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同人]水问》 第1页 [bl同人] 《(霹雳同人)【神莫】水问》作者:璃光【完结】 低垂夜幕是亡命者最佳的保护色,对尚不及行匡正东瀛世道的大业,便落得躲避军神追捕、兼且保护名号很响亮中毒后却非常没用处的南武魁的莫召奴一行而言,唯当此时才能稍喘口气。未来的路不论怎么走,兇险艰辛恐是免不了的,储备体力顺便商讨对策,也是亡命生涯重要的一环。 「神无月,你无恙否?」莫召奴轻柔的嗓音响起,在幽密林中轻盈摆盪。 「放心,我是中毒又不是重伤,不过才走这么点路,没问题的啦!」 「是啊是啊,好歹你还有那~么一点功力在身上,死不了的。大名鼎鼎的南武魁又不是三岁小娃,自己会顾好自己的你说是吧?」草一色帮腔。 「不管怎么说,先快把火升起来,等天色再暗下去就不好了。」莫召奴俐落地挽起两手衣袖,正欲半蹲地上捡柴火,谁知膝盖才微屈了些,马上就被神无月拉起来,「怎么了?」 「我要才问你在干嘛呢。」 「捡木材生火啊,难不成你想半夜被冷死?」 「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 草一色目光盯着莫召奴復而瞟向神无月,接着他往前跨一步,把莫召奴跟神无月往旁边推,「好了好了,莫召奴,你就跟伤患一起在旁边等着,升火的事交给我这个粗人来做就好。」 「嗯?」莫召奴略带疑惑地望着草一色,虽不解其意,倒也顺着他的话朝反方向走了几步,停伫了会,转身道∶「可是,这┅┅」 半露的新月从云际透出丝丝微光,银白粉带缠绕住召奴一头如云雾的光华乌丝,顺发流没入颈项,延衣上皱褶蜿蜒至衣摆,水蓝额饰莹莹烁烁,对比四周茂林的幽阒,一身嫩白玉肤彷佛也发着幽微莹光。 这般谪仙也似的美人不该于自己的故土上徙转流亡,而是应被人捧在掌心呵护才是呀。神无月与草一色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达成相识以来最快的共识。 「来来来,我们到那块石头边休息,草一色想干活就随他去吧!」牵起召奴那双不应出现于练武之人身上的柔软素手,神无月大摇大摆离开草一色视线。 如此清灵秀雅的美人,不适合做这等杂事。 「不过,神无月┅┅你难道不觉得,自从你中毒后,这豆腐是吃得愈来愈大了吗?」草一色忍不住碎碎念,也不管话中主角究竟听不听得到。 富贵山庄一局麻将,开启莫召奴与神无月、草一色结识之机。然而,对莫召奴之名,神无月其实一点都不陌生。他曾见过东瀛第一美人、鬼祭将军座下第一谋士.君夫人,那时他就很好奇,据说智谋甚于其姊,与君夫人有同一张脸的莫召奴,究竟是怎生模样?是否真如传闻般武艺高绝、智冠群伦? 可是,在神无月有机会证实之前,莫召奴便盗走泣龙怨与文诏远走中原。君夫人亦为此事而亡。一介无依无靠、身在异乡的孤臣,空有满腔热血,真有可能回天吗?连他这南武魁都无法扭转的天,莫召奴竟妄想苹手翻转吗?──已经里外不是人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即使真能扭转干坤,又有何意义呢? 神无月从不认为单凭莫召奴一人能改变什么。因此,他实在没想到,莫召奴竟有重返东瀛的一天,而半为太岁半是好奇前往富贵山庄的自己,还真误打误撞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叛国贼」。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早已随同莫召奴一起淌进这滩混水里,万一撑不过的话,只好大家一起完蛋。 「对不起。」突然响起的低回语音,打断神无月的思绪。 「如果你是为中毒的事,那就不必了。这些天来每天都要听你说上一次,你不烦我都嫌烦了。」互背倚着背坐于大石上,神无月边说话,一边不时偷觑莫召奴几眼。然后者眼神始终停留于新月之上,对神无月之举丝毫未觉。 背着甫中毒的他与大军对抗的莫召奴,绝色面容尽是坚毅之色,神无月不知召奴心中有无畏惧,但他知道就算他主动要求,召奴誓死也不会把他交给军神。战场上风姿凛然的召奴,在富贵山庄妙语横生的召奴,居然也会有这种仰首忘月沧桑孤寂的表情──若非如此,神无月倒还真忘了,莫召奴在东瀛,已是无亲无家了。无亲无家的土地,还能算是故乡吗? 神无月不知道,一如他当年不明白莫召奴的坚持意义何在。这些年的中原岁月,莫召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该如此啊。不该如此。 「这跟你烦不烦没有关系。我┅┅我┅┅」几度欲言又止,让莫召奴不得不将他原本要讲的话转了个弯,「你曾经,有过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重伤┅┅甚至死亡的经验吗?」 「如果有,你认为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洒脱不羁、了无牵挂吗?」 「也对。是我问得傻了。」强撑的笑容里有股悽怆的美感,美则美矣,却令神无月不忍多看。 月明当空时,你心里挂念的,究竟是谁? 神无月不喜欢这种低沉的气氛。他转过身,半开玩笑似的由后抱住莫召奴,「听说中原风土与东瀛大不相同,你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中原武林之乱比起东瀛,有过之而无不及,幸赖三哥对我照顾有加,大小变故虽有,人至少还活着。」莫召奴肩膀微动,但没有推开神无月。
第2页 「三哥?」 「我的结拜兄长,素还真。」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中原正道领袖吧?」 莫召奴点头,背上的神无月顿时垮了半张脸。然后,一苹大脚无预警地采上他后脑勺。 「┅┅草一色,能否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 「通知你我生好火了啊。我草一色最体贴了,还特地选用特别的通知方式,让你比较容易注意到。」草一色道∶「餵~你也听到了,人家莫召奴心里已经有人了,堂堂南武魁就别再赖着人家,很难看耶!」 「等我毒解开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你见识何谓武魁之威。」 「不,其实不是那样的。」如做梦般的呓语,莫召奴回身面对两人,「嗯,没错。应该不是那样的。」飘飘邈邈的声调,空空地半浮于天,没个重心。 神无月初见莫召奴时,就觉得一身白底蓝衣的他若水般清灵动人,周身围绕一股神秘难解的氛围,现下这感觉又更强烈了。彷佛天降甘露,浑圆的水珠晶莹透亮,对天发出无解的疑问──然而,神无月认为,那疑问并非真的无解。 「召奴。」 「神无月?」莫召奴眨着杏眸,不懂友人为何突然直唿他名。下意识地,莫召奴喜人连名带姓叫他。因为,这辈子会如此称唿他的,只有三个人。 一者,是与自己生有相同面貌的女性,如今那红颜早已凋零。一者,他亲手调教武艺,与己相伴多年的黑髮无言刀客,双掌齐断,死状悽惨。一者,童颜鹤髮的道者,他的三哥。前两者他无法保全,后者他虽倾力相助,亦无让其平安的把握。 不是件好事。直唿名讳代表的是一种羁绊,然他这一生无法紧握在手的事太多了,羁绊愈深,换来的只是愈加痛楚的心碎。 「神无月你在发神经吗?难不成『天衣有缝』会让人变痴呆?」真不是他爱说,而是神无月的闪光攻势太凌利,让他这旁观者无力招架啊。 就不知当事者是怎么想的了。 草一色总算明了,所谓「红颜祸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希望的话,等我功体恢復,可以帮你做掉军神。」凝视闻言征愣的召奴,神无月笑得开怀,「我最近开始觉得,当个名留青史的大英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莫召奴已忘却他那晚是如何沉入睡眠的。 神无月之语宛若绝代琴音,三月绕樑不绝如缕,驱散他亡命生活仅存的几许睡意。依稀记得神无月应允帮他对付军神后,他状似下意识实则不知如何是好地报以微笑,神无月忽然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草一色愣了半天却没来由地皱眉嘆息。身为中原第一人的结拜义弟,他怎会不明白挚友异举背后之意? 重返东瀛,莫召奴早有孤军苦斗的觉悟。先是鬼祭后有真田龙政,双重背叛的身份经军神政权大肆渲染,断了他的根;中原战况不利,三哥亦自身难保,能给他的帮手也有限┅┅他从不祈望也无以期待他人援手。 然而,偏生命运总是不来个出人意表就不甘心似的,让他遇上草一色与神无月──或者说,南武魁。即使陷入遭人追杀之境,莫召奴心中不由得亮起不知能燃烧多久的希望之火。相处时日虽短,患难中的真情总是令人珍惜。他对这两位朋友的感激使任何言语皆成多余──所以,他只能报以微笑。 莫召奴蓦然忆及素还真的面容,他如今于异乡唯一的牵挂。他还记得当年三哥初至心筑情巢的时候,他为一解三哥所中之毒寻遍大江南北。在情巢榻前看着三哥苍白无血色的昏沈病容,彷佛心扉有块角落崩溃落地,裂成千万碎片。 『我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你愿意以相同的态度来对待我吗?』 莫召奴要的从来不多,但也未曾减少。 可身中剧毒的人早已意识不清,又怎可能应声呢?然时至今日,莫召奴终于明了,那时的他,根本不需要三哥的回答。 只消一个眼神,一抹笑容,他随时可以献上所有。 * 「莫召奴、莫召奴!」隔日一早,见莫召奴迟迟未醒,草一色趋前拍了拍丽人的肩,却仍不见动静。卧伏在地的召奴两颊呈现不自然的粉嫩红潮,略带急促的吐息,使草一色转头看向神无月的眼神十分怪异,活像个捉姦在床的绿帽丈夫,「喂,我说神无月啊,你该不会趁昨晚夜黑风高我睡着┅┅」 神无月老大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半蹲着的草一色的脑袋,还以昨日颜色,「不好意思,我的良心还活蹦乱跳呢。抱歉让你失望了。」他跟着半蹲,伸手探试召奴的体温与脉搏,继而讶异出声,「他在发高烧!」 「什么?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会莫名其妙生起病来?」 「可能是伤口发炎引起的,昨天他保护我的时候,我记得受了不少伤┅┅」神无月语调转涩,倏然一惊,「慢着,他的伤口呢?」 「你不会是昏头了吧?莫召奴哪有伤口了?连衣服都没个破洞好不好?神无月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草一色险些忍不住往神无月头顶敲,「不过,混战那么久,居然能毫髮未伤┅┅的确有点奇怪。」 神无月没有回答草一色的话,视线锐利森冷,似在寻找什么,细细扫过莫召奴周身。俄顷,他像是寻得固中关键,手捏阵形,轻喊声「解」,召奴那身以亡命者而言是白得过于亮烈的洁净衣衫立时出现几许血污。
第3页 「是幻术!什么时候┅┅」草一色诧异道,「他居然用幻术骗我们?」 「召奴该是出于好意。在昨天的状况下,又是我中毒又是大军包围,逃命都来不及了。他应该是不想你我再为他的伤势心烦吧。」 「唷~你倒挺了解人家的嘛。」草一色调侃道。 「可是,军神手下忍者的暗器,切口虽小,却深可入骨。」神无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久不处理,很容易引起发炎感染,这点他理当知道才是。」话中似多有责备之意,可神无月脸庞的线条柔和地令草一色瞪大眼睛眨呀眨的,以为自己看到幻觉。那温柔无端地令旁观者感到不忍──那是心痛凌架愤怒的表情。 神无月不再多想,打横抱起莫召奴,无力垂摆身旁的两手宛若水晶制作的钟摆,随神无月的动作摇曳,教人心纠的弧度。 「你该不会是想带莫召奴去找太夫吧?」 「没错。」坚定不容拒绝的态度,与其说是南武魁的威严,不如说是带病重的妻进城求医的乡巴老丈夫,有着乡野草莽大无畏的气势。 「容我提醒你,大家都是通缉犯,就这样抱着他去,不怕被军神抓?你认为在这种状态下的莫召奴,有任何自保能力吗?」 「我是南武魁。」神无月开始心虚。 「是啊,中了东瀛第一奇毒,功力仅余三成的武魁,只能拿去当军神的下酒菜啦。」 遭草一色无情地戳中痛处,神无月苦思默想了好一会儿,復而愉快地开口道∶「喔~我知道有个好办法,既能让我们不被发现又能让莫召奴得到治疗。不过这计划得委屈草兄,不知草兄介意否?」 「说来听听!」草一色豪爽答允,没有发现神无月唇边的狡诈奸笑。 * 奈川郊区的客栈,向来是个人迹罕至的角落,若是寻常人家恐怕是得关门大吉了,但客栈老闆不愿放弃这祖传事业,决定全家改行当农夫,经营客栈当副业,如此,一家人既有了稳定的收入,偶尔还能开点小差,可说是一鱼二吃。一家人从未怨过什么。 不过,当那身穿披风兜帽半掩的年轻人抱着他那病容憔悴的妻进来的时候,那惨白近乎透明的玉颜,着实让人不忍卒睹,却又禁不起那美丽的诱惑频频回首。虽然年轻人的披风掩去了妻的大半脸容,但在那布料之下的,想必是张世间难见的绝世容颜吧? 「不好意思,我们本想回京探亲,不料我妻子突然生了病,现在还发着高烧,不知你能给我们两间房,再帮我叫大夫过来吗?小人先行谢过老闆。」 年轻人大手一挥,后头像是僕役模样的男子,便递上一个小袋子,置于柜檯上。在袋子放下的剎那,犹能听见沉重的铜钱演奏的天籁。 「没问题没问题,老爷子我马上替你办。」 大概是老天特别的祝福吧,今天竟难得让他们碰上了出手阔绰的大爷。伺候好这一回,接下来这大半年说不定就不用愁了呢。 莫召奴从不相信「永远」这回事。或许这是因为他的人生充满太多不该在这般青春奔放的年纪出现的磨难,在他能尽情挥霍自己的青春前,正义感与爱国心便已把他导入死胡同。双重叛国,亲友俱丧,在这变动无常的世界,「永远」只是世间人美丽的幻想,随时都可能被戳破,而戳破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 然而,在三哥身上,他却发现了「永远」。即使那永远相较于自然的永恆,不过剎那,然对于当下活着的人来说,却是弥足珍贵。情巢的智者也好,南朱雀也好,素还真的左右手也罢,他想尽办法留住那亮烈璀璨的剎那,但是三哥呢? 他从未触及三哥的心,也不敢触及。早已瞭然的,他早已明白那神圣的领域不属于他,却甘愿耽溺于这份美梦,不肯清醒。 一旦清醒,他就必须面对,自己身边其实一个人都没有的这个事实。 然而,当他自泅泳多时的宁静黑暗返回意识的岸边,见到的竟是神无月灼烫的目光。 「神无月?」裸露的情意令莫召奴心底生畏,下意识地往后退,却惊觉自己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将脸转偏了些,吶吶地吐出如丝细语,「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这是你这些天来第几次的『对不起』了?」神无月不愠不火,尽力使声调别有太多的起伏,可底下握着莫召奴的那双手抓得死紧,近于「疼痛」的力道。 但莫召奴却没甩脱的念头。彷佛那疼痛正是他长久渴切的温暖,极度冀望却也极度压抑的需求,宛如寒风凄冷的荒原,终于长出几株鲜嫩小草,娇翠欲滴。 「神无月。」莫召奴低喃着,玉润温和的嗓音因大病初癒显得略为低哑,别有一番惑人风情,潜伏幽微暗香,「连你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感情,你要我如何答应?」 神无月呆滞良久,门外本要端粥进去给病人吃却莫名其妙变成窃听贼的草一色,粥仍端得稳稳的,可神智已不知飞到哪去了。 「嗯,我是说不清楚。」乖巧点头,「所以,我还是身体力行给你看好了。你说如何?」 「这就是南武魁对待病人的态度?」 「难不成你就说得清?」神无月悄声念着连门外的草一色都听得一清二楚的碎碎念,「听说你为那个贤人破了好多次例,这种事你又要怎么说┅┅」 喔喔,还没得到美人首肯就喝起醋桶来啦!这么豪迈?草一色看得兴致盎然。
第4页 「我为东瀛的和平,付出了我前半生的安稳与幸福做代价,可是这个愿望至今未曾实现。」虚弱浅淡的笑隐约透露几丝媚色,在莫召奴精緻的小脸晃漾,「你,又值得我付出我仅剩的下半辈子吗,南武魁?」不无挑衅的问法,于神无月眼中无疑是一种变向的勾引。 「我不介意多付点代价。」俯身,一吻封缄。 要做朋友,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多也不少。 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绵长浓烈的深吻过后,神无月依恋不舍地离开那柔软的唇瓣,将吻印上召奴水嫩透亮的颊,一路滑至颈项,而后是锁骨。 蓦然,一双手抵上他胸前,拉回神无月即将脱缰的理智。他重新撑起上半身,看到的是莫召奴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似语还休,直瞅着他。神无月顺莫召奴的视线回望卧床的人儿,一手抬起扣住召奴抵住胸口的手,两人沉默对视,良久不言。 半晌,神无月阖眼一嘆,轻轻放下莫召奴的手,盖好被子,便起身步出房门。 「唉。」几不可闻的嘆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了啊┅┅」 莫召奴向来厌恶他人的碰触,更不喜欢有人拿他的脸来做文章;他讨厌私领域被侵犯的感觉,初出江湖时「夜不留客」的规矩,亦缘由于此。而身体,也是私领域的一部分。 他犹记当年为报答曾助他潜逃中原的女海贼?楼沉沉,代楼沉沉对上其夫──操刀者,一个刀法高强的变态杀人魔;为探操刀者底细,他在与操刀者的决战中诈败,佯装遭点穴动弹不得。他至今仍记得操刀者那张惨遭毁容不忍卒睹的脸上,带着胜利的猖狂、对他性别的质疑,打量着他如打量一件货物。 不假掩饰的灼热欲望令他作恶,虽然他从小便已在那些心术不正的大人眼里,见过相仿的目光,这般淫秽下流的目光,他想,他是永远也没法习惯的。 然而,却也是操刀者对他所起的慾念,使之极想验明他的「正身」,他才得以顺利潜入操刀者的老巢,在关键时刻予以痛击。虽是如此,可那铁链缠身的悚惧,从此缠绕着他似魑魅缠绕宿主,在午夜梦回间,时不时使他冒汗惊醒。 操刀者武功不如他,但却以另外一种形式,给予他恆久的重创。 因此,四公子争霸之时,指魔「不男不女」的挑衅才使他格外震怒。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被踩了一脚,他怎能不气? 可是,痛下杀手的理由,仅非为此。 指魔脾气嚣狂难驯,想来非凡对之也很头痛,但这傢伙终究是足以列名「天魔录」的高手,让即使身为「南朱雀」的他亦一度陷入苦战的高手;留下此人,有害无益。 三哥的路,正道的路,连一颗碍眼的小石都不能出现啊。为此,他可枉顾与非凡同出东瀛之情,只愿三哥的武林路能走得平稳顺遂。 偷盗文诏远走中原,是在国家大义前提下所做的无奈抉择;心筑情巢夜不留客,却为三哥两度打破原则。本以为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孰知无三不成礼,半路杀出个神无月。 「哈,原来我已经┅┅寂寞到这种地步了吗?」莫召奴自嘲地笑了。 他确实没资格说神无月。连他自己也不知该从何丈量心湖的波动,遑论说清楚讲明白? 然而── 情,已动。 * 阖上门,不期然见到手拿托盘端着粥的草一色,神无月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 「窃听乃小偷之举,不是大侠应有的行为。」 「小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大侠啊,武魁大人。」跨过神无月开门进房,从门缝往里瞧,隐约可见草一色将粥放上床头的背影与召奴满带倦容的笑,两人简短交谈几句,草一色便退出房来,而后,掌心朝上伸向神无月。 「你在做什么?」 「要遮羞费。」 「什么?你?」神无月大惊,倒退三步,小心翼翼朝草一色上下打量,「你又不是我的菜!」 「对啊,我不是。但里面那位总是了吧。」还恨不得拆吃入腹呢,啧啧!做人不能太猴急呀~「也不想想你占了人家多少便宜,该看的都看了,该摸的也摸了,只差生米还没煮成熟饭,我代莫召奴跟你讨点代价总不为过吧?」还有我的精神赔偿。 「召奴不会想要那种东西。」也不需要。 「喔?这么肯定~你就知道他要什么?」草一色的坏心眼反问攻击。 「至少比你清楚。」神无月不干示弱,进行反击,「我说草兄,你究竟是想怎样?成天像个恶婆婆监视我对召奴的一举一动,你不嫌烦,我都还担心你提早老化呢!」 「拜託你好不好,我不过是怕你一时把持不住,一个不小心死在水波动莲华之下,这下子传说英雄南武魁岂不成了千古笑柄?」这话可不是没根据,仅存三成功力的神无月,打不打得过莫召奴,还是未知数。 「你跟召奴是不是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关联?」神无月正色道∶「我不认为你的举动单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少来碍事,要打麻将就快去吧你。 「喔,原来是这个啊。」煞有介事地勐点头,「我现在还不打算说。」 「不是这样吧?我们的秘密都被你知道了,唯独剩你不说岂非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吗?」 「反正你们很快就会晓得,没差没差啦~」草一色挥了挥手,「以后还会有你派上用场的地方,要好好对待人家啊知道吗?」
第5页 待草一色走远后,神无月才勐然醒悟其所言何事。 关于十九爷背叛的可能性。 神无月忘不了莫召奴战斗的模样。 彼时他甫中奇毒,挂在莫召奴肩上无法动弹,透过那如锦缎似的细柔髮丝,从白嫩颈项嗅到的淡然幽香,双扇随丽人指间气劲旋舞,在战场上恣肆跳跃翻腾。转瞬,招式挟强大水气奔流,接续不断若江水不竭,激湍水流频频冲撞,开出一条生路。宛若绰约雅致的艺妓之舞,起手回身,自然流露惑人目光的魔魅,属于女性,阴柔的娇媚婀娜。 然召奴身上的男性特质,却丝毫无碍那不该以言语形容的美。他的情,他的义,他的顽固,他的坚决,那句铿锵有力的「同进退,共生死」,成为丽人风姿的最佳妆点,敲开了南武魁理严密的心门,结结实实。那是幅怎生美丽而苍凉的景象? 确认十九爷居心的计划,非但没他差手的余地,莫召奴还要他躲在树林以测安全。堂堂南武魁被小看成这副模样实在很不是滋味,可当他看见那双扇画出的优美弧度与优雅招式,莫召奴背对十九爷听那肥猪述说独霸太阳之海的野心时,眉间的哀愁与散不去的忧伤,所剩不多的怨言剎那便消失殆尽。 南武魁向来以为善不欲人知为乐,从没料想过有需要人保护的一天,可这独傲寂寥的背影,却甘愿撑起他的天,将他纳入丰厚温暖的羽翼,独自面对这令人心碎的时刻。 他又忆起那天因毒患而得以初见的召奴的武姿,那憔悴的病容,以及那个吻。 「神无月,你可以出来了。」见十九爷化光逃离,莫召奴手掌翻腾气流飘送,一干小兵魂归九天。立于遍地尸骸中的召奴,周身滴血未沾,恶斗的腥味掩不去天生的温雅气质,唯一不变的是眉宇的哀戚。唯修罗能在杀戮后仍能保持形影的美丽,可是那悲悯却非属于修罗,而是谪仙。 神无月迫不及待窜出藏身的林子,当头就是一句∶「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去追他。」套用草一色的说法,这种话也只有脸皮永不嫌厚的武魁大人才讲得出来,「虽然我只剩三成功力,他们也不见得会是我的对手。就算打不过,我至少还可以逃呀。」 「天衣有缝与血液相融,化为中毒者血肉,无法分离,一旦中毒者体力剧烈流失,毒素便会伺机发作。若你妄动真气使体力消耗,对天衣有缝的抵抗力也会随之减弱,让情况更糟。」莫召奴螓首微侧,「而且,好歹我与十九爷相交一场,我希望能给他一个反省的机会。」眼波流转,委屈愤恨之情禁不住倾注而出,唇瓣微嘟,翠眉纠结,阖起的摺扇轻抵下颚。 天啊~好一个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小动物!好可爱好可爱太可爱了,好想一口吃掉──不对!神无月努力甩头如铃鼓,彷佛这么做就能把不该出现的下半身思考给甩掉。 「神无月┅┅」含幽带怨的眸缓缓抬起,清亮如粼粼波光的眼不由得飘向神无月,莫召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不论中原或东瀛,客观环境素来皆不允许他有多余的情绪表露,暴露了情绪即暴露了弱点,这不是一名智者该有之行。 可是,一旦有这个人在身边,有「神无月」在身旁,莫召奴便无法自持地懈下防卫,以接近他的身,容纳他的心。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神无月没来由地感到喉头一阵干涩,他往前一踏,收拢手臂,将人紧紧圈在怀里。他感到自己环抱的非是一泓涓涓细流,而是宏大澎湃的瀑布,从高山俯冲向下,飞溅一大片一大片晶莹若雪的水花。 莫召奴将头深埋在神无月怀中,素手爬上神无月的肩膀,像歷经千辛终于攀上岸边的溺水者,牢牢紧握不放。 神无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静谧祥和,无尽的温柔与暖意包裹着他,过去是否曾有过相同的感觉,他已不復记忆,唯一了解的是──他不想放手。 他想将这一刻持续至永恆。 很久以后,神无月方才明了,那就是幸福。 番外篇?壁上草的告白 草一色心里有个莫大的疑问。这个疑问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好好询问当事人,使得刚开始真的只有一点点的小问题,如今像滚雪球似地迅速膨胀,好大一个问号就这般压在他心头,随时搜寻可能的解答。 不过,在看到神无月与莫召奴两人自远而近相偕而来时,草一色本来以为快要出现的答案轮廓,剎那又模煳了。就他印象所及,之前客栈里神无月不是出师失利,忧郁到不行,怎么才过没几天,转眼就能搂着莫召奴的肩啦?唷唷,还靠那么近┅┅有谁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神无月究竟何时看上莫召奴的?莫召奴又何时默许神无月了?他还以为这两苹还要再多等一会才能开花结果,他不过脱队一下,按照计划去救那苹全身白透透的龟壳花,怎么一眨眼世界就变了? 草一色维持靠树休憩的姿态,闭目养神,悠哉地听莫召奴报告战况。一个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的结果,「你让人逃走了?」 「是。」翦水双眸轻阖,莫召奴极富技巧地把视线从草一色身上移开。依草一色多年的经验评断,此乃心有愧者的标准动作。不愧是美人,连认错的姿态都是非常人所能及的优雅。 「真让我意外,你竟然没将他作掉。」
第6页 「莫召奴是担忧我的毒患。」神无月这话似是讲得愈来愈流畅自然了,「救人目的已成,就暂时不与十九爷纠缠。」 这位老兄你确定不是你们做了什么这样那样的事,以致注意力分散让人熘了吗? 草一色真的很想问,但考虑了会还是决定算了。他相信莫召奴在客栈的拒绝也不是假的,就算真有进展,也还不到那种地步──虽然感情这种事不能以常理来度量,嗯。 事实证明,草一色下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十九爷的问题很快被莫召奴一句「若下次再见面,莫召奴不留情」,三两下就把话头带到「如何医治神无月」上。表面上是他跟莫召奴在讨论,其实呢┅┅他总算见识到书里写的「暗送秋波」是怎么回事。 他真不该对神无月这般宽容,应该如那晚在密林躲避军神追捕般,像踩蟑螂一样一脚踩到他头上,「提醒」这个明明身中奇毒还不知好歹嚷嚷「未必有人伤得了我」的不败传说,记得什么叫分寸。 结果好啦,美人心心切切挂念着的就是神无月的毒患,然鬼之瞳一事不能不解决,明知美人身陷两难,还天外飞来一句「如果对方要你拿鬼之瞳换解药呢?」是说想测试人家心意也不是这样的吧? 莫召奴倒也处变不惊,沉静回答「我会尽力寻得两全之法。」──草一色一点都不怀疑美人此话的可信度。莫召奴是什么货色?「两全之法」就是「两全之法」,不容半分打折,只是可能有人要倒大楣了。 至于是谁会倒楣呢?他无法预期,也完全不想知道。他现在只希望神无月有话快讲,不要趁没开口的时候痴痴盯着莫召奴的侧影看。拜託发花痴也有个限度好不好? 结果,为解美人心愁,他干脆顺水推舟供出「落日故乡」这个绝佳避难所,顺便把自己的身份讲清楚。美人不愧是美人,连讶异之色都是幅可堪入画的美景;倒是旁边那位武魁大人表情没变,脸色倒是五颜六色转来换去真有趣得紧啊。 哼哼,现在知道了吧?草一色大爷对莫召奴的确不是单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而是以监护者的身份保护落日故乡流落在外的小公主啊!即使大家怀疑莫召奴的立场,但爱护美人的心是不会变的。结果呢?结果呢?人总是拼不过老天爷,机关算尽谁知道公主爱的不是大饼王子而是武魁大叔?一个不小心,高岭之花就被人摘走了,不知道城主会做何感想。 唉,他可以想见落日故乡泪眼成河的场面棉。 ^^^^^^^^^^^^^^^^^^^^^^^^^^ 莫召奴一行三人与神秘剑客初闯栈冥鬼屋,见识到何谓让人连怎么死都不知道的暗器最高境界,还顺手救了株小樱花。虽然没见到鬼屋主人荻少将,可瞥见草一色追十九爷而去的身影,严格说来这趟倒也不是没收穫,但莫召奴为救樱千代,嫩白玉手被飞刀划出一道深长口子,令神无月既怜惜又懊恼──疼惜召奴的伤,懊恼自己的无力。 两人带着伤重昏迷的樱千代来到离鬼屋不远的一处树下,莫召奴这才如梦初醒般,注意到手上仍缓缓渗血的伤,他用完好的另一苹手点了几个穴道,既没上药也没包扎,确定血不再流了,便从怀里掏出伤药与碎布,开始为樱千代处理伤口,动作轻柔而仔细。一旁的神无月忍不住想开口,但最后仍把话吞了回去,安静凝视着半跪于地为敌人疗伤的召奴。 当召奴好不容易处理完樱千代全身被暗器划出的大小伤痕后,神无月分秒不差地接过召奴手中余下的碎布与伤药,以不容拒绝的态势抬起召奴受伤的手,小心检查伤势,敷药包扎。 「要不是知道你跟她非亲非故,我还真以为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神无月不无自嘲地道,「为什么救她?」 「你不高兴?」 「我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伤害自己。」神无月一嘆,「这女人跟十九爷同路,你救了她,她也不一定会感谢你,恶言相向也罢,若反咬我们一口可就亏大了。」 「我知道。不过,想反咬出身落日故乡的我与草一色本非易事,加上我还有从中原带来的朋友,以及不败传说南武魁的护持。总括来看,我们应该还能在东瀛混一段时间。」莫召奴不着痕迹地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令神无月心神荡漾久久难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爱惜自己。不惜让自己受伤也要保全毫不相干的敌人,值得吗?」神无月苦笑,「你究竟为何要救她?」 「救人还需要理由吗?」眼帘半阖,莫召奴垂首不语。 霎时,宛如云散雾开露出半分白月,神无月终于明了内心徘徊不去的那问题的答案。莫召奴聪慧如斯,怎不明白这偌大的天绝非孤身可撑,妄想撑起这片天需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早都看个透彻了,明知后果可能是自己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却仍甘心步入罗网,不愿翻身。那是一种对生命价值的坚持,无论环境顺逆,只愿朝着自己认定正确的方向走,即使唯一的亲人都无法理解他的梦也无所谓,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他的心亦无妨,任何打击都无法停下他的步伐,直至那大梦实现的一天,连南武魁都没见过的太平盛世到来的一天。 神无月总算知道,莫召奴周身隐约飘散的傲气,清亮眸中抹不去的坚决,那般动人心魄摇撼心扉的情感,究竟因何而来。 那是一段怎生孤寂的旅程?
第7页 「如果今天你没办法徒手挡开飞刀,你该不会想用身体去挡吧?」良久,看着人儿抬首復而默默点头,神无月不禁哑然失笑。认为是对的事便义无反顾去做,也不稍加衡量自身能力的界线,这到底算是好还是坏呢?「救人不是坏事,不过拜託你行行好,等我毒解开后再当英雄好吗?」 说来惭愧,相较于他过去行有余力之时所做的那些,召奴如今所为才算是真正的助人啊。 「喜欢为善不欲人知的南武魁,讲起这种话来还真没说服力。」莫召奴浅笑道∶「怎么说?」 「如果你遇到危难,现在的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莫召奴不需要人保护。」任性地偏过头,与其说是恼怒反而更像在撒娇,孩子气的模样衬托微红的双颊,煞是可爱,「我才没那么弱。」 「好好好,不保护不保护,我的召奴最厉害,不用人保护。」神无月大手揽过召奴,轻拍丽人的背,藉以掩饰嘴角不住上扬的窃笑。 「神无月!谁是你的啊!」召奴掩不住脸庞发窘的潮红,索性将额抵上神无月宽阔的肩,把整张脸埋进神无月胸前。 「──若你因此受到难以挽回的伤害,我会心痛的。」 「神无月?」 「我会恨自己一辈子,为何那时救不了你。」低沉的声线浑厚有力,略带沙哑的嗓音别具魅力,搔刮着召奴心头,引起一阵轻颤,「所以,拜託,同样的事别再来第二次好吗?」 莫召奴顿觉胸口一热,那些澎湃激越错杂难分的情感一鼓脑地涌现,若暴涨洪水,冲破心中矗立已久的藩篱。当遗世独立不得不成为他生命的常态,当连曾经一起跨越韶光的亲姐与挚友也成为生命的过客,当他意识到所有他珍惜的一切都无法掌握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有以冷静与淡漠包裹起沸腾热血,等待或许一生都不会出现的致命的倾注。 一双冷眼看人世,满腔热血酬知己。三哥是他的知己,可神无月又岂止「知己」两字了得?南武魁的出现唤起他几乎忘却的依恋之情,更为纯粹,更加丰沛,宛如冰做的风铃,响彻前所未闻的明亮音响。 他终于等到那倾注鲜血的致命剎那。 莫召奴紧紧依偎着神无月,神无月环绕丽人腰际的手也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在这心意交流情感湍流几至满溢的瞬间。 「咳、咳。」刻意放大音量、浑厚有力的咳嗽,硬生生打入这片静谧的空气,「我回来了。」草一色洪量的嗓音无差别扫射,换来莫召奴绯红的俏脸与神无月恨不得捶他几拳的白眼。 喂喂~他也是有苦衷的好不好,他其实早就回来了,却被晾在一边没人理,他等啊等啊等啊等,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却还是没有人来认领他~草一色大爷被遗忘风化就算了,鬼之瞳还要不要拿啊? 「还有,莫召奴你为什么要救这女人啊?」他甫回来便察觉有人躺在地上,好奇地探头查看,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这不是和十九爷同路的傢伙吗?依他这落日故乡最强最勇的情报员直觉判断,把这朵花捡回来绝非好事。 然而,事情非常不幸如他所料,这个姿色不差不过少莫召奴一截的女人,竟是出自昔日服侍鬼祭座下的夜阴流忍者。夜阴流如今会沦落到这般悽惨境地,在他看来全是咎由自取──决策者压错宝,选择站在日后败亡的鬼祭将军这一边,还能怪谁?这不懂事的小女孩直把责任往莫召奴身上推,啧啧~他都快听不下去了。害莫召奴那么难过自责,是不怕神无月一掌给他招唿过去喔? 何况,「夜阴流」三字是他生命一道狰狞的烙痕,不可碰触的绝对禁忌。孰可忍孰不可忍,顶着张臭脸的草一色抢在神无月之前,甩了樱千代一个注满愤怒的巴掌,忿而离去。 「神无月,我去找草一色,麻烦你照看樱千代姑娘。」明知对方对自己心怀怨恨,莫召奴仍不改其一贯的谦和有礼。担心草一色的情况,他匆匆与神无月交换个眼神,急掠而走。 神无月转身背对樱千代,没有忽略樱千代一声不屑的冷哼,与其后自认时机已至,手伸入胸前衣袋,暗器默默上手的小动作。 「我不像莫召奴那般好心,如果你想对我动手,我恰好可以正当名目趁机作掉你。怕你不知道,先跟你说一声,做人别太不识相。」 神无月此刻着实如醍醐灌顶五味杂陈,召奴那深受樱千代利嘴挫伤却依然亮烈有神的瞳仁,在他心里缭绕不散,但他同时又以朋友的身份为草一色的反常反应忧心,让召奴前去关心该是最好的选择,然他却又很自私地希望召奴别这么做。 半开玩笑似的轻松语气,内含的饱满杀意足以令对危险分外敏锐的忍者绷紧神经。樱千代没有任何迟疑地收起怀中暗器,难得安份地端坐在地,等待暂时脱队的两人归来。 * 当莫召奴迅即快步而来之时,草一色正半躺树间闭眼休憩。莫召奴知道草一色并未熟睡,他定有察觉自己的接近,只是不愿作声。 「草一色。」莫召奴不加思索地扬声轻唤。 「我没事,只是心情不爽。」草一色意思意思地稍抬起手挥了挥,示意莫召奴别太担心。 「你跟夜阴流有恩怨。」敏感的觉察,使莫召奴使用的是肯定而非疑问句。 「好说。倒是你,救人都是这种救法的吗?」
第8页 草一色的不满并非针对莫召奴,但情感上的怨怼却从理智的缝隙熘了出来。莫召奴的征愣仅有剎那,而后眼帘半垂,不无伤感地低喃,「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杀人才需要理由。」那隐含了一个无法违背的人生原则与遵循原则的无奈,与无悔。 霎时,草一色明白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神无月究竟从何时开始有「出手」的打算,但他总算可以理解为何神无月会选择莫召奴。东瀛人人皆知莫召奴的才智冠群伦,照理聪明人不会做傻事才是,偏生莫召奴就是那种会做傻事的聪明人,他将所有的善良与仁慈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同伴,亦将之以同等份量施予敌人。 但,那不代表莫召奴是个可欺的对象。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动手,不表示他就不会杀人。那美丽的人儿虽优柔却绝不寡断,他不会轻易诉诸武力,尽力为事情寻找转寰余地,然一旦认定情况无可挽回决定开始清理局面,下手可是既快且狠不留情。 这股近乎固执的狠决与他心中对世事万物恆存的悲悯同时并立而无碍,这些矛盾冲突从未归于寂静沉默,宛如同时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与平静温暖的湖畔悠游,却没有一丝不适。莫怪乎他尽做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把自己搞得一身腥,有家归不得。 然而,却也是这样的矛盾使他在一片晦暗的世道中格外醒目,熠熠如天河之星辰,在漆黑天幕闪烁发亮,把正人君子与卑鄙小人通通吸引过来。 如此说来,他还真该感谢神无月,幸好他不是个会增加他工作量的卑鄙小人,可喜可贺。 「她知道我们太多事了,让她熘掉,她或许会跑去跟军神告密。你打算怎么做?」 「让她跟我们一道,待鬼之瞳一事了结再让她走。」 莫召奴根本不需要人保护,人家长得漂亮脑袋也清楚武功又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即使理智知道这是个摆在眼前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一旦有幸窥见莫召奴性格柔软的一面,依然会忍不住升起保护的欲望,使情感瞬息超越理智,收也收不回来──此乃草一色几日观察下来的经验谈。当稍晚莫召奴决定与他结伴再闯栈冥鬼屋,总让人出乎意料的南武魁,不意间成为面对丽人时,情感逾越理智的搞笑┅┅不,理论典范的实践。 「我跟你一起去。」 在神无月说出此话的当儿,草一色险些没笑弯了腰,想必武魁大人对「劳烦你照顾樱千代姑娘」一语已厌恶之极恨不得一刀剪了这株嘴贱的小樱花吧。哼,难得看到能把我斗嘴斗到哑口无言之人,夜阴流的女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跟我们去?跟我们去能做什么?当人肉炸弹还是肉墙?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看紧小樱花才是正务,你就认命吧神无月。 「若你们一个时辰没出来,我就进去了。」 「可以。」 虽然事实很残酷但我还是得说,现在的莫召奴比不能妄加动武的南武魁可靠多了,也不想想自己的情人是什么货色,东瀛史上第一个背负双重叛国之罪还活得好好的隐世智者,中原素贤人的宝贝义弟,神无月与其担心情人的安危,还不如想想日后要如何面对情人传说中的好像很硬的后台比较实际。 别忘了他草一色,发生任何紧急状况,还有他这个落日故乡第一情报员给莫召靠! 可惜,一时辰之后,草一色便得到了毕生难忘的惨痛教训── 做人,话千万别说太满,小心下一秒就踢铁板。 栈冥鬼屋机关难缠人尽皆知,上回四人虽才进入中庭还来不及深入,便见到处处是伤的小樱花跟想把小樱花当垫子踩趁机逃走的十九爷,使首度闯关草草收场,加以他半路调头追赶那苹肥猪,未曾亲见鬼屋机关发威,草一色如今回想,这或许是造成他人生污点的一大原因吧。能将肥猪精选的大队人马全灭,用脚想也知道那机关绝不单纯,然终究非是亲身经歷,使他仍在无意间疏忽了──嗯,一定是这样。 要不,草一色实在无法解释为何对麻将功夫有绝对自信的落日故乡第一情报员,竟会遭机关飞针暗算,他只道自己的手臂突然有点行动困难,但发现他情况有异决定紧急撤退的,居然是莫召奴。 幸亏莫召奴及时发现,脱险后马上与神无月一块为他驱毒,否则他草一色真要变成一株枯干野草死在路边棉。 「要一个中毒的人替我驱毒,草一色真正失格到底。」 喂喂,他真的很沮丧好不好,在小公主前失了面子也罢,沦落到需要身中剧毒只剩三成功力、全队最没用的武魁大人帮他驱毒,他当下恨不得就此化为路边一株野草被不长眼睛的路人甲踩扁算了。 小公主没多说什么,可淡淡投来的一个无声笑容,若严冬泡汤的幸福感冉冉升腾,密密包围,无比舒快。武魁大叔怎能跟他比你说是吧? 只是草一色的好心情没多久先是受到神无月一脸正经「到军机营请教军神如何破关啊」的白目言论摧残,接着是巴不得扭死小樱花的怒火,让他一度认真思索,在此之前的破关计划讨论到底值不值得。 「要破栈冥鬼屋,未必要从机关着手。」小公主一语惊四座。听说中原美人多深藏不露,该不会莫召奴中原待久了亦深受此风感染吧?希望他别连传说中某人的暴力难缠一同学起来就好。
第9页 不过小樱花毫不收敛的欠扁发言再度让他有忍不住想赏两巴掌的冲动。事实甚于雄辩,他的修养确实没自己想像中好,可他目前完全没有改进的意愿。 「莫召奴,你真有把握?」 我说,质疑情人的能耐不怕待会小公主给你好看?还连名带姓叫人咧,事实早已是心照不宣,知情者也不差一株烂掉最好的小花,事到如今你想瞒过谁啊大叔? 「是否有把握,今夜拭目以待吧。 」 语毕,莫召奴翩然而去,留下一抹神秘难解但极之动人的微笑。 * 清风细细扑面,那久违的温度温暖却不燥热,与中原南武林潮湿、闷热的气候型态大不相同,令原本端坐于地的他忍不住伸个懒腰,两手环抱双膝,静静享受故乡微醺的阳光与微风。 「召奴。」神无月迈步而来,在丽人身旁坐定。 「嗯?草一色他们呢?」等待傍晚的下午,一行人闲来无事,便各自散去打发时间。他找了个离鬼屋不远的缓坡,打算来好好欣赏久违的故土天空;就不知其他人在做什么了。 「他和你的朋友正看着那株嘴不怎么干净的樱花。你的朋友一直面无表情,身体站得笔直像棵树,草一色时不时跟樱千代斗嘴,彼此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原来人生气可以有这么多表情,真让我大开眼界。」神无月一派诙谐自在,淡然如说故事也似的叙述,彷佛这是他在哪个地方又遇到的奇闻轶事,而非真实发生在他周遭的事实,「你真的不打算处理小樱花?」 「当然不。我不是说过了,等鬼之瞳一事了解就让她走。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真对她恶意的冷嘲热讽没感觉?」神无月眼神灼灼目光关切,「别跟我说这就是她的说话方式,无须计较。」 知道得太多又极可能靠拢军神的墙头草,无异于一颗揣在怀里的不定时炸弹,然而她的武功又很不幸地和她所知的众多秘密成反比,这种人最是麻烦。不处理好,肯定后患无穷啊。 「怎会呢?樱千代姑娘之言,很多时候┅┅确实刺中我心,把我结痂的伤口血淋淋扯开。」莫召奴语调低回婉转,幽咽欲断,然神情却是歷经太多变故而练就的气定神闲,「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话语是有力的,能伤到我、伤到我们,却不明白她划开的这道伤口对当事人有多么的痛。你知道为什么吗,神无月?」 「为什么?」比起答案,他现在更想做的是将小樱花砍两刀以 恨──完全不合乎先天高人架势的做法。不知为何,自中毒之后,许多过去重视的事物,现下看来,其实都不如从前自己想像中那般重要。 「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啊。」 「什么?」神无月首度怀疑起自己南武魁的耳朵。他有没有听错?孩子?「樱千代怎么看至少都有十七八岁,怎么说是小孩?」 「她的世界从来只有夜阴流与她自己,她只看得见族人的苦难与自己的苦难,不愿接受夜阴流以外的世界。这不很像孩童吗?每个人在孩提时代只会看到自己,要到后来,在长大的过程中,才慢慢学会如何关心他人。」莫召奴失笑道∶「故意讲话刺激我的樱千代姑娘,不过是个耍任性闹脾气、长不大的小孩罢了。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呢,神无月?」 「哈,被你这么一讲,我真不知该要豁然开朗亦或一声长嘆才好。」 「往好处想,忍者对主子总有一定程度的忠诚,而夜阴流尤甚;过去夜阴流亏有鬼祭政权支援,才能过着衣食丰娱的生活,人身安全也得到保障。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樱千代姑娘对鬼祭政权仍是忠心耿耿,惦念着往日的恩惠,所以才会对我恶言相向,其实她也是个善良正直之人。」 「若能站在我们这边就更好了,对吗?」神无月有那么瞬间简直哭笑不得,俄顷,他似是思及什么要事,肃穆言道∶「那你怎么办?」 「此话何意?」 「若你都用这种态度看人,那你自己的悲伤与愤怒,又该怎么办?」见莫召奴沉默垂头不语,神无月不禁握住他的肩,逼他抬首回望自己,「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有我在你身边。以后别再压抑自己了,知道吗?」 神无月自认已发挥至目前为止所有的正经严肃,武魁传说发自肺腑奉献的一切真诚,然于片刻之后,传出的竟是莫召奴清脆的笑声,如弦上黄莺语。 「召、召奴?」 「你啊,真是┅┅」一手揽住神无月的手,靠上厚实的肩膀,莫召奴的笑意迟迟未散,在颊边渲染扩展,「现在你该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个喔。」 你教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神无月? 那人无法为我实现,那些曾极度渴盼的想望,竟是经由你手化虚为真。明知你们俩是不同人,却仍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默默把你与他不断比较,这样的我是何等的自私,何等丑陋? 智者不该多情,而情绪积压经年累月的结果,连发 情绪的形式几乎都忘了。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为君姊之死而悲痛,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为泪痕之死痛哭不止? 如今,却有人愿意接纳这样的他,把他放在心里最特殊的位置。 你教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神无月? 「还请先生多加提点。」神无月无奈一嘆,放弃了似地开始爬梳丽人那一绺绺乌黑如墨丽柔如缎的发,「难不成是中原的援军。」
第10页 「算是。」 「喔?能否透露一下有多少人马?」 「一人。」 「一人?」神无月再次怀疑起自己的听力问题。 「有此一人,可抵百万大军。还请武魁大人拭目以待。」待在神无月怀里的召奴挪了挪位置,头靠上神无月颈部。 「召奴?」 「我休息一会,一刻钟后叫我。」不知怎的他突然非常想睡,困意铺天盖地袭来,眼前蒙 一片如起大雾。或许是心情放松之故吧。 「我知道了。」神无月脸部瞬间石化,语气僵硬。 美人在怀固然为人生一大乐事,但就某方面而言亦为痛苦之源。看得见碰不得的心酸,有谁明白? 事后回想,神无月真觉自己是脑袋一团泥的蠢才,不过是美人在怀罢了,却煳里煳涂摆错事情重点。直至入夜,中原第一人气势万钧踏步而来,天地震动树倒人惊,他知道中原第一人是个和尚,却从没想过会是个有一双美丽凤眸的出家人,与其所负的深厚武学不甚相称的秀逸面容,神圣而柔雅,然那频频射向他、带有审视打量意味的凌厉视线,让他想催眠自己一切都是幻觉亦不得其法,侧首瞥见丽人愈见开怀的安心笑靥,神无月顿时生起一丝丝的悔意。 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在惊恐错愕之外。 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化光进入栈冥鬼屋的一页书拂尘一甩,极招摧发,一刻钟不到便炸烂了荻少将的家,阴森阒暗机关遍布的鬼屋转瞬便成废墟一片,鬼之瞳手到擒来。草一色目瞪口呆,小樱花以不变应万变,莫召奴眉开眼笑,唯神无月哭笑不得。 好歹南武魁亦属先天之流,怎么一个刀噼怒江都让草一色质疑老半天?连眼下召奴敬佩之中隐怀的孺慕之思,与得知他身份时樱唇微启难以自抑的惊讶,一丁点也经不起比较啊。 人家中原先天是挟雷霆万钧之势现身,行止间尽是威严赫赫,无人敢撄其锋;而他这素来视轻松自在为最高原则的南武魁,自中毒后便轮流被草一色和召奴调侃来调侃去,兴致一来,两人甚而联手出击,让他不知是该让丽人早点瞧瞧他的男儿本色,还是默默诅咒与丽人系出同源的草一色? 念及此,神无月火气顿生,几缸醋喝下去,大气也不喘一下。他着实无法忍受有人可能比他还了解召奴这回事,理智上明知这般呕气毫无道理,像个跟小樱花没两样的幼稚孩童,却无法按耐自己的情绪。 可是,面对清圣庄严的前辈一页书,神无月顿时醒悟,原来做先天也是门学问。单论武力,没中毒的他不见得会输,然一瞪眼就把他吓得皮皮挫的一页书,绝对属于此间的佼佼者──做先天不难,做个让人一眼可辨绝不怀疑其能为的先天可不容易。 神无月完全不怀疑一页书清秀皮相底下的强悍,他也知道一页书和随性惯了的他不同,以正道兴衰为己任,刚强正直,嫉恶如仇;但若前辈再这么认真地以他难以承受的专注目光直盯着他看,他很可能会开始考虑挖地洞钻下去的可行性。 对于一页书开尊口对自身功体的称赞,讲得神无月是有了面子虚了里子,冷汗冒不停。表面盛誉有加,暗底波涛汹涌,教人摸不清其意欲为何,一个弄不好,只怕又会替情人添麻烦──仔细想来,召奴和素还真乃结义兄弟,做为中原正道大家长的一页书,岂有不识莫召奴之理?说不定因素还真之故,还对这后生晚辈疼爱有加┅┅ 他好歹也是与北军神齐名的南武魁,面对亲家长辈的考验,怎可退缩?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多时,他的注意力便转移至嘴巴吐不出象牙的某开花植物上。 「听说君夫人是被自己的小弟害死,不知莫召奴对此有何感想?」 客观来看,樱千代也是个东瀛少见的美女,可她年轻气胜不知分寸斤两的自傲行径,将她本来面目扭曲得惨不忍睹。 神无月知道鬼祭家有个脱逃在外的少主,却至今方知此人名为鬼祭宗煌,且为君夫人所生!如此推算,莫召奴与宗煌不就是甥舅? 难怪召奴会这般竭力护他周全,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吐其下落,为此即便要杀太岁亦在所不惜。算来,鬼祭少主也是召奴如今在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怎能让他落入八歧太岁那疯子手中? 在东瀛,君夫人之死一直是团谜,鬼祭政权一个劲地把责任往召奴身上推,过分的极切反而显出其欲盖弥彰的破绽。 早在他认识召奴前,他就不认为这件事是召奴的错。然小樱花今日之举,倒真让他看清了东瀛子民的愚昧! 草一色不假思索出言反击骄傲的樱花,为那多愁易感的丽人回护,可召奴的回答却出乎在场众人意料之外,连趾高气扬的小樱花一时间也呆住了。 「没错。」 没有否认亦无辩解,飘忽低回的嗓音无丝毫犹豫,担下一切。 一如神无月中毒那天,身陷重围的召奴义无反顾背起他,不顾身上累累伤痕,拼命杀出敌阵,誓死不肯交出他以求自身安全。 至今神无月才真正明了,召奴担下的,其实不只有他的天。 「莫召奴!」草一色急唤一声,却见莫召奴回给他一个哀戚的笑,无影无形的悲伤若无主幽魂纠缠不休,可那凄凉的唇边依然是艷色不减。 「没关系。君夫人真是被我害死的。」凄清孤绝的神态依旧动人,就算这种时候召奴的武装仍是牢不可破,冷静自持的表象毫无破绽,但神无月看得出来,人儿不经意流 的脆弱,他悄悄将之捕捉,小心收放心底深处。
第11页 那晚的谈话是如何结束,众人又是如何散去各自寻处安身,神无月的印象模煳得彷佛从没经歷过这事似的。 然他始终无法忘怀,召奴那双孤寂的眼。 孤寂凄楚,苍凉悲怆,无怨无悔的闪烁星眸。 * 乡间旷野,无处觅食,只得暂借荻少将存粮以祭五脏庙。不过,虽然解决了食材问题,谁来烹调又是一件大任务。一行人坐在残破的鬼屋庭院,桌椅都搬好了,只差一桌热腾腾的佳肴。 一页书就不用说了,没人有那个胆敢麻烦「前辈」下厨;荻少将沉浸于哀悼心爱机关的伤痛之中,迟迟回不了神;小樱花武功平平做菜功夫更是差到不行,一盘青菜给她炒成黑炭;草一色一句「我吃喝一向在赌场解决」说明一切;神无月两手一摊,求救的眼神飘向莫召奴──草一色随之跟进,小樱花一声不屑冷哼,但肌饿本能却违背了她的意志,不时以眼角余光偷看莫召奴的反应。 未免大伙在前往落日故乡之前饿死半途,莫召奴阖眼轻嘆,接着认命地走进内室,不多时便端出几道家常菜。 「荻少将存粮就这些了,多是清淡疏果,大家先将就一下。饭不够可以再盛。」 草一色张大眼睛不敢置信,直嚷嚷「平平是男人,怎么差这么多?」;小樱花用力地瞪死命地瞪,彷佛恨不得把满桌佳肴瞪出一个大洞;荻少将惊异之情不亚于草一色,要知道一个独居老人能把食物弄熟让自己活到现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一顿正式的饭菜;神无月目光再度飘向莫召奴,这次则是带着疑问。 「初至中原,举目无亲,刚捡到的孩子年纪还小,我也不会讲中原话,不学着自行料理三餐,早就客死异乡了。」召奴此刻的笑,看起来分外明媚动人,令神无月又是一剎那的失神,简短地让旁人难以瞧出端倪。 不过,中原武林第一人的名号可不是叫假的,从头到尾默不做声的一页书,犀利目光闪过凤眸眼角,一个踏步便挡住神无月视线,一贯优雅地拾起碗筷,品尝离他最近的一盘烩豆腐。 「召奴的手艺仍一如往昔。」 在场众人莫不投以羡慕眼光,神无月更是连下巴都差点没掉下来。 「前辈过奖了。」那秀逸的面庞如映照朝霞的流水,闪烁绚烂。 「素还真也太好命了吧?文武兼备足智多谋,楚楚可人又有一双好手艺,让人不得不怀疑一场结拜该不会是钓人回家的阴谋┅┅」草一色慾继续发表高见,但一页书拂尘轻轻一扫,场面顿时恢復到荒野该有的寂静。 众人难得有如此默契,逃命也似地随便找个位子,开始进行扒饭大业。唯独一页书左右的位置,没人敢高攀。见状,召奴步至一页书耳边低声讲了几句,只见一页书眼眸微眯,像在思考什么。最后,他往旁挪了一个位子,坐到荻少将左手边,莫召奴再坐在一页书右手边的空位,神无月再坐在莫召奴身边,另一边是草一色。 一页书抬了抬眼,除了叫莫召奴晚饭后来找他,没再多说话。 * 很久以前,同是这般月明星稀的夜,他将毒患深重的三哥安置于心筑情巢,他的寝间。窗外月色入户,他凝视着三哥的眼神却未曾移动半分。他是早已料到的,当他开启情巢结界允许素还真进来的那刻,便註定了日后的以命相搏,以死交付。 为求解药,他与天魔交换条件,若他挨得过天魔三掌,便能取得解毒药方中的天魔精血;寻找以剑愈病的传说剑客渡鹤影,让他从南武林一路找到北方大雪原不说,其分居之妻落烟霞甚至把他误认成女人──这本该是莫召奴此生最难忍受之事,但落烟霞居所「高唐醉梦乡」只许女人进入,不这么做就无法接近落烟霞,藉以套出渡鹤影下落。 五方星主争霸时期,他亦受託镇守素还真南方生门之地,成为南方星主,「南朱雀」。当时的武林无人不知,想杀素还真,先毁其生门,欲毁其生门,先杀莫召奴。他孤身面对魔界与汗青编的威胁,却从不以为苦。与三哥同遭天策真龙逼杀,两人亡命天涯之时亦然。 为求三哥生机,他没有不能忍的。 唯一后悔的便是连累泪痕,那让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孩子,为救他而闯入真龙围杀之阵,亡命沙场,死状悽惨。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如今彩云已逝,明月却仍坐拥天际。 「前辈特地把我单独叫到鬼屋之外,不知所为何事?」 「素还真很担心你。」 单刀直入,换得无言沉默;莫召奴紧握衣摆,一语不发。良久,方才抬首应声∶「我知道。」轻轻细细,若片羽飞扬,转瞬无踪。 「莫召奴。」一页书唤了声丽人的名,目光在莫召奴身上打转,几欲开口又噤了声,「待此事结束,你就留在东瀛吧。」 「什么?」莫召奴没花多少时间,迅速掩饰住内心的错愕。素手紧握成拳,再次开口的声音宛如紧绷过度近乎断裂的弦,「这是┅┅三哥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一页书表情肃穆一如既往,「素还真一直很希望你能找到幸福,过平安快乐的日子。无奈事与愿违,因他之故,让你几度涉险,丧亲失友。你可曾知道,你伤心欲绝的模样,几乎要刺穿素还真的心。」 三哥┅┅也曾因他而伤心吗?
第12页 莫召奴垂头不语,一绺乌丝随之坠落,蒙上面颊。 「你觉得神无月如何?」 「嗯?」话锋一转,令莫召奴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果,他能给你我们给不起的幸福,你就留下来吧。」 莫召奴眼眶泛红,晶莹水雾汇聚,他咬了咬唇,勉力止住即将滑落的泪珠。那是温暖体贴,宛如和煦冬阳的话语,消融寒冰。前辈始终牵挂着他的,一如五方星主时代,为他一挡非凡公子那般。 可是,他却只能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婉拒前辈的好意。 「前辈莫要自欺欺人。如今中原正逢大敌,正道需要我的力量,对吧?」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一页书的默认,「我是没法弃三哥于不顾的。」 「我明白。」 「我可是东瀛头号叛国贼,鬼祭家的罪人,唯一挂念的亲姊也早就死在中原。我在东瀛已经没有可留恋的东西了,只有中原才是我的归处。」莫召奴苦笑,「回来处理鬼之瞳一事,不过是基于一份道义与责任,毕竟我终究是东瀛人。」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旦花开凋谢,明年即使再有繁花绽枝头,也终究不是去年所开之花了。莫召奴,你当真不多加考虑?」 「我不可能留在东瀛,一如神无月无法随我同回中原。古今人生一场大梦,神无月不过是这场梦的一部分。能做这场梦已远超乎我预期之外,还能奢望什么呢?」 凋零的花无法重回枝头,流逝的韶光亦无以追回,这正是花落教人无奈,美梦令人回味的缘由。待鬼之瞳一事了结,取得天衣有缝的解药,军神败亡,因缘际会结合的人们终得分开,即使那或许是在很长一段时日以后的未来。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人事遇合,为何由自己亲口道出这份事实,会让他如此痛彻心肺,连泪也流不出? 「莫召奴,回答我一件事。」 「前辈?」莫召奴恍如梦觉,迭声应道。 「你对他,有情吗?」 彷佛一道惊雷当头噼下,莫召奴震慑良久无法自己,脑中的语言被打成碎碎片片,一时间难以组成苹字片语。像挣扎着上岸的溺水者,他唇瓣微动,几经尝试终于挤出一声,「是。」 「我知道了。」 问完想问的事,一页书也不棉嗦,立即掉头而去,独留莫召奴夜中沉思。 「──等一下,前辈!」待莫召奴察觉情况不对,想询问一页书之时,人已消失无踪,「前辈┅┅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莫召奴回到栈冥鬼屋的时候,已近午夜。 方才众人共进晚饭的庭院,摆放的桌椅与一地杯盘狼藉,早不知被谁收拾得干干净净。然东倒西歪的破败景观总不是一时半刻能整理好的,大概荻少将一时间也没心清理,室外庭院便就这般维持着不久前被一页书炸个破烂堪比废墟的样子,阴森诡谲宛若死城。 很难想像这便是不久前自己坐着吃饭的地方,不过晚几个时辰便森冷地令人不敢久留,确实不负「鬼屋」之名。所幸前辈破坏的只是庭院,里边的建筑尚称完好,几个空房间勉强能供一行人过夜。莫召奴阖眼静心,默默回想先前狄少将告诉他的空间配置图,记起方位后便跃上石造长廊,步向内室。 虽然一页书已破坏总机关,使现下漫步鬼屋中的召奴无性命之忧,然栈冥鬼屋为御外敌以护鬼之瞳,建筑本身的设计已是极易让人迷失的迂迴曲折,加以为配合机关排列完全跳脱常轨的格局布置,使莫召奴不由得放慢脚步。夜深露重,幽深蜿蜒的长廊全无窗口,透不进月光,唯有仰赖烛光照明,一簇簇明灭不定的火苗在堆砌重叠的晦暗之中闪烁,莫召奴因轻盈的步伐而些微飘起的衣袂,在飘忽的烛影间拉出细长的影子。 其实前辈与他的谈话很早就结束了,可是简短的支字片语却不期然牵起他无以名之的烦躁,那些积累甚深,几乎与血肉溶为一体的压抑,一下子就被前辈强制剥离,逼他正视。。但那瞬息爆发的情绪太庞大且太沉重,他勉强以剩余的理智支撑着,隐约可感觉到那即将崩解的界线,然而令他烦闷不安的是,那时刻究竟何时到来,他亦无从揣度。 所以他放任自己在旷野徘徊,漫无目地去寻找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原以为这样就能让在体内剧烈撞击的情绪得以宣 ,不过,直至午夜,他都挥之不去──挥不去那烦躁背后的沉郁,沉郁背后的失落。 莫召奴觑了眼自己被烛光映于墙面的身影,暗淡的块面拓印出的轮廓,如一缕纤纤幽魂,衬在凹凸不平的斑驳墙面,依旧那般优柔雅致。他侧首凝视自己一头因几个时辰在旷野乱晃吹风而凌乱披落的乌丝,使束髮的湛蓝髮带松得离谱,摇摇欲坠。 两相比照,他不禁自嘲起来。 但,他并没有因此想打理自身仪容的念头,他深知这般寻常人必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到了他身上便莫名变得风情万种。这是早在他年少之时便熟谙的事实。 慢步轻移,他踏过连十九爷一干精兵都闯不过的厅堂,进入鬼屋最深处。几间空房四散,尽头则是荻少将个人的起居室。他停步感觉众人气息,藉以察明各房所居何人,然后,朝位于转角处、离他最近的一间走去。 * 「召奴?」神无月手持从房内书柜取来打发时间的机关图卷,乍见闯入的召奴,他抬首露出的表情不免有些讶异,却又有种凡事尽在意料之中的从容。
第13页 神无月惊讶的绝非莫召奴的到来,毕竟他就是为等召奴才选了最边间的房,他知道,召奴事情结束后一定会来找他;然召奴的神情姿态却着实令他愣住了。 殊不知,更令神无月震撼的还在后头。莫召奴伸手一扯,半垂的髮带随之松了开,一头柔亮乌缎尽数散落,若满天陨没的流星。随意将髮带抛至神无月看书的桌上,莫召奴迳自步至床边,而后,开始宽衣。 神无月首度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睛也可以瞪得这么大。他本能地想阻止,可在他思索其法的当儿,莫召奴蓝白相间的外衣,已同额上头饰一起褪下,修长的身段透过洁白的单衣显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臀是臀腰是腰,如果小樱花看到想必是啃手帕跺地板呕到不行 ──不对!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断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召奴。 「睡吧。」 就在神无月准备哀嘆大势已去之时,始终背对他的召奴忽地回头,半垂的发在颊边轻轻晃漾如涟漪,捲起一圈又一圈的水纹,半敞的衣襟使白皙柔软的胸口若隐若现,那姿势极端惹火,较诸召奴开门入房之时不减反增。 但那神清却也是极端冰寒,彷佛历经涛天巨浪后骤然凝结的海面,用尽理智冷却所有情绪,一丝不漏。寒冰与火焰剧烈碰撞,激起跃腾的雾白水气,滋滋作响。 「怎么了?」神无月丢开手边的书,快步走至召奴面前,「前辈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的事。」强撑的笑容教人心纠,但撩人媚态丝毫未减,「神无月┅┅」 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中原吗? 问句在唇边打了几转,召奴终究没有开口。漫长的沉默过后,召奴抬眼瞧着小心翼翼地想叫他却又知如何是好的神无月,脚下蓦地一拐,两人双双跌落床榻。待神无月在一阵天旋地转后,总算清晰了的视线,入眼的是跨坐他身上,召奴杏眸汇聚氤氲水气的颜。 「召奴?」 赌气也似地,莫召奴一句话也没说,一双翦水秋瞳死死紧盯神无月,满溢愤怒与不甘,更多的是无奈。既然终究会清醒,人到底是为何而作梦?若一切仅是虚幻飘渺的梦境,那么沉溺于此兀自伤心的自己又算什么? 他究竟是因何陷落?因何耽溺? 为东瀛的和平,他付出了前半生的安稳与幸福做代价,可是这个愿望至今未曾实现;而他为神无月倾注仅剩的下半辈子,换得的却是不可弥补的永恆失落。 他早该料到的,却由自己任性地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明知清醒时痛楚难耐却执意要做的梦。既然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为何他仍是积郁难平? 他几乎要恶狠狠地吻上神无月的唇,然饱经训练的强大意志力终是拉住了他,一贯的冷静使他耗尽心力终于稳住心神,看着神无月,久久不动。 神无月抓准召奴恍神的时机,一个旋身把人反压身下。 「神无月?」如梦初醒,全无防备的澄澈眼神,飘浮着连自己都无所觉的清魅惑人。召奴感到扣住他双臂的手忽地松了开,轻如鸿毛,却又忽地握得死紧,巴不得嵌入骨髓的力道。 莫召奴惊觉自己竟不敢与此刻的神无月四目相对。 「抱歉,召奴。」神无月环抱人儿,侧躺睡下,「时候不早了,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地方休息,还是快睡吧。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不,没的事。」莫召奴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在神无月怀里挪了挪,找到一个舒服的好位置后,低低续道∶「真的。」 剎那间,神无月险些就要把那句话脱口而出。可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召奴,你愿意与我留在东瀛吗? * 神无月觉得自己最近该不会是犯了什么沖,怎么人生在世就那么几件的倒楣事一下子全发生在他身上。先是中了传说奇毒天衣有缝,再来是把他电得心惊肉跳的金和尚,夜半入房杀气腾腾像要翻船又不像来翻船的莫召奴紧接在后──毕竟到头来人还是给他搂在怀里了。 然后,今天一早起来,召奴便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不一会就跑得不见踪影。莫召奴前脚刚走,又来了个看戏的草一色,神无月十分确定当他说出「朋友不是拿来质问用的」一语时,草一色原本就很明显的窃笑变成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大笑,那边说话边高高扬起的弧度令人恨不得一掌巴下去。 然草一色前脚刚走,一页书后脚便跟了上来,说要探视他的毒患。他严正怀疑一页书和草一色有预谋,否则时机怎会配合地如此凑巧,浑然天成? 「你可知君夫人之死的真相?」 神无月盘腿端坐,一页书站于其后运功察探,两人都没交谈。正当神无月决定在一页书离开前都做个哑巴的时候,一页书平地便冒出一句惊人之语。 「这不是我该碰触的伤。」神无月如此回答,眸光倏然转利,「前辈昨日到底和召奴说了什么?」 「莫召奴很喜欢素还真,他可以为素还真做出任何牺牲,包括性命。」然后,一页书也不管神无月意愿,自顾自地娓娓道来召奴一路在中原经歷的种种,及与之伴随的死亡。 神无月终于得知东瀛无人知晓的秘密,君夫人是遭鬼祭将军手下以办事不利、通敌叛国为由斩杀,因为奉命至中原指挥大局的君夫人,和莫召奴有所接触。但他一点都不高兴,这只是让他更见识到聪明而暴躁的鬼祭,连髮妻都不放过的狠毒。
第14页 召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饶恕了那名弒亲兇手?又是怎样的情感,促使召奴始终守在素还真身边,无怨无悔? 「若到紧要关头,我相信素还真也愿意为莫召奴牺牲,但那牺牲终究不是莫召奴想要的东西。」一页书不知何时已停止运功,但全无离开之意,显然探视毒患不过是一页书众多目的之一,「他对素还真的情感,并不是他认为的那种感情。那道线之所以越不过,问题其实在莫召奴自己。」 「我不明白。」心绪随一页书话语迭盪,那感觉颇不好受,可神无月知道,这场交谈必须进行下去,无论如何。 「比家人更亲密的依恋之情,终究不是爱情。」一页书道∶「但你不一样,神无月。召奴一向严守人与人之间的界线,就算是素还真,两人也从未同榻而眠。可是,昨晚──」 「前辈知道?」神无月当下真有落跑的冲动。 「气息相混,怎会感觉不到?」理所当然,「既然召奴问不出口,那就由我来问吧。神无月,等事情结束,你愿意和我们回中原吗?」 灼灼目光不容人逃避,澄明的凤眸印上神无月的错愕。清风从颊边徐吹而过,剎那的时光彷佛历经百年之久;神无月没花多久时间便决定了答案,因为,他不想欺骗任何人。 「那是不可能的。我无法跟召奴一起去中原,一如召奴不能和我留在东瀛。」神无月倏忽明白,一页书昨晚究竟与召奴说了什么。被强迫正视不愿面对的事实,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这也是南武魁的责任吗?」 「我没有召奴那般坚强。我没有完全切断过去,与曾经孕育自己的土地一决的勇气。我不认为,我有任何离开这片土地的理由。」 正因明了其苦,他才对那若水丽人备感怜惜疼爱。他甘愿奉献一生,但命运却不给他机会,报国欲死无战场,没什么比这更悲哀的事了。 「即使是为了召奴?」 「两者截然不同,我无法比较。不论是我或他,向对方提出这个问题,不但是贬低了自己也污衊了对方。」神无月正色道∶「我们都有终其一生无法放弃的事物,若为了自己而要求对方放弃,岂不太过卑劣?」 「我说过,你不一样,神无月。」一页书再次强调,「莫召奴对素还真,从没像对你一样,差点失控。能让莫召奴失控是多不容易的事,相信不需我多言。」 「所以?」乍闻此言,神无月真不知是该喜或忧。 「我的要求不多。莫召奴需要一个承诺,让他在飘泊之时能有那么点安慰,但这个承诺,素还真无法给他。」 「前辈的意思是──」 「没错。」一页书肃穆道,「所以,这个承诺,必须由你来下。」 莫召奴能为素还真而死,但却能为你而活。 你的话语,将成为往后莫召奴活下去的力量,神无月。 番外篇 朱雀?野草?花 人是怀旧的动物,尤其是在失去之后,特别容易想起从前,想起那些曾经拥有如今失落的美好。对一个孤身在外流徙闯荡的女子,那过去的曾经更是今日已然形同覆亡的故土表徵,盘旋于心环绕不去。 樱千代还记得过去鬼祭家掌权的辉煌时代,夜阴流在鬼祭政权庇护下,声势攀至巅峰。夜阴流以女人为主、擅毒不擅武,在鬼祭门下多从事暗杀与情报工作。因此鬼祭家的赏赐,除却粮食与日用品,其余多是华贵罕见的礼服,或者女人常用的胭脂水粉、珠玉鸾簪,每件手饰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色,每每令流派的姊妹们惊唿不已。昂贵稀少的友禅,夜阴流的上忍几乎人手一件。没有任务的日子,大伙便开宴狂欢,昼夜不歇,价值百金的陈年好酒翻洒一地,沾污了千金难得的友禅,华丽精緻的布料染上血红酒晕,着实令人懊恼。 但没有人心疼。 等下回鬼祭家的人来,再跟他们讨一件就是了。夜阴流忍众为鬼祭政权出生入死,几件友禅算得了什么? 至于那友禅是如何得来,就不关她们的事了。 她从未想过鬼祭家覆亡的一天,而那天竟是来得如此迅勐暴烈,杀得夜阴流措手不及。在岩堂政权如日中天的赫赫威权之下,没有领主敢支持昔日倾力效命鬼祭家的夜阴流;偏偏夜阴流所在之地贫瘠不堪,缺乏外界物资支持,根本维持不下去。和乐融融的姊妹们转眼便为流派续存、出走与否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极少数的人选择留下,但更多的人离开。 曾紧紧相依的生命共同体骤然崩解,樱千代赫然惊觉,奢华与繁荣、凋敝与衰败,其流转之速竟是她短短十数年的人生难以负荷的重量,从今尔后,再没有任何事物能弥补她此刻的失落。 夜阴流是她人生的全部,辽阔天地间仅有的归属之地;为寻这无妄灾难之源,为她生长于斯的流派存续,为这毕生难以弥补的憾恨,樱千代决定离开夜阴流,独自闯荡诡谲江湖。 樱千代无法原谅莫召奴,身为鬼祭朝重臣,竟盗走文诏以致主上败亡,连带破坏了她应有的幸福,十五岁不到便在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海岛四处流亡,苦苦追寻復兴流派的所有可能。自被迫加入莫召奴一行人以来,种种恶意伤人的尖锐言辞,就樱千代看来不过是她苦难人生应得的报偿,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樱千代怎生也无法忘却,伤重难支的她,被原本答应分她十分之一太阳之海的十九爷背叛,当作逃命垫脚石,反手将她推向杀阵,满怀绝望在劫难逃之际,倏然窜入视线的翩然身影,却赤手隔开夺命利刃,以片片飞溅的血花挽回她的性命。
第15页 那飘逸灵动的谪仙风姿,没有半分迟疑。 * 樱千代本欲趁一早众人分散之时,偷偷离开莫召奴一行人,没想到前有神秘剑客挡路,后脚又跟了个草一色,令她无法如愿脱身。 「莫召奴说过等鬼之瞳一事就会放妳走,妳这株小樱花怎么这么不安份?」 樱千代压根不想和这不规矩的莽汉打交道。空口无凭,她怎知莫召奴到时是否真会放她走?或者这只是留下她以供日后料理的藉口?她武艺不精但还有起码的忍者素养,随随便便要她相信东瀛第一叛国贼的话,当她傻子吗? 「莫召奴说让妳走,妳才能走。莫召奴没说,妳哪也不能去。」 这苹野草是怎样?开口闭口莫召奴,那傢伙是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替他如此卖命,如此回护?樱千代不由得思及君夫人的美貌,及莫召奴与其姊同样不可方物的面容,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女性敌对意识陡然上升,直想把眼前这株不识好歹的死野草扭一扭再狠狠踩扁。 见逃脱计划受阻,她自是气极败坏愤恨难平,本想先迴转栈冥鬼屋另寻他法,却在归途中不经意听见林间莫召奴与草一色的交谈声。 「草一色,你似乎不太喜欢樱千代姑娘。」 「有这么明显吗?连你们都看出来了。」 野草讨厌她,有眼睛的都知道,而且她也不喜欢野草,是以樱千代对此并无多大反应。她疑惑的是──为何不是「你」而是「你们」?跟野草讲话的不是只有莫召奴吗?难不成野草指的是神无月?为什么要把神无月跟莫召奴扯在一起?樱千代心底不禁浮出数个问号,然从莫召奴眼波流转自动无视,到草一色嘴角上扬四十五度的奸笑,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犹记昨晚除神无月,大家都聚到荻少将房间聊天打牌,心不甘情不愿的她被野草以激将法逼上麻将桌,坐在百万大军旁边。谁知打到一半,百万大军忽地停下动作面色凝重,彷佛思索着接下来要秒杀的究竟是谁,吓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吭一声。 ──难不成百万大军的暴走跟神无月有关?这个推测引起樱千代无穷的好奇心,但莫召奴与野草接下来的对话却令她无暇多想。 「你觉得两斤米的价值有多少?」 在离开夜阴流前,她从不知米价,只道过去姊妹们时常举办的狂欢夜会,所用之米绝对远超两斤。顺草一色话头下去,听野草细数鬼祭政权下人民陷于水火的惨况,姣好面庞神色不变,垂于身侧的右手却渐次紧握成拳。 行走江湖,鬼祭暴政之说沸沸扬扬,她只道是岩堂政权的阴谋,藉着把鬼祭家污名化来维护其夺权之举的正当性。夜阴流不过一介小小流派,鬼祭将军却对她们礼遇有加,待遇周到,这样的将军怎可能如民间百姓所述那般严酷残暴?定是无知百姓受到可恨的岩堂政权洗脑之故。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野草虽欠揍,头脑却清楚得很,更非岩堂底下之人,看起来或许还与之处于敌对状态。她一直认为即使鬼祭真如那些小老百姓所言暴政虐民,也只是将军个人的问题,和夜阴流八竿子打不着。可是,眼下的她却被迫面对一个过去从未意识到的事实──若从前的夜阴流对她来说就是幸福,那她们的幸福便是建立在鬼祭家的赏赐上,而鬼祭家的赏赐,自然是来自这些受无道之行压迫的平民百姓。 那些以他人性命堆砌出的奢靡生活,就是幸福吗?建立在他人不幸之上的幸福,还能算是幸福吗? 「她们不过是失去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樱千代俏脸闪过一丝幽暗,阴郁眼色在草一色与莫召奴来回扫视半晌,随即拂袖而去。 * 「碍事的小花走了,咱们总算能来谈点正事了!」草一色没好气地朝樱千代方才藏身的树丛方向一瞪,随后将视线转回召奴身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开扇掩面,仅露出一双半阖星眸。 「喂喂餵~我不是神无月,这招对我没用的啦!」草一色偷偷咽了下口水,死也不承认莫召奴这小小的动作看在他人眼里是多么风情万种。他跟一见召奴就变笨的南武魁是不同层次的,这是落日故乡第一情报员的坚持,「你们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让百万大军脸色这么难看。」他还以为自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前辈怎么了?」召奴讶异道,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待草一色将昨晚状况解说完毕,莫召奴极不自然地偏过头,双眼盯着地面不敢与草一色对视,持扇的素手不着痕迹地抬高了些,恨不得遮住整脸。 「是我的疏忽。」语毕,莫召奴才惊觉自己给了一个多引人暇想的回答。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秘密,你不愿说,我也不想逼你。但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我上了他的床,就这样。」明白草一色对自己尽在不言中的浓厚关心,但在作贼心虚的惊慌之下,莫召奴难得有口不择言的时候。 「他有对你怎样吗?」草一色觉得现下的自己没被吓傻还真是奇蹟。伸手摸出牌尺,他决定要将保护小公主的任务贯彻始终。 「若神无月真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前辈不会善罢干休。」 情巢智者一向冷静自持,情绪再怎么起伏跌宕也脱不了理性的掌握,适切的疏离与冷漠才能让智谋有运作的空间。昨晚庞大的悲伤与愤怒却差点使一切脱序,做出往昔即使面对三哥亦未曾有过的疯狂行止,前辈怎会不担心?
第16页 「所以我该庆幸神无月今天还好端端地活着吗?」小公主灿烂的笑反倒使超级情报员冷汗直冒。中原美人不好惹,此言非虚也。 「草一色。」莫召奴骤然收起摺扇,水灵眼眸直勾勾瞅着对方,「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事?」 「你是指打败军神之后?哈,那当然是大伙就地解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觑了眼小公主泫然欲泣的脸容,草一色瞬间如遭重击,原来吊人胃口是件如此不道德的事啊,「当然,不是。就算你离开东瀛不再回来,你永远会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想忘都忘不掉呢。」看来莫召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令人难以忘怀。 「可是,我不甘心呀。」苦笑的弧度依旧动人,「如果彼此终究会在对方存在的世界消失,那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认识他?人与人的相识,难不成只为了日后的分离吗?」 「本大爷孤家寡人一个,没办法确实明了你的感受。不过,若因为害怕离别的痛苦而封闭自己,那只是把自己更往死胡同里推而已。」 草一色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召奴因深思挣扎而不断出现细微变化的容颜,彷佛天下言语皆是累赘,多余且无用。几度欲言又止之后,草一色终于低声吐出一句∶「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希望你记得,落日故乡第一情报员草一色,永远站在你这边。」 当一朵世间罕见的绝美笑花在召奴樱色的唇边绽放的剎那,草一色很不幸地发现,自己终于明白,神无月为何会看上落日故乡的小公主。 ^^^^^^^^^^^^^^^^^^^^^^^^^^^^^^^^^^^ 人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动物。当莫召奴对她说「妳可以离开了」之时,那如三弦琴音悠扬的旋律触动了樱千代心底最深沉的那根弦,音律乍然起落,她这些年来的愁恨彷佛亦随之弹落消散。 不,那只是剎那间的错觉罢了。樱千代暗忖,「你真的要放我走?」背信弃义的奸小之辈,她见多了;索性非善类者武功多如他们的性情一般低下,靠夜阴流的毒便可轻松解决。但,这回不同了──东瀛头号判国贼,先入为主的观念让她丝毫瞧不起莫召奴,她从不认为莫召奴会信守承诺,自己总有天会被他解决掉,像清除一块无用的垃圾。 「如果要杀妳,当初何必替妳挡刀?」 即使流徙江湖多年,当年那个夜阴流里那个绑着马尾的小女孩,依旧没有长大,轻易便让憎恨蒙蔽双眼,看不见事物真实的模样。樱千代被自己这个隐隐约约宛如伏流的想法给震慑了。她勐然意识到,莫召奴是个守诺的君子,不管她多讨厌莫召奴,她也必须承认这个此前遭她刻意忽略的事实。 她看着莫召奴,再回眸望了望草一色,陡然而生的愧疚没有停留多久,便被另一个出奇的想法所取代,「让我跟着你们,直到鬼之瞳一事结束。夜阴流从前受鬼祭家多所照顾,我有责任看着鬼之瞳回到少主手上。」 换作今天以前,她宁可死也不和莫召奴等人同行。可是,就连樱千代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她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就像是艺术家脑中的灵光一闪,当眩目的闪光过后,话语已不自主地脱口而出。她发现自己居然迫切希望与这些人同行,甚至不惜拿她最大的秘密来换,一个对她没什么用处、但莫召奴非常需要的秘密。 天衣有缝的来源,神遗一族。 * 神的子民,神遗一族,拥有神的血统神的力量。因这份力量过于强大而隐居山野,从不过问人间纷争,连族人彼此都不敢轻易接触对方的一族。草一色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民间流传的乡野奇谈,孩童睡前的床边故事,打死他都不相信有这等离谱事。神的子民?那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还要不要活啊? 「在到奈川之前,你不也认为南武魁刀噼怒江一事只是传说?」 最近接连发生的事实在庞杂地令他吃不消,当传说成为真实,意味的并非如轶史所述的浪漫冒险,而是一趟又一趟迈向兇险未知的旅途。东瀛三大传说∶北军神、南武魁 、天衣有缝全给他遇上了,每一样都真有其人其物,而且┅┅让他深深怀疑中毒只是其赖着莫召奴的藉口的某武魁,已经不只一次当着他的面偷偷和另一个某超级叛国贼眉目传情!! 说不定等哪天八歧大蛇出现的时候,我也可以把它当条路边小蛇一掌给它死吧。(自认)处变不惊的草一色,心之造句。 他并不怀疑小樱花的话,于他,真实与谎言并非如一般人想像那般难以分辩。目前看来,神遗一族是解开天衣有缝之毒的唯一线索,扣除神无月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的脸色,这道得来不易的曙光总算是出现了。只是,原订带百万大军与狄少将一行人回落日故乡的计划就麻烦了,没有他或莫召奴带领,即使顺利到达目的地也不得其门而入。 「我跟神无月到长户,草一色请你带前辈他们回落日故乡。」 什么!他有没有听错?莫召奴要跟神无月去长户找神遗一族?据小樱花所言,十九爷是在长户遇见神遗一族的黑衣蒙面女子,去长户碰碰运气该是错不了的。可是──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小公主别冲动,三思而行三思而行,你的冷静睿智难不成一碰到南武魁就不管用了吗? 「让神秘剑客与你们同行。」 不愧是百万大军,说起话来的威严气度就是不一样!有百万大军直属万能保镳小神秘随行监控,看神无月还敢不敢乱来──
第17页 「不,我和神无月独自前往即可。」 对不起,城主,东瀛不败传说之威已非区区壁上草可挡,如百万大军者亦鎩羽而归,请您节哀顺变。 只剩三成功力的神无月再怎么没形象也是南武魁,真要发起狠来谁可缨其锋?是说┅┅莫召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对武魁大人抱持这么大的信任真的没问题吗?你总是这样一味奉献自己偶尔也该为自己好好打打算盘吧──不,应该说,这么单薄的人力,应付得来神的子民吗? 总该做个结束的,那近乎执着的万般关切,心心念念。当然,那也很可能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在毒解开之后的未来。由谁开始便该由谁了解,这其中没有他人介入的多余空间,即使连当事人也分不清先来后到。 很多时候,他常在想究竟何处才是莫召奴的故乡。当莫召奴像小樱花这般年纪的时候,为了故土东瀛百姓的安乐,便偷盗文诏远走中原;而多年以后的现在,他又为了如今已被他视为家乡的中原而回来东瀛,为阻止东瀛对中原的战事。 他衷心期盼,那人力无法预料的未来,会是幅幸福地令人落泪的温暖图像,让失根的灵魂有个停栖的港湾,使丽人心中对亡者的思念能得到抚慰。 如此,情报员草一色便能抬头挺胸地去向城主报告自己的失职。 * 当莫召奴说出要神无月跟他单独去长户时,他只是单纯地认为神无月的毒患起因于他,寻找神遗一族兇险难测的旅途,由他一人承受即可,毋需拖累前辈与草一色等人,为此耽搁回落日故乡的行程。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草一色满脸不可置信活像他做了件把自己卖掉的蠢事、前辈肃穆以对若有所思的神情、狄少将莫名所以的感嘆、樱千代惊奇的眼神在他跟神无月之间瞄来瞄去、藏身暗处的风随行似乎也抖了一下。 他隐约感觉到众人的犹豫不安,但更惹他注意的是神无月。自谈到神遗一族的话题,总是笑着的武魁难得的一脸阴郁,然在他说出自己陪神无月去长户的话后,那仍是忧闷的嘴角却比方才微微上扬了些,透露出了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莫召奴没对此多加猜想,只觉吊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心放下。 等莫召奴终于意识到众人怪异行径背后的含义,两方人马早已兵分二路多时了。他慌忙地转头望向神无月,没想到神无月早已用彷佛看透一切的沉静面容凝视着他,良久。 「莫召奴。」欲言又止的视线,那不是该属于召奴印象中的武魁的忧愁,那人唤着他的名,似高兴又恍若无奈。 「神、神无月?」这样的神无月莫名地使召奴发窘,令他难得地惊慌失措,他迅速低下头,却马上被神无月有力的手指抬起下颔,逼他对上那难解的视线。 那双星眸一如神无月初见时明净,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在那澄澈之中,有着无法测度的深幽。前辈之语言犹在耳,他对莫召奴的珍惜亦非言语所能道尽,无论局势如何演变,他知道这个人将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重量,再也忘不了。正因如此,正因如此┅┅他怎样也无法完成前辈之託。 那言语,将在未来使召奴心碎。他怎说得出口? 看着召奴疑惑但温柔依旧的浅笑,神无月闭上眼的剎那仍满载不可说的无奈,他发现自己或许无法承担,他可在那不久的未来轻易预见的,丽人的心痛。待再张眼之时,双手一收一放,已将人牢牢扣在怀里了。 「前辈好不容易点头允许你我在无他人陪同之下远行,应该不会乐见这般场面吧。」 「你可以不要回应我的拥抱。」感觉到那纤细的手环上他的背,神无月揶揄道。 「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是做贼的喊捉贼?」 「哈,召奴言重了,天底下哪有这般光明正大的贼。」神无月嚣张地把头埋进召奴颈间,「说些应景的话吧。」 「比如?」 「中原人不是有什么『花前月下』的说法吗?这种时候都说些什么?」 「容我提醒你,我们现在身处荒野,除了杂草丛生什么都没有,最近的客店还有好几里路。而且现在是大白天。」 「所以呢?」 「我现在没心情告诉你。」恶作剧得逞的窃笑,随即马上被武魁的吻封起。 * 与神无月前往长户的旅途,是莫召奴至今除退隐伏南武林外,罕有的和平时光。满溢的喜悦令他时时挂着动人的微笑,偶尔甚至不由自主地发笑,他无法解释原因,但充斥内心的密实温暖确实令他的心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然而,他还是注意到了,神无月的反常。愈接近长户,神无月的脸色便多沉一分,过去从不会在神无月身上出现的寡言和沉默,如水底暗潮若隐若现,撩拨起他的忧惧。莫召奴认为这可能与神无月不愿说的秘密有关,但他并不想因此对神无月做出任何试探的举动,那是对彼此的信任与尊重,早在初识之时便达成的共识。 他选择等待,即使这样的等待或许没有尽头,即使这样的等待滋长了他以为心中早已消逝的不安。 不过,除此之外,神无月仍一如往常,夜晚同榻而眠的细语,怀抱的温度,在这个时候,依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神无月。所以,他怎样也想不到,在好不容易抵达长户的头一晚,他竟难得地做了恶梦。 恶梦的感觉他其实不陌生,当年初至中原的时候,结拜的大哥、二哥死去的时候,君姊之死,泪痕之死,非凡公子之死,东陵之死,天策真龙围杀之阵,三哥重伤下落不明┅┅就算在这些时日以外,暂时退隐在心筑情巢的时间里,他也时常见到算不上美好的梦境,一如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悲哀。
第18页 但,那如亡灵纠缠不清的恶梦,却未曾出现在他和神无月在一块的时间里,武者的警觉令他长年惯于浅眠,可是,跟神无月在一起──或者说,跟「南武魁」在一起,他的警觉似乎显得多余,即使中毒后的神无月常被草一色和他拿来消遣娱乐,但他相信就算只剩三成功力的武魁,其修为仍是凡人难以企及之境。因此这些天来,他可说是很难得地睡了几天好觉,万万想不到,连在这种时候的他也逃不过恶梦的侵蚀。 遍地所及举目是血,腥红的臭味灌满鼻腔,黏稠的鲜血如水溢满脚边,像是站在清浅的池塘中央,衣摆吸收了池水开出一朵朵艷红的血花,沿水流而来的尸体一具接着一具,都是他熟悉的脸孔,无论是身亡多时或依然在世的亲朋好友,全化为冰冷的肉块从他眼前漂过,当他看到三口剑的身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滑落了一道清泪,而后,若洪水般溃堤的泪水没多久便将他从虚幻拉回真实。 莫召奴勐地张开眼,不意外地发现自己颊边流淌的泪,他随手抹去水渍坐起身来,见身旁的神无月依旧熟睡,他突然松了口气。 三口剑,那个像苹可爱小猫咪的年轻剑客,明明前阵子在四非凡人假扮三哥的时候,还跑来抱着自己哭诉神之女甩了他,虽然那时的他因不喜他人这般胡乱碰触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其实那时的他┅┅真的很高兴。已经很久没有后生晚辈如此亲近他了。唯一的外甥憎恨他,而早熟的续缘因曾多次出入武林、与三哥周围那些「长辈」往来的缘故,早不会像个天真孩童那般撒娇了┅┅ 那几个月前还抱着他痛哭的少年,剑艺不凡的少年,却为了让因他动情的月神再次引动混沌之弓,了结自己的性命,为成全三哥的铡龙之策。而他,至今都还没有机会去弔唁,那和他一起探查夜摩市的顽皮少年。 他蓦然忆起在三哥家做客的时刻。自两人相识以来,三哥逢年过节便会邀他去琉璃仙境,有时候还会有其他武林同道,像前辈、像青阳子、像卧云,但更多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和叶小钗、续缘一起坐在莲池边的凉亭,享用屈世途的好手艺。不过,自从好些年前,续缘开始带另一名黑衣青年一块回来过节之后,原本全然不符合节庆热闹气氛的聚餐场面顿时改观。那青年听说是忆秋年的高徒,剑术高超自不在话下,洒扫煮饭样样行,手艺更不输屈世途,对续缘百般呵护无微不至,就他来说是乐观其成,但三哥却总喜欢找那青年麻烦,把打击敌手的心机用在自家人身上是何苦呢──平白让他看了几场拍案叫绝的好戏。 思及此,他惊觉自己又流泪了。原来在他平日无法触及的内心深处,甚难察觉的潜意识里,是将三哥视为不可或缺的家人吗?所以三哥才刻意忽略他的感情,始终不作回应吗?因为他早就看透了,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并非我想像的模样。 「神无月┅┅」樱唇微启,呢喃着枕边人的名。莫召奴愣愣盯着神无月的睡容好一会儿,而后俯身紧抱住神无月的手臂,不多时便跌入深沉的睡眠。 在确认莫召奴确实睡着之后,本该熟睡的人却睁开了眼。神无月起身看着召奴安详的睡容,爱怜地为他拨去额边乱发,一声嘆息随之而出。 今晚,又是武魁大人的无眠夜。 任何凡尘俗事皆逃不过神的眼睛,但这不代表神就有义务得过问凡俗;偏生,神遗一族却是依靠凡尘的帝王血缘,才得以倖免于灭族之危。因此,当东瀛第一智者、岩堂座下军师.真田龙政找上神野山,以天皇血缘之由请求神遗一族之助,竟无人找得出反对的理由。受人之恩本该报偿,这是神遗一族的责任。 渊姬从没像此刻这般厌恶凡人过。神为避免伤害凡人而选择隐世的生活,隔绝的居所,但凡人却不愿放过神,一再打扰神原本平静安和的生活,妄图以神之力称霸人间。所以渊姬非但对寻常人没好感,对真田龙政这种聪明得过分、直可以智慧与神抗衡的凡人,更是痛恨至极。 这胆大包天的凡人,竟敢指名要「南武魁」──她倾慕的恋人,族中五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渊姬满心认那爱好自由、率性任真的他,就算是长老的决议,就算对凡人的好感之高亦可谓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不可能甘愿受俗尘绑缚。熟料,那人没犹豫太久,便欣然同意随真田龙政下山打天下。 神观事观人皆明白透澈,神无月此举何意,渊姬自是再清楚不过。或许是混入人类帝王之血的缘故,本该超凡的神,却意外陷入俗世情感的罗网,无以脱出;因微薄且毫无理由的自信,让她从未放弃教神无月重返神山,与她一块生活的希望,甚至在十几年后的今朝,不惜用尽手段与之打睹,只为一圆美梦。她始终自认在神无月心中,占有唯一而无可取代的地位。 美丽的梦中梦总有梦醒之日,但她却不愿在梦醒之时睁眼。渊姬冷然看着面前作武魁打扮的神无月,及神无月身旁的莫召奴,怨毒的眼藏于冷漠的表象之下,捉摸不定的性子一如往常没教自己失望,饶是东瀛第一叛国贼,亦无从揣测她的心思。 至于名满天下的武魁,可就不一定了。莫召奴的出现,是意外也是变数,然无论如何,在赌注的结果出现之前,这场戏,总得有人演下去。 究竟是为夺回至爱,亦或只是为睹一口气,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第19页 * 从很久以前,为解三哥毒患而硬接天魔致命的三掌以来,莫召奴未曾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再拿性命换解药的一天。黑衣蒙面的渊姬宛如隐伏暗处的黑寡妇,美则美矣,却万万碰不得;在理清她的意图前,人早已不自觉地陷入她罗织的蛛网,进退不得。与其说这是让他有考虑的机会,不如说是让他跟神无月道别的机会还比较恰当。 自进入长户,神无月变得愈来愈不对劲,初见渊姬之时异样的不悦感,绝非神无月该出现的表情,疑心之余,更觉惊惧。强自压下内心澎湃涌动的不安,出言探问,却得到「请暂时让我保留我的心事」的答案,这是一路以来神无月对此类提问的统一回答,而莫召奴不管心中有多大的疑惑,只要神无月说出此话,必不再追问。 然而,神无月对自身毒患的漠不关心,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彷佛能否解毒都无所谓,干脆就这样把天衣有缝带着当纪念品也不错。他想知道那些神无月刻意隐藏的真相,他想要神无月对他坦白,可是,这种话,莫召奴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你来到神山,可有探查到关于源武藏的事迹?」表为关切,实为试探。 「军神」的试探。 「源武藏不是我的重点,我只想医治你身上的毒患。」蹙眉,莫召奴答得理所当然,没有片刻迟疑。千辛万苦找到神遗一族,不趁机探查有关源武藏的情报,确实可惜;但,一个活蹦乱跳的神无月,在他心中的价值远胜于源武藏。 「我不是早就讲过,杀太岁是我自己的抉择,与你无关。」爱怜与无奈交织成一声沉沉低嘆。莫怪渊姬一直叫召奴「笨人」,尽受些无谓的情义牵绊,连人生本该拥有的幸福也掌握不住;信人不疑,连本该能早一步看清的真实,时至今日连边都碰不着。 这是渊姬最不屑凡人之处,却也是神无月深受莫召奴吸引之处。 「但却是莫召奴将你拉入这场风波。」 「罢了,同样的话题重复了这么多次,没意义。」但却也让神无月清楚明了,召奴有多在乎他。 而莫召奴接下来的举动更令神无月匪夷所思,问他今后的打算,却又说没什么要他帮忙的事。若莫召奴要求他打倒军神,不论是基于朋友或救命恩人的立场,皆合于情理之中;这是能轻松对抗军神的大好机会,为何他竟选择保持沉默? 「真的没有?」不死心地追问。 「有什么困难,莫召奴都会自行排解。再说,南武魁的责任,是解决世间所有不平之事。」面对神无月意料之中的讶异,莫召奴宛若云边透露出的半边月牙,浅浅笑了开。再次细数过往南武魁的种种丰功伟业,便让神无月轻而易举弃械投降。看着这样的神无月,莫召奴的笑悄悄添了抹凄艷。 『我愿意为你牺牲生命,你愿意以相同的态度来对待我吗?』 这种不成熟的问题,现在的他,已不再有开口的必要了。人生很多时候,如果不做点牺牲,笨个几回,就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期待回报的付出,根本谈不上是牺牲。如同神无月所言,若杀太岁是他的选择,与自己无关,那么,以自身性命换取神无月生机,也是他个人的决定,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求神无月为此替他做事──那并非他想治好神无月之目的。 南武魁肩负的是整个天下的和平安乐,不该困于政治角力的漩涡,而是一如遍及东瀛各地的传说,一如富贵山庄的初遇,随心所欲游山玩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一身盖世武功自由来去江湖。 他没有遗憾。 「神无月,多谢你这段日子的帮助。」绕指柔的万缕情丝,尽皆化为一声「谢」字。在千迴百转过后,这已是他唯一能镇定说出的话语。再多,只怕夺眶的泪会坏了他的伪装。 「怎会突然讲出这句话?」计划按步进行,神无月却无一丝兴奋,纵使曾有万般心痛亦大不过今朝,几欲伸手将人紧拥在怀,最后,他仍是强自咬牙硬忍下来。召奴的美不属于凡尘,但理应为神的他,却也无法抓住生命中最初也是最终的一道清丽泓光。 ──那究竟是不为、还是不能? 「若没你,未必能轻易剷除太岁。若没你,奈川的居民也不会掩护我们脱离军神的大军。」 「若是朋友,这番道谢,实在太过表面了。」故作轻松的姿态,全为掩饰内心慌乱。 「有幸遇到传说中的南武魁,更因而结交,是莫召奴的荣幸。」 「能认识东瀛第一叛国贼,也是神无月的荣幸。」 莫召奴在月下闪烁的容颜,静静流淌过神无月心扉。宛如热铁烙痕,经歷常人难忍的极端痛楚之后,变成时时可见、无以消抹的印记,永随其身。 * 「退场的方式有很多,你却偏要选择最不划算的一种。」翩然而至的渊姬,在神无月身后停下脚步。眼前这人的心绪未曾在族人面前起伏波动,就算是族内照理离最接近神无月的她,也不曾见过神无月的脆弱;她一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毕竟他们是神非人,不需要那些那多余累赘、会影响判断力的无聊情感。 然而,无论是她或者神无月,显然早就都破了例。不需要不代表不存在。寂寞到疼痛的感觉,与此刻的震慑相较,根本不算什么。渊姬从未想过,神无月居然也会出现这种表情。
第20页 不是为了她。 「找我耍这种无聊的把戏,要不是为了赌约,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如果不这么做,妳所期望的赌局,就没有开始的可能。」 「我只是认为,依你之能,不当如此。既然是无可避免的结果,大可不必太注重过程。」 「就算是┅┅我的私心吧。」轻轻在召奴额上落下一吻,神无月小心翼翼将人放下。 「我可还没放弃呢,神无月。」 「我敬妳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渊姬。我并不想坏了这层关系。」依依不捨看了地上昏迷的丽人最后一眼,以「神无月」的身份,「既然妳自栩看透世间的神,剩下的话,应该不需要我多说。」 是不需要多说。因为打从一开始,不管「军神」或「武魁」,心中就没有我的存在。 目送神无月离去的背影,渊姬想。 血缘说不定是上天赋予人类最奇妙的羁绊了吧。第一眼见到鬼祭宗煌时,樱千代如是想。若无瑕白璧的肌肤,让人不禁为其性别而疑惑的面容,以白底为衬的水色蓝衣,一双聪敏的清澈大眼,在在都使她不由得想起莫召奴,然那在表面的顺从底下狂哮的怒火,却绝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态。 忍者的直觉告诉她,这孩子不简单。然而,早在抵达落日故乡前,樱千代便下定决心,不管鬼祭少主是怎样的人,她都要尽一己之力帮助他,以报过往鬼祭将军之恩。 但是,当她实际伴随在少主身边之后,她却愈来愈觉得不安,尤其在她想帮莫召奴讲几句话的时候,那几乎是毫无先兆爆裂开来的愤怒,让她差点无法招架。但┅┅虽然她和莫召奴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举不出具体的理由,可是,她总觉得,莫召奴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若莫召奴真有心夺宝,鬼之瞳不可能迟至今日才现世,更不可能安然回到少主手上。 以十五岁的年纪来说,少主聪明得令人讶异,但那聪明却欠缺了成年人该有的智慧。他有将军的霸道却没有将军的沉着,有将军的自私却没有将军的大度,良峰贞义给予少主的只有憎恨,对莫召奴的不谅解使这份憎恨愈发盘根错结,纠缠不清。她隐约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更不可能拉下脸来去问某株野草,只能怀抱山雨欲来的不安,继续伴随少主左右,依少主之命行事。 也因此,樱千代待在室内的时间变多了,与外界一切干扰隔绝的内室,一个最适合滋长怀疑与怨愤的空间,充斥着宁静的伪装,轻薄得稍加撕扯即碎,却没有人想要撕毁它。在这个时候,樱千代总会想起草一色。那天,偷听完树林间草一色与莫召奴的谈话,她蓦然惊觉过往那些与草一色的斗嘴,虽然每次都是她占上风,好像草一色怎样都讲不赢她;但,在那一刻,她确定,只要草一色愿意,他定有办法义正辞严地颳得她体无完肤。 她不知道草一色之前是否有意让她,在她讲了许多难听话,那些如今一想起便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伤人亦伤己的话语之后。可是,草一色却没当众使她尴尬,而是私底下经莫召奴问起后,才倾吐了他的不快,发 对自己的不满──即使她曾不懂事,把草一色与莫召奴的心,都毫不留情地都狠狠刺伤。 那男人,那株草,其实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帮助她,而她迟至今日才懂其深意。若有机会能让她再与草一色相处,她一定会对他好一点,当然莫召奴也是,可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可能对草一色会比对莫召奴再好上那么一点点。 美眸偷偷瞥向面桌沉思的鬼祭宗煌,阴霾密布的郁抑神色,更添了些教人不敢恭维的妖,与自嘆弗如的艷。 如果是草一色,会怎么做呢? 身为目前落日故乡最接近鬼祭少主的人,樱千代不减反增的担忧,却连个倾吐的对象都没有。她顿时感到一阵孤独而几欲令人泪垂的寂寞,但她连这寂寞都无以表现。她突然怀念起过去与神无月、莫召奴、草一色等人的冒险时光,想骂人有野草给她骂,遇险时也有莫召奴保护她,那时的她虽是被俘之身,却没多少行动限制,也能自由地讲出她想讲的话,即使会遭到野草的白眼。 平安且自由的生活,令人嚮往的生活;她曾以为服侍鬼祭少主以报恩,也是她嚮往的生活之一,眼下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她轻闭双眼,一声嘆息流过心底,无声无息。 * 只不过在外趴趴走了一圈,为什么回到家后世界就变了?草一色从没料到,这似曾相识的感嘆居然会再来上一遍,在他终于安然回到落日故乡后。旅途中被小公主顺手捡到的小樱花,明明一路上都不改其泼辣本色,怎么一到落日故乡就变了个人似的,轻声细语,频频点头称是,乖乖跟着丸太郎进进出出,一口尖牙利嘴全收了起来彷佛不曾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版本的小樱花太不正常了!──不,说不定,只是他太不习惯不带刺的小花而已。 樱千代本性不坏,就像个初出母体天真纯洁的孩子,分不清善恶、看不到真相,偏偏爱恨又极度分明,自以为眼前所见就是真实,带给人无数困扰而不自知。坏话说尽的小樱花与安份守己的小樱花,驱使两者动作的,其实同样是那份纯真。纯真使她对认定的人事物豁尽全力也要使之完满,纯真也使她难以更动既定印象,对不认同的事物毫不犹豫假以词色。
第21页 虽然小公主救人时没想这么多,事后也发挥忍耐的美德给予小樱花最大的包容;但草一色认为,或许那是小公主已直觉地感知到小樱花本质的缘故。她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只要以无比的耐性与正确的方法引导,便能成功将野樱「驯化」成家樱,为可爱的鬼祭少主添个玩伴,功德圆满── 才怪。那孩子才没那么简单,小丸子对城主跟小公主的不满已累积甚久,小樱花又傻愣愣地没啥判断力,一个饱经世事的大人被涉世未深的少年牵着走是可想而知的状况。最怕的是那孩子若想搞什么危险的花样,连累穷好心的小樱花,一起拖去埋┅┅ 啧啧~他真是吃错药了,外头还有堆积成山的工作等着他,没事替小樱花想这么多干嘛?到时难免又吵上一架不欢而散,真是自作孽。可是,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不能丢下这株不懂事的小花不管,就算这株花一而再、再而三,把他气到以为自己就要脑溢血死去,他还是放不下这株任性的花。 不知道神无月对莫召奴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即使对方能干得不得了,拥有足够的力量排解任何困难,却还是放心不下,希望能将之纳入自己羽翼下的冲动。 与小樱花相较,落日故乡的老头子们倒是真正教他失望透顶。一听军神名号全吓傻了眼,即使城主跟前辈表明不支持落日故乡,依草一色对落日故乡的认识,他们应该还是有自保能力才对,不过是第一批先锋部队,也不该是这般一盘散沙慌张失措,就算原本能赢的仗也会被他们打输。十九爷在天之灵一定呕死了,他怕得要死的落日故乡,不该是这般模样啊。 然单凭他一株杂草,除了努力奋战多杀几个岩堂军,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做为一个将领,能唤醒失意之兵的魅力。 但莫召奴不同。朱雀火起,炽烈燃烧的是另一个全新的希望。英雄之武美人之姿,草一色早在寻找鬼之瞳的旅途中见识过了,却没有一回如眼下这般予他无以言喻的感动。似晨间露水优雅纯净,又宛如惊涛裂岸乱石崩云捲起千堆雪,而在纷飞的雪花之中,在飞溅的血花之间,那道水蓝身影昂然伫立于阵前,大敌当头依旧不减的坚韧卓绝。 一如既往。 * 你昏迷之后,吾便将你服下迷药的原因告诉他,并将天衣有缝真正的解方交他。 你要他替你杀掉军神? 我只是对他讲,莫召奴这样为你付出,他内心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知道吗? 凡人大胆与神交易,换得凡人最不愿看到的结果。莫召奴匆促赶回落日故乡,见到的竟是军神大军围攻,而他时时挂怀在心的人,却从此不见踪影。然吃紧的战况、被俘的侄儿,接踵而来事件,令他暂时无暇再为神无月做徒劳的担心;权右将军擅自行动,逼他不得不提早布局,即刻出兵,试图以己方最少的伤亡换取对敌人最大的伤害。 自重新踏上故土后,他手上的血腥味便再没断过,于宗煌,于他,这都是个以人命堆砌的试炼。若宗煌闯不过这关,若这么多硬生生的死亡,血淋淋的死亡,都没法让他醒悟的话,好友良峰将被迫放弃落日故乡,数千村民势必得面对无可避免的死亡,或许岩堂军网开一面罪不致死,但想必这些人的后半生不会太好过。 照理说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他既非鬼祭家臣亦非丸太郎的部下,严格说来,此地并无他容身的理由。 莫召奴目光望向窗外烽烟,望向他那被军神俘虏绑在山头示众的小侄儿,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权右将军一行人正火速赶往救援──在他眼里无异于送死的行为。落日故乡余众,也在他方才的指令下进行出兵准备。他转头回望室内,轻轻闭上了眼。 究竟他为何会成为落日故乡变向的总指挥呢?为何这些鬼祭旧部愿意服从于他?他当初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硬向良峰贞义要了这块地方,请求他的庇护?鬼祭旧部又是如何看待这样的他,看待他这害鬼祭家垮台却又于危急之刻救了他们的罪人? 莫召奴蓦地哑然失笑。是了,他才不在乎那些呢。他的愿望从来只有一个,即使它不曾实现。 不过,如果丸太郎能顺利闯关,那么,不只丸太郎心中对他与良峰贞义,那些幽暗污浊的憎恶得以化消,落日故乡也能重获新生。当丸太郎开始体悟到一个领主真正拥有的资产是什么,一个领主应有的责任与担当是什么的时候。 到那时候,说不定┅┅就能产生妳乐见的结果了吧,姊上。 * 午夜时分,大势抵定,落日故乡成功在不败传说底下杀出一条活路,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暂且保存了落日故乡余众。事前筹谋大计、战场上独自杀败假军神、战后的人员清点与重整,很难想像一场大战从头至尾皆独出一人之手,也因此使莫召奴心力交瘁绷至极限,忙了大半夜终于告一段落,在众人欢庆这绝望之中突临的胜利时,莫召奴拖着一身外人难以查觉的疲惫,缓步回房。 掀开被窝正准备跌入梦乡,一个小人儿却出奇不意冒出头来,咚一声巴着他不放,好一个措手不及。 「丸太郎?」莫召奴拍拍怀里那一头散乱的娃娃头,长发柔软如丝,乌黑光滑,看来良峰贞义所言非虚,的确把他可爱的小外甥照顾得很好,「你是落日故乡的领主,怎能像寻常孩童一般撒娇呢?」
第22页 丸太郎没有回话,一双巴着莫召奴的手黏得更紧了,整个人宛如麦芽糖似地贴了上去,怎样都不肯放开。 「──好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今天┅┅也真难为他了。 听闻此言,丸太郎这才放手,乖乖滚回床上,侧躺在床的内侧。莫召奴摘下额前坠饰,松开发,褪去一身外衣,就着一件单薄的纯白单衣爬上床。他坐在床上为丸太郎盖好被子,手一下接一下、以舒缓有致的节奏轻拍着,似乎想先把丸太郎哄睡之后,他再入睡。可是,莫召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这种哄三岁孩童入睡的方法,对半大不小的十五岁少年根本没用。因此,被窝里的丸太郎只是张着一双澄澈的眼,盯着他身旁手依然轻抚着他,心思已不知神游到哪去的舅舅。 「莫召奴┅┅好像母亲大人┅┅」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的丸太郎,近似呢喃地细语道。 「嗯?」勐然回神的莫召奴不怒反笑,低声问∶「怎么说?因为我长得跟姊姊很像?」 与当今世上唯一的亲人平和的家常对谈,他盼望了不知多久终于降临的幸福。真是太好了,姊上,丸太郎如妳所愿,成为不辱鬼祭家门的伟大领主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嗯。母亲大人以前在想着父亲大人的时候,也常常露出像你这样的表情。」丸太郎边点头之余,还不忘做补充,「你也在思念什么人吗?」莫召奴来不及回答,丸太郎又问∶「是不是神无月?」 「丸、丸太郎?」 「我之前听草一色跟荻少将谈话的时候有提到他,说你为了替他找中毒的解药到长户去了,晚一点才会回来。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甚至超越落日故乡。」小外甥远超乎预料的机灵,令莫召奴这做舅舅的无法招架,在这般情况下,不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欲盖弥彰,正在思索的当儿,丸太郎又发出惊人之语,「不过没关系,落日故乡有我在,莫召奴你就尽管去找他吧,如果他对不起你,你还有我这边可以靠。」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拍拍小外甥古灵精怪的脑袋瓜,莫召奴的笑尽是满溢的温柔,「良峰贞义待你好吗?」 此话一出,丸太郎神色马上黯淡下来,彷佛在极力思索的沉默,復又冒出一句∶「他会讨厌我吗?」过了一会,又问∶「村民会不会讨厌我?如果不是我,权右将军他们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他们。」 莫召奴伸手拥过满脸落寞的小外甥,扒梳着那如缎柔亮的发,轻声道∶「手握权力的人,必然得负担人命的重量,即使你统领的只是数千人的前朝余众,也必须担起他们的生命,成为屏障手下人民安危的存在。如果你能体认到这一点,权右将军的牺牲就没有白费,良峰贞义的等待也就值得了。」 「┅┅刚来落日故乡的那一阵子,我很害怕,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每天都很生气,一天到晚就会发脾气。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只有良峰贞义┅┅那阵子他几乎有空就会到落日故乡,一待就是好几天,像莫召奴你这样,抱着我,哄我睡觉┅┅」 「什么?」 丸太郎全没发现舅舅的异状,眼眶一红,热泪沿面颊流下,「他一直待我极好的,所做所为也都是为了我好,我却一直没有发现┅┅我不希望他讨厌我,那比被村民讨厌还让人难受。」 「不会的。良峰才不是那种没度量的人,否则他怎会一直容忍你到现在?」莫召奴的笑靥益发柔和,「改天有机会,你再亲自对他说吧。他一定会很高兴。」 「真的吗?」 「真的。」浅笑吟吟,「好了,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虽还差临门一脚,看样子应该是没问题了。安抚好心满意足的小外甥,莫召奴又忍不住笑了开。 倒是自己,不过是让运转过度的脑袋稍作休息,神无月那张称不上英俊的大脸就挤进来了。就算明知如渊姬所言,如今世上除了军神,再没人伤得了他,但若没看到人,他始终是无法心安的。一眼就好,只要再让他看一眼,确定神无月安然无恙,即使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他也甘愿。 话说回来,好友的优待可是有限度的呢,良峰贞义。 军神真不是人干的职业──或者说,军神助理真不是人干的职业?看那领头的疯狂公务员就知道,他平日与东瀛不败传说操人与被操之间的拔河孰胜孰败,令人不禁想一掬同情之泪。 单独断后的血战记忆散着霉味,从草一色逐步爬升的甦醒中晕了开,映入眼的明亮灯光是人还活着的证明,半苹脚踩在鬼门关的惊险宛如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把人吓出一身冷汗,实际上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低头看了看裹满绷带的身体,霎时涌起的痛觉,令他向来一派轻松的痞子脸纠起了结。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耳边,风风火火冲进房里的樱千代,见他人好端端坐在床上,娇艷樱花顿成带雨梨花。樱千代下唇紧抿,一点声音都没出,眼眶溢出几滴泪水,她伸手抹去,彷佛这事从未发生。 「对不起。」因呜咽而颤抖的声音。樱千代垂下头,不敢对上草一色的视线。 「是妳把我从战场捡回来的?」 樱千代点了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草一色单手揽过樱千代,受了伤的手臂因突如其来的大动作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乎。樱千代的头落在草一色肩上,她紧张得就这样伏在草一色身上,动也不敢动。草一色阖起了眼,享受似地嗅着怀中的芬芳,樱香扑鼻,如置初春,令人沉醉的味道。
第23页 他想起莫召奴的疑问与哀伤,想起神无月对莫召奴近乎放肆的疼惜,与隐忍的无奈。他倏然明白了小公主那伤感的不安,明白了南武魁对小公主的触碰中藏着怎样一颗深而难见的心。 一声嘆息过后,草一色的唇刷过了樱千代的颊。 出乎意料地,没遭到半点抵抗。 * 人性是自私的,人对人的好也只限于相熟之人,陌生的事物、陌生的帮助,只会引起人们的恐惧惊骇之心,群起攻之。所以,人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想去关心别人,根本是无药可救的鸡婆,人家还不一定会感激你呢!悠悠众口,什么难听话都出得来。上至鬼祭政权下至族中姐妹,近年来的流亡时日,樱千代对这种事已经见多到心烦的地步。 但是,见草一色二话不说跟渊姬拿过天衣有缝就要吞,樱千代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豁尽全力想阻止,可草一色连阻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愤恨地瞪着这阴阳怪气的黑衣蒙面女子,对方却置若罔闻,身在局中却故作旁观者姿态,她对这位神之子民一点好感都没有。为一己之私玩弄人心,她不认为渊姬有以神自居的资格。 不明所以的心痛在体内沸腾灼烧,刺得她不禁想掉泪,却强撑着忍了下来。家国与天下,落日故乡和军神大军,说穿了都只是她达成目的之手段。只要夜阴流一族得以復兴,这个天下是谁家的天下,战争的成败,多少因之而生的伤亡与苦难,都无所谓。 本该如此。 只是,她碰上了莫召奴,碰上了神无月。 碰上了,草一色。 她没有伟大的抱负或救国救民的胸襟,她想要的只有一个完满的人生,幸福快乐,属于樱千代的无忧无虑。然自来到落日故乡,她虽与理想中的生命蓝图渐行渐远;莫召奴对她很尊重,少主也很黏着她,村民也待她很好,她彷佛被诱导般,认识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与过去的视野相似却不同,一踏入便回不了头。但,即使是在此刻,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懊悔之意。 行侠仗义的生命,轰轰烈烈的死亡,讲白点根本是蠢过了头的无私。 这才是她的野草。 所以,明知「军神」设了个显而易见的局要她跳,樱千代却无半分迟疑。她不聪明、武功弱、脾气坏,全身上下没个优点,但笨草却把她当成宝似地怜惜,红花总得有绿叶陪衬,叶子没了是要她唱独角戏吗?(虽然事后她才想起樱花好像没有叶子) 自私的事就该让自私的人来做,反正夜阴流本就风评不佳见不得光。 至于笨草,乖乖待在军机营就行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退一步海阔天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继续他毫无道理可言的大侠之路。 * 月色嵌入幽漆的夜,水溶溶的质感,晕染了天边一角。浓稠暗沉的天幕稍嫌单调晦涩,因白月光的点缀,顿生夺目之色;而以黑为底的夜衬託了月的光洁,使之愈发明媚动人。任一者的缺席,都将使那天成之美黯然失色,两者相依相成,彼此都是对方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么,对「神无月」来说,莫召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源武藏」而言,莫召奴在神族绵长的生命中,若花火般的灿然乍现,有任何意义吗? 三人因缘际会的偶遇,因缘际会的友谊,三个月因缘际会的冒险,草一色难以接受,这段于他而言不可磨灭的珍贵记忆,只是神无月一场恶劣的玩笑。他侧首望向负手立于军机营帐前的军神,刻意修饰的整齐衣冠,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仅存在本身便足以压倒群伦,那不 言笑的冰冷与有意无意的隔阂,此地所有的一切,皆属于军神。任草一色再怎么仔细偷瞄,也找不出一丝「南武魁」的残迹。 这说不定是本大爷此生最难熬的夜晚了吧,草一色心想。 哀莫大于心死,亦不过如此。 旧伤新创,草一色不知第几次压下胸口翻涌欲呕的腥甜,他并非不想移动自己半跪的身躯,而是深怕这轻轻一动,沉重的内伤便再也压不住,他可不愿再在军神眼前失了面子。草一色再度抬头望向军神,依旧是以八风吹不动的姿态,仰首望月,一如先前的他。 「渊姬说,樱千代是笨人。」草一色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时分格外响亮,带些迴荡也似的回音,「我不这么认为。小樱花虽然笨,但她可是朵好花。」 「她也曾如此说过召奴。」 「我不认为现在的你还有资格提到他。」然后,是漫长而黏稠的沉默。俄顷,草一色正色道∶「莫召奴会很伤心。」不无伤感的表情。 「我知道。」 「但是,不论到时候有多难过,他都不会再表现出来了。因为你不是神无月。」 「我说过,军机营只有源武藏。」 「你敢当着莫召奴的面讲吗?」军神没有回答。那威严的背影仍是纹风不动,似乎真打定主意从头到尾都不看他一眼了呢,草一色苦笑。沉默是变向地表明你的心虚吗,神无月?「若我死了,只会使莫召奴更加悲伤。」 他并非贪生怕死亦非自抬身价,仅是单纯陈述一件必然发生的事实。 「天明锣响之时,我不会有任何迟疑。」 话说得狠绝,但,军神的眼,却始终没对上草一色。 直至那抹纯粹透明的水蓝现身,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草一色这才瞧清军神装扮的神无月长得怎生模样。不过,与其说是看他,不如说,军神的视线根本是随莫召奴转的,扶着他肩膀的手传来莫召奴的体温,适中的温度,温暖舒爽,一如其人,但佐以军神尽在不言中的锐利眼神,草一色真是有苦说不出。剎那间,他恍忽有时间错置之感,彷佛他们三人仍在奈川,躲追兵之余还不忘舌战一番。
第24页 草一色本想好好感嘆一下那些终究无可追回的时光,可当军神说出要莫召奴留下的话语时,他好似在一片迷茫的黑暗中,又见到了久违的曙光。 哼哼~「军机营只有源武藏」是吧? 那么,莫召奴将是那独一无二的例外。 草一色脸上不禁浮现睽违已久的赌徒招牌奸笑。 * 神无月不是没看到草一色染血的唇边,那几乎可谓是放肆,一点掩藏之意也无,明摆着就是要给他看的奸笑。那笑容神无月并不陌生,三个月精彩刺激的冒险里,每当谈及赌博与麻将,草一色总会出现诸如此类的诡诈笑意,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超级赌徒跃跃欲试的表情。 「每个人都有秘密,这就是你的秘密吗?」 起初神无月尚不明了其意,待玉藻送走不甘不愿的草一色,莫召奴随后吐出的话语,清清浅浅的一句,却让不败神话顿时迷茫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招架,除了请丽人入帐用茶,再吐不出其他像样的言语。他蓦然明白草一色那奸笑所为何来。正如昨晚草一色所言,莫召奴的眼没有他预料的哀愁或怨怒,若一湾兀自倾流的水,好似清澈见底,可水面反射朝阳的粼粼波光阻隔了视线,虽将那流水衬得更光采迷人,旁人却难再窥见那流水的全貌。 「这样喝茶,对我们还是第一次。」 「确实如此。」尝了口手中的茶,莫召奴不动声色地出言探问,「敢问这茶出于何人之手?」 几番不明所以的犹豫后,神无月颔首,「我。」 「就生手来说,你的手艺算不错的了。」 看着莫召奴脸庞漾起重逢之后的第一抹笑,神无月心头涌现无以復加的感动。半夜把玉藻挖起来硬要他教泡茶实在太值得了,虽然有点对不起忠心的部下跟跪在帐外一夜的杂草,不过,能博得丽人欢颜,一切都不算什么。神无月想。欣喜中却又夹杂了半分无奈与几许自嘲。 莫召奴又是别番心境。说到茶,他很自然地便想起三哥。清香白莲的茶驰名中原,凡仙境访客不论身份皆沏上一壶招待,不过,其实这其中大部分都假于屈世途之手,真正能让三哥亲手泡茶的寥寥无几──几个从前尝过三哥手艺的武林魔头,如今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三哥的茶与其说是一表敬意,还不如说是种毁灭的预兆来得贴切。 然而,于他们这些和白莲私交甚笃,比家人还亲的朋友来说,三哥的茶是种纯粹的享受,他一年三节都在琉璃仙境过,可喝的茶却次次不同,全无重复。上好的茶叶,上等的茶具,出神入化的手艺,不得不承认他的嘴确实被三哥给养刁了,相形之下显然是急就章的不败传说,连边都沾不上,那根本不算是茶,充其量只是有苦味的水。 「在军机营的时间,我就是源武藏。离开军机营,我就是神无月。而在黄昏休息的时间,我可以是神无月,也可以是源武藏。」 一个人,两种身份。事到如今,你又希望我怎生看待你这不合乎军神身份,极尽迂迴之能事的说法呢,神无月? 迴避的同时便是承认,但莫召奴从不认为事情没有转寰的余地,打从见到伤重的樱千代那刻开始。桌上的茶已冷,失了温的茶更显其苦味,他近乎是贪恋地啜饮着那苦,彷佛这样就能唤回那无以名之但确实自他手中流逝的东西。 「你不封我的穴道,不怕我逃走吗?」是疑问,亦为试探。 「我有把握将你留下。」 「那你说,神无月如果知道我遇险,会来救我吗?」莫召奴对军神不知打哪来的自信,十分不以为然,他缓步逼近神无月,带着几分自己也不很明白的恼怒,几分不假思索的故意。 「我相信无论怎样的危险,神无月都会来救你。但神无月不是源武藏的对手,目前你也没任何危险,所以你也不用指望了。」 神无月很没用地发现,自己对于步步进逼的莫召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万不想伤害召奴,但此时此刻此地,「军神」的存在本身,便是最大的伤害。面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佳人,神无月能做的就是不着痕迹地倒退三步,远离这令「军神」慌了手脚的源头,可若就此死心,就不是莫召奴了,神无月退,莫召奴进,神无月再退几步,莫召奴又跟进,两人始终隔着段不算远的距离,僵持不下。 「我已经很久没休息了。进攻中原之前,总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吧?」 「言之有理。现在想起来,在奈川,你要我将你交给假军神,我坚决不肯,你一定很有失落感吧。」 进入军机营的莫召奴,早非先前一颗心全挂在南武魁身上的召奴了彷佛是种兼具防卫功效的伪装,他裹上了一层壳,把所有会干扰他思考的浮乱感情全收了进去,可这壳却是有隙缝的,那些原以为收得妥当的东西又一丝一丝流了出来。军神「调整心情」的话语,就像根针似的直刺了进那缝隙,扎进肉里,一片血肉模煳的疼痛,却挑不出来。 仔细思量过去种种,奈川那晚,简直是场天大的笑话;背着中毒的神无月独闯杀阵的他,竟连成了闹剧的主角都不自知。尊严的折辱虽难受,但那种表像的东西饶是百般磨难也进不到心里去,可心不同,连最细微的一道刮痕都能够见血的。莫召奴无法忍受,他的一片真情真义,无怨无尤的信赖,草一色对他毫无猜疑的信任与友谊,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居然不过是军神调济心情的消谴,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第25页 但,军神先前的暗示,莫召奴也不是不懂。明里是叫他打消脱逃之念,暗里则挑明了讲,若他当真遭逢危难,神无月定会不计代价保他安全。原先的困惑,经这突来的愠怒催化,成了急切的疑问。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你,「源武藏」? 「直到现在,我也从没后悔过这一趟旅程。」巧笑生靥,那倾倒众生的魅力自是把军神迷得失了神。失神的瞬间,剎那的空隙,便是莫召奴的机会。他暗自运气,水气随之凝聚,「只是,有点不太甘心而已。」登时,莫召奴扬手挥扇,喝道∶「水龙吟!」 「莫召奴!」方才代草一色接的一掌,已使丽人暗受内伤,那伤本是不碍事的轻伤,可强运真气,只会使伤势加剧,他是想硬把自己搞得伤势沉重才甘心吗?不是早跟他讲过要好好爱惜自己了?何况,这等程度的攻击对「军神」根本不算什么。 神无月大掌一挥,轻易化去水龙吟,孰知那本就仅是莫召奴的障眼法。丽人右手顺势而下,一掌划开自己的左手臂,那力道之大,宛如那灵动柔软的身躯不是他的,倒像是个用后即丢的消耗品。血液从偌大的伤口喷溅出来,令莫召奴一个吃痛,却毫无止血的意思。 「莫召奴!」 「别过来!」莫召奴一声大喊,止住军神的步伐,「我可不是你那些盲目崇拜上司的属下,军神的威仪,我看你就省了吧。」痛苦地挤出一抹冷笑,无视地上滴答的血渍,他后退了一步,「告诉我,现在的你是谁?」 「那一点也不重要!」眨眼之间,莫召奴还来不及反应,军神已来到他眼前,快得看不清的手接连点了臂上止血的穴道与麻穴,如泉涌的鲜血转眼仅余点点渗漏,可人却也倒在军神怀里动弹不得,「玉藻!」神无月急迫地大吼,什么军神的稳重军神的担当,全一股脑地抛开。 「军神。」匆促进帐的玉藻躬身行礼。乍闻向来冷静以对万事的军神慌乱的吶喊,大家都被吓了一跳,玉藻脑袋才刚开始重新启动,身体已自然顺从本能,在面面相觑的众人眼光目送下,冲进了军神营帐。 「玉藻,拿伤药来,快!」 「是。」公务员最大的悲哀正在于,你脑袋还在思考,身体就已经开始动了。玉藻讶异 的目光在手受了伤的莫召奴与抱着莫召奴的军神间来回闪动,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站在药柜前拿药了。 「你┅┅」 「召奴。」军神抬起莫召奴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不动到伤口。而后,在其上轻轻落下一吻,「如果可以,我多希望只做你的神无月。」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柔和神态。 莫召奴轻闭上眼,泪珠盈睫。 帐外,守卫小兵上中下忍外加神风营武卫,几十双眼睛全定在冲进帐内又冲出,不一会儿手捧绷带伤药又沖回去的玉藻,满心止不住的好奇,眼巴巴望着帐口,待那终于能喘口气的军神副官出来,便争先恐后一涌而上。当然,歷经严格训练的军机营部队,怎可如寻常人那般乱七八糟挤成一团?大伙很有默契地围了个圈,挡住玉藻的去路。 这下玉藻可头大了,按理震撼如斯的场面真该和弟兄们好好分享,但他毫不怀疑这分享到了明天就会成为东瀛头号八挂。于理,他怎能陷上司于不义,何况军神追究起来他也难逃责任;于情,散布八挂本为人之常情,公务员的娱乐本就不多,之前才刚为被莫召奴烧光的三个月粮草挨上司骂,如今却见到那罪魁祸首正大光明进了上司的房,他怎忍得下这口气?这气不仅单对莫召奴,还有不少是沖着军神的。 当你愈崇拜一个人的时候,你愈发想了解对方的隐私,愈希望对方完美无缺,倘若这完美的理想破灭,便是追星族发飙的时刻。当那理应完美的无敌神话将优雅迷人的东瀛第一叛国贼紧拥在怀的时候,素来谨守本份的军神副官,第一次有了想拿苹铁锤敲一敲不败传说的冲动──出现死穴的神话,怎能再称「无敌」? 玉藻至此全忘了莫召奴是伤患的事实,毕竟对个满腹牢骚的公务员你实在没法再苛求他什么。何况玉藻向来是尽忠职守,一丝不 ,按规矩尽心办事,少有差池的。这使他对散布上司八挂的罪恶感又少了几分。和营中弟兄分享上班心得,似乎是个不错的理由。 正想开口,又见军神传唤,玉藻二话不说便奔进帐里,气急败坏地出来,大半天之后,又是万般无奈地端了碗汤药进去。此举愈加引发众人的好奇,本是为好奇好玩而听的八挂,现在倒真是非听不可了。 * 而一时辰前,我们众所瞩目的八挂主角,有两种身份的一个人,此时正小心翼翼替莫召奴包扎伤口,无比专注的神情,生怕弄痛了他。待包扎完毕,不顾莫召奴的挣扎和玉藻的抗议,神无月轻松打横抱起莫召奴,步入营帐深处的军神寝间,将人安置在平时军神就寝的那张床上。尔后,又差玉藻去熬些滋补的药汤,自己则在等待的时间里,运功替莫召奴疗伤。 「神无月不仅是东瀛十月份的别称,相传也是高天原诸神游走四方,不在居所的时刻,是『神』不在的月份。」疗完伤,在神无月收手退开之时,背对着他的莫召奴幽幽言道∶「『军神』不在的月份。这就是你取此名的理由吗?」 神无月哑然失笑。这人总是这样,探不清有心或无意的言语,屡屡令他哑口无言,全无招架之力;然那不抵抗里是充满着怜爱的味道的,还有疼惜,是连最后一点可为的挣扎都一併捨弃的。面对这令他魂牵梦萦却又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丽人,无谓的挣扎似乎显得多余。
第26页 「这事很重要吗?」 「不过是突然想到,随口问问。」丰沛的内力充盈四肢,如浸泡在严寒冬日的山间温泉里,温暖潮湿的水气蒸腾,予人微醺之感。莫召奴舒适地闭上眼,享受神无月的服侍,没有丝毫防备,如同过去三个月来的每个夜晚。这是取叛国贼性命的绝佳时机,可神无月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的念头。 见伤势疗治得差不多了,神无月收起功力,为坐在床上的莫召奴背后垫上靠枕,盖好薄被,这才下了床,步至床前的书桌打算开始军神的工作──批阅累积三个月份量的公文。而军神能干的好副官玉藻,则早把所有的文件都分类好了,一座座公文小山整齐堆放,层层叠叠排满书桌周边。神无月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唇角,认命地抱起其中一叠拿到桌上,开始翻阅、批示。 「不怕我偷看国家机密?」 「就算看了,对你也不一定有用。何况若真有重大之事,玉藻绝不会把它随意扔在地上,早早就叫人来禀报我了。」 「你倒是很信任你的手下。就和他们信任你一样。」些微的酸味。 「你难道不也是吗?」神无月翻开第一份公文。里头夹有纸片,说明这叠文件都是些例行翻修一类的琐事,军神盖印即可,无须多看,「你背叛了鬼祭将军,但他这些名号响噹噹的旧部却都乖乖听你的话,也算得上是奇事一桩。」 「你误会了。我从来就不是鬼祭麾下的一员,会和他扯上点关系,单纯是因为嫁给鬼祭的姊上。姊上和鬼祭都希望我在元服之后,能为鬼祭效力,但我却在元服之前就偷走文诏跑掉了。」 「喔?」神无月拿着军神大印正准备盖下的手,稍稍顿了一下。 「我和以权右将军为首的鬼祭旧部,除却国族大义,并无多少私人恩怨,加上我是在岩堂军对鬼祭余党的强力扫荡下,唯一能保他们平安的人。形势比人强,他们能不听我的吗?」不无自嘲的语气。 「可你是真心想帮助他们,不是吗?」神无月轻易便拆穿了那看似无情的伪装,「我想他们应该也有感受到你的心意,不然怎么会如此安份,还真按你的安排乖乖躲了起来。」 「你不认为那只是因为丸太郎的缘故?」 「你不是这种人。我很清楚。」此时此地,这不是句得体的话。等神无月意识到的时候,已出口的话即使万分懊悔也收不回来了。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立场说这话呢。 「呵呵。」轻笑两声,莫召奴适时阻止了自己意欲追问的心思,那註定没有结果的徒劳之举,「我已经放心了。」 「放心什么?」 「丸太郎啊。」莫召奴眨了眨眼,灵动的一双翦水秋眸,「现在的丸太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内心对我和城主也再无仇恨。已经够了。」他绽放了自进军机营来第一个璀璨明亮的笑靥,那剎那的美丽,是过去三个月的旅程中,在极少数的时刻才能偶尔见到的,如今不期而见,竟有恍若隔世之感,「我没有遗憾。」 莫召奴那脱口而出的不祥话语,令两人心头都是一震。 「继承了东瀛第一美女的血统,丸太郎应该长得不差吧。」神无月迅速转了话题,对这长久以来不知天高地厚,不见棺材不掉泪,却偏偏是莫召奴心上一块肉的鬼祭少主,不能不承认,他的好奇中挟带了不少暗妒。 「嗯,幸好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鬼祭。」谈起最亲爱的小外甥,那本因流失大量血液而显得略为苍白的面庞,顿时生出润泽的光辉,「除了眉宇间的霸气,和聪敏却暴躁的脾气,其他都跟姊上相差无几,虽然面貌阴柔了点,骨架纤弱了些,不过只要他有承担领主之责的决心,这些统统不是问题。草一色、樱千代、荻少将等人都跟在丸太郎身边,有他们辅佐,该是出不了什么差池。」 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果然不是「神无月」或「南武魁」可堪比拟的份量。回归公务员正职翻阅公文的神无月垮了肩,像苹路边待好心人士收养的流浪犬,在墙角可怜兮兮地垂下头来,脑中却管不住地开始想像鬼祭少主的模样──雌雄莫辨的美丽容貌,那根本就是小一号的莫召奴嘛。神无月自以为小声的碎碎念,全入了莫召奴的耳。 又是个不符军神作风的举动,满是小孩子闹别扭似地赌气意味。见状,莫召奴不由得浅浅笑了开。他凝视被包扎得妥妥噹噹的手臂,闭目回想那不是军神该有的焦躁与懊恼,盛了满满担忧的眉宇;瞅着端坐桌前看公文的神无月的背影,莫召奴顿觉一阵窝心,原先旁人难以察觉,但确实悬吊心头的忧伤,两三下便扫了开,一片豁然通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有时才说个两三句便戛然而止,有时兴头一起,你来我往,倒讲了快半个时辰,若接不下话,或不想开口,骤然的开始或骤然的结束,皆引不起任何一人的不悦。即使是冗长的静默,因有彼此的存在,那静默也是贴心的静默,是令人心安,可供玩味享用的。 然后,在莫召奴眼皮半开半闭,昏昏欲睡的时候,玉藻风风火火地窜进了帐内,两手持着的托盘上,放有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看似浓苦的稠黑,四逸的气味竟是芬芳的药草香,再瞥见玉藻不甘不愿的表情,莫召奴登时明白,军机营一帖密藏的珍贵药材又用到了他身上。一如方才的伤药。 「军神。」玉藻将药端至神无月面前,恭敬欠身。还不时偷觑了莫召奴几眼,有意观察他的反应似的,却不知目的为何。
第27页 神无月将堆满公文的桌面清出一个角落,让玉藻放下托盘。他放下笔,饶富兴味地道∶「今天的军机营,比往常热闹得多。」眼神瞄向床榻上安稳半躺着的莫召奴,后者报以一笑,优雅而不失分寸的,教神无月见了心喜,又不至于教劳碌命的副官气昏了头。 莫召奴伤的是皮肉而非功体,放眼此时的军机营,除军神外,便属莫召奴武功最高,帐外细细碎碎的浮动气氛,连他都可察觉,神无月又岂有不知之理?那左冒一个右冒一个,轻重不分又不时教人脸红心跳的疑问与猜测,自是分毫不差地入了军神的耳。 「有客自远方来,众将士难免多有好奇,若军神不满,下官马上处理。」 活色生香的叛国贼入住军神寝间,此一事实本身就是足以传遍十万八千里,经过多次改版变形的流言,另一种说法是八挂。即使出帐后照实况描述,等它传遍军机营的时候,又不知会是与事实相距多远的夸张面目。流言的魔力,玉藻是再清楚不过了。 「不┅┅算了。不过小事一件,犯不着大作文章。随他们去吧。」 「是。」似讶异于军神的爽快,玉藻的目光在军神身上流连一阵,再觑了莫召奴一眼,随后行礼退下。 这举措难免有存些私心,放任不管将会使将士们对他与莫召奴的关系更加好奇,免不了大肆渲染一番,把猜疑与揣测一同搅和进去的那种。神无月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回答好笑起来。流言的止息或起落本不是他能干涉的事,而他不及时吓阻也罢,反倒有意无意地使之滋长,那对他没半分好处,对莫召奴也是个麻烦,为什么他要故意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神无月不认为单凭流言就能把他们俩兜在一块,那终究是武魁的遗憾,也是军神的奢望。按理他不该再期待什么了,却仍是主动起了头,飞蛾扑火的傻劲。 他拿起碗,转身步向莫召奴,只见他唇畔微微挑起了好看的弧度,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从头到尾没插进半分话。神无月在床沿坐下,舀一匙药汤,哄道∶「来,快喝。」 这一幕若让军机营一干将士看到,在他们的下巴掉下来之前,玉藻大概会先一步跳起来,噼头把无敌神话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再自个儿边生闷气边跳脚,烦恼该怎么替他跟上头交代吧。他这副官啊,别看玉藻长得眉清目秀,对军神恭敬谨慎,办事效率一流,但如果踩着他那根神经,不管何人何时何地,随时可以发飙。 神无月以为莫召奴会跟他抢过碗来自己喝药,可丽人却没这么打算。莫召奴完全没一点抗议,乖乖坐在床上任他一匙接一匙地餵药,神无月分外小心,就怕呛到召奴,偶有溢出嘴角的药汁,神无月便慌忙地找帕巾替莫召奴擦拭。神无月心里一阵感动,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盼望这般时光已经盼了多久了啊!就算仅是一刻钟不到的仓促,他仍是心怀感激。 本就半闭着的眼皮现在更沉了,莫召奴费力地抬眼,「这里面有加什么吗?」 「有些安神舒缓的成份。」军神招来一个小兵,让他把碗连托盘一併拿走。他注意到了小兵频频投向莫召奴的好奇目光,而后者显然也发现了,却装作没事人一样,挪了挪位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军神的榻上。 「我想睡了。」打从神野山赶回落日故乡,他就没多少休息的时间,除了陪丸太郎睡的那回,他几乎没阖过眼。在战况吃紧的当头,他又怎么放宽心睡呢? 说来讽刺,在军神眼下,他竟过得比在落日故乡还舒服,没多少操心事,不败传说又随时在旁服务,他说不定是军机营里第一个能过得如此享受的俘虏吧。 「好好休息。」神无月也不多问,帮莫召奴盖好被,便又往桌前一坐,埋首案牍之间。等他告一段落,再回头探看时,莫召奴已沉入梦乡。 神无月终于弯起自回归军机营以来的第一抹笑。 * 莫召奴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的脚步声在室内团团转点着灯,他本以为是玉藻,可当刚睡醒惺忪蒙 的眼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他发现那人竟是个没见过的神风营武卫。他疑惑的眼神转向神无月,只见神无月仍维持白天看到的姿势,端坐桌前看公文。 「不破玄鬼。」在一片渐次亮起的灯光中,军神威严地开口。 「啊,军神。」正快乐点烛顺便贴近观察传说中的东瀛第一叛国贼的不破玄鬼,马上朝军神躬身行礼。收到军神的暗示,他自然不敢再拖延,快快点完灯,快快闪人。 想他跟玉藻大人凹上老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大人答应代他进帐点灯,不好好观察观察怎么对得起引颈企盼的众人。出帐前,不破玄鬼依依不捨似地回眸再看一眼,却是军神宠溺地抚着莫召奴秀髮的情境,而那通缉令在身的美人,竟全无反抗,甚至回握住军神的手。不破玄鬼加速狂奔出帐,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定会忍不住大吼乱叫一气,而后被军神毫不留情地撵走。 这下可就难看了。不破玄鬼有把握,在此后十年内他都将是军机营最大的笑柄,而他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料。 「让你见笑了。」坐在榻上的神无月,由莫召奴身后一把将人搂在怀里。 「这不也是你期望的结果?」莫召奴往后仰,头靠上神无月肩头,任凭神无月的手放上他的腰,「看来今晚得在你这里过了。」
第28页 「委屈你了。等明早和前辈谈判完,我就可以放你回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召奴嘆息。他沉默了会,倏地像下定了大决心似的,转过头,一手勾住神无月颈项,樱唇便凑了上去。 神无月自是不放过这不请自来,远在意料之外的吻,他感到自己的唿吸急促起来,浓烈的吐息交缠过后,莫召奴经药滋补已红润许多的唇,泛着诱人的潋灧水光。神无月忍不住又吻了上去,一路来到后颈,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而莫召奴的身体不时打着颤,他的手紧抓着被,视线也同样停留在被上,身后的颤慄一波波袭来,陌生但欢愉的感觉,他几乎没有抬头或往后看的勇气,咬紧牙关,深怕溢出那从没想过会属于自己的羞人嗓音。 神无月的手伸进莫召奴胸前,拨弄着那两颗突起,另一手探入衣下,攫取那连莫召奴自己都没碰过多少的地方,引得丽人倒抽了口气,抓着被的手更紧了,彷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从没受过爱抚的身子一点也禁不起刺激,剧烈打着颤,若有若无的吟哦一个不小心出了口,便再也收不回来。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神无月骤然停手,声音比平常低粗且沉,满是情慾的味道。 身后的神无月,此刻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莫召奴也说不上有哪里不同,但确实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如神无月所言,若再继续下去,那地方会变动成怎样的地步,就再也不是他们可预期或扭转的了。 「你会做让我后悔的事吗?」莫召奴强逼自己扭过头,澄明的瞳仁映出神无月的脸庞。 神无月盯着他怔了半晌,復而以莫召奴无法反应的速度啃咬上那嫩白的颈肩之间,过于积极的探索,积极得让莫召奴连个苹字片语都再出不了口,紧抓早就被他捏得死紧的被单,辛苦喘息。 意识迷茫间,他似乎听到神无月低声说了什么话,但那狂烈刺激身体的律动,令他一个字都纳不进脑中。听不清楚也好,恍惚间,莫召奴这么想着。 省得伤心。 莫召奴睁开眼的时候,已是亮晃晃的白昼,满室生辉。他已经很久没睡这么饱,是该起来了,但他却不甘心地想再多睡点,彷佛要把这几天没好好睡过的觉一口气全补回来似的。莫召奴依恋地在丝绵制的柔软被褥内摩摩蹭蹭,像苹慵懒的小猫,抓紧被子翻个身侧躺着,迷迷煳煳,浅浅滑入梦境。不多时,待他再度睁眼,才发现枕边人早没了踪影,昨晚被神无月胡乱扒下的外衣,整齐叠放在床头,而在一叠衣服之上的,是他多年不离身的珠泪坠饰,淡色的宝饰在帐外透进的阳光下织舞灿灿流光。 莫召奴像蓦然忆起什么,两手不住拍着身体,头也急忙低了下去,洁净的味道隐约从肌肤发散,白净的单衣根本是全新的,亮白地出奇,也没多少皱摺,他依稀想起半夜神无月似乎有带他去净身的样子,在浴池蒸腾的热气中,神无月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他也顺着神无月的话答了什么,可那片段模煳不清,他一点也想不起细节。 当莫召奴瞧见胸前密布的痕迹,夜晚的记忆倏地跃到眼前,他顿觉脸颊一热,烧得他不知所措,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双腿移动的剎那,莫召奴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完全,不会痛。 他愣了一下,復又双颊发红。这表示什么?神无月没碰他吗?怎么可能,都、都已经┅┅他的身体都被┅┅那样了┅┅。莫召奴忍不住又垂下头来,恨不得挖个洞给自己跳进去。 「啊,莫召奴你醒了。」探头进来的玉藻说了这句话后,人又退了出去。没多久玉藻又再进帐,后头跟着的人看起来粗犷雄壮,功体也有一定程度,看那穿着,当又是个没见过的神风营武卫才是。 两人手里的托盘摆满大小碗碟的食物,一大盘寿司,几样小菜,热腾腾红豆汤和一盘撒满豆粉的炸年糕,玉藻依序把菜放在床头边的小桌子上,莫召奴伸手就可拿取的距离。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摆在莫召奴因方才的移动而微敞的襟口,莫召奴顺两人视线看过来,在明白他们看的是什么了后,脸上登时一阵羞红,他慌忙撇过头去,合拢衣襟。可和服的设计本就宽松,没法完全合拢,若隐若现的春光,反而更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玉藻蹙了蹙眉,一手扯起被子往莫召奴当头一盖,另一苹拿托盘的手毫不留情敲上那武卫的脑袋,「豹马,你可以先走了。我还有事要跟莫召奴谈。」 「是。」一点内力都没用上的敲击,对身强体壮的他根本不痛不痒。他明里是恭敬退下,实则一出帐外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散播军神绯闻案最新消息。 莫召奴拿下当头罩下的被子,疑惑的目光朝玉藻扫去,乌熘熘的眸子转啊转的,在玉藻与床头一桌佳肴间游走,「这是?」 「军神说你昨天来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特地吩咐军机营膳房准备的。」玉藻显得很烦躁,可那烦躁并非全然沖着他来,令莫召奴一时也摸不着头绪。 食物往往牵连着一地的记忆,家乡的味道,千百年来总是牵动着游子的心。他早就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故乡的食物了?依屈世途的手艺,东瀛菜自是难不倒他,可在异乡所吃的故乡菜,再怎么美味可口,总少了股家乡味。好不容易回东瀛,却为鬼之瞳一事成天又逃又躲、打斗不断,全副心思都放在阻止东瀛对中原开战的任务上,又怎有享用故土佳肴的时间与空间?
第29页 没想到神无月注意到了,在眼下可说他唯一能放松心神,什么都不去想的时候,圆了他对故土的思念。莫召奴眼眶湿润了起来。他用力眨动眼睫,瞬时压下翻腾心绪,抬眼对上玉藻,「神无月他──」 「没有碰你。」说完这四字,玉藻的脸明显沉了下来。 「耶?」莫召奴讶然瞠目,他怔了会儿,吶吶地问,「他跟你说的?」 「三斤半夜披头散髮披了件外挂就闯进我的帐来,气急败坏要我叫人去帮他准备沐浴,我那上好的檀香桌还被敲出一个洞来,你觉得这像把心上人吃干抹净春风得意的人会做的事吗?」帐外有小兵不叫,非得跑来烦他,军神到底在想什么! 连珠炮似地说完,玉藻的神情愈发阴郁,办公办到大半夜已经很教人郁足了,不期然而至的上司让他本就不足的睡眠时间更往后推,使他睡不了多久又得起来。本就烦闷的心情,现在更是糟透了。 那模样哪里有无敌神话的气度了?那在战场上威逼众人一骑当千的魄力跑哪去了!日斩三万的军神怎么可以这么没用,人都带上床了居然还不吃掉?若军神真如莫召奴所言跟他亲口说这种事,他马上就用八百里加急文件报告真田太宰!──他可以容忍军机营有个对美丽迷人的叛国贼完全没辄的军神,却没法容忍一个可联兮兮向他哭诉吃不到人的男人是军神。 「我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昨晚被神无月弄得晕头转向,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若非身上羞人的痕迹遍布,他真要怀疑箭在弦上将发而不发的神无月,是否有哪方面的难言之隐。莫召奴眼光看向玉藻。 「你看什么看──!」玉藻气得跳脚,扯开嗓子不计后果地尖声大叫,「我是副官兼职参谋又不是青楼老鸨,我怎么会知道军神为什么不进去你里面啊啊啊啊~!」 等抓狂完的公务员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多么不得了的话语之后,他见到的是用被子包住半坐在床上的身体,似笑非笑瞅着他的莫召奴,与一派安静异常的军机营。玉藻懊恼地顿足,虽挽不回什么,至少还可供发 情绪。 「──军神也有他的苦衷。」清了清喉咙,玉藻正色道。 「你是指哪一方面?」话甫出口,莫召奴便惊觉自己的失言,那言语中过多的遐想空间,使两朵红云不由得飞上面颊。他注意到了玉藻眉宇间的肃穆神色,明白他这话必定事出有因,恰好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测,但他尚未寻得机会找军神问个清楚。见玉藻巴不得离开却又迟迟不作声,这令莫召奴想起一路上和这位军神副官你追我跑的愚蠢追逐战。他不禁出声探问∶「你好像不喜欢我。」 玉藻错愕地抬头看着他,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包,惴惴不安的模样,可那惴慄也不过转瞬即逝,「我有喜欢你的理由吗?」玉藻冷眼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上头务必把你缉捕归案的命令,平白增加了我多少工作量!你知道跟你们落日故乡打上一仗,那损失的几千名忍者兵将、三个月的粮草,通通都要算在我头上吗?」勐地拍向床沿,木制的板子嘎啦作响,「追根究底这明明是军神的错!说好的一个月假期莫名其妙变成三个月,还不都是因为你!害我这三个月被操得比牛马还惨,军神却只顾着和你勾搭在外面逍遥快活,有没有想过把我累死了要上哪去找第二个吃苦耐操肯替出外把妹的军神打理军机营的副官?我也是有家要养有老婆小孩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啊啊啊啊啊~!」 所以,总括来说,他充其量是个被对上司不满的下属牵怒的对象罢了;这种话,玉藻是绝不敢对军神说的,更没那个胆在军神面前发飙。莫召奴心下瞭然,不住地颔首。若不是怕被下春光尽 ,他真想给这位时不时被神无月气得暴走的副官递上一杯茶。 「神无月去找前辈谈判了,是吗?」等副官发 够了,逐渐微喘着气冷静下来时,他才开口问上这么一句。 「时近正午,军神也该快回来了,希望你能在他回来之前吃完饭,别让我又被军神念。」手像赶虫子似地由里往外朝莫召奴挥了挥,「吃完的话就叫人进来收,帐外那两个小兵十分乐意为你服务。」 这是玉藻出帐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此时在落日故乡进行谈判的神无月,表面威风凛凛气势万钧,面对一页书凤眉怒瞪、话间夹枪带棍霹雳啪啦往他身上乱砸,亦丝毫不为所动,不愧为凡东瀛军人无不奉之为神明敬仰的军神.源武藏──表面上。 「不知莫召奴现况如何?」 「正在营中做客,不便前来。」无敌神话脸不红气不喘,副官夜半的大吼与绝色无双的叛国贼若有若无的甜美呻吟混杂一块,犹在耳际徘徊不去。或许召奴不记得了,但幸好召奴还有用手给他安慰,不然漫漫长夜会更难熬。 「既然莫召奴并未到场,先生何必要吾带鬼之瞳来此?」一页书本是正经谈话,愈到后头竟不自觉转变为观察个案的心理辅导者心态,研究起魂不知飞到哪去,但行止却依旧没半点破绽的神无月。 「吾要一页书以鬼之瞳内中的秘密交换莫召奴,一页书真会答应吗?」整晚没睡好令神无月精神不济,恍惚的脑袋里除了公事公办军神风范,再顾不得其他。因此,神无月一点也没发现一页书益发沖天的怒气,那怒全压在一双澄澈的凤眼底下,隐而未发。那怒与其说是对军神,不如说是沖神无月而来。
第30页 「以物易物,终究是一种欠缺。」凤眸一挑,话锋转利,「再说,先生得寸进尺,步步进逼,吾也不能步步退让。」 书什么,前辈都不前辈了! 那将莫召奴视为陌路人似的无动于衷令一页书难以忍受,他不禁愈讲愈激动,神无月却始终沉稳如一,让他直嘆聪敏如莫召奴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不像是装出来的疏离冷漠确实令他由衷钦佩,亦由衷想赏神无月一个大梵圣掌。孰知,那单纯只是军神心不在焉、神游物外的缘故。 「就算莫召奴因此而死,梵天亦无悔?」 一页书在心底冷哼一声。诸如此类的性命要胁,早在预料之中。来此之前,莫召奴已有以身犯险命丧故土的心里准备,一页书亦有随时牺牲莫召奴或自己的决心,可这一切皆因南武魁、北军神的相继出现而乱了调。即使梵天应允,眼前这人也未必下得了手;如果这人当真欲亲手了解莫召奴,不论眼前人是神无月还源武藏,梵天定立马抄了军机营。 神无月早已计划好那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为的两全之策,一页书接二连三的回答尽是神无月神无月料想中的坚定果断,但那不留半分余地,将莫召奴与自身性命全豁了出去的近乎顽固的绝决,仍忍不住令他为之紧张起来。他顺势接回一页书抛来的僵局,提出蕴酿多时的一场交易一场赌注,接收鬼之瞳的剎那,那不约而同的一掌真是个大误会,他不过是感到一页书体内真气异常流动,身体自然反应也跟着运气对击一掌,谁知对掌会变成过招──过招他也只有反无、归一可用,可在神魂游荡简称发呆的状况下发招,自是分不了轻重,当他意识到伤了前辈,暗自大叫不妙时,早已来不及了。 开罪中原第一人等同开罪整个中原正道,神无月忘不了一页书那个眼神,仅是一瞥,却是生命难以承之重。世人只道他威风而去,凛然而归,殊不知他才是输得彻底、一身狼狈的逃兵。 神无月终于明白何谓追妻之路路迢迢,如今就算他撇开民族丢下立场,诚心诚意要把美丽的朱雀带回家,那批人正道人士又岂会善罢干休?军神的无奈,于此再添一笔。 * 整装完毕一身清爽的莫召奴,被玉藻带到军机营主帐内,除却一张桌子几无摆设的简朴,帐外仅有两个小兵驻守,似是料定他不会逃跑,摆着装点门面的样子,莫召奴不禁苦笑起来。他伫立桌前,若一道兀自倾流的山涧,水声潺潺,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高,却又不失那山水灵韵的静秀。 他向小兵要来热水和茶具,跟玉藻一番讨价还价讨来的上好茶叶,亲手泡了壶,打算以品茗打发等待的无聊。见神无月霸气横溢大步奔走而回,料想他定是成功与前辈达成共识,可细看之下,那脸上的颓丧懊恼却使他本就沧桑的面貌,显得更发年迈。他将预备好的空杯斟满茶,推到神无月面前。 「你回来了。」甜美的微笑绽放。 神无月咧嘴笑得彷佛婚事在即的新郎官,心花朵朵开,剎那的变脸令莫召奴呆愣了会儿。神无月感动地差点没痛哭流涕,下山当了一辈子公务员,他所求不多,只盼有人能在那灯火阑珊处等待一身疲惫的他,用满怀柔情浇灌他干枯的心,而不是相信你诸事万能成天替你找麻烦的青梅竹马。 「你已见过一页书前辈?」察觉神无月动了真气,想来定是和前辈交过手了,莫召奴红润的脸庞登时黯淡下来。这无疑是变向提醒着他那可恨亦可悲的立场,提醒他一场美梦的结束。他想开口询问昨晚的事,却又难以启齿,决定暂时把注意力放在公事上。 「你可以离开了。」见莫召奴那骤然距他千里之外的漠然,神无月不由得自嘲起来。心筑情巢的南朱雀可以满腔热血酬知己,同样也能以一身寒冰示大敌;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属于前者吗? 神无月庆幸昨晚他终是没夺了召奴的身。 他有他的理由,但,此刻显然不是说这事的时机。 「这么轻易就让我走?」莫召奴唇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的弧度随似怨非怨的眼送出,揪人心口的情态。 「我已取得鬼之瞳。」罪恶感在神无月心头汹涌翻腾,然而「军神」的身份让他只能选择忽视,并老实把一个月后的八山柱武决告知莫召奴,丽人心爱的外甥将和鬼之瞳一块成为赌注。 「你真要用鬼之瞳开启这波战端?你明知两国相争所带来的战乱,你仍坚持这样做?」召奴眉间扬起倏忽即逝的忧虑之色,几经风雨的眼里是波澜不兴,他开始与神无月辩论起立场来,那是两人都不希望却势必经过的路途。 「吾是一名军人,军人的责任,只有跟随国家的意志。」 「军神若是军人,那武魁呢?」 两人愈讲愈动肝火,双方不相上下的固执与不相上下的坚持,逼迫神无月不得不直揭莫召奴疮疤,他清楚看见那双明亮的眸子因他单刀刺入不容喘息的质问,蒙上哀戚与忧伤,像遭乌云掩藏的月;若说武魁的怀抱是莫召奴唯一安心的停泊之处,现在这处所却由自己亲手斩断了。神无月心下着实不忍,但那终其一生无法捨弃的事物,是断不可因对方而放下的──这是两人老早就达成的共识。 正因彼此都守着这共识不放,两人的辨论没两三下就迫近争执的边缘,可立场又岂是为了几句争执、几许心痛,就能抛得开的东西呢?
第31页 「你身为大将,又拥有绝对的主控权,这场战争唯有你能阻止,你却宁愿与真田龙政联手,将东瀛推入战火之中!」 「莫召奴!」这话谁都能讲,就是不该从莫召奴嘴里吐出。彷佛备好的导火线不期然遭人瞬间点然,本背对莫召奴的神无月倏地转身,与丽人怒目相视,莫召奴也毫不退缩,坦然对上神无月愤慨的眼,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气氛一触即发。 「──有时候,一个人就算天下无敌,他也没选择的机会。」神无月阖眼嘆息,这场辩论中唯一的真心话,就这般熘了出口。 「因为天皇和神遗一族的约定?」见神无月不自觉将视线从他身上别开,什么话都不接的模样,莫召奴剎时明白了,「你隐瞒了许多事情。到今天,你仍不愿对我坦率。」那话乍听好似埋怨,实则抱怨的意思少,怨怼的成分多,更多的是遗憾,但这遗憾却是以近似娇嗔的形式表达。 莫召奴边说边走近神无月,那一垂眸一侧首,动人风姿尽在其中。而当他再度扬起头,那双宛如哭泣的星眸泛着水光,站在他面前的神无月自是看个一清二楚,「就算坦率,我们也帮不了彼此。」神无月其实恨不得能张手拥人入怀,然那终是飘渺的想望,「因为吾是军神,你是莫召奴。」 这话着实刺激到莫召奴,方才随谈话渐次撩拨的愠怒一口气袭卷四肢百骸,「军神」二字是真正扎进他心里肉上最柔软的一点去了,连那最后微薄的渺小希望一同击个粉碎,「你说得很对。」他冷笑,是负气的冷笑。或许还有那么点心痛,「你是军神,我是莫召奴。我们的立场分明──」 「再会吧。」不让莫召奴把话说完,军神拂袖转身,不再回首。只怕看到莫召奴离去的背影,他会因不忍告别而反悔,踏上背离无敌神话职责的不归路。 莫召奴不发一语,收敛心神。他落寞地垂下头,觑了负手背对他如陌路人的神无月,这个昨晚热切渴望他身心的人,而后一挥衣袖,疾掠而走。 当莫召奴的气完全消失在军机营范围的时候,神无月才又留意到莫召奴笑脸盈盈端给他的茶,他捧起微温的杯子浅浅啜饮一口,这才惊觉昨日要莫召奴喝他泡的茶是件多不人道的事。神无月此时空虚与彷徨绝不亚于莫召奴,一场辩论下来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刺伤了彼此,加深那道跨不去的鸿沟而已。 神无月沮丧地垮下肩,两眼无神地倒趴在桌子。因此玉藻进帐时,瞧见的就是一具失了神魂的军神皮骨摊在那张一向作为办公用途的桌上。 「军神,听说您把莫召奴气走了。」轻描淡写一句提问,总算令神无月回过神来。 「你怎么知道?」有气无力的军神。 看来这两人是吵得望情,白白便宜了守帐小兵当了回免费观众。玉藻想。把一切全看在眼里的小兵自当善尽传播消息的责任,第一个就来跟他通风报信,况且他们是以为自己吵得很小声吗?邻近几个帐的兵士都探出头来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传进真田太宰耳里。不过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玉藻不认为现在适合跟没精打采精神倦怠的军神提起这淌乱七八糟的浑水。 「军神,请容小的说一句。」玉藻边收拾莫召奴留下的茶具,说道∶「若是照您这办法,小的就是再过一百年也讨不到老婆。」 最近不知怎的,奇怪的耳语蔚为盛行。 说是最近,其实也不过就这两天的事。若非事关莫召奴,他这年近半百的老人家才不管呢。荻少将想。已经将近有几十年的时间,除了机关阵法,这世上再没有能再入得了他眼里的东西。但这阵从军机营飘来的细碎耳语,很快便以令他惊愕的速度吹遍整个落日故乡,圣僧不怒自威的秀雅容颜更显肃穆,少主因此更加担心莫召奴的安危,成天在他和草一色身边紧张地转来转去。安抚此时的少主相对来说,其实没那般困难。真正令老人家头大的,是有关所谓神无月的为人这回事。 荻少将对神无月的认识不深,印象中,那张奇妙且接近灵长类的大叔脸,算是唯一的缺点吧。这个年头,还能找到这种良善正直又贴心,讲话幽默武功也强得不像话的稀有动物,真是夫復何求了;何况神无月可是在东瀛各地创下无数传说的南武魁,与莫召奴也算门当户对,无形中也为落日故乡更添一层保障。 他本是乐见其成。可当南武魁成为北军神,一切就全变了调。荻少将尚沉浸在惊愕的余韵中,小樱花就先摇摇欲坠地飘了回来,然后是听不进少主劝说执意前往军机营的莫召奴,再来是被军神副官带回落日故乡,给神无月亲手打成重伤的草一色。 不过是留宿一夜,将莫召奴作为筹码的军神,断不可能对他不利;然而,要对人不利的方法,也不只威胁性命一种。 荻少将本想把乡民流传的耳语作耳边风,听过就算。但,见到歷劫归来的莫召奴,却令荻少将不得不赞嘆起谣言涵盖事实的准确性──不,老人家可是再正经不过,他很正经地针对军神的种种行动对莫召奴提出疑问,莫召奴也以一贯的针砭态度与明晰条理为他解释军神之计──虽然莫召奴心情似乎有点不太好,但那满面的春风可是骗不了人的。也不过两天没见,莫召奴竟似饱受滋润的花朵娇艷欲滴,含苞待放似的。 然而,待草一色与樱子姑娘带进渊姬,一番前因后果说究竟的谈话后,莫召奴原本红润的脸色竟渐趋黯淡。莫召奴没多说什么,举止依旧如常,但就是有股说不出的不对劲。人老了,已经很少发脾气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投给草一色责备的目光,草一色似也始料未及,却是困惑大于懊恼。
第32页 「莫召奴,该不会你──」草一色灵光一闪,伸手就要去拉莫召奴衣领。 「草一色你做什么!」少主咚咚咚冲上前堵在莫召奴面前,看草一色的目光就像传说中手握神器与八歧大蛇作战的风神须佐之男。 「草一色。」一页书拂尘一甩,威仪尽现。莫召奴仍是面不改色,但却后退了一步,和抓紧衣领,眼神也随之锐利起来。 「拜託喔~莫召奴,有前辈在场,我怎么可能对你怎样?」草一色和樱子姑娘交换了个眼神。樱子姑娘紧接着往前沖,快步上前格开少主拍开莫召奴的手,三两下就把莫召奴领口的扣子解开。 或许因为樱子姑娘是女生,少主也很喜欢樱子姑娘,所以舅甥俩才都毫不反抗地任樱子姑娘摆布吧。不过这比起莫召奴衣领内,印在白皙肌肤上的斑斑点点,已经微不足道了。莫召奴赶忙握起领口,但不该看的在方才的剎那全看光了,一时间,大伙全傻了眼,满室寂然。连军神大军进攻时的军事讨论,气氛都没这么凝重。 「太过份了!明明就有正妻,居然还来欺骗人家感情、玩弄人家身体!」甫回过神的樱子姑娘气极败坏、破口大骂,「真看不出来,那猴子脸居然是这么个卑鄙小人,可恶至极!」 「哇赛~我的天,神无月什么时候手脚快成这样,跟进攻落日故乡有得比。美人是拿来疼爱,可不是给人折腾的啊。」草一色搔搔头,似敬佩又像惋惜,「我不认为他会跟渊姬走在一块,毕竟我这三个月一路看着你们。他对你真是一片痴心,要不然我早就插手阻挠了。」 「一片痴心不代表他不会偷腥!」樱子姑娘仍是愤愤不平,一双美眸直往草一色瞪。 「拜託好不好,什么『在神野山唯一的牵挂』!全是那女人在自说自话!」草一色现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应该说,就连理该最有江湖经验的草一色,怎样都没料到,这神秘兮兮的渊姬竟是放长线钓大鱼,巨细靡遗告知神无月身家武功,为的只是一句主权宣言。 「为什么他要欺负你?神无月不是很喜欢你吗?草一色跟荻少将都这么说。为什么他要强迫你做这种事?」少主泪水蓄满眼眶,整个人巴在莫召奴身上,小脸尽是不解。 莫召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看起来竟似哭笑不得,此外就是浓得化不开的感伤,全无一点受害者的委屈幽怨。荻少将很是疑惑,但基于对后辈的爱护及对莫召奴一路照护的感谢,他最后仍是忍不住开口问∶「莫召奴,需要我叫人搬张椅子来吗?」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熟悉的静默。 「莫召奴。」圣僧的凛然圣气总令人不住屏气凝神。 「前辈,我┅┅」 「你放心,一页书定教罪人伏首!」 拂尘一甩,凤眸凛冽,无人敢对此话有任何质疑。 落日故乡不好惹,中原后台更强大──饶是东瀛第一人也不能吃干抹净不负责,美丽的朱雀本是好端端地飞回祖国,谁知仅三个月就让头号敌人糟蹋了清白之躯,这笔帐自是得好好算个清楚。 然其中究竟有几分真相几分加油添醋,说不定只有天知道。荻少将心想。 * 丸太郎拉着莫召奴,半是撒娇半为请求地把人扯到落日故乡后山散步。 说是想陪莫召奴散心,其中多少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与世上唯一的亲人好不容易化解误会,能享受几分苍天欠他的天伦之情,只要两个人待在一块,就算只是讨论军务,或者肩并肩一道走路,那温暖自能洋溢心头;甥舅间重生的信任与关怀,比虚无的言语更为安定强大。 因此,丸太郎认为,不仅莫召奴需要散心,自己更需要冷静。他如今已成一方领主,肩负守护村民之责,万不可一气之下闯进军机营找军神理论;不懂事的错误,犯一次也就够了。无论是他或莫召奴,都不需要第二次终生为之长嘆的遗憾。 「没想到那个负心汉当真信守承诺,把大军撤走了。」山头居高临下的视野,原先一片密密麻麻虎视眈眈的大军,连个影子都没剩。 莫召奴不禁为宝贝外甥的发言感到好笑,但因渊姬而生的,对神无月的余怒犹存,使他并未出言反驳。只见丸太郎烦恼地垂下头来,似在询问他的意见,可更像自言自语∶「之后,接下来┅┅村民该往哪里安身呢?」 莫召奴望向丸太郎的眼既怜爱且忧伤,为那身负重担的小小身躯,也为无以答之的自己。他敛眸低首,正思索的当儿,熟悉的人影闯入了凝滞的空间。 「好友,好久不见了。」一来就看到两个大小美人愁眉不展,令良峰贞义顿时想起这些天乱七八糟传得一蹋煳涂的流言。 「城主~」 见丸太郎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忿恨与杀意,兴沖沖地跑到他面前,满怀孺慕之思。良峰贞义差点忍不住为之垂泪,「丸太郎,你不愧是鬼祭将军的后人,没让我失望啊。」他伸手拍了拍丸太郎那与美丽的好友同样单薄但更为瘦小的肩,一颗心尽是翻腾的感动。能让这张可爱的小脸绽放出温柔的笑靥,再不存一丝仇恨,这漫长无期的等待就值得了。 「我的不情之请,给你带来不少困扰。」 「我不过一走了之,哪会有什么困扰?收容鬼祭旧部,建立落日故乡,都是我自愿。何况,你知道的,打从你我认识开始,我从来没办法拒绝你的要求。」良峰贞义苦笑。
第33页 「这个人情,莫召奴怕是还不起了。」 「没关系,这人情就算要还,也该是落日故乡来还。」 亲见不懂事的小鬼成熟蜕变,羽化为成熟有担当的领主,也是为人长者的骄傲。良峰贞义看着眼前与年少时期的莫召奴一样,男女莫辨,令人目不转睛的高贵绝美,虽然稚气未脱,可有朝一日,在他的调教之下,丸太郎定能成为既拥有处于这俗世框架之外的绝代姿容,兼且连天皇都不敢拂其志、雄霸一方的伟大领主。 到那个时候,当幕府对鬼祭遗臣的政策从剿灭转为招安,丸太郎就再也不必为村民的安危忧心了。 「城主,多谢你的照顾。」丸太郎鞠躬。 「你这句话别有深意啊,丸太郎。」良峰贞义拂开丸太郎因大幅度的动作而掉落,遮住脸庞的发。莫召奴羽睫微动,对好友的举动终是没有多言。 听着丸太郎如预料中,想离开落日故乡的打算,良峰贞义没多刁难,便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海图。十五岁在这对甥舅来说,就像是道关卡似的年纪,跨越了这道关卡,便得独自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间摇摆浮沉。一个在十五岁偷盗文诏,在他的照应下远走异乡,一去就是十几年;而丸太郎──他十九岁就任领主,长辈都说太早,何况是才十五岁的丸太郎呢? 人常说英雄出少年,但又有谁明白,要成为英雄的少年,需歷经多少苦难的折磨与淬鍊? 「可是,我还不能走。」紧握手中的海图,像怀抱千金难得的珍宝似的,丸太郎道∶「我是大师与军神的赌注,为了不让这场赌局再生变数,我不能一走了之。再说,要领导村民,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我想留在莫召奴身边,多加学习。」 「要学习治理一个地方,跟着我就找错人了。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领导者,单独行动多于统领他人的时候,我不认为我能教你什么。」 「这┅┅」丸太郎在错愕之外,更显困惑。 「说到学习治理一个地方,还有谁比城主更值得你学习?」莫召奴笑脸吟吟。至于那暗藏玄机,在场唯城主可解。 这下措手不及的人,换成了良峰贞义。他讶异地看着依莫召奴之言,马上朝他黏过来的丸太郎,「你愿意跟随你吗?」满怀期待,纯洁璀璨的目光,真是──令人连一丁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啊。好友什么时候变这么绝了? 「留一个重犯在身边,对我很困扰。」与其说是徒劳的挣扎,不如说是为大势已去而发的牢骚。 「你一向很有处理这种事情的手腕。」巧笑倩兮。 「哈!」良峰贞义除了大笑三声,为好友古灵精怪的妙计,也为自己甘心入局的傻劲。 诚如丸太郎所言,为了圣僧与军神的旷世大赌局,这孩子走不得,然落日故乡已不足以提供保护丸太郎的屏障。目前,放眼全东瀛,对丸太郎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身边。他绝不可能亏待丸太郎,而且,以学习政事的名义,又能在不让丸太郎发现其中关键的状况下,安心接受他的保护,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良峰贞义相信,让莫召奴不惜放弃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把丸太郎推到他身边的理由,绝不仅如此。方才那带笑的眉眼,早昭告了他事情的不单纯。 「丸太郎,你先回落日故乡,我还有事跟莫召奴要谈。」丸太郎依言离去,乖巧的模样令良峰贞义不禁像个傻爸爸似的乱感动一把。他将视线转向莫召奴,「你很久没去看小妹了。」 「嗯。」良峰贞义没漏看那乍现的落寞,「之前是想回也回不来,现在是回来了却有忙不完的事,一直无暇前往。我也很挂念她。」 「走吧。」见莫召奴颔首跟上他脚步的情态,良峰贞义只有一个感想── 外甥像舅,此言非虚也。 这块处于幽僻之地的静美庄园,说是莫召奴人生的初始之地也不为过。在那遥远而无以追回的时刻,怀着几分少年人故作的伤感,三人以牢不可破的情谊下酒,共度了好几番春花秋月。那伤感可说是所有年少者难以倖免的通病,自以为如此便可超拔于俗世,可说穿了,这只是无法超脱于红尘的另一种变向的证明,那伤感与他日后惊涛骇浪的前半生相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忧小虑。 莫召奴生命最初的爱恋正在此蕴酿,发酵,而后幻灭。然良峰贞义之妹、莫召奴未婚妻──良峰秀泷的死,留下的非是尴尬难解的人情债,而是兄长与其友更加牢不可破的友谊。至于这块当年为躲避尘嚣,被良峰贞义买下权充聚会之用的小庄园,在埋入秀泷的遗体后,成了两人命定的归属;终有一天,当两人都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也必将葬于此地,三人在黄泉重聚,一如当年。 「这么久才来看妳,妳会怪我吗?」莫召奴抬手,温柔地来回抚摸墓碑,若一江春水,满是倾流不尽的柔情。 「小妹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责怪别人,尤其是对你。」良峰贞义嘆息。 「呵。不会生气,算是她的优点,还是缺点呢?」不置可否地浅浅笑了开,莫召奴柔软地彷佛能掐出水来的目光,又回到了刻有秀泷姓名的墓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秀泷。」 「圣僧一行人刚到落日故乡,草一色马上就找了个空档,跟我报告神无月的事。」插手、皱眉,良峰贞义刻意佯装的不快,若是平时的召奴一眼就能看出,然此时的莫召奴满心歉疚、心烦意乱,见良峰贞义如此说话,愣了半晌,便无言以对地垂下了头,「我本想神无月是南武魁,他的加入无疑为落日故乡添了一大助力,也未尝不可。谁知他竟然就是军神,害你受苦了。」
第34页 「我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在我心里,秀泷早已是我的妻,我怎么能┅┅」莫召奴倏地扬首,讶异又惭愧的表情,但眼神却如清晨遍布的朝雾般迷濛,在你以为要看清它的时候,它又倏然隐于茫茫雾气之中。 「秀泷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幸福,这份幸福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给你了,所以她一直希望未来能有一个人,能补偿你本来就该拥有的幸福──啧,我那小妹也真是的,活到这把年纪,还没看过有女人这么大肚量。」像在回味往事的美好,又不乏逝者已矣的无奈,连扑面的微风也不由得伤感起来。 「真像是妳会说的话啊,秀泷。」莫召奴闭上眼,头靠上墓碑,「秀泷,相信我,我没有一刻不记挂着妳。」 「可是,你必需承认,现在的你,对小妹早就不是爱情了。」 「是这样吗?」莫召奴回头望了良峰贞义一眼,又转头盯着墓碑无声看了半晌,苦笑道∶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没有人可以取代秀泷,我一直这么认为,为何会┅┅我很抱歉,我┅┅」 「你指的是东瀛局势,还是神无月?」良峰贞义挑眉,「不论是哪一个,你都无需感到亏欠。我相信你的决定。如果凡事都给你剖得明明白白锱铢必较,世间又怎会到处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倒是基于身为好友的关心,恕我忍不住问一句┅┅」贵为一城之主的良峰贞义,难得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军神真没碰你?」 莫召奴宛如惊弓之鸟乍然回首,良峰贞义稀奇地在那双晶亮的眸里看到显而易见的讶异,而后是他一再确认是否错看的娇羞,「没有。他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后来有想起来,他在给我净身时,我有跟他说秀泷的事┅┅」 良峰贞义已无力去追究那矛盾的逻辑,他不知究竟该为好友庆幸还是为军神感到悲哀,一骑当千的男人也有栽跟斗的一天。但,不可否认,这两人就某方面来说简直是绝配,一物剋一物刚刚好。 「今晚,跟我小酌一番好吗?」多年以后,小妹仍是他心中最大的疼痛,碰不得的,那痛楚牵扯着一连串刻骨铭心的回忆,而那回忆又反过来牵扯着小妹,两者相交,痛苦又增了一层。 若真要说世上有什么不变,那就是小妹对他与莫召奴的独特意义。当一个女人成为另一个男人心中永恆的记忆,她的存在将永不抹灭,只要那男人活着的一天,她的音容笑貌就不会消逝。就这点而言,小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成为两个喜爱她的男人共有的回忆,收纳了这两人的悲哀与喜乐,因她而起,也因她而灭的悲哀与喜乐。 「和秀泷一起?」莫召奴回望墓碑的眼,依依不捨。 「当然。」良峰贞义笑道。 莫召奴自是欣然接受邀请。他心下十分感激聪慧的秀泷早在病中就预见的谅解,也对良峰贞义不再过问神无月一事的体贴感到窝心。然美丽的朱雀猜不到的是,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属于军神的考验才正要展开。 * 「落日故乡之事,你打算如何交代呢?军神源武藏。」简单却不失华贵的步辇自远而近,辇中白髮红颜的丽人一派自在地摇动手中繁复的黑纱摺扇,那唇边的笑意神无月很熟悉,他知道真田太宰这种皮笑肉不笑,恶作剧也似的表情,绝非单纯的兴师问罪。 「这不是你的问题吗?别越权把责任丢到我身上。」在石桌上描绘山水画的神无月自知理亏,但军神的派头令他依旧是闻风不动。反正他全身上下没啥优点就是脸皮厚,何况认真追究起来,问题的根源不正是找他下山的真田? 「你真会制造麻烦。」真田摇曳的身姿从辇中滑入他眼帘,无论何时,掌握东瀛半边天的太宰总是优雅得体,任谁都无法忽略的亮眼,「莫召奴确实是世间难见的绝色,一个月的假期拖延到三个月,想必你定是过得很快活吧?」真田龙政笑得不怀好意,「你为他留的余地也太多了。幕府的人很清楚,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莫召奴。」 「喔?我不懂你的意思。」 「想装傻?可惜这招对我没用。」真田白了他一眼,不得不为落跑的军神护航的无奈,使他的口气稍嫌沖了些。他是上神野山找人跟他分劳解忧,不是给他添麻烦让他过劳死啊,「目前京都传得最盛的大消息,军神留叛国贼在帐中一宿,白天百般呵护殷勤伺候,晚上强取其身残忍蹂躏,第二天一早还大吵一架把人撵走。」真田掩扇遮下不住上扬的唇角,满意地看着无敌神话乍红乍青的脸色,「有趣的是,我的手下告诉我,来自军机营的最新版本是,纯情无比的军神,在最后关头自己剎了车。我要求你告诉我这里面有多少真实,应该不过份吧?」 「我不能。」神无月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对上眼前,与他分掌文武的真田太宰。 「需要我送药给你吗?」真田好气又好笑。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夺去召奴的身,我┅┅」无敌神话难得一见的结巴,「莫召奴想要的是神无月,但那时的我却只能是军神,我不能以军神的身份做神无月的事,那只会在事后徒添伤心。在事情出现转机前,我不想夺他的身,免得留下遗憾。」 「你说的是谁的遗憾?军神的,还是莫召奴的?」被恋爱沖昏头的人,讲起话来都是这么语焉不详吗?「藉口一大堆,说穿了不过是有贼心无贼胆。」他一定是给堆叠成山的政务忙昏了头,连生气的焦点都模煳到不可思议的方向去了,「真没用。」
第35页 「他有未婚妻。叫良峰秀泷。」神无月仍是低垂着头,这回可不是为了忏悔。 在水气蒸腾的浴池里,神无月清楚听到了莫召奴半梦半醒的呓语,在丽人幽然转醒而后幽然睡去的须臾之间,拥有双重人格的神族天才从天堂重重摔落地面。 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我对不起秀泷。 秀泷? 我很久以前病死的未婚妻。 喔? 但在我心里,她早就是我的妻了。 「看你这样一定是不知道,良峰秀泷是坂良城主良峰贞义的小妹,早八百年就得急病死了,还没来得及跟莫召奴成婚,你大可放心。」 「可是他说良峰秀泷在他心里,已经是他的妻┅┅」 「都拐人家上床了还好意思说这种话?我记得我请下山的是战无不克的军神,而不是个为情昏头的呆瓜。」摺扇轻摇,「送你一个好消息,陛下对莫召奴之能为早有耳闻,若能得他为东瀛效力,必是百姓之福。如果你把莫召奴当成进攻中原的战利品带回家,天皇说不定完全不会干涉,反倒乐见其成。」 「我就这样把他从未婚妻身边抢来可以吗?」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摺扇骤然合起的声响惊醒了神无月,「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与鬼祭大战,待破其都城、确定稳操胜算之后,我突然动身去了中原一趟吗?其实,我在那时就见过莫召奴了。当时与中原的和平条约,就是他跟我订的。」 「什么?」军神眼睛瞪得老大,为这曾错身而过的因缘。 「早在那时,莫召奴就明白跟我说了,他认为能成为东瀛共主的人,唯有良峰贞义,若让岩堂当上共主,天下必将再度走向混乱。」那是明知即将发生的一切,却无力干涉的哀愁,在真田唇畔开出动人的笑花,「可是,我不得不辅佐岩堂。」 「在东瀛的封建体系里,血缘是一切权力的基础。只有岩堂家拥有够庞大的亲族关系,与古老习惯传承下来,被人民视为理所当然的阶层体制,其下有歷代对岩堂家效忠的私人武士集团,效忠岩堂家的大小领主也是檯面上几个大人物里最多的。当年的良峰没有足够的人脉以服众,若我们与他合作,等打完鬼祭,接下来就是岩堂与良峰的战争了。」恢復正常机制的神无月道∶「你追求的是快速平定乱世,召奴要的是长久的和平。」 「如果用莫召奴那套方法,在长久的和平到来前,东瀛人民早就死光光了。」真田摺扇乍开,一双未被扇面掩去的眼眸流转亮丽光采,隐含十足魄力的态势,「──用不着瞪我。你该清楚,我这话所言非虚。」 「我明白。东瀛承受不起漫长的战乱,即使那是以永久的和平为前提。」而这正是我与你合作的原因。神无月暗忖。 「若说我们是在现有的可能性中寻求突破,莫召奴则一开始就在寻找处于局势之外的第三种选择。这正是他和你我最大的不同之处。」真田戏嚯地笑了起来,「一个人能做什么呢?就算是号称军神的你或第一智者的我,都扭转不了局面,不是吗?到头来,我们三个都是在做一样的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殊途同归。」他移开扇面,露出引人目光的红颜,「话说回来,八山柱比武,可别为个人恩怨而放水呀。」 「我说过,为了你,我不会输。」正经八百。 「呵,这话留给你的小情人听吧,我敬谢不敏。」真田无法抑住地抿唇低笑,双肩抖动,似是忍笑忍得很辛苦,「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想当年,他还被我的气势狠狠震慑住了呢,想不到如今居然反过来把我的大将给勾了过去。唉~也是啦,都这么多年了,莫召奴想必也出落得更漂亮了吧?」 真田龙政忘不了那时莫召奴的背影。一身白衣的莫召奴伫立岸边,衣上白纱如云雾飘逸包裹其身,一头乌髮柔软堪比绸缎,细緻光华的髮丝洒落阳光的金色,流 满身光华,阳光将莫召奴侧首瞅着他的脸清楚映照出来,忧伤、疲惫、温柔、坚忍交错的复杂神色,那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足可轻易打动任何一颗肉做的心。他不敢再瞧第二眼。只消一眼,那身影便缠住了他,时至今日,那形象仍清晰得不可思议。 见过无数世面的东瀛第一智者,在此之前根本无法想像,有人能长驱直入闯进他的心,留下不可消抹的强烈印象。只需轻闭双眼,一切便歷歷在目,过于鲜明的印象,反倒让他有点不敢对上现在的莫召奴了,他无法预料当这印象化为现实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而这正是一名智者最忌讳的。 「那水灵水灵的人儿,竟会倾心于你这个大老粗,这世间果真无奇不有。」究竟是莫召奴眼光异于常人,还是源武藏真有他所不了解的魅力?「唉~算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请你务必牢记在心。」军神没了面子,他这与军神齐名的智者也会被拖累;军神不要面子不打紧,真田太宰的完美形象可不容给美人勾了神魂的笨蛋毁于一旦,「威勐的军神在战场上天下无敌,到了床上也该──」 「这张画送你。」咻咻几笔快速收尾,神无月勐然把画推到真田面前,希望可以顺利堵住那一长串近在咫尺的训话。 「连素未谋面的南武魁我都能准确画出其神韵,你觉得我有何理由收下你这乱七八糟的山水丹青?」军神的绘画技巧不差,可和真田龙政出神入化、举世皆知的高超画技相较,却逊了一大截。
第36页 「那这样呢?」神无月连忙在画上一点,灌入内力。 「有价值多了。」真田露出满意的笑容,「对了,你听过『横樑黄羽』一事吗?」 摇着毛茸茸的狐狸尾巴,雍容华贵的真田太宰不费吹灰之力,傻唿唿的军神便自动跳进陷阱,浑然不觉眼前此人正是为增加他的工作量而来,任华丽丽的太宰驱使劳动。 * 「你要去京都?」良峰贞义浅酌杯中物的身形一顿,接着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听完你与真田龙政会谈之言,我又怎能不去找我那位好友求证?我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并不想妄自揣测这苦衷为何。即使我的推测就是答案,我也必须听他亲口告诉我。」 按理出兵中原的始作俑者为身为太政大臣的岩堂,只会使本就胶着的局面更为复杂难解,无论军神或莫召奴,都将陷入不愿为却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但莫召奴的笑却是灿烂得过份,彷佛军神的无奈就是他的快乐。 良峰贞义决定别告诉他这美丽的好友,草一色已经先一步和他辞别,往京都去的事。仔细想来,草一色那时嘴里说得豪气干云,脸上却是与这充满豪情的话语八竿子打不着的得意奸笑,明摆着是去做些见不得光但想必十分大快人心的勾当,比方说大肆嘲笑情场失利的军神以一吐怨气之类的。如此说来,人还真做不得坏事啊,不然本来得意洋洋要去损人,结果反成了个棒打鸳鸯。 然鸳鸯反咬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这对鸳鸯可是史上最光明正大的叛国贼与所向无敌威震八方的军神。良峰贞义暗忖。草一色,请节哀。 「我明白了。让我敬你一杯,好友。」良峰贞义重新将两人的酒杯斟满,「一路顺风。」 * 当晚,在岩堂军下文武双壁的会面之后,军神出了趟差,打算去拜访六道轮迴之主。 然而,夜半时分,出差半路,便遇到了受真田指示向他求救的老翁,被华丽太宰耍得晕头转向的军神,此时终于明白真田把他辛苦画好还灌进了内力、本要作为封口之用的山水画退回的原因,他早该知道真田如此作法必别有用心──所谓一报还一报,作为落日故乡之事替他在京都安抚众官的代价,真田待他确实分外宽容,仅需一张山水画就解决了盗匪伪装的「横樑黄羽」,完全用不着伤脑筋。 但,军神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如果连刀子口豆腐心对他厚爱有加的真田太宰,都不由得损了他两句,曾败于神无月之手的六道轮迴之主、黑暗的主宰.拳皇,又怎会放过这嘲笑他的大好机会? 「久违了,神无月。」坐于王座之上俯瞰而下,跟非洲野人相去不远的拳皇,睥睨的目光满是不怀好意。 「你不觉得,这种时候应该称我为军神?」 「你管我?我就是爱叫你神无月怎样?你咬我啊!」没几分钟便现出原形的拳皇,「同样是粗眉毛,凭什么你就能把到那么美的情人我就不行!」完全偏离谈话重点的义愤填膺,「神无月神无月神无月神无月,有色无胆的神无月,哇哈哈哈哈~」 公务员也有尊严,但,即使身为当朝炙手可热的超级公务员,也会有无法展现尊严的时候。天下无敌又如何?军神的无奈不比军神的公文少,层层叠叠,烂帐一笔。 好想放假啊。暗地挥洒血泪的军神,如此想着。 莫召奴连夜赶往京都,好不容易找了家客栈歇歇脚,却无意瞥见草一色疾驰而过的身影。他紧跟其后,在不惊扰任何人的状况下,一路闯进神风营总部,并出手帮了正受伊藤少将吸力所苦的草一色,顺势现身。 「莫召奴特来拜访军神。」巧笑倩兮,美眸盼兮,举手投足尽是不凡风采,饶是伊藤少将也不由得有剎那的走神,更不用说单刀双邪子了。 「杀害鬼次郎少将的兇手,杀!」其中一个陡然回神,下意识反应挥刀欲砍莫召奴,却被一旁的兄弟挡下,「你干嘛阻止我?」 「你怎么可以对主母动手?」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伊藤少将听了差点没吐血昏厥,「莫召奴乃朝廷钦犯,捉其归案是我们军人的职责。何况他长得再美也还是个男人,怎么可以叫他『主母』?」 「兄弟,别说我没告诉你,莫召奴还没过门,不可以叫他『主母』啦。」本想砍人报仇的那名武卫,其发言不止伊藤少将几要脑溢血,草一色险些忍不住牌尺上手就要敲下去,「他杀了鬼次郎少将,若我们就这样放他进去,怎么对得起少将英灵?」 「打仗死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鬼次郎少将应也早有所觉悟。况且军神都不管了,我们这些武卫又有何资格插手?」义正辞言,「中原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少将生前一直抱怨每天在神风营超时工作没有艷遇机会,这回亡于美人之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还有,为什么不能叫莫召奴『主母』?反正军神都把人拐上床了,总是得负责的嘛!先叫声主母拜个马头,以后才有好差事做啊!」 「好差事个鬼!信不信我马上把你们两个官降一等?」伊藤少将吸气吐气,力持镇定,「莫召奴你到底对军神做了什么?居然把心如止水稳如泰山至高无上的军神迷得团团转!」 「我呸!源武藏有这么伟大吗?不过是个敢做没胆当的卑鄙小人!搞清楚~我们才是受害者好不好?」草一色抓抓头,吊儿郎当地吐槽∶「也不想想强把莫召奴在军机营扣留一夜的是谁,还敢对我们兴师问罪。」
第37页 「哼,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那不伦不类的三流谣言?」 「我看凭你那七老八十腐朽得差不多的脑袋,就算军神在你面前跟莫召奴打得火热,你也看不见的啦!没事的话就快点让开,我们要进去跟军神讨个公道。」 「若我就是不放行呢?」气得吹子瞪眼睛的伊藤少将,拦阻之意愈发坚决,「红颜祸水,果然不假。」 「这一次,莫召奴是礼貌上的拜访。」莫召奴越听越头痛,从最初的神色僵硬到眼下的充耳不闻,将他原本可能会有的一丝辩解的兴致都磨蚀殆尽。 「等你进入大牢之后,军神会对你做礼貌上的拜访。」伊藤少将的理智飘浮于愤怒大河中,载浮载沉,岌岌可危。他不假思索摆出运功的起手式,可顶头老闆不期然的现身,却严重打击了军神在伊藤少将心中的刚正形象。 「这两位是我的贵宾,请他们进来。」军神现身,雷霆万钧,可望向莫召奴的神情,却有那么点清晰可见的心虚。时近子夜的拜访,会有的目的就那么些,挑挑拣拣出最合乎人性的几个,单刀双邪子早在伊藤少将身后憋笑憋得快肚子痛。 面不改色把天姿绝色的叛国贼叫来军机营总部幽会,真不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军神,好个瞒天过海的气魄,好个为人所不敢为的胆识──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两人暗自赞嘆。生逢乱世,看惯了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有无可动摇的强悍也有不知所措的柔软,面对感情的种种作为莫不引人发噱的军神,才是众人心中真正值得崇敬的对象。 「对了,今夜的神风营,跟往常一般宁静。」 「是,今夜神风营没任何访客,也没任何异状。」伊藤少将恭谨欠身,欲哭无泪,「属下告退。」 「请。」负手背对草莫二人的军神摆了摆手,先行一步。用草一色的话来说,这叫落荒而逃。 「啧,你果然追来了。」 「神风营乃军事重地,这么随便就闯入,你还是一样直接。」莫召奴绽出笑容,是四下无人又放下一颗悬吊的心来时,才得以窥见的灿烂。 「拜访朋友还得挑时间吗?我就不信他敢把我们拒于门外。」正确的说法是拒他身旁的美人于门外。草一色看着莫召奴的愉悦神情,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小樱花的容颜。草一色蓦地甩了甩头,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气,耸耸肩,随莫召奴一块进入神风营,为他今夜的苦难拉开序幕。 * 草一色很后悔。当然,他后悔的绝非抱持嘲笑看戏算总帐心理面对军神一事,虽然免不了被军神专用来逃避现实的迂迴文字游戏气得嘎嘎叫,可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屈居下风;此一时彼一时,当草一色大爷打定主意要整人,从没人能逃得过,就像过往只要他打定主意要在牌桌上赢垮对方,就再也不会输一分钱的道理一样。 然而,草一色不多时发现他逼迫神无月的问题,竟全转了个弯由莫召奴回答。婉转真切的低回语调,字句切入重点的冷静分析,穿插绵密隐微的情意,旅途的疲惫使莫召奴的脸庞添了几分沧桑,但那沧桑在室内昏暗的烛光掩映下,却焕发出意料之外的动人神采,如水流滑,如风轻柔,流淌过心田。 其实伊藤少将的疑问不是没有答案,现下的莫召奴便是最佳解答。那不经意流露的风情是足以深入骨髓的毒瘾,染上了便戒不掉,看过了就忘不了,而这不经意的风情总无可避免地在不经意中掳获人心,比方说只给莫召奴添茶而一杯水都没给他、看着替军神讲话的美人傻笑的无敌神话。 然这般动人的景致,看在草一色眼里气得直跳脚。难不成是他幸灾乐祸过了头,结果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吗?按理该是他站在桌上哈哈大笑把神无月亏得抬不起头,为何到头来却是他这株可怜的杂草陷入被东瀛最强闪光弹夹击的悲惨命运? 「莫召奴!」孰可忍孰不可忍,草一色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拍桌,「你现在是帮我还是帮他?」他突然万分想念起小樱花,虽说一个思念女友的男子可说是世上最愚蠢的生物之一(可草一色认为他的格调比起只会盯着莫召奴发呆的军神,真是高太多了),但若有小樱花在场,至少能减轻些军神与叛国贼双人合璧闪光的杀伤力。 「如果东瀛与中原势必一战,东瀛之人最希望的领导者,不就是他吗?」 「你是吃错药了吗?从头到尾都替他讲话。」真正是好心被狗咬,他本想替莫召奴好好教训以双重人格自欺欺人的神无月,并将落日故乡一役以来的各个问题悉数釐清。可这风华绝代的叛国贼却处处帮着神无月,说尽好话,那他这株草是怎样?还真是种起来观赏用吗?「这傢伙明明有了那阴阳怪气的女人,还来欺骗你身体玩弄你感情,难道你都不生气?」草一色矛头转向军神,又是一串霹雳啪啦的指责,「还有你,我管你现在是姓神还姓源的,你当真这么不要脸,还要被你吃干抹净没名没份的通缉犯替你说话?你是没嘴巴还是声带被狗咬啦?」 「我从来没有欺骗召奴的打算。」 「睁眼说瞎话。」草一色冷哼了声,「北军神与南武魁划上等号,你又怎么说?」 「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跟渊姬确实曾有婚约,可那已经是狠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渊姬早已非当初那个令我心动的女孩,当今放眼天下能影响军神,使神动心者,唯有一人。」深情款款望向身侧丽人。
第38页 「至于我,确实余怒未消。」莫召奴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眉眼带笑,与内容截然相反的温软嗓音,惊得神无月皮皮挫差点没下跪求原谅,草一色则暗嘆好险债主不是我,「我不喜欢欺骗,尤其是来自倾心交付之人的欺骗。可是,当我明白神无月的苦衷之后,我对他的心疼就已经超越了愤怒。」幽幽目光转向军神,「我只有一个疑问,神无月。」 「说吧。」丽人一双乌亮的眸彷佛蒙上水光,闪动潋滟光泽,面对这么双清明的眼,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像做了见不得光的坏事,无地自容。何况是本就心虚的军神。 「策划开启两国战端的人,真是真田龙政吗?」 「什么意思?」草一色警觉事有蹊跷,凝神问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军神弯起唇角的弧度带有苦涩的味道,可在那酸苦之中又有几分遇上知心人的安慰。面对这朵一切瞭然于心的解语花,他这粗人除了静心凝视其美之外,其他的动作似都显得多余,连言语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餵!你们两个不要在那里打哑谜好不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疯狂公务员绝非一天养成的,玉藻动不动就抓狂的原由,此刻的草一色是感同身受,他现在就很想把话说一半只见情人没有友人的军神抓起来打一阵好打。 「能逼使源武藏和真田龙政,作出自己不愿意作的决定的人,只有天皇。但是,天皇又怎会莫名其妙突然想进兵中原?显然天皇很可能受到了他人的煽动。然而,有能说服天皇者,世上又有几人?」莫召奴在草一色的瞪视下悠然开口,使军神再度免除遭草一色利嘴攻击的危机。 「你该不会说是岩堂那老头吧?怎么可能!那傢伙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太政大臣,文武大权不都稳噹噹地在神无月跟真田龙政手上吗?」 「别忘了,对天皇来说,把他从鬼祭手中救出来的人,既非军神亦非真田,而是岩堂。」 「笑话!单凭那个死老头能闯出什么名堂?天皇是头脑烧坏了吗?没有军神的武力与真田龙政的智谋,他又怎能有今天?」 「我和真田龙政名义上仍是隶属于岩堂军的部将,自然在天皇眼中,对他有恩的当然只有领军的岩堂了。」军神插话,不意外地遭逢草一色凌利的杀人目光攻势,可莫召奴随后送上的微笑马上令他如沐春风,「当然,岩堂怎能容忍自己做一个虚位大臣?他老早就在想办法从我们手中夺回他应有的权势,大小动作不断,只是知情者甚少罢了。」 「而以进兵中原的名义,让手握大权的军神与太宰远离京都,则是最好的办法。无论成败,过不在岩堂而在真田龙政跟源武藏,但岩堂却能利用两人不在京都的时间,培植自己的势力以夺权。人皆以为进攻中原是真田龙政,殊不知这正中岩堂的下怀。」 「我那好友对天皇的忠心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明知是陷阱,只因为开口的是天皇,他也就义无反顾地往火坑里跳。」对上草一色杀意渐褪,不可置信的讶然神情,神无月仅是肃穆以对,瞠目结舌的模样令草一色看来有些滑稽,可谁也笑不出来,「这是一场有进无退的战争,只能赢,绝不能输。若失去我们的肘制,鬼祭的位置不过是换人坐而已。」 「想不到┅┅想不到这才是真相。过去我们的认知都错了┅┅」敛起一贯玩世不恭的痞笑,草一色陷入沉思。忽地,他扬首正色道∶「不能杀了他吗?」 「如果可以我早动手了。」神无月低嘆,「杀一个岩堂将军,于我有何难?可岩堂好歹是名义上的共主,若是无故倒下,各地领主将升起取而代之的野心,第二次的内战势必爆发。即使内战顺利结束,天皇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这绝非真田龙政所乐见。」 「这么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草一色不耐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有两全的结果?东瀛的和平不该以中原来做交换,可是不牺牲别人就保不住自己┅┅」他紧盯着桌面好一会儿,蓦然抬头望向军神,「哈哈,你说得没错,就算知道了真相,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有时候,一个人就算天下无敌,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军神看了看莫召奴,再转头望着草一色,「在京都,能擒下你们之人甚多,我不出手,不代表别人不会出手。」 「哼,就算我们被抓了,反正还有神无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说过不管遇上任何困难,神无月都会去救莫召奴吗?」成功踩到军神痛处的草一色咧嘴而笑,是将嘴巴撑至极限的夸张大笑,只差没配上声音搞得神风营人尽皆知。哈,本大爷就不信你忍得下心,不趁机来个英雄救美。 「但是,尽管如此──」莫召奴倏然起身,「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世上能不问立场、不计代价相互给予的,唯有『感情』而已。」骤然转身,不给任何人瞧见他此刻的表情,「草一色,我们走吧。」 「等等。」神无月满脑子尽是莫召奴震撼发言的余韵,神智还反应不过来,身体就一马当先将莫召奴由后紧拥在怀,「你以为┅┅在这种时候说了这种话,我还会放你走吗?」 「如果伟大的军神寂寞的话,我想渊姬很乐意为你暖床。」 「你还在生气?」 「我有说过我气消了的话吗?」 「呵,想不到堂堂叛国贼闹起别扭,竟与寻常人相差无几。」
第39页 「始作俑者可是你啊。」禁不起神无月言语相讥,莫召奴转回身子正对神无月,可他马上就后悔了。他没料到神无月此时的目光,居然能让他羞赧得无地自容。他立即想再背过身,却给神无月牢牢扣在怀里挣脱不得,「不是说此地非是我们久留之地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能留你在军机营一晚,为何不能在神风营留你一夜?」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不觉得该先经过草一色大爷我同意吗?」彻底遭到忽略的草一色来到军神身后,毫不留情一脚踩上军神大头,如同在奈川遭围捕的那一夜,「见色忘友也不是这么用的吧?你当我是死人喔?」出了口气的感觉真是畅快无比,「而且你当真以为,我们夜闯神风营的事不会被发现吗?就算你的手下苹字不吐,可依你方才所言,岩堂难道就不会自己派人监视神风营?」 「粉饰太平是源武藏的专长,我想这事交给他去烦恼就行了。」莫召奴从神无月怀里探出头来,「神风营最不缺的就是人,长夜漫漫,你刚好可以抓几个人凑桌来过过麻将瘾。」 「那还得看军神同不同意呀?」讲到麻将,草一色登时双眼发亮,大有神无月若不同意,今晚便休想抱得美人归之势。 神无月自是乖乖点头,「人随你找,别太明目张胆就好。」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我把神风营总部整个赢光,可别怪我喔。」草一色蹦蹦跳跳快乐奔向门边,却勐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莫召奴明天还要回落日故乡,你别让人上不了路啊。」 「草、草一色!」莫召奴近于娇嗔的羞涩,全心投入麻将怀抱的草一色早就听不见了,「神无月,放开。」 「我不会碰你的,召奴。就让我这样抱着你,好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莫召奴为之一愣,而后是不知所措,为那话中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却被神无月赤裸裸拿出来讲明的欲求与深情。这真的很奇怪,神无月的表白早非第一次,同样的事情他说不定做得比神无月还多,不该看不该做的他们是一个也没漏。可不知怎的,此时的莫召奴却无端害羞起来,双手垂放身体两侧,要举不举的,任神无月的重量加诸其身。不知过了多久,莫召奴才终于鼓起勇气,一把回抱住神无月,以极缓的速度放下自己的警戒与疲倦,阖上眼,滑入幽静柔软的黑暗。 莫召奴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 昨晚,军神熄了房中所有灯火,仅余桌边一盏小灯,细微的火光在纸框里兀然自立,执拗地固守那一方小天地,一如同处房内的军神与叛国贼。在以铺天盖地之势涌上的幽阒中,灯下的一圈光亮顿成室内唯一可看清彼此面容的空间,神无月将莫召奴圈在怀里,两人就这般挨着小灯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是因形势已明,无奈已成,言语再也无力纾解这一触即发的紧绷感,徒然增添几许惆怅失落,开口伤心,不如闭口不语。 然那总也算是一种聊天,乃意识情感而非言语的交流,肤相触的片刻,便足胜千言万语。约莫三更天,两人方才恍如梦觉,惊醒于更鼓声间。神无月欲招人备房,让丽人早点安歇,但莫召奴不愿在深夜打扰他人,坚持直接在此稍作歇息即可,因此,本可回寝间休息的神无月便随之留下,以手拄额,另一手环抱趴在桌上的召奴,将就着过了一夜。 所以,当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几乎没法动弹的酸麻双手,每动一下便疼痛入骨的双腿,及模煳未消的神智。午时的阳光是一如成熟稻谷般饱满的金黄色,从微敞的门隙滑入,像苹灵巧的小猫,将略显阴暗的室内晕开了一角明亮。莫召奴发现自己用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从睡眠的余韵中回神。他抬眼在房中四望,神无月已不见踪影,倒是背后布帛落地的声音,他这才发现神无月的外衣盖在自己身上,头髮也给解了开,胡乱披散脑后。想来这都是在他熟睡后发生的事。 草一色不知何时成大字型倒在桌前,一个鼓胀欲破的大麻袋给他压在头下作靠枕,看来昨晚大有斩获,才能让这好赌成痴的友人睡得如此心满意足。莫召奴想起身,无奈手脚麻痛难行,只得开口唤了几声好友的名姓,而睡眼蒙 应声坐起的草一色,在看清莫召奴现下模样的剎那,顿时睡意全消,「哇哩咧~神无月那傢伙该不会又 ──」草一色想说什么,可旋即又似想到了什么,没再接话。 「抱歉,我手脚太麻,动不了。」歉然一笑,带些刚起床的慵懒,更添其迷人风采,「大丰收啊?」莫召奴目光瞥向麻袋。 「喔喔,说到这个,你真该来瞧瞧本大爷的英姿~这神风营本部上上下下,竟然赌艺没一个像样的,随随便便就给我赢了这一堆。你说!这能看吗?」草一色用力拍了拍那一大麻袋,两手插腰仰天大笑,好不得意,「我看哪,神风营今年的年终奖金,可有得军神头疼啦!哇哈哈哈~」 一阵勐烈的拉门声刺破空气,神无月率单刀双邪子长驱直入,人手一个托盘,是三份丰盛的午膳,那菜色一望即知绝非寻常百姓能入口的高档货。唯双邪子投向草一色的视线满是怨愤,看来这两人也是草一色手下的受灾户之一。三个托盘依序放在桌上,双邪子随后欠身退下。 「哇赛!真是大手笔,不枉咱们相交一场你说是吧,神无月?」草一色说这话时,目光并非看着神无月,而是凑上桌前,沖着自己那份午膳来回扫视,两眼发光,「啧啧,这么油脂饱满新鲜油亮的鲔鱼,一辈子大概也就吃上这一回。」
第40页 「三人同聚的最后一餐,自该丰盛点。」他没有说的是,这些并非神风营的东西,而是他自掏腰包四处张罗来的。理当严守纪律的军人,怎可如此豪奢? 那是已然预见却无可改变的未来,费尽心力想刻意遗忘的分别,却遭神无月毫无遮掩地一语道破,无奈与心痛霎时震慑了三人的心,剧烈的摇撼予人剎那的晕眩。草一色敛了敛心神,半开玩笑道∶「算你有心。」便开始唏哩唿噜横扫午膳。 莫召奴感到蔓延周身的麻痹感渐次退去,便轻轻抬起手,见没事了,便想去拿筷子,可手指不期然的乏力,使筷子乍然掉落指间,与红木精制的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幽静的室内迴响。 莫召奴讶异地瞧着自己的手。见状,丽人身旁的神无月停下吃茶碗蒸的动作,拾起召奴落下的筷子,「你想吃什么?」 「啊?」 「不然从天妇罗开始好了。」自顾自地夹起一条在小竹篓中排列整齐的炸虾天妇罗,另一手捧饭碗,凑到召奴唇边,「来,啊~」 召奴本能反应便是跟着神无月微启樱唇,浓郁的炸虾鲜味马上进入口中,他配合着神无月的动作咬下一口,不觉惊嘆∶「好好吃。」而后,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令人羞赧之事,「神无月你──」 「既然你手不方便,神无月当然乐意效劳。」不由分说又夹起一口饭,往丽人嘴里餵。 「我可以┅┅呜┅┅」又一口炸虾堵住接下来的话语,全然不予人抗议的余地,那近乎孩子气也似的霸道,看在召奴眼里是甜蜜而窝心。他不多时便臣服在美食的余韵及神无月贴心服侍的夹攻之下,温顺地任其一口復一口地餵食。 只是这又苦了草一色。要知道,植物的生长需吸取足够的养分,和充足但适量的日光照射,方能成长茁壮,过犹不及、揠苗助长,皆会对植物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此刻,屋外午时的阳光刺目地教人无力直视,那温热穿透纸煳的门板入侵内室,稍嫌闷热却又不致于出汗的空气,本易使人心浮气躁;熟知眼前的闪光威力堪比盛夏艷阳,灼灼炙人,威力更胜一筹,让号称落日故乡最强健的一株野草亦不抵其威,想说点什么却又不好发作,毕竟人家小俩口好不容易见了面,此地一别恐又是相会无期,他怎狠得下心棒打鸳鸯? 于是,濒临枯萎的野草双手抬起桌上自己那份餐盘,转了个身背对两名「好友」,将餐盘重重放在地上,进攻食物的速度也益发增快,彷佛是在发 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恨。草一色再度思念起樱千代。他跟小樱花分别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不知怎的,他在神风营想起那朵花的次数比何处都频繁。 * 这一餐,是三人相识以来用得最久的一次午膳。草一色把食物扫光的时候,莫召奴那一份餐点仅少去一半,神无月的更是动也没动,只有一碗挖了几口的茶碗蒸。看这情形,草一色知道若不快爲自己找点乐子,他很快就会无聊到死。当然,他不多时便找到费时耗力却能带给他万分快乐的事做──检视战利品。 他将大麻袋的东西全倒出来,凌乱散开一地。最多的是一串串铜钱,还有输到脱裤子只好以实物给他抵押的可怜小兵,所贡献的各种古里古怪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说那一两枚金戒子,不知能当到多少钱哪。思及此,草一色不禁咧嘴露出贪婪的笑容。 当然,输赢对他来说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享受在牌桌上厮杀的快感,赌博的趣味,金钱不过是这份快感及趣味所必然带来的附加价值。眼角余光瞥到神无月蓦然沉下的脸色,草一色顿时觉得自己昨晚一夜不眠的打牌简直划算地无以復加。示威似地以极缓慢的速度数钱,草一色费尽力气,才不致于让自己形象全失地滚地大笑。 待伟大的军神餵饱情人也餵饱自己,已经是一时辰之后的事了。侍卫进房将托盘撤下,换上一壶茶茗,陶制的壶面雕刻精细的火凤图腾,是展翅欲翔的美丽凤凰。眼中只有情人的军神,这次总算没忘记被晾在一边的野草,一人一杯香茗,谁都没有少。 「落日故乡众人,安置得如何了?」茶香瀰漫之间,莫召奴轻缓地出声询问。午后的阳光闪闪烁烁,昏沈醉人,连带着那低回婉转的语音,也随之迷濛飘邈。 「村民按照海图出海去了,死孩子要跟着城主学习治国之道,由荻少将暂代村长一职。小樱花回夜阴流,一方面劝众人一块搬到海外,另一方面也在等鬼之瞳的消息。」 「她没跟着出海?」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军神恶质的提问,为报其让一干手下输光老本跑来跟他哭诉,使神风营年终开支不得不因此倍增之仇。 虽说赌博这玩意本是十赌九输,这些傢伙也算是咎由自取,根本不干他这长官的事,然向来爱护手下的军神,怎忍心让大家没钱过好年?何况,追根究柢,草一色是因他而来,不负点责任似乎也太说不过去。只是,在这对外开战财务吃紧的时刻,大概又少不了被他那华丽尊贵的友人训上一顿。 「不用幸灾乐祸,小樱花早晚也是会来。」草一色没好气地将杯里上好清茶一饮而尽,朝神无月不甘示弱地一瞪,「听说散居各地的夜阴流,加加减减也有一千多人。硬生生多出一千个美女,落日故乡以后可热闹了。」 「她虽然嘴巴坏,可倒也算是心地善良。你到时可别变了心,把人家弄哭啊。」
第41页 「左拥右抱的人格分裂患者,有资格说我吗?」 「那你呢?」莫召奴温和的嗓音飘入,宛如一阵春风扑面,吹散你来我往的锐气,「要回坂良城,还是跟着出海?」 「我跟村民已经有了感情,而且拜你之赐,我现在也是通缉犯。城主眼明手快,早早就把我从苍天之翼除名,责任推个一干二净,也真够朋友,让我现在连一丝犹豫的机会都没有,不出海也不行。」 「呵。」莫召奴绽开浅笑。 「好啦,那我也该走了。以后要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放下茶杯,草一色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两人,「保重。」 「保重。」星眸绽现点点忧伤,莫召奴婉转地朝草一色颔首,神无月亦随之点了点头。 草一色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倏然回头道∶「对了,若是神无月又回来了,替我揍他两拳。胆敢欺骗我草一色大爷,怎能不让他付出代价?」 「我会带他亲自向你陪罪。」莫召奴笑得开怀。 「最后,嗯┅┅」草一色万分苦恼似地摸了摸头,难得地害臊起来,「与你们冒险的日子,是我1生中最有趣的时光。所以、所以┅┅你们欠我的牌局,千万要记的还!我在落日故乡备好麻将桌,等你们来!」尾音激越昂扬,嗓门愈讲愈大,彷佛是一种安心,一种自我安慰的仪式,短暂地自我矇骗,好让自己有勇气面对未来命运中,那些无以预知的不幸。 草一色少有害怕的时候。胆大且富于冒险精神的个性,使他惯以大无畏的精神执行加诸于身的任务,克服与之相伴而生的困难,濒死的重伤亦无法动摇其心。他一度以为烦恼忧虑是此生与他无缘的词彙。然而,这回他却是不由自主,打从心底惊恐忧惧,爲好友脆弱易折的幸福,爲眼下别后很可能再无相见之日、或者再见却是冷尸一具的未来,草一色由衷地深感不安,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潇潇洒洒走,莫让神无月跟莫召奴担心。 「嗯。」莫召奴敛目颔首。 「保重。」草一色不忍留恋,毅然转身迈步而去。 「你也保重啊。」神无月朝草一色的背影,肃穆言道。但此时的草一色已没法看见神无月的表情了。 草一色行至门边,拉开纸门,即将跨而出的剎那,身形明显一顿,像个做错事后偷看大人有没有生气的孩子,悄悄歪过头,深深朝两人注视了最后一眼,随即走出屋外阖上门,不再回首。 * 「我也该走了。」莫召奴两手撑在桌缘,试图起身,却被神无月一把按下,「就这样披头散髮到外面去?」 莫召奴闻言挑眉,探寻也似地瞅着他,闲散优雅的姿态,「所以?」 「我还以为你很注意仪容打扮。」 「不过是种礼貌,对人对己皆然。若你想替我打理就直说,我不会拒绝。」好整以暇,莫召奴自怀中掏出一小包裹,素白的布上绣有一栩栩如生的水莲。纤指解开布包,里头是一面清晰的小铜镜与上好的檀香木梳。 「素还真很疼你嘛。」 「三哥对我向来不薄。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吃他的醋?」一手持梳,一手伸向神无月,「我的髮饰呢?」 「这儿。」神无月从衣襟内袋拿出召奴的髮带与额饰递上,而后接过召奴手中的木梳,替他理起多处打结的乱发。浓而不烈的清香缭绕,令人心神舒缓的檀木香味。 木梳以舒缓有致的节奏,从柔滑如瀑的细柔发间穿过,是上等绸缎的触感。他执拗地一下接一下,仔细而确实地梳过每一根髮丝,彷佛这么做,那去之不尽的三千烦恼能随之梳落,世上再没事能让召奴操心,使丽人能安心接受神之羽翼的保护。 明知此事断不可能成真,然神无月仍是忍不住做了场美好的白日梦,在这微风徐吹的午后,在怀中佳人仍在的此刻。 「好了,把梳子给我。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不信任我?」拾起髮带,正打算为召奴绑头髮的神无月,不甘不愿地停下动作。 「不。只是,扶桑无敌神话有日斩三万的传说,却从未有给人绑头髮的传说是不?」莫召奴转身想向神无月要回木梳、髮带,却不期然望见一双惹人怜爱的无辜大眼,就像家里小狗想出去玩但主人就是不出门,只得眼巴巴盯着主人不放,看主人何时会软下心,屈服在它的眼神攻势之下。莫召奴险些没笑岔了气。他安抚也似地拍拍神无月的头,迳自拿过髮带,对镜装扮。 虽然没法派上用场,可神无月很快就发觉,这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从侧后方欣赏召奴整理仪容的姿态,是种享受。白皙玉指在乌亮的发间游动,束髮、绑发、戴上坠饰,那动作本身并无特出之处,至多是比常人再熟稔些,但在召奴身上,却是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风情,一种纯净的美的醒觉,在几许日光的映照下,倍显其光辉。 蓦然回神,但见莫召奴早已打扮整齐,铜镜木梳也都收置妥当,杏眼圆瞠,回过身来好奇地看着他,「你失神了。」 「在你面前,无妨。」大手一揽,将人扣入怀中,「若我说,留下来陪我,你可愿意?」 「哈,军神威名一世,倒也有煳涂的时候。」召奴轻笑,没有反抗神无月的拥抱。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一趟坂良城,再回落日故乡。前辈闭关,总需要人看顾,光神秘剑客一人留守,我实在放不下心。」
第42页 「坂良城主与你关系密切,岩堂老早就在打他的主意,说不准近日就会出手。玉藻等人也因落日故乡之事遭贬,说不定会去为难你,还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多包涵。」 「这个自然,大家都是身不由己之人。」似倏然忆起什么,不再作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提到坂良城,就让我想起一个亏欠太多的人。」莫召奴强颜欢笑,「我真的该走了,神无月。」嫣然一笑,挣脱神无月的怀抱,「希望八山柱一战过后,你跟前辈都能好好活着。」 该是说些道别的话。然神无月惊觉自己竟连句矫情的应酬话都开不了口。他想说保重,一如方才与草一色的离别,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不过是一种敷衍一种慰藉,是说给自己而非对方听,让自己心安的。世上意想不到的不幸和灾厄,岂是一句保重即可化消?这心安的基础脆弱得不可思议,但选择信仰它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前仆后继,义无反顾。 因为那已是最后一道防线了,即使明知如此却仍必须相信的谎言,若非如此,人心早因膨胀过度无以收束的不安而发狂。渺茫的希望终究仍是希望,就算那希望的本质是瞒骗。唯有如此,他才能按捺住自己的心──彼此都已脱轨甚久,该是重新回到当行之路,撼起各自的无奈与责任的时候了。 「保重了,神无月。不要挂念我。」 云淡风轻的姿影飘然而去,可没走几步便停下脚步。神无月朝召奴的背影唤了声他的名,但对方却是一丝反应也无,仅是昂然立于房中,如一湾兀自倾流的山涧溪水,清澈纯粹,不染尘埃。忽尔,召奴乍然回身奔去,搂上神无月的颈子,落下一记令人措手不及的深吻,然后拍开神无月欲搂住他腰际的手,运起轻功,飘出屋外,灵巧若飞燕。 神无月忽觉脸颊有些异样,抬手摸去,手背上的沾了几许水渍。细细回想那最后的惊鸿一瞥,竟是令人揪心的悽然。他霎时明白了。 那是召奴的泪。 自战国时代以后,东瀛城池中最高的建筑物──即城主居城,称为「天守」,又名天守阁,有「殿主」、「殿守」之意。而坂良城的天守阁有六层,位于坂良城中心地带,三楼是城主的寝间与书房,顶楼是书库,收藏城主早年为习政事,搜集而来的各地书册。由于其处于至高点的隐密位置,坂良城歷年的税赋纪录、财务状况、人口普查,甚至是守军调派资料,亦藏于此,使之成为名符其实的军事要地,唯城主与几名苍天之翼的要员可出入,擅闯者不论亲疏贵践,一律严惩。 坂良城书库的特殊性,无疑为丸太郎提供了最佳的安全屏障。白天,城主会到书库与他谈论时务,提点丸太郎几个领主施政的要点;下午,丸太郎可自由阅览书库任何藏书,以此反刍并佐证上午所学,并在第二天就其疑问处向城主提出讨论;晚上,丸太郎便睡在书库一隅,当年城主在书库中增建以作休憩之用的小房间。在不出六楼的范围内,丸太郎可随意走动。 外头局势惶惑不安,上位者竭力维持的和平假象遭受动摇,一片风声鹤唳。这书库彷佛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暴雨来袭前的避风港,日暮时分,从书库窗外俯瞰整座坂良城,晚霞柔彩翩跹,织舞一道道灿灿幻流,顿时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一如这段跟随城主学习的时日。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你们说是吧?」 坂良城主接到岩堂急诏的那天,下起了初夏的午后第一场雷雨。良峰贞义在书库深处,位于窗前的长桌边,手持诏书而立,那往昔丸太郎早看惯了的侧影,眉间夹带了少见的忧戚,与他看不清的深沉。 丸太郎如常跟在城主身侧,另外随侍在旁的一男一女,是苍天之翼的顶尖要员,打从丸太郎进城,便轮流守着他。女子人称「小椿」,年轻姣好的面容,是张稍经打扮便能使群芳失色的容颜,一头及腰的长捲髮是醒目的艷红色,乍看似血,其实更贴近山茶花的红,一如其名。男子「苍鹘」约莫二十五岁,一双利眸锐如苍鹰,左脸有道从额际直至下颚的长疤,过肩不久的发被随意扎在脑后,歷经风霜的神态使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两人在城主之下,合力统领这直属城主的百人精英部队。 「这几日陆续出现好多批太政的人马,集结在城外三里的森林,属下虽心知有异,但依眼下情势,万不能无端起事,只得暂作观察。如今想想,他们定是为此诏而来,待城主离城,便马上包围,以搜索鬼祭余党的名义进城。」小椿屈膝半跪,言道∶「若这真是他们的目的就好了。」 「如果他趁机扰民,逼使苍天之翼与军队冲突,藉此引发战争,正大光明併吞坂良城,也不是不可能。」苍鹘的声线低沉雄浑,在空气中荡漾着裊裊余音,「不过,我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坂良城地理环境并无特殊之处,然在歷代城主励精图治之下,渐有一方霸主之势,百姓安乐,物产丰饶。各地强权既羡又妒,无不暗升吞併之念,坂良城爲保人民长治久安,在外交斡旋上分外小心,步步为营,深怕一个差池,今日的朋友就成了明日的敌人。近日,随莫召奴重返东瀛、落日故乡之事曝光,连带使坂良城处境更为艰难,太政于此时召见,其意不言自明。 「小椿┅┅打小时候妳就跟着我了,现在四下无人,妳无需多礼。」
第43页 「是。」小椿随之起身,几绺髮丝在起身晃动落间到了身前,「只怕搜索坂良是个幌子,要胁城主为太政做事才是真。」 「但应诏前往京都,面见太政,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此行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就看看他有什么花招,我们再伺机而动。」良峰贞义捲起诏书,收进袖口,「坂良城和鬼祭少主就交给你们了。」 城主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没再看任何人一眼。出乎寻常的冷漠,霎时唤醒丸太郎潜伏于意识中的惊惧,此地一别再不相见的可能性一闪而过,悲伤与担忧便再也止不住,不淹没人不罢休似地,望不见边际。 在心中反覆默念上百次,绝对要说却始终寻不到时机的话语,不趁现在讲,就再没机会了──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在他深切体认到这点的当下,一句喊得震天响的「对不起」便冲口而出,虽成功拦下城主的脚步,却也让丸太郎面颊浮现几朵柔柔淡淡、若有似无的彩霞。 良峰贞义没有回头,仅是无声伫立了好一会儿,在一声喟然长嘆后开口∶「当初我甘冒大险收留鬼祭旧部,并非全然由于莫召奴之故┅┅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憎恶、猜疑、不安、忿怒,任你再怎么伪装顺从都没法掩饰,长此以往,必有大祸。即使如此,我仍愿甘冒大险收留你,就是看中你的聪颖与早慧,总有一天,会让你醒悟。」 「你讨厌我吗?」 「不是谁都能进书库,遑论藏身于此?」 「那么,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你可以别再丢下我,陪在我身边吗?」 「作为一方领主,你要操心的事还很多。」 「┅┅连你都要离开我吗?」 本欲迈出的步伐戛然而止,良峰贞义倏然回身,见到的是张泫然欲泣的小脸,胶着了他的视线,良久离不开。丸太郎隐约感到这目光虽是凝伫于他,可城主瞧见的其实并不是他,他的话似乎在城主八风不动的心湖上撩拨起涟漪,使他的存在顿成了城主回首前尘的凭依,尽管丸太郎不明白城主透过他,看到的究竟是谁。 一声细微的「哎呀」在空气中散溢,小椿抬手遮去半面红颜,抿唇窃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苍鹘困惑的目光在屋内三人间打转,不 言笑的肃容显得略为恼怒,小椿尽了力给他使眼色,苍鹘却直到对方放开遮掩住脸的手,恨不得揍他一拳的时候,灵光勐地一闪,总算是会意过来。他偷瞄几眼城主,再看看丸太郎,唇角稍稍抬起了些,马上又垂了下来。 「要陪在你身边的人,不该是我。」快步走向丸太郎,将那瘦弱的肩头揽个满怀,城主的嗓音听来若有几分怅惘。至于城主到底是为谁而怅惘,就不是丸太郎能明了,弄不清亦无妨的事。 「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那会是谁。」安抚也似地轻拍丸太郎的背,抚顺着那一头柔软乌髮,「虽然不晓得有多久,不过,等时候到了,你一定会知道。」 * 良峰贞义走后,情势发展如前所料,岩堂的人马立即包围坂良,以印有天皇家纹的诏书,要胁坂良开城。大批军队入城搜索,场面日益紧绷,一时间人心惶惶,浮躁不安,半数以上的苍天之翼化身潜入民间,防范军队扰民,兼且探查消息。 事情至此,军队闯进天守阁内已是迟早的问题。目前碍于城主颜面,还不敢太放肆,一旦确认城主抵达京都,岩堂军想必不会再留情;违抗皇命者以逆反罪论,天皇诏书一出,莫说阁外守军挡不住,苍天之翼也得退让三分。因此,丸太郎自城主离开后,便再没出过书库一步,看书已不单只为学习,反倒成了种手段,打发无聊,排谴情绪,醒着看,累了睡;这却苦了负责照料他的小椿和苍鹘,常常得在足足占了整层楼的巨大书库里转着找人,把熟睡的丸子拎回床铺。 为确保丸太郎的饮食安全,守卫书库的苍天之翼添了一人,是比小椿矮了个头,二十岁不到的少女,梳着短髮娃娃头,总是一身开满燕子花的黑底短摆和服,脚踏草鞋,经手丸太郎在坂良的所有衣食。少女的全名是「绫女」,但苍天之翼的人都叫她「阿绫」。 「少主~吃饭棉!」此刻约莫晌午,手捧托盘的少女准时出现在书库。她就和小椿与苍鹘一样,行踪捉摸不定,换班没个准的,有时两人都在,有时整天都只有一个人,有时大半天两人都不在──这是除用餐时间外,阿绫会进书库的第二种情况。 在垫脚远眺才看得清尽头的书架底,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头,而后急促的脚步咚咚咚地由远趋近,阿绫于近门口处放下托盘,给从书架后冒出来的丸太郎一个礼貌的微笑。 「阿绫~」丸太郎兴沖沖端坐在盘前,阿绫赶忙从门边整齐堆置的一叠锦缎坐垫拿了最上头的一个给丸太郎,但丸太郎没有取用的意思,阿绫便随手一丢,把垫子扔回门边,「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妳不用做那么多菜啦┅┅」丸太郎眼神死盯着盘中皮微微泛黄,烤得恰到好处的一大条肥滋滋的柳叶鱼,一双杏眸瞠得老大,樱口半张,只差没感动得涕泗纵横。 「少主客气什么?想吃的话尽管说,我再去多烤几条便是。」阿绫盘腿坐在丸太郎旁边,上扬的唇角满是愉悦。 自给自足的落日故乡,向来衣食无虞,但跟大城坂良相比,自是相形见绌。莫说食材等级高低,阿绫精妙的烹饪手艺绝非村民可望其项背,一天三餐全是她掌厨,令丸太郎不由得担心他以后是否会再也没法咽下落日故乡的食物。
第44页 这位和霭可亲的邻家大姐,从做饭给他吃这事上获得极大的成就感;或者说,做出一桌好菜把人餵饱,就是她最大的满足。丸太郎发现自己很难将这样的阿绫与苍天之翼联想到一块儿。然苍天之翼威名远播,入选者自非泛泛之辈,而为首的小椿跟苍鹘在众多高手中,偏挑中阿绫作为保护他的人手,丸太郎相信这绝不仅因于她的厨艺。 他很早就注意到,阿绫走路是没有声音的。若非她刻意出声叫唤,丸太郎根本就不知道她已进了书库,即使她就在离丸太郎不过两步远的地方。 「就是说啊~那傢伙唯一的兴趣就是做菜,平常难得有大显身手的机会,想吃什么就说,她没有做不出来的。」小椿亮丽活泼的语音,随勐地拉开门造成的木板碰撞声响起, 「不让她做菜,就像禁止草一色打麻将一样,可不是大闹一场就能了事的呢。」淡粉底的素色长摆和服,长发整整齐齐挽了个髻。其后步入的苍鹘身穿咖啡色系的条纹和服,罩一件墨绿的短外套,两人皆作一般百姓打扮,看来是又去城内晃了一圈,观察情况。 「你们也认识草一色?」此话一出,丸太郎就察觉自己问得蠢了──草一色也当过苍天之翼,小椿等人焉有不识之理? 「那当然。全苍天之翼的人,大概没有不被他拉去作牌搭子过。」小椿耸了耸肩,「知道他平安无事,我们就很高兴了。反正只要大家都还活着,总有天能见到面的。」站在门边的她背倚上墙,双手环胸,左膝半屈,俯视坐在榻榻米上的阿绫和丸太郎。 「外面的情况还好吗?」阿绫问。 「老样子。」苍鹘接话,「虽然偶尔有士兵三五成群,故意找人麻烦,不过情况还在控制之中。」他迳自走到丸太郎面前,俯身递给丸太郎一个纸包,「给你。」在鬼祭少主疑问的目光中,退到阿绫身后。 「这次又是什么?」阿绫腰往后仰,见苍鹘不作声,便往丸太郎的方向探过头去,「该不会跟之前一样,是不倒翁或竹蜻蜓之类的吧?少主又不是小孩了。」 苍鹘话不多,若是早晨起来见到的人是他,这表示丸太郎又会有宁静的一天。可是,不论任何理由,只要苍鹘因故潜入市街,每次都会带给他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其中以明显不适合他、一看便知是做给小小孩的玩具为多,在书库寝间占了一大排空位,数量有愈趋繁多之势。阿绫总是半开玩笑地想纠正他,但苍鹘显然一点也听不进去;小椿早就不想管了,每次都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略作休息,一切随他去。 丸太郎拆开纸包,里头是一尊比巴掌略大的人偶娃娃,手端一盘瞢饼,藏青色的振袖晃漾着多彩的波纹,明暗对比,层次分明。娃娃的面孔端庄秀丽,尤其是髮型,竟扎得跟丸太郎一模一样。 「这衣料┅┅可不是寻常的织染技术能染出的文样,居然这么浪费地用在娃娃上!」阿绫回头喊道∶「你是在哪找到的,苍鹘?」 「大街转角的小地摊。」小椿插话。 丸太郎小心翼翼捧着娃娃,像捧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瞧得目不转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绫凑过头来,一块盯着娃娃,良久,她迟缓着问∶「这该不会┅┅是女儿节娃娃吧?」 随手翻阅架上藏书的苍鹘动作勐然一顿。小椿讶异道∶「怎么可能?雏人形不都是一套一套卖?怎会单卖一苹?」她快步上前,接过丸太郎的娃娃左翻右看,「这人偶是苍鹘在我眼前买的,很普通的价钱,跟一般娃娃差不多┅┅」 「普通的人偶不会做这么精细,上等的布料、常人所不能及的印染工法┅┅还有捧点心的姿势,不就是女儿节偶人里的官女吗?」 「该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拿出来变卖的吧?」小椿语毕,三人的目光同时扫向苍鹘。 「──苍天之翼从没过女儿节。」 「没吃过大福总也看过红豆吧?」阿绫忍不住念道。 「没关系啦,阿绫。」丸太郎珍惜地从头到脚摸了娃娃好几遍,轻轻拥在怀里,对苍鹘笑道∶「谢谢你,苍鹘。我很喜欢。」而后,他顿时感到有人在轻抚他的头顶,丸太郎抬眼一看,对上的是苍鹘温情的目光,以及那浅浅的笑容,在线条刚毅的俊朗面容上盪了开,意外地好看。 「你┅┅可以常常笑的。」丸太郎呢喃着,不自觉地。 小椿与阿绫面面相觑,一个捶胸嘆息,一个则饶富兴味地来回观察两人的表情变化,像在看一出刚上演的精彩好戏。俄顷,苍鹘似是勐然惊觉什么,仓皇的脸与小椿和阿绫同时相对,只见苍鹘一把拦腰捞起丸太郎跃上天井,小椿收拾餐盘退至书库深处,阿绫奔至室外迅速拉上门。丸太郎还来不及意识到怎么回事,一搓喧闹遮蔽了六楼连日来安稳的光影,那嘈杂益发旺盛,到达门边的时候,连那仅剩的一点宁静都残蚀殆尽。 门倏地遭一个小兵粗鲁地拉开,一脚踏进书库,可下一瞬就被从门外冲进来的阿绫挡下,「此为坂良军机要地,岂可容人随便闯入?」 来者约莫十名士兵,见阿绫正气凛然挡在前头,竟哄然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嘲弄道∶「唷~小美人生气啦!要不要大哥哥来安慰妳呀?」 「我们可是奉天皇陛下,特别前来坂良城捉拿鬼祭余孽,如果妳阻止我们,可就是跟陛下过不去哪。」 「你们想搜大可到别处去搜,这里是坂良收藏重要文件的地方,实在没办法让各位进入,要是遗失了什么东西,我一介侍女也承担不起。拜託各位大哥行行好,请离开吧。」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使阿绫的声音听来比平时更为尖细。
第45页 「重要文件?那是藉口吧?说不定鬼祭少主就藏在里头呢!」 「就是说啊,谁不知道你们城主跟叛国贼莫召奴从以前就走得近,城主病死的小妹还是他的未婚妻!」 「我看哪,那该不会是障眼法吧~那个莫召奴听说长得比女人还美,谁知道会不会是┅┅啧啧啧┅┅」 「不准污辱城主!」阿绫力持镇定,可底下紧握成拳的手却表明了她濒临爆发的怒火。 天井里的丸太郎,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的愤怒犹胜阿绫,怒气沖沖地直想从苍鹘怀中挣扎跳下来,使苍鹘必须一再抓好丸太郎,免得人掉下去,环住丸太郎腰间的手愈发搂得紧,另一手轻拍其背,好不容易安抚下躁动的丸子。丸太郎总算愿意乖乖待在怀里,两手攀住苍鹘颈项,至少能确保他不会一个失足跌落天井。 然苍鹘的眉头却始终深琐着。本以为阿绫能把事情处理好,可现下看来她的人生歷练还不够,她的目的该是说服人远离书库,而非随对方挑衅起舞,反把事情闹大,难以收拾。 正僵持的当儿,一声娇俏女音如落在旱地的及时雨,缓下四周燥热,「请各位大爷别这样,小妹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各位大人不计小人过,包涵包涵她吧。」本该在书库里的小椿,竟出现在士兵们身后,「我们只是受命打扫此地的侍女,若各位真想入内搜查,小女子也不好拦阻,只是┅┅」 「只是什么啊~美人儿?」士兵中冒出了一句轻挑的调笑,小椿却是不怒反笑,动人的微笑打从现身之始就没断过。 「书库内中存放的,皆是城里的重要文件,城主就算真收容了鬼祭余党,又怎会藏在这里,白白给人看去城中机密?如果真找到人还有话说,若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人┅┅」 「没人又怎样?」 「只怕苍天之翼不会轻易放过各位。」 闻言,众人不禁倒抽口气。一个胆子大的人问∶「我们可是奉旨行事,坂良军若对付我们,怕是要吃不完兜着走。」 「诸位又非将领,不过是在底下执行命令的小兵,少了几个人,对上头来说,恐怕是不痛不养吧?」小椿的笑意更深了,活像朵在隆冬雪地飘舞的山茶花,红得发艷,艷得诡谲。侧首与阿绫眼神交会,后者登时会意,一个箭步退至门外,双手快速比划着名丸太郎看不懂的手势,低声道∶「你们将再也想不起我们的面容,再也记不起在此地发生的事。即刻离开天守阁,自相残杀,至死方休。」语毕,阿绫拍两下手。众士兵没再言语,依话中指示,鱼贯步出六楼。 苍鹘随后抱着丸太郎跃下天井,眉宇终于安心舒展开来,可丸太郎却略显紧绷,不復先前的安适自在,怔愣不解的目光在阿绫与小椿间飘摇。他清楚感知到有某些内在的事物改变了,却丝毫无法以言语形容,一股说不出的奇异感受,令他看清了遭假象掩埋的鸿沟。而在看清之后,他一时间竟失去了跨越的勇气。 「若上头下了正式命令,不可能只来这么点人。看来这些傢伙想要立功想疯了,抢先进入天守阁,妄想夺得先机。」 阿绫带笑走向丸太郎,摸了摸他的头。这是过去这段时日以来,阿绫常做的事,可丸太郎心里明白,这动作带给他的感受,与之前早已大不相同了。 「少主用餐被打断,想必现在一定饿得难受。我去再做点新菜来┅┅对了,还有甜点!大福你们觉得怎么样?」 阿绫的笑灿烂得不可思议,她迳自拍了拍丸太郎的肩,没等丸太郎回答,便又自顾自踩着轻快的步伐,翩然飘向门外,若一苹花蝴蝶。 「我出去看一下情况。如果下次再有人像这样三五成群闯进来,就叫门卫直接挡在门外,交给外头的苍天之翼处理。这次真是糗大了,好端端地居然这么轻易就把敌人放进来,非得好好教训负责天守阁外围的人一顿不可┅┅」小椿朝苍鹘挥个手,边碎碎念边出了书库。 「阿绫,等一下。」苍鹘没有忽略丸太郎眼底的茫然失措,他上前将人纳入怀里,生涩的温柔,「再多做点瞢饼跟最中吧。」 * 不过三五天的光景,当围城的军队统帅在众坂良军面前展开印有天皇家纹的诏书,饶是苍天之翼也再无计可施,只得倖幸然让岩堂军入天守阁肆意搜索。丸太郎的藏身处因此从顶楼书库移至四楼边角的密室,在周围保护的苍天之翼似乎也变多了,但究竟是谁、有多少人,丸太郎并不知情。能进入密室者,依旧只有苍鹘、小椿与阿绫三人,可最近不知怎的只见小椿,另外两个都不见人影。 「少主。」偏远而不为人知的边间,即使大白天亦暗如日暮,从重重门扉外闪身进来的小椿,掠过丸太郎眼角余光的阴影若鬼魅逡巡,在昏黄烛火的点缀下益发妖媚,「我把你要的书送来了。」 狭小的室内除了一张睡铺与小桌,就再没其他摆设,室内四面环墙,只在接近屋顶的地方开了扇小天窗。不过是多了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坐在桌前的丸太郎接过小椿递上的三本书搁在右手边的空位,「真抱歉,在这种非常时刻,还要妳找书来┅┅要躲过岩堂的人马,很辛苦吧。」 「我才该说抱歉呢,堂堂落日故乡领主,竟得委屈你住在这种地方。整天被关在这儿,想找点事来解解闷,也是人之常情。」小椿话里不无懊恼之意,「想不到,堂堂苍天之翼,居然会被逼到这种田地┅┅」她瞥眼瞧见那天苍鹘误打误撞买错的雏人形,正好端端立在丸太郎枕边,忍不住问∶「你很宝贝那娃娃?」
第46页 「不,也不是┅┅」顺小椿视线朝娃娃看去,丸太郎不知怎地竟莫名觉得有些窘迫,吶吶道∶「只是┅┅因为┅┅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所以我┅┅其他东西也还在啊,就在墙角那个大包裹里┅┅」 「不可能吧?落日故乡那些村民应该也很宝贝你吧?你可是他们可爱的领主耶~」 「那不一样啦!别加那两个字──」丸太郎努力辩白,「虽然我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但是┅┅总之,这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完全不同。」 「好好好~你说不同就不同。」小椿不住忍笑。 「女孩子体力不如男生,妳的工作却比一般人更吃重┅┅听苍鹘说,妳从城主还小的时候就进了苍天之翼,还曾经贴身保护过城主一段时间┅┅很辛苦吧?」这是丸太郎的好奇,但不可否认这好奇中还参了转移话题的成分。 「这就跟做长工或搬运工一样,久了就习惯了。虽然我在苍天之翼里不是资歷最老的,却是跟着城主最久的~想当年我刚过来的时候,比少主的年纪还小呢。不过呢~辛苦不能说没有,但至少,我还能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过活。」在门边坐下,两手抱膝。 「以『女性』的身份?」螓首微侧,清澈的大眼写满疑惑。 「呵┅┅严格说来,其实也并不尽然。」小椿正色道∶「对一个女人而言,最痛苦的并非无法以自己真正的性别生活,而是──」她倏然沉默不语,宛如无预警地跌入往事,一时脱不了身。 「而是?」 「女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放弃生命中唯一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 番外篇.樱花梦 1. 秀泷打小就知道,自己绝不是个寻常女孩。 不寻常,与其说是自身的特出,不如说是来自于和世间的格格不入。她不喜欢那些色彩斑斓、纹样精细、符合城主后裔排场的振袖;梳个时下流行的华贵髮型、再以作工精巧珠玉发梳琉璃金钗极尽妆点,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没意义的无聊事;也不像其他大小领地的小公主,有事没事就和地位相仿的同龄女伴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在对彼此的品头论足中培养感情,偷拿母亲的胭脂水粉、对小小孩来说大得可当棉被盖的色留袖,兴奋地模仿朝廷贵妇,以外人看来无比滑稽的模样,玩着办家家。 她没有跟同年的小女孩共同的话题,其他小男孩见她是女生,也不想多加搭理她。秀泷从小到大仅有的玩伴,只有体弱多病的大哥,和大哥的好友──花座召奴,一个比所有她见过的小女孩都漂亮的男孩。 除此之外,能吸引她注意力的,唯有闪烁慑人的刀剑了。 及长,父亲大人为她及跟漂亮的男孩订下婚约。那时的她十二岁,刚取得剑圣首肯,准备长住夜叉洞学剑。旁人只道她有幸得高人指点,出外修练,却不知这高人正是东瀛第一剑客──当然这大部分得感谢大哥和召奴天衣无缝的掩饰功夫。大哥的身体依旧孱弱,时不时一场大病已成常态,然他仍是不顾众人反对,开始接手部分政务。至于当年那比所有女孩都漂亮的男孩,如今已长成如众人所预期的大美人,气质出众,俊逸潇洒,毫无疑问是待嫁女子的梦中情人,甚至迷去好一部分曾视他为梦魇的青年男子。 十二岁的她,明白了许多童年的困惑,包括一个异于常人的孩子必定遭遇的孤独,包括她终年一身雪白素衣,脂粉不施,金色的髮带是身上唯一的颜色,却依然掩不去天生的妍丽风华,在群芳竞艷的花丛,她什么也没做,便成为最美丽芬芳的那朵白菊。 然这婚约不过是坂良城在鬼祭野心下的另一层保障。此时的她,还无法理解婚约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只爲能永远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而高兴,周遭女性的怨羡目光一波接一波,只更添增她的疑惑。待她的身心真正蜕变为一个完整的女性,以发育成熟的窈窕身躯重新审视自己的童年,思考与召奴的婚约对于她的真实意义,以与当年截然不同的心境,了解并接受时,已经是她剑艺初成,从拔刀进步到挥刀,剑圣终于允许她回家练习的时候。 那一年,秀泷十六岁。 * 「大哥,我回来了。」 秀泷返抵坂良城天守阁,已时近午夜,除了开门的小厮与几个守夜的杂役,便再不见人影。挥退值夜班的侍女,她独自在深夜的天守阁内行走,点点 煳的灯火摇曳,恍惚间,彷佛置身全然陌生的异界,于诡谲幽深的黑暗中飘流。这感觉令她心头陡然一震。虽是出外学剑,四年不在,可师尊每隔一两个月,还是会不定期放她回来个三五天,按理她对这家依旧很熟悉才是,可深夜的坂良就像个突然翻脸的老熟人,引起她几许惶恐。 凭藉从小生活练就的直觉,她可说是畅行无碍地来到三楼,拜见办公到深夜仍无休息之意的大哥。自父亲去年冬末病逝,大哥虽尚未进行继位仪式,却早已是实质上的城主,为城中政务而日夜忙碌。 「好久不见,小妹。已经很久没这样跟妳说话了┅┅三个月有了吧。」放下笔,长久的病痛使良峰贞义俊朗的面庞即使精神饱满,也显得较常人苍白,何况是操劳至深夜不得休息的现下,在昏黄的烛光中,更显其憔悴,「什么时候要回剑圣那里?」 「两、三个月一次,去夜叉洞给师尊验收就行了。」数天羁旅饶是练武之人也不免感到些疲惫,可秀泷小脸却是容光焕发,比成天待在室内的大哥更显精神昂扬,「希望别再有人找我比试了,我对输不起的公子哥儿没兴趣。每次好不容易放假回家,总有人找上门来,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赢了对方会没面子,输了会影响坂良的名声┅┅我不想得罪人。」
第47页 「只怕这也不是妳能控制的。五天前坂良收到请帖,后天在皇室的宴会,对方指名妳出席。」 「这种事怎么不早说?」在桌边跪坐的秀泷差点没跳起来。 「非是大哥有意瞒妳,送信的人跟你错开,人到的时候妳刚走。」良峰贞义耸了耸肩,莫可奈何,「这次宴会负责人是甲淫城主,半年前在妳手下惨败的那个痞子的老爸。」 「我也只会拔刀跟挥刀而已,谁知那痞子这么不堪一击,让我想留手都来不及。」秀泷一嘆,「甲淫在各地领主间也是属一属二的大城,与坂良势钧力敌,那痞子是不怎么样,麻烦的确是痞子的笨蛋老爸┅┅不过,等那笨蛋老爸一死,甲淫便再也不足为惧。」 「是啊,可惜他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一时半刻死不了。我帮妳准备好去宴会的振袖,妳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秀泷顺良峰贞义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在灯台火光掩映之外的墙边,一件宽大的女用和服隐藏在若隐若现的幽暗中。她上前取下衣服,捧到灯火下仔细一看,面露难色,「这么一大团一大团的花花绿绿是怎么回事?」 「这回是天皇的宴会,跟以往贵族彼此交换情报、休闲性质为主的和歌会可不能相提并论,自然得穿体面点。若妳还是如往常一身素白,只怕会遭人非议,一个甲淫城主就够妳烦了,妳不会希望再增添敌人吧?」 此刻的秀泷,一点也听不进大哥的话。她微颤的手不断翻看手上振袖,上下里外无不放过,「樱花底色是很好,可是我真的很讨厌花团锦簇┅┅」 「那是最适合妳的款式,只是妳穿不惯。」 秀泷不死心地左瞧右看,前后翻动,试图在一片繁复华丽间寻得一块朴实无华,然她却是愈看愈觉得有股出乎意料的熟悉感,从久远以前的时空来到眼前,她益发确定这款式她一定在哪看过。倏地灵光一闪,秀泷心下已有了底。 「最适合我?你确定这不是比较适合召奴,大哥?」眼泛精光,狭促一笑,「四年前和花座家订婚之后,父亲大人硬塞给我的礼服,花色款式可是跟这件一模一样呢。」 当年她怒气沖沖,像是受了莫大冤屈,死死盯着侍女捧上的衣服不发一语,而后以迅雷之速一把抢过衣服就往外跑,大哥和召奴马上追了过来,可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 简直莫名其妙,这衣服要穿也是召奴穿,为什么是给我? 她一路跑到三人最常去玩的那座开满樱花的小园,将手上不小心沾染了些尘泥的礼服,在大哥焦头烂额进行着徒劳无功的阻止与召奴的半推半就下,终是让她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成功给召奴套上。她清楚看见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大哥,向来严谨自律的苍白脸庞竟浮现润泽红光,瞪大眼睛,默默垂下了头。而后,她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惊唿,着迷也似地凝视身着华服的召奴,彷佛那是一尊纯洁美丽的神像,如痴似醉,吐出了一句话── 「这是召奴的意思。我算算日子,若等妳回来再准备衣服肯定来不及,召奴便建议我照当年的款式,依妳现在的身材重新订制。妳有什么要抱怨的,等明天再亲自跟他说吧。」良峰贞义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仍是正襟危坐的姿势。 「召奴也会去?」 「天皇开宴,各地大小领主自得派人出席,以表忠贞。花座家长女君夫人已嫁予鬼祭将军,能代表花座家前往的人,也只剩身为次子的召奴了。」良峰贞义蓦然停笔,侧首望向跪坐在旁的小妹,几经迟疑后,终于道∶「妳┅┅见到他可别太惊讶。」 「噗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严重的话,像提防甲淫城主刁难、保护坂良声誉之类的。我之前回来的时候,不是才看过他吗?也不过三个月,一个大男人能有多少变化?总不会变成丑八怪吧?」 「不。」良峰贞义露出令小妹大惑不解,像是回味,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苦笑,「到时妳就知道了。」 2. 当一身粉樱团花振袖的秀泷出现宴会会场,换得的是讶异与更多不可置信的目光,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碍于她坂良城公主的尊贵身份,总还算有些分寸。不会画妆的她仅在唇上抹了点胭脂,头髮是处在晚宴盛大氛围边缘,简单爽利也不致无礼的款式,是少数秀泷会自己打理的髮型。身处天皇寓所,配惯了的随身爱刀也带不进来,她敬业地戴上迷人的笑容与各家贵族往来寒暄,心里却憋了一肚子无处发 的郁闷,只能窝囊地暂藉将那甲淫城的笨蛋老爸痛快海扁一顿的想像,聊以堪慰。 人群又起了阵骚动,引得连上座的天皇也不由得频频探头,欲一察究竟。进门的召奴仍是简单地将一头乌亮长发扎起,一如先前秀泷所见,可那身海蓝为底银线为衬,印染上虽不鲜亮刺目、却是饱满富有古意的水波纹样的外挂,将召奴柔和秀雅的气质托地恰到好处,内里素色的单衣是稍淡的水蓝,下摆绣有花座家的家纹,与整体设计完美地融合为一,宛如一件美妙艺术的点缀。 刚入口的清酒险些沿秀泷唇角流下,在意识到的剎那,她赶忙一手抹去,略为狼狈的姿态。从小一块长大,她自认对召奴那与男性不相衬的过人美貌早已免疫,眼下她总算明了大哥的欲言又止所为何来。身着礼服的召奴呈现的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姿态,将为人广知却不明其究的美丽娴熟地展现,是专门于应酬场合开展的翩翩风姿,来不及深思,轻易便遭其眩惑,过目难忘。
第48页 饶是秀泷也免不了被迷得晕头转向,差点很不争气地流下口水。可她同时却也清楚察觉到,召奴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美对她之所以格外生疏,分外惑人,正在于那之中多了什么她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不该是召奴的年纪会有的沧桑,是超越在场众人之上,在众人皆醉之际唯他懂了只有自己能理解的东西,由此发酵的沧桑与练达,益发增添了召奴的美,一举手一投足,尽是言语诉不清的韵致。她隐约觉得这正是大哥嘱她莫惊讶的原因,尽管她着实愣了好一会才回神,回神的速度还比谁都快。 「陛下,今日难得坂良城的秀泷小姐在场,听说她擅弹乐筝,不如请她献上一曲,替大伙助兴?」 宴饮方酣,甲淫城主果然发难,拱手作揖的姿势是如此恭谨庄重,面向她的表情是如此温文和蔼,那姿态足以令任何一个老实人感动,不加思索答应他的要求,比如说上座的天皇──然把外皮剥光,内核毕竟是个爱子成痴的傻父亲,傻得断绝所有令儿子成长的路,傻得看不见什么才是对城民最好的决定。 秀泷心怀喟嘆,无比怅然地起身,端出招牌的营业用微笑,不失优雅的大家闺秀风范,「承蒙甲淫城主厚意,秀泷怎好推却?只是秀泷离开坂良之时未带乐筝,若能与城主商借一把,秀泷定尽力让宾主尽欢。」 每位千金小姐自小琴棋书画总得略知一二,两、三样拿得出去见人的才艺更是必备技能。乐筝是她唯一擅长的乐器,可那已经是四年前的往事了。自正式拜入剑圣门下,离家学剑,她便再也没碰过乐筝;剑圣的剑道讲求专心一意,定时放她回家一趟已是剑圣最大的妥协,怎可能跟过去一样,每天花一至两个时辰练筝? 今天是睽违四年之久,终于得以碰琴的第一天,她根本不敢想像,四年没练习的她究竟退步到怎生不忍卒睹的境界。她的目光禁不住直往一直想上前聊天却苦无时机的召奴身上飘,对方似也正替她着急,担忧之情收敛进一双翦水秋瞳,化为只有彼此看得懂的眼神交流。 「陛下。」甲淫城主恭身作揖。 「这有什么困难?来人,到库房去把安国寺献上的古琴拿来。」 底下私语如浪,随风翻腾,便再也没完没了。良峰秀泷曾是乐筝好手,可近年来醉心剑道,拜得高人为师,剑法大进,已败了不少贵族子弟,甲淫城少主亦在其中,这摆明是要良峰秀泷难堪。可见其镇定自若,丝毫无损其雅秀从容之态,鹿死谁手尚未定论。倒是平白给人添了场戏看。 「香夫人。」召奴趁众人转移焦点,悄悄步至一名坐于角落的贵妇身边。这妇人有几分姿色,虽无召奴之丽,亦无秀泷之雅,却有种贴合人心的家常之美,若炎炎夏日袭来的一缕舒爽清风,是不喧嚣不张狂,是人群中不会多加留意,可不经意晃眼而过,却会使人不自觉失神驻足的一方天地。 身为鬼祭家支族──药师寺一脉的族长,香夫人在东瀛的显赫地位自是不言而喻,可位高权重实是寂寞的另一种代词,能理解在层层叠叠的虚情假意间,尝尽奋斗挣扎之苦者,唯有同样居于权力顶峰的另一位美丽女子,召奴亲姊、鬼祭之妻,君夫人。作为君夫人屈指可数的闺中密友,对其名满天下的弟弟召奴虽谈不上熟稔,却也说不上陌生。 「是召奴啊。」香夫人漾起浅笑,像一丝柔柔的微风,拂过面颊,「在担心你可爱的未婚妻吗?」 「香夫人别这么说,我只是┅┅不想见好友受人为难。」有些害羞发窘,却努力撑着酡红的小脸,坚定续道∶「请香夫人看在姊上的面子,帮召奴一回吧。」 香夫人兀自饮酒,不说话,可也没拒绝。 此间,皇室收藏的相国寺名琴已送至房内。侍女轻手轻脚、小心翼翼搬开木盒,一股原木的清香扑鼻,仙鹤雕纹的琴面,一望即知非凡品,秀泷近前一拨琴弦,松紧适中,圆润的音色,随手拨弄,妙音自成。 「陛下想听什么曲呢?」秀泷在筝前坐定,闲适从容地调整琴柱。可她心底实已惊得发慌,一双明媚的眸子不时微幅摆盪,左右飘移。 「宫廷盛宴,自是雅乐才当得起。」说话的却是甲淫城主。天皇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秀泷和服长摆下的手暗自握紧。雅乐是大规模型态合奏的乐曲,单一把乐筝,能变出什么花样?何况筝在合奏曲里多用来打拍子,曲调变化不大,平稳规律,若只演奏乐筝的部分,不免单调无趣。但雅乐多是现已扬弃的古老指法,她早忘个一干二净,谱曲也都因疏于练习早记不全了,想即兴变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可如何是好? 「呵呵呵┅┅我道城主您老人家会给小公主出什么难题,想不到竟意外窥见您的孤陋寡文啊。」香夫人起身,眉眼带笑,「居然要人家以一把乐筝奏雅乐,我该说是您老煳涂高估了秀泷小姐,还是遗忘了我呢?」 「岂敢岂敢,在座谁不知香夫人对雅乐的兴趣与研究,乃当今东瀛第一人,就连尺八的演奏,也是自称其二人不敢称其一呀。」老城主低头拱手,看不见表情。 日本尺八源于中国,形似洞箫,在日本的成型时间为江户时代,最初是日本佛教普化宗为演奏佛教音乐的乐器,演奏者均为普化宗的虚无僧。由于长度多为一尺八寸,故名「尺八」,但实际上由于种类繁多,长度并非统一。除了最常用的一尺八寸的以外,其次常用的是一尺六寸,由竹子的根部制成。演奏时,通过上部的「歌口」的孔吹气,双手按孔发出各种乐音。最常合奏的乐器是筝和三味线,可三曲合奏,亦可两曲合奏,也有专为尺八创作的「本曲」。
第49页 「雅乐是兴盛于平安时代的一种传统音乐,源远流长,正处花样年华的少女,又怎能体会其中奥妙?就算弹出来了,也是徒具其形不见其灵,实在万分可惜。而且今天可是天皇开宴,诸位难得齐聚一堂,这喜气洋洋的大好日子,也不大适合低沉沉的雅乐。不如让我与秀泷小姐合奏首民谣来助兴,恳请陛下恩准。」 「这个当然,朕对香夫人的尺八慕名已久,今有幸亲耳闻之,自是再好不过。」 本等着看好戏的众人,对一心找碴的老城主与倒楣的坂良公主顿时兴趣大减,只眼巴巴地期待香夫人那传闻中如天降甘霖的乐音。甲斐城主纵使有心,可孤掌再也难鸣,宴会的焦点转为香夫人,早就没人在乎秀泷的琴艺如何了。 众所周知,香夫人虽手握大权,却无与其权力相衬的雄心,她只想让药师寺一族偏安一方,在领地安度余生,若有任何多余的行动,纯粹是为了鬼祭本家。她只喜欢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事,强出头并非她所乐见,而放眼全场有办法请得动香夫人解危者,唯坂良公主的未婚夫,花座召奴。 无心之间,等于是变相地再次昭示鬼祭家无所不在的威权。辱人不成,反被将了一军,老城主虽是心有未甘,可除了咽下这口气,别无他法。 香夫人召来侍女,命人拿来长年随身携带的宝贝乐器。她弯下腰,如一片金黄的枫叶随打着转,轻轻浅浅地落到地上,对上秀泷感激的眼,凑上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坂良公主乖巧颔首。而后,她直起身道∶「那么,就请秀泷小姐为我伴奏,献上大家都很熟悉的民谣──『樱花』。」笑容如一片落入湖面的叶,盪开了一波水纹,「献丑了。」 樱花开,樱花开, 樱花开在三月里, 樱花开在乡村里, 如云如霞真美丽, 风起芬芳香扑鼻, 樱花开,樱花开, 樱花朵朵开。 恍惚间,彷佛看见春日午后,成排淡粉如幕的樱树,微风徐来,花瓣纷落,如一场带有淡雅香气的芬芳大雪。年復一年,花开花谢,始终如一,可立于树下赞嘆的人却变了,不再年轻,不再天真,不再纯洁。强风颳起,樱花尽落枝头,瀰漫天际,正如在场诸位领主大名,踏入争逐天下的泥泞,生命随时都可能在最绚烂的一刻凋零。可在凋零的剎那,眼前所见,仍是童年铭印在心的,那场璀璨壮丽的樱吹雪。 香夫人连续吹了三遍,第一次是节奏如常的原曲,后两遍为变奏,一者轻快活泼,一者婉转清雅。然秀泷的伴奏皆为相同的节拍,不超过三个音阶的简单指法,单纯为辅助尺八的节奏而发,制造重音。她霎时明了香夫人的用心,若是这首歌,她一定记得曲谱,即使今天是她间隔四年第一次碰琴,也不易出错,相当于入门程度的曲调。 但,没人责怪她。 一曲方尽,秀泷趁势在片刻寂静之后的如雷喝采中称病告退。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听见香夫人低声道∶「甲斐城┅┅气数已尽。」像是喃喃自语,偏又是恰好两人听得到的音量。秀泷讶异地望着她。 「香夫人?」 「妳是个好女孩。望您务必珍重,坂良的公主。」 疑惑的秀泷并未多加理会香夫人之语。她迳自步至门边,临行回眸,不意外地与始终没说到话的召奴相对,她轻轻扯了袖口两下,便离开天皇御所。 一个月后,药师寺一族杀城主父子,兼併甲斐,族长香夫人将甲斐的治理权交予鬼祭本家。秀泷此时方才明了香夫人当日所言之意,可若干年后,回首前尘,她勐然惊觉,当年自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宛若一种必然的预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一个身不由己的权谋者对另一个身不由己的权谋者发出的预告,不着痕迹的警示与提醒,担忧与祝福。 但此时此刻,这话是一点也入不了十六岁的秀泷,那青春烂漫的女儿心上。 * 两天后,花座召奴来到坂良城,拜访良峰贞义。可在进入天守阁前,他撇下随从,先行绕道坂良后山的樱花小园。换回雪白素衣、腰间配剑的秀泷,如他所料,正立于树下赏樱。 「你来了。我还在猜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小时候的暗号,扯两下衣袖,表示『老地方见』。」召奴打开摺扇,笑了笑,「我可是还没回去见君姐,就先跑来找妳了呢。」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麻烦你──」她勐地抽出刀,亮晃晃的白刃直指召奴,「帮忙验证我的剑道。」 「我还以为妳的手下败将已经够多了。」无奈一嘆,轻闭双眼。再度睁眼的剎那,金银双扇上手。 「我不想再多生枝节,替坂良或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他们之中,哪一个打得过你?」秀泷勾了勾唇角,「别以为我看不出来。」秀泷收刀,单膝跪地,剎那斩的姿势。 「用不着这么狠吧?」 「你知道的,我才刚练好拔刀。」 秀泷放低身子,眼神转利,武者的沉默使周围的空气紧绷至顶点。出刀的当儿,召奴以一招「干坤之动」,挡下剎那斩。秀泷顺势刀尖上挑,击碎金扇。「水波动莲华」随之而上,秀泷勐一挥击,刀劲与气劲相互抵消。她趁势近了召奴的身,召奴以气运扇,以扇代剑,和秀泷缠斗许久,仍是未分胜负。
第50页 忽地,召奴一扇打上秀泷手腕,秀泷配刀脱手,可她却是不惊反笑。召奴正感诧异,只见秀泷原本持刀的手按上他的肩,一个使力,召奴竟毫无抗衡之力,顺秀泷的手劲被压制在地。持扇的手欲还击,却被秀泷轻松隔开。 「你没有认真。」 「都被妳打趴了,还叫没有认真?」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都不晓得,妳的力气┅┅居然变得这么大。」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大概是因为学剑的关系。」两人的衣服因激烈的比武,领口都有点松动,可从秀泷居高临下的角度望去,连不该看的地方,不知是幸还不幸,都给她瞧见了那么一点。樱花纷落如雨,几点雨滴落在召奴身上,将那赏心悦目的画面做出分外动人的点缀。一瞬间的怦然心动,让她决定来给这个比自己还漂亮的「未婚夫」,开一点不大不小的玩笑。 「抱歉,得罪了。」她开始伸手去扯召奴衣领。 「秀泷?」召奴显然吓一大跳,作势就要起身。可秀泷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头顶上按去。召奴使力想挣脱,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秀泷的力气早在不知不觉中,比他大得多了的这个悲哀的事实,「秀泷妳──」 召奴的喊声,令正发着愣臣服于召奴诱人的姿态中的秀泷登时回神,「唉呀~良辰美景如斯,这种时候,召奴你不觉得不做点快乐的事,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吗?」 「妳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召奴倏地双腿一蹬,往秀泷腹部踢,秀泷侧身闪过,空着的手朝召奴的腰摸了一把。召奴像乍然被抽干了气力,口中溢出呻吟,软绵绵摊在地上,「妳┅┅」 「呵呵,不好意思,你小时候的弱点,我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秀泷得意的奸笑。处于劣势的召奴看来楚楚可怜,这令她再度想起四年前,傻愣愣盯着被自己强迫穿上订婚礼服的召奴时,自然而然吐出的话语──「果然还是该你嫁给我才对嘛。」她真是万分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当年做出的结论,至今仍适用。 秀泷灿烂的笑很美,可召奴却是从这发亮的娇俏笑容里,初次体会到绝望的多种面向,而这种类型的绝望,是他第一次,也是此生不会想再尝第二口的滋味。他认命地侧首,闭上眼。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妳对这档事如此性急啊,小妹。」 召奴这辈子欠良峰贞义的人情债是多到对方也不望他还,然毫无疑问,就一个男人的立场,这是他最感谢好友的时刻。 3. 花季甫过,小园里缤纷的山樱悉数化作吹雪,剎那风起,便捲去了一季璀灿,徒留光秃枝桠供人凭弔。初夏的阳光为万物镶上金边,刺目地睁不开眼,却无预期中的炎热,有些闷可还不致出汗的好天气,连天空都是明媚的颜色,惑人的澄蓝。 今天是每月一次,秀泷回夜叉洞验收剑法的日子。原本是僕役来接,可三天前到坂良参加城主继任大典,顺道留下作客的花座召奴,接替了这个工作,使原先担此重任的僕役如获大赦,得意忘形乐地像什么似的。倒不是坂良的公主多难伺候,而是公主的师父心思难测,衣服划破事小,最常见的便是遭无形气劲抓起来,不由分说往外丢,像扔一袋惹人生厌的垃圾,偶尔还会有差点挨刀的风险,令人忍不住想一掬同情之泪,却从不见有人想代理其职。 召奴在距夜叉洞约百尺处下马,掩去气息,潜至洞口。他背倚石壁,不由得喟然长嘆。说是来接未婚妻,反倒像进敌营作反间。召奴苦笑着,不发一丝声响,静等秀泷自己步出洞口──全按新上任的良峰城主临行前的碎碎念叮咛。 洞内,秀泷挥刀方歇,听完剑圣简单几句指导,便收刀入鞘。 「妳心仍有杂念。」 「全神贯注、专心致志,此乃武者之根本,师尊的教诲,也是我的原则。」 「知道我为什么留妳在夜叉洞习剑四年,突然又放妳回去,只需定期来此验收便可?持刀的妳确实心志专一,可在练剑以外的时间,妳的心就不在剑道上了。既然如此,于何处练剑,又有何分别?」 「我倒觉得我已经够单纯了。坂良城、大哥和召奴、以及剑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他们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没办法比较,我也不能为其中之一捨弃其余所有。但,不论面对何者,我皆是一片真心。」 「妳的心,不该存有剑道以外的东西。那将成为妳剑客之途的阻碍。」 「若是为了我珍惜的事物,我不介意绕些远路。」 谈话声响隐约飘散至洞外,像一缕晨光之中悬浮的小灰尘,似乎真切存在,偏又细小地令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剑圣一语不发,一道宏大剑气射出,势若惊雷,迅捷无声,秀泷措手不及拔刀欲挡,可剑气却直窜入她身后幽暗,她依直觉飞奔追赶,然洞口金芒映出令她意想不到的人影,她怎也想不到师尊的目标竟是召奴。而召奴是何时来的?她竟一点也没感觉。召奴亦察觉到朝他霸道袭来的剑气,虽然他双扇立时出手,起招迎击,可召奴心知以他现下功体,断无全身而退的把握。秀泷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她本能地抢步攻上,运用配刀的长度,以刃挡招,再一个挥击打碎剑气。 召奴讶异地瞧着眼前的秀泷。秀泷几乎不敢置信,惊讶地检视一番自己毫无损伤的配刀,恍惚迷离的眼对上召奴怔愣无语的面容,而后她转身面对幽黑的洞口。
第51页 「妳的确有资格挑战剑界顶峰。」慢悠悠的平板语音,听不出情绪。 「就像师尊的生活不能没有剑道一样。」她收起刀,开心地笑了,「我的生活,也不能没有召奴。」 * 召奴与秀泷快马急驰,黄昏时分,已来到进入坂良城边境的山道隘口。为及早回到坂良,两人赶了一天的路,既然已至家门口,自然也就忍不住停在路边的小茶铺,犒赏一下空荡荡的胃。 铺子前的长板凳,正对着远处青山,青山之外,是层层云霓缭绕的晚霞,而晚霞之下,藏匿血色也似的黄昏,与霞云缠捲成哀艷的色泽,分外动人心魄。召奴与秀泷同坐在板凳上,腿上搁着盘烤丸子,手边放碗红豆汤,剩余不多的板凳空位,则安置饭糰及热茶。 烤丸子有六串,分两种口味,一是淋酱油的白糰子,一是抹红豆酱的艾草糰子。秀泷拿起翠绿色的艾草红豆丸子,一口咬下,烤得脆薄的外皮和软黏富弹性的内里,冒出几分艾草的清香味儿,佐以颗粒晶莹饱满的红豆酱,吃得秀泷是心花怒放。她几乎是忘我地一串接一串,等盘子空了这才恍如梦觉,心满意足又迷迷煳煳地低下头,瞥见召奴没动多少的烤丸子,心正疑惑,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召奴盯着她看不知有多久了。 「召奴?这个很好吃耶!你不是也饿了吗?怎么都不吃呢?」召奴的视线出乎意料地使她害臊,秀泷尴尬地想躲,可她马上发现这么做只会使自己更困窘。她想说话缓解气氛,但无以名之的紧张竟使她声音低哑而断续,这令她心底益加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对、对了,怎么会是你来接我呢?平常这不是正雄的工作吗?」 「是我主动跟城主要求的。其实,来此之前,趁妳不在,我们进行了一番讨论┅┅关于妳我的婚约。」 「啊?」 「妳长年出外学剑,而我受鬼祭之命四处出访领地,本是聚少离多,加上鬼祭家到坂良有五天的路程,妳虽定期返家可又归期不定,我们相处的日子,比订婚之前少了很多。现在既然妳我都安定下来,好友便想为我们挑个吉日,早点完婚。」 「完、完婚?」平日的爽朗洒脱,在紧要关头都不知上哪去了。秀泷愤恨地想,为这差点抑不住的娇羞。往昔都是她对召奴动手动脚,怎想到竟有被召奴牵着走的一天?「那不是笨蛋父亲大人跟你家奸诈狐狸姊上的阴谋吗?用你我的婚姻,确保坂良的顺从与和平。」她的嗓音像绷紧了的弦,拼命想松开,却愈发缠得紧。情急之下,她吐出了无处倾诉的心声,不该在召奴面前吐露的真心,「我不喜欢政治联姻。」 「嗯,我也不喜欢。」意外地,召奴一本正经颔首贊同,「用这种方式,感觉就像是遭人戏弄,玩了一把似的。」 「什么?」 「而且订婚当时你我还小,根本搞不懂婚约的意义。我知道妳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好友决定把婚期订在十二月中,我也觉得那日子不错,就差妳点头。当然┅┅若妳不愿,那么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姊上那里我会再跟她解释,妳也不用担心坂良,只要我在鬼祭家一天,就不会让将军对坂良动手。」他长吁口气,捧起秀泷如夕阳灿红的小脸,道∶「那么,妳愿意嫁给我吗,秀泷?」 「┅┅就算我栽了吧。」细声的嗫嚅,「我不喜欢政治联姻,可若是跟你,倒也无妨。」 在召奴柔唇落下的剎那,秀泷轻闭上眼,满怀少女的羞涩。 4. 夜晚的坂良城主书房,静谧幽阒一如往昔,跳动的灯火闪烁令人晕眩的昏黄,迷濛不清。桌上难得没有堆了好几座小丘的文件,一壶香茗三只小杯,与良峰贞义对坐的秀泷和召奴,看来今晚坂良城主的时间,将很奢侈地挥霍在喝茶聊天上。 「不能把日子提早一点吗?」秀泷提起茶壶,注满三只空杯,青瓷的表面细緻光滑,千羽鹤各自以优美的姿态停栖其上,水墨的质感,「冬天结婚,先别说天寒地冻的有多少不便,我可不想穿着一身白无垢被冻成冰棒啊,大哥。」 「那妳觉得什么时候好呢,小妹?」 「至少在冬季之前吧,秋末是我能忍受的最低底线。」她歪着头,疑惑道∶「倒是大哥你也真奇怪,最担心我们婚事的就是你,我还以为你会要我们夏天结束前完婚呢。」 「姊上要我出去一趟。」召奴喝了口茶,身形顿了顿,淡然开口∶「鬼祭併吞甲斐,等于是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野心昭告天下。吃相太难看的结果,虽然确实达到威慑各地领主的目的,可就连天皇也被震动了。我的任务,就是前往京都向陛下表明鬼祭的忠贞不二,并过道奈良,逼动向始终不明的奈良城主表态,支持鬼祭。」 「你又不是鬼祭家臣,何必帮他做事?」 「我是花座家的继承者,鬼祭夫人的胞弟,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用的身份了呢?」 「简单来说,就是去帮鬼祭擦屁股跟拉拢坚持中立的奈良城主就是了?」秀泷嘆道,「大概需要多久?」 「我明早就得离开坂良,五天后从鬼祭那里出发,可能得花上一个月┅┅快的话也要二十天。」 「也就是说,最慢最慢,初秋的时候一定回得来?」 「若没有突发事件耽搁的话。」 「那婚期就订在初秋好了。可以吧,大哥?」 「筹备起来满赶的,可倒也不至于来不及。」良峰贞义浅尝了口,像发现什么似地瞧了眼杯中茶水,抬眼望向召奴,对方给了他一个似有若无的苦笑,清浅地令身旁的秀泷毫无所觉,「小椿,再拿套茶具来。」
第52页 「是,城主。」一袭紫衫的娇小俪影出现门外,以侍女之姿见人的贴身护卫,朝城主一颔首,便退了下去。不多时,一套紫藤图样的茶具便上了桌,连同一罐来自中原异邦的茶叶。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秀泷眉眼一挑,锐光横扫,「你对我泡的茶有意见?」 「妳还没尝过吧?」良峰贞义指指秀泷面前盈满的杯子。 「光顾着讲话,口又不干,谁会去注意这种事啊?」秀泷忿忿不平,端起茶杯赌气似地一饮而尽,明亮的杏眸倏然圆睁,表情由惊讶转为困惑,看看杯子再瞥了眼瓷壶,颓丧地倒在桌上。 「麻烦你了,好友。」良峰贞义不动声色地将紫藤茶具往召奴的方向推,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自然也不过。 召奴觑了眼气定神闲的好友,没多说什么,随即接手泡茶。芬芳的茶香,热唿唿地,裊裊升腾,与嗅觉缱绻缠绵。手工刻划的紫藤爬满陶制的杯面,召奴俐落地将三只陶杯注满茶,秀泷不等召奴分配,便抢先拿过最靠近自己的那只杯子,低头一瞧,同样的茶叶,可呈现的色泽和气味与自己的似乎略为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她浅酌一口,眉头舒服地伸展开来,「泡茶这种事,果然不是我的强项。」 「跟家务有关的事,又有哪个是妳擅长的了?」 「大哥用不着操心,我又不是要进召奴家泡茶的,学不会就算了吧。」 「能娶到召奴,是妳的福气啊,小妹。」 「好友,你不觉得你有哪个词用错了吗?」 「嗯?你说什么?」装傻的城主。 宁静的夏夜,最珍惜的人围绕身边,在灯下朗声谈笑,时而正经,时而揶揄。火光跳跃,不时窜动的灯影在纸门上交错掩映,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一种苍凉的朦胧。前所未见的温暖洋溢秀泷内心,她激动地忍不住想给亲爱的未婚夫与大哥一个拥抱,那一瞬的想法如大海浪潮,一波接一波,不断循环着涌升又復退去的过程。她对幸福的要求不多,这一幕灯下夜谈,已经是她幸福的全部,彼此心灵的距离没有比此时更近的了,仅仅如此便足以带给她莫大的喜悦与温暖。 她坚信此刻的温情将持至永恆。她的希冀与这紊乱而野心勃发的世道相比,渺小的微不足道,她天真地以为,不过是这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情,上天怎可能会让她把握不住呢? 之后,她才明白,正因握不住,才会成为永恆。 * 秀泷与召奴的婚期风风火火传了开,城里难得陷入兴奋躁动的忙碌中。美丽强悍的公主专门科是剑道,因此订制礼服採办首饰邀请宾客婚宴菜餚等繁琐杂事,全交由几个资深可靠的总管去办,城主还很贴心地找了个侍女,教导小妹婚仪传统的大小细节。但公主究竟听进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结婚的不是城主大人,可那时不时病奄奄的苍白面容,自开始筹备婚礼起,竟是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双颊甚至偶尔出现红润的色泽,即使办公到深夜,模样也不再是吓人的憔悴,倒带些慵懒的风流气息。城主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久没这么好过了,城内上下更是卯足了劲,务必要办一场令城主开心天下轰动坂良引以为傲的世纪婚礼。 花座家的公子每隔三五天就为秀泷小姐捎上一封信,还很体贴地嘱她不用回,免得送信的使者扑了个空。因此秀泷整个夏天,几乎都浸泡在结婚的愉悦和召奴的爱意滋润下,愈发亮丽可人。这般时日,堪称是幸福美满,无忧无虑了。所以当夏天行至尽头,来到她定期回夜叉洞的日子时,她自是开开心心告别大哥,如往常一样自个儿策马过去,在师尊那里停留了两天。 孰料,命运竟在她最松懈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人生拐了个不可逆的大弯。 当小椿快马加鞭,不顾往昔擅闯夜叉洞者的悲惨下场,横冲直撞闯入洞里的时候,她真为大哥这位可爱的贴身护卫捏把冷汗。她简直难以置信,近来身子恢復迅速的大哥, 不过两天的光景,居然突生重病,已届弥留之际,只待见她最后一面。 曾有算命师言大哥活不过二十五岁,可眼下大哥还没满二十呀! 慌乱与忧伤绞碎了她的灵魂,一时间,千百种思绪化为无以名之的焦虑,将秀泷缠得快窒息。她什么也无法思考,像苹游魂,发了疯似地疾驰于乡野水泽,直到小椿在坂良城门前拉住她的马头。 「小椿?」 「秀泷小姐,请您先冷静下来。」苍天之翼派下的城主护卫,只到公主肩膀的小女孩,沉着的双眼,抓住秀泷缰绳的速度迅急而强劲,在在显其非凡俗之质,「城主得疾病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个亲信知道,为怕引起百姓不必要的惊慌,城主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倘若您这么紧张匆忙地回城,给人看出了端倪,岂不枉费了城主一番苦心?」 秀泷艰难地点了下头,调整脸部表情,放慢马速,状似悠哉地晃进城,就连进了天守阁,面对众多不知情的家臣僕役接二连三的招唿,她也只得对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笑脸,勉强挤出微笑。小椿领着她来到四楼深处最边角的房,拉开纸门。侍候城主的两名女僕是打从前代城主起就在天守阁里工作,一路看着兄妹俩长大的,倍受坂良家信赖。城内总管家老大人跪坐在侧,旁边是直属城主的私人部队──苍天之翼的首领,长门。另一侧是坂良家的御用医师家族──神田家的三姐弟∶紫织、麻衣、左兵卫。再过去是三名在家老大人之下,分管城内米粮、财政、军事的亲信家臣。
第53页 良峰贞义躺在洁白的床单上,人整个瘦了一大圈,虚弱乏力,肤色与身下的床单竟是相差无几。秀泷连忙上前握住大哥垂在被外的手,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还一个踉跄,差点被堆满房间的瓶瓶罐罐绊倒。长年生病,大哥的体温总比常人低,可此刻在秀泷长中的手竟冒出丝丝寒意,凉得发冻,但至少手心还有暖意。 「大哥。」她轻轻唤了声,深怕不小心用多了力,把脆弱的大哥震碎。 「看样子┅┅我是没办法看到妳穿白无垢的模样了┅┅小妹┅┅」良峰贞义说话的节奏,是秀泷怎也料不到的缓慢与沈寂,「想当年┅┅父亲大人可是很担心妳嫁不出去呢┅┅」 「别说傻话了,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跟召奴的婚礼,你怎捨得缺席呢?」她将大哥的手贴到颊边,闭上眼,「召奴不是前天才刚来信,说他再三天就能回坂良了,才三天而已,很快的,大哥。」她睁眼望向神田家的长女紫织,对方张着一双忧戚的眼,歉然地摇摇头。 「秀泷小姐。」家老大人颤巍巍地开口,「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城主一旦不在,鬼祭将军便可趁虚而入,夺走坂良。即使有花座公子的保证,但┅┅这已非单凭他一人可解决的事了。不论是投靠鬼祭或与他人结盟,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啊。」 秀泷清楚听见世界破裂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少女的一方天地,逐步崩毁,无声无息。她不明白,她的要求从来不多,为什么,神明连最起码的一点点都吝啬不给她。她紧紧握住大哥的手,彷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世界残余的一点碎片。 「『良峰贞义』不能死。」长门冷然道∶「但『良峰秀泷』可以。」 「放肆!」秀泷怒声道,可她随即明白了长门的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作普通商家打扮的斯文男子,眼里尽是受了伤的恼怒和惊惧。她环视房内,每个人肯定的眼神给了她最绝望的答案。偏生她又明白知道,要解救眼下的坂良,唯有此法。这是继承人不可旁贷的责任。 朝廷的无能,鬼祭的威胁,各地诸侯的虎视眈眈,过去大哥为她挡下的难关,那些始终存在但从不属于她的难关,从来不需她操心的阴谋与危险,侵蚀了平和的表层。强敌环伺,兵临城下,她当真能如大哥和父亲一样,守护坂良百姓的安危吗?接替了大哥的身份,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b]坂良城、大哥和召奴、以及剑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他们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没办法比较,我也不能为其中之一捨弃其余所有。 那意味着抹杀秀泷的存在。她恐惧地发现,当坂良城民与召奴、甚至自己,放上同一个天秤,她断不可能选择后者。她大可决定一切如故,继续做她的小公主,快快乐乐成婚,到花座家和召奴过着惬意的生活,任坂良遭人吞併蚕食,战火涂炭──她狠得下心吗?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那天真烂漫的无忧年少,连同她对召奴的爱。一辈子再也没法以原本的面目活着,已经不算什么了。十几年的感情,她怎生放得下?那是种凌迟的痛,哀号哽在喉间,难过地发不出声。她怎经受得了? 她忽地萌生对大哥的恨意。这情况若发生在成婚之后,至少她还甘心点。 「小妹┅┅别担心。不要做傻事┅┅」良峰贞义倏然用力反握秀泷的手,「不论妳┅┅选择走上怎样的道路┅┅我都会支持妳的决定┅┅」 「即使我的决定,会带给大家不幸?」她垂着头,长发遮蔽脸庞。管米粮的青年急得跳起来,只差没大吼大叫,被旁边管财政的给按了下去。 良峰贞义扯开最后一抹笑,而后再无声息。紫织首先察觉不对,冲上前忙着量脉搏,一行清泪再也忍不住,滑出眼眶。秀泷小心放下大哥掌心犹温的手,几乎是出神而忘情地,好像是定定看着大哥的遗容,又像是发呆放空,也像在沉思默想的样子,不哭,但也没有笑,人就这么僵着,没有表情的表情。杏眸里是阴郁忧伤的神色,仓皇的惨白。 「──良峰秀泷不幸得急病过世,马上开始筹备丧礼。城主因小妹猝死,打击太大,身体不适,明天一整天都不见客。宣布这消息的细节,就交由长门负责。秀泷的丧礼,就交给家老大人,愈快愈好。紫织,这里就交给你们三姐弟收拾,至于遗体的化妆,请长门另外找个为人可靠又会易容术的苍天之翼来。众人切记,万不可走漏风声。」 此话一出,满室怔愣。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倒是长门大场面见多了,没多说什么,对着秀泷一揖,领命告退。 「你们三个,明天下午来见我。坂良城的情况你们最清楚。」她昂然站起,风姿挺立,「小椿,我记得妳会易容术吧?一天学得会吗?」 「啊,是!应该可以。可是,这┅┅」 「支唔什么,还不快跟我来?」 「秀泷小姐┅┅这样真的好吗?」秀泷的背影悚然一颤,她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召奴公子该怎么办?小姐您又该怎么办?」 「都过去了。」 「不,不是这样的。」秀泷周身焕发出一种步入绝境、一无所有的人才有的狠戾与不可思议的冷静,那是可将人伤得鲜血淋漓的尖锐,震慑了在场所有人。但小椿并不畏惧,她看见了对于此刻的秀泷来说最关键的问题,那众人故意忽略的核,纠结在秀泷心里胡缠成一团,或许那结再也解不开了,可是,至少必须有人去触碰它。
第54页 秀泷拉开门,但没有走出去,她为这大胆而肯定自信的话语给拦截了,「都过去了。」她再说了一次,彷佛如此就能说服自己,「都过去了。」 5. 公主的死震惊了坂良。这座正沉浸在喜庆愉悦中的大城,还来不及对人生悲喜交错的巨大落差做出反应,秀泷的灵堂已布置完成。家老大人以城主名义发出白帖,然因时近婚期,部份地处偏远的领主陆续而至,忽闻噩耗,错愕之余,也不好即刻辞行,便按当时礼仪及对骤逝的年轻生命的一丝悲悯,暂留坂良,参与丧礼。 公主的丧礼在其过世第三天傍晚举行,伤心欲绝的城主直至此时才出来见客,接受各领主的慰问之意。当时信息传播的慢,丧礼举行的那天,只有坂良周边城镇和本是来贺喜,却不意参加了新娘丧礼的远地领主,知道公主的死。其他包括鬼祭家与朝廷等,坂良的白帖还在使者快马加鞭的手中,赶不及传递。 花座公子回到坂良的时候,正值公主的守灵夜。 是时夜半三更,召奴神采飞扬,喜悦洋溢,令人心动的英姿焕发,全然不似个昼夜劳顿的旅人。城门的守卫是首先露出异样的人,对召奴的愉快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惋惜,聪颖敏锐的召奴自然发觉了,可开口试探,换来的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一大早就奉命等在城门的小椿上前引路,穿梭于沉睡了的城中,单刀直入告知噩耗,没有一点多余的迂迴婉转。乍听之下,召奴只当她在开玩笑,可幽幽淡淡的月光下,小椿肃穆而庄重的脸上凝止的忧伤,又是那般不可思议的真实。 他瞬即明白了。昂扬的心绪堕入深渊,沈落在连自己都捞不回的地方。他的身体接收到讯息,但灵魂在那一剎那彷佛震离了肉身,使他当下虽是瞭然,可怎也入不了心,在那一剎那的下一瞬,下一瞬之后的下一刻。召奴没有办法想像一个月前还活蹦乱跳,对他开怀大笑的人儿竟无情地陨落,如天边最灿烂的一颗流星,小园里花季末期最灿烂的一株山樱。 不能接受。这丝丝缕缕的意念造就了他在小椿眼中出乎意料的冷静。在花座少主的要求下,少女娓娓道来这三天的情况──当然是与经过城主和家老大人多次商议的公定版本。 两人在天守阁前下马,葬礼的布置一时间花了召奴的眼,小椿嘱僕役进去报信,并领召奴入内等候。不多时,城主亲自出面相迎。召奴与城主自小交游,感情深厚,自认良峰贞义从病得一塌煳涂到屈指可数的健康清朗,这位好友已经没什么面目是他没看过的了。然乍见久违月余的城主,眉宇间满是吓人的憔悴,一针一针扎入他的心,堪比剜肉刮骨的疼。 召奴模煳知道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此时他什么也记不得了。几经恍然,琢磨犹疑,悉数化为一句唯一的疑问∶「──为什么?」 「我也很希望,有人能给我解释。」城主撑着疲惫的眼,手挥了挥,随侍在侧的小椿送上茶水,「你半夜赶来,应该也累了。先喝杯茶缓口气,我再带你到小妹灵前。」 端着托盘凑上跟前的小椿暗使眼色,召奴见状便也不再多言,拿起茶杯,一饮便去了一半。忽地,召奴双目不动声色地微瞠,苦味呛鼻,几难下咽。良峰贞义泡茶手艺不错,身为护卫兼侍女的小椿也没差到这个地步,以这种堪称惊天动地的茶来招待,好友究竟是何用意? 他困惑地望向良峰贞义,可对方却偏过头,显而易见地忽视。倒是小椿觑了眼城主,再看了看自己,用力点了下头。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静得连微风拂过灯火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召奴将视线拉回手持的茶杯。舌尖处教人无法忽略的苦涩,似曾相识的滋味,是对茶略有造诣的人绝对泡不出来,也不允许自己泡出的味道。这味道,他只在坂良城尝过。放眼坂良,能把上等茶叶变化出这番滋味者,就他所知,唯有一人── 他为自己突来的推想悚然一惊。召奴慌张地抬起头,对上的是沉默但神态万分认真的小椿,以及不知从何时开始便盯着他不放的「好友」。在两人的神情中,他豁然明了一切∶一个比至爱之死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已经不记得手持的茶杯是何时给小椿拿了去,只闻声道∶「随我来。」他便不假思索跟了去,按身体的本能反应。意识在体内冲撞游离,时而弹飞体外,时而周身乱窜。待他回神,人已置身一和室之内,陌生的大房间,棺木停放正中,棺内一身缟素的「秀泷」早失了血色,略显青黄的面容,泛起淡紫的指甲。 「┅┅怎会如此?」 「大势所趋、放不下的责任、城主家的义务。」良峰贞义苦笑。这苦笑在旁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再普通也不过的无奈,但召奴就是分得出来,良峰兄妹的差异,仅属于「秀泷」的细緻差异,「你还想再听吗?」 「知情者看来不多。」 「大概几个亲信,苍天之翼里也只有小椿和长门知道,算来约莫十人左右吧。」这间房与隔壁的空房相通,以一扇纸门相隔。他步至此门边,道∶「坂良城主要求今夜的守灵不需任何陪伴,让他能在这最后一夜,好好与小妹话别。观礼奠祭的各地领主自是欣然同意,高高兴兴去睡他们的大头觉。这也是你能见到小妹最后的机会了,『好友』。」刷一声裂响,拉开纸门,对面的空房是漆黑的,没有一丝灯火,「劳烦你在此稍待,我等会就来。」语毕,没等召奴回答,城主便迳自进了暗房,关上门,身影没入黑暗。
第55页 召奴背倚墙边就地坐下,面前约五步远处就是「秀泷」的棺木,隐约能望见那熟悉的容颜,那身躯也是熟悉的,却非那面容的主人应有的身躯,藏于巧夺天工的易容术下;不可否认,堆满棺木的繁花亦是混淆视听的一大功臣。长吁了口气,彷佛一次吐尽连番的意外和悲伤,深沈的疲惫感袭来,他两手抱膝,茫然注视棺中人。过了会,他又将头埋进其间,半边身子便融入灯火的阴影下。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还能再承受多少次撕裂的痛楚,近乎窒息,哀号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透析了每个环节,却连最微小的一处也松动不了。花座召奴在生命中首次感到自己的无力;无能改变现状,无力实现对心上人的承诺──若失了领主,他根本无法阻止鬼祭对坂良出手。 『召奴,将军已经等不下去了。』月余前,姊上命他出差之时,以不容拒绝的态势言道∶『待你回来与秀泷完婚,我必须为你举行元服礼。』 『然后正式纳入鬼祭臣属,效忠鬼祭家,剥削百姓?』 『你已经十七岁了,召奴!朝中世家大族的公子,有哪个是年纪到了却没元服(成年礼)的?拖过两年,也差不多了。身为花座家继承人,万不可为一己任性造成亲族困扰。』 『这是妳的真心话吗,姊上?』召奴凝视着好些时日不见的亲姊。他究竟是自何时开始提防起,自己最亲昵的亲人?从何时开始,他反覆质疑姊上的话语?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发现姊上话后的别有用心?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开始不再信任这唯一的亲人? 『姊上,我明知替妳办事就是给鬼祭方便,妳知道我为什么还是按妳之意行事吗?』 失去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姊弟彼此的顾念仍存,君夫人指派召奴的多是外交斡旋的工作,不让他参与决策或到地方的最前线去,如此他便不需直接面对造就百姓困境的罪恶感∶因他对不元服的坚持,君夫人也受了鬼祭不少责难,若她不是鬼祭座下首席参谋,此事绝无法善了。 『如果鬼祭得知我连出手帮妳都不愿意,这不仅会危害到花座家,更会直接影响妳在鬼祭家的地位┅┅我不希望令妳为难,姊上。』 『我已经没法抽身了,召奴。我何尝喜欢争权夺利、政治争斗?我何尝愿意把好好的姐弟┅┅弄成这样?』美丽的脸庞蒙上忧郁,诚恳哀婉的神色,『可是,这是那人的愿望。在我决定把自己交给他,把一生的爱情都交付给他的时候┅┅早已註定我再也出不来了。只要这是他的希望,不论我为此怎生痛苦悲伤,都一定要助他达成┅┅我必须如此相信,召奴。』 然后,姊上浅浅扬起唇角。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曾看姊上如此发自内心笑过了。这样的姊上,幸福吗?他不知道,可也无法否定。然而,他更清楚地知道,姊上有比这更长的一段时间,既不快乐,又痛苦非常,可他却看不见这状态的尽头,也不晓得该怎么把姊上拉出来。就像他或许永远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令秀泷如此坚强,是什么力量令秀泷甘心步入与姊上雷同的命运。 他无能改变既成的定局,但,有没有什么方法,至少减轻点姊上和秀泷的痛苦? 召奴想到了文诏。藏于名刀弃龙怨内的文诏,为东瀛正统继承人的权力基础,鬼祭以保护的名义,将之收藏于自家宅邸的内院深处,显然是没有归还的打算。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天皇对他的安抚半点都听不进去∶吃相太难看,让人连想假装被骗都不甘愿,饶是以智慧着称的花座家少主,又有什么办法呢? 各地领主对鬼祭的敬畏,虽多半来自他的雷霆手段与张狂跋扈,可若无文诏在手,他的嚣张气焰便师出无由,天下此际慑于鬼祭之威形成的微妙平衡,将趋于瓦解,各地领主合纵连横,起兵相抗,也是早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世事皆然。 然后,他才蓦然惊觉,自己竟还没来得及为逝去的爱情哀悼。 「幸福」吗?──那已经是个他不敢谈论的字眼了。 * 秀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朝自己的脸上摸索,好一会之后,才总算找着了正确的位置,    ,小心翼翼撕下假脸皮。她下意识地想找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而后才想起这间房没点灯,什么都看不到。一时间,她静静地倚门跪坐在地,双眼无神直视前方,好像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三天来,她彷佛置身一个虚幻的梦境,经歷的每一件事都好不真实,偏生她的理智明确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再真实不过,所面临的处境亦然。大哥入殓之事全由她亲手操持,在深夜无人的时刻,她穿着大哥最常穿的那件玄衣,为大哥清洗遗体,易容化妆,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白衣,完美扮成自己的模样。她是怎样熬过那一夜的呢?她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清晨的时候她是靠在棺木边醒来的,紧抓大哥僵硬冰冷的手臂。 她蓦地哭了,泪水从眼眶溢出,淌过眼角,流至下颔,手来不及抹掉的就滴到地上,不时哽咽抽气。秀泷少有落泪的时候,自闻大哥死讯至今,她不曾哭过,也以为自己不会哭。可不过就一个转瞬,好像就把心里的一个结扭了开,她竟无法自抑地流泪,一哭就停不下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哭得这么厉害,如此伤心,如此心碎。她想等哭完平静了再去找召奴,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愈想,哭得愈严重。
第56页 她捂着嘴迅速拉开门,在召奴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扑进他怀里,哭声霎时大了些,可不一会就变成比原本更低的啜泣。召奴紧紧搂住她,任她的泪湿了自己的衣裳,头埋在她颈间,不知是否也曾流泪,只道当秀泷过了很久终于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庞时,召奴跟着仰起的脸上,眼眶犹红。 他们步至房中央,靠着棺木坐下。召奴的手搂过秀泷,把人圈在怀里,秀泷顺势依上召奴的肩,两人亲昵偎在一块。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 「秀泷,我决定盗取文诏。」漫长的沉默过后,召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等你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说了多不得了的浑话。你可明白,盗取文诏,意味着什么?」秀泷轻笑几声,倏转悽然,「就好生待在东瀛,偶尔来让我看看你,也不行吗?」 召奴用力握了握秀泷的手,「我只是希望,能让妳┅┅让坂良,能免受鬼祭的威胁。」 「是啊,然后坂良就被天下大乱的洪流冲垮,我就能和你双宿双飞──」她不置可否,失声一笑,「呵,开玩笑的。这可是坂良掘起的好机会。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不保证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就是了。」 「既能在鬼祭眼皮底下偷天换日,妳还有什么做不来的?」 「喔?你对我未免太有信心了吧。」秀泷状似恼火,可眉眼是带笑的。召奴忍不住吻上与自己同高的人儿,在面颊上轻轻凑了几下。 「盗取文诏,于我并非难事。只需假意元服,鬼祭自是欣然让他入住自家宅邸,而后趁夜盗之,即使遭人发现也无妨,鬼祭宅中,没人是我的对手。只是苦了姊上,为我之事,她想必又得饱受鬼祭一番责难。」 「却也是最后一次了,不是吗?」秀泷续道∶「事成后,你可曾想过要逃到哪去?」 「应该是中原吧,地大物博,人口繁多,就算要找人,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还不见得能如愿。」眼眸流转,荡漾几许愁思,「有家归不得,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这样的话,你需要一个可堪信任的人接头,把你送去中原。你心中可有人选?」 「不,我亦是毫无头绪。但,有个人神通广大,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真田太宰对天皇之权遭鬼祭架空,有名无实的情况早有不满,凭这般利害关系,加上我与他那么点谈不上交情的交情,我料他应当不会拒绝我。」 「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好拦阻。那么,这份心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棉。」秀泷闭眼稍作假寐,在召奴以为她已入睡之时,秀泷忽地睁开眼,两手攀上召奴的肩,「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召奴┅┅难道你不想留下个美好的回忆吗?」她贴近未婚夫耳边呢喃,挑逗的姿态。 召奴身形微微一震,忽而伸手抱住坂良其实仍活得好好的公主,嘆道∶「别玩了,秀泷。妳明知道,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对妳──」他略带辛苦阖上眼,挥去勃发的情慾,「无论如何,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人了。」 「做人不要太铁齿,这样对身体不好唷,召奴。」她惩罚似地轻轻在召奴头顶拍了拍,而后背过身去,不甚熟练地戴起假面皮,当秀泷再回身,已是良峰贞义的样貌了。 「秀──」对方食指按上召奴唇瓣,堵住未竟之语。召奴登时会意,在「城主」放开手后,唤道∶「好友。」 良峰贞义笑了,眼角开出一朵细不可察的泪花。 6. 良峰贞义立于京都太政大臣府中,披挂沉重的暮色。云絮刺穿半抹斜阳,喷溅了满地彩霞,一时朦胧了浮华的庭园,什么都看不真切。看不真切也罢,在这矫饰的空间里,又有哪里是真实的呢? 守兵通报的声响迴荡着似是而非的余音,他跟在后头,听那脚步声匆匆奔去了,像急急的战鼓,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成了园里两头颠摆的翠竹汲筒,迟迟地晃着,一下、两下┅┅一声、两声┅┅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剎那。 僕役从岩堂的书房退了出来,忙不迭地替他拉开门。主位坐的是她亲爱的大哥,每天熬夜批公文的憔悴,使他本无多少血色的脸益发苍白,可那双眼不论何时看,总是炯炯的目光,彷佛累赘的实是这身躯壳。召奴坐在桌子的一端,风姿卓绝,意态潇洒,见她进来,便习惯性地朝她微微一笑,就像面对所有人一样,只是多了分唯她独享的甜蜜。另一端的空位是为她预备的,但她不会去坐那里,她会一如往常地辜负大哥的好意,坐到召奴身边,跟他挤在一块。 良峰贞义稍敛心神,不过转瞬,幻梦成空。岩堂狰狞丑陋的脸在主位顶着,不怀好意的斜睨,一旁是人模人样的罗观大僧正,一身袈裟,也掩不去利慾薰心的臭味。窗外的天黑了,人家灯火渐次亮起,数千盏灯火映得山也愀然,水也愀然。 良峰贞义没多说话,一袭玄衣滑入那仅剩的空位,如同一颗星子滑入黑夜。他悄悄扬起唇角,笑了笑,可嘆復可悲的笑,蔓延开来。但他已经毫不奇怪,反觉得一切飘乎自然。这一室里都是真诚的人,过去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出于绝对的真诚。宛若坂良小园里那一季灿烂的山樱,忠实地绽放,也忠实地凋零,徒留一场悠转成空的樱花梦。 然而,纵是浮生若梦,谁又能从梦中醒来? 樱花梦 完
第57页 人去楼空的落日故乡,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别具诡迷之气。丸太郎跟着化妆易容成秃头老伯的小椿与苍鹘,走进生长于斯的小村,一条黑布从头包到脚,仅露出两苹灵动的眼,掩去通缉犯之身。 从前在这时候,村里早就一片灯火通明,从各家屋舍渗透的光点亮了最常走的几条宽广大路,纵横山间的幽深小径盘根错结,蜿蜒在人为的明亮无法触及的暗处。那对他是再熟悉也不过的地方了。由于特殊的身份与孤傲的性格,他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加以村人有意无意,对他过分谨慎或者优厚的待遇,使村中孩子更不愿接近他了。可这也让他有比常人更多的机会,摸透村里每一条小径,甚至于连路都称不上狭窄通道,如血脉般在体内流动,每一处都娴熟于心。 但,如今落日故乡已经搬迁至城主指引的海岛,村里再无半点人迹。寻常的虫鸣,风拂过树梢  作响的摩擦声,偶尔唿啸飞掠的动物嘶吼,树影朦胧屋舍蒙蒙,深浅大小不一的黑影随风的流动云的摇摆而变形颤抖,光影错落间,像有什么会突然窜出似的,属于暗处的非人非鬼之物。又或许,人早已至身其中,在身侧与它一同唿吸,只是几近纯然的幽暗中迟钝了感官,才一时没有发现? 丸太郎不敢再细想了。怯生生的眼瞟过来又瞄过去,不时四处张望,慌张地像苹受惊的小猫,却又竭力想压抑心下的不安。他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保持在前方,手偷偷地拉住苍鹘衣物的一小角。 不远处出现久违的灯光。一道水色人影立于主屋前,似赏月又像沉思,闲适优雅的姿态,可背影却是凛冽的,诉说着独傲寂寥的语言,彷佛一个苍凉的手势。就像黑暗中忽现的一点光亮,令丸太郎终于松了口气。 「莫召奴!」苍鹘扬声唤道。对方侧过首来看着他,一丝走漏的诧异使平静的脸庞掀起波澜。 「你们是?」 「苍天之翼。」小椿掏出令牌,递给召奴过目,「坂良城的情势愈来愈紧张,虽然勉强还不致于酿成动乱,但┅┅我们已经没有力量再继续保护少主了。所以就按照你的意思,把少主送来。」 丸太郎头轻轻左右摆动,像苹刚洗好澡甩干水珠的小猫,解开部分裹身的黑布,露出脸来。好不容易能透口气,他长长喟嘆一声,心满意足地对上召奴端凝的脸。 「我的意思?」 「是啊,你不是排除万难潜入城内,亲自跟我们说你藏身落日故乡,要我们把人送去,由你接替保护少主的任务,为坂良解决这棘手的局面吗?」苍鹘耐住性来解释道,从语气听来该是疑惑的神色,可他的表情其实并没多少起伏。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们特地把丸太郎送来,小椿。」召奴递环令牌,反倒是讶异的小椿迟了好一会才接下。 「公子您──」 「若我没认出来,妳该不会想就这样,从头到尾都装作不认识吧?」召奴浅笑道∶「会这么称唿我的,如今大概也只剩妳了吧。听好友说,妳现在成了苍天之翼的首领?士别三日,果真不同凡响。」 「苍天之翼现任的首领不止我,还有苍鹘。」她指指身边的同伴,笑脸洋溢着有别于平日的热络,彷佛一种将他人阻隔在外,唯彼此可知的符码,「在这种非常时刻,如果让别人护送少主,实在令人不放心,但若由我们来,此时的坂良断不能无主,还着实教人烦恼一番。只苦了的长门,明明老早就退了休,高高兴兴成了坂良百姓的一员,却又被我们抓来代理首领。想来回去又得给他念上好一阵子棉~」 「莫召奴,你也认识小椿?」 「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沖着丸太郎露出宠溺的笑,上前替他理好松乱的衣领,带有几分安抚的味道,「真的是┅┅辛苦妳了,小椿。还有苍鹘,初次见面。」召奴朝两人点点头,「替我向好友问候,小椿。」 「是的,公子。」她微一欠身,目光上扬的当儿,剎那 露了几许复杂的神色,像欢欣又似不舍,如怅惘又似瞭然。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小椿┅┅苍鹘?」丸太郎说这话时,眼睛直瞧着苍鹘,小椿彷佛成了他话中一个附带的发语词。召奴敏锐的目光望向小椿,而她也只能一味地傻笑。 「如果往后的某一天,你真的成为一位伟大的领主,或许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谁知道呢?说不定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们也能再碰头也说不定。这从来就不是做我们这行的人,所能决定的事。」看着丸太郎颓然垂下的头,苍鹘唇角禁不住上扬,兜了几弯,满心愉快。他抚上丸太郎的面颊道∶「┅┅不过,我也衷心期盼那一刻的来临。」 那是苍鹘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句丸太郎从此将之随时放在心上的话。他毅然转身,不让自己瞥见两人离去的背影,朝召奴言道∶「以后,就换你保护我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丸太郎。」 莫召奴不会知道,此刻的他,在丸太郎眼中,竟流露出和城主相仿的眼神。同样胶着于他的视线,可眼里瞧见的其实都不是他,他的存在宛若成了城主和莫召奴回首前尘的凭依,尽管丸太郎现下无法明白,透过他,两人看到的,究竟是谁。 * 八山柱决战前一个月,十足暴风雨前的宁静。自祸龙一事以来,莫召奴很久没有一段长时间的空闲了,悠哉的生活首先带给他的是无比的平和与安稳,就像在军机营那夜,神无月的怀抱所给予他的安详。可几天过去,这安详却成了种不踏实的焦虑,心绪不安定的波动,无预警地起伏迭宕,造成他精神意料之外的负担。这使他看起来总是慵懒的模样,带着些迷离闪烁的风情,分外撩人。
第58页 说不定玉藻就是因为这样才吼叫的?不,这可难说,毕竟每次玉藻见到他总不免抓狂一番,箇中缘由似乎不是轻易就能确知的。 但不得不承认,玉藻气急败坏闯入落日故乡进行搜索,已经算得上是这些日子来唯一的乐趣了吧。平淡的日子,过久了自该需要点调剂,况且他的确按神无月的请託,让人大肆搜索,半点没为难人。只是,他也顺手收取了些应得的报偿。 「玉藻你这一身绿底的花衣服,跟金冠日的绿上衣还挺配的呢。」莫召奴微微露齿而笑,「衣服颜色搭,个性也算互补,你们俩没考虑过凑做堆吗?」 「莫召奴!别以为军神中意你我就不能给你好看!」玉藻闻言气得跳脚,姣好的眉眼皱成一团,「跟他凑做堆,你是想让我死快点吗?」 「啊~这个喔,我是从来没想过啦!我一个外地人,又怎好高攀玉藻大人呢?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你说得其实还满有道理的。反正东瀛在远古时代据说也是我太极国的领土,双方有所联姻也没什么好奇怪──」 「金冠日!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小狐狸跳脚的样子很可爱,不亚于他家的丸太郎,难怪神无月老是有意无意惹他生气,既能消除疲劳减轻压力,又能充当生活娱乐,加上办事效率一流,神风营总管实在非玉藻莫属啊。莫召奴忍俊不住,暗自窃笑。他真是打从心底觉得玉藻跟金冠日很相配,两个人整天唱双簧,不但不会无聊,又可以娱乐旁人,岂不美哉? 「我觉得主母说得有道理。」 「拜託喔你是吃坏肚子啦?嫁给金冠日,玉澡大人还有未来可言吗?」 「单刀双邪子,敢情你们不要这个月的薪水了?」声调高亢的威胁,脆弱的神经紧绷欲断。 严格说来,就算只是短暂的表象,和平的日子还是远胜于武林道上打杀争夺、权谋算计的生活。看着暴跳如雷的玉藻,一串一串骂人的句子流窜耳际,莫召奴舒畅地松了眉头──和平真好。 除了洗手做饭餵饱丸太郎,在空无一人的落日故乡,做无事可做的便是夜晚。莫召奴倒是很享受这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感觉,从书柜拣一本村人为他留下的书籍,就能打发掉一整个晚上。可不知自何时开始,他开始感到不耐,为这日渐漫长的夜。他一如往常坐于窗边,打开书本,但看了没几页,注意力便转到窗外的夜色去了,一闪神就是一夜。彷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再也无法自拔。 就像今晚,厚重的云层堆叠,几颗稀疏的星子闪耀显眼,可几乎看不见月亮,幽幽淡淡的光穿过云间,细碎洒落窗沿。彷佛许多年前,他本该与秀泷成亲的那个夜晚,守在城门的小椿,以超乎寻常的冷静告知他噩耗;那时的月光跟现在一样,薄如蝉翼,轻灵圆润,泛着幽淡的光泽。 不晓得神无月是不是也正看着这抹幽微的月? 自军机营一别,那人的面容时常冷不防掠过心湖,捲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交错重叠。莫召奴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层层剥蚀了,从深处发酵质变的心,不再有恢復的可能。只有在神无月面前,他才能是完整的自己。他不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思念一个人的时候。那是种截然不同于三哥或君姐的怦然心动,与迷茫惘然。 「莫召奴,喝杯茶吧。」勐一回神,眼前是小心端着茶杯的丸太郎,杏眼圆睁,满是不解与担忧。 「多谢你。」莫召奴接过茶杯,浅啜了几口。 「你在京都┅┅有打听到城主的消息吗?」 「没有。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听闻宝贝外甥生涩的探问,莫召奴敛了敛眉,将剩下的半杯茶以气劲托回桌上放妥,「怎么了,是苍天之翼待你不好吗?」 「嗯┅┅这、这个嘛┅┅对了,听说你和城主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以前的身体很差,还有个小妹,是你的未婚妻,只是后来┅┅莫召奴,城主的小妹,是个美人吧?」丸太郎亮晶晶的双眼直瞅着召奴,宛如摇甩尾巴的可爱小猫,七分怜爱里隐含三分忧愁。转移注意力的技巧虽稍嫌稚嫩,可仍是达到了一定的功效。 美人吗? 召奴脑海浮现的是十六岁那年的早春,皇宫宴会结束,秀泷约他到坂良城樱花小园里的那场比试。扑在他身上的秀泷笑得灿烂,和春光一般明媚的笑容,顺微风飘散的樱花办纠缠住她的发稍,落了满身。可那若花神翩然降临似的动人姿影,却吐出了严重伤害他男性自尊的话语── 「哈,当然是了。」笑容永远是掩盖事实的最佳良方,反正依丸太郎的歷练,还解读不出他笑中的苦楚与酸涩,「至少,在我心中,她是无可取代的。」望着丸太郎情报起伏鲜明的脸庞,莫召奴忽然计上心来,忍不住想试试他这即将成为领主的小外甥。他故意端起肃容,正色道∶「丸太郎,你似乎一直连名带姓地叫我?」 「是啊。有什么不对的吗?」丸太郎也是心思聪颖,登时就了悟过来,「是啦,就辈分来说,我是该叫你一声┅┅不行,莫召奴三个字喊惯了,我改不了口。」他别扭地支吾道。 「我也没要你改口,不过是想听你唤声『舅舅』而已。」召奴悽恻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就这么一次,叫一声『舅舅』给我听听,也不行吗?」南朱雀的哀兵策略不曾吃亏,此次亦然。 「可是,这┅┅莫召奴┅┅啊不,舅┅┅」丸太郎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脸红,但他还是很没用地背过身,试图藏起通红的小脸,「舅┅┅舅┅┅」
第59页 如愿听到倔强的外甥老老实实喊他一句「舅舅」,召奴纵使心头升起飘然欲醉的快乐,可这顺了他意的结果,反倒给召奴平白蒙上忧虑的阴影。他半掩唇畔止不住的微笑,道∶「这样不行啊,丸太郎。身为领导者,万不能轻易 露自己的情绪。喜怒不形于色,让对手摸不透你,你才能有胜算。更甚者,利用表情来迷惑对方,打乱对手的步局,就算不去争夺天下,也能安居一方,屹立不摇。」 「这很困难,连你都做不到,不是吗?」 「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领导者。」莫召奴温柔地摸摸丸太郎的头,「落日故乡一役,你已经下了最符合全体利益的决定,这是好的开始。领导者不需要超群绝伦的武艺,但需要常人所不能及的决心,决心有时是伴随牺牲,不一定是性命的牺牲,也可能是感情的牺牲,甚至是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才是一个领导者的伟大之处。」 「感情的牺牲、幸福的牺牲?」丸太郎又看见了那个表情,在城主和莫召奴身上反覆出现的神态,彷佛在追忆那遥不可及的某处,似水流光的年华。可他不能明白,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现在你还不懂,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天边最后一缕月光也隐没了,云雾之下,只剩几个失去光泽的稀疏亮点,成为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神无月的夜,「神」不在的夜晚,合该就是这般浓稠的黑,在这不见底的黑暗中睡去,或许他就能暂时忘却这一切,忘却曾有的亏欠与遗憾,悲伤与哀愁,忧心与思念。 他其实还有那么点自私,希望丸太郎永远也不要明白他方才所言。只有在肉体与灵魂遭遇世事的割裂,遍尝种种切肤之痛,歷经人世的兇险,才能体会牺牲和决心的真义。他怎捨得丸太郎去遭遇那些? 突来一声高亢的惨叫,从后山石室传来,划破深夜的静谧。莫召奴心下一惊,不假思索飞奔而出,丸太郎着急地随后跟上,奔向诡谲的夜色深处。 * 一页书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莫召奴美丽而忧愁的容颜。接着他发现自己身下柔软的床垫,及身上轻软的被单。南朱雀用好听的嗓音,唤了他的名字。绷紧的心弦松懈了,一页书舒展地笑了开,「我没事。」 「你还需要休养。」 莫召奴上前欲阻,一页书却已从被榻中起身。他不舍地看着这满面忧容的晚辈,安抚道∶「我内伤已愈,估计三天之内,内元也可尽復。否则,如何面对五天后的八山柱之战?」 「圣僧你有把握吗?」 「面对军神,我并无把握。」但他也不会让那居心可议的混帐好过。中原人可非任他唿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对象,何况他动的可是优雅高傲的朱雀,总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过──「返无归一之招,在武学中可谓尽矣极矣,搭配神无月之根基,可称完美无暇。若真让他领军进攻中原,难有人能抵御。」 莫召奴和丸太郎心下大惊,两人不约而同对上一眼,剎那的视线交会,彼此心已瞭然。 「若真如此,莫召奴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清亮的眸中闪过难以折毁的凛然傲气。 「丸太郎也是。」 「纵使毫无把握,也需尽力一战。莫召奴,若我败于军神之手,便请你即刻迴转中原,将军神武学之秘告知素还真,让他思考抵御之策。」 「前辈不回中原吗?」智者的直觉,令莫召奴轻易便发现一页书几欲迴避的徵结。 「这┅┅」不愧是素还真的结义兄弟,一下子就让他没法接上话。 「难道前辈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压下隐忍多时的担心忧惧,他乘势追问,紧逼着要一页书把话讲清楚,即使是毫无生机的绝望,也好过全然的未知,胡思乱想地瞎操心。 「无论胜败,只怕我暂时回不了中原了。存有最坏打算的人,不只是你们。」 空气顿时凝结,陷入窒息的沉默,再如何努力也求不得回报的绝望。召奴敛目垂眸,没再言语,丸太郎也不由自主做出同样的动作,从一页书眼里看来,这对舅甥在许多方面简直相似地令人惊讶,每每使他自然流露出长辈慈祥和蔼的面目,一反战场应敌的凶暴狠辣。他勐然意识到,长久的杀伐,早令他遗忘了修道者应有的本质,他曾经拥有却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失去的本质。 「┅┅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呢?」莫召奴先是看到一页书和丸太郎的古怪表情,而后才惊觉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话,「抱歉,是我失言了。」不甘就此再回到连虫鸣与风声皆清晰可闻的沉寂,他受够了自神无月坦承他的双重身份以来,缭绕不去的无奈。莫召奴试图解释道∶「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老是一再地重复?」 丸太郎微露不解之色,一页书则是心下雪亮。他平静道∶「这就跟你为东瀛人民所做的一样┅┅这对我而言已经是种本能,没有人能解释本能缘何而来。老实说,我对这世间并没有太多留恋┅┅保护海殇君託付给我的这个世间,保护他曾跟我共同生活的世间,保护你们┅┅哈,真是个不像样的理由啊。」 「前辈?」一页书不自觉陷入过往的记忆,对莫召奴的叫唤没有反应。丸太郎再次不约而同与莫召奴视线交会,担忧的神情如出一辙。 「你放心,如果我就这么去见他,谅他也不会高兴的。」不可思议的柔和笑靥,在一页书脸庞绽放。
第60页 你说是吧,海殇君? 八山柱武决当天,现场一片肃杀之气。风凝结了人们的吐息,寂静下涌动的私语彷佛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暂时抑制了躁动的人心,怀疑军神的无敌,困惑于决战的胜负。可那也不过是一时似是而非的迷惘,随风乍然起落一阵,也就散了。无敌神话的巩固其来有自,至少,对于在山下观战的神风营部队而言,那是个等同真理的存在。 「嘿~兄弟,要不要来开赌盘啊?」 山脚的风由于近山,比别处清凉得多,可难得会有让人打冷颤的时候。或许那是因为某人的白目发言所致。另一位单刀双邪子闻言,几乎是反射动作,毫不犹豫朝自家兄弟头顶一拳打下去,「赔率一边倒的赌局,你是想把我们今年的薪水都赔光吗?」俗话说得真好,谈钱伤感情;想到钱,他忍不住再多巴了一拳,「你脑袋清楚点好不好?在这种情况下,有谁敢赌中原的人赢?」 「可是,若军神┅┅」 「嘘~你白痴啊?」赶紧捂上兄弟的嘴,「在你赚钱之前,信不信你会先被营里的弟兄打爆?的确,我们也不是没可能大捞一笔,可是那也意味着,这场决战出现了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除非一页书赢,如果你们不想去街头乞讨的话,劝你们还是快打消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吧。」在旁的伊藤少将插话道∶「难不成你们对军神有所质疑?」 「怎么可能?军神不可能会输!」 「可是一页书是主母那边的人啊!若他因此偏心放水也在情理之中。」 心下一惊,再次把兄弟的嘴牢牢关紧,「你的脑袋是不是长在屁股上?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军神一定会赢。」突来的尖细嗓音,剎那震撼了争执不下的双邪子,两人手忙脚乱地向来者躬身行礼,级别较高的伊藤少将则朝人点了点头。玉藻同样颔首示意,而后续道∶「这场比武关系的是东瀛的未来,和那胡搞瞎搞的三个月不一样,不管军神对莫召奴抱持什么心态,他绝不会轻忽国家大事!」隐然压抑的怒意,看来神风营总管对军神从休假一个月到旷职三个月之事仍耿耿于怀。可最令他恼火的,想必是军神谁不勾搭偏偏好死不死去和美丽的叛国贼搭上线吧? 「不过,一页书的武学根基,确实不同凡响,和军神一样,已达常人难以企及之境。就目前的状况看来,在拳皇、剑圣之外,他的确是有那个可能与实力能击败军神的人。」伊藤少将的中肯评断。 「少将说得不错,中原第一人的名号绝非空话,落日故乡一役大家都见识到了。并不是对军神没信心,而是大伙从没碰过跟军神实力相当的人,胜负┅┅真的很难说。」 「若非如此,为何营内兄弟窃窃私语不断?一页书在中原的地位,听说等同于咱们东瀛的军神,不可能不有所担心,可是,这和质疑军神是两回事,请少将和玉藻大人放心。」彷佛要弥补刚才的无脑发言,单刀双邪子难得一句不提「主母」,认真谈正事。 剎时,军神气势万钧地从天而降,落到一页书对面的山头,清秀的容颜与凛然正气,令军神不由得心下感嘆,这该不会是中原美人必备的特质吧?当然,这胡思乱想也不过是一瞬即过的事,眼前的对手,可是无敌神话亦不敢轻忽的对象,出于责任,出于一个武者对令一位武者的尊敬,此战,万万大意不得。 而从山脚下神风营的观战位置望去,隐约只可见两道屹立山头的模煳身影,从轮廓和衣着勉强分得出谁是谁。但,奇怪的是,眼下神风营全体竟不约而同弯下腰,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我的天啊┅┅那、那个面具┅┅噗~」 「冷静点,兄弟!┅┅哈哈~呜┅┅我们千万不可以笑出来,自己削了老闆的面子┅┅」 「面具是为了让影武者隐瞒身份的用具,军神真身已现,何必再多此一举?」伊藤少将力持镇静道,过度紧绷的肌肉使他的声音显得略微发颤,「到底是谁的主意?」不戴还有人样,一戴更像猴子。这三个月以来军神已经闹了够多的笑话和八卦,不用再锦上添花。 「军神的服装是我打点的,你有意见吗?」玉藻白皙光滑的皮肤下青筋隐隐抖动,他以蓦然拔高的尾音道∶「那东西打从我接任总管以来就在了,在这种重要场合,当然更需要它来彰显军神的威武气概──有什么好笑的?」 「玉藻大人,您┅┅您真觉得那面具好看?不,应该说适合军神?」 「废话,不然我给他戴干嘛?」 两人谈话的声音不大,可足已让在他们周遭的人听到。一片暴雨前的宁静过后,是再也忍不住的如雷笑声,以及气得跳脚的疯狂公务员。 * 「呵,小副官的品味还真特别。」 邻山山腰,真田龙政摺扇轻晃,透光的黑纱扇面画出优美的弧度,使上扬的唇畔若隐若现。那绝非做为一个局中人应有的闲适与安然,连最细微的惶惑惊疑,人性最本能的反应,都感受不到。从某种意义而言,笑容是最好的伪装,尤其当使用者拥有一副好皮相的时候。莫召奴的笑要不是发自真心,要不就是为了掩饰真心;可真田龙政的笑容是空的,底下什么都没有,一片混沌,谁也看不透。 彷佛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军神胜败如何,他都能全身而退,如今掌握的富贵权势,也都不会改变,顶多是把太宰的位子暂时交出去一阵子,很快又能再收回来。源武藏擅自订下的赌约,不过趁势给了他政治操作的机会,而他也这么做了。彼此互惠,各取所需,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当年上神野山找人的原因之一。
第61页 战鼓初鸣,神无月占尽优势,一页书怎生勐攻都没法得手,理所当然。可当一页书首次招式逆行,使出山以来不曾受过伤的军神吐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安然如故,宛如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若是他人也罢,但眼前的可是他费尽心力,从神山亲自请下的战友啊!两人联手先败鬼祭,后抗岩堂,共同走过朝中复杂残酷的政治斗争,情谊自是不在话下,他亦如此深信着。然而,面对好友的伤势,他居然没有任何感觉? 就像他不在乎这场武决的结果一样,好友的安危,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他下意识排除了。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个自私的人,自私,而且矛盾。一方面希望东瀛天下太平即可,一方面┅┅他也有一名政客永远不缺的野心,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愿将广袤的中原大地纳入东瀛名下,光大天皇之威? 那正是他迟迟不动手杀岩堂的原因,若他真有意除之,那老头早不知死多少次了。如能借岩堂之手成全一己之私,在他眼里,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若岩堂真无法成事,那也无所谓,他对中原还没有那么深的执着,有机会就拿下,不行的话,放弃也好。周遭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按着计算走上他预示的道路,包括他自己。 军神的翘班他不是没想过,莫召奴潜回国内也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意外,是他万万料不到两人竟会彼此牵引,将局面导致如斯境地,不愧是军神看上的人。或者说,真不愧是看上军神的人哪,莫召奴。 对好友的伤,他多少是该操点心的,他清楚认知到这点,却没有认何实行的打算,心绪依旧平静无波。 或许是因为有人把该他担起的份全包了吧? 望向远处观战的水色俪影,真田不禁再次佩服起自己卓越的眼光。 数丈之外,是拳皇观战的山头,恰与真田龙政的所在形成俯看之势。这位俗称拳皇的黑暗帝王,学名长曾我部神权,外貌特徵为粗壮多毛,与黑猩猩相类。然而,饶是黑猩猩也有黑猩猩的烦恼,自多年前败于神无月之手,他这个东瀛武道排名第三的强者便遭到彻底的忽略;众人只道「地上有天皇,黑暗有拳皇」,此外一无所知。究竟┅┅他何时才能再次站在阳光下,被大家重新认识,取回他应得的荣光? 甫开打,一页书极招频发。 「中原武学果然博大,但就算威力再强十倍的武学,同样破不了反无,守不住归一!」 大战正酣,一页书欲以时间差破军神武学。 「利用时差的连续极招,欲趁神无月回气不足之时破他反无,这种方法数十年前我就失败过了!」 一页书受军神归一杀招毫髮无伤。 「怎么可能?」 「不惜自残破解反无归一,一页书的斗志高昂,但就算没这两招的加持,他仍是不败的武魁,无敌的军神!」 任拳皇尽责地为八山柱惊天一战,适时做下注解,但在场者竟连瞥他一眼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他都得不到别人重视,把自己搞得活像个自言自语的傻子,为什么──他讲的话总是没有除了自己手下以外的人在听啊~! 「运使顺逆各半之招,威力越大,反噬越大,要败神无月,必须运使最高武学,中原第一人,你的根基能耐得住这种伤势吗?」 「内伤者比外伤更剧,再拖战一个时辰,一页书就压不下内伤,就算是最好的战果,败者生,胜者亡,更可能的结果,胜者生,败者死。」 突然注意到有人在附和自己,拳皇心下大喜,四处张望,赫然瞧见真田龙政笑吟吟的脸。 「太宰大人!」随侍在侧的蚀鬼紧张地唤了自家主子一声。 「无妨。」真田狡黠一笑。若神无月败,他还得仰仗拳皇之力呢,打好关系,怎么看都不会吃亏。摺扇一挥,止住了贴身护卫的发言。 「要拖过一个时辰,太容易了。」拳皇忍不住用手拨了拨前额头髮,做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 「源武藏,胜券在握。」沉着优雅的行止下,真田龙政强忍笑意忍到快肚子痛。 如果可以,还是神无月赢的好。 * 另一处山崖,莫召奴在山边迎风而立,彷佛一尊亘古的神明雕像,动也不动地接受风吹雨打,就连丸太郎与之说话,也是眼神直愣愣盯着战场,没有一点反应。丸太郎不禁凝视起自己的掌心,才刚碰过的莫召奴的手,柔软且冰凉,不是正常该有的温度,就算他很担心,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像最初那般站在莫召奴身旁,什么都没办法做,什么忙也帮不上。 总是这样。总是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拼命,而自己只能穷担心。莫召奴说领导者最重要的是决心,可是到底要怎样的决心,他对莫召奴的解释还是一知半解,他唯一明白的是,内心仅有的一个强烈的心愿∶「想保护落日故乡」。 他真的能做到吗?是不是只要有决心,他就可以办得到呢? 所谓的成为领主,所谓的鬼祭少主,并非指继承领地上的财富,或是鬼之瞳内的太阳之海和血誓书,而是背负领民的性命,背负鬼祭旧臣的命运。 他不想辜负他们的笑容。 那样的话,莫召奴是不是就不会再愁眉不展了呢? 不,那其实是没丁点关联的两回事。看看八柱山上酣战的军神,再回眸偷偷望了望莫召奴的表情,两相对照,真是个有趣的对比,丸太郎想。可是,对于这对比代表的微妙意义,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胸中发痒,想探个究竟的同时又极欲退开,既难为情,觉得愚蠢,发誓怎样都不想变成那种人。但他又清楚知道,自己终有天也会变成那样的人,既抗拒,又确实地朝那个方向前进,他也说不上是怎样的感觉,比治理领地更复杂难懂的感觉。
第62页 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懂,却又总有一天会懂。 ──如果,在眼前奋战的人是苍鹘呢? 丸太郎默默垂下了头,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倍感困惑与迷惘。 * 八山柱一战结束,莫召奴和丸太郎急赶至山下。两人沉静伫立在一页书身后,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直至军神率神风营大军撤离。 其实,乍见半跪在地的神无月,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好想再握一次神无月的手。 但那也不过是剎那间的事。 他始终没有动作,就像那似远復近,不知何时才能拥有的地久天长。 八山柱之战,梵天败军神,以一身重伤保住中原安危,取回鬼之潼,莫召奴顿时也不晓得是该喜或悲,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在乍见拳皇夜半拦路,地摇树倒的当下,化为一股专一的意念。 力保前辈与丸太郎安然脱身的意念。 「听说你对神无月很重要?」气息流转,是运功出招的前兆。穷兇恶极的大脸沐浴着月光,面上分明的稜角使拳皇显得分外狰狞。他不怀好意的恶笑出声,杀气锐增,「如果我杀了你,不知道神无月会是怎样的表情?」 莫召奴无暇细思,金银双扇登时上手,力拼拳皇攻势,但他的气劲轻易就给对方击碎,爆沖的蛮横内力以宏大之势袭来,把他撞飞数尺之远,体内血气翻涌,一股淤血涌上,迫得他好生难受。召奴力阻退势,脚向下施力一蹬,人飞回战局,拼死阻止拳皇接近一页书。那句针对梵天的「不可留」绝非玩笑,依眼下情势、拳皇之能,那无异是最残酷直接的死亡宣告。 见莫召奴、神秘剑客皆非敌手,一页书不顾伤重勉力运招,可招式不仅落了空,体型巨大笨重的拳皇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眼前,一拳打得他骨碎呕血。拳皇正欲再攒一掌永除后患,熟悉的水蓝身影一跃而入,一手拦腰抱起一页书,一手格开拳皇掌劲,纵身往后一翻,和拳皇拉开距离。 「莫召奴你!」 「┅┅咦?」 细微的轻嘆从拳皇背后发出,他赶忙往后一看,见到的是手持双扇的莫召奴。拳皇呆了半晌,用力眨眨眼,再转回头来,眼前又是一个莫召奴,没有持扇,手抱一页书。剎时间,在拳皇身后的莫召奴、神秘剑客及拳皇本人真是煳涂了,眼睛机警地瞄了下左右观察情况,丸太郎偷偷从藏身的树后探出头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倒是救下一页书的莫召奴,笑得眉眼唇弯,如一苹偷到熏鱼的猫,露出让人百思不得解的狡诈笑容,趁机扬声道∶「神秘剑客,快带前辈跟丸太郎先走!」 风随行这才如梦初醒,疾风也似地窜过拳皇身侧,接过一页书,带走丸太郎,一切皆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电光火石间发生。拳皇蓦地精神一振,朝化光飞去的风随行打出一掌,但一苹乌鸦疾窜而入,打偏了拳皇的掌劲,在半空旋了个优美的圈,乖巧地停在拳皇面前的莫召奴伸出的手臂上。 「服部、神飞!」看到那苹招牌乌鸦,拳皇总算认出眼前人天衣无缝的伪装,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名字。 「请加上『中将』。」手臂停栖乌鸦的「莫召奴」拢了拢乱拂的发,用与本尊完全相同的声音道∶「久见了,拳皇。虽然我很希望八辈子都别再见到你,不过莫召奴千万死不得。奉劝你一句,咱家军神的怒气,你承受不起。」 「哼,受不受得起,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拳皇冷笑。 服部挑了挑眉,嫌恶地瞥了拳皇最后一眼,闪过那刚勐的拳,往莫召奴的方向奔去,拳皇怎能让他如意,一招倾楼城下,把服部给硬生生震了开,他凝神提气,欲趁势再补一掌,可突然窜入的乌鸦搅乱视线,拳皇的杀招落了空。他愤怒地连气也不回,再藉势一掌击中乌鸦。融入夜色的鸟往后弹飞,被莫召奴接个正着,拳皇当下回身急跃至莫召奴眼前,怒不可遏的服部紧追其后,眼看莫召奴被迫不得不和拳皇正面对招,一把长剑忽然横入,奋力挡下此招。 「神剑天狗?」莫召奴讶异道。 「快退!」服部拉住莫召奴,趁隙化光而去。 * 循迹来到风随行三人藏身的山洞,见一模一样的两个莫召奴一块进来,除了躺在大石上昏迷的一页书,丸太郎和风随行是惊讶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见其中一个莫召奴紧张兮兮地抢过另一个莫召奴手上的乌鸦,转过身去,爱怜地轻抚着。这乌鸦为神飞的使令,与神飞的功体相连,若乌鸦有损伤,藏身附近的神飞也不会好到哪去,可为防有心人如拳皇来袭的戏码重演,服部也不好立即离开,不得不耐住性子等待神剑天狗和渊姬。 莫召奴玩味地看着为一苹乌鸦张惶的另一个自己,感觉像在照镜子,镜中人抚过鸟羽的手指轻柔谨慎,彷佛在掌心的是他最私密深刻的人,神态明媚而忧伤,惹人心痒的脆弱,在故作坚毅的眸子里若隐若现,一幅动人的画面。原来神无月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吗?倏然意识到这点,莫召奴默默垂下了脸。 「丸太郎。」莫召奴一声轻唤,丸太郎便乖乖黏了上来。 「你是真的莫召奴吧?」 闻言,本尊不禁哑然失笑。莫召奴仰首道∶「多谢你为我们解危,服部中将。」 「我才该感谢你不嫌弃我们的军神。」服部专心一致照看受伤的乌鸦,或者说是神飞的功体,无心回头。否则,他定能瞧见毕生难忘的精彩画面,作为日用要胁军神┅┅喔不,是跟前上司「讨人情」的筹码,「八山柱一战,军神只想到若他输了真田太宰跟东瀛人民会倒楣,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赢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如果今天败的是一页书,你可明白会发生什么事吗,莫召奴?」
第63页 「神无月不能让我们走,三个月旷职在先,落日故乡之战放水在后,他承担不起公然『私放逃犯』的罪名,如此用不着岩堂作梗,天皇手喻的追杀令就下来了。而前辈已无战斗能力,为保众人安全,我只能投降。当然还有鬼之瞳,若我们没法脱身事先去警告三哥,东瀛将成为中原最大的祸患。」莫召奴边说,不由得冷汗直流。若今天赢的不是前辈,那他们简直休想再回中原了。 「问题是,军神该如何处置你们呢?亲自交给天皇发落?他绝对狠不下心。当然,我对蹂躏俘虏也没兴趣,神风营内也没人敢动你们。可是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八山柱武决的本意,原来是为解决军神的无奈,如今,却又制造了新的难处。换言之,八山柱开打与否,结果都一样。」 「你的意思是,真田早就打算除掉岩堂,他只是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八山柱武决,就是这么个机会?」 「没错。无论军神成败,岩堂在事后都会出手,只要他一动作,太宰就能设局逮住他。这和决战的结果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田太宰每做一个决定,都会把每一种可能性给考虑清楚,给自己留下反击的退路。因此,不管军神成败,真田太宰的计划不会改变,他的政治地位也不受影响。」说到此,服部不屑地弹了弹手,「既然如此,他就败一下来让大家都好过,又有什么不行呢?」宛如在教训一个顽固偏执的大孩子,服部的语气是好气又好笑,「我知道『军神』不可能这么做,但在我们忍者的观念里,只要能达成目标,任何手段都算正当。」 「你好像对神无月很不满?」 「我只是希望他能像我们一样,去做真正的自己。」服部不自觉嫣然一笑,「我们三个中将有统领神风营的责任,而神风营的主人,唯有军神。可是,如果神风营也是套住军神的枷锁之一,我倒宁愿他赶快脱下来。」忽地,手中乌鸦挣扎着嘎嘎叫了两声,服部头也不回就要往外走,边道∶「渊姬很快就来了,她定有办法救一页书,你们就暂时在此静候片刻吧。」 「等一下!你就是到坂良城叫苍天之翼送我去落日故乡的┅┅那个『莫召奴』吗?」 服部对丸太郎不知怎的有些好感,便随之停下脚步,半为试探道∶「所以?」 「谢谢你。」 服部讶异地回眸,美丽的双眸充满不可置信的疑惑,瞬息间,莫召奴面前的并非兼擅东瀛各家流派、连军神亦不知其面目的忍杀部队之首,而是个彷徨迷失的孤雏,看遍人世的骯脏污浊,对乍现的纯洁不知所措。服部敛眸定神,再次转过身,幽然道∶「你到底是看上军神哪一点?」 「如果被神无月听到,不怕你们家上司生气?」莫召奴心下一愕,可很快便回过神来,柔声道。 「别转移话题。」 「那你又是为什么那么关心神飞中将?那苹乌鸦被拳皇打中的时候,你可是急得心神大乱。」莫召奴浅笑,「心神大乱之余还能注意顾看战局,不愧是东瀛最神秘莫测的高手。」 没料到还有这一着,服部一时间还真回不上话来,不禁苦笑。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不是就是你所要的。不过──」莫召奴浅浅笑了开,「等你找到属于你的答案,你就会明白我的回答了。」 * 服部的身影没入重重密林,在树间一块稍宽些的空地找到神飞。神飞倚树而站,脸色略为苍白,树根处有隐约的淡红,像是被血染过又清掉,却没清干净的颜色,两人都是顶尖高手,也做惯了杀手工作,这般不干不脆的收尾倒是从没出现在两人身上过。但,毕竟神飞可是替他硬接拳皇一掌,还能好端端地站着等他已属万幸了。 然依神飞个性,饶是四下无人,又只有他在,还是会乖乖按规矩清场子。清不干净的地,正表示神飞确实有伤,还伤得不清。服部顿觉心下一紧,没多加细想原因,他上前搀扶神飞,问∶「要不要先回神风营疗伤?」 「还撑得住,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就好。岩堂的手下就那么些货色,就算受了点伤,对付他们还不成问题。」 「你脑袋清醒一点,你的对手可是拳皇耶!有伤在身还想出任务,你是哪条筋不对?」服部拧了拧眉,道∶「送军神跟岩堂的事就交我处理,你乖乖给我养伤。」 月光下的服部──正确来讲,应该是「莫召奴」的容颜,合该是平静安宁的湖面,水波粼粼,但配上服部的性格言语,任真洒脱,像恣意湍流的山溪,见底的清澈溪水像流动的水晶,最终目的都是山脚,但中间是怎生弯曲流动就不一定了。 神飞忽道∶「你打算接下来都以莫召奴的模样行动吗?」 「对啊。不好吗?」 「不,我只是在想┅┅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你的真面目?即使是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也才看过两次。」 「你可是全东瀛唯一看过我真面目的人,也该知足了吧?其他人别说真面目了,连军神都还搞不清楚我的性别呢。」 「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真正的你。」 服部心下一热,体内翻涌的暖流连带使扬起的唇角都是甜的,觑了神飞一眼,对方脸上是淡然的笑意。 他莫名有一种感觉,似乎,他的人生,已别无所求。 *
第64页 「你说什么?」 六道轮迴总部,拳皇的老巢,向来狡诈多端诡计迭出的华丽太宰,亦不由得为拳皇方才的发言一阵错愕。摇扇的手停下动作,锐利眸光扫射,可仍掩饰不过他剎那间毫无防备的惊讶。蚀鬼右手握上刀柄,杀气陡增,似欲随时冲上一拼。 「不好意思,大概是我没听清楚。可以请拳皇再说一遍吗?」举手投足,无不满是动人风韵。今晚的谈判,情势皆在他掌握之中,一如往常占尽优势,拳皇冷不防开出的条件,真深究起来,影响的并非他的优势,而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私事。 「你没听错。我説,如果我要求你跟我订下古老的契约,你能否答应。」不容质疑的肯定句,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强势的要求。 蚀鬼眼看就要冲上去,真田摺扇一挥,把人拦下,「蚀鬼,没关系。你先退下。」 拳皇所谓古老的契约,可上溯至战国时代,各方大名讲求的不仅是对方领土的控制权,甚至是身体的控制权。他们认为掌握对方的身体,才能算是彻底掌握对方,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对方的忠诚。因此,当一地之主向人投降,献出的不仅是自己的国土,还得与之过上一夜。真田暗忖。这个习惯虽仍存在,可早已随时间日渐淡化,想不到拳皇居然会来上这么一招。 真田抬首,拳皇眼中赤裸裸的欲望惹得他心下又一惊。长年的政治斗争,他什么手段没见过,暗中安排美女到政敌家侍寝打探消息,这种事他也做过,但就是没想到有天竟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无所畏惧地对上拳皇的眼,真田一笑,「事成之后,我可以给你一晚。」 这下,不敢置信的人换成拳皇。或许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吧,他不置可否地望向真田。真田也不以为意,仅是笑着再次强调,「事成之后。」 「──你为什么找上我?」 「你说呢?」 真田没有回答,怡然迈步离去。 渊姬这辈子很少被什么人逼迫过,仗势神族血统的高傲心性,她素来是从心所欲。偏生真田龙政就是箇中翘楚,打从第一眼,她便嗅到令她不悦的气味,善于玩弄手段的机心,把她心上高贵的神给骗下山。而八山柱武决前一夜,她又再次栽在这男人手上,她无法拒绝真田央她帮助莫召奴的要求,就像八山柱一战后,在神风营主帐向她提出同样请求的神无月,即使她剎时恨不得把手上本要为神无月针炙的毛针,全刺上神无月脑袋,她仍是接受了青梅竹马的请求,一如她始终不敢乱扎的针。 也难为神剑天狗了,把神一生仅有一颗的丹药生死簿给一页书,还为之跟长老求情,让一页书能妥善疗养,这本皆是她最不屑做的事,难怪天狗直至背上昏迷的一页书临去前,怪异的眼神不曾变过。就连她自己到现在也恍如梦中,没有一点真实感。 她究竟在做什么?渊姬不住自问。 「多谢妳救了我们。」水色蓝影有礼答谢。 为什么要救莫召奴?为什么要救本是视若仇敌的凡人?那其实是个最简单却也最残酷的道理,从模煳到清晰,实已隐约明了的现实。她始终逃避的,其实是绝望,彻底的绝望,伴随彻底的冷静,「唯有如此,他才能是原来的神无月。」 这话的逻辑很是弔诡,什么才是「原来的神无月」? 按字面意义,「原来的」神无月自是指没有失去莫召奴的神无月,可是,她想要的,是「尚未认识莫召奴」的神无月啊。偏偏她清楚明白,从前神野山上的神无月是再回不来的了,若再无可救药地继续执着下去,只会令曾有的梦扭曲变质,她渊姬可不是笨到明知事情挽不回,还徒然让自己陷入疯狂的女人。但他知道,若莫召奴死,她就连「现在的」神无月都没了。 好个可笑的矛盾,但对莫召奴提出忠告,建议他离开东瀛的自己更是可笑。不得不承认,打从襄助莫召奴开始,她的敌意确实日渐淡薄;倒不是受了什么精神感召,她早已察觉到神无月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只是需要时间,从一厢情愿导致视而不见,到不愿置信的愤怒,到调适、承认,最后接受,一段经歷漫长折磨的时间。 「莫召奴,你不要走。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不想和你分开。」 冷眼旁观正在舅舅怀里撒娇的丸子,渊姬的目光很尖,但并不锐利,亦无怨毒或不屑。 「莫召奴。」 不过,听到神无月开口就喊莫召奴而不是她,心里倒也真不是滋味。但她现在已经没了对付莫召奴的念头,反而是想把刚退休的军神做成刺猬。渊姬冷哼一声,拔起巴住莫召奴不肯放,满怀戒备瞪着神无月的丸子,不顾对方的挣扎,迳自把人拖走,临走还不忘朝神无月望一眼,激起童年玩伴所剩无多的罪恶感,这才带着小小的满足而去。 * 「神无月。」莫召奴的笑,连心一併舒展了开,「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抱歉,你受苦了。」上前单手揽住召奴的肩,神无月眉宇间尽是疼惜。 「怎么会?这样一来,你我在都已经待不下去,岂不是恰好扯平了吗?」莫召奴反过来劝慰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离开前去神野山照看前辈。把前辈一个人留在山上,虽有神秘剑客保护,但我还是不太放心。」 「神野山绝少收留外人,长老既然答应,自会负起保护一页书之责,你无需担忧。神山子民不喜外人,要长老点头已是极为不易,如果你去了,反而会替此事增添变数。」神无月一嘆,把神情落寞的召奴抱得更紧实些,「我现在很能体会你的感觉。」
第65页 「喔?什么感觉?」 「有家归不得的感觉。」一手覆上召奴腰际,「当年你才十五岁,难为你了。」 「有你这话,我心足矣。」召奴眼眶一热,依上神无月肩头。 「那么,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吧,召奴?」对召奴的主动,神无月喜道∶「渊姬说她想到落日故乡定居,我们一起去落日故乡还欠草一色的牌局,如何?」 召奴一听便知,到落日故乡定居乃渊姬的藉口,虽然他相信渊姬此语出自肺腑,只怕更多的是作壁上观的作弄心态,因为不甘心而产生,无害的看好戏心理,也只有眼前其实没传说中那么聪明的南武魁才会相信,如此漏洞百出的理由。 但,这就是他的神无月。召奴无奈又甜蜜地想。他朝神无月脸颊凑上一下,言道∶「这样当然是再好不过。但离开东瀛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我亏欠最多的人。」 神无月好一阵没说话,冗长的沉默使召奴敏感地察觉异状,正想问个究竟,耳畔却响起神无月的嗓音,「我明天在西海之滨等你,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莫召奴郑重朝神无月颔首,抱持坚定决心的眼神,可这不仅是为了与神无月的约定。 运起轻功,莫召奴身形飘出神无月怀里,转身准备疾驶而去,一双手又从后把他抱个满怀。召奴无奈嘆息∶「你又怎么了,神无月?」 「为什么你总是要背离我?」 「到底是谁背离谁啊?」召奴惩罚性地敲了敲扣在身前的手背,「你好像很喜欢从背后抱我?」 「召奴,别去。」神无月续道,近乎哀求地,「别去找┅┅良峰贞义。」 「真田应该跟你说过了吧?这不过是计,诱出岩堂后宰之。即使不为计,我也会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但是剑圣第一个弟子,也是剑圣说过有资格挑战剑道顶峰的人,除了剑圣,东瀛刀法大概数他最好,顶多挨个皮肉之伤罢了。」召奴嗔道∶「不然,武魁又有何高见,可以解决我的追杀令?这么做,正好一了百了,又不会令良峰为难。」 「可是我会担心。」耍赖开始。 「嗯。」 「我会嫉妒。」 「如果你不加这句,我还比较心虚一点。」蹙眉,巴头,「我跟他的事,真田不也跟你解释过了?难道,你不信任我?」 「我捨不得。」 「你就捨得用双重身份骗我,捨得进攻落日故乡,设局逼我去当人质?」 「那也是『我的』人质。」神无月自知理亏,不敢多做反驳,「我知道,已经是最后了,等你去完坂良,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要生活。这局是你排的,具体执行者又是真田,我焉有怀疑之理?可是──」 「呵,我看你啊,退休了也好。顾东顾西,婆婆妈妈,可非军神本色。」 「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神无月低声碎碎念,手臂圈得更紧,似是打定主意不放人了。当然他也明白,若再继续闹下去误了召奴的时间,以后可有得他好受的,「答应我,好好保重自己。」 「嗯。」 「还有,回来之后,可不可以也把全部的自己交给我──」 「神无月,你不要得寸进尺!」 也不晓得是害臊或不好意思抑或真动了肝火,莫召奴勐地推开神无月,以灵巧的姿态滑入树林,如一苹滑翔的鸟,一下子就不见踪影。而神无月顿失温软香玉之余,还遭受召奴情急之下送出的一掌,但以神无月的根基,加上召奴并未全力施为,自是一点事都没有,不过就是点皮肉之痛。 没有明白拒绝,就当是同意了。神无月像个满载而归的猎人,脸上洋溢满足的笑。 相较之下,真正具有威胁性的,反而是正从树后走出(原来他们根本没走远),一切尽收眼底的渊姬和丸太郎。 * 秀泷很少有后悔的时候,可一旦她萌出悔意,通常都是一辈子的事。虽不会多加留恋挂怀,却是不思量,自难忘,每逢夜深人静处,午夜梦回时,便从记忆的裂痕里无声流 。 她知道,那流淌的液体,叫做遗憾。 这事有时确实是惊天动地,牵一髮动全身,有时仅是个小缺口,却是划在了她心上。比方说,她在岩堂耳目面前作戏刺召奴,本应是刀透体而过,不伤腑脏。而她也做到了,可因下刀剎那的不忍,反使当一击刺穿的刀分成两次,平白令召奴多挨一刀。与其说是不忍,或许犹豫的成份居多,她心知这一刀划下,代表的不仅是莫召奴的诈死──实际上,在三人合谋之下,全东瀛都会认为莫召奴已死,而自己也会为他立墓碑,增加可信度;另一方面,也代表过去的自己将完全死亡。 这是大哥去世当下她就明了的事实,她以为自己早放开了,却于此时狼狈地发现,那一丝眷恋不舍。端坐于城主卧室的梳妆镜前,换回从前那套已多年不曾再穿的白纱装,回眸凝视在床上闭目沉睡的未婚夫,在那如今看来十分遥远渺茫的过去的未婚夫,秀泷的眼很温柔,又怀着些歉疚。她的视线回到手中木盒,拿出里头装的特制召奴人头,和真人一比,果然分毫不差,不愧是昔日鬼祭座下第一的机关师狄少将。秀泷笑了笑,打算把人头重新包好,莫召奴却恰好醒过来。 因此,莫召奴甦醒后的第一眼,见到的是出落地比当年更加成熟动人的未婚妻,以真面目抱着自己的头,惊悚的画面令召奴登时睡意全消,「秀泷?」想直起身,但伤口的疼痛拉扯肌肉,使身体打了个颤,不由得往后一缩。
第66页 「召奴!你没事吧?」秀泷放下假人头,赶忙趋前探看,「你的伤口小而深,可以的话,还是别乱动的好。躺上几天好好休养,很快就能恢復。」 「嗯,我尽量。」召奴脸上挂着笑,暗地已痛出一身冷汗,「怎么了,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抚上秀泷的发,细緻的五官盛满柔情。 「送你啊。」她笑着抱住召奴颈子,因为她手劲大,反而是召奴被拉得往秀泷怀里倒,「用大哥的身份容易惹人起疑,还不如以我本来的样子,反正除了师父和你,没人认得出我是谁。」 「抱歉。难为妳了,秀泷。」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对妳是真心的。」召奴嘆道,手紧捏秀泷的衣摆,「当年,我真的认为,我这辈子只有妳。」 这或许不只是公平性的问题。就像生命中许多后来发生的事,迫使你重新思考此前发生的种种。出现了下一次的地久天长,不代表前一次的就不算数,但它对你的意义就得重新衡量。 「那时候我不就说过了?做人不要太铁齿。」伸手往召奴头上拍几下,像个对调皮小弟莫可奈何的大姊,「而且,我也很高兴。过了好些年,你的心总算有可以栖息的地方了。」 「但我再也无法补偿对妳的亏欠。」 「我也没要你补偿啊。这本来就不是谁的错,不管任何理由,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果也就得一併承担。」秀泷失笑,「服部等下会带你去西海之滨,你跟那傻大个先暂时出去避避风头,等东瀛平静再回来──应该用不着多久了。不管你们在哪里,只要偶尔想到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不会忘记妳的,秀泷。」莫召奴收紧手臂。 「我也是。」 她拥着召奴,像拥着陈旧的梦,留下一道悲伤和闪烁的失落。 为神风营总帅的空缺,剑圣与拳皇在良峰贞义及真田龙政联手布局下,于天皇御前打了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战斗方酣,剑圣却一声不响掉头就走,导致天皇下令战约无限期延长,由服部中将暂代总帅之职。 「天皇的决定,让我们省去最后的麻烦。」夜晚的太政大臣府内,真田与良峰在本为岩堂占据的桌边对坐。他唇畔仍是盈盈的笑,摺扇轻挥,以一种婉约雅致的姿态,流泻满地风华,是绝代的艷,也隐含些若有似无的媚,可又不脱男人骨子里的刚。那刚撑持了他的媚,造就一股说不出的韵致,吸引任何人目光的韵致,「比预期中更好的结果。」 「倒是你,要驾驭一头出了笼的野兽,可不简单。」良峰贞义为两人倒茶,青翠的绿水注满瓷杯,杯口轻烟瀰漫,静谧安详的气息在房内流动,家的温暖。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真要说有,也是私人问题。无需多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一丝忧愁在精明的太宰眼眸深处闪过。他拿起茶杯在鼻前闻了闻香,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你泡的茶,比岩堂好得多。」 「你喝过岩堂泡的茶?」 这些年来,为宫廷与各地领主间频繁的往来交际,逼使他不得不苦练茶艺,虽说离登峰造极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但让人喝得下去,口中回甘,总还做得到。单就这点来说,他比过去进步得多了。 「没有,我知道他很想毒死我。」坏心的笑,吊足新任太政大臣的胃口,「暂时,东瀛不会再有动乱了。」 「能维持多久呢?」 真田龙政没有回答,迳自望向窗外,笑道∶「下雪了。」 雪是冬季的樱,落满入夜的天,无止无尽,彷佛秀泷生命中那一季刻骨铭心的盛绽山樱,在早春时节,最初也是最后的悸动。 「京都每年都会下雪,只是明年的雪,跟今年又不同了。」真田的话语在室内迴荡,宛如乍起的朔风,挟冰带雪落了他一身,细细绵绵,没个重量。 「希望京都每一年的雪,皆是这般雪白。」 「我也希望如此。」惯常的浮泛浅笑过后,才是话题的重点,「看到你,我真替莫召奴惋惜。」见多了眼前人正经八百的伪装,真田忍不住玩性大起,不损他一损,未免太亏欠自己了。 「咳咳,我是良峰贞义。」不自然的咳嗽,是惺惺相惜的同盟好友间,严正而亲昵的提醒。受人捉弄却不还以颜色,只怕给华丽的智者看扁了。良峰面不改色,思路一转,计上心来,「而且,我对漂亮的男人,早就没了兴趣。」 「喔?」饶富兴味的一睨,真田豁然起身,展开摺扇,看似信步漫走实则计划缜密地行至良峰面前,「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过──」 良峰贞义抓准时机,趁真田松懈的瞬间冷不防一推,真田虽是毫无防备,可还不至于整个人往后栽倒,仅是重心不稳晃了晃,良峰贞义再度按住他的肩,又一使力,强大的手劲迫使真田被仰面压倒在地。 「我倒是很擅于对付漂亮的男人。」 剎时的错愕令真田不由得产生一瞬的茫然,可下一秒便恢復原先那看不透的精明与冷然,对上良峰贞义狡黠的笑,他倏然明了其意,婉转一笑,两手不甘示弱地勾住良峰的颈子,眼瞪着眼,颇有同台较劲的意味。 「不好啦~太太太太政大人!太、太宰大人!┅┅有幽灵!那个、那个叛国贼┅┅那个莫召奴的鬼魂┅┅」仓皇的侍卫跌跌撞撞沖了进来,宛如好不容易攀上浮木的溺水者,不等房内应答便迅速拉开纸门,轰然入眼的旖旎色彩把他吓得半死,却也好奇得半死。美丽的太宰以撩人的姿态被威武的太政压在身下,谁不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时间,可怜的小侍卫真不知是迴避(逃跑)的好,还是强自镇定(假装没看见)执行通报之责?
第67页 「我是服部中将。同一件事别让我说第三遍。」新任神风营总帅随后出现在门前,「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小侍卫如获大赦,拔腿狂奔,一会就没了踪影。 突来变故令良峰和真田两人俱是一呆,竟都没人想到起身这回事,或者说,他们都没想到服部居然敢就这么以莫召奴的模样,大剌剌地进出军机要地,乍见故人容貌,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良峰太政和真田太宰的兴趣真特别。我真没想到┅┅你们是一块的。」服部以绢扇遮掩不怀好意的笑,令急忙坐起试图湮灭证据的两人脸色微变。 唯一能确定的是,往后和平的日子里,不会有人无聊了。 * 莫召奴立于船首甲板上,倚着栏杆,遥望无边的海上。眼波流转,他的视线回到海面,稳定规律的波浪之下的海底,一个极目远眺也望不清的世界,宛如一种象徵,彷佛深沉而巨大的转变。且这转变的开端,潜藏于久远以前。当其时,它仍是一道尚未赋形、无法推估的隐流,与无数的可能性并存。随时间过去,最初机率均等的其他可能,纷纷消逝,只留下唯一的一个。称之为命运,或是神的旨意?它竟压倒了其他的可能,吸收一路的阻力与助力,无可逆反地凝聚成行,自暗流而浮上地表,挟事件以俱下,泱泱滔滔,遂成唯一的定论。 可这定论不全然是安稳无忧,它一如曾经存在的其他可能,未知难测、变换不断,人屡屡试图截住其中一段,寻找一种解释,似乎这样就能使它变得能够掌握。其实,无论是否被看见、被理解,它一直都是变化着的,没有一刻停止过。 置身变动之内的变动中的人,还有什么能够掌握呢?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奢求于变动中求不变,这种不自量力的愿望吧。 「召奴,你怎么还在甲板吹风!」神无月快步走近,「你的伤需要休养,已经离岸很久了,还不快进去休息。」 「无妨。落日故乡离东瀛本土只有半天的航程,难得大家一起出海,不好好看看岂不可惜?」召奴笑了,像一江明媚的春水,「站着不动跟躺着不动,都是一样。」 「那你要不要吃水果?良峰贞义在船舱备有一篮柑橘,我剥一点给你吃好了?」 如果,在时刻变动的世界中,能有一个坚定不变的信念,坦率信赖的人,那真是件很幸运的事。就像月的阴晴圆缺,是来自天边水云的飘流和风雨的变化,月亮本身始终存在于天之一方,忠实地升起,忠实地落下,忠实地等待着他,一如守着他的神。 「没关系,我──」 「他不吃,我吃。」端坐船尾的渊姬扬声道,十足支使僕役的贵妇样态,优雅的语调里隐含不容拒绝的凌利气势。她补充道∶「反正等你剥好,他不吃也得吃。」 尖利话语易使初识渊姬者对她全无好感,认为她的一字一句无不具有攻击性,一如她引人畏惧困惑的神秘作风。但熟悉渊姬性格的两人明白,她此举是出自好意,因此莫召奴仅是瞅了神无月一下,什么也没说,神无月则摸摸鼻子转回船舱。 神无月初见莫召奴时,就觉得一身白底蓝衣的他若水般清灵动人,周身围绕一股神秘难解的氛围。彷佛天降甘露,浑圆的水珠晶莹透亮,对天发出无解的疑问。 他不知道召奴的疑问可曾得到解答,然如今的召奴,是一池平静的湖面,倒映秋天皎洁的月,与闪烁的星子互相辉映。清风熘滑,晃漾几圈涟漪,勾勒出朦胧迷人的图像。 那就是神无月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