了,却不能显摆给爹爹看。 宝珊走过来,拍拍儿子的后背,“娘有话问你。” 阿笙抱住她的腿,仰头看着她。 将儿子抱坐在床边,宝珊问道:“阿笙想要弟弟妹妹吗?” “想!”阿笙看向她的肚子,懵懂地问道:“娘亲有小妹妹了?” 宝珊失笑,捏捏他的脸蛋,“也可能是小弟弟。” 阿笙露出腼腆的笑,他要做哥哥了。 小胖手捂住娘亲的肚子,阿笙好奇地问:“他们多久能出来陪我玩?” 他们? 宝珊哭笑不得,搂了儿子一下,“还早,你陪爹娘一起等。” “唔。”阿笙握住腰间装着沙子的荷包,倔强道,“我是哥哥,会保护好他们的。” 宝珊眼眶酸涩,搂紧他,“好,娘相信你。” 在母子相拥的间隙,躺在床上的男人动了动手指。 陆喻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漆黑一片,有座孤坟,一个少年跪在坟前,任谁来劝说都没有离开。 那个少年阴鸷冷漠,眼底无光,似与世间形成了隔阂。他告诉自己,从此要为自己而活,不被任何人影响情绪,因为除了母亲,没有人值得他去花费心思。 一次长达十年的孤独之旅,让他无坚不摧,也薄凉寡情,直到一抹月光映在眼帘,他才停下脚步。 月光为幕,一对母子从银河漫步而来,周身萦绕着柔和的光,他们是母亲送给他的“明月光”。 “宝珊,阿笙......” 细若蚊呐的声音溢出檀口,他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以及孩童稚嫩的声音。 “爹爹醒啦!” 心门被一道曙光冲破,母亲站在云端冲他温柔浅笑,告诉他该放下过往了。 当母亲的身影消失时,万丈晨曦扑面而来,包拢住他的全身。 一道轻柔女声随之传来,拂过他的心田。 “子均醒醒。” 当陆喻舟睁开眼帘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映入漆黑的眼底,他们眼底清澈,容颜恬静,正关切地凝着他。 陆喻舟缓缓抬起手,握住向他伸过来的两只手,一只手纤细柔软,另一只手肉肉嘟嘟。 得知儿子醒来,缃国公哼哧哼哧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子均!” 看向站在门口大喘气的父亲,陆喻舟恍如隔世,声音飘渺,似变回十年前的自己,对父亲道:“儿子回来了。” 第79章 大结局(上) 不再孤单 休养近两个月,陆喻舟的伤算是愈合了。 冬雪初霁,缃国公府迎来了一则好消息。 世子夫人怀了双生子。 当太医笃定地说出双生时,陆喻舟默默走到屋外,仰头望着最远处的云朵,湿润了眼眶。 细碎雪沫拂面,他深吸一口气,送太医离开。回到卧房,便让嵈儿去账房多取些炭火来。 宝珊半依在榻上,双手轻轻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流淌着温柔的光。见夫君踟躇在隔扇外,含笑地道:“傻愣着作甚?过来吧。” 陆喻舟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这段时日要辛苦你了。” 说得像她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宝珊失笑,掐了一下他的手背,“我又不是没怀过胎,放心好了。” 双生子,哪能放心得下,陆喻舟恨不得每时每刻同她粘在一起,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而且,在陆喻舟看来,孕育生命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咱们让阿笙过来?” 小家伙还在午睡,宝珊努努鼻子,“等他醒来再告诉他吧,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离我远点,别把我也染了紧张。” 陆喻舟哪会儿走远,不止不会走远,还往女人面前凑,“我让后厨炖了补品,待会儿你尝尝哪样儿合胃口,赶在年前也好多囤些食材。” 一提吃食,宝珊就觉胃里翻涌,抬手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吃,你陪我说说话。” “好。”陆喻舟脱掉锦靴,靠在外侧,将宝珊揽进怀里。 不敢靠在他心口一侧,而他每次都不注意,这让宝珊极为窝火,“你坐在里侧。” 见妻子变了脸色,陆喻舟赶忙挪到里侧,用右臂拥住她,“无碍了。” 宝珊在他心口画圈圈,还是心有余悸,当时刀尖再偏左一点,他就真的没命了。 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陆喻舟拍拍她的手臂,“你相公精明着呢,怎么可能去刺要害。” 当时情况虽然紧急,但他非常冷静,下刀时眼睛都未眨一下,看似刺入心脏,实则刀尖是斜的。 怕妻子释怀不了,陆喻舟拥着她轻晃,“都过去了,咱们翻篇吧,别去想了。相公答应过你,要陪你白首就一定兑现承诺,省得到了来世,你还在嫌我食言而肥。” 宝珊眨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娇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总是食言而肥?” 陆喻舟重重叹息,掐了一下她的脸蛋,“我用后半辈子的运势作保,今后承诺给你的誓言,绝不会食言。” 本以为能打动妻子,结果嘴上一疼。 宝珊咬了一下他的唇,板着小脸道:“不许你这样说,我不要你的誓言,只要你平安康健。” 心里一点点动容,陆喻舟扣住她的后脑勺,舐了一下她的唇角,“你还是跟我提要求吧,我怕你揣着我的种跑掉。” 他语气真诚,眸光清润,看起来有点无辜,就跟她真的会跑路似的。 宝珊趴在他怀里,闭眼道:“你想得美,我才不会给别的女人可乘之机。这辈子我就赖在你身边,你要是敢厌腻我,我就......” 这丫头从来不讲狠话,陆喻舟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后话,倒要看看,她能怎样。 可宝珊磕磕巴巴,半晌也没有讲出一句摄人的话。 嘴角微微扬起,陆喻舟缠住她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你要如何做?” 不想输掉阵仗,宝珊忍着羞臊,素手下移,点了几下,“就让你废掉。” 没想到她如此大胆,陆喻舟握住她那只作乱的手,按在胸口,呼吸略粗,“别闹,要等三个月之后。” “......” 他往哪里想呢? 宝珊闹个红脸,窝进他颈间,“不害臊。” 陆喻舟低笑,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适才是谁不害臊,嗯?” 夫妻二人较起劲儿,周遭萦绕着旖旎暧昧,偏又温馨舒悦。 嵈儿端着补品进来时,头快低到胸口了,生怕瞧见不该瞧见的,“奴婢服侍小姐用膳。” 陆喻舟还掐着宝珊的小巴,目不斜视,“搁哪儿吧,一会儿我来投喂你家小姐。” 宝珊僵着不动,耳尖渐渐红了。还好嵈儿识趣,夹着托盘离开。 等房门合上,宝珊拍开男人的手,“我不想吃。” 自从怀了身孕,她的胃口大不如前,一日也进不了几粒米。 这可不行。 陆喻舟端来瓷碗,搅了搅里面的汤汁,自己先试了一口,“不甜不腻,正合适,来尝一口。” 宝珊别开脸,故意刁难他,“说了不想吃。” “就尝一口,吃不下的话,今晚相公为你亲自下厨。”吹凉汤汁,陆喻舟将勺子抵在宝珊唇边,“乖。” 架不住这份温柔攻势,宝珊张开樱桃口,抿了半勺汤。 “如何?”陆喻舟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好。”又抿了半勺汤,宝珊靠在另一侧,缓释着那股味道带来的不适,“喝饱了。” 知她不舒服,陆喻舟也不硬逼着她喝下一碗汤,“后半晌我去一趟街市,买些开胃的药膳。” “嗯。”宝珊抚着胸口,耷拉下眼皮。 放下汤碗,陆喻舟起身扶住她的背,将她慢慢放平,扯过厚厚的毯子盖住她,“你睡会儿,我去瞧瞧阿笙醒了没有。” 宝珊握住他的手,“等我睡醒,咱们一起告诉阿笙这个消息。” 弯腰吻了一下她的眼帘,男人温柔道:“好。” 雪色满目,堆银彻玉,陆喻舟走进二进院的正房,跟父亲聊了一会儿。 缃国公掏出一对镯子,“这是我托名匠打造的,替为父转送给宝珊。” “爹爹自己送给宝珊,她会更高兴。” 上了年纪的糙汉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行,那等晚膳时再送吧。” 陆喻舟勾起薄唇,走进烧着地龙的卧房,见小家伙还在睡熟,起了逗弄的心思。来到床前,像扒拉面团一样扒拉几下,“阿笙。” 阿笙哼唧一声,睁开眼睛,眸光迷离。 亲了一口小家伙的额头,陆喻舟俯身道:“爹带你去街市买糖葫芦。” 一听糖葫芦,小家伙立马清醒了,拽着父亲的衣袖坐起来,打个哈欠,“糖葫芦。” 刚睡醒的阿笙像一个天然小火炉,陆喻舟抱着他暖和一会儿,问道:“想不想去?” “想。”阿笙撅着屁墩站起来,拎过自己的衣裳,“爹爹给穿。” 穿好衣裳,阿笙站在铜镜前开始臭美,感觉自己跟爹爹长得越来越像了。 当然,除了一身小肥膘。 天空又飘起小雪,陆喻舟身披鹤氅,将儿子包裹其中,走在人声鼎沸的街市上。 冬季卖糖葫芦的商贩本就多,阿笙看着红彤彤的果子,舔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爹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一下吃那么多,宝珊非跟他们父子生气。 陆喻舟买了十串,让商贩包起来,只递给阿笙一串最大颗山楂的,“不能多吃。” “唔。”阿笙接过糖葫芦,习惯性地嗦了几口,“哇”了一声,牵起陆喻舟的手,蹦蹦跳跳穿梭在街道上。 路过汴京最大的饭庄时,陆喻舟带着阿笙走进去,选了几样宝珊爱吃的菜品,“打包。” 跑堂接了赏钱,笑呵呵去往后厨。 等待的功夫,陆喻舟坐在床边,吃了一口儿子递过来的糖葫芦。这时,他听见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讨论太子大婚一事。 指尖轻点桌面,陆喻舟开始思量要和宝珊送慕夭一份什么大礼。 唇边扬起一抹淡笑,那个略带传奇色彩的女子终于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自从捅破那层窗户纸,赵祎就把与慕夭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东宫和慕府正紧锣密鼓地筹办着。 回到府中,陆喻舟将阿笙抱到宝珊面前,阿笙顺势就要往宝珊身上爬,被陆喻舟按住头顶。 宝珊拍开男人的手,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阿笙,娘和爹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阿笙盘腿坐在榻上,“唔。” 宝珊眼底温柔,捧起他的小圆脸,笑道:“娘有喜了。” 可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宝珊和陆喻舟对视一眼,有点摸不清小家伙的心思。 陆喻舟坐在儿子身后,大手绕到他下巴处,对捏几下,“怎么了?” 阿笙看向宝珊的肚子,“娘不是早就怀了小宝宝么。” 在陆喻舟昏迷时,宝珊确实向儿子透露过怀孕的事,但那时还不能确定。 听完儿子的话,宝珊舒口气,“可娘想告诉你的是,娘怀了两个宝宝。” “啊?” 阿笙不可置信地捂住嘴,惊讶的表情逗笑了夫妻俩。 宝珊捏着儿子的小手覆在自己腹部,“这里面孕育着阿笙的两个弟弟或妹妹。” 那肉乎乎的小手有点抖,似乎很激动,还很懵懂。 宝珊弯唇,“以后,阿笙就是大哥哥了。” 阿笙又握住腰间装着沙子的荷包,怒努小嘴,流露出倔强的一面,“我一定会保护好弟弟妹妹的。” 陆喻舟俯身,下巴抵在儿子的肩头,带着儿子的手去抚摸妻子的肚子,“阿笙以后都不会孤单了。” 谁料,小家伙却道:“霆哥儿和旋姐姐对我可好啦,我一点儿也不孤单。” 陆喻舟笑着点点头,“嗯。” 那便好。 第80章 大结局(下) 爱意甚浓(正文完)…… 长夜漫漫,缱绻美好,可躺在床上的男人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一只纤细手臂绕过他的腰,从他背后贴过来,“不困?” 陆喻舟握住那只素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等你月份大了,我担心你身子羸弱吃不消。” 他在为宝珊的膳食发愁,一沾惹荤腥就犯呕,怎么能调理好身子呢? 宝珊觉得他太过紧张,抽回手慢慢向下,“宰相大人,你想得真多,我怀阿笙的时候胃口也这样,阿笙还不是个大胖小子。” “......” 扣住她的手,陆喻舟转过身,侧脸枕在手臂上,“老实点,容易擦枪走火。” 他饿了很久,刚刚苏醒就得知妻子怀了身孕,只能一忍再忍,哪儿禁得住这般撩拨,好比火上浇油。 宝珊莞尔,附耳道:“我有分寸,不会动了胎气。” 陆喻舟把她塞进锦衾,裹得严严实实,“别闹了,安寝吧。” 哪知今晚的妻子忽然化身撩人的妖精,非吃了书生不可。 宝珊伸出一只玉足,在那儿试探了下,果不其然,听见男人一声闷哼。 唇边绽放笑意,宝珊翁声道:“假正经,还是我帮你吧。” 陆喻舟磨磨后牙槽,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感觉小妖精长开了,开始会反击了。 唇重重地压下,吻得女子呼吸不顺才退离开,“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老实。” 宝珊轻启朱唇,柔媚一笑,唇红齿白,美得让男人丢盔弃甲。 两人激吻起来,跳动的烛火不及他们的热忱。 帷幔垂下,很快传出男子破碎压抑的声音。 随着汴京城内茉莉飘香,宝珊迎来了临盆日。 当天清早,宝珊感觉肚子下坠,羊水流了出来,慌得陆喻舟赤脚跑出房门,叫来早已请入府中小住的稳婆。 之后,陆喻舟抱着阿笙守在屋外,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绷紧心弦,呼吸不畅。 诞下双胞胎的过程极具风险,纵使太医守在门口,也打消不了陆喻舟的焦虑,甚至想替宝珊产子。 日头正足,阿笙拉着父亲走到树荫下,小大人似的拍拍父亲手臂,“娘会没事的。” 孩童眼眸清澈漆黑,如一潭清泉能洗涤人的烦躁。 陆喻舟让人搬来长椅,带着儿子坐在树下等待。 屋里传出女子痛苦的叫声,一声声如钝刀,狠戳男人的心。 陆喻舟双手相扣,弯腰抵住额头,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交织。 相比他的紧张,阿笙显得轻松许多,或许是不知产子有风险,此时,他满心满眼期待着小妹妹。 对,是妹妹,他想要妹妹。 “爹爹,妹妹会跟娘亲一样好看吗?” 陆喻舟紧张得答不出话,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出不来。 阿笙扯扯他的衣袂,不停念叨着“妹妹”。 陆喻舟揉揉他的头,“会的,妹妹会是汴京城中最漂亮的姑娘。” 想到有这种可能,陆喻舟眉眼沉淀出几分柔情,靠在树干上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 女儿也好,儿子也好,他只希望让妻子早一点结束生产的痛苦。 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男人心中的阴霾骤然散去。 几乎同时,他和阿笙腾地站起来,一同走向房门口。 隔着房门,他们听见嵈儿的报喜声:“恭喜姑爷,小姐生了一个小公子。” 陆喻舟露出一抹欣喜,下一瞬又紧张起来,还有一个娃子没出生呢。 阿笙握着他的手,仰头问道:“是弟弟?” “嗯。”陆喻舟蹲在儿子面前,双手贴在他的侧额上,“阿笙不喜欢弟弟?” 阿笙露出别扭的笑,“喜欢。” 牵着儿子回到树下,陆喻舟取出腰封上的折扇,摇开扇面扇凉快,他想,以后再也不让宝珊怀孕了,他经受不起这种煎熬,一点儿也不愉快。 “咯吱。” 房门大开,李妈妈抱着裹着红布的婴孩走出来,笑道:“快来瞧瞧二少爷。” 没等陆喻舟迈开长腿,阿笙抢先一步跑过去,扯着李妈妈的衣袖,“让我看看。” 李妈妈稍稍弯腰,笑着对阿笙道:“这是笙少爷的亲弟弟呢。” 襁褓中的小婴儿黑不溜秋,阿笙一下就垮了脸。 弟弟好丑,跟他一点儿也不像。 陆喻舟娴熟地抱过次子,放在臂弯,眸光柔到极致。宝珊诞下阿笙时,他没能陪在身边,次子的出生算是弥补了那份遗憾。 须臾,屋里又传出宝珊的痛呼,陆喻舟让李妈妈抱走次子,忍着剧烈的心跳凝着窗棂。 当屋里声音渐歇,陆喻舟来到门口,心提到嗓子眼,只听嵈儿再次报喜道:“恭喜姑爷,是个千金。” 紧接着,是李妈妈的欢喜声:“是对龙凤胎,太难得了啊。” 陆喻舟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盯着缓缓打开的门扉,一时间情难自控,泪湿眼角。 李妈妈抱着小女娃走出来,眼尾堆满皱纹,“世子快看看你的女儿。” 陆喻舟看了一眼,眼底透着怜惜,“我能进去吗?夫人如何?” 李妈妈笑道:“夫人很好,世子不必担心,等老奴让人收拾好血污...诶世子...” 没等她讲完,陆喻舟大步跨入门槛,直奔大床走去。 宝珊无力地躺在那里,心中却是欢喜,一见陆喻舟进来,赶忙让嵈儿拉上围子。 止步于围子外,陆喻舟抬腿就要跨进去,被嵈儿拦下,“姑爷不可。” 小姐平日里虽不喜打扮,但谁不想在夫君面前保持漂亮得体哇,此刻小姐满身是血,哪好意思给夫君看。 察觉出宝珊的窘态,陆喻舟点点头,“我出去,你...睡会儿。” 宝珊埋头不看他,“嗯。” 陆喻舟转身离开,一步三回头,很想立马去往妻子身边安抚。 庭院内,阿笙围着李妈妈欢呼:“妹妹,妹妹!” 妹妹肯定跟他一样又白又好看。 阿笙故技重施,拽住李妈妈衣袖,踮脚看她臂弯的女娃娃,可瞧清的一刹那,整个人愣住了。 妹妹怎么跟弟弟一样,黑瘦黑瘦的? 李妈妈笑着安慰:“小孩子出生多半都这样,养一个月就好了,笙少爷别急。” 眨着乌黑的大眼睛,阿笙点点头,伸手小心翼翼点了一下女娃娃的脸蛋,嘿笑一声,欢快地跑远。 “爷爷,阿笙有弟弟妹妹啦!” 听见孙儿的声音,缃国公抿着唇走来,嘴皮子颤抖不止,看起来像是偷偷哭过。 深夜,陆喻舟将一对儿女从床上抱起,放进藤编的摇篮里,之后坐在床边,摊开宝珊的手,亲吻她的掌心,“还疼吗?” “好多了。”感觉掌心痒痒的,宝珊挠挠他的下巴,“都生完了,你别再紧张了。” 陆喻舟用面颊蹭蹭她的掌心,温笑道:“让你瞧出来了。” 宝珊拧下黛眉,哭笑不得。 陆喻舟侧躺在她身边,半边身子悬在床沿下,留给她足够挪动的空间,“你睡吧,我守着你,夜里抱你去如厕。放心,我不会让旁人碰你。” 爱一个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吧,宝珊在他身上体会到了被爱的滋味。 纤手抚上男人面颊,轻轻摩挲。灯火下的男人俊美如俦,如慕夭话本里描述的公狐狸那般精致俊美,是她真正的“颜如玉”。 “陆子均。” “嗯?” 宝珊阖上眼帘,嘴角上翘道:“我对你动心了。” 两人的初次都是彼此,期间没再沾惹过风月,也许算不上对爱有多深的理解,但凭心去感受的情感是最纯粹的。 动心,是爱的伊始,也是爱能够维持的良药。 陆喻舟没有应话,而是默默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动。 雪飘如絮,到处粉妆玉砌。一片六角雪花落在指尖,官家捻化雪花,感受清凉。他身披玄黑裘衣,伫立在雪景之中,依稀想起二十年前的雪夜,一个面如桃李的女子抱着一只白猫走进自己的视线。 邵家千金初长成,梳着分髾髻,腰系银铃铛,奔跑在被压实的雪地上,就那么叮叮咚咚地撞入他心里。 自从那次偶遇,他再也不能把她当成青梅竹马的妹妹看待。 为了能与邵家结亲,他拼了命保住太子之位,却不想,换来一句“咱们不合适”。 忆起当年种种,官家喟叹一声,唇畔溢出白汽。 由赵澈安排着,他乔装来到慕府门前,从日落等到日出,终于瞧见了日思夜想的人儿。 而她的身边,以后都会有那么一抹身影,挺拔如松,芝兰玉树,是她的白月光,也是她的归属。 生病后,官家不再想着束缚住邵婉,也没有能力给她幸福,那不如做一个谦谦君子,送她一份隐藏的安稳,让她无后顾之忧。 邵婉忘却往事,天真烂漫,甚至没想过去追究伤害了她的季筱。但邵婉不追究,不代表他不追究。 季筱的下场与赵氏、赵薛岚一样,被流放至边境,永不能回汴京。被流放者,很少能保全其身。 在官家看来,这是她该得的,不值得被同情。 眼看着邵婉和慕时清走向缃国公府的方向,官家不自觉迈开步子,踩着他们印在雪地上的脚印,独自品尝着失意者的悲伤。 一抹丹红喷在地上,官家靠在树干上,用锦帕捂嘴咳嗽。 胸膛的不适淡去,他望着交错枯枝中透过的日光,潸然一笑。 婉儿,待朕逝去,会化为雪花,每到深冬就伴在你身边,陪你到暮年。来世,若有机会,朕再弥补对你的亏欠。 从袖管里掏出一个木匣,他委托站在不远处的赵澈转交给慕时清。 这是从季筱那里得到的解药,可清除邵婉身上的“灵药”药效。十三名御医已经确认,此药对邵婉有利无害。 至此,他了无遗憾了。 佳庆十四年,腊月十九,佳庆帝退位,传位于太子赵祎,年号盛景。 盛景元年,新帝迎娶慕家女为后。帝后大婚当日,汴京城内张灯结彩,百姓们站在红毡两侧,目睹难能一见的皇家仪仗。 慕夭身着凤冠霞帔,端坐在十六人抬的凤舆中,风光无限。 送嫁的慕家人互相握握手,心道终于把最不省心的大姑娘嫁出去了。 得知娘家人的心理,宝珊倚在临街的酒楼雅间内淡笑。 一旁的男人看向她,“在笑什么?” 看着凤舆从眼前经过,宝珊弯唇道:“昨儿夜里,大伯嘴上嫌弃闺女,让她赶紧进宫侍君,却在背地里抹起眼泪。” 陆喻舟揽住她的肩膀,“身为父亲,嫁女儿时都会是这样的心情。” 宝珊斜睨向他,“你怎么知道?” 陆喻舟啄了一下她的唇,“咱们才出来半个时辰,我就想檀儿了,更别说送檀儿出嫁。” 日光拨开云雾,映在男人的眉眼间,亦如初见时的清隽润泽。 丈夫对女儿的宠爱,快要让宝珊觉得自己失宠了,轻哼一身靠在窗框上,“等檀儿长大,你不许左右她择婿,要让她自个儿选。” 陆喻舟掐住她的腰,往怀里带,“热闹凑完了,咱们回府,带着阿栎和檀儿陪阿笙过生辰。” 一对龙凤胎,一个叫陆栎,一个叫陆檀,已是半岁的小娃娃。 回到府上,夫妻俩就感受到了府中的热闹。 霆儿与几个弟弟正轮番为阿笙表演杂耍,咯咯的笑声传遍深巷。 见到爹娘回来,阿笙伸手跑过来,扑进宝珊怀里,“娘。” 宝珊抱起沉甸甸的大胖小子,笑道:“吾儿今日四岁了。” 一晃,这个小家伙陪伴自己度过了四个年头。 阿笙笑嘻嘻搂住她的脖子,还和小不点时一样跟她脸贴脸。 怕妻子累到腰,陆喻舟接过儿子,单臂抱着走向梅织苑,“弟弟妹妹今日乖不乖?” 阿笙吧唧亲了他一口,“他们可乖啦,一直在睡。” 陆喻舟笑笑,推开房门,闻到一股奶香味。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知,两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突然齐声哭闹起来。 宝珊走过去,掀开绵被检查,发现小阿栎尿床了。 放下阿笙,陆喻舟抱起阿栎,熟练地更换尿布。 抱起摇篮里的女儿,宝珊走到床边,褰开衣襟给孩子喂母乳。 阿笙看着咕嘟咕嘟喝奶的小妹妹,捏捏她的脚丫,“檀儿乖哦。” 自己还是小孩子,就会哄妹妹了。宝珊心疼阿笙的懂事,温柔道:“阿笙今年的心愿是什么?” 仔细思考后,阿笙跑到陆喻舟身后,仰头道:“爹爹,阿笙有一个心愿。” 那语气极为严肃。 陆喻舟愣住,“嗯,你讲。” 阿笙牵着爹爹的手走到床边,颇为认真道:“阿笙想要爹爹一辈子不纳妾。” 陆喻舟发现,阿笙真的长大了,都会替爹娘考虑了。没有丝毫犹豫,男人给予儿子一个笃定的答复:“爹此生惟爱你娘一人,绝不纳妾。” 也或许是三生三世,十生十世...... 说不感动是假,宝珊闷头不讲话,眼眶却酸了。 午夜,芙蓉帐暖,女子莫名热情,令男人招架不住。 气息不稳,陆喻舟扼住宝珊的手腕,喘着粗气道:“等我去拿一样东西。” 宝珊不明所以,等他把“鱼鳔”拿过来时,娇俏的面容红个通透。 一下就明白了丈夫的用意。 陆喻舟解释道:“我跟太医问来的,说是危险期可以用。” 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宝珊蹬了他一脚,“我不要。” 感觉很奇怪。 陆喻舟褰开被尾,自己试验起来,“你是大夫,应该也听说过这个吧。” 宝珊咬住朱唇,嘤.咛声闷在被子里。 欢.愉过后,宝珊懒懒趴在男人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问道:“你真的打算这辈子就守着我一个人?” 陆喻舟掀开帷幔透气,拍了一下她的腰窝,“母老虎一个就够了,多了我怕应付不来。” 听听这话多气人。 宝珊捶他肩头,“你嫌母老虎多,我可不嫌公狐狸多。” 陆喻舟掐住她的脸,吻住她那张气人的小嘴,“怎么,公狐狸有你相公优异?” 床榻上的陆喻舟如一道极致的风景,只有宝珊一人领略过。 见他佯装生气,宝珊挠他痒痒。小夫妻闹成一团,嬉闹声层出不穷,惹得守夜的侍女们个个低头憋笑。 看似刻板的世子爷,竟能放纵至此。 卧房内,宝珊踢了踢男人的小腿,“我要沐浴。” 陆喻舟搂住她,一下下抚着她的长发,“抱会儿。” 每次结束,他都喜欢抱着她躺会儿,沉淀那份悸动。 “不要。”宝珊躺着不舒服,半撑起身子,“去叫水。” 拧不过她,陆喻舟冲着门外吩咐一声。 等水汽在湢浴弥漫开,宝珊沁入浴汤中,舒服地捂住额头。窗外的灯笼映亮明瓦窗,投下一层层光圈。 时光仿若回到了初入国公府那年。从未见过明瓦窗的她在檐下驻足,好奇地触摸着菱花格子里镶嵌的明瓦。 倏然,一只修长的手推开窗子,眸光淡淡凝着她,“有事?” 尚且稚嫩的她从未见过如玉般温润的男子,当即羞红了脸,刚要解释说是因为自己不认识路,误入了这里,却被走出来的李妈妈训斥了一顿。 “你是哪位奶奶身边的侍女?怎可擅闯世子爷的院落?” 世子爷...... 她退到阴暗处,福福身子,看着窗棂闭合,隔绝了一抹灯光。 那时的陆喻舟如冰窖中的陈酿,稍一沾惹,辛辣至极。 思至此,宝珊轻叹一声,舀水浇在肩头,总感觉缘分妙不可言。 从未想过招惹他,偏偏又吸引了他的视线。 肩颈处传来揉捏的触感,宝珊闭上眼,喟道:“轻点。” 陆喻舟放轻手上的力道,直到宝珊歪头睡去才松开。 弯腰盯着宝珊的睡颜,陆喻舟浅浅弯眸,扯过布巾将她包裹住,抱回床上。 深夜静谧,他拥住沉睡的妻子,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声道:“睡吧,珊儿。” 月光旖旎,爱意甚浓,他们拥有彼此,足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