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 第1章 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给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生于舞鹤市东北部,那里是由日本海延伸出来的一个荒凉的海角。但是,那里不是我的老家,我的老家是位于舞鹤市东郊的志乐村。我的家人都殷切地希望父亲遁入空门,因此父亲遂他们所愿,在偏僻的海角的一个寺院里当了一名住持,并娶了当地一名女子,后来我就出生了。 寺院周围没有合适的学校,因此,不久之后,我就离开父母,借住到老家的叔叔家里,然后步行去那里的东舞鹤中学上学。 老家那边阳光充足,但是,每到11月和12月,就算是万里无云,一天也至少下四五次雨。我的情绪的多变,也许就是因此而起。 五月的傍晚,我从学校回来之后,经常在叔叔家二楼的书房里遥望对面的小山。翠绿的山腰映照在余晖中,宛如一扇竖立在原野中的金屏风。每当看到此情此景,我就禁不住想起金阁。 我经常在照片上或者教科书中看到现实中的金阁。但是,我想象的父亲给我讲述的金阁要比现实中的更加华丽。父亲肯定不会说出现实中的金阁多么金碧辉煌这样的话。但照父亲所言,人间最美的便是金阁。这时候,我凭借金阁二字和其音韵在心中描绘出的金阁,是独一无二的。 每次看到远处的水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时,我都怀疑那就是肉眼看不到的金阁的倒影。吉场岭作为福井县与京都府的分界点,正好就在正东方。太阳从中冉冉升起。它与现实中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向,但是,我却从清晨的山谷中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金阁。 就这样,我心中的金阁处处可见,但我却无法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它。这一点倒很像这片土地上的海洋。舞鹤港位于志乐村以西四公里多的地方,从这里无法看到海,因为海被山遮住了。但是,我一直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海的存在。有时候,风吹来了海的气息。要是海上刮大风,海鸥便纷纷逃窜,飞到这片田野中。 我的身体比较虚弱,在跑步和练单杠方面都不及他人,再加上天生结巴,所以我更加缩手缩脚。众所周知,我是寺院住持的孩子,一群顽童就装成一个结巴的和尚,结结巴巴地念经,以此来嘲讽我。当读故事读到一位结巴的侦探出现时,他们就要求我来读。 因为说话结巴,我封闭了自我。我很难流利地发出第一个音节,这第一个音节就像打开我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大门的钥匙,只不过这把钥匙从未顺利打开过那扇门。普通人说话毫无障碍,可以轻易打开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那道大门,畅通无阻,但我就无法做到,我的这把钥匙彻底生锈了。 说话结巴的人发第一声时特别焦急。就像一只要从内部浓稠的粘鸟胶中挣脱出来的小鸟,竭尽全力挣脱出来,却发现为时已晚。很显然,我在使劲挣扎时,外面的现实世界好像也停下来要等我。但是,等待我的现实早已物是人非。虽然我竭尽全力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但转瞬间又发生了变化,位置彻底改变……于是我想,只有这样的现实才是最适合我的,散发着酸腐味的现实,并且一直在我眼前。 这样的我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这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我很喜欢看描述历代暴君的书籍。如果我是个结巴又不爱说话的暴君,家人们要看我的脸色过活,肯定每天都会活在惴惴不安中。我根本不需要用明确且流利的语言来合理地展现我的残暴,我只需用一言半语,就能将我的残暴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说来,我总喜欢幻想如何惩罚那些平日里总是蔑视我的老师和同学。我还乐于把自己幻想成自己心中的国王,变成一名城府很深的大艺术家。虽然我看上去穷困潦倒,但是我的精神世界非常富有。我的自卑让我无法自拔,让我觉得是世界偷偷选中了我,这不也是情理中的吗?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某种未知的使命在等待着我去完成。 ……我回忆起这样一段插话。 东舞鹤中学是一座宽敞明亮的新学校,被蜿蜒的群山环抱着,学校里有一个硕大的体育场。 五月的某一天,现就读于舞鹤海军轮机学校的一个老校友请假回到了母校。 他皮肤黝黑,高高的鼻梁从压低的制帽帽舌下露出来,浑身上下充满了朝气,一副英勇的样子。他开始跟低年级的学弟们讲述纪律严格的生活。但是,他在说起这些本应是悲惨的生活时,用的却是仿佛在享受奢华生活的口吻。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他的自豪和稚嫩,他很清楚自己拿捏好的谦逊的分量。他的制服前面绘有蛇纹,他挺起的胸膛像极了乘风破浪的船首。 他走下体育场二三级的大谷石[1]石阶,然后坐在了石阶上。周围有四五个低年级同学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讲着故事。五月,斜坡上的花园里开满了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及虞美人等各种花。头顶上的朴树也绽放着朵朵白花。 不管是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宛如纪念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至于我,则一个人坐在与他们相距两米远的体育场的长凳上。这代表着我的礼仪,代表着我对五彩缤纷的五月、充满自豪的制服以及爽朗笑声的一种礼仪。 再说这位年轻的英雄,他不在意仰慕他的那群人,反倒时常观察我的举动。他觉得,好像只有我看上去和他旗鼓相当,这种感觉伤害到了他的自豪感。他问大家我叫什么名字,接着对第一次见面的我喊道: “喂,沟口。” 我仍旧一声不吭,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冲着我笑了起来,笑容里仿佛夹杂了一种掌权者的谄媚的味道。 “为什么不回答呢?你是一个哑巴吗?” “是结、结、结巴。”他的一个仰慕者抢先答道。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赤裸裸地嘲笑我。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时代独特的无情的笑声,好像阳光照耀下的叶丛一样耀眼。 “什么,结巴?你想去海军学校上学吗?一天时间就能帮你治好。” 不知为何,我竟斩钉截铁地很快给出了答案。说话流利和意志不沾边,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不去。我要做一名和尚。” 大伙突然默不作声了。年轻的英雄低下了头,从身旁揪了一根草,叼在了嘴里。 “哦,如此一来,几年以后,我可能还要找你帮忙呢!” 这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此时,我不禁觉得:我朝着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过不了多久,五月的花、制服以及坏同学们都将投入我张开的双臂;我要在社会底层将这个世界紧紧拉住、抓住……可是,让这种感觉成为少年的自豪,不免有些沉重。 自豪一定要是更轻松的、明朗的、清晰可见的、金光闪闪的。我需要肉眼能够看到的东西,需要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的东西变成让我自豪的东西。例如,他腰间佩戴着的短剑便恰好是这样的东西。 每个中学生都向往的短剑,的确是非常漂亮的装饰品。据说,海军学校的学生曾经偷偷使用这把短剑削过铅笔。刻意将如此庄重的象征用于日常琐碎的生活中,真是派头十足呀。 他把脱下来的海军学校的制服、裤子、紧身白衬衣全都挂在白漆栅栏上……这些衣服与花丛紧挨在一起,飘出来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汗臭味儿。蜜蜂误以为这些白光闪闪的衬衣是花儿,停在上面休息。装饰着金丝缎的制帽挂在一个栅栏上面,好像工整地深戴在他的头上。他接受了低年级同学发起的挑战,去体育场后面的摔跤场比赛相扑了。 脱下来的这些衣物,给人一种“荣誉坟墓”的感觉,五月的花团锦簇,使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尤其是帽檐闪烁着漆黑光芒的制帽,以及挂在一旁的皮带和短剑,在离开他的身体后,反而散发出一种抒情的美,其本身好像回忆一样清晰完整……意思就是,看上去像是年轻英雄的遗物。 我确定了衣物四周空无一人。摔跤场那边传来一阵阵叫喊声。我从口袋里掏出生了锈的铅笔刀,悄悄向那边走去,在漂亮的短剑黑剑鞘里侧,使劲地划下了两三道丑陋的刀痕…… ……可能有人会依据以上记述,立马觉得我是一名有诗人气质的少年。可是,不要说诗,就连笔记之类的东西,我至今都未曾写过。我缺少一种冲动,一种用其他能力来弥补我的不足,以此变得出类拔萃的冲动。换个说法就是,我想当一名艺术家,未免有些太不知天高地厚。我梦想当一名暴君或者艺术家,但仅仅只是梦想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付诸行动。 不被人理解已经变成我唯一的自豪。因此,我从未希望过别人可以理解我的表现。我感觉命运从未给过我任何能够发人深省的东西。我越来越孤独,简直就像一头猪。 忽然,我回想起发生在我们村庄的一桩悲剧。其实我与这件事毫无瓜葛,但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和我有关系,我参与其中,这种真实的感觉挥之不去。 从这件事后,我开始直面一切,直面人生、感觉、叛逆、爱恨情仇及全部。如此一来,我的记忆便喜欢否定以及无视其中包含的崇高因素。 和叔叔家隔着两间屋的一户人家,有一名叫有为子的美丽女孩,她的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或许是因为家庭富裕,她蛮横无理。尽管在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她却十分孤独,有时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善妒的女子在背后议论她可能还是个处女,但她长的,真是一副石女相呢。 有为子刚从女子学校毕业,便志愿去舞鹤海军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她家就在医院附近,可以骑自行车上下班。她每天黎明时分就从家里出发去上班,比我们学校的上学时间还要早两个小时。 在一个夏夜,我思念着有为子的身体,陷入了阴郁的幻想中,辗转难眠。于是,天不亮就起床,穿上运动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出家门。 我并不是那天晚上才开始思念有为子的身体的。最开始的时候是偶尔会想起,之后逐渐在固定的某个时间想起,好像思念的结晶体。有为子的身体以一种肉体的形态——白皙、紧致、沉浸在昏暗的阴影中、释放出芳香——开始凝结。我想象着触摸到她时手指的那种温馨触感,还想象着指下的那份弹性,与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下的道路上不断奔跑,石头也无法阻挡我前进的脚步,黑暗在前方乖乖为我让路。 就在这里,道路越来越宽敞了。我到了志乐村安冈的尽头。这里有一棵参天的山毛榉树,朝露打湿了树干。我在这棵树下藏了起来,等着有为子从村子里骑自行车经过这里。 我无所事事地在这里等着。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在山毛榉树底下歇息着,接下来想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开始接触外界,我便会产生一种幻想,好像一切都变得简单了,都变成可能了。 库蚊叮了我的脚。四周响起鸡鸣声。我借着亮光朝路上看了看,一个朦胧的白影立在远处。好像拂晓时的曙光,原来是有为子。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自行车亮着前灯,悄无声息地朝这边驶来。我从山毛榉树后面跑出来,停在自行车前面。自行车费了好大劲儿才紧急刹住。 此时,我感觉自己完全愣住了。意识、欲望,一切都石化了。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毫无关系,但它又一次坚定地出现在我的周围。我穿着白色运动鞋,跑出叔叔家,沿着黎明前的黑暗下的道路,一路跑到这棵山毛榉树的后边,我只是沿着自己内心世界的轨迹一直朝这边奔跑过来罢了。隐约从黎明之前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村庄里数不胜数的屋顶的轮廓、黑魆魆的树丛、长满嫩叶的黝黑的山顶,甚至面前的有为子都失去了意义,乃至达到一种惊人的地步。我还没来得及踏入现实,现实就已经降临到我身上了。并且,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巨大的黑暗的现实,以我从未见过的分量降临到我身上,朝我逼近。 我和往常一样在想:可能只有语言能挽回这种局面了。这属于我独有的误解。我在需要付诸行动时,总是想着用语言解决。尽管如此,我却很难说出来,我对它有所顾忌,以至于完全将行动抛到了脑后。我感觉行动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一直都与稀奇古怪的语言绑在一起。 我什么也没看。不过我猜测,有为子刚开始很害怕,之后看到是我,便一心只盯着我的嘴巴。可能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是看到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黑洞——仿佛野生动物的巢穴一般的肮脏且丑陋的小洞,正在无任何意义地嚅动着。也就是说,她只是看着我的嘴。在确定不会有任何可以和外界产生联系的力量从这个小洞中产生之后,她放心下来。 “干什么!你这个结巴还要搞恶作剧呀!”有为子说道。我从这个声音中听出了晨风的端庄与清爽。她按响车铃,再次骑上自行车,像躲避石头一样躲开了我,从我身边绕了过去。有为子离我很远了,但我仍能时不时地听到,从渺无人烟的田野的远方传来几声仿佛带着嘲笑意味的铃声。 ——当天晚上,有为子就向家里人告了状,她的母亲找到我叔叔家来了。平常极其温和的叔叔严厉地呵斥了我。我诅咒有为子,甚至希望她死。过了数月,这诅咒居然应验了。从那之后,我相信诅咒是会应验的。 我在现实和梦中,都希望有为子死去,希望侮辱我的人消失。只要她消失了,耻辱可能也会随之消失。他人都是见证者呀。尽管如此,只要他人不存在,那么便不会有耻辱产生。我好像看到有为子的面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仿佛水一样的晶莹剔透,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嘴巴,在她眼睛的背后有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说,好像看到坚决不允许我们单独存在,而主动变成我们的同谋与见证者的他人的世界。他人一定得消失。为了我可以真正面对太阳,世界一定得消失…… 那次告状之后过了两个月,有为子辞掉了海军医院的工作,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村里人议论纷纷。那年的秋末,便发生了那件事。 ……我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海军的逃兵居然会逃到这个村子里。晌午时,宪兵来到了村公所。不过宪兵的到来并不稀奇,我们也就没怎么在意。 10月底一个晴朗的日子,我照常去学校上学。晚上完成作业,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正想熄灯,我往下看了一眼村道,只见一大群人像一群狗一样,传来奔跑的喘息声。我来到楼下。一个同学已经在大门口站着,睁大了双眼,对着醒来的叔叔、婶婶和我大声喊道: “刚刚宪兵在那边抓走了有为子,一块去看一眼吧。” 我趿拉着木屐向外跑去。明月当空,收割后的稻田中四处都是稻架鲜明的投影。 小树丛的后边聚集了一群黑压压的人影,正不断移动着。有为子穿着黑西服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四五名宪兵以及她的父母将她围了起来。其中一名宪兵将饭盒一样的小包拿了出来,正在大声斥责。她的父亲不停地转动着脑袋,一会儿挨个向宪兵道歉,一会儿不停地呵斥自己的女儿。她的母亲在一旁蹲着,号啕大哭。 我们与他们隔着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观望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肩挨着肩,相对无言,就连我们头顶的月亮好像也因为挤压而变小了。 同学在我耳边悄悄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听说,有为子是带着饭盒悄悄溜出家门的,原本想送往邻村,没想到在半路被埋伏的宪兵抓住了。毋庸置疑,这盒饭是要拿去给那名逃兵的。那名逃兵是在海军医院与有为子相爱的,所以怀了孕的有为子被医院赶了出来。宪兵追问有为子逃兵躲藏在何处,但她只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而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为子的脸。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抓起来的女疯子。月光之下,她的表情看上去极其坚定。 迄今为止,我从未看到过一张像这样充斥着强烈的拒绝感的脸。我感觉我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但有为子的脸是拒绝了世界。月光冷酷地洒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及脸颊上,可是也不过是荡涤着这张坚定的脸而已。她只需轻轻地动一下眼睛,动一下嘴巴,她试图拒绝的世界便会将这些当成信号,从这里开始快速崩塌吧。 我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她的脸。历史在那个地方停滞了。这张脸不管是对将来还是对过去全都搭不上边。这张匪夷所思的脸我们曾在刚砍伐过的树墩上见到过。虽然这张匪夷所思的脸还带有新鲜且嫩滑的光泽,但已经停止成长了。那不该被沐浴着的风和日光,忽然在原本不属于自己世界的横断面上暴露,将美丽的木纹描绘了出来。这张脸仅仅是因为拒绝而被暴露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不禁感觉有为子这刹那间的美丽,不管是在她的生命中,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命中,只怕是唯一的一次。可是它维持的时间并没有我想象中长,因为这张漂亮的脸蛋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 有为子站了起来。此时,我好像看到了她的笑容。我好像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的闪光。关于她那扭曲的脸庞,我不能再赘述了。因为当有为子起身的时候,她的脸避开了明亮的月光,掩藏在了小树林的阴影中。 我为没有见到有为子决心背叛时那张扭曲的脸而深感遗憾。要是我仔细观察,也许我会产生宽恕他人之心,包括宽恕所有丑恶。 有为子指向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呼喊道。 接着,我也产生了一种孩子赶庙会凑热闹似的欢喜。宪兵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金刚院,并且要求村民们从旁相助。我出于幸灾乐祸,与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抢先加入了以有为子为向导的第一队人马。有为子在宪兵的押解下,带头朝着洒满月光的路走去。她那充满自信的步伐,令我十分吃惊。 金刚院举世闻名。这座名刹位于山后,从安冈步行过去大约只需要十五分钟。那里有高丘亲王亲自种下的榧树,还建有据说是左甚五郎[2]修建的雅致的三重塔。夏天时,我们总喜欢去后山的瀑布沐浴玩耍。 河边有一面正殿的围墙。破旧的泥墙上长满了芒草。洁白的芒草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正殿大门的一旁,盛开着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边向那里走去。 金刚院的佛殿修建在更高的地方。从独木桥过去后,右边是三重塔,左边是枫林,继续朝里面走去,眼前是巍然的一百〇五级长满了苔藓的石阶。这是石灰石的台阶,很容易滑倒。 即将走完独木桥时,宪兵转过头摆了摆手,要求一行人停下脚步。听说以前这里有一座由运庆、湛庆[3]建造的仁王门。从这里继续往里走,有九十九谷的群山,全部都属于金刚院的领域。 ……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宪兵不停地催促有为子。她自己一个人走过了独木桥,我们紧紧跟在后边。石阶下方笼罩在阴影下,不过中段以上都沉浸在月光中。我们各自在石阶下方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微红的枫叶在月光之下显得黑黝黝的。 金刚院的正殿便位于石阶上方,从这里向左,倾斜地架起了一座游廊,直接通往神乐殿似的空御堂。御堂悬空着,模仿的是清水寺的舞台,由山崖下很多柱子与横梁的组合支撑着。御堂、游廊,包括支撑它们的木架,在历经了风吹雨打之后,看起来格外白净,宛若白骨。枫叶正盛的时候,红叶和白骨堆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完美的和谐景象。可是到了夜里,随处可见的白色木架沐浴在斑驳的月光下,看起来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好像是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中。宪兵试图以有为子为诱饵,诱捕他。 我们这些证人屏住呼吸藏在暗处。虽然我们被笼罩在10月下旬寒冷的夜气中,但我的脸颊却在发烫。 有为子独自去攀爬一百〇五级石灰石台阶了,好像狂人充满了豪情……她的黑西服及黑头发之间,只有她漂亮的洁白的侧脸。 在月亮、星星、夜云、以茅杉的棱线与天空连接的山峰、斑驳的月色、清晰可见的建筑物等的衬托下,我深深地陶醉在有为子的背叛的美中。她一人昂首挺胸,她有资格攀登这白石阶。她的背叛,就像星星、月亮以及茅杉。意思就是,她与我们这些见证者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欣然接纳了这样的大自然。她代表着我们,向上攀登。 我气喘吁吁的,不禁这样想道: “因为背叛,我终于可以被她接纳了。此时她是我的。” ……所谓事件,将会从我们记忆的某一点上消失。眼前依旧是在攀登一百〇五级长满了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我感觉她似乎永远都在攀登这石阶。 但是,后来的她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攀登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又一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此后,她既不会彻底拒绝这个世界,也不会彻底接纳这个世界。只不过身陷爱欲,为一个男人迷失了自己。 所以,后来想想,我只能将这个事件当作一幅旧石版画的景象对待……有为子走过游廊,冲着御堂黑暗的房间大声呼喊。此时我们看到了男人的身影。有为子对他说了些什么。男人拿着手枪冲着台阶中间开始射击。宪兵也从石阶中间的树丛里面开始回击。男人再次举起手枪,对着试图逃往游廊那边的有为子的背后连开数枪。有为子应声倒地。男人又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以宪兵为首,人群纷纷跑上石阶,急匆匆地跑到两具尸体旁。我对此置若罔闻,仍然一动不动地躲藏在枫林的隐蔽处。层层叠叠的白色木架,纵横交错地在我的头顶上耸立着。耳畔传来轻微且毫无章法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脚步声。两三道交错的手电筒光束,越过栅栏,直接照射着枫树的树梢。 我看,这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只能看成是遥远的事了。感觉迟钝的人如不流血,就不会有手足无措的感觉。可是,只要有流血,也就代表已经是悲剧结束之后了。不知不觉,我居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我被大家遗忘在这里。耳畔小鸟鸣个不停。朝阳直射进枫树下方的枝丫深处。白骨似的建筑物仿佛接受着日光的洗礼,好像又恢复了生机,寂静且自豪,使空御堂朝着被枫树林覆盖的峡谷延伸了过去。 我站起来,打了个冷战,将周身四处揉了揉。残留在体内的只有寒冷而已,只有寒冷残留了下来而已。 第二年春假,父亲将袈裟披在国民服外面到叔叔家拜访,说想带我去京都待两三天。当时,父亲已经患了非常严重的肺病,身体非常虚弱。我感到十分惊讶。不只是我,叔叔和婶婶同样劝父亲取消此次京都之行,但父亲坚持己见。后来想想,父亲可能是想趁自己还活着,将我托付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即使父亲强打精神,大家仍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我真的毫无心思和病重的父亲外出游玩。未曾谋面的金阁近在咫尺,我的内心却有些犹豫了。无论怎样,金阁都是美的。所以,这所有的景象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倒不如说是我花尽心思想象出来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的来说,我对金阁可以说颇为了解。通常美术书上这样记载着金阁的历史: “足利义满[4]继承了西园寺[5]家的北山殿,而且还在那里建造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别墅。主要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还包含宸殿、公卿间、会堂、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现雪亭等住宅建筑。舍利殿是斥巨资修建的,就是后来的‘金阁’。到底何时被称为金阁的,已无从得知。据说,应仁之乱[6]以后,文明年间,这一名称早已遐迩。” “金阁是一幢三层楼阁式的建筑物,对面是宽阔的苑池(镜湖池),大约建造于1398年(应永五年)。第一、二层是根据中古贵族住宅形式进行修建的,用了带有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层是三间地道的禅堂佛堂式造型,板门镶嵌在中间,花窗分饰左右。柏树皮葺的方锥形屋顶,上面装饰着一只镀金的铜凤凰。人字形屋顶的钓殿(漱清)伸向池面,打破了整体的单调感。屋顶有个缓坡,屋檐下有稀稀拉拉的椽子,精雕细琢的木工,轻巧且优美。住宅建筑,搭配佛堂造型,堪称和谐庭院建筑的杰出代表,表现出了义满吸收宫廷文化的情趣,也更好地传达了那时候的时代氛围。” “义满去世之后,按照其遗嘱,把北山殿改成了禅刹,称为鹿苑寺。殿内的建筑物有些迁到了别处,有些已经荒废了,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金阁……” 金阁就像夜空中的明月,代表着黑暗时代而被修建。所以我想象中的金阁一定是以其周围涌现出来的黑暗为背景。金阁坐落在黑暗中,美丽且修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散发着微光,牢牢地、默默地定格在那个地方。无论人们怎样评价这幢建筑物,美丽的金阁都是忍耐着周围的黑暗,默默地将其纤细的结构展现出来。 我又想到了那只在屋顶上伫立着的、长年经受风雨的镀金铜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会振翅,毋庸置疑是完全忘记自己是只鸟儿了吧。不过,看上去不会飞,其实这样的看法是错误的。其他鸟儿在空中飞翔,可是这只金凤凰却张开金光闪闪的双翅,翱翔在时间中。时间拍打着它的双翼,不停地流逝。因为正在飞翔,凤凰只需保持姿势,怒目直视前方,展开翅膀,翻动羽尾,用力地将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稳,如此便足够了。 如此想来,我便感觉金阁就如同一艘从时间的大海深处远渡而来的美丽船只。美术书上所描绘的“周围都是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便是联想到了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对面的池子,让人联想到大海。金阁度过了数不胜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无穷无尽的航海。白天,这艘奇特的船假装抛锚,引得无数的游人前来参观。夜幕降临,它便依靠周围的黑暗,扬起风帆一般的屋顶起航。 我的人生最开始遇到的难题就是美这个东西,并不是夸大其词。我的父亲是乡间朴实的僧人,不会华丽的语言,他只是跟我讲:“世间最美的便是金阁。”我觉得:在我未知的地方已经有美的存在了。我对这种思考不由得感到一种不满以及焦虑。这是因为假如美就在那个地方,那我就是疏离于美之外的存在。 对于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个实体,是一个虽然群山阻隔了视线,可是只要想看仍旧能够看到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我很清楚而且相信:在变化莫测的世界中,永不改变的金阁是真实存在的。 有时我感觉金阁好像攥在我手心里的玲珑剔透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感觉它是高耸入云的浩瀚的庙宇。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觉得所谓的美便是大小适中的东西。所以,当见到夏天仿佛被晨露打湿后散发出模糊的光的花朵时,我便产生了一种它与金阁的美很相似的感觉。还有,当见到山那边翻卷的云层、阵阵雷电晦暗的云烟边缘闪烁着的光芒时,这样壮观的景象也会令我想到金阁。最后甚至于见到美人的脸庞,我的内心都会用“像金阁那样美”来形容。 这次的旅行真令人难过。我们乘坐的是舞鹤线火车,从西舞鹤出发,途经具仓、上杉等小站都会停车,然后再从绫部驶向京都方向。客车内很脏,顺着保津峡行驶,在隧道很多的地方,煤烟无情地飘进车厢,使人无法呼吸。父亲被煤烟呛得不停地咳嗽。 大多数乘客都和海军有关系。下士、水兵、工人和前去海兵团探亲回来的海军军属挤满了整个三等车厢。 我望着窗外阴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一眼父亲罩在国民服外胸口敞开的袈裟,还看了一眼满面红光的年轻下士们挺起的胸膛,仿佛要将金扣子涨开似的。我感觉自己好像位于他们两者之间。用不了多久,等我成年之后也要入伍当兵。不过即使我成为一名士兵,是否也可以像面前的下士那般忠诚地为完成任务而活着呢?最起码我脚踏着两个世界。我虽年纪轻轻,但在丑恶且固执的凸额之下,就有了一个掌管在父亲手中的死的世界与年轻人的生的世界。我感觉,这两种世界是通过战争联系在一起的,我可能变成它们之间的联结点吧。如果我战死沙场,面前这条岔路无论选择哪一边,结局都一样。 我的少年时代仿佛在黎明的色调里浑浊起来。黑暗的影子世界令人恐惧,白昼似的轮廓也格外陌生,同样不属于我。 我照顾着不停咳嗽的父亲,时不时看一眼窗外的保津川。河水呈现着用于化学实验的硫酸铜般浓厚的群青色。每当列车从隧道里面钻出来,便会看到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眼前,在平滑的岩石的包围中,轰鸣般地转动着它群青色的轱辘。 父亲在车厢中尴尬地打开装着白米饭团的饭盒。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可以放心吃,不用担心。” 父亲这样讲,似乎是故意讲给周围的人听。讲完之后他才艰难地咽下去一个小饭团。 我一直感觉这趟被烟煤熏黑的破旧列车并非向古都行驶,而是向着死亡的车站行驶。这样想着,每当进入隧道时那充斥在车厢中的黑烟,便会散发出一种火葬场的气味儿。 ……我终于站在了鹿苑寺的大门前,此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之后,我将会看到人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夕阳西下,群山沐浴在晚霞中。几名游客与我们父子相继进入大门。大门左侧,是围绕钟楼的梅林,枝头挂着残花。 父亲在种着大栎树的大雄宝殿前站着,请求拜见住持。住持传话说正在招待访客,希望稍候二十到三十分钟。 “我们趁着这时间去参观一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可能是希望能够让我看到,凭他的面子我可以免费入内参观。可是售票与售护符的人,以及在门口检票的人,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父亲常来时的那些旧相识了。 “下回再过来,可能又会有新人。” 父亲看起来很颓丧。我觉得父亲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有“下回再过来”的机会。 但是,我假装自己是一名少年(只有此时或刻意演戏时,我才像一名少年),兴致勃勃地,几乎跑在了前面。于是,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让我魂牵梦绕多年的金阁的全貌。 我在镜湖池这边站着,金阁和池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漱清亭在左侧若隐若现。金阁精美的影子,在稀稀拉拉地漂浮着藻类以及水草的池面上投落下来。看起来,这投影更完整。夕照在池水中洒下的点点光辉,映照在各层房檐的里侧,摇曳着。相比周围的光亮,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加光彩夺目,好像将远近法加以夸张的一幅绘画。金阁的气势让人敬仰。 “如何?好看吧?一层称为法水院,二层称为潮音洞,三层称为究竟顶。” 父亲将枯瘦如柴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断调整着角度或者歪头眺望,它已唤不起我任何的感动了。它只是一幢陈旧且灰暗的小三层建筑而已。顶尖上的凤凰,仿佛一只乌鸦。何止是丑陋,甚至使人感到不和谐、不稳定。我在想:人们所说的美,难不成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吗? 假如我是一名谦虚好学的少年,一定会在如此轻易地泄气之前,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之差深感悲叹吧。可是,我内心想象的独一无二的美丽,居然背叛了我,这样的痛苦夺走了我全部的反省。 我心想:难不成金阁虚构的美,变幻成其他东西了吗?美为了保护自己,或许会采取障眼法。我原本应该离金阁更近,清除掉会令自己眼里出现丑陋感觉的障碍,检查细微之处,目睹美的核心。既然我只对眼睛所见到的美深信不疑,那么便理所应当保持这种态度。 父亲领着我恭恭敬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摆放在玻璃橱中的精巧的金阁模型。我很是喜爱这个模型。它更接近于我想象中的金阁。因此,藏在大金阁内部的完全一样的小金阁,使我联想起大宇宙中小宇宙的无限呼应。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梦幻。我想象着比这个金阁模型更加小巧并且更加完整的金阁,同时也想象着比真实的金阁更无限大、差不多要将整个世界都包容进去的金阁。 不过,我并非永久驻足于模型前。父亲带着我顺道去了举世闻名的国宝——义满像前面。这尊木像使用了义满出家之后的名字,叫作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不过,在我眼中,它只是一尊被煤烟熏黑的奇妙的偶像而已,毫无美感。然后,到了二楼的潮音洞,看见了传说中狩野正信[7]描绘的仙女奏乐藻井图案。然后又去了三楼的究竟顶,即使看到每个角落残留的可怜的金箔的痕迹,也同样感觉不到它的美。 我倚靠在精致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看着池面。池面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生了锈的古铜镜,垂直地反射出金阁的影子。傍晚的天空,在水草和藻类的最下方映现了出来。这傍晚的天空,不同于我们头顶的天空。那是清澈的、充满了寂光[8]的,从下方和内里把这个地上的世界完全吞没,金阁如同黑油油的、完全生了锈的、巨大的纯金锚,被淹没在其中……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是父亲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三年的禅堂生活,其间,他们吃住都在一起,两人都在据说由义满将军兴建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参加了自古以来就有的“低头忏悔”与“三日坐禅”仪式后,才正式加入相国寺派。不仅如此,后来,道诠法师兴致大发时还讲起他与父亲不只是苦于修行的学友,还是嫖友。他们经常在就寝时间过后,从土墙翻出去嫖妓,花天酒地。 我们父子拜谒了金阁以后,重新回到了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带领着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能够展望闻名遐迩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住持的房间。 我身穿学生制服,端正地跪坐在那里,有点拘谨。然而,父亲到这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尽管父亲与这里的住持经历相同,福气却截然不同。父亲身体孱弱,皮肤苍白,看起来福薄命苦,但道诠和尚看起来则像桃红色的点心。一些从各个地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堆满了和尚的桌面,全部都是未开封的,就像一座华丽的寺院。他用肉嘟嘟的手拿着剪刀,灵活地拆开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听说目前这种点心非常珍贵,只供军部和政府机关,还无法从店铺买到。”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品尝以前未尝过的西式糕点一样的东西。吃的时候越是紧张,糕点的粉末便越往我的膝上掉。那时,我穿着光洁的黑哔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于军部与官僚只重视神社而忽视寺院,甚至到了压迫的地步——非常气愤,他们讨论了今后应如何经营寺院。 住持偏胖,但脸上也有了皱纹,不过每一道皱纹深处都洗得非常干净。圆脸,鼻梁高挺,似流出的树脂凝固成的形状。脸是这般模样,剃光的头型看起来非常威严,好像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脑袋,最具动物特征的地方只有脑袋而已。 父亲与住持的话题转移到了僧堂时期的旧事。我望着庭院中的陆舟松,只见巨松的枝丫低垂,错落有致,好似一艘帆船,船首的树枝全都伸向了高处。快到闭园的时间了,一个旅游团到达了这里,一阵阵的嘈杂声通过土墙从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了过来。那脚步声以及人声好像融入了春天黄昏的天空中,听上去并没有很尖锐,带着一丝轻柔以及圆润。脚步声又仿佛潮涌一般远离了这里,给人一种仿佛踏过地面的芸芸众生的脚步声的感觉。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夕照余晖下金阁顶的那只金凤凰。 “我将这个孩子……” 听到父亲这句话时,我转过头望着他。在几乎已经黑下来的房间里,我的未来被父亲托付给了道诠法师。 “我感觉自己不久于人世。到时候这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如何?” 道诠法师不愧为法师,他并未讲任何客套的安慰话,只是说: “好的,交给我吧。” 令我惊讶的是,两人之后愉悦地谈到了各种名僧之死的逸闻。传闻中,有位名僧只是讲了一句“哎呀!我真的很希望可以死去”,便真去世了。有位名僧与歌德一样,讲了一句“将更多的光明带给我吧”,便去世了。还有的名僧在去世前,还在计算着自己寺院的钱财。 受住持的邀请,我们留下来吃了一餐药石饭[9],当天晚上住在了寺院。晚饭后,皓月当空,我不停地催促父亲再带我去参观一下金阁。 父亲和住持分开多年以后再次相聚,非常高兴,原本已经很累了,但是提到金阁,他便深吸一口气,抓着我的肩膀跟着一起去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的背面承受着月光,金阁将黑暗且复杂的影子重叠起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处有清亮的月影洒下。究竟顶四面通风,朦胧的月亮好像一直在那个地方待着。 山鸟从苇原岛的阴暗处鸣叫着飞了出来。我感受到了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看向自己的肩膀时,因为月光的缘故,我看见父亲的手正变成一根白骨。 返回安冈以后,令我大失所望的金阁,再一次在我心中渐渐恢复了它的美,不知何时居然变得比我之前见到的金阁更加美丽。它的美无以言表。看来在梦想里孕育着的东西,只要在现实中修正过一番之后,反倒变成对梦想的一种刺激了。 我已经不再继续从现实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逐渐变成了深刻、坚固、真实存在的物体。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以及屋顶上的凤凰,好像触手可及。它那小巧玲珑的细处与复杂的全貌交相呼应,无论将其中的哪一部分截取出来,都会让人想起金阁的全貌,好像只要联想到一小段音乐,便会流泻出整篇乐章一样。 “你曾说过,这世间最美的便是金阁,没有骗人。” 我在给父亲的信上,第一次如此写道。父亲将我送回叔叔家之后,立马又回到了那座寂静的海角寺院。 不久,母亲发来一封电报。父亲咯了很多血,去世了。 第2章 父亲去世了,代表着我真正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结束了。我惊讶的是,自己的少年时代实在是缺乏对他人该有的关心。而且,我甚至感觉父亲的去世也没有让我有丝毫的悲伤。可能这也不算什么惊讶,只是一种无力的感伤。 我回到家时,父亲的遗体早已入棺。因为我是步行至内浦,然后坐船顺着海湾返回成生,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当时正是梅雨季节前夕,太阳每天都很毒辣,天气非常炎热。我与遗体告别以后,匆忙把灵柩运到荒凉的海角火葬场,在海岸边焚烧了。 农村寺院住持的去世,可谓非同小可,是一种过分的异于寻常。可以说他被这里的人当成了精神支柱,被当地的信徒当成了各自生活中的保护者,同时也被当成了他们去世后能够托付的人。扮演这么多角色的他,死在了寺院中。他是一名十分爱岗敬业、十分优秀的人。如同一名四处教授别人死亡方法的人,在亲自进行示范的时候发生了失误而引发了死亡,给人一种过失的感动。 事实上,安放父亲灵柩的地方十分合适,是一个精心准备好的地方,考虑得十分周到。母亲、小和尚与施主们聚集在灵前哭泣。小和尚磕磕巴巴地念着经文,看来多半是听从了在灵柩中躺着的父亲的指示。 父亲的脸埋藏在了初夏的花丛中。每一朵花儿都十分娇艳、水灵,让人有点儿害怕。每一朵花儿似乎都在窥探着井底。因为,人死后脸比活着的时候更干瘪,面向我们的脸只剩下轮廓,那深陷下去的地方再也无法鼓胀起来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遗容更能如实地表明这一点:所谓物质,已经离我们远去,且它存在的方式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精神就是如此通过死亡变成物质,我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样的局面。如今,我才逐渐明白,五月的花卉、太阳、桌子、校舍、铅笔等物质为何与我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对待我的态度是那么冷漠。这便是其中所蕴含的道理。 母亲和施主们都在注视着我与亡父最后的会面。可是,我这颗固执的心对这句话所蕴含的生者世界的推论是无法接受的。不是会面,而是看着父亲的遗容。 遗体只能让人看着。我也仅仅是在看着而已。就像平日里自然而然的动作,看着就是看着。这既是生者的权利,也是一种残酷。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一个既不会放声歌唱,也不会喊叫着到处奔跑的少年,就这样学会了确认自己的人生。 我这个人原本非常自卑,但是此时,我明朗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仍能坦然地面对施主们且没有感到一丝羞愧。寺院位于海滨的山崖上,前来吊唁的客人后边,夏天的云在日本海海面上翻滚着。 开始念诵出殡的经文了,我也跟着一起在念。大雄宝殿里面黑漆漆的。挂在柱子上的丧幡、大殿横梁上垂落的华幔与香炉、花瓶之类,被闪烁的灯光照耀得格外璀璨。海风时不时地吹来,将我僧衣的下摆吹了起来。正在念诵经文的我,眼角不断涌进一束强光和夏日的云姿。 户外强烈的光线,不断向我的侧脸照射过来。那璀璨的侮蔑…… ——送殡的人群再向前走一二百米,便会抵达火葬场。此时突然下起了雨,幸亏走到了一个善良的施主家门前,还能将灵柩抬进去避雨。看样子雨一时不会停,送殡的人群不得不继续前进,所以,只好为大家准备好雨具,将灵柩盖好油纸运送至火葬场。 火葬场在村庄东南突出的海角尽头布满石头的小海滨上。因此焚烧的黑烟不会飘到村庄去。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自古以来这里就被用作火葬场。 这一带海滨风浪很大。波涛汹涌时,雨点也在不停地敲打着翻滚的海面。无光的雨点,只是冷静地刺穿非同一般的海面。然而,海风突然将雨点刮向荒芜的岩壁。洁白的岩壁被打湿,仿佛被喷了一层墨汁。 从隧道出来,便到了火葬场。工人们正在做火葬前的准备。我们躲在隧道里面避雨。 并没有什么海景,只看到波涛、被打湿的黑岩以及雨水。浇了油的灵柩呈现出鲜艳的木原色,被雨点敲打着。 开始点火了。这配给油是专门为火化住持准备的,足够用了。火焰逆着雨点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势越来越猛。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白昼的火焰在浓烟中呈现出的影像。滚滚浓烟逐渐飘向山崖,转眼,只有绚丽的火焰在雨中冉冉升起。 忽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爆炸声。灵柩盖炸开了。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母亲。母亲双手抓紧念珠,站在那里。她面无表情,身体好像缩小了,以至于能够缩进掌心。 遵循父亲的遗嘱,我到京都的金阁寺当了弟子。当时,我是随住持削发为僧。住持为我交了学费,作为回报,我负责打扫卫生和照顾住持的起居,像俗家的学仆一样。 入寺院没多长时间,我就知道严厉的舍监去服兵役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在寺院中。来这之后,我整个人放松不少。在这里,没有人会像我的中学同学那样因为我父亲是一位和尚就嘲讽我,大家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只不过是我说话结巴,还有比大家丑陋一些罢了。 我从东舞鹤中学退学之后,在田山道诠和尚的介绍下,转学去了临济学院中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秋季学期了,转校之后,我必须每天走读。不过我很清楚,学校开学之后便会立马安排学生们去某一工厂参加义务劳动。目前,在我所处的新环境中,就只剩这几个星期的暑假了。服丧时期的暑假,正好赶上1944年战争末期,一个匪夷所思的寂静的暑假……寺院的弟子过着纪律严明的生活。对我来说,这好像是最后的、纯粹的休假。在那里依然可以清楚地听到蝉鸣。 ……阔别数月的金阁,在夏末阳光的照射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我刚剃度,脑袋上全是青痕,我的头皮似乎紧贴着空气。这种感觉既神奇又危险,好像自己脑海中思考的事情,正通过一层薄薄的、敏感的、轻易就会受伤的皮肤与外面的事物接触。 我抬起这种头仰望金阁,我感觉金阁便不只通过我的眼睛,好像还通过我的头颅深深地向里渗透似的。这样的头颅遇到烈日会发热,遇到晚风又会变得凉爽。 “金阁呀!我终于来到你的身边住下了。”偶尔,我会停下手里的扫帚,喃喃自语,“不一定现在就要实现!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亲近我,对我诉说你的秘密。你的美,可能只差那么一点便能清晰可见,只不过目前我还没有看到。希望比起我想象中金阁的美,现实中金阁的美看起来要更加清晰。还有,如果你是世间特有的美,那么请跟我讲,你为何如此美,为何要美得如此与众不同?” 当年夏天,前线时不时传来战败噩耗,金阁在如此环境中,反而看起来更加熠熠生辉。6月,美军在塞班岛登陆,盟军联合部队奔走于诺曼底郊外。金阁参观的人数明显减少,金阁似乎一直安享于这样的孤独和寂静。 战乱与不安,尸横遍野、鲜血横流,自然令金阁变得更美。这是因为金阁原本就是因不安而修建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心底黑暗的将军的意图修建而成的建筑物。在美术史家眼中只看到样式的折中,其三层的参差设计,显然是在探索一种能呈现出不安的这般模式。金阁如果是以一种安定的模式所建,很显然,便会早就承受不住那种不安而崩塌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停下了手里的扫帚,无数次仰望金阁,我感觉能够安然存在于那个地方的金阁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的记忆中,陪着父亲前来拜访的那个夜晚,那时的金阁并没有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然而只要想起从今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我将常常见到金阁,便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 以前我在舞鹤时,一直感觉金阁就位于京都的一角,永远都在那里。但是,现在在这里住了下来,我便只能在眺望的时候才能看到金阁。晚上在大雄宝殿睡觉时,我感觉不到金阁的存在。因此,我每日都要无数次地眺望金阁,还总被师兄们取笑。不管看几遍,我总感觉位于那里的金阁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在眺望之后,要返回大雄宝殿时,我转过头想再看一眼,那金阁却仿佛欧里狄克[10]那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天,打扫完金阁周围之后,避开越来越毒的太阳去了后山,走在去往夕佳亭的小路上。当时还没有开园,四处空无一人。可能是舞鹤航空队的一队战斗机掠过金阁上空,发出压顶的轰鸣声后,又飞走了。 后山有一个布满水藻的寂静的池沼,叫安民泽。池子中央有一座小岛,叫白蛇冢,岛上耸立着一座五重石塔。清晨,小鸟在那啁啾鸣啭,却不见踪影,动听的鸟鸣声响彻整片树林。 池沼前面长满了茂密的夏草。那片草地与小路被低矮的栅栏隔开了。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正躺在这片草地上。他身旁矮枫树边有一把竹耙子。少年一跃而起,那气势仿佛拂去了周围笼罩着的夏天清晨的潮气。他看到我说道: “嘿,是你啊!” 这个姓鹤川的少年,是昨天晚上经别人介绍才认识的。鹤川家住在东京近郊的祖福寺,家中送过来许多学费、零用钱及粮食等物。家人只是为了让他体验一下弟子的学习生活,通过住持的关系把他送到了金阁寺。他暑假回家看望家人了,昨夜提前回到了寺院中。鹤川一口地道的东京口音,是我秋季即将入学的临济学院中学的同班同学。他那疾速伶俐的口齿与快乐的谈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让我感到害怕了。 现在只要听到他讲“嘿,是你啊”,我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好像将我的沉默理解成了一种责怪。 “不必打扫了,何必那么认真,只要有游客来又会弄脏。再说,也没有多少人到这来。” 我笑了。对有的人来说,我这种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无奈的笑,也许就成了引发亲近感的缘由。我就是如此,对自己带给别人的印象细节从来不负责。 我跨过栅栏,坐在了鹤川身旁。鹤川横躺在草地上,弯起胳膊当作枕头。他的双臂外侧被晒得黝黑,内侧却非常白皙,连静脉都清晰可见。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投射在淡绿色的青草上。直觉告诉我,这个少年可能不像我一样热爱金阁。这是因为,我不知在何时将对金阁的偏执,全都怪罪到自己的丑陋上。 “听闻你父亲去世了?” “是的。” 鹤川灵活地转动一下眼珠,明显露出少年独有的那种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道: “你非常喜欢金阁,是因为只要看到它,便会令你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吧?比如说,因为你父亲也十分喜欢金阁。” 他猜对了一半,但是这种推理对我来讲毫无作用,我依旧面无表情。我对此感到一丝得意。如同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那样,鹤川也喜欢将人的感情分类,整齐地放到自己房间精致的小抽屉中,时不时将其取出,进行实地检验,他喜欢这样。 “父亲去世,你对此感到十分难过吧,所以,你很沉默。昨夜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便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毫无反感的情绪。他说我沉默,我也这样想,于是心里感到慰藉和自由,便不假思索地说: “我并没有感觉到伤心!” 鹤川扇动着他那令人讨厌的长睫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道: “哦?……如此来讲,你憎恨你的父亲,最起码你很讨厌,是吗?” “不能说憎恨,也说不上讨厌……” “哦?那为何不觉得伤心呢?” “我也不知道!” “匪夷所思!” 鹤川遇到了难解之谜,再次坐起身。“也许是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吧?”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说完,我又自我反省:为何总是喜欢让别人对自己产生疑问呢?对我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难理解的,这是很显然的事情。我的感情也会如同口吃一般,总是跟不上需要。最终,父亲去世这件事,与伤心这件事相互独立,毫无瓜葛,也不会互相侵犯。常常因为差了一步或迟了一点,我的感情和事件又开始回到杂乱无章。可能它原本就是杂乱无章的吧。要说我的悲伤,它与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没有关系,是对我突然的、毫无道理的袭击…… 可是所有事件,我又没能跟这位新朋友解释清楚。鹤川终于笑了。 “咳,你这个人还真有点奇怪!” 他白衬衣下面的腹部微微起伏着,叶缝中洒下的阳光在他腹部摇曳,我觉得很幸福。我的人生如同他衬衫上的褶皱一样荡起一阵阵涟漪。不过,虽然布满了褶皱,但这衬衫是多么的白净闪耀!……如果我也这样呢? 禅寺不管世俗社会,只按禅寺的规矩行事。由于是夏季,每天早上最晚五点起床。禅家称起床为“开定”。起床之后立马开始上早课诵经,称为“三时回向”,也就是诵读三次经文。接着打扫室内卫生。然后吃早饭,称为“粥座”。用餐以前要诵读“辨座经”。 弱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念诵完之后开始吃粥。吃完之后做杂务,如除草、打扫庭院、劈柴等。要是学校开学了,做完杂务之后就该去学校了。从学校回到寺院后,不久便开始吃晚饭。吃完晚饭,有时会听住持传授经典教义。九点“开枕”,即睡觉。 我每天的作息就是如此。伙夫——称为“典座”——的摇铃声,是我们每日起床的信号。 金阁寺就是鹿苑寺,原本该有二三十人,不过目前,有的人应召入伍了,有的人被征调去了别处,剩下的就一个负责向导和传达的七十多岁的老头,一个年近六旬专门负责炊事的老妇,还有执事和副执事,再加上我们三个弟子,就是全部了。老人们年事已高,少年们终归还是孩子。执事,也称为“副司”,负责会计事务,工作繁忙。 数日后,他们安排我负责送报到住持(我们称为老师)的房间。报纸一般是在早课后打扫完卫生那个时间送过来。人手和时间都比较紧张,要打扫寺院三十几间房间寺院,擦拭全部走廊,工作就会流于形势。报纸需要去大门口取,要经过“使者间”的前廊,从客段后边绕上一圈,再穿过间廊,才能送到老师所在的大书院。这一路上每一道走廊都是先浇上半桶水,然后再擦拭,因此地板凹陷处都是积水。在朝阳的照耀下,积水闪烁着光芒,打湿了脚踝。时值夏日,感觉十分舒服。然后,到了老师房间门前,需要跪下,说一声:“可以进来吗?”等到“嗯”的回答声传来,才能进到房间里面。师兄们传授了一个秘诀给我:在进入老师房间以前,赶紧用僧衣的下摆擦拭干净打湿的双脚。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强烈的俗世气味,一边偷偷浏览报纸的大标题,一边急忙从廊道经过。于是,我瞥到了“帝都能够避免遭受空袭吗?”这个标题。 以前我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却从未将金阁与空袭联系到一起过。塞班岛沦陷之后,大家都认为本土免不了遭受空袭。京都市部分地区进行了快速疏散。尽管如此,我仍认为金阁这个半永久的存在不会和空袭的灾难扯上关系。我非常明白,坚不可摧的金阁和科学之火是两种迥异的事务,只要相遇,便会互相避之不及……然而,不久之后,也许空袭的战火就会将金阁毁坏。如此发展下去,金阁定会化为灰烬。 ……当我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以后,金阁再次增添了一层悲剧性的美。 夏末的一个下午,学校开学的前一天,住持应邀带着副执事去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我一起去看电影。我没什么兴趣,于是他忽然之间也没了兴致。鹤川的性格就是如此。 我们两个人请了几个小时的假,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好绑腿,头戴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出了大殿。夏天烈日当空,一个游客都没有。 “去哪里?”鹤川询问道。 我回答道:“出门以前,我总想仔细地去参观一番金阁,说不准明天这个时候便再也看不到金阁了。可能当我们去工厂时,金阁便会遭受空袭,毁于一旦。我对这番话并无信心,结结巴巴地讲出来。”此时,鹤川木然又焦躁地听着。 讲完之后,我的脸上全都是汗水,似乎讲了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只有面对鹤川时,我才能表现出对金阁那超乎寻常的执着。当我将这番话讲给鹤川听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副我常见的烦躁情绪,努力想听清楚我口吃的话的人通常都是这副表情。 我看到这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于美的感动时,或者当我对别人掏心掏肺时,我遇到的就是这副表情。这副表情满含不容怀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着我那可笑的焦躁感,可以这么说,它已经成了令我害怕的一面镜子。此时,不管面对多么美好的脸庞,它都会变得与我一样丑陋。当我看到这副表情时,原本打算诉说的重大事件,刹那间变得毫无价值,就像一块坠落的瓦片…… 夏日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在我与鹤川之间。鹤川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晶亮的油光,一根根眼睫毛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鼻孔呼出的热气四散开来。他在等我结束讲话。 我讲完了。结束讲话的同时,我又开始感到生气。因为从我认识鹤川到现在,他都未曾嘲笑过我的结巴。 “是为什么呢?”我追问了一句。 我早已再三强调过,比起同情,我更喜欢嘲笑和侮辱。 鹤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笑容,接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注意到这种事情。” 我感到十分惊讶。我在农村粗野的环境中长大,对这样的温柔很陌生。鹤川的温柔,传达给我这样一个信息:我发觉,如我的存在中没有结巴,我仍然是我自己。我全身心都体会到了快感,索性就坦然了。鹤川那镶嵌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无视我的结巴,接纳了我。曾经的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坚信,如果谁无视我的结巴,便等同于无视我的存在。 我体会到了感情的和谐与幸福。此时再看到金阁的景象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两个,从正在打盹的传达室老头的面前经过,沿着土墙边渺无人烟的小路上迅速通过,来到金阁的前面。 直到今天,这些事仍历历在目。打着绑腿、穿着白衬衫的两名少年,在镜湖池畔并肩站立。金阁就在前方,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在中间。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期,最后的一天……令人目眩的尖端上耸立着我们的青春,也耸立着与我们一样的金阁,面对面地说着话。因为空袭的期待,我们如此接近金阁。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了一层金箔,倾泻而下的光,令金阁的内部充满了夜一样的黑暗。以前,这建筑永恒的时间压迫和阻隔着我,不久将会被毁于一旦。它的命运在向我的命运靠近。也可能金阁会在我们之前消亡。如此,我感觉金阁与我们所经历的生涯好像是相同的。 金阁周围是种满了赤松的群山,蝉声响彻其中,好像无数看不见的僧人一同在念诵消灾咒: 佉佉。佉哂佉哂。吽吽。入嚩啰入嚩啰。盋罗入嚩啰。盋罗入嚩啰。 我觉得:不久之后这美好的事物将会化作灰烬。因此,想象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如同把临摹的画重叠到原画上,它的细节部分逐渐地彼此重叠,屋顶与屋顶重叠、高出池面的漱清殿与漱清殿重叠。潮音洞的勾栏与勾栏重叠、究竟顶的花格子窗与花格子窗重叠,相互重合在一起。金阁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建筑了。可以说,它变成了现象界中虚幻的代表。如此想来,现实中的金阁之美,便不会比想象中的金阁之美差了。 明日,大火可能从天而降,细长的柱子、优雅的屋顶的曲线都会因此而化作灰烬,我们再也看不到了。可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仍旧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炽热的阳光。 夏日的山脊上飘浮着浓重的云彩,仿佛亡父入殓时正在诵经的我所瞥见的那样。云彩充斥着积郁的光,俯瞰着这纤细的建筑。在如此猛烈的晚霞的照射下,金阁好像已失去了它那纤细的意趣,它的内部仍旧被笼罩在阴森冰冷的黑暗中,只以它自身那神秘的轮廓抵抗四周闪闪发光的世界。并且,只有屋顶的凤凰为了不在这太阳底下失足,张开锋利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座子。 鹤川厌烦了我长时间的凝视,他捡起脚边的小石子,用优美的投掷姿势,投向了倒映在镜湖池中金阁倒影的中央。 水藻因为池面荡开的波纹而散开,刹那间美丽精致的建筑崩塌了。 从这以后一直到战争结束,这一整年是我最亲近金阁、对它的安危最关心、沉醉于它的美丽的时期。怎么说呢?这是一个假设金阁降低到和我相同的高度,我便能够肆意地表达对它的爱意的时期。我尚未到受金阁坏的影响,或者被它毒害。 在这世上,我与金阁经历着的相同危难激励了我。我找到了美与我相连的媒介。我感觉在我与拒绝我、远离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将我烧毁的大火,肯定也能烧毁金阁。我几乎沉迷在这样的想法中。在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同样不祥之火的命运里,金阁与我所在的世界统一了起来。金阁虽然坚固,但也和我脆弱且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着容易燃烧的木炭般的肉体。如此想来,我好像可以将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心中,然后远走高飞,就像逃窜的盗贼一边吞下昂贵的宝石,一边躲藏起来一样。 回想这一年,我既没有念经,也没有读书,每天都是在修身、军训、武道训练,去工厂干活及担任强制疏散的助手这些事上来消磨时间。我爱幻想的毛病因为战争而越发严重,人生离我更加遥远了。于我们少年而言,战争仿佛就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慌乱的经历,好像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首次轰炸东京,此时我想:京都迟早也会遭受空袭。我暗暗地想着,整个京都都将被火海包围。这个都城保守、陈旧,忘掉了很多神社佛阁重建于灰烬中的深刻记忆。我一想到应仁大乱如何使这个古都变得萧条,便感觉京都忘记因战火而产生的动荡太久了,所以又少了几分美感。 可能金阁明天就会遭遇火劫。那种空间形态将会消失吧……那时,那只待在屋顶的凤凰就会在烈火中重生展翅高飞吧?被困在形态中的金阁将会轻轻起锚,随着水波,漂荡在湖海暗潮上、闪烁着微光…… 等了好久,京都还没有遭受空袭。第二年3月9日,我们听说东京小工商业区那一片起火了,但是火灾距离京都很远,京都早晨的天空依然很清澈。 我等得很绝望。早春的天空亮如玻璃窗,看不到它的内部,不过我相信它的内部一定隐藏着烈火和毁灭。如前所述,我对别人几乎是漠不关心的。父亲的去世,母亲的贫穷,都没能左右我的内心。我只想象着一种庞大的压榨机一般的东西,在特定条件下将那些灾难、悲惨的结局、惨无人道的悲剧、人、物质、丑陋和美好的东西全都压碎。早春的天空异常灿烂,人们常常感觉是大地覆盖了一层巨斧的寒光。我只不过等待着它的降落,很快地降落。 时至今日,我依旧感觉有些事情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原本黑暗的思想并未俘虏我。我所在乎的、令我感到困惑的应该只有关于美的问题。而且,我并不觉得战争影响到了我,让我心怀黑暗的思想。要是人太过在乎美的问题,便会不知不觉与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思想相遇。人可能天生就是如此。 我回忆起战争快结束时发生在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一件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我一个人目睹了这件事,鹤川也在我身边。 那天,正好赶上停电,我与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还从未拜访过南禅寺。我们横穿过宽阔的马路,从架有索道的大桥走了过去。 五月晴朗的一天。索道早已被废弃,牵引的轨道全都生锈了,几乎埋没于杂草丛中。草丛中十字形的白色小花在风中飘摇,索道隆起的前端积满了污水,污水映照着这边岸上叶樱[11]落下的影子。 我们站在小桥上,漫无目的地凝望着水面。回忆起战争时期发生的各种事情,如此短暂且无聊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百无聊赖、若有所失的短暂时间,如同偶然间从云隙中露出来的蓝天无处不在。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时间,竟清晰地保留在了快乐的回忆中。 “真好!”我并无所指地笑着说道。 “嗯。”鹤川也看着我笑了。 我们俩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三个小时是完全属于我们的。 满是碎石的宽阔的路一直延伸着,道路一旁是一条清澈的水沟,美丽的水草随水流漂荡着。很快,我们就到达了著名的山门前面。 寺里空无一人。一片片嫩绿丛点缀着众多墓塔的瓦脊,仿佛一本倒扣的银色的巨书,非常漂亮。这一刹那,所谓的战争又算什么呢?在某种场合、某个时期,战争只是让人感觉像是只存在于人们自己潜意识里的奇怪的精神性事件。 听说当年石川五右卫门[12]脚踩着楼上的栏杆,欣赏满眼鲜花的地方,可能就是山门这里吧。虽然已是叶樱时节,我们仍旧像孩童一样,打算模仿五右卫门的姿势,眺望一番这样的风景。我们买了比较便宜的门票,登上了木色已经彻底发黑的陡峭的阶梯。到了尽头的休息台时,鹤川的头碰到了低矮的天花板。我刚想嘲笑他,自己也碰到了。两人转过弯,登上台阶便抵达了楼顶。 从地窖似的狭窄的台阶上来,眼前顿时宽阔了,心情顿时放松了,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们尽情观赏着叶樱和松树、对面星罗棋布的平安神宫内高耸茂盛的森林、京都市街尽头模糊的岚山,以及北方、贵船、箕里、金毘罗等群山,满目都是美景。然后我们像寺院弟子一样,脱掉鞋和袜子,毕恭毕敬地走进庙堂。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铺席宽,中间摆着释迦像,十六罗汉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里是五凤楼。 南禅寺也属于临济宗,与相国寺派的金阁寺不同,它是南禅寺派的总寺院。我们现在便是在同宗异派的寺院中。我们两个如同普通的中学生,手里拿着手册,一路观赏着五彩斑斓的壁顶图案,据说这些出自狩野探幽守信[13]与土佐法眼德悦[14]。 壁顶的一侧,是弹琵琶与吹笛子的飞天画,另一侧描绘的是手持白牡丹振翅翱翔的迦陵频伽。它是栖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鸟,上半身是丰满的女子,下半身是鸟。除此之外,壁顶中间还有一只凤凰的图案,仿佛绚烂的彩虹。这只凤凰和金阁顶上的鸟是朋友,不过它与那只庄重的金鸟完全不同。 我们双手合十跪在释迦像面前,然后从佛堂走出来。我们不舍得从楼上离开,便倚在来时所攀登的台阶一旁的栏杆上。 我们似乎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小的彩色旋涡一样的东西。我觉得,它或许是刚刚我们所见到的壁顶图案五彩缤纷的残影吧。它聚集了五彩缤纷的色彩,仿佛那只迦陵频伽鸟在嫩叶丛与茂盛的松枝上隐栖,人们只能透过缝隙看见它那艳丽的翅膀的一端。 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面前,隔着马路是天授庵。穿过种着很多矮树的安静且朴素的庭院和用四方石角对角铺成的一条小径,就可以直接来到开着拉门的宽敞的客厅。客厅中的壁龛与百宝架映入眼帘。这里好像经常举行供神佛的献茶会,以及租赁给客人举行茶会,因此地上铺有鲜艳的绯红色地毯。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跪坐在客厅中。我就看到了这些。 战争期间,几乎都看不到穿着这种华丽的长袖和服的女子了。如果穿着这样的服装到外面去,半路上一定会遭人指责,而迫不得已重新返回家中。 因为这种长袖和服实在太华丽了。尽管无法看到精致的花纹,但还是可以看到绯红腰带上正闪烁着光芒的金丝线,夸张地说,连周围都被映照得光彩亮丽。年轻漂亮的女子大方得体地跪坐在那里,她那白皙的侧脸仿若浮雕,让人怀疑她是否是活的女子。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她到底是不是活人呢?” “刚刚我也在想。真的仿佛人偶一样呢。”鹤川目不转睛地看着,把胸口紧紧地压在栏杆上,回答道。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陆军军服的年轻士官。他温文尔雅,不苟言笑地坐在离女子一米远的地方。两人纹丝不动,久久地面对面坐着。 女子站了起来,悄悄地离开了昏暗的廊道。许久之后,女子端来了茶碗,她的长长的和服袖子随风飘舞着。她在男子跟前献茶。根据茶道的礼法献过淡茶之后,她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跪坐下来。男子好像说了一些话,但是自始至终都未曾尝一口茶。这段时间让人感觉极其漫长,极其紧张。女子深深地低着头…… 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女子仍旧维持端庄的姿势,猝不及防地将衣领口解开。我几乎听到了将绢带从坚硬的腰带中侧拉出来的窸窣声。她就这样露出了莹白的胸脯。我倒吸了一口气。女子竟公然地用自己的手托起了一只莹白且丰满的乳房。 士官将深黑色的茶碗端在手中,跪行至女子面前。女子用双手揉搓着乳房。 我不能说一切尽收眼底,不过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切。我所见到的,好像是温热的白色乳汁喷射进黑色茶碗内冒泡的绿茶中,随后她收回乳房,上面还有残留的奶滴,白色乳汁染白了寂静的茶水而泛起浑浊的泡沫…… 男子端起茶碗,将这碗奇怪的茶一饮而尽。女子也将莹白的胸脯隐藏了起来。 我们两个人脊背发硬,看得入神。之后我们仔细回想了下,认为也许是那位女子怀上了士官的孩子,在和即将出征的士官举行告别仪式吧。可是,也不想对当时的感动做出任何解释。因为看得过于认真,反倒没有注意到这对男女不知何时已不在客厅了,只留下一块宽敞的绯红地毯。 那张洁白的浮雕似的侧脸与那独一无二的莹白的胸脯总是出现在我眼前。即使女子离开之后那天剩余的时间,或者第二天、第三天,我仍旧念念不忘。没错,那女子便是复活的有为子啊! 第3章 转眼就是父亲去世一周年忌辰了,母亲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计划。因为我正好处于义务劳动总动员期间,无法返回故乡,母亲便计划亲自带着父亲的牌位来京都,并拜托田山道诠和尚为故友的忌辰念诵经文,哪怕念诵几分钟也好。她没有什么钱,只能靠旧交情拜托他念一下。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和尚。和尚答应了,并且还与我传达了她的想法。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很开心,因为一些原因,至今我刻意不去关心关于母亲的事情。这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不希望和母亲多来往。 我从没责备过母亲。估计母亲对我已经知道那件事一无所知。不过,从那之后,我内心便一直埋怨母亲。 那件事发生在我去东舞鹤中学上学,寄居在叔叔家,第一学期放暑假,我第一次回故乡探亲的时候。当时,母亲的一个亲戚叫仓井,他在大阪创业失败后回到成生村,他是一位上门女婿,他回家之后妻子拒绝让他进门。他妻子还没有消气以前,他只好寄居在我父亲的寺院中。 寺院里蚊帐很少,想必父亲的结核病不会传染,母亲和我及父亲使用一床蚊帐,现在再加上仓井。我记得,那是夏天的一个深夜,我好像听到无数只蝉沿着庭院的树木,来回飞着,正发出“知了、知了”的短暂悲鸣。我可能是被这种声音惊醒了。海浪怒吼着,海风将黄绿色的蚊帐的下角吹了起来。蚊帐的摇摆不同以往。 蚊帐被海风吹得鼓了起来,过滤着风,迫不得已地摇动着。因此被风刮成堆的帐子的形状,并非风的忠实的形状,随着风势不断减弱,棱角也消失了。蚊帐下角与铺席摩擦着,传出如同矮竹叶摇曳的声音。不过,没有风了,蚊帐也还在动,这是比风更微弱的动静,这种动如荡起的波纹般延续到整床蚊帐。这种动牵动着粗布里子,从内侧看过去,巨大的蚊帐仿佛充斥着不安的湖面。不知道这到底是湖上远处的船激荡起的浪头,还是早已驶远的船残留的余波…… 我惶恐地朝动静的源头看过去。我感觉,我黑夜里瞪大的眼睛,好像被突然扎进了一把锥子般疼痛难忍。 四人挤在十分狭窄的蚊帐中,我紧挨着父亲,翻身时无意间将父亲挤到了一个角落。一床皱巴巴的白床单隔在我与我所见的景象之间,我背后便是蜷缩成一团的酣睡的父亲,他的呼吸直冲着我的领口。 我发觉父亲醒了,因为我的后背能感受到父亲想按捺住咳嗽,而造成的呼吸的不均匀。这时,有一个巨大的温暖的东西忽然之间遮挡住了十三岁的我睁大的眼睛,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我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父亲从我背后伸出了双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直到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双手掌。那是一双独一无二的巨掌。它从我的背后伸过来,一下子遮住了我的眼睛,遮挡住了我所见到的地狱。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巨掌。不知是因为爱、慈悲还是屈辱,起码及时地将我所看到的恐怖的世界遮住了,并将它彻底埋藏在了黑暗中。 我在这双巨掌中轻微地点了下头。父亲通过我的小脸的颔首,立马懂得我是包容与默认了。接着父亲移开了手掌……手掌移开之后,我仍乖乖地继续闭着眼睛,不透一丝光亮。我彻夜未眠。 ……不妨回忆一下,后来父亲出殡时,尽管我急切地想一睹父亲的遗容,却并没有流泪。还记得吗,那手掌的羁绊,和父亲的死一块得到了解脱,我只想一睹父亲的遗容,以此来确定自己的生。有关这只手掌,这人世间叫作爱情的东西,我记忆犹新,如此不忘堂堂正正地报复,可是对于母亲,与那无法原谅的记忆不同,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报复。 ……住持来信说,母亲准备在父亲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到金阁寺借宿一夜,并且他已经答应了。住持叫我在忌辰当日也向学校请假。我每天参加义务劳动,忌辰的前一天,我想到马上要回到鹿苑寺,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鹤川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他为我将要与久别的母亲相见而感到开心,寺院的师兄弟也对这件事非常好奇。我虽然十分厌恶母亲,但我并不愿意跟好心的鹤川说自己不想跟母亲见面的原因。工厂下班之后,鹤川便匆匆忙忙地拉着我的胳膊说道: “喂,我们跑步回去吧!” 要说我完全不想见到母亲,这难免有些太夸张了。我并不是不思念我的母亲,我只是不喜欢公然表达对亲人的爱,可能这也是我为自己的厌恶想方设法找寻各种理由罢了。这正是我性格的缺陷。要是用各种理由能够合理地表达真正的感情还可以,但是有时,我自己脑袋中编造的各种借口,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感情强加到自己身上。这样的感情原本就和我没有关系。 不过,只拿我的厌恶来讲,某些方面也是正确的。这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人。 “为什么要跑呢,跑不动了!太累了,拖着两腿回去不就好了。” “如此一来,便会得到你母亲的同情,你想撒娇是不是!” 鹤川一直如此,经常误会我的想法。不过,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他,而且还很依赖他。他是我忠实的翻译者,将我的话翻译成现在的语言,是我珍贵的朋友。 有时,我感觉鹤川就是一名精通炼金术的师傅,好像能够把铅炼成金。我是照片的底片,他是正片。我那混浊且阴暗的感情,只要经过他内心的过滤,便一定会成为清澈的、散发着光芒的感情,我已经无数次惊讶地看到这样的变化了。正当我磕磕巴巴、犹豫不决时,鹤川把我的感情翻了过来,彻底地传向了外侧。我从这些惊讶中学习到,如果仅限于感情的范围内,那么人世间最恶与最善的感情便没有什么区别,有着相同的效果;善恶从外表看来毫无区别,如此等等,这些道理尽管用尽语言来解释,只怕鹤川也无法相信。可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可怕的发现。即使因为鹤川的原因,我不再害怕伪善,但是在我看来,伪善只是相对的罪过罢了。 尽管京都并未遭遇空袭,可是我见到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一名员工按照工厂的指示拿着飞机部件的订货单赶往大阪总工厂出差的时候,遭遇空袭,肠子都露出来了,被人们用担架抬了回来。 为何露出来的肠子如此凄惨?为何见到人的内脏会害怕,一定要捂住眼睛?为何流血让人感觉恐怖?为何人的内脏会如此丑陋?……这和那柔软润泽的肌肤本质不是一样吗?……要是我跟鹤川讲,我是从他那里学会了将自身的丑陋化为乌有,他的表情会如何呢?至于内在和外在,假如将人看成蔷薇花这样没有内外的东西,那么人们为何会将这样的想法看作是非人性的呢?要是人们将自身精神的内在与肉体的内在看作蔷薇花瓣,可以柔顺地翻来卷去,令其在五月的阳光与微风中…… 母亲已经到了,正在老师的房间说话。我与鹤川在初夏夕阳照耀下的走廊上跪坐下来,打了一声招呼:“我们回来了!” 老师叫我一个人进屋,在母亲面前夸奖了我一番。我低下头,几乎都没有看母亲的脸。只瞥见她那穿着褪色的藏青棉布劳动裤的膝盖,和膝盖上放着的脏兮兮的手。 老师跟我们母子俩说我们可以走了。我们再次施礼后便离开了房间。小书院朝南,我的房间便是那个面朝着中院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当房内只有我们两人时,母亲哭了。 我早就预料到了,因此我可以冷静地面对。 “我早已成了鹿苑寺的弟子,在我学成以前,拜托您不要再来探望我。” “我明白,我明白。” 我对母亲迎头就是这样残酷的言语,心中有些畅快。可是母亲仍像往常一样,毫无感受,也没有丝毫的抗拒,倒叫人有些不安。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母亲跨过门槛坐到我身边来,这事我连想一下都觉得可怕。 母亲晒得黢黑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且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红润光滑,仿佛其他生物,长着一排乡下人特有的坚固的大牙齿。要是城市中的女人,在这样的年纪浓妆艳抹一下也不难看。可母亲的脸好像尽量扮丑,但总感觉残存着一种隐蔽的性感,我敏锐地察觉出这点并深感厌恶。 离开老师回到房间之后,母亲恣意地放声痛哭了一阵,接着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擦了擦敞开的衣襟下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胸膛。那手巾的质地如同动物皮毛一样闪闪发光,沾上汗水之后,看起来更加光亮了。 母亲从背囊中掏出大米,说道:“这是送给老师的。”我一声不吭。母亲拿出用旧灰色丝棉包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灵位,放在我的书架上。 “真是十分感谢,明天老师诵经,你父亲也会很开心的。” “忌辰结束之后,您就会回生成吗?” 母亲的回答却令我十分意外。她说她早就已经将寺院的权限转让给别人了,也处理了仅有的田地,还清了父亲欠下的全部医疗费。今后她就独自一人了,她计划投奔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这次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 我没有寺院可回了!再也没有人在那荒芜的海角村庄等我了。 此时,我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知母亲怎么想。她将嘴靠近我的耳朵讲道: “唉,那里已经没有你的寺院了。你除了留在这个金阁寺当住持,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你要努力让老师喜欢你,才能让他传位给你,不是吗?这是妈妈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希望了!” 我惴惴不安地看着母亲,但是,我内心太恐惧了,不敢直视她。 储藏室一片昏暗。母亲靠近我的耳边说话,我的周围立刻充斥着慈母亲的汗味儿。我还记得当时母亲笑了。儿时的喂奶的记忆,那浅黑色的乳房,在我的内心翻滚着,让我感到五味杂陈。那卑微的野火好像被一种肉体的强制力点燃,我为此感到十分害怕。当我的脸颊触碰到母亲卷曲的鬓发时,我看到一只蜻蜓停在了笼罩在黄昏中的中院那布满了青苔的洗手钵上,悠然自得地歇息着。傍晚的天空将影子投落在这片小小的圆形水面上,周围寂静无声。此时,鹿苑寺完全变成了无人的寺院。 我终于可以正视母亲了。她笑了,那闪闪放光的金牙从滋润的唇边露了出来。我的回答变得越发结巴起来。 “但是,我,我也许会,应征、应征入伍,说不定还会、还会战死呢。” “傻孩子,要是连你这样结巴的人都需要去当兵,那日本也要灭亡了。” 我的脊背僵直,我对母亲十分厌恶,结结巴巴讲出的话,不过是为了搪塞她而已。 “空袭,或许会烧毁金阁呀!” “事已至此,京都肯定不会再被炸了,美国人会手下留情的。” ……我并未再作回答。薄暮时分,寺院中庭呈现一派海底的颜色。石头保持着一种激烈格斗的姿势在下沉。 母亲完全不在意我的一声不吭,站起来看了看将这五铺席宽的房间围起来的木板门,不客气地问道: “还没到吃药石饭的时候吗?” 事后回想,这次和母亲的会面,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说当时是我发觉母亲一直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的时候,那么那时候,也是母亲的想法对我造成了巨大影响的时候。 母亲生来就无缘于美丽的金阁,不过她却有着我所不了解的现实感觉。京都不会遭到空袭,虽然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但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从此以后金阁都不会面临空袭的危险,那么我的人生的意义便会消失,我所居住的世界便会瓦解。 另外,我对母亲难以想象的野心感到厌恶,但又被其俘虏了。父亲沉默不语,但可能也是受到了母亲相同的野心的驱使,所以才将我送到这座寺院里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一名单身汉。要是法师本人是接受了前代法师的托付而将鹿苑寺继承下来的,那么只要我上进,或许便有可能被推选为法师的继承者。要是这样,我就将拥有金阁了! 我的思绪错乱了。只要第二野心变成沉重的负担,我便再次回到第一梦想——金阁遭受空袭。当这样的梦想被母亲坦诚的现实判断破坏后,便再次回到第二野心。由于思虑过多,我的后脖颈上长了一个红肿的大疙瘩。 我置之不理。没想到这疙瘩居然扎根了,让我感到异常灼热且沉重,在我的脖颈后方不断压迫着我,导致我常常失眠。在这期间,我曾梦到我的脖颈上生出了一个金闪闪的光圈,椭圆形的光圈罩着我的后脑勺,越来越亮。我睡醒之后才发觉,原来是这个可恶的疙瘩在隐隐作痛。 我终于发烧病倒了。住持把我送到了外科医生那里。穿着国民服、打着绑腿的外科医生给这疙瘩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疖子”。他连酒精都不舍得用,将手术刀放火上烤了烤,便动手了。我低吟起来。我感觉,那个灼热且沉重的世界正在我的后脑勺炸裂、凋落、枯萎……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聆听停战诏书时,我脑海中想到的,只有金阁。 刚回到寺院,我便急忙跑到金阁前面,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仲夏的阳光将观光路上的碎石晒得滚烫,一粒粒小小的石子黏在了我那双劣质运动鞋的胶皮底上。 听完了停战诏书,如果是在东京,可以去皇宫前。可是空无一人的京都御所,也有很多人前去哭宫。这时候,很多神社、佛阁都是供人们哭诉的地方。这一天,不管哪里,一定都很繁忙,然而唯独金阁寺没有人前来。 炽热的石子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这样讲,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今天的金阁一眼看过去,我便感觉“我们”的关系已经有所改变了。 由于战争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看起来越发地超凡脱俗,或者是假装超凡脱俗。直到昨天,金阁还不是这副模样。从这之后,金阁再也不必担心,毋庸置疑就是这一因素金阁才恢复了这种表情:从古至今我便坐落于此,将来亦会永恒地在这里屹立不倒。 金阁里面古老的金箔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外墙被随意涂上了一层防护漆,抵抗着夏日的阳光。金阁就像一无是处的高贵的日用器具,无声无息。它仿佛在森林燃烧起的绿色火焰前放置着的巨大且空荡的百宝架。只有那异常庞大的巨型香炉,或者十分巨大的虚无的东西,才适合摆放在这样的百宝架上。这些东西忽然在金阁消失了,化为乌有,莫名其妙地在那个地方筑起空虚的外表。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即使在金阁时不时展现出的美中,像今天这种美却是从未出现过的。 它从我的印象中,不!从现实世界中脱离了出去,与任何多变的因素都无缘了,如此坚固的美是金阁从未展现过的!它将一切意义都拒之门外,像这样的璀璨是它的美从未展现过的。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脚正颤抖,额头正不断冒着冷汗。不久之前,我观赏金阁之后便回老家了,它的局部和整体如同音乐一样在交相呼应。比起来,现如今我听到的却是万籁俱寂、完全静止。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的东西。金阁如同音乐可怖的休止,也如同响彻云霄的沉默,在那个地方存在着,在那个地方屹立着。 “金阁将它与我之间的联系切断了,”我认为,“如此看来,我与金阁共存的梦想便破碎了。除此之外,原本就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态开始了——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有灭亡,就将一直如此的事态……” 对我来说,战败无疑是种绝望的经历。时至今日,8月15日那烈火般的夏日的光仍旧在我眼前。有人说一切价值要毁于一旦了,我的内心却正好相反,“永恒”在觉醒、复苏,主张维护自己的权利。这“永恒”,证明了金阁是永远存在于那个地方的。 这从天而降的“永恒”,将我们的脸、手以及腹部紧紧贴住,彻底掩埋了我们。这种东西是可以诅咒的……是呀,停战这一天,我从崇山峻岭中传来的蝉声中也听到了这种可诅咒的“永恒”。它用泥将我彻底封闭在了金色的墙上。 这天夜晚,就寝诵经以前,因为要特地祈祷天皇陛下的安康,悼念阵亡者的在天之灵,念诵了非常长的经文。战争发生之后,各宗派所穿衣物都是朴素的圆领小袈裟,但是今晚,老师特地穿上了他珍藏多年的红色五福布袈裟。 他将微胖的脸,洗得非常干净,好像连皱纹深处都洗干净了。他今日的气色的确非常好,表现出一种称心如意的感觉。在闷热的晚上,能够清楚地听到那衣服的摩擦声,令人心旷神怡。 诵经结束后,老师召集寺院的所有人员到他的居室里,开始讲课。 老师选择了《无门关》第十四则《南泉斩猫》当作参禅课题。 《南泉斩猫》也可以参考《碧岩录》第六十三则《南泉斩猫》与第六十四则《赵州头戴草鞋》,这是从古至今公认的难解的参禅课题。 据说唐朝时,池州南泉山有一名叫作普愿禅师的名僧,因为山名,世人也将他叫作南泉和尚。 一天,全寺人员去割草时,在这座闲寂的山寺中发现了一只猫。众人出于好奇,追赶这只小猫,而且还抓住了它,因此,东、西两堂发生了争执。因为两堂都希望将这只小猫作为自己的宠物。 南泉和尚目睹这一情形,立马将小猫的脖颈抓住,将割草的镰刀架在上面说道: “众生得道,它便得救。不得道,便斩掉它。” 众人没有回答,南泉和尚斩了小猫,然后将其丢弃。 日暮时分,高足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番,还征询了赵州的意见。 赵州立马将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把它放到头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慨道: “唉,今天要是你在,可能小猫就不会死了。” ——以上所述便是故事的大概。特别是赵州头顶草鞋这段,以难解而闻名。 不过,一经老师讲述,问题又变得不是那样难。 南泉和尚斩杀小猫,是将自己的迷妄斩断,将妄念、妄想的根源斩断。通过冷血的实践,斩掉猫首,以此来暗示要将所有矛盾、对立、自己以及他人的争执斩断。要是将这个称为“杀人刀”,那赵州的作为便是“活人剑”。他顶着遭人鄙视的满是泥泞的草鞋,用这样无限的宽容实践了菩萨之道。 老师如此解释之后,并没有提及任何有关日本战败的事,然后结束了课题。我们心中很好奇。老师为何特地在战败这一天选择这个作为参禅的课题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返回房间时,我问鹤川。鹤川也摇着头说道: “我也不理解。没有经历过僧堂生活是不会理解的。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感觉今夜讲课的重点就是在战败的日子里,不提及任何战败的事,就只是讲述斩猫的故事。” 我没有因为战败而表现出丝毫的不幸。可是,我却因为老师那张称心如意充满幸福的脸而忐忑不安。 一座寺院,往往依靠对住持的尊敬,来维持寺院的秩序。在过去的一年中,虽然老师在很多方面都对我照顾有加,但我却从未对他产生过深切的敬爱之情。只是如此还不算什么,自从母亲激起我的野心之后,十七岁的我竟然偶尔会用批判的眼光看待老师。 老师是毫无私心的。这令我很容易就会联想到:如果我当了住持,也会那样毫无私心。我感觉老师身上也没有禅僧那特有的幽默感。虽然他那矮胖的身躯本身就有几分幽默感。 我听说老师非常喜欢玩女人。我想象老师那时的情景,既可笑,又不安。当他用那桃红色黏糕样的身躯紧紧拥抱着女人时,不知道女人会想些什么?可能她会觉得这桃红色的柔软肉体会一直覆盖到世界的尽头,好像被埋进了肉的坟墓。 禅僧也会有色欲,这让我匪夷所思。老师十分好女色,或许是为了舍掉肉体,无视肉体吧。不过,这被轻视的肉体却可以充分地吸收营养,得到滋润,包裹着老师的精神,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如同被驯服的家畜那般温和的、谦虚的肉体,对于和尚的精神而言,就如同侍妾一般…… 对我来说,战败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点非常有必要谈一下。 那并非解放。绝非解放。只是将不变的东西、永恒的东西与日常中的佛教时间相融合的复活而已。 从战败的第二天开始,寺院每天的功课又恢复如初。起床、早课、早饭、杂务、斋座、晚饭、沐浴、睡觉……再加上老师不允许采购黑市米,只能依靠施主的捐赠,可能副司考虑到我们正在长身体,有时也撒谎说是施主的捐赠,买一些黑市米回来。我们的粥碗里面只有沉在碗底的几粒可怜的米而已。他还常常出门采购甘薯。一天三顿饭,不只是早饭,就连午饭和晚饭吃的也都是稀饭和白薯。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 鹤川让东京的家里时不时地寄一些甜食过来。夜深人静时,他偷偷到我的枕边,与我一起分享。深夜,天空时不时划过几道闪电。 我问鹤川为什么不回到他那富裕的老家以及那样慈爱的父母身边。 “这同样是修行呀。反正我早晚都要回去继承父亲的寺院的。” 鹤川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这清苦的日子,就像老老实实待在筷子盒中成套的筷子。我继续追问。他告诉我:“可能我们即将面临一个出乎意料的新时代。”此时,我回忆起停战之后的第三天,我上学时,听到大家议论说工厂的士官往自己的私邸运了满满一卡车的物资,而且士官还公开宣称自己从今以后要开始黑市买卖了! 我在心里暗想,这名胆大妄为、残忍的、有着狡黠目光的士官正朝着黑暗快速走去。他穿着半长的筒靴奔跑在路上,前方好像存在着战争中死亡的如朝霞似的无秩序。他的胸前飘荡着白色围巾,背上背着偷来的物资,背几乎都要被压弯了。晚风吹过他的脸颊。他将以惊人的速度走向毁灭。不过,从那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无秩序的辉煌钟楼的钟声…… 所有这一切,我都被隔绝了。我很穷,没有自由,未得到解放。可是,当我说出“新时代”时,十七岁的我虽然还没有定型,但我早已做了某种决定,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认为:“要是世人以生活与行动来体验罪恶,那么我愿意尽量深地沉浸在内心的罪恶中。” 可是,我首先考虑的罪恶,只是想着怎样讨好老师,以便有一天能够接管金阁,或者只是在想象中,毒死老师,然后我便可以取而代之了,这只不过是妄想罢了。当我确定鹤川并没有我这种野心之后,甚至感觉我的良心都因这场计划而得到了安慰。 “对于未来,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感到担心和有所憧憬吗?” “没有,丝毫都没有。即使有,又有何用呢?” 鹤川这样回答,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阴郁或者自暴自弃的情绪。此时的闪电,将他脸上唯一纤细的部分照亮了——细细的舒展的眉毛。看来鹤川听了理发匠的话将眉毛的上下部分剃掉了,因此,细细的眉毛便被赋予了人工的纤细,刚剃过的青色痕迹还能看到残留在眉梢的一部分。 我瞥了一眼那青色,突然感觉到不安。这少年和我不同,他的生命正在纯洁的末端燃烧。在燃烧以前,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未来的灯芯在透明的冰凉的灯油中浸泡着。要是未来只将纯洁与无垢留下,那么又有谁有必要对自己的纯洁与无垢有所预感呢? 这天晚上,在鹤川回他的房间以后,我因为太闷热而失眠了。还有对抗自慰的心情,同样令我无法安眠。 我偶尔也会梦遗,不过并没有真实的色欲,比如我梦到一只黑狗正奔跑于黑暗的市街上,它张着火焰似的嘴,喘着粗气。随着它脖颈上挂着的铃铛不断发出响声,我越发亢奋,当铃声到达高潮时,我射精了。 自慰时,我沉浸在地狱式的想象中。我看到了有为子的乳房,我看到了有为子的大腿。我,却成了一条无可比拟的、微小且丑陋的虫子。 我掀开被窝站起来,偷偷地从小书院的后门走了出去。 鹿苑寺的后方,从夕佳亭那里继续向东走,便来到一座叫作不动山的山。这座长满赤松的山,夹杂在松林之间有许多丛生的小矮竹,其中包含水晶花、杜鹃花等灌木。我对这座山的路非常熟悉,即使摸黑登山也不会被绊倒。登上山顶,上京、中京、远方的茶山与大文字山便能够尽收眼底。 我开始登山。我在被惊动的鸟儿的振翅中,直直地盯着前方,一面躲闪树墩子,一面攀登。我感到我忽然被这种毫不费力的攀登治愈了。抵达山顶时,我那汗津津的躯体感受到了一阵清凉的夜风。 我因为眼前眺望到的景象而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京都解除了长期以来的灯火管制,全市灯火通明。战争结束以后,我从未在夜晚登上过这座山,对我来说,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一种奇迹。 灯光,变成了一种立体物。在平面四处散落的灯火,失去了远近的感觉,好像一座由灯火构成的澄明的大建筑物,长出了复杂的角,展开了翼楼,在深夜中屹立着。这可以算得上真正的京城了。只有御所的森林中没有璀璨的灯火,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远方,闪电时不时从睿山一角划破魆黑的夜间。 “这是俗世,”我思考着,“战争停止了,邪恶的思想在这灯下驱使着人们。无数男女在灯下注视着对方的脸,一股死亡行为的气味向自己袭来。一想到这无数的灯都是邪恶的灯,我的心便得到了安慰,希望我内心的邪恶会繁殖,成千上万地繁殖,闪闪发光,和眼前这无数的灯——保持呼应!希望将我邪恶的内心包裹起来的黑暗,和将这数不胜数的灯包裹起来的夜的黑暗是对等的!” 来参观金阁的游客络绎不绝。为了应付通货膨胀,老师向市政府申请增加门票费,政府批准了。 以前来参观金阁的只有少数穿着空军服,或者工作服,或扎腿劳动服的正经游客。现在占领军来了,尘世中的淫乱风俗也蜂拥而至。另外,献茶的习惯也恢复了,妇女们穿上珍藏多年的华丽衣服,来到金阁。在她们眼中,我们身穿僧衣的身影,与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我们扮演着闹事僧侣的角色。又像专为前来参观的人们提供稀奇的地方风俗,而特意遵守当地稀奇的古老习俗的居民……尤其是美国兵,肆无忌惮地拉住我们的僧衣袖子,取笑着。有的还因为想拍照留念,拿出少许钱来租用我们的僧衣。有时,我和鹤川还会被拉去担任蹩脚的英文向导,来代替不会讲英语的导游。 战后的第一个冬天到了。一个星期五的夜晚,下起了雪,直到周六还没停。我去学校上课,中午放学回到家中,观赏雪中的金阁,这是最开心的事。 午后依旧在下雪。我穿上长筒胶靴,背上书包,顺着游园路抵达了镜湖池畔。我又学着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对着天空张大嘴巴。雪片好像薄铝箔,发出瑟瑟的声音,落到我的牙齿上,飞入我温热的口腔,不断扩散,在我的肌肉表面融化了。此时,我联想到究竟顶上凤凰的嘴,想起那只金色的怪鸟润泽且温热的嘴。 因为雪,我重温了少年时的心情。况且即使过了年我也才十八岁。我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少年般的冲动,这难道是假的吗? 被雪笼罩的金阁,具有无可比拟的美。这玲珑剔透的建筑物立在雪中,任由雪扑进来,它细长的柱子依旧保持着清爽挺立在那里。 我思忖着:为何雪不结巴?当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它时,它也会磕磕巴巴地朝着地面落下来。我沐浴在没有任何阻隔的纷纷飘落的大雪中,暂时忘记了心灵的扭曲,仿佛陶醉在音乐里面,我的精神重新恢复了工整的律动。 实际上,幸亏有这场雪,立体的金阁才能成为超脱世俗的平面的金阁、画里面的金阁。两岸红叶山上的枯枝快支撑不住雪了,那林子比往日看起来更加光秃。各处松树枝的积雪却颇为壮观。池子冰面的积雪更厚。令人感觉奇怪的是,有的地方却没有积雪。这些零零星星的大白斑点,好像大胆描绘的装饰画上面的云朵。看上去九山八海石与淡路岛全都和池子冰面上的雪紧密相连,其间茂盛生长的小松树,仿佛不经意间从冰雪原野的中央冒出来。 无人居住的金阁,除了究竟顶与潮音洞的两层屋顶,外加漱清殿的小屋顶,三者有着轮廓清晰的白色部分,昏暗且复杂的木质结构反而在雪中呈现出黝黝的黑色。金阁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泽,让我也不禁想窥探一番这金阁中是否有人居住,就像我们在观赏南画时,会忽然将脸贴近画面,看看里面是否有人居住一般。可是即使我的脸想靠近,也只能与那冷冰冰的雪的绢绘触碰,无法更接近了。 今日,究竟顶的门扉是朝降雪的天空敞开着的。仰望究竟顶,我的心看见了飘落的雪花飞舞在它那空荡荡的小空间中,不久便落在了壁面古旧且生锈的金箔上,不再呼吸,凝结成一颗颗的金色的小露珠。 第二天,星期天的早上,看门的老人来叫我了。 原来在开门之前有个外国兵来参观了。看门老人打着手势叫他们稍作等候,然后过来喊我这个“通晓英文”的人。说来也奇怪,我说英文居然比鹤川流利,而且当我讲英语时,竟然也不结巴了。 正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一个烂醉如泥的美国兵将手放在正门的柱子上,俯视着我,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雪过天晴,前院阳光炫目。那是一名油光满面、有着结实肌肉的青年,他背对着太阳,对着我的脸呼出还带着威士忌酒气的白气。尽管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面对这人高马大的士兵,想象他心中涌动的感情,我还是感到忐忑不安。 我决定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办。我说现在还没到开门的时间,我可以特殊照顾,但要求他向我支付门票费及导游费。出乎意料,这个身材魁梧的醉汉居然没有拒绝。接着他看向吉普车的车厢,说了一声“出来吧”。 雪光的反射令人眼花,看不清黑暗的车厢中有什么。只看到好像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明亮的光线下晃动,仿佛是一只兔子。 一只穿着细长高跟鞋的脚,伸向吉普车的踏板。天气如此寒冷,居然连袜子都不穿,我十分惊讶。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人是为这个外国兵服务的,她穿着殷红的大衣,脚指甲和手指甲染着同样的殷红色指甲油;大衣下摆松开时,露出那肮脏的毛巾睡衣。这个女人同样是烂醉如泥,双目呆滞。不过,那个男人身上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看这情形,那女人是刚刚起床,抓起大衣披在睡衣外面,围上围巾便出来了。 在雪光的反射下,女人那张脸看起来特别苍白。肌肤毫无血色,反衬得那浮现在嘴唇上的绯红色口红也毫无生机。女人刚下车便打了一个喷嚏,她纤细的鼻梁上聚起许多细小的皱纹。她的疲倦的醉眼瞥了一眼远方,随后又沉寂、黯淡下来。然后,她开始呼喊男人的名字,把“杰克”的发音叫成了“夹克”。 “夹——克,兹·科尔德!兹·科尔德!” 女人的声音在雪地上回荡。男人沉默不语。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从事皮肉行当的女人很美。并不是因为她和有为子很相似。她就像一幅经过一番推敲吟咏后而描绘的肖像,且故意画得与有为子不同。不知为什么?这幅肖像仿佛总是想扰乱我对有为子的记忆,带着一种反抗式的新奇的美。这样说是因为,这女子对于我从小到大最初感到人生的美后的官能反叛中,又散发出一丝媚态的原因。 这个女人只有一点和有为子相同,那便是她对并未穿僧衣,而是穿着脏工作服以及长筒靴的我视而不见。 这天一大早,全寺院的人一起费了半天劲儿才用雪耙清理出来一条可供参观者步行的路。我们开辟出的这条路,勉强能够通过一列游客。如果来了旅游团,那便有些困难了。我带着美国兵以及女人走到了这条路上。 美国兵来到湖边视野宽阔的地方,打开双臂,莫名其妙地叫喊、欢呼起来。他粗鲁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皱紧眉头,讲了一句: “哦!夹——克。兹·科尔德!” 美国兵来到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那棵绿树下,看见叶子后方的红果实,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说那是一棵常青树。也许他是一名与他那彪形身躯不相称的抒情诗人,可他那明亮的眼睛中却藏着几分残酷。在《鹅妈妈》这首歌谣里,故意将黑眼睛唱作残酷的坏心眼。可能人们已经习惯了凭借异国的东西来做一番残酷的梦。 我依照惯例带领他们参观了金阁。这个酩酊大醉的美国兵摇摇晃晃地脱下鞋子,胡乱地扔到地上。我用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英文说明书,是专门用来应付这种场合的。但是美国兵从一旁伸出手来一把夺了过去,开始怪声朗读。我这个导游也便形同虚设了。 我倚靠在法水院的栏杆上,望着闪闪发光的池子。金阁里面被照得一片明亮,以至于令人感觉有点不安。 在我没注意时,正走向漱清殿的这对男女居然争吵了起来。两人吵得越来越激烈,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女人口吻强硬,反驳美国兵,不知道她说的是英文还是日文。两人一边争吵一边走着,忘记了我的存在,又折返回了法水院。 女人对着伸着头骂人的美国兵的脸,狠狠地扇了过去。接着她转过头拔腿便跑,脚踩着高跟鞋,顺着游园路直跑向入口处。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也稀里糊涂地下了金阁沿着池边跑着,当我在池边追上女人时,长腿美国兵早已先我一步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女人鲜红大衣的前襟。 美国兵瞥了我一眼,接着,轻轻松开了揪住女人鲜红前襟的手。这只松开的手,好像有着异常强大的力量。女人被撂倒,仰面朝天地摔倒在雪地上。鲜红的大衣下摆被掀开,白皙的大腿摊开在雪地上。 女人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她从低处盯着顶天大汉一般的男人的眼睛。我迫不得已蹲下来,准备扶起这个女人。 “嘿!”美国兵喊了一声。我转过头去。他叉开双腿出现在我面前,招了招手,用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温柔的语气说了句英语: “踩!踩一下!” 我不理解什么意思。不过,他那双蓝眼睛从高处命令着我。他那宽阔的肩膀后头,被雪花笼罩起来的金阁璀璨辉煌,洗过似的冬季的天空晶莹、润泽。他那蓝色眼睛看不出一点点残酷,这一刹那,为何会给我一种对整个世间的人也是抒情的感觉呢? 他垂下肥硕的双手,抓住我的后脖颈,强行令我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语气依旧那般温和、亲切。 “踩啊!踩下去!” 我抗拒不了,便抬起了蹬着长筒靴的脚。美国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落下脚,踩到了春泥似柔软的东西上。那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闭着眼睛发出呻吟声。 “继续踩,用力踩!” 我踩了。第一次踩时那种异样感,在第二次踩下去时居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喜悦。这是女人的腹部。我想。这是女人的胸部。我又想。别人的肉体原来就像皮球一样富有这般实实在在的弹力。这种体验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好了。”美国兵明确地说道。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女人抱起来,轻轻掸去她身上的泥雪,没朝我回头,便扶着女人先行离开了。从始至终,那女人都没有看我一眼。 来到吉普车旁,美国兵让女人先上车。美国兵酒醒了,带着严肃的表情向我表示感谢。他还要拿钱给我,我拒绝了。他从车座上拿出两条美国香烟,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站在大门口雪光的反射中,脸颊正在发烫。吉普车扬起一阵雪烟,摇摇晃晃地驶向远方。吉普车消失在视线外,我的肉体越发兴奋了。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那虚伪的喜悦的企图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喜欢抽烟的老师看到这份礼物时会何等的开心!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毫不知情。 没必要解释。我只是接受别人的指令,迫不得已才这样做。如果反抗,我恐怕自身难保。 我前往大书院老师的房间。手艺高超的副司正在为老师剃头。我便等候在铺满了晨光的廊道上面。 在庭院中陆舟松的衬托下,积雪显得更加光彩夺目,如同一张刚折叠的全新的风帆。 剃头时,老师闭着眼睛,双手捧着一张纸接飘落下来的头发。随着剃刀的不断移动,他那崭新的动物般的头颅轮廓清晰可见。剃完之后,副司用热毛巾包住老师的头,许久之后才揭开毛巾。毛巾下面露出来的脑袋如同才生出来的,并煮熟的温乎乎的东西。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讲清楚我的来意,叩了头,将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呈上。 “哦,你辛苦了。”老师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笑,没再说什么。老师满不在乎地随手把两条香烟扔在了那堆满了各种文件与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开始为老师揉肩膀,老师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迫不得已退下来。我的全身充满了愤怒。自己所做的不可理解的罪恶行径,获得了所谓奖励的香烟,不明所以便收下了香烟的老师……这一系列关联的事件中,按理说还应该具有更富戏剧性、更惨烈的场面。老师对这一切没有一丝察觉。这又成了我看不起老师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是,当我正要离开时,老师叫住了我,这是因为此时他正想着给我一些恩惠。 “我打算让你……”老师说道,“毕业之后便去大谷大学上学。你死去的父亲肯定也很惦记你,你必须更加努力地学习才行,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 转眼之间,副司便将这一消息传遍了整个寺院。老师承诺让我去大学深造,这表示老师格外器重我。据说之前有弟子因为想得到上大学的机会,甚至半夜去住持的房间为他按摩,才能如愿。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决定凭借家中提供的学费到大谷大学上学的鹤川,开心得不断拍打我的肩膀,为我感到开心。可是另一个没有得到老师任何照顾的师弟,居然因此与我绝交了。 第4章 不久,在1947年的春天,我进入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表面上我好像是在老师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中,斗志昂扬地走进课堂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想想关于此次升学,某些事情还是令人很气愤。 在老师许诺让我去上大学一个星期之后,一个下雪的清晨,我刚从学校回到寺院,那个从未在上大学的事上得到过照顾的师弟,开心地看着我。在这以前,这家伙从不理我。 不管是寺院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看上去都有点异常,但表面却假装和平日里无异。 当天夜晚,我去了鹤川的卧室,告诉他寺院里的人都有点儿奇怪。鹤川一开始也与我一样十分疑惑。不久之后,实在的他神情便开始不安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是通过那家伙,”鹤川说出了另外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家伙的嘴里得知的。当时他也去上学了,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你不在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鹤川让我发誓严格地保守这个秘密,一边观察我的表情,一边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据说,那天午后,一名穿着绯红色大衣、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女人来到寺院,要求与住持见面。副司代表住持去了大门口。那女人大骂副司,说不管怎样一定要见住持。正好此时老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便朝正门走来。女人说,大约一周之前一个下过雪后的晴朗的清晨,她与美国兵一起来金阁参观,美国兵将她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了巴结美国兵,用脚踩了她的腹部,当晚她便流产了,因此要求赔偿。如果寺院不赔偿,她便将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向社会公开。 老师没说什么,付过钱之后便打发她走了。老师知道我就是那天的导游,但是他却因为没有人看到我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便决定瞒着我。老师对此事一概不予理会。 但是,寺院里的人从副司那里得知此事后,便认定是我所为。鹤川握着我的手,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他用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我,我被他那少年般的纯真不断冲击着。 “这件事真的是你干的?” ……我直面了自己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寻根究底的质问才使我被逼无奈直接面对的。 鹤川为何会问我这件事呢?是因为友情吗?他是否清楚这样问我,便等于将他自己真正的职责给抛弃了?他是否清楚他这样的追问,相当于彻底背叛了我呢? 我都记不清说过几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要是鹤川坚守他的职责,他便不应该这样寻根究底地追问我,而应该置之不理,只需负责将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即可。那时,虚假将成为真实,而真实将成为虚假。要是鹤川发挥他那与生俱来的本领,将一切的阴影变成光明,将一切的黑夜变成白天,将一切的月光变成日光,将一切夜晚阴湿的苔藓变成白日里摇晃着的亮晶晶的嫩叶,那么,即使结巴,我也会忏悔这一切。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偏偏没有这样做。因此,我的灰暗的感情力量大增……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供暖的寺院的深夜,膝盖凉飕飕的。耸立着几根古朴而粗大的柱子,包围着窃窃私语的我们。 我不停地颤抖着,可能是因为太过寒冷吧。可是,第一次公然对朋友撒谎的快乐,也足够令我穿着睡衣的膝盖瑟瑟发抖了。 “不是我干的。” “是吗?那便是那女人在撒谎了?浑蛋,连副司都深信不疑呢。” 他的正义感逐渐高涨,他热血沸腾地说道,明日他必须替我去跟老师说明。此时,老师那颗刚剃过、像极了刚煮熟的冬瓜似的脑袋浮现在我脑中,接着他那副毫无抵抗力的桃红色的脸颊也浮现在我脑中。不知为何,我忽然十分讨厌这样的印象。在鹤川将他的正义感表达出来之前,我一定得先亲自将他这种行为埋进土里。 “但是,老师会相信是我做的吗?” “这个嘛……”鹤川的想法有点动摇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在背后说三道四,老师始终保持沉默,放心吧,我感觉不需要担心。” 因此,我这样开导鹤川,说他的解释只会让大家更怀疑我。我说,只要老师相信我是清白的,其余的都无须在意。在跟鹤川说话时,我的内心感到了喜悦。这喜悦逐渐深深地扎下了根。就是“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证人”的喜悦…… 其实,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觉得我是清白的。不如说正好相反。老师表面上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反倒证明了我这样的推测是正确的。 说不定老师接过那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时,就已经看透了?他可能是想从远处耐心地等着我自觉地忏悔才没有询问吧。不只是这样,还以升大学为诱饵,作为我忏悔的交换条件。如果我没有忏悔,我就无法升学,以此惩罚我的不忠实;如果我忏悔了,便等见到我确实悔改的表现后,再给予我特别的恩惠,让我升入大学。而且,更大的陷阱是老师让副司瞒着我。要是我确实是清白的,那样我便能够毫无所感、毫无察觉地生活。但是,要是我确实做了,而且我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智慧的话,我就会完全模仿清白时我所度过的那些纯粹、沉默的日子。也就是,度过无须忏悔的日子。对!只要模仿就行。这是最妥当的方法。这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心思纯良的道路。老师便是暗示了我这一点。我被他拉进这个圈套中……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愤愤不平。 当然,我并不是没有辩解的余地。要是我不踩那个女人,美国兵可能会掏出手枪威胁我的生命。我无法反抗占领军,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因为受到了威胁。 不过,我透过长筒靴底面所感受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妩媚的弹力,那呻吟,那如同被挤压着的花儿绽放一般的肉感,那种诱惑的感觉,以及那时候,那女人的内心与我的内心贯通时隐晦的如闪电一样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不是迫不得已才体会到的。迄今为止,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美好的一刹那。 老师对于我所感受到的核心是非常清楚的,那美好甜蜜的核心! 之后的一年,我仿佛变成了被困在笼中的小鸟。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笼子的影子。我下定决心坚决不忏悔。可是,我每日都过得忐忑不安。 说来也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种行为是在犯罪。反而在事后回忆时,这行为才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散发出光芒。不仅是在我知道女人流产之后,那样的行为就像金沙一般沉淀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是充满罪恶的光芒。对,尽管只是微小的罪恶,但却有着明确的罪恶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意识便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如同勋章一样悬挂在我的心里。 ……我面对现实,一直到参加大谷大学入学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我除了竭尽所能揣摩老师的想法,确实别无他法。老师从未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承诺,不过,他也从未督促过我要我好好准备考试。不管结果如何,我多么渴望老师的一句话呀。然而老师却有意为难我,一句话不说,好像要长时间对我进行惩罚一般。我也不清楚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对抗,反正关于升学的问题,很难再探询老师的想法了。以前我与常人一样,非常尊敬,有时也以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的老师,如今逐渐化作一只巨大的怪物,不再是个存有人性的人了。我尝试过多次,扭过脸不去看它,但它仍然无处不在,像一座奇怪的城堡耸立在那。 当时正值晚秋,老师准备接受邀请去为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做法事,去那里大约需要坐两个小时的电车,因此老师前一天晚上便告知我们,他早上五点半便要启程。副司跟着一起去。我们因为要确保老师能准时启程,必须在四点钟起床,完成清洁工作并且准备好早餐。 在副司照顾老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起床之后便开始早课,念诵经文。 昏暗且寒冷的寺厨里,不断传来用吊桶打水的咯吱声。寺里的人都在忙着洗漱。后院的鸡鸣声响彻四方,撕破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渐渐亮了起来。我们将僧衣的袖口缩紧,急忙赶往配殿的佛堂。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从未有人居住的和式房间,非常寒冷。烛台上的火焰在不停地摇晃。我们在三拜之后,站着叩头,随着钲声再跪坐叩头,重复做了三次。 早课念诵经文时,我总是会从那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感受到一股活力。早课的诵经声当属一天中最响亮的,足以驱散整晚的妄念,仿佛从声带里爆发出一阵阵黑色的飞沫。我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感觉我的声音也一样能够驱散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这种感觉,竟然神奇地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们开始“粥座”前,老师便要出发了。根据寺院的规矩,老师外出,寺院众僧全都要在正门前排好队伍送行。 天还未大亮,天空中繁星点点。在星光的照耀下,通往山门的这段石子路,明晃晃地伸展着,高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洒落在四处,交汇融和,铺满了整个地面。我穿的那件毛衣有个破洞,胳膊肘感受着拂晓的冷空气。 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我们默默地低着头。老师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得老师与副司的木屐在石子路上所发出的咯噔声,离我越来越远。我们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才算结束。这是禅家的礼仪。 他们渐渐远去了,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他们的全部背影,只不过是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罢了。有时已经无法看到了,那是因为被树影遮住了。不久,树影对面又出现了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脚步声听起来反倒更加响亮。 我们一直没动,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门之外。对送行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太漫长了。 那时候,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冲动。想立刻讲出的重要的话语却因为结巴而无法说出,这股冲动就这样在我的喉咙里燃烧了起来。我盼望得到解脱。之前母亲曾经暗示我,叫我继承住持之位,不要说这种愿望,就连升大学的愿望,我当时都不稀罕。我盼望能够从那种对我无言的支配以及压迫下逃离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了解坦白需要的勇气!二十年来,我选择沉默地生活,但对于坦白的价值我是明白的。难道是我莽撞了吗?为了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隐瞒的我,也是因为想尝试一下“行恶是否可能”。要是我一直到最后都不忏悔,那么行恶就会成为可能,即使仅仅是微小的恶行。 可是,当我看到,老师那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在小树林里若隐若现,然后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我喉咙里燃烧的力量,几乎要失控。我想坦白一切。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大声告诉他那天在雪地发生的事。我想这样做,绝不是因为尊敬老师,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仿佛一股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可是,要是我坦白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犯下的小恶行便会消失。这种想法制止了我,我的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似的。这时,老师的身影离开山门,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下。 大家顿时沸腾了,吵吵嚷嚷跑进正门。我还没回过神来,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醒过来了,这骨瘦如柴的丑陋肩膀又变得矜持起来。 ……虽然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如前文所述,结果我还是顺利地进入了大谷大学。没有忏悔。过了几天,老师将我与鹤川叫了过去,简单地说了几句,要我们开始备考,为了让我们好好备考,免除了我们的杂务。 我就这样上了大学。不过,这也不能表示一切都结束了。老师这样的态度,还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关于继承人的问题,也没人知道他的打算,他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让我感慨的地方,也是我感到离自己的思想最近的地方,这里便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这座大学大约创建于三百年前,宽文五年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迁移到京都的枳壳宅邸,便是这所大学的前身。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都是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向寺院捐了钱财,占卜选定洛北乌丸头这块地,兴建校舍,创立了该大学。总面积一万二千七百坪[15],作为大学算不上很大。可是,不只是大谷派,各个宗派的青年都到这里学习佛教哲学基础知识。 古老的砖门,将电车道与学校体育场隔开,面向西边天空下那层峦叠嶂的比睿山。一进门就是一条碎石路,通向主楼前的小花园。主楼是一幢古老陈旧的二层砖房。门楼顶上,有一座青铜钟楼,虽然将它叫作钟楼却又没有钟,表盘上也没有针。于是,这座钟楼在纤细的避雷针的保护下,用它那空洞的方形窗口,裁剪下一块蔚蓝的天空。正门旁边有一棵老菩提树,枝繁叶茂,很是庄重,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古铜色。校舍自主楼开始一直在扩建,杂乱地联结在一起,但是,多数都是古老的木质平房。校内禁止穿鞋,每栋楼房之间都有长长的走廊联结,地面铺着破损的竹席。校方仿佛临时起意,只把竹席破损的地方进行了修补。从这栋楼房朝那栋楼房走去,脚底下的路新旧两种木色交替出现,如同各类浓淡相宜的装饰画。 我和每一个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去上学,思绪翩飞。我只和鹤川一人相熟,能说上话的也只有鹤川。就连鹤川自己也感觉,照此下去,我们好像要失去跨入这个新世界的意义了。几天之后,我们两人在休假时刻意分开,各自尝试着去寻找新的朋友。可是,口吃的我没有这番勇气,随着鹤川不断交到新朋友,我开始越来越孤独。 大学预科一年级需要学习修身、国语、汉文、汉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科目。从一开始逻辑课便让我觉得苦恼。有一天,课程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带着两三个问题,去向一个我信得过的同学求教。 这位同学总是独自一人去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样的习惯好像成了一种仪式,其吃相也很难看,令人讨厌,所以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也不和同学来往,好像要将友谊拒之门外。 我知道他叫柏木。柏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双颇为明显的内翻足,走起路来十分艰辛。仿佛行走在泥泞中,一只脚费了半天劲儿才从泥泞中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次行走,仿佛全身都在跳跃,宛如一种浮夸的舞蹈,跟常人完全不一样。 刚入学,我便留意起柏木,这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他的残疾令我放心。他的内翻足从最开始便意味着他和我同病相怜。 柏木坐在后院长满三叶草的空地上,打开了饭盒。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球俱乐部几乎都是没有玻璃窗的废屋,就在这个后院的对面。后院有五六株茂密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温床小木架。涂抹在温床木架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毛毛糙糙的,好像打卷了的干枯的假花。温床木架旁有一个两三层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片花圃,花圃里长满了风信子和樱草。 在三叶草草地上坐着很舒服。三叶草那柔软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布满了细小影子的草地,看上去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了。柏木坐着时和走路时不太一样,变得与常人无异。不只这样,有一种险峻的美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肉体残疾的人往往具有美丽的女子般无敌的魅力。残疾人与美丽的女人都是厌倦了被观看、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一直被追着看,又以自己的存在来回观他人。能观就是赢了。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已经看遍了四周的世界。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已满足。我因这个印象而感动。通过他的身影能够感受到,在春光与花丛中,我所感觉的羞耻与内疚并未出现在他身上。他心中的影像,其实就是他真实存在的人的影像。毋庸置疑,阳光无法经皮肤渗透他那结实的肌体。 虽然盒饭看上去不怎么样,他仍然吃得很认真。他的饭菜很差,不过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相比,也还行。1945年的那个年月,不依靠黑市上的粮食是无法摄取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走到他身旁。我的影子遮住了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马又低下了头,继续咀嚼着食物,发出蚕食桑叶一般单调的咀嚼声。 “不、不好意思,刚、刚刚听课有、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我、我想请教一下。”我用标准语磕磕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既然已经升入大学,便应该使用标准语了。 “你在讲什么?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懂。”柏木忽然说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他舔了舔筷子,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与我搭讪。你姓沟口,对吧。你认为残疾人之间能够成为朋友。但是,与我相比,你也太看重自己的结巴了?你太过在乎自己,因此像在乎自己一样过于重视自己的结巴。” 后来,当我了解到他是在临济宗修行时,便明白了。第一次交谈时他或多或少想表现一下他这个禅僧的作态。尽管如此,也无法否认,当时他带给我的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调侃起了连两句话都无法连续说的我,“你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让你肆意结巴的对象了,对不对?可能人都是如此去寻找合适的伙伴。暂且先不讲这些,我问你,你还是处男吗?” 我没笑,只微微点了下头。柏木提问的方式像极了一个医生,令我感觉自己不可以说谎话。 “我就说嘛,你还是个处男,不过是个一点儿也不出色的处男。既没有女人喜欢,也没有勇气去嫖娼。只是守着童子身罢了。不过,假如你是想找个童贞朋友才与我交往,那便大错特错了。想知道我是如何摆脱童贞的吗,我来跟你讲讲吧。” 我还没回答,柏木便开始了。 “我是三宫市近郊禅寺的弟子,双脚生来就是内翻足……你看,我这么开始讲述自己,可能在你看来我就是个随便向别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想让人同情的病人,但是我并不是不挑倾诉对象的。我自己也觉得这样非常难以启齿,选择你来做我倾诉的对象,是因为我觉得你或许需要我的经历,要是你能从我的经历中吸取教训,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途径。你可能也知道,宗教家就是靠这个寻找到他的信徒,禁酒家靠这个嗅出他的伙伴。 “是的,我对自己的生存条件感到羞愧。我感觉对这样的条件妥协,和谐地生活,是一种失败。要说抱怨,有很多可以抱怨的。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应该为我做矫正手术。现在虽为时不晚。可是我并不关心我的父母,因此也懒得去怨恨他们了。 “我相信,自己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可能你也清楚,这样的坚信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安乐、平和。与不同自己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与这样的坚信不一定存在矛盾。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如果我相信女人会喜欢这样状态的我,那么只凭这一点便足够代表我已经向我的身体条件妥协了。我很清楚正确判断的勇气,很轻易就能适应与这样的判断做斗争的勇气。我虽然没动,也一直感觉是在做斗争。 “我这样的,当然需要谨慎,不能像朋友那般被烟花女子破坏童贞。这是因为烟花女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客人才接客,不管对方是老人、乞丐、独眼,又或者是美男子,甚至即使对方是麻风病人,她们都一视同仁。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性,将没有破身的女人买回家。但是,我对这样的平等性根本不予理会。这样的我与一个身体健全的男子一样,以相同的资格受到欢迎,这一点我无法忍受。我觉得,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亵渎。如果忽略甚至无视我的内翻足,那么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就会和你一样,被现在的恐惧所俘虏。为了使人们全方位的承认我的条件,我自然需要付出比普通人多几倍的努力。我感觉,无论如何,人生本来就是这样。 “我们与世界处在对立状态,只要世界或者我们任何一方发生变化,这种可怕的不满,便有可能被治愈。然而,我不喜欢那种期待变化的美梦,我讨厌那种不着边际的美梦。可是我沉迷于‘如果世界发生了变化,我便会消失;如果我发生了变化,世界也便会消失’这样的理论无法自拔,这反倒像是一种妥协、一种融汇。这是因为坦诚的我对于没有人会喜欢我的这种思考,是不能与世界共存的。因此,残疾人最终落入的圈套,并非将对立状态消除,而是以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如此一来,残疾便变成了无法治愈的疾病…… “此时,我正值青春期(我也冠冕堂皇地使用这种语言),我遇到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一位施主的女儿,是出了名的美女,神户女校毕业,家里很有钱。一天,她突然向我表白。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由于不幸,才变得能够细致入微地洞察别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因为奇怪的爱好才这样做,我无法用简单的同情来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猜,她是因为自己那非比寻常的自尊心才会这样的。她非常明白美丽对女人的价值,因此她难以接受那些自信满满的追求者。她无法将自己的自尊和求爱者的自负放在一起对比。在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良缘。她最终排除了爱情中的一切平衡(在这一方面,她是诚实的),而看上了我。 “我回答得很自然,不怕你笑话,我对她说‘我不喜欢你’。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样的回答是诚实的,没有丝毫炫耀的成分。面对女子的表白,如果我想待价而沽,说‘我也喜欢你’,那也太可笑了,几乎算得上悲剧了。一个外表有缺陷的男人,非常明白如何采用高超的方式避免别人错误地将自己看作悲剧人物的。因为他很清楚,要是被别人看成悲剧性的,那么人家便不会毫无顾忌地和自己交往了。如果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很凄惨的人,首先就要触及对方的灵魂,这是最关键的。所以,我才敢果断地回答‘我不喜欢你’。 “女子并未退缩。她说我是在骗她。值得一提的是,她为了不伤害我的自尊心,小心谨慎地尝试着说服我。于她而言,居然有不喜欢她的男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要是有这样的男人,那也是他在对自己撒谎。因此,她对我做了一番大胆且精密的分析,最终认定我其实早就对她心生爱意。她非常聪明,如果她对我的爱是真的,那么她爱上的对象便是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男人。要是将我并不好看的脸蛋说成好看,我便会因此而生气;要是将我的内翻足说成是美的,我更会因此而恼火;要是她所喜欢的并非我的外貌,而是我心灵的美,我便会怒火冲天。所以,她只是继续一个劲儿地讲她‘爱着我’,而且还通过对我内心的分析,找到了对应她的那种感情。 “我很难接受这种不合理性。实际上,我的欲望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不过这并非一种想与她结合的欲望。如果她不喜欢其他人,只喜欢我一个,那么必须得有理由把我与其他人区分开。其实也并非没有其他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我那双天生的内翻足。虽然她没说,但我的内翻足是她所喜爱的,我想这样的爱是不可能的。要是说,并不是因为我的内翻足,而是别的,那么这种爱是有可能的。可是,要是除了内翻足,我的特殊性以及我存在的理由得到认可,那么我便必须也认可现在这种情况。随之而来的便是也应该认可其他人存在的理由,从而认可世上存在的自己。爱是没有可能的。在她看来她对我的是爱,这是一种错觉,我是绝对不会爱上她的。所以,我再三重复‘我不爱你’。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越是告诉她‘我不爱你’,她便越来越沉浸在爱我的错觉中无法自拔。于是,一天夜晚,她终于大胆地委身于我。她的身体简直美到了极致。可惜,我却是个扶不起的主儿。 “如此大的失败,轻易地解决了所有问题。她费尽心思才得到了我并不爱她的证据。于是,她离我而去了。 “我感觉到了耻辱。不过与内翻足的耻辱相比,所有的耻辱都不值一提。令我感到狼狈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知道了自己性无能的缘由。那样的场合,我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马上就要与她那美丽的腿接触时,我便提不起劲了。这样的发现,使我坚信我不会得到爱而获得的平安感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我虽然产生了一种不严肃的喜悦,试图通过欲望或者完成这样的欲望,来证明爱的不可能性,然而,肉体却背叛了我,肉体夺去了我试图用精神来完成事情的角色。我变得矛盾。要是说对于庸俗的表现无所畏惧,那么我便能够以不会有人爱我的坚信,对爱进行幻想,在最终的阶段我用欲望来代替爱而变得安心了。但是,我非常清楚,欲望本身要求我忘掉自己的缺陷,要求我放弃爱的唯一困难——坚信不会有人爱我。因为我坚信欲望是更加清晰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并没有梦见自己的必要,即使只是一点点。 “从此时开始,我对肉体的关心突然超过了对精神的关心。不过,自身是无法幻化为单纯的欲望的,只不过是梦幻罢了。好像变成了一阵风,变成从对面也无法看到的存在,但是从这面却能够看见全部,并且轻易靠近对象,无微不至爱抚对象,最终悄悄进入其内部……当肉体苏醒过来时,你或许会幻想有一种拥有一定质量的、不透明的、坚定的‘东西’正在苏醒。但是,我并非如此。当完成一个肉体、一个欲望时,我就变成了透明的。无法被看到的东西,也就是变成了风。 “然而,内翻足会忽然跑出来制止我。唯有这双腿是肯定不会变成透明的。与其说它是腿,倒不如说是一种固有的精神。它作为与肉体相比更加坚定的‘东西’而存在着。 “人们可能觉得不依靠镜子便无法看到自己,残疾人也迫不得已将一面镜子挂在自己的鼻尖上。我的全身早晚都被这面镜子映照着,是不可能忘掉的。所以,对我来说,人世间所谓的不安,看上去如同儿戏,也是毫无办法的。我并未感到不安。我就这么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好像太阳、地球、漂亮的小鸟以及丑陋的鳄鱼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世界好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墓碑。 “我没有丝毫的不安,没有任何门路,我从这里开始了自创的生活方式。我活着的初心是什么?人们会因为这样的问题而深感不安,甚至想自杀。我什么都不是。内翻足是我活着的条件、活着的理由、活着的目的以及活着的理想……这便是活着本身。只要这样,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原本所说的存在的不安,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太不了解自己所造成的吗? “我们村子中一个孀居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说她六十岁了,也有人说她六十多岁了。我曾在她亡夫忌辰的那天代表我的父亲前去念诵经文,佛前只有我与她俩人,没有其他亲戚。当时正好是夏天,念诵完之后,她招待我去另一个房间喝茶,我拜托她给我洗一下澡。老妇人给我洗了赤裸的背。她仿佛同情般入迷地凝望着我的腿,于是我的心中便产生了一种企图。 “返回开始的房间之后,我一面擦身体,一面严肃地说道,我出生时,佛祖曾给我母亲托梦,而且还跟她讲等到我长大之后,要是有女人很喜欢我的脚,她便一定可以往生极乐世界。虔诚的寡妇手捻着念珠,定睛凝望着我的眼睛,倾听着我的讲述。我胡乱地念着经,然后把挂有念珠的手在胸前合十,光着身子仰面躺下。我闭上双眼,嘴里仍旧在念诵经文。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如何憋着没有笑出来的。我的内心欢喜极了。我一点都没有对自己有所幻想。我很清楚,老寡妇在一面念经,一面膜拜我的脚。我只要想到这双被她膜拜的脚,内心感觉到的滑稽就差不多要让我窒息了。我的思想中、脑海中只有内翻足,内翻足。真是一出千奇百怪的,丑陋,荒诞的闹剧。当我的脚心被不停叩头的老妇人的头发碰触到之后,那几分痒劲令我差点笑出声来。 “之前,一与那双美丽的腿接触而败下阵来,我便错误地认为是欲望的问题。为什么呢?正是因为此时,在这丑陋的膜拜之中,我感觉自己十分兴奋。对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控制力!在这样最无法原谅的情况下! “我站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推倒了老寡妇。老寡妇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诧异,我也没工夫去感觉奇怪。被推倒之后,她仍旧平静地闭着双眼,继续念诵经文。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仍旧记得很清楚,那时老寡妇口中念诵的经文,正是《大悲心陀罗尼》中的一段: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罗嘇。佛罗舍利。罗沙罚嘇。佛罗舍耶。 “你也知道,按照‘解释’,它是指:请来供奉。请来供奉。将贪婪、怨恨、抱怨三毒统统消灭掉,保持干净且清净的神体。 “我眼前是一个双眼紧闭迎接我的六十多岁的女人,一张没有化妆且被太阳晒得黢黑的老脸。我仍旧十分兴奋。因此,这出闹剧继续朝着高潮发展,我也在不知不觉中闯入了迷魂阵。…… “不过,只怕不可以使用文学上的‘不知不觉’这样的字眼吧。这一切我都看到了。地狱各个角落的特点都被我清楚地看见了,并且还是在黑暗中! “老寡妇那张皱皱巴巴的脸,既不好看又不神圣。然而,在我内心没有任何幻想的情况下,我好像不断地从她的丑陋与老态中寻找到了确实的证据。无论看到任何一个美女的容貌,都无法引起我的幻想时,谁敢说不会变成这名老寡妇的脸呢。我的内翻足与这张脸……没错,看到的这些实像,最起码支撑着我的肉体的兴奋。我开始以亲和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明白问题的所在不是怎样缩小我与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哄骗对象成为真正的对象,应该怎样与对象保持距离。 “你看,那时候的我通过这种停滞不前的残疾人的理论,即肯定不会带来不安的理论,创造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情欲理论,也就是与世间人所说的类似‘沉溺’的假设。对我来说,这种像蓑衣与风一样的欲望的结合,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在做梦时,还一定得全方位且缺一不可地看个清楚!我的内翻足、女人,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内翻足也好,女人也好,都与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真相摆在那个地方,欲望只是虚像而已。于是,凝望着实像的我,一边无休止地堕落在虚像中,一边对着实像射精。我的内翻足与我的女人之间绝对是互相远离并且互相排斥的,两者都推到世界之外……欲望更强烈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内翻足和那双美丽的腿已经永远不需要再接触到了。 “你可能无法理解我的想法。需要我解释一下吗。不过,自那之后,我的心安定了下来,确信‘不可能拥有爱’这一信念了。有关这一点,你也会明白的。不存在不安,同样不存在爱。世界永远停止,与此同时也是达到。是否有必要将这个世界标注成‘我们的世界’呢?以前我能用一句话来揭开人世间的‘爱’的迷茫。这便是虚像和实像要结合在一起的迷茫……不久,我终于了解到我对绝对不会被人爱的确信,我的这种坚信便是人性存在的基本形态。这便是我丢失童贞的前因后果。” 柏木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聆听着他的讲述,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我被一种强烈的震动所袭击,以前都未曾想到过的一种思考方式触动了我,使我沉浸在痛苦中,久久不能释怀。柏木讲完之后,我吐了口气。我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明媚的三叶草儿闪闪发光,从后方的篮球场传来阵阵喧嚣的呼喊声。可是,我感觉,虽然一切都是在同一个春天的晌午时分发生的,却好像又各自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不能沉默无语,我需要找些话题来回应他,因此结结巴巴地问了个不太得体的问题。 “这么说,从那之后你就变得孤独了,对吗?” 柏木又恶作剧般地假装没听清的样子,让我再说一遍。但是,他回答的语气中已经含着几分亲切感。 “孤独?为什么会孤独呢?至于后来的事,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此时响起了下午上课的铃声。我站起身来。柏木仍旧坐在地上,用力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在临济学院时代的校服的基础上修改的,只换了新的纽扣,布料陈旧,并且还有破损,再加上有点小了,这让原本就瘦弱的我看起来更瘦小了。 “这节是无聊的汉文课。没意思,咱们去那边走一走吧。” 柏木讲着,艰难地站起身来,身体好像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组合的一般。它令我想到了在电影中所见到的骆驼的生活。 在这之前我从未旷过课,可是我为了从柏木那里了解更多,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向学校大门走去。 往外走时,柏木走路的姿势太特别了,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莫名产生一种近似羞耻的感觉。自己如此凭借普通人一般的感情,竟感觉不好意思和柏木走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奇怪。 柏木使我清楚地了解到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了人生……我一切的潜在感情,一切邪恶的心理,全都受到他的语言的熏陶,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们踏着碎石路,走出用红砖砌的校门时,迎面看到的沐浴在春光中的比睿山一派嫩绿,这样的景色仿佛第一次见到。 我感觉它与我周围很多沉睡的事物一样,以崭新的形象再次呈现在我眼前。比睿山有高高的山峰,非常宽阔的山麓,无限地往外延伸着,像一首主题曲的余韵,连绵不绝。在层出不穷的低矮的房顶远方,比睿山皱襞的阴影,只遮挡住了部分山麓的皱襞,山麓上春意盎然、色彩匀称,笼罩在静谧的暗蓝之中。只有这里,界限分明,历历在目。 大谷大学的门前行人稀少,也没有几辆车,只是偶尔能听到从京都至乌龙车库的市营电车路轨上偶尔传来的电车轰鸣声。马路对面的大学体育场那古老的门柱,正对着这边的正门,左边是一条长满嫩叶的银杏树街。 “去体育场那边走一走吗?”柏木说着,从我前面的电车道穿了过去。马路上没什么车辆,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像水车一样狂奔了过去。 体育场很开阔,远处一群或是逃课或是停课的学生正在练习投球,附近还有五六个学生在练习马拉松。战争才结束两年,青年们又在寻欢作乐。我想起了寺院的粗茶淡饭。 我们坐在腐朽的运动木上,漫无目的地观望着椭圆形跑道上时近时远地训练马拉松的人。从周围的阳光以及微风吹拂中,令人感觉逃学的时光就像最新缝制的衬衫触摸着皮肤一样。一群参赛选手喘着粗气向这边跑来,逐渐靠近,因疲惫的加剧而变得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与飞扬的尘埃一起离我们远去了。 “真是一群笨蛋!”柏木愤愤不平,根本不考虑别人听不听得清楚,“看看他们那副样子?像什么?那群家伙很健康是吗?即使是这样,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健康,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体育在各地都公开了。这代表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理应公开的东西,却丝毫没有公开。所谓理应公开的东西……即死刑。为何不公开死刑呢?你难道不觉得战争时期的安宁秩序,正是因为公开了人的意外之死才维持得了的吗?不公开死刑,据说是考虑到公开执行死刑的过程会让人充满杀气。这样的话真愚蠢。在空袭中收拾尸体的人,他们个个都和蔼可亲。 “人们会因为人的痛苦、鲜血以及临死前的惨叫而变得谦虚、细心,明朗以及温柔。我们变得残暴,满是杀气,绝非因此而改变。你没有感觉到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一刹那间变得残暴的吗?比如就在如此晴朗的春天的午后,就在这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迷茫地凝望着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落下来的阳光的一刹那。 “世界上的一切噩梦,还有历史上的一切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不过正常情况下,全身是血、气绝而亡的人的影子,会勾勒出清晰的噩梦的轮廓,彻底地将噩梦物质化。噩梦不会让我们感到苦恼,它只是他人肉体中一种剧烈的痛苦而已。可是,我们无法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拯救呢!” 不过,这时候,相比倾听他这种充满戾气的喃喃自语(当然也蕴含着其自身的魅力),我更愿意听听他失去童贞之后的事情。如前所述,我期盼能从他那里获得“人生”。我打断他,暗示了他一下。 “女人吗?嗯,近日来我凭直觉,了解到什么类型的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有这样的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或许就是她这一辈子的秘密,至死都不会说。这就是这种女人这辈子唯一的怪癖,唯一的梦想。 “对了。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哪种女人喜欢内翻足。这样的女人大多是独一无二的美女,有着冷漠的鼻尖,嘴边露出几分轻佻……” 此时,迎面走来了一名女子。 第5章 这名女子没有走体育场中间,而是从体育场外侧的一条路上走过来的。这条路紧邻住宅区,比体育场的地面低约二尺。 她是从一幢宏伟的西班牙式宅邸的侧门走出来的。这幢宅邸有两个烟囱,斜格子的玻璃窗,还有宽敞的温室玻璃屋顶,让人感觉一触即破。在相隔了一条马路的体育场的一侧,有一面铁丝网,不用说,这肯定是宅邸的主人为了表达抗议才架设的。 柏木与我坐在铁丝网边的浪木上。我偷偷瞄了一眼这个女子的容貌,不由得感到惊诧万分。因为她那张优雅的脸几乎和柏木说的“对内翻足感兴趣”的女人一样。但是之后,我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惊讶太可笑了,其实柏木在很早之前便非常熟悉这张脸了,可能这正是他的梦想。 我们有意等着这位女子走过来。春光明媚,那深蓝色的比睿山,山峰就傲然屹立在对面,这边是朝这里走来的女子。我还沉浸在柏木刚才的那番话所引发的感动中,未回过神来。这番话很特别:他的内翻足与她好像两颗星星,两者并没有交集,散落在实像的世界里,他本人则无休止地在虚像的世界中埋葬自己,逐渐实现他的欲望。此时,太阳躲到浮云中去了,我与柏木被淡薄的阴影笼罩了起来,我感觉我们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浮现出虚像的姿影。一切都变成了捉摸不透的灰色,就连自己都变成了捉摸不定的东西。现实世界中,好像只有远处比睿山的紫蓝色山峰与缓缓向这边走来的优雅女子在闪闪发光,给人真实存在的感觉。 女子确实向这边走来了。可是,时间的推移好像愈加强烈的苦痛,随着女子越走越近,我们也逐渐看清了她那张陌生的脸庞。 柏木站起身,压低嗓门,在我的耳畔深沉地说: “走!听我的。” 我只得抬脚离开。沿着与女子所走的路相距差不多二尺的石墙边的路,和女子平行向着相同的方向走走。 “从这个地方往下跳!” 柏木用手指捅了一下我的后背。我便从低矮的石墙跨过去,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路上。二尺高不算什么。不过,伴着天生一双内翻足的柏木的惨叫,他跌落在我的旁边。看来,他是因为没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那剧烈起伏的穿着黑色制服的脊背映入我的眼帘。他那匍匐的姿势看起来不像人的样子,在我眼中突然感觉像是一无是处的大黑点,又像是雨后囤积在路面上的一摊混浊的水。 柏木在女子的正前方摔倒了。她惊呆了。我想扶起柏木,费了半天劲儿才蹲下。那一瞬间,我通过她冷漠的高鼻梁、蕴藏着几分轻佻的嘴角、水灵灵的眼睛等特征,似乎看到了有为子在月光之下的面容。 不过,幻影很快就消失了。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接着试图从我身边走过去。 柏木比我更加敏感,他察觉到她的这个意图。他叫出了声。这恐怖的叫声,回荡在白天人迹罕至的住宅区。 “薄情人!你忍心将我抛下不闻不问吗?我都是为了你才会这么狼狈不堪的!” 女子回过头来,全身哆嗦。她用干枯的细手抚摩了一下自己那毫无血色的脸,不情愿地问道: “我要怎么做?” 柏木抬起头,正面凝视着她,清楚地说道: “你家里难道没有药吗?” 她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子,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扶起柏木。他的身子十分沉重,难受地大口喘着气。然而,我想让他扶着我的肩膀走路时,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轻快了起来…… 我们让那女子走在前面,我扶着柏木跟在后边,刚到达那幢西班牙洋房的旁门想钻进去时,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丢下柏木,头也没回径直逃走了。甚至都没时间去学校了,径直沿着寂静无声的人行道跑着。途经药铺、点心铺、电器行等店铺。此时,我眼前闪烁的紫光和红光,多半是我经过天理教弘德分教会时,留下的印象。因为,教堂的黑土墙上成排的挂着绘有梅花家徽的灯笼,门上还围了一圈同样家徽的紫色帷幔。 我慌慌张张地急着跑去哪里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当电车马上就要到达紫野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怀揣着一副急切的心是要去金阁寺呀! 虽然不是假日,不过由于正好是旅游季节,这天来参观金阁的游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老导游诧异地看着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跑向金阁的我。 我就这样站在被弥漫的尘土与丑陋的人群包围起来的春天的金阁前边,导游大声地介绍响彻金阁,它的美总是若隐若现,只有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很清晰。不过,换一种看法,好像《众圣来迎图》上被众菩萨围绕的来迎阿陀,尘埃中的云像极了环绕在众菩萨四周的金色的云,金阁在弥漫的尘土中呈现出朦胧的姿影,像古画上褪了色的旧颜料和已经破损的图案。这样的混杂与喧嚣,渗透进伫立着的细长柱子之间,小小的究竟顶与其顶上的凤凰,澄净耸立着,被连接的苍穹吸收进去,这也见怪不怪了。建筑物真实存在着,一切都有统一的规范。无论四周多浮躁,西边有漱清池,头顶二层上忽然变小的究竟顶的金阁,这座不均匀的纤细的建筑物像一台过滤器,能将浑水变成清水。人们在金阁优美的立柱间喧闹,但是金阁很快就会变得安静、澄明。而且,金阁也静静地在地面上投下安静的身影。 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慢慢不再恐惧了。对我来说,这才是美。它将我从人生中隔开,又在人生中保护我。 我几乎要向它祷告: “要是我的人生像柏木那样,我确实无法忍受。拜托保佑我吧!” 柏木所说的,或者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与毁灭都没有差别。在这样的人生里,是不具有自然性的,同样不具有如同金阁那般的结构美。可以说,它只不过是一种令人难受的痉挛。但也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由此明确目标,这也是事实。但是,令人感到恐惧的是,首先需要用充斥着荆棘的生的碎片扎得自己满手鲜血。柏木用相同的程度鄙视本能与理智。他本身就像奇形怪状的球,四处撞击,试图撞破现实中的墙。这不能算是一种行为。反正就是,他所示意的人生,是要打破那用求知的伪装来欺骗我们的现实,是为看清未知的世界而演出的一场危险的闹剧。 我之所以有这种看法,是因为后来我在他的公寓中发现了一幅招贴画。 这是一幅由日本旅行协会制作的美丽的石版画,上面画着日本的阿尔卑斯山[16],在蔚蓝天空下的白色山顶上,横写着:“召唤你,去往未知的世界!”这几个字。柏木用红笔用力地在这排文字与山峰上画了一个斜十字,而且还潦草地在一旁写下了“所谓未知的人生,就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人生”这几个字。通过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人们立刻就会联想到他那双内翻足走路时的样子。 第二天,我在上学的路上,还在牵挂着柏木的身体。回忆起来,我感觉当时丢下他跑回寺院,也是因为太看重和他的友情,所以并没有觉得要负责。但是,还是感到忐忑不安,如果今天在教室看不到他的身影……马上要上课时,我看见柏木与往常无异,不自然地耸着肩膀,走进了教室。 下课之后,我立马拽住了柏木的胳膊。对我来说,鲜有这样快活的动作。他咧嘴笑了一下,陪我来到走廊上。 “你的伤没事吧?” “什么伤?”……柏木嘲笑似的看着我,“我何时受伤了?嗯?你在讲什么,是做梦梦到我受伤了吗?” 我没法接话。在我万分焦虑时,柏木这才坦白: “那是在演戏。我在那条路上已经身经百战了,看着像摔骨折了,实际上是我精心的演出,巧妙地假装摔得十分严重。我没想到她会装作没看见,试图擦身而过。不过,你看着好了,她已经开始对我产生爱意了。不,应该说她已经开始对我这双内翻足产生爱意了。她还亲自为我的腿涂了碘酒呢。” 说着,他挽起了裤管,向我展示他那涂上了淡黄色的小腿。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他的骗术。我认为:他那样摔倒在路上,肯定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假装受伤则是试图掩饰自己的内翻足?不过,我的疑虑并不会让我鄙视他,反倒增加了好感。我只有普通青年人常见的天真的感受,我感觉他的哲学中越是充斥着骗术,好像便越可以证明他对人生的忠诚。 鹤川并未因为我与柏木的交往而感到开心。他曾友好地告诫我,却让我觉得心烦。不只是这样,我还与他争论,我说:“鹤川你可以交到好朋友,但对我来说,柏木与我的交往是非常合适的。”当时,鹤川的眼中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悲伤的神色。很久之后,每当我想到他这种悲伤的神情时,都会后悔万分。 当时正好是五月,柏木提议去游岚山,他害怕假期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决定在平常的日子旷课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说如果是晴天就不去了,要是阴天就去。他打算与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一同去,还专门为我带来他房东的一位女儿。 我们约好在“岚电”京福线上的北野车站集合。当天幸亏是五月份少见的阴天。鹤川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到了东京。鹤川绝不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说的人。但以前我每天早上都与他一起去学校,现在想要半道上悄悄逃离他还有点难为情,如今好了,我就免除了偷偷去旅行的尴尬了。 是呀。想起那次旅游,还真是很痛苦。我们出来游山的是一群年轻人,青春年华那特有的黯淡、浮躁、不安与虚无感,在这一天的游山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毋庸置疑,柏木大约早就看透一切,才选择阴天的日子出行吧。 这天正值西南风,风势突然越来越大,又突然停下。阵阵令人不安的微风刮来。天色阴沉,一点儿看不清太阳的位置。只有一些浮云露出了白光,好像从裹着多层衣服的领口处隐约露出的白色胸脯。诚然,白光若隐若现,人们都知道太阳躲藏在其隐约的深处。然而,白光转瞬即逝,立马融化在深灰色的阴霾之中。 柏木的保证是真的。他果真带了两名女子出现在检票口。 其中一人就是那名女子。她长着冷漠的高鼻子、轻佻的嘴角,穿着进口布料的西装,肩上挂着一个水壶,是一名漂亮的女子。站在她前面的是房东微胖的女儿,穿戴与相貌方面逊色不少,只有那小小的下巴以及紧闭的嘴唇可以看出少女的娇媚。 游山该有的愉快氛围在游览车车厢内荡然无存。虽然无法听清他们在争辩什么,但是柏木与那位小姐一直都在拌嘴,只看到小姐有时候咬紧了嘴唇简直要哭了。房东女儿对这些漠不关心,只顾低声哼唱着流行歌曲。她突然对我说: “我们家附近住着一位漂亮的插花师傅,前段时间,她向我讲述了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战争时期,她已经心有所属,是一名陆军军官,眼看着他立马就要奔赴战场,于是两人就去了南禅寺,临别前短暂地见了一面,但他们的父母并不同意这段恋情,临行前女方怀孕了,但很遗憾,胎儿流产了。这名军官十分难过,哀伤之余说道‘即使只一点点,我也希望能够喝一口作为母亲的你的乳汁’。听说由于时间很紧张,女方当场就将乳汁挤到了淡茶中叫他喝下了。一个月之后,她的爱人战死沙场。自那之后师傅坚守贞操,一个人过着独居的生活。尽管她还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战争末期,鹤川与我透过南禅寺的山门见到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我刻意没有告诉她我当时见到的情景,是因为我感觉如果我和盘托出,刚刚听她讲述那番话时的感动,便有可能颠覆当时的那股神秘的感动。正是由于我并未和盘托出,刚刚她所讲的那番话,不仅没有将那神秘打开,而且还让那神秘的结构增加了一层,从而又加深了神秘的色彩。 此时,电车驶过鸣泷附近的大竹林边。五月竹子开始凋零,竹叶枯黄。风轻轻地摇晃着竹梢,枯叶在茂密的竹丛中落了下来,但是竹子下没有一点儿风,粗大的根节错综复杂地朝着竹林深处延伸,波澜不惊。只有靠近铁路的竹子,在电车飞驰而过时,才剧烈地摇晃起来。其中有一株特别青翠且娇嫩,尽收我的眼底。这株剧烈摇晃着的竹子婀娜多姿,它娇艳且奇怪的运动印象,让我记忆深刻。接着逐渐远去甚至消失不见了…… 我们到了岚山,抵达波月桥畔,瞻仰至今为止无名的或者是被忽略的小督局[17]的墓碑。 小督局因为想回避平清盛而选择隐居在嵯峨野,源仲国奉敕命寻找,在中秋月明之夜根据隐约传来的琴声,找到了小督局的隐居住所。这首琴曲叫作《念夫恋》,谣曲[18]《小督》中有一段唱词:“明月当空夜,拜谒法轮寺,忽闻悠扬的琴声,疑是山上暴风雨或松涛声,原来是被寻人的琴声,想听一下是怎样的乐曲,是对配偶思念的恋曲,叫作《念夫恋》。不胜欢喜。”从此,小督局仍旧居住在庵中,为高仓帝的亡灵祷告祈福,了却余生。 她的坟墓位于小径深处,只是一座小石堆,夹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与一株老朽的梅树之间。我与柏木因为想表达出对死者的钦佩之情,为其念诵了小段的经文。我也被柏木那极其认真的、冒渎式的诵经法感染了,我学着学生们以鼻哼歌的轻松心情念诵。我的感觉因为这微不足道的渎圣行为而得到彻底解放,我甚为快意。 “所谓高雅的坟墓,居然落得如此寒酸!”柏木说道,“拥有政治权力与财力的人将美丽的坟墓保留了下来,将金碧辉煌的坟墓保留了下来。这群人生前毫无想象力,他们的坟墓当然也是由毫无想象力的庸才建造的。高雅的人只活在自己与他人的想象中,他们的墓也只能用想象力保留下来。我感觉这墓中人非常凄惨,因为去世之后依旧要继续乞求别人的想象力。” “优雅难道只能存在于想象中吗?”我也愉快地插了一句,“你口中的实像,优雅的实像,又代表着什么呢?” “代表的就是这个呀,”柏木一边说着,一边用巴掌连续敲打了几下长满青苔的石塔顶,“石头或者白骨,全是人在去世后留在世上的无机物。” “你俨然一位佛教徒嘛。” “那和佛教又有什么关系呢?优雅、文化,在人们想象中的美的东西,这全部的实像,全是没有结果的无机物。并非龙安寺,只不过是石头罢了。哲学,也是石头。艺术,也是石头。至于提及人的有机的关心,难道不是很可悲吗,这是因为只属于政治呀!人简直就是自虐的生物呀!” “性欲属于哪种呢?” “性欲,可能是处于中间的位置吧。是在人与石头之间明目张胆地捉迷藏呀!” 我想直接反驳他这种想象的美,但是女人们已经听够了我们的议论,早已从小路上走回去了,我们只好紧跟其后。从小路上遥望保津川,那里好像是波月桥北的堤堰部分。河流对岸的岚山,树木茂密,苍翠欲滴。唯独这一段河流,汹涌的水珠子飞溅起来形成了一道白线,河面回荡着哗啦啦的流水声。 河面上有许多小船。我们一群人顺着滨河路前行,进入了道路尽头龟山公园的大门,地上到处都是纸屑,可见今天公园里的游客很少。 在公园门口,我们回首再次遥望保津川与岚山新叶嫩绿的景色。对岸的小瀑布倾泻直下。 “美景就是地狱呀!”柏木又讲了一句。 我一直认为柏木是胡乱猜测的,但是我也只能仿照他,尝试将这美景看成地狱。这样的努力并不是徒劳。这是因为地狱的确是在眼前的这一片翠绿、寂静以及漫不经心的风景中摇晃。地狱的出现好像不管白天黑夜,它是随心所欲、特立独行的。仿佛只要我们召唤一声,它就会马上出现在那里。 据说吉野山上的樱树在13世纪时就移植到了岚山上,现今,已全部长出嫩叶来了。但只要过了花期,在这里,樱花也就只是如同去世的美人的名字一样的一个称呼而已。 龟山公园中最多的就是松树,因此看不到季节色彩的轮回。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园,松树树干挺拔,一片树叶都没有,光秃秃的,数不胜数,纵横交错,使得公园景观的远近之感很不安定。 一条宽广且迂回的路将公园包围了起来,感觉刚登上去立马又走下坡一样,树墩子、灌木以及小松树随处可见,还有一块大白岩石,一半埋在了地下,周围是盛开的紫红杜鹃花。这种颜色在阴沉的天空的衬托下充满了恶意。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架设于洼地中的秋千上。我们从他们的身旁登上小山,在山顶一座伞形顶的亭榭中休息。从这里眺望东方,公园的全貌尽收眼底;眺望西方,则能够俯视树木葱郁的保津川的流水。秋千不停地发出咬牙般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传到亭子里。 小姐摊开了小包裹。柏木说过不需要准备盒饭,果真如此。摊开的包裹上面放置着四份三明治,还有很难买到的外国点心,还有只有占领军才能用的、在黑市上才能买到的三得利威士忌。听说,京都是京阪神地区的黑市买卖中心。 我几乎不会喝酒。不过,我和柏木还是对面前的酒杯合掌膜拜,然后接过她递过来的酒杯。两名女子则喝水壶中的红茶。 对于小姐与柏木这样亲密的关系,我迄今还半信半疑。不知道这名高冷的女子,为何会这样殷勤地对待柏木这样一个长着内翻足的穷书生。喝了两三杯酒之后,柏木好像回答我的疑问一般说道: “刚刚我们在电车上争吵。是因为她家逼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她却非常懦弱,眼看就要顺从了,因此我半安慰半威胁地说,我一定要阻止这桩婚事!” 原本不应该当着当事人的面说这种话,但是柏木居然当小姐是空气,口无遮拦地讲出了这样的话。小姐听完之后,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她的柔嫩的脖颈上戴着一条由陶片串成的蓝色项链,在阴沉的天空的衬托下,她那卷曲着的秀发烘托得她那过于鲜明的相貌有些朦胧了。正是因为眼睛过于莹润,所以唯独看到她的眼睛时才会感到生动的裸露。她那极富挑逗性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两片嘴唇之间细小的缝隙里露出一排细尖、晶亮且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像小动物的牙齿。 “痛呀!痛呀!”柏木忽然弯下腰按着小腿开始呻吟起来。我急忙蹲下来照看他,他却把我推开了,冷笑着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抽回了手。 “痛呀!痛呀!”柏木再次佯装呻吟。我不自主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小姐。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眼神失去冷静,焦虑得嘴巴不停地颤抖,只有冷漠的高鼻子仍旧不动声色,与其他地方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打破了脸部的协调和平衡。 “忍住!忍住!我立刻就为你医治!立刻!”她大声说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旁若无人地高声呼喊。她伸长脖子,抬起头环顾一圈,忽然在亭榭的石头上跪了下来,将柏木的小腿抱住用脸颊轻轻摩擦,最后竟然在小腿上吻了吻。 当时的那种恐惧再次袭来。我看了一眼房东姑娘。她正看着其他地方,依然哼着歌曲。 此时,我感觉阳光从云隙中洒了下来,可能也是我的错觉。不过,宁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开始变得不和谐,我们周围澄明的画面,那些松林、闪光的河流、远处的群山、洁白的岩石、零零散散的杜鹃花……都充斥在画面的每个角落,感觉整个画面上都是细微的裂痕。 事实上理应出现的奇迹已经出现了。柏木的呻吟声逐渐停止了。他抬起头,在抬起的那一刹那,再次递给我一个冷笑的眼神。 “好了!真是神奇呀。痛起来的时候,经过你的这翻治疗,立马就不痛了。” 于是,他用双手将女子的秀发攥住举了起来。被攥住秀发的女子面带一副忠诚的小狗似的表情,抬头望着柏木,笑了。阴郁的天空,光线昏暗,漂亮小姐的容貌瞬间在我的眼中变成了柏木之前说的六十多岁老太婆的容貌。 ……完成这一奇迹之后的柏木变得开心了,都快要疯了。他放声大笑,猝不及防地抱起女子放到膝上,开始亲吻。他的笑声在洼地松林的树梢上回旋,很久很久。 “为什么不说话呀,”柏木对着沉默的我说道,“专门带了一位姑娘给你,但是你……你是害怕她会因为你的结巴而耻笑你吗?结巴!结巴!说不准她就喜欢你的结巴呢?” “他结巴吗?”房东姑娘仿佛这才注意到我,“这样讲,《三个残疾人》[19]中的两个已经凑齐了呢。” 我被这句话猛烈地刺伤了,无地自容。但是,很奇怪,我对姑娘的厌恶,却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变成了一种突发的欲望。 “咱们分两组去哪里藏一下吧。过两个小时再返回这个亭榭。”柏木一边俯瞰着不停地荡着秋千的情侣一边吩咐道。 我与柏木和小姐分开以后,便和房东女儿一起从亭榭的山丘朝北走下去,接着又从东面迂回,爬上了缓坡。 “他将小姐看作‘圣女’呢,一直耍那个手段。”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你、你如何得、得知的?” “当然了,我与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如今也不在乎了吧。但是你也真够淡定呢。” “自然是不在乎了。那样没用的人,谁看得上啊?” 她的这番话反倒鼓舞了我,这次我居然流畅地一下子讲了出来: “你不是也喜欢他的内翻足?” “别提了,那双青蛙一样的腿谁喜欢。不过,我感觉他那双眼睛倒是挺好看的。” 如此一来我又颓丧了。无论柏木怎么想,女子爱上的是柏木并未察觉的美。而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未被察觉到的美好,只是我的那股傲慢劲儿,让我自己将那种美拒之门外了。 ……我与姑娘已经爬到了坡道的尽头,抵达了一片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与杉树,能够隐约看到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处的山。从这片丘陵一直向市镇延伸的斜坡全都是竹林。有一株迟开的樱花树屹立在竹林尽头,花儿还在开放。那的确是迟开的花儿,可能是结结巴巴地开,所以便迟迟还在开吧。 我感到一阵郁闷,胃里翻江倒海。这并不是因为我喝了酒,而是因为关键时刻,我的欲望的重量便会增加,我的肩上被压上了一种从我的肉体中分离出来的虚无。我感觉它完全就是一具漆黑的、沉甸甸的、铁制的机床。 就像我多次提及,我非常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者恶意。中学时期,我曾经弄坏高年级同学的短剑鞘,那时的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面对光鲜的人生。然而,柏木第一次传授给了我一条通过心里面对人生黑暗的近道。乍一看,好像是朝着毁灭奔去,实际上却是意外地富于术数,可以将卑劣立马转变为勇气,将被我们都说的缺德再次还原成纯粹的热能,这也能够称为一种炼金术吧。尽管事实如此,这还是人生啊。它可以前进、获得、推移以及丧失。尽管还无法将其称为具有代表性的生,不过也拥有了生的全部机能。要是造化在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所带给我们的一切生都是迷茫的,而且还将其当作前提条件,那么它与其他生所体现的价值,便越来越相等了。 我觉得,即使柏木也无法说他一点没醉吧。我早就清楚,在所有的阴郁中,同样会有足够让认识本身沉迷的东西隐藏其中。而且,酒最起码是令人沉迷的。 ……我们在褪了色并已经被蚕食的杜鹃花的花荫下坐了下来。我不理解房东姑娘为何愿意陪伴我。我有意对自己表现得很残酷,但是我不理解她为何会被一股要将自己“献身”的冲动所驱使?人世间也存在着羞赧以及亲切感十足的无抵抗主义,然而她却把我的手放到她略胖的小手上,就像午睡时身上爬满了苍蝇。 长久的接吻与姑娘柔软的下巴的触觉,唤醒了我的欲望。尽管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可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感觉。欲望围绕着其他轨道不停奔跑。灰白的阴郁的天空、竹林沙沙的响声、瓢虫吸附在杜鹃花的叶子上努力地向上攀爬……这些东西仍旧杂乱无章地、星星点点地存在着。 不用说,我是希望尽量不要把面前的姑娘当作发泄欲望的对象。理应将其当作人生来思考,理应将其当作为了前进与收获的一道关口来思考。如果错失良机,我将永远都得不到人生的探访。如此一想,我的心便激动不已,但是一旦行动起来,却又因为结巴,难以流畅地脱口而出。此时,心里有万千屈辱。我理应果断地开口说话,即使结巴也要讲出这些事情,将生变成自己的东西!柏木那种苛刻的催促,“结巴!结巴!”那种毫无顾忌的呼喊,回荡在我的耳边,唤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终于将手朝着她衣服的下摆伸了过去。 此时,金阁浮现在我眼前。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并且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在各个地方都遗留下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亡骸的建筑物。这座永远澄明地浮现在我眼前的金阁,出现在了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匪夷所思的距离上。 它在我与我所追求的人生中屹立着,它最开始时仿佛一幅工笔画,小巧玲珑,眼看着逐渐变大,在它那小巧的模型中,好像可以看见差不多要将整个世界包容进去的巨大的金阁的呼应,它甚至将我周围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掩藏了起来,彻底填满这个世界。它仿佛巨型的音乐充斥着这个世界,只有用这样的音乐才能让世界变得很有意义。有时,我感觉金阁居然那般疏远我,在我之外屹立着,现如今却又将我彻底包围了起来,在它里面给我留了一个位置。 房东姑娘走了,身影越来越小,如同尘埃。既然金阁拒绝了姑娘,那么我的人生也拒绝了她。我的周围充斥着美,我又如何将手伸向人生呢?就是站在美的角度来看,它也有权要求我放弃此念。用一只手触碰永远,另一只手触碰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如果致力于发誓要忠诚的瞬间,并且停止在这个瞬间,金阁可能了解这种事情,暂时不再疏远我,而亲自化身为这一瞬间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劳的。在人生中,我们会陶醉于那化身永恒的瞬间,可是与此时的金阁这种化身为瞬间的永恒的姿态相比,它不值一提。关于这一点,金阁是很清楚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在此时真正地阻碍和荼毒我们的人生。我们通过生从缝隙中窥探到的瞬间的美完全不敌这种毒害,马上便会崩溃、毁灭,生自身也彻底暴露在毁灭的淡茶色的光辉中。 ……我彻底沦陷在了幻想中的金阁的怀抱中。一会儿之后,我清醒过来,金阁早已消失了。实际上,它只是一座迄今为止还存在着的建筑物罢了。它在东北方的遥远的衣笠山麓耸立着,从这里看不到。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金阁的幻象时期,早已远去。我在龟山公园的山冈顶上躺了下来,周围只有花草与缓慢飞翔的昆虫,还有一位肆无忌惮地趴在地上的姑娘。 姑娘瞪了一下忽然畏缩的我,坐了起来,接着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从手提包中掏出一面镜子照了一下。她一声不吭,但是她那鄙视的眼神,就像秋天扎到衣服上的牛藤果,把我的肌肤刺痛了千万遍。 天空低垂,细细的雨滴敲打着周围的青草与杜鹃花的叶子。我们赶紧站了起来,急忙踏上了返回刚才那座亭榭的路。 我们悻悻地结束了这一天的郊游。我感觉这一整天都很黯淡,这虽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又绝非唯一的原因。这天晚上临睡前,东京方面给老师发了一封电报,老师立即将电报的内容宣布给了全寺院的人。 鹤川去世了。电文十分简单,只写了他死于车祸。之后才了解清楚缘由:鹤川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去过浅草地的伯父家,喝了一点酒,他不大会喝酒。回家途中,在车站附近被一辆突然从小巷冲出来的卡车撞倒,颅骨骨折,当场死亡。全家人顿时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应该给鹿苑寺发一封电报,这时已经是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了。 我流下了泪水,父亲去世时我都不曾流过泪。这是因为与父亲的去世相比,鹤川的去世对我来说更加重要。自从与柏木结识之后,我与鹤川之间多少有些疏远了。现在失去了他,让我更加明白,我与白昼的光明世界之间联系的一缕细丝,因为他的死亡而彻底断开了。我为失去的白昼,为失去的光明,为失去的夏天而流泪! 我想飞到东京去吊唁。但是我太穷了。老师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最多只有五百元。母亲本来就穷,一年最多寄一两次钱给我,每次两三百元。母亲处理完家产,寄居在伽佐郡的伯父家,也是因为在父亲去世之后,她只靠施主每月捐献的不到五百元的救济米,以及政府发的极少的补贴,已经无法维持生活了。 我没能见到鹤川的遗体,也没能去到他的葬礼现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接受鹤川已经死亡的事实。曾经他那穿着白衬衫,在树缝中洒落的阳光照耀下泛起涟漪的腹部,如今又在我眼前燃烧。谁能想到像他这种专门为光明打造的、最适合光明的肉体与精神,会被放到墓土中埋葬起来安息呢?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夭折的前兆,天生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具备类似死亡的因素。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他突然去世的吧。就如同血统纯正的动物的生命一样脆弱,鹤川既然只是生的纯粹的部分所制造,所以才缺少对抗死亡的法术吧。我却和他相反,应遭到诅咒的寿命却好像获得了某种保护。 他居住在一个结构透明的世界中。对我来说,这个透明的结构就是一个难解的谜。这个谜因为他的死亡,而更加恐怖了。从小巷驶出的卡车,撞碎了这个透明的世界,犹如撞到了一尘不染的玻璃上。鹤川并非死于疾病,他自身与这个比喻是相符的。所谓车祸这种纯粹的死亡,确实与他那极其纯粹的生的结构十分相符。因为刹那间的冲撞,他的生与死融合在了一起。这是快速的化学作用……毋庸置疑,那个无影无踪的奇怪的青年,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令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的死相结合。 可以断定,即使鹤川居住在一个充满明朗的感情与善意的世界中,他也并非靠着误解与乐观的判断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不值一提的堂堂正正的心,被一种力量、一种坚实的柔韧性所保护,这便成了他运动的准则。我那阴暗的感情被他逐一翻译成明朗的感情,他的这种做法极其正确。他的光明,在各个角落与我的阴暗相呼应,显出很详细的对照。因此,我有时候免不了怀疑鹤川是不是也如实地体验过我的心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世界中的光明是单纯的,也是偏执的,他建立了他自身的精细的体系,其精密程度可能与恶的精密程度更接近。如果他坚持不懈的肉体力量无法不停地支撑着它而运动,那么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忽然崩塌。他无所畏惧地向前奔跑着。于是他的身体被卡车碾压了。 鹤川明媚的容颜、修长的身躯,确实让别人有好感,现在这些都消失了,但是我又被其吸引到了关于人类可视部分的神秘的思考中。我认为只要是我们能够看到的存在的东西,都在那散发光明,这是多么匪夷所思呀!我感觉,精神因为想具备这样朴实的实在感,而向肉体学习的东西还不知道有多少。常言说得好,禅以无相为体,清楚自己的内心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人们常讲的见性[20]。但是,可以如实地见到无相的能力,只怕对待形态的魅力一定得是极度敏锐的。无法用无私的敏锐看待形与相的人,又如何能够那样清晰地发现和了解无形与无相呢?因此,像鹤川这样只是存在便光彩夺目的人,并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可以叫作以生为生的人。此时,他早已离世,这样清楚的形态,确切地说就是不清楚的无形的形态最明确的比喻,实际上他的实在感便是无形的虚无的更加实在的模型,他这个人恐怕只是这样的比喻罢了。比如,他与五月的花丛十分相似,并且十分相配,这并非其他原因,而正是表现于五月的猝然而逝,他的灵柩即将被花儿掩盖,两者达到了极端的和谐。 无论如何,我的生中没有鹤川的生中那般坚定的象征性。就是因为这样,他对我来说才十分重要。还有最让人感到嫉妒的是,他的一生中都不曾有过我这种意识,负担着独特性或者单独的使命的意识。而正是这样的独特性剥夺了生的象征性,剥夺了能够令他的人生比喻成其他某种东西的象征性,从而也剥夺了生的拓展与共同性,导致其变成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孤独的源头。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甚至也失去了虚无的共同性。 我再次变得孤单。之后,我再也没有和房东姑娘见过面,与柏木也生疏了。虽然我仍旧被柏木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可是我或多或少也有点抵触,即使并非出自自己的本意,但是仍旧是疏远了,因为我认为这样做可以悼念鹤川。我曾经写信给母亲,信中毅然决然地写道:在我有出息以前,拜托不要来看望我。之前我也曾亲口告诉过母亲这样的话,不过要是不再次以强调的语气写信告之便总觉得无法安心。母亲的回信,用磕磕巴巴的语言讲述了她勤劳地帮伯父干农活,还罗列了一通简单的训导,最后还加上了一句:“要亲自看一眼你担任鹿苑寺住持的风范,我才会死而无憾。”这行字让我憎恨不已。后来几天,我都感到深深的不安。 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去探望一下母亲。因为伙食粗劣,我的身体好容易挺过了夏天。9月10日后的某一天,气象预报说会有台风,需要有人到金阁值班。我自告奋勇承担起了这个任务。 从此时开始,我感觉我对金阁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尽管无法说是憎恨,不过我有预感,我的内心萌生了一种与金阁水火不容的状态。还在龟山公园的时候,这样的感情就很明显了。但是,我不敢给它取名字。因为要值夜班,我为寺院把金阁交给我而感到高兴,我开心得喜上眉梢。 他们将究竟顶的钥匙交给了我。这是金阁的第三层楼阁,特别珍贵,离地面42尺高,门楣上有一幅后小松帝[21]的御笔横匾,高雅地悬挂在那里。 广播里不时传来台风即将到来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台风要来的迹象。阵雨停了,皓月当空,寺院的人都走到庭院中观察天象,都议论说,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寺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待在金阁中。我在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站着时,感觉我被金阁沉重且奢华的黑暗包围了,我悠然自得,逐渐深深地沉迷于这样现实的感觉中。这样的感觉又原封不动地成了一种幻觉。等到我清醒时,才发现现在的我正沉迷于在龟山公园时被人生拒之门外的那种幻影中。 我独自一人,被绝对的金阁包裹了起来。不知是否可以说金阁属于我,还是该说我属于金阁。又或是少见的均衡出现在这个地方,令我与金阁融为了一体。 晚上11点半,风刮得越来越厉害。我拿着手电,朝着究竟顶登了上去,用钥匙将它的门锁打开。 我倚靠在究竟顶的栏杆上。风是东南风。天空还未发生任何变化。月光在镜湖池的水草上闪烁,周围虫声与蛙鸣此起彼伏。 最开始,劲风从正面吹在我的脸颊上,我浑身的皮肤几乎产生一种官能性的战栗。风如同地狱之风般不停地刮着,且越发凶猛起来,仿佛要将我与金阁一起摧毁的征兆。我的心在金阁中,同时也在风暴之上。限定着我的世界结构的金阁,它那并未被风刮起的帷幔,若无其事地沐浴在月光下。不过,风,我的凶恶的意志,总有一天会撼动金阁,使它觉醒,使它崩塌,并在那一瞬间夺走金阁傲慢的存在的意义。 是的。当时美将我包围了起来,我的确是沉浸在美中。但是我有所怀疑:如果不是依靠不停猛刮的暴风的意志支撑,我是否可以那样万全地被美包围起来?正如柏木大声地呵斥我:“大胆说!不要怕结巴!”我也要鞭笞风,试着对它呼喊: “使劲儿刮啊!用力刮!风速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 森林开始发出沙沙的响声。池边茂盛的树枝互相摩擦着。夜空中平静的蓝色消失了,呈现出一片深青灰色,十分混浊。虫鸣还未减退,风开始席卷大地,刮得越发厉害,风啸仿佛远方神秘的笛声越发地近了。 我看到朵朵的云彩从月前掠过,好像千军万马从群山背后由南向北朝着这边逼近。有的浓厚,有的稀薄,有的宏大,有的孤单单的,被分成若干的小碎片。都从天的南边过来,掠过月前时,将金阁的房顶笼罩了起来,好像急着去做什么大事,向着北方奔去。我好像听到了来自头上的金凤凰的鸣叫声。 风忽然平静了下来,接着又猛烈起来。森林敏锐地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沉寂,一会儿喧闹。地面上的月影也随之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快速地一闪而过。 层叠的山峦上盘绕着厚厚的积云,像极了一只大手在空中伸展,搅动,相互挤压着向这边挥来,气势磅礴。从云层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部分明净的天空,忽然云朵又覆盖住了它。但是,每当薄薄的云层经过,透过薄云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月亮的光环。 夜间的天空从头到尾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不过,看样子风也就这样了,再无更加凶猛的迹象。我倚靠着栏杆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是一个大晴天,我被寺院的老仆叫醒,他跟我说台风已经从京都绕过去了。 第6章 我为鹤川服了近一年的丧。我只要开启了孤单的生活,便会很快就习惯,无论和谁都是噤口不言。我再次明白: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是轻而易举的。我也不再对生感到焦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学校图书馆变成了我唯一享受快乐的场所,我在这里并未阅读关于禅的书籍,而是随便阅读一些翻译小说与哲学的书。我有所顾忌,便不在这里列举这些作家与哲学家的名字了。他们或多或少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我承认确实影响到了我之后的某种行为,不过我宁愿相信行为本身是我独创的,这是因为我不喜欢我的行为受到某种既定哲学的影响。 自少年时代开始,别人便看不懂我,这就变成了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如上所述,我没想过要让其他人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曾经毫不犹豫地想让自己清醒起来,这是不是来自打算理解自己的冲动呢?不得不让人有所怀疑。因为这样的冲动是依据人的本能,自动变成了架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的一座桥梁。金阁的美给予我的陶醉,令我的一部分神经变得捉摸不定。这样的陶醉夺去了我身上其余的全部陶醉,为了抵抗它,我一定得另外靠着我的意志力,保证我清醒的部分。如此一来,暂且不说别人,对我来说,清醒时才是我自己,反过来说,我连自己都不清楚。 ……这是进入大学预科的第二年,也就是1948年春假的事情。一天晚上,老师外出了。我并无朋友,一个人散步打发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我走出寺院,溜出山门。山门外有一条围绕着寺院的水沟,水沟旁有一块告示牌。原本是已经司空见惯的告示牌,但是我闲着没事干,回过头,读起了月光映照下的告示牌上的文字。 注意事项 一、不得擅自对未获得许可情况下的现状进行改变; 二、不得有影响到文物的行为。 以上事项,请一定要注意,违者将按照国法进行处罚。 内务部 1928年3月31日 告示牌上,明明就是关于金阁的事。但是上面的抽象语句,说不准暗示着什么呢。我只感觉永恒的金阁与它毫无关系,此类告示牌应该立在别处。可能这告示牌早就预料到将会有无法理解的行为,或者不可能的行为。立法者一定为了如何概括这种行为而束手无策。为了要处罚只有疯子才会干出的行为,事前应该怎样恫吓一下疯子呢?可能需要写一些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的文字吧…… 我在思考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时,看到一个人影从大门前宽敞的马路上朝这边走来。白天的游客都已经走没了,月光下的松树,与电车道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的前灯,构成了这一带的夜景。 我忽然认出了这个人影,他就是柏木。我是通过他走路的姿势辨认出来的。于是,我便收起了这漫长的一年所对他的疏远。我只想对过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表达谢意。是呀。自第一次和他见面,他便用他那双丑陋的内翻足,用他那直接的伤人的话,用他那完完全全的独白,治愈了我的残缺的心理。应该说,那时的我才领会到自己首次用平等的资格和别人互相交流的快乐,才体会到身处和尚、结巴这种扎实的意识的底层、这种好像要做什么缺德事而收获的快乐。与此相反,我和鹤川交往,完全没有上述想法。 我用笑脸迎接柏木。他穿着制服,手中拿着一个细长的包袱。 “你这就要外出吗?”他问道。 “不……” “看见你真好。实际上……”柏木坐在石阶上,打开包袱皮,将两管散发着暗淡光泽的尺八拿出来,“前段时间,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伯父的遗物里我要了尺八。不过之前跟着伯父学习时,伯父就赠送过一管。看上去,被当作遗物的这管尺八是名牌的。不过,我仍旧喜欢我用惯的那管。再说,我拿着两管也没什么用,那管就送给你吧。” 我从没收到过别人送的礼物,不管怎样,收到礼物还是很让人开心的。我拿到手上看了一下,尺八前面有四个孔,后面一个孔。 柏木继续说道: “我所学的流派是古琴类。难得有这样宜人的月色,我觉得,要是可以,便在金阁上吹上几曲,因此便来了这里,还能够顺道教你一下……” “现在就行,因为老师出去了,老大爷磨磨叽叽的,还在打扫。等打扫完了,他便会关闭金阁的大门。” 柏木的出现十分突然。他说月色宜人,希望在金阁上吹尺八,也很突然。因此这一切都与我所知道的柏木的形象背道而驰。尽管如此,调节一下我单调的生活,只是这样,我也非常开心。我将他送给我的尺八拿在手中,领着他进入了金阁。 我早就忘了这天晚上与柏木交谈的内容。我感觉可能也不会多重要。首先,柏木没有想讲述他平日里一直讲述的奇特的哲学与带毒的反论的意思。 他可能是想向我展示我无法想象到的另一面,才专门赶过来的吧。这个只喜欢亵渎美、喜欢讽刺别人的柏木,的确令我见到了他纤细的另一面。他对于美的理论的精细程度远超过我。对于这样的理论,他不是用语言表达的,而是使用姿态、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调以及伸向月光中的前额倾诉的。 我们倚靠在第二层潮音洞的栏杆上。坡度平缓的挑檐位于缓缓翘起的深深的廊檐下面,靠其下方八根雅致的天竺式肘托来支撑着,伸向月光映照的池面。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车》小曲,我对他娴熟的技巧深感震惊。我像他一样把嘴贴到吹孔上,却无法吹出声音。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后压住下巴,接着认真教我如何将贴在吹孔上的嘴张开,使风像大薄片一样送入吹孔等秘诀。我多次尝试,仍旧无法吹出声音。我的脸颊、我的眼睛都在用力。虽然没有风,我却感觉池中的月亮都已经化作了点点碎片。 有那么一刹那,疲惫不堪的我甚至怀疑柏木是不是针对我的口吃故意为难我的。然而,我又渐渐感觉,这种尝试着慢慢发出声音的肉体的努力,将那种害怕发声并想要完美地发出第一个词的努力,净化了。我还感觉,这无法发出来的声音,也许早就真实地存在于这月光之下安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了。我只要竭尽全力,最终发出那样的声音,努力把那样的声音发出来就可以了。 如何才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如同柏木吹出来的那种非比寻常的声音呢?我觉得,只有熟练才能够成为可能,美便是一种熟练。就像柏木,虽然长有一双丑陋的内翻足,但他能够完成清澈的音色,我也可以通过熟练而达到那样的境界。我因为这样的想法而受到鼓舞。不过,我又想,柏木吹奏的《源氏车》之所以那般美妙动听,虽然是以月夜为背景,但主要的不正是因为他所拥有的那双丑陋的内翻足吗? 随着对柏木更深的认识,我才清楚地知道他厌恶永恒的美。他所喜爱的只局限在刹那间消失的音乐或者几天内便会凋谢的插花,他十分厌恶建筑与文学。他之所以来到金阁,无非是想寻找明月照耀的金阁。尽管如此,音乐的美多么神奇呀!吹奏者所创造出的这种短暂的美好,虽然像蜉蝣一样生命短暂,但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完全的抽象和创造。音乐是这个世界上最像生命的东西,尽管都是美,可是金阁却是这个世界上最远离生命、最像侮辱生命的美。柏木将《源氏车》吹奏完的一刹那,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便消失了,但是他那丑陋的肉体以及阴郁的认识却依旧完好无损、毫无变化,仍旧完好地保留着。 柏木向美索求的并不是一种安慰!我在沉默中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他利用自己的嘴将气送到尺八的吹孔的一刹那,就已经在空中创造出了美,然后对自己的内翻足以及阴郁的认识,与之前相比更加清晰且新鲜地保存了下来,他对于这一点很是喜欢。柏木喜欢的正是毫无益处的美,美穿过自己的身体,没留下丝毫痕迹,绝对不会改变任何事物……对我来说,如果美也是这样,那么不知会令我的人生变得多么轻松呢。 ……我完全按照柏木的指导,乐此不疲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我的脸涨得通红,开始喘粗气了。这时,尺八突然迸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我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鸟,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鸟的啼鸣。 “就是这样!”柏木笑着喊叫了一句。 尽管这个声音不太美妙,我却连续性地吹出了相同的声音。此时,我从这种不像是自己发出的神秘的声音中,幻想着头顶上金凤凰的鸣叫声。 此后,我每天晚上都照着柏木送给我的尺八练习册,开始勤奋地练习尺八。慢慢地,我可以吹奏《白地染上了红太阳》的曲子了,由此,我与他的关系又和之前那般亲密了。 五月,我想到柏木送了我尺八,我应回赠些什么表示感谢呢?可是我很穷,我大胆地告诉柏木。柏木立马回答道:“我不需要用钱可以买到的礼物。”接着,他奇怪地歪了下嘴角,说: “哎呀。难得你有这番心意,我就要了吧。最近我十分喜欢插花,但是花过于昂贵。现在正好是金阁寺的菖蒲和燕子花开放的时候,你采上四五枝,最好是花蕾,或者是半开的,再加上六七株木贼草,可以吗?今夜就去摘,然后直接送到我住的地方好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之后才发现,其实他是在教唆我去当小偷啊。我因为好面子,只能当一回偷花的贼了。 这天的晚饭是面食。一块既黑又重的面包,加上一份水煮菜,仅此而已。幸好是周末,下午开始休息,该出门的人早已出去了。今夜睡在寺内,可以早点休息,外出的夜里十一点前回也行。第二天早上可以睡懒觉,叫作“忘寝”。老师同样早早就出门了。 下午六点半刚过,天就要黑了。起风了。我等候着初夏的钟声。只要到了八点,中门左边的黄钟调[22]的钟便会响十八声,那高亢且清澈的音色,留下悠扬的余韵,我们叫它“初夜十八声”。 位于金阁寺漱清亭旁边莲花塘的水流入镜湖池,形成了一片小瀑布,半圆的栅栏围着瀑布口。那四周长满了燕子花。最近几日,花儿开得特别美丽。 我走到那里一看,燕子花的草丛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高高挂起的紫色花瓣,伴随着水声不断震颤着。那一片地方格外黑,紫花、绿叶,看起来都是漆黑的。我想摘两三枝燕子花。可是,风一吹,花与叶子随风飘荡着,从我的手中逃脱,一片叶子划伤了我的手。 我怀抱木贼草与燕子花去柏木的公寓拜访时,他正躺着看书。我很害怕遇到房东家的女儿,幸亏她出门去了。 我为自己小小的偷窃行为而感到开心。每当我与柏木在一起时,他总是引诱我干一些小小的不道德和亵渎先圣的事情,可是我每次又会因为这些而感到开心。然而,我不知道,我的开心是不是也会随着这日益增加的罪恶,而无限增加? 柏木十分开心地收下了我的礼物。他还向房东太太借了插花水盘与修剪花茎与枝条用的白铁桶等。这家是平房,他居住的房间是四铺席宽的厢房。 我取出了竖立在壁龛中的尺八,把嘴唇贴到吹孔上,试着吹奏了一支小练习曲,吹得十分熟练。柏木回来时大吃一惊。可是今夜的他,已经不是那天到金阁的那个他了。 “你吹奏尺八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口吃嘛。我原本是想听一下你口吃的曲子才传授你吹尺八的,但是……” 这样的一番话,又再次让我们回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位置上。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我也可以轻松地向他询问,那位居住在西班牙式洋房中的小姐的情况了。 “哦,那个女子吗,早就嫁人了。”他简单明了地回答道,“我详细地告诉了她如何假装自己是处女,但是她老公是个木头人,看来已经糊弄过去了。” 他一边讲着,一边拿出一枝枝在水中浸泡着的燕子花,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把剪刀朝着水里插了进去,在水中将花茎剪掉了。他拿在手中的燕子花的影子,在铺席上大幅度晃动着。接着,他忽然又问道: “你知道《临济录·示众》中这样的名句吗?‘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道: “……遇罗汉杀罗汉,遇父母杀父母,遇家眷杀家眷,才得解脱。” “是的,就是这段。那女子就是罗汉。” “那么,你得到解脱了吗?” “嗯。”柏木把剪好的燕子花摆放整齐,看了一眼说道,“还没有杀够呢。” 水盘中的水清澈澄明,花盘内部被涂成了银色。柏木细心地修好了剑山[23]上弯曲的部分。 我百无聊赖,接着往下说道: “你知道‘南泉斩猫’那个公案吗?停战后,老师将大家组织到一起,举行的那次讲座讲的……” “‘南泉斩猫’吗,”柏木对比了一下木贼草的长度,然后一边试着插在水盘里,一边回答道:“那桩公案嘛,在人的一辈子中是经常变形的,并且是以各式各样的形态多次呈现的。那是一桩使人浑身战栗的公案呢。每当我们在人生的拐角处相遇时,都会改变同一公案的面貌以及意义。死于南泉和尚剑下的猫原来就是擅长艺能的。猫十分美丽,你是知道的,实在是美丽至极。猫眼的颜色是金色,长毛光洁可爱,有着小巧且柔软的身躯,这个世界一切的逸乐与美都好像弹簧一般隐藏在它的躯体中。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注释者都忽视了这一点:猫原本就是美的凝聚体。但是,这猫简直好像刻意忽然从草丛中跳出来,那优美且狡黠的目光不停地闪烁。它被抓住了。这便是导致两堂相争的源头。为什么呢?因为美能够委身给任何人,可是又不归任何人所有。所谓美,要如何讲才好呢?它好像龋齿,会疼痛,危及舌头,牵连到舌头,加重自己的存在感。人最终无法忍受疼痛而请牙医拔掉了它,将满是鲜血、黄色且脏污的小龋齿放在手心观察一番后,也许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个吗?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呀?它令我感到痛苦,令我一直苦恼于它的存在,它根植于我的身体中,现在它只是已经死掉的物质罢了。不过那个与这个真的是同样的东西吗?要是这个原本是存在于我身体之外的,那么它又能用什么因缘来联结我的内部,变成令我痛苦的源头呢?这东西是依据什么而存在的?难道它就是依据我的内部而存在的吗?又或是它本身呢?尽管如此,我来拔掉它,放到我的手心上,这肯定是其他东西。肯定不能是它。’ “听懂了吗?所谓美就是这样。因此,斩猫就如同将导致疼痛的龋齿拔掉,看起来也如同将美抠出来一样,不过这是否能最终解决问题就不知道了。美的根是无法除掉的,即使猫死了,可能猫的美仍旧活着呢。赵州因为要嘲笑这种简单的解决办法,才将鞋子放到头上顶着。也就是说,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的痛苦,别无他法。” 不愧为柏木一派的解释。我感觉他多半是揣摸我的话题,看透了我的内心,利用解释公案的机会嘲讽我的犹豫不决。我这才真的对柏木感到恐惧了。一言不发是同样能令人感到恐惧的。于是我进一步问道: “那你是哪类呢?是南泉和尚型,还是赵州型?” “这个嘛……是哪种类型呢?我目前是南泉,你是赵州,可能有一天,你会变成南泉,而我变成赵州。这是因为,这桩公案正如‘猫眼’一样是变化多端的!” 柏木讲这番话的时候,他的手正微妙地动着,将生锈的小“剑山”在水盘中排列起来,接着把挺秀的木贼草插在上面,再搭配修剪成由三瓣叶衬托的燕子花,渐渐做成观水型插花的形状。他还将很多洗干净了的白色及褐色的干净细沙堆放在水盘旁边,用作最后的加工。 他的手确实很巧。小小的决断一个接一个,精准地集中发挥着对比与匀称的艺术效果,让自然的植物在特定的旋律下变成人工的秩序,呈现出一片美好的景象。天然的花与叶,瞬间就化身成了人工的花与叶,那些木贼草与燕子花已经不再是同类植物中无名的一株株花草了,创造者使用简洁直叙手法,呈现出了木贼草以及燕子花的本质。 不过,他的手的动作有点儿残忍。他时时挥舞着的手,似乎具有不悦且阴暗的特权一般摆弄着植物。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每当剪刀响起,剪下花茎的时候,我眼前仿佛就看到了鲜血滴落。 观水型插花完成了。水盘的右边,木贼草的直线与燕子花叶的纯洁的曲线交会在一起,一朵花儿已经开放了,其余的两朵蓓蕾含苞欲放。这盘插花摆放在小壁龛中,差不多占满了整个空间。倒映在水盆中的水面上的影子非常平静,将“剑山”的大粒沙子掩藏了起来,呈现出来一派澄明的水边的风情。 “太漂亮了!在哪里学的呀?”我问道。 “是附近一名插花女师傅教我的。她等一会儿便会过来。我一边与她交往,一边跟她学习插花,这样学到了插花的本事,现如今我早已厌烦了。她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师傅。据说,她在战争期间与一个军人相恋,怀孕了,但是胎儿流产了,后来军人也战死沙场,从那之后,她便一直周旋于各种不同的男人之间。这女人挺富有,教授插花只不过是她的爱好而已。不然,今晚你就带着她四处逛一下好了。不管去哪,她都会去的。” ……此时,我心乱如麻。当年我在南禅寺看到她时,鹤川还在我身边,三年后的今天,她却通过柏木的眼睛为媒介,将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那一出悲剧,曾经被明朗且神秘的眼睛看到,现在被怀疑一切的眼睛窥视到。并且,明确的是:当年远远望去她那对白皙得好像皎洁的月亮的乳房,已经被柏木抚摸;包裹在华丽的长袖和服中的膝盖,也早已被柏木的内翻足触碰了。事实就是这样,她已经被柏木、也就是一种认识玷污了。 我被这样的思绪弄得非常苦恼,没法继续待在这里了。不过,我又被一种好奇心给留下了。我甚至感觉是有为子转世成了这名女子,现在又被一名残疾学生所抛弃,我盼望她能早点出现。不知何时,我居然偏袒起了柏木,沉浸于一种好像自己玷污自己记忆的错觉中。 ……她终于到了。我的心情很平静,波澜不惊。她嘶哑的声音、文质彬彬的举止以及优雅的谈吐,尽管如此,她的眼中仍旧闪烁着粗野的神色,虽然她对我的在场有所顾忌,但对柏木却怀着深深的怨恨……此时,我才清楚柏木今晚为何叫我来,原来是想拿我当挡箭牌。 她与我的幻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对她的印象完全停留在最初见到的另一个体上。她落落大方的言谈逐渐变得混乱,看都不看我了。 她终于无法忍受自己凄惨的遭遇,不再抱希望能感动柏木。于是,她忽然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观察了一番这狭窄的房间。女子来这三十分钟后,才注意到壁龛中的插花。 “这盘观水型插花真漂亮,手艺真不错!” 柏木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立即回道: “挺巧妙吧。如此一来,便不再需要向你学习了。你在这里已经毫无价值了,真的。” 我看见她在听到柏木这番一本正经的话之后,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她笑了一下,非常优雅地挪动双膝向壁龛靠近。我听见她说: “什么呀,这称得上什么插花!什么东西呀!” 于是,只见水花四处飞溅,木贼草倾倒了,绽放的燕子花被扯碎了。我顶着偷窃的罪名辛苦摘的花草,最后居然是这样狼狈不堪的结局。我不由得站了起来,但又束手无策,只得将脊背倚靠在玻璃窗上。我看到柏木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然后揪住她的头发,给了她一巴掌。柏木这一系列粗鲁的动作,与刚刚插花时用剪子剪掉叶和茎的那股残忍劲儿完全一致,好像是刚刚那股劲儿的延续。 她用双手捂住脸颊,跑出了房间。 柏木看向一旁呆呆地站着的我,脸上露出异乎寻常的孩子似的笑容,说道: “哎,赶紧追上去,安慰一下她,赶紧呀!” 不知是受到柏木这番话的威慑,还是出于内心对她的怜悯,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反正我立马跑出去追她了,跑过两三栋房子才追上。 这里是乌丸车库后方的板仓街一角。阴沉沉的夜空中回荡着电车入库的声音,电车迸发出的淡紫色的火花闪烁不停。她从板仓街跑向东面,顺着后街朝着坡道爬了上去。我默默地与边哭边走的她并排走着。过了很久她才发觉我的存在,靠近我。她用因哭泣而变得嘶哑的喉咙,絮絮叨叨地谴责了柏木一番。 我们不知走了多长的路! 她在我耳边详细地倾诉着柏木的不良行为,那些卑鄙行径的细节,不过在这全部的话语中我只听到了“人生”二字。他的残忍性、计划周密的手段、背叛、冷酷、强行向女人要钱的各种手段,一切都只是对他无可名状的魅力进行的解释罢了。而我只需要对他对于自己的内翻足的诚实性加以信任就足够了。 鹤川突然死亡之后,我一直都没有接触过生,许久之后,我才接触到一种并非薄命的更加黑暗的生,一种只要活在世上便会一直对他人造成伤害的生,而且还从中受到了鼓舞。他那句简单的“还没有杀够呢”复活了,撞击着我的耳朵。我内心再次浮现出那句战争结束时在不动山顶面向京都市街的万家灯火所祈祷的话,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希望我内心的黑暗与被无数灯光包围起来的夜间的黑暗是相等的。” 她并没有回自己的家。为了说话,她漫无目的地围绕着人迹罕至的胡同走着。所以好不容易到达她独居的住所前时,我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哪一带市街的一角了。 当时已经十点半了,我正想离开返回寺院的时候,女人却强行留下了我,叫我去她屋里。 她先走了进去,将电灯打开,忽然说了一句: “你有没有诅咒过别人,希望他死呢?” 我立马回答道:“有的。”说来也是奇怪,在这以前我居然忘掉了,我明显是希望那房东姑娘——她是见证我耻辱的人——早些死掉的。 “真令人感到恐惧。我也如此。” 女人侧身在铺席上坐了下来,姿势开始随意起来。屋内使用的电灯大约是100瓦的,在对用电有所限制的情况下,这样的亮度是很罕见的。这才将女人的身体照亮了。她系在身上的博多白绢制的名古屋腰带白色鲜明,将友禅丝绸和服上面的藤架霞的紫色突显了出来。 从南禅寺山门去天授庵客厅的那段距离,不是鸟儿是无法飞越过去的。可是,数年之后,我逐渐将那段距离缩短了,现在好歹仿佛抵达了彼岸。自那时开始,我便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最终确实地接近了意味着天授庵的神秘的情景。我感觉我一定要这么做。好像远处的星光照射到的时候,地面上的形态已经发生了改变,这女人已经彻底变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者说了,要是我从南禅寺山门上看到她的时候便注定了我与她今日的结合,那么这样的变形,只需稍微进行修正便能够复原,当年的我与当年的她就可以再次见面。 因此,我讲了出来。我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讲了出来。那时的嫩叶重新恢复了生机,五凤楼壁顶画的仙女与凤凰也重新恢复了生机。她的脸颊水灵灵地泛起了一片红晕,眼睛中闪烁着的不再是粗鲁的光,而是变幻莫测慌乱的光。 “是那样啊?哎呀,原来是这样。真是奇妙的缘分呀!这便是所谓的奇妙的缘分吧。” 这次,她的眼中噙满了兴奋的开心的泪水。她忘掉了刚刚的屈辱,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将同一种兴奋朝着另一种兴奋延续转移,接近疯狂的地步。她那藤架霞花纹和服的下摆开始变得凌乱。 “早已无法挤出乳汁来了。哎呀,可怜的婴儿!就是无法挤出乳汁,我也要像当年一样给你看看。你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喜欢我了吧,现在我就将你看作当年的他!只要想到他,我就不会感到羞耻。真的,我就像当年那样给你看!” 她下定决心以后,看上去像是过于狂喜,又像是过于绝望。我觉得,可能在她的意识中只有狂喜才会使她做出那种激烈的行为,然而这种行为的真正力量却来自柏木给予她的绝望,或者是绝望的有力的后劲。 就这样,我看到她在我面前解开了和服的腰带,解开了许多细带,带子发出窸窣声。她的领口松开了。她将手插进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胸脯中,接着掏出左边的乳房,在我的面前裸露着。 要说这个时候我没感觉到某种眩晕感,那是骗人的。我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我只是作为一个见证人。我在山门的楼上望着远处一个神秘的白点,并非具有一定质量的肉体。因为那个印象经过了太久的发酵,眼前的乳房不过是肉体本身,只是成了一种物质而已。而且,它并非要申诉什么或者诱惑什么的肉体,只不过是存在的无聊的证据,脱离了整个生,只是呈现在那里。 我又要试图骗人了。是呀,我确实是被眩晕袭击了。但是,我的眼睛仔细地观看了,那乳房便是她的乳房,逐渐地变成毫无意义的片段,我全都一一地看清楚了。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因为历经了一番极其悲惨的过程以后,我终于发现它逐渐变成了十分美丽的东西。它赋予美一种荒寂、无快感的性质。乳房虽然在我眼前,不过它却逐渐封闭在自己的原理之中,就像蔷薇被蔷薇的原理封闭起来一样。 美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姗姗来迟的,与其他人相比总是晚一些,其他人同时发现了美和官能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看着乳房恢复了同整体的联系……超越了肉体……成为没有快感却永恒的物质,成了与永恒相联系的东西。 我希望我想说的事可以被人们发现。而且,此时金阁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应该说,是乳房变形为金阁了。 我回忆起初秋值夜班那个刮着台风的夜晚。即使明月皎洁,夜晚的金阁内部的板窗里面、格子门里面以及金箔剥落的壁顶下方,都黑漆漆的。这是肯定的。这是因为金阁自身就是精心的构筑、造型的虚幻。如此一来,我所看到的乳房即使表面明亮呈现出肉体的光辉,它里面也是黑暗的。它实际上也是深沉的奢华的黑暗。 我绝不会沉醉于认识中。我的认识被蹂躏、被污蔑了。更不用提生与欲望了!但是,我仍旧存在深深的恍惚感,我麻痹了,在她裸露的乳房对面坐了一会儿。 如此一来,我再次看到那将乳房收到怀里的女人无比冰冷且鄙视的眼神。我跟她告别。她把我送到大门口,身后传来了她大声关格子门的声音。 ……返回寺院以前,我还在恍惚中。我的心中交替地出现金阁和乳房的影子。我的身心中充斥着一种无力的幸福感。 可是,当我走到风声呼啸的黑松林那边,鹿苑寺的山门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慢慢冷静了下来,变得无力,陶醉的心情变成了厌恶的情绪,心头沉重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憎恨感。 “我再一次脱离了人生,”我自言自语道,“再一次呀!金阁为何要保护我呢?我并未请求过它,它为何试图让我脱离人生呢?诚然,可能金阁是为了避免我坠入深渊,但这样一来,金阁却让我成为一个比坠入深渊更加坏的人,让我变成了一个‘最通晓深渊消息的人’。” 山门漆黑一片,万籁俱寂。早晨的钟声响起时,便门上已经熄灭的灯还发着微微的亮光。我推了推便门。这时,门里那古老且生锈的铁锁发出声音,原来门是开着的。 看门的人已经睡着了。我看到便门里贴着一张内部规则,上面写着:夜晚十点之后,最后回寺院的人请将门锁上。还有两块名牌未翻过去。一块属于老师,另一块属于年纪比较大的管理员。 走着走着,只看到几根五米多长的木材横放在右手边的工地上,木色即使在夜晚也是明亮的。走近工地,看到地面上全是锯末子,好像铺满了细碎的黄花,有一股浓郁的木香飘散在魆黑中。走到工地尽头的轱辘井一旁,我原本想从这里走去庙厨的,但是转念一想又返了回来。 睡觉之前一定要再巡视一番金阁。途经熟睡中的鹿苑寺大雄宝殿,然后从唐门前经过,走上了通往金阁的道路。 隐约可以看到金阁的影子了。金阁周围被树丛环绕着,它一动不动地耸立在黑夜中,不过绝对没有熟睡,好像是夜自身的护卫……是呀,我从未见过金阁像熟睡的寺院那般沉睡过。这幢没有人居住的建筑物能够让人忘掉睡眠。因为在里面居住着的黑暗,完全从人类的规律性中脱离了出来。 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用几乎诅咒的语气朝着金阁粗鲁地喊叫道: “我迟早都会征服你,再也不让你干扰我!我迟早要让你属于我,等着看吧!” 声音空虚地回荡在深夜的镜湖池面。 第7章 总之,我感觉到一种不谋而合的东西在发挥作用。好像镜子里的走廊,一个影像会一直伸向深不可测的地方,以前见到的事物的影子同样会清楚地在新遇到的事物上反射出来。我也受到了这样的引导,不知不觉走向走廊的深处,心里忐忑不安。我们并不是忽然遇见命运。那些最终受到死刑惩罚的人,平日里在街上走着时碰到的电线杆或者火车道口,也会不停地在心中幻想刑架,同时应该会对这种幻影感到亲切。 所以,我的体验中不存在重叠的东西。不存在类似重叠形成的地层,不存在类似制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阁,对任何事物都感觉不到亲切的我,即使是对待自己的体验也不会感到特别亲切。我只懂得在这些体验中,没有被黑暗的时间的海洋彻底吞没,没有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漫无止境的重复中,然而却正在逐渐形成通过这样小部分的连锁组合而成一种令人厌恶的不吉利的景象。 那么,这一个一个的小部分到底是什么呢?有时我也在想。但是,这些闪光的零碎片断,比路边发光的啤酒瓶碎片更没意义,更没规律。 尽管如此,也不能觉得这些片断是以前曾经刻画成美丽且完整的形态而被丢下的碎片。尽管它们没有意义,完全没有规律性,被世人看成不体面的东西丢弃了,不过它们每一个都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它们用碎片低微的身份,勇敢地、难过地、沉静地……憧憬着未来!憧憬着绝不会痊愈和恢复的、手无法够着的、真正属于前所未有的未来! 这种不是很清晰的自我反省,有时也会带给我某种我自己都感觉不符合自己的抒情式的兴奋。此时,要是正好遇到一个明月的夜晚,我便会带着尺八到金阁旁边吹奏一番。现如今,我无须看乐谱也能吹奏柏木曾经吹奏过的《源氏车》的曲子了。 音乐如梦,同时也和梦相反,与更加确实的觉醒的状态相似。我在思考:音乐到底属于哪种类型?无论如何,音乐有时能够令这两种相反的东西逆转。我有时会轻易地化身成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车》的曲调。我明白我的精神变身成为音乐的乐趣。不同于柏木的是,音乐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安抚。 ……吹完尺八后,我常常深思:金阁对我这种化身的态度为何既不责备也不阻碍,而且还默许了呢?另外,每当我试图变身成人生的幸福与快乐时,金阁为何一次都没有放过我呢?它会马上阻止我的变身,令我变回我自己,难道这不正是金阁的做派吗?为何只有音乐,金阁会忍耐我的陶醉和忘我呢? ……如此想来,只凭借金阁原谅这一方面,音乐的魅力也消失了。为什么呢?因为既然金阁默许了,无论音乐与生再怎样相似,终究只是赝品的、架空的生,即使我希望变身成生,这样的生也只是短暂的而已。 请不要觉得我在女人与人生的问题上遇到了两次挫折之后,便听天由命而消沉,成为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在1948年底之前,有好多次,其中也包括柏木的教导,我勇敢地去做了。最终结果都一样。 金阁总是在女人与我之间、人生与我之间出现。因此,只要我的手触碰到我希望抓住的东西,那东西便立刻化为灰烬,我不再奢望。 有一次,我在庙厨后面的旱地劳作,休息时我曾观察过蜜蜂造访小朵黄夏菊的情景。一只振动着金色羽翼在明媚的天气里飞来飞去的蜜蜂,从很多夏菊里挑选了一朵,在它的前面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想变身成蜜蜂的眼睛继续观察。我看到盛开的毫无伤痕的端正的黄菊花瓣,如同一座小金阁那般美丽,如同金阁那般完整,但绝对没有变形成金阁,只是在一朵夏菊上停留而已。是呀,这是实实在在的菊花,是一朵花儿,不含丝毫形而上的暗示。它通过维持这样存在的节制,散发出一种迷惑,变成了符合蜜蜂的欲望的东西。在无形的、飞翔的、流动的、持续的欲望面前,这样隐身在被当成对象的形态中,呼吸着,多么神秘呀!形态逐渐变得稀薄,马上要破碎,一直在震颤。这也有它的道理。菊花那端庄的形态,因模仿蜜蜂的欲望而产生,这种美原本就是向着预感而盛开的。所以,如今正是生的形态的意义发光的瞬间。这形态是无形的、流动的、生的铸型,与此同时,无形的生的飞翔也是这个世上一切形态的铸型……蜜蜂朝着花儿深处一头扎了进去,沾满了花粉,沉醉于酩酊中。我看到吸引蜜蜂的夏菊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它本身仿佛化身为身披豪华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与花茎脱离而腾空飞起。 这种光与在光之下所进行的活动令我几乎眩晕。突然之间,我又脱离了蜜蜂之眼,重新恢复成我的眼睛。这时我的眼睛凝望着这种情况,正好停留在金阁的眼睛上。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并恢复成我自己的眼睛,生迫近我的一瞬间,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将金阁的眼睛彻底当成了我的眼睛。正是此时,金阁出现在我与生之间。 ……我重新恢复成我的眼睛。蜜蜂与夏菊在广漠的物质世界里,在“被排列的位置上”停留下来。蜜蜂的飞翔和花的摇摆,与风吹草动沙沙作响毫无区别。在这静止的凝结的世界中,一切都相等,像过去那样散发出迷惑的形态早已消失。菊花并非通过它的形态,而只是通过我们淡漠地称为“菊花”这名字,通过约定俗成而呈现出美吧。我并非蜜蜂,菊花不会诱惑我。我并非菊花,蜜蜂也不会恋慕我。所有形态与生的流动的融洽全都消失了。世界被抛弃到相对性中,流动的只有时间。 永恒的、绝对的金阁出现了。无须多言,我的眼睛化身为金阁的眼睛,只怕世界就要这样变形,并且在这变形的世界中,只有金阁保持着原本的形态,占据了美,其他都将变成灰尘。自从那个妓女来到金阁的庭院之后,还有自从鹤川横死到现在,我一直在反复问:尽管如此,那行恶是有可能成功的吗? 1949年正月。 正逢周末除策(这是指将警策[24]除去的意思,故如是说),我去便宜的“三番馆”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回家时,一个人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极街上漫步。在熙攘的人流中,迎面碰到了一个熟人,还没等我回忆起是谁时,这张脸就消失在我的身后了。 他戴着呢礼帽,穿着高级大衣,围着围巾,身边带着一个身穿褐红色大衣的女子,一下就能认出是一名艺伎。这个男人的脸丰满且红润,带着中年绅士罕见的、孩子般的清洁感,挺拔的鼻子……并非别人,正是老师,他独有的面部特点完全被呢礼帽遮挡住了。 虽然我没有任何内疚的事,但也害怕被老师发现。那一刹那,我想逃开,不想成为老师便装外出的目击者与见证人,不想和老师形成一种信赖或不信赖的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关系。 此时,月圆之夜纷杂的人群里混进了一条黑狗。这条黑色长毛狮子狗好像早已习惯穿梭于人群中,伶俐地从美丽的女人的大衣之间、从夹杂着穿军大衣的行人的脚边拥来挤去,在每个商店的门口溜达。它停在了圣护院八桥一家以前专门卖名糕点的店铺门前闻味儿。店铺里灯火辉煌,此时我才看清楚狗的脸,它的一只眼睛早已溃烂,溃烂了的眼睛的眼角上聚集着眼屎与血迹,仿佛玛瑙;另一只健康的眼睛看向地面。这条长毛狮子狗的脊背上留下了一块烫伤的伤疤,聚集成一束成团的硬毛,十分明显。 不知为何,我居然开始关心起狗。可能是因为在狗的心中,固执地存在着一种完全不同于这个明亮的繁荣的屋宇错落有致的市街的世界。狗在来回地转悠。狗行走在只凭嗅觉的黑暗世界中,这世界和人类的大街相互重叠了。毋宁说,固执的黑暗的臭味威胁着灯火和唱片里的歌声笑语。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气味有最确实的秩序,在狗的潮湿的脚下纠缠着的尿臭味儿,确实与人类的内脏器官向外散发的轻微恶臭联系到了一起。 天气极其寒冷。尽管新年早已过去了,但是门前的松枝依旧插在那里,两三个看起来像从事黑市买卖的年轻人,将人家放在门前用来装饰的松枝上的松叶一把捋了下来,然后走了过去。他们张开戴着新皮手套的巴掌,开始竞赛。一人的掌心中只有几片松叶,另一人的掌心中却完整地将一小枝松枝留了下来。这伙黑市商人一边笑着,一边走过去了。 不知何时开始,我居然跟着狗走了起来。狗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拐向了通往河原町的路。我就这样抵达了与新京极相比还要黑暗的电车路旁的人行道上。狗消失了,我又停了下来,东张西望,甚至朝着电车路的边上走了过去,寻找狗的踪迹。 这时,突然一辆发着光的出租汽车停在了我的面前。车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先上了车。我不由得看了一眼那边。原本紧随其后要上车的男子,发现了我,站在那里不动了。 原来是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刚从我身边经过的老师,与那女子转了一圈之后又被我遇到了?反正,他就是老师,先上车的女人身上所穿的大衣的颜色,就是我刚刚看到的褐红色。 这次我躲避不了了,我被吓到无法讲话。越是发不出声音,越结巴。我最终做出了一副就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表情,我莫名其妙地冲着老师嫣然一笑。 我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笑。这样的笑好像来自天外,忽然朝着我的嘴角贴了过来。老师看到我的笑,瞬间变了脸色。 “浑蛋!你是跟踪我吗?” 随着这一声斥责,老师斜着眼看了我一下,然后上车,用力关上门,出租车便离开了。此时,我才明白,刚才在新京极,我就被老师发现了。 第二天,我等待着老师叫我过去训斥。应该可以让我解释一下。但是,和上次发生踩踏妓女的事情一样,自第二天开始,老师便开始了他那沉默的放任的惩罚。 正好此时,母亲又一次寄信给我。结束语仍旧是:她活着的动力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够当上鹿苑寺的住持! “浑蛋!你是跟踪我吗?”老师这一句大声的呵斥,令人越反思,越感觉不合适。再者说了,要是他是一名幽默、豪爽、光明磊落的纯正的禅僧,那么他便不会用这种庸俗的语言斥责他的弟子。相反,会讲出一句更加有效以及精辟的话。事态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事后回想了一下,那时老师肯定误会我了,认为我有意跟踪他,最后带着抓住狐狸尾巴一样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仓皇失措的,不自觉地便露出了那副怒相。 无论怎样,老师的沉默,让我每天都感觉不安。老师的存在变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好像烦人地在眼前来回飞着的飞蛾的影子。照理说,老师接受邀请外出做法事时,会带着一两名侍僧,之前一定会带着副司,近期因实行所谓的民主化,于是就决定轮流带副司、殿司、我与另外两名弟子出席。直到今天,人们还经常在背地里议论舍监的挑剔,舍监入伍之后死在了战场上。所以,舍监这个职位便由今年45岁的副司兼任。鹤川去世之后,寺里又招了一名弟子。 这时候,同属于相国寺派的一位阅历丰富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师应邀出席新任住持的太庙仪式,这次该带我一起出席了。因为老师并未刻意不让我一起出席,我便衷心地期盼:在往返的路上,我可以向他解释清楚。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又决定多带一名新来的弟子,我的期盼,估计要泡汤了。 熟悉五山文学[25]的人,肯定也通晓康安元年石室善玖进京都万寿寺时解说的《入院法语》。新任住持任职时,从山门出发,经佛殿、土地堂,最后进入万寿寺,每经过一个地方都要留下解释佛法的妙语。 住持心中对于就任新职感到万分喜悦,指着山门骄傲地说: “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 开始焚香了,举行向自法师奉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过去的禅宗从不囿于惯例,反而十分重视个人领悟的源流,在那个时代,与其说是师父选定弟子,倒不如说是弟子选定师父。弟子不只接受最开始所拜的师父,还会接受其他各方面的师父以证明悟道的熟练程度,而且还一定要在献嗣法香时,解释的佛法妙语中将自己内心拟继承其法的师父的姓名公布于众。 我一面观看这种令人愉快的焚香仪式,一面深思:要是我继嗣鹿苑寺,当要献嗣香时,能依据惯例宣布老师的名字吗?我可能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布出其他名字吧。初春的下午,方丈室内有些寒冷,室内充斥着五种香的香气,佛具后面摆放着的闪光的璎珞、主佛像背后环绕着的耀眼的光环、并排坐着的僧侣们的袈裟的色彩……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个地方点燃嗣法香……我在心中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此时,我可能在初春寒冷的空气的鼓舞下,用同样存在于人世间的耳目一新的背叛糟蹋这种习惯。只怕在座的各位僧人会在惊讶到瞠目结舌、气愤之余脸色也变得惨白吧。我不想说老师的名字。我要讲出其他人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然而,谁是真正省悟的师父呢?谁又是真正嗣法的师父呢?我结结巴巴地讲,这另外的名字因为口吃,无法轻易地讲出来。这个名字可能被结结巴巴地说成“美”,又或是说成“虚无”吧。因此而引发了哄堂大笑。我在这笑声中呆然不动…… ……忽然,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作为侍僧,我将老师该做的事全都协助完成了。对侍僧来说,出席这样的仪式原本是可引以为豪的,然而当日的主宾却是鹿苑寺的住持。主宾嗣香结束之后,必须要敲打一下白槌,用来证明新任住持并不是赝浮屠,意思就是并不是冒牌的和尚。 老师开始念诵: 法筵龙象众, 当观第一义。 刚讲完话,他便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通过这回荡在方丈室中的响声,我又了解到老师手握的权力是多么有效。 我难以忍受老师那无休止的沉默的放任。只要我还存有一丝人的感情,便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恨。 只要有机会便窥探老师的脸色,这早已变成了我的一种令人同情的习惯,不过在这习惯中没有浮现出一丝特殊的感情。这样的毫无表情也不算冷漠。即使这代表着一种侮辱,也并非针对我自己,而是针对更加普遍的东西,比如针对的是普通的人性或者各种抽象的概念。 从此,我决定强行让自己不断想象老师那像极了动物的脑袋以及丑陋的身体。想象着他排便的样子,甚至想象他和穿着褐红色大衣的女人同床共枕的样子。想象着他那无表情放松了下来,他那快感放松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看似欢笑又看似很痛苦的表情。 他那光滑且柔软的肌肉,和同样光滑且柔软的女子的肌肉相融合,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了。老师的大肚子,和女人的大肚子相互挤压着……不过匪夷所思的是,不管我有着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会立刻将老师的无表情与排便和交配等动物性的表情联系起来,不存在填补其间隙的东西。日常的细腻感情色彩如同彩虹一样,不是充满天宇,而是一个一个通过一个极端朝着另一个极端变形。要说只存在罕见地关联其间的东西、罕见地带有一丝线索的东西,也就只是那一刹那讲出的非常粗俗的呵斥:“浑蛋!你是跟踪我吗?” 不想再想了,也不想再等了,最终我变成了被困在欲求中的俘虏,希望哪怕只有一次,也要清楚地捕捉到老师那可恶的面孔。最终,我想到了这样一个诡计:我猖狂且稚气满满,虽然心里很清楚对我没有好处,但我却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甚至顾不上这样的恶作剧会让老师更加误会我了。 我去学校向柏木打听店铺的地点与名称。柏木什么都没问便跟我讲了。我当天就赶到了店铺,眼前是数不胜数的如同明信片大小的祇园名妓的照片。 猛一看,经过人工化妆之后的女人的脸都差不多;仔细一看,却能够观察出她们性格之间微小的差别。从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中,阴暗与明朗,机灵的智慧与漂亮的愚蠢,不开心与无止境的开心,不幸与幸运等五彩缤纷的色调活灵活现。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出来我想要的那一张。这张照片经过店里灿烂的灯光的照耀,它的亮光纸面闪闪发光,差点就让我错失了它。但是,拿到手里之后,照片便不再反光,我便看到了穿着褐红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 “这张我要了!”我告诉店员。 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大胆?这是不可思议的。它与我实施这项计划后的异常开心,与我难以形容的喜悦而振奋的这种不可思议,是彼此对照的。我原本是想趁老师离开时偷偷地做,而不让他发现是谁。然而,此时,我被一股激昂的热情所驱使,因此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这样危险的办法。 迄今为止,我还要往老师房间里送晨报。三月还有一丝凉意的早晨,我像平日一样去大门口拿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祇园艺妓的照片,放到了其中的一张报纸中,此时我心潮澎湃。 前院环车道中间那些四周用树篱围起来的铁树,在朝阳的照耀下,那枝干粗糙的表皮勾勒出鲜明的轮廓。有一株小菩提树种在左侧,四五只晚归的黄雀在它的枝丫上落了下来,啁啾鸣啭,听起来好像搓念珠的声音。我没想到这时还有黄雀。在阳光照耀的枝头移动着它那纤细的黄色胸毛,的确是黄雀。前院的地上全都是石沙子,静悄悄的。 我粗略地擦拭打扫之后,小心地走过很多地方都被打湿了的走廊,防止脚被打湿。大书院老师房间的拉门还未打开。早晨比较早地过来,拉门的白色看起来分外明亮。 我在廊道上跪坐下来,如平日里一般高声地喊道: “打扰了!” 听到老师的回应,我就打开拉门向里走了进去,轻轻地将叠好的报纸放在书桌的一角。老师低着头在看书,并未看我……我从房间退出来,关上了拉门,强装镇定,淡定地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上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中坐着,任由心脏越发强烈地跳动着。在这之前,我从未心存希望等待着什么。现在分明就是期待老师的憎恨才做出这样的事,没想到我却在心中想象着充满了人与人之间彼此理解的戏剧性的热情的画面。 可能老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中,原谅我吧?我要是得到原谅,可能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如同鹤川的日常那般,干净到完美的明朗。老师和我可能会拥抱彼此,感叹太晚理解彼此了吧。毋庸置疑,保留下来的只有这一点而已。 虽然时间短暂,我也搞不明白我怎么会热衷于这样离谱的幻想呢?冷静下来再思考,我是希望依靠这种乏味的无知的行动让老师发怒,令他将我的名字从继承住持的候选人名单中剔除,从而永远无法担任金阁寺的主人吗?此时,我甚至将我长久以来对金阁的那份执着抛到了脑后。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中的声音,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心想:这次是对老师抑制不住的怒火以及勃然大怒的等待。即使被拳脚相加,最后被打到流血,我也无怨无悔。 然而,大书院那边仍没有一丝动静,悄无声息的…… 那天早上,终于到了上学时间,从鹿苑寺往外走时,我身心俱疲,极其颓废。上课也无法听进去,回答老师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引得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毫不在乎地眺望着远方。毋庸置疑,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场戏。 返回寺院之后,也没有出现丝毫变化。今天和明天都不可能出现任何差别和悬殊了,这一点构成了寺院生活的阴暗以及带着霉味的永恒。今天恰好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全寺院的人都要集中到老师的起居室中听讲。我相信,老师可能会借着对“无门关”这一课的讲述在众人面前责问我。 我坚信如此,是因为:今晚上课时,我将面对老师坐着,这与我的性格非常不相符。但是,我自己感觉这应该属于一种男性的勇气。那么,老师便会相应地表现出来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全寺院的人面前将自己的行径坦白,然后再责问我卑劣的行径。 ……寺院的众僧将“无门关”讲义拿在手中,聚集在昏暗的灯光下。夜晚寒冷,老师只将一个小手炉放在身边。能够听到他抽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孔影影绰绰,每张脸上都浮现出莫名的有气无力的表情。新收的弟子,白天在一所学校担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时不时地从他瘦削的鼻梁上向下滑落。 只有我一人精力四射。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一下众人。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师的目光。因为我想让他看到,我是坚决不会低头的。不过,我并未在老师那双四周都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中发现丝毫让我感兴趣的神情,他把目光从我身上向紧挨着我的别人脸上转移。 课程开始了。我只等着他讲到哪个地方时突然向我提问。我竖起耳朵听着。老师高亢的声音持续传来,但没有一句发自他的内心…… 这一晚,我还是无法入眠。我看不起老师,我要对他的伪善嗤之以鼻。然而,我逐渐萌生出一种悔恨,恨自己无法一直保持这种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所表现出的轻视,神妙地和我的薄弱意志相结合,我终于明白他这个人实在不值一提,我甚至想即使跟他道歉也不算我输。我的这种心情一度朝着顶峰攀升上去,然后又顺着陡坡急剧下降。 我想,明日一早便去跟他道歉。等到早上,我又想,今天去跟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还是毫无变化。 这是一个微风习习的日子。我从学校回来,心不在焉地将书桌的抽屉打开,有一个白纸包映入眼帘。纸包里便是那张照片,上面一个字都没写。 老师好像要用这个方法了结这件事。这倒并非代表他明确表示不管这件事,而好像是想让我清楚我的行为是毫无作用的。这种神奇的归还照片的方法,却忽然令我思绪万千。 “老师肯定同样非常痛苦,”我觉得,“他肯定是苦思冥想才想出来这个办法。目前他的确对我怀有恨意。可能老师憎恨的并非照片,而是这张照片迫使他在自己的寺院里也被迫要顾忌别人,找一个无人的时候轻手轻脚地经过走廊,来到从未来过的弟子的房间,如同犯罪一般将我书桌的抽屉打开,这种出于无奈做出的卑劣行径,让老师有充分的借口对我心怀恨意了。” 如此想来,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自那之后我就开始了愉悦的操作。 我用剪刀剪碎了女人的照片,将其包裹在两层厚厚的书写纸中,紧紧地攥在手心,向金阁走去。 寒风凛冽的月夜,金阁如同往日一样耸立在那里,保持着永恒的阴郁的平衡。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琴弦,金阁就像一个庞大的神奇的乐器。因为月亮时高时低,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今晚也是如此。但是,风儿从不震鸣琴弦,只是从琴弦缝隙中穿过去。 我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头,将它放到小纸包中包起来,再把纸包揉成结实的一团。然后,将用石头压着的剪成了碎片的女人照片,扔进了镜池湖中。涟漪悠闲地向外扩散的波纹,很快便朝着站在岸边的我的脚下荡了过来。 这年十一月,我忽然出走了,这是好多事积累所致。 后来回想起来,猛一看好像是突然的出走,实际上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但是,我更愿意把这种行为看成是受到某种冲动的驱使,这是因为我的内心缺乏根本性的冲动,因此我特别喜欢模仿冲动。比如,有的人前一天晚上已经做好第二天去祭扫父亲的墓的计划,但是第二天从家里出发后,抵达车站前,忽然改变计划,转头去朋友家喝酒去了,这样的情况能说他是单纯的冲动吗?他突然改变计划,难道不比长期的的扫墓准备工作意识性更强,同时也是对自己意志的一种报复行为吗? 其实,导致我出走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前一天老师第一次决绝地明确表示:“我曾经是想将住持之位传给你,但是我现在必须明确告诉你,我已经改主意了。” 我一直记着老师的这句话。虽然,这是第一次给出这样的宣告,不过我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并且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因此,当我听到这样的宣告时,并没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再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惊失色或仓皇惊恐都已经没有用了。尽管如此,我仍旧觉得:我的出走,是被老师的这番话刺激到了,一时冲动才采取的行动。 照片事件换来老师的憎恨之后,我的学业眼看着也要荒废了。预科一年级我的成绩是排在前面的,华语、历史都是84分,总成绩748分,在84人中排名第24。总课时464小时,只缺了14小时的课。预科二年级时总成绩是693分,名次下降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并没有钱去打发时间,只是不想去上课,想清闲地待着。这些都是升入三年级之后的事,这学期正好是发生照片事件不久才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对我发出了警告,老师也训斥了我。成绩不理想,旷课时间多虽然是被训斥的理由,然而老师最生气的是我竟然没有去上一学期只安排了三天的禅宗教义课。学校一般都是将这三天的禅宗教义课安排在暑假、寒假以及春假以前,采用与诸事专门道场相同的形式上课。 这回,老师特地把我叫去他的房间训斥,倒是很少见的。我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内心暗自期待着的是另一件事,但是老师却只字不提照片的事,或者上次发生的妓女勒索事件。 从此,老师明显疏远了我。这便是我期盼演变的结果,是我想见到的证据,也是我的一种胜利。并且,要想收获这样的胜利,只要偷懒便可以了。 三年级的第一学期,我缺课60多个小时,大约是一年级三个学期总旷课时长的五倍。我这么长时间不去上课,并非用来读书,也没有钱去消遣,除了偶尔与柏木闲聊,我便独自一人终日游手好闲。大谷大学的记忆,几乎就是无为的记忆。我沉默不语,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可能这样的无为也是我这种人的一种“禅的教义”吧。此时,我一刻都不曾感觉到寂寞。 有时,我会在草地上坐上几个小时,观察蚂蚁搬运细红土去造窝,但我不是对蚂蚁感兴趣。有时,我也长时间出神地凝望着学校后面的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缕缕青烟,我也并非对这烟云感兴趣……我只是感觉,我完完全全地,甚至连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周围忽冷忽热。是呀,如何说才好呢?外界有时既陆离斑驳,有时又花里胡哨。我的内在与外界毫无章法地缓缓地交替转化,周围毫无情趣的风景闯入我的心中,尚未闯入的部分在一方闪闪发光。这光泽,有时来自工厂的旗子,有时来自土墙上不值一提的污点,有时又来自被丢弃在草丛里的一只旧木屐。这一切,都是刹那间出现在我的心中,又转瞬消失在我心中。可以说,这并未形成一切有型的思想……我感觉重要的事物始终与微不足道的事物相互联系,今天报刊上报道的欧洲政治事件,好像与眼前的旧木屐有着割不断的紧密联系。 我曾面对一片草叶尖的锐角思考良久。称它为思考并不合适。这种奇怪的烦琐的念头肯定不会长久,我感觉它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实在琢磨不透,好像乐曲的副歌部分机械地重复着。这片草叶尖为何一定要是锐角呢?如果是钝角,难道就会失去草的种别,自然就会从这一角开始崩溃吗?那么,一旦拆除大自然的齿轮中一个小小的齿轮,不就能使整个大自然颠覆了吗?我开始异想天开,徒然地思考了各种方法。 ……没多久,老师训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寺院的人对我的态度日渐险峻起来。一直对我升入大学心怀嫉妒的那个师兄,总是带着胜利者的奸笑,凝望着我。 从夏到秋,我一直生活在寺院里,几乎不和别人交流。我出走的前一天早上,老师让副司来叫我。 那是11月9日发生的事。正好是在我上学之前,我身穿制服站在老师面前。 老师胖乎乎的脸,脸色异常凝重,可能是因为只要看到我,便不得不讲话的坏情绪造成的。那么我呢,看见老师用如同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便感觉特别痛快。因为这正是我所期盼的洋溢着人的感情的一双眼睛。 老师立马转移了视线,一边在手炉上揉搓着手一边讲话。尽管那掌心中柔软的肌肉的摩擦声非常轻微,然而在初冬早上的空气中,听上去却清晰刺耳。让人感觉和尚的肉和肉之间有着超常的亲密。 “你看一下这封信吧,校方再次寄来了严厉的警告。若令尊在天有灵,不知道会多难过。你自己也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这样下去结果会如何,”然后,他紧接着讲了那句话,“我曾经打算将住持之位传给你,但是我现在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反悔了。”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道: “这是已经将我抛弃了吗?” 老师并未马上回答,一会儿之后才说: “事情发展成这样,还不该抛弃你吗?” 我并未回答。过了好久,我无意间居然结结巴巴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 “您完全了解我的情况。我也清楚地知道您的事情。” “清楚地知道又如何?”老师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能有什么用,白费力气!” 此时,老师表现出一副彻底将现世抛弃的面孔。生活的细节、金钱、女人以及全部的一切,全都被他玷污了。他这样一副侮辱现世的面孔,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让我讨厌,我好像触摸到了血色好、有体温的尸体。 此时,我感觉到一种痛,我希望周围所有事物都远离自己,即使只是片刻。我退出老师的房间之后,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这个想法越发强烈起来。 我用包袱皮包裹住佛教辞典与柏木赠送的尺八,一手将这个包裹和书包一起拎了起来,匆忙赶往学校。此时,我一心想着出走的事。 刚踏进校门,正好碰到走在我前面的柏木。我拉住柏木的胳膊,带着他去了路边,向他借3000元,并且要求他收下佛教辞典与他赠予我的尺八,或许对他有用。 柏木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平时叙述反论时那种堪称哲学式的爽快。他眯起眼睛,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你还记得《哈姆莱特》一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提出了哪些忠告吗?他说:‘不要借钱给别人,也不要跟别人借钱。钱借出去便收不回来了,而且还会失去朋友。’” “我已经失去父亲了,”我说,“不借拉倒。” “我没说不借给你啊,咱们慢慢商议吧。目前我不清楚我是否能够凑齐3000元。” 我不由得想到从插花师傅那里听到的柏木的手段,便想着要揭露他如何从女人那里榨取金钱的巧妙手段,但后来还是忍住了。 “首先要考虑一下怎么处理这本辞典和尺八吧。”柏木说。 话音未落,他随即转头走向了校门那边,我也返回去和他肩并肩慢慢走着。柏木告诉我,“光俱乐部”的学生主任被当作金融黑市的嫌疑犯给抓起来了,9月被放出来之后,信用直线下降,目前处境非常艰辛。从今年春天开始,柏木就对“光俱乐部”的学生主任十分感兴趣,他不时就会在我们的话题中谈及。柏木与我都坚信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料到才过了两周他便试图自杀。 “你要钱做什么?” 柏木突然问了我一句。我感觉这不像是以前的柏木会提出的问题。 “我想出去旅游,随便到处走走。” “还回这里吗?” “多半……” “你是想逃避什么吧?” “我希望能够逃避这周围的一切,逃避周围一切死气沉沉的事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我终于明白老师也是无能的,一点儿能力都没有!” “也想逃避金阁吗?” “是呀。也逃避金阁。” “金阁也无能吗?” “金阁不无能。绝不无能。不过它是所有无能的源头!” “你是这样想的。”柏木说。 柏木很开心地咂了一下舌头,迈着夸张的步伐行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一家寒碜的小古董店卖掉了尺八,只卖了400元。然后顺道去了旧书店,几番周折后才将辞典卖了100元。为着另外的2500元,柏木叫我陪他一起回了他的公寓。 在公寓里,他提出了一个离奇的建议。将尺八当成物归原主,将辞典当成礼物,两样东西都归他所有,因此卖这些东西得到的500元也应该作为他的钱。这500元,再加上2500元,借款一共是3000块。月息按照一分进行计算,直到归还为止。与“光俱乐部”的高利贷月息三分四相比,要便宜很多了……柏木拿出纸和砚台,一本正经在纸上写下了这些条件,然后叫我在借条上签字按手印。我不想考虑什么将来了,立马用拇指沾上印泥按了下去。 ……我焦急万分。将3000元揣在怀里,离开柏木的公寓,坐上电车,在船冈公园前下了车,爬上了通往建勋神社的迂回的石阶。因为我希望可以抽支神签,以祈求获得旅途的平安。 在石阶上坡的地方,有一座义照稻荷神社,右侧是庄严的朱红色的神殿,还有一对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石狐。石狐嘴里叼着教典,竖起的尖尖的耳朵也涂上了朱红色。 这天,阳光微弱,偶尔刮过来一丝寒风。石阶的颜色仿佛有一层灰尘落在上面,这是透过树荫投落下来的颜色。光线太微弱了,看起来像脏兮兮的灰色。 我一口气跑到建勋神社宽敞的前院时,早已汗如雨下。石阶与正面的前殿联结起来,一片平整的石板地伸向石阶。神路左侧长满了低矮的松树,右侧则是木壁色的老神社办公室,大门上悬挂着一块“命运研究所”的牌子。从办公室去往前殿的路上,有一间白泥灰墙的仓库,从这里开始一直都是稀疏的杉树,冰冷的蛋白色云朵中,蕴含着沉痛的光,在这波澜起伏的天空下,能够环视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勋神社是以信长为主祭神,以信长的长子信忠为陪祀的神社。这所神社十分简陋,只有围绕在前殿的朱红色栏杆平添了几分色彩。 我登上石阶,做完礼拜以后,从香资箱旁边的棚架上取下一个旧六角木盆,拿在手里摇晃了几下,从小孔中摇出一支削得纤细的竹签。竹签上用黑墨写着“十四”两个字。 我转身从石阶上走下来,嘴里不断地嘟囔着“十四……十四……”我感觉这数字的声音好像黏在了我的舌头上,逐渐带上了点儿意思。 我在神社办公室的正门前,求了一支释签。一个像干厨房洗涮工作的中年妇女,一面不断地用脱下来的围裙擦拭着手,一面向这边走来,面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矩交的十块钱。 “几号?” “十四号。” “请在套廊上稍等片刻。” 我坐在窄席上等待着。就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的命运被掌握在那个女人濡湿、皲裂的手中,这是非常没有意义的一件事。不过,我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份无意义的赌注,因此也就不在乎了。从关闭的拉门中传出十分难开的小抽屉那古老金属环的撞击声,还传出了撕纸页的声音。许久之后,拉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 “喏,给您。” 女人一边讲着,一边将一张薄纸递了出来,接着又关上了拉门。纸的一角被女人的手指打湿了。 我阅读了一遍。纸上写着“第十四号凶”这几个字。 汝有此间者遂为八十神所灭 大国主命神遭烧石飞矢的劫难,靠御祖神的教示应离开此国,悄然逃避,此兆。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万事都不顺意,前途堪忧。我并不感到恐惧,继续向下看,下段话众多项目中有旅游一项,写道: 旅游——凶。特别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决定到西北方旅游。 开往敦贺的列车,6点55分从京都站出发。寺院起床的时间是5点30分。10日早上,我刚起床便将制服换上,没有任何人对我产生怀疑。因为他们都习惯了忽视我的存在。 拂晓时分的寺院,四处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打扫的人们,有的在扫地,有的在擦拭。6点30分之前是打扫的时间。 我打扫着前院。连书包都没有带,仿佛从这里忽然被神仙藏起来了一般,外出旅游便是我的计划。我想象着:我与笤帚晃动在黎明中微微发亮的沙石路上。笤帚忽然间倒下了,我的身影也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一定得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我没有跟金阁告别的原因也是如此。因为一定得是突然从包含金阁在内的我的全部环境中逃脱。我逐渐扫向山门方向。从松树梢望下去,能够看到晨星正在闪闪发光。 我的心怦怦直跳。应该要启程了,差不多可以称作蓄势待发。反正就是,我一定要从我的环境中,从将我的美束缚住的观念中,从我坎坷的不幸中,从我的存在条件中开始启程了。 笤帚仿佛果实从果树上离开一般,很自然地从我的手中朝着黎明前的黑暗的草丛中掉落下去。在树木的掩护下,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山门。刚从山门出来,我便开始跑起来。首班市营电车已经停靠在站台了,车厢中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看起来像是工人的乘客。我沐浴在车厢灿烂的灯光下,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到过如此光亮的地方。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这次旅行的细节。我的这次离开,并非没有目的地。中学时代一度进行过修学旅游的地方便是我的目的地。然而,与这里逐渐靠近的时候,由于出发与解放的思想太过猛烈,我感觉前方等着我的好像只有一个未知的领域。 火车飞驰的这条路线,是通向故乡的我所熟知的路线。但是,我从未用如此新鲜、如此罕见的姿态眺望过如此陈旧的被熏黑的列车。车站、汽笛,甚至黎明时分扩音器那混浊的回响,全都重复着相同的一种感情,强化着这一种感情,在我的面前展开一种净是引人注目的抒情的展望。宽敞的月台被旭日划分成段。在上面奔跑着的鞋声、裂开的木屐声、平静且单一的持续不断的铃声,以及从站上小贩的篮子中拿出来的蜜橘的颜色……这一切,好像全都是委身于我的一个个暗示以及一个个预兆。 车站上每个微小的片段,全都被拉向离别与出发的一致的情感世界中。在我眼前不断后退的月台,后退的时候是多么大方有礼呀。我已经有所感受了。这种钢筋水泥的冷淡的平面,通过不停地从那个地方移动、离别、启程,从而使它看起来是多么的光彩夺目! 我完全相信火车。这样的说法多么好笑。虽说好笑,不过我自己的位置是自京都站开始一点点奔向远方的,在保证这种很难让人相信的思绪的情况下,只能如此来说了。在鹿苑寺的夜晚,我听到过好几次货运列车驶过花园附近的汽笛声,现在自己却坐在这趟列车上昼夜兼程地朝着我的远方奔去,只能说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火车驰骋在当年我和生病的父亲一同看过的群青色的保津峡上。可能是受气流的影响,从爱宕连山与岚山西侧开始到园都附近一带的气候,是完全不同于京都市的。10月、11月、12月这段时间中,夜晚11点到第二天上午10点的景色,由保津川泛起的雾河井然有序地笼罩着这里,这雾霭不停地流动着,几乎没有中断的时候。 田园若隐若现,收割后的田地呈现出一片青绿色。田埂上稀疏的林木,高低错落有致,大小分明,枝叶修剪得十分高。细树干全都用当地叫作蒸笼的稻草束围了起来,依次出现在雾霭中,形状像极了林木的幽灵。有时,以无法看到的灰蒙蒙的田地当作背景的,一株十分鲜明的大柳树会出现在车窗前面,它沉甸甸地垂着湿透了的叶子,在雾霭中轻轻地摇晃着。 离开京都时,我的一颗激动的心,现在又沉浸在对故人们的追思中。对有为子、父亲以及鹤川的追思,唤醒了我心中难以形容的亲切之情,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死人当成了活人,我爱他们。又或者死者与活人比起来,更容易让人心生喜爱吧! 在还算宽敞的三等车厢中,同样存在着很多让我爱不起来的活人,他们有的慌里慌张地抽着烟,有的剥着蜜橘的皮,看起来如同某个民间团体的职员。邻座的一个老人正在大声讲话。他们一个个全都穿着破旧的不得体的西装,其中一人的袖口还露出了条纹里子破损的部分。我又一次感觉到平庸并非随着年龄的增加便会逐渐减弱。这些打扮得像农民的人,那黝黑且皱皱巴巴的脸,与因为酗酒而嘶哑的声音,展现出一种应该被称为平庸的精华的东西。 他们正在议论着有关应该让民间团体捐献的话题。一个镇定的秃头老人并未参与到讨论中,他一直在用不知已经洗了几万遍的发黄的白麻手绢擦拭着手。 “看这双黑手,是被煤烟自然弄脏的,真可气啊。” 另外一个人搭腔道: “您不是曾经就煤烟的问题向报社写过信吗?” “没有!没有!”秃头老人矢口否认,“总之,真令人头疼!”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中不时会提到金阁寺、银阁寺的名字。 他们一致认为,金阁寺与银阁寺一定要捐献更多款才行。虽然银阁寺的收入只是金阁寺的一半,但同样数目不菲呀。举例来讲,金阁寺的年收入大约是500万元,寺院的生活属于禅家之常,外加水电费,一年费用也就20多万元。剩下的钱是如何处置的呢?只要提到这件事,大家都陆续开始发言。有人说寺院给小和尚吃的都是冷饭,老和尚自己却每天晚上都去祇园花天酒地。寺院的收入也无须交税,与享受治外法权一样。像这样的地方,便一定要无情地让他们捐献。 那秃头老人仍旧在用手绢擦拭着手,人们的话音刚落,他便开口讲道: “真是让人头疼呀!” 这句话变成了大家的结论。老人一直在擦,一直在擦,手上连一丝煤烟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发出了如同小坠子般的光泽。事实上这双手,与其说是手,倒不如说是手套更加贴切。 说来也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社会批评。我们身处僧侣的世界中,学校也同样处于这个世界,寺院之间也不会展开批评。然而,对于老职员们的这番言论,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这些都是事实!我们的确吃了冷饭。老师确实经常到祇园去……可是对我来说,以老职员们的这种理解方式,令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用“他们的语言”理解我,令我很难忍受。“我的语言”完全不同于“他们的语言”。即使看见老师与祇园的艺伎行走在一起,我也丝毫不会感到任何道德方面的厌恶。 老职员们的对话,在我的心中只是一种平庸的香味,留下些许的厌恶,然后就消失了。我不想依靠社会来支持我的思想,也不想自己的思想被套上社会上轻易就会被人理解的框框。正像我再三讲过的那样,没人理解我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车厢的门忽然打开了,出现了一名胸前挂着一个大篮子的公鸭嗓的小贩。我突然感到有些饿了,买了一盒好像是海藻做的绿色面条吃了。雾散开了,天空仍旧阴沉沉的。丹波山脊那贫瘠的土地上,可以看到种植楮树的一户一户的造纸人家。 不知怎么了,舞鹤湾这个名字还如往常一样令我心潮澎湃。我的童年是在志乐村度过的,自我童年开始,它便代表着无法看到的海的总称,最终变成了“海的预感”这个名字。 这无法看到的海,从耸立在志乐村后面的青叶山顶上便能够清楚地看到。我曾经两次登上青叶山。第二次攀登时,我正好看到了联合舰队进入舞鹤军港的情形。 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海湾中的舰队,可能是在秘密地集合吧。但凡和这支舰队相关的事全都是机密,我们甚至怀疑这支舰队是否真的存在?所以远远看到的联合舰队,就如同只对它的名字有所了解,只在图片上见到的黑水鸟群一样,它们不知道别人正在窥探它们,只想着在凶猛的老鸟警惕的保卫下,悄悄地在那个地方玩耍沐浴。 ……乘务员来回地通报前方停靠的站是西舞鹤站,我被这个声音惊醒了。现在,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已经离开了。除了我,只有两三个长得好像黑市商人的男人正准备下车。 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这里仿佛遭到了英文交通标志的威胁一般,市街早已打扮得像外国的港口城市。很多美国兵在这里来来往往。 初冬阴暗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风中夹杂着几分咸味,从开阔的军用公路吹了过去。与其说是海的气息,倒不如说是无机物质铁锈一样的气味。如同运河一般狭窄的海,深深地延伸向市镇的中心,死一般沉寂的水面、系在岸边的美国小舰艇……这里确实是和平的,然而过于周到的卫生管理,却好像剥夺了昔日军港杂乱的肉体般的活力,将整个市街变成了医院。 我并不希望在这里与海亲切会面。身后驶来的吉普车,可能会半开玩笑地将我撞进大海。现在想想,我的这番旅行冲动里,有海的暗示。只怕这海并非那种人工港口的海,而是童年时期在成生岬故乡有过接触的、天然的、自然形成的、波澜壮阔的海,是粗犷豪放、总是带着怒气、使人烦躁的内日本的海。 所以我决定去由良。夏日里,那个地方的海水浴热闹非凡,而这个季节肯定十分冷清,只有陆地与海用灰暗的力量在互相争斗。我隐约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大约十一二公里。 道路是从舞鹤市顺着海湾底部朝西,和官津线成直角交叉,不久便越过泷尻岭,出由良川。经过大川桥之后,顺着由良川西岸北上。然后便沿着河流一直通到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走着走着,走累了,我便这样问自己: “由良有什么呢?我这样拼命地走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证据?那个地方不就是一片内日本的海面与人迹罕至的海滨吗?” 我的脚并不想停下来。无论走向什么地方或者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要完成我的目的。我要到达的地方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怎样,我的心中产生了一股直奔目的地的勇气,近乎不道德的勇气。 有时,天气变化多端,路旁大山毛榉树下那透过树叶间隙洒落下来的微弱阳光吸引着我,然而不知为何,我却总感觉没空休息,也不愿无端消磨时间。 越接近河流的宽阔流域,地势便会变得越平坦,由良川的流水好像突然从山谷中冒出来的。河水呈现深蓝色,河面广阔,流水在阴森森的昏暗天空下,迫不得已似的缓缓流向大海。 抵达河西岸,汽车、行人全都不见了。途中经常看到的夏橘园,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地方有个叫作和江的小村庄,突然草丛里一阵响动,一只尖鼻的黑狗将头探了出来。 据我所知,这附近的名胜中包含着来历不明的山椒大夫的宅邸遗址。我没打算顺路进去参观,不知不觉便经过了宅邸的门前,大概由于一心只想眺望河对岸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围绕起来的大沙洲。我一路走来,没有一丝风,然而,沙洲那边的竹子却随风摆动着。沙洲上有一块依靠雨水耕种的水田,有万余平方米的面积,水里却不曾出现农夫的身影,只看到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在钓鱼。 隔了很长时间才出现人影,我对此感到十分亲切。我心想: “他正在钓的可能是鲻鱼吧。如果钓的是鲻鱼,那么这便意味着距离河口已经很近了。” 此时,流水声淹没在了正在摇晃的竹林的沙沙声中。那个地方被悠悠的薄雾笼罩了起来,好像正在下雨。雨滴将沙洲那干燥的河滩打湿了。一瞬间,我的头上也有雨滴落下来。我淋着雨,然而沙洲那边的雨却早已停了。垂钓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头上的阵雨也飘过去了。 每次经过路的拐角处,我的视野都会被芒草和秋草挡住。寒冷的海风扑面而来,我马上就可以看到河口了。 在马上就要到由良川尽头的地方,露出了好几处使人深感寂寞的沙洲。河水的确与海接近了,海潮侵犯着河水。然而,水面越是寂静便越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就如同一个神志不清马上就要死亡的人。 河水出乎意料地狭窄。在这里和河水互相融合又互相侵犯的海,在堆积着密密麻麻的乌云的苍穹之下,隐约地在那个地方躺着。 为了接触大海,我需要迎着从原野、田间刮过来的风继续前行。劲风吹遍了整个北边的海。这样寒冷的风,在人迹罕至的原野之上这般浪费地用力吹着,完全就是为了大海。可以说,它是覆盖这里的冬天的、气体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无法看到的大海。 河口的对面是千层波浪,缓缓地朝着灰色的海面扩张。河口的正面浮现出一座看起来像圆顶礼帽的小岛。它便是距离河口30多公里的冠岛,是野鸟——大水雉鸟自然保护区。 我走进一块旱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此时,我的内心好像有某种意义在闪烁。这闪烁一闪而过,意义也便随之消散了。我伫立了许久,我的思绪被猛烈的寒风夺走了。我继续迎着寒风前行。 贫瘠的旱田延伸到多石的荒地中,野草大多数已经枯萎,还没有枯萎且有绿色呈现出来的,只有与地面紧紧贴着的苔藓似的杂草。这种杂草的叶子也开始卷曲,蔫了。那一片已经是一片沙土了。 一阵颤抖似的微弱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好像是人的声音。这是我不自主地背对着劲风,仰望背后的由良岳时听见的声音。 我寻找人所在的地方,要去往海滨。倒是有一条沿着低崖而下的小路。我这才了解到,那个地方正在勉强干一项护岸工程,阻止严重的海水侵蚀。到处都是杂乱无章地倒在地上的钢筋水泥柱子,像极了一堆堆的白骨。沙滩上这些新的钢筋水泥的颜色,看起来特别的生机勃勃。那颤抖似的微弱声音,原来是搅拌机震动倒入模具中的水泥而发出的声音。四五名鼻头通红的工人,面带诧异的表情看了一眼穿着学生服的我。 我也看了他们一眼。人和人之间互相打招呼就这样结束了。 海,从沙滩迅速地陷为研钵形,我踏着花岗岩质的沙子,走向河线边沿,此时的确感觉正一步步地靠近刚刚闪烁在心头的某种意义。我的内心再次涌上了一种喜悦感。寒风凛冽,没有戴手套,手都差不多被冻麻木了。这也算不上什么。 这里正是内日本的海呀!是我一切的不幸与灰暗思想的来源、我的所有丑陋与力量的来源。海,波澜壮阔。海涛后浪推前浪,奔涌而至,在前浪和后浪之间能够看到通畅的灰色深渊。灰暗的海面上空,密密麻麻的积云凝重与纤细参半。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停地镶嵌着极其轻盈且冰冷的羽毛似的花边,将中间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包围起来。铅色的海,又背靠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一切的东西都存在着一种动摇与不动,以及不停活动着的黑暗力量,如同矿物一般凝结起来。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和柏木见面时他告诉过我的一句话:“我们变得残暴的原因,就是在这样的一刹那,也就是一个晴朗的春天的午后,在进行过精心修剪的草坪上,迷茫地凝望着从树叶的缝隙中投落下来的阳光相嬉戏的一刹那。” 现如今我正面对着波浪,狂暴的北风迎面扑来。这里不存在晴朗的春天的午后,也不存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不过这荒芜的自然,与春天午后的草坪相比更能让我喜欢,更能与我的存在亲近。在这里,我如愿以偿了。我可以不用再遭受任何威胁了。 在我脑海中突然萌生的想法,难道就是柏木口中的残暴的想法吗?无论怎么说,我心中突然产生的这种想法,从刚刚开始便启示了闪耀着的意义,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内心。我还没来得及深思,这样的想法便如同闪光,在我心中一闪即逝了。只是这样罢了。不过,这个至今为止都未曾有过的念头出现了,同时立刻带给我力量,带给我莫大的力量。毋宁说它将我包围起来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想法呢?就是: “我一定要烧掉金阁!” 第8章 之后,我又从由良站前继续朝着宜津线丹后走了过去。顺着东舞鹤中学时期修学旅行时所走的同一路线,从这个车站回去。站前公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本地人主要凭借短暂的夏季旅游旺季来维持生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站前一个小旅馆,门前挂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的照片,我想在这旅馆住宿。打开毛玻璃门,高声请求引导一下,却没有人回应。正门铺板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木板套窗紧闭,屋内毫无亮光,也不见有人出现。 我绕到屋后。那里开辟了一个朴实的小庭院,菊花都干枯了。高处设有一个水槽,是用来给夏季游泳归来的房客冲洗身上的沙子的。 靠近客房的一幢小房,里面住的好像是旅馆主人的家属。从紧闭的玻璃门中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一种空洞的响声,反倒不认为屋里有人了。果然,这里也不见有人,我在随意摆放着两三双木屐的正门处,趁着收音机中断的空隙,大声呼喊,最终还是白费工夫。 有一个人影从背后出来。阴郁的天空隐约透出的曚昽的阳光中,我看见门前的木屐箱上的木纹开始变得明亮。 一个胖胖的皮肤雪白的女人——她身体的轮廓仿佛是融化了之后又重新挤出来的一般——将那双若有似无的细眼睛眯缝起来凝视着我。我说明了要住宿的来意。她连一句“请跟我来”都没有讲,便默默地将身体转过去,走向旅馆的门厅那边。 ……她安排给我的房间,是二楼一个角落中窗户面对着大海的小间。想依靠这女人端过来的手炉这一丝丝的火气,熏一下这长时间关闭着的房间里的空气,那股霉臭味实在难闻。我打开窗子,任北风吹拂着我的身体。大海那边,与刚刚一样好像并非为了展示给谁看,云朵悠闲、庄重地在不停嬉戏。云朵好像也是自然的没有方向的冲动的反映。并且还能够看到其中一定有一部分是灵巧、冷静、蓝色的小结晶体,是蔚蓝天空的薄片。却无法看到海。 ……我站在窗边,又追寻起刚刚的想法来。我反躬自省:我在想将金阁烧毁之前,为何没有想到要先杀掉老师呢? 至今为止,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要杀掉老师,但是我很快便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我很清楚,即使杀掉老师,他那和尚头以及他那无力的罪恶,仍旧会连绵不绝地、不停地从黑暗的地平线向外涌现。 通常来讲,有生命的东西不会如同金阁那样拥有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是承担大自然诸多属性中的一部分,以有效的替代方式传播并繁殖而已。如果杀人是为了将被杀对象的一次性消灭掉,那么杀人便会成为永久的误算。我就是这样觉得的。如此一来,金阁与人类的存在便越来越显现出它们鲜明的对比。一方面,人类轻易就会被毁灭的形象反倒浮现出众生的幻象,而金阁坚固的美反倒暴露出毁灭的可能性。如同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彻底消失的,然而如同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能够被灭掉的。为何人们居然对这一点毫无察觉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如果我烧毁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指定为国宝的金阁,那便是纯粹的破坏,是挽回不了的破灭,那就是的的确确地减轻了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 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一种谐谑的情绪袭上心头。“如果烧掉金阁……”我喃喃自语,“这样的做法一定要产生显著的教育效果。因为人们会以此类推,从而学习到‘不灭’是毫无意义的;学习到金阁仅仅连续五百五十年耸立在镜湖池畔是无法成为任何事物的保证;还学习到我们的生存凌驾其上的必然前提就是一种不安——明天也许会崩塌的不安。” 是呀。我们的生存的确是被包围在某个期间持续的时间的凝固物中。例如,木匠为了便于做家务而制造出来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会烙印在这物体的形态之上,经过了数十年、数百年之后,时间反倒好像凝固起来而变成了这物体的形态。一定的小空间,最开始被物体所占据,之后变为被凝结的时间所占据。它便是一种精灵的化身。中世纪神话故事《付丧神记》[26]的开头这样写道: 阴阳杂记云,器物经百年,得化为精灵,诓骗人心,人们将它叫作付丧神。所以,按照习俗,在每年立春前夕,每家每户清除旧家具,抛弃到路旁,称为大扫除。如此便令不足百年的付丧神遭遇了劫难。 我的做法就是为了让人们认清付丧神之祸,让他们避免遭遇此灾难。我要通过我的做法,将金阁原本就存在的世界,朝着没有金阁的世界转变。世界的意义将会完完全全地发生改变…… 我越想越开心。目前,我所见到的我周围的世界,已经靠近了没落与终结。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大地,载着金碧辉煌的金阁的世界,好像从指缝间遗漏的沙子,每时每刻都在向下掉落…… 我在由良旅馆只住了三天。因为老板娘觉得我在住宿期间一直待在房间里,形迹可疑,便带了警察过来。当我看到穿制服的警察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害怕被他发觉,但是立马又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如实回答了他的询问,我说我只是想从寺院离开,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所以选择了出走,而且我还向他出示了学生证。并且特地在警察面前,如数结清了旅馆的费用。结果,警察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随即打电话给鹿苑寺,求证我并没有撒谎,还跟他们说,他会亲自送我回寺院。而且为了不伤害我这个“前途无限”的人,还特地换了便装。 在丹后由良站等车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露天车站一下子全都被淋湿了。我和身穿便装的警察一起走到了车站办公室中。他十分自豪地向我显摆,站长与站务员全是他的朋友。不只这样,他还跟大家介绍说我是他的侄子,来自京都。 我明白这位革命家的心理。那位农村站长与警察围坐在闪烁着火苗的铁火盆周围谈笑风生,对已经向眼前逼近的世界的变动,以及他们的秩序即将崩塌这两件事没有丝毫的预感。 我心想:要是烧掉了金阁……假如烧掉了金阁,他们的世界将会发生变化,生活中的金科玉律将会被推翻,列车时刻表会被打乱,他们的法律也会失效。 尤其令我高兴的是,他们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名未来的犯人正站在他们身边。我也假装泰然自若的样子,伸出手在火盆上烤火。那位性格开朗的年轻站务员,正大声吹嘘着他下个假期要去看电影。据说是一部精彩感人的电影,其中还有精彩的武打场面。下个假期便去看电影!这个精力旺盛、朝气蓬勃的青年,在下个假期时将会去看电影,将女人抱在怀里,接着进入梦乡。 他不断地捉弄站长,开玩笑,被站长斥责,还要忙着加炭到火盆中,时不时还在黑板上写下一些数字。生活的魅惑,或者说对生活的嫉妒,又再一次将我俘虏。我也可以选择不烧掉金阁,从寺院逃出来,还俗,彻底沉浸在这样的生活中。 然而,黑暗的力量又马上恢复了,将我拉了回来。我仍要烧掉金阁。到了那个时候,一段特别的、由我特意制造的、从未听说过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启了。 站长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后回来站到镜子前面,端端正正地戴上镶着金边的制帽,清了下嗓子,挺起胸膛,好像要去参加什么仪式一般,走向雨后的月台。不久,我要乘坐的列车发着轰隆隆的声响,顺着悬崖峭壁边的铁路向这边驶来。那轰隆声中包含着一种从雨后的崖上传来的潮湿的新鲜感。 晚上7点50分到达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察的护卫下到达了鹿苑寺山门前边。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从黑魆魆的绵延的松林走出来,山门坚固的门框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见了站在山门前的母亲。 母亲正好站在那块写着“违者将按照国法进行处罚”几个字的告示牌旁边。在门灯的映照下,她那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一根根倒立着的白毫。其实母亲的头发还没白到那样的程度,只不过在灯光的映照下看起来白花花的罢了。她笼罩在头发下的小小的面孔没有丝毫的表情。 母亲身材矮小,但此时看上去居然忽地开始膨胀起来,变得这样巨大,很吓人。母亲身后敞开着的大门内的前院,一片黑暗。母亲背对着黑暗,她系着唯一一条外出时用的腰带,腰带上金丝线已经磨损了。粗劣的和服歪歪斜斜地包裹着蠢笨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个地方,像极了一具僵尸。 我有点犹豫,是否要走到母亲跟前去。我有点不解,母亲怎么会来到这里。后来我才得知,老师知道我离开之后,便去母亲那里打探我的消息。母亲手忙脚乱地赶到鹿苑寺后,就这样住在了这里。 便衣警察推了推我的后背。我一步步走近母亲,她的身子居然随之逐渐变小了。她的脸就在我眼皮底下,她抬头看着我,脸也丑陋地歪斜着。 感觉从未欺骗过我。母亲那双细小且狡黠的、凹陷的眼睛,现在更证明了我对母亲的厌恶是正常的。我对自己是由这个人生出来的这件事,感到非常的厌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这反倒令我与母亲不怎么亲近,没有给我提供报复的余地。这一点,我之前已经提起过了。但是,羁绊却仍旧存在。 ……然而,现在我发现母亲差不多大半个身子都沉浸在母性的悲叹中时,便一下子有了自由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母亲已经彻底不能威胁我了。 ……母亲发出一阵剧烈的仿佛要被勒死一般的抽泣声。突然间,她朝我伸出手,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忘恩负义!” 便衣警察默默地看着我被打。因为手是胡乱往下打的,手指没了力量,指尖散乱地在我脸颊上落下,如同细冰粒儿落在脸上一般。我看到母亲一边打我一边露出哀叹的神情,便转移了视线。过了一会儿,母亲改变了语调。 “那么远……你跑去那么远的地方,钱从哪里来的?” “钱?找朋友借的。” “真的?不是偷的吧?” “不是。” 这好像就是母亲唯一担忧的事。因此,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是吗……你都干了什么坏事?” “没干坏事。” “是吗?那就好。你去诚恳地向住持道个歉。虽然我已经诚恳地跟他赔过罪了,可是你也要真心实意地道歉,让他饶了你这回呀。住持是一个大度的人,我觉得他依旧会将你留下的。不过,要是你今后还这样的话,妈妈便死在你面前!真的,要是你想妈妈好好活着,那么你就真心悔过,将来当个有出息的和尚……好了,赶紧去赔礼道歉吧!” 我与便衣警察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连应该跟便衣警察打个招呼都不记得了。 我看着母亲系着腰带的身影,垂头丧气地迈着碎步走在前面,心里想着: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母亲变得这般丑陋的呢?使母亲变得丑陋的……就是希望。这希望就像顽固的皮癣,潮乎乎的,颜色淡红,令人发痒,紧紧地扒在肮脏的皮肤上。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皮癣。 冬天到了。我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坚定。虽然计划再三地推迟,不过渐渐的我便也习惯了,并没有厌烦的感觉。 之后的半年里,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另外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总找我要债,告诉我加上利息后的数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我几句。可是,我已经不打算还钱了。为了避免见到柏木,便不去学校。 一旦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便不再提什么疑疑惑惑、反反复复的过程。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思想非常坚定,这半年我的目光都专注在一种未来毫不动摇。这个时期的我,可能感觉到了幸福的滋味。 首先,寺院的生活变愉快了。只要想到金阁早晚会被烧毁,原本忍受不了的事也变得能接受了。仿佛一个能预知到要死的人,我对待寺院里的人也和蔼可亲起来,用豁达大度的态度来待人接物,用以和为贵的态度去做所有事,甚至也用一种和解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对每天清晨飞来啄食残留下来的落霜红果的小鸟的胸毛也很亲切。 我甚至忘记了对老师的憎恨!我已经摆脱了母亲、朋友以及全部的事物,成为自由之身。不过,我还没有到出现错觉的程度,觉得这新的日子过得舒服,无须动手便能够实现改变世界面貌的愿望。所有的事情,站在终点的角度上,全都能够得到原谅。我觉得已经将站在终点的角度观察事物的目光变成了自己的目光,并且还亲自准备要将这样的终点斩断。这就是我获得自由的依据。 虽然是突然产生的那种想法,可是将金阁烧掉这样的念头,就好像专门定制的西服一样穿起来尤其合身。好像我自打出生开始便已经立志做出这样的事。最起码从我和父亲相伴、第一次见到金阁的那天开始,这个念头就在我的身体里孕育了种子,等待着开花的那一天。在一个少年眼中,金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正因为如此,不久我就具备齐了当一名纵火者的各种理由。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课程。再过两天,也就是19日,恰好是我21周岁的生日。我预科三年级的成绩非常不错,名次在79人中排名第79。各科中成绩最低的是国语,42分。总时长616小时,我缺课218小时,超过了三分之一。幸亏佛爷慈悲,这所大学没有留级生,所以我可以升入本科。老师对这一事实也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我不想去上课,靠着游览免费参观的寺院和神社的展览,度过了从晚春至初夏这段美好时光。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这样一天。 那天,我经过妙心寺大街的寺前町,看到一名和我步调一致,走在我前面的学生。他站在一间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烟铺购买香烟,我看到了他那藏在制帽下的侧脸。 这副侧脸双眉紧锁、面色白皙,只要看他的制帽,就知道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像极了浓烈的影子向这边流泻的目光。此时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是一名纵火犯。 午后三点,这个时刻不适合纵火。一只在柏油马路上迷了路的正在飞舞的蝴蝶,围绕着香烟铺前小花瓶中插着的已经枯萎的山茶花翩翩起舞。白山茶花枯萎的部分呈现茶褐色,好像被火烧过一般。公共汽车一直都未到站,马路上的时间停滞不前。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名学生是在匆匆地往纵火的地方赶。我一心将他当成一名纵火犯。他居然敢选择最不适合纵火的白天,可见他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了。他的前方是火与破坏,他的后方是被他丢弃了的秩序。我是从他那衣着严谨的背影中看出来的。可能我的脑海中曾经想象过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一名年轻的纵火犯的背影应该就是这样。沐浴着阳光的裹着黑色哔叽服的脊背充满了不祥的凶兆。 我放慢脚步,准备跟着这名学生。走着走着,我居然感觉他那左肩稍微倾斜的背影,就像是我的背影。他比我长得更帅,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他和我一样孤独,一样不幸,一样被美的妄念所驱使做出相同的行为。我跟在他的后面,不知不觉间,竟希望能提前看到自己的行为。 晚春的午后,明媚而过分抑郁的空气,很容易诱发这种事。也就是说,这种事使我变成了双重结构,我的分身提前模仿了我的行为,当我一旦决定实行时,我在平日里无法看到的自身的形象便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直看不到公交车来,公路上人迹罕至。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门就在眼前了。左右两扇四敞八开的门,好像要将一切现象全都吞进去。从这里看过去,它那庞大的门框内,包含着敕使门、山门,重叠的柱子,佛殿的屋脊瓦,稠密的松树,外加一部分绚丽的蓝天,几片薄云。靠近大门,能够看到宽敞的寺院中纵横分布的石板路,很多塔头的尖顶,一望无际。其实,只要进入门里,便会明白,这座神秘的大门是将全部的天空与云彩都收入了门内。所谓大寺院都是这样的。 学生走进大门。他从敕使门的外侧绕了过去,伫立在山门前的荷花池畔。接着又站立在横跨地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着高耸的山门。我心想:“原来那座山门便是他要纵火的目标?” 那座山门十分壮丽,最适合被一场大火包围了。在如此晴朗的一个午后,也许看不到火焰。大量的浓烟会将它包围,虽无法看到火焰舔舐天空的景象,但从苍穹歪七扭八地摆动中应该能够得知吧。 学生走近了山门。为了不被他发现,我绕到了山门的东侧窥探着。当时正好是外出化缘的僧侣返回寺院的时候。僧侣们穿着草鞋,三人一列从东面的小路踏着石板路并肩向这边走来。他们每个人都将斗笠挂在手上。返回住所以前,他们都谨遵化缘的规矩,视线只望向眼前两三尺的地方,互相之间不交头接耳,静静地从我面前经过,向右边拐去。 学生依然在山门旁犹豫。最后,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从口袋中掏出刚刚买的香烟,慌慌张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心想,他一定是借抽烟点火吧。果不其然,他将一支烟叼在嘴里,靠近脸点燃了火柴。 刹那间,火柴的火苗忽闪着微小的透明的亮光。我感觉学生的眼中甚至无法看到火的颜色,因为此时的阳光恰好将山门的三方都包围了起来,只有我待的地方有影子投落下来。学生将身子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子上,火苗只是在他脸庞附近一闪,短暂的一刹那,浮现出火粉般虚幻的东西。接着,熄灭在了他用力挥动的手上。 火柴熄灭了,只是学生心中好像依旧感到担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踩了踩已经扔到基石上的火柴,然后开心地吐着烟圈,对被扔下的我的失望置之不理,独自从石桥上踱了过去,绕过敕使门,悠闲地走出了可以看见一排排房屋的大路上的南门,走远了。 原来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散步的学生而已。可能只是一个有些孤独,又有些贫穷的青年而已。 对于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的我而言,他的那种谨小慎微并不是我所喜欢的,例如,并非为了纵火,而只是为了吸一根烟就这样胆小地环视四周。那种学生逃避法规的窃喜,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的火柴的态度,简直太过谨慎了。反正,他的“文化素质”,特别是后来的表现,都不能令我满意。由于这种毫无价值的素质,他对那小小的火苗也进行了安全管理。他可能正得意于自己是一名火苗管理者,是一名对社会时刻保持警醒的完美的火苗管理者吧。 明治维新之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院很少被烧毁,就是拜这种素质所赐。即使偶尔失火,现场也会被隔绝、分离,甚至被管制。之前绝对不会这样的。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之后还遭遇了多次火灾;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全都有过失火的情况;延历寺在元龟二年被烧成了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遭遇了战火的侵袭;三十三间堂于建长元年被毁灭;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战乱中被烧毁了…… 那时,火与火之间彼此很亲近。火不会像现如今这样被分离、被灭掉,火总可以联合其他火,聚合成无数火。可能人也是如此吧。不管火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将别的火召唤过来,瞬间连成一片。各个寺院被火烧毁,都是失火、被牵连或者是战火所导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像我这样的男子汉,存在于古时候的某个时代,也只能敛声屏气,藏起来等待时机。各个寺院早晚有一天会被烧毁。火是丰富且恣意的。只要等候,火便肯定会钻到空子相继而起,火和火之间会联手将它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完成。其实,金阁只是由于很少见的偶然因素才没有遭遇火灾。火自然而起,扑灭与熄灭都是正常的状态,修建的寺院肯定会遭到烧毁,佛教的原理与规则严谨地支配着地面。即使纵火,当然也要诉求火的各种力量。历史学家们,不管是谁,都不会认为是纵火。 那时,世间是动荡的。1950年的现在,世间的动荡也不减当年。既然那些个寺院皆因动荡而遭烧毁,现如今的金阁岂能不被烧毁? 我不想去上课,但常常跑到图书馆去。五月的一天,我见到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到我躲着他的模样,径直朝我追了过来。我心想:要是我现在赶紧跑掉,他的内翻足是追不上我的。但是,这样的念头反倒令我停在了原地。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时候是放学后五点半左右,为了避免撞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之后,便绕去了校舍的后边,转到了西边简易的教室与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马路上。那里有一片荒地,地上长满了野菊花,有很多纸屑以及空罐子散落在地上,偷偷跑进来的孩子们正在练习打棒球。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震荡着教室,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只有布满灰尘的成排的书桌。 我不再继续前行,停在主楼西侧,站在挂有“花道部工作室”牌子的小屋前。顺着墙耸立着一排排的樟树,夕阳从小屋的屋顶越过,穿过细小的叶影,映照在主楼的红砖墙上。在夕阳照耀下红砖美丽至极。 柏木气喘吁吁的,将身子倚靠在墙上。樟树摇晃的叶子,映照在他那副总显憔悴的脸上,投下了神奇地跳跃的影像。可能是在不适合他的红砖的衬托下才显得如此的吧。 “5100元,”柏木讲道,“到这个五月底,一共5100元。你的这笔债,只靠你自己还清是越发困难喽。” 柏木一边说着一边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借条从口袋里——他一直将这张借条随身携带——掏了出来,摊开给我看了一眼。我刚要伸手拿过来,他便连忙叠好重新放回了口袋中,可能是害怕我会弄破它吧。我的眼里只留下了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手印看起来特别的凄凉。 “赶紧还钱。我也是为了你好。不管是学费还是其他什么钱,都可以先拿来用吗?” 我一声不吭。面对世界的毁灭,谁还有义务还债?我被一种诱惑所驱使,原本想向柏木做点暗示,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害怕结巴会难为情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结巴,大家都一清二楚。别再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对着夕阳映照下的红砖墙捶打了一下。暗棕色的粉末沾在了拳头上。“就像这堵墙,整个校园,谁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仍旧一声不吭,和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将棒球扔偏了,滚到了我们两人中间。柏木正要弯腰捡起来扔回去。我的心中涌现出一股恶趣味,我想看一下他是如何活动他的内翻足,从而能够捡到落在一尺外的棒球的。我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脚。柏木察觉的速度,简直可以称得上神速。他将还未彻底弯下的腰板重新挺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像换了个人似的,缺少冷静的憎恨。 一名孩子畏畏缩缩地来到跟前,从我们两人中间将棒球捡起来便迅速跑走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的态度是这样,那我也有我的考虑。无论如何,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总有对策让你还钱的,不信你试试,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逐渐减少,学生们都各自开始做着回家的准备。这是发生在6月10日的事,让我一直难以忘怀。 从清晨开始,就一直下雨。到了夜晚,变成了倾盆大雨。吃过晚饭后,我在自己的房间读书。晚上八点左右,从配殿通向大书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好像是有客人来拜访老师,难得老师今天在寺院。不过,那脚步声有点奇怪,好像乱雨击打在木门上所发出的声音。前面做向导的师弟脚步声倒是沉稳并且有规律,但是客人的双脚却把廊道的旧木板踩得咯吱咯吱响,并且走得十分缓慢。 鹿苑寺黑暗的屋檐被震耳的雨声笼罩了起来。大雨滂沱,击打着这座古老的大寺院。无数间空荡荡的散发着霉臭味的房间,可以说,整个夜晚都被雨声占据了。不管是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配殿,我们听到的只有雨声。我认为,现如今是雨统领了金阁。我悄悄拉开房间的拉门,看到铺满石子的小小中院全都是雨水,水从这个石子流向那个石子,流过闪耀着光泽的青黑色背脊。 新来的师弟从老师的起居室回来,朝我的房间伸着脑袋,说道: “有个叫作柏木的学生去老师的房间了,他不是你同学吗?” 我一下子忐忑起来。这名白天担任小学老师、戴着一副近视镜的人刚要离开,我便叫住了他,将他请进了屋。因为我忍受不了一面揣度着大书院里的对话,一面形单影只,孤独地待着。 五六分钟之后,传来了老师摇铃的声音。铃声震破了雨声,威严地传遍四方,又突然停止了。我们相对无言。 “叫你呢!”新来的师弟说道。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 老师将我按了拇指印的借条摊在桌上,他捏起借条的一角,拿给在廊道上跪坐的我看了一眼。他并没允许我进屋。 “这指纹确实是你的吗?” “是的。”我回答道。 “你净做令我为难的事啊,在这之后要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请你牢记。另外还有……”老师讲到这里,欲言又止,可能是顾忌着柏木还在,又没说了。然后他又说:“我帮你把钱还了,你先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我有了兴致看一眼柏木的脸。他面带神秘坐在那里,故意不看我。他在作恶时的表情,好像改变了他原有的性格,只表现出最单纯的一面。关于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淅沥的雨声里,在孤独的环境中,我突然获得了解放。师弟已经离开了。 “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这是老师说的。老师还是第一次对我说出这种话,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证据。忽然之间,事情明朗了。老师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我一定要迅速采取行动。 要是柏木今晚没有采取这种行动,我还没机会听到老师讲出这句话,我那行动可能会再度推迟。只要想到是柏木提供了让我下定决心的力量,我的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激之情。 雨势依旧猛烈。虽然是6月份,还是感到有一点寒冷,四周围着门板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荒凉。这便是我的房间,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我从这里撵走。房间中没有任何的装饰,已经变色的铺席的黑边早已破损、打卷儿,露出了硬线。每次走进黑暗的房间中去开电灯时,那破损的铺席总是绊住我的脚指头,但是我也没打算修补,我生活的热情和铺席一类的事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即将入夏时,五铺席宽的房间里,充满了又馊又臭的气味。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我是一名僧侣,并且还有着青年人的体臭。臭气渗透进位于四个角落古老的漆黑的大柱子,甚至渗透进古老的门板里。所有这些,又从老朽的木纹缝中,散发出小生物般的恶臭。这些柱子与门板,都变成了带着腥臭的一动不动的生物。 此时,又从走廊上传来了刚刚那种奇怪的脚步声。我站起来,走到廊道上。在老师起居室灯光照耀下的陆舟松,高举着被打湿的黑乎乎的绿色船头。柏木背对着松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个地方,那姿态像极了一台突然停止运作的机器。我露出笑容。柏木看着我,脸上浮现出近乎恐怖的神色。这让我感到很满意。我说: “来我房间坐一下。” “干吗?不要吓唬人。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柏木还是进来了,跟平常一样,慢吞吞地侧着身子蹲踞着坐在我让他坐的薄坐垫上。他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雨声仿佛一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落到窗外窄廊上的雨滴偶尔会反弹到拉门上。 “你不要怪我呀。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这些都不要再提了。”他一边讲着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印着“鹿苑寺”字样的信封,数了数钞票。钞票是今年正月发行的,三张崭新的千元票。我说: “这里的钞票非常干净吧。老师有个洁癖,每隔三天便会叫副司拿零钱去银行兑换崭新的钞票。” “你看,只有三张而已。你们这里的住持真小气,说这是学生之间的借贷,不存在支付利息这件事。但是,他自己却一个劲儿地拼命赚。” 我对于柏木这种出乎意料的失算,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我恣意地笑起来。柏木也跟着笑起来。但是,这样的和解只不过是一瞬间,收起笑脸的他,看着我的前额,冷不防说道: “我明白了。你最近打算做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费劲儿地抵挡着他视线的力量。不过,只要想到他那种关于“毁灭性”的理解和我的志向是背道而驰的,我便重新恢复了平静。我说话一点儿也不结巴了。 “不……没有。” “是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你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人都要奇怪。” 我清楚他这句话是针对我嘴角还存留的可爱的微笑来的,但是我认为,他肯定察觉不出我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这种准确的预料,令我的微笑更加自然、舒展。我本着人世间普遍的友情分上,问他: “你还回老家吗?” “嗯。计划明天启程。三宫的夏天,那个地方也非常无聊……” “最近在学校没怎么遇见你。” “还说呢,你根本就不来上课。” 柏木说着,赶紧解开制服的纽扣,摸了摸里面的口袋。“我想在回老家之前让你开心开心,于是便带了它过来。曾经你不是很崇拜他吗。” “读一下吧。这是鹤川留下来的。” “你与鹤川很熟吗?” “算是吧。我与他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是,他在世时非常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出我们是朋友。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话也只对我一人讲。他去世已经三年了,他的信给别人看了也没关系。尤其是你与他关系很好,我早就打算找个机会给你看一下了。” 写信的日期全是他临死之前的日子。1947年5月差不多一天一封,从东京寄给柏木。他从未写过一封信给我。看了信我才知道,他返回东京的第二天开始,便每天都写信给柏木了。毋庸置疑,这就是鹤川的笔迹,字体有棱有角的,非常稚拙。我难免感到一丝嫉妒。鹤川表面上在我面前一点儿都不虚伪,一直以来都很坦诚,并且偶尔还会诋毁柏木几句,质问我为何与柏木做朋友,可是他自己却暗暗与柏木交往起来。 我根据信的日期顺序,读完了他写在薄信纸上的小字。文笔差得简直难以形容,思维处处中断,很难继续读下去。但是,通过信的内容,发现字里行间都流露出隐约的痛苦之情。当读到最后一封信时,鹤川的痛苦便更明显了。一封封信读下去,我不由得泪流满面。一边流泪,一边惊讶于鹤川这种平庸的烦恼。 不过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小的恋爱事件而已。他与父母不同意的对象谈了一场不幸的少不更事的恋爱。不过,也有可能是写信的鹤川本人无意间夸大了感情的程度。我对下面这段话感到诧异: 现如今回忆起来,这桩不幸的恋爱,或许是我不幸的心灵导致的。我的心生来就是黯淡的,我的心好像从未体验过开朗欢乐的感情。 看完最后一封信,激流似的语调突然停止。此时,我才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疑惑中明白过来。 “难道是……” 我刚张嘴,柏木便朝着我点了下头。 “是的,是自杀。我只能这样觉得。他的家人为了顾及面子,才编了一个被卡车撞死的故事。” 我气愤得结巴了,磕磕巴巴地向柏木追问道: “你、你写、你写回信了没?” “写了。但是听说送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信里写的什么?” “只写了‘你不要死’几个字。” 我沉默了。 我一直坚信我的感觉不会欺骗我,现在这样的坚信变得动摇了。柏木切中了要害: “如何?读完它之后,你的人生观是不是发生了改变?是不是要重新修订自己的计划了?” 鹤川去世三年之后,柏木才拿了这几封信来让我看,他的用意很明显。尽管我大受打击,不过我仍旧清晰地记得:他少年时在茂盛的夏草上躺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倾泻下来,斑斑点点的影子投落到他的白衬衣上。鹤川去世了,三年之后变成这样,寄托在他身上的东西也跟随他的死亡一块消失了。可是刹那间,这些东西又用另一种现实重新恢复了。相比记忆的意义,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这是因为,如果不相信它,那么生的本身就会处于崩溃的状态……柏木低头看着我,他为自己如今敢亲手对精神进行摧毁而感到心满意足。 “如何?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吧?我受不了看到朋友心怀轻易就会被摧毁的东西活着。我的亲切,就是只想着摧毁这些东西。” “还没被摧毁的,你要如何做?” “你太幼稚了,不要逞强,”柏木嘲笑道,“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只有认识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知道吗?其余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无法改变世界。唯有认识,才可以令世界不变,保持原本的状态,或者发生改变。站在认识的角度上,世界既是永恒不变的,也是不断改变着的。可能你会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我告诉你,为了能够忍受这种生命,人类就得掌握认识的武器。动物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是因为动物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忍受生命的意识。认识便是生命的忍受性一成不变地转变为人类的武器。尽管如此,那样的忍受性一点儿都无法减弱。就是这样。” “没有其他忍受生命的办法了吗?” “没有。其他要么发疯,要么死亡。” “使世界改变的,绝非什么认识,”我不由自主地冒着差点暴露的危险反驳道,“行为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只能是行为。” 柏木果然冷笑着接过我的话。 “你看,来了,说到行为了。你没有觉得你所喜爱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还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南泉斩猫》里的那只猫,那只拥有独一无二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相争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觉得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抚育猫,使它安心地入睡。南泉和尚是一名行为者,他巧妙地斩杀了猫,接着将它扔掉。后来赵州过来了,他将自己的鞋放在头上顶着。赵州想要表达的,就是如此。他还是知道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好好入睡的东西。实际上,所谓的个别的认识,各自的认识,这样的东西是压根不存在的。所谓认识,代表的是人类的海洋,也代表了人类的原野。它代表着人类通常存在的状态。我感觉这就是他想表达的那层意思。你现在要将自己当作南泉吗?美的东西,你热爱的东西,是人类在精神中寄托在认识的残留部分的幻象。就是你讲的‘另一种可以忍受生命的办法’的幻象。可以说,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尽管如此,但让这样的幻象变得强有力,而且还竭尽所能地将现实性赋予它的,依旧是认识呀。对于认识而言,美绝非什么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并非慰藉。不过这肯定不是慰藉的美,在与认识的结合中可能会出现某种东西,哪怕无常、梦幻、捉摸不透,总会有某种东西出现的。这种东西正是人世间叫作艺术的东西。” “美是……”话刚出口,我便结结巴巴地,脑子也开始天马行空地浮想联翩。此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一个疑团:我的结巴,难道不正是产生于我的美的观念中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仇敌。” “你说美是仇敌?”柏木夸张地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那张兴奋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哲学式的神情。“这是多么大的改变呀。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要重新调整自己认识的角度了。” ……在那之后,我们亲密地议论了很长时间。雨还在下着。要回去时,柏木还跟我聊起了我还没有见过的三宫和神户港,聊起了夏天巨轮出港的情景。唤起了我对舞鹤的回忆。而且,不管是认识还是行为,都很难替代轮船出港的喜悦,我们这些穷苦学生的意见终于一致了。 第9章 老师本应该对我进行垂训。但他恰恰在应该垂训时,选择施恩于我。他这样的做法,也许并非偶然的。柏木拿走钱的五天后,老师叫我过去,亲手将第一学期的学费3400元交给了我,还有350元的走读交通费和550元的书籍文具费。根据学校的规定,学生务必在暑假前交上学费。不过,自从那件事之后,我怎么都没想到老师还会将这笔钱交给我。我原本以为老师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不可信任的了,即使想帮助我,也会直接把钱汇给学校吧。 老师就这样将钱交给了我,其实我比老师更清楚,这是他对我的一种虚伪的信任。老师默默施予我的恩惠里,包含着类似他那柔软的桃红色的肌肉般的东西。人世间充满虚伪的肉体,以信任对待背叛、以背叛对待信任的肉体,不会被任何腐败所侵蚀的肉体,悄悄地繁殖的温馨、淡桃色的肉体…… 我又怀着这种近乎妄想的恐惧了,如同警察出现在由良旅馆时,我很害怕被他发现一样。我在心里嘀咕:我的计划是不是早就被老师发现了,他给我这笔钱就是为了让我放弃我的计划吧?我感觉在好好保管这笔钱的这段时间里,就无法鼓起勇气果断行动了。我必须尽快想办法花掉这笔钱。但只要是穷苦人,是无法想到正当的花钱的办法的。我必须找到这样一种花钱的办法,即老师知道后会勃然大怒,立马就将我赶出寺院的方法。 这一天轮到我在厨房值班。吃完晚饭后,我在庙厨洗刷碗碟,无意间看了看早就没人的食堂,只见食堂与庙厨交界处,屹立着的被煤烟熏黑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几乎完全褪色的告示: 阿多古祀符注意防火 ……我的内心仿佛看到了被这张护符所囚禁的火的苍白的影子。曾经辉煌一时的东西,眼下却躲在陈旧的护符后面,显得那般虚弱无力、憔悴不堪。要是说我最近对火的幻想让我涌现出肉欲的感觉,大家会不会相信呢?要是说我将生命的意志全都寄托在火上,肉欲也对着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且,我的这种欲望,使火变得婀娜多姿,火焰透过黑亮的柱子,让我发现呈现在我眼前的东西,好像是经过精心打扮后的,十分优美。它的手、脚和胸脯都是柔软纤弱的。 6月18日的夜里,我揣着钱,悄悄溜出寺院,往通称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听说那个地方价格低廉,并且对待寺院的小和尚也十分亲切。从五番町到鹿苑寺走路要花三四十分钟的时间。 这是一个湿气很重的夜晚。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月色模糊。我穿着草黄色的裤子,身披工作服,脚上穿着木屐。也许几个小时后,我还会以同样的装扮回来吧。不过我要如何才能够将自己说服,在这样的装扮里我已经化作另外一个人了呢? 我确实是为了生存才试图烧毁金阁的,可我正在做的事却好像是准备死。犹如决定自杀的贞操男子在自杀前都要去寻欢作乐一般,我也马上就要到烟花巷去了。大可放心。这种男人的行为犹如把名字签署在公文上,就算失去童贞,他也一定不会成为“另一个人”。 这次可以无须害怕频繁受挫,无须害怕金阁在我与女人之间作祟。因为我不抱有任何想象,我也不想借助女人来参与我的人生。我明确地知道我的生命在彼方,在我抵达彼方以前的所有做法,只是履行凄惨的手续而已。 ……我这样自说自话。于是,柏木的话再次唤醒了我。 “烟花女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客人才接客。不管对方是老人、乞丐、独眼,又或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清楚,就算对方是麻风病患者她们都不会拒绝。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顺从于这样的平等性,只把没有破身的那个女人买回家。但是,于我而言,这样的平等性与我的性格是不符的。让我与四肢健全的男子一样,以相同的资格被招待,这是我忍受不了的。我觉得,于我而言,这是可怕的亵渎。” 对于目前的我来说,想起的这句话很令人不快。无论怎么说,结巴照样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因此我和柏木不一样,只要坚信自己极其平凡的丑陋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女人是不是会凭借这样的直觉,从我丑陋的额头上,发现某种天才的犯罪者的标记呢?” 于是,我又有了一种愚蠢的不安。 我的脚步沉重起来。想烦了,最终连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我是因为想烧毁金阁才抛弃贞操,还是为了抛弃贞操才要烧毁金阁呢?此时,“天步艰难”这个高贵的词组毫无意义地涌现在我的心中,我一边念叨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一边朝前方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弹子房、小酒馆林立的明亮的闹市尽头,看到一排排的荧光灯和灯光隐约闪现的纸灯笼,它们在一个角落的黑暗中十分有规则地排列开去。 走出寺院后,我一直幻想有为子还活在这个世上,在这个角落中隐居了起来。这样的幻想带给了我力量。 自从做出要烧掉金阁的决定后,我好像再次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期那种纯洁无瑕的状态,因此我想,应该能与人生最初的时候碰到的人和事再次相遇。 自那之后,理应说我是活着的。令人惊讶的却是一种不祥的思想随之日益增长,好像明天就会死去一样。我祈祷:希望我在烧毁金阁以前,能从死神手中逃脱。我决不生病,也没有生病的迹象。但是让我活下来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和所要肩负的责任,却全都要我自己一个人承担,我日渐强烈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昨天大扫除的时候,扫帚的刺扎伤了我的手指,连这样小的伤痛都变成了我不安的来源。我想到某诗人[27]居然因为被蔷薇花的刺儿扎伤而死亡的故事。当时的普通人是不会如此轻易丧生的。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不知会怎样死去。指头的伤,幸亏没有化脓,今天按了下伤口,只觉得隐隐作痛。 至于到五番町去的事,不用说我肯定是要做好卫生方面的准备的。前一天,我就去远处的一家陌生的药店买了橡胶制品,那滑腻腻的薄膜看起来多么无力和纤弱。昨晚我曾打开其中的一个试了试。房间里有用老红粉蜡笔画的调情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打开恰巧是佛顶尊胜陀罗尼这一页禅林日课的经文、肮脏的袜子、起倒刺的铺席……在这些东西包围中,我的那个东西仿佛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没有眼鼻的、不祥的佛像般立了起来。这种不舒服的姿态,让我想到了流传至今的“罗切”[28]这种残忍的行为。 ……我走进了悬挂着成排纸灯笼的小巷中。 一百几十栋房子都是统一的样式。据说,在这个地方只要有总首领的安排,就连通缉犯都能够轻易地被窝藏起来。只要总首领按一下铃,铃声传遍家家户户,就能告知通缉犯让他自己想办法躲避危险。 每座房子都是二层的楼房,其门旁都设有暗色的格子窗。古老且沉重的瓦屋顶,高度相同地排列在朦胧的月光下。各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底蓝花的布帘子,穿着罩衣的老鸨侧着身子透过门帘的一角观察着外面。 我连一丝快乐的观念都没有。我只想摆脱某种秩序,一个人脱离群体,迈着疲倦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不悦地背对着我抱膝而坐。 “反正,我的义务就是在这个地方花钱。”我继续思考,“在这里花光所有的学费才好呢。如此一来,就能够为老师将我赶出寺院提供极为充分的理由了。” 在这种想法里,我并未察觉出任何奇妙的矛盾,可如果这是出自我的本意的话,那么我理应爱戴老师才是。 也许是还没到开市的时候,这条街上行人异常稀少。我的木屐声特别刺耳。老鸨单调的招呼声,在梅雨时节那低垂且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我的脚趾紧紧夹住松了的木屐带,心想:战争结束后从不动山山顶眺望着的万家灯火,其中肯定也包括这条街的灯火。 我的脚所要去的地方,应该有有为子的身影吧。十字路口拐弯处有一家名叫“大泷”。我冒冒失失地钻进了这家的门帘。门厅有六铺席宽,铺着花砖,里面的凳子上坐着三个女人,一个个等火车等得不耐烦的样子。其中一人穿着和服,脖子上缠着绷带;另一个人穿着洋装,低头将袜子脱掉了,一直在挠腿肚子。有为子出去了。她出去了,我就安心了。 挠腿的女人犹如被召唤的狗一样将头抬起来。圆圆的、好像有些浮肿的脸上,涂抹的白粉和胭脂犹如儿童画般艳丽。大概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那看我的眼神确实满含善意。这女人盯着我的眼神像在街头看到一位陌生人一样。她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我内心深处的欲望。 要是没有有为子,任何一个人都行。我的心里一直有这样的一个念头:如果有所选择或者有所期待,一定会失败。就像烟花女不能挑选客人一样,我也不应该挑选女人才对。务必要使那个恐怖的让人泄气的美的观念没有一丝可介入的空隙。 “您想选哪一个?”老鸨开口问道。 我指了指那个挠腿的女人。当时她的腿产生的微痒,还有那些在花砖地面上飞来飞去的库蚊叮咬的痕迹,变成了连接我和她的缘分……幸亏这份痒,她后来才有权利成为我的证人。 女人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咧开嘴微笑,并且碰了碰身穿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从漆黑陈旧的楼梯走上二楼时,我再次回忆起有为子的事。我心想:现在这个时间里是没有她的,现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中是没有她的。既然她此时不在,那么不管去什么地方寻找,一定是找不到她的。她像是去我们世界之外的澡堂洗澡去了。 我感觉有为子在世时就能在这个双重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出出入入。那次悲剧性的事件发生时,感觉她要将这个世界拒之门外,但后来她又接纳了这个世界。对有为子来说,可能死是当时最好的结果了。她留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的血,大概只是像早上打开窗户时起飞的蝴蝶留在窗框上的鳞片一样。 二楼中间的一块地方,属于中院的通风口部分,四周围着镂空雕花的栏杆,上面架着从这个房檐伸向那个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衬裙、裤衩、睡衣等。光线十分昏暗,隐隐约约的,睡衣好像人的影子似的。 不知从哪个房间中传出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悠扬动听,时不时夹杂着跑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停滞,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传来断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原来是她啊!”在我旁边的女人对着老鸨说道,“她一向如此。” 老鸨仍然固执地用她敦实的后背对着传出笑声的方向。带领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破旧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貌似是把洗刷茶具的地方当作了壁龛,随意地摆放着布袋神像与招财猫。墙上张贴着一张细长的字条,还挂着日历,顶棚上垂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完全敞开的门扉外传来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老鸨问我是留宿还是短歇。短歇是400元。我还叫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老鸨拿着我付的钱下楼去了,女人还没有坐到我的身边。经过端酒菜上来的老鸨的再三催促,她才走了过来。近看,女人的鼻子下面摩擦得微微发红。她好像有个毛病,那便是她不仅挠腿,她还有到处乱挠乱抓以排遣寂寞的习惯。鼻子下面这轻微的红色印记,有可能也是被挠红的呢。 不要对我人生第一次到妓院就能观察得如此仔细而感到诧异。我要从自己观察到的东西中,寻找到快乐的来源。要像鉴赏铜版画一样精密地观察所有的东西,并且就那样照原样平贴在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之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告诉我她叫鞠子,然后说道。 “我是第一次来!” “您果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吗?” “确实是第一次。” “也许是吧。你看,您的手直发抖呢。”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我拿着酒杯的手正在发抖。 “要真是这样,那么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老鸨说道。 “是不是好运,等一下就清楚了。”鞠子开玩笑地说。 不过,她的话并无肉感。我觉得,鞠子的神思早已离开了我和她的肉体,在一个毫无关联的地方游荡。就像游戏时与伙伴分开的孩子,在另外的地方做着游戏。鞠子穿着浅绿色的衬衣,搭配着黄色裙子。可能是跟朋友借来自己弄着玩的指甲油,她的两只手只有大拇指染了颜色。 过了没多久,我们走进八铺席宽的卧室,鞠子一条腿踩在棉被上,拉了拉从灯罩上垂下来的长绳子。印着山水花鸟的艳丽的丝绸被面在灯光下灿然出现。房间里讲究的壁龛摆放着法国偶人。 我笨拙地脱下衣服。鞠子披上了一件粉红色浴袍,在里面灵活地将洋服脱了下来。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放在枕边的水。女人听到喝水声,仍旧背对着我,含笑地说道: “哎呀,这不是用来喝的水。” 钻到被窝里后,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她用手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 “你果真是头一次过来玩啊!”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就算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仍旧在观察,因为观察能证明我活着。虽然如此,我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别人的一双眼睛。我以前观察到的或近或远的世界崩溃了。别人肆无忌惮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加上便宜香水的味道,好像浸泡在水中,水位逐渐上升,直到将我淹没。我第一次看见别人的世界同我如此相融无间。 我完全就被当成了一名正常的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想过有谁能像她这样地对待我。就算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在一起。我不再结巴,也不再丑陋和贫穷。我确实到达了高潮,可我难以相信正身处这快感中的人是我。在远方,突然泛起一股令我异化的感觉,不一会儿又崩溃了……我立即将身子与她分开,将额头贴到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叩击已经麻木的脑袋。接着,我受到了一种被万物抛弃的感觉的袭击,不过还没到流泪的地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讲着悄悄话。女人跟我讲,她是从名古屋流落到这个地方的。我隐隐约约地听着,但是脑子想的全都是有关金阁的事。这的确是抽象的思考,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有一种沉甸甸的肉感。 “下次再来呀!”鞠子说。 通过和鞠子的交谈,我感觉她好像大我一两岁。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我亲眼看到乳房渗出了汗珠。它只是肉体而已,绝对不会变成金阁。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戳了一下。 “这东西,没见过吧?” 鞠子说着将身子挺起来,像哄小动物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摆动着。通过这种肉体的摆动,我联想到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变幻和肉体的变幻恍惚在我心中合在了一起。于是,在我面前的肉体也同夕阳一样,不久便被晚霞重重包围,横卧在夜的墓穴深处。这种想象给我一种宽慰。 第二天,我又去同一家店找了同一个女人。不单单是因为手上的钱还绰绰有余,还因为最初的行为远远达不到我想象中的快乐程度,因此我想再试一次。就算只有一会儿,也必须与想象中的愉悦接近。我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别人不同,往往具有用忠实模仿想象而结束的倾向。说想象并不确切。应该换一种说法,是我最初的记忆。我觉得,在人生的旅途中,我迟早会将所有的体验都尝试一遍,预先用最辉煌的形式体验到。我无法抹去这种感觉。即使就这种肉体的行为来说,我也总觉得自己好像曾在记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大概是和有为子),品尝过近乎身心麻木般汹涌激烈的感觉的愉悦。它变成我所有快感的根源,然而现实中的快感只是来自其中的一捧清水而已。 确实,在遥远的过去,我好像曾经在某处目睹过无比壮丽的晚霞,自那之后我总感觉见过的晚霞多多少少都有点黯然失色,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昨天,那个女人太把我当成普通人对待了,因此,今天去时我在口袋中揣了一本前几天从旧书店买来的古书——贝卡里亚的《犯罪与刑罚》。这部18世纪出自意大利刑法学者的著作,是启蒙主义和合理主义方面必读的古典,我才读了几页便随手扔在了一边。但是,说不准这女人会对这书名感兴趣。 鞠子跟昨天一样,微笑着迎接了我。虽然是相同的微笑,不过却完全看不出“昨天”的痕迹。而且她对我的态度,也有一种对待在某个街角偶遇之人的亲切,不过,这么说也是因为她的肉体与某个街角是相像的。 我们在小客厅里推杯换盏,已经没那么生分了。 “今天又找她啊,小小年纪,还挺专一呢。”老鸨说。 “但是,天天来,你寺院的老师不会骂你吗?”鞠子说。她看着我露出被看透后浮现出惊慌的神情,接着又说道:“别想瞒着我。如今都是剃背头的,理平头的一定是和尚。听说,现在那些名僧,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来过这里呢……来!我们一起唱歌吧!” 突如其来地,鞠子便唱起了港湾女人那类的流行歌来。 第二次的行为,由于环境已经熟悉,进行得很轻松,一气呵成。这次,我好像体会到了快乐,不过还并非我想象的那一类的快乐,而只是自觉对这种情事操纵自如的一种自我堕落的满足罢了。 结束之后,女人像大姐似的用带有感伤意味的口气给了我一通训导,使得我刚刚燃起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 “我想你还是少来这样的地方为好,”鞠子说道,“在我看来,你是老实人,不要太过深陷这样的地方,最好还是本本分分地把精力投入到生意上去。虽然我也很希望你经常过来,不过我相信你能懂得我说这番话的心意,因为我将你当成我的弟弟一样看待!” 鞠子的这段话可能是从哪本无聊的小说中学来的吧。她在说这番话时,心情看起来并没有十分沉重。她只不过将我当成她的对象,用来编织一个小小的故事而已。她期待着同我分享她所创造的浪漫情调,要是我能因此感激涕零,自然是圆满收场。 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我突然从枕边拿起《犯罪与刑罚》放到了她的面前。 鞠子乖乖地翻开书页,然后一声不吭地把书又扔回了原来的地方。她早就将这本书从她的记忆中抹掉了。 我原本期待她可以从和我相遇的命运中得到某种预感,期待她哪怕只是稍微为我的世界末日的来临助一臂之力。我想,这对她来说,不应该是无足轻重、一笑置之的小事。这种焦虑的结果,导致我说出了本不应说的话。 “一个月……你等着看吧,一个月之内,报纸上就会对我大加报道。到了那时,你再想想吧。” 话音刚落,我瞬间感觉心跳得特别厉害。谁知鞠子却笑了起来,笑得乳房发颤。她看着我,咬着和服袖子,强忍笑意。但随即又发出一阵笑声,她笑得前俯后合,浑身颤抖。什么事如此好笑呢?鞠子肯定也说不明白。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再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呢?”我愚蠢地问。 “还说呢,你还骗人呢!哎呀,真可笑。你的谎话说得真逼真。” “我可没有骗人。” “算了,不要再说了。哎呀,真好笑,笑死人啦。满嘴谎话,还假装一本正经。” 鞠子再次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原因非常简单,可能只是因为我用力地讲话,结巴得越发厉害吧。总而言之,鞠子已经彻底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不相信我了。即使现在发生地震,她也一定不会相信了。即使世界崩溃,她恐怕也无动于衷吧。为什么呢?因为鞠子只相信事情会沿着她自己所期待的思路发生。然而,世界不可能像鞠子所想象的那样崩溃,鞠子根本就没有想这样的事的机会。在这一方面,鞠子与柏木非常相像。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虑自己思路之外的事的柏木。 话题中止了。鞠子仍然裸露着乳房,哼起歌来。这时,歌声中混进了苍蝇的振翅声。苍蝇在她的周围飞来飞去,时而落于她的乳房,但她只是说了声“好痒呀”,却没有赶它走的意思。苍蝇落在乳房上的时候,同乳房紧紧贴在一起。苍蝇被惊飞的时候,对鞠子来说,就完全谈不上是什么爱抚了。 屋檐上响起雨声,好像只有那个地方在下雨。雨点失去了纵横驰骋的能力,迷惘地钻入这条街的一角,随即不知所措地滞留下来。这雨声如同我所在的场所一样被从浩瀚无垠的夜色中切割开来,如同枕边纸灯笼昏暗的光照一样被囚禁在一定范围里。 要是说苍蝇喜欢腐败,那么鞠子已开始腐败不成?不相信任何事,便是腐败吗?难道鞠子是因为栖居在绝对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才招来苍蝇的吗?这我就无从所知了。 但是,忽然陷入死一般假寐中的女人,那被枕边灯照耀的丰满乳房呈现出的光泽下,苍蝇也像突然睡着似的,一动不动。 此后我再没去过“大泷”,该做的事都做了。剩下就只等着老师发现学费的去向之后,将我赶出寺院了。 不过,我绝不会在行动上露出蛛丝马迹,向老师暗示这些学费的去向。无须坦白,因为即使不坦白,老师也能够慢慢打听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此之前我为何会如此相信老师的力量,而且还试图借助老师的力量呢?这点我很难说明。而且,我还将自己最后的决断,寄托在老师的驱赶上,这其中的缘由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向来对老师的无能了然于心,这点前面也说过。 第二次去妓院的几天后,我曾见到老师这样一个形象。 那天一大清早,老师在开园前便去金阁周围散步了。就老师而言,这种事情是很少见的。老师还对正在打扫庭院的我们慰问了几句。他穿着清凉的白衣,登上了通往夕佳亭的石阶。我猜想他大概要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品茶清心吧。 这天早晨,天空飘浮着璀璨的朝霞残片。蔚蓝天空的点点处处,还游移着透出红晕的浮云。云朵好像还未从娇羞中苏醒。 清扫完毕,大家分别返回了正殿,唯独我通过夕佳亭旁边,从通往大书院后面的小径返回。因为大书院后面还未打扫。 我拿着扫帚,登上环绕金阁周围的石阶,走到夕佳亭旁边。树林被昨夜的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灌木叶梢上全都是露珠,在朝霞的辉映下,如同一颗颗淡红色的果子。缀有露珠的蜘蛛网也隐隐泛红,弯弯下垂。 我怀着一种感动的心情,看着如此敏锐地映照着天空的色彩的地上的物象。寺院中万绿丛中氤氲的雨后水气,尽皆受之于天,就像接受恩宠一般湿润了,释放出一种腐败和新鲜交融的气味儿,因为它们不懂得怎样拒绝这样的恩赐。 众所周知,与夕佳亭相邻的是拱北楼,楼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众星拱之”。然而,如今的拱北楼,已经不同于当年义满威震天下时了。它是一百数十年前重新修建的,呈圆形,作为时尚的茶室。老师没在夕佳亭,可能是去了拱北楼。 我不想单独与老师见面。还好只要弯着腰顺着篱笆走,对方便无法看到了。就这样,我轻手轻脚地走着。 拱北楼的门是敞开的,如平日里一般,能够看到壁龛中挂着圆山应举的画轴,还摆放着用檀香木雕刻而成的巧夺天工的舶来佛龛。因为年岁久远,色泽都变黑了。左侧能够看见利休喜欢的桑木百宝架,也能够看到隔扇壁画。唯独没有发现老师的踪影。我不禁抬起头来越过篱笆往里面张望。 昏暗的壁龛柱子旁边,有一大包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师。他蹲在那里,白衣裹着的身体弯曲着,头埋在双腿之间,双袖掩面。 老师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无论如何都不动。我看着他,反倒生出各种复杂的感情。 当初我想到的是,老师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正在忍耐病痛的发作。我都想马上跑过去照顾他了。 但另外一种力量制止了我。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我都不爱老师,因为我纵火的决心非常坚定,说不准明天便会行动,因此这样的照料是虚伪的。再说了,我也担心,我若前去照料,老师肯定会对我表示感谢和慈爱,我怕老师这样会让我心软。 再仔细一看,老师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生了病。不管怎样,这样的姿势都让人感觉威风扫地,矜持尽失,看起来有些卑微,像一只可怜的野兽蜷缩在那。我发现他的衣袖正微微颤抖着,好像他的脊背上被压了什么无形的重物。 这种无形的重物是什么呢?我在思考。难道是苦恼?还是老师本身忍受不了的无力感? 随着耳朵逐渐适应,我听见老师在用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地念诵经文,只是内容分辨不清。突然,一个刺伤我的自尊心的念头闪现出来:老师身上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阴暗的精神生活,与此相比,我一直努力尝试的小小的罪恶和怠慢实在不值一提。 是呀。这时我才注意到,老师那蹲着的姿势,仿佛被众弟子拒绝进入僧堂的云游僧一样,整日在山门口,在自己的行李上垂头打坐的姿势。要是像老师这样的高僧,也模仿新来的云游僧而做出这种修行仪式,那么他那谦虚的精神委实让人惊叹。但是,我并不清楚老师是出于何种目的才变得这样谦虚的?是否同庭院树下长满的杂草、林木的叶梢和蜘蛛网上的露珠,对天空的朝霞所表现出的谦虚那样,老师也对原本不属于自己本源的恶行与罪孽,用野兽的姿势直接在自己身上映现出来而变得谦虚呢? “明显就是做给我看的!”我猛然醒悟。定然如此。他很清楚我会经过这个地方,所以才做这副样子给我看。老师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早已十分清楚,最后才想起在这个世上还有这种带讽刺意味的训诫方式,那便是于无声中撕碎我的心,唤起我的怜悯之心,最终让我屈服。 不知为何,我感到心烦意乱,凝望着老师这副样子,我的确被感动侵袭。尽管我努力否认,但我的确要越过爱慕老师的交界线了。幸亏我想起了“这明显是做给我看的”。情势立即急转直下,我的心比以前更加坚定了。 就在此时,我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老师的驱赶上了,我决定要纵火了。老师与我早就变成了互不影响的两个世界的居民。我已经进入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经无须依靠外界的力量,能够根据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做的时候就果断行动了。 随着朝霞的淡然释去,云彩开始在天空繁殖起来。阳光已经从拱北楼外窗的窄廊道上消失了。老师依旧蹲着不动。我快步离去。 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世界的确在没落,在毁灭,我的这种预感果真得到了验证。我务必抓紧行动。 第10章 其实,从五番町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我拔掉了金阁北侧木板门上的两根足有二寸长的钉子。 金阁的第一层法水院设置了两处入口,东西各一,均为左右对开的门。值班老人晚间到金阁,从里面关紧了西门,接着又从外面将东门关上,并锁上了。可我很清楚,即使没有钥匙也可以进入金阁。从东门往后面一拐便是北门的大块木板,这木板俨然金阁背部的卫士,以保护阁内的金阁模型。这扇门板已朽,只要将上下钉子拔掉六七颗,轻易就能打开。钉子根根松动,只需手指的力量便可以轻松拔掉。我试着拔了两颗,用纸包起来,放进书桌抽屉的最里面保存了起来。几天过去了,好像没人察觉。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旧没有人察觉。28日晚上,我又偷偷地将那两颗钉子钉回了原处。 自从看到老师的蹲姿后,我越发坚定了不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的决心。当天我就去千本今出川西阵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药店购买了安眠药。一开始店员拿出了一个大约装有三十片的小瓶,我说需要大瓶的,于是就花一百元购买了一瓶一百片装的。接着,我又去了西阵警察局南侧的小五金商店,花费九十元购买了一把四寸多长的带鞘小刀。 晚上,我在西阵警察局的门前走来走去。警察局的多个窗口都灯火通明,只见一个穿着翻领衬衣的便衣警察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地走进门去。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过去的二十年间,我一直都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这样的状态,眼下仍在继续。现在我还无足轻重。在日本这个国家,有几百万、数千万的人生活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中,现在我仍属于其中之一。这类人不管是生还是死,世间都无任何痛痒。这类人确实具有使人放心的因素。因此便衣警察才放心大胆,看都不看我一眼。红色烟雾样的门灯亮着,照亮了西阵警察局的横排石雕文字,其中“察”字早已脱落。 回寺院的路上,我想了一下今晚的采购。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采购。 我购买刀和安眠药是为万一不得不死时准备的。这样的采购,就像将要组建新家庭的男子,根据某种生活设想而采买东西一样,让我欣喜若狂。返回寺院以后,我将这两件东西看个没完。我拔开刀鞘,用舌尖舔了舔小刀的刀刃。刀刃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留在舌尖上的冰凉的感觉,最后竟泛出丝丝甜味。这股甘甜通过无法触及的钢的深处,通过这薄薄的钢片肌理,隐约地透出来,传递到舌尖。带着如此明晰的形状,犹如深海蔚蓝的铁的光辉……同唾液一起在舌尖上留下回味无穷的甘甜。不一会儿,这样的甘甜也淡然远释。我开心地想着:早晚有一天,我的肉体将会陶醉于这种甘甜的飞沫中。死亡的天空同生存的天空一样充满光明。于是,我忘掉了这种阴暗的想法。因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痛苦的。 战后,金阁装上了最新款的火灾自动报警器。当金阁的内部一旦到达一定温度,警报便会在鹿苑寺办公室的廊道发出响声。6月29日晚上,这警报器出现了故障,发现故障的是值班老人。我正好在厨房,老人在执事宿舍中报告此事。我好像听到了苍天鼓励我的声音。 30日早上,副司打电话给安装装置的工厂,请他们派人修理。善良的老导游还特意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咬紧嘴唇。昨晚正是果断行动的绝佳机会,我失去了这个难得的良机。 傍晚,修理工终于到了。我们都好奇地凑上去,看如何修理。修理的时间非常长,工人遇到了困难,歪头沉思着。围观的僧侣陆续离开。我也适时地从现场离开了。剩下便只等工人修好了,试响铃声响遍整个寺院。于我而言,这便是等候绝望的信号……我等候着。夜色如潮水般涌满金阁。修理用的小灯仍在闪烁。警报无法响起来,工人将钥匙扔下,说了一句“我明天再来”,就回去了。 7月1日,工人没有按照约定过来。寺院方面也没什么特殊的借口催促人家尽早来修理。 6月30日,我再次去了千本金出川,买了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寺院不供应零食,我曾经用手里很少的零花钱,在那个地方买过几次点心。 不过,买来的点心既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用来服用安眠药。勉强地说,是一种不安的情绪导致我去买的。 我手中提着的鼓鼓的纸袋和我的关系,就好像此时即将着手实施的完全孤立的行为和这粗糙的夹馅面包的关系……从阴暗的上空渗出的阳光,如闷热的雾霭,笼罩着屋宇栉比的古老街市。汗偷偷流着,突然在我脊背划下几道冷线,我感到了疲惫。 夹馅面包和我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我这样预想:行动当前,无论精神怎样紧张怎样集中怎样兴奋,孤单单遗留下来的我的胃即使在这个时候,恐怕也仍在寻求孤单的保证吧。我觉得我的内脏,就像我那穷困潦倒而又绝不肯听命于人的家犬。我很清楚,不管我的精神多么清醒,我的胃和肠这些感觉迟钝的内脏器官,都仍然迷恋厨房温暖的日常生活。 我很清楚自己的胃所迷恋的东西,那是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即使在我的精神迷恋宝石的时候,它仍执着地迷恋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反正在人们勉强地试图理解我的犯罪时,夹馅面包也会为他们提供最合适的线索吧。人们也许会这样说: “那家伙是饿了。这是何等的人之常情呀!” 这一天来到了。那是1950年7月1日。前面已经说过,估计火灾报警器今天内是没有希望修好了。下午六点,这已成定局。因为值班老人再次打电话催过了。工人回答道:“不好意思,今天非常忙,过不去了。明天一定过去。” 这天来参观金阁的游客有百名左右,六点半将会闭馆,人流也已经开始撤退。老人挂断电话,他的工作就结束了。于是他伫立在厨房东侧的小土屋里,呆呆地眺望着小小的菜园。 细雨如烟似雾,从一大早便开始时断时续地下着。微风轻拂,并不闷热。菜园中的南瓜花在细雨中点点盛开。另一面,上个月初开始在黑油油的田埂上播种的大豆已经发芽。 老人思考什么的时候,下巴都会动,有时做工粗糙的全副假牙上下之间还会碰撞,发出响声。他的假牙不合适,每天都重复的导游词越来越叫人难以听清了。虽然人们劝说他去修理一下,他却迟迟没有去矫正。他凝望着菜园子,嘴里念念有词。他只要念叨,假牙就会发出碰撞声。声音一停下,又开始念叨。可能是为报警器迟迟修不了而发牢骚吧。 听着他含混不清的念叨,我感觉他似乎在讲,假牙也罢,报警器也罢,怎么修都无济于事的。 这天晚上,鹿苑寺来了一位找老师的稀客。客人过去和老师是同堂僧友,现在是福井县龙法寺的住持——桑井禅海和尚。如果说和老师是同堂僧友,我的父亲也是呀。 寺院的人打电话去了老师去的地方。对方回话说,老师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禅海和尚这次到京都来,准备在鹿苑寺借宿一两晚。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往日时常兴致勃勃地讲起禅海和尚的故事,显然对他怀有敬爱之心。禅海和尚无论外表还是性格,确实都极富男子汉气概,是典型的粗线条禅僧。他身高将近六尺,浓眉黑面,声如雷鸣。 寺院的师弟过来叫我时,禅海和尚说想在等老师回来的这段时间与我闲聊一会。我有些犹豫,因为我担心禅海和尚单纯清澈的眼睛会看破我将在今晚实施的计划。 正殿客房有十二铺席宽,禅海和尚盘腿坐在里面,品尝副司精心准备的酒和下酒的素斋。在我来之前,是由师弟斟酒。我到了以后,就由我取代了。我端坐在禅海和尚面前为其斟酒。我背后是无声无息的黑色雨幕。禅海和尚可以看到的,只有我的脸和这梅雨时节的庭院中的黑夜。也就是说,能够看到的就是这两种黑暗的东西,再无别的了。 不过,禅海和尚对此毫不介意。他第一次见到我,便侃侃而谈,爽快地说道:“你跟令尊很像,你已经健康地长大了。令尊却去世了,实在令人惋惜呀!”等等。 禅海和尚身上有一种老师所缺乏的朴实,父亲所缺乏的力量。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黢黑,鼻翼大大张开,浓眉下的肌肉隆起,咄咄逼人,活像一副能剧的假面具。他长得并不匀称。他的内在力量过于强大,这样的力量自由发挥,完全破坏了它的均匀性,就连那突出的颧骨也如南画中的岩石一般陡峭。 尽管如此,这位语声如雷的禅海和尚身上,却带有一种能拨动我心弦的慈祥。这并非人世间常有的那种慈祥,而是犹如村外大树下的粗大树根,能提供一席阴凉给来往的旅人休息的那种慈祥,属于一种手感粗糙的慈祥。交谈之间,我警惕着今晚这重要的时刻,生怕自己的决心会因为接触到这样的慈祥就变得松软。因此,我的内心又生起疑念:老师是不是专门为了我才故意请这位和尚过来的呢?不过转念又想:老师不可能专门为了我从福井县将这位和尚请到京都来。禅海和尚只是偶然赶来的奇客,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灾难见证者。 我见差不多可装四两酒的大白瓷酒壶已经见底了。于是我便行了个礼,去典应僧那里换了一壶。当我端着温热的酒壶回来时,我油然腾起一种我未曾领略过的感情。以前我从未产生过希望被别人理解的冲动,到了现在这重要的时刻,我却只希望得到禅海和尚的理解。重新回来劝酒的我的眼睛,已不同于刚才,闪烁着更真诚的光芒,禅海和尚想必有注意到。 “我在您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问道。 “唔,你是一名诚实的好学生。至于背后是否寻欢作乐,我自是不得而知。不过可怜的是,如今不同以往,恐怕没有用来吃喝嫖赌的钱了吧。令尊和我,以及这个地方的住持,年轻时可是没少放荡。” “我看起来像是平凡的学生吗?” “看起来平凡比什么都好。平凡才好呢。平凡不会被人怀疑,这才好呢。” 禅海和尚没有虚荣心。这是高僧常有的毛病。人们都觉得他们具备各种鉴别能力,常常邀请他们去鉴定从人物到书画古董的真伪。有的高僧为了事后不会因其鉴定错误而遭人耻笑,便不发表结论性的意见,自然也不会当场讲出自己禅僧式的独特见解,一直给人留下捉摸不定、似是而非的余地。禅海和尚则不然。显而易见,他是直截了当说其所见,道其所感。而对于映入自己单纯而锐利的眼睛中的东西,他并未从中刻意追求什么意义。意义有也罢没有也罢,我觉得禅海和尚最伟大之处,就是他看待事物的眼光。比如看待我时,无意以自己特殊的眼光标新立异,而是采用看待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待。对禅海和尚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毫无意义。禅海和尚的用心我已心领神会,便慢慢地感觉毫无顾忌了。只要别人看我是平凡的,我便是平凡的,纵然我再胆大妄为,我的平凡仍将如剩在簸箕上的米粒一样残留下来。 不知何时,我居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一株立在禅海和尚面前的安静的茂盛的小树。 “按人们所见到的那样生活就可以了吗?” “恐怕不行吧。要是你做出了非同凡响的事,别人的看法也会随之变化。世间是健忘的。” “别人所看的我,与我所想的我,到底哪一个更持久呢?” “不管哪一个都会立即中断。即使你勉强维持,它仍旧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断。火车飞驰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只要火车停下来,乘客便肯定会走出车厢。飞驰中断,休息也将会中断。虽然死亡是最终的休息,不过也不知道会延续到何时。” “希望您能看透我,”我终于脱口而出,“我不像您想象中的那般,希望您能够看透我的本心。” 禅海和尚一边喝着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那沉默如同鹿苑寺那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瓦房顶一般,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让我瑟瑟发抖。禅海和尚突然发出极其爽朗的笑声。 “无须看透,你已经把一切都挂在脸上了。”和尚说道。 我感觉自己被彻头彻尾地理解了。我第一次感觉到空白。行动的勇气犹如渗入空白的水,清冽地喷涌而出。 晚上九点,老师回到了寺院。四名警卫照常出去巡逻。情况一切正常。从外面回来的老师和禅海和尚一起对饮,大约到了深夜零点三十分,寺院的小和尚才带禅海和尚去了寝室。老师说了一句洗澡去,就去沐浴了。7月2日凌晨一点钟,巡夜的梆子声也已停止,寺内万籁俱寂。雨还在悄无声息地下着。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已经铺好的床铺上,揣摩着沉淀在鹿苑寺的黑夜。夜色渐浓渐重。我所在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中,粗大的柱子和门板支撑着这古老的夜,显得甚为庄严神圣。 我在口腔内试着结巴。说一句话犹如平日把手插进深口袋里摸索东西,物品遭到其他东西的干扰很难掏出来一样,让我焦急万分后,话儿才到嘴边。我心中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夜色,语言则像深夜井中的吊桶一样吱吱呀呀地好不容易被摇上井台。 “马上就到时候了!坚持最后一会!”我心想,“我的内心与外界之间这把已经生锈的锁头,即将被巧妙地打开,变成内心与外界的通风口,风将从中自由出入。吊桶飘然欲飞,一切将像辽阔的原野一样呈现在大家面前,密室马上就要荡然无存……这样的景象马上就要出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 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整整在黑暗里坐了一个钟头。我感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样的幸福……我忽然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大书院后面,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草鞋,迎着蒙蒙细雨,沿着鹿苑寺内侧的水沟往工地走去。工地上并未堆放木材,满地的锯末散发着被雨水打湿后的强烈气味儿,里边堆着寺院买来的稻草。一次买四十捆。不过,已经快要用完了,今晚只剩了三捆堆在那个地方。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园旁边折了回去。厨房一片寂静。当我拐过厨房的墙角走到执事的宿舍后时,那里厕所的窗扉突然发出亮光。我立刻蹲了下来。有人在咳嗽,似乎是副司。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一阵撒尿声。这声音无休止的长。 我怕稻草被雨水淋湿,于是就用胸脯将稻草盖住。在微风中摇曳的羊齿草丛中,弥漫着因为下雨变得更难闻的厕所气味……撒尿声停止了,我又听到身体摇摇晃晃地撞到板墙上的声音。听动静副司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映到窗上的灯灭了。我重新将三捆稻草抱起来往大书院的后面走去。 我的财产只有一个用来装随身物品的柳条箱,和一只陈旧的小皮箱。我早就想烧掉它们了。今晚我已经把书籍、衣物、僧衣以及零碎的杂物统统都塞进了这两只箱子中。所以,无须怀疑我办事的周密。只要搬运途中容易出声的东西,比如蚊帐钩之类的东西,无法烧着的会留下证据的东西,比如烟灰缸、玻璃杯、墨水瓶之类的东西,我便卷进了坐垫,然后用包袱皮包好,分类放开。还有一床褥子、两床棉被必须要一起烧掉。我将这些大件行李一点点搬到大书院后门,堆放妥当。搬运结束后,我才去拆卸金阁北侧的门板。 钉子一颗颗地仿佛扎在松土中,轻轻松松就能拔出来。我用身体支撑着倾斜下来的门板,这被打湿的朽木表面的潮湿与微涨,碰到了我的脸颊。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重。我将拆卸下来的门板放倒在身边的地面上。闪现出的金阁内部漆黑一团。 门板的宽度正好可供一个人侧身通过,我的身体潜入金阁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奇怪的面孔令我不寒而栗。原来是入口旁的金阁模型的玻璃罩上映出了我的面孔。 我贪婪地注视着玻璃罩里的金阁,尽管那种场合并不合适。火柴光下,这小巧玲珑的金阁绰约多姿,纤细的木质结构蹲立在一派惶恐不安的氛围中。这样的景象再次遭到了黑暗的吞噬。因为火柴燃尽了。 见燃烧后的火柴杆还有一点点的火星,我总是感到担心,就像那天在妙心寺见到的那个学生似的,认真地踩灭了这一点点的火星,这实在有点儿异乎寻常。接着,我重新点燃了一根火柴。当我经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来到香资箱旁边时,我发现香资箱上面是一排横木条,方便人们投入香资。这些横木条的影子随着火苗摇来晃去,好像银波在荡漾。香资箱的后边是鹿苑院天山道义足利义满的国宝级木像。那是一尊穿着法衣的坐像,左右衣袖拖得很长,右手执笏,笏偏往左手。双眼睁着,小脑袋剃光了,脖颈缩在法衣的领子中。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闪了闪。不过,我并不害怕。其实这尊小小的偶像实在凄凉得很,它镇守在自己建造的宅邸的一角,不得不放弃昔日的统治大权。 我打开通往漱清亭的西门。前面说过,门是左右对开的,可以从里面打开。雨夜的天空比金阁的内部多些光亮。潮湿的门扉发出沉闷的吱吱声,将弥漫在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引入门内。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纵身跳到门外,往大书院后面跑去,一路上边跑边想,“一切的行动都要在那双眼睛前进行。在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死去的证人的眼睛前……” 奔跑时,我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发出了响声,是火柴盒。我停了下来,将火柴盒里塞满东西,就不会有声音了。裤子另一个口袋里装的是药瓶和小刀,用手帕裹着的,不会发出声音。夹馅面包、豆馅糯米饼,还有香烟我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的,也不会发出声音。 后来,我进行了机械式的作业。我将堆放在大书院后门处的行李分四趟运到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运的是摘除了吊钩的蚊帐和褥子。其次是两床棉被,再次是皮箱和柳条箱,最后是三捆稻草。我将这些东西杂乱地堆在一起,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棉被之间。我想蚊帐最容易着火,便将它半摊开盖到其他行李上。 我再次返回大书院后面,捡起那个裹着不易着火的东西的包袱,直接奔向金阁东边的池畔。从这里能够看到池心的泊舟石。在几株松树的遮掩下,将就着能够躲雨。 池面映着夜空泛起微微的亮光,海藻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上面,仿佛一片陆地,仅能从那散落的细小的缝隙中看到下面的池水。雨无法在水面泛起涟漪。细雨如烟,水汽蒸腾,池子好像在无限大地向外扩展。 我将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到水中,发出的水声非常响亮,简直像要将围绕在我四周的空气震裂开来。我缩起身子,凝然不动,想用这样的沉默来抵消无意中弄出的声响。 我把手伸进水中,碰上的全是湿乎乎的水藻。我先将蚊帐的吊钩从泡在水里的手中滑下去,接着是烟灰缸,也交给池水去洗刷,然后把玻璃杯和墨水瓶也用相同的方法沉了下去。该沉入水底的东西都沉完了。留在我身边的只有将这些器皿包裹起来的坐垫和包袱皮了。最后就是将这两件东西拿到义满像前,终于,只等点火了。 此时,我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食欲,这与我之前的预想正相吻合,反倒让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昨天吃剩的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还在衣服口袋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摆擦了一下湿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但是却吃不出味道。先不谈味觉,我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我慌乱地将点心塞进嘴里。我万分焦急,胸口怦怦直跳。好歹吃罢,又捧起池水喝了几口。 ……我距最后的行动仅一步之遥了。为实现这一行动的长期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我正站在准备的边缘,只等纵身一跃即可。只要一举手一投足,我就会大功告成,如愿以偿。 我做梦也没想到,足以吞噬我整个生涯的广阔深渊正在二者之间张开大口。 因为此时,我想进行最后的告别,便眺望着金阁。 在雨夜的黑暗中,金阁轮廓朦胧,姿影朦胧。它漆黑地矗立着,俨然黑夜的结晶体。定睛凝望,勉强能够看到三楼的究竟顶开始急剧苗条起来的造型,以及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细长的柱林。这些过去曾带给我深深感动的细部,现在完全消融于清一色的黑暗中。 随着我那美好的回忆的增强,黑暗成了可以随意描绘幻影的画布。这黑漆漆、密实实的画布中,潜伏着我引以为美的东西的全貌。用回忆的力量,让美的细部一一地从黑暗中闪烁其光,并迅速四射开来,金阁终于在这昼夜莫辨的奇异时间的时光之下,缓缓成为清晰可见的东西。金阁从来未曾以如此完整且精致的姿态,如此通体光华地展现在我眼前。我好像把盲人的视力看成自己的视力了。金阁由于自身发出的光而变得透明,从外面也能够让人一一看清潮音洞壁顶的仙女奏乐图,和究竟顶墙上斑驳的古老金箔的残片。金阁精致的外观同它的内部浑然一体。那结构与主题的清晰轮廓,那将主题明确的细部上的用心的重复与装饰,那对照与对称的效果——这些我都可以一收眼底。法水寺与潮音洞同样宽敞的二层,尽管显示出微妙的差别,但仍处于同一处深深的屋檐的庇护之下,犹如一双相近的梦、一对相似的快乐记忆叠印在一起。原本如果只是其中之一就会容易被忘却的东西,眼下将两个上下轻易地组合了起来,所以梦就成了现实,快乐就成了建筑。不过第三层究竟顶骤然收拢的形状,使得一度得以确立的现实分崩离析,最终归顺并臣服于那个黑暗而辉煌的时代的高深的哲学。于是薄木修葺的屋顶高高隆起,金凤凰连接着无明的长夜。 建筑家对此仍旧感到不满足。他又从法水院的两边探出一间类似钓殿的玲珑剔透的漱清亭。貌似要打破均衡,他就将其赌注一股脑儿地押在了一切美的力量上。对这建筑物来讲,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学的。尽管它绝非长长地伸展于地面上,但是看上去却像从金阁的中央奔往无极的远处。漱清亭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现在就展开翅膀,正从这建筑物逃往地面,遁向现实世界所有的场合。其含义是由规定世界的秩序通向无规定的东西,甚至可能是通向感觉境界的桥。是的,金阁的精灵便始于这座形似断桥的漱清亭,在成就三层楼阁之后,重新从这座桥上逃之夭夭的。为什么呢?因为地面上飘荡的巨大的感觉魅力,尽管是筑就金阁的无形力量的源泉,但这力量在秩序完全建立、美丽的三层楼阁建成之后,便再也无安居其中的耐性,只好沿着漱清亭重新逃回地面、逃回无边无际的感觉的荡漾、逃回故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途径了。这是我时常思考的事。每当我观赏镜湖池弥漫的朝雾和夕霭的时候,我便总觉得那里才是真正筑起金阁的巨大的感觉力量的栖居之地。 于是,美统辖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以及所有的不协调,并且凌驾于它们之上!它如同用泥金在深藏青色册页上一字一字精准地抄录下来的纳经[29],是一幢用泥金在无明的长夜中修建而成的建筑物。不过,至于美到底是金阁本身,还是与包含金阁的虚无之夜属于同一性质,则不得而知!或者两者均是。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包容金阁的黑夜。如此一想,昔日曾经困扰着我的金阁之美的不可解,好像已经解开了一半。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审视其细部的美,诸如其立柱、栏杆、板窗、门板、花格子窗、宝形造型的屋顶……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岛群、松村以及泊舟石等细部的美,便会得知美绝对不以其细部收场,以其局部结束,而是任何一部分都蕴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之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虽然它追求完美,但却不知完结,被怂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一个预兆连接着一个预兆,这一个个并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构成了金阁的主题。这样的预兆,原来就是虚无之兆。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构造。于是这些未完成的细部的美,便自然包含虚无之兆,这座用纤巧玲珑的木料构成的建筑物,恰如璎珞在风中微微飘摇一般,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 尽管如此,金阁之美却从未中断!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像一个得了耳疾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金阁之美的回响,并习以为常。若以声音作比,这座建筑物便像是连续响了五个多世纪的小金铃或者小琴。若其声断绝…… ……一阵剧烈的疲劳感袭上身来。 想象中的金阁仍在黑暗中的金阁之上,清晰可见,闪闪发光。池畔的法水院的栏杆彬彬有礼地退下,屋檐下由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撑的潮音洞的栏杆,梦幻般朝地面探出胸去。房檐白亮亮地印入池水,水波的荡漾让倒影也起伏不定。斜阳辉映或者月光照耀下的金阁,之所以像一种神奇地流动的东西,一种展翅欲飞的东西,就是由于这水光的作用。坚固的形态由于荡漾的水波的映照而得到了解放。此时,金阁好像是用永恒飘动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筑成。 金阁的美无与伦比。我知道不堪的疲劳来自何处。美利用最后一次机会再度大显神威,试图用以往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束缚住我。我手脚瘫软。直到刚刚,已经同行动近在咫尺的我,再次远远退回。 “万事俱备,只差行动,”我自言自语,“既然行动本身完全处于梦幻之中,我既然已经完全在梦幻中生活,那么还有行动的必要吗?这不是徒劳无功的事吗?” 柏木所言或许是对的,他说,让世界发生改变的,并非行为而是认识,并且是一种可以使人尽最大限度地模仿行为的认识。我的认识便属于这一种,并且真正使行为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如此看来,我这么长时间的周密的准备,岂不是完全为了“不行动也未尝不可”的这一最后的认识吗? 请看一下吧,对我来说,行为现在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已脱离我的人生,脱离我的意志,犹如一架冰冷的铁制机械在我面前等待我去启动。这样的行为和我,俨然毫无关系。至此为止是我,从此往前则不再是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变得不是自己呢? 我倚靠在松树上,树干湿冷的肌肤使我心神荡漾。我感到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冰凉便是我本人。世界静止不动,无欲无望,我如愿以偿了。 “这剧烈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总感觉周身发热、疲倦,手无法自由活动。我肯定生病了。” 金阁依然光辉灿烂。如《弱法师》[30]中的俊德丸看到的日落时分,面朝极乐净土冥想中的景致。 俊德丸双目失明,在黑暗中见到了夕晖翩舞的难波海。天气放晴时,甚至还看到夕阳映照下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纪之海…… 我只觉得浑身麻痹,泪水涟涟而下。就这样一直到天亮,即使被别人发现也没关系了。我可能会保持沉默,不去辩解什么。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叙述关于我从幼年开始记忆的无力,但我应该说突然苏醒的记忆也带给了我死而复生的力量。过去,不只是将我们拖回过去的境地。过去的各种回忆,数量固然不多,不过有的地方安有强力弹簧,一旦现在的我们同其接触,发条便会立马伸长,把我们弹回未来。 身体麻痹了,可心灵仍在某处摸索回忆。某些语言偶然泛起又消失了。心灵的手眼看就要够到了,却又倏忽不见了……那些语言在召唤我。大概是为了激励我而正向我走近。 向里向外,遇者便杀。 这就是《临记录》“示众”这章最出名的一节的第一行的内容。接着语言流畅地出来了: 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罗汉杀罗汉,遇父母杀父母,遇家眷杀家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而潇洒自在。 这段话将我从深陷的无力中一举弹出。我顿时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尽管如此,心灵的一部分却执着地告诉我,今后我应该做的事将以徒劳告终,我的力量变得不害怕徒劳了。因为是徒劳,才应该做。 我卷起身旁的坐垫和包袱皮,夹在腋下,起身望了望金阁。金碧辉煌的梦幻金阁开始光彩黯然。栏杆逐渐被黑暗吞没,林立的柱子也依稀莫辨。水光消失,屋檐内侧的反光也不见了。没过多久,细部也彻底融入黑夜中,金阁只剩下黑魆魆的朦胧轮廓。 我拔腿便跑。绕金阁北侧飞奔,我脚步熟练,没有摔倒。黑暗不停地在扩展,为我引路。 我跑过漱清亭,从金阁两侧的门板纵身跳进了两扇打开着的大门中,把腋下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到堆放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兴奋地怦怦直跳,湿手微微发抖。火柴也湿了。第一根没有划着。第二根刚刚划着又折断了。划第三根的时候,我用手挡住风,火光从指缝间透出光亮,划着了。 我寻找稻草的位置,因为刚刚我把这三捆稻草四处乱塞,眼下已经不记得塞到何处了。等我找到的时候,火柴也已经燃尽了。我原地蹲下来,这次是两根火柴一块划着的。 火苗描绘出稻草堆的复杂形影,浮现出明亮的荒野般的颜色,浓重地向四面八方扩展。接着,火苗隐没在腾起的烟云中。没想到远处蚊帐的绿色开始膨胀,烈火熊熊燃烧,我感觉周围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此时,我的头脑无比清醒。火柴数量有限。这次我走去了另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另一捆稻草。腾起的火苗给我以安慰。过去我与朋友焚火时,我就非常擅长点火。 法水院内部晃动着巨大的影子。中央的弥陀、观音、势至三尊佛像被照得全身通明。义满像的双眼炯炯发光。这尊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后摇摇晃晃。 我几乎无法感觉到热度。我看见火已确实烧到香资箱上,心想:已经没问题了。我完全忘记了我的安眠药和短刀。突然我心中掠过一种“要死在烈火包围中的究竟顶中”的念头。于是,我从大火中逃了出来,跑上狭窄的楼梯。潮音洞的门为何会开着?我没有怀疑。原来是值班老人忘记关二楼的门。 烟雾从我的背后紧随而来。我一阵咳嗽,看了一眼据说出自惠心[31]之手的观音像和仙女奏乐藻井图案。弥漫在潮音洞中的烟雾越来越浓了。我继续上了一层楼,准备推开究竟顶的门。 门推不开。三楼的门锁得结结实实。 我敲这扇门。敲门声十分激烈,但是我却听不到。我使劲地敲。因为我感觉会有人从究竟顶的北侧帮我打开门。 此时,我梦到究竟顶的原因,的确是因为它是我的葬身之地。浓烟已经逼近,我好像乞求救命似的急速地拍起门来。门的另一边,不过是个三间四尺七寸见方的小屋而已。而且,此时我悲痛地做了个梦,但是现在金箔已经基本剥落,起初小屋中应该是金碧辉煌的。我一边敲门一边想:我无法解释我多么憧憬这光芒四射的小屋!总之,我想,只要进去即可。只要进这金色的小屋就可以了…… 我用尽全力敲门。只用手还觉得不够,我直接用身体撞了上去,门还是没有打开。 潮音洞中的烟雾已经四下弥漫。足下响起哔哔剥剥的燃烧声。烟把我呛得几乎要窒息了。我一边不断地咳嗽,一边不停地敲门。门依旧没有打开。 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被拒绝的时候,毫不迟疑地飞身下楼。从浓烟的旋涡中一直下到法水院中,多半是从火中钻出来的。好歹到达西门,一跃而出。然后我就像韦驮天[32]一样飞奔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要奔向哪里。 ……我一路飞奔,简直想象不出持续跑了多久。我也记不起路过的地方了,只怕是从拱北楼的一侧跑出北面后门,再经过明王殿旁,跑上了矮竹与杜鹃丛中的山路,一口气跑到了左大文字山顶。 我躺在赤松树树荫下矮竹丛生的野地上,气喘吁吁地平复着剧烈的悸动。的确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巅,那是一座从正北保卫金阁的山。 受惊的小鸟的鸣叫声,让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剧烈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贴着我的脸飞去。 我仰面凝望夜空,数不胜数的鸟儿啼叫着掠过赤松的树梢,点点的火花浮游在我头顶的上空。 我站起来,眺望远处山中的金阁。阵阵异常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好像爆竹的声音,也好像无数人的关节同时发出声音。 从这个地方看不到金阁的形状,只看到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火焰。无数的火星从树丛间飞起,金阁的上空仿佛撒满了金沙一般。 我抱膝而坐,久久地凝神眺望。 当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满身伤痕,烧伤的或者擦伤的,鲜血正在往外流淌。手指也渗出鲜血,看样子是刚刚敲门时弄伤的。我像一匹逃离险境的野兽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小刀和用手绢包起来的安眠药瓶,扔到了谷底。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香烟。我开始抽烟,就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后,经常想抽支烟小憩一样。我心想:我要继续活着! 第11章 注释 [1]大谷石:日本栃木县大谷一带出产的一种凝灰岩。 [2]左甚五郎:日本16世纪后半叶著名工匠。 [3]运庆:12世纪末著名的雕刻家。湛庆(1173—1256):运庆之子,著名雕刻家。 [4]足利义满(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平定南北朝内乱,奠定幕府的全盛时期。建金阁寺。 [5]日本贵族家族之一。 [6]应仁之乱:1467—1477年,围绕足利将军称号的继承权问题于京都发生的十年内乱。应仁之乱后,幕府失去权威,日本进入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 [7]狩野正信(1434—1530):画家,对中国画和日本画的结合做出很大功绩。 [8]寂光:佛语。由寂静的真理发出的真智的光照。 [9]晚饭的粥。 [10]欧里狄克:希腊神话中奥尔甫斯的妻子。奥尔甫斯试图救她脱离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11]叶樱,樱花已落尽,正长新嫩叶的樱树。 [12]石川五右卫门:日本桃山时代的大盗。 [13]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户幕府的御用画师。 [14]土佐法眼德悦:生卒年月不详,据传擅长画墨画观音像。 [15]坪:土地的面积单位。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 [16]日本阿尔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飞驒、木曾、赤石山脉的总称。 [17]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 [18]谣曲,即日本能乐的词曲。 [19]《三个残疾人》,是日本狂言剧目之一。描写三个人化装成瞎子、哑巴和瘫子,趁财主不在家,打开酒仓纵情痛饮,待财主回来后,三个慌得乱作一团,竟弄错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20]见性:佛教用语,即大彻大悟的意思。 [21]后小松帝(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 [22]黄钟调是雅乐六调子之一。 [23]剑山:插花用的一种工具。 [24]警策:佛语,即为防止坐禅打盹,用作敲击肩头的长方形木板。 [25]五山文学:日本镜仓时代末期和南北朝时期所盛行的镜仓及京都的五山禅俗所作汉诗文。 [26]《付丧神记》:日本定河时代的连环画,共二卷。描写不用的旧家具,年长日久,化为妖精,兴妖作怪的故事。 [27]指的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1875—1926),他因被刺扎伤了指尖,患了破伤风,两个月后去世了。 [28]罗切,即切除阴茎以断淫欲。 [29]纳经:为死者祈冥而将经文抄录下来,献纳在灵场上的经书之谓。 [30]《弱法师》:能乐的剧名,作者为世阿弥。 [31]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号,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32]韦驮天:佛语,跑得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