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机关迷影》 第一章 开端(英雄:狄仁杰,作者:二目) 长安,四月。 冬天残余的最后一丝寒意也已消散得七七八八,天空呈现出透彻的蔚蓝色,意味着今日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人们脱下棉袄与裘衣,换成轻便美观的锦袍玉带,或呼朋引伴、或拖家带口走出家门,享受这久违的暖春。作为大陆中心最宏伟壮丽的城市,长安城本就拥有居民万千,各行各业繁盛至极,哪怕二月隆冬时都没有消寂过,更何况是春暖花开的此时。再加上新坊诞生临近,商家都卯足了劲想赚上一笔,整个城区更是显得热闹非凡。 不过这里面也有例外。 靠近西市区城墙边缘的废坊汇聚地带,便是其中之一。 “狄大人,这儿真有必要巡视吗?”李元芳抖了抖耳朵,忍不住嘀咕道,“城里的民众平时根本不会靠近这个区域吧?” 他口中的狄大人,自然便是长安历年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狄仁杰。数天前在宣政殿上接受天后的册封时,狄仁杰才刚满十八岁不久,尚未弱冠便已执掌一寺权柄,即使在人才济济的长安,那也算是顶尖明珠了。 不过狄大人本人倒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对他而言,这身内蓝外白的宽袖镶金官袍,也只是让他能够更好的为长安效力而已。 “正因为大家都不常来,我们才需要进行巡视——否则除开我们之外,还有谁会注意到这里发生的案件?” “呃……大人说得好像也对。”李元芳抬起头左右打量,“就是每次经过这里时,我都总觉得自己已不在长安城里了一样……” 长安是一座活着的城市,所有坊市楼宇都由万象天工生成,而有新坊诞生,自然便会有旧坊被淘汰。大量破旧的坊室随着经脉墙移动至此处,形成了一片广阔的“无人区”。 如果放在别处,这片废坊简直就跟被遗忘了的古城遗迹没什么两样,建筑的残骸层层相叠,多的可达数层楼高。坊楼间斑驳的墙壁、被压垮的围栏、挂满蛛网的窗格、以及杂草丛生的阁楼,无不显露出衰败之意。 不管这些坊市曾经有多么辉煌,居住过哪些名人,现在都已成为了一堆无人问津的残骸。 “怎么会,新生和淘汰本就相辅相成,正如人的身体一般。”狄仁杰嘴角带起一丝笑意,遥望着废坊高楼说道,“如此奇景只有在长安城才能看到,所以你并没有离开长安,反而在见证它的壮大。” “诶……是这样吗?”李元芳歪头摸了摸脑袋。 “说得好!没有淘汰,哪有新生,这话颇有深意啊!”忽然,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插入进来。 两人齐齐一怔,循着声音快走两步,绕过一道院墙后,看到了一名坐在路边长椅上的老者。 他年约六旬,头发已经花白,身穿一件白色高领长袄,正悠哉的晒着太阳。尽管年岁已高,精神却依旧抖擞,一点也看不出衰老迟钝的迹象。 “在下狄仁杰,见过老先生。”狄仁杰拱手行礼道。他已注意到对方的腰间挂着一块玉牌,上面刻着魔方与齿轮的图样。这正是虞衡司独有的标志——魔方代表着机关核,齿轮则代表着机关术。此腰牌意味着老者并非普通居民,而是一名虞衡司官员,且官衔不会低到哪里去。 “好熟悉的名字……那位新任的大理寺卿?” “正是在下。” “原来你就是狄大人……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老者多看了他几眼,脸上露出欣赏的神色,“我听说过你的事,入驻大理寺后多次破获大案,没多久便升任大理寺卿,真是后生可畏啊。” “您过奖了。请问老先生是——” “哦,老夫都忘了介绍自己,真是岁数已大了,总是忘记一些基本的东西。”他自嘲地摇摇头,“老夫叫袁焕,虞衡司主事,今天是卸任前的最后一天,回去就该准备归乡之事,所以二位就不必多言礼节了。” “哇,您是主事官?”李元芳忍不住咋呼出声,他好奇的左看看右瞅瞅,还围着老人转了一圈,才闪到狄仁杰身后,用只有上司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道,“他没有辅助机关,也没有义肢耶……我听说虞衡司高层都热衷于把自己改造成半机关人来着……” “元芳!”狄仁杰无奈的咳嗽两声,“礼节呢?” 自己这位属下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容易分不清场合,忘了自己大理寺探案官的身份。 “啊……抱歉,”李元芳这才反应过来,站定身子老实躬身拱手道,“我……不,下官李元芳,见过主事大人。” “哈哈哈……无妨。”袁焕笑了起来,“年轻人就该有点活力的好!” 「不过他真的是虞衡司主事吗?」李元芳偷偷拉了拉狄仁杰的袖子,用嘴型说道。 狄仁杰回以肯定的眼神,他自然清楚同僚的疑问,但也知道这个身份绝对无人敢假冒。 大理寺、鸿胪寺和虞衡司虽然并称为长安三寺,彼此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但事实上前两者的规模加起来都比不上虞衡司一半。后者不仅会涉及跟机关术有关的案件,还负责管理与选拔机关师、研究新型机关术、参与机关核的分配,以及维持长安城中各项机关设施的正常运行。大小官吏超过三千人,也是长安人数最多、事务最繁杂的部门。 虞衡司一共有四名主事官,官衔仅次于司侍郎,算是部门的二把手了。从品级上来说,一部主官显然不如一寺之长,可从职能上而言,虞衡司的主官甚至在大理寺卿之上。 “坐下来陪老夫聊聊?”袁焕倒像是没有在乎这些细节,主动邀请道。 “如果袁大人尚未致仕,在下肯定是要拒绝的。”狄仁杰不紧不慢的回道,“可既然您马上要离开虞衡司,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袁焕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有趣,坐吧。” 狄仁杰心照不宣的在长椅一端坐下,李元芳也故作镇定的跟着他坐了下来。 毕竟三寺之争关乎到各部门的影响力和实际权力,因此通常情况下,各寺官员只会在公事公办时有所交集,其余时候则是制衡多于合作,私底下官员之间的交情更是几乎没有。毕竟谁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己私交,引发同僚的猜忌与排斥。 “哎,虽然老夫也知道,这样的明争暗斗总是难免,但大家都是为了长安百姓的安危着想,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今后三寺能有通力合作的机会啊。”袁焕感慨道。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狄仁杰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随后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袁大人来这儿是为了监督废坊回收工作吧?” 可以看到,废坊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防止居民误入其中——如此实沉的废弃物自然不可能靠人力或机关车运出城外,城市有着自己的处理方式。每当存够一定数量的废坊,这片地区的地面就会打开,使得废坊向地底坠落,之后再迎接新的废坊,如此周而复始,流转不息。 长安的坊本质是一种大型机关产物,因此也归虞衡司负责管理收尾工作。 “在下想请教袁大人,罪犯如果想借助废坊犯案,比如趁塌陷时销毁赃物,又或是利用废坊移动来转移凶器,是否有可能实现?” “确有可能。”袁焕摸着胡须道,“不过想要做到却很难——废坊从拆分到移动至塌陷区往往需要数天时间,从堆放到塌陷更是以月来计,这时间足够虞衡司彻底清理房内的残留物品。” “那大理寺和鸿胪寺想在里面查找线索呢?”狄仁杰接着问道。 “自然不成问题,只要提交一份申请,虞衡司便会派人提供指引。” “长安坊市的新生和淘汰有什么规律可循吗?” “哈哈哈……新生得看万象天工的心情,淘汰嘛,那自然是取决于使用者的爱惜程度。不过总得来说,坊诞生的速度要快过淘汰不少,也正因为如此,长安最近数十年里都呈扩大趋势。”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对狄仁杰来说,这是难得的了解机关坊市与机关技术的机会,尽管大理寺里也有专属机关师,可对这种大型机关设施的掌握程度,显然是远不如虞衡司主官的。 而袁焕似乎也乐于回答这些问题,并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 两人一谈便是好几刻钟。 “老夫算看出来了,”他最后笑道,“狄大人句句不离办案相关的内容,果然是一心想着自己的本职啊。老夫现在能理解,为何你能升迁得这么快了。” “只是形成了习惯而已。”狄仁杰再次拱手,“袁大人的水平也让在下佩服,不管是对机关术的理解,还是机关案件的思路,都对在下大有启发。” “特别是跟废坊相关的事情,简直称得上是无所不知了。”李元芳也敬佩道,“您一定执行过很多次类似任务吧?” “毕竟职责所在。”袁焕摆摆手,依旧谦虚道,“何况这也是我个人的消遣之一。即便上头没有安排我收尾时,我也会常来此地坐坐。看得多了,懂得自然亦会多一些。” “消遣?”李元芳略有些不解道,“看这些破旧的废坊也能起到消遣作用吗?” “当然,你们看那儿。”袁焕指向长椅对面。 只见不远处的一道院墙内,有好几截树干斜着撑出,在枝丫上绽开了朵朵红花。从花期来看,它应该是四月的晚樱,一簇簇薄如蝉翼的花瓣聚集成团,与周边破旧的废坊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地方居然会长出花来!”李元芳不禁惊讶道。无人区里坊与坊粗暴的堆叠在一起,建筑结构都无法保持完好,加上原本的庭院缺水缺肥,还得不到充足的光照,没有移走的植物自然活不了多久。可没想到这几颗樱花树不仅没死,反倒执拗的从坊间狭缝中伸出枝丫来,迎着春风如期绽放。 它飘落的片片花瓣,给灰白色的废坊增添了一份不一样的色彩。 “这就是我喜欢常来此地的原因。”老人笑道,“即使是废墟之地,依然能孕育新生。每逢看到此景,都能给老夫一丝藉慰——即便要告老还乡,那也不等于从未来过长安,老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影响到后世之民,若能对他们有所帮助,那也是无憾今生了。” 李元芳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忽然一只飞鸟朝狄仁杰直坠而来。 那并不是普通鸟儿,而一种造价昂贵的「机关雀」,能够根据事先设置的目标展开独立飞行,十分适合短途传讯。 “看来你们有正事要办啰。”袁焕身为虞衡司主事,自然也清楚机关雀的用途。 狄仁杰伸手让飞鸟落在手臂上,接着掀开鸟背暗匣,取出里面的纸条。他扫过两眼后,朝袁焕拱拱手,“确实如此。在下得立刻赶往玲珑坊一趟,只能失陪了。” “正事要紧,赶紧去吧。”对方毫不在意道。 “元芳,我们走!”狄仁杰不再多言,放飞机关雀后快步朝城东方向奔去。 为了尽快赶到,两人直接跃上房顶,沿着起伏不定的坊檐直线前进——长安城中虽有奚车穿梭各坊之间,但更多是观光和方便百姓之用,行进速度还比不上双腿,连接着各个坊市的经脉墙反倒成了他们跨越障碍的坦途。 “狄大人,玲珑坊出什么事了吗?”李元芳边跑边问道。 “嗯,有人报告说那里发生了一起命案。”狄仁杰脚下不停,“鸿胪寺的探员已经到场,不过牵扯到命案的话,还是得由大理寺来接手处置!” …… 一刻钟之后,两人抵达了案发现场——玲珑坊内的一座茶楼中。 作为长安最新的一座商业坊市,它的所有店铺与行当都遵循着新奇、多元这一理念,此座茶楼亦是如此。它的装饰完全照海外异国风情而设,地板铺满了柔软的蔺草垫,走廊则悬挂着一盏盏红纸灯笼;明明是茶楼,却摆脱了市井间的吵闹,室内以屏风、绸缎相隔,有种淡雅别致之感。 毫无疑问,能来这里品茶的客人绝不会是底层平民。 狄仁杰和李元芳登上二楼,穿过鸿胪寺设下的警戒线。在亮出身份腰牌后,一名自称马俊的中年探员将两人引入了走道尽头的一处隔间中。 看得出来,对方并不太情愿接待大理寺官员,只是无奈于规定,他才无法拒绝两人的调查。 “二位慢慢看,有什么吩咐的话,直接叫我便是。”马俊语调散漫的说道,“不过凶手我们已经盯上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抓捕归案,狄大人也不必太过费心。” “你们看到凶手了?”狄仁杰意外道。 “是,凶案发生时我们正好有巡逻探员经过此地,对方有着一头金发,一眼便知是个海都人。”马俊信心十足道,“虽然他直接跳窗逃走,但也没可能逃过鸿胪寺布下的天罗地网。” 等他走出隔间,李元芳才双手叉腰朝过道方向做了个鬼脸道,“大言不惭!分明平日里连个小偷小摸都管不住,我看也就协调邻里吵架最适合他们了。” “行了,他们怎么办案是他们的事,专注现场吧。”狄仁杰将目光聚集向隔间中央——被害者就伏卧于地板上,身下有血迹淌出,显然已经断气;在他不远处有一张柳木茶几,茶杯就落在桌子旁边,没喝完的茶水浸湿了一小块地面。 “是。”提到案件,李元芳也认真起来,他靠近被害者,仔细打量片刻道,“此人当时应该就盘坐在茶几边,正对着隔间的走道。不去看窗子外的风景,反倒盯着茶楼里的情况,被害者当时很大概率是在等人。” “不错,继续。”狄仁杰点点头。 “这时凶手应该从他右侧出现,且来得十分突然,所以他受到惊吓的同时会下意识向左边避让。”李元芳指着些许偏离原位的茶几道,“闪避中受害者撞到了身前的矮桌,杯子也是在这个时候跌落地面。可惜凶手的动作十分利落,他甚至没能彻底站起身来,胸口就遭到了致命一击,随即俯身倒地。” “这儿虽在走廊尽头,却也算不上有多隐蔽,或许是被其他人发现,凶手慌不择路下跳出窗口逃窜,之后便是那名探员所说的事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狄仁杰走到窗边,窗沿上有明显踩踏过的痕迹,茶楼外则恰好是坊市边缘,头顶上方有经脉墙沿着立面经过,若能一口气爬上去确实能避开闹市区逃离。“死者身份呢?” “是机关师。”李元芳果断道,“他的食指和拇指上有环状压痕,那是机关师常用的工具指套才会留下的痕迹。” 这种身份的人来高档茶楼,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我猜他一直在等的人就是凶手吧。”元芳抖了抖耳朵,“两人约定在此见面,不过凶手没有走过道,而是从屏风另一边绕进隔间,并对此人下了杀手。全程既无疑点也无矛盾之处,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一根筋案件’,等到鸿胪寺那边抓到人,此案差不多就能结了。” “你不是刚才还认为他们在吹嘘自己吗?”狄仁杰不置可否的看了部下一眼。 “啊哈哈……他们毕竟人多嘛,”李元芳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这么多探员追缉一个海都人,抓不到那可太丢人了。” “话虽如此,你不觉得被害者的姿势有点奇怪吗?”狄仁杰静静端详了机关师好一阵,忽然开口道,“特别是那只左手。” 尸体倒下时,有一只手被压在了身下,显得姿态有那么一点儿不自然。 “因为受到重创,他捂住了伤口?”经狄大人这么一提醒,李元芳也察觉过来,“不对……如果是下意识的去捂,倒下时应该手心朝内,但他却是手背贴胸,就好像在……在遮挡什么东西似的。”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狄仁杰俯下身来,微微抬起机关师的身体。 他的身下早已被淌出的鲜血浸湿,唯独被手按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小片空白,李元芳掰开那只左手,眼尖地瞅到地板上写着几个扭曲的字迹—— “那是……长安……” “……危矣。”狄仁杰接上道。 第二章 血色余晖 事实上连危字被害者都只来得及写出一半,但不管他后面想接着写什么,长安危这三字的意思都相当明确了。 李元芳不禁感到脚下冒出了一股寒意,“大人,这不太可能吧……” 一件凶杀案,怎么可能和长安城安危联系在一起?这座城市外有长城守卫、内有强军坐镇,除非是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否则怎么都不至于威胁到长安才对。 “嘘——”狄仁杰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注意到死者身边有几滴血液的形状不太对劲! 血迹呈圆形,这是从高处垂直落下时才会出现的特征,而且根据其摊开的大小来看,掉落高度至少在六尺以上。 也就是说比一个人还高。 而跳窗根本不需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用嘴型对李元芳说道,“小心,凶手或许还留在原地。” 后者耳朵都立了起来,同样无声回应道,“在哪?” 狄仁杰抬起头来,望向茶楼顶部——上方是一根根横置的房梁,以及搭在房梁间的诸多绸缎。这些粉红色的缎带上下交错,交织成一片极富层次感的顶板,也掩盖了它原本的空间。 他缓缓站起,将一道令牌捏在手中。 两人慢慢移动,目光在绸缎之间游弋,搜寻着每一处角落。 也就在这刹那间,狄仁杰隔着层层缎带,看到了一双隐藏其后的眼睛。 狭长且猩红。 下一刻,一个身影猛地从天花直坠而下,裹着大片缎带,朝着两人径直扑来! 狄仁杰纵身避开,甩出令牌,正中对方的额头—— 然而命中的声音却是一声铿锵脆响。 绸缎滑落,两人发现袭击者竟然是一具机关人! 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无疑是茶楼里用来招待客人的女侍,束腰的衣袍恰好勾勒出完美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盘踞头顶,颇有端庄娟秀之感;她的面孔还经过精心涂抹,微张的红唇鲜艳欲滴。只不过女侍的手臂不再是端茶送水的灵巧五指,而是一把细长的尖刀,刀头寒光四射,还能看到上面隐隐沾染的血痕。 毫无疑问,此机关人才是导致被害者身亡的主凶! 但这怎么可能!? 机关人在长安随处可见,还从未听过他们会袭击普通人的传闻。根据虞衡司的宣传,这些机关人和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他们绝不会伤害人类,哪怕是自己受损,也一定会保护民众周全。 “元芳!”狄仁杰当机立断道,“机关核!” 小到机关人,大到长安坊市,都由机关核来驱动——它既是心智核心,也是动力来源,只要取下机关核,就能立刻终止机关人的行动。 “明白!”李元芳挥起手中的飞轮刃,冲向目标,在与对方的直刺擦肩而过后,他将飞轮薄如蝉翼的那一面插入机关人手臂关节中,顿时让那柄尖刀失去了挥舞能力。 与此同时,狄仁杰绕至机关人背面,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刺向对方的肋间——而那里正是放置机关核的地方! 暗门被应声撬开,一个不同寻常的机关装置暴露于两人面前。 显然问题就出现在这个古怪的“机关核”上。 狄仁杰眼疾手快,趁着机关人旋转身躯,想要用头颅撞击之际,他抢先一步抓住机关核,用力拔出! 机关人顿时僵在原地。 “成功了?”李元芳长出一口气道。 然而下一刻,机关人明显异常的抖动起来,浑身发出咔咔声响。不止如此,女侍的鼻子和耳朵都喷出了灼热的蒸汽。 “怎么会,明明核心都取出来了啊!”他大吃一惊。 不等两人细想,机关人突然冲向隔间一端,将屏风撞得粉碎!尽管她步调怪异,看上去毫无协调感可言,速度却绝不算慢——按这情况下去,要不了几息时间,她就能冲出茶楼,进入商坊闹市区!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守在门外的马俊听到屏风碎裂的巨响,这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没时间解释了,快让开!”李元芳一把推开马俊,顺着走道一路狂奔——虽然不知道机关人出了什么岔子,但绝对不能让她离开茶楼!一旦进入商坊街区,再想制服机关人就相当棘手了! 还好鸿胪寺已提前拉起了警戒线,并疏散了整座茶楼的客人,机关女侍一路撞破好几个隔间,却没有引起太多混乱。 当李元芳追平机关人之际,他深吸一口气,双脚猛蹬地面,如离弦之箭般从走道蹿向隔间,用肩膀狠狠顶撞在机关人的腰部。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两人一起朝窗户方向倾倒,茶楼的木墙也没能拦住在地上翻滚的两人。只听到咔嚓一声轰响,李元芳和机关人硬生生在窗户一侧撞出一个豁口,朝玲珑坊边缘坠去! 落地的刹那,机关女侍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伴随着一声轰鸣,灼热的气浪将一层玻璃搅得粉碎,也令地面掀起了一团硕大的烟尘。 “元芳!”狄仁杰冲到窗户破损处,神情焦急的大喊道,“你还好吧?元芳!” 烟雾散去,李元芳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嘿嘿……放心,狄大人,我……没什么事。”他四仰八叉的躺在一处凸起的天台上,朝狄仁杰咧嘴道。 显然在坠落的瞬间,李元芳推开了身边的机关人,同时利用这股反作用力将自己送到了远离爆炸中心的位置。好在二楼离地面不算高,他虽结结实实的摔了个正着,但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大伤。 此地位于商坊群外缘,爆炸仅仅只波及到了空无一人的茶楼,可以算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 狄仁杰跳到李元芳身边,蹲下身道,“你就没想过自己有可能被卷入其中么?” “我是大理寺捕快,又是狄大人的得力部下,哪有置身事外的可能。”李元芳逞强的笑道,“再说了,我也想像大人那样,保护长安民众的安危。” 他边说着边想要爬起,却因为身上伤痛没能成功。 “行了,有伤就别硬撑。”狄仁杰擦了擦对方额头上沾染的灰尘,无奈摇头道。嘴上说着义正之辞,脸上却被爆炸熏得黑黄相间,宛若花猫一般,属下的这副模样让他怎么也升不起责怪之情来。“我去通知医疗院。在那之前,你好好躺着就行。” …… 同一时间,两条街之外的一家杂货店铺中。 这家名为“仙云馆”的铺子主营各种祭祀、庆典货物,既包括熏香、炼丹辅料一类的药材,也有香炉、四方鼎等器皿。在玲珑坊里,关顾它的客人并不算多,因此每逢遇到大客户时,高掌柜总会亲自接待。 比如眼前这名华服男子。 从对方进店的那一刻起,他便盯上了对方——云梦丝袍、云中玉戒,此人的打扮简直把“有钱”二字刻在了脑门上。男子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气色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官家人,额头和眼角处的皱纹已显露无疑,能有如此身家,应该是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也正是这种人,更信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客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见男子一直在展柜前徘徊,高掌柜主动上前询问道。 “你这儿……卖不卖橙红石?”对方回道。嗓音是地道的官话,此人无疑是长安本地人。 听到是要橙红石,高掌柜不禁有些失望。 这东西又称为赤砂,和丹砂一样,常被作为炼丹原料。不过丹砂贵、赤砂贱,特别是未加精炼的原矿石。这玩意店里自然有,只不过远没资格摆放进展柜中。 莫非自己看走了眼? 话虽如此,生意还是得照做,“有的,都在后院的库房里。不知您要多少?这东西最少得按斤卖。” “你有多少我全要了。”男子不紧不慢道。 这话顿时让高掌柜眼睛一亮,橙红石价格是不高,但抵不过量大啊!仓库里存放的货物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是此物,若能全部脱手的话,也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客官,您确定要全部吃下?” 回答他的是银钱碰撞的悦耳声响。 男子从衣袍内取出一个布袋,在掌柜面前晃了晃——后者敏锐的分辨出,袋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碎银,而是一个个完整的元宝。 “好嘞,我这就让人去给您点货!”掌柜搓着手兴奋道。 “嗯,最好能直接装车,帮我送回去。” “这完全没问题,仙云馆素来以服务周到著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在那之前,还请客官去休息室等待,我会为您办妥一切。”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了一记爆炸声,短促而响亮,似乎离这儿并不算远,街道上的人群也泛起了一阵喧哗。 “这元月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有人放爆竹的。”高掌柜摇摇头。 中年男子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半晌,最终轻笑一声,“大概是遇上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吧?” “对了,请问客官如何称呼?”掌柜拿起柜台上的墨笔,“这么大一笔生意,我得好好记下来才行。” 男子淡淡回道,“你叫我余天海便是了。” …… 仙云馆有自己的奚车,除了不能并入公共奚车主干道外,基本能去长安任何一座坊群。 约莫黄昏时分,高掌柜总算清空了库房里的存货,他亲自押着足足三车厢橙红石,一路送到贵客的住所——一个位于怀远坊的别院中。 老实说,这地址令掌柜略有些意外。 对方明明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话,却选择居住在外来者众多的怀远坊内,如此情况着实有些少见。不过住哪里是人家的自由,他也不便过问,说不定在每个生活坊市中,对方都有置业呢。 进入院子,余天海吆喝一声,立刻有十多名侍从迎上前来,帮着将货物从奚车上卸载下来。此院不算大,从陈设来看应该是专门当做放置商品货物的地方,这也很正常,一般连着主宅的偏院都是天然的堆场,愿意将其改造成后花园的终归是少数。 高掌柜注意到,在另一边的雨棚边,还有几名商人正在清点货物,根据拆开的油纸袋来看,里面装着的都是品质上好的面粉。 应该错不了了,他心中暗想,面粉和成团就是丹药的基材,至于往里面具体掺什么配料,则因丹而异。对于丹药,他一向是敬谢不敏,不过一些世家弟子和云中、海都来的豪商乐衷此道。据说在长乐坊和平康坊中,就有围绕丹药举办的盛宴,仙丹和香炉能让人如坠云雾之中,狂欢一宿亦不会疲惫,因此这种宴会也被称为“登仙宴”。 眼前这位贵客……或许做的便是登仙宴的生意。 “货都清点完了,没什么问题。”一名侍从大声道。 余天海点点头,将钱银清点出来,足额交到高掌柜手中,这笔交易可以称得上爽快至极。 “多谢关照。”掌柜收起银两喜笑颜开道,“若以后还需要赤砂,欢迎您随时光临仙云馆。” “等等,”余天海叫住他,“我还想多问你个事儿。” “您请说。” “这商坊里,有什么手艺高超的玉石匠人吗?” “自然是有的。”高掌柜想了下回道,“客官是想打点玉器首饰吗?那您可算问对人了,玲珑坊里以玉石珠宝为主营的店铺不在少数,其中又以青墨阁为最。您想去看看的话,我可以单独为您介绍。” “青墨阁吗?”余天海点点头,“我有空会自己过去的,谢了。” 珠宝首饰这些显然已跟炼丹无关,应该算是对方的个人需求了。高掌柜也没多问,向余天海告辞后攀上奚车离开了别院。 …… 刚刚关上院门,余天海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道,“赵卫城死了。” 他转过身来,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人。这两个人身高、体格和姿态都相当接近,宛若双子一般。只不过一人面相为男,一人为女,男的形似海都人,而女的则为云中客。 “青子,不孤。”余天海依次扫过他俩,“没人看到你们吧?” “放心吧叔,我俩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被称为青子的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头蔚蓝色的长发,“可惜的是没能听到那家伙的哀嚎和惨叫。我原以为他死前会有所悔过,结果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恐怕是当场吓傻了。” “害怕吗?哼……他当然会害怕。”余天海声音渐冷,“看到失传已久的机关术重现长安,看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并没有被上天遗忘,他怎么可能不心生惧意?能让他多活这几年,已经算是一种恩赐了。我会让所有人明白,背叛迟早会付出代价。” 没错,背叛。 余天海从未对一座城市如此憎恶过。 他生于长安,为长安效力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却是流放之刑。无论是杨氏、李氏,还是现任的统治者武氏,对他而言都没有本质区别。当年的一场机关师清算,让三百多名同行丧命,他和一部分人虽侥幸逃过一丝,却被永远的刻上了逆贼的名号。 他忘不了那天坐着囚车离开长安的情景。 两边的民众对他怒骂不已,污物和垃圾则被扔了一路。真是何等讽刺!正是他们这些杨氏时期的机关师忍辱负重,才让女皇如此顺利的夺得权柄,然而陛下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他们的成果却被另一群后来居上的机关师剥夺了个干干净净。 赵卫城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这仅仅是机关师之间的争斗吗? 当然不是,住在长安城中的每一个旁观者都是帮凶,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群被流放之人曾为这座城市做过些什么,他们的冷漠、讥讽与助纣为虐,无疑为这场悲剧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 “叔,你在生气吗?”青子歪头道。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回想起这三十多年的过往,生气是难免的事。”余天海摸了摸她的头道,“不过现在不同了,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我感到十分高兴。” “果然是这样。”青子也露出了笑意,她转向院子里的众人,“各位,你们高兴吗?” 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口哨与喧哗声。 “当然了,这还用问吗?”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了!” “余大人,您可一定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啊!我这条命便交给你了。” “放心吧,余叔又不是那群叛徒机关师,说的话绝对算数!” 余天海看向众人,微微点头。 这并不是一两个人的心愿,而是当时六十余名被流放者,以及他们的后人所共同缔结的愿景。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复仇更美味的东西了。 长达数年的谋划,只为了仇恨开花结果的瞬间,如果说这场报复是他们对不公与背叛发出的呐喊,那么现在已经到了让所有人倾听他们开口的时候。 这时,忽然有人咦了一声,“你们看天上!” 余天海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光线似乎变暗了。 他抬起头,只见往昔的金色朝霞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红的天穹。有那么瞬间,他仿佛以为天空在燃烧,那些通红的云层则是熊熊翻滚的烈焰。 这样异常的天象让院子里的众人目瞪口呆。 外面的街道也传来了狗叫与孩童的哭喊声。 此情此景仿佛与末日无异。 余天海却低声笑了起来。 还有比末日更适合他的吉兆吗? 这血色的余晖,正是长安城命运的最好写照。 “羡儿、小韵、长山兄……”他遥望向皇宫方向,低声念出一个个记忆中的名字,“你们看到了吗?这一刻终于快来了。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这座城市将化为一片废墟,世间亦再不有长安之名。届时,先走一步的各位也能得以安息了。 第三章 融合之核 长安东市,百济坊。 这儿是城区的医疗中枢,由四个大型坊群拼接而成,药房、医学院、太医署和疗养院都设在此处。和前朝做法不同,女皇陛下上台之后颁布多项惠民政策,除开将机关术开放给民众使用外,另一个值得称道的做法便是扩大了太医署规模,让全城百姓也可享受到医官诊治。 狄仁杰处置完玲珑坊的善后事宜后,来到太医署中探望属下的情况。不过刚登上四层阁楼,还未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房中传来吵闹之声。 “你确定所述案发过程没有任何遗漏?” “机关人对居民犯案之事过去从未有之,你可知此事意味着什么?” “再仔细想想,出了问题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狄仁杰快步走入房间,在房门上敲打两下。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他吸引过去。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儿是太医署,不是审讯室。躺在病床上的也不是犯人,而是大理寺探员,我的部下。你们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问我。”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语气中的警告之意却不言而喻。 看到房中之人穿着虞衡司官袍,他立刻便明白了病房里发生的事情——此案牵扯到机关术犯罪,会引来虞衡司的关注毫不稀奇。只是他没想到,这帮人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围着一个受伤需要静养的探员轮番质询,失礼不说,这种行径已经称得上有些过分了。 “狄大人!”李元芳欣喜的探头道。 “我来了。”狄仁杰走向病床,而虞衡司官员下意识后退一步,让出了一条通道,“你情况如何?没什么大碍吧?” “太医检查过了,没伤到骨头,嘿嘿。”李元芳咧嘴一笑,随后像是扯到伤口似的龇牙道,“嘶……就是受了些皮外伤。” “如此就好。” 说话同时,狄仁杰也在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来者一共六人,很容易从他们袖口边的金色环纹中分辨出谁是为首者。 “见过狄大人。”果然,那位袖口绣着三道金环、个头最高的年轻男子向前一步,朝他拱手道,“在下司马章,任虞衡司令史,特来调查玲珑坊茶馆杀人案一事。” 令史相当于领队,官衔在主事之下,但手中已握有调遣人员的实权。关键此人还年纪不大,顶多二十三四岁,可谓前途无量。 狄仁杰拱手以示回礼,“司马令史,此案经过我已写成报告,抄送给了虞衡司一份,你大可回去仔细参阅。” “在下更关注的,是那些报告上不会提到的部分。” “什么意思?莫非你想指责我有所隐瞒?”狄仁杰声音渐沉。 “不敢。只是我司人员已经检查过爆炸机关人的残骸,发现最关键的机关核下落不明。”司马章针锋相对,仿佛并不在乎自己的品级低于大理寺卿,“狄大人应该清楚机关核对于长安机关之物的意义,就算机关人本体爆炸,也不应该一点碎片都未留下才是。所以在下才会问得急了些,有冒犯之处还请狄大人见谅。” “大人……”元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上司用眼神制止下来。 狄仁杰伸进袖内,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件,“你说的是这个?” 司马章眼睛一亮,伸手便想来取。 而狄仁杰手臂微微一抬,让他抓了个空。 “狄大人,你这是何意?”司马章眼睛微眯,似有警告之意,“跟机关术有关的事情,都该由虞衡司负责,大理寺不会也想插足其中吧?” “但大理寺同样负责凶杀重案,如今有人身死商坊,我没理由对此不闻不问。”狄仁杰不为所动道,“你要拿走可以,不过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茶楼的侍从型机关人会违背万象天工的最高约束,对一般城民出手?” 司马章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点也是虞衡司想知道的。但有一点在下可以确认,那并不是什么侍从型机关人,从残骸来看,它是机关师组装出来的仿制品,仅仅是外形相似罢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句,“若是虞衡司之后调查出了什么,届时会抄送大理寺一份的。” 见狄仁杰没有开口,司马章再次缓缓伸出手,拿过了机关核心。 关键证物到手后,他也不打算多留,转身朝病房门口走去,“另外我奉劝狄大人一句,机关案件难以按常理度之,你还是别在调查上多费力气了,虞衡司自会妥善的处置好一切。我们走!” 虞衡司众人离开口,李元芳才急道,“狄大人,您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啊!解决茶楼危机的分明是大理寺才对!” “公是公,私是私,虞衡司主管一切机关事务,对方索要证物倒也合情合理。”狄仁杰微微一笑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 “诶?”李元芳愣了下,“什么准备?” “善后的这段时间里,我让张博士将机关核里里外外都拓印了一份,虽然比不上实物,但拿来查案应该够用了。”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李元芳顿时精神大振,“那个叫司马章的家伙一看就想将功劳全部独吞,我才不信他们会把找到的线索及时分享给我们。” “跟功劳无关。若不能护长安周全,大理寺就算有再多的功绩都毫无意义。”狄仁杰神色如常道,“我在意的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写下那几个字,从现场逃走的人又究竟是谁。总的来说,我认为此案不是一场简单的机关人凶杀案,如果虞衡司只从机关术方面去调查,很可能会陷入误区。” “鸿胪寺的探员……没能抓到那人?”李元芳这才想起还有神秘逃离者一回事来。 “没错,不是跟丢,而是被逼退了。”狄仁杰点点头,“马探员告诉我,那家伙身上带着双枪,而且枪法了得。在靠近奚车站台时,他用枪将追赶探员压得抬不起头来,接着翻过围墙进入了车站。” “然后鸿胪寺的人再追上去时,那人已不见踪迹?”李元芳扶额,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 “正是如此。”狄仁杰也有些无奈,奚车站台是长安城里人流最为密集的地方之一,一旦混入其中,再想找到特定人员的行踪就难如登天了。 “哎!我就知道,他们果然只剩协调邻里吵架的本事了。”李元芳的耳朵都塌了下来,“虽然死者是机关侍女所杀,但那人不仅不留下来协助调查,反而第一时间选择逃跑,肯定有大问题。可惜了,要是能逮到他,我们就能领先虞衡司一大步。” 毕竟机关人归虞衡司管,活人可就不归他们处置了。 “好在鸿胪寺也给了我们不少线索,海都人、惯用火枪、身手了得,对长安城还颇为熟悉,这样的人我觉得城里应该不会太多吧。”狄仁杰宽慰道,“到时候我托户部尚书大人查一下入关记录,看看有没有能对应得上的。” “那……死者的身份已经知晓了吗?”李元芳好奇的问。 “嗯。姓姚名亮,是一名世家机关师,而且在机关术圈子里辈分颇高,算是一位前辈级人物了。”狄仁杰轻叹一口气,“遗憾的是此人无子无女,平日常一人独居,无从得知他为何要去那间茶楼,以及他等待的又是谁。” “世家机关师……死前却写出长安危矣……”李元芳挠着头冥思苦想,“唔呃……好难,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甭想了,好好休息吧。”狄仁杰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这事我会盯着的,你先把伤治好再说。” 他并不在意破案的功绩属于谁,继续调查下去也不是为了什么意气之争。 ——他这么做的缘由只有一个:他是大理寺卿,永远不会放弃对真相的追寻。 走出医疗院时,狄仁杰不由得心头一震。 不知何时,天空竟被红褐的云彩占满,就连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 是火烧云吗? 不……这色泽比火烧云更加浓郁,就好像一团化不开的朱砂铺盖在了穹顶中央一般。如今才刚过酉时,街上的行人身后便已拖出了长长的阴影。 他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象。 在火红苍穹的映照之下,长安城仿佛正被鲜血染透。 …… 回到大理寺已是半夜,狄仁杰走进机造堂,里面仍旧灯火通明。 此处算寺中最为特殊的地方,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械臂和齿轮半藏于墙壁中,在机关术的推动下孜孜不倦的运转着,几乎没人能说清楚,它们究竟有什么作用。地面上则到处可见摊开的书籍和作废的演算稿纸,显然是从楼上顺手扔下来的。为了不踩到它们,他不得不踮起脚来,小心跨过那些杂物,来到大堂中庭,仰头喊道—— “张老,关于机关核的调查有什么新发现吗?” “狄大人,您来啦。”一位佩戴单片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三楼探出头来,“有的有的,麻烦稍等,我这就下来。” 说罢他将腰带钩在贯通中庭的立柱上,呲溜一声便滑到了底。狄仁杰来过这么多次,从未见他真正走过大堂四周的旋转楼梯,也不知道那些楼梯是为谁准备的。 “您小心。”见对方落地一个踉跄,他连忙上前扶住张博士,“没事吧?” “哎,不妨事、不妨事。手脚用久了有些不太利索,也该买些新的换上了。”老博士大大咧咧的摆手道,“听说花翎堂的巧手四代又有新技术突破,还附带多功能工具套件,用起来应该不错,就是价格有点贵。若是能涨点俸禄该多好……” 狄仁杰假装没听到他的唠叨,“先说正事吧——” 如果说探员是大理寺的利刃,那么机造堂就是让利刃时刻维持锋锐的保障。他们所使用的机关器具,显然不可能从虞衡司那里获得,因此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机造堂手中。只不过这些精于机关术的人才或多或少有些偏执,而领头人张博士更是个中翘楚。 他虽然已年过花甲,精神却依旧抖擞,年轻时因为试验意外相继失去左手和右脚,也没能削弱他钻研机关术的热情。换上机关义肢后,他继续奋战在研究一线,已经连续为大理寺效力了近四十年。 平时机关设备出了什么故障,或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交到张博士手中绝对不必担心,调整一番后甚至比新的还好用。只是人无完人,老博士并不满足于那些久经时间考验的制式装备,经常会捣鼓组装出一些新的器具来丰富大理寺的装备库——这本应是一件好事,可相比他维护探员设备的手艺,这些发明物的效果就有点一言难尽了,十个里面有一个能用,都已经算得上稀罕情况。 狄仁杰也不是没劝过对方,可惜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他倒不是想要干涉下属的个人爱好,只是这些发明造出来后,张博士本人往往便是第一个试验者,他实在不希望大理寺因为试验意外而损失一员干将了。 “——那么调查的结果是?” “核心被篡改过。”老机关师搓了搓手,“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湛的加工手法,居然将机关核与一颗微型蓝烃引擎融合在一起!” “那是什么意思?”狄仁杰虚心请教道。 “您应该清楚海都的机关术风格吧?”张博士的语气颇为兴奋,“他们一开始只是对长安机关术的简单模仿,但由于缺乏机关核的缘故,所以他们渐渐的走上了另一条路,也就是纯机械造物。虽然后者缺乏灵魂,总体也更加粗狂简陋,不过……好歹也是种实用化技术嘛,对于机关师来说总是得研究一下的,好比我就……” “咳咳,请您说重点。” 这也是张老的一大毛病,提到自己喜爱的东西便会滔滔不绝。 “啊,抱歉。我说到哪里来着?对了……海都的机关术粗糙又缺乏美感,并且本质上是种冷冰冰的死物,因此理论上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但在这个被篡改的核心上,我却看到了一个奇迹!” “这……可能吗?”狄仁杰不由得露出了讶异之色,很少有东西能让他动容,而张博士所说的东西俨然便是其中之一。 他尽管不是机关术方面的专家,但作为经验丰富的执法者,狄仁杰对这些技术流派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比如说长安的机关核由万象天工产出,与其说是“制造”,更像是“诞生”——如果把万象天工看做一棵树,那么机关核就是树上结出的果实。这些果实装入相应的机关人或机关物中,便能让其活动起来。在这个体系中,核心不仅提供能量,还会随着与人的朝夕相处日益成长。 自从女皇登上帝位后,日益开放的政策以及将机关术惠及民众的做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机关人也是一种生命的观点。将它们视为助手、伙伴、乃至家人者,在长安绝不算少数。也因为这个缘故,长安机关术被称之为共存派。 海都那边则截然相反。 他们没有万象天工,只能退而且其次,用外力来驱动机关造物。蓝烃引擎便是最好的例子——这种机关能燃烧生命之水,同时换取源源不绝的动力,而有了动力,机关造物才能大放异彩。 问题在于无论他们的技巧如何精进,造出来的东西也不具备智能,仅仅是种工具,必须由人来控制。脱离了操纵者,便再难以动弹,故此被称为机械派。 狄仁杰实在没想到,长安城里居然有人能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它意味着机关人在拥有一定意识的同时,还摆脱了万象天工的掌控,不会再受到“绝不可伤害人类”这类底层规定的约束。若是此种情景普及开来,城中会发生怎样的混乱,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 第四章 天命仪 狄仁杰暗忖,莫非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被害机关师写下「长安危……」的警示来? “凶手确实做到了这点,不过里面也存在相当大的问题。”张博士随手从地上拣起一张纸,在狄仁杰面前比画道,“他削去了一半机关核,并用经脉丝与蓝烃引擎相连,虽然不再需要万象天工提供能源,但破损的核心估计也不再拥有成长能力,或者说,只怕连维持正常行动都有问题。” “您老猜得一点不错。”狄仁杰点点头,“从当时侍女的行动姿态来看,已经显得有些畸形和异常了。” “顺便一提,蓝烃引擎上没有虞衡司的编号,所以必定是从非法渠道流入长安的。那么狄大人打算从何处入手?” 大理寺卿没有马上回答,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先前所看到的暗红色天空异景。沉默半晌后,狄仁杰反问道,“天命仪修得怎么样了?” 张博士猛地瞪大眼睛,“大人,难道你想启用它?” “有什么困难吗?” “不,没有!”张博士激动道,“两个月前我进行过数轮调试,都没有发现明显故障,随时可以开启!” “那么麻烦你了。”狄仁杰点点头。 “哎,大人哪里的话,我求之不得啊!”张老的胡子都抖了起来——对于一个他而言,每一次使用天命仪,都是一轮追寻机关至理的体验。他先是走到墙边,将脖子上挂着的两把钥匙依次插入孔洞中,接着按一定规律旋转,最后压下锁孔旁的一根红色操纵杆。 楼上顿时传来了隆隆声响。 只见一个足有三人高、两人宽的机关造物缓缓从中庭降下。它看上去宛若一座倒立的小山,表面布满管道与表盘,顶部由三个灰白色的金属罐体构成,每个都有成年人大小,其底部反倒只有一个箱式控制台,并不能提供任何支撑能力,全靠房顶上垂落的锁链才能维持它屹立不倒。 这便是大理寺的最核心机关之一——「天命仪」。 它的密级程度之高,只有每一任的大理寺卿和机造堂的首席机关师才有资格知道。正如其名字所言,它的最大作用便是解万物、定天命。说得通俗简单一点,它可以协助大理寺进行案件侦破,提供参考信息;说玄乎一点,它甚至能推演未来。 这座机关仪器在大理寺的机造堂中已存在了近百年,可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就连自己信赖的属下李元芳,狄仁杰都没有向他透露过天命仪的信息。 它与其他机关造物最大的区别便是,大部分机关都只有一个机关核,而它拥有三个。如果把每个机关核都视作一个灵魂,那么天命仪则同时容纳着三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它们不仅能阅读大理寺里归档的案件,彼此之间还会相互竞争、交流、学习、进步……很难想象百年下来成长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根据上一任大理寺卿的说法,他甚至认为天命仪比人更复杂、更敏锐,是真正意义上的智慧体。 不过使用这样的仪器并非没有代价。 正因为它极度复杂,因此没办法复刻。张博士研究了它一辈子,至今也只能对一些无关紧要的零部件进行更换,而它的中枢——分别容纳着三个核心的罐体容器,压根无法展开分析或改进。 它之所以被制造出来,本身就是一个偶然。那三颗相互联系的机关核,相传便是从朝歌遗迹中挖掘到的。 正如坊市会老化一样,机关核也会老化,天命仪每使用一次,就会越接近大限一步。上一次使用的时候狄仁杰还没有成为大理寺卿,但从前任者的记录来看,那次使用让天命仪受损严重,不少管路部件过热损坏,谁也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 这也是狄仁杰第一次主动要求启用天命仪。 张老开始操纵来机关来——只见他反复拨动着控制台上的小型拨杆,每摇晃一下都会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而这样的拨杆在五尺见方的台面上足有好几百个。它们被分隔在多个区域里,分别负责录入案件相关人、地点、发生时间等信息。 “只要这样才能让天命仪知晓问题吗?”狄仁杰好奇道。 “正是。这三个机关核并非常见的机关人用小型核心,因此无法通过言语来交流。如果想要让它明白外界的事情,就必须设置一套单独的语言。”张博士解释道,“我光是为了学习这套输入技巧,都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好在每一任首席机关师都会将当年的案件提交给天命仪,这也算给后来者铺好了路。” 厉害,居然能用这种方式与中大型机关核沟通,狄仁杰暗想,长安每个坊市都有着自己的机关核,若是将该套方法普及开来,岂不是可以让人们与坊沟通? 花费半个时辰提交“问题”后,张博士对大理寺卿比了个请的姿势,“狄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只要拉下这根启动绳即可。” 狄仁杰依言照做。 本着用一次少一次的想法,他本不愿轻易动用天命仪。可此案怪异之处实在颇多,机关人行凶更是头一回遇到,加上闻所未闻的核心融合技巧,以及死者姚亮的诡异警告,这才让狄仁杰做出了询问天命仪的决定。 再怎么样,机关术终究是为长安服务的。 若因为爱惜核心机关的缘故而导致案情失察,那无疑和本末倒置没什么区别。 随着启动绳被拉下,三个核心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般,机器发出嗡嗡鸣响,相连的管道里也喷出了阵阵热气。与此同时,控制台前的十来串算珠开始上下跳动——显然,这些珠子落定后的结果便代表着问题的答案。 眼看着算珠不断向上一位累积,张博士的神情也从凝重变成愕然,再从愕然转变到惊惧,俨然不复最初的镇定。 “这——怎么可能!?” 狄仁杰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数字大小代表着综合危害程度,而六位以上的数字,我之前只见过两次!”张博士难以置信的望向上司,声音带着一丝震颤,“这个读数意味着此案恐怕是……恐怕是……”他咽了口唾沫才说出后面的话,“长安百年难见的凶案!”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你确定?” 张博士拿起台面上的一个册子,翻开到中间部分,“这里面有前任大理寺卿的询问记录。在近百组记录中,与这个数最接近的是两朝之争——但无论是李氏取代杨氏,还是女皇陛下取代李氏,两次答案都定格在六位数,而且……比现在的读数还要小上一些!” 权柄争夺自然也可以当做案件来处理,这样的惊天要案往往会关乎数千人的生死,甚至决定整个长安城百姓的命运。如今一起发生在茶楼的机关师被害案件,居然在危害程度上比朝堂更替还要高出一截?狄仁杰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那危机发生时间呢?” “根据目前的线索推算,最多不会超过七天。”张博士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你也知道,它的推断完全根据过往经验以及现有情报来得出结论,因此并不能放心的认为,我们一定就有七天时间。” “放心吧,我明白。”狄仁杰点点头,“这个结论对我帮助极大,明天一早我就先去皇城一趟,向宰相大人报告案情,也算是种变相的预警。至于之后,我打算去长安地下一趟。” “从走私环节入手?” “不错,“若论非法渠道,没有谁比长安城那帮地下老鼠更熟悉的了。”狄仁杰沉吟道,“去那里找线索总不会错。” “不过宫里那些人会相信你的说辞么?”张博士对此深表担忧,“你又不能主动透露天命仪的消息。” 这亦是大理寺一任任传承下来的规定——在任何情况下,天命仪都只能用于协助办案,且不得让外人知晓其存在。尽管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寺训,但规矩就是规矩,狄仁杰并没有违背自己承诺的想法。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力而为。” “请等下,狄大人……”见他起身要离开,张博士连忙拉住大理寺卿道,“我最近又发明了两样机关工具,说不定对你前往地下长安大有帮助。” 狄仁杰忍不住叹气道,“张老……都到这种时候了,您还是别折腾那些发明了……” “你以为就你急吗!”张博士吹胡子瞪眼道,“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越是这种危机关头,就越需要精良的装备!万一它们真的有用呢?” 狄仁杰只能停下脚步,“好吧,是什么样的工具?” “一个叫钩锁腰带,”张博士对着腰间比划道,“比我现在用的要更强一些,能从丹田处射出带绳弯钩,扣住栏杆或房屋边缘。无论是追击跳楼逃脱的犯人,还是利用高差摆脱险境都大有用处。” “弯钩射出去以后,可以自动收回来吗?”狄仁杰当即洞察到了关键。 “这……”张老的声音一时有些卡壳,“得用特殊的绞盘重新绞入腰带,才能保证它下次有足够的弹力射出去。” 换而言之,佩戴腰带的人使用它后要么得拖着一截长绳赶路,要么就得当场解开腰带。 大概是老机关师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缺陷,连忙补充说,“这个我再琢磨下。另一个发明是飞行翼,能让人像鸟儿一般飞行数百丈远。它平时就藏在背包里,用过后直接取下背包即可,绝对不会有钩锁腰带的困扰。” 听起来倒挺不错的,但狄仁杰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而简单,“任何人都能用?” “没错,操作极为简单!” “平地上总飞不起来吧?有高度限制吗?” “我用假人试了一次,高度在十丈以上即可。” “十丈啊……”狄仁杰将手搭在对方的肩头,“长安城里高于十丈的房屋都有哪些?” “四座奚车站台?唔……好像还差了点。”张博士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手,“有了,皇城登天阁比十丈高!” “正确。”他拍了拍老机关师的肩膀,“所以如果不想进监牢的话,还是别用它为好。” 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标志性塔楼显然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 张博士的脸顿时焉了下去,额头上的皱纹陡然增加了许多。 不知为何,看到对方的神情后,狄仁杰忽然感到肩头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这大概便是苦衷作乐罢。 他捏了捏鼻子,趁着张老还沉浸在打击中无法自拔之际,快步走出了机造堂。 …… 翌日,狄仁杰早早赶到朝堂,传报来意后被引至天玑宫。踏入大殿的一刻,他不由得暗地里皱了皱眉头——宫殿中不止有宰相大人,还有那位虞衡司令史,司马章。 “在下狄仁杰,见过苏内史。”狄仁杰不动声色的上前拱手行礼,事已至此,他断然没有回避的道理。 苏卿良拱手回礼道,“听说你有要事相告?” 作为女皇陛下任免的宰相,他虽不能直接干涉虞衡司和大理寺的事务,却有着听取各司报告、居中协调之权,更关键的是,此人的后盾便是长安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意思往往也代表着女皇的意思。 “是。”狄仁杰将玲珑阁凶杀一案与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此案虽然跟机关术有关,却又不是单纯的机关人案件,目前来看大有内情。而且此案的手段和目的都疑点重重,大理寺希望能将调查继续下去,争取早日破解谜团、寻得真凶。” “内史大人,下官认为不妥!”司马章果然没有继续沉默下去,他扫了狄仁杰一眼,朗声抗议道,“此案虽不单纯,可所有线索都和机关术有关——狄大人或许是长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但他绝不是什么最年轻的天才机关师,哪怕将相关证据摆在眼前,他都未必发现得了。所谓术业有专攻,大理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狄大人,你怎么看?”苏内史不置可否的摸了摸胡子。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狄仁杰不卑不亢道,“既然机关人刺杀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那它就是一桩有人操纵的恶意行凶案,何况「长安危」这句警示来得过于蹊跷,绝不应对此掉以轻心。而只要是人为,就必定存在凶手、动机和手法三要素,找出这些要素,将其拼凑成图景,这亦是下官最擅长的事情。至于机关术本身……” 说到这里他望向司马章,“不是还有虞衡司能提供咨询吗?” 后者顿时被呛住。 三寺之前你来我往的小动作不少,可那也是建立在不出大差错的前提下。司马章身为虞衡司令史,绝不可能当着宰相的面说出“哪怕案件办不成,他也不会向大理寺提供丝毫帮助”这样的话来。 “这样……二位稍等。”苏卿良沉思了下,掉头朝大殿高台走去。 在拾阶而上的红毯尽头,一片闪烁着珠光的帘幕从天顶垂下,将宫殿一分为二。隔着这道水晶帘幕,狄仁杰隐约能看到后面有人影活动。 他忽然意识到,陛下此刻恐怕就在帘幕之后。 过了大约一刻钟,苏内史走下阶梯,重新来到两人面前。 “此案就由大理寺和虞衡司一起办吧。” 听到这个答案,两人都不免有些意外,宰相大人则继续说道,“狄大人认为应该从地下商会的走私入手,司马令史则从机关人遗骸判断出机关师出身地下,正可谓所见略同。无论让哪一方接手调查,对另一方而言都不太公平,因此大理寺和虞衡司都可按自己的步调继续进行调查。” “下官知道了。”两人齐齐拱手道,只是各自的心情大不相同。 狄仁杰本来就不介意功劳让虞衡司分走,他更多的是想让案情早日水落石出。毕竟除开案件本身,其他东西都不是他所看重的。 但换成虞衡司这边就不太一样了,机关术案件一直以来都是由他们专管,如今插手进来了一个大理寺,情绪可想而知。 这点从司马章阴沉的脸色上也能看出一二。 “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苏卿良竖起一根手指,“凶案要办,地下势力也要彻查。此事透露出一点,寄居于长安地下的各支势力已经交织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网,即便没有商坊凶杀案,也会酿造出其他惨案。二位应借此机会,彻底查清地下走私的各个环节,拿到切实证据,方便之后朝廷对地下长安展开全面的整顿与肃清。”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这个案子要交给大理寺和虞衡司共同办理了吧?” 宰相的背后站着陛下。 该要求也必定是女皇的意思。 “吾等一定亲力亲为,不负大人所托!”司马章毫不犹豫的应下道。 狄仁杰则略有些迟疑,查验走私需要额外投入精力与时间,虽说同是打击不法之徒,可危急程度显然没有凶杀案本身高。只是他也清楚,此刻并非当场提出异议的好时机,因此还是拱手承接下来。 …… 出了天玑宫,司马章快走两步,追上狄仁杰道,“狄大人这是在故意报复我在太医署时的失礼之举吗?” “原来令史阁下也知道自己有失礼之处啊。”狄仁杰头也不回道,“要不要考虑向我的部下好好道个歉?” “道歉了你就退出?” “你觉得呢?”大理寺卿不答反问。 “也是,现在退出不指定要被安个欺君大罪。”司马章轻哼一声,“但最后案件办不成,罪责同样不小,别以为你在大理寺能顺风顺水,换成机关术案件还能像之前一样。” “如果虞衡司能迅速破案的话,我也会为你们鼓掌叫好的。”狄仁杰不为所动道,“你难道不觉得,那名机关师的遗言有些过于不同寻常么?” “现在想那么多没什么意义,等抓到凶手一切自会水落石出。至于是谁抓到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狄大人,告辞!”说罢,司马章不悦地拱手离开。 狄仁杰独自走出宫门,一眼便看到门旁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元芳。 “你……这就出院了?” “那当然,我可是半魔人,自愈能力本就比一般人要强。”李元芳抡着胳膊道,“您看,已经完全不影响——嘶——行动了。” “行了,别逞强了。”狄仁杰一眼便看出他的伤势仍未痊愈,但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影响——否则太医署是不会放他出来的,“我允许你跟着办案,不过遇到危险时绝不可独自行动,凡事都要听从我的指示,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李元芳毫不犹豫的应道,“狄大人,案件如今到了哪一步?” “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聊。” “您已经有头绪了?”李元芳显得干劲十足,“接下来要去哪儿?不管是上天入地,我都会跟在您左右!” “上天入地么……你还真猜对了一半。” “诶?” “我们要去长安地下。”狄仁杰一字一句说道。 第五章 地下长安 任何光鲜亮丽的城市,都有着自身阴暗的一面,长安亦不例外。 这些不见光的地方在民间有许多种叫法——黑街、影巷、地下城寨等等……它们通常被帮派、流民和乞儿所占据,一般民众对此区域都会敬而远之。 只不过长安城更为特殊一些。 它的暗面不仅仅是含义上的,更是字面上的。 “我知道!”李元芳眼睛闪闪发亮,“您说的地方,是位于长安坊群之下的隐秘区域吧!好耶,总算能亲眼见到它的真面目了!” “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嘿嘿,只要是未曾见过的东西,我都想去见识一番。”他双手握拳道,“何况相传那里是永远不会被阳光照入的地方,也是长安罪恶滋生的源头,作为大理寺探员,自然会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大人,我们赶紧出发吧!” “先换成便装吧。”狄仁杰轻叹口气,如果不是案情紧迫的话,他并不希望让对方过早的接触那片黑暗区域,“我得提醒你,地上的律法暂时约束不到地下世界,那里有一套单独通行的规则。” “什么样的规则?” “你马上就会见到。” 两人完成进入地下的准备后,狄仁杰带着元芳来到西市一处荒废的暗渠,从枯井口下到一条水道中——这里显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有水流通过,墙壁上的青苔全变成了一片片龟裂的黄土。水道十分宽敞,足够两人并肩同行,而且内部并没有元芳预想的那般漆黑,甚至走了十来步后,前方竟透来隐隐火光。 不止如此,墙上还多了许多涂鸦,有些是警告性的文字,有些则是稀奇古怪的图案。其中,李元芳看到了一个略有些眼熟的标志。那是一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独眼乌鸦。 “黑鸦帮?” 这个组织曾在长安赫赫有名,特别是十多年前的李朝时期,他们一度控制了城南码头与长安近三成的客栈。直到女皇陛下即位,对城内不法势力展开严厉打击后,黑鸦帮才逐渐销声匿迹。李元芳作为底层出身的长安居民,小时候自然也听说过该帮派的事迹。 “他们这是转入地下了?我还以为这伙人彻底解散了呢。” “说转入并不合适。”狄仁杰不置可否道,“因为他们本就来自于地下——或者说长安城过去明面上叫得出名字的不法组织,或多或少都跟地下有关。” “是这样吗……”李元芳若有所思,“难怪陛下想要肃清地下世界。可是杨氏和李氏为何一直没动过手?他们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城市里存在不受控制的祸害之源吧?” “并非不想,而是做不到罢了。” “做不到?”李元芳略有些意外,地下帮派再怎么强大也应该斗不过军队才是。 狄仁杰却没有回答,与此同时,一扇陈旧的木门出现在水道尽头。从歪歪扭扭的门框架可以看出,它明显不是暗渠原有的构件。门口矗立着两根松油火把,正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既照亮了大门,也将来访客的身影映照出来。 门后应该便是传闻中的地下世界了……李元芳咽了口唾沫,期待之余也多了一丝紧张。 狄仁杰伸手在门上用力拍了拍。 砰砰的击打声在水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不一会儿,门背后便传来了脚步声。只听到哗啦一声轻响,门上的一个小窗被拉开,一双阴冷的眼睛出现在窗子后。 “报上名来。” 对方冷冰冰的说道。 “石猴子的旧友。” 对方眯眼打量了狄仁杰一番,“是吗?不过此人已不在这儿了。” “他去了哪里?” “这不关你的事,滚吧。”说完小窗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李元芳愣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问道,“狄大人,这个石猴子……莫非是您的眼线?” 狄仁杰微微点头。 “嗯哼……这地下长安果然没那么好进。”李元芳丝毫没有吃闭门羹的自觉,反倒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接下来就该用银子打开突破口,或是等晚上再过来撬锁潜入吧?” 这也是他混迹底层坊群时所惯用的手段。 “不必。”狄仁杰继续抬手敲门,就好像没听到守门人的话一般。 片刻之后,小窗再次被拉开,“怎么,你们是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老子说的话?” “石猴子去哪里了?”狄仁杰依旧问道。 “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了,是旧友。” “……”对方沉默片刻,“既然如此,稍等。” 接着那边响起了一阵开锁的咔咔声。 “哎,怎么回事?”李元芳讶异道,“这人怎么突然就回心转意了?” “注意身后。”狄仁杰却不动声色道。 原本空无一人的水道中忽然出现了四个身影,谁也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时木门也已缓缓打开,与他们对话的看守者渐渐露出了真身——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壮汉,粗壮的臂膀上纹着片片黑羽,手里拿着一把暗红色的柴刀。 “你想知道?”对方狞笑一声,“行啊,那就让你们去陪他好了——” 然而他话未说完,狄仁杰已经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力道之大将他的鼻梁骨生生砸进鼻腔里,剧烈的疼痛让其甚至发不出一声惨叫来! “大哥!” “龚爷!” 剩下的几个人又惊又怒,举起手中的刀棍便朝二者扑来。 “原来得靠拳脚交流吗!”李元芳对这样的发展再熟悉不过,撸起袖子迎向从后方靠拢过来的四人。 狄仁杰则把注意力放在了从门内冲出的打手身上。 一盏茶功夫不到,现场便再无一个站着的帮派分子,不是抱着头在地上呻吟,就是直接被打晕过去。 大理寺卿一把提起满脸是血的光头,“现在可以告诉我,石猴子去了哪里吗?” “好汉、好汉……我说,我说!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一马!”后者含糊不清的嚷道,“他、他被关在了虎爷的监牢里!” “带我过去。”狄仁杰平静的说道。 …… 穿过木门后,狭窄的水道豁然变得开阔了许多。只见一条长长的坡面出现在两人面前,顺着坡面向下是一块平地,四排高耸的石柱撑起了一个接近九尺高的巨大空间。两侧的砖墙上能看到一个个漆黑的拱门,乍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宫中庭院的风貌。 毫无疑问,这里曾是一座蓄水池,用来沉淀落叶和淤泥,所谓的拱门不过是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水道。在暗渠荒废之后,它被改造成了一个地下居所,池子中央搭满了帐篷与茅草屋,一根根燃烧的火把将此地映照得如同白昼。各式各样的人影穿梭其中,叫卖声、喧闹声和争吵声络绎不绝,其热闹程度竟不比地上的商坊差上多少。 “哇,这就是地下长安么!”李元芳好奇的左顾右盼道,“简直跟个小型集市一样。他们买的难道都是走私货?” “小爷您说笑了,走私我们可玩不起,这里最多也就销销赃物,或是卖些便宜的粮食、布料罢了。”被称为龚爷的大汉赔笑道,“要是被帮里的大人物知道我们染指私货,那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对了,不知二位是黑鸦帮哪位头领门下的高人?关于石猴子……不,石爷这件事情,还希望二位能明示一番。” “先等我见到人再说。”狄仁杰不动声色道。 “是、是吗……”有那么一瞬间,光头大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模样,“您要找的人,就在前面那栋房子里。” 他自以为这细小的神情变化无人能发觉,殊不知被大理寺卿和李元芳看了个一清二楚。 龚光头口中的房屋就坐落在一片屋棚中央——它一共两层,以周边四根立柱为依托,从水池底部一直搭建到顶端,活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其外立面像是由各种各样的破旧材料拼接而成,其中还有好几处从废坊上拆下来的墙板与门窗。 屋外站着四五个黑鸦帮成员,看到光头大汉的惨状,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讶色。狄仁杰也没理会他们,押着龚光头便进了屋。 一层是一个还算宽阔的大堂,其摆设明显有仿照地上府衙的痕迹,当头是一张高脚案桌,墙上还挂着“生死有命”的牌匾。 一名独眼男子正坐在案桌后方的太师椅上抽着烟枪,见到龚光头的瞬间他猛地站起,盯着狄仁杰与李元芳道,“龚胜,你这熊样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谁?” 毫无疑问,这名独眼男子便是看门者的倚仗,也是此处的地头蛇了。 对方喝问的同时,李元芳已经从腰包里摸出一串鞭炮,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壮汉腰带上。 “虎爷,这两个家伙是石猴子那边的人,我不小心被他们给阴了!”龚光头突然拔腿逃离两人身边,眼中不复之前的怯懦,“他们想要带走石猴子,绝不能让这伙人离开生死堂!” “什么?就两人也敢来救驾?”对方露出狰狞之意,“好胆!弟兄们,都抄起家伙过来——” 也就在这时,鞭炮突然炸响。 壮汉身后顿时绽放出了团团火花与青烟,噼啪的巨响让帮派成员乱作一团,有去帮光头的,也有想要执行虎爷指令的。而更多的人则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干的不错。”狄仁杰微微扬起嘴角,“接下来一人一半,全部放倒便行。” “好嘞!”李元芳乐呵呵的应道。 …… 房子地下还有一层暗室,既是仓库,也是监牢。 拖着一脸面如死灰的龚光头打开牢门,狄仁杰见到了被扣吊在墙上、打得遍体鳞伤的石猴子。 见到来者竟是大理寺卿,他稍稍愣了愣,随后露出狂喜之色,“大人——不,我是说您怎么来了?” “这里不是应该由你负责看管么?怎么突然就换人了?”狄仁杰上前割断绳索。 获得自由的石猴子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光头大汉面前,猛地挥上两拳,将对方打翻在地,随后又恨恨的吐了口唾沫,“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被帮派里的人捅了一刀。对了,王虎呢,已经被二位制服了吗?” “在楼上躺着呢。”李元芳耸耸肩。对方看似人多势众,但只是样子吓人罢了,见独眼男一倒,其余人立刻选择了倒戈,还说自己其实是石猴子的人,只是暂时被迫为独眼男效力而已。 “那就好,他居然敢在背地里合谋这家伙害我,还杀了我几个兄弟,我一定要——”说到这里石猴子忽然顿住,大概是意识到狄仁杰的身份,他干笑两声,“我会把他们关在牢里,好好管教一番的。”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所以这片地方依旧归你控制?”狄仁杰问。 “当然!您放心……这样的低级错误,我绝对不犯第二次!”石猴子连忙保证道,“我猜上面那些人也没有死心塌地为王虎卖命吧?王虎一倒,他们自然会重新听命于我。” “呵……”龚光头吐出口血道,“只要你还干把手下卖给血坞帮的脏活,这种事就绝不会只有一次——” 石猴子猛地一脚揣在他的头上,将他踢晕过去,“你可以闭嘴了。” 听到这里,李元芳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黑鸦帮掌控着这片区域,石猴子正是蛇头。但因为内部利益纠纷,下面的人合伙反叛,将其关入牢中,试图取而代之。之所以没有立刻除掉他,主要是想问出他平时都将钱财藏了在什么地方,大概是意识到一旦说出去自己必死无疑,石猴子硬是咬紧牙关,任由对方拷打折磨都未开口。 他们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此人还是大理寺收买的眼线,更没预想到狄仁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那句“哪位头领门下的高人”就是龚光头对两人身份的试探——确定他们只跟石猴子有关,而非帮派中人后,这些人心中便已经起了杀心。 “难道黑鸦帮对这种行径不闻不问,任由你们互相倾轧吗?”李元芳咋舌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地下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事情。”石猴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只要「码头」仍在帮派掌控之中,按时上缴资金,并维持交易通道顺畅,那帮大人物才不会计较谁来管理码头。” 听着他自然而然的说出这段话时,李元芳突然意识到,此人恐怕也是通过相同的手段才上位的。 “那么狄大人……您来此有何贵干?”石猴子舔了舔嘴唇,讨好的望向大理寺卿。 “我要去地下,另外还想找你打听一个问题。” “您说,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会如实相告。” 狄仁杰将蓝烃引擎走私一事简略道出,“我需要知道,地下商行中谁最有可能做成这笔生意。” “私售海都机关物么……”石猴子低头想了想,“实不相瞒,带动力源的机关货物在地下也是稀缺资源,基本被各帮头领所控制,很少有商会把这玩意卖给个人,也没几个普通人能买得起。不过……我倒是听过一家店铺特立独行,很少遵循商会规则,店铺老板又是一个海都人,说不定您能在哪里问到些情况。” 海都人?狄仁杰心中一凝,“这店特殊在哪?” “那可多了,来地下长安的海都人通常聚集在四柱周围,此人却偏偏找了个远离同乡的地方,在九柱开了家机关店铺。而且他的货物主要也不是供给帮派头领或各柱坊主,听说只要给钱,他谁都卖。”石猴子嗤笑着摇摇头,似乎在说个有趣的故事一般,“这种坏规矩的做法,海都商会肯定会施以惩治,但是几次出手都没能弄垮他,倒是让他在九柱有了少许名气。要我说,这人也是有点能耐的,至少是个狠角色。往往是这种视规则如无物者,最容易触犯忌讳。” 四柱、九柱……那是什么?李元芳听得一脸茫然。 狄仁杰却若有所思,“这家店叫什么名字?” “百器堂。”石猴子回道。 大理寺卿点点头,“我知道了。送我们去下面吧。” “请跟我来。” “诶,等等……我们现在不已经在地下了吗?”李元芳不解道,“难道暗渠里还有比这更热闹的地方?” “小爷是第一次来?准确的说,这儿只是地下长安的入口码头罢了。”石猴子带着两人穿过大堂,来到二楼尽头的偏房。此时李元芳才注意到屋内别有洞天,偌大的屋子居然连通着一二层,下方是一个黑黝黝的深井,而井口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石笼。所谓的生死堂,更像是特意为了包裹这口深井而建立的。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次我就不陪狄大人同去了——上面还有许多琐事需要我来收尾。回来时我会吩咐好手下,您大可自由出入此地。” 狄仁杰也不再多言,径直走进石笼。 尽管满心疑惑,但李元芳还是小步跟了进去。 石猴子见状扳下墙边的一个机关,笼子震颤两下,缓缓朝着井底滑去。火光很快被黑暗吞没,石笼里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狄、狄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李元芳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并不畏惧敌人,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环境,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周围隆隆的摩擦声,颇为憋闷的空气,以及狭小局促的井道,无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去真正的地下。”狄仁杰平静的说道。 就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刺耳的摩擦声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近在迟尺的井壁也骤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为开阔的领域。 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赫然呈现于李元芳眼中! 第六章 经脉九柱 霎时间李元芳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这里也……太大了吧?” 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根根极为粗壮的石柱,每一根都宛如用山峰削切而成。它们矗立在穹顶与深渊之间,高度几乎难以估测。即使把长安城中最为宏伟的登天阁拿过来,与石柱相比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截而已。 笼子正沿着柱子上的凹槽向下滑行,而在不远处,还有许多类似的笼子在上上下下,与眼前的擎天立柱相比,众多石笼简直就跟附着在大树上攀爬的蚂蚁一般。 像这样的柱子,一共有九根。 每根立柱的顶端又蔓延出无数分叉,它们彼此交错、相交,构成了一道密密麻麻的“巨网”。此石网厚度惊人、遍布穹顶,既好似树冠间的枝丫,又宛若九根立柱的承托,在地底下生生撑起了一片巨大的空间! 更令人震撼的还不在于此。 地下世界并非绝对的黑暗无光,除了从穹顶照下的几缕幽光外,两人的脚下还遍布着无数灯火——那些闪烁的橙黄色光点若隐若现,好似夜幕中的繁星,他们亦不像是在下降,而是在驶向夜空。 只不过比起漫天星辰,火光的分布则要规律得多,基本都是围绕着石柱展开,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圆环”。李元芳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都是从柱子上延伸出来的坊楼。 只不过和地上多姿多样的坊群不同,这里的坊有种说不出的陈旧感,并且多以堆叠的方式排布,从空中俯瞰宛如一栋栋小山。与其说是搭建出来的,倒不如说更像是经历过漫长岁月后,自然沉淀于此的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见到的废坊——那些被粗暴堆砌起来、行将淘汰的房屋,正和这里的坊楼有着异曲同工之感。 “上面的废坊塌落下来后……被这里的人们重新利用起来了?” “没错。只是这些坊都已被收走了机关核,仅仅是一些残骸罢了。”狄仁杰简短的说道。他完全能理解李元芳此刻的心情,任何人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地下世界,目睹到一个不亚于地上长安的广阔区域时,心绪都难免会产生强烈激荡。哪怕是像他这样多次涉足地底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依旧会感慨不已。 从朝歌时代至今,长安城下方的这片空洞区域已成了太多人的避难之所,逃亡者、罪犯、流浪客、黑市商人……甚至是探险家和淘金客,他们一代代延续下来,逐渐将此地变成了一座暗影之城。 “长安……为什么要建在这种地方?”李元芳挠着脑袋,问出了最令自己困惑的问题。 他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上司那句「并非不想,而是做不到罢了」的意思。 地下世界太大了。 加上这里与外界的唯一通路,是依附在石柱上爬行的升降梯,想要通过武力手段肃清地下,绝非一年半载之功。 既然如此,在建城之初避开此地不就行了么?他不相信在长安落成之前,没有一人发觉这里的地下有一处巨大的空洞。 在李元芳看来,把城市修建在一个巨大的地洞上实为不智。先不说有塌陷风险,下面的阴暗地带简直天生适合滋长罪恶,任何一个统治者应该都不希望看到城中存在一片自己无法管束的区域才是。 “不是长安要建在这种地方,”狄仁杰纠正道,“而是先有地下部分,才诞生出现在的长安城。” “先有……地下?” “你看到的这些石柱,并不是真的由岩石构成,它们其实都是经脉墙——只不过地上的经脉墙是左右扩张,而这里的是上下生长。” “等等等等……您说它们都是经脉?”李元芳瞪大眼睛道。 “没错。相传万象天工的本体,便深埋在地底之下。你看那儿——”狄仁杰指向石柱底部的那些黑色陷坑,它们星罗密布的分散在石柱周边,越靠近中心位置就越密集,大的堪比湖泊,小的则只有数丈见方。这些坑洞内盛着的不是水,而是更深邃的黑暗,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深,底部又通向何处。“这里的居民把陷坑称作深渊,倒也十分贴切。也许在某一处深渊里,就隐藏着前往万象天工的入口。” 万象天工的经脉向上延伸,好比破土而出的植物一般。这些经脉不断向地面输送着人们所需要的坊胚和机关核,同时调控着城市的生长与壮大。地上世界的居民常常赞颂万象天工的神奇和伟大,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过它一眼。 “它之所以像岩石……是因为封闭在地下太长时间了吗?”李元芳喃喃道。 “可以这么认为。”狄仁杰点点头,“这里没有奚车,也不需要坊市来回移动,久而久之,落在上面的泥土和尘埃就渐渐凝聚成了坚硬的外壳。供升降梯上下的凹槽,都是后来者一点点开凿出来的。居住于此的人们还给石柱从内到外依次编了个号,这九根经脉,便是他们口中的地下九柱。” “原来如此……”李元芳恍然大悟道,“我之前还在疑惑,什么是四柱,什么又是九柱呢。不愧是狄大人,连地下长安的事情都如此了若指掌!” “其实我知道得并不多。”狄仁杰淡淡的说道。 “怎么会?您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我说的那些,不过是大理寺卿的常识,只要坐到这个位置上,自然就能接触到相关信息。”狄仁杰走到笼边,俯瞰着愈发靠近的地面,“我以前下来过两三次,却没有一次深入过此地,对地下世界的了解也仅限于秘录上所记载的内容。” “狄大人……不喜欢这里么?”李元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又吐了吐舌头,“啊哈哈……我失言了,您当然不喜欢这里。” 有哪一位执法者会喜欢罪恶横行的阴暗巢穴?又有哪一位正直之人会乐于跟地下老鼠打交道? “您之前所说的地下世界单独通行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武力说话吧……”他小声嘟囔道。从进入暗渠的那一刻起,李元芳便感受到了这点——虽说他出身底层坊群,但那也是地上长安的一部分,小偷小摸是多,却也受到律法的限制与纠正。可这里不同……哪怕是地下的“入口码头”,也不再有明面上的秩序约束。 在石猴子口中,因为利益争斗而杀人似乎再常见不过,只要各柱坊主不插手,这样的争斗便合情合理,甚至受到肯定与鼓励。 可想而知,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其名字绝不会出现在户部名录上,虞衡司也好、大理寺也罢,都不会记录他们的生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不存在的人,长安律自然也无法限制邪恶与混乱在此地蔓延。 或许正是因为对这种无序感到排斥与厌恶,才会让自己的上司不愿深入涉足地下。 狄仁杰点点头,“你刚才也见到了,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我相信,地下世界不会永远如此,如果这次我们能拿到足够多地下商会威胁地上秩序的犯罪证据,上面应该就会下定决心来整顿。陛下不是别人……她比过去任何一位统治者都有能力得多,所以这片法外之地马上就要成为历史了也说不定。” “我倒觉得,若是完全封禁了也怪可惜的。”李元芳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景色在别的地方也很难看到吧……若是能将其改造成一个观光景点该多好。” “怎么,你还想让更多的人来这里吗?”狄仁杰挑眉。 “我想帮派应该不会是地下的全部吧?会不会也有只是想要讨生活的人,因为某些原因所迫,不得不进入地下长安呢?”李元芳凝望着下方阑珊的灯火道,“以前我住的地方有不少人是惯盗,但他们并非生性如此,大多数都只是缺乏一个机会而已。如果有别的法子谋生,那些人也不至于走上歧路。” 他顿了顿,“铲掉九柱上的泥层,再拉上几辆奚车,沿着这些柱子逛上一圈……收费嘛,就按照一柱一个站点来收,还可以搞些特色小吃,这样大家即使不用走私犯罪,也能谋一份营生了。如此下去,地下世界也会一点点好起来吧?” “你啊……”狄仁杰略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要是违法者这么好改造的话,大理寺恐怕就要闲下咯。” 决定地下生态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一旦尝到了这里面的甜头,人就会变成被利益牵动的傀儡,不自觉成为大环境的一部分,好比落入染缸的水珠,想把它再原封不动的捞出来谈何容易。 李元芳出身的坊市虽然落魄贫瘠,但太阳升起时,它依旧能和其余坊市一样被阳光照亮。 可地下世界,却是连一丝阳光都难以射入的地方。 两人闲聊间,石笼降到了底。 柱子底部是一个逐级而下的环行阶梯,不少人正搬运着从地上买来的货物,吆喝声、号子声络绎不绝,其繁忙景象跟长安码头别无二致。在地面已近乎绝迹的马车,俨然成了此地的运输主力。 李元芳看到阶梯边还竖立着写有「六号」字样的木牌,“这里是第六柱?” “嗯,每根柱子都有单独的入口,有些甚至不止一个。石猴子这个线人,也不是我联系上的——至少数年以前,他就跟大理寺有私底下的合作了。”狄仁杰说完后朝着阶梯下方的一处马厩走去,“走吧,时间不等人。我们先去九柱,会会那名海都商人。” …… 半个时辰后,两人乘坐马车抵达了九柱四环内。 经过一番简单的询问,他们很快找到了那间挂有「百器堂」招牌的店铺。 “石猴子说的走私点就是这儿吗?”李元芳歪着头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语气略有些失望,“它一点儿也不隐蔽嘛。” 他原以为一个涉嫌走私的地下商行应该隐蔽而神秘,光是寻找其入口都要花费不少精力,中间可能还会有对暗号或验证身份之类的环节,结果没想到它竟堂而皇之的坐落在众多坊楼中心处,别说隐蔽了,周边还时不时有人经过,甚至让他颇有种自己正身处闹市区的错觉。 而且此店看起来和地上的那些店铺也没多少区别,招牌和装潢都一应区全,就是房子老旧了点。门口站着的招待亦不是年轻可爱的姑娘,而是两名魁梧的壮汉。 “当然不能太隐蔽了,不然怎么招揽客人。”狄仁杰正了正衣领,率先迈步朝店铺走去,“记住,这里的规则是弱肉强食,商会亦是如此,接下来可别放松警惕。” 李元芳信心满满的伸出大拇指,以示自己绝不会拖后腿。 百器堂内部不大,也就十五六尺见方,陈设不似长安风格,倒颇有股海都的韵味。天花板上挂着几盏长明灯,淡白的光线刚好能照满整个房间,一张柳木柜台将屋子分隔成两半,台前是七八张高脚吧椅,台后则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其中大多数都是机关物。 “欢迎光临!” 掌柜倒是一名当地人,操着一口熟练的地方话招呼道,“二位客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店铺老板呢?”狄仁杰不动声色的问道。 “出去售货了,不知何时会回来。如果二位想买货,我保证让你们满意。” “你这儿一般卖些什么?” “地下世界的必需品,我们这儿都***如最新型的机关拳套,既能当做假肢来用,也可以直接装在手臂上,哪怕是弱不禁风的姑娘,用它也能一拳击倒壮汉!无论是自卫防身,还是参加地下拳会,都是一等一的利器!” 掌柜将机关臂夸赞一番后,又拿出一个背包似的玩意,“当然,您或许不喜欢打打杀杀,只想着在遗迹中寻宝。那么这个万能工具背包便是您的第一选择——它能从背后伸出铲子、铁锹、钻头和钳子,大大节省了使用者挖掘岩土废墟的时间!” “这个……听起来还真不错啊,”李元芳眼睛不由得放光道。 “客官好眼光,要不要试用一下?” “好啊——”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连忙咳嗽两声道,“我是说,今天还是免了。” 狄仁杰打量了机关背包片刻,“你这儿有蓝烃引擎吗?我想买这个。” “呃……”掌柜愣了愣,“请问你是哪个营地的居民?” “怎么,买这个还需要问身份么?”他将一个钱袋扔在柜台上,“我有的是钱。” 看着鼓鼓的钱袋,掌柜不禁露出了意动之色,不过犹豫片刻后,他还是艰难的将袋子推了回去,“这个……我家老板有吩咐过,蓝烃引擎得优先供给特定营地的居民。如果您实在想买,可以先登记预约,等到时货多了——”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元芳双手抱胸,装出小混混的模样呵斥道,“我大哥想买你们的东西,那是看得起你们!凭什么要排在你说的那些家伙之后?再说了,我听道上的人讲,百器堂只要有钱,什么货都卖,怎么轮到我狄哥就不行了?莫非这店根本连现货都没有,故意摆出这套说辞来糊弄我们?” 对于李元芳来说,这算得上半场本色演出了,毕竟在坊间生活时,他就没少跟流氓地痞打过交道。 “客官可不要信口胡言。”涉及到百器堂的名声,掌柜露出了一丝不悦之色,“你要的东西确实比较稀少,四柱的店子也很少有现货,但我家老板可不是一般人,更不会拿这种理由来糊弄客户——” “说得比唱的好听!”李元芳再次打断道,“你要真有现货,倒是拿出来看看啊?我瞧百器堂的老板就是个骗子,不过是在四柱待不下去了,才灰溜溜的跑到九柱来。” “你——”掌故头顶的青筋绽起,“罢了罢了,这生意不做也罢,我没有兴趣向你俩证明,百器堂也不欢迎二位,现在出门还得及。” 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了柜台内的一个置物箱。 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全被狄仁杰和李元芳看在眼里。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底。 狄仁杰装作要拿回钱袋的瞬间,反手按住了掌柜的手腕。 李元芳一个翻身跃进柜台,目标直指置物箱! “好胆,居然敢在百器堂抢劫?铁石,心肠!”掌柜厉声喝道。 门口的两名壮汉闻声走进屋内。 “把这两贼子给我往死里打!” “对嘛,这才是我想看到的黑店。”李元芳吹了声口哨。在这短短的两三息时间里,他已经撬开箱锁,将里面放着的两个蓝烃引擎收入袋中。 狄仁杰不慌不忙道,“交给你了,元芳。” “包在我身上!”后者抓起柜台上的背包砸向一人,自己则朝另一人扑去。壮汉向前挥拳,却被李元芳轻松避开,不仅如此,他趁着打手出拳的空档,踩着对方迈出的大腿踏上了头顶,而这里已是打手无法应对的视野盲区。 李元芳连斩三掌,分别切在对方的颈脖、额角和鼻梁上。后者痛呼着捂脸仰倒,鼻血喷了自己一手。 另一人刚甩开万用背包,却发现自己的搭档已经缩卷成一团躺倒在地上。 “铁石哥!” 他愤怒的大吼一声,张开双臂想要擒抱住李元芳,再用力量优势碾压对手。 “想比力气吗?尽管试试好了。” 李元芳不闪不避,同样站稳脚跟,向两边撑出双手。 两人顿时抵在一起! 心肠震惊的发现,眼前这个矮个子的力气居然丝毫不弱于自己,他的肌肉已经完全鼓起,连条条青筋都分毫毕现,但展开的双臂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合拢在一起。仿佛抵住他臂膀的不是对方的左右手,而是一块百练之钢! 李元芳也没打算磨蹭下去,他飞起一脚,正中壮汉下巴。 后者连声音都没哼出一下,便步了自己兄弟的后尘。 第七章 海都商人 “名字叫得响亮,实际上也不过如此。”李元芳活动了下肩膀,“狄大人,麻烦已经解决啦!” 掌柜一时间脸上血色全无。 这矮个子……好厉害! “我实在很好奇。”狄仁杰抓住掌柜的衣领,“长安每年引入的蓝烃引擎数量本就不多,基本都为虞衡司和机关师协会研究所用。余下的那点货真能流到你们这儿来,还能供给特殊营地使用?”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元芳,检查下编号。”狄仁杰头也不回的说道,“任何进入长安城的机关物,都会由虞衡司登记造册,印刻编号,这也是合规物品的最有效证明。 “好嘞。”李元芳拿出一个蓝烃引擎,放在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狄大人……上面没有找到编号。” 换而言之,这是一件不合规的走私物。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这……地下商会售卖非正常渠道进入长安的货物不很正常吗?”掌柜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原以为对方是四柱商行派来找茬的人,不料他们的关注点跟自己想象得大相径庭,“只要能用就行,二位为何要管它从何而来?” 狄仁杰直截了当的亮出腰牌,“大理寺办案,你只需老实回答问题就好。倘若不想下辈子都在监狱度过的话,就老实将所有走私的蓝烃引擎都拿出来,同时把客户名单交给我,一个也不许漏下!我要知道最近都有哪些人购买过这类违禁品。” “大、大理寺?”掌柜目瞪口呆,“大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误会?” “误会?走私的证据确凿,你觉得我误会你什么了?”狄仁杰将对方领口猛地一提,冷冷说道,“不打算交代也无妨,待我查封了这家店铺,再慢慢来清算也一样。不过你的下场就没那么乐观了。” “狄大人,这样做可不好。”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进来。 狄仁杰和李元芳陡然向门口望去。 只见人影一闪,那名刚还站在大门口的不速之客已经越过李元芳,直朝狄仁杰冲来。 两人瞬间交手数下,一时间屋子里响起了沉闷的砰砰声,不过对方的攻击多是以扰袭为主,还未等狄仁杰下重手擒拿,他已经主动拉开距离,顺手带走了掌柜。 “老、老板——”掌柜惊喜万分道,“您终于来了!” “不错。”狄仁杰的语气降到了冰点,两张通红的令牌已捏在手中,“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对我动手,看来这百器堂也没必要再开下去了。元芳,捉凶!” “是!”李元芳右手一扬,一把飞轮刃已握在手中——武器在手,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要动真格的了。 “等一下……我没有和大理寺作对的意思!”不料被称为老板的男子当即举起双手道,“狄大人别冲动,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 这个反应不止是狄仁杰和李元芳感到意外,连掌柜都愣住了,“呃……老板,他们可是要查封百器堂啊!” “我当然知道,不过在那之前,还请二位先听我解释。” 这时狄仁杰才有工夫审视对方。此人明显具有海都的特征,年纪约在二十岁左右,一头金色短发十分醒目;他的打扮也与长安城格格不入,猩红色的马甲配上金腰带显得花里胡哨,头上还顶着一顶古怪的礼帽——也不知道帽子上扣着的防风镜究竟是装饰,还是他真有用到这玩意的时候。 另外他的语调也带有浓浓的海都特征,虽然说的是长安话,但措辞颇为生硬,显然没将本地语言掌握到融会贯通的地步。 “狄大人,”李元芳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鸿胪寺探员在茶楼看到的逃脱者,好像就是个海都人。” 狄仁杰点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数。尽管没有立刻动手,但他也未收回手中的令牌,“我认为你去牢里能说得更清楚。” “那样恐怕就会有人因此而死了。我是说……一些无辜者。” “什么意思?”狄仁杰皱起眉头。 “其实不难说清。我刚才听闻,狄大人想要购买者名单……不过实际上,本店里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年轻男子苦笑一声,“百器堂的主要客人既不是上面那帮机关师,也不是地下长安里的帮派头领。那些光顾者……基本都没有名字。” “这两者又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我知道狄大人不愿意轻易相信一个外来者,不过我很少说——咳咳,从不说谎。长安有句话叫眼见为实,虽然无法提供名单,但我可以带二位去看看我的客户。”对方摊开手道,“对于大多数地下商行而言,顾客信息那都是商业机密,绝不可轻易泄露。我愿意带二位前去,既是对刚才冒犯大理寺的赔罪,也算是百器堂的诚意,不知狄大人觉得怎么样?” “说得好听。不过理由选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参与走私的事实。”狄仁杰将一个铁铐抛向他,“想为自己辩解,可以啊。但嫌疑犯就得有嫌疑犯的样子——戴上它,再跟我谈之后的事。” 李元芳也在此刻做好了动手的准备,没有哪个罪犯会甘愿就擒,不管他想耍什么诡计,一旦被扣上,这些谋划就都将成为泡影。 这种时候罪犯最常做的举动就是垂死挣扎,孤注一掷。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十分坦然,他麻利的将手伸进铐环中,自己固定住双腕,“这样二位就放心了吧。” 狄仁杰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他沉思片刻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麦克。”男子学着长安礼节拱手致意,只是因为手腕被扣住,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还请狄大人多加关照。” …… 一个时辰后,麦克将狄仁杰和李元芳带到了九柱外圈的一片荒芜地中。 这里已基本见不着层层相叠的废坊和一盏盏灯火,就连周边的温度似乎也低了许多。好在这片区域到处长着一种能发出淡淡冷光的苔藓,依靠这些自然采光,倒也能看清脚下的道路。两人发现,他们呼出的热气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凝聚成了白雾。 李元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咦——好冷。这边的温度为什么比店铺周遭低那么多?” “你们从来没有到过地下世界的边缘吗?”海都男子略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们一眼,“其实整个地下的温度都要明显低于地上,这也算是在此生活的代价吧。” “哼,谁信啊!你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毛孩么!”李元芳瞪眼道,“地下因为空气流通不畅的缘故,反而更适合保温,说是冬暖夏凉也不为过。何况四柱那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不见温度异常啊!” “这其中当然有原因。”麦克竖起一根手指道,“你知道为什么地下坊市都是上下堆叠,且围绕石柱呈环状排列么?” “这个嘛……我当然知道。”李元芳轻哼一声,“因为地下空间有限,没办法随意向周围扩张。” “你说的确实算一个理由,毕竟地底之下还有深渊,陷坑占去了不少地方。”麦克点头,“但最关键的还是九柱——这些经脉会周期性的散发出热量,就好比太阳一样。围绕太阳自然不用担心寒冷侵袭,只是靠得太近的话会有灼伤的危险。于是大家发现排成一圈是最合适的选择,不管是住在废坊下层还是顶层,都能享受到同样的温暖。” 说到这里,他的步伐逐渐变慢下来,“可惜的是,废坊能堆砌的高度终归有限,不冷不热的区域也就那么一圈。之后无论是向内还是向外扩张,都避不开温度这一问题。所以你们只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就会发现,任何一根石柱周围,聚集起来的居民最多只有六圈,因为超过这个范围的地方,已经恶劣到不适合人长期居住。这六圈也被大家称之为六道轮盘,而我们现在,正处于第九柱六道外的边缘区域。” “你确定柱子周围有六个居住圈?”李元芳对此深表怀疑,“我们一路走过来,压根就没有看见几座坊楼。” “没有才正常。因为在地下,废坊本身也是稀缺资源。”麦克朝不远处努努嘴,“看那儿,我们到了。” 映入狄仁杰和李元芳眼中的,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它的占地差不多跟四五个坊群相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弃物,其中主要以废坊为主。它们相互垒成一堆,高度竟一眼望不到顶,其残破程度也远比在地面上看到的细碎。 狄仁杰不禁联想到了山。 事实上它就是一座由废墟组成的山峰。 上百年里,长安城不断代谢着自己的组织,将陈旧的坊市丢弃地底——它们有部分落入深渊,再不见踪迹;而有部分则日积月累,形成了眼前的山。 就像任何一座高山都有猎户、药农和矿工去开采一样,这座废墟之山亦有人在做着类似的事情。狄仁杰看到在垃圾场底部,几百人正埋头忙碌着——他们如蚂蚁般穿行于废墟之中,并时不时俯身下来,在脚下的残渣里翻找挖掘一番。几乎每个人背后都背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当它装得满满当当时,几乎压得人难以直起腰来,狄仁杰甚至怀疑只要一次撇脚,这份重量就足以让背负者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此辛勤劳作的景象,他还是第一次在地下见到。 帮派会做这种事情吗? 不,不对,他心里忽然浮出一个念头……这些人恐怕并非帮派份子。 随着离废墟山越来越近,有不少人注意到了狄仁杰一行人的到来,一些地底居民还主动向麦克打起了招呼,后者也一一点头回应。狄仁杰见状拿出一条布摊,盖在了百器堂老板的手上。 “唷!这不是麦老板吗?” “您怎么会有空来这儿?” “都说过好多次,我不姓麦,你们可以叫我商人先生,或者直接称麦克也行。” “知道啦,麦老板。” “这两位是谁,您的朋友吗?” “呃……不是,他们是从地上来的。”麦克咳嗽两声后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的眼中顿时多了些警惕与排斥。 “他们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特别是地上来客。”麦克无奈的摊开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吧——就算是废墟堆场,也不是一直风平浪静的。”他稍作停顿,换成正式的语气说道,“另外请容我介绍一下,这片区域归九柱六道营地所有,他们也是百器堂的主要客户。” “诶,你说的客户就是这些人?”李元芳惊讶道。 狄仁杰则保持着沉默,他已经看出来了,在此处忙碌的地下居民大部分都有残缺。 比如之前跟麦克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步调就有些奇怪,走起来总是一边高一边低。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一条腿被换成了机关假肢。 缺手缺脚在这儿仿佛成了一种常态。 他甚至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失去了双足,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选择袖手旁观,而是佝偻着腰在一旁清点大家翻找出来的机关零件和材料。 更让大理寺卿感到心头有些沉甸的是,这些人之中有不少孩子的身影,最小的恐怕连十岁都不到。 “不错,可以说整个地下没人比他们更需要机关物的帮助了。老实说,第一次见到地底如此复杂多变的环境时,我也感到难以相信。”麦克坦然道,“一到夜晚,六道营地的温度便会降至冰点以下,没有地脉炉供暖的话足以把人冻僵。这里也没有任何水源,必须将地上暗渠里的水抽到此处,再经由蓄水塔过滤后方可饮用,而这些设施都无法靠人力来驱动。” “他们仅有两种选择,机关核与蓝烃引擎。受长安机关律和虞衡司限制,机关核很难流入地下。同时走关署入城的蓝烃引擎,价格是地下商会的三倍,机关坊出品的正规义肢或机关工具只会更贵。按照这些人的营生,估计要干足十年才能买到一件堪用的机关物。但挖掘废墟同样是一件危险的工作,每年都会有十几人因为塌方或其他意外而死,若只是损坏了假肢那已然是天大的幸运——可即便如此,若无法及时修复或购买新的机关物,他们跟死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狄大人,现在你能理解,为什么百器堂不会有他们的交易名单了吧?” 这些人随时都处于生死边缘。 “说得你好像是救世主一样。”李元芳同情的看着那些攀爬在废墟山上的身影,语气略带不满道,“既然你想帮助他们,为什么不降低价格或干脆免费赠予?哪怕价格降低至三成,他们也得两三年才能攒出一件机关装置的钱来吧?” “我从来没说过百器堂是什么慈善机构,任何商会的目的都是为了盈利,百器堂当然也不例外。”麦克毫不避讳道,“这些机关物价格虽低,但好歹还是有利可图的。另外此举已经触犯了地下商会的规矩,如果真要全部免费的话,四柱的那些大老板怕不是把我扔进海里喂鱼的心都有,所以还是算了吧。” 说到四柱商会时,他露出了一丝明显的不屑。 “之前看到的坊楼……就是用这些人拆解回收来的材料建成的吗?”狄仁杰问道。 “正确。”麦克从地上捡起一根灰白色的管子,竖在两人面前,“废坊在抛弃前虽然会取走机关核,可它本身仍是一个巨大的机关造物,内部有价值的东西可不少。例如这根管子,不仅可以用来制造机关义肢的骨架,还能当做坊楼的支撑。若没有六道的这些拾荒人,自然也不会有三、四道环形城的辉煌。对了……在这儿他们有一个专门的称谓,叫「移山者」。” 狄仁杰一时感到心里五味杂陈,“这些移山者,占地下居民总数的多少?” “谁知道呢?活在地底的人大多数没有固定的身份和名字,也不会有机构去统计他们的归属。不过以我个人的感觉,至少在六成以上吧。” 六成人,靠自己双手过活…… 这意味着什么? 狄仁杰以前到访地下皆是为了查案,基本只在坊楼周边活动,那里给他的印象完全吻合城市最阴暗角落的模样。帮派林立、罪恶横行,抢夺和厮杀时常在坊间上演,几乎每个豪强手中都不干净,区别仅在于他们有没有将手伸向地上长安。 大理寺也好、鸿胪寺也罢,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那就是不主动干涉地下势力的纷争,只严防他们祸害地上居民。 黑吃黑这种事情,无论哪边获胜都无关紧要——为恶者被更恶之人所杀,不过是应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句老话而已。 狄仁杰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现在他却发现,地下世界并非完全像他所想的那样混乱无序。 更关键的是,有不少人不是靠强取豪夺与个人武力来维持生活——拾荒尽管听起来不体面,可本质上他们是在靠劳动养活自己;这意味着他们的收获不是来自于剥削他人,而是源于自身的勤劳。 合理合法的权益理应得到保护。 然而大理寺和鸿胪寺一直忽略了这片领地。 相反,一个海都人开设的百器堂却在帮助移山者,连蓝烃引擎都优先卖给外圈营地之人,哪怕面对同行威胁对方也坚持了这一原则,这让狄仁杰对眼前的走私商人有了不少改观。 第八章 冲突 “你对地下世界知道得挺多的嘛。”李元芳盯着麦克瞅了好一阵子,“干这门生意有多久了?” “一两年而已。不过在那之前,我就常光顾长安地下了。”后者耸耸肩,“一开始我只是名冒险家,直到膝盖中箭后才改了行。这门生意赚得不多,因此竞争者也少,算是一笔稳定营生吧。” 李元芳还想问些什么,狄仁杰伸手打断了他,“我们回去吧。” “诶?您不继续查下去了吗?”后者不甘心道。 狄仁杰心中清楚,再往下查已没有意义,当麦克将客户展示在他面前时,这条线索就已宣告中断。他不可能从这些人口中问出一台蓝烃引擎的去向,硬要查也只是大海捞针。“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那这个走私犯呢?”李元芳围着麦克转了一圈,“我还是觉得他十分可疑。” “我哪里可疑了,”麦克表示抗议道,“地下商行都是这么做生意的,二位不能因为在下是海都人就特意为难我吧?另外狄大人……现在能将铁铐取下来了吗?” “走私已经违反长安律,我完全可以依法将你逮捕,这跟你是哪里人毫无关系。”狄仁杰先是冷冷扫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元芳道,“不过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还是专心先解决手中的案件为好。” 见上司表态,李元芳心领会神的拿出钥匙,打开了腕铐。 按照惯例,只要百器堂没有将走私货卖到地上去,两寺便不会多作干涉。 只不过如今的狄仁杰已经开始质疑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否正确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走私确实需要打击,但它与地下许多人性命攸关亦是事实。作为大理寺卿,他恐怕并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待普通犯罪一样处理所有走私案件。如何能遏制违法行径,又不会危害牵扯其中的无辜之人,或许是他今后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就在两人行将离开之际,废墟堆里忙碌的众人忽然喧闹起来。 一时间大家奔走相告,语气颇为激动,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很快,他们便丢下手中的东西,成群结队的朝九柱方向跑去。 “发生什么事了?”麦克拦下一人问道。 “营地里来了一帮地上世界的强盗,他们想从我们营区里劫走爻师傅,还动手打倒了好几个上前阻拦的人!” 强盗? 从地上世界来的?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异。 “麦老板,你能去给大伙助阵吗?听说那群家伙实力不弱,有点难对付!”对方恳请道。 “还有这种事?行吧,我去看看。”麦克一口答应下来。 “稀奇。”李元芳狐疑的咂咂嘴,“走私商人见到无关的纷争不应该躲得越远越好么?还会主动掺和到麻烦里?” “怎么会是无关呢……保护自己客户的权益也是一种行商之道。”麦克一本正经道,“在海都,为了争抢客源有时候甚至会动用到军舰和大炮,我不过是为他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说到此处他还朝李元芳眨了眨眼,“再说了,我以前可是冒险者。” “狄大人,我们也跟过去瞧一眼吧。”李元芳主动向狄仁杰请求道,“如果是上面‘码头’来的帮派成员,大理寺插手也算是惩治邪恶、声张正义。” 两寺不会主动干涉地下势力的纷争。 他手头也确实有亟待解决的凶案。 但是看着李元芳担忧的神情,狄仁杰沉吟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带路吧。” 麦克吹了声口哨,扬起嘴角道,“二位请跟我来。” …… 九柱六道营地离废墟堆并不算远,也就半刻钟不到的路。只见在一片地势较平坦的空地上,零零散散架立着数百顶帐篷;四周有高低不平的栅栏相隔,中央位置则伫立着一个歪歪斜斜的铁塔。 塔顶部的鹤嘴形架杆不断上上下下,带动着下方绳索来回往复,像极了抽取井水的手摇泵,只不过个头要比井泵庞大得多,光是那束铁索差不多就有人的手臂粗细了。 “那些人就住在这种地方吗?”李元芳一向轻松的神情也露出了些许凝重,哪怕是地上长安最破旧的民坊,也比这些帐篷要好得多。 “在地底下,普通人能有个避风之处就不错了。”麦克加快步伐,“我们走侧门进。” “侧门?”李元芳讶异道,“这里哪儿有门?” 麦克纵身跃起,从半人高的栅栏上翻了过去,“除了大门外,其余地方都是侧门!” 三人赶到人群密集之处,只见上百号居民与入侵者形成了对峙之势,但谁也不敢轻易上前一步,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固。 “狄大人,这些家伙是……”见到他们口中的强盗,李元芳忍不住瞪大了眼。 狄仁杰缓缓颔首,“他们都是虞衡司的干员。” 认出这点并不需要什么眼力,因为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高领对襟袍,袖口有一道银边,那正是虞衡司的制式服装。对方的领头者还恰好是跟狄仁杰有过罅隙的司马章。 “哎……我还在猜地上世界为什么会有强盗,没想到都是些老熟人。”李元芳扶额叹气道。 “熟人?你们跟这帮人是一伙的吗?”这话立刻引起了周围居民的警觉。 “不不不,”李元芳连连摆手,“我说的是对手,老对手。在上面虞衡司就总跟我们过不去,我们和对方势不两立!” “是么……”众人怀疑仍在,但警惕感消去了不少。 “好险。”李元芳拍了拍胸口,转而用正常的语气嘟囔道,“不过虞衡司烦是烦人了点,可把他们叫做强盗也太……” “有什么问题吗?大家又不是一开始就活在地底下的。穿着官袍的人,又有几个是为民办事的?”有人不屑道,“不办事也就罢了,强取豪夺倒是没少干过,跟强盗根本没什么区别嘛!” 此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说得对!若不是这些官吏,大家也不必到地下来讨生活了!” “我家的房子还被他们烧过呢!” “狄大人……长安城没这么差吧?”李元芳扯了扯上司的袖子,语气略有些不安。 狄仁杰冷静的摇摇头,“我猜他们说的应该是动乱时期。” “您是指女皇掌权之前的事?”元芳压低嗓音问。 “杨氏和李氏曾相继执掌长安,每一代都不长,百姓自然也无稳定生活可言。” “家族之争也是如此。”麦克忽然感慨了一句,“权力更替总伴随着混乱与悲剧。” “不过虞衡司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李元芳踮起脚望向对峙双方,“难不成他们口中的线索,就在九柱六道营地中?” 另一边,一些机关人的关节和零件被干员从一座帐篷里搜出,并送到了司马章面前。 “令史大人,您看!” 司马章拿起一条尚未完成的肘部关节,朝被按在地上的机关师晃了晃,“铁证在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按照机关律,任何非虞衡司认证的机关师,皆不可擅自组装、改造机关人,更不得对现有的机关人进行仿制!我现在怀疑你与玲珑坊的一桩机关术谋害案有关,依律将你逮捕!” “大人,冤枉啊!我只是营地中的保障机关师,从来没有碰过机关人的东西!”对方挣扎着喊道,“换成地上的考核,我也就是入门水准,您说的这些东西,我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啊!” “那为何你的帐子里会有机关人的部件?” “我、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些零部件!” “确实,没有哪个罪犯会轻易承认自己犯了罪。你就算不是凶手,也定然是帮凶之一。”司马征冷笑一声,“人带走,营地查封!” “领命!”虞衡司众人齐声应道。 “等等,你们要把爻师傅带去哪?他绝不可能是凶犯!” “封营又是什么意思?” 居民们顿时沸腾起来。 “听不懂本官说的话吗?”司马章提高音量,大声呵斥道,“这东西是从营地里查出来的,保不准此地还藏有其他部件,营地当然是证物之一!在没有调查之前,所有人都必须远离营区,不得踏入此地半步!” “没有了帐篷和地脉炉,我们去哪儿过夜?这里到晚上水都会冻结起来!” “你想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大家的情绪一时极为激动,不少居民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长棍与锄头。 “愚蠢。”司马章冷哼一声,“一群自不量力的鼠辈……诸位听令,立刻执行我的命令,胆敢阻拦者不必手下留情!” “麻烦了。”麦克摸出一把短匕,“那些家伙都穿戴着机关助力装置,真打起来的话营地居民绝对撑不了多久,你我得想想办法才行。呃……狄大人?” 说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偏过头去,才发现狄仁杰已然不在身旁。 就在冲突即将爆发之际,一个声音忽然响彻全场。 “都住手!” 狄仁杰拨开人群,举着腰牌站到了双方中央。 “没错,大家稍安勿躁!”李元芳见上司已经行动,也毅然紧跟上前。 “大理寺卿……狄仁杰?”已经呈进攻队形散开的虞衡司干员一时怔在原地。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司马章也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莫非狄大人想包庇不法者,阻拦虞衡司调查凶案?” “这名机关师跟凶案是否有关,还得看具体的调查结果何如。不过我想提醒的不是这个……”狄仁杰有条不紊的说道,“地下世界不像地上,他们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应付一夜,没了栖息之所就等于性命堪忧,我希望司马令史能够再好好考虑一下。” “哈……哈哈哈……”司马章笑出声来,“堂堂大理寺卿,居然分不清人情和律法孰轻孰重?我按照规章封锁证物的发现地,并打算展开进一步彻底搜查,这有什么问题?你莫非会放任事发地点随便由人进出?狄大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不失望是你自己的事,跟狄大人何干?”李元芳不服气道,“我家大人的责任与义务里,可没有包括让虞衡司满意一条!” “在下只是觉得,长安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未免有些过誉了。”司马章讥讽道,“执法者最重要的素质便是坚定的立场,不会被外力所左右。没想到狄大人竟会为了一帮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拾荒人,公然对抗机关律。这事要捅到地上去,只怕会惊掉不少人的下巴吧?” 说到这里他收起嘲笑,声音渐冷,“闹剧就到此为止,他们去哪里过夜我根本不关心,但狄大人你还不让开的话,我就要视你为知法犯法的帮凶了。如果把大理寺卿抓回虞衡司的大牢,只怕贵方以后的颜面不太好看唷。” “你敢!”李元芳耳朵上的发毛都根根直竖起来。 “长安律法是让我等维持秩序、保护万民之用,而不是拿着它当借口去展现权威,满足一己私欲。”狄仁杰声音不高,字字却清晰有力,“就算规章上允许你查封营地,你也应该考虑到居民的处境才是——他们总不可能全是帮凶吧?” “说得好听,这里住着上千人,难不成拉到营地一角进行集中监管?先不说虞衡司有没有这多闲着的人手,你怎么能确保他们晚上不会借助地利优势消灭证物?” “你也知道那是一千条人命,更应该慎重对待!办法想想总归是有的,你至少可以让他们带走生存的必须品,而不是现在就把所有人都赶出营地。” 狄仁杰朝麦克使了个眼色,后者顿悟似的走出人群,咳嗽两声道,“地脉炉、输送泵和保温袋是外圈居民不可或缺的东西。这里昼夜温差极大,又缺乏木材炭火,必须依靠机关技术来取暖,否则等同于睡在冰天雪地之中。考虑到前面两个很难拆解,所以让大家带走动力装置就行。” 司马章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这些动力源跟凶案无关?” 麦克解释道,“能用在机关人身上的基本是微型蓝烃引擎,而这种大型设施的引擎个头要大得多,并且一型一用,不存在虞衡司怀疑的问题。” “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守在这儿亲眼看他们带走必须物资,”狄仁杰接着说道,“带走多少都记录在册,这样总没问题了吧?” 司马章看了他许久才低声开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这帮人费劲心思?他们连长安百姓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群被遗忘的可怜虫罢了。” “即使如此,他们也在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求生,而不是像帮派份子、逃亡罪犯那样自甘沦落,”狄仁杰不为所动道,“律法理应保护这样的人。” 虞衡司令史沉默片刻,最终退让一步,“行,那我给这些人一个时辰的时间。不过他们带出去的每一样东西,我的人都要详细检查一遍。” “爻师傅怎么办?”居民嚷嚷道。 “对啊,他是无辜的!” “你们不应该抓他!” 麦克连忙转身朝大伙使眼色,试图让喧闹者安静下来,不要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狄仁杰则坦然的对营地民众说道,“此事我也会追查下去,若他真是被冤枉的,我肯定会把他带回来,请各位相信我。” 仿佛他的话语里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一般,喧哗声渐渐低了下去。 麦克意味深长的打量了狄仁杰几眼,随后挥手道,“好了好了,大家赶紧行动起来吧!” …… 营区东边数里地之外。 “这里就是你选定的临时避难所?”李元芳望着眼前十尺见方的陷坑,对麦克嘀咕道,“围绕深渊搭设营地,你就不怕他们半夜看不清路摔下去吗?” 麦克还未开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已从后方传来。 “阁下误会了,选择在此地落脚的不是老板,而是老妪。其实这儿啊……曾经是老营地扎过根的地方。” 狄仁杰回首望去,只见一位老妇人在一名小姑娘的搀扶下,缓缓朝他们走来。这位妇人年龄恐怕已过六十,满头皆是银霜,她穿着一身灰色斜襟大袄,一侧耳朵上挂着长长的水晶吊坠。 扶着她的小姑娘则充满活力,年纪顶多不超过十二岁,一头秀发扎成一束长马尾,身上的衣服跟男孩子差不多,都是束腰的长衣长裤,保暖性虽比不过袄子,但胜在轻便灵活。她的耳朵上同样带着一串吊坠,显然和老妇人所佩戴的是一对。不过令人心疼的是,小姑娘只有一只手,另一边从臂膀到手掌,全被机关肢体所取代。 第九章 委托 狄仁杰拱拱手,“老人家是……” “老妪是六道的管事,狄大人叫我蔡夫人就行。”妇人来到三人面前,朝狄仁杰深鞠一躬,“撤离时没来得及跟您道谢,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蔡夫人不必如此,”狄仁杰单手将她托起,“当时需要清点物资,确实顾不上这些。” “飞燕,还不谢谢二位恩人。” 那名小姑娘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一拱,正儿八经躬声一礼,“蔡飞燕代表九柱六道营地众人,谢谢寺卿大人和元芳阁下。” 狄仁杰还好,李元芳则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的摸起脑袋来,“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啦,狄大人常说,帮助受难者也是维护秩序的一环,乃大理寺的分内之责。” “我呢?”麦克迫不及待的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不在被感谢的人里?明明是我将这两位救星带过来的。” “请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飞燕双手抱胸,微微扬起下巴,“我听人说,是大理寺查上了你的百器堂,你不得已才把他们引到六道营地这边来的。我早提醒过你,不要把店铺开在九柱闹市坊区,光和我们做生意还不够么?” 麦克只剩下苦笑。 好伶俐的小姑娘,狄仁杰暗自称奇,年龄未及豆蔻就已明白行商之理,还能怼得百器堂老板说不出话来,这份见识着实叫人意外。 “请问……这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李元芳好奇的问,“不光老营地选在深渊旁,连临时避难所都定在此处,大家难道不怕掉进陷坑?” “掉进去可麻烦咯,不过没有它更麻烦。”老妇人笑着回道,“地脉炉啊,其实就是一个放大的井泵,不过井泵抽的是水,地脉炉抽的是热空气。” “抽……热空气?”李元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事情。 “不错。”麦克清了清喉咙,“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在数十年前就有长安机关师想到利用这个特点来在三四道之外的地区居住。经脉会发热,作为经脉源头的万象天工更是如此,只不过这些热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样,从不会主动向地面扩散,反倒让九柱覆盖不到的地方冰冷无比。所以想要利用它们,就只能主动抽取了。” “原来如此,所以营地不建在深渊边上反倒不成,是这个意思吗?”李元芳恍然大悟。 “不错。”老妇人给予肯定的答复道,“而且陷坑的大小也有讲究,之前便是因为营地规模越来越大了,这个坑洞无法满足大家所需,才更换到新营地中。可如果陷坑太大,地脉炉的建造与架设难度也会成倍增长,具体如何选取决于营地机关师的水平。” 双方谈话之间,深渊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吆喝声。 只见一座铁塔被大家连推带拉,一点点树立起来。它的尺寸要小于之前在营地中看到的地脉炉,造型也更简陋一些,说白了便是一个安装在金属骨架上的升降机,底部由多道绳索拴着的薄皮铁桶,想必是用来提升热空气的容器。 “这是老一代地脉炉了。搬迁之前幸好没有把它拆解掉,不然今天晚上绝对熬不过去。”蔡夫人感慨道。 “我发现一个问题。”李元挠了挠耳朵,“这里明明是长安地下,地脉炉的发明者也是长安人,但六道营地里用的怎么全都是海都机关术?长安机关师呢……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两个流派的机关术从外观上就一目了然,如果有哪个长安机关师将自己的作品打造得宛若一堆破铜烂铁一样,绝对会被同行嘲笑得抬不起头来。 “在帮我们维护这些海都设施呢。”那名叫蔡飞燕的女孩轻哼一声,“我们倒也想用机关核啊,但机关律不是规定了么,只有长安城的居民,才能从虞衡司那里领取机关核,罪犯和有违公序良俗者没资格使用。我等虽然不是罪犯……却也算不上长安居民,哪怕再遵守规矩,户部的档案里也不会记录我们的名字。” “准确一点说,地底下是有长安机关术的。”麦克补充道,“一般居住于三、四道的帮派头领或九柱坊主家中就有机关人侍从,多的还不止一两个。律法尽管禁止百姓转让机关核使用权,可只要买家财力足够雄厚,他们总有办法搞到这些东西。” 换而言之,在地下世界使用长安机关物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地上居民可以享受到的便利与好处,在这儿却是少数人的特权。 狄仁杰的神情不免有些凝重。 陛下能够在执掌长安后快速稳定局势,并使得城中各派欣欣向荣,一扫此前的颓势,很大原因就是颁布了机关律,将机关资源开放给民众使用。 但有一部分人却被这部律法所遗忘。 更别提苏内史还专门交代过一个任务——那就是彻底查清地下走私网,以便朝廷对地下长安展开全面的整顿与肃清。这也意味着,依托九柱而生存于地底的民众恐怕将面临一场惊天巨变。 “狄大人,老妪有一件事想要请求您的帮助。”蔡夫人再次朝狄仁杰拱手弯腰,语气诚恳的说道。 “请说。” “虽然大伙称虞衡司的人为强盗,但他们心里清楚,一旦冲突爆发,输的一方必定是六道营地。您替大家解了围,这点大家都十分感激。可地下营地不能没有机关师,大家的手脚和维生工具,全靠爻师傅才能维持住高强度的运转,他不在一天,开掘工作就得停歇一天,他要是回不来了,营地也就垮了。”蔡夫人低下头,“所以求求您再帮我们一把,还爻师傅一个公道,把他完好的带回营地。” “求狄大人还爻师傅一个公道!”蔡飞燕也一板一眼的附和道。 “不必如此。”狄仁杰郑重回答道,“我之前就已说过,若此人真是被冤枉的,我断不会坐视虞衡司拿他顶罪。放心吧,就算你们不开口,我也会将这事调查清楚。” …… 玲珑坊,青墨阁中。 余天海正和李掌柜商谈着一桩生意。 “唔……您要将玻璃打磨成一套镜片组合?”李掌柜仔细翻看着对方递上来的图样,心中啧啧称奇。他接待过许多客人,也亲手削切打磨过无数珠宝,但鲜有人像这位客官一样,能自己画出完整的图纸,还为其标出了详细尺寸。 通常都是他设计好成品的造型,再询问顾客的意见,反复几次后得到确定方案,最后再动手制作。能体现一个匠人最高水平的地方不在于打磨,而在于前期的设计,同时这个过程也是一桩生意耗时最漫长的部分,短的两三周,长的一两年都有。 现在对方直接附上了设计图,连尺寸都精确到分毫,李掌柜还是头一回见。 “不错,材料请用最好的白玻,若是原料品质不够的话,用水晶也无妨。”余天海转动着手上的玉石戒指,仿佛价格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尺寸要完全吻合,二是时间要短,最晚不能超过明日上午。我听仙云馆的高掌柜介绍说,这家店在整个长安城都能排得上号,不知能否满足这两个要求?” 李掌柜自然不会忽略他手中的动作,云中玉乃玉中极品,能佩戴这种戒指的人非富即贵。“原来客官是被仙云馆介绍来的,既然如此,我也当然不能令您失望而归。这两个要求,本店都能做到,而且称不上有多难。” “哦?”余天海挑了挑眉,“这些镜子的量可不算少。” 大大小小的镜片加起来足有二十多片,大的足有三尺见方,打磨量相当可观了。 “做我们这行,最难的是揣摩顾客的心思,设计出他心目中所求的东西。像您这样带着图来的,等于最难的部分已经解决,剩下的不过是手工活而已。”李掌柜摸着胡须一笑,“青墨阁的手艺匠人多达数百人,这还不包括尚未正式入门的学徒,把镜片分发下去,一天时间足矣。只不过嘛……” 他略微停顿片刻,“赶工会影响到其他客官的订单,加上材料所耗甚多,这价钱恐怕是寻常加工价的数倍。如果客官没有那么赶时间的话——” “不,就按你说的价格来。”余天海打断掌柜的同时,将一袋钱币放在桌上,“这是定金,你看看够不够?” 李掌柜拿起来掂量了下,心中顿时有了底,“够的,够的。您要的货就包在本店身上。” 果然是大户人家。 掏个上百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既然定金已付,接下来便是按流程签单,“不知您要这些镜子是作何用?若说拿来制作瞭望镜,三尺的镜片未免也太大了些。” 余天海在单子上签下姓名,“哦?你能看出它的用途?” “这种两面凸起的镜子,外加折光的平面镜,我只在瞭望镜上见过。”李掌柜笑道,“机关师偶尔也会委托我打磨类似的镜片,不过尺寸要小得多,基本都只有指头大小。” “你猜得没错,就是瞭望镜。不过它看的东西不太一样,所以才需要尽可能做大。” “是吗?”掌柜的好奇心浮了上来,“您打算用它来看什么?” 余天海指了指头顶,“看天上的星星。” …… 回到住处,不孤正守在书房门口,见到他后身体微倾,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这意味着青子有事找他,此刻就在屋里。 余天海走进书房,看到青子盘坐于长桌上,手中把玩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查到剩下几个人的消息了?” “都写在上面呢。”青子跳下桌子,将纸片递到他面前,“一个于一年前病死了,另外两个还健在。” “先走了一个?可惜,我们晚到一步。”余天海打开白纸,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岳庆和肖北林。后面则是他们的住址与详细作息时间,“我看看,唔……姓岳的如今常住藏书阁,而且极少外出?” “是,此人最为麻烦。”青子无奈的摊开双手,“当年陷害大家的机关师如今个个家财万贯,不仅有了豪华宅邸,往来交际也不少,无论是约出来还是利用他们府中的通用型机关人都好动手。但藏书阁就比较特殊了,我用借书的机会去实地踩过两次点,可以肯定阁内没有市面上常见的机关人,约出来的可能性也不高。” “有意思,这帮人栽赃我们、抢夺功劳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没想到还会有把自己当隐世者一样关起来过日子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把大伙逼上绝路?” “我说叔……你不会想放过他吧?” “放过?”余天海收起纸片轻笑一声,“就算我想答应,其他人也不会答应啊。何况我对大家立下过誓言,背叛者一个都不能少。” “说得对!”青子握拳道,“我就知道叔有言必应。不过……具体要怎么做才好?” “机关术靠不住的话,我们自己动手。”余天海沉思片刻,脑海中已经有了决断,“藏书阁不是什么重镇要地,守卫也多是府衙差役,集中力量不难突破。把铁山叫进来吧,我们商议一番,今天晚上就行动!” …… 狄仁杰乘坐石笼回到地面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第一时间赶往天玑宫,求见苏内史。 幸好宰相尚未离宫,狄仁杰很快在上次的那间大殿中见到了内史本人。 不过这一回,水晶帘幕背后空空荡荡,陛下此时似乎并不在宫殿内。 大理寺卿拱手行礼,将自己这一天的经历与发现完整汇报了一遍,“在下认为,虞衡司办案过于武断,无论是对六道营地还是对机关师的处置都相当不妥。我已经调查过,那名机关师叫张爻,曾参加过三次机关师考核都未获通过,只能去地下谋一份营生,这样的人不可能掌握伪造机关人的技术,更别提将机关核与蓝烃引擎融合在一起了。” “寺卿指的是九柱发生的事情吧?司马令史已经向我汇报过情况,采取的措施也没什么大问题。”苏卿良指了指一旁的两张椅子,示意狄仁杰坐下来谈,“如果你觉得他查得不对,那就按你的思路去查好了,没必要去管虞衡司做了什么。我让你们一起负责这个案件,就是想让两寺发挥出各自的特长,他查案不如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狄仁杰眉头微微一紧,“苏内史,我刚才说的重点……不在于案件。” “哦?那是什么?” “是营地的居民。”狄仁杰坐下后道,“因为司马令史的决断,导致一个营地千余人面临着断暖与断水的危险,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这并不是一个小问题。我希望您能通知虞衡司,让他们尽快解除营地的封禁。” “狄仁杰啊……”宰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安地下住着的都些什么人。如果说长安城是一棵大树,他们就是寄居于树根的蛀虫。逃亡者、罪犯、禁忌机关师、黑市商人……这些危险份子都能在地下找到,你又何须在意他们的死活。” “可是营地里的居民并非如此,或者说地下世界的情况不能一言以蔽之——” 苏卿良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还有一些人只是在地上过不下去了,才转去地下求生的吧?但你有没有想过,长安百万户人家,为什么就他们选择逃往地下?很多事情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引子或许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埋下了。” 狄仁杰微微摇头,“过去的事情不应该牵连到活在现世的人。” “你也别想太多。”苏卿良拍了拍手,让侍从送上茶水,“别说一个九柱营地了,就算把另外八柱的六道营地也一并封了,又有什么关系?我直接告诉你好了,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整治地下秩序,说白了就是将它彻底封闭,该判罚的判罚,该驱逐的驱逐——这也是历代长安掌权者都要做的事。可惜,前两任的能力不够,做不成罢了。” 第十章 染血之夜 对方搬出女皇的名号后,狄仁杰明白事情应该到此中止了。 将地下清扫一空后,长安想必也能迎来全新的面貌。 “那驱逐出地下的人,会去哪里?” “谁知道呢?反正不会在长安城里。” 「穿着官袍的人,又有几个是为民办事的?」 「若不是这些官吏,大家也不必到地下来讨生活了!」 ……不知为何,狄仁杰脑海里浮现出这几句话来。 “苏内史,这做法恐怕需要商榷……” “狄仁杰!”宰相的声音陡然提高起来。 狄仁杰只沉默了片刻,便站起身来,郑重拱手道,“大人,一码事归一码事,虞衡司没有拿到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应尽早开放营地,让人们能回到自己的住所。如果这是地上世界发生的事情,别说上千人了,就算只有十来人,也会闹得朝廷沸沸扬扬吧!” “地下和地上之人怎可混为一谈?” “在下看来,二者并无实质区别,那些人也应该是长安城的居民。至于陛下治理地下的决心,在下也相当赞同,可是打击犯罪不意味着要忽略那些无辜者。请苏内史试想,这阶段的政策被写入史书的话,您作为主导者,名字必然会挂在首位。一边是让长安郊外平添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惹得大家怨声载道;一边是让长安民众窥见地下世界的一角,且给予成千上万人自我救赎的机会,苏内史真希望自己是前一种吗?” 这话说得苏卿良有些发愣,“你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吧?” “百姓看不到那么深远的东西,这些人居于地下还好,一旦被驱逐出来,他们的凄惨境遇就会暴露在民众面前,进而把问题归结到主持此事的宰相身上。”狄仁杰一口气说道,“而民众的反应,亦会影响到史官下笔的态度。所谓「风评」便是如此,一旦发生偏向,想要再挽回来就千难万难了。所以还请苏内史代为转告,整顿地下秩序的政策或许可以徐徐图之,不必急于一时。” 苏内史发现自己心中泛起了一丝波动。 他不得不承认狄仁杰说得有道理。 哪一个官至高位的人,不想流芳百世?就算不能流芳,至少也别落个坏名声。 只是这些杂念刚冒出一小会儿便被他竭力压了下去。不对不对,这可是陛下的意思,他作为陛下的代言人,哪有资格先考虑自己的名声和风评? “够了!”苏卿良故作恼火的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大理寺的主要职责是断案追凶,不是商议朝政。你说虞衡司抓错了人,查错了对象,那你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暂时还未,只能推断九柱六道营地跟此案有关的可能性极低……” “我想看到的是两寺各施所长,而不是你们互扯后腿!你知道司马令史是怎么说的吗?狄寺卿法外容情,分不清轻重缓急,竟为了一帮素不相识的地下居民阻拦虞衡司执法。” 狄仁杰不以为然道,“正因为素不相识,律法作为衡量的准绳才更显公正。”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这事大理寺也就别再插手了。”苏卿良摆手打断了狄仁杰的话,“从即刻起,机关人谋杀一案交由虞衡司全权负责。而你的这番做法,已经称得上攻讦他人,就罚你回去禁足三天,好好冷静一下吧。” “苏内史——” “无需多言,我意已决,你告退便是!” 等到大理寺卿表情凝重的离开大殿,苏卿良才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狄仁杰,这也是为了你好。 你并不清楚,陛下对地下世界真正忌惮的是什么。 他偏头望向殿堂一侧的高窗,太阳正在一点点落入宫墙之后,墙角的阴影缓缓扩大,仿佛正吞噬着其余的光亮地带。 那里离万象天工比皇宫更近,而长安城的恢弘与繁华可谓全建立在这个神迹之上,陛下又怎么可能容许如此重要的区域脱离自己的掌控? …… 子时一刻,夜幕已笼罩住长安城的大半区域。除开长乐坊、平康坊等坊群依旧热闹外,大多数人已然熄灯入睡。 岳庆却还未歇息——他坐在书阁二层的长桌旁,一笔一划的写着稿子。他的右手边,这样的稿子已经累出了厚厚一叠。 那是一部正在撰写中的长安史,也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目标。 从杨氏时期到女皇掌权,时间并不算长,也就六七十年时间,说是史书未免有些名不副实。但一来过去数十年里政权交替频繁,许多资料被焚毁,连贯的记录书阁里连一份都没有;二来是他基本经历过三朝更替,能确保所写出的东西真实可信。他想趁自己的记忆还未衰退,以及审判之日尚未到来时,赶紧把脑海里的东西都记下来。 这样一来,即使有后人编撰完整的史书,也能有一个不错的参照物。 「大人,该,睡觉了。」 此时,一名机关人凑到他面前提醒道。 岳庆放下笔,朝对方笑了笑,“知道了,等我写完这篇就睡。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可以一天到晚都不睡觉。” 「挽霜也需要,休息。不过,你看不到。」 这话并不是挽霜说出来的,而是他从对方脸上看出来的。这位名为挽霜的机关人姑娘,是岳庆作为机关师生涯的毕生心血,以他的声望,大可以领取三到四枚机关核,不过在挽霜完成后,他就再也没有向虞衡司申请过机关核。 在塑造上,岳庆将其打造成了一位年轻的女性,她不止有一头娟秀的长发,眉毛鼻子眼睛也一应俱全、活灵活现,唯独嘴巴是刻上去的装饰。因为模拟发声系统过于困难,牵扯到气流的进出,还要与核心联动,因此尚未有哪位机关师攻克过这个技术难关。 但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下来,他已经能通过对方脸部的细节变化,比如眉毛的挑动、眼眶的缩放来判断她想要说的话。几个老朋友曾笑他,既然机关人无法说话,就根本验证不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所谓的“对话”不过是单方面的臆想,不过岳庆却不这么认为。二十年时间里,机关核也在一点点成长,从最初挽霜只会伸手抬腿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到能控制脸上的每个零部件,这一连串变化他都看在心里。 他确信那不是什么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交流。 他能明白挽霜的意思,挽霜也知道他说的每句话。 “也是,你站着就能休息,比我们要方便多了。”岳庆边说着边蘸了蘸墨,打算提笔写下一句话——也就在这时,一层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 他微微一怔,放下笔来。 这个时候藏书阁早已闭馆,不可能有外人入内才是。 莫非是那扇窗户没关严,让风给吹开了? “我下去看看,你帮我守着稿子。”岳庆说着起身朝楼道口走去。 一层放着的都是整排整排的书柜,视野很难一眼望透,他先来到靠窗的一侧,确认所有窗子都是禁闭状态,这才来到大门位置。 在摇曳的提灯光照下,岳庆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由铜铁铸成的厚重大门,竟被生生掰开了一条大缝! 有人闯进来了! 他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便感到一团黑影将自己整个笼罩其下。岳庆回过头去,不知何时一个身形壮硕到极致的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其个头超过七尺,宽度也超过七尺,简直如同小山一般! 对方的手中还握着一柄铜锤。 此人绝对不是怀着善意来的。 岳庆拔腿便往楼上跑去——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挽霜。 然而气喘吁吁的攀上二楼,机关人已经被一名海都男子踩在脚下,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却丝毫无法动弹。挽霜的力量和重量都要超过普通人许多,可在不速之客面前,她仿佛成了一具轻飘飘的木偶。 “放开她!”岳庆冲向那名男子,但还没来得及靠近书桌,便被另一名女子绊倒。接着,他整个人被提起,硬生生按跪于地上。 “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岳大人?” 随着话音,一个中年男子从阴影中走出,站定到他面前。 “余……天海。”看清对方的瞬间,岳庆感到浑身的力气如潮水般退去,浑身都松软下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说过,我会回到这里。不过再次见面时,也是你们的还债之际。” “我……明白的。”岳庆轻叹一口气,“你是一个说到就会做到的人,十多年前我就明白了。” “就这样?”女子俯身下来,“你不应该惊恐欲绝、拼死抵抗吗?我们可是来杀你的耶。” “你也是……流放机关师的一员吗?”岳庆反而问道。 “她叫青子,离开时还是襁褓中的孩子,至于她的母亲颜子清,你应该很清楚。”余天海说道。“放逐后没多久,她便感染恶疫,死在了路上。” “颜姑娘吗?我记得。”岳庆低下头来,“对不起……我很抱歉。” “对不起?这种时候说句对不起你以为有用吗?”青子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至面前,“收起你假惺惺的悔过吧!我的娘死了,但死了又何止她一个!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的背叛与贪婪,我们付出了所有,最终只换来唾骂和放逐,而且还没有人知道真相,世间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挽霜的挣扎力度明显大了起来,踩在她背上的那名海都人也开始左右摇晃。 “青子。”余天海开口道。 青子这才松开手,将岳庆丢下。 “咳咳……”后者捂着喉咙咳嗽了好几声,才低声说道,“会有人知道你们的。我写的书里,就记载了这件事情。” “书?”余天海皱起眉头,他很快注意到了书桌上堆放的稿子,走过去拿了起来。 “关于长安三代执掌的历史。”岳庆点头道。眼前这帮人的来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或者说他撰写历史的念头,便是因这些机关师而起。 无论是余天海还是颜子清,都是杨氏时期的机关师,在李氏夺权后,他们成了新王最不待见的一批人,待遇急转直下,一部分被投入监牢,另一部分则人身受到监视,且不得再研究机关术,和囚犯亦没有太多区别。 但长安是一座机关之城,核心和坊胚仍会定时产出。哪怕李氏对机关术极为排斥,不信任任何机关师,也仍得找人分配坊胚,维护城中的奚车、城防弩等各项机关设施。余天海便是被选中者之一,他当时虽然要带着脚镣工作,却亦是极少数能进入奚车站台与皇宫的人。 正因为如此,拥护武氏的机关师注意到了这个从前朝遗留下来的群体。 他们想推翻李氏,内应必不可少。最终一批人答应为武氏效力,担当卧底,在约定的时日发起反攻。 岳庆则是当时的一名联络人。 结果自不必说,武氏一派大获全胜,顺利执掌长安。但机关师的诺言却没有兑现,反倒把一系列罪责推到这些杨氏时期的特殊犯人身上,加上李氏退出长安前的疯狂报复,导致前后累积有数百人身死,活下来的也被判处流放之刑。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岳庆喃喃道,“姚大人说我若不照做,将来的机关师协会将不会有我的名字。相反,我要是站到他们那一边,这拥立之功必不会少我一份。” “这算你的忏悔之词吗?”青子冷笑一声,“可惜太晚了。”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不要牵连机关师协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此都毫不知情。还有……”他看向挽霜,“请放过这位机关人。” 余天海沉默片刻,将稿纸伸到烛台旁。 火苗舔舐着纸张一角,后者开始焦黄、冒烟,接着也燃烧起来。 “不……你、你做什么!?”岳庆瞪大了眼睛,“余天海,你难道不想让世人知道真相吗?” “真相?”余天海凝视着稿纸上快速扩大的火焰,眼中仿佛也有一团跃动的焰光,“十年前,我无比渴望推翻这桩冤案,做梦都想让真相揭露,可后来却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岳庆表示难以理解,“对你来说,难道还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的事么?” “有太多人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现在还记得他们临终前绝望的表情。”余天海将纸张抛出,火焰顿时飞溅得到处都是,“若只是简单的揭示真相,还我等一身清白,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同行。所以比真相还重要的事是有的,那就是复仇。” “你可以杀了我——” “你认为我等遭受的一切,真就只跟你们有关么!”余天海忽然提高嗓音道,“没错,以姚亮、郭涛为首的机关师是主谋,但我们历经的苦难又何止是这么一点?什么杨氏机关师,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们一样!杨氏也好,李氏和武氏也罢,留下的都只有痛苦……还有这座机关之城——我等为城市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记得。” 他说到这里指向青子,“你知道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在被囚车押送出城,穿过大街的时候,居民把手中能扔的东西都砸了过来,不光有鸡蛋和菜头,还有石子跟瓦砾!她被砸得头破血流,路上又没有医治条件,这才感染上恶疫。” “而就在一周之前,颜子清还在修葺城市的水渠,确保雨期时这套机关排水系统能够正常运作!如此讽刺的事情,偏偏多次发生在我等身上,所以你还觉得,只要杀了你事情就了结了吗?” 岳庆感到一股极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知道自己曾犯下过大错,也把余天海的到来当作自己的审判,但此刻他发现,这些人的怒火似乎已不是几个机关师所能平息的了。 “你难道……还想对更多人复仇吗?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说不定都不在长安城里了!” “他们不在了,他们的后代还在。” 岳庆第一次露出了恐慌之色,“余天海,你不能这么做——” “这座城市就不应该存在。”余天海平静的说道,“也只有一场彻底的毁灭,才能安抚我等失去的同伴与亲人。既然默默付出者会被人遗忘,那就让世人记住带来毁灭的人好了。青子,动手吧。” 就在这时,机关人忽然猛地顶开海都男子的钳制,扑向岳庆方向。 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放开他」。 “不要,住手!”岳庆大声喊道。 男子的速度更快一步,他并指成刀,向前一抓,整个手臂瞬间洞穿了挽霜的胸口——仅凭身体之力就能穿透机关人的外壳与内部结构,意味着此人也是一个机关人。而他破坏的部位,正是存放机关核的位置。 挽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岳庆挣扎着想要向前,一把剑刃从背后刺入、拔出,霎时带走了他全部气力。 难以言喻的麻木扩散开来,仿佛双腿都不再受他控制。岳庆跪倒下来,望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机关人,竭力伸出一只手。 他想说些什么,嘴里涌出的却只有鲜血。 挽霜同样缓慢的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抓住他。 然而失去动力源的她已无力再靠近自己的缔造者。 她用最后所剩无几的能源,微微挑动眉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大人,该,睡觉了。」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 「这次,挽霜陪您,一起。」 随后书阁恢复到了往昔的寂静之中。 第十一章 破局 第二天一早,李元芳敲响了狄仁杰住处的院门。 “狄大人……你还好吧?”他先是从门后探出头来,小心打量了一番上司的脸色,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院子。 “你在干嘛?”狄仁杰挑起眉头,吱呀一声关上院门,“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儿。” 大理寺卿的私宅位于长安东市安定坊内,住所不大,却装点得颇为雅致。小小的前院中不仅有凉亭假山,四周的墙栏上也爬满了月季枝丫,四月正是其绽放的季节,翠绿一片的新叶中夹杂着朵朵紫花,显得十分惹眼。 不过狄仁杰平日里交际不多,更喜欢一个人清静的生活,因此鲜有人知道他的住处。李元芳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咳咳,我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安慰您。”下属回道。 “什么意思?” “您不是被禁足了吗?”他将手中的一个纸袋放到石桌上,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叠烙饼和两个茶叶蛋,“明明没有错,却要被处罚,肯定会大发雷霆或倍感失落吧。安抚这两种情绪的方法并不相同,所以得先判断您是哪一种。” 狄仁杰抽了抽嘴角,“方法不同……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大人感到失落的话,元芳可以表演一段飞轮舞杂技,关于这个我有十足的信心,保证能让您笑起来。如果是恼怒的话—— “行了行了,”狄仁杰连忙打断道,“带份早餐便已足够。” “诶,您不想看看吗?”李元芳嘟囔道,“我私底下练过好久来着……” “不想。”大理寺卿直截了当拒绝了他的安慰,同时拿起一块烙饼放到嘴边咬下,“说吧,你来找我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事。” 提到正事,狄仁杰也变得认真起来,“我接到通知,茶楼机关人凶杀一案大理寺已经销案。” “上面要求全权交给虞衡司处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还听到消息,昨天晚上又出现了一起机关人凶案。死者是藏书阁的监守,名为岳庆。” “又是机关人杀人?”狄仁杰面色一凝,“死者身份呢?当时情况是怎么样的?” 李元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摊开在上司面前,“我过来得急,没有去现场勘查,只是听同僚的口述所绘……不过现在想去估计也来不及了。” “为何?”狄仁杰刚刚问出,随即便猜到了答案,“因为虞衡司?” “是,那个叫司马章的令史又出现了,还霸占了整个书阁,说先得等他们检查完才能放其他人进去。” 狄仁杰拿起纸张完整看了一遍,“被自己培养的机关人背刺身亡……此人也是一名机关师?” “嗯,现场还有书页被烧过的痕迹,死者身旁散落着好几本书籍,应该发生过打斗。”李元芳回忆道,“同僚特意提到,机关人的核心部位被破坏,不太像空手能做到的事,但死者身边没有找到任何武器。另外,藏书阁的大门也有破损,并不能确认行凶者就一定是机关人。” “不过宣传成机关人案件,更方便虞衡司来主导,他们打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了。”狄仁杰露出沉思的表情,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岳庆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样。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海量信息如走马灯般掠过,里面既有自己读过的书籍,也有各种各样的报刊、书信。只要见过的东西,他就很难忘记,而正是这一特长,让他在破案中屡建奇功。 忽然,一张长安报在他面前驻停下来。 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曾受女皇陛下亲自嘉奖的上级机关师岳庆,因不明原因辞去在机关师协会中的一切职务,转而担任长安藏书阁监守一职。两者职位待遇皆相差巨大,没人知道他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协会胡执事对此表示遗憾……」 狄仁杰的目光集中在「受女皇陛下亲自嘉奖」一行上——能获得这份荣誉的民间机关师并不多,主要表彰的是那批勇于站出来抵制李氏的反抗者。 而他隐约记得,前一名死者姚亮好像也在嘉奖者之列。 狄仁杰放下手中的半张烙饼,陡然起身走回住宅。 “狄大人?”李元芳疑惑的跟着来到书房,见自己的上司在书架上飞快翻找着什么。 半刻钟后,大理寺卿从中翻出了一本封面已经褪色的书册,其首页上写着长安人物志的字样。 此册无论是从设计还是从内容来看,都相当有年份了。它由礼部印发,主要给那些初来长安的旅人参看,算是一种贴心指南。不过后来造纸业突破,各种报刊兴盛起来,了解长安有了更好途径,这种小册子也就逐渐淡出了大家的视野。 很快,狄仁杰就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那是武氏刚刚执掌权柄时的事情,她前后一共嘉奖了六名机关师代表,而缘由便是他们为击败李氏一战贡献颇多,忠诚可嘉。 这六人分别是项卫城、张有云、姚亮、高志远、肖北林与岳庆。 果然,姚亮和岳庆都在其中!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 狄仁杰直接将这页纸撕了下来,交到李元芳手中。 “你回大理寺,查下这几个人的档案,包括近况、住处和家庭关系,越快越好。若他们牵扯到什么案件,也一并调出。” 这种状况李元芳亦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二话没说,当即答应下来,“我这就去办。” …… 半个时辰后,李元芳再次抱着一个纸袋来到了大理寺卿的府邸,不过这一回他是冲进来的。 “狄大人,我查过了,情况有些古怪——不对,是万分古怪!”他的表情惊慌,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您看——” 说完元芳将纸袋里的文书倾倒在门厅的地板上。 姚亮和岳庆都已遭谋害,狄仁杰直接跳过这两人,拿起了其余四位机关师的记录。 项卫城,前虞衡司主事,也是六人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于一年前病逝。 张有云,机关师协会副会长,半个月前因意外从楼梯跌落,不幸辞世。 高志远,志远商行的创办者,主营机关配件与机关改良工具,十天前心疾恶化,抢救无效而亡。 加上姚亮、岳庆两人,这六名机关师已经去了五个! 他们这一代人到如今平均年龄都在五六十岁上下,出个什么意外也算不上有多稀罕,真正稀罕的是,除开一年前病逝的项卫城,其余四人出事的时间相当接近,几乎就在这一个月内! 要说是凑巧,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 “张有云和高志远的记录,是在鸿胪寺查到的?”狄仁杰问。 李元芳点点头,“您还记得那个叫马俊的探员么?因为疏漏了暗藏起来的机关人,他算是欠了大理寺一个人情。我把这件事拿出来,他才答应帮忙的。” 由于不涉及凶案,属于意外身亡,因此这些记录变更时并不会单独通知到大理寺那里。大理寺也不可能对长安城里的每个死者都调查一番,只有到一年一度的档案整合时,才会统合出一套供所有部门使用的完整记录。 一个从楼梯摔下。 一个心疾突发。 单独拿出来看没什么问题,但放到连续发生的两起案件里,就显得有那么些让人毛骨悚然了。 而且狄仁杰还注意到,前面两人表面上都是“意外”,时间也相隔较长,后面的则越来越短,谋害手段亦愈发明显。如果这不是一起单纯的巧合,那暗藏幕后的行凶者就好像在追赶时间一般。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催促对方。 狄仁杰的目光落在了肖北林这个名字上,“他此刻住在哪儿?” “东市青云坊,就在安定坊的隔壁。” “通知大理寺其他人——不,让机关雀去通知吧,我们先赶过去再说。”狄仁杰刚走出房屋,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正在被禁足中。 让李元芳一个人去吗? 万一凶犯不止一个,又或者实力高强,他不止救不了人,恐怕自身也会深陷险境。 一起前去? 如果能发现点什么还好,倘若去了一无所获,那就是公然违令了。 现在的禁足十分宽松,除了大院外有两名侍卫外,周遭再无监视。但狄仁杰也清楚,这份宽松是对大理寺卿的尊重,一旦他违反了禁令,情况将会变得截然不同,不仅会信誉大损,连仕途也很可能会遭到波及。 毕竟对于他这个年纪就出任大理寺卿一事,朝中本就有人不满,若能拿到把柄,必定会大肆攻击一番,届时别说大理寺卿了,他能不能继续在长安任职都成问题,前景可想而知。 “狄大人,不管您做什么决定,元芳都相信那是绝对正确的选择。”李元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狄仁杰看向自己的下属——对方的头微微昂起,眼中只有坚定和纯粹。 没错,他担当这个职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希望能更好的守护长安。反过来说,若是能守护好长安,他当不当大理寺卿都不重要。 “我们走。”狄仁杰果断道。 李元芳脸上刹那间露出了笑容,“是!” …… 既然下定决心,门口的两名侍卫自然看不住他。狄仁杰直接翻越院墙,悄无声息的出了屋子。和李元芳汇合后,两人笔直朝隔壁坊群跑去。 按照档案记录,肖北林跟高志远一样也没有选择留在官场打拼,而是利用女皇的赏赐和自己的名望开起了跨境商行,主要经营长安至海都的机关生意。平日里也跟高志远来往甚密,加上商行生意正好互补,两人都收入颇丰,在长安商海中打下了一片坚实基业。 因此他居住的青云坊可以算得上是一处富人区,坊群构造宛若一座巨大的梯田塔,一层层平台拾阶而上,越往上区域越小,房屋也越豪华。顶层更是只有一间豪宅,四面皆无视野障碍,可将整个东市尽收眼底。 当然其他层也相当不错了,外圈整齐排布着十余到近百座独立大院,至少保证有一侧通透开阔。而内圈则是生活服务区域,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此坊甚至没有路跟外界相通,必须乘坐专门的奚车才能入内。 狄仁杰凭借腰牌,轻易过了门卫一关,接着两人登上升降奚车,一路沿首层平台高耸的外墙抵达第六层平台,找到了肖北林的住处。 “这宅院……好大!”李元芳站在大门口忍不住感叹道,“都快顶得上十个你的住所了。” “确实。”狄仁杰深有同感,这座大院并没有使用传统的石砌围墙,而是用一排简洁整齐的铁栏杆围绕起来,样式明显参照了海外风格。这使得人们站在外面,就可以一眼看到内部的花园、喷泉和住所大门,整个宽阔的进深一览无遗。 再联想起地下的九柱六道营地,差距感就更加明显——也许青云坊正坐落在某根石柱之上,直线距离不过百丈,横着放出不了长安,竖着放却恍若两个世界。 他们刚靠近院门口,便立刻有侍从走上前来,“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肖北林在家吗?” “我没有接到任何预约,如果二位想拜访家主的话,还请呈上名帖,我会代为——” 狄仁杰拿出腰牌打断道,“大理寺办案。我再问一次,肖北林在家吗?” 侍从顿时愣住,“呃……他在。我这就去通知肖老爷。” “不必。” 狄仁杰和李元芳对视一眼,同时沉肩撞开大院铁门,快步朝住所豪宅走去。 “二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大理寺办案,也不能不讲道理啊!”侍从在后面边追边喊道,但两人脚步不停,又接连撞开住所正门,直奔宅邸主人房间。 一路上众多仆人相劝阻拦,却又不敢对大理寺卿动手,只能跟在其后亦步亦趋,一时间好不热闹。 最终,狄仁杰在二层书房里见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大早就吵闹不休,真是扰人清静。”肖北林放下手中的长安报,抬头望向狄仁杰和李元芳,不由得微微一愣,“怎么回事,这两人是谁放进来的?” “还好……他还活着。”李元芳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话!你在咒谁呢?”肖北林事业有成后已经许久没被这样无礼对待过,顿时恼火道,“你们还愣在那干嘛呢!不赶紧把这两人给我轰出去?” “老爷,他们是大理寺来查案的。”仆人为难道。 “大理寺……?”他不由得一愣。 “狄仁杰。” “李元芳。” 两人各自报上姓名,顺带把书房快速检视了一遍,确定周边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狄仁杰……那位最年轻的大理寺卿?”肖北林很快想起了这个名字,“寺卿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这怎么可能跟大案扯上关系?货都是通过虞衡司登记的,税也没少交一钱……” 大理寺追查的案件,必不可能是什么偷摸诈骗之流,而能跟商行扯上关系的,也只有走私和漏税了。 说话间,忽然一名机关侍女出现在书房门口,手上平托着一壶热茶。她似乎无视了守在边的众多仆人,硬生生挤了进来。 狄仁杰发觉到,肖北林对此毫不在意,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自己和李元芳身上,这意味着他十分熟悉这名机关人,甚至对她的做法形成了某种习惯。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抓住肖北林的胳膊,往自己身侧一拉。 也在这瞬间,机关侍女将茶壶砸向他原本所坐的位置! 茶壶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而下一刻,她的掌中已经伸出两把细长的尖刺,纵身朝肖北林扑来! 后者脸色大变,他断然想不到,照顾自己好些年的侍女会袭击自己,吓得大叫出声。好在狄仁杰和李元芳已有经验,二话不说直接亮出武器,一人令牌射向脖子,一人飞轮刃斩向双腿,机关人瞬间四分五裂! 接着元芳上前一步,撬开机关人后背,取出其核心;狄仁杰则抓起机关人的驱干,直接从二楼的窗户口抛了出去—— 片刻之后,果然传来一声爆炸! 汹涌的气浪将一二层的玻璃窗悉数震得粉碎。 肖北林软软的瘫坐在原地,他也意识到,如果不是大理寺的两人出手相救,这一次袭击自己凶多吉少。 第十二章 再访袁焕 “老爷!老爷您还好吧!?” “有哪里受伤没?”外面的人蜂拥而入,七手八脚的想要将家主扶起。 “全都站住!”李元芳举着飞轮人挡在所有人面前,“有凶徒想要刺杀肖北林,并且很可能仍藏在府邸中,谁过来谁就是第一嫌疑人!” 听到这句话大家猛地顿住,并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 “为、为什么……”肖北林被狄仁杰拉起后,带着余悸颤声问道,“机关人应该不能袭击人才对啊……” “你见过这个吗?”大理寺卿接过下属手中的机关核,摆到对方面前。 肖北林看到核心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起来。 狄仁杰心中一动,他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 “寺卿大人,我、我……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核心。”肖北林露出挣扎的神色,犹豫半响后才艰难回道,“机关人为何如此……我跟您一样……一无所知。” 这种情况狄仁杰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朝李元芳点点头,示意后者将所有人赶进对面房屋,单独看守,自己则锁上了书房的门。 “只剩你一个还活着了。”他转过身冷声道。 “什么?” “项卫城、张有云、姚亮、高志远、肖北林与岳庆……六名机关师代表,如今只剩下你肖北林一个人尚存。”狄仁杰重复了一遍,“除开一年前病故的项主事,其他人都在这一个月里相继身亡,如果不是我们来得及时,今日你也会随他们同去。” 肖北林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错愕与惊恐,“怎么会……高兄死的时候,我还见姚大人来祭奠过。还有岳庆……他不是舍弃一切,去藏书阁做监守了么?” “一个是前天,一个是昨天——因为涉及机关人凶杀,案件仍处于保密状态。”狄仁杰盯着对方,“此人必然跟你们有莫大渊源,你应该多少能猜到,凶手是谁才对吧?” 肖北林面色惨白,“狄大人,我……” “你清醒一点!”狄仁杰突然提高音量,惊得对方一哆嗦,“这人不早日归案,你的安全就没法得到保障!而且姚亮在死的时候还写下过「长安危矣」的警告,你真觉得自己能逃过此劫?” “别想着我会放你离开长安,作为头号线索,你休想走出这间府邸一步!既然对方连长安城都不放过,你觉得自己能走运几次?大理寺又能救下你几次?这事难不成比你的命还重要?” 在一番呵斥下,肖北林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顿时土崩瓦解,他半跪在地,眼泪和鼻涕横流道,“我说,我说!求您一定要救我!” “凶手是谁!?” “绝、绝对是那帮杨氏机关师动的手——” 随后,狄仁杰听到了一段关于三朝机关师的利用与背叛。 约莫讲了一刻钟,肖北林才缓缓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事情的原委……差不多就是如此。那批人在被判以流放后,确实说过他们会回来之类的话,但……大家都认为他们即使不会死在路上,也没可能再卷土重来,因此便没放在心上。” “所以在杨氏时期,他们就掌握了将机关核拆开,并混搭蓝烃引擎的技术?”狄仁杰问道。 “是,但那时候的技术并不成熟,机关人绝不可能像侍女这样照常执行平日里的服务。杨氏一直想将机关人变成自己的军队,故大力支持机关师的各项改进研究,这种结合蓝烃引擎来绕过万象天工管控的做法,算是当时的一个主流方向。”肖北林喃喃道。 “那么你认为行凶者是谁?” “这……我就实在给不出答案了。当时主导此事的正是项大人和姚大人,我听闻联络的杨氏机关师多达三十余位,最后一度波及到数百人。活下来的最终被判处流放,可那也是一支大部队,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不一定说得上来。”肖北林苦着脸道,“您让我猜是谁,我真的给不出答案。” 见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狄仁杰换了个问题,“为何姚亮要写下长安危矣的警告?他当时应该是被机关人袭击的瞬间便联想到了杨氏这群人,但这个发现不至于危害到长安本身才是。” “我……不知道。”肖北林冥思苦想了一阵,“或许姚大人知道什么内情才这么做。他之前跟项大人走得比较近,而我……已经好多年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了。” 看来他和高志远决定从商一开始也不是欣然所向的选择。狄仁杰心中若有所思,脸上却装的严肃无比,“你什么都不知道,莫非真不想活下去?” “狄大人,我是真不清楚啊!”肖北林哭丧道,“知道的东西我都说了,您可一定要保我性命哪!” “当时流放这件事,你们或者机关师协会有任何记录吗?” “没有——这些都不可能有。”他连连摇头,“为了把这些杨氏时期的遗留者彻底抹去,当时我们还特意清理过了协会的名单与书册。” 问题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时李元芳推门进来,“狄大人,府邸里的人都检查过了,全是在这儿干了许多年的,没有可疑者。至于机关侍女被调换的问题,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理论上来说,应该立刻带着这位大证人前往皇宫,向苏内史说明情况。”狄仁杰顿了顿,“不过我现在正被禁足中,之前又与对方有过争辩,直接硬闯或许有些不妥。” “有道理。”李元芳赞同道,“他就算最后同意见您,并且相信了证人所言,心里恐怕也不会太舒畅。” 毕竟一个执法者明知有禁令在身,还公然视其为无物,这从规矩上来说无异于在扇宰相的耳光。若不是别无他法的话,这个选择显然不是最优解。 另一条路便是让虞衡司主动退让,承认自己调查错误,恳请宰相收回成命,重新回到之前双方共同查案的状态。 当然,想要虞衡司在这种时候对大理寺让步,无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您有主意了?”大理寺卿这么一说,元芳便知道自己的上司已有了打算。 “没错。”狄仁杰望向他,“你还记得我们两天前遇到的那位虞衡司主事么?” …… 鹿野坊,袁府前。 狄仁杰提交拜帖后,便在门口静静等待。作为虞衡司的主事官,袁焕的住处很容易可以查到;而他恰好已经致仕,交谈之间还提到准备归乡,那么这阵子他很有可能在家中收拾行李,不怕登门拜访扑个空。 果然,看门家仆拿走拜帖后,很快重新出现在大门口,“二位大人,请跟我来。” 狄仁杰和李元芳走进府中,被引至会客堂入座,而袁焕已经在长桌旁等着他们了。 两人拱手行礼,“见过袁先生。” “不必多礼,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他哈哈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二位,别来无恙啊?” “承蒙挂念,一切都好。”狄仁杰也笑道,“不知老先生打算何时启程返乡?” 他注意到房间里的陈设已所剩无几,家具、壁挂基本清空,连地板都像是重新铺设过的一样。 “估计也就这几天吧。”袁焕笑了笑,“不过我想狄大人专门登门拜访,应该不会只是找老夫聊归乡之事的吧?” “您猜得是。”狄仁杰也不准备再寒暄下去,直入正题道,“我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跟案件有关?” “不错。”他点点头。 “你说吧,”袁焕的神色顿时认真了许多,“只要老夫还能帮得上忙,就一定不会推托。” 狄仁杰和李元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亮色。 “事情是这样……”大理寺卿当即将案件情况和自己的来意简要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袁焕听完后凝重的点了点头,“你想让老夫居中斡旋,叫虞衡司的令史重新审视自己的调查。只要这边承认问题,禁足令也没理由再维续下去。” “正是。如果您觉得为难的话……” “哪有什么为难的。”袁焕直接打断了狄仁杰的话,“老夫现在已经不是官身,如果要动用权力那确实难办,至于动用声望嘛……老夫不正好只剩这个了吗?放心吧,假若那帮小子真的查错了方向,一定会卖我这个薄面的。来人!”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会客堂外立刻有家仆问道。 “带着我的签印,去虞衡司一趟,叫司马令史立刻到我这儿来。” “是。” 狄仁杰微微吐出一口气,事情可谓比他想象的还顺利——这位前主事官不仅热心,而且之前对于两寺合作的看法,显然也是出自真心的。自己直接去找宰相虽然十有八九亦能成,但必然会在苏卿良留下一个极为不好的印象,进而可能影响到今后的查案工作。 现在的局面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多谢袁老先生。”他朝袁焕拱手致意道。 “这算什么,毕竟你也是为了长安城的百姓。”袁焕摸着胡子道,“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仅凭言语下定论。待会司马令史过来后,老夫也希望能看到你所说的证人。双方对峙过后,方可确认真相。”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狄仁杰笑道,“如今肖北林就在街道对面,我这就让他过来见您。” …… 半个时辰不到,司马章便赶到了袁府。 “袁老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走进房间话未说完,便看到了一旁的狄仁杰,神色顿时一沉,“狄大人?我记得你应该被禁足了才对。莫非如今也学会了托人情找关系这一套?” “哎,如果只是这样,老夫又何须叫你过来。”袁焕招招手,示意肖北林走到面前,“你先跟他说一遍事情的因果吧。” “是。”面对两寺官员,肖北林再也摆不起任何架子,赶紧将杨氏机关师的那段往事讲述了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命全在这几位大人手中,如果不尽快抓住凶手,保不准对方还会再动用别的刺杀手段。 司马章的神情一时间极为复杂,在完整的证据链面前,即使是他也挑不出一丝问题来。沉默半晌后,他咬了咬牙,忽然对狄仁杰一揖到底,“是我错怪狄大人了,还望寺卿原谅!” “我倒无关紧要,但九柱六道营地的人等不了太久,特别是在他们的机关师被扣押的情况下。” “既然线索已明晰,我自然也会下令解除封禁。”司马章果断回道,“如今看来,是有人故意将机关装置放在营地中诱导虞衡司的视线,这是我调查时犯下的错误,此事了结之后我会向司侍郎自请责罚!” “不错。”袁焕满意的点点头,“成见和固执只是便宜了那些凶徒,你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与疏漏,老夫感到很高兴。” “其实在虞衡司内,我们也对张姓机关师进行了连番审讯,他确实对许多事情都不知情,不太像能参与到谋害协会机关师案件中的样子。”司马章的语气略有些苦涩,“只是我没料到……半个月前的两场意外居然也是凶徒所为,虽有些不甘……但不得不说,大理寺确实不同凡响。” “真的假的啊……我以为他会负隅顽抗,再被袁老骂个狗血淋头呢。”李元芳用只有上司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 狄仁杰亦有些意外,他知道这里面固然有袁焕的面子所在,可对方连一点借口都不找也是他没料到的。 看来这位令史对秩序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看重。 “狄寺卿因为这事被宰相禁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袁焕沉吟道。 “当然。我这就进宫求见苏内史,请他解除禁令。”司马章先后望向大理寺卿和肖北林,“二位最好也随我同去,一并做个见证。” “稍等。”狄仁杰开口道,“此案关键还是在于尽快找到真凶——如今目标范围已缩小至杨氏机关师中,关于二三十年前的人和事,机关师协会跟虞衡司难道真就一点记录都没剩下吗?” “有倒是有,但能用得上的却寥寥无几。”袁焕坦诚相告道,“杨氏时期当权者几乎垄断了所有机关技术,而李氏则恰恰相反,排斥一切跟机关术有关的东西。一直到陛下当政,虞衡司才被赋予了培养、监管与考核机关师的权责,因此对历史方面的记录还不如机关师协会,留存的文档和稿件也大多是技术方面的东西。” “我也的确是第一次听闻杨氏机关师曾遭遇过一场背叛。”司马章长叹一口气,“机关师协会的书我都基本看过,如果有这样的辛秘,我应该不会错过才是。” “但我认为民间一定会留下这方面的记载。”李元芳朗声说道,“只是这些书历年来鲜少有人注意到,因此躲过了被销毁的下场。” “依据呢?”司马章问。 “我在长安各个书坊晃悠时,总能淘一两本从未听过的古书,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所以有民间编写的偏史或人物志也不足为奇吧?”李元芳理直气壮的回道。 司马章咳嗽两声,明显是不想当面笑出声来,“……这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可你要如何查遍全长安的书籍?” “呃,这个嘛……”李元芳顿时卡了壳,眼睛瞟向狄仁杰,大概是想向上司求助。 狄仁杰笑了笑,主动接话道,“他有一点说得对,项卫城等人销毁了机关师协会的文书,但不等于再无人记录或了解此事。留存下来的信息可以是书册文献,自然也可以是人。” “人?”司马章低着头来回走了两步,“难不成你想说,长安城里可能有涉及此事却又没被放逐的机关师?该猜测未免也太……天马行空了一点。” “办案有时候就是如此,把目光放开阔一些,或许便能找到意料之外的线索。” “这个……还望狄大人赐教?” “地下世界!”李元芳忽然眼睛一亮,抢先说道,“既然九柱六道营地里有因为战乱而逃到地下避难的人,那么当时的机关师群体中也极有可能存在这样的逃脱者!” 按照蔡老太的说法,每个营地都得有自己的机关师,否则根本不可能在多变的地下环境中生存。而九柱的历史又颇为古老,地上机关师的迁移应该一直未有中断过。最关键的是,无论上面掀起怎样的风暴,都很难波及到地下世界,这使得各种整顿和清洗皆与地下无关。 狄仁杰向元芳投去赞许的目光——如果说地上长安是一轮弦月,地下世界便是补全它的另一半。 “问题是怎么找?”司马章皱起眉头,“地底的那些人可不会配合大理寺的调查。” “老夫倒有个提议。”袁焕忽然开口道。 第十三章 鬼市传闻 三人目光齐齐看向这前主事官。 “老夫曾听闻,地下有一个被称为「鬼市」的地方。”他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长安街景缓缓说道,“那里可以买到人们想要的任何东西。珍宝、机关术、遗迹地图、貌美奴仆……当然也包括最为隐秘的情报。若是你们想找点什么,或许可以去鬼市问问。不过在那里,钱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他们更看重以物换物,只有你提供的东西被人认可,交易方能成立。” 李元芳吐了吐舌头,“怎么感觉听起来有点像是坊间传说。袁老先生,这消息真的可靠吗?” “哈哈哈……”袁焕仰头发出一串大笑,“任何东西经过口耳相传一番,总会变得神秘而夸张。不过鬼市确实存在,而且据老夫了解,它的开办者便是地下世界的九柱之主。另外,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地下酒馆里随便找上一个人,都能跟你大谈一番鬼市的传闻。它神秘就神秘在,即使这么多人知道,却没有一个说得出它的具体位置。” “您也不知道?”司马章讶异道。 袁焕摇摇头,“如果能这么轻易的找到九柱之主的位置,地下世界也不可能从朝歌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了。老夫只是提一个建议而已,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你们自己。” “多谢袁老先生,这个提议帮助甚大。”狄仁杰拱手行礼,“那么我们就此告辞。” “去吧。”袁焕微笑道,“这长安城就交给你们了。” …… 虞衡司主动让步的情况下,苏内史也只能顺水推舟的答应让两寺共同调查案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不过这次,案件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是迷雾重重,杨氏时期的机关师,便是指向答案的钥匙,只要能确定凶手身份,大理寺就可布下天罗地网,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另外,狄仁杰也没忘记姚亮的警示。 他向苏内史请令后,将鸿胪寺的人一同抽调过来,派遣他们着手检查城内危险物品的售卖和储存情况,特别是石黄、冰芒晶、蒸馏酒等商品。这些东西平日里就处于各部监管之下,理应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再进行核对一遍。 毕竟爆炸物和引火物都是能引起大规模灾难的东西,如果真有人打算把仇恨覆盖到长安全城,这些手段就不得不防。 安排完这一切后,狄仁杰再次来到机造堂,让张博士启动天命仪。 如今调查有了一个明显的方向,幕后真凶终于不再无迹可寻,他想看看在输入这些新线索后,天命仪又会给出怎样的判断。 “原来如此,凶手极大可能是杨氏机关师么……”张老噼里啪啦的输入案情进展,口中念念有词,“如果你调查的方向没错,这次读数应该会大幅小于上一次吧。” “为何这么说?” “有了线索,就等于抓到了犯人的尾巴。露出水面的犯人不管计划有多险恶,其危害程度都会因为预定目标难以实现而降低。”张博士解释道,“也就是说,当你切实抓到幕后凶手的那一刻,他的危害便会彻底变成零。好了,输入完成。” “直接启动吧。”狄仁杰说道。 张博士拉下绳索,天命仪顶端很快喷出了阵阵白烟。 算珠飞速跳动起来。 个位、十位、百位,千位…… 当第六列的珠子上滑时,天命仪依旧没有停息的迹象。 “这不可能!”张博士当场愣在原地,六位数就已经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祸事了,而第一次推算也在六位数之间,如今犯人已露出踪迹,危害程度怎么会不降反升? 当天命仪终于停止运行时,算珠读数留在了第七列上。 比之前的结果整整扩大了一个数量级! 张博士摇晃两下,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还好狄仁杰抢先一步,伸手扶住了对方。 “七、七位数……这么大的数字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睁大眼睛喃喃道。 “它意味着什么?”大理寺卿冷静的问道。 “没有能够衡量的例子,”张博士有些失神的摇摇头,“至少在三朝里找不到能与之相比的案件。只能靠猜了……如果朝政更替也只是六位的话,七位数的危害性恐怕会让整个长安城都飞灰湮灭!另外它的爆发时间反而在缩短,按照结果来看,灾难恐怕在两三天之内就会发生!” …… 狄仁杰走出机造堂,神情依旧凝重。 如果按照天命仪的推算,留给他破案的时间已所剩无多。更可怕的是,一旦没能抢在真凶动手前阻止他们,整个城市都会化为乌有——这个答案实在过于惊人,以至于他开始希望是张老的维修出了问题,而非案件本身就是如此。 不过他也清楚,这种侥幸心理永远是查案时的大忌。 “狄大人,您还好吧?”李元芳注意到上司的面色有些晦暗。 “我没事。”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杂念悉数压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自乱阵脚。长安有上百万人,全城避险乃是天方夜谭。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将全城居民移至郊外与杀人无异。他能做的,或者说必须做的,仍只有继续往下查案这一途。“出发去地下吧。” 这一回,他们身边多了一个虞衡司令史——司马章。 自打被下令合作破案以来,两寺负责人还是头一回共同行动。 乘坐石笼时,李元芳还悄悄的往狄仁杰身后挪了挪,明显不想和司马令史站在一块儿。 见此大理寺卿也只能无奈摇头,他自然清楚李元芳不喜欢这名虞衡司官员,但现在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再怎么说,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到达地底后,狄仁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机关师张爻送回九柱六道暂驻地,并告诉众人营区已经解禁,他们现在就可以返回常住的地方。 话音未落,暂驻地里便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终于能够回去了!” “原来还真有官员愿意帮我们啊……” “是啊,简直难以置信。” “狄大人吗?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长安最年轻的大理寺卿。” “原来是年轻一代吗?不难怪如此……” 喧闹声中,蔡夫人带着飞燕分开人群,缓缓走到狄仁杰面前。 “老妪就知道,您不会让大家失望。”她边说着边深深弯下腰来,“这个营地欠您一份人情。” 狄仁杰伸手将她托起,“你们什么都不欠我的。这事本身就于六道营地无关,我无论出于哪种理由都不能坐视不理。” “说得漂亮,不愧是大理寺卿!”忽然有人鼓掌道。 他偏头望去,发现对方正是麦克。 “你怎么还在这儿?”李元芳露出狐疑的神情,“百器阁真就不做生意的吗?你这家伙果然很可疑!” “别这么说,我的朋友。对百器堂而言,顾客就是上帝,我只是为客户尽一份力而已。”麦克摊手道,“毕竟这儿没机关师了,万一地脉炉故障停摆,大家岂不是会被活活冻僵?所以我索性在营地待了一夜。” “是老妪恳请他留下来的,毕竟这炉子有些年头了,谁也不知道能否正常运行下去。多亏麦老板充当临时机关师,大伙才能安稳入睡。”蔡夫人的解释算是认证了他的说法,“话说回来,狄大人有抓到真凶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相信他已经露出了尾巴。”狄仁杰顿了顿,“对了,你有听过鬼市的传闻么?” 蔡夫人微微一怔,“狄大人想去鬼市?” “那里或许有我需要的线索。” “这样啊……”蔡夫人沉吟了下,“老妪确实能为您指路,不过……能不能进去还得看您自己的本事。” “诶?老夫人您知道鬼市在哪里?”李元芳惊讶道,“那可是连虞衡司主事都不知晓的地方!” “呵呵……地上的人们对地下世界有各种误解并不奇怪,”蔡夫人笑道,“想去鬼市并不需要知道鬼市在哪,只要找到引渡人就行。另外即便去过鬼市,也不可能说出它的具体位置——因为它本就飘忽不定。” 李元芳忍不住打了个寒蝉,“这是……鬼故事吗?” “胆小鬼。”一旁的蔡飞燕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啊,往头上看。不对,不是往我这边,朝九柱中心上方看!” “呃……”李元芳仰头对着石柱密集方向看了好一会儿,“你让我看什么?九柱分叉吗?” 狄仁杰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经脉通道?” “什么嘛……没想到上司如此聪明,下属却这么笨。”蔡飞燕扬起嘴角,“狄大人猜得一点不错。九柱本质上是经脉,既可以传导能量,也可以递送物质,只不过在地面上,光靠奚车就能利用经脉墙上的导轨移动到各个地方,因此很少有人光顾过它的内部就是了。” “等等,这些石柱里面是空的?”李元芳大感意外。 “并不是完全中空。它有无数条通道和墙垣,其中许多是死路,说成是迷宫也不为过。”蔡飞燕双手叉腰,语气里颇有些得意,“你别看它外表跟岩石一样,实际上每根柱子都是一个精巧至极的机关物。加上经脉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并伴随着周期性的高热,想要擅闯鬼市无异于自寻死路!” “莫非你去过鬼市?” 飞燕好像早就在等待他问出这话来一般,“不错,三年前我就光顾过鬼市,那里确实是一个叫人毕生难忘的地方。” “既然这么好,你为啥不多去?”李元芳撇撇嘴。 “你——”蔡飞燕一时噎住,“你以为鬼市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吗?哪怕是我去的那次,也是因为鬼市举行庆典的缘故……” “行了,飞燕。元芳阁下也是营地的恩人,你应该好好对他说话。”蔡夫人打断了她的争辩,“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因为经脉的路径会不断变化,建立在分叉经脉上的鬼市也就成了一个四处移动的飘荡之所。尽管没几个人知晓它的确切方位,但地下去过的人并不算少。毕竟鬼市也是要做生意的,若上门顾客都没几个,那它也就失去作为市集的意义了。” “确实。”麦克点头表示赞同,“隐秘跟生意本就是相冲突的东西,如果是我,只会希望自己的店子越热闹越好。” 蔡飞燕没好气的瞪了麦克一眼,显然对此说法颇有成见,不过碍于老妇人在场,她终究没有出声。 到了这一步,狄仁杰也没什么好犹豫了,他直接朝老太拱手道,“请蔡夫人为我等指路。” “好说好说,”后者一口应下道,“鬼市有自己的引渡人,也就是所谓的阴隐客。他们明面上拥有一套不同的身份,接待的客人也各不相同。这是进入鬼市最大的门槛,外人很难找到阴隐客,而我恰好知道一位。” “阴隐客会按人数收取佣金,但他们并不能保证被引渡者一定能进入鬼市。正如老妪之前所说的,除非庆典等特殊原因,进入鬼市需要付出代价,最终能不能成还得看您自己。” “进不去也要付佣金吗?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李元芳小声嘀咕道。 “因为佣金是付给阴隐客的,而真正决定交易内容的,是鬼市内的人。”蔡夫人耐心解释道,“至于具体的规则,阴隐客会为您详说。只要遵守他们的规定,进出鬼市就没有任何危险。” “这句话的反面意思是,不遵守规矩,下场就危险万分?谁给他们权力这么做的?”司马章冷声开口道。尽管他已跟狄仁杰达成了共识,但对地下世界的居民依旧没有太多好脸色。 “不是危险万分……而是只有死路一条。”蔡夫人倒是心平气和,“当然,他们不会自己动手。外人一旦困于经脉内,基本连尸体都不可能再找回来。” 司马章面色一时有些铁青。 “这位阴隐客在哪?”狄仁杰问道。 “九柱三道,十里香客栈,一位叫做春香娘的老板。” “多谢,我们这便去拜访。” “请等一下。老妪本应该亲自送你们过去,如此也省去了两边相互试探的工夫。可惜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利索,硬要相送的话可能会耽误各位的时间,因此这个任务就交给燕儿了。”她望向蔡飞燕,“你要把两位恩人送到春香娘面前,并说明他们的来意,明白了吗?” 蔡飞燕看了两人一眼,随后朝老妇人抬手抱拳道,“我一定办到。” …… 怀远坊,余天海所住宅院中。 青墨阁磨制好的镜子正如约送入院内,他随手拆开几面检查了一遍,发现不管是尺寸还是品质,都和他之前提出的要求相差无几,有些地方甚至略有超出。 “李掌柜倒是个实在人,”青子放下手中光洁透亮的镜片,“大概想着以后我们有大生意时再继续找他吧?可惜……不会有下一次了。” “青妹说得是。”铁山一边搬运货物一边附和道,“一想到眼前的这些繁华盛景即将毁于一旦,俺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余天海亦有同感,但他作为众人的领袖,这种时候必须保持冷静——越是到关键时刻,就越不能松懈大意。“云中的那批‘货’运得怎么样了?” “还差最后两个部件,今天傍晚应该便能抵达长安。”青子回道。 “嗯,这些‘古货’才是重头戏。不知道虞衡司和机关师协会看到我们准备的惊喜时,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余天海说到这里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 就在此时,一只机关雀扑棱的翅膀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头。 “哦?看看有什么好消息来了?” 余天海取出机关雀背匣里的纸条,摊开于面前,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凝。 “发生什么事了吗?”青子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有人正在追查我们。”余天海将纸条递给青子,“你自己看看吧。” 纸条实质上是三张肖像画,虽然画幅不大,画上的人物却活灵活现,脸部的几个关键特征都抓得颇为准确,显然制图者十分精于此道。肖像下方还标注着三人的身份——分别是大理寺卿狄仁杰、大理寺探员李元芳和虞衡司令史司马章。 纸条背面还有一句简短的句子:「申时两刻,地下鬼市」。 “大理寺也参与进来了么?”青子若有所思道,“听说这个狄仁杰还挺难对付的,年纪虽轻,却是个善于破案的好手。” 他们的复仇事关重大,自然也对长安城维持治安的三寺做过一定的了解。 “只剩下最后一天半的时间,不能让他们顺顺当当的查下去。”余天海的目光落在“地下鬼市”四字上,“青子,这就事就交给你了。” 青子将纸条折好,小心翼翼收入腰包,接着嫣然一笑,“放心吧,余叔。这正是我跟随您来此的目的。” 第十四章 春香娘 进入三道区域后,狄仁杰注意到周边的坊楼明显多了起来,即使熄灭火把,周围的灯笼与篝火也足以照亮脚下的道路。 多的不光是房屋,行人数量也明显翻了几番——在六道区域,营地外几乎就是荒地,走上小半个时辰也不一定能遇上一个人,从四道开始,他们便仿佛由郊外来到了城镇,并且大家穿着的衣服也从厚实的皮袄变成了清爽的宽袖长袍。 “这里……确实变热了。”李元芳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 “因为我们正在靠近石柱。地下没有四季的变化,只有冷热不断交替,夏天时更热,冬天时更冷。”蔡飞燕一边脱下外套一边介绍道,“所以营地里的人一般仅需准备一套衣服即可。” “不应该是冷一套,热一套,加起来两套衣服吗?”李元芳不解的问。 女孩笑了笑,“一套共两件,热的时候脱掉厚的,冷了再穿回来——就像我这样,如此一来能剩下更多银子。” 一套衣服又能值多少,李元芳刚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他注意到对方的贴身单衣上打满了补丁,显然好些年未曾换新过了。 “有一个问题我忍耐好久了,”麦克好奇道,“你和蔡夫人是什么关系?母女吗?” “养女。”蔡飞燕大大方方道,“听蔡夫人说,我是被她从天上坠落的废坊里找到的。” “坠落下来的……废坊?”狄仁杰皱起眉头。 “是,那时候我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从百尺高空坠下,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幸存的样子,但我偏偏活了下来。蔡夫人说我一定会飞,才能保住性命,因此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飞燕。” 换而言之,她是被双亲故意丢弃在废坊中的。至于选择废坊的理由,无非是想利用坊室的塌落来抹消证据。 “抱歉……”麦克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该询问这个。” “无妨,其实只要你对外圈营地了解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在营地的环境下不可能有孩子诞生。”蔡飞燕的语气倒十分轻松,“每个人光是照顾自己就筋疲力尽了,哪可能养上无法干活的妻女好几个月。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建立在领养基础上。只有生活在三四道的人,才拥有生育的权力。” 这句话让同行的四人一时有些缄默。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百器堂的老板也要跟着我们来查案?”李元芳大概是想缓解现场气氛,换了个话题道,“大理寺和虞衡司总不是你的目标客户吧?” “咳咳……那当时是各位需要我。你们对地下世界不熟,若有一个向导更方便行事,而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麦克连忙说道。 “但我们现在已经有蔡姑娘做向导了啊。” “她只是带着你们去见鬼市的阴隐客,不等于接下来几天也会一直跟着你们。我就不同了,店子有方掌柜看着,时间充裕得很。” 蔡飞燕微不可查的扫了李元芳一眼,“其实,我多当几天向导……也问题不大。毕竟狄大人和元芳阁下都是六道营地的恩人,我理应优先满足二位所需。” “你听到了吗?”李元芳摊开手,“所以麦老板,你可以回四柱了。” “请不要如此绝情好不好?”麦克露出尴尬的笑容,“我之前好歹也帮过两位解决了营地危机,怎么说都算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吧?” 元芳不依不饶,“那你说说跟着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说清楚那只能抱歉了。” “咳咳……在下主要是想和各位交个朋友,以后万一店铺开到地上去,还望各位多多照拂。” “说得这么含蓄干嘛?不就是想和大理寺、虞衡司拉关系吗?”蔡飞燕冷哼道,“我看你们现在就可以赶他走了。” “确实如此。”狄仁杰扫了麦克一眼,“别忘了你是一名走私犯,等到此案了结,我自会来查你的事情,不要以为能逃过律法的审判。至于拉关系更是想都别想……” “那我只是同行的路人总可以了吧?”麦克只得无奈的耸肩道,“作为一名地下商人,也应该有拜访鬼市的权力。蔡小姐,这你总不会拒绝我了吧?” “如果你不给我和狄大人添麻烦的话。对了……把你的店铺也从内圈搬到六道来吧,这样我可以勉为其难带你去见老板娘。” 在一阵互不相让的斗嘴之中,凝重的气氛逐渐消散于无形,人群里甚至泛起了浅浅笑声,狄仁杰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不过他注意到,司马章望着这一幕的表情竟有些走神,就好像勾起了什么回忆一般——对于看重秩序,并不愿与地下居民亲近的人来说,略有些稀奇。不过很快他便收拾起心绪,回到了平日里冷眼旁观的模样。 蔡飞燕带着大家登上一座坊楼,来到四层的一个拐角处,“我们到啦,这里就是十里香客栈了。” “呃……”李元芳咽下一口唾沫,右手按在了腰间的飞轮刃上,“你说这是间黑店,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狭窄的过道上,好几个蒙面客倚靠在栏杆边,正眯着眼打量着他们一行人。从对方布满青筋的胳膊与半隐半现的面纹便可知道,这几个家伙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十里香客栈的招牌,就歪歪斜斜的挂在过道尽头——天知道它多久没被打理过,上面已经铺满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仔细看的话,牌角边还留着几片干涸的血迹。 “放心吧,这家店子虽然不太出名,但老板娘不是个坏人,酿酒的手艺也相当精湛,这两点我都可以保证。”蔡飞燕穿过虎视眈眈的蒙面客,率先推门走入店内。 “欢迎光临十里香,请问是住宿还是——哟,这不是飞燕姑娘吗?” 一位穿着露肩短衫与束腰群、年纪在二十七八左右的妩媚女性放下手中的酒壶,朝蔡飞燕挥手招呼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这位应该就是蔡夫人所说的客栈老板春香娘了,狄仁杰心中暗道。跟过去的同时,他也将整个店铺快速打量了一遍——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店内的装潢要比外面精致得多,占地虽然不大,但到处都透露着一股用心之感,比如柜台后方用了整整一面墙来做酒水的展示柜,各种年份的酒和价格都标明得一清二楚。又例如所有桌椅皆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簇鲜活的白花。 如果只是从外面打量客栈的模样,决计想不到它的内部风格差异竟会如此之大。 蔡飞燕指了指身后四人,“我给你带来了几位客人。” “哦?那感情好!我这空房多得很,想住几天都成。”春香娘抚掌道。 “他们不住店。”蔡飞燕伸出一根手指,在台面上来回比划,“这些人……为此而来。” 狄仁杰微微挑眉,那是某种暗语么? “你确定?”春香娘深深看了她一眼。 “蔡夫人让我送人过来的。”蔡飞燕摊手道。 “我明白了。”春香娘拿起一个铜铃,左右摇晃起来,“各位不好意思,本店的营业到此为止,无论是酒水饭菜,这顿都免了。住店的客官请赶紧回房,若只是用餐的客官,请立刻离开客栈!” 屋子里的客人也就三桌而已,其中两桌快速散去,唯独剩下的那桌无动于衷。 “客人,不好意思,本店今天已经打烊了,还请速速离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凭什么啊?老子饭都没吃完呢!” 围坐于此桌的四名男子有些不悦了,其中一人站起身来,将筷子扔在地上,“又不是不给钱,有你这么催的吗?” “这一顿费用全免,所以——” “老子偏不。这酒不喝尽兴,休想叫老子离开!” “老板娘,你这么急着赶人走,是不是因为新来的这几位雏儿啊?” “哼,一个个长得倒挺俊俏,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狄仁杰微微蹙眉,向前一步,却被蔡飞燕拦了下来。 「不必。」 她用嘴型说道。 还未将疑问道出口,一个身影已如流光般从狄仁杰面前闪过,同时带起的还有一缕薄荷香。 只见春香娘旋转半身,高抬右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在站立男子的颈脖间,仅仅一个照面就让后者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 “你这娘们,好胆子!” 其余三人噌的站起,拔刀的拔刀,拿剑的拿剑——在地下世界,随身携带刀兵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任何时候只要争斗一起,就意味着见血或者是殒命! 春香娘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先是两记摆手刺拳直中两人面门,令其鼻梁应声寸断,接着踩上桌面高高跃起,从半空倒翻身体,单脚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劈落在最后一人肩头,力道之大生生将他重新压回椅子上,并将木椅坐了个粉碎! 四人顿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在地上来回打滚呼痛。 “徒儿们,干活了!”春香娘拍拍手,朝门外喊道。 “来了!”冲进屋里的竟是那几名蒙面客。 “把这几个扔到街上去,顺便把钱袋搜刮了,就当是给客栈的赔偿费。” “是!”蒙面客手脚利落的将四人扛起,眨眼便消失在门口,春香娘则望着散落一地的花瓣叹了口气,似乎颇有些惋惜它们没能逃过这场风波。 “好、好厉害的身手……”李元芳咂舌道。 “能在第三道区域内立足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麦克小声肯定道。 “那么……你们这是打算要去鬼市咯?”春香娘走回到柜台前,目光依次扫过众人——比起一开始看到的妩媚神情,此刻她的眼中多了一份锐利。 “正是。”狄仁杰先前一步道,“我是大理寺——” “停停,你们不需要告诉我身份,我也不打算知道。”春香娘从柜台下方取出一叠黄纸,推到四人面前,“把你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写在上面,然后叠好交给我。另外每张纸收费五百两银子,也请一并附上——可以是银票、珠宝、或是其他等价物。” “五百两?”麦克震惊了,“这个价格差不多能买一支最新型的阿尔卡纳机械臂了!在你这儿就买巴掌大一块黄纸?” “没错,你也可以不去鬼市,那样一分钱都不用出。”春香娘打了个哈欠,“我做生意喜欢明码标价,选择权在你。” “但我听说,能不能进入鬼市不在于阴隐客,而在于开办鬼市的人。”狄仁杰平静的说道,“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就要将交易物写明出来?” “总算有个聪明的家伙了。”春香娘笑着看向狄仁杰,“像什么价格太贵啦,凭什么要为一张纸付钱啦,都是些蠢问题,那些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并不是为一张纸而付钱,他们所买的……是一个与鬼市沟通的机会。” “但你听说的话里同样有谬误之处,因为鬼市的客人分两种,一种是期客,一种是临客。你们属于后一种,在提出索求之物前,没人知道你们要什么,鬼市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资源,因此需要先将你们的来意传达上去,方能得知接下来的交易能不能达成。” “原来如此。”司马章若有所思道,“如果我要的是一颗千年龙心,这五百两银子就等于扔进水里了吧?” “怎么会,是扔进了我的荷包里。”春香娘掩嘴轻笑道,“不过你理解的方向倒没问题,过于不切实际的索求不仅会浪费彼此的时间,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折损鬼市的信誉,因此与其让客人白跑一趟,不如事先就确定好交易的内容。” “那期客呢?”狄仁杰问。 “期客就简单多了。他们大多拥有一件到数件珍稀异宝,这些宝物很难用金钱衡量,也不方便公开叫卖。鬼市这时候提供的便是一个可供秘密交易的场所——每隔一段时间便将期客邀请过来,让他们相互洽谈,以物易物,鬼市从中抽取一定的介绍费即可,很好理解对吧?” “而这些期客,则是由你们——也就是阴隐客来负责拓展与邀请。”狄仁杰瞬间明白了对方所指的「谬误」在哪:阴隐客本身就是鬼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不单单只是引路人而已。 “正确,你果然很聪明。”春香娘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欣赏之意。 狄仁杰写下自己需要的东西后,将纸条折好交给对方,“所有的阴隐客,都像你这样行事吗?” “当然不是。事实上我也不清楚鬼市有多少阴隐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从未规定过什么引路规则,想怎么做全视我的心情来定。”春香娘收下纸条的同时,顺带在狄仁杰的手背上摸了一把,“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十分高兴的话,免费传达消息也不是不可以喔。” “咳咳……”李元芳清了清喉咙挤上前来,“老板娘,我的目的跟狄大人一样,可以不买黄纸吗?” “不行,只有购买者方可获得进入鬼市的机会。”春香娘断然回绝道,“既然目的一样,又不舍得花钱,那去一个人不就行了嘛。” “诶……可是我哪来那么多钱啊。”李元芳一脸沮丧。 “那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在这儿等着也是一样。”蔡飞燕双手抱胸道,“有我陪着你呢。” “我写好了。” “我也是。”麦克和司马章同时交上了各自写好的纸条。 “你真要去?”李元芳瞪着麦克,“这可是五百两银子,难道你也有想向鬼市索要的东西?”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鬼市,我作为一个商人兼冒险家,岂有错过的道理。”麦克的语气难得正经道,“心疼归心疼,但这个机会错过的话,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可没把握能引起一位阴隐客的青睐。” “既然钱和索求之物我都已收到,那么各位请在此等候。”春香娘嫣然一笑,迈步朝里屋走去,“千万不要试图跟上来哦,我的徒儿会看住你们的。” “总感觉不太踏实……她要是卷钱跑了,我们估计也追不回来了吧。”李元芳盯着晃动的帘布小声嘀咕道。 三张黄纸就是一千五百两白银,足够一个人在地上长安逍遥半生了。 “你会这么说,是根本不清楚「阴隐客」这个名号的意义。”蔡飞燕眼中露出了一丝向往之色,“如果她愿意将这个身份让出来,哪怕几万两银子都有人抢。它意味着鬼市之门从此敞开,还能有机会接触九柱之主,这些意义岂是钱能够轻易衡量的。” 李元芳算是看出来了,“你想成为阴隐客?” “地下之人谁不想?只不过要求太高,大家又不知道门路罢了。”女孩略有些怅然道,“我也问过老板娘,但她始终不愿告诉我,还说这条路极难走通,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有一丝实现的机会。” “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差事,当不成也没什么好惋惜的。”李元芳宽慰道,“一张黄纸五百两,哪怕是黑街高利贷的收益都没有这么惊人。” “但它至少能让营地的大家过上好日子啊……”蔡飞燕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 第十五章 九柱之主 半个时辰后,春香娘重新出现在客栈内。 “行了。你们三个的索求都得到了鬼市的认可,交易条件也传达下来了。”她开门见山道,“如果你们能满足条件,就算交易达成。” “什么条件?”狄仁杰问。 “等到入口了你自会知道。”春香娘朝里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们走吧。” 尽管早就预料到这家客栈不会太简单,但三人没料到暗柜内会有一条直通地底的旋转楼梯,而且走了一刻多钟竟还没有见着底! 十里香客栈也就四层楼高而已! “我们这早就进入地下了吧?”麦克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比起上面的温度,这儿俨然又高了几分。“如果三十步算一层,这都快二十层了!” “如此深邃的地道,应该不是靠人力挖掘出来的。”狄仁杰左右打量道,不知何时,四周的砖墙已被另一种浅灰色物质所取代,脚下高低不平的台阶踏板也变得平整光滑起来。 “不是人力,那是靠什么?”司马章神情凝重道,从他迈步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对阴隐客充满了戒备。 “我猜……应该是深渊吧。”狄仁杰回道,“这座坊楼恐怕就建在一处深渊之上。” 另外两人的脚步顿时放轻了几分,仿佛生怕踏破楼梯,掉落进深渊中一般。 “不过按蔡小姐的说法,鬼市应该在石柱顶端,我们一直往下走,岂不是离鬼市越来越远?”麦克问。 “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走么?”春香娘忽然开口道。 “呃,难道不是?”麦克特意看了眼头顶,上方的楼梯已然隐没于黑暗之中,但在火把的照耀范围内,楼梯依旧是上下延伸,与之前并无任何变化。 “在这儿,常识会欺骗你。”春香娘再次抬脚,不过这一回——她踩在了台阶边的墙壁上。 令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老板娘竟笔直的走上了灰墙,身子与地面平行,像是钉在了墙上一般! 不对,不是钉上,她的第二步和第三步并无任何迟滞之处,依旧走得轻松写意,犹如那才是真正的平地! “怎么……可能?”司马章难以置信道。 就连狄仁杰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放轻松……我们正在穿越现实与幻境的边界。试着改变自己的视角,你们也能做到这一点。”春香娘回头笑道。 大理寺卿深吸一口气,想象着自己正处于一个颠倒中的空间,学着对方模样踏上墙壁。 当他收起另一只脚的刹那,视野陡然倒转过来! 原本的头顶和地下变成了前后关系,一圈圈阶梯也仿佛成了挂在墙上的“装饰”。 “为什么会这样?”他忍不住问道。 “没人知道答案,只能归结于万象天工的力量。”春香娘等到另外两人也攀上墙壁时,才接续向前迈进。“顺带一提,经脉中还有许多更加不可思议的地方,比如有些经脉从外面看小之又小,内部却能并行好几辆奚车;又比如有些经脉区域看似路程很近,却永远走不到头。我还听闻有人在通道中见过狂风暴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稍微停顿了下,“这里有着独立于外界的法则,它和我们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不尽相同。” …… 一行人在墙壁上行走了片刻后,春香娘带头拐进了一条岔道中——之前大家还在好奇那些开在墙壁上的洞口有啥用处,现在他们明白了。 只不过在众人眼里,这些孔洞毫无规律可言,大小模样也基本相同,天知道老板娘是如何找到正确方向的。 原本的空间里还有螺旋楼梯作为辨别方向的依据,而岔道中什么都没有,使得三人已经失去了前后左右的概念。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跟着春香娘不断走下去。 好在这个过程不算太长。 又是两刻钟后,一个空旷的房间出现在他们面前——谁也没注意到它是如何出现的,似乎刚才通道还漫无止境,突然便跳到了终点。 这个房间空空如也,四壁平整单调,只有正对着通道口的墙上,镶嵌着一道青铜圆门。无论是谁从洞口走出,目光都会第一时间被门所吸引——铜门的尺寸相当巨大,差不多有四五人高,让人不禁好奇究竟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拉开如此沉重的门扉。 它的主体又分三层,底层最大,顶层最下,每层表面都排布着复杂的管道和纹路,错乱中又蕴含着精美,像极了机关师手中的自走怀表。 另外这间屋子显然也不太普通,虽然看不到窗户,四角还燃烧着火把,但众人却并没有憋闷的感觉。房屋长宽都在五丈左右,高度则更高一些,抬起头只能隐约看到灰蒙蒙的天花板。 狄仁杰还注意到,铜门边上站立着一个蒙面男子——他穿着华贵的高领开襟长袍,从布料的反光上看必然不是凡品,可颜色却染得乱七八槽,红一块、绿一块,简直是浪费了这块上好的丝布。 “我们到了。”春香娘在门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哪里?”司马章问道。 “鬼市门前。穿过那扇门,就到了鬼市。” “你说什么?”虞衡司令史明显不相信这个说法,“客栈在底层,鬼市在穹顶经脉中,两边明明差了天和地的的距离,我们才走这么一会儿就到了?” “我都说了,不要用常识来衡量经脉中的所见所闻。”春香娘白了对方一眼,“另外客官觉得快,是因为有阴隐客在带路。如果没有我,你认为自己会在这里面花上多长时间?” “所以……我们现在在石柱顶端?”麦克也有些迷惑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实际的位置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春香娘望向那名蒙面花衣男,“守门人,趁着这条通道还算稳定,赶紧向他们说出条件吧。” 后者指了指脚边的三个铁箱子,“开市人给出的条件很简单,将一件对于你们十分重要,而鬼市又难以获得的东西放入箱中,当做交易的筹码。” 十分重要……还要鬼市难以获得的东西? 三人不由得相互对视了一眼。 “一个个来吧,机会只有一次。在通道变换前,你们都可以慢慢去思考。” “那是多长时间?”麦克问。 守门人从背后摸出一个沙漏,摆在箱子旁边,“差不多有这么长。” 细碎的沙粒哗哗洒下,光两句话的时间便消减了一层! 三人顿时意识到,这根本就没有多少工夫来仔细思考! “喂,这真的合理吗?”海都商人难以置信道,“我们是来做交易的,为什么要设置这么多门槛?顾客应该是上帝才对啊!而且鬼市号称无奇不有,要让我们短时间内拿出连鬼市都得不到的东西,未免也太苛刻了吧!” “这便是索求者的代价。”蒙面花衣男不为所动道,“鬼市并不会强迫你们交易,但以物易物的关键乃是价值对等,对于你们索求的东西,开市人自有一套判断标准,也许你们觉得不合理,但在鬼市看来,这笔交易却是相当公平的。” “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地方能说出公平一词简直是个笑话!”司马章率先朝箱子走去,“行了,不就是交易筹码吗?说白了你们也只是一群待价而沽的黑市商人罢了。” 说完他将一样东西放入箱中。 “到你们了,”虞衡司令史提醒道,“注意下时间。” 此刻沙漏里的沙子已过一半。 狄仁杰脑海中思绪急转,对方提出的两个条件看似随意,稍微细想便会发现暗藏玄机——它要求此物能满足稀罕性质的同时,双方都得对它的价值认知达成一致。如此一来,可选范围就小了很多。 银票是最先被想到的东西,对谁都很重要,但远称不上稀罕。袁老也提到过,钱在鬼市吃不开。 情人赠予的香囊、手帕之类的纪念品倒是很重要,可对于持有者以外的人而言,本质上只是普通香囊和手帕,其获取难度甚至不如银子。 另外一些独特的机关物确实很稀罕,例如张博士发明的钩锁腰带和飞行翼,鬼市想要弄到手绝非一两天能办到的事,可狄仁杰实在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价值。 这时,麦克走到箱边,将一个小方盒塞了进去——看来他已经决定好了交易的筹码,而沙子只剩下最后薄薄一缕。 守门人的话再次闪过狄仁杰的脑海。 「以物易物的关键乃是价值对等,在鬼市看来,这笔交易是相当公平的。」 换而言之,他为了获得这个关键线索,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代价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口头之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珍稀之物,对他来说是如此,对鬼市来说亦是如此。 狄仁杰最后一个来到铁箱旁,取出了腰间的大理寺卿令牌。 整个长安城里,只有一张这样的令牌,而见到令牌,便相当于见到了大理寺卿。这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获得的荣誉,也是他为长安效力的证明。 “这即是我愿意付出的东西。” 他低声说道,并将令牌放进箱内。 沙粒亦在此刻完全落下。 铜门应声而开—— 里面竟嵌套着三张小门。小门内的通道晦暗不明,谁也不知道它究竟通向何方。 “请进吧。”守门人瓮声说道。 三人一齐迈入门中,后方的房间瞬间消失,火光也随之隐灭。 狄仁杰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片漆黑当中。 就在他迟疑着要不要摸黑前进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吱呀轻响,就好像有一扇木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细缝。他果断上前两步,柔和的光芒重新映入视野,照亮了脚下的路面。他顺着这缕光线穿过门扉,眼前的景象豁然开阔起来。 ——他竟站在了一座庭院之间! 更不可思议的是,头顶不再是厚实的岩层,而是透亮的天空。被黄昏染上金边的云朵清晰可辨,沉下心来,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晚风的清凉。 而这座庭院四周都被高高的坊楼所包围,宛若一处空中花园。从外表来看,四周的楼宇也不再是地下的废坊,外表干净且整洁。院中则有山有水,四周还种有长青柏,一股诗情画意的风范跃然于眼前。 在不远处的凉亭子里,数名花枝招展的女子正拨弄琴弦,轻吟浅唱,为这地方更是增添了一份超凡脱俗之感。狄仁杰注意到,除开领头的吟唱者,剩下的几个分明是机关人。每一个能懂得乐理的机关人都需要耐心培养十多年,寻常世家都不一定能养得起一个,这里居然同时养着好几名。 “我们这是到了地面上?” 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狄仁杰偏头望去,对方正是麦克。 然而奇怪的是,司马章却不见踪影。 “司马令史呢?” “我不知道,”麦克摊开手,“从那张门出来后我只看到了你。”说着他向身后指去,接着倒吸了凉气——“呃……这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也看见了,两人背后的院墙上,仅有一扇木门。 “这地方……未免太诡异了点吧。”麦克连连咂嘴道。话虽如此,他的语气中却充满了兴奋与期待之意,“有趣,鬼市果然名不虚传!” 确实如此,狄仁杰心想,不过他所感受到不是兴奋,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原以为建立在经脉上的鬼市会是狭窄阴暗的样子,没料到居然是一座处处透露着奢华的露天庭院,而且刚接触过六道营地的情况,如今再看鬼市,两者之间的反差感就更强烈了。 一边连活着都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一边却将机关人用在琴瑟笙箫上,这就是地下世界的真实写照。 此时,两名容貌出众的侍女走到他们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欢迎二位光临鬼市。交易者已经在屋里等待了。” “我们应该还有一人来着……”麦克试探道。 侍女却笑而不答。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司马章提交的东西没能得到鬼市的认可。 也因为如此,狄仁杰对麦克多了一份在意——连虞衡司的令史都拿不出鬼市认同的筹码,而这名海都商人却能顺利通过筛选,其来历或许不仅仅是一名冒险家那么简单。 “我们走吧。” 两名侍女点点头,但方向却是一左一右。 “呃,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和狄大人的交易者不是同一人?”麦克摸了摸礼帽,似乎有些担心安全问题。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上麻烦连个帮衬的人都找不到。 “正是。二位请不用担心,这在鬼市中十分常见,鬼市也绝不会以任何理由刁难客人。” 狄仁杰倒没有太多犹豫,他简单说道,“请带路。” “那你走得时候记得等我啊。狄大人,一定要等我一起啊!” 麦克的喊声渐渐落在了后方。 跟着侍女穿过木制亭廊,进入一栋坊楼后,狄仁杰仿佛回到了熟悉的长安城之中。这显然是一座私人宅邸,装潢完全可以用豪华来形容——倒不是在风格上追求珠光宝气、富丽堂皇,而是用诸多细节来塑造奢适之感。 例如走道两旁摆放着云中才有的墨玉雕花,其栩栩如生的花瓣俨然是出自大师之手;一扇扇木门用的皆是上好的云梦玄木,靠近便能闻到一股独特的幽香;就连铜制的门把手上,都能看到高氏精锻的字样,可以说在能追求的品质上,其用料和做工全达到了顶尖水平。 毕竟大家所用的坊胚都一样,能体现出身份与财力的,也正是这些装饰之物了。 而且狄仁杰还注意到,这座坊楼几乎没什么窗子,大概是不想通过外景暴露宅邸的位置。屋内的采光全靠密集的烛台和纸灯笼,分散的光源使得房间感观更加宁静、祥和。 侍女在走道尽头停下脚步,掀起水晶帘幕,再次朝他躬身行礼,“狄大人,请进。” 狄仁杰大步走入面前的房屋。 这是一个十五尺见方的会客室,屋子里几乎没有太多显眼的陈设,中间摆着一张低矮的长桌,桌边还放有一个绒毛坐垫,显然是为他准备的。 房间中央有一道薄纱,将空间一分为二,他只能透过纱布隐隐看到,长桌对面坐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你就是狄仁杰吧?传闻中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久仰大名了。请入坐。” 对方主动开口道。 声音十分沉稳,略带一些沙哑,但年纪又不像是太大的样子,约莫在二十到三十之间。 “在下便是狄仁杰,不知阁下是——” “我曾有很多名字,但在漫长岁月中能被人们记住的少之又少。所以我不再有确切的姓名,而是以称号取代之,现在他们都叫我九柱之主。”对方回答道。 第十六章 交易 狄仁杰心中一动。 来的路上,他也向老板娘询问过鬼市主人的情况。 而后者的回答是,鬼市在不同时间段有不同的开市者,亦或叫主办人,这其中有一个人身份最为特殊,平时也最难见到。 他便是九位石柱坊主共同效力的对象,人称「九柱之主」。 至于此人是何来头,又是如何入主地下世界的,一概是个迷。即便是像春香娘这样的阴隐客,都没有见过九柱之主的真实模样。 理论上资历如此老的人应该年岁颇高,基本已处于归隐状态,鲜少过问世事才对,但狄仁杰发现实际情况似乎和自己想的大相径庭——对方绝对称不上老迈,宛如巨人一般的身影蕴含着生机与力量。不光如此,对方还听闻过自己的事迹,完全不像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 当然,即便对方的名号再大,那也是地下世界赋予的称号,用来震慑九柱居民或许有用,但对大理寺卿来说效果就非常小了。 “没想到我的索求居然能得到地下主宰者的回应,还真是让人有些意外。”狄仁杰挑了挑眉道。 “主宰者?”对方轻笑一声,“狄大人,你以为九柱就是地下世界的全部么?” “难道不是?” “倘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又何须叫九柱之主,而不是地下世界之主?”他的身影微微后靠,“外人对地下有许多误解之处,这便是其中之一。但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任何跟万象天工扯上关系的事物,都无法用常理度之。比如说我们会面的这栋坊楼,从外面看你会觉得它矗立在地面之上,但假若天空和晚风也是经脉通道的一部分呢?” 这怎么可能?长安的黄昏自己看过无数次,理应不会认错才是。狄仁杰刚想反驳,却突然想起了之前踏空而行、倒立前进的景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它也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那地下世界究竟有多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九柱之主坦然道,“地下世界的奥秘比你想象的还多,九柱亦只是其中一角。那些经脉就算连接着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另一个……世界? 这样的论调,狄仁杰还是头一回听闻。 对方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在讲述事实? 他盯着帘幕后的身影半晌,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线索。 “不过你也不用太在意这点。”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对于大多数地底居民来说,九柱便是地下的全部。你在九柱六道营地里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欣赏,“一个来自地上的官员,竟然会关心地底人的安危,在我所经历的年岁里,这还是头一回。从你身上,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是我决定亲自接待你的原因。” “你关心那些人?” “当然。没有他们,就没有地下世界今天的样子。” “那你应该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狄仁杰的语气渐沉,“冒险挖掘着废墟中的可回收机关,被坍塌的废坊碎块砸断手脚乃常有之事;住所连一个固定的屋子都没有,全靠帐篷挡风御寒,只要地脉炉故障,所有人都生命危险。恕我直言,你住在这种地方,说自己关心他们,恐怕没什么说服力。” 他本可以不提这些,顺着对方的话结束寒暄,拿到自己想要的线索便可离开。但不知为何,心里有种涌动的东西让狄仁杰没办法熟视无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九柱之主倒没有为此而生气,只是换了一个坐姿,单手撑头看向狄仁杰,“归根结底,资源总量决定了地下世界有相当一部分人得不到安稳有保障的生活。在生存资源的争夺中,总有一群人会落在下风,六道营地的居民便是如此。哪怕是地上长安,又能保证每个人都活得一样,家中钱财仆从均等吗?所以说,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但就算不能让所有人一样,至少可以让那些特别艰苦的居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狄仁杰指了指门外,“我从庭院走到这里一共看到了六尊墨玉雕花,折算成银两至少是一千两朝上,全部换成机关装置的话,至少能让三四名孩子少干上几年吧?而这栋宅院里,又有多少像墨玉雕花这样的非必要品?” “理论上是如此,但一个营地往往有数百名孩子,并且每根石柱都有一个六道营地,这笔开销便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最关键的是,此举对地下世界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 “不错,孩子也是移山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他们因为额外的收入而停止挖掘,那么废墟的产出就会大幅下降。这些回收材料是建造坊楼的基础,一旦产出不足,便会连带着第三道、第四道区域扩建的变缓,之后则是一个恶性循环。直到更多人逃入地下,弥补上这部分缺口,一切才能恢复正常。” 九柱之主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道,“我关心他们,是因为他们乃九柱的基石,如果因为地上虞衡司的干系而折损,那无疑是莫大的损失。但地下世界有着自己的运转方式,即便他们脱离了六道营地,前往更中央的位置,之后也会有人填补他们的位子,成为新的六道居民。哪怕是我,亦非一开始就坐在九柱之主这个座位上的。” “……”狄仁杰没有继续接下去,尽管对方的这番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他却觉得事情未必就该是如此,更别提永远没办法改变。只是言语上的争辩过于轻浅,再往下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决定直入正题,“那么我要的人呢?” 交给春香娘的黄纸上,狄仁杰写下的索求之物正是掌权者更替时期流落至此的杨氏机关师! 肖北林等人虽然清理过机关师协会的名录和书册,可他们没办法揪出每一个逃入地下的机关师。如果按照六道居民所说,许多人是因为过不下去了才来地下讨生活,那么动乱时期这样的人只会有增无减! 换而言之,一个与凶犯活在同时代的机关师,很可能知道破案所需要的线索。 “死了。”九柱之主回道。 “你说什么?”狄仁杰不由得一怔。 “一共有三人符合你的要求,但他们如今都已不在人世——活得最久的那位,也在四年前死于寒疫。”对面叹了口气,“毕竟这些人年纪都相当大了,地下的生活又远不如上面,撑不下来很正常。” “如果这个答案就是交易物的话……我不觉得能与筹码等价交换。”大理寺卿目光冷了下来,一字一句说道。 “当然。请不要误会,我们并不喜欢在文字上做把戏。鬼市一向讲究公平对等,付出怎样的代价,就应该得到怎样的回报。”九柱之主伸手一弹,一本黑皮书滑过长桌,停在了狄仁杰面前。“这才是真正的交易物。” 后者拿起书,随手翻开,发现里面居然各种人物的名字、职务和生平。每隔数页,还有一张肖像画,尽管略显简略,但还是能分辨出其大体的样貌。 他意识到,这恐怕是一本早期的协会名录! “那几名辞世机关师的?” “没错,鬼市总会收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这本书也是如此,死者留着它或许是舍不得自己曾是协会机关师的一员,想要拿它做个纪念。我不清楚此书能否帮到你,不过它已是地下唯一一件跟你索求之物有关的东西了。我敢保证,如果在鬼市找不到,那么你在地下世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成交。”狄仁杰干脆的将书收入怀中。 虽然名录提供的线索比不上一个经历过朝政更替的当代机关师,但至少不算空手而归。至于书上的内容是真是假,找肖北林过目一遍即可知晓。 “很好。”九柱之主似乎也对交易达成感到十分满意,“我相信这只是开始而已,以后狄大人还会与我们鬼市有多次合作的。” “不用以后,我现在就有笔交易可做。”狄仁杰忽然话锋一转道,“按阴隐客的说法,我若有什么价值不菲的东西,也可以将东西寄托于此地售卖,或是直接卖给鬼市吧?” 薄纱后的人影点了点头,“只要它确实有价值的话。” “那么一份关系到你们存亡的情报呢?” 九柱之主头一次出现了沉默。 过了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道,“狄大人,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情报对于鬼市而言确实可以当做筹码进行交易,但前提是它足够准确,且有实用价值。” “避免诸位被毁灭……我认为光一这点就足够有价值了,阁下觉得呢?” “既然如此,你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有人正在谋划一场复仇。”狄仁杰从茶楼凶杀事件开始,将这起案件完整说了一遍,“机关师姚亮写下那句警告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幕后真凶倘若真想报复整个长安,地下世界必定会遭受波及。即便只是虚惊一场,上面也打算以此为理由展开整治行动,彻底肃清地下九柱!换而言之,无论此案最终影响有多大,这里都有可能要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我想你应该不希望看到,自己所积攒的一切化为乌有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来地下找寻杨李时期机关师的原因……”九柱之主盯着他好一会儿,似乎想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不过皇宫那位意图对地下世界动手?狄寺卿说笑了,此地比长安本身还要古老,最多打压一时,不可能压制一世,更遑论彻底肃清了。” “那也得分人。”狄仁杰露出一丝冷笑,“你应该清楚如今的陛下是谁,论起手腕与魄力,你真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达成的事么?” 禅房里气氛刹那间变得凝重了许多。 对方沉吟片刻,“这么说,狄大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效忠的是陛下,守护的是长安,当然不可能站在你这一边。”狄仁杰毫不犹豫道,“事实上,我十分赞同整治行动——长安城的重大凶案里,有六成以上都可以追溯至地下,即便不是源头,也是串联渠道,一场治理是相当有必要的。” “那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九柱之主的语气也有些不快起来——他地位颇高,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跟他交涉了。“寺卿大人难不成是想等着看一场笑话,看着大家在这消息面前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能让你们有所收敛,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狄仁杰针锋相对道。 “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鬼市,而非大理寺的断案堂?”九柱之主勃然大怒,“敢在这里威胁我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再回到地下!” 说完他扬手一抬,一股腥风顿起!只见两只青铜巨蟒从纱帘后窜出,张着大嘴直朝狄仁杰扑来,直到快要咬中他时,蛇头才猛地停下,对他嗞嗞吐信——明明是铜料所铸,但两条巨蟒的身姿却活灵活现,与真正的猛兽没有任何区别,透过血盆大口,狄仁杰甚至能闻到蛇嘴里传来的浓浓血腥味。 它显然没少吞过人。 对方有一点没有说错,鬼市是他的领地,说他能呼风唤雨、生杀在握也不为过。客气只是表面上的展示,他本质上还是踩着诸多竞争者的尸体,才登上这个血淋淋的高位的。 然而大理寺卿不为所动,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眼睛直视九柱之主,就仿佛面前的巨蟒根本不存在一样。 四周的烛台火光来回抖动,忽明忽暗,仿佛有股肃杀之意回荡于两人之间。 这种对峙持续了近十息时间,鬼市的主人才一改态度,主动打破僵局,“年纪虽轻,倒有几分胆量。”说完他打了个响指,两条青铜巨蟒竟直接化成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理寺卿应该不是这等肤浅之人。而且你刚才只提到了整治,却不是彻底肃清,我猜……是考虑到了外圈营地中的那些人?” 九柱之主话里的怒意荡然无存,就好像刚才的情绪全是伪装出来的一般。见狄仁杰不答,他也没有追问下去,“这份情报如果属实,确实称得上事关重大,可本身若是无法改变的话——” “关键在于案件本身,它要是能尽快破获,且证明跟地下世界无关的话,一切便还有回转的机会。”狄仁杰的答复斩钉截铁。 “你想让我们也帮助你查案吗?”九柱之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略有些意外的问。 “不错,如果犯人威胁到的是整个长安,地下就得证明自己并不是长安城的对立面——这里不是什么无序之地,你们也会为了长安百姓尽一份责任,而非选择置身事外!”狄仁杰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这便是我提供情报所要求的报偿!” “呵……呵呵……哈哈哈……”九柱之主先是轻哼两声,随即大笑了起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大理寺会将他们视为犯罪源头的地下之人联合起来,参与到案件调查中去!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有意思,有意思!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如此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笑完过后坐正身子,凝声问道,“你打算让我们做什么?” “首先是查验各种危险品的持有、交易情况。诸如石黄、冰芒晶之类……这些货物受到工部严格监管,理应不会流入地下,但这里到底有没有,我想阁下才是最清楚的那个人。”狄仁杰掷地有声道,“其次,一旦大理寺确定犯人身份,九柱应该配合搜查,并提供所有可能与之有关的线索。” “我明白了,看来狄大人并不是想故意刁难我们,来拜访鬼市也是早有所预谋,不仅仅只是为了寻找机关师而已。”对方微微前倾身子,“不过我很好奇,假若接待你的人不是我,你又当如何做?” “很简单,直说便是。”狄仁杰耸耸肩,“面对这样的情报,只要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清楚该如何抉择。即便接待我的是他人,这消息想必也能在第一时间传入你的耳中,否则的话,我就要怀疑鬼市这个称号是否名不副实了。” 啪、啪、啪。 “说得好。”九柱之主连拍三下手掌,随后朝身后勾了勾指头。 一名穿着半透明的轻纱、半遮容颜的美艳女子从帘幕后走出,将一块金铁之牌恭敬的摆在大理寺卿面前。 “所谓情报,必须验证后才能成为交易物,所以这既是定金,也算鬼市的一点诚意。” 狄仁杰拿起牌子,放在手中打量一番——它看上去非金非银,迎着光线看像是银白色,而背着火光则是乌黑一片。牌面上什么都没有刻印,摸起来如水般平坦光滑。 “下次你想来鬼市时,只要向阴隐客出示此牌即可,就不必再准备筹码了。”九柱之主解释道。 “如此,我便收下了。”狄仁杰站起身拱手道,“大案在身,不便多留,告辞。” “送客!”对方的声音仿佛从耳边传来,“……狄仁杰,我会注视着你的。” 他话音落下,房间里的灯火忽然一暗,再次恢复时,纱帘后方的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禅房里只剩下那名侍女。 “狄大人,我送您出去。” 后者屈膝行了一礼,接着朝屋外走去。 第十七章 刺客 跟随女子回到庭院,麦克已经在那扇木门前等他了。 看到狄寺卿身边引路的侍女,海都商人眼睛一亮,熟练的扶正礼帽,冲对方眨了眨眼。 侍女也报以微笑,朝他低头行礼后,才转身离开。 “啧啧,不愧是传说中的鬼市。”麦克忍不住感叹。 “怎么?” “这里的女子不光有长安人,还有海都人和云中人,各个都称得上貌美不凡,简直让人眼睛都顾不过来啊……狄大人,难道你都没有注意到吗?” 狄仁杰都懒得接话,直接越过他推开了木门。 “等、等下我——”麦克连忙收起回味的神情,紧跟着走进门内。和来时不同,这次通道只有一条,也不再昏暗无光。没走多远,他们便看到了出口。 迈出通道,两人齐齐一愣。 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空间,墙上没了铜门,脚下也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对面的墙体离这边差不多有二十丈远,而连接两端的是一座一丈宽的石桥——整座桥只有一根孤零零的桥柱,正立于中央部位。尽管实际尺寸不小,可由于下方太过深邃,使得桥柱看上去宛如一根细长的筷子,随时有可能折断一般。 房间上部则垂落下许多石笋来,密密麻麻的压在距桥面数人高的位置,这景象在溶洞里十分常见,但出现在此处就显得格外蹊跷了。 麦克感到浑身冒起了一层疙瘩,他舔了舔嘴唇才低声说道,“经脉……发生了变化?” “恐怕也只有这个原因了。”狄仁杰点点头,心里同样起伏不已,这里简直就像是被人随意涂抹的画卷般,前一刻还是空荡荡的房间,现在却变成了一座立于深渊之上的石桥。问题是它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建筑,而非孩子手中揉捏的泥巴,哪能说变就变的? 春香娘那句话还真没说错。 经脉不是一般的通道。 它穿行在现实与幻境的边缘上。 想到这里,狄仁杰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这些通道连接着现实与幻境,那万象天工内部又是何种奇景? “守门人和阴隐客都不见了,这是让我们自己回去的意思么?”麦克抱怨道,“作为享誉盛名的店家,这么对待客人未免太不负责了吧。” “既然九柱之主没有单独交代,应该直接走到对面就行。”狄仁杰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中的提防却已拉到了顶点。他一只手捏住藏于袖间的令牌,率先走上桥面。 “也只能这样了。”麦克望着脚下看不见底的空洞叹了口气,“如果摔下去的话,怕是神祇都难救吧?还好这路面不算窄,不然我都怀疑这群人是在故意坑害我们了。等下——”他忽然一怔,“你刚才说九柱之主?” “至少他是这么称呼自己的。”狄仁杰不以为意道,“而且全程都未露脸,显然是不想让人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但那也是九柱之主,鬼市最难见到的主办人!天哪,这待遇区别也太大了吧!”麦克小声嘟囔道,“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而我只是地下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商人吗?” “这有什么好比较的,所为之事都不过是交易罢了。” “你是大人物,自然不会在乎这点。我就不同了,若把此事宣扬出去,保管百器堂的知名度能再上涨二十个百分点!可惜……”麦克叹气道。 “你也不是什么小人物吧?”狄仁杰回头瞥了他一眼,“能因为想长见识这种理由拜访鬼市,还拿得出它们看得上的筹码,光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话说回来,既然交易成立,你的索求也应该得到了满足,我很好奇,你对鬼市提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当然,你不想说也无妨。” “其实……是一个人的下落。” “谁?” 麦克露出略有些怅然的神色,“我那不辞而别的老爹。” 一个海都人,却来长安寻觅父亲的下落?狄仁杰意外的挑起眉头,正待多问两句时,忽然看到对方的瞳孔猛地缩成了一个点! 接着他向前一步,拉着狄仁杰朝一旁扑开—— 也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前方袭来,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两人原本站立的位置,停在十余步之外。 “反应还不错。” 突袭者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了大理寺卿身上,“看来你就是狄大人了。我叫青子,初次见面,还请多加关照。” 重新站起的同时,狄仁杰也在打量着这名不速之客。 只见她穿着一件束腰窄袖短袍,双手被皮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从指间一直延伸到肘部。脚下则套有一双贴身软皮靴,显得极为干练。这套装束不似长安居民的穿戴风格,倒有些像外来冒险者的打扮。 女子的容貌看上去青春可人,声音也颇为悦耳,恰如其名字一般,摆出的姿态更是彬彬有礼。如果不是手背上那柄闪烁着寒芒的袖剑,这景象倒是像极了一名邻家女孩正在向前辈问好。 从五官来看,对方无疑是长安人,只是那头蔚蓝色的长发过于醒目,不太像是在本地长大的人——除开那些喜欢把机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富家子弟外,鲜有长安人会给自己染上这么一头惹眼的颜色。 “谋害姚亮、岳庆等人的就是你们了?”狄仁杰面无表情的问道,“……为了复仇而来的杨氏时代机关师们。” 虽说对方年龄有点对不上,但被流放者众多,这么多年过去了,结下后代再正常不过。父债子偿这种事情,大理寺卿已见过许多次。 “看来狄大人查到的东西真不少。”青子轻笑一声,“不过请不要把我们跟杨氏机关师扯上关系,因为他们同样也是仇人。” 同是……仇人? “为何这么说,你们不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吗?”狄仁杰故意装出不解的模样问道,手中的令牌已换成了金色的「追魂律令」。只要被这道暗藏机关的令牌击中,目标便会因为麻药而瞬间陷入动弹不得的境地。在追击凶犯时,这往往是最有效的制服手段。 说话间,他微微移动脚步,利用麦克的身躯遮掩自己的手部动作,寻找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青子歪过头,“不过你马上就要死了,还是省省力气吧。” 就在这瞬间,狄仁杰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冷笑。 她也在寻找着机会! 而且——比自己更快一步! 几乎是下意识的,大理寺卿朝头顶望去。 一根石笋不知何时已经断裂,直朝他们俩坠来,在石笋之上,还趴着一个灰衣人的身影! 潜入进经脉的敌人不止一个。 “注意上面!” “呃,啥?”麦克第一反应却是抬头张望。 狄仁杰只能先抓住对方,再向后急退—— 下一息,石笋便轰然砸在桥面上,令下方的桥体节节寸断。大量碎石和半截桥面翻滚着坠下深渊,直至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狄仁杰将令牌掷向灰衣人,一道金光闪光,追魂令准确命中目标,眨眼间便没入了他的胸口。 但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的动作压根没有一丝迟滞,挥起双拳便砸向两人!由于桥宽只有一丈,两人被逼得手忙脚乱,用了三四招才协力将灰衣人击退。 而这时青子也已跳过断裂处,举起袖剑朝他们刺来。 “当心,那家伙又过来了!”麦克喊道。 “用不着你提醒,注意好你自己就行!” “喂,太过分了吧,刚才我不是救了你一命吗?” “你指的是那记扑倒?根本多此一举!”狄仁杰一边躲避青子的攻击一边抽空回道。他不光要注意正面刺来的利刃,还得盯防后方逼近的拳头,加上活动区域仅有十步左右,情况一时间险象环生。 而那名灰衣人也在厮杀中露出了真身,斗篷之下竟全是金属外壳、活塞与螺杆!尽管装扮成海都人的模样,但它完全是由机关术拼接而成的产物,亦是一具武装到牙齿的杀人机器。 追魂律完全失效的原因,正是源于此点。 哪怕注入再多的麻药,也不可能让一个机关人停止活动。 考虑到对方在战斗中会配合青子行动,具有明显的自我感知,狄仁杰意识到驱动这具机关人身上恐怕不单单是蓝烃引擎——混合核心的力量在它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又一次艰难的避开青子与机关人的夹击后,大理寺卿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过去的搭档一直是李元芳,经过多年共事,双方已经构建出了深厚的默契。像这样的战斗压根不必去顾忌自己的背后,无论是进攻还是闪避,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 但换了一个人后,这样的默契便不复存在,两人共同作战不仅发挥不了全力,反倒掣肘缚脚,破绽频出。 连着掷出数道令牌逼退青子后,狄仁杰深吸一口气,“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换个打法。” “什么打法?” “你我一人对付一个,即便不敌,也要拖住对方的行动,如何?” “好主意,我也是这么想的。”麦克用匕首格开机关人的手刀斩击后,猛地半蹲下身来,双手交叠在一起,“趁现在!” 狄仁杰前后各甩出一道红色的「天雷律令」,急促的爆炸与烟雾顿时迫使敌人连退数步!接着他踩上麦克的掌心,后者用力掀起,将他高高抛起。狄仁杰空中倒转,蹬踏石笋,利用反冲力越过青子头顶,重新回到桥面。 另一边,麦克利用这次爆炸前冲滑铲,从机关人侧面穿了过去。局面乍看上去仍然是二对二,但情况已然发生了改变——这一次,两名敌人成了背靠背之势,而大理寺卿与海都商人则一人各占据桥面一端。 没了来自背面的后顾之忧,狄仁杰立刻展开了反击。他接连打出十二道蓝色令牌,将青子的进退之路全部封死,毕竟石桥只有那么宽,她若想避开这次攻击,要么高高跳起,要么就得将射向正面的令牌挡下至少一半! 而选择跳起来,则会令她成为下一道追魂律令的靶子。 显然青子也意识到了这点,她不退反进,用袖剑朝着急速飞来的令牌斩去,两把剑刃上下飞舞,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剑墙! 经过几番交手,双方都对彼此的擅长之处有了一定认识——例如大理寺卿善于远距离攻击,而青子惯用袖剑,强在近身格斗。因此交战距离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之前狄仁杰被限制在石桥中央,出手处处受限,现在好不容易拉开身位,旋即就有了施展空间,绝大多数人遇到青子这种情况,所想的必定是步步紧逼,断不可让对手腾出手脚来,获得喘息之机。 只要不停的给予压力,对手便迟早会露出致命的破绽! 青子的前冲正是如此——向前跃进既能避开一部分令牌,也能减少需要挡下令牌的数量,可谓一举两得之法,至少远比站在原地强! 狄仁杰扬起嘴角。 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在这之前,他连续使用过金色、红色和蓝色三种令牌,除开金色效果不显外,青子和机关人应该都注意到了红色天雷令产生的爆炸效果,而蓝色「迅影律令」则相当于一种普通暗器,速度最快,动静最小,但只要不被命中就没有太多威胁。 这样便会给敌人留下一种暗示。 蓝色令牌可以轻易挡下,即便挡不住,也能用非要害部位来硬抗。 而事实是,他的衣囊和袖袋里有不少混色令牌,譬如内部是装有引爆机关的天雷律,但外表仍旧涂成蓝色或金色,除开他本人以外,没人能知道这一轮出手的令牌里,到底藏有几枚“杀招”。 为了将陷阱发挥到极致,狄仁杰故意放缓了其他迅影令的出手速度,营造出前后一致的效果,青子显然没能察觉到这一点。 当她劈开一枚内部结构复杂的蓝色令牌时,再想做出应对已然来不及了。 爆炸的烈焰在青子面前瞬间绽开,夹带着滚滚热浪将她吞没其中! 当烟雾稍稍散去,桥面上已空无一人。 这是被天雷律轰下了石桥? 受限于令牌大小,其爆炸的威力不至于把人炸得四分五裂,但在慌乱中对方确实有踏空坠落的可能。 狄仁杰探头向桥下望去,而下方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房间视野毫无障碍,敌人既然不在桥上,应该再也无处可去了才对,除非——这里也跟来时的螺旋楼梯一样,上下左右可根据意识自由转换!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青子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大理寺卿眼角余光之中。 她竟从桥底翻出,踩着石桥侧面冲到了狄仁杰脚边。 两人相互垂直,看向彼此都都宛如一个横躺着的人。 这家伙,竟不要命了么!狄仁杰暗自惊讶,对方在爆炸的那一瞬间想的不是双手护住要害,而是直接朝桥侧面翻倒,利用气浪的冲击顺势藏入桥底盲区内! 此举并非没有代价,青子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已是鲜血淋漓,蓝色秀发烧焦一半,衣袍也被撕出了许多破口,但她的眼中不仅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反倒像有火焰在燃烧! 由于距离拉得太近,狄仁杰已无法再故技重施,用令牌将其逼退,面对重新跃上桥面的青子,他只能仓促的朝桥侧边踏去。 来的时候春香娘便叮嘱过,想要改变自身在经脉中的方向,意识必须优先于行动。换而言之,如果认为自己已经失足坠落,那么直到摔死前都很难再将上下扭转为左右。这种改变等于在用意识强行控制感知,唯有经过反复练习的阴隐客才能做到切换自如,对于光顾鬼市的客人来说,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尽可能放慢步调,给自己留足想象的时间。 然而如今的情况已容不得他慢来! 青子的袖剑宛如一道蛇影,直刺进狄仁杰的肩头——若非他回避得及时,这一击原本洞穿的应该是他的胸膛。 顾不上肩膀处传来的刺痛,狄仁杰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踏出的那只脚上。 转过来、转过来! 当另一只脚也离开地面,他感到身子已经完全浮空。一股熟悉的力量正拉扯着他坠向深渊,仿佛下一刻,他便会如石头般跌落,再也没有回转的可能。 即使如此,狄仁杰也始终没有分神—— 这时候只要萌生一点退却之意,一切便成定局! 刹那间,他视野中的天地倒转过来,狭窄的石桥侧面成为了新的立足点,石笋与深渊都统统移到了左右两侧。坠落感瞬间消失,他晃动两下才勉强站稳身体。 青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 她本以为自己已将对方逼入绝境,没想到此人的意志力竟如此了得,在肩头中剑的情况下还能完成方位转换,这份能耐就连一些阴隐客都较之不及。 她一开始不藏于桥底,正是不想让对方过早察觉到这里也属于经脉通道的一部分,等到战斗中再突然施展出来,就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相反对方若想在慌乱中利用此点逃生,失足坠落的概率明显要大得多,一点点畏惧和犹豫都可能白送掉自己性命。 而狄仁杰出人意料的表现让青子这一计划归于泡影。 她只能跟着变换方位,重新追上前去。 第十八章 离火之间 另一边,麦克也注意到了跌落桥面的大理寺卿,有那么片刻,他差点喊出声来。不过看到狄仁杰在侧面重新站稳身体后,他又把声音憋了回去。 好险,好险。 万一狄大人折在这种地方,他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足长安一步了。 “我说伙计……你打够了没?”麦克望着对他对峙的机关人,将手中已经坑坑洼洼的短匕插回腰间,还特意举起手来,以表现自己的诚意,“你不觉得累我可是会累的,能不能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他一身精致的马甲早就被划出了十余道破口,连黑色礼帽都被削掉了半边帽檐,看上去显得狼狈不堪。机关人同样挨了好几下,可一把匕首能造成的伤害实在有限,除开在对方的身上留下几个凹痕外,也看不见其他效果了。 如此缠斗下去显然对麦克极为不利——他只要有一次失误,就有可能丧命于此;反观机关人大可不必畏惧受伤,每一招都大开大合,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他甚至无法直接硬抗,只能依靠巧劲卸力格挡。十几回合下来,麦克的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再这么坚持半刻钟左右,他将彻底陷入劣势。 “……”机关人毫无反应,它张开双臂,露出连接在腕关节上的长刀,再次朝麦克扑来。 ——显然对手也清楚这一点,即便他收起匕首,对方也不打算给他任何恢复体力的机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没办法了。”麦克叹了口气。 如果狄仁杰那边能迅速取胜,折返回来二对一还好说,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理寺卿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顾不上自己了。 这场战斗,只能由他亲自来解决。 随着一声锐利的轰鸣,机关人像是被一柄铁锤猛地击中脑门,整个人都向后仰去!在即将摔倒之际,它手脚并用,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机关人惊愕的发现,自己的身躯不再坚不可摧了。 模仿人形制造的脑袋中央出现了一个指头大的豁口,数道细小的裂纹一直从头顶延伸至下颚。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对方手中仍冒着徐徐青烟的转轮手枪。 “既然你想当个急性子,那我也只能奉陪了。”麦克拉低帽檐,轻声说道。 随后他扣下扳机,一边左右手轮番开火,一边迈步朝机关人冲去—— 这是他首次主动发起进攻。 枪弹在对手身上炸开,每一击都会爆出一大簇火花,比起之前的护身短匕,火枪的威力明显高了不止一筹。机关人身上瞬间多了好几个洞口,而飞溅的金属碎片又进一步向内穿透,令其动力部件难以再运转如初! 不过对方丝毫没有被这阵势吓倒,它高举起双臂,顶着双枪的火力不管不顾,挥动腕部的利刃直朝着麦克劈来。 海都商人旋转枪身,利用惯性行云流水的弹出枪管刺刀,交叉横斩! 只听到锵的一声,机关人的两柄尖刀顿时断裂开来。 “不好意思,看来是我的武器更精良一些。”麦克咧嘴一笑,顺势躺倒,从对方两腿间滑行而过,穿至背后的同时换上新的弹轮—— 密集的枪声再次爆发! 他瞄准的位置正是对方的后腰,那里通常也是安装机关核的部位。 连接八枪,全部精准命中腰肋之间,并扫出了一个“口”字弹痕。在枪弹的轮番冲击下,机关人顿时难以站住双脚,轰的一声跪倒下来。 匣仓外壳亦经不住两柄转轮枪一齐开火,直接沿一圈枪洞裂开,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运转中的核心暴露在麦克面前。 后者先朝石桥对面看了一眼,确认狄仁杰仍在桥底下方与青子缠斗,才放心的将枪口对准机关核,“好好睡上一觉吧。” 只是还未等他射出这最后一击,房间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麦克竭力稳住手肘,强行开火——但地面晃动过于强烈,两枪都未能击碎核心。得到喘息之机的机关人奋力一跃,跳上垂直的桥柱,避开了他接下来的追击。 而这时,脚下的阴影似乎在快速扩大。 意识到不对劲的麦克抬头一看,面色不禁大变。 只见满头的石笋居然开始下沉,眼看着就要压上整个桥面。 “这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的警告声也恰到好处的传来,“经脉发生变动了,快到墙上去!” 听到这话,麦克心中随即一沉。 他们两人在此处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啧。”海都商人只能收起双枪,跑向后方的墙壁。 几乎就在他踏上墙面的刹那,顶板也结结实实的压在了石桥上。 脆弱的桥梁顷刻间便断成数截,接着是立于房间中央的桥柱——原本位于众人头顶的石笋,现在成了从一侧不断向前推进的“钉板”,逼迫他们只能不停逃向漆黑的“深渊底部”。 “你肩膀出血了,没事吧?”麦克很快追上了狄仁杰,“那个叫青子的家伙呢?” “就在我们前面。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房间会发生变化。”狄仁杰一边跑一边掏出纱布,靠着牙齿和单手包扎紧肩头的伤口。 麦克头痛的揉了揉额头,“不是说只有阴隐客才知道经脉的变化周期吗?她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潜入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狄仁杰沉声道。 两人狂奔约一刻钟后,发现前方竟亮起了火光。 “没料到这房间的底部居然有光,想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麦克忍不住嘟囔道。 “不管那里有什么,看得见总比摸黑要好。”狄仁杰冷静的说道,“睁大眼睛了,敌人很可能会在尽头处伏击我们。” “放心吧,我感到曾经的探险家灵魂又回来啰!” 随着光亮愈发明显,狄仁杰发现房间底部居然是一个洞口,而在距离洞口更远的地方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与交错咬合的齿轮。他瞬间意识到,对面十有八九是一间新的房屋,或者说经脉的另一个区域。 忽然,一道不起眼的银光映入了大理寺卿的眼中。 它极其细小,宛若丝线一般,如果不是因为火光入射角度的改变导致其泛出一线微光来,任何人都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 霎时,一股寒意直冲狄仁杰头顶! “快停下!”他一把抓住麦克道,“洞口处有陷阱!” “可后面有石笋顶板在追我们啊!”麦克嚷道。 狄仁杰心中念头急转——那些泛着银光的细丝毫无疑问是坚韧至极的金铁之线。这种东西在珠宝行十分常见,经过特殊的拔丝处理后,可以将一根小指粗的铁线延展至只有头发丝粗细。 它看起来柔软轻盈,可一旦绷紧之后,其锋锐程度堪比刀剑。若是将其织成网悬在半空中,那便是极为隐蔽的杀招,若全速撞上去,下场必定是被切得四分五裂! 如果手里有把削铁如泥的长兵,倒可以上前一试,但现在他手中只有令牌,并不好对付这种东西。 那么答案就只剩一个了。 “我们得爬到这些石笋上面去,而且越靠近根部越好。”狄仁杰很快做出了判断,他注意到这些石笋大的有七八尺长,小的也有三四尺,看似密密麻麻,但实际上留有不小的空隙。 唯一的风险在于,顶板移动的速度绝不算慢,万一失手摔下或是没能控制好“汇合”速度,结果绝对会相当凄惨,要么被顶板推倒碾碎,要么被石笋扎个透心凉。 “行不行啊,我怎么感觉这是在拿命冒险?”麦克回望身后如山一般压过来的庞然大物,默默咽了口唾沫。 “你不是探险家吗?现在正是你表演的时刻了。”狄仁杰掉头朝着顶板跑去,“相信我,这比直面敌人的陷阱要简单得多。” “我有时候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个探险家。”麦克无奈的摇摇头,只能跟上对方——再怎么说敌人有两个,他们必须相互帮衬才有更大把握活下来。这种时候,双方已经成了实质意义上并肩作战的搭档。 靠近石笋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的再次掉头,将步调控制到与顶板推进速度相似,接着全力跳起! 近乎静止的汇合速度为他们攀附石笋创造了极好的机会,两人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合适的藏身地点,而此时,房间出口也已近在咫尺。 “伏低身子!”狄仁杰大声喊道。 话音落地的刹那,顶板轰然冲出洞口,将交错的十余根细线悉数崩断!尽管有不少石笋被切碎,可终究没有一根波及到两人。 这一刻,他们也看到了新空间的全景。 如果说之前的房间是一个类似竖井的垂直通道,那么通道下方的空间则宛如一个倒扣着的碗。 四周的墙面形似拱顶,一直从洞口延伸至底部,而宽敞的“碗底”全然看不到一块可以落脚之处,一串串齿轮与机关造物紧密排列,占据了整片地面,它们相互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些齿轮缝隙之间时不时有烈焰蹿起,仿佛正运行在一个巨大的熔炉之上。 弧形的穹顶也不是结结实实一整块,它的表面上布满了无数巴掌大小的圆形孔洞,乍一看跟蜂窝差不多。好在这些孔洞开口不大,间距又基本一致,至少不用担心在上面行走时会突然掉下去。 见到此景,狄仁杰眉头一皱……不知为何,这地方居然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狄大人,我们得下去了!”麦克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正如对方所言,这顶板正朝着碗底坠去,要不了多久就会笔直的插入无数齿轮之中,他们若是不赶紧离开,结局可想而知。 狄仁杰朝对方点点头,纵身跳向尚未远离的穹顶。 麦克紧随其后,落在大理寺卿身旁。 这时两人才发现,之前看到的石笋顶板并非一个简单的面,而是一根硕长的圆柱体。从他们的视角看去,柱子不像是在坠落,倒更像是被“头顶”的齿轮吸入其中。两者接触的瞬间,石柱被绞得粉碎,那些残渣落入烈焰之中,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炽热的流火,简直就像是在给下方的熔炉添加燃料一般。 柱子被碾碎吞没后,洞口并未封闭起来,而是陆陆续续有残骸落下,有的看上去竟像是未成形的坊胚。这些坠落物在通道内相互碰撞,发出隆隆声响,也使得他们不可能再顺着洞口折返回去了。 “这便是九柱内部会发热的原因吗?”麦克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如果不赶紧找到出口,我们恐怕就要被烤熟在这儿了。” 要说最明显的变化,即是此地的温度相较之前要高出许多,短短数十息时间不到,两人就感到背后已是湿漉漉一片。 “放弃吧,你们是找不到出口的。”随着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青子与机关人从不远处缓缓走了过来,“二位能活到现在,已经很让我意外了。狄大人不愧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卿,身手确实不凡。还有你,海都人……”她望向麦克,“能把不孤伤到这种程度的,你是头一个。” “过奖。”麦克扶正礼帽道,“我们或许不清楚出口在哪,但你想必知道。所以只要拿下你,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让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 “是吗——等下,”麦克脸色一变,“你说啥?” “你以为我是阴隐客吗?事实上就连那帮人也只知道几条固定路线,能掌握经脉全部变化的行家,整个长安屈指可数。”青子露一丝笑容。只是此刻她的半面脸颊已是皮开肉绽,笑起来已不复先前的青春活力之感,反倒显得有几分狰狞。“我从进入此地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攻心之言没有意义。”狄仁杰手腕一抖,将两道令牌送入掌中,“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将你绳之以法。” “厉害。”青子拍了拍手掌,“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也听不到你的语气中有丝毫动摇。可惜我说的全是事实——对于我而言,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情,即使我死了,也会有人替我完成最后的心愿,这样便足以。” “能活着为什么要把死挂在嘴边?”麦克摇头道,“你明明年纪不大,若是放下仇恨的话……” “你错了,支撑我活到现在的,恰恰是仇恨。”青子忽然抓住自己的袖子用力一撕,“何况我跟你们不同,即便暂时还活着,也早已知道了自己何时会死。” 麦克倒吸了凉气,“晶化病?” 只见她的半截右臂已看不到一丝肉色,从肘部到指尖呈现出一片蔚蓝,仿佛艺术家手中雕刻出的蓝宝石塑像。这若是一件工艺品,绝对称得上美轮美奂,但换成人的手臂,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那是什么?”狄仁杰问。 “海都的一种不治之症,相传跟钴蓝海的异常结晶有关,一旦感染就会逐渐蔓延至全身,最终整个人都会凝固成晶体。”麦克低声道,“通常这个过程有快有慢,花大价钱治疗、积极更换义肢的话,也能活个二十年多年。若是坐视不管,五六年也就到头了……” 狄仁杰心中顿时明白了许多问题。 比如她为何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比如她在战斗中为什么只使用袖剑,而不选择更灵活的普通长剑。 “流放之人在哪里都是罪人。”青子平静的说道,“哪怕在海都,我们也只能做些最底层、最危险的活来维系日子。而清除海上的结晶污染,便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碰的事情,交给罪人来做再合适不过。现在,你还觉得我有必要计较自己能活多久吗?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是种解脱而已。” “你刚才提到的最后心愿是指什么?”狄仁杰盯着她,心里不禁想起了那句长安危矣,以及天命仪推算出的惊人结论,“莫非杀掉那些曾背叛你们的机关师还不够?你们……还想殃及更多的无辜者么?” “无辜者?”她露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容,哪怕半边脸颊已被毁坏,她眉眼间的憎恨之意依旧清晰可辨,“这只怕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话了。狄大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无辜者,我们诛杀姚亮、张有云等人,是因为他们的一己贪欲让数百人惨遭不幸,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却是整座长安城。例如杀害我母亲的,正是一个普通的长安民众。” 说到这儿,穹顶周围忽然喷出一束束明亮的火焰,直冲房间底部,同时也在外圈构筑起了一道不可靠近的烈焰之墙! 狄仁杰注意到,火焰正是从那些蜂窝般的孔洞中喷发出来的! 更糟糕的是,这些长达近百尺的焰柱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不仅将他们活动的范围压缩了小半圈,还源源不断的为房间注入新的热量,眨眼之间,此地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好几度,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已能感受到丝丝灼痛。 照这么下去,当所有孔洞都喷出火焰时,他们必死无疑! 第十九章 生死逃亡 “原来穹顶上密密麻麻的小洞是这么个作用,看来接下来的战斗不会持续太久了。”青子说到这里浅浅一笑,“不过比起等待二位被烧死,还是死在我的手上更让人放心!” 说罢她和机关人不孤同时起步,一左一右朝着狄仁杰和麦克飞奔而来,在两人之间,几缕银丝若隐若现。 “当心,他们手中有线!”麦克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算盘,“还是一人一个?” “老方法!”狄仁杰大喝一声,朝着青子甩出三道红色令牌。 “没有用的,我已经识破你的招数了!”青子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甩出一片碎石,目标正是那些飞来的令牌。只要能提前一两丈引爆这些会爆炸的暗器,它的威力便不足以造成威胁!为了应对大理寺卿的投掷物,她在离开通道前特意往兜里装了几把石桥的碎屑,这样一来,对方最强的攻击招数便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果然,在一连串爆炸声中,三道天雷令被相继引爆,腾起一片浓密的烟雾来。 好机会,这正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绝佳时机! 青子冲进烟雾,想要利用这短暂的盲区逼近狄仁杰,然而迎接她的却是麦克的一记抬腿横扫。 青子只觉得腹部如遭锤击,胃里一股酸液涌上喉头。 她被踹飞出去后连滚几圈才站稳身子,“咳咳……咳,你们——” 不是说好的一人一个吗? “不好意思,我很少欺骗女士,但你是个例外。”麦克握着匕首紧跟过来,显然没打算给她缓气的机会,“既然丝线需要两头绷紧,那么先集中对付一个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就在他准备直取对方胸口之际,机关人忽然从烟雾中杀出——它几乎是腾空跳起,头颅像炮弹一般撞在麦克腰间。 海都商人顿时露出痛苦的神色,嘴中咳出一口鲜血来。 原来早在在他踢飞青子的那一刹那,不孤就已经放弃了左右夹击,转头全速奔向青子,并赶在最后一刻撞飞了他。 第二圈火焰也在此时喷出,房间里的亮度更胜之前一筹! 中间还能活动的范围只剩下三十丈不到,不孤的身上已经冒出白烟来——那是水汽正在蒸发的迹象。 “见鬼,这家伙太沉了,我推不开它!”麦克发现自己被机关人死死擒抱住,一时间竟难以脱身。 “就这样按住他,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青子使出全部力气向后拉扯晶化的手臂,试图用细线将海都商人直接勒死。 但狄仁杰已经赶到,一道金色令牌直接射向青子。 这种时候大家的体能皆已濒临底线,一招一式都没有了起初的威力,谁能咬牙坚持下来,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青子亦清楚这一点,金色令牌大理寺卿之前只用过一次,对付不孤毫无作用,应该是用来专门针对人体的。因此她索性不闪不避,单靠晶化的手臂去格挡这枚令牌,如此一来,她就能节省下躲避的力气,继续拉紧绳索,彻底了结海都人的性命。 然而这也是一块混色符。 它实际上是枚天雷令! 碰触到结晶手臂的刹那,令牌轰然炸开,直接将青子的右臂炸成两截! 蔚蓝色的晶石碎片四分五裂,连带着崩断了缠绕其上的金铁细丝。由于青子一直在维持在拉扯姿态,手臂的脱落导致她瞬间失衡,人在巨大的惯性下向后仰倒,翻滚几圈后落在了火焰墙边缘。 “不要管我!杀掉那两个人——”她趴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可青子的话还未说完,机关人已经甩开麦克,跌跌撞撞的朝她跑去。 就在不孤俯身抱起已无法动弹的青子时,第三圈的火焰陡然喷发! 而两人恰好位于火圈范围之内。 他们霎时燃烧起来,变成了焰柱的一部分!但在熊熊火焰之中,两人竟没有任何挣扎的意思,而是伫立在原地,用最平静的姿态迎接注定的命运。 正如青子所说,死亡对于他们而言,仅仅是种解脱罢了。 就在这时,狄仁杰隐约听到了一声低语。 “狄大人,我会在另一边等你的……” 凝望着被火焰吞没的身影片刻,大理寺卿转身回到麦克身边,“你还能动吧?” “呃……应该没什么大碍。”麦克取下身上的细线,摇摇晃晃从地面爬起,“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喷涌的火焰已经将他们限制在二十丈的范围内,最多再来两轮喷发,房间就会被这些焰柱完全覆盖。两人的头顶——或者说房间底部又全是交错的齿轮与机关装置,粗大的石柱落在上面都能碾得粉碎,更别提血肉凡躯了。 “不,相当重要。案件还没结束,我们必须得回去。”狄仁杰摇摇头。 “可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像出口的地方。” 狄仁杰打量着头顶的景象,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浮现……他究竟在哪儿见过此地的模样?抓紧时间……快好好想想! 忽然,一道电光闪过他的脑海。 “三重铜门——”他忍不住低呼出声。 “什么?”麦克皱眉问道。 “没时间解释了,我们得去房间底部!” “去底部?你不会想说,比起被火焰活活烤死,由齿轮碾成齑粉的死法没那么痛苦吧?”麦克苦着脸道,“可那些玩意似乎也是架在一座火盆之上,老实说我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想活下来的话就按我说的做!”狄仁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的情况已万分紧迫,容不得他们再有任何拖延。问题是想要接近房间底部,他们便要面临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如何过去。 最直观的方法便是沿着穹顶一路往下,但此条路径已经被层层火焰所阻隔,想要冲过去绝无可能。 另一个方法便是改变视角和方位,令自身脱离穹顶,朝着底部自然坠落。 可在不借助外部环境的情况下,想要硬生生扭转自己的感知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刚才狄仁杰便已经默默在脑海中多次尝试颠倒视角,想象自己像石柱一样被“拉向”底层,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 明明他们离房间底部只有百尺不到的距离,却被自己的意识与感知牢牢锁死在拱顶上。即便用力跳起来,也会立刻落回到顶面。 麦克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如果你非想去那里的话,估计只能靠洞口落下去的废弃残渣了。不过这些东西的坠落速度比石柱要快得多,想搭便车的话很可能会被撞个半死。” 确实,狄仁杰也注意到了这点——石柱大概是尺寸刚好和洞口吻合的缘故,一路摩擦着滑落下来并不算太快,但之后的碎石、机关残骸与坊胚就不同了,至少比他们的奔跑速度要快上数倍,且没有任何缓冲距离,想要故技重施只怕难上加难。 忽然,大理寺卿的目光停在了麦克脚下,那里还留着一圈青子用来捆绑他的金铁丝线。 一个大胆的念头跃入脑海。 “我们可以用线来当钩锁!” 麦克怔了下,随后反应过来,“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但……拿什么东西来当握把?我们可不是机关人,也没有晶化肢体,直接拿在手上搞不好会把手掌都切断。” 狄仁杰扔给他一块蓝色令牌,“用这个吧……再把内衬撕开包在上面,确保它不会断就行。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三十息时间不到,一个简易的“钩锁”便宣告完成。它的长度差不多有八尺左右,为了避免绷断,还对叠了三次。细丝两边系着两块令牌,乍看起来有点像一根特制的跳绳。 两人分开趴伏在洞口边,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寻找着要“搭乘”的目标。 “你先说清楚,我们到下面了该怎么办!”麦克冲着他大喊道,“你总不会真的想被齿轮绞死吧?” “我们不会真正达到底部!在那之前,就必须找到出口并跳入其中!”狄仁杰突然缩回头去,“注意脑袋!” 麦克旋即向后仰起脖子。 一块巨大机关碎屑轰的一声撞在两人所在的边缘,旋转着飞出洞口,直至跌入底部的齿轮之中 若再晚一息,必然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麦克再也不敢将视线移开通道,“在那之前?你是说我们得在这短暂的十息时间里调整好方位,并做好跳车的准备?要求也太高了吧!” “确实不容易,但这是离开此地的唯一机会!” “那出口到底在哪?” “看到房间底部那几个像灶台一样的方井了么?” 麦克按对方的描述看去,只见大片齿轮中央确实分布着八个类似空心方块一样的玩意,但它们压根就不像什么安全出口,倒更像是通往地下熔炉的“送料口”。之前石柱被绞碎时,这些方井里面就喷出过宛如岩浆的烈焰。 “你说那玩意是出口?”他难以置信道,“你难道看不到里面还盛着红澄澄的熔岩吗?” “不要用感知来判断事物,这里是九柱经脉,眼睛并不可靠!” “那什么可靠?总不能靠猜吧?” 嘭——————! 第四圈孔洞也喷出了高高的焰柱,整个房间里已是明晃晃一片,环境温度更是达到了一个新峰值。而这一圈火焰喷出,两人立刻感到不妙了,过于靠近的焰墙即使没有直接烧到身上,也让他们感到了一阵灼烤般的剧痛。原本满是汗水的脸颊和胸背在高温下已被烘干,眉毛和头发则出现了缩卷现象。 就连呼吸的空气都因为灼热而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此时,通道里也出现了两人等待已久的目标——一座下坠中的未成形坊胚。相比起其他残骸,坊胚外表规整,没有那么多凸起或锐利边缘,更适合攀爬与搭乘。尽管此胚尺寸较小,算不上是最稳妥的选择,但他们已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 “就是现在——”狄仁杰大喊道,“抛绳!” 两人同时将细线扬起,接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令牌。 话音刚落,坊胚便从通道口飞出,细线瞬间被绷紧,两人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手中传来,下一刻,整个人已经“飘”在了半空之中! 坊胚拽着他们笔直的朝房间底部坠去。 穹顶终于无法再束缚住两人。 但留给两人的时间也只剩下最后十息。 “八个方井,到底往哪里跳?”麦克感到心都快升到了嗓子眼。 狄仁杰紧紧盯着脚下迅速放大的地面,并与脑海中的铜门图案重叠在一起,“坎位!” “坎位又是哪个?我没学过八卦啊!” “跟着我跳就行!”狄仁杰曲卷身体,让自己靠近坊胚,直接双脚用力一登,直朝着坎位的井口跳去。 麦克也只能硬着头皮效仿,跟着狄仁杰跳下。 离开坊胚的刹那,最后一圈孔洞也终于喷发,海都商人在半空中甚至看到火焰尾随自己而来,当焰尖碰触到他的双脚之际,他也恰好坠入井中! 意外的是,那些看似灼热的熔岩并没有让感受到焚身之苦,就好像只是视觉上残留的一道薄雾而已。穿透之后,下方赫然是一个螺旋向下的深邃井道,他跟着狄仁杰一同飞速滑行,根本停止不下来。 “井道尽头就是出去的路吗?” “并不是!”狄仁杰头也不回的大声道,“接下来的房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跟水有关!” “你说什么——啊——————!” 说到一半,两人便已滑出井道,经过一段自由坠落后,噗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水中。 …… 十里香客栈中,春香娘望着里屋的房门,眼中露出了一丝凝重之色。 两位客人的归期早已超过了预定时间,按理来说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客栈大堂,但现在依旧不见踪影。 难道……那两人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好慢啊。”李元芳趴在桌子上喃喃道,“现在都已经是晚上了吧,去一趟鬼市需要这么久的吗?” “鬼市可大着呢。”蔡飞燕双手抱头仰靠在椅背上,“那里有茶室、有赌坊、有戏台……你能想象得到的作乐之处,那里都有。当然了……美貌出众的女子更是数不胜数,弹琴起舞样样皆通,若是玩累了,还有上好的卧房可供休息过夜。” “过夜?怎么可能……”李元芳连连甩头道,“案件未破,狄大人绝不可能顾着享乐而把正事丢到一边。” “谁知道呢?俗话说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盛情相邀之下,他或许答应了也说不定。毕竟你的那位狄大人也是年轻人。我听说啊,鬼市里还养着不少异族女子……” “呃,你干嘛老谈女子如何?”李元芳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们说的不是过夜么?” 蔡飞燕微微蹙起眉头,“你……真的不懂过夜是什么意思?” “睡觉啊。”他理所当然道,“虽说有张床就行,但没床也不是不能睡,以前查案时,狄大人露天席地也没少睡过。” “……”蔡飞燕一时语塞。 “蔡姑娘好像对此有不同理解?”李元芳歪着头道,“说说看,你觉得过夜是指——” “没什么!”蔡飞燕的脸颊霎时微红,她瞪了李元芳一眼,随后偏开了头。 后者一时哑然。 “不,狄仁杰已经离开了鬼市。”春香娘忽然开口道。 “诶……是吗?”两人齐齐望向老板娘。 “自己的客人什么时候抵达,什么时候离开,阴隐客基本要做到心中有数。根据那边的安排,他并不会在鬼市逗留太长时间。” 李元芳不免松了口气,“那看来不用等上一夜了。” 蔡飞燕的语气却有些迟疑起来,“离开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 女孩顿时愣住,“怎么会!” “确实不合常理,按照路线时间来算,他们只需要两刻钟就能从石柱经脉回到客栈里来。” 李元芳从两人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异样,“怎么回事?有哪里出问题了吗?” “大理寺卿和那名海都商人超过返回时间了。”蔡飞燕的双肩忽然松了下来,就像是身体失去了力气一般,“而且超过了至少半个时辰……这等于说通道早已经变换,他们被困在了经脉之中。” “什么?”李元芳噌得一下站起身来,“那我们赶紧去找他们吧!” 然而春香娘却没有动,她无言的叹了口气,“找不到的。这些经脉时刻都处于变化之中,进入之路和返回之路并不相同,时辰一过,从客栈出发永远也到不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先去鬼市,再折返回来找?” “不,我的意思是,那两人恐怕已经死了。” 虽然这句话她并不想说出口,但事实就是事实,她不可能一直瞒着这名大理寺探员。春香娘能看得出来,李元芳对狄仁杰忠心耿耿。 此话一出,连冷面坐在房间一角的司马章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你说什么?狄寺卿他——” “不可能!”李元芳当即反驳道,“经脉变化总有规律可言吧!就算错过了,只要再等到同一时辰不就好了吗?” “那种变化绝对称不上风平浪静,不是站在一处不动就能安然度过的情况。如果乱动则更糟,经脉经过这么多年的生长与废弃,已经形成了许多不可涉足的禁区,就算阴隐客落入其中,结果也是十死无生……等下,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李元芳一字一句说道,“老板娘,请带我去鬼市。” “那是白费力气,只会把你自己也葬送在那里。”春香娘摇头道,“我说过,经脉通道不同于别的地方,一旦迷失其中,连尸首都不可能找得到——” “请带我过去!”李元芳执意道。 “你……” 就在气氛急转直下之际,里屋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两个湿漉漉的人影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正是狄仁杰和麦克。 尽管他们的模样极其惨烈,神态间已尽显疲惫,但离死还差了好几个层次——至少他们还在大口呼吸。 第二十章 破绽 “狄大人!”李元芳欣喜道,“您回来了!” “嗯,因为出了点意外,所以稍微晚了点。”狄仁杰强撑着笑了笑。 司马章也迎上前来,一脸惊讶的打量着两人,“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意外?” “别提了,”麦克叹气道,“也不知道经脉里为什么会潜入进来一名杨氏机关师疯子,还嚷嚷着要向长安复仇,差点没把我们害死在里面。” “经脉里还有其他人?”这回轮到春香娘愕然了,“这怎么可能?除了阴隐客外,不应该有人知道通道的路线才对!” “先坐下来再说吧。”李元芳扶着狄仁杰来到长椅边,接着又手脚麻利的倒来一杯姜茶。 “我也要一杯,谢谢。”麦克有气无力道。 “请自己去倒。” “喂,我可是和你的上司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来着……” “喝吧,麦老板,吹嘘的话就别多说了。”最后还是蔡飞燕给他倒了一杯。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狄仁杰喝下姜茶后面色明显好了许多,“答案无非是两种,一,对方买通了其他阴隐客,提前进行埋伏。二是她也对经脉密道有一定的了解,可以从别的入口进入到我们离开时的房间。但这两者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凶手对我们的行踪十分清楚,知道我会在那个时间点前往鬼市。” 听到这里,房间的气氛顿时一凝,大家相互张望,仿佛在辨别谁才是真凶一般。 “会不会是鬼市把你的情报也当做了筹码?”司马章眉头紧蹙,“我就说过,这帮家伙根本毫无底线可言!” “请不要污蔑鬼市。”春香娘立刻反驳道,“客人的情报素来是鬼市最看重的东西,断不会拿来交易。更何况让大理寺卿在鬼市出事对那位大人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不仅会使鬼市信誉大跌,还有可能引来上面的麻烦。” “但出现状况是事实!鬼市没问题,那阴隐客呢?鬼市里的侍从和仆人呢?你能保证每个人都忠于九柱之主,绝不会被他人所收买吗?”司马章对此说法不屑一顾,“越是秘密行事,就越不受秩序的监督与管制,表里不一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春香娘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辞来。虽然十分看不惯这名虞衡司令史的“义正言辞”,可她不得不承认,阴隐客的身份五花八门,来历亦是多种多样,这注定会导致他们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她也不可能为一些见都没有见过的同行辩解担保,那样除了徒增可疑外并不能说服任何人。 “司马令史不必如此,这么找不可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最后还是狄仁杰制止了两人的争论,“即便真是鬼市那边泄露的消息,也不应该怪罪到老板娘身上——她并不是鬼市的全权负责人。” “感谢你的理解,我会把此事详细汇报给九柱之主。”春香娘向狄仁杰抚胸行了一礼,“那位大人必定会对这一起意外进行严查。而你受到的任何损失,鬼市也愿意给予足额补偿。不过……”她顿了顿,“你是怎么找到离开通道的?当时的经脉应该已经发生了一连串变动吧?” “这点我也想知道。”麦克大口喝了口姜茶,“先不说你是如何在八个喷火井口中选对正确的逃生路线的,之后的激流房间又是怎么回事?你好像早就知道那条路通往哪里一样。” “喷火的井口……”春香娘忽然吸了凉气,“难道你们进了烈焰穹炉?” “那是什么地方?”蔡飞燕好奇的问。 “经脉中一个极为危险的空间,我并未亲自去过。不过听人说,此区域不仅机关多,而且启动也很快,稍有疏忽便会遭烈火焚身,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阴隐客,也不会将它作为常用通道来使用。”老板娘解释道。 “其实说起来也没那么复杂,”狄仁杰轻松道,“只因为我在前往鬼市之前看到了经脉地图。” “经脉地图?”众人不由得愣住。 “奇怪,我怎么没看到?”麦克揉了揉额角,似乎在回忆一路上所见到的情景。 “就是那扇巨大的铜门。”狄仁杰看向春香娘,“我……说得没错吧?” 春香娘沉默了半晌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但那根本不是一张常规意义上的地图……因为经脉随时处于变化之中,所以……” “所以地图也处于变化之中。这也是它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像自走怀表的原因。”狄仁杰缓缓说道,“三重圆盘,会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旋转。上中下三层分别代表着八卦、八门和十二时辰。这些层数共能组合出三千二百七十六种可能,当类属、门属和时间都确定时,地图才算确定。而铜门上那些密布的纹路与管道,便昭示着当前时刻的生门路线位于何处。” “可那是三千多种组合!你离开鬼市时变化早已发生,理应看不到那扇铜门才是!”春香娘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大理寺卿。 “但我记住了整个铜门是什么样子。之后只要在脑海里进行旋转调整就行。”狄仁杰认真解释道,“它确实很复杂,如果时间隔得久了,我不一定能想起来。好在事情发生时我们才刚刚离开鬼市,加上那个宛若倒扣之碗的房间形状过于奇特,才让我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麦克张大了嘴,“你之所以知道接下来会遇到水,也是因为地图已经确定?” “正是。当时的路线便是从离属通往坎属,既然离在变化中表现为火,那么坎就很可能是水了。当然,我们没有在那个区域滞留太久也是关键,下一次变化会让休门到来,再想出来恐怕就得花上好几月了。只是我们身上并未携带干粮,几个月和死局无异,因此总得来说,能顺利找到回来的路确实存在一定侥幸。” 狄仁杰说完后,客栈里出现了一阵诡异的沉静。 麦克、司马章、蔡飞燕和春香娘都见过那扇铜门,自然知道狄仁杰的话意味着什么。记住三层铜壳的模样,再在脑海里旋转拼接?说起来确实简单,但实际上跟打造一部能登天的梯子也没多大区别! 特别是客栈老板娘,她算是这几个人里进出鬼市最多的一位,对那扇铜门更加熟悉,因此受到的震撼也最大。在一面足有四五人高的纸卷上,画满宛若迷宫般的线条,最细致的地方需要贴近才能看清,这样的画卷只注视一刻钟,就将所有线条都记载脑海里,还要打碎拼接、运用自如,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吗? 现在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长安城会把如此重要的大理寺卿一职,交到这名年轻人手中了。 李元芳则是现场唯一没有见过铜门的人,不过他也能从大家的口述中感受到此事的困难程度,加上一直以来的共事让他早就明白自己的上司有多么厉害,因此反倒成了客栈里最镇定的一位。 “那名机关师呢?”司马章问道。 “死在了火焰中。”狄仁杰简短的回答道。 “是吗……可惜了。”令史轻吁口气,“如果能抓到她,案件应该也就水落石出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她根本就没把生死放在眼里,审讯也不一定能得到结果。”狄仁杰摇摇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重返长安的流放机关师不止一人,他们所要报复的对象,也不止只是那几个背叛了他们的人而已。” “他们还想报复谁?” “这整座长安城。”狄仁杰沉声说道。 “……长安城?”春香娘与蔡飞燕均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也太狂妄了吧?” “看来被害人写的长安危矣并不是夸大其词,一群机关师想要破坏长安,最可行的手段也就是机关术了。”司马章沉吟道,“狄大人,鬼市的交易结果如何?你有得到线索吗?” 狄仁杰摇了摇头,“那边给出的答案并不是我想要的,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线索还需要时间来确认,鬼市说明日会再联系我。” “是吗?看来这地下鬼市也不过如此。”司马章说到这里拱拱手,“既然那帮杨氏时期的机关师掌握着机关核改造技术,又想报复整个长安,接下来的手笔必定非同小可。我这就回虞衡司一趟,让探员对所有涉及售卖、改造机关装置的店铺都进行一次检查,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好主意。”狄仁杰点点头,“我也向鬼市提出了委托,让他们对地下商行展开查验,如此一来,地上地下便都算动员起来了。” “鬼市会听取你的意见吗?”司马章表示怀疑道。 “长安若发生灾难,地下又能好到哪里去?帮我们就等于在帮他们自己,我相信稍微有点理性的人,都分得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虞衡司令史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不过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行吧,如今的情况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那么狄大人、李探员,在下先走一步。明日若有新线索再见。” 等对方走后,春香娘才不快的哼了一声,“虞衡司很了不起吗?我看他是别想再踏进我的客栈一步了。” “的确,”蔡飞燕撇了撇嘴,“见到狄大人,我还以为地上官员都转了性子,原来仍是以前那副模样。” “说到寺卿大人,您在鬼市得到的答案真是如此吗?”春香娘转身向狄仁杰躬身行了一礼,“据我所知,鬼市若没有得到与筹码相称的货品,是不会如此急着进行交易的。” “你可以亲自向九柱之主询问,他正是这么回答我的。”狄仁杰笑了笑,“而且你不是不想知道我的具体身份吗?没必要行此礼节,就当我是个普通的客人便好。” “您不知道,您去鬼市的那段时间里,这位李小哥和蔡姑娘聊天时把您的事迹都说了个遍,我就算想不知道都难了。”春香娘无奈的笑道,“对了,今天时间已不早,几位又有伤在身,不如就在我的店里住下来吧。我去给大家烧锅洗澡水,再做份晚餐,就当作是这场意外的个人赔礼好了。” “多谢老板娘的好意,可狄大人的肩膀受了伤,得去一趟百济坊接受治疗——” 李元芳刚说到一半,便被狄仁杰打断了。 “不必,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可您的伤……” “并不碍事,抹上药就行。”狄仁杰不以为意道,“如果去了医疗院,没个一天时间根本出不来。我也省得听那些太医唠叨,查案要紧。” 春香娘立刻接上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给各位准备房间!” …… 众人吃过晚饭,麦克也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他脱下外套和礼帽,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上,手脚的酸麻与疲倦感一同涌上心头。如果不是还未清洗身体,他觉得现在自己闭上眼就能立刻睡着。 “真是的……没想到一天里会过得这么漫长,说是探险着实有些刺激了点。”麦克望着天花板轻笑一声,“不过,也不能算毫无收获就是了。” 乓乓乓。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他有气无力的问道。 “是我,李元芳。狄大人托我向你询问个事情。” 啧,狄仁杰这家伙是铁做的吗?居然这个时候还在查案。他摇摇头,只能忍着酸麻重新坐起身子,“来了,稍等。” 门打开的刹那,一道绳索直朝他套来,绳索的另一头赫然是李元芳和狄仁杰! 麦克当即向后仰倒翻滚,让绳索罩了个空,但李元芳的身手同样很快,翻手又摸出另一副铁铐来,瞬间扣出了他的脚踝! 而狄仁杰已经将一张金色令牌夹在手中。 大事不妙! 他和大理寺卿都已折腾了大半晚,体力早就见底,一对一还勉强能应付,加上一个生龙活虎的李元芳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只见元芳将绳索系在铁铐上,接着用力往后一扯,麦克单脚被拉起,顿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拿下了!”李元芳摸出另一支铁铐猛扑上来。 “啧!”在这种危机情况下,麦克已没法再顾忌太多,他单手撑地,双脚向前蹬出,迫使李元芳抬手格挡,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背后的转轮手枪。 举枪瞄准对方的瞬间,狄仁杰也已将令牌抵在了他的脖子边。 三人一时僵在原地。 “果然如此……从茶楼现场逃离的那个海都人是你。”狄仁杰凝声道,“惯用双枪、身手了得,还对查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原来你一开始就跟案件有牵连。” “我早说过这家伙形迹可疑。哪有商行老板连店铺都不顾,只想着帮大理寺破案的。”李元芳毫无惧色的盯着枪口道,“狄大人,请只管将他拿下,我绝对能躲过这一枪!” “停停停,我投降。”麦克向上抬起手枪,并把另一手也举了起来,“这件事情并非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我既跟凶犯无关,也没想过要刺杀那名被害者。事实上,连我都被他们摆了一道。” 见他放弃对峙,狄仁杰拿走枪支,顺带利索的把他绑在床边,“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那天你为何会出现在凶案现场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麦克苦笑道,“遭遇青子时吗?我记得当时你身处桥下,应该没工夫注意我这边的情况才对。” “不错,你开枪时避开了我的视线,轰击声也有可能来自于机关人,但枪支的硝烟味却是掩盖不住的。”狄仁杰用特有的冷静嗓音说道,“我也怀疑过青子的搭档,可后来才知道那绝无可能。经过改造的机关核并不能完全协调的控制身体,奔跑时会有明显异于常人的僵硬感。如果从现场逃离的海都男子是机关人,鸿胪寺的探员必定会注意到这一细节。” “然而你并没有切实的证据。”麦克挑动眉角以示抗议,“会用枪的海都商人,长安城里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凭啥就一定是我?” “当然有……不过得花点时间。只要把鸿胪寺的追击探员叫过来看一眼,便能知道我有没有抓错人了。如果错了的话,我自会亲自赔礼道歉。” 麦克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口气,“我懂了。你不去百济坊治伤,故意要留在这儿过夜,也是怕我半途跑掉吧?你住下来的话,我大概率也会住下来,这么一来,我的位置就算被你钉死了。” 第二十一章 逼近的危机 “这确实算是一个原因,不过去那里治伤会花很多时间也是事实。”狄仁杰抽来张椅子,在麦克面前坐下,“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了,你和被害者姚亮是什么关系?” “简单来说,雇佣关系。” “雇佣?”李元芳意外道,“一个是机关师协会的前辈人物,一个是地下世界蝇营狗苟的黑心商人,这两者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后半句形容可以去掉,谢谢。”麦克咳嗽两声,“你们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在地底下还挺有名气的。如果上面的人想要寻找可靠的冒险家、密探或保镖,这份单子基本都会推荐到我手上。当然——刺客、大盗、打手这种活我是不会碰的,请二位放心。” “所以你是个……雇佣界的名人?”李元芳眨了眨眼,语气里满是质疑。 “原来如此。”狄仁杰却若有所思,据他所知,地底下的确有好几个类似的组织,承办势力是各大帮派,幕后也有商会的资助,其主要业务便是为一些有钱人提供见不得光的服务。要说姚亮会找上这伙人,道理也算说得通——他依靠背叛才获得这些名誉和资源,不想让其曝光实属正常想法。 “狄大人,您就信他了?”李元芳瞪大眼睛道。 “我只是表示有这种可能。毕竟此人在经脉通道里展现出来的身手确实了得,绝非常人所具备,如果地下随随便便找一个雇佣者都有如此能耐,那地上秩序估计早乱套了。”狄仁杰望向麦克,“他雇佣你做什么?” “调查云中地区的一起机关失踪案。” “云中?”狄仁杰微微皱起眉头,那地方远在长城之外,怎么会跟长安扯上关系?“详细说来听听。” “事情本身并不算复杂,前阵子有消息称,一支商队在往长安运送大型机关残骸,但在半路上突然消失,至今下落不明。那东西价格价格不菲,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麦克似乎是放弃了抵抗,靠在床脚边将自己知道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云中是大陆上最古老的区域之一,朝歌时代长安曾与云中爆发过旷日持久、惊天动地的战争。这段记录经过历史风化后,如今只能在一些古书上找到只言片语的几句描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朝歌往战争中投入了大量机关武器,甚至有宛如移动堡垒一般的机关战争巨兽。 直到今天,云中漫天蔽日的黄沙中,还能看到这些被摧毁的机关遗骸。无论是考古发掘,还是机关术研究,这些遗骸都有不错的价值,加上遗骸内部本身就可能藏有机关核或者珠宝钱财,因此它们也成了云中商团和沙漠探险者的生财源泉之一。 这些机关造物的交易与运输并不是啥稀罕事,虞衡司肯定是想全部收归为己有,但苦于鞭长莫及,根本管不到云中地区的买卖,只能监督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如果买家来自长安,明着进城无疑行不通,因此仍旧要利用到走私渠道,或是拆散后分批运入。 狄仁杰对这类交易也略有耳闻。 更进一步讲,姚亮若想购买朝歌时期的机关遗骸也完全说得过去——只要是机关师,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不了解的技术产生兴趣。但那支商队所运送的货物跟姚亮毫无关系,他仅仅是听到了这个传闻,便托人向地下发出了委托,想要调查遗骸消失真相,这番举动就显得很奇怪了。 “那支商队跟地下也有牵连吗?” “任何想要把东西悄无声息运入长安的商队,都不能说和地下毫无关系。就算没有帮派的人参与,他们也基本交过足额的‘入城费’,因此被害人的委托才会被受理。”麦克坦然道,“如果跟长安这边毫无关系,纯粹是云中领地发生的情况,九柱各个帮派想必也不会予以理会。” “那你查到什么了没?”狄仁杰问。 “并未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只能断定商队在穿过长城后不久遭到了截杀,被人抢走了货物。” “证据是?” “没有。对方是专业人士,现场处理得极为利落,说是凭空消失也不为过。” “所以截杀也只是你的推测。”大理寺卿摸了摸下巴。 “不然呢?”麦克挪动了下腰背,让自己的姿势更为舒适,“百来号人,连个消息都没有就消失在野外,想必总不会有人在取走货物后,还好心养着他们吧?” “之后便到了茶楼凶案?” “没错。”他有些不悦道,“不管调查结果如何,对雇主总得有个交代。我约了被害人见面,地点就定在玲珑坊的茶楼中,结果当我到那里时,雇主已经倒在了地上,而偏偏有一名客人刚好路过隔间,我只能选择逃离现场。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幕后真凶摆了一道——他们不止杀掉了目标,还将嫌疑嫁祸到我身上。” “如此说来,你反倒比我们更早介入到案件之中。”狄仁杰不置可否的沉吟了会,“不过以上都只是你的口述,我希望能看到更切实的东西,否则你的嫌疑仍旧存在,我只能先将你关押起来。” “见鬼,你难道还觉得我是跟凶犯一伙的吗?”麦克叫屈道,“如果真有歹念,在从鬼市回来的路上我有多少次动手的机会?甚至不用动手,只需袖手旁观一会儿,你都不可能安全的回到这里!在桥上时,我还救过你的命——不管你需不需要,我总归不会是想害你才那样做的吧?” “我承认你说得对,但关于机关师被害这件事,我仍需要更确切的实证才行。” 麦克无奈的晃了晃头,“我的衬衣内口袋里,右边。里面有一封信。” 李元芳立刻靠拢过来,摸索一番后找到了一封皱巴巴的油纸袋。打开纸袋,底部确实塞着一张折成方块状的信纸。 狄仁杰接过信纸,摊开后快速扫过。 从内容来看,这是一张姚亮写下的委托信。虽然没有签章,但字迹和他调查姚亮时所看到的文书基本相同,可以确认正是被害者本人所写。 而且委托之事和麦克所说的基本一致。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东西拿出来?”李元芳也发现这信件完全可以当做证物来用,忍不住嘀咕道,“非得等狄大人问到这一步才说。” “雇主信息应该尽量保密,哪怕他死了也一样。”麦克苦闷道,“这是你们第二次逼我提供客户消息了。现在总可以松开绳子了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狄仁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进自己的证物袋中,“你得知我在调查这个案件时,雇主已经身死,你为何仍然想要查明真相?别告诉我这是雇佣密探的职业操守,哪怕委托人已死,也要完成最初的目标。” “怎么可能。”麦克嗤笑了一声,“要真有这样的人还做什么探险家,都快成圣人了。我想继续查明真相,当然是咽不下那口气!在海都有一句话,叫只有还债和死亡不可避免。居然敢把脏水泼到我身上,这要是不狠狠还击回去,简直愧对了我冒险家之名。总而言之,不管有没有遇见你,这件事我都不会就此作罢。” 李元芳咋舌道,“你还真记仇啊。” “以牙还牙罢了。” 听到这里,狄仁杰在脑海中将事件迅速过了一遍——到目前为止,麦克的话基本在合理范畴之内,所作所为也挑不出什么大问题来。最关键在于,他终归是局外人,幕后凶手犯不着付出这么大代价来为他塑造身份,就算他看上去再纯白无瑕,大理寺也不可能把查案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换而言之,不管这名海都商人说什么,都不会打乱狄仁杰接下来的查案计划。 “解开绳子吧。”大理寺卿朝李元芳点头示意道。 得到释放的麦克揉了揉手腕和颈脖,“没想到我们不久前还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结果一离开险境就怀疑我的身份和来历,狄大人的疑心未免也太重了点。” “非常时期,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希望麦老板能够理解。”狄仁杰站起身来,“另外你走私海都机关一事我还没有追究,所以你就别抱怨太多了。好好休息,告辞。” …… 与狄仁杰一起回到房间,李元芳迫不及待问道,“狄大人,您相信那个家伙了么?” “怎么,你还觉得他可疑吗?”狄仁杰脱下外套,露出猩红一片的肩膀绷带。 前者低声吸了口气,“您的伤势真的不要紧吗?还是去医疗院看看吧!” “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帮我缝合上药吧。” “是。”李元芳很快打来热水,备好干净的针线、软巾和纱布,随后开始拆剪湿漉漉的旧绷带。只见一条贯穿伤从肩胛上沿直刺到背后,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血水依旧在缓缓淌出。 “刚才你的问题,你是如何想的?”狄仁杰趁着他处理伤口的空档随口问道。 “我总觉得此人有些轻佻,不足以完全取信。但从道理上来看,他确实不大可能跟凶手合谋。”李元芳利索的跳针引线,系紧伤口——这种应急措施对大理寺探员来说都是必备技能,虽然手法上比不过医疗院的老太医们,拿来止血应急却是足够了。“可能稍微有点疼,您忍着点。” 狄仁杰面不改色道,“你说得一点不错。办案时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如果你能有意识的分辨主次,抓寻重点,就已经往独当一面上迈进了一大步。麦克的事也是如此,他既然和凶案无关,便可暂时先放到一边,所以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先主后次的问题。”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两刻钟后,李元芳也完成了上药和新的包扎,“现在您觉得如何?” “很不错。”狄仁杰活动了下肩膀,被伤药覆盖后,疼痛已经缓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之感,“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做不到这种程度。多谢。” “嘿嘿……”李元芳乐呵呵的笑了笑,“那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 “休息是不大可能了。”狄仁杰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本黑皮书来,递到下属面前,“你看看这个。” 后者翻开书页,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是——机关师协会的名录?” “不错,从姚亮等人手中漏下的名录,也是鬼市给出的交易之物。” “诶,您之前不是说,他们没有给出您想要的回答么?”李元芳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脚道,“我知道了!当时麦克身份成疑,所以您才故意那样说。既然有了名录,岂不是说真凶就藏在这里面了?” “可以这么认为。”狄仁杰点头笑道,“所以今天恐怕一整晚都没时间睡觉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把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挑选出来。这也是我不愿去百济坊的原因——那里可没办法挑灯夜战。现在是亥时,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元芳,你有把握做到吗?” “有什么要做的,请尽管交给我吧!”李元芳毫不犹豫的拍着胸口回道。 …… “叔,青子她……不会回来了。”铁山望了眼窗外的夜色,回过身说道。 “……我知道的。”余天海依旧坐在桌前没有动弹。在他的面前,摆着两份未动过的饭菜,从端上桌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菜已然凉透了。 这个结果在青子出发前他便有所预料,但心里仍旧有一份期待。期待她能在一个照面间解决掉追查者,然后顺利从地下脱身。 为此他还特意准备了两份晚饭,这样她回到住处,便能第一时间吃上热腾腾的蒸鱼和烧肉。 而如今,所谓的安全时间早就过去,青子依旧不见踪影。 答案已不言而喻。 余天海只觉得心中好像空空荡荡一片,仿佛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这样的感受几乎贯穿了他的半个余生,直至在海都郊野外稳定下来,情况才有所好转。结果时隔多年后,他再次体验到了这种哀伤。 青子并非他所生,只是她的母亲死后,青子基本由自己一手带大,说是亲人也没什么问题。 这便是复仇的代价。 余天海心里对此一清二楚。 他在布置这一切时,就意识到今后会失去很多。 可失去亲人的,又何止他一个?青子不过是早走一步而已,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走了许许多多。 为了不让他们走得过于孤单,总得多叫点人去陪伴他们。 如果不是背负着所有人的希翼,余天海也不会来到这里。 ——事到如今,能填满这份空缺的,便只有仇人的哀嚎和倾覆中的城市了。 思及此处,他的目光渐冷。 余天海拿起桌上的酒壶,将酒水倒在另一份饭菜上,随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吧,是时候去拜访曾经的老伙计了。”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怀远坊隔壁的四季坊群内,在秋街尽头的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 迈入院子,余天海上前敲了敲房门。 许久之后才听到屋里有人的应了一声,“谁啊?都这个点了,明天再来吧。” 他不为所动,以固定的节奏敲打门扉。 那边终于不耐烦起来,脚步声明显朝门口靠近,“真是的,都亥时了,这儿又不是乐坊,不用睡觉的吗!” 房门哐的一声被打开,一名年约四十七八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满脸不悦地等着余天海,“你是谁啊——” 话未说完,他的神情便凝固在脸上,下一刻,男子猛地想要将门关上,却被铁山的锤柄卡住,再也难以合上。 “看来你还记得我。”余天海一点点推开房门,“曹九旺。”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长安根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对方缓缓向后退却,脸上满是惊惧,“只要有人发现了你的行踪,你必定是死路一条!走吧,你现在就走,我可以当做没见过你!” “走?那怎么行……我还有一笔账没和长安算呢。”余天海朝铁山等人挑挑眉,示意他们守在院中,自己则独自走进房屋,“小点声,我不想惊动到其他人。” 被称为曹九旺的男子捏紧拳头颤抖片刻,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去我的库房吧,那里安静。” “你带路。”余天海淡淡的说道。 两人来到靠近后院的库房,刚一进门,曹九旺便插上了门栓,“你想要我的命是吧?行,我给你!但请放过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跟此事毫无关系,你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帐算在——” “你先冷静。”余天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想让你死,早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曹九旺凝视着他好一会儿,“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可以放你和你的全家一条生路,但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情。”余天海找了张板凳不慌不忙的坐下,“一件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锁定目标 曹九旺的瞳孔猛地一缩。 “没错。”余天海咧嘴笑了起来,“为我打开奚车站台的检修梯通道,把我送到站台顶层。” 长安城有四座奚车站台,也是除开皇宫外的最高点,四面八方的轨道都会随着经脉墙汇聚到此处。居民可以在站台区清晰的看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以及要搭乘的奚车离此地还有多远。因此它既是长安的交通枢纽,也是难得的观光地点。 但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它同样是城中的制高点,居民所能前往的站台层并非真正车站顶层,想要去站台最高点,只能通过一条检修用的升降梯实现。 在十二年前,曹九旺正是朱雀站台的管理者,手中持有控制升降梯的钥匙。而余天海则是维护机关师,确保站台各项设施稳定运行是李氏朝廷派遣给他的任务。 当武氏的羽翼丰满,想要将李氏逐出长安时,奚车站台就成了必须要拿下的目标。项卫城和姚亮等人不想暴露自身,事前的所有联络都由余天海与曹九旺对接,为了保护这条暗地里建立的联络线,余天海这边还牺牲了几个同行。 直到斗争正式爆发的那一天,为起义者打开升降梯通道的,正是曹九旺。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艰难的开口问道。 “我做什么你不必在意,只要升降梯开启,我就会放你离开。”余天海摊开手,“对于你而言,这一点都不难对吧?” “可是我、我已经退居二线了……现在钥匙并不在我手中。” “对,我知道。如今管理朱雀车站的,乃是你的大儿子。子承父业,确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但我总不可能跟他去谈吧?”余天海微微眯起眼睛道,“还是说,你更希望我去找他?” “不……不必,你跟我谈就行。”曹九旺咽了口唾沫,“只是余大人啊,这事和之前不太一样……自打陛下上位后,长安的繁华一天强过一天,大家安居乐业,日子眼看着有奔头了,我不想当长安的罪人哪……如果你不告诉我上去想要做什么,我实在无法——” 啪! 余天海猛地拍打长椅一掌,曹九旺顿时闭上了嘴。 “你觉得我是来同你商量的?”这一次,他的话语里已不复之前的和气,“管理奚车站台是份好差事,所以为了它,你从头到尾都选择了沉默,哪怕明知道我们是被姚亮等人冤枉的,你也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后者没有反驳,亦无法反驳。 因为这便是事实,也是一直横梗在曹九旺心头的心病。 暗中响应倒李势力的不是什么项卫城、张有云、姚亮……而是杨氏时期遗留下来的那群机关师;在城中各处机关设下手脚,阻碍李氏力量回援的亦不是以六人为首的旧派机关师,而是数百个过着与囚犯生活无异的前朝罪人! 这些人默默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但面对那帮机关师的利诱与拉拢,曹九旺终究选择把此事掩埋在了心底。 流放,意味着永远无法回到故地。 他原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余天海等人,没想到时隔十二年后,此人又从万丈深渊中爬了回来,而且眼中燃烧着怒火。 曹九旺知道,一旦让它释放出来,必将是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余大人,你杀了我吧——”他咬紧牙关说道,“这是我欠你的!” “可惜,你并不能决定自己的价值。”余天海冷漠的看着他,“既然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只能动用别的手段了。”说罢他拍了拍手,“进来吧。” 栓住的门直接被撞开,铁山巨大的身影挤进屋内,将左右手提着的人扔到地上,“仆人俺们都已经解决了,剩下的这几个交给叔来处置。” 曹九旺只听到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睛瞬间鼓胀起来,被铁山丢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两个孩子和夫人! 他们被绑得结结实实,眼睛和嘴巴都用布蒙紧,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身体则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颤抖个不停。 “我知道有些人总喜欢把大义挂在嘴边,所以特意让他们做了些准备,看看这帮人在切身利益面前,是否还能做到大义凛然。”余天海站起身来,从高处俯视曹九旺,“睁大眼睛瞧好了,曹九旺。这才是你欠我的东西……孩子、家庭、以及整个人生。” “不要对他们动手……余天海!不准你对他们动手!”他目眦欲裂道。 “呜呜呜——”听到一家之主的声音,三人挣扎的幅度更大了些。 “怎么,你不是欠我的吗?舍不得了?”余天海慢条斯理的回道,“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来同你商量的。” “……”曹九旺的指甲掐进了拳头之中,额头的汗水更是一滴滴往下淌。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热度,心中有的仅是一片冰凉。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做。” “想好了?” “是,我会帮你打开通道。” 余天海朝铁山摆摆手,“带下去吧。” “知道了叔。”后者像拎鸡仔一样抓起三人,转身想要走出屋外。 “等等——停下!”曹九旺大声道,“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我已经答应帮你了!” “一个安全的地方,既不会让别人发现,也不会受到伤害。等到事情结束后,我自会告诉你如何找到家人。”余天海顿了顿,“放心吧,你知道我一向守信,只要是答应下来的事,就绝不会食言。十几年前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曹九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和夫人被提走,“你……打算什么时候登上朱雀台?” “很快,就在一天之后的破晓时分。” 一天之后…… 曹九旺喃喃两遍后如遭雷击! 那不是长安城每季例行的坊群纳新仪式么! 万象天工每个月都会孵化一批坊胚,但只有在四季的季中,才能诞生作为坊群基石的主坊坊胚。主坊的出现意味着城市将多出一个新的坊群,对长安民众来说亦是一场狂欢。而在新坊诞生之时,长安城的主人——女皇陛下会登上皇宫城墙,向民众宣布新坊的具体归属,届时长安城的街道上必定人山人海,任何一点意外都容易引发连锁灾难,余天海偏偏挑选在这一天前往朱雀车站,其目的昭然若揭! “余天海,你难道想……在纳新日上……”他几乎难以再说下去。 “不用着急,”余天海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将曹九旺带回住处,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也已扣上。余天海布置完守夜安排后,正待回房歇息时,铁山忽然快步走来,将一张纸条交到他手中,“信又来了。” 后者展开密信,不由得浑身一震,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信里的消息不好么?”铁山瓮声问道。 余天海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情绪,他语气狰狞的回道,“大理寺卿还活着。” “怎么会?青子明明都……”铁山一时愣住。 “我不知道。地下的经脉通道一经变化,理应是断无生机才对。”余天海恨恨的一拳砸向墙柱,本该命丧黄泉的人不仅没死,并且仍在追寻着他们的尾巴,这岂不是说青子白白赔了一条性命么! “余叔,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调查没有终止,按此势头他们找上门来的时间恐怕会快过预期。” “不用慌,这点我也不是没考虑过。之前准备的戏引都是过量筹备的,为的就是应付意外,一天时间足够再多摆一台戏了。”余天海将纸条一点点撕碎,其神情仿佛在撕扯大理寺卿的肉一般,“狄仁杰——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天边泛起蒙蒙亮光时,狄仁杰和李元芳也大致完成了对名单的筛选和分类。 望着眼前整整齐齐的机关师资料,李元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唔——总算清理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确定嫌疑人范围了吧?” “……”狄仁杰却没有回答,他望着眼前的名单,似乎有些出神。 “狄大人?”元芳将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您还好吧?” 狄仁杰眨了眨眼,霎时拉回了心绪,“放心,我好得很。” “原来大名鼎鼎的寺卿大人也会走神。”李元芳笑道,“还是说……您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 “倒跟线索没什么关系,”狄仁杰坦然道,“只是想起了那名机关师刺客所说过的一句话。” “您是说……那个叫青子的人?” “嗯,她曾说不要把他们跟杨氏机关师扯上关系,因为那些人同样是仇人。我当时不太理解她为何会这么说,但看过机关师协会的名录后,发现渐渐能明白了。”狄仁杰摩挲着黑皮书低声道,“那批人承载了朝代间的仇恨,却没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 在这本名录上,他从许多人的生平记述中看到了一个始终被排斥的群体——与其说他们是杨氏机关师,倒不如说这一小撮寒门机关师只是恰好生在了那个年代而已。传闻中的杨氏本就是机关世家,拥有一套专属于自己的人脉、资源与渠道,机关师协会亦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个玩物。因此当寒门机关师在混合核心的技术上获得突破后,很快引来了杨氏的敌视与觊觎。 他们纷纷被拉拢进协会中,在外人眼里,这是招揽的意味,可实际上杨氏对他们的态度只有打压与分化。 之后李氏扳倒杨氏,成功入主长安——然而在此过程中,这些人的处境不仅没有改善,反倒变得更加恶劣,因为大多数民众已经将他们视作了杨氏羽翼,加上李氏对机关术极不信任的做派,使得这一情况雪上加霜。可以说李氏掌权时期整个机关师界都处于低谷状态,而他们则是过得最艰难的一批。 正是因为持续两朝的苦难传承,令这些人急于想要改变现状,所以当新一批机关师抛出救命绳索时,他们很快便抓在了手中。 只是那个转机始终没有到来。 一场致命的背叛将所有希望都碾成了齑粉。 对这一小撮机关师而言,不管是哪个朝代,留给他们的都只有屈辱、愤怒与仇恨。 “您在同情他们吗?”李元芳犹豫了下问道。 “我确实同情这些人的遭遇,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他们,更别提放过他们了。”狄仁杰的眼神再次回复到平日里的清冷与坚定,“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试图破坏长安城的安定与秩序,那就是大理寺的敌人。我们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尽快将他们抓捕归案。” “嘿嘿……说得也是,”李元芳吐了吐舌头,“狄大人果然不需要我来担心。” “总之,先把嫌疑人的范围确定下来吧。”狄仁杰拿起放在最上层的名单一张张扫过——能被归于这一叠的,都属于高嫌疑类别。判断依据则是通过机关师的年龄、能力、职位与生平作风来综合评定。能从流放队伍中脱颖而出,并有决心返回长安复仇的,必定都是人中楚翘,光这一点就能将搜寻范围收缩到一个相当小的程度了。 最终他从名单中挑出了四名主要嫌疑人,以及九名次要嫌疑人。 “赶紧让大理寺照着肖像多画几份,然后拿去跟鸿胪寺和虞衡司交底——我需要启动紧急追查令,确保他们不会逃过搜捕。” “是!”李元芳朗声应道。 所谓紧急追查令,是一种拉网式的大范围搜查,它由前任大理寺卿提出,并在狄仁杰手中得到了全面完善。其核心思想很简单,那就是发动民众力量,特别是借助客栈店铺的特殊性来协助破案。 按照前任大理寺卿的设想,它分为三个递进阶段,分别是店铺搜查、坊群搜查和全城搜查。到第三阶段已基本跟全城通缉令无异,利用高额赏金来鼓励所有居民提供线索。狄仁杰则对此进行了大幅改动——例如将初级阶段变成一种常态查案手段、提高拉网效率、精简调查流程等等。 平时大理寺便会定期将店铺掌柜、负责人召集起来统一培训,教导他们一些基本的探案常识,以及如何执行紧急追查令。只要追查令通过钟声敲响,他们便会按照坊市的划分依次来大理寺报道。如此一来,原本需要一家家询问的嫌疑人肖像画,立刻就能被大多数人看到。长安居民多达百万,客栈商铺少说也有上千家,每家都跑上一趟至少需要三四天时间。如果把他们都聚集到一起,一次挑出一百人观看,一两个时辰便能完成筛选,其效率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果说前任大理寺卿摸索出紧急追查令时还只是一种理念,那么狄仁杰便将它写入到了制度之中,使其变成了一种可以流传下去的体系。 而这套体系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待到下午时分,大理寺便有了重大发现。 仙云馆的高掌柜、青墨阁的李掌柜、道心楼的肖管家、万彩间的看店学徒,从四个主要嫌疑人肖像中交叉指认出了一名流放机关师——他们亲眼见过此人出入店铺,并且在每家店内都购走了不少货物。 这张名为“余天海”的肖像画,很快摆在了狄仁杰面前。 “根据掌柜交代,余天海出手阔卓,分批购买了大量橙红石和玻璃镜子。”李元芳皱着眉头说道,“前两者倒可以用来炼丹,但后一种东西我实在想不出有何用途。李掌柜说对方想要做一面巨大的瞭望镜,不过我觉得此言明显是种托词。” “此人买了这么多东西,总得有个地方存放,负责运货的是店家还是租车行?”狄仁杰直指关键道。 “是店家,地址也已经拿到了。”李元芳递过来另一份记录,“此人就住在怀远坊内。” “很好,立刻通知鸿胪寺,让他们封锁此坊的各个进出口,大理寺探员全体出动,前往怀远坊!”狄仁杰当机立断道,“不管余天海打的是什么主意,抓住后自然便能知晓!” 第二十三章 搜捕 怀远坊,余天海住处。 此时正是光照最充裕的时刻,地面被暖春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这种好天气十分适合出门,无论是在街边摆张躺椅晒太阳,还是找间茶摊坐下来喝两杯,都是件颇为惬意的事情。 宅院两旁的街道上就有不少往来的人影,他们或是坐在街边小憩,或是匆匆路过,但如果细看的话,便会发现这些过客实际上是同一批人。 狄仁杰与李元芳赶到目标宅院时,又遇上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马俊蹲坐在街角的一处阴影中,朝两人招了招手。他此刻穿着一席素色的麻布衣,脚底踏着一双草鞋,嘴里还叼着根茅草杆,完全看不出一点探员的模样。“先说好,此案若能告破的话,鸿胪寺得分一半功劳。” “怎么就得分你们一半了?”李元芳不服道,“不过是让你们封个路而已,查案抓人的可都是大理寺。” “封路容易吗?封路那是有大学问在里面的!”马俊挑了挑眉,“之前二位算是拉过我一把,所以我也帮你们查了机关师的资料,算是互不相欠了。这次行动等于是全新的开始,那鸿胪寺自然得分一杯羹。” 李元芳竖起耳朵还想争下去,狄仁杰伸手拦住了他,“这街边的人……都是你们的探员?” “狄大人好眼力。”马俊点头道,“上峰把配合大理寺的任务交给我,我自然得拿出点真本事来。从取代第一个无关之人开始,我们的探员就陆续进入这片区域,出入速度和平日相仿,包括街边口下棋的那二位——”马俊朝不远处努努嘴,那边果然有一对白发老人正坐在柳树下较量棋艺。“现在这间宅院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被已鸿胪寺控制,随时可以封院搜查。至于院里的人嘛……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到此点。” 狄仁杰望向大院,只见院门正半掩着,可以隐约看到里面偶尔经过的身影。便如对方所说的那样,余天海一伙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边的行人已被鸿胪寺探员替换,依旧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如果抓到主谋的话,算你们一半功劳。”大理寺卿点点头,“但要注意一点,待会围捕时不可冒进,得以大理寺为主。” “我懂,我懂,对方都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对吧?”马俊吐出嘴里的草杆道,“不仅擅长机关术,还有数桩命案在身,怎么看也是个硬茬。冒着风险冲锋在前这样的事情,我手下的人可不喜欢抢着干。所以你就放心吧,只要有功劳便成。” 李元芳听到这话腮帮都鼓了起来,但看了上司两眼后,最终还是把心中的不满都咽了下去。 “我说李兄,你也没必要如此计较。”马俊倒是主动跟元芳搭话道,“上次为了帮你们查近期跟机关师有关的记录,我算是把档案房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这次听到要协助大理寺办案,我也没有任何推托,不光院子周边派了人盯着,这几天跟嫌疑人打过交道的居民,我都带回总府问话了,做了这么多事情,分一半不算过分吧?” 狄仁杰若有所思道,“你想调查他们最近的出入情况?” “不错,他们既然买了那么多杂货,总不可能只为了囤在院子当摆设。”马俊得意道,他清楚大理寺的精英素来瞧不起鸿胪寺的“泥腿子”,毕竟论刑侦推演他们确实不在行,但没有足够线索的推导无异于空中楼阁,而真想要深入长安居民之中获取线索,那还得看鸿胪寺的本事。“狄大人之前托我们调查的危险品储存一事,目前也基本有了结论。石黄、冰芒晶等物品的数量皆能与账簿对上号,不大可能存在私自购买、囤积的情况。” 狄仁杰点了点头,这个答案对他而言不算意外。任何时候此类危险货品都处于工部、关防和商行的三方监督之下,想要在所有监督者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进行核对主要是为了以防万一。 相比地上,他更担心地下的情况,虽然靠走私来运送的货量通常很少,但架不住积少成多。好在九柱之主也明白此案件关系重大,愿意帮助调查,算是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案情上的盲区。 “不过我搞不明白,你说的这个余姓机关师……他买一大堆炼丹原料有什么用?橙红石这玩意点也点不着,烧又烧不化,除开给丹师炼丹和醒脑外,没有别的作用了。”马俊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天,“按二位的说法,他是冲着长安城来的,总不至于打算往丹药里掺毒,再免费派送给每一个居民吧?” 这亦是狄仁杰十分在意的地方。去掉昨日一天,天命仪推算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换而言之,凶犯已没有多余时间再做其他准备,这些东西十有八九就是筹谋许久的杀手锏。可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炼丹原料可以用来做什么。 “等抓到真凶,这个问题自然能水落石出。” “看来狄大人也不太清楚个中缘由啊。”他笑了笑,“行吧,什么时候动手,你说了算。” “既然围堵已成,那么就是现在。”狄仁杰果断道。 …… 随着一声清脆的鸟叫,周边伪装成行人的鸿胪寺探员顿时摇身一变,纷纷扔下手中的茶碗、棋子,从各种隐秘地方掏出家伙,对准了嫌疑人租住的房屋大院。 狄仁杰和李元芳则各带一队人马,从正门和偏院同时发起抓捕! “大理寺办案,所有人不准动!” “双手抱头,原地蹲下!” “谁敢反抗,莫怪律法无情!” 院子里差不多有二十来人,看穿着打扮像是搬运货物的雇工,见到这场面顿时呆若木鸡,一个个愣在原地。 李元芳连喊了好几声,对方才反应过来,先是一个抱头蹲下后,其余人也如梦初醒般的蹲了下去。 没有反抗,也无人逃跑,抓捕一事顺利得让狄仁杰有些略感意外。 他本以为流放机关师势力发现自身暴露后,会在怀远坊内与大理寺大打出手。 快速扫过众人一圈,大理寺卿并没有发现与肖像画相吻合的人物。 换而言之,余天海仍可能躲藏在住宅中,并且这一番破门行动必定惊动到了对方。 只不过现在才察觉有些晚了。 如今怀远坊出入口被封,院子周边全是鸿胪寺和大理寺的探员,此处又不是经脉通道,他就算插上翅膀也难逃脱出去。 狄仁杰从搬运工中挑出一人,带到一边简单询问道,“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大人,我们是从海都来的,干的也都是正经活,绝对没有违反过长安律法啊!”对方申辩道。 他拿出余天海的肖像画,“见过此人吗?” “他……他是雇主。”搬工飞速点头。 “他现在在哪?” 后者目光下意识的看向院里的住宅,“这个……今天我还没有见过肖老爷。他要是没出门的话,应该就在屋子里吧。” “什么叫应该?”一旁跟过来的马俊呵斥道,“你们在院子里干活,难道不知道他有没有出门?” 搬工面对气势汹汹的鸿胪寺探员顿时露出些许怯意,“在、在的。平时老爷只在上午出门,下午基本都会在屋子里忙自己的事情。” “你口中的这个肖雇主,他平时身边跟着几个人?”狄仁杰冷静的问道。 “七八个吧……他们平时都住在大宅内,我们则睡在偏院里。” “这七八个只怕都是我们要找的人。”李元芳干劲满满的握拳道,“追了这么久,终于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狄仁杰望向不远处的坊楼——怀远坊作为长安最古老的坊群之一,其排布依旧保持着城市最典型的模样。整个坊区里没有高低起伏的阶梯,也没有变化多端的楼宇,它的底盘是一块平坦的地面,街道直来直往,分隔出一个个井字形,每个“井口”内背靠背挤着六到十间宅院,院子里都有一座三层坊楼,其造型也基本大同小异。 可以说对称规整,是怀远坊最大的特征。虽然大量外地人的迁入以及后续改造使得这些宅院充满了异域风情,四处都能见到伸出院墙的雕像与石柱,但坊楼布局仍是大体一致的。何况余天海租住的这间府邸没怎么改造过,房屋的三层结构在大理寺卿心中一清二楚。 没有地下室,也没有隐蔽的后门,一条楼梯通道连接着全楼上下,除了大门外不会有第二条逃生通道。 “狄大人您快看顶层!”李元芳忽然指着坊楼顶部喊道。 那里有一道光线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是窗户的反光。 不过这变化也仅仅只有一瞬。 再细瞧时,三层已无任何异样。 “好家伙,”马俊一拍手掌,“有人藏在里面,而且还在窥视我们!” “通知大家进屋搜索吧!”李元芳迫不及待道。 “不急。”狄仁杰果然摇头——都到了这个时候,自然要防一手对方鱼死网破。唯一的楼梯狭窄陡峭,本身有防贼防盗的作用,每层还配备一个可以封闭的栅栏,并不适合多人并肩通行。考虑到对方是经验丰富的机关师,又有无视机关律限制的机关人相助,若是全员涌入,反倒容易给凶犯制造趁乱突围的机会。 想到这里,狄仁杰当即做出了决定,“元芳,我们两个先进去探清屋内的情况,以防凶手设下陷阱。” “其他人呢?”李元芳问。 “让他们守在门口和房屋周围,防止犯人跳窗逃脱。” 万一对方抵死反抗,两人也有更大的应对空间。毕竟案件都到了这个地步,应尽量以稳妥为主。 “明白,我这就去说!”李元芳一口应道。 “那我就在楼下祝二位顺利了。”马俊拱了拱手,“若是屋内没什么危险,凶犯又无路可去的话,别忘了通知老弟,鸿胪寺随时愿意效劳。” “马捕头,弟兄们抓到一个可疑嫌犯!”忽然一名探员跑进院内汇报道。 “哦?”马俊眉头一挑,“在哪遇上的?” “街道外面。此人鬼鬼祟祟的在巷子口探头探脑,被逮住后又叫嚷自己不是凶犯,这不是不打自招么!不过……”探员忽然一顿,眼睛瞄向狄仁杰,“此人还说跟狄大人是生死之交,还吵着要见大理寺卿一面。” 狄仁杰不禁抽了抽嘴角,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孔。 “呵,有趣。”那边马俊已经笑了起来,“和大理寺卿生死相交,却连一张探员腰牌都没有?也罢,把他带进来吧,狄大人就在这儿,我倒想看看此人怎么收场!” 很快,这名“嫌疑犯”便被押到了院子里。 果然是麦克。 “放了他吧。”狄仁杰少见的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跟余天海等人并非是一伙的。” 马俊略有些讶异道,“这人真跟你……出生入死过?” “难道我堂堂冒险家还骗你们不成?”麦克挣扎了两下,“我也是为长安立下过大功的人,你们却只因为我来自海都而故意忽略我的陈述,这分明是一种赤裸裸的偏见!” 马俊摆摆手,示意部下松开此人,随后朝狄仁杰耸肩道,“既然有你担保,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麦克不服的揉了揉肩膀,“居然一大早就偷偷离开客栈,也不提醒我一声,如果不是春夫人催我退房,我都不知道你走了。说好的要一起惩治凶手,狄大人你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我可从未答应过要把你加进来。”狄仁杰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他就会把麦克的房钱再续上一天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大白天封怀远坊不是一件小事。只要找商会的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封坊是两寺下达的命令。”麦克瞟了坊楼一眼,“所以你已经确认凶犯是谁,并找到他的住处了?很好,让我们一道把他抓起来吧!” 狄仁杰没有第一时间回拒。 对他来说,麦克的身手和战斗能力确实大有助益,这点在经脉通道中已经充分验证过。 何况此人还对海都机关术颇有研究,在对阵流放机关师时或许能帮得上忙。 考虑再三,狄仁杰同意了对方的毛遂自荐。 “既然你执意如此,好吧。但我必须提醒你,若抓捕时发生什么意外,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麦克挑起帽檐,咧嘴一笑道,“放心,冒险家从来自负安危的。” “狄大人,大理寺的同僚们都准备好了——”李元芳这时亦完成了任务交代,“诶,黑心商人?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什么黑心商人,我可是你们最值得信赖的伙伴!”麦克嚷道。 “行了,这种时候就别争了。”狄仁杰清了清喉咙,“既然他来都来了,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我们进屋吧。” 见上司发话,李元芳也只能接受,不过他暗地里转过头来,朝麦克翻了个白眼。 而后者也拉下眼角,回敬了一个鬼脸。 大理寺探员已经将房屋大门撬开,三人在探员们的目视下,缓缓走入屋内。穿过门厅,便来到了正堂——这里是宅邸最大的房间,一般用来做待客之用。不出所料,房间里空无一人,茶几上的杯子摔碎了几个,似乎使用者撤离得相当匆忙。 “元芳,交给你了。”狄仁杰低声道。 “是。”李元芳闭上眼睛,竖起了头顶蒲扇般的大耳朵。 “他这是要干嘛?”麦克好奇道。 “嘘——”狄仁杰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 要说自己这名得力部下最擅长的是什么,毫无疑问就是极为敏锐的听觉。当他静下心来,集中全部精神聆听周边声响时,连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在元芳的脑海中,房屋仿佛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四周的墙板不再是厚实严密的一块,而是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像是由几道简单线条构成的虚体。墙后的声源正发出一道道震波,标识出发声者的具体位置。通过震波大小,他便能大致判断出声音的类别以及距离远近。 例如墙洞里老鼠磨牙的吱吱声,房间拐角处蜈蚣爬过地面的窸窣声,都如画面一般映射在他的脑海里。 忽然,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从右侧走道传来。 “这边!”李元芳循声冲了过去。 追进走道的刹那,三人看到了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此人正手忙脚乱的朝二楼跑去,距离他们不过十步之遥。李元芳展开飞轮刃,朝着对方的脚踝甩出——也就在这时,楼道间的栅栏也落了下来,只听到当的一声,飞轮刃被栏杆格开,冒着火星插入墙板中。 那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二楼平台。 第二十四章 陷阱 “一层还藏着其他人吗?”狄仁杰问。 “就他一个。”李元芳冲上去拉了拉铁门,后者纹丝不动,显然已被锁死,“得找人先把锁打开才行……” “你让来,我来处理。”麦克掏出转轮枪,对准插销处连射三下。伴随着四溅的火花和轰响声,被击碎的插销哐当一下掉到了地上。接着他一脚将门踹开,“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李元芳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也挺有一套嘛。” “冒险家平时打最多交道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锁了。”麦克不无得意的收起枪,“开锁的速度有时候不仅关乎战利品的归属,还关系到能不能活下来。” “集中精神,不要分神!”狄仁杰叮嘱道,“别忘了对方有好几条命案在身,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发难。” 说完他率先登上楼梯。 另外两人紧随其后,小心翼翼进入二楼。 眼前的景象令他们不由得微微一愣。 如果说一层还放着些家具摆设,二层已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目力所及之处,无不透露着残破与陈旧,外面明明亮堂无比,屋内却显得有些阴暗冷清。 “那帮人难道把窗户都封死了么?” 李元芳半蹲着身子探头观望一番,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摸出机造堂发明的便携油灯,咔嚓一声打燃,举起灯柱朝四周照了照。走道两边是一排排卧房,不过里面除开几根损坏的床架外什么都没有,在油灯的照射下,他们只能看到无数漂浮在半空中的扬尘。 “凶犯平时真住在这种地方?”麦克忍不住扇了扇手,似乎想驱散眼前的尘埃,“就算是九柱六道的营地,也比这里更有人味。” “这栋住宅……像是荒废有一段时间了。”李元芳压低声音道,“可按照搬运工的说法,包括余天海在内的七八人都住于屋内,他们晚上难道就睡在地板上吗?” 怀远坊的坊楼年岁颇高不假,但也远没到废弃的地步,修修补补一番都能正常使用,甚至花点心思去装饰的话,住起来并不比其他生活坊群差上多少。如今房里这副模样,只能证明凶手等人搬进来后压根没有打理过。 “或许他们只在三楼铺了床。”麦克嘀咕道,“这样也能节省一点开支。” “元芳,能听到那人的动静吗。”狄仁杰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异样感,这栋楼里实在太安静了些。从他们突入大院到进屋搜寻,差不多已过去半刻钟时间,如果余天海手里有什么底牌,此时也应该打出来了——机关陷阱也好、正面突围也罢,目前为止都毫无踪迹。既然无路可退,对方七八人怎么也该奋力一搏才是,他实在想象不出,抱着强烈复仇之心来到长安的余天海及其同党,会在这种时候选择坐以待毙。 李元芳又静下心倾听了一遍。 “那人没有继续向上,就藏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等等……三楼顶上有异常响动。”他单手拢在耳边,反复聆听了数遍,“感觉像是沙粒不断倾泻的声音……” “沙粒?”麦克不解道,“你是指沙漏么?” “怎么可能,如果那是沙漏的话,只怕个头比你我还高。”李元芳摇摇头。事实上,他在第一层时就已经听到了这个杂音,不过那时候仍十分微弱,他本以为是天花板上蛇虫爬行发出的动静。 但现在来看,之前的判断并不准确。 自然之物不可能发出如此连续均匀的声响。 它必定是有人刻意所为。 听完下属的陈述,狄仁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三楼有东西正像沙子一样洒下?这莫非跟凶手设下的机关术有关么?如果是某种陷阱的话,那未免也太粗糙了点——想要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就应该在激发前不发出一点响动。他们还没上三楼就能察觉到蹊跷,这手法实在配不上对方的机关师身份。 除非……这道机关能同时作用到整个坊楼。 “不管如何,我们先抓住那人再说吧。”李元芳举起油灯,指向走道正对着的房间,“他已经没路可逃了。” “不错,只要能得到口供,其余一切都好说,”麦克一马当先来到房间门口,沉肩便往门板上撞去。 “等一下——”狄仁杰还未说完,房门便已被应声撞开。光线顿时涌出,照亮了昏暗的过道。 屋子里燃着四个火把,之前看到的逃跑者就站在房间中央。 麦克刷的一下拔出转轮枪,直指对方,“伙计,你惹到不该惹的人了,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他说到一半忽然怔住,“天哪……这些都是什么?” 紧跟过来的狄仁杰和李元芳也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只见四五个巨大的玻璃罐竖立在窗户边,顶部直插入天花板中,竟像是从二楼一直延伸到三楼般。罐子的宽度约莫一尺半,里面装满了红灿灿的石头。这些罐子将窗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只有几率细小的光线能透射进来,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封装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点点金属般的银色光泽,煞是漂亮。 那毫无疑问,就是余天海购买的橙红石。 问题在于,橙红石并不是什么贵重的原料,价格远不及丹砂,相反想要制作这么大一个玻璃罐的难度不小,这也意味着容器的开销绝不会太便宜。一般的橙红石拿麻布袋装足以,就算磨成赤砂粉,寻常木盒便能存放,加上自身又非珠宝原石,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的陈列起来。 狄仁杰心中的警钟猛然响起! 站在房中的男子全然没了之前的慌张与惊惧,就好像是故意在这儿等他一样。 “你就是大理寺的狄仁杰吧?”房间里的人并非余天海,他接近四十来岁,和机关师协会名单里的一个人颇为形似…… “贾……贺明?”狄仁杰凭借记忆念出了那个名字。 “没想到数十年后,长安城还会有人记得我的姓名。”中年男子笑了笑,随后面色一沉,语气中敌意尽显,“不过我只是无名之辈,叫什么并不重要。狄大人,你的追查就到此为止了。” “把手举过头顶,原地趴下,”李元芳一边用飞轮刃直指对方,一边从腰包里掏出铁铐,“你若有妄动,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却不为所动,当着三人的面抓向身边的一根绳索。 霎时间,狄仁杰的金色令牌与李元芳的飞轮刃齐齐命中了此人,其中旋转的刀刃更是将他的右手整个斩落。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带着一丝狂热的神情,用牙齿咬住了那根绳索,并借助倒下的惯性拉动了它。 “去地下冥府给青子姑娘赔罪吧!” 这根绳索似乎连接着什么——当它被拉下时,房间上下层都发出了隆隆轰响,伴随着一阵酸涩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合拢在一起。 不难分辨,那是闸门滑落的声音。 “冥顽不灵!”李元芳当即就要扑上前将他制住,而狄仁杰却一把拉住了他。 “走!现在就离开坊楼!” 大理寺卿注意到,这间房间的天花板上正有一缕缕的“灰尘”不断散下,几乎在屋子四角形起了一片白色的堆积物。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所谓的尘埃与沙粒,实际上是精磨的面粉。 “那犯人呢……”李元芳有些不舍,眼看活口就在跟前,如果能抓到一名杨氏机关师,必然能对破案大有帮助。 “别管他了!”狄仁杰语气里少见的出现了一丝急迫。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面粉并不单单是可以吃的东西,在特殊情况下,它能爆发出比石黄和冰芒晶更可怕的威力!所以对方才要封死窗户,设下闸门——这些手段本质上没多少威胁,但配合上漫天飘扬的粉尘,无疑是最致命的陷阱! 他甩出四道迅影律令,准确击中房内四角的火把,令坊楼里霎时变得漆黑一片。 而就在火把熄灭的瞬间,狄仁杰看到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道裂口,大量面粉正顺着这道缝隙倾斜而下,如瀑布般浇在中年男子身上。 “走哪里出去?”李元芳也意识到了不妙之处。 “熄灭油灯,直接破墙!”狄仁杰当机立断道,“一旦飞轮刃打开出口,我们立刻跳下去!” 男子没料到大理寺卿能第一时间识破余天海的布置,还能在眨眼间扑灭四根火把,一时间有些错愕。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强忍着剧痛从怀里掏出了火折。 而另一边,多年配合的默契再次显现出来,李元芳尽管心中存有疑惑,手中却没有任何迟疑,他展开飞轮刃,直接朝坊楼外墙劈去! “为什么我们不走窗户?”麦克问道。 “如果他们能封闭大门,自然也能堵上窗户。”狄仁杰心中已有预料,那些钉在窗上的木板恐怕是另一重陷阱,木板与窗玻璃之间十有八九还隔着一层隐蔽的栅栏,如果想破窗而出,到最后发现不成无疑会浪费大量时间。 而时间此刻就是生命! 坊楼外壁的坚硬程度比传统木墙稍高一些,不过在飞轮刃面前依旧难以成为阻碍,仅仅四刀就在墙上劈开了一个方形豁口。接着李元芳抬脚猛踹,将松动的墙面整个踢出,外面明亮的光线又赫然涌入了室内。 “就是现在,跳!”狄仁杰大喊道。 李元芳率先穿过墙壁豁口,纵身跃出房屋。 接着是麦克。 狄仁杰则留在了最后一个。 三人穿越外墙的前后空档也不到两息时间,当他向空中迈出脚的那一刻,一团火光在房间中央无声乍现。 这道微弱的红光犹如吞噬黑暗的源头,几乎是一瞬之间便点燃了漫天粉末! 它不断扩大着身躯,穿透下方的地板,朝着每一个角落推进。急剧升高的温度带动周边的空气加速膨胀,进一步提高了它的扩张速度。相比起火焰迅猛的势头,跳出坊楼的三人简直跟静止住了一般。 墙上的破口处成了火焰宣泄的方向,它一边将更多粉尘纳入自身,一边朝狄仁杰猛地席卷而去—— “轰隆————————!” 只听到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颤抖起来。坊楼顶层犹如升起了一个小型太阳,剧烈的爆炸风在空中掀起了一道明显的激波,将整个三层拦腰截断!接着火焰以惊雷之势从顶楼贯穿到底部,从封死的门窗生生轰开,一路喷涌进大院之内。不光是院子里的两寺探员,就连怀远坊内的大半居民,都目睹到了这一奇景。 顶部火球的光芒迅速暗淡,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自身轮廓也扩大了数十倍。当它完全化作浓烟时,已基本和住宅大院相当。黑烟滚滚升起的同时,也如阴云一般笼罩在众人头顶。此时空气中尽是灼热的焦炭味,被炸碎的房屋残片稀里哗啦落下,宛如一场灰烬之雨。 爆炸的轰鸣声让在场众人双耳发胀,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连站稳身都困难无比。不幸中的万幸是,起爆点位于坊楼顶层,大部分能量都宣泄于半空中,除了房屋本体遭受重创外,院子周边基本保持完好。探员们亦逃过一劫,除开少数人被落下的碎片击中外,剩下的基本没有大碍。 “糟了!狄大人和元芳呢?”这时才有人想起大理寺卿刚好进屋探查,“你们有谁看到狄大人吗?” 大伙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三层的坊楼整整消失了一层,而二楼和底层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透过歪歪斜斜的门窗和布满裂口的墙壁,可以看到屋子内部正在熊熊燃烧。烈焰带起的烟尘不仅没有消散,反倒比之前更浓郁了几分。 就算是大理寺探员们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寺卿大人,也不大可能在这样的爆炸中幸存下来。 “哈哈……哈哈哈……”被押在一旁的搬运工忍不住低笑出声来,“这便是天罚之火啊……” 马俊顿时瞪圆了眼睛,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方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混账东西,你竟敢欺骗老子?” 到了这地步,他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群所谓的雇工,根本就是跟余天海一伙的!之前的惊愕和胆怯,全都是为了迷惑他们所进行的伪装! 而对方眼中毫无畏惧之意,只是自顾自的笑着,似乎全然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马俊心中怒火中烧,鸿胪寺和大理寺再怎么看不对眼,那也是长安城内部的执法机构之争,如今被区区一介凶犯踩到头上来了,岂有忍耐无视之理? 他捏紧拳头,正待一拳砸在对方脸上,搬工的笑容忽然戛然而止,眼中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马俊回头望去,正见狄仁杰、李元芳和那位海都人相互搀扶着,缓缓从房屋背后走出。 “这——怎么可能?”搬工喃喃道。 马捕头乐了,“我就知道这家伙没那么容易遭殃。”他拎起一脸愕然的犯人,快步朝三人走去。 而大理寺探员更快一步,已将自己的上司和同僚团团围拢起来。 “狄大人,您还好吧?” “你们有哪里受伤吗?” “我这就去通知太医署。” 狄仁杰摆了摆手,“放心,我和元芳都没什么大碍,不必叫太医过来了。倒是赶紧通知城防司,让他们派人过来灭火,以免波及到坊内其他居民。” 李元芳则担心的瞅了自己上司一眼,落地的瞬间,他亲眼看到狄大人咳出一口血来。虽然面色如常,但略显苍白的嘴唇明显不像是毫无问题的样子。 只是这种时候上司已经发话,他自然不可能当着大家的面主动去揭穿。 狄仁杰见大家领命散开后,才缓缓吐出口气来——跳出洞口的刹那,火焰已夹杂着狂暴的气浪席卷而至,他几乎能看到流翻滚的火擦着背脊掠过,颈脖后方传来的灼烧感仿佛令他重回经脉熔炉之中。若再晚上一瞬,被那股气浪当面击中的话,只怕五脏六腑都会当场破裂。 即使避开了火焰直击,可震耳欲聋的轰响和冲击余波依旧让他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胸腔时不时传来一阵刺痛,鼻子与喉咙里也弥漫着一股甜腥味。 好在这些伤势并没有影响到行动,对他而言只要不是当场无法动弹,查案追凶就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事情。 “狄大人,这些雇工根本不是什么被牵连者,他们对余天海干的事情一清二楚!”马俊此时将手中的人按倒在狄仁杰面前,“笑啊,现在你怎么不继续笑了?” “呸,一群皇权的走狗!”对方吐出一口唾沫,盯着狄仁杰冷声说道,“没把你炸死真是可惜了。” “怎么,阻止你们滥杀无辜还有错了?”李元芳气得耳朵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打着复仇的幌子行残暴之事,你难道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当初长安驱逐我等离开,就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嘴巴倒挺硬。”马俊冷笑一声,“我倒想看看你骨头是不是一样硬。”说罢他抵着对方的肩膀用力压下,同时将他的一支胳膊向上抬起。剧烈的疼痛瞬间让雇工脸上变了色,他咬牙坚持数息,最终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不过即使额头上布满汗珠,此人也没有开口求饶。 “行了,先松开他吧,我有话要问。”狄仁杰示意马捕头无需如此,“余天海呢?他知道我会来?” “这座城市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线,你想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雇工喘着粗气道,“相反你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单凭你们几个休想阻止余大人!” 该回答等于变相承认了余天海已经不在宅院之中。 “不好,他把货物运出去了!”狄仁杰招来一名探员,“去怀远坊的三处坊关,我要今天所有的出入坊记录!” 哪怕他通宵彻查名单,以最快的速度确定嫌疑人范围,也依旧慢了半拍。 “货?什么货?”马俊不解的问。 “镜子、橙红石……还有面粉,我现在知道他们的目的所在了!” 第二十五章 复仇大幕 “难道这些东西跟刚才的爆炸有关?”他将雇工扔给手下拖走,朝狄仁杰拱拱手道,“能否请狄大人说得更详细点?” 毕竟大理寺卿所说的这几样东西实在过于常见,属于谁都能买的货物。要是此招被滥用,鸿胪寺却连缘由都弄不清楚,被朝堂追责下来岂不是算严重过失?因此哪怕平时和大理寺互相看不对眼,这种时候马俊也得放低姿态,老老实实向对方请教。 狄仁杰倒没有私藏的意思,“不光是面粉,只要是粉尘状的物体在密闭空间内扩散开来,都有可能引发爆炸。这点在《奇案录》里有过记载……李氏时期粮库曾发生过数次意外爆燃,事后调查表明罪魁祸首就是粮食本身。” “还有这等事?”马俊听得目瞪口呆。 “知道这几起意外内情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何况爆炸的条件也十分苛刻,理应不可能被复刻出来。”狄仁杰缓缓说道。它既需要密闭环境,又需要让粉尘扬起来,充满整个空间,这也是为什么粮库的爆炸意外都发生在搬运存粮时期。此点换成行凶手段就十分苛刻了,如果事先弄得满屋浮尘,很容易提前被人发现异样,所以余天海的做法是提前在三层堆放面粉,等到他们的注意力全被留下来的人吸引后,再开启天花板,使得大量面粉瞬间倾泻而下,形成扬尘。 不过这一扩散速度仍旧太慢,大部分洒下的面粉都会直落地面,只有少量会漂浮起来——等到达到爆燃发生的条件时,说不定半刻钟都过去了,因此仅仅用这一招的话,对他们三人根本构不成威胁。 “可当时的爆炸似乎来得十分突然,最多也就二十来息左右,如果不是您判断得及时,我们都会死在当场。”李元芳不解道,“为什么余天海能让陷阱生效得如此迅速?” “啊——我知道了!”麦克猛地一拍手道,“肯定跟装在玻璃罐里的红色石头有关!” “不错。”狄仁杰点点头。 “这你也知道?”李元芳惊讶道,“说来听听?” “具体的原因我就不大清楚了。”麦克摊开手。 “哈?”元芳眼睛一瞪,“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是靠猜的?” “探险家的直觉嘛。”麦克摆出无辜的样子,“如果那东西没用,犯人也没必要大费周章的把它们摆在房间四周。” “可橙红石能有什么用?”马俊冥思苦想,“你要说那是冰芒晶也就罢了,赤砂和朱砂脾性温和,全是扔进火里也烧不起来的玩意,怎么可能助长爆炸?” “其实你之前已经提到过。”狄仁杰说道,“它除开炼丹外,还有醒脑功能。” 众人皆是一脸迷惑,“这两者有任何联系吗?” “据丹书所记,有许多炼丹师都深入研究过橙红石的提神效果,最后发现它源于自身蕴含的一种气。在炼丹师提炼水银时,它会自动溢出,人若在困顿憋闷时嗅到,便会觉得精神振作。”狄仁杰一字一句说道,“不过我所读过的相关书籍中,有一个极为偏门的丹方提到,说这些无形之气同样也有激化燃烧的效果,可以使即将熄灭的火星瞬间变成旺盛的火焰。换而言之,它确实不能燃烧,但它能令原本缓慢的燃烧变得极为迅速凶猛!” 他一开始并未联想起丹方秘术上的内容,毕竟丹药本身就存在许多疑问,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渴望通过炼制仙丹获得长生,到头来都是白忙一场。而现在丹药更多的成了上层阀门弟子贪图享乐用的助兴之物,这使得炼丹本身都被拉低了评价。 可当他看到窗户边伫立着的橙红石时,刹那间便记起了这个偏方。 “不过……橙红石只是装在了罐子里,并没有人在提炼它啊?”李元芳捂着脑袋来回晃动,一直听到这里,他依然没能理出清晰的头绪来,虽然立志要成为像狄大人那样出色的探员,但他发现自己和上司的差距实在大得惊人。 “可以靠太阳来提炼。”狄仁杰一语道出关键之处,“这也是余天海为什么要打磨镜子的原因。” 利用镜子聚焦阳光,将温度尽可能集中起来投射到罐体内部,这才是整个陷阱的核心!一开始大家都在防备对方利用机关物布下杀招,但余天海恰恰没有走这一条路,反而把它当做一个盲点,以迷惑他们的认知。 机关物等同于危险,没有看到机关便意味着安全——这一点确实容易令人放松警惕。真正的陷阱反倒没有用到多少机关术,更像是炼丹技巧与杂学的结合,只要罐体温度不断升高,内部的橙红石受热就会一点点被炼化成水银。而那些提神之气也会聚集于三楼之上,无处逃离。 待到时机成熟,只要打开三楼与二楼的阻隔,面粉便会随气一同充满下层房间。这时哪怕粉尘浓度未达到爆发点,依旧能引发猛烈的燃烧,而这些燃烧又会进一步带动扬尘,最终形成爆炸。 “所以一开始在屋顶出现的闪光,是镜子造成的?”李元芳恍然道。 “应该便是了,为了能获取到足够的光线,这些镜子十有八九会被放在可以活动的台架上,以跟随太阳的变化来调整位置。”狄仁杰接着说道,“当然还有更直观的证据。进入屋子的那一刻,你应该看到了玻璃罐中闪烁着的银色光泽吧?” 元芳点点头。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被封装在玻璃罐内、通体赤红中点缀着丝丝银光的石头,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那实际上就是还未完全消散的水银,在背光一面留存下来——而还未炼化的橙红石上,通常看不到这种金属般的光泽。” 玻璃镜的聚光,炼化中的橙红石,事先铺好的面粉……这一切设置可谓一环扣一环,才让引发条件极为苛刻的爆炸成为必定复现的犯罪手段。 “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麦克感慨道,这就是长安最神奇的地方了……在漫长的岁月中,此地留下过无数传承,只要稍加发掘、改进,就能拼接出一副全新的图景,机关术是如此,其他行当也是如此。 在底蕴厚重方面,再无城市能像长安这样令他着迷。 然而对狄仁杰来说,他最担心的不是对方的手段有多么离奇巧妙,真正让他忧心不已的是这帮复仇者悍不畏死的决心。青子也好,坊楼中甘愿充当诱饵的贾贺明也罢,还有冒充成雇工的众人……他们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在战场上,这样的人无疑会成为骁勇的战士,可当他们把目标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时,那绝对是最可怕的凶犯。 不顾一切的决心,以及高超的行凶手段,这群人的确有可能对长安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 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追上余天海的步伐,然后抢在对方行动前阻止他们! “大人,坊关的记录都抽出来了。”这时,探员拿着一叠文书跑过来报告道,“今早一共有三十四辆奚车离开怀远坊,其中十五辆是西市的巡游车,两辆是官府用车,剩下的则是私人车辆。” 狄仁杰当即拿过文书,一张张翻看——奚车在长安城算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由于万象天工的经脉四通八达,它几乎可以沿着经脉墙上的轨道抵达城内任何一个地方。因为十分方便,基本上商行、世家和家底颇丰的官员都会购买,在有些场合奚车的华丽程度还代表着主人的财力与身份。但即便都是奚车的使用者,也能从一些细节上看出差异来。 例如数量和型号。 那些单独出行的奚车,跟此案有关的概率最小——无论是装载面粉、橙红石、还是玻璃镜,都需要奚车来运输。另外如果对方买奚车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拖货,那么型号上绝对会选最为廉价的那种。 划掉不符合条件的几组奚车,狄仁杰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两条记录上。这两支奚车都属于商队,一个登记名为“云中玉”,一个登记名为“五谷”,分别有三辆和五辆奚车,从数量上都满足运载大批货物的需求。 “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两批车了,”狄仁杰将文书挑出来摆到马俊面前,“马捕头,你觉得呢?” 马俊哪还能不明白大理寺卿的意思——坊关只负责登记出入,而商队本身的信息则记录在各个坊区的鸿胪司分局中。“我这就联系此区负责人。” 若是平时大理寺鸿胪寺办事,他少不得要推诿一番,但如今马俊隐隐察觉到,大理寺所办案件非同小可,棘手程度绝不是寻常凶案所能比拟的。何况和这位寺卿大人接触几次后,他发现对方也没那么难相处。即便不谈平时作风如何,能力和眼界也是顶尖水平。 为了不耽搁事情,他甚至决定亲自跑上一趟。 …… 与此同时,长乐坊内。 余天海操控着五辆奚车排成一列,徐徐穿过坊关大门。 彰显着长安盛世的娱乐坊群赫然呈现于车队面前。 它包含着多个坊区,其中长乐坊是其中的标志性代表——五六座大小不一的坊块围成一圈并依次上升,宛若山峦的侧峰。这些侧峰之间连接着许多亭廊走道,走在上面便可俯瞰整个坊群,而它的“顶点”便是长乐坊。 至于这些坊区所围绕的中央,则是一截凸出地表的经脉。它的地势比长乐坊稍低,宛若一个盆地,内部有数里长宽,顶部生长出百余根立柱,每到夜晚便会绽放出明亮的橙光来,足够映亮周边林立的坊楼。 也正因为如此,此坊区被称为长安的不夜之地,无论是对长安民众还是外地来客来说,都是消解乏味的最好去处。 很快,宽敞的街道一分为二。供行人观光的步道正常延伸进坊内,而奚车轨道则沿着墙面向上攀升,直指长乐坊顶层。 车队在碰到墙壁之后,滑动轮从车厢底部移动到了正前方,接着开始进入垂直攀爬状态。 余天海走到车厢边,望着西边的怀远坊一语不发——隔着大半个长安城,他依然能看到坊群上空飘荡的一缕黑烟。 “余叔,你说那家伙死了吗?”铁山低声问道。 “不知道。不过既然机关被引爆,就说明他们确实查到了我们的下落。”余天海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贾兄的使命已经达成,这场爆炸足够为我们争取到最后的时间了。” “你说得是。不过俺还是想让那家伙死在那里,为告慰青子的在天之灵……” 余天海忽然摇摇头,“老实说,我现在反倒有些不希望他就那么死了。” “……余叔?” “他追查了我们这么久,也算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目睹我们整个计划的人,这种时候死只是便宜了他。”余天海的声音宛如凛冽寒风,“事已至此,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的复仇。在接下来的半天里,这座城市将彻底沸腾,所有人的目光都将集中在我们身上,并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大理寺卿不是觉得自己能保护长安吗?当他发现一切努力都毫无作用时,那种绝望岂不是比简单的死更令人感到心情舒畅?”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很快,长乐坊便会拉开这场复仇行动的最终大幕。 而长安民众以为的惊天灾难,只不过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没人可以猜到他为毁灭长安准备了一份怎样的厚礼。等真正的底牌揭露出来时,世人方能切身体会到他们作为被放逐者时的无助与痛苦。 并且它将永世延绵下去。 第二十六章 长乐坊危机 “狄大人,查到商队详情了。”马俊气喘吁吁的将一份文档交到狄仁杰手中,“你推断得没错,五谷商队登记的落脚地点就是这座大院,不过登记者并非余天海,而是一个叫玛萨斯的海都人。” 狄仁杰和李元芳第一时间看向了麦克。 后者连忙举起手,“我绝对没用过这个假名——呃,我是说,我断不可能叫这个名字!” “不会是此人。”马俊摇摇头,“玛萨斯在记录上是五十多岁,并且一个月前已经离开长安。” “这个店铺的主营货品果然是粮食……”狄仁杰很快看完了档案,“店铺老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了余天海的犯案工具!得立即查出这支车队去了哪里,炼化橙红石需要一定时间,必须赶在引爆条件齐备之前找到他们的下落!” “这……”马俊犯了难,“长安城如此之大,光坊群就有上百个之多,想要找到这五辆奚车只怕绝非易事。” “问题主要在于这些奚车完全可以不进坊关吧?”麦克露出思忖的神情,“那帮人只要半途更换一次车队,再把五谷商队的奚车停在城市某个角落,我们就算找到了车队位置也没有多大用处。” 狄仁杰知道对方说得没错,这不止是难,简直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余天海只需提前准备两个车队,就能让五谷商队暂时消失在长安城中。但再难也得采取行动,时间正在一息一刻的过去,空等机会无异于坐以待毙。 “先从最大的几个生活坊群和娱乐坊群的进出记录查起吧,把所有人都派出去——让鸿胪寺和虞衡司也行动起来。”他当机立断道,“我再去一趟天玑宫,跟苏内史汇报一下情况。如果可以,最好让城卫军也参与其中。” 这两类坊群的特点便是人数众多,一旦发生爆炸事故,造成的伤亡自然也最惨重。既然余天海打着报复全城的目的而来,选择这两类坊群动手的概率显然会更高一些。 “狄大人,我刚才想到……或许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查!”李元芳忽然开口道。 “你说说看。” “如果那群机关师真想利用这个手法制造大范围爆炸,就得对房屋进行一定的改造。毕竟这些物品不能提前混合在一起,一般坊楼很难达到要求。我在想……他们把原料运出去以后再临时改造,时间上会不会来不及?” “好小子,我懂你的意思了!”麦克拍了下他的后背道,“你是说他们得提前准备好房屋?” 狄仁杰眼睛也不由得一亮,奚车在城里怎么开没人说得清,调换车队也,但住所就不一样了——无论是购买、租住还是挪用,都需要去工部报备,且会有官员专门进行核验,其准确程度比居民档案要高得多。 余天海等人因为身份问题,不可能亲自出面购买,那么房屋记录很可能会落在这个“五谷”商队上! 如此一来,怀远坊坊楼里异常简陋的原因也有了解释——这栋楼根本不是拿来居住的,而是给余天海等人练手的!他们借助坊楼确定下粉尘爆炸的方案后,才会对预定地点的房屋进行改造工作,将原料运入其中已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从这个角度来看,查房无疑比查车要靠铺得多。 “你的想法应该可行。”狄仁杰当即拍板道,“这样,我去皇宫找苏内史,元芳你去工部查找房屋变更记录。马捕头……坊群筛查那边就交给你了,特别是几个人流众多的坊群。” “行,这次就听狄大人的。”马俊爽快的拱拱手。 “那我呢?”麦克指着自己问道。 “要不你去通知虞衡司,让他们派人协助调查奚车去向如何?”李元芳瞟了他一眼,装作热诚的模样提议道。 “呃……这个,我还是在宫殿外等你们的结果好了。”海都商人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身为从事机关物走私的地下商人,绝对是连虞衡司大门一百步内都不想靠近的。 “既然如此,那就立刻出发吧。”狄仁杰拍板道。 …… 听完大理寺卿的回报后,苏卿良同意了由大理寺主导、其余两寺配合的抓捕方案,但对于让城卫部队协助搜查的请求予以了否决。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每逢主坊坊胚诞生,陛下都要主持分配,当众宣布坊胚的归属。”苏内史背握双手走到窗边,望向长安正南方——那里有从明德门直达皇宫的朱雀大道,也是纳新仪式举行的地方。“城卫军有自己的重任在身,不可能协助你们满城去找几个海都逃回来的流放犯。” “不知能否请陛下推迟纳新之日?”狄仁杰尽量争取道,“据我所知,即使不举办任何典礼,万象天工也会按时产出坊胚与机关核。” 事实上这亦是他较为担心的问题之一。 既然天命仪给出的危机指数表明灾难迫在眉睫,那自然也包括新坊诞生这一天。按照过去的统计,三个月一次的纳新仪式基本会有十到二十万人参与,如果百姓因为恐慌引起踩踏,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死伤。 “这不是坊胚的问题,而是皇室颜面的问题!”苏卿良提高音量道,“新坊诞生可不是单单长安人才会关注,云中客、海都人、还有玄雍、扶桑……长安城里近半数外来者,都是冲着这场仪式、冲着为了见女皇陛下一面而来,岂能说改就改!?”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语气也缓和了些许,“我知道你身为大理寺卿,担心城中百姓的安危,但长安城的名声和陛下的威望也同等重要。如果这座天下第一城因为一群前朝流放者的复仇而被迫推迟仪式,其他地方的异族又会怎么看待我们?这样的事情我绝不容许发生!” 见对方说到这份上,狄仁杰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还请苏内史加强仪式上的守备,以防万一。” “即便你不说我也有此想法。”苏卿良点点头,“另外按照你说的调查结果,他们所使用的手段必须在密闭空间内才能取得良好效果吧?朱雀大道宽敞空旷,周边的坊市又有城卫军看守,我并不觉得他们能对仪式造成多大威胁。比以往再多派一倍的人手,应该足够控制住局面了。” 从皇宫出来后,狄仁杰意外的看到了大理寺张博士的身影。 “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昨日在地下世界和凶犯正面较量了一场,所以猜你会需要这些东西。”张博士将手边的提箱打开,捧到他面前。只见箱子里装着一叠叠令牌,且根据颜色和类型分门摆放,显然是对方亲手为他准备的补给。 以前狄仁杰在一场追凶之后都会回到大理寺整顿装备,但这次时间太过匆忙,他忙碌通宵锁定嫌疑人范围后又立刻赶赴怀远坊追凶,竟将补给一事忘在了脑后。 没想到仅仅是一天没有在大理寺落脚,张博士便主动找了过来。 狄仁杰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您来得正是时候。” 他伸手取出令牌,郑重放入自己的衣袍之中。 “对了,还有这些东西……也一并带上吧。”张博士掀起提箱里的盖板,把他的新发明也展露出来。 狄仁杰的表情凝结在脸上,“呃,这些我看就——” “拿着总比没有好,万一它们能派上用场呢?”张博士不由分说的将钩锁腰带和飞行翼包塞进大理寺卿怀中,“我猜那帮机关师不达目的肯定不会罢休,接下来说不定会有场恶战,我能帮到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狄仁杰只得收下了对方的新发明。 张老满意的点点头,随后神色一正道,“在得知新线索后,我又向天命仪询问了一遍。” “结果如何?”狄仁杰也将注意力收拢起来,“威胁值不会变得更大了吧?” “我想不出更大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了。”张博士苦笑,“这次数值倒没有进一步增长,但也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等寺卿开口,他便主动回答道,“这群前朝流放者的威胁并没有因为行踪暴露而降低,他们与追捕者形成了一种均势。换而言之,凶犯既有可能被你抓捕归案,一切威胁消弭于无形,也有可能当着你的面倾覆整个长安。这座城市的命运如何,将全决定在你的手中。” …… 在宰相苏卿良的指示与大理寺的主导下,整个长安城的治安力量都被动员起来,三寺暂时统合到了一起。大理寺和虞衡司的大部分探员走上街头,明察暗访车队下落,鸿胪寺则负责排查余天海可能动手的坊群。 水下暗流涌动,但长安城的民众浑然不知,毕竟这座城市是天下第一城。守护着长安的不止有三寺精锐和朝堂军队,还有许多民间高手,它已经太久没有遭受过真正的威胁。每个民众都深信,长安的城墙坚不可摧,长安的屏障无人可破。 入夜时分,李元芳终于在工部的一大堆文书里查到了大理寺所需要的关键线索。 “在半个月时间里,五谷商队一共购入了四处房产!”他气喘吁吁的将相关记录展开在狄仁杰面前——为了尽快找到凶犯的蛛丝马迹,元芳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除开怀远坊的宅院,剩下的三栋皆是商铺和仓库,分别在长乐坊、永和坊和玲珑坊内。” 苦等了一下午的麦克顿时来了精神,“这下好办了。接着只要查这三个坊区所在的坊群出入记录,应该就能知道车队去了哪里!” 车队可以调换、更改,货物却变不了,只要盯着橙红石去查,必定一查一个准。 “不,先去查长乐坊!”狄仁杰果断说道。永和是居住坊群中的小坊,人数尚不过千,而玲珑坊又是商坊,晚上客流量骤减。三处房产中可以说只有长乐最符合“高危区域”的定义,余天海在此地动手的可能性无疑是最高的。 这时,一只机关雀飞落在大理寺卿肩头。 后者取出内藏的密信扫了扫,随后眉头一挑,“不必猜了,鸿胪寺的调查队也找到了线索——据长乐坊坊关记录,下午申时,有一批数量极大的橙红石被运进坊内,运货方是李记商铺,收货方则是天外楼。” 李元芳眼中光芒一闪,“五谷商队购买的仓库也在天外楼区域内!” 拉网式搜捕有了成效。 两个渠道几乎同时捕捉到了流放机关师的踪迹。 “不会错了,他们虽然换了一批奚车来运输,但这里绝对就是余天海想要动手的地方了!”狄仁杰当机立断道,“走,我们这就去长乐坊!” …… 三人赶到长乐坊时,整个坊区已经戒严,几个出入口被三寺探员堵得严严实实,禁止任何人入内。 为了不让凶犯察觉到异样,马俊甚至在两条街之外就开始拉设警戒条,以免想要来游玩作乐的人们在坊外堆积起来,形成声势浩大的人潮。 不得不说,鸿胪寺在处理坊区案件时确实称得上经验丰富。 除开马捕头外,虞衡司的司马章也出现在坊关外。见到狄仁杰一行人,他钻出奚车,快步朝大家走了过来,“没想到才过去一天时间,狄大人就已经揪出主谋的身份,并明确了对方下一处犯案地点,大理寺卿果然名不虚传。奉上级之名,我带来了两支特殊机关卫队,或许可助大理寺一臂之力。” “居然是虞衡司机关卫队吗……”李元芳小声嘀咕道。 站在他身后的麦克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很厉害吗?” “你看那边。”元芳朝不远处一群身穿黑衣、三三两两聚集成团的人努了努嘴,“他们都是武装到牙齿的杀人机器,是直属于虞衡司最高统领司侍郎的精锐部队。手里用的、身上穿的,无不是最先进的长安机关术产物,一般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听到“最先进的长安机关术”几个字,麦克的双眼都亮了许多,当场直盯盯的注视着黑衣人,就差把想要靠近欣赏的想法写在脸上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招惹他们。”李元芳随即白了他一眼,“虞衡司的大牢可比大理寺的深,而且走私机关物就是他们最常打击的非法行径之一。” “放心吧,”麦克轻轻吹了声口哨,“冒险家的直觉告诉我,这些人确实不好对付。” “喂,难不成你还真打过这个主意?” “放松放松,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相比低声交头接耳的两人,狄仁杰的反应则要平静得多,他微微颔首,“那就请司马令史转告他们,此行的最重要目的是阻止犯罪,保护民众安全。倘若犯人以坊内民众做要挟,务必等三寺细致讨论后再采取行动。” “这是自然。”司马章点头应道。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进坊。” 狄仁杰的第一目标自然是天外楼。 它位于长乐坊顶端,也是娱乐坊群十大名楼之一。虽说是楼,实际上却包含一大片区域,里面有酒肆、客栈、赌场、戏院、红袖阁等诸多坊楼,说是一座让人流连忘返的销金窟也不为过。 搭乘虞衡司的奚车来到坊区顶端后,狄仁杰很快意识到此案的棘手之处。 尽管后续人流被鸿胪寺截住,可天外楼内依旧有许多客人,加上各式各样的房屋十余座,地形颇为复杂,并不适合当场展开大规模搜查。 万一引起群众恐慌,进而发展成踩踏,无疑正中余天海下怀。 要知道在一场灾难性事故中,民众因为慌乱而造成的伤亡,往往比灾难本身更大。 因此三寺的主力人马不得不在天外楼外潜藏下来,以免惊扰坊中游人,同时由鸿胪寺的马俊负责疏散工作——因为不能暴露目标,他只能选择带着一批人假扮成顾客,依次转移那些在坊楼里玩乐的民众。 狄仁杰、李元芳、司马章和麦克则直扑五谷商队购买的商铺。 它紧靠着天外楼的主楼,是一栋两层小房,店门紧闭。在一个白天歇息、晚上营业的坊里,这本身就意味着不正常。 “里面至少有两个人。”李元芳贴着门板倾听了一会儿,“他们靠得很近,且离门至少有十步距离。” “换而言之,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门上。”狄仁杰判断道。如果一心守门的话,十步过于远了,当有突发情况发生时,对方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门边。 “但门背后可能藏有机关陷阱。”司马章提醒道,“这或许是他们无需守在门边的原因,我们应该调一副钢制重甲过来——” “时间紧迫,”麦克主动打断了他的话,“这么简单的事,就让我来确认好了。” 司马章皱起眉头,“狄大人,我之前早就想提了,你真打算让一个海都走私商人参与到重要案件中来?如果说去鬼市是各自的选择,在地上我实在没看出你必须带他的理由。” “因为我能起到作用,给查案帮上忙,而不是像某人那样只会用笨办法解决问题。”麦克走到离门最近的窗边,掏出把钝头刀在窗玻璃上一划,玻璃竟应声被切出一个圆形小洞来。接着他换上一根长杆,从洞口探了进去——那东西似乎是一种可以改变观察方向的窥镜,不仅没有直接撞在竹帘上,反而拐了个弯转向墙壁一侧。只见麦克贴着杆子一端瞅了片刻,很快给出了答案,“门后没有任何异常。” 狄仁杰点点头,沉肩撞向房门。 这扇本不算结实的木门顿时被撞开,哐当闷响也惊动了屋内的两人,不过他们刚刚从里屋探出头来,便被两记金色的追魂律令直中脑门! 对方摇晃两下便瘫软在地。 “怎么样?”麦克朝司马章眨了眨眼,“我没说错吧?” “……”后者阴沉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选择当作没听到,转头走进屋内。 第二十七章 真正的目的 狄仁杰蹲下身检查了遍,两人没有一个是余天海。 从皮肤颜色和手掌中的老茧分布来看,他们亦不像是机关师,大概是流放者的后代子孙。 很快店铺内就被搜了个遍——这店子里卖的都是些杂货,一层是铺面和仓库,二层是住房,本身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它紧挨着天外楼的那一面墙上,有明显粉刷过的痕迹,具备丰富搜查经验的四人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暗藏的机关。转动之后,墙面顿时变成了一扇暗门。 流放机关师们偷偷凿穿墙壁,将这个店铺与天外楼主楼连在了一起! “看来不会错了,这栋坊楼就是他们的目标。”麦克打了个响指,“那些危险物品也一定是运进了这栋楼里。” “既然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也没必要急着疏散外面的客人了。”司马章看向狄仁杰,“攻坚任务就交给机关卫队来完成吧,我去把其他人叫过来。” 狄仁杰并未阻止,这一步和他想的也差不多——和怀远坊的住宅不同,此地的客人只怕不下千余,单靠他们一层层疏散实在太慢,派寻常探员又容易遭对方暗算,全副武装的机关卫队无疑是较为理想的选择。 “这次余天海总逃不走了吧?”李元芳十指相叉,活动了下关节,“就算他不想一起被炸死,十有八九也会藏在长乐坊中欣赏自己的‘杰作’,只要一点点把民众疏散出去,他就再无计可施了。” 藏起来恐怕都不行,狄仁杰心道。从转移货物到他们找上门也不过四个多时辰,橙红石的炼化速度并没有那么快,何况此刻已是夜晚,光源全靠坊群中央的经脉提供,效率只会进一步降低。加上这坊楼远比怀远坊的住宅大,余天海或许比他更需要时间。 毕竟再缜密的机关术,没了人的操控不过是死物而已。对方花费如此多精力设下此局,现在撤离只会把它变成一场赌博——要么赌大理寺始终破除不了机关,爆炸按时发生,要么赌大理寺抢先解决危机,复仇者一无所有。 都到了这一步,他真的会选择后退旁观,而不是利用天外楼的特点为计划争取足够时间么? 早在与青子对决时大理寺卿就已经意识到,这群人并不畏惧死亡。 唯一的疑点是,对方的复仇是冲着整个长安而来,炸毁一个天外楼似乎配不上天命仪给出的危害数值。若能提前撤走此区域的客人,只是损失一些坊楼的话,他甚至认为完全可以接受。 就在这时,李元芳忽然竖起耳朵。 “怎么了?”狄仁杰敏锐的问道。 “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就在头顶上方。”他又沉心倾听片刻,“好像……好像是有人在呼喊,只不过声音很闷,仿佛嘴巴被封堵住了一样。” 嘴巴……被堵住?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有了判断。 在这种地方被堵上嘴巴,而且还无法依靠双手自救的人,只可能是那些被流放机关师抓起来的无辜者了! “我们得赶紧上去,”李元芳说道,“这里面一定有通往上层的通道。” “不等机关卫队了吗?”麦克问。 “救人要紧!” “稍等。”狄仁杰却抬手制止道,“我们不可冲动行事,被抓住的人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这些人是因为恰巧目撞见了凶犯实施的计划才被抓住,那么凶犯完全没有留活口的必要。”他一边揣摩着余天海的想法,一边将分析缓缓道出——对方的复仇对象是长安,自然不会在乎一两个人的死活。余天海对机关师协会那些人的做法就已经证明,他并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何况对方要在这里制造一场大爆炸的话,被抓起来的人无疑也是死路一条,留着活口反而容易泄露情报,既无意义也没必要。 他们能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余天海需要他们活着。 既然让他们活了这么久,自然也不会急着在这一时半会杀掉他们。 “这些人很可能不是因为意外被抓住的。”狄仁杰判断道,“他们十有八九是余天海专门抓来的人质,或者说……诱饵。” “确实有道理!”麦克一拍手掌,“如果我们急着上去,说不定正好中了对方的圈套。”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李元芳担忧的问,“万一机关卫队先找到他们,他们也有可能把人质当做盾牌来用。” “通道还是要找的,只是找到之后我们得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狄仁杰口中的恰当时机,自然指的就是虞衡司机关卫队进入主楼的那个时刻。 届时客人疏散和卫队的搜索都会引来大量动静,余天海等人不可能不注意到,一旦他们的目光被外面的嘈杂所吸引,便是大理寺动手的好机会。 这种“配合”不需要事先约定。 因为人总是会把目光优先放在最容易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事物上。 从墙上的洞口进入天外楼主楼,最先映入三人眼中的是一条狭长走道,以及走道边一排排沾满灰尘的木架与隔墙。 与店铺连在一起的楼层显然是个杂物区,分隔出来的小房间极多。考虑到此栋坊楼四周都被店铺包围,因此下面两层很可能全是仓库,并不作待客之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很容易被人毫无察觉的侵入并改造。 “那些橙红石……会藏在这一层吗?”麦克想要拔枪警戒,但一想到粉尘爆炸的原理,他又忍着把手收了回去。 “可能性不大。”狄仁杰摇头道,“这里隔间太多,空气难以顺畅流通,并不适合改造成引爆场所。如果想要粉尘扩散充分,余天海极有可能会向上寻找更合适的地点。” 库房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走道一侧挂着几盏零星油灯,这也进一步确定了凶犯就在附近活动——毕竟店家没有大堆货物需要搬运的话,这几盏灯压根没必要点亮。 没走两步,麦克抬起头,朝四周抽了抽鼻子,“咦?” “你发现通道了?”元芳扭头问道。 “不是……你们都没闻到么?”他反问道,“这儿弥漫着一股酒香,就好像从地板缝隙里散发出来的一样。” “什么嘛,别一惊一乍的。”李元芳吐出一口气,继续向前搜寻,“闻不出又有啥好奇怪的,我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呢!” “杂物间里存着酒很正常,也许是有人不小心摔碎了酒壶。”狄仁杰沉吟道。在娱乐坊群中,长乐坊的酒业亦是一绝,不仅自身能大量产酒,还吸引了许多好酒者长聚,其中不乏像李白这样的风流名客。作为此区的招牌场所,天外楼里存着酒再寻常不过。 “说得也是。”麦克咂咂嘴,重新跟上两人,“我只是有些馋了。” 李元芳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 三人在走道尽头找到了一架直梯,而头顶的天花板也被锯开,可以据此直达上面的楼层,而不必经过人多眼杂的公共楼梯。 狄仁杰举起油灯,能依稀看到房间顶端有一块盖板。 呜咽声也是从此处传来。 “我去打探下情况。”麦克自告奋勇的爬上楼梯,用窥镜故技重施。细小的长杆折成直角后,从木板下方探出头来。 楼上的房间颇为敞亮,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数十双捆绑在椅子边的脚,位于房间正中央。毫无疑问,它们属于被绑架者。另外房间里还有七八双来回走动的脚,这些则应该是凶犯无误了。 从现场的陈设来看,这间屋子依旧是个仓储库,只不过空间要大得多,且四周密闭无窗,十分适合实施粉尘爆炸。若是足量的面粉在这里炸开,恐怕会将天外楼瞬间夷为平地。 麦克小心翼翼的转动着镜头,想要将所有人的位置记忆下来,以便接下来展开突袭。就在这时,一只脚突然踩在了盖板上。 木板陡然下沉几分,将脆弱的窥镜压得粉碎! 如果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但镜头碎裂的声响与木板本身发出的吱呀声有着鲜明差异,即便十分细微,也让上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这个危险的征兆令麦克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问道。 “我好像踩到什么了。” 接着一只手扣在了盖板边缘。 “咔嚓。” 板子被掀起,一名蒙面人探头向下张望了一番——梯子底部只能看到些许昏黄的灯火,其余地方都被黑暗笼罩,静谧无声。 “……可能是错觉吧。”确认没有异常后,盖板又放了下来。 “呼……”麦克长出了一口气。就在凶犯停下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要糟——此刻再想从梯子上下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他当即抽回窥镜,直接跳向了侧面的房梁。七尺距离只够他刚好挂住横梁,好在下面的灯火只能勉强照亮过道,对方始终没有朝他的位置多看一眼。 至于狄仁杰和李元芳,则在他跳离梯子的那一刻,便闪进了木架之后。 确认上面的人已走远,两人才从藏身处走出,接住了落下来的冒险家。 “你说被绑着的有四五十个?” 听完麦克的情报,李元芳大吃一惊。 这个数量实在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对寻常凶犯而言,人质主要是用来限制抓捕方的工具,为他们的计划争取时间,可人数一旦多起来,同样会给他们造成看管上的困难。 “这帮家伙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忍不住皱眉道。 狄仁杰则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如果他是余天海的话,又该如何谋划这场爆炸。近半百的被绑者已不再是单纯的人质,倒更像是种筹码。也许对方想设计的是一个二选一的圈套——问题是相比于天外楼,这份筹码过于实沉了,让他选的话,那必定是放弃天外楼,让尽可能多的人逃出此地。 除非能在另一边也加上更多筹码! 单纯的爆炸并不能满足余天海的胃口,他一定有更深层的打算! 「你们都没有闻到吗?这儿弥漫着一股酒香。」 麦克的话忽然浮现于大理寺卿脑海。 毫无疑问,天外楼里存着不少酒水。不过这点酒全部被点燃,也就烧毁整个大院罢了,和把楼直接炸塌并没有本质区别,只要疏散得力,损失的就仅仅是一些坊楼而已。 但要是地下设施也被余天海动过手脚呢? 关于长乐坊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家都清楚这里是长安酒业的中心,数百间酒肆与酿酒坊构建起了它的繁盛与名气,但鲜有人知道源源不绝的酒水是从哪里来的。它并非用粮食所酿造,而是万象天工的一份馈赠。 整个长乐坊,就是一个巨大的酿酒工坊。 所有的酒水都源于坊体内部! 想到这里,狄仁杰的眉头瞬间蹙紧了,他俯下身,在李元芳耳边小声交代了两句。 “您认为一层和二层之间,还存在着隐藏的夹层?”后者同样压低声音回道。 “麦克刚才并没有看到房间四周有橙红石。”他言简意赅的指出道,“这些密布的货架也许只是障眼法,我们看到的墙壁恐怕也不是真的墙壁。” “我知道了。”李元芳快速点头,“要是我发现了线索该怎么办?” “破开墙壁,然后向我汇报你看到的一切。” 李元芳点点头,随后钻入过道边的黑暗之中。 “他要去做什么?”麦克好奇道。 “去寻找余天海隐藏的目的。”狄仁杰沉声回道。 …… “他们一定会寻找我真正的目的,单单一座天外楼骗不过大理寺。”另一边,余天海摸出怀表,扫了眼表上的时间。 预定的爆炸时间已近在咫尺。 他所处的位置在一条狭窄的密道内,道口仅有一人高、三人宽,两侧皆有木方支撑,头顶则是潮湿的泥土。一直到密道尽头,空间才扩张不少,四壁也由泥土变成了坚固的坊楼基石。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五名蒙面男子,他们统统身披机关甲,手中握着一把海都长杆连发枪。 “那他们能找到吗?” “如果狄仁杰还活着的话,我想应该瞒不了他多久吧。”余天海笑了笑,“但那样反而更好,他会在接下来的选择中疲于奔命,最后却发现一事无成。” “余大人,外面的眼线确认过了,”这时另一人快步走到大伙面前,“大量虞衡司探员都已被调走,一切皆在您的计算之内。” “太好了!” “余大人果然料事如神!”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对于这一结果,余天海丝毫不感到意外,就算没有大理寺,事情也会走到这一步——长乐坊就如同一根耀眼的火柱,注定要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最后二十息。”他将面罩拉起,遮住脸颊,“你们应该还记得自己待会要做的事吧?” “放心吧,大人。你尽快去取核心便是。” “那门机关武器,就包在大伙身上。” “很好,屏气!” 余天海心中默数五下—— 五、四、三、二…… 一! “轰——————!” 一时间密道内地动山摇,剧烈的震颤让两边的支撑木方发出噼啪撕裂声,一股浑浊且灼热的气浪冲破坊楼基石,朝着密道席卷而来,瞬间掩盖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这轰鸣声中,大家只觉得头晕耳涨,哪怕提前做好了冲击防范,也依旧不能完全免除爆炸带来的影响。 而他们远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批人。 “行动!” 余天海一声令下,众人迎着翻滚的尘土直冲向前,原本挡住密道去路的基座,已经出现了一个数人宽的破口。 穿过厚实的墙壁,其室内已是一片狼藉。爆炸气浪显然是从里向外涨开,离爆心最近的人被轰得四分五裂,几乎变成了一块破布。而远一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看上去像被震碎了内脏。 “你们是……什么人?”唯一的活口是站在门外的侍卫,他难以置信的望着从地下装备库里涌出的蒙面人,忍不住咳出两口鲜血,“这里是虞衡司禁地……你们居然敢擅自闯入?” “说完了?”余天海张开五指对准他。 侍卫张大嘴巴,却仿佛被扼住喉咙了一般——他看到了对方经过改造的机械臂,以及掌中心黑黝黝的洞口。 “既然说完了,那就安静去死吧。” 一团火焰从他掌中喷出,激射的弹丸瞬间洞穿了侍卫的头颅。 又有更多穿着虞衡司制服的人闻讯赶来,但他们大多数都是文职或杂工,手中提着的甚至是水桶、扫帚等灭火工具。刚打个照面,这些人便被蒙面小队悉数射杀。 地下装备库落入了余天海的掌控之中。 第二十八章 两难抉择 没过多久,狄仁杰便等到了那个“恰当的时机”——屋顶上方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以及一两声短促的急呼。 “有群黑衣人冲进了坊楼!” “守住门口!” 凶犯们明显感受到了压力,而这压力无疑来自于入场的虞衡司机关卫队。 时机已经成熟。 “准备好了没?”他看向一旁的麦克。 后者胸有成竹道,“你左前,我右后,保证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上吧!”狄仁杰说完一口气爬至顶端,然后用肩膀顶开了盖板。 他现身的一刻,大部分犯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狄仁杰看到七八人正靠在门边设伏,似乎想要打机关卫队一个猝不及防,后面只剩下两个家伙负责盯防人质。 现在,猝不及防的成了他们。 狄仁杰甩手便是四张蓝色令牌,直切门口的敌人。身后的两名凶犯此刻才醒悟过来,慌忙举起长枪瞄准大理寺卿—— “嘿,看这儿!” 麦克这时也从地板下探出头来,他单手握枪,干净利落的将这两人击倒。“你们的对手是我才对。” “该死,他们是怎么溜进来的!?” “分几个人去对付他们——”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凶犯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留守门边,还是去对付新侵入的两人。也就在这时,仓库大门被轰的一声撞开,司马章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部下冲入进来,几名凶犯在慌张境况下仓促开枪,但对黑衣机关卫队的威胁颇为有限,而后者的所使用的连发弩与袖箭则能轻易洞穿他们的布甲。 至此前后皆失守的凶犯再无挽回局势的可能,短短二十息不到,房间里的十余名凶犯全部被压制,不是当场身亡,就是再无反抗余力。 “没想到你比我还快一步。”司马章走到狄仁杰面前打了个招呼,接着皱眉朝房间中央望去,“这是个什么情况?” “恐怕不是什么好情况。”狄仁杰语气凝重道。交手时他便隐隐察觉到,守在天外楼里的人身手都十分一般,差不多就是普通士卒水准,与青子、不孤那样的刺客完全是两个层次。倘若流放者将长乐坊当做报仇的最后舞台,理应把手下最得力的干将都安排在这里才对。 难道余天海精心准备的赤红石与面粉,仍不是他真正的底牌? 不过狄仁杰现在也无法转身就走。 ——这场危机的关键不在于凶犯,而在于被绑在椅子上的近五十个人。 早在穿过天花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看到,仓库中间有个巨大的木制圆盘,十来根麻绳从头顶落下,牢牢系在盘子上。从绳索绷紧的状态来看,此块地面应该正处于一种悬吊状态下,被绑架的人质就悉数坐在圆盘内。他们不止手脚被绑住,眼睛和嘴巴上也都蒙着布条,只能发出呜呜的喊声。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人质明明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却没有人敢用力挣扎、或是挪动自己身下的椅子。大家背靠背挤成一团,脑袋来回摆动,哪怕隔着眼罩都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恐惧。 一名机关卫队成员走上前,似乎想要解开人质的束缚。 “先让他停下!”狄仁杰喊道。 而对方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圆盘边缘。 霎时间,大盘子往下陡然沉了寸许,众人头顶响起一连串刺耳的齿轮咬合声!之前还隐没在黑暗中的楼板应声而现,像泰山压顶般朝地面靠来。 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坊楼天花板,而是一块插着无数尖刺的厚重石板,若是让这东西掉下来,屋子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名队友更是吓得当即就把脚收了回去。 圆盘摇晃两下后又恢复了平衡,连带着头顶的石板也停止了下坠。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凶犯设下的是一个压力触发机关。 人质之所以不敢用力挣扎,恐怕是早已知道乱动会有什么下场。 “令史大人,在场的凶犯全部检查过了,没有大理寺通缉的那位余天海。”这时一名下属走过来汇报道。 “什么?他居然没有在这里?”麦克难以置信道,“花费那么多精力布设下此局,难道他只打算给我们上一次机关拆除课么?” 狄仁杰则有种“果不其然”的想法。单单在长乐坊搅起一场腥风血雨并不能满足他的复仇欲望。 他想要谋求更多! “哼,破除这种把戏根本用不上什么机关术技巧。”司马章对流放者的做法嗤之以鼻,“板上的重量通过绳索与阀门相连,发生改变就会引动机关,设计上或许要做到万分精妙,但破解起来只用保证板上的重量不产生大的变化就行。” “你打算怎么做?”麦克问。 “一把绑在竹竿上的刀子就能解开人质身上的绳索,每个人的重量则可以用机关人偶取代之。即便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要紧,这套机关显然没有精确到一斤一两的的程度,否则他们自己身体的晃动就能触发石板下坠了。” “但人多了误差总会累积起来。” “话是没错,不过我们也可以边放边调整,提前记录好人偶的重量,再称量一下被救出者的体重,之后无非就是差补多减罢了”司马章招来一名部下,将自己的安排传达下去,“别跟我说商贸坊群都已经关门,虞衡司要的东西,他们就算自己背也得给我背到长乐坊来!” “是。”属下领命而去。 狄仁杰在一旁沉吟不语——司马章的这套做法确实不需要用到任何机关技巧,他们不必冒着风险去找隐藏在房顶屋梁上的机关主体,也无需依靠卓越的机关师来分析机关的构成。只用把人质换成没有安装核心的机关人,就能完全忽视掉来自头顶的威胁。 而像这样的机关人躯壳长安城有许多,无论人质是轻是重,替换起来都没有太多难度。 可他们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时间。 余天海带来的橙红石与面粉都放在了哪里?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解救人质?考虑到经脉的发光亮度远不如太阳,入夜后橙红石炼化的速度会慢上不少,但再慢也总有极限,当那一刻来临时,还在解救人质的他们也会一同沦为牺牲品。 忽然,地板上冒出了一截刀刃。 只见刀锋旋转一圈,木板应声被切开,接着李元芳的脑袋顶开木板,从下面探出头来。 他望向狄仁杰,语气里满是急迫之意,“不好了,狄大人!他们的目的不是炸毁一个天外楼,而是打算把整个长乐坊都夷为平地!” “什么?”一旁的麦克惊讶道。 “你们来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李元芳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李元芳开凿的洞口,俯身向下望去——只见地板下方是一片密闭的隔间,墙边紧挨着的玻璃罐正发出淡淡的橙光。那是被透镜多次折射后引入室内的光线,它们已经开始穿透被炼化得七七八八的橙红石,进一步倾洒在罐子周边的区域。 不过这套把戏狄仁杰早已在余天海的住宅里见识过,真正让他心直沉到底的是扑鼻而来的酒香。 借助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密室中央一片波光在摇晃,宛若深潭下方涌动的暗流。 最坏的猜测应验了。 长乐坊内不可能有地下河道,他看见的波光自然也不会是流水折射出来的。 那是长乐坊中取之不尽的酒。 它正源源不断的被灌入坊楼地下! “不会吧……”麦克喃喃道,“我以前一直觉得长安机关术神奇无比,但也没料到能神奇到这个地步。莫非长乐坊其实是一个大酒坛?” 他再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了长安的富庶之处。 “该死,他们竟凿穿了地下酒库的输送管道!”司马章面色铁青,“这帮家伙到底在长安潜伏了多久!?” 长乐坊作为一座能自行产酒的坊区,本身就有着一套相当复杂的内部系统。它最为核心的储酒区与外界完全隔离,任何人都没办法进入其中。而这些低度酒水会沿着特殊的暗道留至靠近经脉平台一侧的蒸发区,利用经脉的热量粗酿出浓度不同的蒸酒,之后才会由管道送入地上的各间酒肆和娱乐坊楼,供调酒师来配置各种风味的饮品。 每一条新管路的开通都需要经过工部的审批,并且越靠近地面的管路生长起来就越细,这也是为了避免地上污物倒灌进酒库,影响坊内的酒水品质。天外楼作为长乐坊里的老牌娱乐场所,有直接供酒的资格并不稀奇,只是谁也没想到,流放机关师竟然会利用此点,直接把地库的一块区域封闭起来,构建出一个“不存在的暗室”,再从暗室内向下挖掘,直至找到输送管路。 这些蒸馏过的高度酒,无疑是粉尘爆炸最好的助燃物! 众人几乎都不敢想象,要是爆炸波及到长乐坊的内部结构,将火焰引入蒸发区会发生什么情景。 届时这座历史悠久的坊区恐怕将彻底成为废墟。 “要挖出管道绝不是一朝一夕时间能做到的,这个计划至少持续了两年以上!”狄仁杰不禁捏紧了五指,“但余天海不可能那么早就抵达长安,否则他们一定不会放过项卫城。” “而且要挖出这么大一个深坑,单纯用装潢做理由也很难瞒过所有人。”麦克同样心念急转,“这家店铺绝对脱不开干系,就算老板不知情,下面的掌柜有一定有所牵连才是!” “去把天外楼的管理、侍从和杂役都控制起来!”司马章当即朝机关卫队喊道,“从上到下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是在这里干活的人,都不得漏过!再去一个人找户部查查,看看天外楼背后的金主都有谁!” 接着他转头望向李元芳,“你能判断出大致的爆炸时间吗?” “不好说……”后者摇了摇头,似乎难以定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很可能是根据外接在玻璃罐上的众多气囊来计时的,一旦气囊完全充满,它就会启动最后的装置。若真是如此,我们剩下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刻钟。” 两刻钟! 这个时间也太短了点! “必须立刻拆除机关,绝不能让余天海的阴谋得逞!”司马章面容严肃道,“你能直接对气囊动手么?” “与玻璃罐相连的气囊有很多,而且密室里光照不足,很难短时间内找全它们。”李元芳越说越快,“不过关键的启动装置我已经找到了,只要拆掉它,下面的机关应该就不会被触发。” “很好,我这让机关卫队的行家下去。” “可有一个问题。”李元芳皱紧眉头,求助般的看向狄仁杰,“这个装置被固定在了圆盘下方。” “天哪……”麦克忍不住嘀咕了句。 不止是海都商人,在场的各位都感受到了一抹彻骨的寒意。 余天海狰狞的面目在此刻完全显露出来—— 这不是一个数十条人命与天外楼的选择。 这是一个数十条人命与整个长乐坊的选择。 如今分散在坊中的居民游客仍有数万之多,将他们在两刻钟里驱赶出长乐坊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一旦爆炸引燃地下酒库,造成的伤亡必定难以计数! 可若是移除粉尘爆炸的启动机关,失稳的圆盘就会令头顶的石板快速坠落,将绑在椅子上的人质压成齑粉。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出现了诡异的死寂。 司马章第一个做出行动。“留一名队员在此,其他人出去!” “你要干什么?”狄仁杰瞪眼道。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拯救长乐坊。”他言辞果决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余天海要的就是这个目的——他明知道那套爆炸手段需要时间来酝酿,才故意抓这么多人来,盼的就是我们迟疑不决!” 麦克也忍不住道,“若是长乐坊燃起大火,伤亡者绝不会只有四五十个。四五百、或者四五千都有可能。” “但这些人的命也是命啊!”李元芳不忍心道,“我们的职责是保护长安民众的安危,如今却要因为一场案件主动把他们送上绝路,只因为他们是少数派?” “虚伪的善意!”司马章脸上再次露出冷漠的神情,语气里也多了一丝讥讽之意,“三寺向来不就是这样吗?当多数人和少数人的利益相对时,永远都只有一个选择。因为这就是世俗的公理,是无可置疑的正义!” “这根本不是什么正义!”狄仁杰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至少我就不认可。” “所以你想两头都顾?为了你那大理寺卿的名声?”司马章的声音也逐渐拔高起来,“狄大人,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 争执声明显传到了被绑住的人质耳中。 他们呜呜直叫着晃动身躯,显露出强烈不安来——恐慌已经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司马章拿过队员手中的短弩,对准圆盘上方的绳索,“如果你不想背负这个骂名,就由我来做好了。” 狄仁杰抢先一步,伸手扣住了弩弓扳机。 “狄仁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虞衡司令史喝问道。 “我当然知道。只要我还在,你就休想如此草率的处置此事。”狄仁杰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是多数人和还是少数人,他们都是长安民众,是大理寺保护的对象。我会想办法救下所有人,而此事的后果无论如何,也由我一力承担。各位——!” 他转头看向房屋中央的人质,“不要慌,我是大理寺卿狄仁杰,事情远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也绝不会把大家当作牺牲品!在把你们解救出来之前,还希望所有人保持忍耐,静坐原地,配合大理寺的工作!” 第二十九章 最好的探员 此话一出,顿时让众人的挣扎缓和了许多。 大家心中依旧害怕,但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已经介入,并且还说一定要救他们——这消息无疑是一记定心丸,瞬间便给予了众人不少希望。 “李元芳。” “我在!”李元芳的语气完全不复之前的低沉,重新变得精神奕奕起来,“有什么任务您尽管交给我!” “看住令史大人,别让他乱来。”狄仁杰说道,“我去下面夹层走一趟。 通过洞口进入昏暗的封闭密室,烈酒的味道已变得相当冲鼻。圆盘下方正是地面开凿处,凶犯们在坊楼内挖出了一条五尺见方的通道,而通道底部则是安置管道的沟渠。涌出的酒水不仅填满了渠道,还顺着它向低处、也就是靠近经脉的蒸酒区倒灌,形成了一条天然的点火源。 大理寺卿一眼便看到了下属口中的“启动机关”。它形如铁盒,被钉死在圆盘底面,周围有上百条细线牵引过来,汇入到机关之中。从这些丝线折射出的幽幽冷光来看,只怕它们全是用铜丝或铁丝缠绕而成,具有极高的强度与韧性,短时间内很难全部破坏掉。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对机关装置动手,用暴力方式将其破坏。 但这样做也有明显坏处,从一部分线束的走势便可看出,它与楼顶的机关装置紧密相连,或者说正因为它的存在,才让那块石板没有立刻砸下来。 同时,李元芳提到的气囊也已膨胀到一个极为饱满的状态——这些用动物筋膜缝合出来的容器又大又薄,端部有皮管与玻璃罐相连,一些挂在墙上,一些藏在梁后,远远望去像极了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巨型虫卵。或许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些随时间流逝而改变形态的部件,正适合用来当作机关的启动扳机。 整个爆炸装置随时都有可能开启,也许他们现在连一刻钟时间都没有了。 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一困境? 常规手段无非有两种,一是从人入手,二是从机关入手。前者是将人质替换成人偶后再破坏机关启动装置;后者则是点亮整个密室,让专业机关师摸清楚机关的所有构造与绳索连接处后,再从最薄弱的地方一举瘫痪掉它。 然而这两者都需要大量时间。 狄仁杰知道自己必须想出一个新的方法,既能在极短时间内中止密室里的机关扬尘点火,又要让上面的机关完全失效。 这样的方法真的存在么? 冷静……他告诉自己,越是濒临绝境,就越要冷静。思考是破除一切难题的最有效手段,任何时候都不能停止思考! 狄仁杰闭上双眼,令脑海成为无数条件与线索的演算场—— 细绳、橙红石、人质、圆盘、机关术、平衡、粉尘……数十个思路浮出水面,又相继暗淡下去。他意识到,余天海的二选一陷阱是没有万全解的,按照对方的思路去做选择,必然会出现牺牲者。 但那不代表整个事件没有万全解。 只要跳出二选一的框架…… 只要把目光焦点从防止机关装置启动上移开…… 此事就有了另一种解法! 狄仁杰猛地睁眼,他已经找到了对策! 从地板洞口钻出后,他快步走到李元芳面前,俯身在其耳边将自己的方案低声说出。 “诶,您当真要这么做?”李元芳惊讶道。 “相信我,这是救下所有人的唯一方法!” 李元芳想了想,重重点头道,“那好,我会尽我所能去完成。”说完他展开飞轮刃,重新跳入了下层密室。 接着狄仁杰看向麦克,“能帮我个忙吗?” “狄大人你太见外了,我们不早已是朋友了么?”麦克扶正礼帽,行了个抚胸礼,“探险家乐意为朋友效劳。” “谢了。像天外楼这样的大店,一定有能直达仓库层的搬运奚车。我需要你找到它们,并把它们开到这里来,能驮上货物就更好了。” “一辆?” “不,越多越好。” 麦克忍不住苦笑,“你可真会出难题,我终归只有一双手,一双脚。” “办不到吗?”狄仁杰反问。 “怎么会,探险家可是专业的问题处理人。”麦克摆摆手,转身跑出了库房。 “你是认真的?”司马章难以置信的盯着大理寺卿,“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如果你依旧抱着之前的想法,那么可以撤出此地了,这里将由大理寺全权负责。”狄仁杰寸步不让道。 “……我以为四五十人和四五千人应该是很好选择的才对。”对方沉默片刻,迈步朝门外走去,“你这样做只会害了所有人的性命。机关卫队听令,立刻撤离天外楼!” 但守在门口的卫队成员却没几个人挪动脚步。 “你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抱歉,司侍郎大人只让我们听从您的指示抓捕犯人,没说撤退也要听您的命令。”其中一人拉下面罩,转向狄仁杰道,“狄寺卿,我觉得您的做法虽然冒了极大风险,却是正确的选择,这里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地方吗?” “你们——”司马章的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我也愿意帮忙。” “两寺虽然常有分歧,但都是为了保护长安嘛。” 越来越多的队员站出来表示支持之意,并打算坚守到最后一刻。 狄仁杰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他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帮我驾驶奚车吧。” 司马章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知道自己已无力再改变什么,只得一个人走出了天外楼大院。 不一会儿,八辆奚车便沿着内部轨道缓缓开到了库房门前。 “这些就是我能找到的全部车辆了。”麦克潇洒的跳下车道,“怎么样,狄大人可还满意?” “开到这里就行了吗?” “说好的十两银子,快给钱吧!” “外面还在喊着疏散呢!赶紧。” 其他驾驶者也跟着纷纷跳下,将海都商人围了个严实,仿佛生怕他跑了一般。 “放心放心,我说话一贯算数,”麦克只能收起摆到一半的姿势,拿出腰包,挨个付款,“拿到钱就马上离开这里啊,别在楼里逗留了!” 见到此阵仗,狄仁杰哪还能不明白他是如何把一众奚车开到这里来的。这家伙的“探险家式解决方法”就是掏钱,十两银子的高额赏金足够让那些准备撤离的天外楼雇员跑回来替他驾车了。 这八辆奚车里只有三辆堆满了货箱,大概是机关卫队冲进主楼时一些库房正在装卸货物,工作的意外中断才使得箱子原封不动的留在了车上。尽管并非每辆车都如此,但狄仁杰也知道不能要求太多——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海都人亦不敢把时间浪费在重装货物上。 “现在你总可以说说自己的计划了吧?”麦克双手抱胸道,“为什么破解机关要用到奚车?” 这个问题可谓问到了点子上,卫队成员也把目光投向了大理寺卿。 “不,”狄仁杰摇摇头,“我并没打算破解机关。” “你说……什么?”麦克愣在当场,“狄大人,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玩笑。”他简短的回答道,“我要做的是启动它。” …… 下层密室里,李元芳正挥舞着飞轮刃,削切着天花横梁。 短短半刻钟不到,他已是汗流浃背——支撑着仓库地板的构筑物一共有有两条主梁以及四根立柱,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削出足以折断的切口。这种切口通常需要达到梁柱直径的四分之三,一旦完成,结构的稳定性也就随之破坏。但它们又不会立刻崩塌,而是保持在摇摇欲坠的状态,刚好可以防止提前引发上下两层的机关。 不过说起来简单,付诸行动却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加上精神极度紧张,更是加剧了李元芳身体的负担。 然而不管手腕再酸麻,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李元芳知道得很清楚,只有自己能实现狄大人的计划——小巧的身材在遍布着各种绳索与机关装置的密室里无疑是种优势,而能高速旋转的飞轮刃亦是切割梁柱的最优选择。换做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在一刻钟里切开所有支撑物。 就在还剩两根柱子时,圆盘下方的机关装置突然发出一声嗡鸣。 紧接着,那上百根与之相连的金属丝也跟着颤动起来。在细丝的牵引下,密室里到处都响起了齿轮咬合的咔咔声! 李元芳忽然感到一股冷风迎面吹来。 借助昏暗的光芒,他看到风中满是雪白的粉末! 机关被启动了。 他的心猛然沉到了底——显然比起怀远坊宅院里从天花板上倾斜而下的设计,此地的手法要更高明一些。面粉不再依靠洒落来扩散,而是直接用风去吹开,这样一来,粉尘填充室内的速度将大幅提升,也不用担心下方的酒水也造成大量面粉失效。 从启动到爆炸会有多长时间?六十息?还是三十息? 但不管如何,灾难已经近在眼前! 李元芳扬起头,用尽全力大喊道,“狄大人,机关启动了!” 这声警告穿过地板后已变得十分轻微,不过仍被狄仁杰第一时间捕捉到,他连忙跑到洞口俯身问道,“支撑还剩多少?” “两根。别等我了,按您的想法去做吧!”李元芳继续埋头完成自己的任务,“我一定会赶在最后时刻出来,您放心好了。” 说完他朝上司扬起笑脸,“我啊……可是大理寺最好的探员。” 狄仁杰深吸口气,这个计划一开始便没有回头箭可言,“我知道了,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我保证。” 听到对方的许诺后,大理寺卿抬起头,“是时候了各位,把所有奚车都开进来,围绕圆盘靠拢,这里马上就会坍塌!” “坍塌?”麦克讶异道,“你是指上面还是下面?” “两边一起。”狄仁杰掷地有声的回道,“停好车后,各位一定要离开驾驶位,找奚车最坚固的部位靠拢。” “我懂了……我懂了!”海都商人忽然猛一拍手道,“所谓的爆炸机关破解,根本不用在意机关本身!” 或者说,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机关,它要求在特定环境下才能起到效果,一旦外部环境消失,它便会失去应有的作用。换而言之,坊楼也是该机关的一部分,只不过大多数人身处房屋之中,很难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去改变的东西。 但狄仁杰想到了。 他只要抢先一步改变坊楼的结构,就能让全部机关瞬间失效。放到天外楼主楼里来说,就是让仓库地板直接塌陷,霎时将粉尘的扩散空间缩减到零。一个充斥着细微粉尘的宽敞区域对于爆炸来说是必须的,没有面粉的充分燃烧,爆炸就不会发生! 不过这也意味着圆盘会跟着下降五到六尺,牵动的绳索将彻底触动房顶上的另一套机关,使得石板猛地坠落,将滞留于房中的人砸成肉酱。 而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奚车。 奚车本身具备金属框架,强度比人要高得多,同时它还很重,用来压塌楼板再合适不过。面对块头同样惊人的石板,一辆或许无济于事,但五辆、甚至八辆呢?当这些奚车围成一个圈时,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矮柱。石板砸落在奚车上,或许会将其完全毁坏,但绝不至于将它压成一张薄纸! 这也是为什么狄仁杰要求奚车上最好搭载货物的原因,因为这些厚实的货物同样能分担坠落带来的冲击力! 脑海里宛如无数电光闪过,麦克刹那间想明了一切前因后果。 对方说得没错,他压根就没有按余天海设计的路线走,而是跳出了机关术的框架,将整个二选一难题的牢笼都撕得粉碎! 想明白后,麦克甚至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真有你的啊,狄仁杰! 他钻上一辆奚车,率先朝库房全速开去。 奚车的速度总体来说并不快,也就跟一般人小步慢跑差不多,同时能量由经脉轨道提供,离开轨道后就会失去动力。好在从门口到圆盘这点路程足够接近,靠着惯性也足够让奚车“滑行”到终点。 沉重的奚车开上仓库地板的一刻,下方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压裂声。麦克稳稳把控住操纵杆,让车身溜到圆盘一侧才压下制动杆。 “快,就像这样,把所有车都开进来!”他跳下车大声招呼道,“只要将人质围在中间,大家便都有机会生还!” 狄仁杰则在竭力安抚被捆住的众人,告诉他们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一切马上就会结束。同时他的眼睛时不时望向洞口方向,希望能看到下属的身影,但十多息时间过去,对方依旧没有露头。 李元芳正在切割最后一根立柱,它也是这块区域里最厚实的一根主支撑柱,把它放到末尾来解决,正是考虑到楼上房间的稳定性,以免还在行车过程中就导致地板不完全塌陷。 他能感受到楼板的承重正在快速增加。 那些没有切割的细支梁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天花上的灰尘如雨般洒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塌。放在平时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但此时此刻,李元芳只希望这一切能尽快发生。 大量飞扬的粉尘已他有些难以呼吸,玻璃罐周边的气囊也纷纷瘪了下去,显然机关已运行至最后一步。 李元芳计算了下,洞口离主柱差不多有十来尺距离,中间有一根横梁相接,如果顺着梁爬过去,只需眨眼功夫。然而这根梁是头一个被切出豁口的支撑物,若是它先折断的话,就得从支梁绕过去,那样至少得花费三倍以上的时间。 他真的有机会赶上地板坠落前的那一刻么?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便被他抛在脑后。 李元芳对柱子仅剩的一点连接处发起了进攻。 他承诺过会爬上去,但前提是完成自己担负的任务——若是整个计划因为一根柱子功亏一篑,之后的爆炸将再也无人能阻止。 也就在这时,一支侧梁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上部的压力,砰的一声从中间断成两截!这记变化像是某种信号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密室。数十根支梁依次崩断,接着是跨越屋面的横梁,之后轮到了四根立柱。 几乎是同时,余天海设下的机关亦运行至尽头。李元芳看到墙板上伸出一对喷嘴,其内部能依稀瞧见一抹跃动的红光。 轰———哐——— 伴随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闷响,地板猛地向下陷落,压倒了柱子的同时,也将李元芳一并盖在身下! 库房内,最后一辆奚车甚至来不及行驶至预定位置,当它刚刚滑过大门的那一刻,地板终于再无力维持自己的稳定。 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炸响,那是楼板连接处断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蹲下,双手抱住头顶!”狄仁杰大声喊道。 但他的声音更快被更刺耳的摩擦声所掩盖。 地板下沉的刹那,压力机关也一并被触发,头顶的石板如山般朝所有人坠来! 有那么片刻,狄仁杰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些许。 那是脚下地面塌落所带来的失重。 时间在此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他看到一些较轻的东西、如汗珠、衣角、头发等物向上逆飞而起,迎着石板撞去,而所有人的身体则在不由自主的下沉。麦克和卫队成员紧紧抓住车厢外缘扶手,竭力保证着自己的重心处在低点。 人质则没那么多东西可抓,他们甚至不知道房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坠落让恐惧提升到了顶点,哪怕是蒙着口罩,也能听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哪怕再来一百个大理寺卿,都没可能再安抚住这些人的情绪了。 第三十章 新的预警 看似漫长的时间不过眨眼而已。 当狄仁杰胸腔里的气呼出时,库房地板已经轰然落地。六七尺的高度并不会给屋子里的众人带来多严重的伤害,最多只是觉得脚底板被人用力踹了一下似的。烈焰也在这一刻迸现——数条鲜红的流火从地板破裂的缝隙中冲出,最醒目的一道正是来自李元芳进入密室的那个通道! 机关还是成功点火了。 炼化后的橙红石让整个密室变得极为易燃,哪怕是细微的火星都能膨胀成火球,加上到处都是的燃料,燃起大火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也仅仅只是燃烧而已。 爆炸所需的密闭环境已不复存在,垮塌的地板好似蒲扇一般,将下方的空气悉数挤出,火焰在气流的导向下向外喷涌,并匀速减弱——在开阔的空间中,橙红石所炼化出的那点气体并不能让粉尘成为致命武器。 接着石板也砸了下来! 相比下层陷阱,头顶上的机关才是更大的威胁,如果没有阻碍,它必定会把所有人都压得粉碎。 狄仁杰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奚车车顶应声塌陷,接着是货物与车架——四周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碎石与货箱碎片如雨般落在众人身上,那景象跟末日也没多少区别。 过了足足十余息时间,混乱而刺耳的噪音才平息下来。 空气中满是呛人的灰尘,狭窄的空间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咳咳……狄大人,你还活着吗?”麦克的声音忽然从幽暗中传来。 狄仁杰没有接话,而是叫起了下属的名字,“元芳,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么,李元芳!” 但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另一边,卫队成员已经凭借机关助力手臂带来的强大力量推开碎裂石板,从车体下方率先脱身而出。 他们随即投入到了现场清理与援救工作中。 八辆奚车构筑出来的“环形墙柱”,在石板撞击过后已发生了相当严重的变形,但中部空间始终存在,也为所有人腾出了一席生存之地。 在这不到一人高的方寸区域里,挤下了足足五十多人。将裂开的石板搬开后,机关卫队欣喜的发现,人质一个不少,除开四个被碎石砸得头破血流的不幸者,其他人皆完好无损。石板最近时离他们尚不到两掌,上面的尖刺几乎快要挨着他们的头发,但这一点距离却成了死亡无法逾越的屏障。 被摘下眼罩的人质目瞪口呆,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出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库房的上下层已完全拼合在一起。 很快,这些饱受惊吓的天外楼雇员被外面的鸿胪寺探员接走,马俊也从楼板断层处探出头来,“我听虞衡司说你不仅破除了余天海的陷阱,还把人质全部救了出来?干得漂亮啊——” 只是说到一半,捕头又闭上了嘴。 他敏锐的意识到现场的气氛有些不对。 大理寺卿丝毫没有解决难题后的得志与放松,而是埋头在废墟般的地下库房里翻找着什么。那名海都人和机关卫队成员也都在帮忙清理,只是神情显得颇为凝重。 难不成……有人被埋在下面了? 马俊忽然发现,那个经常跟在狄仁杰身边的矮个子不见了踪影。 “我再多叫些人过来支援你们!”他当即又跑了出去。 “狄大人……”麦克直起腰,长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李元芳可能已经……” “不可能,他一定还活着,我得赶紧找到他。”狄仁杰头也不回的说道,手中动作不停——圆盘周围的碎石已被清到一边,他此刻正用长刀劈开地板,寻找下面可能存在的生存缝隙。当刀不方便时,狄仁杰就索性用手掰扯地板碎片,尽管效率更高,但也更容易伤到双手。才刚挖了一会儿,他的手掌便已是鲜血淋漓。 麦克还是第一次见到大理寺卿露出如此焦灼的神情。 谋略、分析、断案能力在这里都不起作用,再多的智谋也比不过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也正因为如此,最年轻的寺卿光环在他身上退去,这一刻,狄仁杰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多区别。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凿开新的窗口,确认下面有没有供人藏身的地方。 问题在于,密室区域被压缩得太严实了。 李元芳确实很好的完成了任务,四根柱子和两侧横梁全部折断,整个楼板几乎是啪的一下直落底层,中间留出的间隙差不多也就四尺来宽,刚好够一个人平着躺下。先不说楼板下面还挂着许多机关构件,比起石板上的尖刺也差不到那里去,更要命的是密室被彻底焚烧过。 尽管火焰只持续了十余息不到,可那毕竟是炼化之火,温度极高,挨上一下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浑身都被火焰包围。 李元芳就算侥幸避开了各种机关物和梁柱残骸的砸击,也难逃后面的烈焰灼烤,幸存下来的机会着实有些渺茫。 但这种时候麦克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狄仁杰。 忽然,一个轻微的敲击声传进了众人耳朵。 叩叩—— 所有人不由得一愣。 那声音十分细小,以至于像是幻听了一般。 不过很快,击打声再次出现,而且比之前清晰了不少。 狄仁杰目光一转,随即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就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在这儿!” “我来帮您!”一名卫队成员连忙跑来,挥起斩刀劈入地板间,三四下就开出了一个方形槽口。接着他手臂直接抓住凹槽一侧,暗中用力,在助力器的辅助下生生将大块地板掀了个底朝天。 只是下面并没有看到李元芳的身影。 两根压折的支梁封死了这片区域,再往下则是被酒水淹没的洞穴口。直到此刻,这些酒仍不断的流淌出来,渗向地下库房的各个角落。 “他不在吗?”那人也有些意外道。 “不,他就在这里!”狄仁杰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俯身挪开支梁,将手伸进漆黑的酒潭中。 很快,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狄仁杰猛地用力,向上一提,一个脑袋顿时浮出水面。 那双硕大的耳朵无疑揭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李元芳! 其他人连忙七手八脚的将他打捞上来。 “噗——咳咳,阿啾!”李元芳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脸颊上带着明显的潮红,哪怕一口未喝,这浓郁的酒气也足够醉他好一阵子了。 “呼……”狄仁杰终于放下心来,他少见的没有责怪属下过于莽撞,而是取出手帕,擦干了他脸上的酒水,“你还好吧?” “嘿嘿,什么问题——阿啾——都没有。”李元芳拍拍胸口道,“上面呢?人质都救下来了吗?” “一个未死,所有人都活着。” “那就好。”他露出满足的笑容,眼睛渐渐合上,“我也算没有……白冒险一趟……” “喂,元芳,你没事吧?元芳?”狄仁杰猛地摇了摇对方。 后者又像突然惊醒过来似的睁开了眼。 “呃……我没事,只不过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这句话令人群里泛起了一阵轻声窃笑。 “他醉了。”麦克无奈的摇头。 “我——没醉。”李元芳坚持道,“最多就是……周围的东西有点晃。” “狄大人,我带人过来了!”马俊冲到楼板边缘,刚准备刚下梯子,突然发现那个矮个子已经靠在了狄仁杰怀里,就是模样有些不太对劲。“呃……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麻烦帮我准备一套衣服,”狄仁杰苦笑一声,“还有醒酒茶。” …… 长乐坊的善后工作由三寺共同接管下来。 尽管余天海的计谋未能得逞,但不排除他仍潜藏在坊内,或是还有别的复仇手段。因此全体疏散仍在继续,直到三寺探员搜索完每一栋坊楼才会解除封禁。 此刻已接近凌晨卯时,十多年都未曾歇息过的不夜坊,终于在这一晚熄灭了所有灯火,只剩下中央经脉的光芒依旧明亮。但那些光柱越是醒目,就显得整个坊区越是暗淡。 “上一次像这样全坊封闭,还是武氏取代李氏时期。”马俊遥望着背光面完全隐没在阴影中天外楼的,略有些感叹的说道,“老实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长乐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长安的象征之一,它每次关闭都有着天大的事情发生。狄大人,你说这次会不会也是如此?” “我并不认为两者可以相提并论。之前的关闭是因为战争威胁,而现在的关闭是为了抓捕凶犯、保护民众的安全,看似表象一样,内在却截然不同。”狄仁杰停顿片刻,“再说了,黎明之前总是最黑暗的时刻,只要跨过这一步,再浓郁的黑暗也会被晨曦驱散。” “你很适合当探险家。”麦克冷不丁插话道。 “为什么?”狄仁杰挑眉。 “因为足够乐观。在海都有种说法,探险家个个天性乐观,因为不够乐观的都沉在了钴蓝海里。哈哈……哈……”麦克笑了会儿发现没人跟上,表情一时有些僵硬,“呃,不够好笑吗?” “知道就好。”狄仁杰微微扬起嘴角,“你为什么来长安?是因为鬼市的那个理由么?” “那个只能算一半。”麦克大方道,“我来长安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亲眼见识下这座传说中的机关之城,了解并学习长安机关术的奥秘。” “不错的理由。”这也是不少异乡来客拜访长安的主要动机之一,本身并没有好质疑的地方。“那你怎么就去了地下,还干起了走私的买卖?” “这……就说来话长了。” “什么说来话长,不就是为了钱么?”马俊不以为意道,“再说这学习也不耽误赚钱,要是换做我,我也选择——”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鸿胪寺里侃大山,对面的大理寺卿眼里不容沙子,因为连忙改口道,“选择边开店边学习,当然,是在地上的商坊里。” “此案结束之后,不要再回百器堂了。”狄仁杰认真说道,“不管理由是什么,那终究是违反律法的行为。” “哦?那六道的居民怎么办?”麦克斜眼看向他,“莫非你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法?” “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就不会撒手不管。” 海都人盯了他好一阵子,才长叹一口气道,“如果我继续走私,你还会抓我的对吧?” “正是。” “唉,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来着。” “那是两码事。就算朋友犯法,我也不会视若罔闻。” “果然如此。”麦克咂了咂嘴,“行吧,反正我也有了新的目标,是时候继续探险了。” “什么目标?”狄仁杰不禁皱眉,他总觉得对方从来就不是一个靠谱的家伙。 “暂且保密。”麦克狡黠一笑,“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 “狄大人,我好了——嗝儿!”这时,李元芳跳出机关卫队的奚车,摇晃两下后朝三人走了过来。他已经从里到外换上了一身新的衣服,醒酒茶也喝过两壶,脸色虽然仍有些发红,但比之前要好了很多。“抱歉,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休整了多久?” “也就两刻钟而已。”马俊猛地拍了他一把,“我听你家大人说了当时的情况,小子,你胆量不小,算得上英雄!” “哪有……”李元芳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我只是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英雄这个词……太夸大了。” “我老马从不瞎夸人。哪怕你是大理寺的人,该夸还是得夸!”马俊大大咧咧道,“要不是你在库房底下坚持到最后,整个长乐坊可能都会被地火吞没,以一人之力救下数万人,这不是英雄是什么?我说小子……要不,你来鸿胪寺当差好了。” “诶?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你的上司是长安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换而言之,他能在寺卿位置上待好多年,你想成为下一任千难万难。”马俊循循善诱道,“但鸿胪寺就不同了,以你的能力,迟早爬到所有人之上,俸禄更是比当大理寺探员要高得多。” 李元芳连连摇头,“只要狄大人还在,我是不会离开大理寺的!” “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了,你是怎么在地下撑那么久的?”麦克好奇道,“就算跳进酒潭里躲过火焰的第一波冲击,但清理废墟也花去了快半个时辰,你总不可能一直闷在酒水中吧?” “主要是运气不错,在地板塌陷前,我找到了一个放气机关故障的气囊。”李元芳坦然回答道,“想到狄大人说过这种气体可以缓解困顿与憋闷等不适状态,我就决定赌一把了。” 在侧梁还未断裂之时,他就已经将气囊绑上石头扔进被凿开的地洞里。坍塌发生的瞬间,他毫不犹豫的跃入酒潭,并一口气潜到深处。等到火焰一闪而过后,李元芳才捞出气囊,将内部的气体释放到头顶狭小的空间中。由于两根折断的支梁完全挡住了的洞口,他只能不断将头探出水面来呼气。 如果下方地洞中涌出的是水,他大可坚持上一整晚,可蒸酒完全是另一种东西,哪怕一口都不喝,它也会通过皮肤慢慢吸收。大理寺制服的内衬能起到一定的隔水作用,但架不住整个人都浸没在酒里,仅仅过了一刻钟,他就已经有了醉酒的反应。 李元芳没有选择大声呼救——由于担心张嘴喊叫会吸入更多酒气,他只用防身匕首反复敲打天花,希望能把自己的位置传达给上面的人。当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时,头上的顶板终于被掀开,一只手在他完全沉入潭底之前抓住了他。 麦克和马俊听完后咋舌不已,他们知道下面的情况危险万分,但没料到竟危险到了如此程度。 可以说,这段过程堪比走独木桥,李元芳只要犯下一个过错,甚至开口多喊一句话,都有可能坚持不到那个时刻。同样的,狄仁杰毫不拖泥带水、第一时间展开救援也同等重要。正因为他坚信属下还活着,并争分夺秒的抓紧挖掘,才赶上了李元芳最后所敲出的那声信号。 沉浸在这番惊险叙述里好一会儿后,马俊才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追查?” “线索到这里基本中断,恐怕还是只能从五谷商队调换的奚车查起。”狄仁杰缓声回道,“负责追踪奚车路线的探员已经查了大半天,应该能告诉我们一些新东西。但不管如何,爆炸应该不会再有了。” “你确定?” “他们倾倒完面粉后,就将麻布袋扔在了密室一角。我下去查看情况时,顺带清点了一下袋子数量,发现它们基本能和过坊关时登记的数额对上。” “原来如此。”捕头若有所思道,“另外就算数量上有些许偏差,时间上应该也来不及。” “正是此理。”狄仁杰暗想,除非对方有两个余天海,而且还得分开行动。 “叽叽——” 随着一声轻鸣,一只机关雀落在了狄仁杰肩头。 他打开背仓,取出纸条展开。 “谁送来的?”李元芳问。 “张博士。他汇总了其他探员上报的线索……”狄仁杰当然不会明说纸条上写着的是天命仪推算的最新结果。只是看到一半时他忽然怔住,虽然天命仪给出的危害数值没有进一步提升,但天数范围竟又缩小了一圈,如今的数字已是零零零零三! 所谓零越多,结果越接近极值,换而言之答案也越精确,而末位的「三」正是指一个半时辰之内! “张博士分析了各方情报后认为,凶犯很可能在一个半时辰后展开最终报复行动。” “一个半时辰?”马俊想了想,面色大变,“那不是刚好天亮么!” 天亮时分,亦是纳新仪式的开始。 “余天海打的是万千民众的主意?”李元芳说出口后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不对……朱雀大街守备严密,也没有任何制造爆炸的机会。他要是敢在那个地方行事,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他还有一个选择。”麦克冷不丁说道。 “什么选择?” 他没有回答,而是朝宫殿方向指了指。 众人瞬间明白了那个答案。 ——女皇陛下。 第三十一章 拂晓前夕 “这不可能!”马俊当即反驳道,“陛下身边高手如云,还有城卫军保护,别说一个余天海了,就算带上一支军队,也不一定能杀到皇宫里去!” 李元芳则有些犹豫,“万一他真藏了什么底牌,能伤到登上宫墙的陛下呢?我之前一直有想一个问题,要是我们没能阻止天外楼的爆炸会怎么样?恐怕整个长乐坊都陷入火海之中了吧?可如此大的手笔,都只是余天海掩人耳目的手段,那他真正的底牌究竟要大到什么程度,才衬得起引爆长乐坊这种级别的诱饵?”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狄仁杰身上。 经历过这么多波折,大家已渐渐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可以看破一切障碍,直指事件的核心。 狄仁杰却沉默不语。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从进入鬼市开始,这股异样感就一直环绕不去,之后无论是怀远坊的陷阱,还是长乐坊的布局,对方仿佛一直在引导他的行动。他每一次追捕都比前一次更接近余天海,现在仿佛都快够得着衣领了,可心中的不安不仅没有消失,反倒在不断增大。 他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疑问。 假若余天海真的能刺杀女皇陛下,复仇就算完成了吗? 青子最后的话语犹在耳边。 「狄大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无辜者。」 「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整座长安城。」 抛开个人的情绪,陛下一旦逝去,长安会怎么样?无疑会有新的人问鼎朝堂,掌控权柄,这期间会有动乱、有争斗,但最后一切都会平息。也许下一任继任者远不如陛下那般英明,甚至退回到前两朝的状况,可长安依旧会屹立于大陆中央,只要万象天工仍在,它就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城。 这样的复仇,是余天海所希望的吗? “狄大人,狄大人!”忽然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四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机关卫队成员急匆匆的朝他跑来,“不好了……虞衡司、虞衡司遭到了袭击!” “你说什么!?”众人震惊道。 “虞衡司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被人入侵?”李元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你详细道来!”狄仁杰大声道。 “是爆炸!从地下发起的爆炸!”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嚷道,“留守人员至少已有六人身亡,在交战过程中,现场有目击者看到了行凶歹徒的真面目——他确认其中一人正是余天海!” …… 曹九旺按照操作规章,缓缓扳下一根根控制杆。 这一套流程他这辈子做过不下万次,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完成。不过此时此刻,他感到每一根杆子都重若千钧,几乎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其下拉到位。 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想中断所有操作,与余天海拼个你死我活,但每次眼光飘到那些流放者腰间的弯刀,以及余天海身后巨大的机关怪物,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那点勇气便会消散得一干二净。 没错,他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正直无畏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前,目睹杨氏机关师被冤枉却选择保持缄默了。 再漫长的操作也会有结束的一刻。 眼前只剩下最后一个需要按下的红色按钮。 它代表着站台封闭,进入紧急维修状态。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违规操作。 纳新日当天长安城里的四座站台本身就会停止运行,一是防止有人把公共奚车当做纳新仪式的观光台,致使大量乘客涌上奚车,造成安全隐患。二是奚车路线颇多,有些离宫墙非常接近,加上城卫军难以管控,因此干脆停运了事。 原本执行这些操作的,应该是他的大儿子。 只不过曹九旺清楚,再正确的操作也改变不了他所犯下的错误,十二年前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他将亲手送一名满怀复仇之志的流放者登上空无一人的朱雀站台。 曹九旺闭上眼,颤抖着按了下去。 控制台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机关接受了新的指令。 他身体里的力气如潮水般退去,几乎要靠双手撑着才不至于当场跪倒,“检修通道已经打开,你要我做的事……我全都做了。” “干得不错。”余天海淡淡的说道,“你做了正确的选择,它不止能救你的命,还救了你的家人。” “我的孩子呢,我的老婆呢?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了吧!?”曹九旺嘶声低吼道。 “西边延平门外,有一辆四轮马车,你的家人就在车上。”余天海挥挥手,似乎对他再也没有任何兴趣,“带着他们离开长安吧,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再回来了。” 一名流放者走上前来,抓起曹九旺的胳膊。 后者神情复杂的看了余天海一眼,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操纵室。 “算他走运!”另一人恨恨道。 “这家伙跟那群背叛机关师也没什么不同。” “您应该杀了他的。” 余天海摇摇头,“他和项卫城、姚亮那些人有本质区别。他的沉默是因为怯懦与自利,而非对我等的刻意陷害。不过沉默同样会有代价,他的余生都将见证这一点——对曹九旺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惩罚。” “呜呜——呜——呜!”其余被绑成粽子状扔在一边的值班机关师拼命叫喊起来,眼睛里满是乞求,仿佛也想让余天海放他们一条生路。 其中一人甚至俯下身,砰砰磕起头来。 余天海却连正眼都没给他们一个,“不好意思,我手中并没有能要挟你们的筹码,所以只能请各位陪我到最后了。”说完后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是时候了。” “大人,我们会守在这里,绝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一名流放者说道,“一旦您到达顶层,我们便会毁掉升降梯。届时将再也没有人能靠近您。” “有劳了。”余天海环视众人,从抵达长安起到今日,五十多个人只剩下六位,他们大多都是流放机关师的后代,一生所学之事便是为了复仇。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将这些人送出长安,但余天海清楚,他们不会轻易舍弃自己。 青子等人已经做出了榜样。 “谢谢各位陪我走到这里。” 所有流放者一同抚胸弯下了腰。 接下来的路他将一个人走。 余天海转身登上机关兽「无妄」。 这是他最杰出的作品,八条模仿蜘蛛的机关腿可以让它跃过大多数地形,机关核与蓝烃引擎的结合既提供了它足够的动力,还能让它在没有操纵者的情况下完成简单命令。虽然比起真正的战争机械,它个头是小了些,仅有三四人长宽,不过应对接下来的战斗已绰绰有余。 “走吧。”余天海拍了拍无妄的甲壳。 机关兽站起身子,一步步迈入升降梯内。 一名流放者将长杆用力推至尽力。 咔嚓! 两道铁门依次放下,封闭出入口,随后升降梯发出一连串哐哐声,在齿轮与铁索的带动下,缓缓向上方爬升。 墙壁阻隔了众人投向他的视线。 梯台一层层爬升,很快越过了乘客平时汇聚的月台层,直抵朱雀站台的最顶端。 当升降梯爬出天井的那一刻,满天繁星赫然呈现于余天海眼中。 不过广袤的夜空不再漆黑无边,星辰正在暗淡下去,而远处的东方已浮现出一抹极浅的鱼肚白。 晨曦即将破晓。 这是一个轮回,他心中暗想。十二年前,也是四座站台的守卫突然倒戈,在夜幕中摸黑打开升降梯通道,将武氏的士兵送上奚车站台。有了奚车的协助,两千人便足以营造出五千人、乃至一万人的声势,依靠奚车转运,军队化零为整,无论是西市还是东市,都能抢先一步聚集比李氏更多的部队;加上四座高台也是极佳的守备阵地,足以监控周边李军的动向,这一神来之笔彻底断送了李氏的胜机,只能眼整整的看着新一代接任者登上皇位。 而十二年后,依旧是曹九旺打开朱雀的大门,将当时的内应送上了他命运的转折之地。 历史就是这么讽刺。 如果以后有史学家研究起长安覆灭的原因,不知又会怎样描述这段往事呢? 余天海摇摇头,将纷涌的杂念抛至脑后。 他到底是老了,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去想身后之事。 跳下座驾无妄,他开始进行机关弩炮的最后调试——四座奚车站台无论是离皇宫还是朱雀大道都有一段较远的距离,理论上很难对纳新仪式造成威胁,这也是城卫军没有针对站台设防,仅仅停掉公共奚车的原因。 但有特殊的武器就另当别论了。 在这门弩炮面前,半个长安城皆在打击范围覆盖之内,哪怕身处远方的朱雀台顶端,他也能威胁到皇宫内苑。 将专用的破城弹推入发射腔内,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余天海接下来要做的便只剩下等待。 …… 机关卫队的专用奚车搭载着狄仁杰等人,朝长乐坊出口驶去。 上了车之后,那名传讯者才来得及向大家讲述事情的详细情况。 “我叫诸葛武,虞衡司一等戍卫,各位直接叫名字就行。我是在坊关口疏散民众时接到消息的,当时司马令史正与我在一起,他看完后当即赶去了虞衡司,还让我将这消息传达给您。” “根据消息所述,爆炸发生在一个半时辰之前,凶徒从地下装备库出现,并一路杀到地面层。战斗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等我们的探员从各地赶回,正打算将他们一举歼灭时,才发现他们已从地下开挖的密道中逃得无影无踪!” “你们没有派人一路尾随吗?”麦克问。 “办不到。”诸葛武摇摇头,“凶徒走后密道被完全摧毁,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挖过来的。” “这帮人也太疯狂了点……”海都人不禁喃喃道。 其他人亦有同感,被层层围堵的通缉犯居然敢回过头去对虞衡司下手,并且还真让他们得手了,这简直就是灯下黑的最好案例。若是放到平时,马俊和李元芳肯定要好好笑话同行一番,但现在三寺谁也没心思揶揄对方,毕竟以余天海为首的流亡机关师已经展现出可怕的破坏力以及极强的行动力,若是无法及时抓到他们,受害的必然是整个长安城。 “一个半时辰……也就是我们刚进入天外楼的那个时候吧。”狄仁杰冷静的思索道,“换而言之,余天海根本没有在长乐坊多逗留一刻。布置完机关后,他就立刻抽身去了虞衡司,那些人质全是他的手下绑来的。五谷商队的车辆也都留在了坊里,营造出他并未离开的假象。不过一个半时辰前的突发意外,为什么消息现在才传过来?” 虞衡司高官当然也配备了机关雀这样的传讯工具,将情报从城南传到城北不过一刻钟的事。哪怕没有找到可用的机关雀,靠双腿来传讯,顶多也就三四刻钟的事,没理由拖到卯时才报来。 “为了找寻怀远坊奚车的下落,虞衡司派出去太多人了。”诸葛武露出愤愤的表情,“对方就像知道我们内部空虚一样,动手时整个库房坊楼里只有二十个来人,并且大半都是不善战斗的机关研究员。加上爆炸又是来自地下,周围很多居民只听到一声巨响,却没看到周遭有什么变化,也就忽略了这声警示。” “而且凶徒还在街道外设下了埋伏,好几个传讯的兄弟都被发现死在了巷子里,一直到外面的探员陆续回来,情况才有所好转。” 听到这里大家不由得陷入沉默。 毫无疑问,余天海不仅对大理寺的动向十分熟悉,还非常清楚虞衡司的情况。 狄仁杰不由得想起了怀远坊那名流放者的狂言。 「这座城市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线,你想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相反你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单凭你们几个休想阻止余大人!」 难道在此刻,也有人监视着他们的行踪么? “余天海袭击虞衡司的目的必然不会只是为了杀几名留守人员……”狄仁杰沉吟道,“既然他们从装备库出现,那么表明库房里有对方想要的东西。你们检查过这方面的损失了吗?” “是。”诸葛武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这也是令史大人让我尽快通知您的原因——经过大致清点,装备库里丢失了一部破城弩和一个古代机关核心。” “那是什么东西?”李元芳好奇道。 “这两件机关物其实都是虞衡司的藏品,它们来自云中,是朝歌时期的遗物。” 狄仁杰下意识看了麦克一眼。 他记得这名海都商人之所以找上机关师姚亮,也是因为对方雇佣他打探一起云中走私机关消失案的缘故。 而这些遗物被运到长安后,唯一具备合法收容资格的部门,便是虞衡司。 “破城弩?”麦克吸了口凉气,“这东西听起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玩意。” “它是一种机关弩炮,常被安装在战争巨兽上使用,射程远超普通弓弩,威力也相当惊人,一发便可洞穿三丈厚的城墙。” 麦克哑然,长安机关术……都这么可怕的吗? “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的东西保留起来?”马俊皱眉道,“难道虞衡司就没想过它流失出去的风险么?” “那毕竟是朝歌时期的技术,对虞衡司复原历史有极大的帮助。”诸葛武显然有不同看法,“直到现在,云中的遗迹走私都没有停止过,如果不是虞衡司尽可能的阻截、收购它们,情况只会比现在糟糕一百倍。至于预防措施也是有的……几乎每一个有威胁的古代机关,装备库都有拆分保存,一般人拿到了部件也没什么用处。” “余天海不是一般人,他接触这东西的经验或许比虞衡司的研究员还丰富。”狄仁杰沉声道,“袭击虞衡司也绝非心血来潮,他必定是有把握才这么做。余下的一个时辰足够余天海将机关弩炮组装复原了。” “有了机关核和弩炮,他就能驱动朝歌武器,对长安实施真正的报复了?”李元芳冥思苦想,“可天一亮就等于仪式开幕,皇宫和朱雀大道周围到处都是城卫军,他又能带着弩炮去哪里?” “我知道有个地方适合他动手……”马俊忽然一拍大腿道,“不对,准确的说应该是四个!” “哪里?”麦克和李元芳齐声问。 “奚车站台啊!”捕头嚷嚷道,“那里又高又空旷,不正适合弩炮发挥么?”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面色大变。 第三十二章 最后的拼图 “仪式日……公共奚车会停运……”李元芳感到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他登上去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虽说奚车站台封闭时不允许外人进入,但那点守备力量根本挡不住穷凶极恶的歹徒,余天海若是一开始就打这个注意的话,必定不会被几道铁门所阻拦。 若把朝歌时期的机关弩炮送到站台顶上会发生什么? 光是想一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朱雀大街上满是游动的民众,闭着眼睛发射都能造成海量伤亡——那些看似滴水不漏的城卫军,对来自天上的打击根本无能为力。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万一……我是说万一……”李元芳小心翼翼道,“余天海的首个目标是女皇陛下的话……” “咕噜。”马俊等人纷纷咽了口唾沫。 陛下遇刺,长安大乱,那跟末日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司马令史让我将消息转达给你们果然没错!”诸葛武振声道,“——我们必须联合起来,立刻阻止余天海! “说得没错。尽管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我相信这就是此人的最终报仇方式。他想将女皇陛下一同拖入深渊!”马俊深表认同。 “问题是奚车站台有四座,我们从哪一座检查起?”麦克摊手。 “还是先把此判断传回给虞衡司和大理寺吧,”李元芳在一夜之间似乎成熟了许多,“人多才能同时追查,一座座来肯定赶不及。” “还要事先约定一个信号,谁发现异常,直接向天空打烟花,这样所有探员都看得到。”马俊补充道。 “好主意!长乐坊门口就有三寺留守探员,出门时交代一声便行。”诸葛武看向大理寺卿,“狄大人,您觉得呢?” 这时大家才发现,狄仁杰几乎没有发表过自己的看法。 “狄大人……狄大人?” 李元芳叫了两声,后者方回过神来,“你们说得都对。另外考虑到通知三寺各队需要不少时间,没必要现在就盲目挑选一座站台进行搜查。我认为先去皇宫方向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何?”马俊问。 “首先可以通知城卫军指挥,让他们有心理上的准备,以免群众踩踏失控。其次还可以再争取一次说服陛下推迟仪式的机会。另外,我记得每次纳新仪式都会准备巨大的浮空花灯来昭告全城,它或许会是提前找到余天海的关键。” “确实有道理!”捕头心悦诚服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感到思路都清晰了不少。” “难道你想利用花灯来进行高空侦查?”麦克问,“但那东西只能升,不能降吧?把人送上去后该怎么下来?” 狄仁杰将张博士交给他的飞行背包摆在众人面前,“我没想到他老人家的发明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听完寺卿的解释,大家顿时倍感振奋! 这简直是瞌睡时送枕头,再合适不过。 浮空花灯的高度远比奚车站台和登天阁要高,在上面完全能做到鸟瞰长安全境。机关弩炮必须在空旷地带发射,也就是站台的最顶端,如此一来,在更高的观察视角下定将暴露无遗! “我待会就开去皇宫大门!”诸葛武当即说道。 狄仁杰则再次陷入沉思。 那股异样的疑云始终盘踞于心头——按理说余天海被人直接目击到,行动目的也极为明确,只要赶在弩炮发射前抓住他,此案就能画下句点。 但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不安? 还有余天海的部下一个接一个的被捕,长乐坊也被保住,对方手中的牌可谓越来越少,可为何天命仪的危害数值始终降不下来? 在他的理解里,余天海在长乐坊设下的爆炸机关,和他从虞衡司里抢出来的古代武器,是两个并行案件,它们都有成功的可能。假设爆炸机关能造成一个甲等伤害,古代武器能造成一个乙等伤害,先不说两者谁大谁小,天命仪的最终值应该就是甲与乙的相加,并且解决一样就能实打实消去一部分损失才对。 天命仪究竟在信息海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得出不变的结论? 他自己又忽略了哪条线索? 狄仁杰闭上眼睛,再次在脑海中重构整个案件——从暗杀机关师开始,到最后的偷袭虞衡司,无数景象在他眼前掠过,宛若走马灯一般。 在灯影中,他看到了余天海的身影。 此人确实是整个事件的主谋。 无论是试图同归于尽的青子还是不顾一切启动机关的贾贺明,他们都以余天海为核心。那种尊敬与认同不是随便能伪装出来的,特别是在死亡面前。 但余天海真就是计划的最后一环吗? 这个念头跃出脑海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新的黑影—— 那影子仿佛伫立在余天海身后,正静静凝视着他! 狄仁杰感到背后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 不对——还有人在替余天海执行另一套计划,这个人或许不是主谋,但他才是整个报仇行动的核心! 天命仪不是没有计算长乐坊计划失败、人员不断减少所带来的数值降低,而是在减去甲乙之后,对结果没有实质影响。假设这个计划能造成的损害是丙,则代表着丙不仅包括了甲和乙,还远远超过它们许多! 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说得通了。 主谋一旦把自己曝光于三寺的追捕下,就能最大限度的隐藏住部下的行踪。所以余天海会同时布置多个陷阱,自己却不坐镇当场,任由它们一个个失败。因为他知道,这些都只是不断提高三寺注意力的过场,当真正底牌翻出的那一刻,所有失败都将得到补偿。 那么这名黑影是谁? 从整个案件来看,他对长安的执法机构相当熟悉,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同时行动与余天海完全分开,两者不存在任何交集点,同时还能准确把握案情的进展,从而选择恰当的切入时机。 而另一个关键问题则是,真正隐藏在幕后的计划又是什么? 天命仪给出的时间范围内,最容易引发大规模伤亡的就是新坊诞生仪式。可余天海已经把它当做了下一场行动的目标,出于掩护考虑,理论上黑影便不应该对纳新仪式动手,否则三寺和城卫军一旦反应过来,便有可能形成一箭双雕的局面。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整个长安城? 狄仁杰如今所缺的正是一条这样的线索。 一块将所有图景联系在一起的拼图! 奚车驶过长乐坊坊关后停止下来。 “各位请稍候,我现在就去把刚才商定的计划传达给其他同僚。”诸葛武拱拱手,跳下车朝坊边的虞衡司探员跑去。 “我也去跟鸿胪寺汇报一声。”马俊紧跟着下了车。 “狄大人,大理寺那边由我去联系?”李元芳询问道。 狄仁杰的目光却落在了坊关大门旁的一辆黑色奚车上。他心中一动,“我记得那辆车是……” “司马令史的吧。”麦克凑过头来,“当时他在门口等我们时好像就把车停在这个位置。不过有些奇怪,他不是赶回虞衡司去处理爆炸事件了么?为什么没有开自己的奚车?” “也许他是搭另一辆机关卫队的车回去的。”李元芳猜测道,“反正大伙都要回援,索性也就没有换车。” “我们过去看看。”狄仁杰忽然说。 “啥?看车?”麦克意外的挑眉道。 “不,看车里的东西。”说罢他已钻出奚车,朝那辆黑色的车子走去。 “现在吗?” 见大理寺头也不回,麦克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这是一台虞衡司专属的巡逻奚车,比起那些拖着长长货箱的商用车,或是十多节车体连成一串的公共奚车,它显得十分紧凑。整个车身不到十二尺,共有两门四座。整体上也遵循了简单实用原则,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和豪门世家所用的私人奚车截然不同。但根据机关律规定,这些巡逻车的速度可以达到奔跑程度,远比一般奚车要快。 令史的车辆前后窗都被帘布盖住,看不到里面的景象。狄仁杰试着拉了拉门把手,不出意外的被锁住了。 他回头看向麦克,“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擅长开锁来着吧?麻烦帮我打开它。” 后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是虞衡司官员的私车啊!行窃者可以判到二十年以上——” “你确定要跟我谈律法?”狄仁杰问道。 “……呃,好吧,那到时候有人追责起来,我会把责任全部推到你身上哦。” “但说无妨。不过你得快点,我不想招来虞衡司太多注意。”他望向坊关大门口,诸葛武仍在和同僚交代着事情,暂时还没有折返的意思。 “五息时间就够。”麦克再次摸出短刀,在窗玻璃上削出一个圆形,接着轻轻一锤,玻璃应声而落。他将手肘伸过洞口,按下门板上的开锁机关。伴随一声咔哒轻响,车门开了。 “狄大人……您为何突然要搜查司马章的奚车?”李元芳表示不解道,“他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还没发现。” “诶!?” “但没发现不等于没有,现在来不及解释了,你们两个帮我把下风。” “把风?这词用得专业。”麦克欣赏的朝狄仁杰眨眨眼,“你要是钴蓝海当个海盗,估计也是海盗王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狄大人才不会做有违公平正义的事情!”李元芳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背过身竖起了大耳朵。 狄仁杰俯身探入车内,开始一一检查储物箱、挂袋和摆在控制台上的文档。 他发现车里几乎没有太多私人物品。 储物箱中装着几包压缩干粮,大概是为了执行任务吃不上饭时随意填饱肚子之用。挂袋里全是各种票据与炭笔头,文档则记录着他这几天的行动内容,其中便提到了鬼市之行和他查到的走私证据。 就在翻看过程中,一张微微发黄的纸片忽然映入狄仁杰眼中。 他抽出那张纸片,发现它是一副巴掌大的肖像画,画中人是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子。这种走海都写实风格的小尺寸肖像画曾在长安风靡一时,毕竟它可以随时让人回忆起亲近之人的模样。直到长安发明速写机关后,此行业才迅速没落下去。 这人跟司马章有关吗? 狄仁杰想了想,没有在记忆里找到相关信息。 不过有一点大概能肯定,该女子现在应该已不再年轻了。 要知道速写机关被发明出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狄仁杰将纸片折叠起来,收近袖口袋里,接着翻完了剩下的文档。 其他内容都很普通,并没有任何值得考究的地方。 肖像画较为少见,但对案情本身毫无意义,压根称不上什么线索。 “狄大人……还没好吗?”李元芳压低声音提醒道,“他们的对话看上去就快要结束了!” “快了,再替我遮挡一下。” 狄仁杰将手伸进座位底下,快速摸索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也罢,自己此举本来就只是猜测。 既然没有太多发现,那也不必强行—— 念头在此刻忽然打住,狄仁杰的视线停留在驾驶位下方的脚垫上。鬃皮面料使得它看起来十分粗糙,上面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有些已经干涸,而有些仍保留着些许潮气。 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哪怕是天下第一城的长安,也有未铺设石板路的街巷,更别提地下世界的外道营地基本全是泥巴,被鞋子带上车实属正常。 但在泥块中,他看到了一抹不起眼的嫣红。 狄仁杰将它拾起,平摊在掌中。 “这是什么?”李元芳注意到了上司的举动,“胭脂块?” “不太像……”麦克端详道,“它更像是一样东西被泥巴裹住了。” 狄仁杰用手碾碎外面的干泥屑,令其完全展露出来——尽管外表因为脱水而变得皱巴巴的,可卷曲的内侧依旧能瞧见清晰的植物脉络。其拇指大小的形状、以及粉中带红的色泽,都表明它是一片晚樱花瓣。 刹那间,他听到了心中的一声轰鸣! “这花瓣……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李元芳疑惑道,“长安城里应该有不少樱树吧?” 作为一种常见的观赏性植物,西市和东市中有不少坊群种植,连扶桑都引进了一批,作为献给宫廷的礼物。加上四月正是花期,被踩到也很平常。 然而狄仁杰的脑海里全是另一副图景——“樱树有早樱和晚樱之分,早的在二月中下旬便会开花,而晚的最迟可到四月,也就是现在。因为花期不同,长安城里每种樱树都有种植,因此大半个春节皆有樱花可赏。不过这些种植地点各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分得很开。” 他脑中浮现的,正是长安城各坊庭院与观赏作物的分布舆图! “我……不太明白。”李元芳挠了挠耳朵,“好像朱雀大街两侧就有晚樱树吧?司马令史去过那里也没什么问题啊。” “喂,他们要回来了!”麦克拉低帽檐,低声示警道。 “元芳,阻止余天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威胁到陛下和长安民众。”狄仁杰站起身来。 “当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李元芳说到一半忽然愣住,“您说交给我?狄大人……那您呢?” “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狄仁杰将花瓣捏碎在掌心。 这句话让两人完全呆住了。 “我说寺卿大人,你没有在开玩笑吧!?”麦克嚷嚷道,“作为为大理寺之首,这种时候你居然想开溜?” “难道……您有了新的破案线索?”作为大理寺卿的忠实助手,李元芳很快反应过来,“那边的余天海只是幌子吗?” “他是无法忽略的巨大威胁,但却不是最致命的威胁。”狄仁杰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去阻止他,我相信你能做到!” 李元芳凝视上司片刻,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若是这边的事情结束后,我该去哪里找您?” “地下世界。”他凝声道。 对方没有再多问,而是拉着麦克朝搭乘的奚车跑去。那边,诸葛武和马俊也已转身返回。 看来没什么大问题。 狄仁杰后退两步,隐没入渐白的夜色之中。 和往常一样,他跳上房顶,沿着经脉墙飞速奔行——从速度上来说,这比奚车更快,只是会消耗不少体力。但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抢得先机。 关键的拼图已经找到。 整个案件的图景如今已有九成呈现在他面前。 他奔跑的方向并不是与地下九柱相连的废弃暗渠,而是西市的废坊堆放地! 李元芳说得并不算错,晚樱通常种植在皇城边缘与朱雀大道两侧,这也是为了配合新坊诞生典礼而规划的。届时不光是长安民众,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外地来客,都能在仪式中欣赏到樱花盛景。 但那也是长安城最精致的地段,坊块更替时间平均只有三年不到,地上全部铺着精雕细琢的烟山灰砖,每隔五十步就设有一个下水口,别说泥泞了,就连积水都很难看到。 而同时有晚樱和泥土路面的地方,狄仁杰只想到了一处。 ——废坊的堆砌区! 第三十三章 父与子 废弃的坊块被回收前并不会清除庭院、花草等杂物,层层重压加雨水清洗很容易让坊内泥土倾泻出来。如果有人深入其中,很容易沾到花瓣。 当然光凭这一点仍不能说明什么。 真正构成关键拼图的要素,是「时间」。 除开之前提到的纳新仪式,还有一件事情也在天命仪所计算的时辰内,那就是与新坊诞生几乎同时进行的废坊清理。当经脉通道把坊胚送上朱雀大道尽头的太平广场时,堆放区也会打开地面,将废坊悉数送入地底! 狄仁杰已然意识到,废坊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盲区。 没人会在意垃圾堆中存放着什么,那里既无居民,也无值钱的宝藏,加上外围还有虞衡司看管,连犯罪者都不愿意涉足。这种情况下,废坊简直是个天然的“庇护所”,无论流放机关师们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引来丝毫关注。 把废坊内塞满面粉和橙红石?当然可以,但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把全长安的橙红石汇聚过来,也最多将废墟炸得更破烂一点。等到废坊落入地下,那点东西简直连朵水花都激不起来。 因此废坊里一定藏着流放者们真正的底牌,而且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将这张底牌送入地下长安! 一路抄近道赶到西市堆放区,狄仁杰注意废坊周边依旧拉着警戒线,四个角都有虞衡司的岗哨与守夜探员。这或许便是司马章没有驾驶专用奚车的原因——偌大一个虞衡司必不可能全部都倒向了余天海等凶犯,他也得隐藏自己的身份行事。 等巡逻队经过后,狄仁杰飞速爬上围墙,纵身一跳,便落在了一座废坊之上。 他穿过破破烂烂的亭廊与楼道,寻找着任何可以通行的空隙,而越往内部靠拢坊楼的间距就越稀疏。此时天空已开始泛白,哪怕不用火把,他也能看清脚下的道路。 当他从废墟丛中脱身而出时,映入眼前的赫然是一个方圆近三十丈的空旷地带。此地的废坊显然被人为清理过,大量洒落的瓦片、泥土与花瓣洒随处可见,周围的坊楼也被改造成了一个个高耸的窝棚。 在一座形似庙宇的废坊前,狄仁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会错了,无论从哪方面看,那人都是虞衡司令史——司马章! 他将追魂律令扣在手中,当即迈入空旷地带,一步步走向对方。 因为这是废墟中唯一一条通往庙宇的“道路”。 狄仁杰虽然很想悄无声息的接近目标,但满地的泥泞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深浅不一的脚步不仅会拖慢他的步伐,还会发出不协调的杂音。 万一跟丢了目标,想在这片极为复杂的区域再找到此人就难了。 因此他走到一半时索性朗声道,“司马章,你没有地方可逃了!现在举起双手,立刻向大理寺投降还来得及!” 大理寺卿的大喝声打破了废坊区的沉寂。 那个身影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到狄仁杰的刹那,司马章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纳新仪式应该还未开始才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不过他很快便露出释然的神情,“原来你早已怀疑到我身上了。我该说不愧是年少轻狂吗……身为大理寺卿,连女皇陛下的安危都可以置之不顾。” 到了这一步,他似乎也明白隐藏再无必要,连说话语气都与之前发生了变化。 “余天海的阴谋绝对无法实现,大理寺有人会去阻止他。”狄仁杰边说边缓缓靠近道,“但我知道,对长安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来自那门弩炮机关,奚车站台也不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啪啪啪。 司马章拍了拍手,“我得称赞你,狄大人。在长安城里,你是少数让我感到钦佩的人之一。可惜即使如此,你也挽救不了这座城市。” “看来你是不打算悔改了。” “都到了这一步,狄大人不会还在指望我会投子认负吧?”司马总轻松的耸耸肩,“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你想听也无妨。”狄仁杰紧盯着他的双眼,一点点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他当然知道对方投降的几率微乎其微,最稳妥的取胜方法就是将追魂律令钉在对方身上。除开要尽可能拉近双方的距离,还得用语言让目标分神,趁其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出手。“我之所以心存怀疑,最大的疑点就在于破坏性上。无论是长乐坊爆炸,还是弩炮机关阻击,都不符合大理寺调查到的情报——余天海想要的是对全长安的复仇,生活在这里的百万人皆是他的目标,又怎么可能轻易满足于一个坊区或一个纳新仪式中数千人的毁灭?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怀疑他另有一套计划。” 司马章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呢?” 狄仁杰估算了下距离,再有五步,他就能将射中对方颈脖的概率提升至九成。“然后就是各种‘巧合’了。青子恰好知道我会去鬼市调查前朝机关师的下落,提前在经脉出口处设伏。余天海恰好在早上外出,不仅躲过了鸿胪寺的封坊,还将住宅顺手布置成了陷阱。虞衡司则恰好在大部分探员外派时遭遇袭击,而且流放者还对地下库房里存放有什么东西一清二楚。四座地下仓库,不偏不倚就正好炸穿了收藏有弩炮机关的那间。” “余天海并不是什么根基雄厚之人,对于长安来说,他只是一个流亡十多年又悄悄溜回来的外来客,根本不可能做到全城安插眼线。他能对三寺动静了如指掌,那么十有八九是三寺内部出了问题。” “而我眼前,就刚好有这么一名虞衡司令史,他一路兢兢业业,秉公行事,不仅知道我前往鬼市的动向,还第一时间洞悉了青子的结局。当虞衡司被凶徒入侵时,他却没有选择速度最快的巡逻奚车。为什么?因为他不希望自己靠近废坊区时被虞衡司的守卫注意到。” 最后两步。 狄仁杰不动声色的垂下手,让袖口遮掩住夹在他指尖的三道令牌。 “说得好!但这顶多只能称得上嫌疑,并不能算切实证据。”司马章歪了歪头,“你总不可能因为我情急之下搭乘同僚的车离开,就放弃一个即将威胁到女皇陛下的目标,转头跑来废坊浪费时间吧?” “你说的一点不错。”狄仁杰笑了起来,“其实把车留在那里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很注意证据的管理,奚车里几乎没有放置私人物品,更别提表明你与流放机关师暗中勾结的直接证物了。然而你偏偏忽略了一点——脚下的泥土。” “什么意思?”司马章皱起眉头。 “我在驾驶座位下,发现了一片樱花。”他左右看了看,“被泥尘包裹住的嫣红花瓣……就如此情此景一般。” 司马章沉默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道,“精彩!着实精彩!你居然根据一片花瓣,就将案件洞悉到了这个程度!狄大人,你让我不得不感慨,长安城真是人才辈出啊!” “司马章——!”狄仁杰忽然提高音量,“我宁愿从未发现过这些。虞衡司从建立之初就应该是保护长安的一道屏障,而你身为令史,却和凶徒里应外合,妄图毁灭长安,在你伏诛之前,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到底那些人要给你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你抛弃职责和荣誉,甘愿成为他们的一把尖刀?” “好处?你把我司马章当成什么人了。”他淡淡的回道,“长安城的覆灭,亦是我毕生的期待。” “为什么?难道跟这个人有关吗?”狄仁杰猛然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肖像画。 刹那间,司马章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他的双眼第一次出现了短暂失焦。 机会来了!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狄仁杰几乎在同时掷出手中的追魂律——然而一个硕大身影也在此刻从一旁的废坊中冲出,挡在了司马章的面前。他手中虽然持有两柄铜锤,却并未用武器去格挡令牌,而是用厚实的肩膀直接扛下了追魂律! “还好我来得及时。”那人闷声道,“少爷,你先走吧,这里有俺挡着。” “那家伙是狄仁杰,你想胜过他恐怕不太容易。” “但他也别想赢过我。”壮硕大汉不屑的拔出令牌,用手揉捏团,“就凭这种武器,连俺的皮肤都刺不破。何况只要拖他一阵子,他就必死无疑了,没错吧?” “……”司马章凝视他片刻,眼中露出一丝伤感,“你说得没错。” “那就行了。不要为俺感到难过,少爷。能为青子姑娘报仇,俺乐意至极。”说到这里,壮汉语气中杀气尽显。 “那么我把他交给你了,铁山。”司马章抬手将垂落额前的头发向后捋起,从台阶上俯视狄仁杰,“你不是想问我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吗?告诉你也无妨。” 他停顿片刻,扬起的嘴角带上了一丝冷笑,“你手中肖像画上的女子,是我的生母。而你所谓的凶徒余天海,则是我的父亲。” 说完司马章不再去看狄仁杰,转身踏上阶梯,朝寺庙形状废坊入口走去。 铁山则高举铜锤,向着大理寺卿砸来! …… “什么?狄大人……不去太平广场了!?”马俊和诸葛武听完李元芳的话后呆若木鸡,他们万万没想到刚才坊关门口打了个转,情况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变化。 “可他不是一直在追查余天海的下落吗?现在好不容易有逮个正着的机会,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捕头的质问也得到了诸葛武的赞同,“就算这群流放机关师还有后招,但现在他们威胁的是陛下啊!还能有比这更严重的危机么?” 有的,李元芳心想,按狄大人的意思,两者可能造成的损害很可能无法相提并论。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也不能当做证据,因此他索性跳过这个话题,把重点引到案件本身上,“狄大人不在了还有我们呢!大理寺、虞衡司、鸿胪寺联合起来,难道就不能阻止余天海犯罪了?与其计较这个,不如早点赶到广场去!” “这……”诸葛武一时有些犯难,毕竟从年纪来看,李元芳的话实在难有什么说服力。 倒是马俊深深了凝视他片刻后,拍了拍诸葛武的肩膀,“我相信他和狄大人的判断,就这么办吧。” “我也同意。”麦克咧嘴一笑,语气中满是自信,“没了寺卿大人,还有我海都著名探险家呢。放心吧,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行吧,我知道了。”见众人都这么说,诸葛武也只能启动奚车,“那么下一站——太平广场,出发!” “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种大道理来。”奚车攀上经脉墙轨道后,李元芳朝麦克小声嘟囔了句,“谢啦……” “分则死,聚则生——大部分阿尔卡纳家族里有这样的谏言,而在长安,你们不也经常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吗?”麦克朝他眨了眨眼,“就算是探险家,也不一定都喜欢独狼生活的。” “对了元芳,”前排的诸葛武回过头来,你看下座位左手边的皮袋。” 后者拿起皮袋,打开束口麻绳。 里面放着几根标有不同颜色的信号棒。 “你应该会用它们吧?” 李元芳颔首道,“大理寺也配发过这东西。” 它的使用十分简单,只要揭开棒子顶盖,再握住棒尾一扭,它就能喷出明亮的焰火来。 “刚才我把消息传出去了,顺带也跟马俊讨论了下——你要是找到余天海的话,直接发射红色的那根信号棒就行。若什么都没有发现,则用绿色。虞衡司所有探员只要看到红色火光,便会赶去立刻驰援你。而在那之前,千万不要贸然与凶徒交手。” “我知道了。”李元芳抖了抖耳朵,将红色与绿色的信号棒收入腰包内。 奚车一路穿过坊间街道,直接进入了朱雀大街外缘轨道。此时东方已经放白,浅青色的天穹取代了之前的夜幕,而在地平线之上,一抹金光已经呼之欲出。 而比起东市的长乐坊,朱雀大街上完全是另一个景象。放眼望去,到处都有人流从四周巷口涌入,与街上参与纳新仪式的群众汇合为一体。数十丈宽的主街几乎看不到一处空地,密密麻麻的游人正缓缓朝皇城方向移动。同时在这些居民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杂耍列队,有舞狮、有花车,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这样的仪式日李元芳等人看过不下数十次,亲自参与的也有七八回——它是长安不断扩大的基石,也是世界之城极度繁华的象征。但今天看到这一幕,大家心中只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余天海恐怕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瞄准着宫墙方向。一旦他的动手引发恐慌,这些无辜百姓都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能再快点吗?”李元芳忍不住问道。 “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诸葛武手握操纵杆道,“就是待会过检查站时,可能要耽误点时间。” “检查站?谁检查我们?”马俊皱起眉头,“这不是机关卫队的奚车么?” “城卫军直属于陛下,和虞衡司并不是一套体系,他们负责维持仪式秩序,肯定不会直接放我们过去。” “那要花多长时间?” “这个……得看排队的奚车有多少。”诸葛武朝前努了努嘴。 另外三人朝前望去,心中顿时一凉,只见两条并行轨道上足足停了二十多辆奚车,从那些夸张到极致的造型和大红大紫的颜色就可得知,它们属于长安城的豪族世家,驾驶奚车也正是为了前往皇城内苑,与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共祝新坊诞生。 “怎么办?这样等下来只怕没一两刻钟根本过不去。”麦克略有些焦急道。 李元芳回头扫了一眼,后方已经有奚车跟了过来,换而言之车辆一旦停下,必然就是前后受阻。 哪怕叫人过去催促城卫军加速放行,最多也只能缩短一半功夫。 绝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地方。 “我们得绕过去——”他瞄向了另一条穿过坊楼顶部的经脉轨道,“就从那儿!” “你这么做等于闯关!”诸葛武惊讶道,他听说大理寺以作风严谨、甚至有些苛刻而著称,怎么感觉传闻跟现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你确定狄大人会认同这个做法吗?” “我只有两个问题,”李元芳不答反问,“一,如果绕行的话,他们能追上你么?” “呵,想都别想。”他哼声道。 “二,长安城数万民众的安危和个人官位,孰轻孰重?” 诸葛武陷入沉默。不过这份无言仅持续数息,他便恢复到了一名机关卫队成员应有的锋锐状态,“只需把你送到广场就行了吧?” “不错,只要不靠近皇宫城墙,城卫军便不至于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 “那你们可得抓好了!”诸葛武说着拉下了一根红色操纵杆。 一个略显生硬的声音随即在车内响起,“奚车已进入手动控制模式,轨道调度权为三级,需谨慎使用。” “手动操控?”麦克露出一丝疑惑,“奚车不都是由人来操纵的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只见奚车中部控制台的盖板向下翻开,露出了里面一排细小的旋钮和操纵杆,数量足有十多个!诸葛武将奚车一转,干净流落的驶入另一条纵向轨道,直朝不远处的坊楼外墙冲去—— 整个转向过程的速度丝毫不减! 第三十四章 一往无前 “小心,要撞上了!”麦克和马俊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按照行驶惯例,奚车由水平进行路线改为垂直攀爬路线时,需要先将速度降到最低,抵到墙边后再由前轮组锁住新轨道。若没有这一步骤,那此举简直就跟撞墙无疑。 而诸葛武不慌不忙的拨动那一连串细小的操纵杆,流畅得就好像在打算盘一样,离坊楼还有三十步左右时,异变忽然发生!原本嵌在经脉墙内的轨道竟然开始上升,眼看着本是直角的路线很快变成了一道圆弧! “合上嘴巴,免得咬到舌头!”诸葛武提醒道。 在周围人群的众目睽睽之下,机关卫队的奚车沿轨道走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几乎是全速开上了坊楼墙面。 在重心的变化下,大家齐齐向后仰倒,死死贴在椅背上。 攀上房顶后,奚车再次转向,变成了水平行驶,同时轻而易举的冲破了城卫军设下的路障。 “鸣警报,有人闯关!” “那不是虞衡司的奚车么!?” “该死,可能是凶犯劫持了车辆,去两队人拦住他们!” 城卫军的检查站出现了些许混乱,不过他们终归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没惊讶多久就有四辆奚车驶出哨岗,尾随李元芳等人追来。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而马俊还停留在刚才的震撼当中——原来这些轨道居然有自行活动的能力,他坐了十几年的奚车,此景还是头一回见到。 “虞衡司管理着城市的一切机关,当然也包括经脉轨道。”诸葛武坦然道,“用于驱动专属奚车的机关核都与万象天工有着更深层的链接,通过这套特殊的操纵机关,卫队成员拥有小范围改变轨道路线的能力。当然……这样做是受到虞衡司严格限制的,事后至少一份完整的记录报告跑不了。” 麦克发现自己对“手动驾驶奚车”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原来在行家手中,他不单能操纵奚车,还能操纵奚车轨道! “那你能让城卫军的奚车全部走上错误的轨道吗?” “不行,这属于一级调度权限,只有虞衡司的司侍郎才有权那么做。”诸葛武扫了眼后视镜,“看来城卫军的这帮人里也有几个精于奚车之术的家伙,居然能跟上我们。” 事实上他们不仅跟上了卫队奚车,还凭借着对路线的熟悉,正在一点点拉近双方的距离。 李元芳把脚勾住门把手,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我是大理寺探员李元芳,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迫于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可以耽搁,才不得不绕路而行!” 马俊也跟着喊了起来,“我是鸿胪寺九局捕头,我可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话!” “鸿胪寺给大理寺作证,还开着虞衡司的奚车?你们唬谁啊!赶紧给老子停车接受检查!”那边传来一阵大吼。 “完了,他们居然不信。”马俊难以置信道。 “老实说,换做是平时,我也很难相信。”诸葛武深有同感。 “糟了!看前面!”麦克忽然大声提醒道。 只见又一辆奚车从街巷窜出,抢到了他们前面——而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处“自然坡道”。那通常是经脉墙交汇的地方,为了避免奚车在经过这些地点时相互避让、耽误时间,坊块会拓展出一些变化平滑的坡面,可以让奚车无障碍的完成并行与对向改道。 原本他们的最大优势是机关卫队的奚车开在坊楼顶部,对方又没有控制轨道的能力,想要爬上来就得先降速,再攀墙。等有这功夫,他们早就达到太平广场了。 可现在一条天然的汇合轨道出现在城卫军面前。 毫无疑问,对方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果然,那辆新加入追击的奚车径直驶入坡道,眼看着也要冲上房顶! 两车的间距正极速拉近,如果机关卫队的奚车继续直线前进,必然会被对方从侧面撞个正着! 倘若车辆脱轨的话,那就万事休矣。 诸葛武毫不犹豫,猛地拉起制动杆,车子底部瞬间喷出大量火星,尖锐的摩擦声直刺耳膜! 迅速降低的车速让对方扑了空。 只见城卫军的奚车跌跌撞撞并入房顶轨道,却因为速度太快没能稳定住车身,最终擦着他们的车头横摆出去,翻在了一边。 诸葛武紧接着再次加速,车里面三人还没从俯身姿势恢复过来,又被节节攀升的提速推回了座椅中。 “这简直比坐船还要颠……”麦克才刚抱怨到一半,又发现了新的问题,“等下——前面是街巷,我们没路可走了!” 正如海都人所说,一条窄的街巷横断在轨道前方。 如果说朱雀大道是笔直通往王城的主干道,那么像这样的街巷就是横置于主道两旁的侧肋,正是这一纵多横,将长安城分隔成一个个整齐的坊区。 他们并非真的无路可走,轨道在此处会垂直向下汇入地面,跨过巷子后再重新爬上屋顶。然而问题就在于此——从下往上可以通过改变轨道来节约攀升时间,但从上往下却不行。不降低速度的话,奚车只会像脱缰野马一般飞出轨道,并一头砸在地上! 当然减速也行不通,后方的追击奚车正处于下层区域,双方的距离本就因为刚才的规避动作而拉近不少,等到他们慢慢爬下去,基本跟自投罗网没啥区别。 “怎么可能没有路?都坐稳咯!”诸葛武不但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将动力阀旋开至最大。他连续拨动控制杆,令轨道再次发生变化,“无垠天空就是我们的道路!” “天、天空?”马俊死死抓住车内把手,眼睛瞪得老大。 “没错,我们要飞起来了——” 随着指令下达,平直的轨道陡然向上抬起,形成了一道直指天际的“拱桥”。刹那间,奚车沿着轨道一跃而起,随后冲向了半空。 “警告,奚车已脱轨。”没有任何情绪的提升音再次响起。 李元芳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被攥紧了——透过窗户,他看到街巷中的人群纷纷抬起头来,一脸惊愕的望着从他们脑袋顶上飞跃的奚车。许多人都在大呼小叫,但他只能看到众人开合的嘴唇,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 越过最高点后,奚车向下栽去,他感到自己正在飘离座位,身体也像失去了重量一般。 长长的街巷突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极速逼近坊楼,当奚车重重砸在屋顶上时,浑身都发出快要散架似的哀鸣!不过它终究没有四分五裂,经历一番剧烈摇晃后,车身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重新恢复了稳定。 “警告解除,轨道接合成功。” 听到这声提示音,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看哪,他们追不上啦!”麦克畅快的吹了声口哨——城卫军望着飞跃街巷的目标完全傻了眼,他们再想追就只能老老实实的缓速通过人群,再慢慢爬上屋顶来。耽误的这点时间足够诸葛武把奚车开到广场边了。 “好厉害的车技!” “真有你的啊。” 李元芳和马俊也连胜称赞道。 “一般一般,最多是占了轨道的便宜。”诸葛武谦虚道,只不过其语气已经表明了他的得意之情,“瞧,那里就是新坊的诞生点。” 说话间,奚车已经抵达了广场边缘,若不走特殊通道进皇城的话,这里便是此行的终点。 太平广场上可谓人山人海,总数少说也在大几万以上,他们与皇宫城墙相隔约十丈距离,中间有栏杆分隔。这个距离既能让他们近距离听到女皇陛下的“天音”,又不会威胁到典礼的秩序和皇宫安危。 诸葛武口中的诞生点就在围栏之内,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井口,此时已经完全张开,里面隐约有五彩光芒照出。据传光芒的色泽代表着坊胚的初始功能——虽然把计划用于商铺、旅舍的胚子拿去改建成仓库也不是不行,可非自然生长的坊体各项性能都会降低,算是得不偿失之举。而像此刻这种五彩光芒,只有在主坊坊胚诞生时才会出现。 不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坊胚,而是诞生点边上的两座巨型花灯。负责放灯的礼部官员正在给灯芯添油,进一步提升浮灯内的温度。从周边紧紧系住它的绳子可以看出,花灯离起飞只有一步之遥。 “看来是赶上了!走吧,我们从人群中穿过去!” 李元芳当机立断拿出腰牌,高举在手中,一边大喊大理寺办案、无关人回避,一边朝着栏杆方向小跑而去。他虽然名气上不如自己的上司,可对百姓来说,依旧是名副其实的大理寺探员。人们纷纷避让,给四人主动让出一条道来。 翻过半人高的围栏,维持秩序的城卫军立刻赶了过来,“你们是谁!?这里是仪式准备区,无关人等不得擅入!” “大理寺探员,李元芳。” “鸿胪寺九局捕头,马俊。” “虞衡司机关卫队校尉,诸葛武。” 三人齐声开口回答道。 对方大概也没料到来者居然各个有头衔,愣了一会才接话道,“之前我接到通知,说有人打算在纳新仪式上作乱,你们便是为这个事而来的?” “正确的说,这个通知是我们发出的。”诸葛武拍了拍守卫的肩膀,“具体的情况待会再聊,我们现在要借花灯一用。” “浮空花灯?”守卫讶异道,“这跟案件有关系吗?” “当然,我们必须尽量升到高处,才能找到凶犯的位置。”李元芳朝麦克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装出不经意的模样朝花灯摸去。 “乘坐这玩意上天?”对方听得目瞪口呆,“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你们不会以为它升上去了还能平稳降下来吧?” 这种巨型浮空灯往往能升到数十里的高空,并且受风的影响极大,上升的同时也会被吹离长安城。当油料耗尽,它也不是缓缓下降,而是快速坠落,最终如石头般砸进某处深山老林中,上面的人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这点无需你担心,我自有办法。”李元芳对张博士的发明风格也相当清楚——它最多在用途上存在疑问,但机关物本身的质量还是极为可靠的,正如被他维护的那些制式武器一样。来的路上,元芳已经将狄大人交给他的装备详细检查过一番,还找到了一份张博士亲手绘制的使用说明。不说用起来十拿九稳,至少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机会。 “可是……”守卫仍有些犹豫。 也就在这时,礼部官员忽然大叫起来,“怎么回事,它怎么飘起来了!” “绳子!是牵引绳断了!” “快拉住它!” 然而为时已晚,八根绳索相继崩断,很快只剩下一根。偌大的花灯底部已基本离开地面,唯一没有断开的绳子发出吱吱的拉扯声,显然坚持不了太久。 “不行,它太沉了!” “注意放手,别让它把人带飞起来。” “完了……”官员望着不受控制的花灯绝望道。这东西一旦摆脱控制,就算找十几个人来拉也不一定能拉回来。女皇陛下马上就要登上宫墙,宣布典礼开始,他却提前放跑一个花灯,事后革职查办绝对跑不掉。 “放心,陛下不会怪罪你的。”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边传来。 官员还没来得及去看说话人是谁,一抹小巧的身影就已经一掠而过,沿着最后一根绳子攀上了浮空花灯。 “去吧!”麦克用匕首挑断最后一根绳子,“祝你好运!” 这时大家才发现绳子突然崩断的原因。 “卫兵,这家伙是谁!?” “你想杀了他么?” 面对涌上来的礼部官员,麦克不为所动,他挑起帽檐,望着快速上升的花灯咧开了嘴角。 注意到这一幕的不光只有花灯周边的人,外围的百姓很快也发现了异样。 “孩子他爸,你快看那盏灯!” “耶,大灯飞起来咯!” “上面好像还站着人!” “这是仪式的新把戏吗?” 不明就里的群众纷纷挥手叫好,孩子们更是一个比一个叫得欢,太平广场上的庆祝氛围瞬间达到了一个新高峰。就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李元芳趴在花灯中央,直朝天空飞去! …… 皇城天玑宫内。 室外突然泛起的喧嚣让宫女们不由自主的看向南边,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 如今尚未到陛下的登台时刻,也不知道长安百姓在为什么而高呼? 而宰相苏卿良则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帘幕后那个朦胧的背影上。 许久之后,苏内史才听到了一句回答——平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慵懒,却仿佛又蕴含着无限威严。 “你想让我推迟纳新仪式?” 苏内史连忙拱起手道,“臣只是转达三寺的意思。如果他们的汇报为真,现在登上宫墙确实存在一定风险。” 他虽然曾驳回过狄仁杰的提议,但不久前收到的一份新报告表明,凶犯不光计划在仪式上作乱,还袭击了虞衡司的装备库,手中已拥有足以威胁到皇城的武器。这使得外面的局面一下严重起来,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安危如今成了苏内史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那你怎么看。”身影稍稍转动,似乎在打量着他。 苏卿良深吸口气,“臣知道纳新仪式有关长安声誉,不可轻易更改,但陛下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故此,臣认为可以取折中之计,既按时开启仪式、分配新生主坊,陛下又无需露面,而是在皇宫内掌控全局。” “哦?这要怎么做到?” “臣亦有准备。”他回身朝侍卫招了招手,“把人带进来。” “诺。” 很快,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低着头走入宫内,接着朝帘幕后的身影单膝跪下。 “民女袁瑶拜见陛下。” 当看到她的那一刻,宫女们不由得齐齐倒吸口气。 无论身形也好、面容也罢,这女子都和陛下有几分相似!哪怕是熟悉陛下的她们,亦难以在远距离一眼分清此人的身份。她唯独所缺的,是陛下那股睥睨天下的压迫感。 身影轻笑起来。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一名女子?” 听到这银铃般的笑声,苏卿良微微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并没有因为这事而心生罅隙。“臣半年前在街上闲逛时偶遇的。当时臣也觉得惊讶,故查明身世后将其收留下来,心想着或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她虽然仍跟陛下有较大差异,不过宫墙离人群尚有相当一段距离,稍加打扮的话百姓很难分辨出来。” “民女愿为陛下奉献一切。”袁瑶将头深深伏低下去。 “祝词部分可以暂时跳过,宣布新生主坊归属的环节则由礼部尚书代劳。如此一来,整个仪式既可以保证按时开始,也能让凶犯的计划全盘落空。”宰相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帘幕后的影子并没有立刻回应。 她仿佛对这名叫袁瑶的名字充满了兴趣。 片刻之后,身影才重新开口道,“这起案件的主要负责人是谁?狄仁杰吗?” “正是。”苏苏卿良点头确认。 “嗯,”对方回道,“我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底牌 “呼……呼……” 狄仁杰微微喘气,肩头时不时传来一阵刺痛。 由于一直没有去过医疗院,伤口仅仅只进行了简单包扎,因此在一番剧烈活动下,它有了重新裂开的趋势。 这让他的身手不复之前那般敏捷灵活。 “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铁山拔出刚刚砸下的铜锤,带起一片泥泞,“堂堂大理寺卿,所用的武器不会就是这些黄色的铁牌吧?” 这家伙是个怪物,狄仁杰心道。 他已经确认过,此人虽然忠于余天海和司马章,却和机关师扯不上什么关系,身体也没有经过任何改造,除开体型壮硕以外,几乎就是个力气极大的普通人。 但偏偏就是这肉体凡躯,吃下了至少不下十枚追魂律。常人只要挨中一发无法站立,铁山此刻却依旧行动如常,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你并非机关师,为什么要协助这群杀人犯?”狄仁杰平复呼吸,将手中的令牌换成了红色天雷律。 他本想抓一个活口,以方便日后的审判,不过现在看来,这点已经难以实现了——擒拿司马章才是重中之重,他不能在铁山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杀人犯?谁又没杀过几个人?”对方瓮声瓮气道,“狄大人,难道你手中就没夺走过几条人命吗?” “我所杀者都是罪有应得的犯人。” “那么余叔做的事情,又有哪里不对了?”铁山嗤笑一声,“叛徒害死了信任他的同僚,放逐他的长安则害死了他的妻子。所以他要处罚这些罪有应得之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长安百姓是无辜的!” “这就是余叔不想通过律法来为逝去者伸冤的原因。在你们眼里,后代不应该为前代赎罪,可在俺们眼中,父债子偿才是真正的正义。对俺来说,余叔救过我一家人的命,那么报答他和少爷,也是理应之举。”他说着猛冲上来,“看锤!” 狄仁杰随手甩出早已准备好的三枚天雷律,同时自己快步向后退去。 “又是铁片?这对俺不起作用!”铁山一只手横拦胸前,另一只手高举铜锤不变,径直撞上了令牌—— 只听到几声轰隆炸响,闪烁着火光的浓烟瞬间吞没了铁山! 爆炸激起的气浪将花瓣与泥土高高吹起,又如雨点般落下,弥漫的烟雾也将狄仁杰的视线阻隔开来。 直接命中的话,就算是机关人也得遭受重创吧? 唰——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烟雾中射出,直逼狄仁杰面门! 那分明是一柄铜锤! 他当即闪身避开。 而铁山此刻也从烟雾中杀了出来,“吼————!” 伴随一声咆哮,他用剩下的那柄铁锤猛地朝狄仁杰挥去,对准的正是肩颈一线。若是被此击砸中,绝对是当场毙命,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狄仁杰脚跟尚未站稳,面对来势汹汹的锤击,他不得不依靠腰部力量侧身回避。也就在这瞬间,肩头的刺痛再次传来,而且比之前更加剧烈! 这份痛感让他的步履稍稍停顿了下会儿。 带来的后果便是铜锤贴着他的臂膀滑下,差点将整个衣袖撕扯开来。狄仁杰更是感到左臂传来一阵被挤压的闷痛,竟一时间再难以抬起。 铁山趁势追击,沉肩撞向狄仁杰。 这一次,他已避无可避,只能单手护胸,正面迎接对方的撞击! 碰的一声巨响,大理寺卿如石头般被撞飞出去,径直落在空地旁的窝棚边。 如果用什么东西来形容他的感受,那只有跟奔马相撞能与之比拟。 狄仁杰踉跄两下,才重新站起身子。他顾不上擦拭嘴角淌出的血丝,先检查了遍垂落的手臂——好消息是左手并未折断,只不过擦伤严重,连皮带肉都撕下一层来,肩部也有脱臼现象,暂时失去了动作能力。 撞击同样令他受创颇大,肚子此刻仿佛翻江倒海,口腔里则全是铁锈味,若不是他强忍住了最初的呕吐之意,恐怕现在已经在不停吐血了。 对手也绝非毫发无损。 铁山的一只手上鲜血淋漓,五根指头只剩下两个,正因为此伤势,他才选择扔出手中的铜锤。 除此之外,他的腹部和左腿都被天雷律重创,衣物被炸碎不说,这两处都能看到绽开的鲜红血肉,就好像被刀剜去了一块似的。但面对如此惊人的创口,铁山依旧不为所动,继续朝着狄仁杰杀来。 狄仁杰只能用唯一还能动的右手掷出天雷律进行阻拦——他已然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三类令牌里,唯有破坏力最直观的天雷律令能有效杀伤对方。可红色令牌也不是万能解,他必须拉开安全距离才能使用此令,否则爆炸产生的碎片与气浪会将他一同席卷其中。 好在天雷律的威力让铁山生出了不小的忌惮之意,他不再肆无忌惮的冲击狄仁杰,而是左右奔行绕出一个之字路线,同时对寺卿手中的红色令牌格外警惕。刚才的两轮天雷律令不是被他躲开,就是用锤子挡下。尽管爆炸的余波仍会轰得铁山头破血流,但这点小伤比起碗大的剜口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而这正是狄仁杰想要的效果。 对方太过关注红色令牌了。 相比之下,他随手抛出的一枚追魂律和一枚迅影律,对方几乎看都没看——多次交手的经验让铁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仅对天雷律有所反应,这无疑成了他认知上的最大破绽。 狄仁杰将四枚混色律令扣在手中,这也是单手一次所能投出的令牌上限。其中两枚红色为普通令牌,剩下的两蓝实质为天雷律令。 由于半边手臂几乎麻痹,使得他的动作大受影响,因此狄仁杰并没有急着出手。他默默计算着目标与自己的距离,确保这一次出手能一槌定音。 然而两者拉近到不足十五步时,铁山率先做出了变招! 他将手腕上的铁链扣在铜锤握柄上,直接旋转起来! 原本用于近身作战的武器瞬间变成了一把夺命长兵。 铁山猛力掷出铜锤,直直砸向狄仁杰腰部——相比脑袋这样的小型目标,躯干无疑要容易命中得多。 想要好整以暇的躲开已不现实,狄仁杰只能向地面扑倒,以失去平衡的代价来换取反击空间! 哐当! 锤头落在他身后的窝棚木板上,应声砸出了一个大洞。 “你完蛋了!”铁山见机一挥手臂,拉扯着锁链便往狄仁杰身上甩去——在铜锤的带动下,链条一路撕开木板,击打在大理寺卿腿上,又进一步以他为中心旋转两圈,将双脚紧紧缠绕在一起。 在铁山眼里,对手已成了折翼之鸟,再也没有退路可逃。 距离够了! 狄仁杰右手一扬,在倒地的刹那掷出早就藏在手心中的令牌。 两枚混色天雷律分别朝着对方的右手与胸膛飞去! 红色的普通令牌则故意偏向一边。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铁山只盯住了假的天雷律,为了闪避时不小心碰到,他干脆一动不动,目视红色令牌擦身而过。 这无疑是狄仁杰最后的反击了。 还未等铁山大笑出声,另外两枚天雷律也在同一时刻飞至,剧烈的爆炸在壮汉面前绽开,将他的半截手臂送上了天空! 失去牵引的锁链掉落在泥地里,连同倒下的,还有铁山魁梧的身躯。 就算是再强悍的巨人,胸口被天雷律令直击也是凶多吉少,即便还留有一口气,想要继续战斗是绝无可能了。 狄仁杰强忍着浑身如针扎般的刺痛,解开腰间锁链,缓缓从地上站起。 忽然,他目光穿过窝棚木墙上的裂口,扫到了内部堆放的货物。 刹那间,大理寺卿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股寒意瞬息便从脚底直冲到了头顶。 哪怕是塞满房屋的石黄和冰芒晶也不会让他有如此感受。 透过墙板,狄仁杰看见了一台巨大无匹的机关兽装置——它那古老而粗犷的造型只存在于一些近乎失传的古籍画册中。 …… 花灯上升的速度比李元芳预想的还要快。 他原以为这是一个稳定的空中平台,自己有大把的时间调整方位、安心观察。但事实和他所想的截然相反,装饰成莲花状的灯帽仅仅依靠四根麻绳与下方的灯柱相连,加上喷油灯还是不规则形状,进一步加剧了浮空灯的摇晃程度。 毕竟这东西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载人,四根麻绳吊一个喷灯基座基本勉强胜任,加上李元芳后就很难再保持稳定了。 他稍微挪动一下,都会引来麻绳的反复摇晃,加上气流在耳边呼呼作响,仿佛随时要把他掀下去一般。 现在李元芳知道狄大人为什么会把这些机关装备交给他了。 也只有他的体型,才能保证喷灯不至于当场翻过来。 短短十余息时间不到,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已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毛毯”,与长安城的砖石地面融合在一起。欢呼声和议论声也随之远去,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这个高度已经超过了皇宫中的登天阁,跟别提城内的四座奚车站台了。 不行,得冷静。李元芳告诫自己,如果说长乐坊是拼着一股至死不放弃的劲头解除了危机,那么在这里行不通。他必须像自己的上司那样,精确控制身体的每一个动作,干净利落的完成侦查。 一味蛮干,只会让自己坠落花灯;而太求稳了也不行,花灯越往上升风就越大,并且还会遇上云层遮挡。若是视野被云遮住,那这一趟就等于白跑了。 他必须做到又快又准。 李元芳松开紧握住麻绳的手,缓缓趴下,让自己的身躯尽可能摊开,接着从腰包里摸出折叠瞭望镜,确定灯座的摇晃暂缓后,才拉开镜筒凑到眼前。 长安城宏伟而瑰丽的全境赫然呈现出来。 他还是第一次从鹰眼视角去观察这座机关之城——无数跃出地面的经脉纵横交错,构成了城市的主要背景。而那些功能迥异的坊区便坐落在经脉之上,它们三三两两组建成坊群,有的形如高塔,有的宛若长龙。长安城并非一座平面展开的都市,它是立体化的世界之都。 一想到自己保护的是这样的城市,李元芳心中便会浮现出一股油然的自豪感。 只是现在不是陶醉的时候。 他拍拍脸颊,将杂念抛至脑后,率先朝城西方的玄武站望去。 没有任何异常。 大量公共奚车全停在楼下的驻车场里,顶层也未发现人员活动的迹象。 接着是青龙站台。 一样十分正常。 白虎站台,安全。 朱雀站台,看上去也十分平静。 等下——李元芳忽然瞪大眼睛,站台顶部本不该有人的地方,似乎多出了一个奇怪的玩意。他连忙挪回瞭望镜,仔细查看。 端详片刻后他倒吸一口凉气,那古怪的阴影竟然是一只八足机关兽,外形颇似蜘蛛。同时在它的背部,隐约可以瞧见一根笔直的长杆,大小和尺寸都像极了虞衡司被劫走的弩炮机关! 此时机关兽正趴在房顶边缘,长杆所面对的方向恰好是皇城区域! 错不了了,这正是三寺苦苦寻找的目标。 从时间来看,陛下还未登上宫墙,他们完全有机会在此之前彻底解决余天海! 李元芳激动的站身来,却忘了自己仍在花灯上。 脆弱的平衡被瞬间打破,灯座一翻,下一刻他便失去了所有立足之地,仰身向地面坠去。 “糟糕,小个子掉下来了!”一直在关注花灯情况的马俊第一个惊呼道。 从那个高度摔下,任何人都必死无疑。 “赶快打开机关背包啊!”诸葛武激动道,“他不会被吓呆了吧?” “放心吧,李元芳没这么脆弱。”麦克则显得相当镇定,“他可是大理寺卿的头号助手来着。” 话音未落,一对红色的翅膀忽然在李元芳背后张开,在翻滚两圈后将他托了起来。 这才让三人长出一口气。 “他好像在往西南边飞?”马俊下意识朝西市望去,“那边的站台我记得是……” “朱雀站台。”诸葛武回道。 此时,两道焰火突然在天上炸开,一红一绿形成了两圈醒目的圆环。 和传统烟花不同,三寺所使用的信号筒哪怕在拂晓时分也依旧耀眼,它绽放的瞬间,亮度一度超过了天际蔓延的曦光。 这景象让人群再次发出好评如潮的欢呼声,他们更加坚信这是一场礼部为了炒热气氛所进行的特殊表演。 不过在三寺探员眼中,该信号相当于一个明确无误的指示——它锁定了余天海所在的方位,正是长安西南角的朱雀站台! 刹那间,所有接到通知的探员都行动起来。 “那家伙干得不错,我们也出发吧。”马俊凝声道。 “你们几个给我站住!” “卫兵,抓住那三个人,别让他们跑了!”一直在后面追击他们的城卫军好不容易也挤到了广场边。 “怎么办?”马俊问,“要留下一个人来解释吗?” “留下来不就等于错过抓住真凶的最好机会了么?”麦克耸耸肩,“这只能怪他们追得太慢了一点。” “同意。”都到了这一步,诸葛武也彻底放开了顾虑,面对围拢过来的城卫军,他压低声音道,“我们先分头行动,然后在奚车边集合。三、二、一——跑!” 三人冲向人群,分成三个方向逃离太平广场,一场新的追逐随之开始。 …… 另一边,李元芳扔掉手中发射完的信号筒,继续控制飞翼朝站台靠近。张博士的使用手册里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这个“飞行装置”操作极为简单,只用控制背包两边的操纵杆,就能实现飞行的俯仰和转向。 虽然它并不能真正让人飞起来,但仅仅是自由滑翔,就已经让李元芳有了变身猎鹰的错觉。这种摆脱大地束缚的感受可以说无与伦比,只要体验过一次就绝不会再忘记。如果不是在制止凶案的关头,他都想操纵飞行翼在空中逗留得久一点,以便多享受下飞行带来的快意。 原来张博士也能弄出像样的发明嘛。 随着距离拉近,八足机关兽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可以肯定那绝不是长安城的机关成品,它毫无美感可言,关节周围的连接机关悉数暴露在外,通体没有一处装饰,不少部位宛若堆砌在一起的破铜烂铁,一看便知是靠手工一点点拼凑出来的。显然这台机关兽被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于杀戮,它一切设计都只是为了能承载头顶的那门弩炮机关,并为其提供发射能源。 除此之外,李元芳还在机关兽身上捕捉到了一名中年男子的身影。哪怕暂时看不清面容,从直觉上他也相信此人就是大理寺一直在追捕的流放机关师头目——余天海! 然而,一个滑翔于空中的鲜红目标着实有些惹眼。 他看到机关兽调转方向,趴下身来,并将背后的弩炮机关瞄向天空。 炮口所指位置,似乎正是冲着他而来! 瞬间李元芳感到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按虞衡司的说法,那玩意属于朝歌王朝,能轻易洞穿要塞的城墙,如果正面挨上一发,只怕是连灰都不会剩下吧? 他连忙下拉右操纵杆,使飞行翼急速向右旋转,已避开对方弩炮的瞄准。 但对方仿佛早有所料,压根就没有急着开火,而是随他一起转动炮口,继续保持瞄准的姿态。 第三十六章 狭路相逢 李元芳顿时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住了。 他发现无论怎么操作,自身都面临着极为不利的状况——想要落到站台顶层平台上,就必须尽量减缓速度,可速度一旦慢下来,被弩炮命中的几率便会大幅提升。同时他还不能作太多周旋,飞行翼的高度每时每刻都在下降,如果犹豫不决,便有可能错过最后的降落时机,一头栽到平台下方去。 等他再找到爬上来的方法时,恐怕对方都已经得手了。 绝不能在这里止步! 他必须阻止余天海的计划,就算做不到,也得为其他人的到来拖延时间! 可问题是……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既不摔死在平台上,又能躲过对方的致命轰击? 此时高度又下降了十余丈,李元芳注意到顶层平台的边缘离自己只有咫尺相隔——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征兆,意味着他已经没有足够的高度再执行一次转向。接下来到底是减速降落还是掠过平台,他都只有一次选择机会。 刹那间,李元芳脑海中浮现出了狄仁杰的身影,以及自己说出口的应诺。 ——就然如此,就跟凶犯赌一把好了! 他拉高仰角,将抵近速度尽可能降低,同时不再规避弩炮的瞄准,转而呈直线飞向平台。 这个姿态最利于着陆,但也是最容易被命中的标靶。 当双方的距离拉到足够近时,李元芳确认了驾驶者正是机关师协会名录上的余天海,并且看到他嘴角扬起了一丝冷笑。 李元芳不再犹豫,松开背包肩带,抢先一步抛离飞行翼。 也就在此刻,余天海按下了机关启动按钮。 只见弩炮前端绽放出耀眼蓝光——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嗡鸣,一道闪电般的流光从炮口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命中了飞行翼! 用金属骨架和防水织布搭成的翅膀在破城弹面前脆弱的就跟白纸一样,两者碰触的瞬间,飞行翼便被撕扯得粉碎,布料更是在弹丸高温的影响下燃烧起来,拖着青烟朝地面坠去。而这一击余势不减,流光直射天空,没入云层之后甚至引发了一连串旱地惊雷! “不愧是古武器。”余天海满意的点点头,控制座驾无妄走向李元芳跌落的位置——射击的那一刻,他也清楚的看到对方与飞行翼提前分离开来。 在这种地方选择挣脱翅膀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 可光有勇气并不能改变什么。 对于此人而言,下场无非只有两种。要么彻底坠落站台,摔成一滩肉泥,要么依靠滑翔的那点冲劲,撞在平台下方的坊墙上。这些墙上分布着一些凸起的经脉,长的不过半臂,短的也就一根手指的距离,他就算能侥幸挂上去,亦只能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余天海现在要做的,便是确认对方的死亡……亦或是亲手送他去死。 他拿起座位旁的长枪,侧头向平台下方看去。 墙面上什么都没有。 余天海冷笑一声,看来好运也不会总是眷顾傻瓜。 忽然,一抹黑影从他视野边缘掠过,像高飞的燕子一般乘风而上! 余天海惊愕的发现,那影子居然正是李元芳! 这怎么可能!? 人又不能真的飞起来! 但事实是,李元芳正在“飞翔”。 他一开始就知道余天海绝不可能放任自己安然无恙的落在平台上,因此把主意打到了墙面经脉上。这些经脉是奚车轨道的雏形,看似细小,却有着相当强的承载力。不过光是攀住它们还不行,否则余天海一旦靠过来,自己将十死无生。他必须第一时间回到平台上,靠着自己的双手飞跃十尺以上的距离! 撞击墙面的瞬间,李元芳感到浑身像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似的,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个位。但好在主动脱离飞行翼让他顺利落在一根经脉枝丫边,他用出全身力气握紧这根凸起物,确保自己不会因为撞击而失足坠落。 紧接着便是让身体飞起来。 而之前狄仁杰交给他的东西除了飞行翼外,还有一条钩锁腰带。 李元芳将腰带里的带绳弯钩系在经脉上,随后拉长绳索,纵身跳下唯一的落脚点。 按照张博士的手册描述,他也可以主动发射钩锁,从而进行垂直攀爬。但腰带本身不具备瞄准功能,谁也不知道它能否一次就勾住平台边缘,因此李元芳压根没有考虑张博士的建议用法,而是干脆将它当成了一条救急绳索。 经过一段加速下坠之后,他被绳索拉向另一个方向,形成了荡秋千的状态,这也正是李元芳构想的飞跃方式!他赌的就是赶在余天海靠过来之前,将自己荡上天空! 这种把戏对于一个出身底层的孩子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来回摆动两次后,李元芳利用最后一荡高高跃起,同时解开了身上的腰带。 乘着这股腾空之力,他与机关怪兽擦肩而过,稳稳降落在平台上。 “余天海,你被捕了!” 李元芳展开飞轮刃,直指向这一连串案件的幕后主谋。 “被捕?”余天海不以为然的转过身来,“就凭你一个人?” “现在只有我一个,但很快就不是了。”李元芳高声道,“大理寺、虞衡司、鸿胪寺……只要是分布在长安城内的探员,都在赶往此地,最多不过一刻钟,你就会被团团包围,现在投降还能争取一个宽宏处理的机会!” “你觉得一个复仇者会需要长安城的仁慈吗?”余天海的眼中满是讽刺,“事实上,你等不到他们了。通往此层的道路只有一台维护用的升降机,但现在它已被破坏,那些人永远都只能在站台层打转。而你——”他稍稍顿了顿,“会是我报仇前的开胃菜!” 话音落下,八足机关兽朝着李元芳猛扑而来,最前面的两只机关足前端竟伸出了一排尖刀! 李元芳第一时间向后跳开,可即使如此也未能完全避开这一击,好在他横挡在胸前的飞轮刃格开了刀片,才让他没有被机关兽当场开膛破肚。 好快的速度! 他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真是机关造物所能拥有的灵活度吗?八只脚进退时居然互不干涉、各司其职,显然不是由余天海单独操作的。这意味着该机关拥有一个极为强大的中枢,既能思考驾驶者下达的指令,又能合理调配每个运动单元。 麦克曾提到,云中地区曾有一批机关遗骸在运送途中遗失,难道眼前这台机关兽就是利用古代机关部件重新组装出来的? 尽管它看起来简陋不堪,但就技术含量上来说,绝对是不容小觑的作品! “它叫无妄。”余天海忽然说道,“是集我毕生所学的机关武器。你或许会以为弩炮机关才是能杀人的东西,事实上它对你的威胁要远比弩炮大得多。你马上就会见识到,什么样的机关才称得上是杰作。当你在它锋锐的钢爪面前痛苦哀嚎时,你会后悔找上我们的。” 说罢,机关兽再次朝李元芳袭来! 而李元芳很快落在了下风。 归根究底,他只有一个人,飞轮刃很难越过无妄的防守直接威胁到余天海,除非将武器投掷出去。不过这也存在一个现实问题,万一被对方躲过,且飞轮刃无法再回到手中,他就只能靠赤手空拳来防守敌人的进攻了。 余天海的话正在应验。 这台机关兽不止灵活,而且浑身还藏着各种武器机关。因为无法阻拦它的推进,李元芳只能拿出浑身解数去闪避,可偏偏无妄的体型又如同一座小山,一个简单的挥砍动作都能逼得他连续翻滚好几圈,几回合下来,李元芳身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血淋淋的创口。 又一次闪避的刹那,机关兽忽然原地掉头一百八十度,将尾部对准李元芳。 他当即就意识到情况不妙,想要纵身跳开,但刚刚的翻滚还未落地,他身子仍处于半腾空状态,根本就无处使力! 下一息,一张白色的大网从无妄尾部喷出,将他盖了个正着! 李元芳反应也极快,拔出匕首就想切网,然而挥刀之际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有相当强的韧性,一时半会竟难以切开。并且网还具备一定的粘度,他的挣扎不仅没有解开束缚,反倒让丝线越收越紧。 很快他便如同被捆住的机关木偶一般,紧紧贴在地上,再也难以动弹。 余天海看向李元芳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驱使无妄来到大理寺探员身边,伸出一只长足,踩在了李元芳的肚子上。 一时间,后者感到体内的压力陡增,除开难以忍受的剧痛外,肺腔里的气也全被挤了出去,无论怎么张口呼吸,都无法吸入一点空气。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余天海控制着力量,似乎在欣赏李元芳痛苦的表情。直到对手挣扎变弱,他才稍稍让长足抬起些许。“如果你现在向我求饶,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我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你——休想!”李元芳用尽全身的力量说道。 “是吗?”余天海冷笑一声,让长足边缘伸出了锯齿般的刀片,“我期待看到你被刀刃切断手脚时,是否还能这么嘴硬——” 砰、砰! 突然两声枪响打断了余天海的话语。 弹丸击中在收缩起来的前足上,迸射出片片火星。如果不是余天海反应足够快,操纵无妄摆出防守架势,这两发子弹可能就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李元芳,你还好吧!”麦克及时赶到,他双枪连发,迫使机关兽向后跳开,接着一个滑步来到元芳身边。 “咳咳——还有一口气。”后者咧起嘴角,“你们怎么才过来?也太慢了点吧……” “别抱怨,下面有几个漏网之鱼,加上电梯被毁,耽搁了点时间。”麦克摸出短刀,“我这就帮你解开绳网。” “你们休想!”余天海低吼一声,将内置于无妄体内的连发转轴枪对准两人。 “当心,你快躲开!”李元芳连忙警告道。他之前也被余天海这一机关武器逼得到处逃窜,直到把房顶上的设备房当作掩体才好不容易逃过一劫,“那东西比连弩射速还快,千万不要站在机关兽正面!” “别动,还有我呢。”此时诸葛武也冲到了李元芳的面前,当余天海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一面金色的光盾在他手中赫然展开,将射过来的弹丸悉数挡下!一时间站台上方噼啪声不绝于耳,火光和烟尘将三人完全笼罩。 扫射结束之后,诸葛武安然无恙,依旧如一尊壁垒般伫立在李元芳和麦克身前。 “这也是机关术吗?”海都人惊讶的问。 “当然,它利用万象天工提供的能量形成防护障壁,简称天工盾。”诸葛武沉稳回道,“这算是虞衡司最新的研究成果,只是目前还不太成熟。” 不愧是机关卫队的精锐成员……李元芳暗自咂舌,这一身的装备简直让人羡慕万分。又是控制奚车轨道,又是能轻松挡下瓢泼弹雨的天工盾……原本张博士开发的那些古怪机关器械,总算有两件派上了用场,但跟机关卫队的一比,瞬间就不香了。 “你们——你们是怎么上来的!?”望着越来越多机关卫队队员涌上平台,余天海错愕道。他没指望手下能挡住三寺人马,所以才破坏了升降梯,不走维护通道的话,这些人最多只能达到站台层才对。 若想要从站台爬到屋顶,就得冒险从墙外攀爬,费时费力不说,也十分好阻止。按他的设想本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折磨大理寺探员,拿对方的命为青子献祭,怎料才一刻钟不到,三寺后援就已经抵达了房顶平台。 “你只是破坏了升降梯,并没有伤及经脉轨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奚车完全可以取代梯子,沿轨道进行爬升。”见大局已定,诸葛武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一般奚车无法实现是因为没有此权限,可机关卫队的奚车并不需要单独授权。余天海,立刻离开机关兽,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余天海环视一圈,第一批靠奚车登上平台的卫队成员一共有六名,加上大理寺探员和海都人,总计是八对一,情况对他而言极为不利,说是被包围丝毫不假。 但他是余天海,是数百位流放者的寄托,他可以死,但绝不可能投降。 “就凭你们,未必能赢得了我!”余天海气势不减反增,控制无妄杀向机关卫队。 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拔出武器,与机关兽缠斗在一起。 其中诸葛武使用的是一把青龙刀,光从厚达三尺的刀刃便可看出,这把武器的重量极为惊人。他每一次挥砍,都需要调动全身的机关助力系统,厮杀激烈之时,甚至能看到散热片喷出阵阵白烟。 而它的威力亦相当惊人,落在地上会留下一道深深的斩痕,即使与无妄正面相抗,力量也不落下风! 麦克则担当起了压阵与牵制之职,每次当余天海有可能威胁到己方人员时,他都会恰到好处的找到出手时机,用连续射击迫使对方回防要害。开火次数虽不多,但每一次都颇为关键,始终让余天海没办法发挥出无妄的全部实力。 不过对余天海威胁最大的还是李元芳。 当单打独斗变成协同作战时,以小巧体型搭配灵活身手的他就成了最容易突破无妄防守的绝佳人选。每当卫队成员抡起长刀巨锤与机关兽硬碰硬时,他总会从暗处窜出,冷不防冲向余天海。 好几次李元芳都把机关兽当做踏板,高高跃上驾驶位,试图将余天海打落下去。若不是他一直留着一份心思防范对方,估计此刻早已中招。可即使如此,李元芳施加的巨大压力仍让他频频顾此失彼,双方的处境彷如半刻钟之前,只是攻守之势异也。 疲于奔命的一方变成了他自己。 当所有武器机关都耗尽后,无妄的动作也迟缓下来——一番鏖战后,它的八条腿仅剩一半,体表更是千疮百孔,扭曲的齿轮、螺杆等零件随处可见,腹部则一点一点的淌着油液,乍看上去宛如淋漓的鲜血一般。哪怕机关造物感受不到疼痛与疲惫,在这样的伤势面前也已达到了极限。 或者说,伤到这种程度它还能缓慢挪动而不是当场瘫痪,便足以证明制造者的技术之精湛。 余天海一点点退到平台边缘。 如今的天色已完全放亮,虽然不见太阳,可云层后方映出的晨曦依旧穿透了整个天穹。所有人都能清楚的看到,那个试图报复长安的凶犯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扭转局面。 就在这时,悠扬的钟鸣声忽然从皇城方向传来! 第三十七章 大塌陷 当————————————! 它宛如某种昭示般,唤醒了整座城市。 隐约可闻的欢呼声,以及从坊楼上方惊起的千百只飞鸟,都为这记钟鸣赋予了不一样的含义。 它意味着决定主坊坊胚归属的纳新仪式正式开始,女皇陛下将登上正南方的宫墙,面对万千民众进行宣讲。 余天海也在这一刻露出了狰狞之意。 所有人都把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 “现在就拿下他,生死勿论!”诸葛武急道,同时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太迟了!”余天海毫不犹豫的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杆头,机关兽躯体两侧顿时炸开,连带着折断的脚也一并轰飞出去。烟雾散去后,无妄露出了腹部的完整结构——只见在它两边,布满了蜂巢般的孔洞。 下一息,孔洞里攒射出了无数拳头大小的滚珠,它们只有拳头大小,飞出十来步远后就落在地上,着实看不出什么威胁。 卫队成员已经有好几个冲入滚珠遍布的区域内,举着天工盾朝余天海冲去。 他们都清楚此人想要做什么。 若是让女皇陛下受伤,机关卫队万死难辞其咎。 然而就在这时,滚珠突然爆开,化作一团团黄白色的烈焰,不到片刻便让半个平台陷入火海! 天工盾虽然坚固,却抵御不了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浪与呛人浓烟,率先冲入其中的队员被立即点燃,只能翻滚着逃出大火范围。 这些烈焰也十分诡异,似乎完全不需要燃料一般,沾着地板也能燃烧,而且温度比常见的炭火还要高出不少。中招的队员很快得到了同伴的救助,可无论是拍打还是压盖,都无法快速熄灭他们身上的火苗。 尽管此招对其他人的伤害不大,但引发的高温焰墙却是实实在在的。滚珠之火将平台一切为二,也把余天海和李元芳等人分隔开来。 “该死,这家伙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麦克对着余天海所在的方向连开数枪,弹丸却全落在机关兽身上。“只要让火焰拖延我们一段时间,他就能从容发射弩炮机关!” 确实如此。 但你们领悟得太晚了,余天海心中暗道。 他在平台上等待的这段时间也没有白白浪费,而是提前进行了射角与姿态的校准。简单来说,当城墙上的目标现身时,他不必再去测定距离、费心瞄准,只用按照之前校准的姿态落位,让无妄将弩炮对准早已定好的方位即可。 这个过程仅仅只需数息时间! 换而言之,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发射出膛内的破城弹了。 “住手,不要启动机关!”李元芳嘶声大喊道。 “好好看着你们的陛下在万千民众眼前就此殒命吧!”余天海发出一阵狂笑,“而这仅仅只是我向长安复仇的开始!” “不,你会死的——”李元芳话未说完,他已经按下了启动按钮。 蓝光再次一路绽放,直至充盈炮口前端。 余天海仿佛看到了武氏陨落、广场群众四散而逃的情景。无数人因为踩踏而绝望死去,尖叫和恐惧成为长安城中的主旋律……这个情景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如今终要成为现实。 但接着一道夺人心魄的光芒瞬间吞没了他—— 只见一个巨大的光团迅猛膨胀开来,耀眼的电光如织网一般遍布平台一角!它的亮度宛如一个新升起的太阳,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闭上眼睛,连连后撤。 下一息,光团轰然收缩,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噼啪作响的电光也一同平息,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幻觉一般! 但大家都知道那并不是幻觉。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余天海和机关兽。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光滑的弧形凹坑,其边缘呈焦黑状,中心部位则能看到明暗不定的暗红色裂纹,简直像是火山喷发后留下的熔岩余烬。即使隔着数十步远,众人也能清晰的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诸葛武一脸讶异道。 “是李元芳!”马俊心有余悸的回道,“他救了大家一命!” 他刚才一直都在天井内“观战”,哪怕几次想参与其中,都被凶猛的机关兽打消了决心——也正因为如此,捕头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在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时,他看到李元芳从腰包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了弩炮机关中。 而余天海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也正因为这个举措,使得上古武器在发射时出现意外,最终导致了自身的毁灭。 “是这样吗?”诸葛武长出一口气,他猛得拍了拍李元芳肩头,“小子,干得漂亮!” 其他人也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马俊所谓的“救命”并不单纯指大家的性命,一旦陛下出现险情,他们就算安然无恙的走出站台,余生也只怕得在监牢里度过了。 “吁,这就是嫁祸一流探险家的下场。”麦克算是众人最轻松的一个,他无官无职,城里又没有家人,真出了大岔子,他大不了远走长安,再也不回来,“对了……”他用手肘捅了捅李元芳,“你塞进弩炮里的东西到底是啥?” “一个混合机关核,也是他们谋杀机关师协会成员姚亮时所用的工具。”李元芳平声说道,神情不似他人那般喜悦,反倒有些怅然。 机关核被击破的瞬间,大量能量在极短的时间内释放出来,使它成为了最致命的凶器。四溢的能量不仅瞬间气化了机关兽,还将平台顶部削去了整整一角。 凶手最终死于自己制造的谋杀工具,这看起来似乎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但在李元芳眼里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无奈的选择。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活捉余天海,让他接受长安律的裁决,同时……也将杨氏机关师所遭遇的那段经历公之于众。 大理寺素来不以好坏去划分众人。 衡量他们所作所为的准绳,唯有律法本身。 可惜,余天海并没有听从他的警告。 …… 远方朱雀站台顶端升起的“小太阳”让太平广场上的人群泛起了一阵骚动。 但这骚动只是如湖面上散开的涟漪一般,很快便销声匿迹——因为陛下仍在宫墙上进行着宣讲,不光语气没有丝毫波动,连眼睛都未朝站台瞧过一眼。 既然这名权倾长安的女子对此视若罔闻,那想必不会是什么大事。 “陛下……真的不需要民女替代吗?”袁瑶在不远处探头问道。 “看来是如此了。”苏卿良轻叹口气,“你先回去吧。我在城门口备了马车,你注意不要让其他人瞧见。” “是,那民女告退。”袁瑶弯腰行了一礼后,缓缓走下宫墙。 苏内史则将目光重新移回到那名身穿华服的女子背影上。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不久前的对话。 在确认完案件负责人是狄仁杰后,女皇陛下直截了当的回绝了他的提议。 「既然是他的话,那大可不必如此提防。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场仪式并不需要他人替我登场。」 「可是陛下,余天海至今在逃,而且还抢走了虞衡司保管的朝歌武器——」 「那又如何?狄仁杰是我亲手提拔的大理寺卿,如果因为他的无能而导致凶犯威胁到我,那也只能怪我识人不明。不过我既然用了他,就相信他能维护好长安应有的秩序。狄仁杰是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 所以这便是陛下能以女子之身从众多对手之中脱颖而出,登上长安权力巅峰的原因么? 给予手下莫大的自由与信任,赋予他们充分施展自己才能的空间,同时不轻易更改自己的决定。 这几点说起来很容易,但真正能做到的君王几乎屈指可数,它既需要莫大的胆量与自信,还要有超越常人的远见和能力。 而伫立于宫墙上方的女皇陛下,就恰好做到了这几点。 苏内史左手按胸,微微朝那个金红相嵌的身影躬身致意。 能为这样的明君效力,是他的荣幸。 …… “那么案件就此了结了?”诸葛武望着逐渐冷却的弧形凹坑道,“虽然没有抓到余天海,但他也没可能再报复长安城了。” “别说此人死了,就算没死又何妨?”马俊吹嘘起来,“橙红石机关被我和狄大人破解,朝歌武器又化作灰烬,哪怕再来五个余天海,如今在长安也已掀不起风浪来。” “不……还没完。”李元芳忽然说道,“狄大人那边还没有消息,我得去地下世界找他!” “地下世界?” 说到狄仁杰,大家顿时想起来确实还有这么一回事。 “正是。我刚才没来得及告诉你们,狄大人之所以提前离开,是因为他认为余天海偷藏了一张底牌,而那张底牌所能造成的危害比陛下——”李元芳猛地顿住,“咳咳,比这件事更严重!” “可余天海都没了啊,还有谁能动用这张底牌?”马俊难以理解道。 李元芳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诸葛武,“司马令史呢……他现在在哪儿?” 后者不由得一震,他这时才发觉,令史大人居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到场。“你们呢?”他朝自己的同僚询问道,“路上有谁瞧见过司马令史吗?” “这……好像没有。” “按理说他回虞衡司检查损失情况,应该能接受到传讯才是。” “你确定?我当时就驻守在虞衡司,并未看到令史大人啊?” “你说什么!他没有回去?” 机关卫队成员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察觉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李元芳已经不需要做更多验证了,“狄大人认为他背叛了虞衡司,实际上是站在余天海那一边的人,他也是最后那张底牌的操刀者。” “你说的底牌……到底是什么?”马俊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但狄大人让我去长安地下找他,必定有他的道理。” “既然如此,我先回一趟虞衡司,向司侍郎大人汇报情况,之后再去地下与你们汇合。”诸葛武沉声道,“此案若真涉及到司马令史,虞衡司绝不会置身事外。” “我也得回去做份申请报告,”马俊连忙跟道,“毕竟从辖区上来说,地下长安并不归鸿胪寺负责。” “也好,那我们在长安地底汇合。”本着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的想法,李元芳对此没有异议。他朝麦克点头示意,“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当然。”麦克推了推帽檐道。 搭乘机关卫队的奚车来到朱雀站台底层,李元芳打算靠双腿直接奔赴西市暗渠。 毕竟接下来得分头行动,除开虞衡司的机关车辆外,其他奚车的行驶速度都相当缓慢。 就在他即将跃上坊墙时,身后的麦克忽然惊讶道,“诶,稍等——” “怎么了?”李元芳收住身形,回过头去。 迎接他的却是一记手刀。 当意识到这点时,他颈脖处已被对方劈了个正着。 “你……” 强烈的晕眩与麻木感涌上大脑,李元芳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麦克,缓缓抬手想要抓住对方,但如潮水般流逝的力量让他视野迅速模糊起来。 李元芳直直的扑倒在地,两只大耳朵也垂落下来。 麦克将他拖到墙角处,确认没人发现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歇息会儿吧。” 接着海都商人翻越高墙,独自朝西市走去。 …… 狄仁杰终于知道余天海一直以来筹备的计划是什么了。 而且这个计划的实施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更久远。 他尚未进入长安城之前,复仇的核心就已经定下——单靠一群流放者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在虞衡司这层外衣的掩护下,便有了实现的可能。 余天海想要在长安城中复现朝歌时期的巨型战争机关! 不光如此,他利用机关的方式不是在地上制造杀戮,而是将机关送入地底,从地下世界发起最终的复仇。 因为对方十分清楚,就算杀伤一万人、十万人,长安城也会逐渐恢复过来。只有一种方法才能真正断送城市的一切,让这座世界第一城化为灰烬。 那就是摧毁支撑起城市的九根经脉之柱! “他疯了……”狄仁杰感到心中寒意直冒,虞衡司怎么可能会犯下如此疏漏,竟让一名令史悄无声息的将如此庞大的机关造物悄无声息的运入城内? “咳咳……咳……”铁山咳嗽数声,以折断的手臂为支点,缓缓从泥地中爬起,“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余叔的计划根本不是你们能阻止的,到了这一步,你们除了绝望等死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听啊……”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大嘴,“寺卿大人,你们的丧钟响了。” 当————————————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悠扬的钟鸣声从远处传来,如波浪般荡过废坊堆放区上空。 此声意味着纳新仪式的揭幕,也代表着废坊回收的开始。 狄仁杰面色大变。 正所谓最怕什么来什么,也就在这时,地面剧烈颤动起来! 一时间脚下仿佛地动山摇! “哈哈哈……”铁山狂笑道,“青子,余叔,你们听到了吗!这座城市的一切……咳咳……马上就要结束了啊!” 只见空地中心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口」,它十分规则,几乎呈一条笔直的长线,一路从北边延伸到南端。 那不是什么因为震动而产生的裂隙——裂隙本身就是诱发震动的原因。 堆放区的地面正在向下开启,宛若一张徐徐张开的深渊巨嘴,在这道裂缝的正下方,便是地底世界的穹顶。 阳光涌入其中,为许久未沐浴过的太阳的地下居民带来了一丝光与热。在光线的映照下,九根擎天“石柱”不仅清晰可见,它们之间密密麻麻连接在一起的经脉网也一同显露出来。 一栋栋废弃的坊楼轰然崩塌,倒向越开越大的裂口中,现在想要逃离陷落区域已是绝无可能。狄仁杰意识到自己即将跟这些废墟一块坠入地底,如果不采取减速措施,摔在地上必死无疑! 可他已经把飞行翼交给了李元芳,自己已无任何浮空手段。 “你哪儿也别想去!” 铁山竟用脚挑起锁链一口咬住,接着朝大理寺卿冲来。 狄仁杰没料到这个时候敌人还藏有一搏之力,想要再用天雷律令逼退对方时,对方已经冲到了爆炸有可能波及到自身的范围内。 他只能选择先行回避。 但地面已经倾斜出一个明显的坡面,狄仁杰听到脑后有风声传来,他偏头看去,只见背后的棚屋被撞开,古代机关部件轰鸣着朝他压来。 前后都成了一条死路。 两害相权取其轻,狄仁杰索性扑向铁山,一张迅影令直斩对方面门! 锋锐的令牌穿透其鼻梁,顿时令敌人血流如注,可狄仁杰自己也被锁链缠了个结实,一时难以再跟敌人分开。铁山用只剩半截的手臂夹住链条,张嘴便咬向狄仁杰脖子。 在近身搏杀的时候,牙齿往往比拳头更具杀伤力! 情急之下狄仁杰只能挥肘猛击,以攻代守,砸碎对方门牙的同时,让手臂来承受对方撕咬的伤害! 铁山几乎在狄仁杰的胳膊肘上啃下一块肉来。 而此时的地板已近乎一个陡峭的斜面,砖瓦和石块劈头盖脸的往下砸落,后方滑来的不止有古代机关,还有无数坊楼废墟。一旦被它们吞没,下场不会比当场掩埋要好上多少。 狄仁杰忍住剧痛,双脚用力后蹬,推着铁山一块倒向那条黑色裂口! 身体的重量顿时消失了。 闪烁着莹莹光点的地下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铁山此刻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没有放开狄仁杰的意思——将大理寺卿带向死亡深渊,成了他脑海中弥留的最后意识。 狄仁杰强忍着视角不断旋转带来的晕眩感,在空中屈膝稍稍隔开与铁山的距离,一点点抽出另一只未受伤的手,随后袖口一抖,夹起一枚落入掌中的迅影令,猛地切向对方的臂膀与肩胛。 前者是保持手臂收缩的关键,而后者的肌肉则控制着双手的挥动。当令牌切断肌腱与神经的刹那,就算铁山意志再强忍,这具身体也不受他所掌控了。 趁此机会,狄仁杰抓住锁链猛地蹬出,挣脱了敌人的束缚。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大地也正飞速向他撞来。 生死已定。 ……就这样了么? 如果他葬身于此,将再也无人能阻止流放机关师的恶行,整个长安都会毁于一旦。 所以——他还不能合眼! 在保护陛下跟世间百姓面前,死亡也不能让他做出任何让步! 狄仁杰甩动铁山的锁链铜锤,扔向半空中纵横交错的经脉网。无论勾到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减缓他的速度,他都会竭力去尝试。 事实上,这也是他活着落地的最后希望! 第三十八章 战争机关 地下居民正等待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或者说,这是专属于外圈营地居民的好日子。废坊塌落总会给地下带来大量资源,比起那些被人搜刮过一遍又一遍的废墟残渣,当然是每个季节的新货更值得期待。 当穹顶被打开时,就好像漆黑的夜空中裂开了一道天渊,而从上方洒落的无数废坊碎块在阳光的映照下会折射出银白色的光芒,乍看上去宛若一道又宽又长的瀑布。长安城中的名人曾作诗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虽不知描写的是不是废坊坠落的情景,但用在此处简直再恰当不过。 因此地底居民也将抛洒中的废坊称为银川,而他们为了捡取最丰厚资源所展开的争斗叫做赶海。 九柱六道营地也不例外。 “所有人继续驻守原地,伏低身子!现在还不是争抢的时候!”蔡飞燕大声喊话道,“无论有什么好东西,能活着拿回来才算数,大家明白了吗?” 她虽然个头小,声音脆,但举手投足的气势却已经有了几分营地管事的模样。 “明白!” 其他人也异口同声的应和道。 这是无数鲜血铸就的经验,废坊塌落时极为危险,崩裂的碎石甚至能砸死数百步之外的拾荒人。另外即便清理结束、穹顶合拢,也不代表着万无一失,刚坠落的坊堆中存在很多空隙,在搜寻过程中极容易发生二次塌陷,营地中残疾者数量众多,大部分都是拜这些防不胜防的塌方所赐。 蔡老太给出的对策就是“不争头名”。可以先让其他赶海的营地居民先进入坊堆搜索,他们挤在第二批进去——尽管收获可能不及前者,但安全性会大幅提高,和其他营地的竞争也不会太过激烈。 然而这一次,银川似乎发生了点变化。 “喂,飞燕小姐,你看那儿!”有人大喊道——在坠落过程中,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可谓不绝于耳,每一句话都要扯着嗓子才能听见,“上面好像掉下来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蔡飞燕也注意到了此点。 波光粼粼的银川之中,有好几块造型各异的玩意,它们整体呈橙黄色,有点像是铁器锈蚀的表面,因此在光线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这些不寻常的坠落物有的似长条状,有的似方块,还有一尊仿佛宝塔模样的尖锥,无论从哪点看,都不像废坊的组成部分。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东西并非随意洒落,可以看到它们身上系着许多根绳索,虽然在下坠过程中接连崩断,但也极大的减缓了下坠冲击力。落在废墟中时发出的沉闷轰响,表明它们的重量不轻,密实程度要远高于老旧坊楼。 “那玩意绝对是稀罕之物!” “飞燕小姐,这次我们也冲第一批吧!” “没错,说不定能从里面搞到什么宝贝!” 大家七嘴八舌道。 蔡飞燕也有些动了心,那几样东西能在坠落时不散架,就说明它们有着较高的整体性,加上形状类似某种机关物,诱惑力着实不同一般。万一能从里面挖出个机关核心,换来的钱足以抵得上营地一整年的开销了。 她回头望向真正的管事,蔡夫人。 后者却一语不发。 这是她第一次带领九柱六道营地参与赶海,蔡夫人显然将决断权交到了她手中。 沉思片刻后,蔡飞燕做出了决定,“计划不变,我们还是冲第二批!” 她想把所有人都安全的带回去。 “银川”慢慢的变细,最终停止流动,天上的裂缝也开始逐渐合拢——这正是赶海发起的信号。 不远处,两拨人马争先恐后的冲向仍未完全恢复平静的坠落区,生怕对方抢在前面。 “那是三柱和四柱的人吧。他们每次都喜欢争头名。” “瞧瞧他们的队伍,都没几个老家伙了。”有人虽然在讥讽,可话语里仍带着一丝酸意。 “你想去可以去啊,飞燕小姐不会拦着你的。” “你说什么哪,我可是飞燕姑娘的忠实拥戴者!” 蔡飞燕无奈的摇摇头,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个长耳朵的家伙。 “啊——————!” 忽然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废墟坠落区域,也令蔡飞燕猛地回过神来。 她循声朝前方望去,紧接着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些古怪的机关物自行移动起来! 它们伸出许多“小足”,如爬虫一般相互靠拢,并且互相伸出钩锁、铰链等连接机构,开始一点点并拢。 惨叫声来自于第一批进入废墟的移山者。 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玩意居然会动起来,许多人当场被机关碾过,要不只剩下双腿,要不就是下半身化为一滩肉泥,喷涌的血液在废墟中滑过了一道道鲜明的痕迹。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家都感到背后冒气了一股寒意。 合拢起来的部件越来越多,机关物的体型也越来越大,那些宛若元宝相串的长条组成了它的四足,尖锥则构成了它的头部。当它缓缓从废墟中站起来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吸了口凉气! 这机关造物的轮廓大得实在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它的高度已接近二十丈,这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高。光是一只脚就需要数十人的合抱才能围满,普通人在它下方简直跟蚂蚁一般渺小,哪怕比起贯穿地底的九柱,它也丝毫不逊色多少。 这样的庞然巨物让大家一时间呆若木鸡。 直到它完全站直身躯,并朝着九柱六道居民聚集的地方踏来! 这头机关怪物的每一步,都可以横跨百步距离,落地的瞬间甚至会引来大地震颤,同时发出闷雷般的拍击声。 那些正好位于它路径上的移山者成了最绝望的一批人——他们无论如何躲避,皆难以逃出巨脚落下的区域。每当它抬起四足时,地面都会留下一个布满血肉的陷坑。 “飞燕姑娘!”有人大喊道。 蔡飞燕这才梦如初醒,“跑,所有人都快跑!” 也就在此刻,又有一个阴影坠下,落在了离他们数十步的地方。 她不由得一怔,掉下来的东西……似乎是个人,而且衣着还颇为眼熟…… “飞燕,你还愣在那里干嘛!?”蔡夫人催促道。 “你们先走!我马上会跟过来!”她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快步朝着人影坠落的方向跑去。 混乱与恐惧在此地蔓延开来,到处都是人的惨叫与惊呼声,面对如此可怖的怪物,人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拼了命的逃。 在逃亡者中,她成为了唯一的逆行者。 好不容易蔡飞燕才来到掉落之人的身旁——她俯身扫开对方身上的石屑,发现果然是大理寺卿狄仁杰! “喂,醒醒,狄大人!”她拍了拍对方脸颊,“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此时一片阴影笼罩住了两人周边。 蔡飞燕抬起头来,只见机关怪兽已经缓慢行至他们头顶,一只巨脚正朝他们落来! 小姑娘咬紧牙关,死命拖着狄仁杰朝一旁挪动,但从巨足践踏的范围来看,以这种速度根本逃不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你快醒醒啊——”蔡飞燕坚持不放手道。 狄仁杰陡然睁开了眼。 他翻身而起,单手搂住蔡飞燕,纵身向外跃去—— 只听到轰隆一声,巨足几乎是擦着两人的身子落地,气浪直接将他们掀了个跟头。 “咳咳……咳……”狄仁杰剧烈咳嗽起来,短暂中断的意识也在此刻完全恢复。坠落的后半程里,他不断用锁链挂住纵横交错的经脉来减速,并得手了四五次左右。每一次成功,都让他的坠落放缓些许,直到最终落地阶段,他再也没有任何经脉可以依赖,只能靠身体抗下坠落带来的冲击。 尽管浑身都如散架了般的疼痛,但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下,还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狄大人,您怎么会跟废坊一同坠下来?”蔡飞燕关切的问道。此人虽是地上官员,却和她见过的绝大多数官员都不同,他为营地所做的那些事情,她都看在眼里。“那怪物又是什么,入侵长安城的外敌吗?” “咳咳……来不及解释了。”狄仁杰深吸两口气,“你快去通知九柱之主,让他调动所有人能调动的人手,拿出一切可以派得上用场的武器,来阻止这台机关巨兽!咳咳……它是古代的战争机器,足以对九柱造成威胁。一旦经脉石柱坍塌,整个长安都将不复存在!” 这已不单是三寺或城卫军需要面对的问题,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都必须参与进来,因为多一份力量,便多一分希望。 “那您呢?”蔡飞燕露出迟疑之色,“您已经受了伤,而且伤势还不轻……” “无需担心我,你只管去就行——没时间犹豫了!” 见狄仁杰的神情如此凝重,蔡飞燕也领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点点头,将腰间的水袋和包裹都放在狄仁杰身边,说完一句“里面有绷带、镇痛丸和止血药”后,转身朝内环跑去。想要第一时间通知九柱之主,找春香娘托话是最快捷的方法。 狄仁杰拿起水袋灌了两口,清洗掉嘴里的血渍,又打开蔡姑娘的包裹,给自己的肩膀简单包扎一番,随后尾随机关兽的背影追了过去。 既然是机关武器,就必定搭载着操纵者。不管武器本身有多么可怕,只要能解决掉控制核心的司马章,就能阻止毁灭的发生! 狄仁杰一路奔行,半刻钟后便追上了机关兽——或者准确的说,追上了它的后足。 虽然巨兽迈一步的距离足够抵得上人跑上百步,但过于庞大的体型也限制了它的灵活程度,差不多每隔数十息时间,它才能完成一次跨步行进,接着又要间隔同样多的时间,来积蓄下一次迈步的驱动能量。 每次行动之前,它背部两排烟囱般的“脊骨”都会喷出阵阵白烟,相当于计时器一样。 这给了狄仁杰一个近身攀爬的极好机会。 他趁着机关兽蓄力的空隙,纵身一跃爬上了对方的右脚。 这根由无数关节串起来的长足约莫有十几层楼那么高,每个关节都如一个正放的银元宝,每往上爬一层,就有一个可供休息的狭小平台。危险之处在于脚是随时会动的,当它前后迈步时,平台的倾斜度也会发生变化,原本还是可以喘气的平地随时可能变成倾斜的滑落面,他必须一边观察机关兽头顶的喷烟情况,一边把握攀爬时机。 如果是一般人,别说爬上足顶了,光是不被甩下来都要竭尽全力。可大理寺卿不是一般人,蔡姑娘的麻药已经起效,肩头新伤与旧伤的阵痛都在消退,他感到状态恢复回来不少。巨足一旦抬起,狄仁杰便会立刻靠近中心位置,并根据平台的倾斜变化来调整站位,让自己始终保持在翘起的那一头;而当它落定之际,他则一口气连续爬上四五层,直到下一次摆动到来。 如此反复之下,狄仁杰总算抵达了机关兽的尾段,此时整个地面已离他有百来尺高,想要回头再无可能。同时,宏伟的第九柱也离机关巨兽越来越近,虽然不知道这台战争机关拥有什么样的能力,但让它贴近到九柱旁边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他必须得再快一点! 右后足与机关兽驱赶相连的地方,有一条用来观察的瞭望台,台子中央上还有一个直通室内的舱门。门是锁住的,不过这难不倒狄仁杰,一发天雷律直接炸开门锁,他踹开舱门,大步走进了机关兽体内。 司马章所在的控制室里,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 “少爷,机关兽内部遭人入侵!”立刻有人汇报道,“具体入侵位置不明,机关总体运行无碍!” 同时另一人也发现了异常情况,“申时方向,有大量人群正在向我方靠近!确认身份……并非逃难者。” “巳时方向,亦有动静!” “该死,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难道余大人没能吸引三寺的注意吗?” 控制室里一时响起了略显焦躁的议论声。 “都给我闭嘴!”司马章大喝一声,“别忘了你们操控的是战争机关饕餮,就算对方来再多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走到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前,俯视下方的景象——可以看到左右两个方向确实有一片人影正在朝九柱赶来。从那些人的装扮来看,十有八九是地底帮派份子与雇佣士兵,只不过他们手中的破铜烂铁拿来威胁营地居民或许有用,想阻挠一座攻城巨兽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过有一点确实在计划之外。 那就是地底世界反应的速度比父亲预期的要快上许多。 按照原本的推算,九柱势力有所反应估计得到两三根立柱倒塌后,地上的反应则会更慢一些。然而现在,对首根立柱的攻击还未正式展开,下面的人就已经做出了应对,这显然有人提前警告过他们,并将消息传达给了九柱之主。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一盘散沙的地底势力汇聚得如此迅速。 那个人是谁,答案毫无疑问。 “狄仁杰……你倒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啊,”司马章冷笑一声,“早知如此,铲除那帮叛徒时把你也顺手宰掉就好了。不过你以为拉拢起一帮乌合之众,就能阻挡得了饕餮吗?” 他转头望向一名部下,“启动机关兽的自动防卫装置,消灭内外来犯之敌。” “是,装置锁定解除。” “防卫机关已开启!” 随着指令下达,机关兽的腹部突然打开,空投下了许多小型机关兽。这些机关兽宛如一个个方块,落地时才伸出四足,掉头转向人潮涌来的方向。当双方距离接近到二三十步时,这些机关兽突然射出无数旋转的暗器,瞬间便击倒了一大片人! “那是什么玩意!?”前来迎敌的佣兵惊叫道。 “啊——我的脚! “小心,它们会远距离攻击,快散开!” 人群一时大乱。 目睹这一切的司马章扬起了嘴角,没错,这就是朝歌时期战争机关的威力——它不仅仅是一台攻城器械,本身也是最强的作战单位,一架足以顶得上一支军队。 就凭这帮货色,也想威胁到饕餮?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 见到下方的敌人被小型机关兽群杀得溃不成军,其他人也放心下来。 “少爷,第九柱已进入攻击范围!饕餮随时可以转入攻城模式!” “很好。”司马章回到控制台前,双手虚握漂浮在台上古代机关核,“能量倾注——攻城模式转化开始!” 第三十九章 命运之战 狄仁杰忽然发现机关兽的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 两侧的墙壁向外延打开,数不清的机关装置正在拼合或是分离,连同他所在的躯干位置也大幅降低下来。 由于墙壁开启,视野一下变得极为通透。他看到机关兽的四足向两侧弯曲,形成了鲜明的拱桥姿态。脚下则有一根巨大的中轴在不断旋转,在它的表面甚至能看到电光闪烁。原本架立在中轴上方的锁扣也依次弹开,就好像在解除它的限位器一般。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原本离机关兽还有一段距离的第九柱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他甚至能看到柱体表面上下移动的石笼。 这番变化的结论已经很明显,司马章马上就要展开对九柱展开攻击! 不行,连接着万象天工的石柱一旦倒塌,对长安城造成的破坏将是不可挽回,他必须赶紧赶到控制室去! 原本他还不知道机关兽的操纵部位究竟在哪,不过当外壁展开后,一切便一目了然了——位于它头部的左侧,有一处隆起的塔楼,其顶端的形状宛若寺庙,也正是司马章在堆放区时所进入的那座“废坊”。如此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废弃坊楼,而是伪装后的战争机关核心舱室。 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但这时,地面上忽然伸出了几根方柱,柱子外壳打开后,一个个微缩版的机关兽伸展开来,脑袋瞄向了狄仁杰。 后者陡然意识到来者不善,第一时间闪入一处掩体后,紧接着一片暗器如瓢泼暴雨般洒来,在掩体周围溅起了一簇簇火花! 狄仁杰毫不犹豫,立刻用天雷律予以还击。 爆炸顿时响彻于机关兽体内。 然而天雷律虽有效,一枚便可摧毁一只小型机关兽,但架不住对方的数量压根没有止境,刚破坏一批,转眼间方柱又送过来一批。 狄仁杰一时间被压制在藏身处,再难以前进半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大理寺卿只觉得心急如焚,几十只小型机关兽完全封死了通道,他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时间浪费在这里。 何况就算把他身上所有天雷律都拿出来,也没办法消灭所有的机关兽,与其稳扎稳打,不如赌上一把——用天雷律的爆炸来制造烟雾,接着借助烟雾的掩护直冲控制室。但如果小型机关兽不会被烟雾干扰,那这一段路很可能永远也到不了。 这样的抉择他已做过许多次。 然而无论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狄仁杰把四枚天雷律捏在了手中。 接下来就是将它们沿一条直线掷出,尽可能制造一条“烟雾带”。 不过还未等他出手,一根十字弯钩忽然被扔进了机关兽的舱室内! 这是什么情况? 狄仁杰探头向后看了一眼,只见一支队伍不知何时绕行到战争机关的背后,并利用两台移动床弩将爬绳射了上来! 如果机关兽还在行进,这原本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可偏偏此时它已经趴低身子,展开了两侧构成躯体的墙壁。降低的高度使得床弩能将大型弯钩送抵机关兽腹部,而开启的外壁又恰好可以让钩子挂住舱室凹凸的边缘。 问题是——来的人会是谁? 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狄仁杰很快知晓了这个答案。 七八人抓紧绳索,身子一收一缩,便沿着这条空中捷径向机关兽爬来。其中为首的是一名裸着上半身、满面胡须的黑脸大汉,他爬到一半时忽然翻过身子,居然踩着绳子猛然一跃,从半空中直接跳进了机关兽的腹部通道! “你爷爷程咬金来了!哪个不长眼的过来吃俺一斧!” 在此来回巡弋的小型机关兽立刻做出了反应,它们蜂拥着扑来,朝这个自称程咬金的黑脸汉子发起围攻。 “嘿,还真不少!”后者大喝一声,抡起斧子当场旋转起来。斧刃刮出的气流竟好似一道道风暴,将那些射过来的暗器悉数弹开。不仅如此,他还借着旋转之势冲入敌阵之中,两把斧头上下翻飞,搅得那些机关兽七零八落。 “当心!”当他停下的那一刻,狄仁杰注意到一只机关兽已从他身后的地面悄悄爬出,连忙甩手补上一枚天雷律——这枚令牌从他双腿之间穿过,精准的命中了敌人。 程咬金双腿一抖,浑身打了个哆嗦,不过他看到狄仁杰的大理寺官袍后,很快露出了一口白牙,“你就是大理寺卿狄仁杰吗?” “不错。” “哈!俺就猜到你应该在这儿!”程咬金大笑一声,“俺乃地下竞技场霸王,受九柱之主委托,特来支援阁下!” 援军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狄仁杰不禁感到有些意外,蔡飞燕从废墟地带跑到十里香客栈少说也得两刻钟左右,算上召集和准备时间,地底增援半个时辰能赶来都算快的。 他们就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最先的预警者难道不是六道营地的居民?” “六道居民?”程咬金边砍边回道,“当然不是,我听九柱之主说,最先传讯的是一名地下商人。” 地下商人……狄仁杰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麦克一人。 可他不是应该和李元芳在一起么? “狄大人,这里就交给俺们。”程咬金再次吼道,“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这些机关杂碎由俺的人来处理!” 说话间,又有好几个人爬了上来,他们一看就与普通人不同,不光手臂肌肉虬结,面带厉色,背后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狄仁杰知道现在并不是相互攀谈的好时刻,因此没有再多言一句,双手拱握以示感谢后,纵身朝着控制室方向飞奔而去。 紧接着又有更多小型机关兽被送入通道。 不过这一回,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程咬金连续劈碎两只机关兽后,朝着狄仁杰背影大喊道,“对了,九柱之主托我带一句话给狄大人!从今往后,鬼市的大门将永远对你敞开!” 这是在情报验证后,鬼市给予的等价报偿么?狄仁杰无声的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听到,头也不回的冲入控制室塔楼。 …… “少爷,能量充盈完成,饕餮随时可以发起打击。”一名机关师高声汇报道。 “准备抵御冲击!”司马章毫不犹豫的向前推动核心—— “住手!”与此同时,控制室的大门被轰开,大理寺卿的身影出现在滚滚烟尘中。 但此时司马章已经将核心推到了底。 饕餮前部锥形的巨嘴向四周张开,乍看上去彷如一朵绽放的花朵,但“花瓣”上长满的倒刺和中央深邃的孔洞让它越来越像是一张巨嘴——一张能吞噬万物的深渊之嘴! 下一刻,一道道光圈在机关兽体内依次闪现,它们从后往前,穿过整个中轴,又周而复始,但频率却越变越快。或许只有眨眼间不到,又或许相隔了好几个时辰,当它们快到几乎分不清闪烁的间隙时,中轴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推出,以极高的速度撞向九柱! 只听到轰隆一声炸响,整个地下空间仿佛地动山摇! 饕餮的攻击方式正是古老的撞击,一如往昔的攻城锤一般,不过其威力说是天罚一击也不为过。 中轴本身就极为粗壮,直径堪比一栋坊楼,加上冲撞时被加速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撞击力度自然非同凡响。在这样的冲击下,机关兽本身也剧烈摇晃起来,位于大门口的狄仁杰甚至难以维持住自身的站姿。 随着这一击,机关兽的躯干也冒出了滚滚烟雾,好像浑身都被点着一般。发射时释放的巨大能量令中轴上方的通道变成了灼烤之地,由于温度太高,那些离中轴较近的地板与锁扣,都燃起了一片片明火。 轰鸣声稍息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第九柱。 只见前方的石柱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数百年累积下来的岩层被这一撞完全轰开,露出了下方灰白色的经脉墙本体。同时,柱子上下也有好几道裂痕在不断蔓延,那些被剥开的岩块如雨般落下,将不少试图阻止机关兽推进的居民压碎进了泥地里。 可以看出,九柱虽然还伫立在原地,但整体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创伤,若是再来一下,当场折断都不是没可能。 “回收撞槌,准备下一轮打击!”司马章的语气已近乎狂热。 “是,能量稳定积蓄中!” 之后他才转过身,看向强撑着站起的狄仁杰,“没想到连铁山也无法将你留在废坊中。狄大人,你的韧性简直让我惊叹……哪怕是下水道里的老鼠和蟑螂,都没你这么难咽气吧?” 大理寺卿的眼中犹如有火焰在燃烧,“你知道刚才的那一下,对地表居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一场短暂的地震而已,或许会倒塌几座坊楼,压死几十个人吧。不过比起长安城整个坠入地下,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司马章不以为意道,“狄大人,你确实与众不同,不仅能识破我父亲的计划,还能提前在地下世界做好布局。可惜你面对的是饕餮,朝歌时期的战争巨兽,一旦它动起来,长安城的毁灭便无法避免。你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一点……损失?” 狄仁杰清楚的认识到,此人为了复仇,已经完全抛弃了人性。 既然如此,再多言语都无意义。 两道天雷律一前一后奔向司马章,在压制对方行动的同时,他还顺手将一把追魂律掷向了对方的部下。 在黄色令牌的麻痹效应下,好几个人应声倒地。 而司马章不慌不忙用一面闪烁着金光的盾牌将天雷律完全阻挡下来——爆炸产生的强风将四周玻璃震了个粉碎,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那正是机关卫队成员所使用的天工盾! “少爷!”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监控机关兽的情况!我一个人解决他绰绰有余!” 说着司马章快步猛冲过来,径直沉肩撞向狄仁杰,迫使他向一侧翻滚躲避。看似坚固的墙面被这一撞生生撞出一个凹口,司马章本人却仿佛若无其事,继续朝他展开猛攻。 由于距离无法拉开,狄仁杰只能换成迅影律和追魂律来牵制对手,希望通过一点一滴的积攒优势来寻找致胜之机,不过他很快发现,对方浑身都被软甲覆盖,仅有脖子、手腕等部位暴露在外,另外两种令牌很难对其造成实质性威胁。 一来一去之下,大理寺卿陷入了苦战,几乎竭尽全力才能招架住对方的攻势。一边是好整以暇、准备充分,一边是身上带伤、接连鏖战,无论是在体力还是在装备上,狄仁杰都处于明显下风,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就在双方缠斗之际,下方的机关兽腹部再次出现了闪烁的光圈。 “少爷,第二次打击已准备就绪!” 司马章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狄仁杰意识到,这一击将决定第九柱以及九柱周边上下层居民的命运!到了这一步,他已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铤而走险了——想到这里,他不再躲避司马章的追击,反倒迎面而上,手掌中握住了最后一枚天雷律令。 “你终于不逃了?”司马章张开有机关助力的手臂,朝着狄仁杰双肩抓去,“也好,让我先卸掉你的手脚,再慢慢折磨你!” 他并不担心自身安危,虞衡司的最新机关装备可谓攻守兼备,赋予了他以一敌百的力量,至于大理寺卿的手段,刚才几轮交手他已全部领教,根本不足为惧。 狄仁杰手掌一翻,亮出了那张天雷律。 看到红色的令牌,饶是司马章也神色一变! 软甲再能抗,也挡不住爆炸带来的冲击。问题的关键是,如果在这个距离内引爆,狄仁杰亦难逃一死! 这是他打算跟自己同归于尽么? 说是迟那是快,狄仁杰已经欺身而上,撞入司马章的怀中,并将天雷律拍在了他胸口。 不行,自己还有复仇之志没有完成! 司马章换爪为掌,一把将狄仁杰推开,脚下快退两步,希望能摆脱爆炸范围。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红色令牌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分离而掉落在地,反而紧紧黏在了他胸口。 这令牌居然有黏性? 这家伙——竟还藏了一手! 该念头刚刚冒出,一团烈焰便从两人之间骤然绽开,爆炸的轰鸣声盖过了所有杂音。司马章被一股巨力轰飞出去,翻滚数圈后才稳住身形,张开嘴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狄仁杰尽管也被爆炸波及,不过距爆心的位置终究比他稍稍远了一些,代价仅仅是一条右手被炸得血流如注,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司马章的心猛的一沉。 不,不对! 这威力完全不似天雷律的效果,造成的杀伤甚至不到他预想中的一半——狄仁杰的目的不是与他同归于尽,而是机关核本身! 快去阻止他!不要让他碰到机关核! 司马章一边大吼着一边从地上爬起,可刚才的轰鸣震伤了他的耳朵,令他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感。眼前的景象在不断旋转,就好像体里被灌入数斤烧酒一般,尝试了几次也没能站直双腿。 他所瞧见的一切都宛如一场放慢的默剧。 有两名机关师放下手中的操纵杆,朝着中心控制台奔来,他们似乎在喊着什么,可惜自己除了嗡嗡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狄仁杰则比他们更快一步——他尽管脚步跌跌撞撞,和自己一样无法再维持身体的平衡,但距离控制台却要近的多,因此还是赶在其他人之前碰到了机关核。 不准动它! 司马章咆哮道,只是在这无声的世界里,他的所有吼叫都仿佛被禁锢在了喉咙之中。 总算赶上了…… 狄仁杰眼中尽是一片朦胧——爆炸带来的冲击严重影响到了他的五感,右臂更是失去了所有知觉,然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那块漂浮在半空中的红色机关核,如今就在跟前。 将令牌黏在目标身上,本就是天雷律的一种使用方法,他真正冒险的地方在于,提前掐去了半截药管,使得天雷激发时威力大幅降低,明面上却制造出同归于尽的假象,逼迫司马章主动拉开距离。 药量减半的红色令牌杀伤力依旧存在,哪怕对方慢上半拍,或是根本就不打算回避,这一记爆炸都会让他身受重伤。 不过一切正如狄仁杰所预料的那样,实力占据绝对优势的司马章并不认为两败俱伤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选择,眼看着复仇就要大功告成,唯一能阻挡自己的人又虚弱不堪,自然是稳妥起见,先保全自身再说。 这是一场心理对赌,而最终赢下此局的人是他。 如今大理寺卿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样。 那就是将积蓄的能量全部释放出去—— 并确保它不会伤及第九根石柱! 操纵方法他在刚冲进控制室时就已见过。 对过目不忘的狄仁杰来说,哪怕五感全部消失,也能完成接下来的步骤。 他向右前方用力推出机关核! 中轴再次被加速到顶峰,然后冲出饕餮的巨嘴! 然而这一回,攻城锤没有笔直轰在第九柱上,而是遵循机关核的指示,向右前方冲出,对准九柱边缘撞去! 下方所有地下居民都目睹到了这惊人的一幕。 只见机关巨兽的身子向右侧急转,吐出撞槌时右边两足已经完全隆起,宛如一对高高的拱门。 旋转的中轴夹杂着紫色电弧,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向立柱,随后擦着柱体的边缘掠过,将覆盖其上的岩层打得粉碎! 蔡飞燕和春香娘齐齐吸了口凉气。 两人原以为机关兽发起第二轮攻击的那一刻,地下世界的败亡就已成定局。当立柱崩塌,穹顶陷落,那些围攻战争机关的队伍也会迎来灭顶之灾。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机关兽会突然改变方向,使得撞槌偏离目标。 这一击卷起的狂暴气浪至少将柱子上的一半石笼吹飞出去,掀落的岩块更是不计其数,在两者间距最近的地方,由于气流急剧被压缩甚至产生了清脆的暴鸣声! 可九柱本身终归是逃过一劫。 它依旧矗立在大地之上!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那一定是狄大人在阻止他们毁灭九柱!” “说得对,大理寺卿正在为我们而战!” “我们也得赶紧支援他,弟兄们,跟我冲啊!” 参与围攻的部队士气大振,朝着巨型战争机关又发起了新一轮冲锋。这一次,小型机关兽再也无力阻挡住他们的步伐,更多的攀登绳挂上了饕餮的躯体。 第四十章 相左的信念 “老板……我们真要待在这里观看您所谓的大戏吗?” 百器堂的掌柜抱着身后的石柱瑟瑟发抖,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老板会选择在第九柱顶端的石笼转运平台俯瞰这场长安城危机。 先前的撞击用天崩地裂来形容也不为过,剧烈的震动让他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还好第二下仅仅是从侧面擦过,没有造成太多伤害,才让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不过即使如此,也让掌柜吓出了一声冷汗 一旦石柱折断,待在这里的下场可想而知。 “放心啦放心啦,要对狄大人有信心。”麦克迎风而立,正了正自己的黑色礼帽道,“就算他撑不住了,周围的经脉网也足够让我们提前一步离开。” “可去三柱四柱不好么……那里的视野同样开阔,还可以少提心吊胆一点。”掌柜咽了口唾沫,“我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住太多惊吓。” 麦克眉毛一挑:“当然是前排才看得清楚……” “……我还是免了。”掌柜长出口气,他小心翼翼挪到平台边缘,“那您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了吗?” “当然。你看那儿。”麦克指向地下世界西北边的区域,一支身穿银色盔甲的队伍正不断从地下冒出,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支援九柱的意思,反倒以陷坑深渊为据点,分散驻扎下来。 掌柜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这些人是从地下陷坑里冒出来的! 从盔甲样式来看,他们显然不属于地上长安的任何一支部队。 “这就是我要的东西。”麦克一字一句说到。 任何一个外来机关师,都会对“万象天工”一词深感着迷,麦克也不例外。那是长安一切机关术的源头,是造就天下第一城的关键,作为探险家,他怎么可能不想一探究竟? 可惜好几年打听下来,他唯一可以确认的消息便是万象天工在地下世界的底层,唯有执掌长安之人,才能知晓它的确切位置。 而流放机关师展开的报复行动让他看到了一线破解秘密的希望。 一旦地下世界陷入危机当中,当权者最看重的必然是万象天工的安危,调动特殊部队进行防守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只是在专业人士眼中,这种调动本身便包含着极为丰富的情报。 通过纵览全局的视角,麦克便能将搜寻范围进一步缩小,并分析出万象天工的大致方位。 对于一名探险家而言,发现秘密的滋味总是无比甘甜。 哪怕有时候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是……”掌柜犹豫了下才接着说道,“这么做真的值得么?您好不容易才结交上狄大人和李大人这样的朋友,现在这么一闹,双方的交情恐怕是不可能再有了。” “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哪……”麦克仰天大笑道,“我只是利用了他们而已,就像他们也在利用我一样。这样的关系比起万象天工的秘密,哪个轻哪个重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哈哈哈……你啊,还是太天真了!” “哎……”掌柜叹了口气,“老板您每次撒大谎时,都会以大笑开头。” “呃——”麦克一时被呛住,“咳咳,你会不会说话?” “实话实说罢了。”掌柜嘟囔道,“也许您没有察觉,自从参与破案之后,您唠叨的话都比以前多了许多。再说了,您要真不在乎,又何须帮他们提前送出警告?” 麦克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半晌之后,他才笑着摇摇头,用家乡的话说道,“追寻秘密的路注定孤独。” “老板?”掌柜撇了他一眼。 “没什么,”麦克扶着风中摇摆的帽檐道,“或许身为探险家,就不配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吧。” …… 耳中的嗡鸣渐渐退去,司马章踉跄着扑向控制台,一把抓住狄仁杰的衣领,将他生生提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做有用吗?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一发不中又如何?我可以发动十发、百发,直到长安城彻底化为乌有!”司马章转头吼道,“继续倾注能量,预备第三次打击!” “可是少爷,机关内部舱室发现更多入侵警告,连续发射撞槌会影响到防卫装置的运行……饕餮散布出去的小型机关兽数量目前已显不足!” “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继续给攻城锤充能!”他咬牙切齿道,“只要九柱一垮塌,下面的乌合之众必定会作鸟兽散,他们根本就够不成威胁!” “是,我明白了。”机关师连忙回到座位上按命令行事。 “至于你,狄仁杰——”司马章望向手中的大理寺卿,“我本想让你亲眼目睹长安的坠落,但现在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所以……你还是死在这里比较好。” 说罢他进一步扼住狄仁杰的脖子,打算直接将其当场掐死。 后者如今只有一条胳膊能用,理论上根本不可能掰开他的机关铁手,可意外的是,狄仁杰却没有露出丝毫惧意,嘴巴微微张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在等部下,你又在等什么?」 也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控制室窗外传来,“放开狄大人!” 随着声音一同现身的,是一个小巧而灵活的身影。 来者正是李元芳! 他穿过早已碎裂的玻璃窗,从空中直扑司马章面门。只见飞轮刃一闪,锋锐的刀刃从令史脸颊处划过,而后者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这一斩直接削去了一只眼睛和半边鼻梁! 司马章发出惨痛的呼声,下意识松开了扼住狄仁杰咽喉的手掌。 李元芳毫不犹豫的收起武器,双手接住自己的上司,两个撤步便退到了一旁。 “抱歉,属下来迟了……”望着满身是伤的狄仁杰,李元芳感到心都揪了起来。 “不……咳咳……你来得正好。”狄仁杰拄着元芳缓缓站起,“不过你是怎么飞进来的?” 控制飞行翼从高处滑下,不偏不倚的扎进控制室内,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我正在想着怎么爬上机关兽的时候,老板娘看到了我,随后她找来一个兔耳姑娘,用伞就把我带到了空中……”李元芳指向窗外,但很快一愣,因为那里已空无一人,“啊,我还没问她名字来着。” “估计也是春香娘的朋友吧。”狄仁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麦克呢?” “对了!您不说我还忘了——”李元芳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就是那家伙,暗地里背叛了我们!如果不是他打晕了我,我早就该赶到这里了!那个卑鄙的海都人没来袭击您吗?” “背叛?不……我没有看见他。”大理寺卿略有些意外道,“算了,此事以后再说,先把重点放在这台战争机关身上吧。” “狄大人,司马章明明是虞衡司令史,为什么却要做这样的事?”李元芳戒备的盯着敌人,口中沉声问道。 “司马章并非本名,余天海实际上才是他真正的生父。” “什么?”元芳愣住,“他也是流放机关师的一员?” “又是你们——”司马章此刻的表情已有些癫狂,再也不复最初的冷漠模样。他满脸都被鲜血浸透,仅剩的那只眼睛则死死盯着两人,“父亲,原谅孩儿没办法达成既定目标,不过胆敢阻挠我们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少爷,难道您想——”仅存的三位机关师神色凝重道。 “不过是把步骤提前了而已,在这里引爆核心的话,至少也能摧毁两三根石柱吧?”司马章深吸口气,“动手吧!” “是,我等愿追随少爷到最后。” “能量逆转注入启动,引导密钥为口令。” “不好,他打算让机关核自毁!”狄仁杰咬紧牙关,一边向那三人甩出追魂律,一边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冲向司马章,“不能让他得逞!” “可惜晚了!”司马章一边高声念出口令,一边挥拳朝狄仁杰轰去。 哪怕被削去一只眼睛,他依旧具备一战之力,留存的体力也远比对手要多。可惜如今的大理寺卿不再是孤身作战,配合默契的李元芳早已绕至司马章的视野盲区,从侧面发起了夹击。 刀光闪过,司马章的机关手臂旋转着飞上半空。 而狄仁杰的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后者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狄仁杰趁势追击,俯身压住对方,用唯一能动的手插入背后的机关盒中,竭力将装备核心拔出,解除了司马章的反击能力。接着他对准凶徒的面门一顿猛击,直到司马章脸部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 “这一拳是为了那些被你所害的无辜者而挥。”狄仁杰喘着气放下拳头道。 “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司马章咧开残破的嘴角,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何况……你也改变不了行凶者覆灭的命运。我是如此,他们亦是如此。” “能量已过载,饕餮即将自毁。”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响在控制室上方,“感谢各位为朝歌奋战至今,你们的英名将永被铭记。” “没想到吧……咳……所谓的口令仅仅只有几个简单的古文字而已。这种战争机关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再有归来之日。” “快阻止它!”狄仁杰大吼道。 “可惜……自毁是不可逆的。和我一起去幽冥地府吧,狄仁杰!”司马章咳着血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原本漂浮在半空中的机关核忽然迸射出几簇火花,周身闪耀的红色光芒也明显暗淡下来。 “狄大人,机关核好像出了问题!”眼尖的李元芳第一时间嚷道。 狄仁杰转头望去,只见机关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老化,刚还如同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转瞬间便已布满岁月蚀刻的痕迹。没有听到第二声警告,它便掉落在控制台上,摔碎成了好几块部件。 “能量不足……这怎么可能?”司马章用通红的独眼盯着控制台,难以置信道,“它原本就是大型战争机关的核心,为什么会提前耗尽能量?虞衡司分明也验证过这点,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才对!” 就在此时,控制室猛地向下一沉,原本水平的地面突然变得极为陡峭,房屋内的人体和物品都沿着倾斜面向下滑去,从破损的窗口处直坠大地。 失去能源供给的饕餮已成为一桩死物,它的四足无力再支撑起自身庞大的体型,轰隆一声跪倒在地。不过这显然只是一个开端,无处不在的断裂声和摇晃不断的控制室都表明,机关兽即将解体,彻底回归到组合前的零部件状态。 这时还留在机关兽上无异于自杀,那些攻入饕餮腹地的佣兵也纷纷悬挂绳梯逃离,生怕自己被崩解的机关装置活埋。 司马章也跟着滑落下去。 不过就在他即将越过窗户边缘时,一只手紧紧的扣住了他! 令史讶异的微微抬头,发现抓住他的竟是狄仁杰! 而狄仁杰身后,则是死死抱住他双腿的李元芳。 “你这是……什么意思?”惊讶过后,司马章忍不住露出讥讽的笑容——尽管他的脸早已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莫非狄大人还想救我这个穷凶极恶的犯人不成?” “这是两码事!”狄仁杰咬着牙道,“你必然要为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说是十恶不赦也不为过。但最终惩治你的不是我,而是长安律法,我要把你带回去,接受大理寺的审判!” “两者有区别吗?”司马章冷哼一声,“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当然有区别。”狄仁杰毫不犹豫道,“一个是为一己之欲,一个是为律法正名。无论何时,大理寺都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维系世间正确的秩序。” “……”司马章罕见的缄默了小会,忽然自嘲的笑了笑,随后仰起头道,“你要是早三十年成为大理寺卿,事情或许会变得不一样吧。” 说罢他抬起另一只手,主动掰开狄仁杰的手指。 “不,停下!” “你别想永远如愿……这一次,是我赢了……” 失去拉扯的瞬间,司马章闭上眼睛,让自己像石头一样坠向地面。 风沙卷过,他的身影很快变成了黑褐色大地上的一块红斑。 “狄大人,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机关兽马上就要塌了!”李元芳催促道。 大理寺卿收回手,无言的点了点头。 后者立刻重新展开飞行翼,从背后抱住狄仁杰,两人跨过窗口一跃而出,迎着深渊陷坑腾起的热风滑翔落下。 在他们身后,饕餮发出了最后的“啼鸣”。伴随着一片震耳欲聋的轰响声,巨大的机关兽彻底瓦解,先是最外面的四肢,接下来是停止旋转的中轴和躯干。各个部位如雪崩一般层层垮塌,掀起的沙浪足有七八丈高。 见不可一世的敌人在转眼间倾覆,前来支援的地底居民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狄大人,您做到了。”李元芳扶起上司,“您拯救了整个长安城!” 狄仁杰笑了笑,用虚弱的语气回道,“拯救它的不是我,而是每一个敢直面灾难的长安人。” “咦,蔡姑娘和老板娘好像往这边跑过来了,要不我先送您去十里香客栈歇息,然后再联系医疗院派人来接您。” “不,还没到休息的时候……这个案子尚未真正完结。” “诶?”李元芳不由得愣住,“案子还未结束?可是余天海和司马章都已经死了啊……” “如果只是这样,流放机关师们根本不可能在长安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狄仁杰沉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赶回地上——那里才是一切的终点。” “我知道了。”李元芳见状也不再多问,当即架住上司的胳膊,快步朝九柱升降台走去。 第四十一章 何为太平 乘坐石笼抵达经脉之柱顶端后,狄仁杰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暗渠,而是在平台口停下了脚步。 “狄大人,怎么了?”李元芳问道。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狄仁杰离开他的搀扶,独自走向平台南端。 绕过一段石柱后,大理寺卿看到了站在台子边缘处的海都商人。 风将他的衣角吹起,宛若即将乘风而起的飞鸟。 麦克转过身,朝狄仁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找过来。” “如果你没有在门口边缘留下百器堂徽记的话,我也不会想到你竟然还未逃出长安。”狄仁杰摸向腰间的腕扣,“你是准备自首,还是顽抗到底?” “别这样,狄大人……”麦克苦笑的摆摆手,“我既不想和你为敌,也不想失去自由。长安一直都是个让人心驰向往的地方,我绝对没有一丝破坏它的想法。” 狄仁杰的手并未放下,却也没有继续向前逼近,“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司马章有问题的?” “其实我一开始就怀疑过,特别是当青子能准确洞悉我俩的动向,提前在经脉通道中设伏时。不过等到完全确认,则是你忽然决定不去太平广场的那一刻。”麦克坦然道,“当然,我怀疑的人不止一个,所以也算不上洞察先机,只是干探险家这一行,难免会多留几个心眼。” “那你打晕李元芳后,又去做了什么?” “抱歉……这个请恕我没法详说。”麦克的语气有些为难,“我想去寻找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必须在特定时间才会出现。但我可以保证,它不会危害到长安百姓,至少在我的掌控里不会。” “承诺永远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狄仁杰凝声道,“果然还是将你抓起来比较稳妥。” “你现在受伤不轻,想抓我恐怕不那么容易。何况……狄大人接下来还有真正要对付的人吧?在一个无威胁者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是否有些本末倒置?” 听到「真正要对付的人」时,大理寺卿身子微微一顿。 沉默小会后,他皱起眉头,“所以你留在这地见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我主要是想跟你和元芳倒个歉。因为无论找什么理由,欺骗都是事实。”麦克张开双手,“所以之后我会准备一份赔罪礼给二位,还希望狄大人不要介怀。那么,我也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有缘的话再见……”他忽然打住,将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不,还是不见了吧。” “那么狄大人,别了。”说完他向后仰倒,坠下平台边缘—— “喂!”狄仁杰踉跄的走到他掉落的位置,俯身朝下方望去,然而除了狂涌的热风外与尚未落尽的沙尘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真是的……跑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快。” 大理寺卿摇摇头,他本想再说上一句谢谢来着。 若没有对方提前示警,让地底援军赶到的时机大幅提前,最后对付司马章和饕餮机关兽恐怕会要棘手得多。 大理寺卿缓缓站直,最后凝望大地一眼,转身返回到李元芳身旁,简短的说道,“走吧。” “嗯。”李元芳应道。 …… 两人回到地面,搭乘奚车来到了鹿野坊。 看到眼前的府邸名牌,李元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狄大人,您要找的……是袁老先生?” 狄仁杰点点头,面色极为凝重,“不要放松警惕,对方可能比司马章还难对付。”说完他上前敲了敲门扉,接着静静等待。 接下来的“对付”不是指与凶徒对战厮杀,而是将干涉长安朝堂的事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者要更加复杂得多。 开门的还是那名侍从,他打量了两人一眼,让开身子,“请进,老爷正在会客堂歇息。” 房间仍旧是先前的房间,袁焕正坐在一张矮几旁,不紧不慢的泡着茶水——那也是空荡荡的屋子里唯一的家具。 “请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中满是慈祥,“没想到都到了临行前,还能再见你们一次。怎么,案件已经解决了吗?” 李元芳忍不住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他实在没办法把眼前的人跟幕后主使联系在一起。 狄仁杰在车上时已经换上了一套整洁的新衣服,一举一动似乎跟完全没有受过伤一般,他稳稳的坐下,朝对方点了点头,“可以说解决了,但又不能说完全解决。” “哦?”袁焕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狄仁杰将司马章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此人是余天海的儿子,进入虞衡司的目的压根就是为了里应外合,虞衡司难道一点情况都不知晓吗?” “原来如此……没想到案件里还有这样的隐情。”袁焕大为感慨道,“不过虞衡司招人是通过机关师协会的考核名单逐优挑选。加上他跟随余天海离开长安时应该才五六岁,作为寒门机关师,确实难以被发觉。” “我承认这点。不过仅凭一个令史就能将朝歌机关兽的所有部件运进长安城,并藏在废坊堆放区里瞒天过海,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了点。”狄仁杰不依不饶,“虞衡司那么多探员每天巡视,还有您这样的重臣坐镇,怎么可能连一丝破绽都看不出来?” 袁焕摸了摸胡子,“听狄大人的意思……是指虞衡司里还存在其他内应?” 这话一出,现场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狄仁杰面不改色道,“不错,而且我认为此人官位颇高,如此在幕后操纵全局。” “就凭这两个猜测?” “当然不止,最让我怀疑的是在和机关兽战斗时。”狄仁杰紧盯着对方的眼眸,“先不说为什么虞衡司里存储着刚好能启动朝歌战争机关的古代机关核,光是那枚机关核运行一半时突然失去能源,就足够让人在意了。”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它真是一个残次品,或是存在某些缺陷,那么以司马章的官职,不应该毫不知情才对。毕竟令史已经能调动虞衡司的内部资源,其中便包括收容和检验古代机关的部门。但从司马章当时的反应来看,他显得大为惊讶,甚至有种被欺骗的愤怒。现在想来,不觉得很奇怪吗?有谁能在古代机关核上动手脚,还可以越过检验部门将一名令史骗得团团转?袁老先生,我记得您之前,似乎是虞衡司的主事吧?” 袁焕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回道,“狄大人,你的所闻所见,可当不了证据。” “确实我没有一锤定音的证据。”狄仁杰身子微微前倾,“不过仅凭怀疑,我就能进一步展开调查,包括且不限于审问、追踪关系网,以及对您所做过的事情进行地毯式搜寻。不得不先说一声,我很抱歉,但您的归乡行程可能要延后了。” 李元芳望着对峙的两人,不禁咽了口唾沫。 哪怕是和全副武装的机关兽作战时,都没有这样的压迫感。 袁焕注视着狄仁杰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不愧是年轻一代里最杰出的官员,狄大人,你的表现着实让老夫感到由衷的欣喜。” 李元芳愕然,“那个……您这是承认了?” “老夫还什么都没说呢。”袁焕将温好的茶水倒入杯中,自顾自喝了一口,“不过事情终究在按轨迹发展,承不承认也已不重要了。” “你早就认识余天海一伙人。”狄仁杰一字一句说道。 “可以这么认为。但把他名字和生平经历提交给虞衡司的,是项卫城。” 项卫城——这人正是窃取流放机关师功绩、并将前朝罪责嫁祸给他们的主导者。 狄仁杰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冒起。 这个案件牵扯的东西恐怕远比他预想的还深。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嫁祸,到底是因为利益相争,还是一个早就布下的局? “所以他们报复长安的计划,也是虞衡司……” “这倒没有。”袁焕摆手打断道,“我们仅仅是提供了一点线索,以确保那枚机关核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您不是很喜欢长安吗?”李元芳难以置信道。 “正因为喜欢,才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来。”袁焕望向两人,“你们觉得,朝歌时期的战争机关威力如何?” 尽管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这个,但狄仁杰还是极力压下心中的情绪回道,“可怕至极。” “是了。机关术永远是最好的武器,当它落在敌人手中时无疑是灾难,可反过来若被自己所掌控,那将是长安城最好的坚盾。”袁焕缓缓道,“女皇陛下入主长安后,机关术变得兴旺而发达,人人都可以享受它们带来的舒适与便利,可惜它也渐渐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您是指——武器?” “不错。机关人偶、机关奚车、机关城市……这一切构成了辉煌壮丽的长安城,却唯独没有武器。不光如此,机关师连在这方面的研究都陷入了停滞,直至现在,我们都无法复刻朝歌时期的战争机关,那可是千百年前的东西啊。” “就一定要让机关承担杀戮之责吗?”李元芳喃喃道,“长安现在这样不挺好的?” “世界在飞速进步,你们应该能感受到。海都的机关术正在不断成长,云中则将朝歌遗迹同自己的机关术结合在一起,还有玄雍、云梦、扶桑……长安机关术的确天下无双,但在机关武器上,我们并没有远远领先于世间。”袁焕慢条斯理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个舒适的安乐乡会让人们沉迷其中,从而放松对那些外来威胁的警惕。因此长安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危险从未远离,并且它就潜伏在所有人身边。狄大人既然能看出那枚机关核有问题,就应该知道我等的意图。所谓良药苦口,一个受控的危机,正是唤醒世人的种子,它或许不会马上显现出结果,但总有一天能深入人心。” “但此事还是有可能造数百名无辜者的牺牲!”狄仁杰握紧拳头,“您这和流放机关师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初衷。”袁焕不以为意道,“数百人和整个长安百万人孰轻孰重?老夫历经三次改朝换代,指挥过军队,也曾亲自在战场上厮杀过……在真正的战争面前,即便是天灾也不过如此。当它找上门来,长安又无力自保时,那才是真正的末日。狄仁杰啊……”他长叹一口气,“你很强大,但那是有极限的。真正的强大,是让所有人都变得强大,机关术被发明出来,也正是为了这一目的。” “……”狄仁杰缄默片刻,“说说当然无所谓,可如果被牺牲者换做是您呢?” 袁焕笑了起来,“那又何妨?如果能用一己牺牲,换取长安永世太平,吾心甚慰。” 随后他看了看窗外的太阳,“时间不早了,老夫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吧。” “何事?” “余天海的橙红石并没有全部用在长乐坊,还有一部分就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地板,“它也会作为流放机关师谋害虞衡司致仕官员的一大罪证,纳入结案陈词中。” 狄仁杰面色一变,“您要做什么?” “消除证据。虞衡司不能在此案中沾染污点,而证据的最后一环就是老夫。”袁焕按下矮几一角,地板顿时冒出了滚滚青烟! 狄仁杰大惊,伸手就想去抓袁焕,但眨眼间,青烟就变成了一簇簇火焰,将他和对方分隔开来! 在灼热的高温前,大理寺卿寸步难行,只能节节后退。 这种不自然的快速燃烧,显然不是因为失火,而是某种机关被启动的效果。他猛然意识到,之前看到的房间之所以空空荡荡,不是因为要归乡所以特意整理打扫过,而是为了方便在地板下布置点火机关! “狄大人,会客堂外面的房子也烧起来了!”李元芳大声道。 “我们走!”狄仁杰只能选择先离开袁府。 出门的刹那,一声轰隆巨响从身后传来——只见鲜红的火球夹杂着黑色浓烟冲破房顶,直升天空。整个房屋也在接连的爆炸声轰然垮塌,化作了烈焰的燃料。 偌大的袁府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 五天后。 狄仁杰正在医疗院中做着恢复运动。 他的伤势仍未痊愈,特别是正面遭遇半截天雷律轰击的手臂,被打上了厚实的石膏绷带不说,还被照顾他的监护多番教育,说绝对要保持静止,在养好伤之前不能有一丝移动。因此他闲得无聊时,只能在院子里来回渡步,也算是提前适应一下有些生疏的身体。 在大理寺卿的记忆中,还没有经历过如此长的“假期”。 朝歌机关兽袭击地底一事的余波在这段时间内不仅没有降温,反而愈演愈烈。越来越的人参与到此事的议论之中,就连在医疗院里,也会时不时有人溜到他的病床边,向他询问那天地下世界发生的事情。 按照这样的热度,他估摸短时间内传闻是不会消停了。 与民间的热议相反,宫中却出现了一阵反常的沉寂,无论是朝堂还是牵扯最深的虞衡司,都没人再去提及这场凶案,仿佛它已经尘埃落定,无需继续深究。 每当想到这里,狄仁杰便会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袁焕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他并未握有对方的切实证据。相反,从杨氏时期的机关师遭背叛流放开始,一直到他们卷土重来、在长安谋划复仇大计,几乎所有证据都环环相扣,确凿得不能再确凿了。所有的罪责最终都归在余天海和司马章身上,包括袁焕的死,也是因为余天海为了铲除拦路者的缘故。 在如此完整的证据链面前,即使是狄仁杰,也无法轻易去扭转结果。 当然,他亦把自己的发现如实上报给了陛下,只不过从目前来看,那位手握最高权柄的女子并没有展开进一步行动。 此事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答案。 “狄大人,狄大人!” 这时,李元芳忽然如一阵风般跑进了病房的院子里。 “找到了,户部找到线索了!” “哦?拿来我看看。”狄仁杰眉头一挑,连忙回身道。 李元芳将一叠纸张摊开,依次铺在地上,“我托人把长安近些年登基的海都商客都查找了一遍,最后找到这么个人——您看!” 只见一张肖像画上描着一个熟悉的头像,而写在头像下方的签名则是马勒科.埃蒙。 毫无疑问,这十有八九也是一个假名字,但模样不会骗人,无论怎么看,此人都跟麦克极为相似。 “看来我们逮到他了。”狄仁杰露出一丝笑容。登记商客不光有名字,还有住址等信息。这说明麦克不光在地底活动,长安地上也有他的行踪。 “我还有一掌之仇未报呢!”李元芳的语气颇为振奋,“今天总算能把这家伙绳之以法了!狄大人,您还要养伤,要不我叫上马俊他们一起,先把此人逮捕起来再说?” 什么时候大理寺跟鸿胪寺的关系这么好了? 狄仁杰摇摇头,“不必,你我两人去就行。”说完他左手一拍,就将右臂的固定石膏敲了个粉碎。 李元芳不禁瞪大了眼睛,“狄大人……您这样做没事吧?” “放心,我对自己的身体一清二楚。”狄仁杰果断道,“现在我们就出发!” “噢!元芳领命!” “等等,不走正门,我们翻墙走。” “是……诶!?” 一刻钟后,监护叫着大理寺卿的名字推开了病房的房门。 “狄大人,该起来吃药了。狄大人……你还在睡吗?狄大人?” 她突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猛地上前掀开床铺上的被单。 下面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枕头并列摆放在一起。 “狄——仁——杰!”监护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