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嫡女篡权》 第一章将女有恨 谷国,连日的凄风苦雨飕飕不绝,帝都巍然而立在风雨中。 飞檐青瓦,浮雕云兽纹路,骤雨冲击着的大理寺,整个高墙内笼罩着一片昏黄的光线,越发显得大理寺神秘而庄严。 隅一角,阴暗的牢狱装满粗铁生锈栏杆,从牢狱的窗子伸出一只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手,似乎眷恋着雨水,正努力向外伸展。 雨水落到手里,鲜血就像嵌进她的肌肤并不化开,反而映得雨水一片腥红。 冷诺玉慢慢缩回手,掌心掬着雨水蹲下,唤着躺在旁侧已没了腿脚的中年妇人道:“母亲,喝口水。” 冷诺玉的母亲,谷国大将军冷傲之妻费力张开眼睛,颤动着干裂的嘴唇道:“玉儿,别顾着为娘,拿去给你大嫂。” “大嫂………。”冷诺玉看着不远处慢慢僵硬的身体,艰难的开口:“母亲,大嫂已经殉了。” “殉了?”冷氏的脸苍白如纸,在冷寒天气因为巨大疼痛,额头渗出密密汗珠,复而看着女儿喃喃道:“冷家只剩下玉儿你一丝血脉了………。” 冷诺玉努力掩饰着悲痛,安慰母亲道:“还有三哥呢!” 冷氏叹了口气:“前月跟荆国大战,你三哥为副将出战,一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一大群人眼见他被人刺穿了胸膛,虽没寻着尸身,怕也是凶多吉少。” “母亲,三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冷氏手握过女儿,口气如三秋之树般萧瑟:“幸好你三哥不在,不然也跟你父亲、大哥、二哥一样,被按个通奸卖国莫须有的罪名,推出午门问刑了。” 冷诺玉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她父亲冷傲,身为谷国的大将军,一生铁血鞍马,为了谷国安定,在荆国征战几十余年,抛头颅洒热血,忠心耿耿。可到头来,却被按了个通奸卖国莫须有的罪名,弄得满门抄斩。 一切的一切,全是奸相郑伯绥和谷国庸主谷烨所为! 时局二分天下,谷国、荆国各居一方,要不是冷傲倨守边关,而后一路直逼荆国,谷国岂会有如今安定繁华的局面? 冷傲一生为国,就算给他十个脑袋瓜子也想不到自己一心辅佐的君主会听信奸相郑伯绥的馋言,早就对他起了杀心。 天下最可讥的事,就是英雄认庸主,忠臣保庸君。 历朝历代都有逃不脱的诅咒,手握重权重兵的大将们总会和刻意杜撰的政治野心联系起来。功高盖主,要么造反取而代之,否则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冷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场庆功宴最终演变成名副其实的鸿门宴。 一夜之间,冷家的男人全被推出午门问斩,而后剥皮揎草挂至京都的城门。冷诺玉只要一想起父亲、哥哥们的人皮被完整剥下,做成袋状,在里面填充满稻草后悬挂示众,整颗心就像碎成渣子、一块一块的流血,这种恨和痛让她四肢百骸,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剥皮揎草”,是地狱中对恶贯满盈的鬼施行的的酷刑,而父亲、哥哥们一生为国,可谓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就算一分赏赐没有,也断没想到会落到如此地步,就连死,也一点尊严也没落下。 冷诺玉眼里透着戾气和凛洌,她可怜父亲的忠良,在长长的殿厅被拖下去的时候仍在高喊:“陛下圣明,微臣是冤枉的………。” 圣明?一介庸君谈何圣明?父亲虽是武将,却深受儒家中庸之道教诲,拥有惊人的军事才华,却永远不会溢出常规。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若不然,就冷傲的功夫、冷家二子、冷诺玉的身手,就算杀不出重殿,也至少可让千余人陪葬,又怎会束手就擒? 当了一辈子的忠良,最后以奸臣收场,甚至连家人也保护不了。 冷诺玉看着受刖刑母亲,先被剔去膝盖骨,再被砍掉双脚;再扭头看着死去的大嫂,被雕、鹫啄去眼睛,这些畜牲从肚子处下口,三两下就啄出大嫂的肠子,把肠子唏里咕噜拖出来;亲眼看着奸相郑伯绥向亲人施刑,为的只是让她们供出莫需有的“卖国实情”。 先把人给处死了,再来逼问通奸卖国的罪证,真是滑天下大稽,冷诺玉要不是手脚受重损,早就一掌劈死郑伯绥这个大奸臣。 只可惜,她筋脉寸断,一身的功夫无法施展,就这样关进京都的大理寺,日日夜夜受着严刑拷打。 冷氏冰冷的手摸向女儿脸庞:“玉儿,为娘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为娘想你爹、想你哥哥们、想你嫂子……。” “母亲。”冷诺玉哽咽了一下,想开口劝解母亲,终是未发一字。 有人说地狱可怕,可人间比地狱更可怕,大理寺非人的折磨永远不会停歇,活着比死更悲惨。 牢狱的长廊又传来脚步声,每隔三个时辰的提审又将开始,冷氏不舍的看了女儿一眼:“玉儿,鬼魅魍魉又来催命了,为娘怕是熬不下去,不能陪你了,为娘真心舍不得你,可为娘也舍不得你爹、你哥哥们。” “母亲,我知道。”冷诺玉握紧母亲的手:“玉儿永远陪着母亲,母亲去哪里,玉儿也去哪里!” “我的好玉儿,是冷家连累了你。”冷氏的眼泪断了线的落下:“若有来生,不要投身在王候将相家,找个寻常人家,没有纷争,没有愁苦,平平静静的过完一生。” “不,若有来生,我必要生在王候将相家,替爹娘、替哥哥嫂子们报这血海深仇。” “玉儿,就算有来生,你也斗不过奸相郑伯绥。” “一息若存,血仇必报,我不仅要郑伯绥的命,还要昏君不得好死。” “玉儿快闭嘴,对陛下不敬,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冷氏脱口而出。 诛九族?哪里还有九族可诛?冷家的九族全被昏君杀个干净,几百余条人命一夜之间全无,连十几岁的孩童也没放过,我冷诺玉已经没有九族了。 冷诺玉目光望向牢狱顶梁,屋顶被瓦片压得密不漏风,天河决口也不会漏进一点,她对天发誓,若真有来生,必定一生血仇,一诺倾国。 来生,她冷诺玉誓不为忠,一生只作奸人、奸民、奸臣,杀尽天下乱臣贼子和昏庸之君。 牢门打开,狱卒粗鲁的拖过冷氏,地面上划过一条血印,冷诺玉平静的扶墙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积尘,眉目从容道:“把我也带到堂上。” 狱卒轻蔑,举起手中鞭子抽了过去:“还当自己是将军女儿,你如今是罪臣之女,还敢吩咐我们,活的不耐烦。” 粗鞭击在冷诺玉的脸上,早就受损的容颜又血淋淋添上一记新仇,她好似不觉疼痛,嘴角冷冷一勾:“罪臣之女今日要戴罪立功,揭发大将军一生罪行,两位狱卒大人可否通融?” “认罪?”两个狱卒面面相觑。 冷家的人全是铮铮铁骨,折磨了数日,从没嘴软过一句,现在居然要戴罪立功?两个狱卒反应过来后一阵狂喜,天天打人,他们也打累了,算她识趣。 第一次,不是粗暴的推倒在堂前,而是被领进了大堂,冷诺玉眼梢微微上挑,一对眼出奇的明亮,像是闪着亮的尖针,要扎到别人心坎去。 堂上,听说冷家女儿要认罪,谷国丞相郑伯绥正静笃的坐在一边,等着旁听。 冷诺玉打量着郑伯绥,四方脸庞,鼻骨细狎,眉毛浓黑而整齐,斜睨时闪动着精明、深沉的光点,这吃人的眼睛,就是所谓的蛇眼。 大理寺卿先问道:“堂下罪女,可是要认罪?” “回大人,罪女认罪!”她的声音冷涩,像冰泉流过。 “甚好。”大理寺卿见她认罪,口气更显顺畅起来:“罪女如实招来,冷家是如何通奸卖国的?” “罪女认的不是这一条罪。”冷诺玉目光坚定的望向母亲,冷氏屏着最后一口气朝女儿点头示意。 “不是这条,又是何罪?” 冷诺玉口气凛洌:“冷家有罪,罪在明知朝政崩坏、纲纪废弛,仍然执迷不悟一心报国;我父有罪,罪在明知奸佞当道、豺狼满朝,仍然不故危亡之祸捐躯赴国难;我冷诺玉有罪,罪在明知家人会被诛杀,仍位卑未敢忘国规;此为冷家三罪,归结为四个血淋淋的大字——愚忠致死!” 大理寺卿惊出一身冷汗,惊堂木重重击打在案桌上,厉声道:“此等恶言真是大逆不道、背反帝室,来人,掌这刁钻罪人的嘴。” “掌嘴?”冷诺玉重复着两字,神色静宁而安祥,嘴角弯成弧形,看着冷氏轻轻唤道:“母亲,不必心疼我,我把事情料理完,就来陪母亲。” 冷氏欣慰的看着女儿,嘴角无力勾起对女儿赞赏的笑,终是大限已至、油尽灯枯。 冷诺玉知道,母亲已经撑到极限,母亲一直在撑着、等着,母亲最后仍在期望昏君的网开一面,期望冷家最后的一滴血脉能保全,可是母亲不想等了,这个女儿,终是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人。 大理寺的大堂,满嘴鲜血的冷诺玉微微仰头,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又被狱卒一棍打倒在地,她索性不在立起,满腔仇恨全聚在眉梢,目光嗔视着谷国丞相郑伯绥道:“丞相,你谗言害得冷家惨遭灭门,若有来生,我冷诺玉定要你项上人头。” “就凭你?”郑伯绥眼敛轻抬,全是轻视。 “来生,我誓不为忠,一定做比你更胜一筹的奸人、奸民、奸臣。”冷诺玉用力咬下口舌,一股血水从嘴里奔涌而出,猛得吐出一地腥红。 冷诺玉拿命起誓,若有来生,她会比郑伯绥更狠、更绝、更惨无人道,今日咬舌而尽。他日,一定让奸人提头相还。 第二章重生为奸 坐落在谷国京都闹市的丞相府,露出一排排琉璃瓦顶,华丽的楼阁皆临水而建,池水碧绿明净。 一间厢房前,站台上摆放着日晷,晷针指着晷盘上的时间刻度,已经是凌晨光景。 丞相府嫡女郑青菡的贴身婢女锦绣一骨碌爬了起来,推了把身侧躺着的印春道:“快起身,该给小姐喂药了。” 印春翻了个身,整个人窝进棉被里,贪恋着棉絮的温暖。 锦绣穿戴整齐,见迎春还懒着暖被头,一把将棉被全揭了:“死蹄子,还不起身,大夫嘱咐好的,每三个时辰喂次药。” 印春聚在被窝的热气一下子全跑没了,抢过棉被道:“府里上上下下就你巴结,小姐从假山上摔下来后,院里除了七小姐来冷嘲热讽一番后,哪还有第二个人来过,这凌晨喂不喂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何必较真?” 锦锈“啐”她一口,嗔怪道:“亏小姐平日待你不薄,如今她出了事,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印春冷言冷语道:“是,小姐平日确实待我好,别的小姐赏赐金、银、首饰,再差也得是碎银子,咱们家小姐给的全是糖果、甜食,就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傻子。” “你给我闭嘴!”锦绣悍泼又智巧,拧过印春的头发将她拖到床下:“你再胡言乱语,以下犯上一句,小心我撕了你这张破嘴。” 印春生的娇小玲珑,无力招架蛮力,心不甘情不愿的穿戴起来,看着锦绣手里十来根从自己头上拧的头发,恼道:“真是粗鄙之人。” “骂谁呢?”锦绣瞪着她,用手去摞衣袖,狠劲儿今人生畏。 印春压低声咕嘟了几句,也就锦绣把侍候小姐当回事,这郑青菡虽说是丞相府嫡女,可打小痴傻,智商和七、八岁小儿相当,从来不招府里上下待见。 锦绣见她嘴里咕嘟,吓唬道:“你再轻看了小姐,当心夫人从九泉之下找你算账!” “你吓谁呀!夫人过世十几年了,还能管这事?” 话语未消,只听里屋传出一串细细的声响,那么碎,那么轻,声音在万籁俱静的凌晨慢慢溢开,细听之下像是有人在走动。 里屋躺着昏迷不醒的小姐,大夫响午方才说过,伤势严重,怕是这辈子也醒不过来了,只能指着每三个时辰的汤药续命,至于能续多久,也得看造化。 是谁在里屋走动?想到这儿,印春吓得脸色如白纸,拉过锦绣的衣角哆嗦道:“不会真是夫人来找我算账了吧?” 锦绣不觉打了个寒噤,想到里屋还躺着小姐,顾不得害怕,蹑手蹑脚潜踪向前,从外头掀开帘子向里面瞧。 一个少女正背对她而坐,手里执着一把铜镜,铜镜内印出耀眼震撼的美丽,娟娟娥眉似远雾孤山,肌如凝脂吹气若芷兰,樱桃唇瓣不染而赤,一袭素藕色薄袄,一条浅色罗裙,美得不染一丝浮世的尘垢。 “小,小……姐?”锦锈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那该死的庸医说的严重,好似小姐命悬一线,现在见郑青菡好端端坐在梳装镜前,锦绣激动的嘴巴打颤。 郑青菡慢腾腾放下铜镜,眼睑轻抬,双目落在正撩开帘子进屋的印春身上,印春对上郑青菡的目光,不禁整个人一洌,小姐的眼神和往日大不相同,犀利的似摄人心魄的无底洞,任谁碰上皆会掉进去摔个粉身碎骨。 印春莫名心虚起来,曲膝行了福礼,怯怯道:“奴婢给小姐请安。” 郑青菡神气冷淡,漫不经心打量着印春道:“怎么给傻子请起安了?平日赏你的糖果、甜食虽不及金、银、首饰值钱,倒把你惯得轻嘴薄舌,寒碜起主子来一句句的顺遂。” 印春见郑青菡说话条理清晰,哪还是先前愚钝无知的傻子,想来先前在外屋的话全被听全,故不及惊讶,整个人跪到地上:“奴婢知错,请小姐责罚。” “你哪有错?”郑青菡悠悠道:“只是小庙早晚容不下大佛,待天亮就让管事的给你寻了出路,免得在我院里耽搁了前程。” 郑青菡说的轻描淡写,却把印春吓得泫然流涕,今时不同往时,小姐若跟先前一样愚顿,管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如今这副精神模样,区区管事哪敢敷衍了事,到时候送去别家做奴婢算是好运,万一被倒卖进青楼花巷……。 印春不敢再往下面想,一边用力磕头一边求道:“小姐,奴婢生是相国府的人,死是相国府的鬼,求您别赶奴婢走,奴婢再也不敢了。” 郑青菡顾盼四周,眼中忽闪而逝过某种东西,一副涣然冰消的模样:“相国府,你还知道这是相国府?” 印春吓的不轻,瑟瑟发抖道:”奴婢错了。” 郑青菡任由她跪着,扭过头看着铜镜,默不作声只是出神,屋里头静得连根针落地上也能听见。 一旁的锦绣半天功夫没回神,瞅了瞅地上跪着的印春,又偷瞄了眼郑青菡,看来小姐从假山上的一摔,倒摔出好福气来了,眼见自小服侍的小姐从痴傻愚笨变成如今能说惯道,她不免有些惊喜交加,喜得是小姐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也不用在相国府抬不起头;惊的是不过一日光景,小姐已经变得让她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尤其是小姐的眼睛,那样陌生、肃清、尖利,深邃,完完全全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三人各怀心事静默着。 良久,郑青菡从腰间扯下一块古玉,玉件悬空摇晃,白如截脂,通体冰润玲珑,在幽暗的光线中透出灿光,强有力的光亮度让人必须把眼睛眯起来,她自言自语道:“本该玉碎珠沉,未料,却是好端端的。” 锦绣盯着郑青菡手中的玉,惊吓的不知所措:“这块玉,前几日玉面还布满血红色的裂隙,今儿怎么会白如截脂?” “前几日?”郑青菡一脸探究的看着她。 “小姐,别怪奴婢多嘴,这块玉古怪的紧,前几日相国大人奉命去冷府抄家,回来时带了些珠玉宝石,各屋的小姐将好的全挑去了,就剩下这块玉给小姐,奴婢当时一看,玉面密密麻麻布满了血红色的裂隙,就像是人血印进去一般,本劝着小姐别拿,可小姐你偏偏喜欢的很………。” 郑青菡听到这儿,突然一个激灵,本还有些发懵的脑子瞬间茅塞顿开。 刚才醒来时,环顾四周的景像,便已猜测到是大户人家,听着两个奴婢的对话,又摸索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陌生而美丽的脸,自己几乎窒息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冷诺玉怎么换了一副皮囊,成为另一个人活在人世,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块冷家祖传的古玉莫非真是通灵之物?如若不然,自己明明在大理寺的大堂上咬舌自尽了,怎么会重生在丞相府嫡女郑青菡身上? 冷诺玉打小就挂着这块通灵宝玉,挂了十几年相安无事,可前些日子脖间的玉忽然间寂然裂开,一条条血红色气韵流动在玲珑碎片间,就像玉的宿命突然间碎灭尘缘,她见玉有了裂隙,方才取下后放入柜中。 想来是丞相郑伯绥去冷府抄完家后,中饱私囊了一番,让底下人拿了些珠玉宝石给子女们赏玩,没有想到正好郑青菡从假山摔死,气数已尽,便宜了冷诺玉借着通灵宝玉重生为郑家嫡女。 冷诺玉心底抻出冷笑,死前发的誓还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她不仅重生在王候将相家,而且成为了丞相郑伯绥的亲生嫡女,她发过重誓,冷家的血海深仇要奸相提头相还! 这一回,老天总算开眼了!冷诺玉,不对,是郑青菡的眼睛越发明亮、越发尖利,每一闪动,就像利剑刺过,带着狠狠的杀气。 郑青菡缓缓起身,白色拖地长衣从印春眼前过,清冷的声音响起:“起来吧!我有话要嘱咐。” 印春不敢揣测她的心思,忙不迭从地上爬起,忐忑不安的站到一边,额头早就磕出青紫块。 郑青菡嘴角轻勾,透着几分摄人的犀利:“往日,我是个智商七、八岁的愚儿,柿子专挑软的捏,这院里院外都把我看轻踩低,这本是常理!现如今,我身子已好周全,再也容不得那些腌臜小人讨了便宜去,这丞相府眼瞧着就要变天,你们要有几分伶俐劲,自然知道应该站在哪个屋檐下避雨。” 印春见郑青菡眼里光芒点点似利箭,莫名的心惊,忙应道:“奴婢谨记小姐的训话。” 锦绣恍神的站着,半天功夫才应了一句,心里头隐约生出一种感觉,小姐变了,不再是先前柔弱需要下人护着的主子,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坚毅、尖利、英气逼人的女子。 锦绣扭头看向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半个天空,眼见着一场急风骤雨即将落下,她知道,就像小姐说的,丞相府眼瞧着就要变天 第三章刺貂耍狠 响午,院里雨歇,郑青菡从书桌起身向外走去,她每走一步,身体中有一股子内力向上涌动,稍稍提了下力,方才发现前世的一身功夫竟然一分不落移到眼下的身子里,不禁一喜。 冷家世代为武将,养成了重武轻文的习惯,府里聘了武师在家教习武艺,少爷们自小就练就一副好身手,冷诺玉幼时就不喜琴棋书画,反在武学、医术上天资非凡,虽是一介女儿身,却骨骼清奇,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冷氏年过三十有余,足足生了三个儿子,方才得了个宝贝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自然是遂着女儿的意,五岁拜了名医傅淼义为师,出落到十七岁,早就是医术、武艺拨尖的人。 只可惜,一等一的医术、武艺在前世都没能用上,就被活活冤屈死了,想到这儿,郑青菡的眼里不禁生出恨意,眼角盯着院里正修剪花枝的锦绣手中一把剪刀,恨不得现在就抢夺过来,冲到前院一把扎死了郑伯绥,报了冷家的血海深仇。 正一门心思想着复仇大计,院外传来脆生生的话:“听说长姐身体康复了,特意过来瞧瞧,后院冷清,有了我才能平添几分热闹。” 话语刚落,专心修剪花枝的锦绣神情一变,整个脸拧成一个“愁”字,连着几个碎步到了郑青菡身边:“大小姐,怕是七小姐又来寻事了。” “七小姐?”郑青菡懒懒抬开眼,只见郑家七小姐郑苒苒已经到了跟前,她穿着大红色罗裙,外罩同色金绣舒袖氅衣,曼佻腰际系着裙带,柳叶眉,杏子眼儿,脸色红白鲜明,手里捧着一只宠物紫貂,眼波流转之间透着机灵和傲睨。 郑苒苒讥讪道:“长姐,脑子可还清楚,认不认得我这个七妹妹?” 郑青菡看她穿着一身红,远看近看都是腥红血色,不免勾起伤心事,没好气道:“远远砸进来一块腻味腥绸的红缎子,真是俗气熏炽,若不是脑子尚且清楚,还真认不出来,正是七妹妹你!” 郑苒苒挂在脸上的笑瞬间僵硬,她盯着郑青菡的脸,明明是七、八岁智商的傻子没错,怎么一晚上不见就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平日,郑苒苒最大的爱好就是欺负眼前这个傻子,讨厌她空占着丞相府嫡女的虚名,讨厌她有显赫的舅父帮衬。 所以,郑苒苒才会有意无意来冷清的后院,用尽心思欺负自己的傻子嫡姐。 可今天,明明有几许不一样,相同的容貌,若说有什么变化,实在找不出一处,但是细看起来,就是和往日不同。 郑苒苒并不往下细想,口气生硬道:“今儿听母亲的嘱咐过来,特意提醒长姐一句,你脑子不及别人,日后别没事就往假山上爬,万一再有个好歹,可真要去九泉之下跟你娘作伴了。” 本来,郑青菡还不屑搭理她,可偏偏郑苒苒不识趣的提到了她“九泉之下的娘”,郑苒苒说的是郑青菡母亲、丞相府嫡妻连月初,而此时重生在郑青菡身上的冷诺玉想到的自然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冷氏,脸上透出一股寒意,冷漠漠的眸子愠怒起来。 郑伯绥害死冷家一门,现在他女儿还想来数落我?她早就从锦绣口中了解了郑家的一切,知道这个七小姐素来不是善类,就爱惹是生非,哪会给她一分颜色。 郑青菡眉睫尖利:“丞相府的姨娘有七、八个,通房丫头更是不计其数,说到底均是些半主半奴的东西。七妹妹别忘了,我才是丞相府正儿八经的嫡女,下人眼里的正经主子,什么时候轮到半主半奴的东西来提醒正经主子?” “你说谁是半主半奴的东西?”郑苒苒彻底明白郑青菡不同往日在哪里了,看来,郑青菡的脑病全好,方才说第一句话时自己虽一惊,想来郑青菡七、八岁的智商说不出这等话来,可到底是大意了。 “七妹妹是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吗?”郑青菡眼里闪过一抹促狭,透着轻蔑。 郑苒苒被她一激,露出骄纵气焰:“郑青菡,少在这儿给脸不要脸,如今丞相府的当家主母是我母亲,你当自己身份尊贵,到头来还不得听我母亲的话?你过去是傻子,想不到如今脑病好了,行事还跟个傻子一般。” 郑青菡嗤之以鼻,明知故问道:“你母亲是丞相府哪位?是嫡夫人、侧夫人,还是被新赐的平妻,我倒是不晓得,平白冒犯一位夫人。” 郑苒苒闻言,气得脊梁背一阵打颤,虽说丞相府的家事全由自己母亲一手打理,可到底是个姨娘身份,若说父亲真正看中母亲,又岂会这么多年,连个上脸面的位置也没给,郑青菡真是一语中地,暗讽郑苒苒母亲仅是一介卑微的妾,连个夫人也算不上,凭什么蹬鼻子上眼管起嫡女的事由,手也伸的太长了。 郑苒苒杏眸圆睁、怒不可遏,本来轻抚怀中紫貂的手骤然加重,就见一道紫影闪过,紫貂从她怀里跃出,疾风般向郑青菡扑来。 郑青菡眸光冷凝,内力早就聚至右掌,正打算一掌劈过去,却见锦绣一个疾步早就挡到自个身前,紫貂一口咬在锦绣的手腕上,血顺着腕子一滴滴落在潮湿的地面,溢开一抹红艳,锦绣痛得整个脸拧成一团。 “畜生!”郑青菡冷冷吐出两个字,伸手要去抓开,紫貂机灵的闪到一边,“嗖”一声窜回郑苒苒的怀里。 郑苒苒看着锦绣血淋淋的手腕,得了便宜卖乖:“真是个蠢婢,紫貂只是想跟长姐亲近亲近,你何必冒出来多管闲事,活该遭罪。” 郑青菡嘴角一勾,语气似萧瑟的北风,淡的一点味道也听不出:“七妹,你的紫貂咬了我的丫环,这事可不好办。” “长姐,紫貂只是一只宠物,你不会跟它一般见识吧?” 郑青菡从头到尾把郑苒苒周身扫了个遍,徐徐道:“七妹猜错了,我偏爱跟畜生计较。” 郑苒苒露出狡黠的笑:“长姐有所不知,紫貂可不是普通的畜生,是皇帝陛下送给如妃娘娘的千秋节礼物,如今娘娘有了身孕,方才放我屋里寄养。长姐屋里区区一个贱婢,跟紫貂比起来可是云泥之差,若长姐不分轻重,一定要追究,我倒是愿意由着长姐性子,只是怕长姐一出手,得罪娘娘不说,把陛下也给得罪了。” “这紫貂,是陛下赏的?”郑青菡清早让锦绣把丞相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知道府里管事的是沈姨娘,生了一儿两女,大女儿郑如是当今皇上的妃子,如今已有身孕,连带这一屋全扬眉吐气起来。 郑苒苒以为郑青菡害怕了,口气越发的得意:“正是。道理已经说全了,长姐若还坚持处置紫貂,我也不拦着,说到底是紫貂咬了人,可我再劝长姐一句,别为了区区一个贱婢失了分寸。” “你说话可作数?”郑青菡眼底如寒潭深水,一分感情也看不到:“我若坚持,你就由我处置紫貂。” “自然。”郑苒苒气定神闲,她说的全是客套话,她才不信郑青菡真会处置紫貂。 紫貂可是陛下赏给如妃的,郑青菡要是对紫貂动手,就等于没把陛下放在眼里,这道理,郑青菡应该会懂。 郑青菡既然脑病全好,自当权衡利弊,怎么可能为了个贱婢处置紫貂?有皇帝陛下和如妃的名头压着,郑青菡今天的窝囊气活该忍受着,只有硬生生吞下去。 郑青菡扬起浅淡的笑,就如风沙促成,刚浮上脸面随即掉落,她何尝不知郑苒苒的心思,拿着权贵来压制自己,若伤了紫貂,等于得罪皇上和沈姨娘一家,郑苒苒正是仗着她不敢拿紫貂怎么样,才敢信口开河说——任由她来处置紫貂! 郑苒苒,你失算了!就算狗屁皇上站在面前,我郑青菡一样不会手软,这辈子我重生于世,只做奸人,只做坏事。 “七妹妹,好在你知情识趣,连你都开了口,看来紫貂真是自做孽、不可饶!”郑青菡语气阴寒,从头上拨下金簪,骤然向紫貂刺去。 动作之快,让郑苒苒根本就不及阻止,只见半个金簪悉数扎进了紫貂后腿,血一下子激射出来,印在郑青菡白色拖地长衣上,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你疯了?”郑苒苒惊的连退几步,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幕,倒是怀里的紫貂吃痛有了反应,目里露出凶光,一下子跳到地上,拖着瘸腿向郑青菡扑来。 毫不犹豫的一脚,只见紫貂像个一样,被郑青菡踢出几米开外,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动静,哪还有先前骄横的模样。 郑青菡扭头看着张口结舌的郑苒苒,冷言道:“好个牲口,真是被惯得连畜生也不会做。” 郑苒苒一副惊耳骇目的模样,半响功夫才怒气冲冲放出狠话:“你个泼妇,待我告之父亲,看如何拾掇你!” “要去快去,恕不远送!”郑青菡寒潭深水般的眼神再没看她一眼,直勾勾盯着里屋的卷帘处,那里躲着印春,这丫头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帮衬主子,早晚是留不住的。 第四章人必自害 主屋内,兽形的金制香炉里,烧着龙脑香。 郑青菡将钓樟敷涂在锦绣的伤口上,锦绣缩了缩手道:“大小姐,一点小伤而已,您勿需操心,奴婢自己包扎就好。” “别动。”郑青菡按着她的手,用纱布包扎整齐。 锦绣一脸的愁容,眼眸中透出对郑青菡的关心和担忧:“大小姐,您何必为了奴婢把七小姐开罪了,要是七小姐真去找老爷作主,奴婢怕您又要受委屈。” 郑青菡放开她的手,淡淡道:“一味忍让只会让别人得寸进尺,没人会感激你的宽容,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从而变本加厉,善心劝不了恶魔,对七妹这种人,只有以牙还牙一条路。” 锦绣嗫嚅着吐出几个字:“可七小姐有如妃娘娘、沈姨娘做靠山……。” “她有靠山,我也找个庇护,不就得了!”郑青菡心情颇佳,漆黑的眸里露着气定神闲,正拉开一侧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堆香料,好生挑选着。 锦绣一点就通,接话道:“大小姐说的可是国公爷?” 郑青菡并不正面回话,瞅着占了半抽屉的龙脑香、龙涎香、上等檀香道:“母亲虽然过世的早,好在连家还有舅父在,总会有人替我作主。“ “我怎么把国公爷忘了!”锦绣猛的一拍自己脑门,喜不自禁道:“大小姐是国公爷的嫡亲外甥女,往日您身子不济,国公府总会捎送些名贵珍稀药材送来,表小姐更是常来府里陪着,可见国公爷是真心怜惜您。” 郑青菡不语,上一世,她曾听父亲提起过沛国公府,连家一直是谷国重用的文臣,老国公连文儒膝下有一儿一女:蓝田生玉,唯一的儿子连晋世袭沛国公爵位,是学问渊博、融会贯通的博学鸿儒之士,与冷傲同为朝廷中流砥柱;连家女儿连月初便是郑青菡的母亲,许给当朝丞相郑伯绥。 冷傲遇害时,朝中故人莫敢谏言,唯有和冷家素无往来的沛国公连晋挺身而出,建言冷家一门忠烈,定不会谋取私利、通奸卖国,可见沛国公决不是明哲保身,薏苡明珠,糊弄是非之人。 再世为人,有这等身份的舅父,她郑青菡岂会任由别人揉圆搓扁,还真把她当成蠢的不成! 正想着,门帘子一下子被撩起,印春满脸惊慌:“大小姐,怕是七小姐真去告了状,老爷唤您到正厅走一趟。” 郑青菡勾起唇畔,瞥了她一眼:“你去外面候着,我让锦绣梳理完毕就出来。” 印春应道:“是。” 见她出了屋,郑青菡唤过锦绣嘱咐了一番,随手抄把剪子放进水袖中,方才慢条斯理的起身。 刚迈出门,锦绣尾随而至,小心地说道:“大小姐,您长衣上还染着血渍,可要换一件再去?” “无妨,你办自个的事去吧!”郑青菡口气冷洌。 一会到了正厅,倘若里面人少,她定然一剪子取了郑谷绥的性命,到时候不知要溅多少血水在身上,何在乎眼下一点、二点的血渍。 相国府正厅前,郑青菡步子轻盈,轻到身边看不见流动的浮土,迈过站台一步步款款而前,清潋的脸上读不出一丝表情。 正厅里的中年男子正低头饮茶,见她迈过门坎,眼角间露出精明、深沉的光点,那样熟稔的目光,正是谷国丞相郑伯绥。 郑伯绥打量着大女儿的一举一动,婉风流转、娥娜翩跹,眉睫间透着一股子英气,跟往日确实大相径庭,不免对她多了几分注意,问道:“听你七妹说道,你的旧疾已去,身子不但大好,相比往日更添敏捷,打起紫貂来真是一眼一个准头。” 郑青菡站在原地,手触及冰凉的剪子,抬眼见周围坐了七、八个姨娘,还有一帮护卫站着,想来谋命的事是干不成了,按捺着恨意道:“敏捷一说不敢当,实在是七妹的紫貂太过奸狡,咬伤下人不说,还欲扑来啃咬我的喉颈。女儿想着自个的命总比紫貂重一分,迫不得已才下手。” 郑伯绥侧头看郑苒苒,带着一抹厉色道:“确是如此吗?” 郑苒苒连连摇头,急怒交加:“郑青菡,你个小人,睁眼说瞎话!紫貂何时扑过去要啃咬你的喉颈,它明明听话的躺在我怀里,是你故意要拿金簪扎它的。” 郑青菡满脸委屈地道:“七妹妹,你不喜我生性愚钝,我是知道的,往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让我站着,我不敢坐下,凡事全听着七妹的嘱咐,从来不敢违抗,这些事府里的姨娘们全看在眼里,可想我痴傻,又无母亲照应,并不出面维护,想来父亲也听说过一二,我要不是为了保命,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下毒手。” 郑伯绥并不作声,这些事他确实有所耳闻,任苒苒仗着沈姨娘当家,二姐入宫为妃,所以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按说郑青菡一直躲在后院,生性懦弱愚顿,要不是任苒苒主动去招惹,紫貂怎会无故咬人? 郑苒苒见父亲置疑的眼神,越发的气急:“父亲,女儿句句属实,这小人明明知道紫貂是皇上赏赐给二姐的,还故意拿金簪狠狠扎了下去,她还说母亲,说母亲是……。” 郑伯绥肃着脸道:“说你母亲什么?” “说母亲是半主半奴的东西,在丞相府连个正经主子也算不上。” 此言一出,厅里的姨娘脸色各异,有暗暗窃喜沈姨娘被嫡女驳了面子高兴的;有被这句话伤了自尊心默默叹息的;还有被郑青菡的胆识惊的合不扰嘴角的。 郑伯绥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犀利,看着郑青菡问:“可是你说的?” 郑青菡稍一凝眉,言轻曼声道:“七妹说沈姨娘如今是丞相府的当家主母,女儿才出言驳她,七妹这些话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倘若传到外人耳里,岂不是平白落了话舌?只当丞相府真没体面人,让通房丫头一路爬床爬到当家主母。” 这些话真是字字珠玑,一语重地,郑伯绥脸色铁青,重新品评着大女儿,郑青菡说中他的心思,沈姨娘虽然能干惠巧,又生了个出息女儿,可到底出身太低,若是扶了正,那些等着看丞相府笑话的人还不把他脊梁骨给戳歪。 如今,这层纸被郑青菡当着众人面撕破,平日出尽风头的三房沈姨娘等于被无形踩低下去,而郑谷绥被她说中心事,脸面自然挂不住,肃着脸道:“府里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谈论,你现在行事作为全然不懂规矩,哪像个上得了台面的大家闺秀?” 郑青菡刚才说的话,倘若换了任何一户的官家嫡女,早就羞红脸,断然是说不出口的,可她上一世出生在武将之家,又受父母宠爱,礼数本就学得少些,再加上重生在仇人府里,这会心头怒火中烧,别说这些重话,倘若正厅不是人多,她早就撩袖子上前拼命了。 凝顿了一瞬,郑青菡缓缓拉开水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本该透亮细腻的肌肤印着十几处淤青、抓痕,递到郑伯绥面前道:“上得了台面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父母护着、心疼着,又岂会像我一身的伤,任由庶妹欺负。” 郑伯绥知晓女儿的话全是说给自己听的,想着往日见她痴傻,自己一味嫌弃她丢尽丞相府的颜面,任由她在后院自生自灭,却不想庶女蛮横至此,不知体统,竟弄得她一身伤,不禁眼角抻怒,对着郑苒苒喝道:“你竟做出这等诛心的事,别忘记了,她到底是相国府的人。” 任苒苒见父亲动怒,脚底冒起一股寒气,忙辩道:“这些伤口不是女儿弄的,平常小打小闹确实有过,可女儿知道分寸,哪里会弄她一身伤?” 任苒苒此话不假,郑青菡虽说是个傻的,可贵在娘家有人,连家除了她舅父沛国公是当朝国公爷,膝下尚有二子一女:长子连战,任骠骑将军,手握谷国兵权,在边界跟荆国交战;次子连城,是刚及第的鼎元,幼时是诸位皇子的伴读,伴读虽不是个官职,可贵在能跟皇子们打好关系,早晚位及权臣,前途不可估量。 打狗看主人,郑苒苒虽想尽法子折磨郑青菡,可均落在不显眼的地方,平常拉扯掐捏也是暗处使劲,绝不会伤在能轻易显示人前的部位,眼见郑青菡一盆脏水向自己泼来,郑苒苒心里也明亮了几分,好一招苦肉计,假妆伤态,博取同情,不禁怒目瞪向郑青菡。 郑青菡不疾不徐迎上她的目光,讥诮回视似乎在言明一切,我故意弄伤自己,就是为了栽赃你,有你往日行径为证,我看你现在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短暂的目光交流,郑苒苒心里升出一股无名火,冲到郑青菡面前,指着她鼻尖道:“你个龌龊小人,故意弄伤自己来害我,真是歹毒。” 郑青菡眼角看似柔弱却暗藏锋利,淡淡道:“古人云‘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即便七妹想推脱,说的理由也太牵强。” “郑青菡,你个不要脸的小人。”郑苒苒平白被冤枉,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再在按捺不住怒气,抬手间一个巴掌狠狠扇过去。 清脆的“啪”一声,郑青菡不躲不闪,任由她撒泼。 一巴掌便落实了郑苒苒的罪名,众人瞧着相国府可怜兮兮的嫡女,再瞅瞅刚打完人一脸煞气的庶女,长眼睛的全都认定,相国府的庶女就是个恶人,整日欺负没了母亲的长女。 郑苒苒环顾众人对自己厌恶的眼神,暗想不好,自己中计了,恼怒地跺着脚。 正在此时,厅外传来敲金击石的声音:“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掌掴我外甥女。” 第五章扬威立腕 说话间,一个身高近七尺,体形精干削瘦,语话轩昂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坐在正厅主位的郑伯绥脸色一变,起身相迎:“沛国公,怎么得空来我府邸” 沛国公连晋冷着脸,语气森然:“再不来,我外甥女就被人活活欺负死了。” 郑伯绥见他直言不讳,脸色尴尬:“青菡是沛国公的嫡亲外甥女,也是我相国府的嫡女,怎么会让她受委屈?” “哦,难道我外甥女被人打不是受委屈,而是在享福?”沛国公连晋心疼的看着郑青菡,侧头嘱咐道:“连城,还不把你表妹扶一边坐着去。” “是,父亲。”随后进来的连城走到郑青菡身边,一边扶人一边低头问:“表妹,可伤到哪里?” 郑青菡抬眼打量他,衣服是冰蓝厚缎子,五官清澈间带着一抹空灵,目光温煦如春,暖得足以冶愈别人的心伤,只摇头道:“不碍事,受了些小伤。” 连城看着她肿胀的脸,道:“全伤在脸面上,还说是小伤?” 听到这句话,沛国公瞳孔一缩,措辞厉害道:“郑丞相,区区一个庶女胆敢掌掴嫡女,尊卑不分,轻重不知,连历朝历代的老祖训也能不管不顾,府邸真是有失规矩。” 嫡庶有别,后宅历来嫡妻、嫡子、嫡女的权利最大,就算没了母亲的庇护,郑青菡嫡女身份也是坐稳的,郑苒苒竟敢逾越分寸、掌掴嫡姐,按着谷国规矩,就算拖出去杖毙也不为过。 郑苒苒想到这儿,不禁全身哆嗦起来,平常她有胆欺负郑青菡,是因为傻子是不会告状的,可如今,郑青菡扮猪吃老虎,故意在正厅激怒她,若不是情绪失控,怎会鲁莽行事,忙跪到地上道:“父亲,女儿知错,可长姐身上受伤确跟女儿无关,望父亲明察。” 沛国公冷言:“一个庶女有胆当着众人面掌掴嫡姐,这背后阴损之事难不成还能少做?郑丞相可不能因为一个庶女坏了谷国规矩,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你是知道的,陛下最忌讳德薄而位尊之人,丞相连家事也处理不好,如何处理好朝中内务?” 郑伯绥沉凝一会,权贵后宅之事往往和朝上博弈休戚相关,万一沛国公真抓着把柄在朝上据理相争一番,自己可是一分赢利也没有,更何况郑伯绥并不想为了点芝麻小事跟沛国公闹翻,面色冷漠地望向郑苒苒:“没规矩的东西,今天不处置你,别人还真当丞相府缺乏管教,自己下去领了五十板子,往后一个月不许出屋。” 郑青菡听到这处,目光深似寒潭般望向郑伯绥,让郑苒苒下去领五十板子,谁知道到底打了没打,就算真打了,都是丞相府的护卫,哪敢向本家小姐下重手,不过是摆摆样子。 郑青菡哪会轻易放过郑苒苒,淡淡道:“七妹身娇肉贵,哪经受得了五十板子,还请父亲从宽处罚。” 郑伯绥未想她会出面求情,对沛国公道:“青菡顾着姐妹情谊,正替自家妹子求情,国公意下如何?” 沛国公蹙眉深思,道:“青菡,后宅之事舅父本不该插手,只是不忍心看你被人欺侮才会出面,你就算柔顺向善,也要心上考虑,想一想别人是否值得你求情。” 当然不值得,我只是要狠狠踩上她一脚,绝不让她一个马虎眼就过堂,郑青菡脸上不露分毫:“多谢舅父提点,她到底是我血脉相通的妹妹,罪责能减轻一分我自当替她减轻一分,我看五十板子不如折成二十板,只当给七妹一个警告。” 郑伯绥点头:“果然有长姐分范。” 郑青菡眯眼,暗想现在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风范,只顺势道:“父亲,青菡还有个不请之请,这二十板还望舅父带来的侍卫代劳。” “为何?”郑伯绥问道。 “当今陛下最重礼节,对皇室从严要求,对达官贵人亦是同等要求,若今日之事让陛下知道,怕对父亲心生芥蒂,误会丞相府不分礼节、不分尊卑,由舅父代劳,方显公正,他日陛下就算知道,也有舅父帮忙说辞。”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郑伯绥看着女儿,话含深意:“青菡,你真是通透,替为父想的周到,替你七妹也想的周到,我应了你,起身吧!” “多谢父亲。”郑青菡缓缓起身,行礼进退合度,她当然知道,有沛国公在,就算再有十个不请之请郑伯绥也得答应,要不然,别怪她现在就撕破脸,把十几年在丞相府的境况绘声绘色的胡绉一通,让郑伯绥现在就下不了台。 郑伯绥是只老狐狸,当然知道此时退让一步,很多前事才能善罢干休的道理。 沛国公重新审视了郑青菡一遍,方才吩咐侍卫道:“还不动手。” 一旁的郑苒苒早就吓傻,一板子她都挨不住,更何况二十板子,脚步连连后退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过去,幸亏郑青菡眼捷手快扶住她:“七妹,五十板子已经减到二十板子,我已经尽力。” “你………。”郑苒苒咬牙切齿地瞪着郑青菡,恨不得一吞了她,倘若刚才下去领了五十板子,不过装装样子,怕是一板子也落不到自己身上,可现在大庭广众被杖责二十,丢尽脸面不说,那可是实打实的皮肉罪。 “七妹,可是感激的说不出话来?”郑青菡轻言细语,如清风徐来,却又寒意拂面。 郑苒苒憋屈的差点内出血,狠狠甩开郑青菡扶着自己的手,郑青菡像是颇具意外,整个人连退了几步。 郑伯绥看在眼里,不禁对郑苒苒透出失望。 沛国公眼底闪过一丝冷怒:“青菡,别人不领你的情意,你又何必钻牛角尖,有些人不是名瓷,终究摆不上台面。” 郑青菡敛衽应话:“舅父教训的是。” 说话间,郑苒苒已被按在地上,打板的轻重全取决于国公府的侍卫,而侍卫均是看着沛国公脸色行事,此刻见国公爷一副“着实打”的模样,哪敢有半分情面留,立即拿起板子朝郑苒苒身上狠狠打去,就怕打轻了惹得主子不高兴。 “啪”的一板子落下去,郑苒苒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满脸尽是泪水,钻心的痛让她整张脸都扭曲了,面部表情越发狰狞地瞪着郑青菡,恨不得现在就将郑青菡撕碎、踩烂。 郑青菡淡淡看着郑苒苒,眼里闪过讥诮,真是咎由自取,正愁没人开刀,她就主动送上门,就当自己还这肉身一个人情,让它十几年来白白遭受的罪全在今日让郑苒苒偿还。 一板子紧接着一板子,郑苒苒的衣服上渗出血红,终于承受不住哇哇大哭,偌大的正厅凄厉哭喊中夹杂着板子声,听起来分外刺耳。 “七妹妹,受苦了。”郑青菡从衣袖抽出丝帕,去擦拭郑苒苒额头上因疼痛而蓄满的汗珠。 郑苒苒再蠢,这回也学聪明了,压低声音道:“今日之耻,他日必十倍索要。” 郑青菡的手猛地按在她肩上,双目微凝,低语道:“好妹妹,赌气的话可以说,赌命的事可别轻易做。” 郑苒苒任由她按着,向着郑伯绥道:“还望父亲替女儿做主,长姐身上的伤跟女儿确实无关………。” 郑伯绥皱了皱眉,打断她:“还不住口,罚你还罚的不够吗?来人,把七小姐扶回屋,好好思过去。” 郑青菡见丫环把人扶出正厅,随即向沛国公曲膝行了福礼:“今儿是青菡叨唠舅父了,给舅父请罪。” 沛国公握过她的手,激动的手臂直颤动,声音哽咽道:“青菡,你的脑病是真好了,我替你九泉之下可怜的母亲高兴,真心高兴呀!” “舅父………。”郑青菡幽幽唤了一声,无比让人怜惜。 “青菡,别忧心,只要沛国公府在,连家的人自会护着你。”沛国公感慨万千,将外甥女搂进怀中。 郑伯绥端起茶盏,面无表情的呷了一口,目光全落在郑青菡的脸上,这丫头何止是通透,完全是心思深沉,每一句话、每个动作看似无意,全暗藏用心,正厅里这么多双眼睛,哪一双不是趋利避害,有了今天这一出,她在府里也算扬威立腕,恐是没有人再敢得罪沛国公府的嫡亲外甥女。 第六章蒋家少爷 从正厅走了出来,郑青菡前脚刚迈进后院,锦绣便小跑着迎来:“大小姐,老爷可有为难您?” 郑青菡见她心急如焚,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必是太过担心自己,冰凉的心在嶙峋胸腔内一热,口气也暖了几分:“进屋说,外头冷。” “是。”锦绣忙抢在前面,掀起进屋的暖帘子。 一进屋,郑青菡取过手提如意暖炉,抚着暖炉道:“今日可得记你一功,幸好舅父来的及时,方才免遭委屈。” “奴婢不敢,全是国公爷心疼小姐,听说小姐要被责斥,便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郑青菡疏朗一笑:“你倒是个机敏谦谨的人,办成事,也不居功。” 脑病好后,主子还是第一次笑,锦绣见她高兴,也跟着傻乐起来:“以后再有事,奴婢就照着今日依本画葫芦,沛国公府就在永安巷,走过去也不过二刻。” 郑青菡收起笑意,脸色回复冷冽:“今天只是权宜之计,日后莫不是十万紧急的事,切不可去唠扰舅父。” 锦绣不解:“小姐,这又为何?” “内宅终是女人的是非地,舅父贵为国公爷,怎能事事插手,日后还得凭我自己本事。”郑青菡顿了顿道:“更何况,事事牵扯到舅父,父亲会认为我拿国公府制辖于他,反对我行事不利。” “老爷今日不也管了内宅之事?” “父亲会出面,一来是听闻我脑病全愈,想探个究竟;二来侧夫人从不管事,沈姨娘又去宫里给如妃安胎,府里没个正经主事的人,才会被七妹闹到正厅。” “小姐真是好记性,府里的情况奴婢只说了一遍,您却记得滴水不漏。” “我脑病全愈,过去的事也忘干净,得亏有你。”郑青菡边说边推开窗,望着城门方向道:“锦绣,我想去城门一趟,可有合适事由?” “再过二日便是佛成道节,按着往年规矩,府里的夫人、小姐们都要去崇安寺奉佛逐疫,倒是会途经城门。” “好,你去忙,我闷的慌,得空去后院走走。” 锦绣应声,退下去干活,郑青菡则满怀心事的向后院走去。 在相国府首战告捷,借着沛国公府威慑郑伯绥和那些不知深浅的姨娘,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可相国府守卫森严,要不露声色的取了郑伯绥狗命,仍是难事一桩。 她停在后院的池塘边,默默发着呆。 萧瑟清冷的冬天,父亲和哥哥的人皮仍悬挂示众在城门,而她却不得不认贼作父、苟且偷生,想到此处,她又有冲动去握住水袖中冰凉的剪子,倒不如拼上一命,即使杀不死郑伯绥,也总比憋屈的活着强上百倍。 正陷入深思中,却听有人说话:“青菡,就知道你会在此处。” 要不是想事想的太入神,以郑青菡的功夫,方圆百里的动静皆能听清,又怎会让一个男子近到离自己只有二十几米的距离。 她侧头打量着男子,离着自己尚有一段距离,侧脸清隽沉郁,一身风骨,身子如翠竹般挺拔,正靠在池塘的围栏前低垂着眼脸,好似沉浸在自己一方天地间。 郑青菡搜刮一下锦绣提供的信息,一时人和信息对不上号,想到相国府的后宅又岂是一般人能进得来的,只木然的看着他。 他并不看她,自顾说话:“周氏仰仗娘家,借着铲除逆党余孽的名目,把我们安家弄得家破人亡,几个舅父的性情刚毅,在冷将军麾下供职了数年,怎肯黑白颠倒说上一句违心不实的话,全被周家胡乱按个名目流放边关。” 冷将军,说的不正是父亲冷傲!又姓安,难不成是父亲麾下的指挥使安达,安达家确有几个兄弟在军户做事,郑青菡想着要打断他。 他续口道:“安俊三表哥在流放北疆的路上殒了,大舅父也病的不轻,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要是姐姐知道,依她清澈的性子,怕是也不想活了,我从前怜你痴傻,现在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快活的。” 郑青菡心想,敢情他当自己是个傻子,才会放心的吐露心事。 “姐姐当初被逼无奈才当了丞相府侧夫人,可我知道她心里苦,一直藏掖着对安俊三表哥的情谊,要是让她知道三表哥殒了,恐怕……。”说到这儿,他的眼角湿润起来。 上辈子,冷家男儿每一个都豪气万丈,从来流血不流泪,报喜不报优,郑青菡是第一次遇见男子在自己面前吐露心事,再加上他湿润的眼角,忽然觉得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此时总不能跳出来说,我现在不傻,你刚才说的话全能听明白,你有抹眼泪珠的时间,还不如想法子找周氏算账,要真这样做,还不把他吓坏。 郑青菡寻思了半天,只得怔忡在原地。 男子静了一会,长吁口气:“每次见面总跟你说伤心事,周氏能宠妾灭妻害死母亲,可见父亲也是混沌之人,我又有什么话可跟他们说,想着每月至少有你,还能听我吐吐苦水。” 郑青菡禁不住侧头望他一眼。 正逢他也望过来,见他眼光像清烟般惆怅,仅是瞅着她的一瞬偶有亮光,心里头不禁泛过一丝苦涩。 他怅然了一会道:“你喜欢吃凤仙楼的点心,来的时候打了四、五份,一会拿屋里去吃,别让人瞧见。” 郑青菡不由地点点头。 前世,她也最爱吃甜腻点心,哥哥们每次从军部回来,都会按着她的喜好买上几样,看着他递来的包裹,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眼眶子一热,硬生生憋着劲,偏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走了。”他没留意她异样的表情,迈步向院外走去。 他前脚一走,郑青菡忙拿袖子抹眼角。 冷家的女儿不怕苦、不怕死,就怕这点跟亲人相似的温情,她想起冤死的父母、兄嫂,一边强忍泪水一边搂紧点头埋头向前走。 越走步子越急,心里也明白过来,先前鲁莽拼命的念头再也不许有,她要留着命替冷家平反,替受冷家牵连的人平反,她要昭告全天下,冷家是冤枉的。 她要除掉的不是一个郑伯绥,而是所有污害冷家的奸佞小人,甚至包括那个昏君,她要告诉整个谷国,是这些人错了,冷家没有错,一分错也没有。 一迈进上房,把剪子从水袖取出,重重拍在桌上。 锦绣本在外屋做针线活,见她一脸怒气,面庞还沾着泪渍,急急跟进来:“大小姐,可在哪里受气了?” 郑青菡先是眉目一凝,随后收敛心神,将包裹放在桌上,挑出一块杏花糕吃起来,脸色也慢慢恢复原样。 锦绣看着杏花糕,心中一动,斟酌道:“小姐是见了蒋家少爷?” 郑青菡反问:“蒋家少爷?可是侧夫人的弟弟?” 锦绣联想到郑青菡刚进屋的表情,以为是蒋家少爷惹恼主子,忙解释道:“小姐,您可别怪蒋家少爷,他一个月难得来回府里,定是不知道您脑病全愈,方才会有冒失之处。” “我何须怪他,他还送糕点给我。” 锦绣放下心:“蒋家少爷可是好人,有次七小姐找您麻烦,是他替您挡了,得空进府,也总会捎带些小姐爱吃的。” 郑青菡听了沉吟:“那他姐姐,府上的侧夫人又是怎样的人,你给我细细道来。” 锦绣面露局促,半天功夫回道:“奴婢听了些闲话,不敢在背地厮说。” “莫言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你尽管说,我自会分辩。” 锦绣禀道:“侧夫人和蒋少爷同为宁远伯嫡妻安夫人所生,前几年宁远伯闹着要将府里姨娘扶为平妻,安夫人一时想不开,便吞金殒了,当时安夫人在军部供职的娘家兄弟还到宁远伯府大闹一场,混乱之时差点要了宁远伯宠妾周氏的命。” 郑青菡颔首,看来确是安达家的人,这混事她听哥哥们提起过,宁远伯宠妾周氏是刑部官员周正的女儿,见过宁远伯蒋刚一面,便自甘堕落与他为妾,进府后更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哄得宁远伯要抬高她身份。 可宁远伯千算万算没料到,嫡妻安氏性子刚烈,宁死也没遂他的愿。 郑青菡面露戾气,指间轻敲着桌案:“往下讲。” “安夫人过世后,宁远伯府周姨娘虽没扶正,但府里中馈均由她主持,之后便接手了宁远伯府的庶务,连侧夫人和老爷的婚事也是她一手促成的。” 郑青菡脸阴沉的能滴出水,在心里暗骂周氏是作死的畜生,想来安夫人长女比自己大不过几岁,正是碧玉年华,竟续弦给郑伯绥这条老狗当侧夫人。 锦绣不敢揣测她心意,乖顺地往下说:“老爷娶了侧夫人后,把周姨娘家人全起用了,听说周父被提携成刑部侍郎,前阵子冷府通奸卖国的谋反罪就是周家协办。” 典型的卖了别家女儿,让自己娘家人升官发财,就算不看安达家的面子,郑青菡也打算出头收拾周家,不由道:“明个天亮我去给侧夫人请安,你备身素净衣服。” 锦绣没反应过来,虽连连点着头,却越发不解主子的想法。 第七章参见母亲 清早辰时,郑青菡沿着抄手游廊往侧夫人正房走去。 侧夫人屋里的李嬷嬷听到传话声,老远就行礼相迎:“大小姐,老奴大清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您来了。” 锦绣在一旁提点,侧夫人已有三个月身孕,李嬷嬷是侧夫人蒋潋的乳母。 郑青菡并不轻看,微微点头道:“李嬷嬷,听说母亲有喜,身子可好?” 府里两位小姐在正厅争执的事,李嬷嬷早就听丫环们私下说了,郑青菡能让泼辣刁钻的七小姐半分便宜也没讨着,除了聪颖玲珑,定然心思深沉,忙恭恭敬敬回道:“夫人身子每况愈下,愈发不如往日。” 郑青菡微微皱眉,见锦绣撩开软帘子,便进了正房。 寒凝大地、数九隆冬时节,正房里一个火炉也没生,侧夫人蒋潋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表情木然的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青菡看着凛洌北风刮在她脸上,觉得蒋潋就像风中残烛,风往东吹,便往东去;风往西吹,便住西去;若风刮大,便烟消云散。 她规规矩矩走到蒋潋身前行了礼:“母亲,天冷的紧,窗子该关,屋里的炉火也得点,您得顾虑着身子,免得寒意入侵,伤了自个。” 蒋潋看着郑青菡,不过比自己小了二、三岁,怅然道:“倘若委屈,勿需如此称呼。” 郑青菡道:“母亲虽年轻,却由礼部入了册,在朝延领了定制的冠服,封赐了侧夫人的称号,女儿不敢逾礼。” 蒋潋见她举止得体,一副谪仙之貌,呢喃道:“我也是刚听说你的事,要早知你脑病全愈,昨儿就该告诉慎弟弟,也免得他一直挂心你。” 原来他叫蒋慎,是宁远伯蒋刚的嫡长子,侧夫人蒋潋的胞弟,按着辈份,自己还得唤年纪相近的他一声“舅父”。 想到这儿,郑青菡不免在心里头诅咒周氏和郑伯绥不得好死,好好一个世家小姐竟被这等糟践,虽得了个相国府侧夫人的虚名,却要将一辈子耗在无情无义的后宅。 蒋潋见她不回话,正岔岔发着呆,悠悠叹了口气:“我竟说些不搭调的话,慎弟弟哪有资格挂心你的事,我真是胡涂了。” “母亲误会了。”郑青菡回过神,解释道:“我自小痴傻,从不招府里上下待见,只有让人欺辱的份,何曾想过会蒙蒋少爷照应,青菡感激不尽,母亲切莫多心。” 蒋潋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只有提到蒋慎时脸色才显明亮一点:“慎弟弟心善,自小就会心疼人,家母生前常常念叨他,一介男人身,偏偏生出菩萨心肠。” 郑青菡思忖着,半晌道:“怀菩萨心肠,也得行修罗手段,母亲和蒋少爷出生世禄之家,先前若不是一味忍让屈从,岂会让腌臜小人算计作践到眼下局面?” 郑青菡的话,像尖针一样扎在蒋潋身上。 世家女子自小就被教育的礼谦恭正,周氏怂恿父亲的时候,蒋潋背着人流下一箩筐眼泪,可终究溢不出常规伦德,到底还是嫁了过来。 倘若,她像郑青菡说的,不是一味忍让屈从,是否……? 蒋潋不敢往下想,表情变得涩晦不明:“有些事,身不由已。” “好一句,身不由已!”郑青菡差点把李嬷嬷递来的茶杯给捏碎。 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摊上恶毒精明的后母、混沌无用的父亲,日后面对的算计岂止是一件、两件,蒋潋再这样下去,早晚愚昧而死。 重病还需猛药攻,郑青菡再开口,已是言之凿凿:“母亲,您也不想想周氏是何等人物,把您母亲逼得吞金寻死,又把您嫁至相国府,如今蒋少爷一人在宁远伯府,您也放得下心?” 蒋潋心里痛恨,偏又无可奈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现在是嫁出去的女儿,就算想帮衬慎弟弟,手也够不着。” 郑青菡眼底暗藏嗔怪:“母亲性子懦弱,难怪蒋少爷心里有事,宁愿跟我这个外人说,也不愿意告诉您。” 蒋潋掠过几分窘然,问道:“莫非,慎弟弟跟你说了什么?” 郑青菡全盘托出,把蒋慎在后院说的话一字不漏说完。 仿佛晴天霹雳,蒋潋差点从黄花梨木椅上跌下来,避开郑青菡的眼光,慌忙别过脸,眼泪大颗大颗籁簌落下,一阵子砸到地面上。 “周氏连您舅父、表兄也不放过,还会放过蒋少爷不成?” 蒋潋哭哑道:“安俊表哥真殒了?” 郑青菡点了点头,分析道:“当初您几个舅父在宁远伯府闹了一场,周氏宠妾灭妻的事传的整个京都人尽皆知,有了这等丑事,就算宁远伯再宠溺,当家主母的位置今生今世也轮不上她,怕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周氏就已经恨上您的舅父。” 蒋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她逼死母亲,怎会有后面的事,我和弟弟已经忍气吞声,她为何要步步相逼,竟害得安俊表兄殒了。” 郑青菡很干脆地道:“母亲莫要太天真,您退一步,周氏只会进一步。” 蒋潋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整个身子缩在黄花梨木椅里颤动。 郑青菡心里又酸又气,一面为蒋潋可怜,一面气她软弱无能。 见她哭的快背过气去,郑青菡道:“周氏把您嫁到相国府,既得实惠,又拔眼中钉,可谓一举两得,她把您算计完,下一个也该轮到将来要继承爵位的蒋少爷。” 蒋潋刹时面如白纸:“我弟弟?” “自然。”郑青菡眼里透出凌厉:“蒋少爷担心您,纵有千斤担子也挑在自己身上,您要是体谅他的心思,赶紧振作起来才好。” 蒋潋抬头望她,痴痴道:“安俊表兄殒了,慎弟弟再有个闪失,我也不想活了。” 郑青菡猛得站了起来,厉声道:“说什么丧气话?您要是连死也不怕,更该鼓足劲跟周氏拼命,替您母亲、表兄、舅父出口恶气。” 蒋潋原本伤心欲绝,此时竟被这个女孩镇住了,郑青菡站在那里,举手投足英气逼人,全身上下充溢着干练沉稳。 迟疑了片刻,蒋潋踌躇地道:“我身在相国府,如何跟她周旋?” 郑青菡见她松口,悠悠道:“这种事何需母亲出面周旋,自有人代劳。” 蒋潋不禁问道:“可是有了主意?” “听闻西巷子有间雅风楼馆,那处的乐籍女子从师受学,歌喉婉转,颇有些文才,不如重金买两个知情识趣的人送到宁远伯府去,也是为人子女的一番孝意。” “让我买两个歌妓送于父亲?” “莫要小瞧了歌妓?”郑青菡嘴角一勾:“雅风楼馆并非净土,歌妓阅人无数,可比一般人强上百倍,早把人情世故看得透彻。” 蒋潋不解:“那又如何?” “周氏就算再得宠,终是人老色衰,听说宁远伯喜文爱乐,两个歌妓送过去也算投其所好,但凭她们的手段,一来灭了周氏的势头,二来可当我们眼线,日后宁远伯府再有个风吹草动,我们还怕不知道吗?” 蒋潋连连点头,觉得郑青菡几句话说的颇有听头,倘若送到后宅的歌妓年轻多才、容貌出众,早晚会讨得父亲欢心。 时日一长,父亲儇薄寡情的个性便会暴露,自然将周氏冷落一边,到时候新宠软枕吹风,再弄一出落井下石,惩冶周氏自是易事一桩。 想到这儿,蒋潋抬眸望向郑青菡,见她眉眼深沉、作风辛辣,怎么看也不像是藏在深闺的世家女子。 郑青菡逢迎着她的目光:“母亲,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凡事都要张驰有度,若不然善良也会变成懦弱,到头来牺牲了自己不说,就连蒋少爷也会被践踏。” 蒋潋想起胞弟,蒋慎自小就是柔顺的孩子,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不争不抢,从不计较浮华之事。 如今母亲已亡,自己再不争口气,只能眼睁睁瞧着弟弟被人欺负。 想到这儿,蒋潋脸色添了几分坚定:“你说的对,慎儿跟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弟之情,我已经落到此等地步,不能让他再受了委屈,就算是拼命,也要保他周全。” 郑青菡略感欣慰,蒋潋总算没让自己看扁,回道:“母亲有心,事情就好办了。” 蒋潋犹豫了一下道:“只是……。” “母亲但说无妨。” “我嫁进府时,周氏并没给置办多少嫁妆,如今月例六两,没能私攒多少银两,要拿出钱买下两个歌妓,怕是力不从心。” 郑青菡笑道:“母亲放心,此事只管包在我身上。” 蒋潋不好意思:“你我初次见面,怎好叨扰,也觉面皮忒厚了。” “我虽和母亲初次见面,却承了蒋少爷不少人情,凤仙楼的杏花糕也没少吃。”郑青菡顿了顿道:“更何况,我和蒋少爷同病相怜,在府里受着姨娘制辖,日后需要母亲帮衬的地方还多着,到时候母亲莫要嫌我叨扰才好。” 蒋潋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应道:“若不嫌我人微言轻,自当尽力而为。” 郑青菡道:“母亲说笑,您别忘了,侧夫人的名讳可是礼部入册,莫要轻看自个身份。” 蒋潋微微抬头望她,眼里的阴霾中透出一丁点亮光。 第八章霸占嫁妆 从侧夫人屋里回来,郑青菡坐在正厅闭目琢磨,要重金买下雅风楼馆的头牌歌妓,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正所谓“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钱能通神,日后要办的事千桩万桩,哪一件能离得开银两? 当务之急,得先把钱财之事解决。 想到这儿,郑青菡缓缓睁开眼睛,朝着锦绣道:“我母亲是沛国公府的嫡女,当年的私妆一定不少,我闲着无事,想清点一下。” 锦绣愕然:“夫人过世的早,小姐当初又患脑病,夫人出嫁时带过来的嫁妆全由沈姨娘代为主持,奴婢不曾接手。” 郑青菡不禁皱眉,连月初出嫁时带到夫家的嫁妆是由娘家沛国公府置办,属于连月初私有,财物的使用本该由连月初看管,由不得别人动用和干涉。 即使连月初过世,她的陪嫁按律也是留给女儿郑青菡,和婆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别说落到妾室手中打理,这种行径搁在平常百姓家也是恶劣下作之举,更何况在相国府内。 郑青菡冷笑一声:“我这个脑病,既害自己,又便宜旁人。” 锦绣见她眉目藏着怒气,劝道:“小姐勿要动气,夫人陪嫁虽由沈姨娘主持,当年老爷也是出面作主的,待您出嫁,按着夫人当年的聘礼单子,沈姨娘自当全部奉还。” 郑青菡目光如炬:“就怕借帐容易取帐难,你去把聘礼单子取来给我过目。” “是。” 待锦绣递上沛国公府当年的聘礼单子,大致有十几本之多,郑青菡随手翻看了几页,已是目瞪口呆。 聘礼单上记着,庄院三十二间房契;田产60顷地契;铺子十八间,各地庄子八个,除此之外,尚有陪嫁的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药物本草、家具摆设不计其数。 沛国公府是不是打女儿一生下来就开始替她积攒嫁妆钱了? 虽说嫁妆的丰厚直接决定一个女子日后在婆家的地位,可沛国公府给女儿的嫁妆何止用“体面”两字来形容,实是嫁妆惊人,过份殷实。 大致看了七、八本,郑青菡眼神闪了闪,问道:“锦绣,沈姨娘可否回府?” “明儿是佛成道节,夫人和小姐们要去崇安寺奉佛逐疫,相关事宜皆等着人主事,沈姨娘今儿天亮就已经回府,听说……。” 郑青菡道:“说话别说一半缩回去,听说什么?” “听说,沈姨娘一回府就去了七小姐处。” 郑青菡思忖了片刻,从抽屉拿出一瓶伤药递给锦绣:“七妹挨了板子,正皮开肉绽、苦不堪言,你把这瓶伤药送给沈姨娘,告诉她是上等货色,一抹就能活血止疼,也算我送的见面礼。” 锦绣接过,正打算出屋。 郑青菡慢悠悠地添上一句:“我有事找沈姨娘,让她过来一趟。” 锦绣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让沈姨娘过来?” “她不过来见我,莫不成还要我去见她?”郑青菡嘴角勾着一抹笑,淡的任谁也看不清。 “奴婢知错。”锦绣不再多言,往前院走去。 郑青菡的目光又回到聘礼单子上,连着几个下马威当成厚礼送出去,沈姨娘要真是个有心思的,自然不会笨到分不清轻重。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远就传来脚步声,郑青菡放下聘礼单子,抬眼看着门口。 来人刚过门跺,身穿淡黄色袄裙,披着万字长春外罩儿,一脸和气的走到郑青菡面前,大大方方道:“婢妾给大小姐请安。” 郑青菡侧身避开,巧笑道:“沈姨娘免礼,你是父亲面前的大红人,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受不起。” “大小姐受得起。”说话间,像似又要行礼。 郑青菡上前扶持住:“都是一家人,何需多礼。” “礼多人不怪。” 见沈姨娘坚持,郑青菡放下手,由着她福了礼,才道:“七妹的事可听说?” 沈姨娘低眉顺眼道:“苒苒逾越分寸,自当受罚。” 听完这话,郑青菡不免多打量她几眼,要在郑伯绥的后宅得宠,甚至掌管所有庶务的人,岂会是省油的灯,眼见沈姨娘淡吐、行事密而不漏,心生感触,郑苒苒要有其母三分聪明,也不至于被自己耍得团团转。 郑青菡再开口,越发谨严:“今儿找姨娘来,是有一件事相商。” 沈姨娘瞧了一眼桌上的聘礼单子,接话道:“大小姐可是要取回夫人私妆。” 郑青菡淡淡笑着:“我就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姨娘,我正有此意。” “大小姐脑病刚愈,取回私妆的事,何需急在一时。”沈姨娘一副替她考虑的模样:“更何况庄院全部出租在外,铺子正是营运时分,田里还种着庄稼,一下子全交接给大小姐,婢妾担心您应付不来。” “应付不来,也得应付。”郑青菡扬了扬脸,声音提了三分:“姨娘真是贴心人,事事替我考虑,可我也不是不要脸的,哪能光顾着自己,却不想姨娘的难处。我如今脑病全好,若凡事还指望着姨娘,一来自己过意不去,二来怕对姨娘名声不利。” 沈姨娘脸色微变:“大小姐的话,婢妾听不明白。” 郑青菡故作思索:“我身子全好,再不掌权母亲留下的财物,万一传出府门,我怕别人误会姨娘想侵占母亲留下的私妆,为了姨娘的名声,还是早日交接的好。” 沈姨娘强忍脾气,不动声色道:“大小姐开口,我也不好推辞,只是庄院、田产、铺子的账目全在各处,加了人手整理也得小半个月。” “无妨。”郑青菡毫不在意:“账目只管慢慢算去,要是小半个月算不清,我容你再多算半个月,只是庄院、田产、铺子的房契地契今儿就请姨娘送过来,全是沛国公府的祖产,在我心里是有感情和份量的,早一日在手,早一日安河。” 此话夹棍带棒,颇有些听头。 沈姨娘并不反诘:“大小姐执意,婢妾回去就整理好夫人的私妆,一会差下人送来。” 郑青菡付之一哂,静静看着沈姨娘,眼神却比先前多了一份深重、隐晦。 沈姨娘瞧她半天功夫一句话也没说,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似笑非笑的打量自己,心里不由激灵了一下,这个大小姐骨子里就是个刺头,只怕一个不当心,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淋,女儿的话没说错,此人绝非良善之辈,看来得多加提防才对。 一时间,两人已无数个念头闪过,再次相看,笑得加倍面甜心苦。 沈姨娘道:“大小姐要没旁事,婢妾就回屋去了。” “也好。”郑青菡应了一声,扭头冲着锦绣道:“忤着干嘛!还不拿着聘礼单子跟姨娘回屋,多个人多双手,能帮上忙的地方也使点力去。” 锦绣一迭声地应话,随着沈姨娘出了正厅,偷偷斜睨一眼,见沈姨娘一迈出正厅,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连挂着的笑意也极勉强,心里对郑青菡的敬意又添上一层。 响午大错,锦绣方才抱着一紫檀匣子进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道:“大小姐,您快添件缎貂皮袍,外面下起漫天大雪。” 郑青菡“嗯”了一声,指着匣子道:“可是庄院、田产、铺子的房契地契?” 锦绣喜滋滋回话:“奴婢清点过,一张不差,匣子里尚有四间东库房的钥匙,库房里面分类放着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药物本草、家具摆设,待大小姐有了空隙,奴婢随您去查点。” “不必查点,依沈姨娘周全的性子,脸面上的事,不会少我一样。” 锦绣道:“确是出乎意料,想着沈姨娘定会倚势凌人,处处和小姐为难,未料事情办的这番顺当。” “今儿顺当,往后就艰难了。”郑青菡猛得推开窗,风夹着雪花打在她脸上:“疾雪易晴,闷雪难化,一场雪愈下的慢慢悠悠,日后繁难愈会加倍。” 话里有话。 锦绣面露疑惑:“依奴婢所见,沈姨娘虽心有不甘,可面上对小姐是一万个恭敬。更何况,夫人的私妆全在小姐手中,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青菡淡淡道:“有些人外饰温恭守礼,实则怀着虎狼之心,房契地契虽到了我手里,可历年的帐全是她经的手,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指不定后面怎么胡乱编排,把好几年的盈利全打发进她自己口袋,糊弄我这个外行人。” 锦绣反应过来:“原来,沈姨娘的好显在明处,大小姐的亏吃在暗处。” “亏你有个聪明脑袋,一点就通。”郑青菡分析道:“母亲的私妆摆在明眼处,于情于理于律将来都得给我,沈姨娘要敢动一下,我定会告到衙门去,让她付出代价,到时候她不但讨不着便宜,还得惹一身燥。” 锦绣连连点头:“奴婢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她今日行事大方得体,任谁也不能说她一个“不”字。”郑青菡眼皮动了动:“要算计一个人,没有必要全摆在桌面,暗渡陈仓也是条良策。” 锦绣无故抹了一把冷汗,心里面翻江倒海。 第九章佛成道节 一年一度的佛成道节,按着往年规矩,府里的人都要去崇安寺奉佛逐疫,感谢百神福佑。 郑青菡叫了锦绣使唤,独留印春在院里。 印春只得蔫头耷脑送她们到府外,锦绣本想开口求情,话到嘴边硬生生吞回去,郑青菡只当没看见。 上了马车,郑青菡隔着一帘绉棉本想嘱咐马夫驶慢一点,谁知事如遂愿,她还没开口,就发现马车越驶越慢,本是跟在郑伯绥后面的车序,渐渐排到了最后。 郑青菡不作声,闭目养神,不过半个时辰,已经跟前面的车队拉开一长段距离。 马车驶入城门前,街道上空无一人,积着半寸的白雪。 寒彻入骨的冬天,飘着漫天大雪,郑青菡撩起马车卷帘,刚腾出空隙,风便卷着雪花刮进车厢内,锦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停车。”郑青菡大喝一声。 出其不意的一喝,马夫忙勒起缰绳,车厢一个颠簸,锦绣整个身子向左晃去,眼见要撞向厢侧,郑青菡一把拉住她,淡淡道:“下车。” “小姐,崇安寺还没到呢?” 郑青菡并不应话,已经率先下了马车,一身雪白的貂裘立于大雪中,貂裘虽暖于身子,她的心却冰凉如斯。 城门上挂着父亲和兄长们完整剥下的人皮,里面没血没肉,填充满稻草后悬挂示众,郑青菡微微一仰头就能看见。 她的脸色比雪还惨白七分,十指蜷伏着掐进自己皮肉,双翦已含满泪水,以致瑟瑟抖动的睫毛像在水里浸泡着一样,下唇硬生生咬出一弯血痕。 锦绣好不容易跟上,刚撑好伞,随着郑青菡的目光望上城门,这才注意到悬挂着的人皮,吓的腿都软了,求道:“小姐,此处煞气,我们还是快点走,别耽搁了去寺庙的吉时。” “煞气?”郑青菡扭头,目光如冰水般淋在锦绣身上,透骨奇寒。 “小姐………。”锦绣注意到主子眼角处微微泛红,目光出奇尖利,小心地问道:“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郑青菡深吸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平常,顿了顿道:“你没说错话,反而提醒了我!如今不同往日,平白捡回一条性命,正该趁着有生之年好好忙碌一场,岂能困局眼前,而耽搁时辰。” 锦绣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只觉得主子苏醒后,不仅一点也不愚笨,反而变得太过聪明,说的话玄奥的很,她通常是听一半猜一半。 郑青菡深深看了父亲、兄长一眼,狠下心迈开半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在心底暗暗发誓,只要自己一息若存,血仇必报。上天赐给自己第二次生命,来人间走一遭,她再不会像上辈子一样愚忠着咬牙隐忍,今生今世为人,她只做奸人、奸民、奸臣,再不尽忠。 打定心思,即便再不情愿,也转身向马车走去。 刚走了几步,远远瞧见一少年施施而行,身着一袭粗麻布素服,下巴微微上扬,脊背如标杆直挺,漆黑眼眸印在漫天白雪中,仿若深窅的黑曜石,能瞬间将火山熔岩冷却凝结,每走一步麻布轻轻荡开成波浪式,印着苍白弱质的肤色宛如沉浸万年的白玉,无一处不透着凉彻心扉的肃清。 整条街心,一头停着相国府华丽的马车,站着身披雪白貂裘的相府嫡女郑青菡;另一头走来一身麻布素衣,视漫天白雪如无物的清贵男子。 郑青菡看着他越走越近,目光棱棱的凝着他,直到少年视而不见的从她旁侧擦身而去,她仍未收回霍霍打圈的视线。 锦绣愕然,小姐怎么能这样裸、直勾勾的盯着少年看?想着想着不禁羞红了脸。 郑青菡并未收回目光,只见少年停在城门前,微微仰头向上,忽而拂拭起长袖,露出一坛女儿红,悉数洒在城门前,洒香醇馥幽郁,芳香浓郁,飘飘于天地之间。 好香醇的酒味!郑青菡嗅着香醇的酒味,似乎能听到父亲的赞许声。 在千均一发的战局里,不管局势如何风云万变,一坛醇酒下肚,父亲总能运筹帷幄;在驻扎帐营外,父亲体恤部属,偶有朝上赏赐的美酒,也悉数分给属下,一坛醇酒下肚,父亲总是言笑晏晏;在家中庭院内,恰逢仲秋节,父亲回家之时,满桌佳肴可免,可一坛醇酒不能缺;想来,父亲一生除了爱国、爱民,爱家,余下最爱的就是这一坛子美酒了。 看着积雪被酒精浸湿,郑青菡鼻尖微酸,一脚踏上马车,想起满门抄斩之际,连平日相亲的人均忙不迭撇开关系、免受牵连,曾经平近可亲瞬间翻脸无情,人心本是寒凉,想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只有这一坛醇酒,让郑青菡的心里微有了一点暖意,这一坛醇酒洒在天地之间,也洒在了郑青菡的心里。 她知道,这个少年是来给父亲送行的,这一坛百年陈酿女儿红,在整个江南不过三坛,他悉数洒在城门前,情意可见深厚。 这个少年是谁?郑青菡的记忆中没有此人,也未听父亲、哥哥们提起过。 猜测间,马车已经出了城门。 马车驶了没多久,车又停了,锦绣探出头问:“怎么不走了?” 马夫回话:“大小姐,前面有石块堵路,待奴才去移开。” 郑青菡透着锦绣撩开的缝隙向外望,路上横七坚八排着一堆乱石,每块均有重量,岂是一个车夫能搬开的。 “别搬了,可有其它路可去?” 车夫回道:“有是有,得多行半个时辰,怕是要错过祭祀吉时。” “无妨。”郑青菡慢腾腾道:“就绕路而行。”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郑青菡气定神闲,锦绣早就急出一身汗,坐立不安道:“小姐,奉佛一定要遵从时辰,错过吉时是大忌,是对神灵不笃诚,神灵会怪罪的,还会对奉佛者施灾降祸。” 真要施灾降祸,也是施在郑家人头上,求之不得。 郑青菡索性道:“神灵要开眼,自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真落到谁头上,也是造化!” “小姐,您别再说赌气的话。”锦锈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直跺脚道:“礼有五经,老爷莫重于礼,府里人尽皆知,您要是有违礼制规定,免不了受一顿罚。” 郑青菡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要罚也得罚那堆石头。” 锦绣脸色发青:“今儿倒霉,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好时辰,老爷见了您,定要动怒。” 郑青菡觑着她:“真这么严重?” “小姐有所不知,老爷奉佛十余载,俯伏受教,对于神灵十分崇信,今日错过吉时,在小姐眼里是小事,在老爷心里却是大事。” 郑青菡在心里啐了一口,郑伯绥以为披上袈裟,就能免去七犬吠逐,夜叉恶追,十殿阎罗的惩罚?真是作梦!光是冷家上百条的人命,就够他在地狱历练永生。 锦绣见她呆滞不语,想她是害怕,忙劝慰道:“小姐,您一会见着老爷,软着脾气多说几句好话,指不定老爷一高兴,事情就过去了。” 郑青菡不说话,垂下眼,像是在琢磨事情。 转眼到了崇安寺。 崇安寺建筑的巍峨壮观,自南向北,大致有十几个大殿,寺貌焕然,灵光闪闪,经声朗朗。 进了大殿,平日服待沈姨娘的张婆子迎了上来:“大小姐,您可来了,老爷们全去磕头致祭,女眷们在偏殿诵经上香,就等您一人。” 郑青菡道:“既知我迟了,还不领路?” 张婆子被她噎了一句,却也无话可讲,忙领着郑青菡进了偏殿,继母蒋潋有孕在身并未出府,由郑伯绥大哥郑升之妻宋氏掌主持之事。 见是生面孔,郑青菡给锦绣使了眼色,锦绣适时道出宋氏身份。 郑青菡曲膝行了福礼,斟字酌句:“青菡来迟,望大伯母宽恕。” 宋氏拉过她的手:“你病好后,还是第一次见面,真是天仙一样的人儿。” 郑青菡浅浅一笑,却是风月无涯。 宋氏愣了愣,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赞不绝口道:“要说青菡的模样,整个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看得我的心也酥麻。” 任郑青菡脸皮再厚,也被夸得不好意思。 宋氏说了一番客气话后,拉着她手坐到一边,并不领她与殿里女眷见礼。 郑青菡余光一扫,见沈姨娘等一干人悉数站着,连座位也不敢碰,自然心领意会。 宋氏摆足了的架势,就是让所有人明白,嫡庶有别。 嫡系的人可以坐着,庶系只配站着服侍,正所谓“鱼目岂为珠?”,即便生活在同一屋檐,穿得再华丽,再盛宠不衰,鱼眼睛仍是鱼眼睛,永远不可能成为珍珠,夫人就是夫人,妾婢再折腾,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妾婢。 郑青菡朝着沈姨娘,极淡极淡地笑了笑,暗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站着的沈姨娘目光沉静,并不回应,只当没看见。 第十章宋家进士 郑青菡的目光从沈姨娘身上移开,抬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啜着茶,打量着另外十几个花团锦簇的女子,想来尽是郑伯绥、郑升妾室和庶出的女儿。 听锦绣说过,宋氏不会生养,膝下无儿无女,一个没有子嗣的嫡妻,面对较自己年轻貌美,生养了一堆庶子、庶女的妾室,地位该有多局促,外人可想而知, 可如今所见,宋氏拿捏、辖制妾室的手段极其高明,光瞧她目光闪过几个妾室,对方立即战战兢兢的模样就可知道,宋氏的心机能奈是一等一的。 宋氏一脸亲热:“听闻你脑病全愈,我真心替你高兴,可冶病要断根,改天替你找个名医把把脉,才能让人宽心。” 郑青菡并不推托,只道:“大伯母费心了。” 宋氏低眉敛目,摆弄着手上的佛珠:“你母亲和我都是命苦之人,你母亲去的早,我膝下无子嗣,日后没事,你多来陪陪我。” 郑青菡应了一声。 宋氏又道:“你病刚好没多久,别跟府里姨娘们置气,她们不过一介妾婢,你是嫡女,身份背景就占了优势,不急着立规矩,有事没事多去你继母屋里走动,待你继母生了嫡子,你处处帮衬着,你继母自然会念着你的好。” 郑青菡心里一惊,没想到宋氏看的如此透彻。 独木难成林,单丝不成线,她一个人再能干,终是难成气候,要想在相国府后宅站稳脚跟,必须要人协助,才能成事,继母蒋潋是最好人选。 宋氏一语道破天机,正是郑青菡心中所想,此刻筹谋之事,她看宋氏的眼神渐渐深邃起来。 宋氏见她不说话,和善温和道:“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刚见你遇事还指着手下丫环,好似过去的人事半分记忆也没了,怕你日后吃亏,方才提点几句,全是好心。” 郑青菡回过味来,自己先前对锦绣使眼色、朝着沈姨娘的一笑全落在宋氏眼中,才会引申出下话,不禁在心里直叹宋氏见微知着的本事,忙回道:“我娘过世的早,身边就差德高望重的长辈提点,今儿伯母的话,青菡听到心坎里,只会感激涕零。” 不但领了情,还给宋氏按了个“德高望重”的贤明,宋氏脸上添了三分满意:“你不怨我多事就好。” 郑青菡正要客气几句,见郑伯绥领着郑升和一干郑家子弟过来,便随着宋氏起身。 领头的是郑伯绥,一边走一边跟身侧的中年男子说着话,郑青菡见那人容貌和郑伯绥有七分相像,料定是郑伯绥大哥郑升,行礼道:“青菡错过吉时,给大伯父请罪。” 郑升漫不经心瞧了她一眼,瞬间像遭雷劈,呆呆道:“你,你,你就是得脑病的……。” 下一句话没说出来,却是自个咬了自个舌头。 宋氏见郑升出丑,打圆场道:“定是好久不见侄女,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台阶已经铺好,也得有人愿意走,郑升浑然不顾,竟道:“是,是,还是十年前见过一面,没想到如今出落得美艳非常,胜似谪仙一样的人物,比风满楼的名角都漂亮百倍。” 竟拿相国府嫡女跟戏子放一起比较,真是为老不尊的浑物! 为了把郑家的亲戚旧故弄清,郑青菡这些日子没少从锦绣嘴里套话,看来这个郑升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只会捧名旦、逛窑子、赌骨牌的草包一枚。 郑伯绥咳了一声,面如寒霜斥责郑青菡:“你大伯随口夸了几句,不必沾沾自喜,光有漂亮脸面有何用?整日做些有份的事、说些有失体统的话,越发没羞没躁,把郑家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不过是指桑骂槐! “父亲教训的是。”郑青菡慢悠悠回话,瞥一眼郑升,好一副窝囊模样,站在边上大气也不敢哼一声,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弟辈,郑伯绥是长兄。 郑伯绥环顾,众人脸色紧张不敢作声,唯郑青菡和宋氏面色端正和颜,凌厉问话:“青菡,错过求佛吉时是大忌,神灵会怪罪,还会对奉佛者施灾降祸,你明知道理,为何还要迟来?” “父亲奉佛十余载,自当知道,佛语有云“众生起心动念,佛无一不知”,只要心怀诚敬,即便因事耽搁时辰,佛祖心胸宽敞,也会体谅,而非怪罪。” 郑伯绥面色下沉:“你的意思是,为父的心胸不宽敞?” 郑青菡腹诽,你何止心胸不宽敞,完全是歪心邪道,不得好死,脸上不露分毫道:“女儿不敢,路上遇积石拦路,不得已改道而行,才会错过吉时。” 郑伯绥不依不绕:“走的是同一条路,别人都准时而至,为何只有你迟到?” 郑青菡正要开口,却听天籁之声由远即近,那声音像是惊鸿,光听就能撩乱人心,此生再也听到如斯干静、如斯撩人心扉的天音。 “相国大人、姑父、姑母,路上遇积石拦道,不得不绕道而行,方才错过时辰,望诸位见谅。” 这少年来的恰是时候,此话正好接上郑伯绥的上话,倒像刻意帮郑青菡解了围。 宋氏端着的笑变得异常温柔,嘴角弯弯道:“之佩,早一点、晚一点无妨,来了就好。” 护短之意,明显不过。 郑伯绥哑然,也不好对郑青菡再发作,看着少年道:“听说你从翰林院编修晋升为侍读学士,年纪轻轻破格晋升,真是给宋家添光。” 宋之佩谦虚道:“我父母遭病早亡,全仗姑父、姑母抚养教诲,他们视我已出,今日有所成绩,全是两位长辈教导有方。” 如此年轻,已经是侍读学士,简直是个传奇。 此人一定是宋之佩,郑青菡听过他的事迹,年仅十七岁就及第,是帝都最年轻的进士, 年少有为者,大多恃才倨傲,可他的声音干净平稳,不起波澜,连郑青菡也好奇起来,她抬起眼帘,一张肃清的脸倒映进来,两个眼睛不自主瞪大,居然是他! 是城门前的清冷少年。 她低头长长吸了口气,似乎还能嗅到那坛女儿红的香味,眼神像烛火般晃了又晃。 再抬头,宋之佩已经被宋氏拉到她眼前:“青菡,这是你佩哥哥。” 郑青菡虽贵为相国千金,却是白身,而宋之佩官职在身,她行礼道:“见过宋大人。” 宋之佩看她一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客客气气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宋氏也道:“全是亲戚,叫什么宋大人?你只管叫他佩哥哥,之佩比你虚长几岁,直呼你名字可好?” 郑青菡愣了一下,正要推辞,宋氏已经自顾自往下说:“青菡,之佩刚进内翰院参与机务,你舅父沛国公是内翰院首辅,你二表兄连城是今年及第的鼎元,也进了内翰院,是之佩的同僚,伯母知道你舅父、表兄最心疼你,你见着他们可要替之佩多说几句好话。” 内翰院是独立机构,是皇帝的最高幕僚和决策机构,与六部各司其职,所以郑伯绥插不上手,能主宰宋之佩官运亨通的人只有内翰院首辅、郑青菡的嫡亲舅舅连晋,宋氏真是深谙此道。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无缘无故的坏,都是有道理的。 难怪宋氏对自己亲热有加,原来还是沾了连家的光。 郑青菡没开口,宋之佩已经接话:“姑母不需麻烦青菡,连大人最公正不过的。” 不卑不亢,话里有两个意思:第一,宋之佩凭本事吃饭,不靠别人。第二,连大人公正,就算有人说项也是白搭。 宋氏假装嗔道:“跟我那死去的哥哥一个模样,一根筋不会转弯。” 郑青菡笑了笑:“佩哥哥有本事,我舅父定会慧眼识珠。” 宋氏听了这话,眉毛紧了又松,透着得意道:“也是,整个京都谁不知道之佩的才情。按他的年纪,别说进内翰院,就算中个乡试也算本事。” 郑青菡脑子一片清明,看着郑升身后几个明显比宋之佩年长的庶子,脸红的脸红、低头的低头,自然知道宋氏的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人比人气死人,有人十五岁就中了进士,有人快二十连个乡试都没过,那些个庶子气的牙咬了一遍又一遍,又有什么用,活该技不如人。 宋氏明着夸耀自个侄儿,暗底里贬低郑升的庶子。 倒是郑升不干,阴阳怪气道:“是,也就你们宋家出人才。” 宋氏冷哼一声:“之佩是我一手抚养大的,名义上是姑母,实则如亲子,他出息了,自然会提携自家兄弟。” 郑青菡终于知道宋氏的底气在哪里了!宋之佩年纪轻轻,已有如此作为,假以时日定当位及权臣,他无父无母,全是宋氏栽培长大,宋氏不是其母,胜似其母,日后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记宋氏。 反观郑升其它庶子,不文不武,无官职傍身,见了宋之佩还要委身行礼,自然十个也抵不上宋之佩一个,宋氏就算不会生养,有侄如此,也算扬眉吐气、高人一头。 第十一章夫人见红 宋氏喋喋不休地夸耀宋之佩,眼里嵌着漫天璀灿,因为宋之佩的到来,宋氏的世界一下子被点亮,亮到宋氏再也看不见旁人。 郑升的眉头越皱越紧,庶子们的头越压越低,就连郑伯绥面上也泛着不易察觉的厌烦。 宋氏是何等精干利索的人,却丝毫没有留意别人,依旧我行我素的称赞,可见宋之佩在她心里的重要,那分量能抵过世间一切。 郑青菡嘴角轻翘,目光移到宋之佩身上。 他才华纵横,眉目清冷,在年轻子弟中显得与众不同,就像价值连城的玉壁掉在了瓦砾间,瓦砾是灰蒙蒙的,唯有玉壁透著名贵的光泽。 郑青菡若有所思,恰逢宋之佩扫来疑惑的目光,迎着他无风无浪的眼眸思虑,他则不露痕迹的将头扭到别处。 郑青菡慕然间,心头掠过万千想法。 听锦绣说过,宋之佩父亲本是京都刺史,接朝延调令前往易州任职,数年后易州疫病肆虐,全家病死,唯独年仅7岁的宋之佩逃过一劫。 那一年,郑升的妾室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宋氏从佛堂祈福归来,看见衣衫褴褛、臭味熏天,从西南一路乞讨回京都的宋之佩。 那天,起了风,宋之佩远远叫了一声:“姑母。” 宋氏站在马车旁,泪如泉涌,风刮在她脸上、发梢、还有心田,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佛堂祈福的时候,她求过,想要一个孩子,像宋之佩小时候一样,像糯米团子一般可爱的孩子。 宋之佩满月时跟着父亲去易州任职,京都和易州相去甚远,整整相隔六年多的见面,宋氏成了宋之佩的唯一的依靠,而宋之佩成为宋氏今生的希望。 好几年后,郑青菡跟宋之佩提起,她当初臆想过他们姑侄相见的场面。 宋之佩看着她,摇了摇头道:“你猜错了,那天,没有起风,天气好的很,阳光照在姑母脸上,我清楚的看见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鼓作气砸到地面。” 即便猜错了天气,郑青菡还是猜对了人心。 寺院中,天空飘飞着雪花,众人徒步走出崇安寺,深黄色琉璃屋檐,巍峨的轮廓从白茫茫的天空勾勒出来。 一条高低不平的冰带延伸出去,宋氏拉着郑青菡的手,一边前行一边说话,宋之佩则撑着伞在另一侧照应姑母宋氏。 马车停在寺院出口,一段距离就到。 走了一会,眼瞧着就到马车,宋氏脚底一滑,差点栽个跟头,幸好宋之佩和郑青菡一左一右搀持住,才止住摔出去的身子。 “得亏你俩扶着。”宋氏吁了一口气。 宋之佩待宋氏站定,小心扶她迈步到马车前,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天冷地滑,姑母可要处处当心。” 宋氏听着暖人心的话,脸上又现出五光十色的笑意。 跟车的婆子们手脚麻利的放下板凳,宋之佩扶宋氏上车之际,宋氏对他嘱咐道:“青菡的马车在后头,地上全结了冰,你做哥哥的送送她。” 宋之佩应了一声,见宋氏进了马车,后退几步道:“妹妹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 男女七岁不同席,到底不是同姓堂兄妹,免不了要避嫌。 郑青菡在前面走,宋之佩刻意落下几步跟在后面,两人步子出奇的一致。 锦绣从寺庙出来后,一直替郑青菡撑着伞,见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知何故,竟觉得此时气氛比寺庙诵经还凝重百倍。 靠近了马车,郑青菡朝锦绣使了眼色,锦绣本是千伶百俐的丫头,放好板凳后,便先行上了马车。 郑青菡正欲开口,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在城门,妹妹上马车时,可是一跃而至,这掂脚的板凳都没用上。” 不愧是宋氏教养大的,连见微知着的本事也学全,郑青菡并不转身,低头瞅着板凳道:“本以为只有我留意了佩哥哥,没想到佩哥哥也留意了我。” 宋之佩静了一会,问道:“妹妹和冷家可有渊源?” “何出此言?” “当时,妹妹的眼里噙着泪水。” 郑青菡不承认也不否认,肃然道:“我的眼泪可抵不过佩哥哥的陈酿女儿红,冷将军是乱臣贼子,倘若让别人知道了那坛酒的心意,不知道佩哥哥的脑袋还能在脖颈呆上几日。” 此话一语双关,宋之佩依旧从容淡泊:“妹妹想多了,朋友赠了一坛酒,想着酒水伤身,恰巧在城门倒掉。” 郑青菡眼皮也没抬,接着话说:“佩哥哥也想多了,不过是雪花迷眼。” “真是个误会。”宋之佩适时结束话题。 郑青菡却缓缓转身道:“我替冷将军谢谢佩哥哥,整个江南不过三坛的陈酿女儿红,真是倒对了地方。” 宋之佩抬眼瞧她,迎上一双深似幽潭的眸子,透着灰蒙蒙的苍凉,不再多说一句。 众人辞别,马车驶回相国府。 刚进屋子,人还没坐稳,蒋潋屋的李嬷嬷急匆匆打帘子进来了。 郑青菡想她平日是个周到明理的老妇,今儿却乱了分寸,连进屋也没让丫环通报一声,估计是出了事,问道:“李嬷嬷,莫非母亲有事?” 李嬷嬷直刷刷跪地:“夫人躺在歇息,忽感身体不适,说是有东西流出来,老奴这才发现是见红了。” 蒋潋见红,李嬷嬷不去找任何人,想到的竟是待字闺中、未经人事的自己,郑青菡掂量话音,语气凝重起来:“母亲遇事能先想到我,也算上回的话没白讲,如今都不是外人,有事不妨直言。” 李嬷嬷道:“不瞒大小姐,老奴觉着此事蹊跷。” 郑青菡并不惊讶,问道:“这话怎讲?” “夫人见红,老奴留了个心眼,并未请府上医家脉诊,找的是老奴远亲柳氏,柳氏虽为一介妇人,医术上倒有些口碑,甚是熟悉女科。” 成为郑青菡之前的冷诺玉,生于官家,师从游历四方的名医傅淼义,不仅对太医院官阶了然于胸,对街巷称谓也熟稔,听到“女科”二字,不禁脸色一黯:“细说给我听。” “听柳氏说,夫人脉轻而虚,呼吸间有行气破滞的药物走窜,才会有碍胎气,招致见红。” “你的意思是……?” 李嬷嬷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回话:“夫人酷爱书法,每日午后会在书房练习二个时辰,近日老奴研墨时发现,墨汁的味道和先前大不一样,变得芳香清幽,当时念头一转,只当是上好的墨块,现在往深处想,那墨汁的香味像极了麝香。” “墨块里加入少许麝香可制成麝墨,麝墨研磨后极具香气,很能走窜,活血通经、催生下胎,所以有身孕的人应避之,因为此物可致滑胎。”话说了一半,郑青菡已经明白过来,让蒋潋见红的那味药物,应该就是墨汁里的麝香。 李嬷嬷声线颤了颤,接话道:“大小姐有所不知,墨块是沈姨娘屋里大丫环唤云送来的,老奴斗胆说一句,此事定是沈姨娘算计,她怕夫人生下嫡子,威胁到她在府里的地位,所以才会下此毒手。” 郑青菡沉思片刻,道:“要真如你所言,沈姨娘如此处心积虑,其心可诛。” 李嬷嬷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夫人心如残垣,老奴实在不忍说出实情,还望大小姐作主。” “起来说话,待我探望了母亲,再从长计议。”郑青菡说话间起了身。 李嬷嬷见郑青菡行事老道,谈吐沉稳,越发觉着自己没找错人,忙随着她往蒋潋屋里去。 绕过卧室的绣屏,蒋潋斜躺在,脸色苍白憔悴,两眼空洞的发着呆,郑青菡弯膝盖行礼时,想起小时候自己折的白纸人,总是脆弱到不经一握,像极了蒋潋现在的模样。 蒋潋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郑青菡走上前,道:“来看看母亲。” 蒋潋目光移到随后进屋的李嬷嬷身上,明白过来:“我的事,别跟着操心,全是命数。” 郑青菡轻轻攥过她的手腕,斟酌一会,才道:“母亲身子太虚,我让人备些安胎药,按着方子服下去,保管见效。” “安胎药?”蒋潋面露疑惑:“莫非,孩子还能保住?” “自然。”郑青菡眉眼安宁,说的话无端端就让人信服:“母亲胎盘不稳,方才见红,只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保管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郑青菡笑了笑:“府里嫡长子的位置一直空着,这些年我形单影支,正盼着有个嫡亲弟弟。” 蒋潋明白,这简短的一句话,却是字字玄机,自己真生下儿子,日后便是嫡长子,会继承整个家业,只是自己势单力薄,不知能否护孩子一生周全。郑青菡特意用了“嫡亲弟弟”四个字,就是表明这个孩子跟她虽非一母所生,她也会视为亲弟,一路帮衬。 蒋潋勉强几丝笑:“你怎么知道是个弟弟,指不定是个妹妹。” 郑青菡笃定道:“母亲信我就是。” 蒋潋见她神情,倒像有十成的把握,顺着话往下道:“但愿尽遂人意。” 郑青菡心里通透,语气温和:“母亲好生歇着,早日把身子养好,我还有事要办,就先告退,改天再探望母亲。” “好!”蒋潋应了一声。 郑青菡朝李嬷嬷使了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往屋外走去。 李嬷嬷压低声音:“大小姐,夫人真能保住胎,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我刚才攥过母亲手时,悄悄把脉,母亲左手滑脉虽弱但实,只要按着药方进补,孩子定然无事。” 李嬷嬷点头归点头,免不了有些狐疑,大小姐从假山摔下来,把脑病摔好了不假,可怎么还摔出了一身本事,居然还会把脉看病? 郑青菡慢慢止住步子,脸色渐凝,正色道:“你带上害母亲的麝墨,跟我去正厅走一趟。” 李嬷嬷怔忡了几息功夫,下定决心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奴婢唤云 迈进相国府正厅,一屋子语笑喧阗,和蒋潋房里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郑青菡眉眼弯弯的往前走,所到之处兼是姨娘、丫环恭维的行礼声,世人兼知趋利避害,和郑苒苒的一仗让她彻底在相国府扬威立腕。 母亲连月初身为高门贵女,即便早逝,母舅连晋依旧是郑青菡最硬的后台,连府是勋贵世家,沛国公身家显赫,永远是最好的依仗。 所谓高门贵女,贵就贵在——无人可拟的身世。 沈姨娘正拿着一席大红色绸缎看成色,见郑青菡迎面过来,微微欠身施礼:“婢妾给大小姐请安。” 郑青菡抬眼望她,眼风凌厉。 沈姨娘忙敛目低头:“大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有事相商?” 郑青菡睨着她手中的大红绸缎道:“府中由你主持中馈,我本不该插手,可光顾着喜庆事,却把其它大事疏忽,当家当的也太不称职。” “过半月便是老爷寿宴,大伙聚在正厅商量操办的事项,大小姐觉得哪里不妥?” “父亲要是知道自己的嫡长子差点被人害,寿宴办的再好,寿酒也喝不下去。” 沈姨娘反应即快,满脸担忧道:“大小姐,难道夫人出了事?” 郑青菡眉头微蹙,一语双关:“你是当家的,倒问起我来?若要事事问我,这家不如让我当算了!” 沈姨娘被噎了一句,把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认定郑青菡有夺位当家的胆子,一股怒气陡然直冲心田,压着性子道:“大小姐福慧双修,自是胜过婢妾千千万,婢妾虽笨,也知道不耻下问的道理,还望大小姐赐教。” 没本事的人,遇事放脸上,不走心;有本事的人,遇事放心上,不过脸;“三分情七分骗”,低姿态是摆出来的,沈姨娘心里头惊涛骇浪,表面还能惺惺作态一番,非一般人能比。 郑青菡懒得周旋,开门见山:“姨娘可差使屋里大丫环唤云给母亲送过墨块?” “确有。” 沈姨娘认得干净利落,反让郑青菡有几分讶异,生硬道:“墨块里加了麝香,研磨后极具香气,很能走窜,有碍胎气,可致滑胎。” 沈姨娘脸色顷刻煞白,一晃眼功夫,泪水涟涟,声音哽咽:“墨块确实是婢妾让唤云送去的,大小姐怀疑婢妾合情合理。” 郑青菡噤声不语,等着听下话。 “去把唤云叫来!”沈姨娘叫完下人,掏出绣帕擦拭眼角:“高门大户少不了勾心斗角的糟事,可婢妾持家以来,一向行得正坐得端,对得起天地良心。” 这说哭就哭的浅薄伎俩,在郑青菡眼里哪够看的?自己不久前刚在相国府正厅演过一场,沈姨娘再模仿,也难超越,反而显得班门弄斧。 思索间,一个身穿浅绿色薄袄的丫环走了进来,她穿戴中规中矩,与一般丫头无异,只是身上散出一股特别香气,甚是好闻。 郑青菡的视线全移到她身上,聚精会神打量着,猜她定是沈姨娘口中的唤云。 “奴婢给大小姐、姨娘请安。” “免了。”郑青菡吐字轻,音如莺啼。 唤云偷瞥郑青菡,未料两人视线相碰,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大小姐的目光慑魄惊魂,让人不由心惊。 沈姨娘像受了天大委屈,喃喃道:“唤云,送给夫人的墨块,是徽州上好的香墨,怎么变成可致滑胎的麝墨?麝墨香墨,虽一字之差,却差点害了夫人,墨块只经你一人手,难不成是你做的手脚?” 唤云蜷紧手指,直跪到地:“奴婢不敢,只是……。” 沈姨娘皱眉:“有话快讲,吞吐像什么样子!” 唤云牙齿抖得哒哒响:“那日,奴婢拿着香墨去夫人屋子,在前院河边和张婆子撞个正着,香墨全掉进水里。” “然后呢?” “奴婢知道香墨贵重,怕得要命,听张婆子说库房还存着一些,便私拿了送去夫人屋里。” 沈姨娘骇然,恨恨道:“徽州香墨哪有私存,你竟敢擅自作主,潜进库房偷东西,真是狗胆包天。” 郑青菡目光在两人身上穿梭,半响才吐出一句话:“既然香墨没有私存,敢情是唤云在库房错取了麝墨送到母亲屋里,才致母亲见红。” 沈姨娘好一阵气愤,手指着唤云斥责:“你个贱婢,真是太过猖狂,弄出这么大的祸事,要我如何收场!” 唤云再也忍不住,眼泪籁籁直落,跪在地上全身哆嗦。 “你还有脸哭,早知今时,何必当初。”沈姨娘勃然怒骂,随后走到郑青菡面前请罪:“是婢妾管教不严,让下人捅了蒌子,如何处置,全听大小姐吩咐。” 郑青菡不急着开口,眼神停在唤云身上并不移开,像在品鉴一件艺术品。 沈姨娘见她不应话,忍住烦躁,又问了一遍:“大小姐,唤云是我屋里的奴婢,由我处置显不出公正,你看……。” “先把她关进偏房。”郑青菡终于收回目光,开了口。 沈姨娘讶异道:“只是关进偏房?” 郑青菡不理她,垂着眼道:“李嬷嬷,你先回去照应母亲,日后起居饮食要倍加当心讲究。” 李嬷嬷应了一声,退出正厅,又听见郑青菡道:“锦绣,你进厅里来,府里你比我熟悉,哪间偏房适合呆人,就把唤云领去。” 厅门口探出一张吃惊过度的脸,正是郑青菡贴身丫环锦绣,听府里小厮说大小姐来了正厅,她实在放心不下,才偷偷跟了过来。 只是,硕大的一个正厅,她躲在远远厅门外一隅,脸面也没敢露出,小姐怎么就知道是自己?临近厅里,锦绣前后探看,实在琢磨不出原因。 相国府偏房。 郑青菡呷了一口的茶水,淡淡道:“唤云,我让锦绣找了间偏房,就是给你足够时间考虑,要不要为自个拼个活路。” 唤云眼中蓦然一亮:“大小姐,您愿意饶奴婢一次?” “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你是代人受过,我何必为难你。” “大小姐的意思是……?” 郑青菡道:“依我看,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陷害于你。其一,你在前院河边走,张婆子跟你撞个正着,香墨便掉进水里,若不是天意,便是人为;其二,张婆子是沈姨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库房管事的丹桂是她亲闺女,徽州香墨稀少贵重,又怎会弄错库存?” “张婆子是故意要害我?” “你终于开窍了。”郑青菡道:“张婆子早知道库房内没有香墨,她骗你去取的,根本就是麝墨。” “我跟张婆子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 “躲在暗处的鼠辈何止张婆子一个。”郑青菡一字一顿道:“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你身处险境,居然还浑然不知。” “大小姐,救我。”唤云跪在郑青菡面前,眼泪落在青砖地上,一下子摔成十七、八瓣。 “不要哭,因为没人在乎;更别求人,因为没人可求。”郑青菡指尖冰凉,她记起那场血腥的庆功宴,她还没看见昏君一眼,就被拖过长长大殿关进大理寺,不是没有求过,到头来,还不是黄泉路走了一遭。 唤云勉强打起精神:“大小姐能推测出事情来龙去脉,就一定有法子帮到奴婢,请大小姐开恩。” “所谓抓铁有痕,凡事都要讲个明证,我只是凭空猜测,没人会信服片面之词。”郑青菡声音如丝,却异常清晰:“你真要珍惜自个的命,应该去求别人。” “别人?”唤云眼神蓦地一亮,随即熄灭:“我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什么,我没人可找,没人可求,就像小姐说的。” 郑青菡声音沉了下去:“你个痴人,明明在法子,何必要飞蛾扑火。” 唤云一个激灵掠过:“大小姐,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郑青菡静静瞧她,尖利目光直扎人心:“西域有一种药,称为桅香丸,由雪莲、贝母、虫草、特殊香料等名贵药物制成,把药丸放进肚脐,顷刻融化体内,仅需一粒,三月内可保周身暗香浮动,此丸是朝贡之物,因稀缺而倍受青睐,连正一品的嫔妃也难求一粒。” 唤云脸色瞬间惨白,直跪的身子跌坐倒地。 郑青菡肃然:“你不过是相国府的丫环,何德何能用得上这颗桅香丸?你在不相等的位置,没有相等的手段,妄想攀上高枝,这就是她们要害你的缘由。” 唤云不可置信:“我没跟任何人提过,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郑青菡嘴角微勾。 从唤云进厅,闻到她身上那股特殊香气,郑青菡已经开始抽丝剥茧,她不是愚昧无知的相国府长女,而是四岁开始就尝百药、晓刺阖的冷诺玉,任何药物、香料过鼻,普通人分辨不出,可她做为名医傅淼义的弟子,一闻便知。 第十三章一箭三雕 唤云姿色平常,一双手却葱莹白玉,柔软若无骨,紧紧蜷缩成拳头,像把所有力量汇聚其中。 郑青菡慢悠悠开口:“我细想一下,沈姨娘用了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她要除掉你,又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得罪你背后的贵人,方才想借我的手除掉你,到时候要打要杀要报仇,你的贵人只找我,不找她。” 唤云从心底冒出寒气,她知道,郑青菡的一字一句全是事实,因为是事实,更加让人恐惧。 郑青菡独自思忖会,突道:“错了,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沈姨娘奸佞,此计要能成,你得死,我招人怨怼,还有母亲肚中胎儿,也该滑胎。” 锦绣站在一旁,冷汗直滴,唯听见郑青菡阴着脸嘀咕:“好计,好计,亏她想的出。” 唤云早就七魂少了六魄,情绪崩溃。 郑青菡皱着眉头,看着唤云道:“事已至此,害怕又有何用?沈姨娘早对你积恨在心,此事要想转圜,唯有去找那位贵人。” “大小姐,奴婢宁愿一死,也不敢去叨拢他。” “你想死,没人挡着。”郑青菡口气冰冷:“麝墨是你亲手拿到母亲屋子的,就算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摘不干净,一介奴婢差点害死相国府的嫡亲血脉,拿你一条命抵就算便宜你。” “大小姐,您明明知道不是我。” “你真是胡涂!”郑青菡叹息道:“空口无凭,有谁会相信?沈姨娘只需一句“拿出实证”就能打发我。” 唤云眼神空洞,像个泥塑人,痴呆呆道:“浮生在世,谁生谁死,兼命,兼是命!” 郑青菡道:“你不愿去,不如给个信物,我帮你去找他。” 唤云嗖地从地上站起,声嘶力竭道:“您要是去找他,我现在就撞死在梁柱上。” “我瞧你,真是痴了。”郑青菡不可思议。 唤云的表情僵在脸上,直至忘了呼吸:“他高高在上,我低至尘埃,他有他的不得已,我有我的命归处。” “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救你一条命。” “何必为难他,他不该救我。” “什么?”郑青菡暗自啐了一口,这算什么狗屁事! 唤云心如死灰:“大小姐不必为难,沈姨娘要我一条命,我给她便是。” 郑青菡气不打一处来,朝屋外走了几步,回眸瞪她:“命是你的,爱给谁给谁,随你便!” 锦绣小跑步跟上,刚才的对话尚未明白,脑子懵了一片:“大小姐,当真不管唤云了?”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我瞧她傻得很,怕是没救了。” “大小姐,唤云虽傻,到底是冤枉的,您帮帮她。” “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变得多嘴多舌。” 锦绣不作声,跟着郑青菡回了屋子,想着自己智商跟大小姐差了十条街,就像灯笼到月亮的距离,还是识相点,少多嘴为妙。 郑青菡一屁股坐在书桌着,手肘子不巧磕着桌上砚台,不由抄起砚台就朝屋外砸去,远远听见“咣当”一声响,把准备奉茶的印春吓个半死。 “大小姐,喝茶。”印春手中的茶杯抖得“咯咯”直响。 郑青菡没好气道:“我又不是老虎,还吃了你不成。” “奴婢不敢。” “算了,算了。”郑青菡挥挥手,接过茶呷了一口。 锦绣捡了碎成八块的砚台进屋,擦拭干净拼摆在桌上,默默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别杵在我眼前,该干嘛干嘛去。” “是,大小姐。”印春一溜烟躲出屋子。 锦绣抬了抬脚,犹豫半天道:“大小姐,您性子沉稳,难得急了,此事真的很棘手吗?” 这个锦绣总叫人另眼相看,郑青菡凝声道:“你可知唤云的贵人是谁?” 锦绣摇摇头。 “连正一品嫔妃也难求的桅香丸,有谁能取得,这还想不到?” 锦绣恍然大悟,差点吓瘫到地上,结结巴巴道:“难道是当今圣上……?”话说了一半,再也不敢往下想。 郑青菡翘了翘唇角:“一国之君竟和相国府丫环苟合,行为廉隅,让人作呕。” “天下都是圣上的,圣上看上谁,是谁的福气。” 郑青菡讥诮:“唤云一条活生生的命就快没了,何来福气,明明是晦气。” “大小姐,快别乱说。”锦绣吓得四处张望。 “怎么就说不得?”郑青菡面露狠戾:“明明就是薄幸无耻,亏心短行之徒。” 尊尊君为首,君为臣纲,臣民应以君主为瞻,而锦绣从郑青菡的话语、表情,非但没看到一分敬意,反而有种恨意。 “大小姐,唤云是苦主,她都没半句怨声,您何必动肝火。”锦绣好言相劝:“小姐慧心巧思,自当别有妙招。” “依我看,定是唤云随沈姨娘进宫后,才惹出一桩露水情缘。”郑青菡蹙眉:“她也太昏头搭脑,不过是蚍蜉一样的存在,别人轻轻一拈就粉身碎骨,明哲保身的道理还没弄明白,便浑浑噩噩栽进万丈深渊,事情发展到眼下,实属困局。” 锦绣叹了口气,接不上话。 郑青菡手指关节反复敲打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整个人陷入沉思。 时间过的飞快,天色暗了下来,屋里面灰蒙蒙的。 锦锈揉着站到发麻的腿,把铜灯点亮。 屋里一下子亮了好多,郑青菡总算有了动静,她用针尖挑了挑灯芯,光影晃了又晃。 “锦绣,把披风拿来,我要去偏房。” “小姐,现在?”锦绣隔窗向外望,又是一场大雪,天黑路滑。 “嗯。” 迈出门坎,郑青菡的步子很急,三步并成二步,锦绣跟在她身后,心里不由一紧。 刚走到偏院长廊,便听一阵喧哗声,远远近近荧光点点,正是府里众小厮打着灯笼。 “出什么事了?”锦绣眼疾手快,拉过小厮来问。 小厮回话:“王婆子亲眼所见,唤云跳河寻死,正要去后院打捞。” “到底晚了一步。”郑青菡手指微寒,默默道:“回屋。” “现在回屋?“锦绣急急问:“要不要也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捞着人?” “人已经死了。”郑青菡言之凿凿,扭头回屋。 相比喧哗的偏院,七小姐郑苒苒居住的留贵楼安静的多。 沈姨娘正指着一株盘栽金桔,道:“苒苒,这盘金桔可是从后院移植过来的?” 郑苒苒伤没好全,斜趴在床上回话:“移是移过来了,可好些日子,都没见生根,怕是活不成了。” 沈姨娘扯下一片金桔叶,眼底藏着冷意:“树有两种:一种是扎根在土里,拼命盛放,直到硕果累累;另一种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永远生不出根、开不了花,结不成果。” 郑苒苒不解:“姨娘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只是想起唤云。”沈姨娘唏嘘道:“她就像没有根基的树,还妄想挪地方,也不怕低贱的根受不了富土的恩泽。” “唤云那贱婢,想爬床想疯了,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命,还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确是自不量力。”沈姨娘没使劲,金桔的枯枝便折断在手:“名声没了,富贵没了,命也没了,是她咎由自取。” 郑苒苒促狭一笑:“明天消息一放出,府里全知道唤云是被郑青菡逼死的,恶人由她顶着,就算圣上日后知道要怪罪,偿命的也是郑青菡。” “幸好冒出只替罪羔羊,不然,还不知何时能除掉唤云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姨娘和二姐真是小题大作,不过是被圣上临幸过一宿的贱婢,何需如此谨小慎微,指不定圣上压根不记得此事。” 沈姨娘口气极淡极淡:“你二姐向来谨慎。” “二姐自小就安不忘危,活着太艰辛。” “你要及她十分之一,我也就安心了。”沈姨娘脸上流露出忧虑:“苒苒,日后行事为人,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犯错,让别人占空子。” 此话戳到郑苒苒的痛处,白净面庞变得铁青:“二十板子我不会白白承受,早晚让郑青菡那小贱人双倍偿还。” 沈姨娘悠悠道:“你二姐入后宫,始为长使,现封赐为妃子,虽说后宫佳丽三千,恩宠难寻,好在她有了身孕,要是生下皇子,命运自然亮堂起来。待到那时,郑青菡就算有沛国公撑腰,也不过是刀板上的鱼,任由我们宰割。” “姨娘教训的是。” “终有一天,我会坐稳相国府当家主母之位,让那小贱人匍匐在我脚下,苟延残喘的叫一声母亲。” 郑苒苒现出阴鸷的笑容:“也不知,她活不活的到那一天。” 第十四章谣言四起 天色刚露鱼肚白,郑青菡已洗漱干净,坐在窗前看书。 印春端着朝食进屋,一边摆放一边道:“大小姐,今儿是鲜鲍鱼粥,鲍鱼肉补虚清热,养肝明目,您可要多用些。” 郑青菡翻着书页,像似随口道:“去膳房时,可听说什么新鲜事?” 印春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平常:“奴婢什么也没听说。” 稍纵即逝的表情没逃过郑青菡的眼睛,她并不戳破,依旧坐在窗前看书。 不过半会,锦绣“唰”地撩帘而入,脸上是藏不住的焦虑:“大小姐,出大事了!府里全在私传,唤云错拿了墨块,就被大小姐活活逼死。” 郑青菡翻书页的手停了停,几秒后,书页翻篇。 锦绣见她脸色平静,料想是有了主意,但心里头免不得七上八下,逼死一个丫环在大户人家是寻常事,可是把一个跟当今皇上有一腿的丫环逼死,可就祸起不测,另当别论了。 “大小姐,府里谣言四起,您可有主意?”没忍住,锦绣多嘴一句。 郑青菡不理她,斜睨着印春道:“整个相国府谣言四起,说我逼死了唤云,天大一件新鲜事,你居然没听说,莫非聋了不成?我不比其它小姐,屋里养不起吃白食、装聋作哑的人。” 印春整个脸红得犹如滴血。 郑青菡只当没看见,吩咐锦绣道:“拿些用醋泡过的姜片,跟我走一趟。” 锦绣跟着她往偏院走,恭谨问话:“大小姐,我们去哪里?” “停尸房。” “停……尸……房?”锦锈一颤,两条脚瞬间像注了铅,迈不开步子。 郑青菡道:“可怕的是活人,死人反倒不可惧。” 锦绣脊背直冒冷汗,硬撑着胆气走进停尸房。 黑漆漆的房间,尸体湿漉漉且僵硬的躺在停尸板上,从屋顶缺口漏进一丝光线,照在唤云被河水泡得膨胀、皱褶的皮肤上。 郑青菡细细观察着尸身,手探过唤云的手指、眼睛、耳朵,随后停留在喉管处,唤锦绣道:“把你头上的银钗递来。” 锦绣缩手缩脚的把银钗递上。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银光一闪,整个银钗已被郑青菡探入唤云喉讫,锦绣只觉得肚里猛一阵翻腾,恶心地躲到墙角去呕吐。 片刻钟后,郑青菡取出死人喉讫的银钗,一边看一边道:“你把醋泡过的姜片含嘴里,就不会觉得如此恶心了。” 锦绣照着吩咐办,果然好了许多,问道:“大小姐,您是在做什么?” “验尸。” 锦绣听到“验尸”两个字,肚里又一阵翻腾,只暗暗想:名门之女,少有才学,可大小姐自小痴傻,别说琴棋书画,连个大字也不会写,何时学会验尸了? 郑青菡扭头看她:“去把府里的小姐、婢妾全唤来,我有话要说。” “在这里?” “就在这里。”郑青菡目光棱棱,言词凿凿。 半个时辰,斗大一间暗房已经站满了人,小姐、姨娘们无不拿着手帕捂嘴、捂鼻子,五味交杂的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谁也弄不清这位大小姐搞什么名堂。 郑青菡问:“人都全了?” 锦绣回话:“除了夫人和十小姐身体欠恙,其它小姐、姨娘全来了。” “既然人全了,我就说正事。” 话刚开了头,便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长姐真是越来越本事,整日把我们当成下人一样呼来喝去。” 郑青菡眼神阴鸷,盯着沈姨娘身后的郑苒苒道:“原来七妹也在,你有伤在身,何必走这一趟?” “长姐把府里丫环给逼死了,好生厉害的性子,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在长姐手里的人是谁,自然要过来看热闹。” 沈姨娘脸色变了变,伸手去扯她的衣角,郑苒苒挺直身子,偏偏纹丝不动。 郑青菡不以为意:“人是不是我逼死的,还得另说,七妹别急着栽赃嫁祸。” 郑苒苒冷哼一声:“尸体就躺在眼前,长姐想赖账不成?” “正因为尸体躺在眼前,才有证据证明,人不是我逼死的,凶手另有其人。”郑青菡指着尸体眼、耳处:“溺水死亡的人,因呼吸受阻,缺氧会使人眼睑内出现点状出血,耳膜也会因水压而造成破裂出血,而唤云眼睑清澈,耳内无异常,并非溺水死亡的征象。” 郑苒苒反驳:“长姐又非忤作,说的话不足为信。” 郑青菡不理她,眉梢端着股正气:“活人坠进河里寻死,会本能的挣扎,指甲里会嵌到沙土和青苔,而唤云的指间非常干净。综上所述,她应该不是寻死,而是死后被凶手投入河中,制造成溺水身亡的现场。”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喧哗,小姐、姨娘们顾不得捂鼻子,彼此窃窃私语。 郑青菡冷眼环顾一圈,举起手中银钗道:“大家来之前,我用银钗试毒,从唤云喉讫取出时,银钗已变成黑色,所以唤云真正的死因是被人下毒。” 屋内的窃窃私语变成喧哗。 郑苒苒脸色变白,慌道:“死无对证,你只管信口开河,鬼才信你!” “有证有据,岂容你不信。”郑青菡疾言厉色的模样让人心悸,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彼此屏息敛气,不敢再多说一句。 郑青菡一步步向人群逼去,众人不禁自发让道,直到见她停在王婆子面前。 “听说你亲眼见唤云跳的河?” 王婆子眼角抽搐,硬着头皮道:“是老奴亲眼见的。” 郑青菡怒斥:“唤云被人毒死后投河,你却说亲眼见她跳河,胆敢撒下弥天大谎,看来是真不想活了。” “老奴、老奴……。”王婆子结结巴巴跪地,头上冷汗淋漓,眼角不时窥视沈姨娘。 沈姨娘身形未动,郑苒苒已忤到郑青菡面前:“王婆子是姨娘屋里的人,什么时候轮到长姐训诫盘问?” “越是勋贵人家,嫡庶之间越是天差之别,我的训话没完,区区一介庶女也敢插嘴?”郑青菡端起架子,不留情面。 “少拿规矩压制我,若想动王婆子,先过我这一关。”郑苒苒整个脸扭曲的厉害,横身拦到王婆子身前。 郑青菡冷哼一声:“你给我让开!” “我偏不让。”郑苒苒一副“你敢拿我如何”的表情。 “你当真不让?” “不让!” “那我现在就教教你规矩!”郑青菡抽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手劲出奇的大,打得郑苒苒连退五、六步也没站稳,重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新痛旧伤,郑苒苒受伤的屁股再受重创,吃疼哀嚎起来。 整个大厅一下子又静了许多,忽然间,除了郑苒苒的哀叫,再无一点声响。 郑苒苒大声哭诉:“大家都看看,她就是个两面三刀的骗子,先前在父亲跟前的可怜模样,全是装出来的。” 郑青菡着实替她悲哀,脑袋蠢笨不是错,可蠢成这样,还想跟别人争强好胜,就是太自不量力,嘴角一勾道:“各位长着眼睛,心里自然亮堂,现在的我再也不是当初的我,谁要敢蹬鼻子上脸,过了一寸,还想一柞,休怪我不客气。” 绝子平添飒爽,越发显得出挑,沈姨娘打量郑青菡的目光充满置疑,眼前精干的女子,到底是谁?真的是曾经愚顿的相国府嫡长女,除了一模一样的脸,找不出一点相似。 瞥开目光,沈姨娘缓缓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骂提拎甩褂,苒苒不长眼珠子,遇事看不出好赖,大小姐替婢妾教训不争气的女儿,婢妾感激不尽。” “姨娘深明大义。”郑青菡陪着演戏。 “小贱人给姨娘喂了什么,她害了女儿,你还帮她?”郑苒苒哭得花容失色。 “你给我闭嘴!”沈姨娘嗔怒,要不是自己亲生的,她早就冲上去掐死郑苒苒这个蠢货。 “七妹果真心直口快。”郑青菡语气倏然变冷:“我也想看看,姨娘要如何处理此事,是帮理、还是帮亲?” 沈姨娘不紧不慢回话:“婢妾一向公道,自不会为了个奴才,坏了家规。” 匍在地上的王婆子一阵激颤,慌忙求道:“姨娘,事情您最清楚不过,快救救奴才……。” “我清楚什么?”沈姨娘淡淡道:“这些年我侍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且不说你女儿丹桂在府里得了份闲差,还让你儿子跟着二少爷当差,儿女们之所以有个好前程,靠的全是你办事得利。而如今,你要真干出荒唐胡涂事,倒是我错看你。” 王婆子颤动的手拗成拳头,她听懂了话中玄机,不止是儿女的前程,甚至是儿女的命,全把捏在沈姨娘手里,她的一个决定,不仅关系自己,而且关系全家。 郑青菡察言观色,已知沈姨娘丢卒保帅的计策,拗怒道:“王婆子,再不老实回答,就送你去官府受审。” 第十五章变故重重 “大小姐,老奴错了。”王婆子垂下头。 “你错什么?” “老奴老眼昏花,夜深人静错看了,并不是唤云自杀投河,说不准是块山石掉进河里。” “你哪是老眼昏花,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老奴不敢!” 郑青菡啪的一声,银钗重重砸了过去,锋利钗尖在王婆子脸上割出血淋淋伤口:“我看你是敢做不敢当,你倒闻闻钗上的味道。” 王婆子低头一嗅,面露忐忑不安。 郑青菡沉声:“唤云周身暗香浮动,唯有喉讫处发出刺激气味,臭而冲鼻,细辨之下正是五色梅的味道,你到底给她灌了多少分量,才让她死于非命。” “大小姐,您可别冤枉老奴,老奴从没听过什么五色梅,更别说拿着害人。” “五色梅别名臭草,极具臭气,若要喂毒致人死,需将其枝叶捣烂,并大量灌食,制毒过程中免不了在手上留下气味,绝不是一天、二天能消失,你让别人闻闻你手心,是否有股异味?那正是五色梅的味道。” 王婆子宽大衣摆里藏着紧握的拳头,一步步后退着:“大小姐,真不是老奴所为。” “既不是你所为,就把手伸出来。” “老奴、老奴……。”王婆子下意识的去看沈姨娘。 沈姨娘直视她,漠然道:“事已至此,终将尘埃落定,你还是认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在王婆子心里激起千层浪。 王婆子整个身子不停颤动,迷迷糊糊望过人群,女儿丹桂远远站着,已经哭成一个泪人,由一个婆子扶持,那个婆子是相熟的,是沈姨娘身边最得力的人。 扶持还是挟持,在沈姨娘身边侍候多年的王婆子,比谁都明白。 王婆子嗒焉自丧,悻悻然道:“是,唤云是老奴害死的。” 屋里气氛越发凝重,郑青菡瞅着她,一字一顿:“恶向胆边生,你跟唤云无冤无仇,为何要致她死地?” 王婆子愣在那里,半响道:“老奴看不惯她轻佻下作的模样。” 郑青菡眉眼轻扬,不冷不热道:“她对谁轻佻、对谁下作了?” 王婆子张惶失措,顿觉失言,郑青菡根本就是只刁钻的狐狸,正设下陷井等着自己跳。 郑青菡假装思虑,凝声道:“难不成,是位高权重、高高在上的人?” 话语一出,且不说王婆子,连郑苒苒、沈姨娘的背脊也凉飕飕的,就像整个人掉进了冰窟。 三人的模样被郑青菡悉数看在眼底,兹事体大,不便戳破,只道:“杀人偿命,你倒是想明白,莫要一个人背了黑锅。” 王婆子脸上一阵可怕的抽搐,咬着牙道:“一命偿一命,老奴认了。” “真是不见柜材不落泪。”郑青菡眼里闪过狠厉:“你既口风咬紧,我只得送你去见官,府衙有的是手段让你招供。” “家丑不可外扬,何必把家事闹到府衙。”沈姨娘望着王婆子怅然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眼下的世道,最毒的便是人心!你可别胡涂,不为自个着想,也得为儿女们想想,真闹到府衙,不仅你全家性命不保,连着相国府脸面也丢尽。” 郑青菡不说话,抬头看着人群处的丹桂,若有所思。 王婆子则浑身打了个激灵,沈姨娘的话像尖针扎到她心坎,一针比一针剧痛,她低头自言自语:“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奴婢错了,真是错了……。” 郑青菡皱了皱眉头,向锦绣使个眼色,锦绣忙上前去拉王婆子。 不过一瞬间的事,王婆子狠狠甩开锦绣,一股脑重重撞向屋里大柱,只见紫红色的血水翻滚,莹白脑浆漫出头颅骨,左边眼珠子重击下凸出,确是豁出命的死法。 锦绣站的近,被此番变故吓破了胆,惊恐的尖叫起来。 凄厉的尖叫平添毛骨悚然,众人兼是又惧又怕,很多人的身子像筛糠般乱颤,连一向处世不惊的沈姨娘脸色也变得惨白,唯有郑青菡安静的站着,眼里没有一分异样,如此血腥场面,倒像是司空见惯似的。 郑青菡向锦绣走去,道:“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锦绣眼角发酸,兀自强忍泪水。 郑青菡不急着开口,目光停在沈姨娘身上,眼里全是耐人寻味。 沈姨娘迎上她的目光,表情已恢复平常,嗔睨一眼王婆子尸体道:“大小姐还要追究吗?” “人已经死了,要我如何追究?” 沈姨娘顺势道:“大小姐说的是,人死如灯灭。” 郑青菡抬了抬眼皮,朝着众人道:“事情总算水落石出,日后再有人以讹传讹,一切皆按家法处置。” 见众人前倨后恭,忙不迭答应,郑青菡方才领着锦绣出了屋。 府中长廊,一路前行,两人似乎浓进雪景中,成为一道风景。 锦绣惊吓过度,还没缓过神,脖颈发硬,两眼发直,麻木的迈着步。 郑青菡问:“还想着刚才的事?” 锦绣道:“奴婢只是不明白,王婆子为什么要寻死?” 郑青菡思忖着:“心肠再歹毒的人,也会有想要守护的人。” 锦绣恍然大悟,想起了王婆子女儿和儿子,脑海里闪过沈姨娘当时的话语,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仿佛被栓了巨石,一路沉到底。 郑青菡本打算小歇一会,念起蒋潋的身子,便披了件雪白狐裘去前院。 天色已晚,窗纸透出两个人影,一人斜躺在美人榻上,一人坐在边侧说话,待丫环撩了帘子,郑青菡往屋子一站,目光环顾,才发现坐在边侧的人竟是蒋慎。 论著辈份,郑青菡要喊蒋慎一声舅父,欠身行礼道:“本想找母亲说说话,既有舅父相陪,我就不多嘴多舌呆着,改日再来探望母亲。” “稍等。”蒋慎走到她面前,一揖到底:“府里的事全听说了,要不是你处处护着周全,姐姐早被那些黑心烂肠的东西害了,我替姐姐谢过。” “舅父这么说,就显得生分了。” 蒋慎不解。 郑青菡粲然一笑:“我吃了好几年凤仙楼的点心,从来没答谢过,是否也要作揖相谢?” 蒋慎忙摆手,不好意思道:“要知道你脑病已好,上次也不会乱说话,更不会……。” “更不会送糕点。”郑青菡接过话:“所以我才说,脑病一好,大家都跟我生分了。” 蒋慎听着话头,斟酌了半天,没有开口。 郑青菡抬眼望他,落落方方道:“我以往痴傻,念不得别人的好,如今脑病全愈,你我自当跟先前一样,不需刻意疏远。” 蒋慎瞧她慧心妙舌,虽知她和先前判若两人,仍然大吃一惊,讪讪道:“大小姐磊落坦诚,我若不像从前待你,倒显得不得体了。” 郑青菡唇角带笑:“说话可得算数。” 蒋慎连连答应。 蒋潋开口道:“青菡,快坐下,来的正巧,我有急事找你商量。” 郑青菡接过李嬷嬷递来的茶水,问道:“出什么事了?” “怪我没主意,又没本事,遇事只能找你帮忙。”蒋潋睨了眼蒋慎,深叹一口气:“慎弟一直赋闲府邸,周氏以此挑拨,父亲狠下心要慎弟去西北边关谋差事。” “西北边关是苦寒之地,要真去了,几年才难得回来一次。” 蒋潋怏悒:“慎弟是长子,早晚要世袭爵位,却得不到祖宗余荫,被算计着要去边关谋事,全怪我无能,让他没靠山可依。” 郑青菡不说话,茶水热气腾腾,缈缈水气淹没了她的表情。 蒋潋见她不吱声,竟有些不安:“我把你当成自己人,才说了半天体已话,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找你商量。” 蒋潋的性子像随风刮的柳枝,除了没主见,还是没主见。 “姐姐,此事我自会处理,不必麻烦青菡。”蒋慎脸色微愠,他不想因为自己,给郑青菡添麻烦。 郑青菡见他颇有主意,心里暗暗点头,顺势问道:“你不想麻烦我,莫非自己有了主意?” “宋氏在父亲面前挑拨,无非编排我整日游手好闲,要是得份正经差事,量她也没法子把我支去西北边关。” 蒋潋听完,喟然长叹:“舅父全被流放,今时不同住日,人人避而远之,你哪里去弄份正经差事?” “母亲留着一间铺子,只要打理得当,虽不能大富大贵,足以养家糊口。” 蒋潋呐呐道:“难道你口中的正经差事,就指这个?” “我自食其力,有何不妥?”蒋慎驳道:“官场尔虞我诈、虚情假意,全是眼前虚荣,远不比做生意实实在在。” 蒋潋几乎要跺脚,按捺不住脾气道:“你要当个贩夫驺卒,还不如去西北边关。” 商人低贱,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蒋慎一个世家子弟,不求上进,竟要去做生意,不管是谁听了,都得啼笑皆非,也难怪性格柔弱的蒋潋会甩出狠话。 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不是人人能够接受,蒋慎瞧着蒋潋气晕的模样,不免有几分后悔。 郑青菡放下茶杯,打圆场道:“母亲莫要说气话,你要真舍得他去西北,也不会脸都气白。” 蒋潋听了,眼角一阵发酸,眼泪珠子直滚。 郑青菡递过手帕:“母亲担着身子,快别哭了,不就是找份差事,有何难的。” 蒋潋便问:“你有主意?” “我接手了先母的嫁妆,钱袋子正松垮着,倒不如给舅父捐个官做做。” 蒋慎呆住了,勋贵子弟要想弄个一官半职全凭“门荫”,就是靠关系直接安排,很少走科举管道,更别说捐官了。 蒋潋下巴差点砸地上,想不到郑青菡一个聪明人竟说出这等蠢话,摇头道:“让慎弟去捐官,岂不让人笑话。” 郑青菡眉角微挑:“舅父将来继承爵位,只享受俸禄,却没有权力,要想站稳脚跟,让人高看一眼,还是要担任个一官半职,指望宁远伯是不成了,咱们自个再不想办法,真让周氏把他赶去西北边关不成?” 蒋潋一下子焉了,父亲要能指望,岂会让骨肉至亲去寒苦之地? 郑青菡道:“眼下朝廷战事连连,国家赋税收不起,皇帝下诏捐纳,我们顺应局势捐个前程,有何不可?要说别人取笑,也笑不到舅父身上,他受父亲婢妾所迫,逼不得以为之。” 蒋慎微凛,郑青菡此举有二个用意,一是真心替他着想;二是变着法打周氏的脸,让别人看看,勋贵人家的长子,父亲只生不管,竟被家里婢妾逼到要去捐官。 蒋潋是个没主意的,郑青菡不问她,对蒋慎道:“你看如何?” 蒋慎看着她分外明亮的眼睛,脱口道:“你也希望我当官?” 郑青菡凤眼一抬,露出端肃:“我不仅希望你当官,还盼着你当个风光无限的大官。” “好。”蒋慎眸子一下子灿若星石,他认真道:“那就烦你给我捐个官,容日后平步青云,定不忘大恩。” 郑青菡的笑荡漾开去:“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这个笑浮光掠影,让蒋慎心里猛然一跳。 第十六章刑部当差 不出几日,蒋慎就把捐官的事办妥了,中间往来几趟相国府,全是找郑青菡商量差事,蒋潋插不上嘴,便下了苦功在吃食上,弄得众人嘴直刁起来。 蒋慎吃着紫苏红枣汤道:“果然香甜,姐姐手艺真好。” 郑青菡啜了一口,也赞道:“暖胃消寒,冬天吃最好不过。” 蒋潋忍不住:“你们别一唱一和哄我开心,也跟我说说正事。” 蒋慎失笑:“不是不告诉姐姐,只怕说了,你又要惊出一身汗。” 什么差事要惊出一身汗?蒋潋猜不到,目光在两人脸上倒腾来、倒腾去,觉得弟弟性情比以前活络许多,话也多了。 料她猜不到,蒋慎揭开谜底:“捐了个刑部明律,明天交接职务。” 是个极好差事,蒋潋刚吁了口气,猛然想到什么,不由汗滴后背:“糟了,周氏父亲也在刑部任职,真应了冤家路窄四个字。” “就是冲着他,才去的刑部。”蒋慎不紧不慢回话。 蒋潋急急抚额,恼道:“周家最会盘算,是成了精的豺狼虎豹,你不躲着,还送上门让人啃?” “我一身骨头,也要他啃的动。”蒋慎不以为然。 蒋潋见他油盐不进,软语问郑青菡:“你是事事计算妥当的人,自不会由着他恣意妄为,为何让他去刑部?” “周家靠着践踏别人,才攀附权贵得势。”郑青菡语气清冷:“难道为了委屈求全,反要服软避着他,您让吞金而殒的安夫人,流亡路上惨死的安俊,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蒋慎道:“说的对,血债血偿,安家岂容别人恣肆作践。” 血偿血偿,意味着争斗! 可怕麻烦上身,一辈子躲着,由着安家的血仇不了了之? 一时间,蒋潋脑海里掠过万千念头,犹豫半晌道:“周氏父女亏损天良,先逼死母亲,如今托公报私,把舅父们流放北疆,确实逼人太甚。” 郑青菡会意,知她是默许了,朝蒋慎使着眼色:“去了刑部,先得韬光养晦起来,待时机成熟后,咱们再动手处置了周正那条老狗。” 蒋慎下意识点着头:“我自会权衡轻重,稳妥行事,日后当个风光无限的大官给姐姐、给你长脸。” 这话耳熟,原是前几日自己说的,听蒋慎说的格外认真,郑青菡神色一滞。 蒋慎没留意她的表情,拿出一张字条递来:“别人捐纳买虚衔,我疏通关系得了个七品实职,没少花白银,欠条写好了,你好好收着,日后连本息还你。” 她果然没错看,蒋慎绝不会平白占人便宜,他犹如青竹,未出土时先有节,骨气是与生俱来的。 蒋慎见她没动静,催促道:“快拿着。” 不拿他的欠条,他倒急了,郑青菡接过:“我且收着,等你当了刑部尚书再还也不迟?” 口气、野心不小,说得倒轻巧!区区七品官职要爬到尚书位置,比登天还难。 蒋潋听不得疯言疯语,唯蒋慎一本正经盯着郑青菡,两眼泛着谁也没见过的璀璨,脸上溢出从未有过的自信。 他居然相信她的话,蒋潋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 郑青菡放好字条抬头,见蒋慎盯着自己,问道:“脸上长花还是长草,值得你看呆?” 蒋慎避开视线,脸上一热。 郑青菡又道:“你在外面行事,人面广,眼缘多,能不能引荐些人手给我。” 蒋慎骇然:“你呆在后宅,要什么人手?” “我手上有庄院三十二间,田产60顷,铺子十八间,各地庄子八个,要找些掌柜、管事打理。” 蒋慎吓了一跳,想不到郑青菡有这么大笔家产,难怪拿起捐纳的钱,眼睛都没眨一下。 硕大的家业,要物色个人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左思右想,硬生生挤出一个可靠人,不禁精神大振道:“我想起一人,此人跟我舅父是旧识,前几年在户部为官,善于谋划,可惜性子刚烈,得罪了权贵,贬去外地做了为期四年的城旦苦役,现回京一年,正赋闲在家。” 蒋潋大惊:“你说的可是唐昭。” “正是。”他道:“唐昭在户部任职时,廉价买废寺田千亩,再以高价卖出,获利后救济北方旱民;再往前数年,南方丝绸比北方便宜,他倒腾几回挣了差价,把钱悉数捐出造了城堤坝防水,且不说有多聪明精干,光人品也是一等一没处挑的。” 听他一说,唐昭也算个人物。 郑青菡凝眸,仍有不解:“他要真精明,怎能被人迫害丢官,受了四年苦役?” “谁让他以卵击石,能捡回条命,已是大幸。” “到底得罪了谁?” “南化小候爷——容瑾。” 郑青菡狠吸一口气,她前世甚少关心朝案之事,能记着的达官贵人不多,可对南化小候爷容瑾倒是印象深刻,不是他功成名遂,而是臭名昭著,想不知道也难。 容瑾父亲在前朝平定叛乱有功,后又讨平诸地的流匪,进封为候爷,在南化得封地,因冶理有方,到当朝已是兵精将壮,实力雄厚。 当朝皇帝有意拉拢,把容瑾从南化宣至京都,封了太保等一堆头衔,欲让他同安乐公主结亲,只是公主还未及笄,只能留他在京都,等过个两、三年再赐婚。 容瑾是南化候独子,自小骄横惯养,哪肯听话呆在府里,整日流连于酒楼花巷,狎妓玩乐。 虽说赐婚之事并未公布天下,可诸大臣心知肚明,见他行事荒唐,便拟了一书上奏,谁知让容瑾知道,竟恣凶稔恶起来,提刀杀去上奏的大臣府邸,一夜之间砍死数百余人,血水甚至流出了府门外。 此举骇人听闻,按着惯例得送大理寺法办,可皇上偏袒过分,仅禁足了几个月,他又像没事人似的满京都乱逛。 至此,任谁也不敢再得罪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小魔王。 郑青菡暗想,难怪唐昭一身本事却赋闲在家一年,原来是没人敢用他。 得罪了容瑾的人,谁敢豁出命去招惹! 不等她开口,蒋潋已经摆手:“慎弟真是胡涂,唐昭再有本事,我们也用不得。” 蒋慎道:“明着不能用,可在暗处用,要知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唐昭有才有德,错过可惜。” 众愚不如一贤,稀罕可贵之人皆是凤毛麟角。 郑青菡不想因为容瑾,错过可用之人,她想成事,最缺的便是人手,倘若前怕狼、后怕虎,索性找个深山老林去隐居,家仇不用报了。 她果断道:“唐昭住在何处,我想见他一面。” “何需你亲自跑一趟,过了响午,我就让他过来。” 郑青菡点头答应,正事就算聊完了,三人又扯了些闲话,一刻钟后便散了。 站台上摆放着日晷,一晃眼已是响午时分,郑青菡听到哒哒脚步朝正厅走来,这声音不急不躁、沉稳有力。 锦绣通报:“大小姐,有位唐先生找您。” 郑青菡站了起来,撩帘子到厅外,一中年男子穿着月白色旧棉袄,腰肝笔直的站在院中央,衣着打扮极其寒碜,唯气度隐隐高出常人一头,颇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 唐昭对见面不抱希望,拗不过蒋慎劝说,勉强走了一趟,正闲情逸志赏着院里腊梅,见一女子撩帘而出。 细细打量下,她容貌出众,顾盼生辉,三千青丝用一枝玉钗绾成,单看长相便可断言,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唐昭在心底替自个叹了口气,竟沦落至此,要替人打点私产。 郑青菡停在他面前,恭恭敬敬道:“听闻先生大名,正盼着一见。” 唐昭未料她会相迎,窘然道:“小姐多礼,不敢当。” “我名下有些私产,想烦扰先生打点,先生做惯大事,定然瞧不上这等索碎小事。”她停了停道:“先生能来,是看了舅父面子,我在此先谢过。” 话不多,却把他心思全说了出来,唐昭脸色如常,心里早就炸开锅,她刚见自己一面,怎能料事如神? 他不及深想,回道:“小姐有所不知,我先前得罪了小候爷容瑾,才贬官去外地做苦役,你要是起用我,日后定会被牵连,何必惹火烧身。” “哦!”郑青菡淡淡道:“你倒说说,因为何事得罪了容瑾?” 唐昭愤恨:“容瑾提刀行凶,杀人数百,我上奏朝廷要大理寺法办,谁知……。” “谁知,罪没告成,先生反被他弄去外地做苦役了。” 他怅然道:“正是。” 郑青菡轻飘飘一句:“螳臂挡车,何故自不量力?” 如此爽利直接的口吻,让人很不舒服,唐昭不屑跟女流之辈致气,话语坦荡:“容瑾行凶杀人,岂能坐视不理,莫说螳臂挡车,就算粉身碎骨,在下也要谏诤到底。” 郑青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君子不立于危墙,先生有铮铮铁骨,却不知趋吉避凶,实在太不会变通。” “小姐的话,大错特错。” “何错之有?” “仁者不以安危易节,义者不以祸福易心,勇者不以生死易志,在其位谋其政,当年既为朝廷命官,早把生死致之度处,但求问心无愧。” 郑青菡在心里暗暗点头,又替他加了几分。 第十七章慧眼识人 一个深居内宅的小姐,能有多大的见识,何需费尽口舌,说些她听不懂的道理? 唐昭断言,为了明哲保身,郑青菡必然不会骋请自己, 他站在庭院,冷冽寒风撩起月白色棉袄的衣角,里面是件褪色内褂,穷困潦倒是目前的处境,但生活的贫瘠并不影响判断。 郑青菡亦在思忖,这个唐昭谈吐刚直轩昂,显露出极致的英武气概,确是难得的人才。 两人各怀心思。 沉默半响,唐昭开口:“我行事鲁莽冲动,得罪权贵数不胜数,小姐找我办差事,实属自招麻烦,为免小姐日后为难,先行告辞。” 脚步迈出三、四步,身后传出猝不及防的声音:“谁说我怕麻烦?” 唐昭止步,神情掠过异样。 她的声线轻且缓:“先生来见我,初次见面却不修边幅,穿着几日没换的棉袄,看来对差事并不在乎。” 唐昭的身形僵了僵。 她接着说:“棉袄手肘处沾染墨迹,先生落难,心志却未亡,靠着舞文弄墨抒发豪情,墨占衣衫也不知,必然一腔雄心壮志在心头,只叹无处可施展。” 唐昭胸口一窒,再也移不开步子,她字字句句重敲心坎,全是他所想、所愿。 “先生穷困潦倒、三餐不饱,只需虚与委蛇,立马混个管事闲职,从此衣食无优,可先生对我言语不屑,一字一句反驳,不留情面,并不愿为三斗米折腰。” 原来她说那些话,是故意试探自己,唐昭转过身子直视她。 不是料事如神,而是观察入微,是自己大意。 再次端详眼前的脸,依旧美艳出众,只是曾经忽略的那双眼睛,让他重新审视起她。 那双眼睛,有色如寒冷,像冬天的冰棱一样尖利、寒凉、无情。 世家女子,怎会是这种眼神? 郑青菡读懂他的讶异,掩垂眼帘:“一幅好画,落墨而留白;一局对弈,举棋而万变。先生没读懂画,也不知棋中千秋,便要撒手而去吗?” 唐昭脑袋转得飞快,心里闪过一丝震惊:“莫非,你在筹谋大事?” 她勾着唇畔:“我要借先生的智囊,掌管天下财脉。” “小姐真是大言不愧,病狂丧心。”唐昭绷着脸道:“天下财脉,归于三库衙门管理的银库内,岂会任你掌管?” 郑青菡不以为忤:“资财犹如无底深海,衙门银库仅是深海里的一舀水,先生相不相信,只要你我合力,终有一天钱布天下,富可敌国。” 唐昭颈项一热,一腔热血直冲脑门:“我凭什么相信?” “先生不信我,也要相信自己。”她再次抬眼,眸间寒意消褪:“先生为官多年,深谙户部庶务,善于随机应变,有天赋和经验,天下愚商皆不是先生对手。” 她说的头头是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唐昭不禁讶然。 世家女子,通常学些琴棋书画,等岁数一到,找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婚配,可她谈吐干脆利落,大小事全举重若轻的,志向更是惊世骇俗,胆敢打起天下财脉的主意! 轮到唐昭想不通了,这家小姐到底是什么路数? 半天听不到回话,想他是犹豫不决,总好过初见时的不以为然。 郑青菡斟酌着语气道:“我相信先生,可先生好似不相信我。” 再次被点穿心思,唐昭已能淡然回应:“恕我直言,小姐要想掌控天下财脉,实属信口开河,并非在下能力所及。” 郑青菡不怒反笑:“先生越是这么说,我越得留下先生。” 唐昭一愣:“为何?” “我留着先生,先生才能看到那一天。” 一个足足比自己差二十岁的小姑娘,竟让他哑口无言,看着她深不可测的眼神,有一瞬间差点相信,相信她能翻天覆地。 郑青菡从屋里拿出财物名册,递到他面前:“我名下私产,请先生过目。” 唐昭翻了几页,虽是见惯世面的人,面对如此海量的私产,也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家小姐何苦拼命想着挣钱,光名册上小半页的资产,就足够用上几生几世。 “我刚接手私产,以前铺子、庄院、田地等皆由府里姨娘打理,烦请先生一处一处梳理着,那些熟手要没二心,能用且用,倘若不能用,请先生找人补上缺漏。” 此话里里外外透着一个意思,就是让他好好清理门户。 唐昭是聪明人,举一反三道:“各处账目呢?” “账目还没移交过来,先生既然要去,这些年的账目也一并查一查。” “查出来,又如何?” 郑青菡嗓音寒凉:“都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总要使些狠手段,免得贼人一直惦记。” 唐昭赞同:“小姐说的是。” 郑青菡又取出一迭银票给他:“钱能通天,你留着防身。” 唐昭也不推让,辞了郑青菡,便回家收拾衣物办事去了。 过了三、四天,唐昭来信,说各地账目多数不清,再过半月才能回京。 郑青菡不多言,倒是锦绣不放心,拐着弯道:“唐先生去办大事,来信却寥寥几句,可要回封信问问?” 郑青菡摇头:“他是查账的老手,勿需多此一举。” 绵绣嘀咕:“起初瞧不上这差事,最后又应承下来,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郑青菡施然然道:“他非池中之物,岂能识不出我。” 绵绣还想开口,见她有制止之意,换了话题道:“月底是老爷寿宴,各房小姐、姨娘都在仔细张罗,您可要早做安排,免得吃亏。” “吃什么亏?”郑青菡语调拉长。 “寿帖前几日就派出去了,邀的全是朝中勋贵,能来的少爷自然身家显赫,姨娘们打着自家的小心思,个个擦亮眼珠子想趁机择个佳婿。”绵绣壮着胆子道:“夫人过世的早,府里没人替小姐着想,您可得自个替自个想着。” 郑青菡听了话,嘴角轻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绵绣脸上一阵红,自己区区一个奴婢,竟怂恿小姐去相看少爷们,没羞没臊,好没道理。 郑青菡转脸看着窗外,脑子一片清明,先前要不是得了脑病,按她的年龄早就议婚许了人家,也难怪绵绣着急。 绵绣见她不说话,斟酌半天道:“小姐,您是不是闲奴婢多嘴?” “不是。”郑青菡撑着头,慢条斯理道:“我只是想,父亲的寿宴,得备份大礼才行。” “送份大礼,老爷一高兴,给您挑份好婚事,再不用在府里受沈姨娘、七小姐的闲气,也免日后得罪宫里的如妃娘娘。” 郑青菡眼里闪过冷芒:“听说四妹进宫,始为长使,短短时间赐为如妃,要真生下个皇子,姨娘和七妹定然借势拿乔,我在府里的日子越发艰难。” 绵绣连连点头:“到时候,就连老爷,也未必会帮小姐。” 此话,一语中的! 郑伯绥和他宫中四女儿如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对郑伯绥宠眷素厚,少不了这层裙带关系。 劈柴看纹路,凡事要瞄准路数下手,只有让宫里的如妃失了宠,郑伯绥没了依仗,日后才能事半功倍。 如何让受宠的如妃从九阙天上掉进人间地狱,让郑家的荣华富贵尽失? 想到这里,郑青菡坐到书桌前,拿起墨锭。 歙砚坚润如玉,雕琢雅洁清爽,墨绽笔直在她手中,慢研轻磨中弥漫着静溢的意境。 良久,抽出一张宣纸,提笔入字。 须臾之间,一行刚硬铿锵的字跃然纸上,笔风洌利劲风,字体端劲有骨,透着庄重刚直,正是字如其人。 绵绣的嘴张的比脸盆还大,下巴差点砸脚面上去,整个人瞬间呆住,小姐竟连字也会写了,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生生的疼,竟然不是作梦! 郑青菡幽深的眸里探不出情绪,只道:“给刑部尚书王大人的信,速速找人送去。” 绵绣双眉紧锁:“王大人素来清高,和老爷从无往来,小姐把信送去,怕是有去无回。” “听闻王大人老来得子,此子五岁草字如云,七岁聪颖过人,自小才貌双全,可偏偏得了冤孽症候,没几年就双眼失明,募了全京都最好的医僧均未奏效。” 小姐为何提起此事? 绵绣不及细想,作答道:“王大人曾放言,只要有人能医冶好公子,就算要尚书府全部家产,也绝无二话。” “王大人,真是爱子如命。”郑青菡慢条斯理的感叹。 “小姐,怎么突然提起王家公子?” 郑青菡从抽屉取出一个紫檀盒子,头也没抬道:“我真羡慕王家公子,有个好父亲。” 绵绣不明所以,呆呆站着。 郑青菡道:“还不去送信。” 绵绣反应过来,正要迈出门坎,身后传来嘱咐声:“此事严加保密,不许让旁人得知。” “是,小姐。” 随口应诺着,郑青菡慢慢打开紫檀盒子,里面排着五件器具,分别是刮刀、启子、镊子、手术刀,还有用鸡翎作成的钩针。 拿起钩针对着亮处,针尖生出明亮的光泽,她想起了前世,曾无数次拿起过这些东西,曾无数次看着痛苦的患者冶愈,那是她活着最开心、最畅快的日子,如今一去不复返。 现在,重新购置的医具,也重新承担起不同的意义,不再是救人的工具,而是她复仇的工具。 第十八章寿宴生事 小半月后,相国府寿宴,庭院里鼓乐伴奏,戏班唱着喜庆戏文。 开了几十席,正堂坐着男客,里间坐着女客,按着礼法规矩,嫡妻嫡女们围了几桌,彼此说笑着。 蒋潋给宋氏布完菜,便搭起话:“前几日舍弟去了趟西溪县,西溪盛产珍珠而驰名,上等珰珠一粒千金,要不是价格不菲,我倒想备上一颗,日后制成念珠。” 宋氏道:“谁说不是,之佩知道我信佛,去年特意去西溪买了一颗大如龙眼,又无瑕疵的珍珠当念珠,加上佛头、背云的珠子,足足花了四万两银子。” 蒋潋连连称赞:“宋大人真有孝心。” 宋氏忍不住咯咯笑:“倒不是自夸,之佩确比一般孩子要贴心、懂事。” 听到这儿,郑青菡啜着茶,隔着里间的黄梨木镂空屏风向正堂望去,宋之佩和蒋慎坐在一桌,两人谈笑自若。 瞥开目光,郑谷绥正和同僚一起品鉴寿联,一脸喜笑颜开。 搁下茶杯,郑青菡嘴角勾着冷笑。 趁现在笑的出,好好笑吧!只怕一会,连哭也哭不出了。 正想着,府里喧嚣四起,正厅涌进一列刑部侍卫,领头的是刑部尚书王荣。 郑伯绥眉头直皱:“王大人,你们刑部的人夹棒带刀往相国府里闯,没见办着寿宴吗?” “滋事体大,下官可顾不上相国的面子。” 郑伯绥心头冒出火,阴沉着脸:“京都出了什么大事,有劳王大人亲自出马,跑到相国府撒野?” 王荣口气硬邦邦:“下官秉公执法,并无它意。” 郑伯绥横竖打量他,想不通一向甘于平静、不争不问的王荣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变得这般难说话。 王荣环顾四周,道:“相国大人,烦请府里沈姨娘出来,下官要带她回刑部问话。” “何事?”郑伯绥脸上现出怒容,但是很快收敛了。 “事关重大,下官现在不能说。” 郑伯绥不屑冷嗤:“相国府的人,岂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恕下官得罪。”王荣朝着待卫手一挥,强硬命令:“进去把沈姨娘带出来。” “你敢!”郑伯绥霍地生出愤然。 王荣一改平日淡泊性情,铁口直断:“大人若想干涉刑部执法,不妨找圣上讨个旨意,要没旨意,刑部必须把人带走。” 郑伯绥身形僵了僵,转而目光一冷,相国府的内卫瞬息剑拔弩张,局面一触及发。 两人对峙,旗鼓相当。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感。 众人神慌之间,听到轻柔的脚步,郑青菡从里间缓缓走出,谪仙一样的人物,腰束金色缎带,织绵长裙拖迤三尺,显得分外摇曳生姿,如白梅馥放,撩起一室氛氲。 目光聚集她一身。 “大人。”郑青菡欠身行礼。 王荣看着她,眼光一亮:“我正在办差事,小姐有话要说?” 郑青菡故意等事情闹大了才出面,顿了顿道:“大人不说明事因,一来就把寿宴搞得鸡犬不宁,实属小题大作。” 满满的责怪,颇有几分火上浇油的气势。 王荣面部一震,瞪大眼睛。 要出事!看着侍卫手中的剑,不远处的蒋慎暗叫不好,一骨碌拦到郑青菡的身前:“王大人,青菡深居内宅,有口无心。” 蒋慎的背像面墙,遮挡了视线,却严严实实护着她。 难道是怕王荣发飙,他跑来替自己挡灾? 郑青菡不禁有片刻的困惑。 正想着,却听王荣道:“她的话不中听,但有几分道理。” 蒋慎挺直背脊,准备承受滔天怒火,谁知竟等来这么一句话,他有些不敢相信。 宁愿把事情闹大,连郑伯绥面子也不给的王荣,怎会变了口风? 他顾不上细想,庆幸危机暂除,回头睃见郑青菡暗示的眼色,知趣站到一边。 郑青菡道:“王大人,事情已经闹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再想把人带走,总要说个缘由。” “事已至此,我便如实相告。”王荣道:“细说起来,此事跟小姐也有相关?” 郑青菡凝眸:“我一个深居内宅的人,能摊上什么事?” “小姐手下可有个管事,名叫唐昭” “确有。”她回道:“我刚从沈姨娘手中接管了母亲的私产,派唐昭去各地熟悉账目。” “小姐慧眼识人,唐昭确是查账的行家,三下五除,就帮小姐揪出了内贼。” 郑青菡面露惊色:“大人言重,各地私产全由沈姨娘打理,她这些年尽心尽力,我从来没置疑过她的能力,唐昭也只是交接账目,何来查账之说?” “小姐宅心仁厚,被歪心邪道之人欺骗还不自知。”王荣问道:“小姐的店铺全在闹市,五间门面的绸锻铺子,一年才三百两银子的入息,不觉得稀奇吗?” “怕是生意难做。”郑青菡幽幽叹气。 “并非生意难做,而是内鬼私吞钱财,唐昭查账有术,各地铺子的掌柜和采买自知理亏,全来府衙自首,说是年年做假帐,九成的入息全未入账。” 郑青菡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郑伯绥差点跳起来,脸色阴沉的可滴出水:“王大人,无凭无证可不能血口喷人。” 王荣道:“花了半月时间,证据、证人、证词全收集齐全。要不然,下官也不敢来相国府要人。” 此事太不寻常。 刑部秘查了半个月,竟一点口风也没外露,等到要来拿人,已经证据确凿、胜券在握,像是早就计划好了。 郑伯绥不禁汗湿重衣。 郑青菡把他表情尽收眼底,嘴角泛过稍纵即逝的冷笑。 王荣步步紧逼:“相国大人,沈姨娘一介婢妾,长时间欺瞒主子,私吞大量钱财,按律应当收监量刑,下官依法行事,并无不妥之处。” 沈姨娘什么时候得罪了王荣?看他的样子,非得致人于死地才会罢休! 郑伯绥老谋深算,扭头看了郑青菡一眼道:“王大人,婢妾要真私吞了青菡的私产,那也是相国府的家事,只要青菡不追究,刑部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姐,不打算追究吗?”王荣问道。 郑青菡语音踌躇:“刑部依法执事,要审要捉自当听王大人的,我不敢有主意。” 推的一乾二净! 郑伯绥语塞,心里万分不爽,可自己身份摆在这里,只好强压着怒气。 “相国大人,下官还有一事没说。”王荣入井下石:“沈姨娘把私吞的银两存在钱庄,刑部查实票号,半年前同一天取出,拿到精工坊打造了一尊五米高的金陀佛,送进宫里给太后娘娘当寿礼,当时宫里全夸如妃娘娘手笔大,现在仔细一推敲,原来是拿私吞的赃款给置办的,此事要让太后知道了,不知会如何想?” 东拉西扯,还牵连出沈姨娘的女儿如妃,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越发耐人寻味。 若说有人故意安排,此人心思也太深、太黑、太周全。 郑伯绥脚底冒出寒气,不禁周身一抖。 王荣不冷不热道:“相国大人,刑部能把人带走了吗?” 闹得太大,围观的全是勋贵人家,郑伯绥垂目想了一会:“许是各地铺子的掌柜和采买受人挑唆,故意编排陷害,单听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信。” “又不是一个、二个,各地铺子几十号人,怎会合起伙来陷害一个妇人?”王荣淡淡道来:“板上订钉的事,相国大人偏坦的也太明显。” 郑伯绥何等身份,一般官员等闲不敢招惹,王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话里句句藏针,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还不把沈姨娘押送回刑部!”王荣的声音在大厅回旋。 郑伯绥眼里是阴寒的光点,看着刑部侍卫把沈姨娘从里间拉出,猛一掌重击在宴桌上,震的陶瓷酒具纷纷砸落,尖利碎片扎在脚背,一阵生疼。 郑青菡心里暗笑,淡淡道:“父亲,气大伤身,别为了小事伤了自个身子。” “你……。”郑伯绥指着她责斥:“你到底是木鱼脑袋还是故意害她,方才若肯不追究,我也不致于被刑部牵着鼻子走。” “刑部有证有据,姨娘怎么可能轻易脱了关系?”郑青菡施施然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女儿也是为大局考虑,为父亲考虑,为整个家族考虑。” 郑伯绥一愣,原本想训责她一场,此时却一点火气也发不出来。 沈姨娘私吞钱财,已经是明面上的事,王荣敢在相国府放肆撒野,必定胸有成竹,要想撇个干净,怕是难上加难。 在郑伯绥眼里,一个妾室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在宫里的女儿如妃。 如妃要在后宫站稳脚跟,就不能沾上一点麻烦事,要是被牵扯上半分麻烦,免不了被宫里别有用心的人算计。 一旦从宠妃的座位上跌落,就像从九阙天上掉进人间地狱,荣华富贵遽失,相国府也将失去最强硬的砥柱。 郑伯绥的高颧骨颤了颤,一下了拿定了主意,要真被王荣这条疯狗缠上了,只能舍下一块肉,没必要跟疯狗拼命 第十九章感同身受 相国府的偏厅,唐昭一脸风尘仆仆,比先前黑瘦许多。 郑青菡道:“唐先生替我跑了那么多地方,着实辛苦了。” 唐昭一改先前轻看她的模样,十分恭敬地道:“给小姐办事,不敢居功,要不是有王大人关照,事情也不会办的此番顺畅。” 郑青菡不禁莞尔,问道:“你看出来了?” “只是琢磨出七、八分。”唐昭回道:“去各地查账,要核查总账、细账的纰漏,做起来时间长、进展缓慢,若能去钱庄从票号上查银子的出入账,则能事半功倍。” 确是查账的积年老手,说的头头是道,郑青菡微微颌首。 唐昭接着说:“沈姨娘并非蠢笨之人,早就交待好各地钱庄守约,钱庄根本不许外人贸然核查票号,要不是刑部王大人出面施压,只怕我有心无力,根本拿不出实证,要没有这些实证,店铺的掌柜、采买也不会齐齐向衙门投案自首。” 伶俐人一拨三转,胡涂人棒打不回,郑青菡暗暗点头,真是用对了人。 唐昭停顿了一会,面露疑虑:“我只是不明白,王荣贵为刑部尚书,一向清心寡欲的人物,您是如何说服他,让他冒着天底下最大的风险,跟相国大人作对?” 郑青菡呷了口茶,慢慢道:“我认识一个人,能医好王荣儿子的眼疾,让其失明的双翳脱然复明。” 唐昭何等精明人物,立即会意。 郑青菡一个深宅小姐,竟能结识医术精湛的隐世高人,先前真是低估她了。 王荣膝下仅此一子,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要是有人能医好他儿子的翳病,别说得罪一个相国大人,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没个含糊。 她就是凭借此招,拿拈住王荣。 只是京都名医皆束手无措的重疾,倒是何方神圣能医冶? 霍地,唐昭心里头“咯噔”一下,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细想一下,像是早就算计好的,让他去查账,由王荣抓人,让沈姨娘锒铛入狱,矛头再直指宫中如妃,一环套一环,绝非简单的窝里斗,而是处心积虑谋划的大局。 他心里百味交杂,猜不透她。 郑青菡的目光能读懂人心,沉静道:“唐先生放心,我做的事,定然对得起天地良心。” 唐昭闻言,悬空的心落了下去。 她又道:“还有一事要先生去做。” “小姐只管吩咐。” 郑青菡从抽屉取出银票道:“你去趟雅风楼馆,挑两个出众的歌妓带到庄院去。” 唐昭沉默地接过银票,并不多问。 郑青菡感触他的知情识趣,脸上却没露出一分,又询问了各地商铺、庄子的处理情况,见他对答如流,处置的妥当周道,便打发他回去休息。 待他走远,郑青菡想小憩养神。 一闭眼,血腥往事一幕幕涌现,顿感心头大苦,五脏六腑皆在焚烧。 正在煎熬之际,门外小厮传话,郑伯绥让她去书房一趟。 相国府的长廊广庑,是联系整个府邸的脉络,曲直相径的长廊向书房延伸,设计的相当精妙。 暗沉的天气,曲折悠长的廊间,只有郑青菡一人慢条斯理的走着。 直至长廊转角,恰逢另一侧转入一袭淡青色身影,顷刻间变成两人并行。 风起,夹杂着碎雪落到两人身上。 她停了停步。 宋之佩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语气听不出埋怨还是唠家常:“每次见面,都是这种天气。” 她不动,凝眉瞧他,依旧是肃清的一张脸,尤如轻霜裹叶,泛着冷冷的静寂,又如落在脸上的碎雪,让人清寒薄凉。 他迈开大步,先行下了廊阶,转身道:“相国大人找我,定是商量沈姨娘入狱刑部之事,你心里可要有个打算。” 她回道:“刑部的事,自当王大人作主,我岂敢有打算。” 他眼中沁出一片明亮:“你的打算,便是王大人的打算。” 郑青菡心中一窒,肃着脸道:“佩哥哥的话,让人听不懂。” 他盯着她,眸光深沉:“王公子和我是挚交,前些日子去尚书府探友,见他行动比往常方便诸多,便问了缘由,说有神医用了金篦刮膜术,过些时日双目便可复明。我想着神医医术精湛,若能冶好姑母腰疼多年的痼疾,我的心事也算少了一桩,再三询问神医的情况,他只称神医性情古怪,见不得生人。” 郑青菡沉着气,等着下话。 宋之佩放缓了语调:“我求医心切,故不上礼数,日日夜夜伏守在尚书府门外,想着见上神医一面,诚心诚意求上一求,说不准便解了姑母的宿疾。万万没料到,神医没见着,却见到了你,且是半月出入尚书府数次。” 她自认处事周密,如今被他撞破,心里啧啧称奇,忍俊不住狡辩几句:“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你定然看错了。” “再相似,世间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她吁了口气。 做了万全准备,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尚书府给王公子冶眼疾,仍然被他戳破,倒是百密一疏。 宋之佩不紧不慢道:“我也奇怪,硕大的京都,你偏要向自家人下毒手。” 郑青菡只好佯装不解:“不过和尚书府有些来往,话也说的太重了。” “一个深闺大小姐,有些手帕之交,那叫有来有往,哪有跑去跟刑部尚书往来的道理?思来想去,你定是拿拈着王大人的短处,才能挟制刑部出面将沈姨娘下了狱,要没这层关系,你手下管事去钱庄查账,不可能顺顺当当。” 前世,她出生武官家,父母宠爱,兄长相让,嫂嫂疼惜,未经历过勾心斗角的事,眼下迫不得已当了谋事之人,纵想考虑的面面俱道,毕竟资历有限,总有不周全的地方。 怪自己疏忽,还是惊叹他见微知着的本事? 宋之佩又道:“沈姨娘下狱,又牵扯出如妃,后宫那种地方,一点嫌隙便会闹到人头落地。你为了一已私恨,也不权衡利弊,要是如妃失了宠,相国府势力也将削弱,虎视眈眈的政敌必将群起攻之,到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荣华富贵遂失事小,怕只怕连性命也不保。” 言辞犀利,料事如神,比想象的更洞察世故。 如妃失宠,郑家失势,再棒打落水狗。 他的话,正是她所想。 这种剥丝抽茧的分析能力,岂是人人俱备? 郑青菡在心底叹了口气,就算两世为人,自己跟他比起来,差的不是一处、二处。 见她长久不说话,宋之佩眼中透出幽冷:“现在知道怕了?” 蓦然间,郑青菡心里酸酸的。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反反复复敲打着她的心!她不怕,重生于世,这条命相当是白捡的,丢了又何妨?她又不敢不怕,怕来不及报仇血恨,又稀里胡涂丢了命,枉费重来人间一遭。 宋之佩睃了她一眼,眉宇微展:“看来是知错了。” 总算,他也错看了一回。 郑青菡站在廊阶上,不动声色。 宋之佩站在阶下,静峙如山,沉默了一会道:“姑母总说你我相像,自小便跟至亲死别,要比常人更能体会世间残酷。你独居后宅,无长辈悉心教导,人心一旦没了依靠,自然会偏差。” 把话咀嚼了片刻,明白过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两人身世相似,他可怜、同情她,对她犯错唏嘘不已。 郑青菡咬了咬牙道:“开水撑不住凉水湛,好人搁不住坏人点,要不是沈姨娘欺人太甚,我何需愤起反击?虽说你我身世相像,境遇却天壤之别,大伯母视你为已出,而我在后宅受妾婢欺侮,纵有十分情意最后也不余半分。” 他听着话,良久不语。 她又道:“母亲早逝,没人为我遮风挡雨,任何事全靠自已。天寒没人提醒添衣,烈日没人撑伞遮阳,过的是自生自灭的心寒日子,要再处处忍气吞声,实在屈辱。” 宋之佩从不相信世间有什么感同身受,针扎不到自己皮肉怎会觉得疼痛?可是这一回,听着她的话,竟有相同的心境。 他虽有姑母疼惜,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这个妹妹,确是可怜人。 宋之佩脸上寒意褪去,微微出暖:“受了欺侮也要你强忍,是我考虑不周道。” 此话正中郑青菡下怀。 贤才俊彦,总有些书生意气,总有些悲天悯人。 她垂头道:“做出这些事,我也有错,不敢求佩哥哥拨高看我。” 宋之佩嘴角微翕:“你做的事,要让人不拨高看你,也难。” 这话拗口,郑青菡眨了眨眼,半天没想明白他的心思。 “走吧!”他神态恬淡,迈开步子道:“相国大人一向目达耳通,你可要想好说辞。” 第二十章侧隐之心 书房内,郑伯绥摆弄着手上的鹿骨板指,见郑青菡进屋,眉睫一下子锋利起来。 这表情,郑青菡前世见过! 她警觉起来,欠身施礼:“父亲。” 郑伯绥没有做声,抬眼盯着她,像在思忖她先前行事的意图。 郑青菡佯装不知,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露出一副听话模样。 这只小狐狸,倒是镇静自若!随后进屋的宋之佩,一边行礼一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郑伯绥则收敛目光,对着书房里间道:“人都齐了,你还不出来。” 硕大的书房用黄梨屏风分隔,从里间走出一个少年,身穿官服,举止优雅,若不是狭眸过分森寒,倒不失为一翩翩俊公子。 少年面如沉水,径直走到郑青菡身前,叫了声“长姐”。 她应了一声,脑袋飞快转动,已经猜到少年的身份,定是沈姨娘的儿子,相国府唯一的男丁郑涛。 郑涛是郑如的亲弟弟,靠着点皇亲外戚的关系,谋了个工部侍郎的官职,主管宫室修建。他常年留宿在工部,严正自身表率下属,颇得同僚赞颂。 郑青菡寒暄道:“听闻三弟主持营建宫殿,管着数百万的劳工,真是年少有为。” 郑涛置若罔闻,只道:“比起清淡阔论,我更擅长实务罢了。” 谦逊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 “三弟回府,可是为了姨娘入狱刑部之事?” 郑涛思索道:“我回府,是为了如妃娘娘。” 此言一出,郑伯绥面露欣慰:“娘娘贵为嫔妃,假以时日诞下龙子,自然圣眷优渥,可不能因为蜚短流长,而让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 郑涛点头:“父亲所言及是,宫闱之斗,一向激流暗涌。” “我刚得到消息,太后下了懿旨,让如妃娘娘除了睡眠和用膳外,每日去佛堂抄写佛经。”郑伯绥顿了顿,打量着郑青菡道:“至于精工坊打造的金陀佛,在查明是否为赃款置办之前,太后由刑部全权处理。” 郑青菡心里一动。 沈姨娘一介婢妾,私吞主子大量钱财,往重处判罪,杀头也不为过!所谓拨萝卜带泥,郑如有这样贪心的娘,要想撇干净,绝非容易之事。 太后让怀有身孕的郑如去佛堂抄写经书,还让刑部彻查此事,事情闹到眼下地步,沈姨娘不可能脱罪。 郑青菡眼睛亮了亮,恰逢宋之佩望过来,两人眼神重迭,分不清是光影的默契,还是意外的巧合。 避开目光,正打算继续当个只听不说的木头人,郑伯绥却道:“青菡,你脑疾全愈后,行事作风迥变,可别受了外人的挑唆,跟自家人为难起来。你请的管事唐昭,是个贬谪之人,钱庄不可能任由他贸然核查票号,依我看来,他极有可能跟王荣连手,才会害你姨娘和如妃。” 郑青菡在肚子里骂开,什么狗屁道理!明明是沈姨娘自作孽不可活,即便被算计,那也是一报还一报。 她沉呤片刻道:“唐昭贬谪后,已深谙人情世故,如今只求现世安稳,本本份份当好差,断然不会跟王大人连手。” “不是他,难不成还有别人?”郑伯绥抬手摸着下巴,眼中寒光毕现:“青菡,除了寿宴,先前可见过刑部尚书王大人?” 郑青菡心里咯噔一下,沉住气:“没有见过。” “前些日子,你常坐马车出府,听说在庆西街下的车。”郑伯绥若有所思:“你去那边做什么?” “在药铺逛逛,配伍了几味草药。” 郑伯绥眼底精光一闪:“哪间铺子,哪个大夫?” 问的太过详细,郑青菡免不了心虚,她在庆西街下车,是因为穿过一条巷子就能直达王荣府邸的后院,至于庆西街周遭的药铺,虽瞥过几眼,哪记得清铺名,更别说里面的大夫。 郑伯绥追问:“常去的药铺,连名字也记不清?” 郑青菡背心泌出汗意,相国府一向以眼线广、护卫多而闻名,自己办事没留后手,要是答不出来,谎言定然被揭穿。 见她不回话,郑伯绥面露疑色。 “庆西街药铺太多,我常把铺名混淆,一时记不清。” 郑伯绥眼底的寒光一寸一寸亮了起来:“铺名忘了不打紧,我让下人跟你走一趟,去看看大夫是否可靠,可别吃错了药,伤了身体。” “这………。”郑青菡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她哪里认识药铺大夫。 “青菡常去的是同仁药堂,见诊的是苏大夫。”宋之佩不急不缓道:“相国大人只管放心,同仁药堂誉贯京都,苏大夫更是技艺精湛的名医,给青菡配伍的草药不会有问题。” 郑青菡愕然。 他明明知道真相,为何替自己解围? 郑伯绥扫了宋之佩一眼,见他神态平和,口气缓了几分:“你怎么知晓的?” “药铺是姑母常去的,姑母怕青菡身子没好利落,才让她去药铺拿几副草药调理身子。” 郑伯绥端起盖碗,拂开水面浮叶,沉默半晌才道:“还是你们有心。” 听着话音,郑青菡倒悬的心慢慢放下,眼前一关算是过了,得亏宋之佩帮忙。 郑伯绥又道:“之佩,把你叫来,就是想听听你的主意。如妃怀有身孕,要是天天去罚抄佛经,我怕她累坏身体。” “圣上对如妃娘娘宠遇深厚,只要大人帮着周旋,依我拙见,佛经最多再抄上三天。”他犹豫道:“只是……。” “有话,但说无妨。” 宋之佩道:“沈姨娘是如妃娘娘生母,刑部要是查明此事牵扯娘娘,对娘娘前程会有影响。” 郑伯绥默然,扭头对郑涛道:“意思可听懂?我看,此事就交由你处理,终归是你生母。” 郑涛神色一晃,狭眸森寒到极至:“父亲放心,我自有打算。” 郑伯绥起身,迈出书房时,抛下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八个字,若有所指。 郑青菡心念转动:“三弟,父亲很是器重你。” 郑涛淡然:“谢长姐抬举,我们是至亲骨肉,自当为父亲尽心尽力。你说,是不是?” 她怆然重复:“至亲骨肉?” 郑涛审视着她的表情:“长姐罹患脑病,独居在后院,虽不及其它姐妹亲近,但血缘至亲是不能否的,如今家中出事,求请长姐尽份心力。” “沈姨娘私吞钱财,刑部有证有据,我有心无力。” “长姐幼年失母,一路孤苦伶仃,姨娘不加倍照顾,反而因利乘便算计你的财产。”他凛然道:“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姨娘下狱刑部,也是咎由自取。” 好一出“不循私情,大义灭亲”的戏码! 郑青菡薄唇轻抿:“三弟言重。” “只是如妃娘娘有些冤枉,她深居后宫,根本不知姨娘的行事作风。”郑涛语气微妙:“精工坊打造的金陀佛,如妃要是知道来路不明,根本不会收下,更不会拿给太后当寿礼。” 头戏总算登场,这才是重中之重。 “三弟的话,有些道理。” “长姐,我拟了折子,把事情来龙去脉写了一遍,就是想替如妃说句实话。” “所以呢?” “所以,如妃不会受此事的影响,依旧是锦绣前程。” 他的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郑青菡微微笑:“只要沈姨娘在刑部咬紧牙关认罪,承认是一人所为,如妃娘娘才能有三弟口中的锦绣前程。” “长姐不是跟父亲说过。”郑涛面露阴寒:“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郑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牺牲沈姨娘,力保如妃,郑青菡脸上的笑容倏忽收拢,她惊骇于郑涛的决断。 面对自己母亲未来的命运,郑涛毫不留情,一切以郑家利益至上,刑部若是定罪,沈姨娘命在旦夕,他却如斯镇静。 郑青菡心里一震。 生于薄祚寒门,三十岁才能当个刀笔小吏,而郑涛不到二十就谋到油水最多的官职,她本以为,他是靠门第背景才得了些虚名。 如今看来,她错了! 一个不显山露水的官宦子弟,必然把本事装在肚皮里,比如宋之佩,比如这个三弟。 郑青菡颇为感触,只说:“你,到底是父亲的儿子。” “长姐要记住,你也是父亲的女儿。”郑涛的语气不亲不疏:“谁跟相国府对着干,只要查明,我便让她万劫不复。” 一句话,语气缓慢,却犀利无比。 她凝目看他,目光里有挑衅、漠然、狠利……。 整个书房,安静到落针可闻。 “真是鬼天气,暗沉沉的吓人。”屋里的铜灯突然亮了,宋之佩正挑着灯蕊,光线随着他的手势流动。 郑涛“嗯”了一声,道:“工部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看着他背影走远,郑青菡一侧头,宋之佩毫不避嫌的站到她身旁,距离相当近。 她退了一步:“刚才,为什么帮我?” 宋之佩指着远处即将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我跟他不同。” “什么意思?” “帮你,不是因为侧隐之心。”宋之佩肃着脸道:“沈姨娘有错在先,应该受刑部处罚。” “进来之前,你还在指责我。” “怕你不知道事情的轻重,才想提醒你。”他一脸通透,冷不丁道:“没想到,你原来知道。” 她说不出话来。 他若有所思:“原来这个家,要大义灭亲的人不是郑涛,而是你。” 第二十一章候爷容瑾 大雪连下了三天两夜,依然不见放晴。 郑青菡趴在炕桌上,执笔作画,衣袖上沾满了墨渍。 锦绣看着地上丢满的大作,心底暗暗叹气,宣纸上黑漆漆一片,勉强分辨出画了个人,实在半分美感也没有。 倒是印春笑嘻嘻捡拾着画,拍起马屁:“小姐真是丹青妙笔。” 郑青菡知道她嘴头子一向来事,睇了一眼画道:“猜猜,我画的谁?” 印春语塞,能看出是个人,已是极致,至于是谁,真是天知、地知、小姐自知了。 郑青菡也没打算告诉她,看着凌乱的画面,表情波动。 为了避嫌,她给王荣递了消息,谨慎期间最好不要见面,她安安份份在后院装起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直到今早,宋之佩让小厮送了封信,信上说沈姨娘一人担了罪,圣上念着相国府平日的好,死罪免除,撵去了穷山恶水处的姑子庙,一辈子不许进京都。 至于如妃,不知者无罪,依然锦绣前程。 果然,仅用了三天,宋之佩料事如神! 果然,如妃还拥有美好前程,郑涛运筹帷幄的本事不容小觑。 可是,宋之佩为什么让小厮递消息?是想提醒她,跟相国府作对的艰难,还是另有它意。 想起他深邃如夜的眸子,似乎正从画纸透出光亮,剖析着她的内心,不禁有些头痛。 宣纸被拧成一团,一骨碌丢到地上。 连锦绣也看出她的燥烦,端了一碟点心过来,劝道:“小姐,画了几个时辰,也该歇歇。” 郑青菡回过神来,掂了块点心进嘴,味道十分熟悉,便问:“是凤仙楼的点心,谁送来的?” “蒋大人去外地办差事,大概要去四、五天,临走前去凤仙楼买了,让夫人屋里的李嬷嬷拿来的。” 郑青菡皱了皱眉头,蒋慎刚去刑部,便被派了远差,多少有些让人不放心。 蒋慎是个可靠人,好好栽培,将来定是她的左右臂。 下次见到王荣,一定求个关照,有刑部尚书当靠山,仕途才会宽敞,差事才会轻闲。 正琢磨着,印春禀道:“小姐,有个小厮求见。” “小厮不在外院呆着,跑内院何事?” “说是唐先生出事了。” 郑青菡矍然变色:“快把人带进来。” 小厮一进屋,便跪倒在地,整个人手脚发颤,连话也说不清楚。 郑青菡屏退了两个丫环,听了半天,总算把事情理顺。 唐昭按着她的意思,去雅风楼馆挑了两名歌妓,安排在郊外的庄院,谁知应了“冤家路窄”四个字,其中一个歌妓名唤柳影,竟是南化小候爷容瑾的相好。 容瑾流连烟花柳巷,日夜狎妓玩乐,性情形骸,见有人敢夺他心头之好,带着府上侍卫把庄院围个水泄不通。 若是别人,服个软,立马把人放了,偏偏唐昭是个硬碰硬的主,加上宿怨积深,两人一见面就红了眼。 容瑾放出狠话,唐昭的命要定了。 郑青菡陷入两难。 百世一人,依唐昭的品行、能力,绝对是干大事的人。 她正当用人之济,好不容易遇到良才,要是失去,怕日后不能成事,会终生疚悔。 可又不想,节外生枝! 不救,唐昭必死无疑;救,意味着要得罪容瑾。 左思右想,自己并非一分赢面也没有,最终咬了咬牙,凭着微薄的胜算上了马车。 路上积了雪,平日一个时辰的路,足足走了二个时辰。 好不容易到了郊外庄院,郑青菡嘱咐陪来的锦绣:“此事凶险,你在院外候着,若天黑我还没出来,你便自行离开。” 锦绣眼眶红了红:“小姐,奴婢陪你。” “别陪了。”郑青菡好言好语:“说不定是条不归路。” “要真那样,奴婢更得陪着。”锦绣哭出声来:“奴婢打小跟着您,不管您去哪条路,奴婢都得服侍着。” 锦绣的话像一股涌进郑青菡心底,她鼻尖泛酸,忘了想说的话,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主仆二人定了定神,往庄院里面走去。 庄院出奇的安静,院庭里寥寥站着几人。 一个少年正在院庭拉弓,身穿光亮华丽的鹅黄锦袍,腰间束金色腰带,上系七彩碧玺,洁白美秀如玉人,肌色似菡萏芙蓉,嘴角勾着不拘的笑。 雪地折射出亮光,不偏不倚打在碧玺上,光线幻化出七彩云霞,瑰丽斑斓,映衬着他出挑的容貌,竟不能用言语阐述,倾刻让万物遽然失色。 公子世无双,若不是两世为人,郑青菡定会像锦绣一样看傻了眼。 可是现在,她安静的站着,只能从他身上嗅出血腥味的戾气和刻薄,清楚辨析出这个少年便是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南化小候爷容瑾。 “容安,递箭。”容瑾喝了一声,目中无人。 “少爷,箭。”叫容安的随从递上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弯弓拉成满月。 郑青菡目光聚到箭头,是打猎用的杀矢,尖端锋刃,两旁刻有深槽,出弓足可射死一只豹子。 一箭要是打偏,便会要了人命! 而他的箭靶不是稻草或皮革,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已被逼至树下的唐昭视死如归,倒是条汉子。 可惜,容瑾不会欣赏他的骨气,这条命在容瑾眼里,连狗都不如。 郑青菡加快步子,挡到唐昭身前:“快去一边。” 唐昭脑海一阵惊悸,下意识推开她:“小姐,此事与您无关。” “谁说跟我无关?”郑青菡夷然不惧地紧盯容瑾:“小候爷,人是我让买的,他不过听命行事。” 容瑾疑道:“他听你的,你又肯为他舍命,难不成你是他?” 郑青菡脸色如常,惟脚下青砖碎了几块。 唐昭气血攻心,怒道:“休要污言秽语,我家小姐是相国府嫡长女,岂容你辱没。” “相国府的人?”容瑾眯了眯眼,目停在郑青菡身上:“郑伯绥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应该送进宫里讨赏去,正好凑成一对。” 郑青菡脚下青砖碎了又碎,直奔主题道:“雅风楼馆的柳影姑娘坠入乱世风尘,承蒙小侯爷垂爱有加,想来她和候爷颇为投缘,若说娶纳妾室,实属不二人选。” 公主还没进府,纳个风尘女子为妾,岂不是变相打皇家的脸面? 容瑾脸色阴鸷,手中的利箭直指郑青菡额头:“怎么,想挑衅我和皇家的关系?” 郑青菡不避不让:“小候爷的英雄事迹谁人不知?几百条人命间身首异处,圣上也就让您禁足几月,纳妾这种小事,必定不会过问。” “人心真是毒根,明明想加害别人,却说得天花乱坠。”容瑾声音阴郁低沉,配上他摄魄的表情,不禁让人战栗。 她反问道:“倒是哪一句天花乱坠?” 容瑾闻言微怔,若说“英雄”二字是天花乱坠,他虽不算英雄,却一向自允为枭雄;若说枉死了几百条人命有虚妄之处,他向来杀人不眨眼,别说几百,上千条也是有的;若说纳妾之事,比起事关重大的联姻,皇上岂会为区区一个小妾跟他发难。 细细想来,她句句实言,并无加枝添叶。 偏偏,让他心气不顺。 容瑾脸色一僵,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别挡爷跟前,再不滚一边去,连你一块射。” 唐昭愤然向前:“竖子,别为难小姐,有种冲我来!” 居然骂容瑾是竖子,半只脚已经迈进棺材,还如此执拗,郑青菡不禁抚额。 眼看着容瑾龙卷风般的暴戾,将以倒山倾海之势袭来。 郑青菡忙道:“小候爷,我替他当箭靶。” 她想死,他还拦着不成,容瑾不屑。 唐昭一听,急得直跳脚:“小姐,哪儿凉快您哪儿歇着去,真不是您能管的事。” 大小姐疯了不成? 还是看不清局势? 南化小候爷容瑾是什么人物?根本是杀人不眨眼的,让她站,就是死路一条。 眼下可是分分钟要出人命的。 她压低声音:“要是不想死,得听我的。” 唐昭只当听不见,像块盘石忤在原地。 郑青菡使了眼色,锦绣踌躇半天功夫,走上前去拉唐昭。 唐昭铁了心,纹丝不动。 郑青菡凤眼轻抬,拇指末端压迫至他胸前:“先生不听旁议的毛病,真要改改。” 唐昭正要反驳,只觉胸口撞上一股气流,顿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不由自主后退数步才算站稳,先前的位置早被她取而代之。 她竟然会功夫! 能把他震出十几米开外,郑青菡内力不浅。 唐昭瞪出眼珠子。 第二十二章血溅锦袍 一百米外,容瑾拉着满弓,她看着他,嘴角泛着若有若无的笑,大树上的雪被风吹散,偶有几十朵翩跹落下,散在她如墨的长发上。 胆敢把相国嫡女当箭靶,除了容瑾,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瞥到她的笑,容瑾轻狂道:“可是想,我不敢拿你怎样?” “候爷肆无忌惮。” 言简意赅,虽是初次见面,她却相信,天底下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没有他不敢杀的人。 容瑾嘴角翘了翘:“我射出的箭,从没失过手。” “候爷家世赫然,文武双全,自然不会失手。” 容瑾冷笑:“当真不怕死?” “黄泉路上冷清,心里本有些忐忑不安,好在……。”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容瑾终日泡在女人堆里,花花肠子也多,闻言嗤鼻道:“别故意吊我借口,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郑青菡并不说话,视线移到院子一隅,屋檐下站着两位姑娘,刚才给容瑾递箭的小厮容安,正忙着给其中一位递热茶,那位姑娘明艳动人,如莲花吐芳,真是美好的让人心醉,想来便是雅风楼馆的头牌柳影。 容瑾随着目光望过去,脸色难看。 郑青菡意有所指:“我死不足惜,柳姑娘是出入君怀袖的可人儿,要是被我连累,也陪上一条性命,倒是不值当。” 郑青菡话说一半,容瑾就明白过来。 他要郑青菡的命轻而易举,朝廷不会为了相国府嫡女的性命打压他,毕竟他的身份摆着。 可柳影不同,要追究起来,他是为了柳影才要了相国府嫡女的命,相国府、沛国公府势必不会善罢干休,皇上要拎出个替罪羊,只能是身份卑微的柳影。 所以郑青菡才说,她死不足惜,只怕柳影要跟着陪葬。 容瑾扯了扯嘴角:“你倒挺会讨价还价。” 郑青菡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小侯爷,箭在弦上,还射不射?” 容瑾冷冰冰道:“我这辈子,最讨厌被威胁。” 最讨厌被威胁,不代表不会被威胁,郑青菡对他的戾气不甚在意,她的余光瞥见叫容安的小厮,正拿着件披风,小心翼翼披到柳影身上。 主子重视的人,奴才才会重视,那个叫容安的小厮对柳影越是恭谨有加,她的胜算越大。 容瑾一直留意着郑青菡的神情,琢磨出她的心思后,冷冷道:“你不但心思沉,对自己也狠毒,瞧出点蛛丝马迹,胆敢拿命出来赌?” 郑青菡眸色深沉,仿佛星隐霓云,透着不可测:“赌局不是一个人能玩的。我赌,小候爷也在赌,只不过,我赌的是自己一条草芥贱命,您赌的是自己心尖上的人。” 得确,他也在赌,而且不能有半点纰漏。 正如她所言,柳影对他很重要。 容瑾对上她的视线,从牙缝里话:“自作聪明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比如你,就有些聪明过头。” 郑青菡蹙眉不语,静静看着他的弓越拉越满。 须臾之间,容瑾手腕撒放,箭疾驰飞出,郑青菡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箭风,她纹丝不动的站着,像入定般的安宁。 锋利的尖刃衣裳,毫不留情地扎进郑青菡右胸,血喷射而出,染红了脚下的白雪。 唐昭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却迈不开第二步,只见锦绣下嘴唇咬出清晰的牙印,正死命拉住他。 唐昭用力甩开,却见郑青菡朝他看了一眼,整个身体僵了僵,怍在原地不敢动。 “多谢小候爷不杀之恩。”郑青菡眉间一分浅笑,眼底九分冷峻。 容瑾明显不吃这一套,下意识道:“是你命大。” “要不是小候爷手下留情,我命再大,也活不过今日。”郑青菡清楚,容瑾下手不轻,却没要她的命。 容瑾没有搭腔,瞳孔缩了缩,阴鸷狂飙的神态让人心惊。 郑青菡只当没看见,面色不变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夜深,此路积雪犹湿,柳影姑娘要是回雅风楼馆,不如趁着天色尚好……。” 话没说完,被容瑾突兀掐断:“你怕我在庄院呆着,又生出变故,才找个借口打发我们走?” 心思被无情的戳穿,郑青菡反复斟酌后,缓缓道:“小候爷多心了,若是不嫌弃,您在庄院长处,我也是极欢迎的。” 容瑾听完,噎了半天回不上话,脸色晦暗不明。 郑青菡趁势道:“孟冬寒气深,小候爷可要拿个主意,柳影姑娘在屋檐坐了半天,冷风都能穿透骨头了。” 容瑾闻言,朝柳影那边看了看,吩咐道:“容安,把柳影扶上马车,我们回雅风楼馆。” 听到这话,郑青菡长长吁了口气。 容瑾弹了弹衣襟上的雪花,闲庭信步走到郑青菡面前:“你可以放宽心,我要走了。” 郑青菡福了福,行礼道:“小候爷,一路平安。” “就这么让我走?” “小候爷,还有事吩咐?” 容瑾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你拿了我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 郑青菡微怔,她想不起来,何时拿过他的东西。 容瑾不容她细想,长臂一捋,已将她扯至面前,男性的气息扑面而至,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贴了过来。 “小候爷,男女授受不亲。”她最后一次隐忍不发,只要他再敢靠近一点,就算不顾大局,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还轮不到你跟我宣扬三纲五常。”容瑾手握在她胸口的箭杆上,沉声道:“箭是我的,不该物归原主吗?” 郑青菡恍然大悟,只道:“该还。” 太过镇定的表情,出乎容瑾的意料,他不禁双目紧锁。 箭一直插在胸口,从头到尾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畏惧,任凭殷红血水浸湿衣衫,她仍保持着心如潭水静如风的模样。 仿佛那支皮肉的箭,跟她一点也不相关。 放开箭杆,他声线寒凉:“当真不惧?” 她不作声,右手握上箭杆,飞快地拔出箭,熟练程度好似长年随军的医士。 一股鲜血从伤口飙出,激容瑾鹅黄色的锦袍上,绽放开星星点点的血花,他难得愕然。 郑青菡递上箭:“物归原主。” 容瑾对上她凌霜傲雪的眸光,竟流露出兴趣怏然的神态:“真是个人物!” 郑青菡尽力自持,脸上看不出异样,可眼底一片冷冽肃杀,直指容瑾转身的背影。 锦绣跑了过来,眼里蓄满眼水:“大小姐,我这就去找大夫……。” 郑青菡从衣袖取出几粒药丸吞服,并不回话,反而盯着唐昭道:“先生平日谨言慎行,绝不会漏查了小侯爷和柳影的关系,难道为了宿怨,拿性命来呕气?” 唐昭站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女面前,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要跟对手斗,至少要势均力敌。”她眼里寒芒毕露:“否则,不要轻举妄动。” “容瑾是南化小候爷,怎能跟他势均力敌?” 郑青菡低垂着眼睛:“星转斗移,紫微星也会变动位置,上位者亦不会永远在最高的位阶。” 紫微星属已土,乃南北斗中天之帝王星。 胆敢随意评论帝星,不把王孙贵胄放在眼底,着实胆大。 这种大孽不道的话,要被人听去,非但脑袋不保,被执下狱,还得诛九族。 唐昭默然。 郑青菡又道:“先生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也该收收,我就一条命,经不起折腾。” 唐昭惭愧,朝着她长揖不起。 “这是干嘛?”郑青菡很是讶异。 宁死也不对容瑾折腰的唐昭,竟向她长揖不起。 郑青菡没想过,一身傲骨的唐昭会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先生,快起。”她语气略有松动:“是我把话说重,你不必放心上。” 唐昭起身:“小姐内才有余,字字珠玑,我并非愚笨之人,道理全听明白了。” 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郑青菡想试试他,坦然道:“下次再遇到容瑾,应当如何自处?” “愈事韬晦,不使外露。” 郑青菡不由笑了笑:“先生真是改了性情。” 唐昭又揖了一礼道:“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恩,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日就算要性命相偿,我也没二话。” “我要你性命何用?”郑青菡徐徐道:“真要有心,不如把生意打理好,待咱们钱布天下,自然有人替我们卖命。” 唐昭连连点头,心服口服。 郑青菡方才放心,嘱咐他去别处买了歌妓,早日送到宁远伯府上,便和绵绣上了马车。 马车上,郑青菡自行敷了伤药,闭目养神。 锦绣大惊,没想到她会随身带着伤药。 前些日子,郑青菡每天在屋里配药制丸,搅煎蒸熬的事没少干,弄出一堆千奇百怪的药,锦绣只当是大小姐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没想到,真敢用! 锦绣不禁百爪挠心,怕伤没冶好,药倒把人吃坏了。 打量了半天,见郑青菡并没异样,心里一块石头正打算落地,却瞅见她腰间那块白如截脂的古玉裂开一条漫长血红的缝隙,此时正慢慢恢复原色。 这玉真够邪门! 锦绣吓了一跳,见郑青菡正在小憩,硬生生把声音忍了下去。 第二十三章白鹤血仇 隔了几日,唐昭派人送来两张卖身契,郑青菡知道宁远伯后宅的人选落实好了,便去了蒋潋院里。 刚一进屋,蒋潋便扯着她问了许多话:“沈姨娘被遣去姑子庙,一辈子也不能回京都,你可听说了?” 郑青菡淡笑不语,微微点头。 蒋潋不由叹了口气:“枉她这些年苦心经营,到头来非但没能如愿,还落得这种下场。” 郑青菡徐徐开口:“人就不该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蒋潋闻言,若有所思:“你说的极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为了达成目的,这些人便不择手段作贱别人。” 此言意有所指。 郑青菡问道:“母亲说的可是周氏?” 蒋潋应了一声,或许想起寻了短见的安氏,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郑青菡挽过她的手,安慰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嘱了下人,用您的名义送了两名歌妓去宁远伯府,都是千挑万选的、老于世故的人精,周氏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真能管用?” 郑青菡笃定道:“卖身契握在我手里,只要事情办成,我许她们一世自由,定会卯足劲、拼了命要成事。” 蒋潋吁了口气:“每每想起慎弟的处境,周氏的作派,我便如梗在喉,晚上连觉也睡不着,有了你这句话,心里舒坦多了。” “您就放一万个心吧!”郑青菡顿了顿,换了话题道:“舅父可从外地回来了?” “昨儿半夜回的京都,说好响午过来,我看快到了。” 郑青菡起身道:“既然舅父要来,我就不再叨扰,母亲和他定有体已话要说,我留下咯眼。” 蒋潋忙拉住她:“这话太见外,他昨儿让人传话还说,要请你过来拿主意,你要走了,他的事谁能作主。” 自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就能作起蒋慎的主? 要让旁人听去,真要生出别的念头。 郑青菡虽知她有口无心,仍皱了皱眉头。 蒋潋说完,也觉得不妥,解释道:“怪我口拙,见你急着走,有些慌不择言。” 郑青菡正要回话,瞥见蒋慎撩帘子走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侧脸瘦了许多,越发显得清隽沉郁,少了初见的阴柔,多了几分男儿气概。 蒋慎眼睛晶晶亮,仔仔细细看着她,每一眼都格外细致。 郑青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朝着窗外撇了撇脸。 蒋慎有些局促,忙收回目光:“屋里真热,我背心都沁出汗来了。” “热吗?”蒋潋搁下暖炉,走过去摸了摸他手:“你就面热,手心全是凉气。” 蒋慎抻回手,拿起茶盎一边捂手一边道:“你们还记得唐昭得罪的那个小候爷吗?” 郑青菡大惊,心跳到嗓门眼:“你说的可是容瑾,他又怎么了?” 反应太大,倒把蒋慎吓了一跳,他道:“莫非,四井胡同的事你也听说了?我就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原来在四井胡同出的事,那跟自己无关,郑青菡长长透了口气。 蒋潋惶恐不安道:“难道小候爷又大开杀戮?” 蒋慎缓缓点了点头,把事情说了一遍。 前些日子,不知道哪个拍马屁的送了容瑾一只白鹤,那鹤通体雪白,前额鲜红色,颇通人性,懂得主人一言一行,甚至能听懂人话。 云中白鹤,翱翔天际,不是用捕燕雀的网能捕到的,本就是稀罕之物,再加上颇有灵性,容瑾爱不释手,走哪带哪。 说也奇怪,这只白鹤没有绳索束缚,却从没想过一飞冲天。 越发如此,容瑾更是得意,终日带着灵鹤四处溜达,尤其喜欢去四井胡同。 四井胡同是京都有名的楚馆秦楼,容瑾天天带了只白鹤逛,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蒋潋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没听出重点,不禁插嘴道:“一直说白鹤,能不能直奔主题?” “姐姐,稍安勿躁。”蒋慎呷了口茶水。 郑青菡凝眉:“莫非,事情就出在这只白鹤身上?” 蒋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顺着话住下说:“最近朝上多了位新贵,本是五品记室参军,因揭发将军府谋反罪有功,从兵部调至朝中,节节高升为督察院督御使,出事的就是他嫡长子贾珍。” 将军府记室参军,嫡长子叫贾珍。 原来是父亲麾下的贾庆。 竟是他揭发父亲谋反…… 郑青菡跳了起来。 好一个吃里爬外的畜牲,枉费父亲把他当成兄弟手足。 她不由得火冒三丈:“贾庆这厮货,竟然卖主求荣!” 蒋慎抬眼,见她面色惨白,双眸迸出深深恨意,诧异道:“你认识贾家,可是他们得罪过你?” 何止是认识,根本是熟得不能再熟! 她的手蜷曲成重拳,脉络间崩出一根根突兀的青筋,好似随时会爆裂。 蒋慎脸上拂过一丝担忧:“贾家真要欺负了你,我拼了命,也帮你讨回公道。” 蒋潋听了话,掠过讶异之色。 郑青菡微微一怔,见他一脸认真,摇了摇头道:“是我私仇,与你无关。” 蒋慎正要反驳,郑青菡却道:“舅父接着说,容瑾把贾珍怎么了?” 蒋慎犹豫了一会,接着往下说。 贾珍初来京都,应几个朋友之邀去四井胡同喝花酒,父亲破格高升,他也分外得意。 小酒喝到深夜,刚从出门,就被路过的镖车撞了一下,他正要发怒,见镖车上坐着一位姑娘,雅韵翩然,风姿绰约。 贾珍借着酒劲上前调戏,出手就摸。 那是韩家的镖车,韩家大女儿韩雪正带着弟妹韩冰、韩光回镖局,她从小跟着父亲压镖,性情刚烈,怎肯受此屈辱?直接拔剑把贾珍的左耳割了下来。 剧痛骇人,贾珍再无寻花问柳的心思,剑尖化成夺命符向着韩雪刺去。 锋刃喋血,贾珍曾在军营领过兵,韩雪岂是他敌手,半刻钟不到,一道流光穿喉而过,韩雪惨叫一声,再无活命。 韩冰、韩光见长姐惨死,合力向贾珍攻去,他们功底虽不差,到底年幼不经事,在贾珍这种老手面前只有吃亏的份。 贾珍杀红了眼,一拳震开韩光,剑光直逼韩冰,眼瞧着剑尖及于眼皮,被震开的韩光却迅捷异常扑了过来。 他年龄极小,人却灵活,闪电般刺来一剑,贾珍使料不及,胸口被刺了一剑,抬腿用力一脚,韩光整个人腾空踢飞。 正逢容瑾领着他举世无双的宝贝灵鹤从雅风楼馆出来,韩光一下子砸向白鹤,只听咔嚓一声,韩光左胸骨已经碎裂,而白鹤也被撞死过去。 这还得了! 那白鹤可是容瑾的。 容瑾踢开韩光,一把拎起白鹤,眉眼凌厉如刃道:“谁敢杀我灵鹤!” 贾珍早就没了理智,手腕翻转刺中韩冰,嗜血怒言:“人命不过偶偶,更别说你一只鹤。” 真是攫了容瑾的逆鳞。 容瑾自小尊贵,向来他怒谁,谁就要人头入地,无人可阻的乖僻邪谬,哪肯善罢干休! 反手举剑,街道充满肃杀之气,乌黑寒光旋转四周,看不清出招,无数光影向贾珍当头罩下。 一剑之威,席卷天地。 待旁观者收回视线,贾珍已倒在血雨中,衣裳俱裂,容貌全毁。 容瑾扯了扯嘴角,上去就是一剑,把贾珍的脑袋直接砍落在地。 血溅了半条街,他仍不解恨,一脚把砍落的脑袋踢到沉塘河里,总算顺了点气。 蒋潋听完,胸口涌上一阵腥臊,抹着帕子干呕不断。 郑青菡并不意外,只道:“贾珍长年呆在外地,未必认识容瑾,活该找死。” 蒋慎叹气:“案子落到刑部,没人敢接,周正老狗歹毒,借机刁难,把案子推到我身上。” 蒋潋忍住干呕,咒骂道:“果真是成了精的豺狼虎豹,周家就是想害死我们!” 郑青菡垂眸思虑,问道:“韩家姐弟人在何处?” “在刑部大牢。”蒋慎口气带着赞赏:“韩家当之无愧是京都最大的镖局,韩大当家的两个儿女,受了重伤在刑部,全是错骨断筋,竟没喊过一声疼。” “案子落到你身上,可有算计?” “贾家死了嫡长子,跟刑部施压要以命偿命,贾庆惹不起容瑾,要刑部拿韩家这两个小的开刀。”蒋慎感慎:“只怪世态炎凉,四井胡同那么多人看着容瑾杀人,没一个敢出来作证,把杀人罪过全推到两个孩子身上。” 蒋潋不敢置信:“明明是贾珍作恶在前,杀了韩家长女,还好意思让两个孩子赔命!” “陪贾珍去的猪朋狗友全来指证,是韩冰、韩光杀了人,现在贾家不依不饶吵着要把韩家的人斩首。” 郑青菡不由摇了摇头,好些年前,贾珍就因调戏妇人,被父亲重杖。 贾庆带着贾珍到将军府负荆请罪,用粗藤抽打至体无完肤,她出言相劝过。 如今看来,当年不过一场苦肉计,要不是那顿藤条,父亲怎会看着多年情面饶过贾珍一命? 现在贾庆得势,揭开伪装,原形毕露! 竟是如此卑鄙阴险,连两个孩子也不肯放过。 第二十四章幼弱无罪 蒋慎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郑青菡从过往的思绪回到现实,目光在蒋慎脸庞划了几个圈:“我没事,倒是你,要怎么办才好?” 蒋慎直了直腰,迎视她的目光,斩钉截铁道:“贾珍是容瑾杀的,韩家姐弟被冤枉,我不能为了给贾家交待,就滥杀无辜。” 一句实话,倒有几个人敢说出口? 人是容瑾杀的! 这几个字意味着,蒋慎的正义要拿命去换。 真相,不是所在人都有勇气说,都有勇气面对的。 蒋慎一如既往的人品端正、抱诚守真,迎向她的眼神不再是初见时的惆怅苦涩,反而熠熠有力让人信赖,她有些愣住。 蒋潋叫了起来:“不行,不行,容瑾杀人不眨眼,你要是得罪他,十八层地狱要走个遍!” 蒋慎知道,他要是饶过韩家姐弟,前程没了,命怕是也没了,再无后路可退。 只是,他宁愿走完十八层地狱,也不屑昧着良心做人。 蒋潋越想越怕,额头上急出一层细汗:“容瑾手段歹毒,你刚才不也说了,他斩人头跟斩萝卜一样,我不要你落得贾珍的下场,实在不行,不如……。” “姐姐,你想说什么?”蒋慎皱了皱眉头。 蒋潋咬了咬牙,狠下心肠道:“实在不行就让韩家姐弟抵命,就算你救得了他们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贾家不会就此罢休!” “姐姐,你实在自私。” 这句话刺痛了蒋潋,窘迫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的确,她是自私的,可自私何尝不是一种求生?她要是不自私,当年周氏害死母亲,她就该舍命相拼;她要是不自私,就不会嫁到相国府,而是在宁远伯府保护弟弟;她要是不自私,就该让弟弟顾全大义,舍命去救人。 可是,她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不自私。 她瘫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对不起母亲和你。” 蒋慎心头一沉,不免有些嘘唏:“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弟,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郑青菡也道:“母亲,现在不是自乱阵角的时候,得赶紧想主意。” 蒋潋神色低落:“要保全韩家姐弟,又不能得罪容瑾,还要向贾家交待,只有神仙才能想出三全齐美的法子。” 蒋慎目光沉沉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决定了,要力保韩家姐弟性命,把容瑾抓来问审。” 这也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明明是送命! 郑青菡思忖道:“韩大当家人呢?他掌管着京都最大的镖局,自家孩子入狱,就没出面吗?” “该托的人也托了,该求的地方也去求了,可事关容瑾和贾家,谁愿意淌这趟浑水?”蒋慎沉默了片刻道:“我听了一个消息,韩家在各地有几十处分镖局,韩大当家集合了几百号人,实在不行,说是要到刑部劫人。” “胡闹!”郑青菡神气凛冽:“他要真带着几百人劫狱,有理也成没理。” “狗急还跳墙呢!”蒋慎道:“韩冰、韩光年纪尚小,身受重伤关押在刑部,他也是急疯了。” 郑青菡琢磨着他的话,问道:“两个孩子几岁了?” “韩冰十三,韩光过了年才七岁。” 话音未落,郑青菡倏地站了起来:“还真有个三全其美的法子。” 蒋慎附耳倾听。 郑青菡眼角微扬道:“韩光不是刺了贾珍一剑吗?你就说,是他取了贾珍性命。” “怎么连你也这样?”蒋慎不可置信的瞪着她:“韩光年幼力小,刺贾珍一剑,根本无关痛痒。” “我自然知道无关痛痒,不仅我知道,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全咬紧牙关说是韩家姐弟所为,是因为没人敢得罪容瑾。” “你让我跟他们同流合污?” 郑青菡笑着点头:“我朝沿袭世代律法,有三赦之法,一曰幼弱,二曰老耄,三曰蠢愚,凡此三者皆赦免其罪。” 蒋慎一下子明白过来,七岁以下为“幼弱”,也就是说七岁以下的年幼者可免除罪责。 难怪郑青菡让他把罪过全推到韩光身上。 韩光恰好七岁不到,有罪在身,也可赦免。 蒋潋也扭过身子,喜道:“好主意,既不得罪容瑾,韩家又能脱身,对贾家也有交待。” 正所谓,法自君出! 刑部按律办案,合情合法。 贾家就算不服气,也没办法。 “妙招,妙招,我现在就去刑部,跟韩家姐弟通个气,再大张齐鼓的放人。”蒋慎豁然开朗,语气也轻快许多。 郑青菡会意:“好好跟韩光说,人虽不是他杀的,可认下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蒋慎笑呵呵听着,连连点头称是。 事情商量出结果,郑青菡便跟蒋慎一起告辞出去。 回了后院,见外头屋里堆着五、六个大方盒子,便揭了盖子看了一眼,全是上等的人参。 锦绣从里屋出来,上前给她掸了掸斗篷上的雪。 郑青菡问道:“谁送的人参?” “国公府拿来的,上次的还没吃完,又送过来了。”锦绣替她解了斗篷,笑道:“国公爷对小姐真好,这批人参,支支有手腕粗。” 说的也是!国公爷连晋,对唯一的嫡亲外甥女真是好的没话说。 锦绣又道:“表小姐递了话,寒山别院的梅花开了,苏大人设了赏花宴,往年小姐没去成,今年可一定得到。” “哪个苏大人?” “金吾卫的苏辙大人,寒山别院是出了名的园林胜地,苏大人每年都会设宴,赋诗娱乐。” 赋诗娱乐? 这个苏大人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 郑青菡半点兴趣也没有,便对锦绣道:“回了表小姐,就说我身体不适。” 锦绣劝道:“国公府待小姐是千好万好,可这份好也需要维系,表小姐诚心诚意相邀,何必驳了她面子,您跟她处好了,日后也添份倚靠。” 郑青菡心中了悟,锦绣这种忠心伶俐的丫环打着灯笼也难找,每句话全是替她着想。 相国府靠不上,沛公府这座靠山可不能在倒了。 郑青菡斟酌道:“什么时候去?” 锦绣笑道:“明儿早上,表小姐来接您。” “好。” “小姐,您要不要备个才艺,在赏花宴上露露脸?” 才艺? 表演胸口碎大石,或是弄个半死的人给她医冶,要不寻个剑客一决生死? 反正吟诗作赋她可一点也不会。 郑青菡摇了摇头,没心没肺躺到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天刚露鱼肚白,沛国公府三小姐连漪便来接她了。 迈出府门,便看到一位迎风斗雪的女子,长相沉静平和,恋恋眉眼间泛着温润的笑意,语气和善动听:“表姐,寒山别院在邻县,要想当日赶回,必须起早,你要是觉得睡不醒,就在车里躺会。” 郑青菡说着客气话:“表妹起得比我还早,倒是辛苦。” 连漪挽着她的手笑道:“还有比我起的更早的呢!二哥三更就出了门,去年酿在寒山别院的梅花酒,他等不及要去尝鲜。” 郑青菡有点失笑,想不出连城那种璀璨空灵的男子,竟会是好酒之人。 两人上了车,与连漪言谈之中,颇为投缘,倒也不觉得路途苦闷。 车驶了四个时辰,便进了寒山别院,凛凛寒风中,成片成片的梅花傲然盛放,远远望不到头。 郑青菡下了马车,着实惊叹一般,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 连漪笑语晏晏:“要不是好地方,我敢请你来。” 郑青菡回道:“下次要有更好的地方,可别忘了我。” 连漪连连称好,两人说笑着进了花厅。 花厅里已经来了几位小姐,连漪年年参宴,自然相熟,便一一给郑青菡介绍起来。 “这位是工部尚书曾大人的嫡女,曾芸。” 郑青菡顺着话音对了下人,中等偏上姿色,圆脸话多。 曾芸拉着连漪碎碎念:“她就是你表姐,脑子不太好的那位?相国府真是出美人,我瞧她比郑苒苒漂亮多了。” 连漪道:“外面传闻不可信,我表姐只是身子虚。” 曾芸“哦”了一声,又道:“好姐姐,我哥哥也来了,八成是想着能见上你一面。” 连漪板了板脸:“整日厮说,你哥跟苏大人、小候爷一向交好,他来参宴,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青菡心里一窒,连漪口中的小候爷莫非是容瑾不成? 自从庄院一事,她十分顾忌容瑾。 只怕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发作,自己应付不来。 正四处张望,见花厅进来一张熟脸,居然是郑苒苒,正跟同行的两位少女说着话。 连漪走到她身边,淡淡道:“郑苒苒你肯定认识,她身边两位是宁远伯府周姨娘生的女儿蒋芹、蒋晶。” 宠妾灭妻的周姨娘! 这么一说,这两人是蒋慎同父异母的妹妹。 郑青菡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们,回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和郑苒苒合得来。” 连漪委婉道:“表姐是相国府嫡长女,身份摆着,就压了她们一头,何故留意上心。” 得确,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对手。 她要拉下十八层地狱的,是害死冷家的郑伯绥和昏君,还有刚听说的贾庆。 至于郑苒苒这种餐前小菜,实在不够看。 第二十五章重遇故人 人渐渐多了起来,花厅里座无虚席,郑青菡自顾和连漪说话,郑苒苒也没上前打招呼,各自把对方当成空气。 待坐上宴席,竟是曾芸主持大局。 郑青菡十分讶异,看了眼连漪。 连漪解释道:“苏大人前年丧妻,还未续弦,家中没有女眷。他和曾芸哥哥曾立、小候爷是拜把兄弟,曾芸也算他半个妹妹,他要在后厅招待男眷,就让曾芸在花厅招待女眷。” 郑青菡头皮发麻,觉得自己碰上容瑾的机会又平添几分。 苏辙是他拜把兄弟,这种好事他会不来? 心思一转,想来苏辙和曾立也不会是好人,跟混世魔王混在一起,八成也是鬼怪妖孽。 郑青菡再也听不进旁话,坐在席上胡乱瞎猜。 “曾小姐,我家中有事,来晚了。” 银铃般的声音传入耳朵,郑青菡一个激灵,瞬间惊醒。 倏然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印入眼帘,瓜子脸苍白病态,行动弱柳扶风,任谁见了都会生出怜惜之情,正是贾庆的小女儿贾慧。 自小和冷诺玉一起长大的知已好友,无话不谈的手帕之交。 曾芸一怔,说道:“你府里出事,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众女眷的目光齐齐盯着贾慧,八卦心理此起彼伏。 贾慧不甚在意,淡淡道:“长辈怕我为家事忧心,拖垮身子,才把我赶出府透透气的。” 曾芸看着她面色,不放心道:“快坐我身边,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府里的事。” 贾慧点了点头。 这场面实在熟悉!曾几何时,冷诺玉也是如此关切的照顾过贾慧,她总是呵护着体弱的贾慧,熬夜为她送药,甚至因她承受疾病,心疼到夜不能寐。 往事,历历在目。 身边的曾芸正压低声音问道:“你大哥的事,打算怎么处理?” “自然是杀人偿命。” 贾慧的回答很轻很轻,却清清楚楚听到郑青菡心里,她抬了抬头道:“是你大哥贾珍先迫害人家长姐,两个孩子尚且年幼,不妨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郑青菡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让旁边的四、五个人听全。 当众被说出家中丑事,贾慧面色不虞,想着能来寒山别院的小姐个个非富即贵,也不好随便发作,按捺着脾气道:“小姐深居后宅,外事想必是听奴婢说道,她们为了讨主子欢心,整日妄言谄语,十成话只能信上一成。” 郑青菡缓缓道:“相国府我不敢说,就我院里,可没有媚颜奴骨的婢女。” 贾慧一怔,说不出话来,场面有些尴尬。 曾芸寻不出话来解场,朝着连漪递眼色。 连漪笑了笑起身,抚着贾慧肩道:“昨儿我穿了一身绿袄子配石青色百褶裙,是精工织坊最好的布料,我父亲见了,非说沛国公府多了只成精的大蚱蜢,绿的让人发瘆!都说外甥女像舅舅,我表姐快人快语,竟跟父亲一模一样,都是有口无心。” 话一说完,宴桌上笑声一片。 有人打趣道:“连小姐,你真该把衣服穿来,也让我们瞧瞧,到底像不像成精的大蚱蜢!” 连漪假装嗔怪:“你们就想看笑话,我要成了精,也不怕你们嫌弃,还来寒山别院隔阂你们。” 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再没人提起刚才的事。 贾慧低头思索,原来一个是沛国公府三小姐连漪,另一个是相国府嫡长女郑青菡。 她不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两位小姐全是贵籍,初来京都,打好关系还来不及,怎会再去计较有口无心的话锋。 贾慧面露讨好之色:“我长居定州,不像姐姐们见过大世面,要有说错做错的地方,可别往心里去。” 连漪笑道:“我听大哥说过,定州离荆国战场相近,兵部的将领都会在定州安个别院,方便和家眷见面,可是个清风肃穆的好地方。今年我闹着要跟去,被大哥阻了回来,落下一场空欢喜,真是羡慕贾小姐曾在定州住过。” 三两拨千金,连漪这个八面玲珑的人儿,让人赞叹不已。 贾慧回道:“要不是父亲从兵部调至朝中,哥哥们把别院转手卖了人,倒是想请姐姐去定州住上些日子。” 郑青菡挑了挑眉:“将军府的别院也在定州,贾大人能揭发谋反罪,两家可是相熟?” 贾慧默了一会,道:“虽是比邻而居,却鲜少往来。” 曾芸听了,插话道:“那你有没有见过将军府的冷诺玉?她的名头在京都可响亮了,都说她是扁鹊重生,就算到了鬼门关的人,也能起死回生。” 突然问了这一句,贾慧神情有些慌乱:“冷家是乱臣贼子,姐姐们还是少提为好,至于起死回生之说,全是妄言谬论。” “我看未必。”曾芸嘀嘀咕咕道:“我家在定州有个远房表亲,自小便是个药罐子,求医问病十几余载,各地名医皆束手无策。后来托人情找了冷诺玉,不等问诊,冷诺玉就清清楚楚道出他平日的处方,足足四十八味中药,竟是一分不差。” 宴桌哗然,有人问道:“你表亲都没说话,她是如何得知?” “药有四气五味,我表亲常年服药,身上聚了药味,她一闻便知。” 连漪叹道:“要不是精于百草,如何能识良药?这个冷诺玉真是天赋异禀,一闻之下就能说出药方,纵观天下,世间再无第二人。” 郑青菡听别人谈论着前世的自己,眼光冷冷停留在贾慧身上,左一句“乱臣贼子”,右一句“鲜少往来”,倒是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郑青菡眉眼间闪过一丝薄凉:“能医尽天下人又有何用?到头来,还是救不了自己。” 贾慧抿了抿嘴,道:“将军府通敌卖国,怪只怪她生于谋逆之家,死不足惜。” “啪”地一声,郑青菡的手重重拍在宴桌上,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应声碎裂:“你说的真对,冷诺玉死不足惜,谁让她是睁眼瞎,好人歹人也分不清。” 贾慧吓了一跳,震惊地望着她:“你的手……。” 镯子碎屑尖利扎进皮肉,腥红血液流在雪白的桌布上,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仿佛站在大理寺,满腔仇恨聚在眉梢,她用力咬下口舌,一股血水从嘴里奔涌而出,猛得吐出一地腥红。她记得,她清楚记得,她说过——害冷家灭门之人,若有来生,一定让奸人提头相还。 连漪迈步过来,急急指挥丫环包扎,半天才道:“整片碎屑扎进肉里,你也太不小心。” 郑青菡指间微寒,目光冷冷盯着贾慧,重生后才知道,有些付出只是一厢情愿。 曾经情同姐妹的朋友,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辩解,更没因她的死而心疼,反而绝情至此! 死不足惜这四个字,伴着贾慧的声音冲击着她的心坎,仿若一把利刃,一刃刃刺进她的心脏,待血流干掏尽,再无一分温度。 贾慧探过身子,道:“姐姐,见你受伤,我真是难过。” 郑青菡脸上泛起冷笑:“谢谢妹妹体贴!再重的伤我也受过,这点小伤不碍事。” 贾慧有些吃惊,很快神色微定:“姐姐说笑了,你身份尊贵,谁敢让你受委屈,更别说受伤了。” 郑青菡不置一词。 连漪挽过她的手,微微笑着:“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人顶着,要有人敢让表姐受委屈,也得看看沛国公府肯不肯。” 满席俱寂,全在琢磨沛国公府三小姐的话中话。 席间菜品陆续端上,干鲜果品各十六碟,然后是菜点羹汤。 曾芸提出要对诗,出了上句,指到名的人对下句,对不出的人罚酒三杯。 郑青菡前世熟读医书,对呤诗作赋却是一窍不通,虽有连漪从旁帮衬,罚酒仍是没少喝,好在她出生将门,酒量及好,足足一壶酒下肚,权当是白开水裹腹。 正热闹着,蹑手蹑脚进来一个丫环,跟贾慧耳语了几句,贾慧一双眼睛再无笑意,起身跟众人告辞。 郑青菡便跟众人说道,自己不胜酒力,想外面去吹吹风,也跟着出了花厅。 一路行至后院,贾慧停了步子,睃着丫环恨然道:“他在家寻死觅活,找我又有何用,我顶多劝上几句,他什么时候听进去过?” 丫环哆哆嗦嗦道:“二少爷越闹越凶,拿着花瓶砸自个,满身是血。老爷和四少爷去了刑部,小厮不敢找去,只有请三小姐回府劝劝,就怕晚了,会生出大事。” 贾慧越听越气:“真是家门不幸!大哥刚送了命,他非但不伤心,倒趁机闹了起来,也难怪父亲说他,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二少爷还念叨,老爷忘恩负义,将军府几百条冤魂定会来讨债,还说……。” 贾慧一巴掌打在丫环的脸上,眼底射出一抹利光:“他得了失心疯,你也得了失心疯不成?这种疯人疯语再让我听到一次,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丫环小腿一颤,跪到地上:“小姐饶命,我再也不敢。” 第二十六章梅园赋文 贾慧蹙眉踢了丫环一脚:“给我长点心,别再有下回!” 丫环连连磕头,脸色青白交错:“小姐莫要生气,奴婢日后定谨言慎行。” 贾慧不依不饶,好一顿教训后,才领着丫环出了后院。 郑青菡从柱子后踱步出来,她回忆起贾府二少爷贾义,应了“人如其名”四个字,是个极忠义的人。 贾义是冷傲麾下的前锋,和冷家三子冷飒一向称兄道弟,常常来冷家别院作客,冷傲曾动过念头,想把女儿许配给贾义。 只是冷氏不许,虽说贾义品行端正,待军功攒起来,日后定能出人投地。可女子嫁人,岂是单单嫁一个人?贾义再好,冷氏想到贾家没规矩的嫡长子贾珍,念起贾庆护子过切的模样,女儿真嫁到贾府,即便有贾义护着,有这样的长辈、兄长,也不知要遇到多少糟心事。 如今想来,母亲真是深谋远虑。 一粒老鼠屎掉进一锅粥里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粒粥掉进一窝老鼠堆里。 郑青菡叹了口气,打算重回花厅,刚才光顾着跟踪贾慧,回去的路有些记不清。 硕大的寒山后院,小径纵横交错,凭着模糊的记忆东寻西走。 豁然间,眼前一片开阔,梅枝搭在玉阑干,亭台楼榭间帘卷四面,一群洒徒正沉湎在欢声笑语中。 郑青菡忤在梅枝下大愕,正想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从楼榭上探出一张绝世容颜,他坏笑着扯了扯嘴角:“正缺人助兴,你便来了,跳个舞、唱个曲都行,赶紧上来。” 她只当没听见,转身往前走。 坏笑变成怒喝,在她身后响起:“你聋了不成,有种再走一步试试。” 真是怕哪样,来哪样! 又遇上杀天刀的容瑾。 郑青菡缩回大步迈出的一脚,抬头行礼道:“小候爷,有何吩咐?” 他迸出两个字:“上来。” 楼榭上又探出一个人,圆脸胖乎乎,嘴角笑成夸张的弧度,吹着轻佻的口哨道:“平地生出一位姑娘,宛如寒水碧潭上的仙子,云霞为裙,莹玉为容,梅花树下独妖娆。” 一句话引起哄动,楼榭栏杆上倏地探出二张脸,其中一人叫道:“表妹,怎么是你?” 寻着声音望去,竟是连城,就像溺水的人找到浮木,郑青菡忙道:“二表哥,我迷路了。” 连城修长的中指扣着一只翠青色酒壶,从楼榭走了下来,五官间泛着柔柔笑意:“怎会每次见面,你都等着人解围?” 郑青菡低头呢喃:“谁让我倒霉……。” “不算倒霉,正巧我在。”连城敛了笑意,朝楼榭扬了扬手:“待我把表妹送回花厅,再跟你们把酒言欢。” “站住。”容瑾斜倚在栏杆上,满脸乌云浊雾:“谁许你们走了?” 连城不以为然,眉目糅合着入髓的潇洒:“我们想走,自然就能走,小候爷要强留我们,可有理由?” 容瑾勃然变色,他要留人,何需理由。 正欲动怒,有个男子站到他身后,朝着连城道:“你个酒鬼,要走也把酒壶还了。” 连城微眯着眼一笑。 此人便是金吾卫的苏辙,容瑾的拜把兄弟?郑青菡快速扫了他一眼,身高七尺左右,穿着一袭绣黑纹的蓝长袍,古铜色皮肤,长眉斜斜飞入鬓角,举止稳健成熟。 苏辙言辞颇为客气:“连兄的表妹,想必就是相国府的嫡长女郑小姐,既是机缘巧合让小姐来了后院,不妨上楼来坐坐。” 郑青菡正想回绝,苏辙却接着往下道:“寒山别院的贵客,全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小姐不必忌讳礼教大防,你有连兄相陪,有我作保,自不会有损清誉。” 连城不屑:“脚长在我表妹身上,她爱去哪儿便去哪儿,苏大人用一番大道理留她,未必管用。” 容瑾冷哼一声。 苏辙在容瑾肩上拍了一把,望着郑青菡道:“郑小姐,连兄处处为你着想,你也得替他想想,酒刚喝一半,他便甩袖走人,岂不把朋友全得罪光了?尤其是小候爷,他可是最讨厌酒品不好的人。” 话里有话,她不由向容瑾看去。 世间最出众的皮囊下,藏匿着乖僻邪谬的性情,她亲眼见识过,他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万一,他真记恨上连城,那该如何是好? 恶狼反噬,只怕性命虞优。 想到这儿,郑青菡心头一跳,背上凉了一片。 她嘴角弯了弯,回道:“苏大人说的是,我等二表兄把酒喝完,再走也不迟。” 连城蹙了蹙眉头,和她对视,眼里全是问号。 郑青菡笑了笑,示意他放宽心。 到了楼榭,在宴桌上坐定,一抬眸,偏又遇上了熟人。 雪后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对桌男子的身上,光影流转之间,愈发衬得他清贵庄重,她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席间……。 连城看了那男子一眼,问道:“表妹,你跟之佩认识?” 郑青菡撇开目光,不自在道:“见过几面。” “之佩跟我是内翰院同僚,今儿是被我强拉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宋之佩坐着,与整个氛围格格不入,与这些纨绔子弟更是格格不入。 郑青菡心里嘀咕的时候,苏辙已经走到她面前:“宋大人十五岁就及第,是帝都最年轻的进士,我们正想跟他较量下文采,郑小姐一块参与参与。” 郑青菡无语,除了医书,她可是连孝经也背不熟的人。 “比法很简单,出题者从名家传道授业的书籍中挑出一句话,答题者接下一句。”苏辙问道:“谁第一个来?” “我来。”刚才吹口俏,编歪诗的男子自告奋勇。 连城饮了杯酒,戏谑道:“曾立,你胆子够大,小心输得裤子也没有。” 曾立向着连城回话,嬉皮笑脸道:“小生不才,要是侥幸赢了,请郑小姐赐杯酒水……。” 话没说完,连城的酒杯砸了过去:“你跟之佩较量,赢了跟他讨酒喝,少在我跟前找不痛快。” 曾立面露尴尬:“不过就讨杯酒水,至于凶神恶煞……。” 连城直接扬了扬手中的翠青色酒壶,作势要砸过去,曾立吓得连退几步,再也不敢有二话,择了论语中的宪问篇考宋之佩。 宋子佩对答如流。 待宋子佩同样在论语中择了一处问考他,曾立半天没回过神,朝着容瑾挤眉弄眼求提示。 郑青菡暗自好笑,曾立是工部尚书曾仁国的儿子、曾芸的嫡亲哥哥,三人是拜把兄弟,难怪彼此交好,全是不学无术的草包。 紧接着苏辙向宋之佩出题较量,亦是一问一答后败下阵来。 连城凑近,压低声音道:“再忍耐一会,应付完眼前局面,我就带你走。” 郑青菡笑了笑。 两人说话的样子全落在容瑾眼里,他腾地起身,指着郑青菡道:“你跟宋之佩比,要是比输了,就把唐昭交给我。” 郑青菡一愣,斟酌道:“唐先生只是替我打理私产,并非府中奴仆,不是我想交就能交给您的。” “你救过他一命,你的话他必听无疑。” 郑青菡气结:“小候爷真是强人所难。” 容瑾眼里燃起怒焰:“你不必为难,不把他交给我也行,你赌上自己。” 郑青菡勾起唇畔,好耐性正一点点消失:“小候爷,我赌上自己,你又拿什么跟我赌?” 容瑾嘴角微翕,他有点不敢相信,世上真有人敢跟他赌,敢跟他谈条件,戾气冷锐的眸色中有了些神色,毫不在乎道:“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郑青菡就等他这句话,瞳孔微微一缩道:“我要赢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我身边的人也请候爷高抬贵手。” “什么叫你身边的人,哪些算你身边的人?”容瑾吼了一声。 “我指唐昭。” “行。” “您说话可作数?” “我堂堂南化小候爷,当然不会食言。” 郑青菡扭头望着宋之佩,云清风淡的口吻却透出满满自信:“宋大人,请出题。” 宋之佩不偏不倚,择了论语乡党的未篇考她,这一段是最费解的文字,不受学人重视,郑青菡自然不会。 容瑾露出得意之色,一副胜券在胜的模样。 轮到郑青菡出题,她不急不缓地开口:“脉气顺而血虚者,刺之则通气,请宋大人往下接。” 宋之佩面色端凝,更显得冷峻,他想了想道:“可是出自黄帝内经?” 不愧是帝都最年轻的进士,真是用过功的! 只可惜,他再聪明,这回也得输。 此句出自黄帝内经中灵枢经的第三十九卷血结论,灵枢经有九卷、九灵、九虚、针经、九墟五个传本,且几个传本已失传过半,郑青菡不信宋之佩每个版本能看全,就算看过,她也不相信他能将血结论一字不差背出来。 因为,这一段血结论有上百字数,且无断句,除非学医之人融会贯通,外行无法理解其意,更别说熟记心头。 第二十七章投机取巧 宋之佩低头思考。 容瑾脸色一变,眼中冒出不甘:“郑青菡,你也太会投机取巧,弄本医书出考题,我们又非太医院门生,如何答得上来?” 众人频频点头。 读书人求取功名是通过科举选拔,春闱考试的内容为诗赋和贴经、墨义,诗赋需要具备文学才能,贴经和墨义只需熟读经传,但不管哪一项,兼跟医书无关。 在坐数人,别说背出血结论的下句,连黄帝内经这本书也只是耳闻,从未翻看过一页,除了面面相觑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青菡沉呤道:“苏大人说过,只需从名家传道授业的书籍中挑出一句话为考题。黄帝内经起源于轩辕黄帝,自是名家之作,又阐述了病理诊法,让世人趋利避害,当然是传道授业的经典书籍,我按着规矩办,哪里不妥?” 这话倒也没错! 容瑾语塞。 宋之佩闻言抬头:“你说的对,在下认输。” 连城自斟自饮,停杯笑言:“想不到天下第一的宋之佩,也有输的时候。” 宋之佩被他调侃了一句也无所谓,只是看郑青菡的目光变了,像在眸间点亮了万千灯火,灯火晃一晃,就耀眼得扎人。 这目光,郑青菡没有留意,她的注意力全在混世魔王容瑾的身上。 容瑾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坐了过来,不服气道:“一胜一负,不过是平局,再跟我比一场。” 离得太近,郑青菡起身退了几步道:“比什么?” “就比投壶。” “投壶?”郑青菡失笑。 要是比别的,她还真不敢应下,若是比投壶,她要称第二,没人敢争第一。 前世,军营里盛行一时的娱乐,就是投壶。 以酒壶为靶,用棘矢当箭,手持箭矢掷向酒壶,投中者为胜,她可是常常在府里跟父亲、哥哥们比试,从来没失过手。 容瑾激她:“敢不敢?” “好。” 答应得爽快利落,容瑾却在心中嗤笑,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要说起投壶,整个京都谁是他的对手? 苏辙宣布规则,每人三支箭矢投完,为一局。 容瑾先投,“唆唆”三声响,箭矢依次进了酒壶。 众人击掌齐呼,容瑾促狭地大笑。 连城放下酒杯,抬起下颔,正打算起身。 郑青菡朝他摆了摆手,他停了动作,自顾倒了一杯酒,精神倒是一振。 三只箭矢握在郑青菡掌心,轻轻一扬,只听到清脆一声响,同时落入酒壶。 没人击掌欢呼,众人愣在当场,有些匪夷所思! 酒壶口径极窄,三支箭矢同时从远处投进壶中,岂是一般的准度?即便是长年征战沙场的名将,也不敢打包票百发百中。 容瑾脸上的笑很快隐去,提起酒壶猛饮几口,没有说话。 楼榭里弥漫着一股刀光剑影的味道,所有人都看得出,容瑾一改漫不经心的样子,变得分外认真,他是非赢不可! 第一轮两人的箭全部进壶,为平局。 苏辙宣布第二轮规则,两人同时掷箭入壶,壶中谁剩的箭多为胜。 瓶口那么小,只要抢占先机把自己的箭矢射进去,把口径给堵严实,后面的人技术再好,也不可能获胜。 容瑾抢先一步投箭,三支箭齐齐投进壶中,瓶口被堵得只余下一根箭矢的位置。 大局已定,郑青菡必输无疑。 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一根箭的空间硬塞进三根箭。 曾立惋惜道:“郑小姐出手太慢,铁定输了。” 宋之佩听了,深深看了郑青菡一眼,表情平静如常,从头到尾,他都不相信她会输。 虽然他还说不清楚,凭什么如此确定! 但是,他对她有信心。 郑青菡手执着箭矢,专注的神情让人侧目,她移了几步,飞快投出箭矢。 迅雷不及掩耳的迅速,一支箭矢直直冲进了酒壶,与容瑾先投的三支箭比邻而落,只听清脆三声响,竟以一箭激得壶中三箭出壶。 真是神了。 完全是投壶的行家! 容瑾从雄纠纠气昂昂的斗鸡秒变为一只傻呆呆的木头鸡。 “你,你,你………。”容瑾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我赢了,谢小候爷承让。”她行了礼,目光闪闪发亮。 容瑾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郑青菡不理他,看着连城道:“二表哥,酒喝完了,人情也给足了,咱们回花厅。” 连城轻笑,侧着身子对容瑾道:“小候爷,别忘了赌约,从今住后,少招惹我表妹。” 容瑾扯了扯嘴角,站着不动。 好在连城终于放下那只翠青色酒壶,潇洒地叫了声:“表妹,走人!” 郑青菡脚底抹油,立马跟了上去。 宋之佩也起身告辞,随着他们一起出了楼榭。 走了百米开外,还听见远处传来容瑾的声音:“今天的事,谁也不许给爷说出去,爷要是听到一丁点风声,就给你们好看……。” 敢情输给一个姑娘,容瑾丢不起人。 连城回头看了眼宋之佩,暗暗思忖,和一个姑娘打成平局,说起来宋之佩也算输了,忍不住问了句:“血结论的下句,你真不知道?” 宋之佩“嗯”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郑青菡停了步,扭头望他,眼里有些猜疑。 本不需要解释,宋之佩仍多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 郑青菡一愣,宋之佩亦稍滞,连城看着两人,嘴角弯弯道:“之佩向来胸怀洒落,有些话平常懒得说出口,今日难得。” 宋之佩僵硬着脸道:“要不是你非让我来,还真没机会说这些话。” 连城不在意地道:“来了不也挺好,寒山别院的佳酿独一无二,连我这位表妹也是独一无二。” 宋之佩皱了皱眉头,径直往前走,并不说什么。 郑青菡闻言,狠狠瞪了眼连城。 连城笑了笑。 郑青菡心里嘟呶,什么时候和连城这么熟了,不仅乱开玩笑,连瞪眼也瞪得如此自然。 三人缓步向花厅走去,落在最后的郑青菡瞧着他俩背影,长身玉立,拂袖轩昂,一个潇洒不拘泥,一个清颂且深致,不禁想起过世的哥哥们。 记不清多少次,她落在哥哥们的身后,为他们堂堂正正的背影骄傲,冷家男儿不仅有血性,而且品貌非凡,连背影也是最好看的。 曾经鲜活的生命,那样宠爱自己的哥哥们,却被活生生剥去了皮,挂在漫天飞雪的城楼,她多么想,再一次拥住他们温暖的后背,撒撒娇,说上一句暖人心的话。 只是,除了漫天的白雪依旧…… 一切,皆成血海深仇! 她沉下的眼眸,蒙上一层阴影。 这个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挽进她臂弯,连漪焦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表姐去哪里了?我在花厅外寻了几圈,就差挖地三尺找人。” 原来连漪跑到花厅外的梅园找人,看见郑青菡,早就飞奔过来,估计寻了一段时间,整张脸红通通,额头上沁出汗意。 连城道:“她机灵着呢!你真是白操了一场心。” 连漪睁大眼睛道:“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真遇上什么事?” 连城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连漪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才道:“有一种神鸟,集香木***,然而从灰烬中重生,变得予智予勇。表姐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从鬼门关往来一遭,竟得了神鸟一样的际遇,旧疾全愈,整个精气神也焕然一新,日后定能福慧双全。” 郑青菡唏嘘:“真要有福,就不会碰上天煞星的小候爷。” 连漪善解人意道:“表姐放心,我不是说过,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人顶着,小候爷再厉害,也得卖沛国公府几分薄面。” 是吗? 郑青菡表示怀疑。 依容瑾穷凶极恶的性情,是不可能给人留薄面的。 没等她回话,连城在旁补了一句:“就算沛国公府不出面,依着青菡的才智,也吃不了亏。” 他的语气过于确凿,郑青菡抬了抬头,连城已经撇开脸跟连漪说着话,倒是宋之佩正认认真真打量她。 冰冷清寒的瞳仁划过她脸庞,是透心的寒噤,郑青菡打了个喷嚏。 连漪闻声道:“天寒地冻,咱们别站在梅园挨冷,表姐和我要去温泉。” “别玩得太晚,早点送青菡回府。”连城又道:“我和之佩还有事,要回趟内翰院。 男女有别,并非人人都像容瑾没皮没脸,连城找了借口,和宋之佩先行告辞。 连漪送了几步,眺着两人背影半天。 “表妹,还去不去温泉?”郑青菡叫了她一声。 连漪回过神,脸上的红晕非但没褪,反而映得更红:“当然要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温泉去。 连漪道:“表姐能和宋大人比成平局,真有本事。” “全承宋大人相让。” “表姐谦逊,宋大人一向性情本真,绝不会刻意让你。” 这番话透露出一些信息,看来宋之佩不仅和连城相熟,跟整个沛公府也相熟,不然深居内宅的连漪如何断定他性情本真? 被郑伯绥重视,得沛国公连晋赏识,在两府穿梭自由、如鱼得水,郑青菡猜不透宋之佩,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第二十八章温泉变故 寒冬季节,朔风劲吹,温泉掩映在寒山的西侧,泉池甚多,泉眼不停涌出串串水流,四周雪窖冰天,惟此处热气蒸蒸。 两人来晚,只剩下偏远树林间的泉池。 连漪不介意,笑语嫣然:“树绕温泉,虽是她们挑剩的,却极合我心意。” 郑青菡环顾四周,白雪层层迭迭裹在树枝,像是穿上了银装,站在雾气飘渺的温泉旁,水光潋滟,恍似入画。 连漪蹲到池边,泼着水道:“泉水恒温,实在舒服。” 郑青菡本要回话,察觉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 泉池边站着一个丫环,行了行礼道:“我家主子输了棋局,想请连小姐帮忙扳回一局。” 连漪失笑:“曾芸输给谁了?” “输给宁远伯府的蒋大小姐。”丫环啧啧道:“连输两局,小姐气得脸色发绿,非让您过去一趟。” “可是赌了什么要紧的?”连潋不觉得曾芸输不起。 “赌了小姐身上的青玉佩,那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连潋冷汗直冒,曾芸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皇家之物打赌。 郑青菡意识要事情的严重性,便道:“此事传扬出去,曾小姐定遭人误会,你若不放心,去瞧瞧也好。” 连潋和曾芸一向交好,听了这话,匆匆离去。 一时间,泉池静谥,郑青菡褪去鞋祙将双脚泡在水中,悠悠然闭上双眼。 泉水汩汩流淌,犹如一曲梵音,奏出清雅优美的旋律。 默默听着,心境豁然开阔,听觉慢慢放大,远处岩壁缝隙传来细流脉脉,水珠四溅声,郑青菡沉浸其中。 本该是恬静时光,树林中却传出“嗖嗖”的声响,让她瞬止呼吸,整个人警觉起来。 多年习武的经验告诉她,树林中隐藏着什么,而且速度快而诡秘,她赤足起身,用力折断一截树干,拿锋利的一端用来防身。 树枝晃出阴影,模糊着她的视线,远远传来一声尖利的笛音,树叉上突然跃出一只金钱豹,经几窜跳,已到眼前。 郑青菡大惊,脚步一溜,后退七尺,背脊大汗淋漓。 金钱豹的瞳仁磷光闪耀,灰白色锐爪不停着地面,划出一道道深陷的痕迹。 笛音又起,金钱豹大声咆哮,凶残的顶极掠食者再次飞扑而至,郑青菡运足内劲,树干重重向它刺去。 豹子动作敏捷,竟飞身一跃,划过郑青菡头顶。 郑青菡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有片刻迟疑,转身奋力一掌,用足了十分力道,正好重击在豹子下。 那畜生受此一击,前面一条右腿再也使不上劲,缩后几步站立不动。 郑青菡练武十余载,为了保命,刚才两掌都打的飞沙走石、雷虐风号,她敢断定,这只豹子的右前腿已经折断。 笛音又一次响起,金钱豹稍稍伏低,慢慢向郑青菡潜近,锐利的尖齿显出森森寒芒,正准备对手。 郑青菡闪过一个念头,有人在用哨音控制豹子,她留神看着金钱豹,身上多处被铁饼烙出过疤痕,一定是在苦刑和训练中被灼伤的。 是谁,处心积虑要致自己死地? 她来不及细想,豹子已经脱着残腿飞跃过来,它的锐爪抓断郑青菡刺来的树干,侧头向她划去,郑青菡慢了一步,左肩被划出五条血淋淋伤口。 面临极大险境,郑青菡急忙纵起,掌风骤急如闪电,连出三掌,威力极猛。 只听砰的一响,金钱豹惨吼着,重重撞向泉石上,激出碎石子一片,砸倒地上。 郑青菡不敢大意,赤脚踏在冰冷的地面,心里扑腾之声响彻耳际…… 笛声停了,金钱豹腥红的瞳仁慢慢缩短,一人一豹对峙泉池两端。 一阵嚣杂的脚步声响起,苏辙、容瑾领着一大帮侍卫围了过来,人墙把她护在最后。 “原来是这畜牲嘶叫,难怪方园百里都能听到。”苏辙面露惊容。 容瑾倒十分平静:“一只豹子罢了,赶紧处理完事。” 苏辙执盾下令:“射箭。” 容瑾阻道:“留下豹子的命,我有用。” 苏辙点头,将利箭染上麻药,豹子中箭晕厥。 容瑾挥了挥手,保护郑青菡的侍卫散开,他径直停在她面前。 左肩的衣服被豹子开,新鲜血液从雪白肌肤殷殷流出,染红了半肩衣裳,她仰头凝视他,有几分防备,几分倦意,几分从容。 容瑾目光骤闪:“这么大一只豹子没把你咬死,反而折了腿,实在不中用。” 郑青菡讶然,听这口气,自己没死成,他好像很可惜……。 容瑾戏谑地望着她:“下次弄十只豹子来,你跟它们比试比试,是否能全身而退?” 郑青菡身上的毫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别人说可能是玩笑话,轮到他说,还真不敢随便判断,沉着气道:“候爷说笑,别说全身而退了,只怕死后都不会全尸。” 容瑾莫名的笑,眯着眼虚看她。 郑青菡无所适从。 容瑾唇角弧度微微上扬:“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避开豹子的?” 郑青菡思忖半天:“运气实在太好,豹子飞扑过来,我躲进缝隙之间,它反应不及,撞到岩石上折了腿。” 这么神奇? 众人瞠目结舌。 容瑾带头鼓掌:“我只听过守株待兔,没想到还有守石逮豹,妙哉妙哉!” 郑青菡汗颜,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 苏辙走了过来,命下属给郑青菡冶伤,又递上件披风。 容瑾的目光移开,落在豹子身上。 苏辙问他:“这只豹子,打算如何处理?” “送到候爷府,我要养。” “你要养?” “死了一只白鹤,养头豹子,岂不是更添威风。”容瑾几分得意。 苏辙咳了几声,说不出话。 容瑾要养,谁敢不让他养? 苏辙只好让人做了巨大的笼子,用了辆专制马车,把豹子送到候爷府。 等连漪听到消息跑来,已经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坐在马车上,连漪抱怨道:“都怪曾芸,早不叫晚不叫,偏偏那个时候把我叫走,要不然有我陪着,也能少份危险。” “不必担忧,我并无大碍。”郑青菡轻描淡写,换了话题:“你和蒋芹对弈,是输是赢?” 连潋迟缓片刻道:“博弈之道,贵乎严谨,既要有出世之谋略,又当有入世之慎划,依我看来,蒋芹虽有智略,却被世故繁心,善于曲意逢迎。” “何出此言?” “她运兵布阵占有先机,明明可大胜,偏偏三番五次让棋,一局好棋下的拖拖拉拉,真是费时费力,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郑青菡心里一动。 偏巧出事的时候,蒋芹和曾芸对弈,把连漪给叫走了。 若说蒋芹曲意逢迎,为什么她只给连漪让棋,却不给曾芸让棋,反而让曾芸赌上皇后娘娘赏赐的青玉佩? 难道,这是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对弈?让曾芸赌上青玉佩,只是为了支开连漪,因为连漪要是和自己一起遭难,沛国公府一定出面详查,事情牵连太广。 至于和连漪的那局棋,是蒋芹早就算计好的,目的便是拖延时间,让她回不来泉池。 想不到蒋芹年纪尚小,手段却如此歹毒,替自己想了这种死法。 裹腹豹肚,确是个好主意! 郑青菡眼底寒光一闪,眉梢凝聚起戾色。 连漪看着她脸色道:“表姐,可是伤口犯疼?” 郑青菡微微摇了摇头,略作思索道:“蒋家姐妹跟郑苒苒很熟吗?” “宁远伯府的周姨娘和沈姨娘是金兰之交,她们三个是打小的交情。” “原来如此。”郑青菡撩起窗帘子,寒洌冬风刮在脸上,她的心变得更冷。 马车停在相国府门口,郑青菡下马车时抬了抬头,一颗星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微弱闪烁着,像是眼角沁出的泪花……。 自己正像这颗星星,不挣命挣扎,只能掩没在夜幕。 要想前景开阔,只有把拦路荆棘,斩尽杀绝! 她低头迈步,肩背上一阵疼痛,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 “青菡。” 有人唤她,是温厚暖心的声音,一听便是蒋慎。 他提着盏灯笼向她走近,笑意浅浅:“寒山别院的梅花开的可好?” “别提了。”郑青菡脸色灰暗。 蒋慎问:“难道,出了什么事?” 郑青菡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 蒋慎脸上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面如寒霜道:“这些黑心烂肺的东西,早有预谋,要制你于死地。” 郑青菡慢慢道:“幸好我命硬,没死成。” 蒋慎手中的灯笼柄“啪”地一声折断,灯笼翻落到地,燃起蓝幽幽火焰,他斜了斜身子道:“你别害怕,我想法子除掉她们。” 第一次,他的语气变了,不再温暖柔和,而是冷得渗人骨髓。 背着光火,郑青菡看不见他的脸色,只道:“你的前途在刑部,这些事我自会摆平,你不需插手。” 蒋慎背身站立,默然不动。 郑青菡又道:“我说出来,不是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是让你提防着她们,毕竟你和蒋芹、蒋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缄默良久,吞吐道:“可我,总是想,能为你做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韩家脱险 郑青菡微笑:“我知道,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心心念念想着还情,要真有这份心,就把精力放在刑部,早日位极人臣,我和母亲也算有份盼头。” 蒋慎侧脸看她,目光黯然只是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叹了口气道:“有辈份隔应着,除了这份盼头,还能有什么盼头!” 郑青菡面露迷惑,论起辈份,蒋慎确为自己舅父,可两人向来契合,何来隔应之说? 她纠了纠眉头,满脸问号。 蒋慎瞥见她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纵然是恃才聪颖睥睨人世的女子,也有稀里胡涂的时候。 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她在他的心里,仰之弥高,独一无二。 他最恨的,便是两人这间的辈份,近在咫尺却又造化弄人。 郑青菡看着神色复杂的蒋慎,思量半天,认真地道:“是不是我不让手,你心里难受?要不,等处置周正那条老狗的时候,全听你的。” 蒋慎啼笑皆非,心情却舒展开来,黯淡灰沉的目光转瞬碧蓝如洗。 他无奈道:“算了,还是跟平常一样,我听你的。” 郑青菡松了一口气。 前世,她是不谙情事的女子,没有遇见谁,更没为谁上过心,把所有精力全投注在医术和武艺;今生,更胜前世,心里脑袋里除了血海深仇,再无其它。 蒋慎说的话,她没有多想,也不会多想。 两人静了一会。 蒋慎一拍脑袋道:“跟你说说话,差点把正事忘了,有人正等着见你。” 郑青菡本就奇怪,蒋慎怎会特意迎她,平日为了避嫌,从来都是在蒋潋屋里见面,便问道:“谁要见我?” “镖局的韩大当家。” “韩光、韩冰的父亲?” 蒋慎点了点头,领着她往庭院去:“韩大当家知道是你出了妙招,救了他那一双儿女,非要跟你道个谢。” 郑青菡想起韩家三个性情刚烈、宁死不屈的孩子,心里感慨。 是什么样的父亲,竟把孩子教育的这般好? 她也想见见。 夜里骤起大风,庭院里树暗草惊风,萧瑟间伫足着一位中年男子,想必就是韩振江。 “郑小姐,请受我一拜。”韩振江阔步迎来,重重行了礼。 郑青菡阻止不及,便客客气气还了一礼。 韩振江一愣,补全三个大礼道:“小姐不必还礼,您对韩家有大恩大德,我行的礼,您受得起。” “韩大当家,真是折煞我了。” “韩家遭遇大难,幸得小姐相助,这份恩情铭记在心。”韩振江顿了顿,不好意思道:“我们今夜就要离开京都,不知何时才能还上您的人情……。” “走这么急,可是担心贾家找你们麻烦?” 韩振江回道:“贾家在京都各处设下关卡,惟有趁着夜深厮杀出去,孩子们才有活路。” “贾家人多势重,你带着重伤的孩子,又无人手接应,拿什么拼?” “镖局还有一百多个重情重义的兄弟,愿跟着我拼死一搏。” 郑青菡有些惊讶。 俗话说的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韩振江落魄至此,还有一干兄弟愿意跟随,足见此人深受下属敬重。 郑青菡想了想道:“京都是贾庆的地盘,他早就布置妥当,等着你飞蛾扑火,眼下这点人手,只怕有去无回。再说,孩子们受了重伤,也经不起路途颠簸。”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懂? 但凡有别的法子,他也不会走这一步,韩振江豪言:“实属无奈!没想到我韩某人没死在异乡的镖途,却要在京都城内大刀阔斧。” 大难当前,没有悲愤填膺,反而威风凛凛! 韩振江虽是江湖中人,倒颇有大将之风。 郑青菡心念转动,自己眼下正缺人手,唐昭只擅经营文韬,而韩振江精通武艺,倒是个合适人选。 她笑了笑道:“我有个主意,能保镖局所有人平平安安。” 韩振江半信半疑。 郑青菡便道:“我在定州三十里外,有一整片蒲花堤,表面看上去全是细沙粘土,其实此堤多产金沙,因为沙金比重大,全沉淀在沙砾层下。” 韩振江越听越胡涂,就连蒋慎也在心里嘀咕,这跟韩家的事有什么关系? 郑青菡接着道:“要想淘金,只有使用淘金船,边挖沙砾边掏洗金沙,我府上管事唐先生不但慧眼瞧出宝地,还亲自督工造了十艘淘金船,这几日打算启程去定州。” 蒋慎恍然大悟:“你想让韩大当家坐船去定州?” “不但韩大当家能走,他那一干兄弟也能跟着,十艘淘金船别说一百多号人,再多个几百号人也没问题。”郑青菡笑了笑道:“官文全批了下来,又是丞相府的船,谁敢查看?你们只管安心呆着,大约小半月,能平安到了定州。” 韩振江见惯世面,此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要多有钱,才能轻易打造十艘淘金船? 要多幸运,才会拥有一整片金沙产地? 郑青菡看着他惊愕的表情,感同深受。 唐昭前些天告诉自己时,她也是半天才缓过劲来。 其实,很多堤址多产金沙,缺的不是金子,而是发现的眼睛。 没有唐昭这样的行家,就算拥有几百亩金沙地,也只会被当成沙土层。 那一刻,郑青菡觉得,她为唐昭冒过的险、受过的伤,都是值得的。 就像现在,她愿意帮韩振江,是因为相信,他同样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蒋慎面露喜色,朝着韩振江道:“等你到了定州,贾家再想寻事,只怕也有点鞭长不及。” “定州临界边境,向左是荆国,向右可至南化封地,一但京都有了异变,此镇甚为关键。”郑青菡思忖道。 韩振江回味着她的话,觉得颇有深意。 郑青菡脑子转得飞快,双目精光微现:“当年容贵讨平匪帮有功,进封为南化候。南化本是穷僻荒凉的地方,到了南化候容贵手中,短短几十年,转眼繁华壮大,雄据一方,甚至有了问鼎京都的实力。” 韩振江想起了容瑾,拥有强悍背景,威震朝廷的父亲,难怪可以为所欲为。 “定州是谷国、荆国、南化的交界处,有着一境三地的边陲风光,也有着不可预测的机遇,只要用心,说不准真能复制南化的成功。”郑青菡顿了顿:“此处巍巍群山,山势高而险,绝谷深委,一个人把守关口,便可有万夫莫开之势。只可惜,冷将军一死,这块咽喉之地再无重兵守隘。” 韩振江和蒋愕瞪出眼珠子,一个女子哪来的见识?两个男人自叹不如。 “冷将军临死前,曾在定州秘密开凿了一条窄而陡的通关之道,用于扼守关隘,只要长占此地与敌人周旋,对方实力再强也会变弱。”郑青菡眼睛寒星般冰凉:“帝王昏庸,让冷府一门惨死,让这条通关之道见不着天日,我下定决心要礼抗万乘,将冷将军的赤胆忠心公布天下,洗去他一身冤屈。” 如同雷轰霹雳一般,两个男人的心脏同时停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难道拥有着不可叵测的政冶野心? 她话里的意思,是想让人把守关隘,豢养出一支属于自己的庞大兵马?还是复制南化的成功史,把定州揽在手中? 蒋慎嘴角发麻,半天才说出一句囫囵话:“既是冷将军秘密开凿的,你怎会知道位置?” 因为,她是冷傲的亲生女儿,是冷傲一生最疼爱的老么,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最宝贵的孩子。 所以,她当然知道。 郑青菡波光一澜,淡淡道:“我和冷将军有些渊源。” 什么样的渊源,委以如此重要的秘密? 蒋慎猜不透。 郑青菡肃脸望向韩振江:“韩大当家,我会提供足够的资金,让你在定州招军买马。淘金船往来京都和定州,所有物资均可供应及时,只是你愿不愿意顶下拥兵自重的罪名,在定州豢养出一支只属于我的庞大兵马?” 韩振江陷入沉思。 一旦被发现,被逮入狱,拥兵自重是要诛杀九族的。 若不应允,以他的人手,想要冲出贾家布防,只怕连今夜也活不过去。 更何况,郑青菡对韩家有大恩大德。 要不是她,两个孩子早就没了性命。 想到这儿,韩振江肃穆以待:“小姐对韩家德重恩弘,我下半辈子愿听小姐差遣。” “即便背上拥兵乱国的大罪?”她补了一句。 韩振江点头:“即便背上拥兵乱国的大罪,我韩振江人头落地,也不怨小姐一句。” 郑青菡微微颔首,传话小厮,把唐昭唤来布置一切。 唐昭一向审势精深,听了话头,便参透了利害关系,最终道:“别的倒不是问题,只是淘金船去定州要小半月,水路颠簸摇晃,路上晕眩、碰撞的事免不了,韩光姐弟身受重伤,尚且幼年,实在不易跟船随行。” 说的在理,韩光左胸骨碎裂,完全动不了,只能静养,不宜劳顿。 韩振江很是为难。 唐昭便出了个主意:“我差人送韩光去邻县的庄院休养,庄院是小姐的产业,贾家的人肯定查不到,等他们伤好全了,我再送去定州。” 韩振江连连答谢,留下义女韩婷照顾子女,领着一干人马,连夜坐船去了定州。 第三十章学艺当奸 过了七、八天,案几上摆放着唐昭的来信,郑青菡拆开,不禁目光一紧。 除了报平安,唐昭多提了一句,他日定州若能成事,郑青菡远在京都必然顾应不上,要想掣肘韩振江,光有恩义还不够,手中必须掌握筹码。 郑青菡胡乱猜测。 唐昭说的筹码,难道是韩振江的一双儿女? 看来唐昭早就有了盘算,并非好意留下韩光、韩冰养伤,而是怕将来韩振江豢养出一支兵马,拥有强大势力后,不再听命于她,才将两个孩子当成人质,留在了庄院。 想到这儿,郑青菡吓了一跳。 她万万没料到,唐昭看得这么远,防人之心这么重。 虽和韩振江接触不多,但郑青菡信得过他,觉得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唐昭的举动,让她哭笑不得。 不过唐昭能事事为她着想,郑青菡觉得很难得。 她提笔回信,刚写了几个字,锦绣进屋禀道:“宁远伯府的乔姨娘派人来了。” “把人领进来。”郑青菡莞尔一笑,这才多久,送去宁远伯府的歌妓,已经是姨娘身份。 乔姨娘屋里的二等丫环宣纹规规矩矩行礼:“奴婢来的路上谨慎,没被人瞧见,小姐放心。” 郑青菡点头说好。 宣纹道:“乔姨娘让奴婢带话,今儿庆王府摆宴,别人都带着嫡妻,只有老爷带了她。” 郑青菡听出话音,抬眸道:“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讲究名声,周氏当年宠妾灭妻,已把名声败尽,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你家主子只需稍安勿躁,早晚富贵荣华。” 宣纹不敢接话,仔细记下一字一句。 郑青菡又开了口:“我让乔姨娘查的事,办的怎样?” “大小姐、二小姐常去看马戏杂耍表演,马戏班的驯养师傅名唤吕梁,不但马戏伎艺精湛高超,而且能驯百兽,尤其是老虎豹子。” 果然不出所料,郑青菡直了直腰杆道:“吕梁人在何处?” “乔姨娘派了小厮跟踪两位小姐,落实到吕梁的住处,不敢轻举枉动,正等着您吩咐。” 郑青菡淡笑,眸光落在锦绣身上:“让小厮把唐平叫过来。” 没过多久,唐平进了屋子。 郑青菡对着他道:“唐先生说你是二当家,他去了定州,让我有事只管找你,眼下我要办个人,不管用什么手段,得让他服服帖帖听我话。” 唐平道是。 郑青菡不再多说,让宣纹把吕梁的住处告诉了他。 待人全走了,锦绣支支吾吾道:“唐先生的这个远房侄子,到底是年纪轻,身上总透着点嫩气………。” 锦绣话里的意思,是担心唐平太年轻,办不成事。 郑青菡笑了笑,不以为然。 唐平岁数小,男子较女子成熟的晚,显出些嫩气实属正常。 更何况,一个人的办事能力,跟他的年龄气质并不成正比。 她相信唐昭的眼光,绝不会养个无用之人。 到了第二天早上,唐平派了马车过来接郑青菡,说是庄子要盘账,请她去过目。 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郑青菡知道,事情办成了。 到了庄子,唐平领着她进了厅堂,果然见到了吕梁,他脸色白如蜡,垂着的双手像筛糠一般簌簌发抖。 郑青菡正对着他坐下,语气冷凝:“寒山温泉一别,这么快又见面了。” 吕梁打了个哆嗦,立刻伏倒在地:“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小姐,求小姐高抬贵手,饶了小人一家。” 郑青菡慢慢道:“你不但得罪了我,还想让我裹腹豹肚,叫我如何高抬贵手?” “小人全是受蒋家大小姐、郑家七小姐唆使,是她们拿了钱票给我,不关我的事………。” 郑青菡勾起唇畔,声线越发冷峻:“你驯养百兽,本是为了生计,居然贪图钱财,做起害人性命的勾当,还敢在我面前狡辩。” 一句话说得吕梁不敢喘气,他咽了口唾沫道:“小人知错。” “既然知错,就把错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吕梁不敢有虚言,如实回话:“是小人躲在泉池附近的树林里,用竹笛操纵豹子,想致小姐死地。” 郑苒苒和蒋芹姐妹出了主意,由吕梁执行,就是一门心思想让她死无全尸,郑青菡挑眉道:“三个歪心烂肺的东西,要我活活被豹子咬死,亏她们想得出。” 吕梁听着话风,讨好道:“七小姐说了,是您害的她母亲去了姑子庙,害的她受苦挨板子,您要是不死,她寝食难安,小人也劝过七小姐,可她执意不肯放过您。” “执意不肯放过我?”郑青菡思量道:“听说她们事后又约见过你,所为何事?” “小人养着几条银环蛇,此蛇行动疾如激箭,啮人立死。”吕梁咽下口水,战战兢兢道:“把毒蛇偷偷放进相国府后院,您只要被咬,必然丧命。” 郑青菡的手握成拳状,又松开。 活了两世,她终于明白,做一个善良单纯的人,远比一个凶恶残虐的人更难。 有时候,要想生存下去,只有改变自己,变得比对手更狠、更绝情! 不然,就像前世一样,拿出性命交换教训。 她语气微愠,整张脸垮了下来:“豹咬人,有药冶;人咬人,没药医!她们心肠歹毒,只配早死早超生。” 吕梁打了寒颤。 郑青菡盯住他道:“我一时兴起,想要学会驯百兽的绝技,你可得好好教。至于那几条银环蛇,你还是晚些给她们。” 吕梁哪敢有二话,忙点头答应。 呆到响午,郑青菡起身回相府,吕梁跪倒她跟前,连连磕头道:“大小姐,我把知道的全说了,能不能放了我儿子?” 郑青菡眉心微动,看了眼唐平,并不言语。 唐平兀自失笑,对着吕梁道:“你儿子不在我手里,我怎么放了他?” “不可能。”吕梁道:“你手上明明握着他从小戴到大的玉佩。” 唐平似笑非笑的瞅着他:“这块玉是仿品,看上去一模一样,却远不及你儿子身上那块贵重,你真是想多了。” 虽是远房亲戚,到底流着一样的血,连性情脾气也差不多。 唐平跟唐昭一样,是个能辖制人的! 郑青菡心底感叹着出了屋子,隐约听见唐平对吕梁的训话:“有些事,一回假,二回真,你要是不识好歹,仿品也能变真品……。” 绕过一条花白的石板路,便是西厢房,绵绣替她打起毡帘,郑青菡进了屋子。 镂空的雕花窗桕洒进婆娑光影,木床上的少年安然入睡,有旁服侍的两个少女急忙过来行礼,郑青菡淡笑着阻止。 二人不依,执意要行礼。 郑青菡受了礼,压低声音道:“韩光正睡着,我们去外屋说话。” 到了外屋,郑青菡对其中一人道:“韩冰,你的伤刚好了大半,不易劳累,快回屋歇着。庄子里这么多丫环,你还怕韩光没人服侍?别他病好,你自己累坏了。” 韩冰正要回话,旁边的少女抢了话头:“郑小姐说的在理,你过来服侍韩光,根本是帮倒忙,我既要操心他,又得担心你。” 韩冰拉了她一把,面露尴尬:“韩婷,你别乱说。” 说话的人,正是韩振江的义女韩婷。 郑青菡开起玩笑:“可不,韩婷真是瘦了一圈。我上次来庄子,她可是白白胖胖,现在瘦骨伶仃。” 韩婷一点就透,马上装可怜:“最近劳累过度,双腿发软,走路都没劲。韩冰姐,你就饶了我,快点回屋里休息。” 韩冰嘤咛一声,在劝说声中回屋。 郑青菡敛了表情,问起韩婷:“韩光的伤,可有改善?” “服了您开的药,早就退了烧,可胸痛、胸闷的症状仍常有。” 郑青菡听了,心有点沉:“他胁骨伤折,胸壁失去胁骨支撑而软化,我虽替他接了骨,但他伤势太重,就算全愈,胸廓也会明显畸形。” 韩婷眼里沁出水光,语气暗噙恨意:“贾家那帮畜生,害死韩雪姐姐,又把韩光打成重伤,如今还要斩尽杀绝,实在害人不浅。” “我支开韩冰,就是想跟你说一句,韩光的伤要养好,至少三年五载。”郑青菡叹了口气:“韩冰伤没好全,这些话我不能跟她说,你听在心里,可要有个打算。” 韩婷强忍泪水的眼睛越发红了,她道:“等韩冰姐伤好,我便让她去定州陪义父。至于韩光,他的身体不宜远行,别说三年五载,就算十年二十年,我也要在他身旁照应。” 郑青菡抬了抬头,两人目光一撞,她不禁心生感慨,韩婷年纪虽小,倒是个能拿主意的。 韩婷道:“郑小姐,我本是孤儿,幸得义父收留身边。韩家姐弟,我不但视为手足,更视为恩人,他们遭此大难,是老天爷不辨愚贤。” 好一句不辨愚贤! 郑青菡黑眼仁闪了闪:“眼下的世道,好人多灾祸,善行难善报,倒不如当个奸人,才能活久一点。” 韩婷回道:“郑小姐是口硬心软,您也就嘴上说得狠,其实是颗豆腐心,你救了我们一大家子,还不是行了善?” 郑青菡无声轻笑,隐隐笑靥之下,深不可测。 韩婷又道:“郑小姐,可听说过庆西街的同仁堂?” “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听小厮说,同仁药堂誉贯京都,里面的苏大夫是位名医,专冶伤折。”韩婷犹豫了一下,吞吐道:“我想请他来庄子,给韩光看看。” 话说的婉转,却藏着别的意思,原来是不放心她的医术,想找别的大夫瞧瞧。 郑青菡支肘思虑:“倒也无妨,只是贾家的人正四处找你们,万事要小心。” 韩婷藏不住喜色,连连称是。 第三十一章以牙还牙 京都闹市的书斋轩,以售卖名家的精品画作而闻名遐迩,郑青菡坐在二楼,捧着茶盏饮茶,微启的窗牖正巧让她纵观整条大街。 宁远伯府的乔姨娘递了消息,称蒋芹姐妹和郑苒苒今儿去戏馆听曲,定会途经这条大街。 跟吕梁学了半个多月的驯兽技艺,也到时候一展身手。 想到这儿,郑青菡唇角泛出寒意。 窗牖外的闹市,在此时变得万籁无声,抬头望向大街,等的人终于出现,郑青菡手中茶盏晃了晃,溅出几片娇绿点点的茶芯。 街头兀自寂静,风起时飞沙走石,路人全退缩在两旁,让出开阔的道路任来人驰骋,偏偏马上的男子并不领情,他轻轻磕着马腹,悠然自得逛荡在大街。 男子微仰着头,眉如墨画,相貌非凡,唇角漾着傲睨一世的笑。 世间男子,若论外貌,容瑾定居第一。 郑青菡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慢慢扫向几米开外,一直尾随在后的豹子。 半个多月不见,凶残的豹子已被驯服,容瑾没拿绳索束缚,它平常如一般家犬,安静的跟随在主人身后。 容瑾下马,领着豹子进了对街的永昌茶馆。 不出所料,每日响午过后,容瑾便和一群纨绔子弟占此会聚。 两街相邻不远,一举一动揽尽郑青菡眼底。 待他在茶馆坐定,街市恢复了原样,渐渐人声鼎沸,京都永远这般泱泱其乐,塞外几度生死,京都却几度繁华。 将士用血肉换来京都平静,可帝君、朝上百官何曾领情?想杀便杀、想作践便作践,按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是屠戮满门……。 郑青菡黑亮亮的眼珠渗出森寒,直至街头出现一辆精致马车,那片森寒转变为惊心动魄的杀气。 万事俱备,东风已至。 郑青菡取出一支竹笛,认认真真吹了起来。 幽咽冷涩的笛声在喧嚣中飞扬,散尽在京都闹市,笛声轻弱似游丝,传不过几米开外便烟消云散。 这笛声,沉没在喧嚣中,没人能听见。 永昌茶馆内,容瑾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低下头,数着碟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二粒、三四粒……,数到二十几粒的时候,身旁的豹子突然一跃而起,冲破茶室的窗纱,几经窜跳已横扫在闹市中心,瞳仁磷光闪耀,灰白色锐爪不停撕扯着地面,凶暴对峙着一辆精致马车。 围着容瑾的纨绔子弟发出惊呼,街市倏时混乱嘈杂,无数路人在奔跑嘶叫,拼命躲避着这只突然窜出的金钱豹。 容瑾嘴角勾勒出一道弧度,眼角轻扬,余光从对街扫向马车。 马车帘子挑开,探出一张惊恐万状的脸,尖叫声响彻四周:“苒苒,是豹子,是马戏团的那只豹子!” 马车上坐的,正是郑苒苒和蒋家姐妹。 此时,郑苒苒震惊地呆滞原地,不敢置信的望着蒋芹:“豹子不是小候爷养着,怎会跑到大街上?” 蒋芹额头上渗满汗珠,沿着鼻尖一滴滴砸落在车板:“这只畜牲好像疯了,你看它的样子,像是要吃掉我们。” 车厢里的郑苒苒和蒋晶本能的缩了缩身子,抖瑟得厉害。 突然间,车厢剧烈晃动起来,金钱豹已跃至马车上,灰白色锐爪用力一抓,车厢顿时垮掉半边,它越发凶暴,锐利尖齿显出森森寒芒,似乎瞬间就能吞咽掉一个人。 蒋芹第一个反应过来,拿起车厢里的杂物向豹子丢砸,豹子敏捷避开,闪电般咬向她脖子,大口撕啃起来。 很快,蒋芹被豹子吃了,仅剩两根腿骨和头盖,车板上漂浮着鲜红血液,血腥味强烈刺激着动物的本能,豹子扭过头,腥红瞳仁锁定在剩下的两人身上。 郑苒苒牙齿打颤,全身哆嗦,明知对面是只不懂人情的畜牲,脸上仍现出怯弱讨饶的神情:“不要、不要、放过我……。” 豹子仰天长吼,丝毫不在意讨饶声,已经猛扑过来。 几乎没有思考,求生的本能涌进脑海,郑苒苒把身前的蒋晶推了出去,豁出命向车厢外跳去。 豹子一只咬住蒋晶,两三下,蒋晶已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散落在车板。 长长的街道,郑苒苒拼命奔跑,拼命求生,空中划过光影,如同闪电一击,豹子冲上前咬住她的右腿,伴着凄怆的哭喊,郑苒苒已经死去活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而这几分钟,隽永如斯,印进了容瑾脑海。 他起身,走出永昌茶馆,墨黑眸间迸出几点芒刺,不易察觉地闪动着,身后是绵绵不断的干呕声,眼前是血肉横飞的场面。 容瑾吹响口哨,哨音盖住偷偷窃窃的杂声,豹子腥红瞳仁从凶残转变为温顺,它慢慢松开郑苒苒咬断的半腿,乖巧回到主人身边。 街道刮起了大风,越刮越猛,所过之处一片狼籍。 只听见“嘭”的一声响,几家窗牖重重敲开,摇晃着发出巨响。 容瑾倏地抬头,对街窗牖应声吹开,露出一张嫣然四溢的脸。 竟是她! 容瑾扯了扯嘴角,眸子变得火热。 郑青菡只得苦笑,有时候越想藏,越是藏不住,这该死的风,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容瑾吹了声口哨,豹子随他一同进了书斋轩,一人一兽的脚步声分外清晰,每一脚皆踏在郑青菡心坎。 他迈过最后的台阶,眼里映出炽热火焰:“我驯养的豹子,一下子成了怪物,竟当街咬死人,你说奇不奇怪?” “这豹子,怕是野性难除。”她温和回话,言语无害。 容瑾斜头看着豹子,它的唇齿沾满血渍,血沿着门齿落到地面,滴滴答答,斑斑驳驳,他咒骂一声,走近郑青菡:“满大街的人全吓跑了,你倒是镇静,坐定二楼看好戏。莫非,早知道豹子会咬人?” “小候爷真爱说笑。”郑青菡恭恭敬敬道:“豹子是您养的,您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狂咬人,我又怎会知道?” 容瑾语塞。 郑青菡低眉望着豹子,语气平静:“豹子应该生活在山地丘陵,养在身边难免会误伤。” “你真会替人着想……。”他剑眉倾斜,逼至她身前。 抬头,是他玉板般白净的下巴。 郑青菡愕然,退了几步,撞上背后窗牖。 “看来,你不怕豹子,怕我。”容瑾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脸上划着圈,指了指桌上的画卷:“你来书斋轩买画?” “是。” “这幅是谁的画?” “不清楚。” 容瑾散了眉间的不痛快,面露讥诮:“连谁的画也不知道,敢说来买画?”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打算好好学。”她低眉顺眼,答得理所当然。 容瑾哼哧两声,漫不经心道:“你学的真不少,除了识画,怕是还藏着其它才艺?” 郑青菡闻言,心中一悸,难道他有所察觉?不可能,笛声轻弱似游丝,传不过几米开外便烟消云散,除了听觉是人类几倍的豹子外,平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她用笛声控制了豹子。 她定了定神,径自沉眸:“小候爷谬赞,我一向至浊至愚,实在身无技艺。” 他处处刁难,她却答得滴水不漏,就像重拳砸在海绵上,纵然使出最大劲,最后仍无功而返。 容瑾有种直觉,眼前的这个女人,看着温暖如春,实则绵里藏针,寒光窃露。 只是她事事周全,让人一时挑不出错。 两人不再说话,屋里的气氛略显僵持,容瑾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想起容瑾平日的作派,郑青菡有些慌张,迟滞半刻起身道:“小候爷,我七妹命在旦夕,可容我先行告退,下楼去看看她?” “现在才想起她,怕是血都流干,没得救了。”容瑾俊感慨道:“我看你,根本心口不一,心里想她死,嘴上却说要救她。” 郑青菡脸色白了白。 容瑾挥手道:“不必忤我跟前,要走快走。” 郑青菡无奈,咯吱着牙,忍着气下了楼。 刚下楼,唐平迎了过来,解释道:“奴才不敢轻举妄动,才让小候爷上楼。” 郑青菡点头:“你做的对,世上没人能挡的住他。” “郑苒苒还留着一口气。”唐平低头问:“七小姐,是救,还是不救?” “有小候爷盯着,当然得救。” 唐平会意,声音高了八度,足够楼上楼下听清:“快来人,快来人呀,七小姐被豹子咬伤了,大小姐让赶紧救人……。” 喊了一会,楼下开始有嘈杂的脚步声,从书斋轩跑出三、四个小厮,把鲜血淋漓的郑苒苒往一辆崭新的马车上抬。 容瑾站在窗牖前,看着郑青菡跟着上了车,拈起溅在桌上娇绿点点的茶芯,得粉碎,吩咐下人道:“找人盯着她,我倒要瞧瞧,还想怎么折腾?” 容安小心应话:“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等等。”容瑾微微蹙眉:“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别人去我不放心,此事由你办。” 容安略感困惑,点头应下。 第三十二章庄子横祸 相国府留贵楼,满床褥子被鲜血浸湿,郑苒苒躺在床上,像残缺不全的布偶。 她的两条腿被豹子啃尽,大腿根部露出森森白骨,沾满血污的头发胡乱披挂,任谁看了都会骨寒毛竖。 丫环们肉跳心惊,大气不敢喘一声。 郑青菡唤来大丫环沉音,言简意赅道:“七小姐被小候爷养的豹子咬伤,大夫马上来,你要仔细照料。” 沉音硬着头皮答应,脸上露出惶恐。 相国府娇纵金贵的七小姐突然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眼珠子突破眼眶,悬挂着摇摇欲坠,满身鲜血滴滴答答……,此时此景,任谁见了,都会害怕。 郑青菡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要不是郑苒苒和蒋家姐妹蛇蝎心肠,在寒山别院设计杀她,她也不会下此狠心。 当日,若不是有一身武艺伴身,不也落得眼前下场? 不除掉郑苒苒,它日要死的便是自己。 她没得选! 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法子是郑苒苒想来对付她的,现在将计就计,也让郑苒苒尝一尝被豹子吞食的滋味,这就叫报应。 想到这儿,郑青菡略有不忍的心慢慢平复下去。 郑伯绥、郑涛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一进屋子便呆若木鸡,纵然猜想过伤势严重,可看着眼前七零八落的残躯,还是全身颤栗,说不出完整话。 父子俩面面相觑了半天,郑涛先开了口,第一句话竟是冲着郑青菡来的:“七妹被咬伤,长姐正好出现相救,真应了无巧不成书,难不成长姐是跟着七妹出的门?” 语气不善,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郑青菡当下垮了脸:“谁先出的门,你问问管家便知。三弟若是嫌我多管闲事,日后再遇见兄弟姐妹遭难,我不理便是。” 郑涛气结:“长姐和七妹素来不和,怎会救七妹?咬伤七妹的豹子,恰好是寒山别院那只,一定大有文章。” “我和七妹确实冰炭不投,可再不合,也是一脉相承,见她遇到劫难,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只怕长姐是说一套,做一套。”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完全不相信她。 难道郑苒苒在寒山别院设计害她的事,郑涛也知道?所以他才不相信,曾经的苦主会救事主。 想到这儿,郑青菡想探探他口风:“三弟说我表里不一,从哪里瞧出来的?” 郑涛皱了皱眉,刚开口吐了半个音,郑伯绥冷冷瞥了他一眼道:“闹够了没?越是临难时刻,越当气定神闲,你遇到胞妹出事,立即乱了阵角,日后岂能成大器。” 郑涛脸色青白交错。 郑伯绥的目光径直射向郑青菡:“是小候爷的豹子咬了人?” “街市上多少双眼睛瞧着,小候爷的豹子发了狂,咬伤了七妹。” 郑伯绥脸色彻底变了,沉声道:“真要如此,苒苒遭的罪怕是要白受。” 郑青菡洞若观火。 容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想要冶他,必须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本来以为,郑伯绥为了女儿,会跟容瑾较上劲,她便可以坐山观虎斗,却没想到,郑伯绥果断雷厉,为了不得罪容瑾,居然毫不顾及命在旦夕的女儿。 郑涛沉默半响,问道:“父亲,你当真不帮苒苒主持公道?” 郑伯绥闻言斜睨儿子,蛇眼里闪动着深沉的光点,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难道,你要为父赌上郑家几百口的性命去主持公道吗?” 一语道破天机,郑涛心神俱震。 容瑾横行朝野,阴狠残侫,说穿了都是皇上惯出来的毛病,郑伯绥没有十足把握,自然不敢拿郑家百年积业做赌注。 从头到尾,郑伯绥都在权衡利弊,即便是血缘至亲的儿女,他也要计算一番,值不值得冒险犯难。 郑涛褪去脸上的焦虑,恢复平日端重模样:“父亲的意思,我听懂了。” “不仅要听懂,还得听到心底深处去,切不可轻举妄动。”郑伯绥的声音阴沉低缓,远远听着,像是叮嘱,又像是意味深远的警告。 直到郑青菡回了房,那阴阳怪气的声音还在她耳边盘旋了一夜。 待到次日天亮,郑青菡坐了马车去庄子上,一来散散心,二来探望韩家姐弟。 到了庄子,先找来唐平,两人在花厅闲聊几句。 郑青菡问起吕梁,唐平便道:“大小姐事情办成,吕梁也该功成身退,他儿子到了读书年龄,我自作主张把孩子接到捐助的私塾,孩子放在小姐眼皮底下教养,吕梁才能收敛性子,您也能安心。” 郑青菡点了点头,谈起韩光的伤势。 唐平犹豫道:“半个月内,韩婷领着同仁药堂的苏大夫来过庄子几次,倒不是我多心,只怕走动多了,被贾府的人发现,生出别的事来。” “此事我知道。”郑青菡慢慢道:“瞧她是个机灵的,应该不会露出马脚。” 唐平不好说什么,换了话题,提起唐昭,说是再过几日,淘金船便能回京都。 两人正聊得起劲,小厮进来禀话:“有位宋大人,急着见大小姐。” 姓宋?郑青菡微讶,难道是宋之佩,好久不联系的人,怎会跑到庄子上见自己?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功夫,小厮领着宋之佩走了进来。 郑青菡望向宋之佩,徐徐施礼:“佩哥哥,好久不见……。” 宋之佩不耐地打断,开门见山:“韩家姐弟是不是藏庄子上?” 他是怎么知道的? 郑青菡暗暗心惊,脸上却没露出异样:“庄子上只有帮忙的管事,没有其它人。” “那就奇怪了。”宋之佩清冷的眸子,照出她的身影:“同仁药堂的苏大夫来庄子,是给谁看的病?” 郑青菡望向唐平。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全被唐平说中,果真露出马脚,让人找上门来了。 唐平见状,打起精神圆场:“宋大人误会,是奴才堂弟受伤,正在庄子静养。” 宋之佩揶揄道:“贾府的人已经把庄子围了起来,你去解释给他们听,看看有没有人相信?” 贾府的人围了庄子,什么时候的事? 怎就没发现? 唐平上牙磕下牙,半天没回过神。 郑青菡倒不意外,庄子里管事、账房、小厮总共二十几号人,平常安闲惯了,没有危机意识,哪会想到有人围了庄子发难? 她眉眼有点松动,思量着道:“佩哥哥怎么断定,是贾府的人围了庄子?” “韩家义女去了同仁药堂几趟,早就被人盯上,贾府断定人就藏在你庄子。”宋之佩淡然道:“不是跟你提过,我姑母常去同仁药堂,见诊的便是苏大夫,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我。” 郑青菡脑子转得飞快,难怪觉得药堂名字耳熟,原来上次她去王荣府邸,宋之佩帮她遮掩时曾提过一句。 宋之佩挑了挑眉:“还有话要问吗?” 郑青菡摇了摇头,爽爽快快道:“话既挑明,我便实话实说,韩家一门是我所救,正在庄子里养伤。” 宋之佩默然。 唐平左右看眼色,开口道:“宋大人,您特地赶一趟替大小姐报信,奴才万分感激。贾府能把庄子围拢,定是来了很多人,冒昧问一句,您可有法子让韩家的人脱身。” 来递个信,这死奴才还赖上他了! 竟让他想主意脱身,倒是个脸皮厚的。 宋之佩微微一哂,道:“你家小姐有胆子救人,自然有法子脱身。” “小姐聪慧过人,可事出突然,一时怕是没好的法子。”唐平笑眯了眼:“贾府把庄子围的苍蝇也飞不出一只,宋大人要不是胸有成竹,自然不敢冒险前来。好人做到底,求宋大人明示,给奴才指条明路。” 陆青菡手下的奴才,真不是省油的灯,贵在沉得住气,弯得下腰,看得穿事。 宋之佩抬了抬头,打量着郑青菡:“我可不信,你会没有主意。” “庄子好歹也是相国府的产业,贾府的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闯进来抓人。”郑青菡慢悠悠道:“毕竟,贾庆刚来京都,根基不稳,还想仰仗相国府升官发财,轻易不会开罪相国府的人。” 宋之佩微微颔首:“所以,他们只围不攻。” 郑青菡稍作思索,问道:“外面领头的是谁?” “贾庆的四儿子贾林。” 郑青菡骤然失声,难道真应了冤家路窄,她和贾家的人终究要一个个面对面。 宋之佩留意着她的表情,不由道:“有什么不妥……。” 郑青菡打断他的话:“贾林向来不按常理行事,不得不防。说不准脑子一发热,真冲进庄子杀人,我得赶紧拿个主意。” 贾林一直生活在定州,跟相国府应无交集,可听她语气,像是认识很久。 宋之佩心生疑惑。 郑青菡顾不上他,当下叫过唐平,让小厮们四处探探风,若是对方有防守松懈的地方,待到天黑,神不知鬼不觉把韩家的人偷偷送出去。 第三十三章大火焚烧 折腾几个时辰,防守松懈的地方没找着,小厮们却在后院逮到贾府的一个护卫。 唐平从他身上搜出几只火折子,厉声质问道:“你身上带着这么多火折子,可是想混进庄子放火?” 贾府护卫被抓时已被劈头盖脸打过一顿,实在不想再受皮肉之苦,老老实实道:”是四少爷让我偷偷进来放火。” 郑青菡讶然。 贾林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跑来庄子放火,也不想想庄子里除了相国府嫡女,还有个朝廷命官宋之佩?活烧朝廷命官,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想到这儿,郑青菡不由向宋之佩望去。 四目相交,宋之佩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她的疑虑:“贾林再混,也不可能纵火烧死我们,你自己不也说,贾家根基不稳,还指望相国大人庇护,把你烧死,对贾家有弊没利。” 不是要烧死他们,找护卫放火是为什么? 郑青菡有些疑惑。 唐平踢了护卫一脚,叱道:“快说,到底为什么放火?” “四少爷说了,直接闯进庄子怕得罪相国大人,让我偷溜进来放火,等弄出点火星子,我在庄子里高喊救火,四少爷就借着救火的名目闯进来,既不开罪相国大人,还能把韩家姐弟暗地解决。” 郑青菡出了身薄汗,倒是低估了贾林,竟想出这个法子。 真要奏效,庄子里区区二十几个人,如何拦得住贾林手下的人马?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韩家姐弟丢了性命? 越想越心惊,郑青菡呼吸一紧,用力按着茶几的指关节,微微泛出苍白。 宋之佩看她脸色不对,并不安慰,反而轻描淡写道:“兵书上以少胜多的例子数不胜数,贾林会一招趁火打劫,难道我们就不会金蝉脱壳吗?” 要想在贾林众多人马的监视下金蝉脱壳,谈何容易! 看着宋之佩胸有成竹的淡定模样,郑青菡知道,他明明早有主意,却偏偏不说破,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不想说出来,她也懒得问。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难道姓宋的能想出来,她就想不出来? 郑青菡低垂着眼脸,无数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半柱香时间过去,没一个主意可用。 难怪俗话常说,山是一步一步登上来的,船是一橹一橹摇出去的,她跟智商出众的宋之佩相比,到底差了一截。 郑青菡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已专心想主意。 宋之佩正和唐平说着话:“庄子有哪些燃料?” 唐平回道:“仓库里有好几桶雄黄油,还堆着一些煤炭。” 郑青菡竖着耳朵听,顺着他的话往下想,要想金蝉脱壳可是跟燃料有关?难道不等贾林放火,自己先一把火烧了庄子。 郑青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抬头的瞬间,脸上有了笑意。 “先弄出些火星,把人引进庄子,贾林必经前院的大厅,让小厮们把大厅的墙壁全泼上雄黄油,等他们的人全涌进来,一把火点起,我倒要看看,他们可斗得过雄雄烈火。” “小姐要放火?” “用火夹攻,把贾林的人全部围困在大厅。” 唐平听着一凛,忙道:“大小姐,大厅烧起来,火遇大风定会蔓延,到时候整个庄子怕是不保。” “救人要紧,顾不上庄子。” 唐平应了话,走到廊阶下,看着硕大的庄子定神发呆,小姐真下得去狠手,这把火够贵的。 郑青菡则吁了口气,走了几步,打开窗牖。 宋之佩循声扭头,见她倚窗当轩,静静站着,生出冷翠孤生的感觉。 “佩哥哥。”她并不望他,话却没停:“谢谢你三番五次帮我。” 宋之佩愣了一下,只道:“你做的都是好事,我帮你,只当是行善。” 竟是这种回答,有点意思! 郑青菡眼角泛出不易察觉的笑意,顺着话道:“原来佩哥哥想从我这儿积功德。” 语气三分调侃、三分认真、三分怀疑……。 宋之佩不动声色挪开眼睛,不再理她。 事情按计划进行,唐平让俘获的护卫假意喊了两声救火,果然贾林立马带着一干人等往前院大厅冲去。 庄子里的小厮早就候在角落,见大半人马冲进大厅,立即点燃雄黄油。 只听“轰”一声,几道火光冲天而上,喷涌出炽烈的灼热感,火势随风蔓延,所到之处皆是鬼哭狼嚎。 贾林手下乱成一团,有往外跑的,有往里冲着要救人的,还有顶着一团火球满地打滚的,熊熊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贾林疲于应付,再无精力顾及其它。 打开后院的门坎,三辆早就准备齐全的马车冲门而出,唐平掌车,几鞭子抽开二、三个守后门的贾家护卫,一路上再也无人相拦。 马车狂奔,唐平回头望去,远处强光耀目,不免心生唏嘘。 好好的庄子,说没就没。 郑青菡和韩冰、韩婷同坐一辆车,车厢里落针可闻。 韩婷满心歉意,自己去同仁药堂露出马脚,郑青菡为了救他们,竟赔上硕大一个庄子。 她和韩家姐弟寄居庄子,郑青菡待他们款曲周至,一向好吃好喝,有求必应,自己非但没有报答,反而连累郑青菡遭受灾祸。 韩婷埋着头屏气敛息,越想越愧疚。 等车子驶了几个时辰,停在郑青菡名下另一处别院时,韩婷抢先下了车,抢过车夫手里的鞭子,硬塞进郑青菡掌心,扑通一声重跪在地:“大小姐,我错了,您拿鞭子抽我一顿解解气。” 郑青菡来不及反应。 韩冰也快速跳下车,并排跪着:“韩婷是为了韩光才犯的错,是我当姐姐的没心眼,只想着自己家人,从来不想大小姐的立场。大小姐待我们义重恩深,我们却害您损失一个庄子,让贾家人记恨,别说是一顿鞭子,就算小姐的命,我也没二话可说。” 宋之佩正从另一辆马车下来,刚才韩冰说的话,听的清清楚楚,脸色越发肃清端穆。 郑青菡扶起两人,好言好语道:“我要是怕事,当初就不会插手。庄子损了,日后再造就是,大家平平安安便是最好的消息。” 郑青菡越是体现的大方得体,韩婷越是羞愧难当,她着实过意不去,惟有被郑青菡抽上几鞭子,心里才能舒服一点。 郑青菡看穿她的心思,软语安慰一番,只是今日事情闹的实在太大,再无心思久停。想着唐平素来能干,倒也没不放心的地方,便安排了两辆马车,准备回城。 正要上马车,宋之佩唤了她一声:“一起走走,有话问你。” 他今天跟了她一路,有些事根本瞒不住,要来的终归要来,要问的终归要问,郑青菡点了点头。 四下无人,两人懒得忌讳礼数,并肩走着。 宋之佩道:“蒋慎捐官进的刑部,宁远伯府是周姨娘主持中馈,不可能拿出捐纳的钱。你跟他走的近,捐纳的钱是你出的吧?” “是。” “韩家的案子是蒋慎办的,人却住到你庄子,还一口一个义重恩深。”宋之佩肃然道:“你可真会笼络人心,我看蒋慎不是帮刑部做事,是在帮你做事。” 依宋之佩的头脑,想到这一层关系,实在不难。 郑青菡想了想,道:“我敬舅父有气节,不愿帮着贾家做畏强欺弱的勾当,才让韩家姐弟来庄子避难。舅父和佩哥哥一样志在朝堂,只听皇命,至于后宅家事,一向懒得搭理。” “沛国公是你舅父,蒋慎也成了你舅父,你有两个舅父仰仗,真是幸事。” 这话,是有心,还是无心说的? 郑青菡没往深处想,淡淡望着他:“还有一件幸事,就是遇上了佩哥哥。” 宋之佩的眼睛亮了亮,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目光交织,郑青菡心底隐约生出一股暖意,喃喃道:“我出事时,你常常帮衬,实在感激。” 宋之佩依旧不言不语。 郑青菡微窘。 两人默默无言走了一段路,宋之佩问道:“一会回相国府,想好说辞没?” 面对郑伯绥那只老狐狸,她要如何解释今天发生的事,且不露出马脚? 郑青菡心里遽然一紧。 宋之佩叹了口气,道:“回了相国府,你一句话也别说,站在我身边就好。” 郑青菡偷看他清冷的眉眼,乖乖点头。 小时候听过“如有神助”四个字,但她不信鬼神,直到遇见宋之佩,她开始动摇先前的念头。 难道,他是她的贵人?每次遇到难关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帮她解决一切。 郑青菡胡思乱想,丝毫没留意身后的大树闪出一条人影,身形轻巧,飞腾轻跃间已去几十里路。 夜幕渐渐深沉,那条人影立在大厅,向主子禀告着一切,月光打在他的侧脸,正是候爷府的容安。 容瑾听完,眼角一缩道:“这么大的庄子,说烧就烧,她倒舍得!” 容安深有同感,又听容瑾吩咐道:“好好跟着她,我倒要看看,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第三十四章初见如妃 晚凉天静,临水而筑的黛瓦白墙边,宋之佩和郑青菡一前一后走着。 有小厮迎面跑来:“大小姐,奴才可算等着您。如妃娘娘回府,正在七小姐屋里歇息,老爷让您赶紧去请安。” 原来是跟郑苒苒、郑涛一母同胞的如妃娘娘回了府,难怪府里巡夜的护卫增加了几倍。 胞妹成了废人,如妃做姐姐的于情于理都该回府看看。 郑青菡垂眸思索,早就听说如妃之所以能专宠一身,除了容貌出众,性情聪慧敏锐外,跟她擅于运用手段笼络人心有极大关系。 这回见面,正好瞧个仔细,探明深浅。 到了留贵楼,没有想象中的哭天喊地,正厅传出悠扬琴声,畅弹者指间扫尽炎嚣,曲风神闲气静,顷刻让人心脾安宁。 屋里坐着如妃娘娘,没人传唤进屋,郑青菡和宋之佩只能在门外候着。 宋之佩听了一会,低声道:“如妃娘娘的琴艺体悟深沉,非是一般人能及。” 听他的语气,是如妃在弹琴? 能让宋之佩叹服的琴艺,定然举世无双,看来郑如此人,得确不容小觑。 正想着,厅门打开,郑青菡往屋里望去,弹琴的人坐在正厅中央,穿着淡黄色撒花薄袄,素色长裙,修长指尖流连琴弦间,整个人沉湎在音色中。 琴音嘎然而止,弹琴的人抬起头,好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郑青菡在心里惊叹一声,难怪郑如能在后宫平步青云,单单这张脸,已经攒足筹码。 郑如微微笑着,同样打量着他们。 两人走上前拜见,郑如笑容渐深,招了招手把郑青菡叫到身边:“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听说你旧疾全愈,本宫着实高兴。” “承蒙娘娘记挂,青菡感激不尽。” 郑如端起茶盎,润了润嗓子道:“本宫听父亲提过,你操持着一大笔产业,甚是辛劳。刚才还有小厮来报,庄子起了大火,烧死不少人,你可知道?” “眼下气候风干物燥,一丁点火星只要有机可乘,便会酿成弥天大火。”郑青菡佯装吃惊:“真没想到,我前脚刚走没多久,庄子竟起了大火。” 听这一句陈述,郑如没有接话,倒是一旁的郑伯绥道:“烧死的全是贾府之人,贾林半边脸被灼伤,已经面目全非。” 郑青菡装无辜:“怎会如此?” 郑伯绥脸上肌肉微微,道:“贾府的人说道,韩家姐弟藏匿在你的庄子,他们才会找去。” “我可不认识韩家姐弟。”郑青菡转眼望向宋之佩:“佩哥哥来庄子,可是为此事?” “正是。”宋之佩接话道:“你庄子里有个丫环,长相跟韩家义女相像,贾林才会误会,。” 郑伯绥又道:“庄子上谁受了伤,要请苏大夫上门诊治?” 宋之佩回道:“庄子上的管事最近咳血,人瘦得皮包骨头,青菡知道同仁药堂的苏大夫跟我熟识,托了这层关系,让苏大夫前去问诊的。” 郑青菡叹了口气:“原是这么回事,真是误会一场。” 郑伯绥听完,从齿间挤兑出一句话:“如此说来,庄子里的大火你也是不知情的?” 郑青菡故意抛出茫茫然的眼神,又扭头看着宋之佩。 他先前不是说过,让她一句话也别说,只要站在他身边就好。 恭敬不如从命,她倒要瞧瞧,他准备了怎样的说辞。 宋之佩大大方方道:“庄子一起火,贾林就带着手下奋不顾身冲进庄子救火,附近的佃户都赞他仁义,为了救火,把命也豁出去了。”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掺杂在一起让人分不清。 贾林明处喊救火,实则是想杀人灭口,附近佃户看到的是表面现象。 可经宋之佩一说,任谁也不会怀疑这场火的起因,全当火是意外烧起,贾林见义勇为冲进火场才把半边脸给灼伤。 郑伯绥灼灼目光在宋之佩身上转了几圈,心里头的猜忌去了大半。 贾府过来通报后,相国府的眼线就去打探过,附近的佃农说法全一致,确是贾林高喊着救火,自己冲进庄子的。 要说有人故意纵火烧贾林,贾林会笨到主动冲进去让他们烧? 郑伯绥负手嘱咐郑青菡:“既是如此,择个日子,你去贾府登门道谢。贾府因为帮你灭火,折了不少人手,还有贾林的脸……。” 话没说完,一旁的郑如掩笑而言:“前几日宫中赏花宴,贾夫人和女儿也有出席,席间跟本宫聊起长姐,言语之间甚是欢喜,还拐着弯向本宫打听姐妹们的八字。依本宫看,两家也算有缘份,没出几日,贾林就帮了长姐大忙。” 打听八字? 难道贾府要跟相国府求亲? 郑青菡想了想,贾府定是想借势相国府,便用起联姻这一招。 而眼前相国府,适婚年龄待嫁的,除了郑苒苒,就剩下自己。 果不其然,郑伯绥道:“青菡年纪不小了,为父是该相看相看。” 郑如目光里藏着不易察觉得阴冷,浅浅道:“本宫说句公道话,长姐这般精明能干的人,也只有贾家那样的门庭派得上。” 言下之意,是想让郑青菡跟贾家结亲。 郑伯绥会意点头,想着郑青菡在场,实在不便细说此事,就提起郑苒苒的伤势。 郑如敛去脸上笑意,眸子黯然:“苒苒受此重创,怕是生不如死。” 众人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郑如很快换了话题,气氛又好了许多。 说了一阵子话,天色已晚,郑青菡和宋之佩便辞身出屋。 许是夜深,月亮显得很明亮,一路的清光。 两人走了一会,宋之佩停了停脚步:“看如妃娘娘的意思,是想和贾家促成婚事。” “刚放火烧死贾家一干走狗,还把贾林的脸毁掉,如妃挑在这个节骨眼提亲事,真是其心可诛。”郑青菡沉沉地道:“我一旦嫁进贾府,生死大权就掌握在贾庆手里,贾府跟我有积怨,岂会容我?如妃好个妙招,无非是想借刀杀人。” 宋之佩好似早就洞悉一切,没什么可值得惊讶。 “贾林只要不是木鱼脑袋,早晚会想明白,庄子的事是我处心积虑要害他。”郑青菡顿了顿:“这事还得看贾家意思,肯吃了眼前亏,绝口不提婚事,说明愿意忍让。若是明知事情利害关系,还非要来提亲,就表明不会轻饶,待日后我嫁进贾府,只怕得脱层皮,而且贾府绝对有本事让我有苦说不出。” 说的这般肯定,看来很了解贾家的为人。 宋之佩便道:“你明知贾府意图,还愿意嫁进贾府?” “有如妃插手,已经轮不到我愿意或不愿意。” 确实,只要郑伯绥铁了心要把她嫁进贾府,她哪有权利说个“不”字。 可宋之佩认为,郑青菡有着异常坚毅的眼神和与单薄身体不相符的能量,她对自己的命运向来苦心经营,绝不会轻易妥协。 宋之佩脸上现出反复之色:“只要是你不愿意的事,怕是没人能勉强。” 郑青菡扯出无奈的表情:“府里非要结这门亲,我只能听天由命。” 这句话,让宋之佩很感伤,转瞬把目光移向留贵楼,看看远处点点灯光,他琢磨起如妃的算计。 留贵楼的内室,郑苒苒已经熟睡,郑如掖了掖被子,示意一旁欲言又止的郑涛去客厅。 到了客厅,郑如屏退婢女,开口道:“只剩下你我姐弟二人,有话就讲。” 用了“姐弟”二个,就是抛开了繁文缛节,郑涛领悟道:“母亲和七妹定是被郑青菡那个贱人所害,求姐姐作主。” 郑如垂下眼睛,柔声细语道:“我听着,你仔细说说。” “母亲的事,姐姐已经了然。”郑涛森然道:“至于七妹,她本是想替母亲报仇,才在寒山别院指使人放出豹子想咬死郑青菡,谁知道贱人命大,躲过一劫,不知用了什么阴险手段,哄得小候爷的豹子在大街急发兽性,把七妹咬成重伤。” “你如何断定,是她使的诈?” “我在她身边安排了眼线,听闻她在府内召见宁远伯府的丫环,专门去打探豹子的主人,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郑如微微动了动唇角:“瞧她样子,确是个有心思的,就连宋之佩那样清冷凛洌的人,居然也围着她团团转。” “何止是宋之佩,就连蒋家姐弟也对她言听计从。” 郑如不怒,反而扬脸笑道:“我进宫几年,家里还真是出了个人物!” “姐姐真是抬举她,顶多算个祸害。”郑涛冷哼一声:“我私下养着一批暗卫,正打算让他们练练手,不如就拿她开刀。” 郑如摆了摆手:“那批暗卫,轻易不能露脸。更何况,眼下多的是人给咱们当刀使,没有必要脏了自个的手。” 郑涛心里微动,猜出郑如的心思,问道:“姐姐说的,可是贾府?” 郑如的美目水波荡漾,幽幽道:“贾府几位公子的人品我早有所闻,宋之佩提起贾林,说他奋不顾身冲进火海救火,我可是一句也不信,那把火烧得蹊跷。” 郑如说到这儿,郑涛明白过来,接着话说:“姐姐是怀疑,贾林被人害了!” 那是当然,贾林八成是中了计。 放火是为了脱身,看来韩家姐弟真在庄子上呆过,郑青菡和宋之佩连手,玩了招移花接木,当真是一箭双雕。 第三十五章贾府道谢 次日清晨,密雨斜侵墙面,绵绣打着伞,送郑青菡到府门口坐马车。 刚迈过门坎,见蒋慎撑伞站在灰蒙蒙的围墙下,淡青色长衣湿了大半,毛皮靴子印出水渍,应该被雨水淋了很久。 蒋慎看着她,疾走几步,丝毫不在意满地溅出的脏水。 “慢点走,衣服全脏了。”郑青菡揶揄道:“好端端的弄一身泥,待会去刑部,体面全无。” 蒋慎顾不上衣服,面无表情地窜到她眼前,站定的一瞬,脸色倏地沉重。 见他这样,郑青菡心里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 蒋慎指了指她的额头:“被什么刮了,弄出条血印子。” 是条极淡的血印子,昨天在庄子上无意刮伤的,旁人全没留意,单单被他瞧在眼里。 郑青菡满不在乎:“不碍事,过两天便消退。” “今天弄条血印子,改天又要伤到哪里?”蒋慎声音夹杂着几分怒气:“我在外地听说你庄子起了火,便连夜赶回来,就怕你有个好歹!你倒好,竟跟个没事人一样。” 破天荒,蒋慎莫名其妙的一顿脾气。 郑青菡听着,好半晌说不出话,她倒是哪里招惹他了? 蒋慎又道:“那么大的火势,你要有个闪失,还不是仇者快、亲者痛。我也知道,你行事向来没交待,喜欢独来独往,可你再本事再有把握,也要顾念一下记挂你的人,免得我们为你提心吊胆。” 郑青菡抬了抬头,蒋慎的眼睛布满血丝,满满全是担忧和疲惫。 他定是通宵从外地赶回,眼睛也没闭过。 原来,他的怒气,是因为太关心自己。 郑青菡回道:“你也说了,我有本事有把握,别人伤不了我。” “你……。”蒋慎仔仔细细瞧着她,放缓语速:“再有本事,你也只是个姑娘家。” 怜惜心疼的语气,让郑青菡很心酸,她想起了前世。 在将军府的别苑,娘和大嫂坐在一旁,她和三哥冷飒比试剑法。 冷飒身经百战,而她骨骼清奇,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两人对战,齐鼓相当。 每每她赢上几招,娘和大嫂都会欢呼雀跃,赢着赢着便成了习惯,再跟冷飒比试,总是只赢不输。 她起了疑心,拦着冷飒问:“三哥,我要用真本事赢你,谁要你相让?” 冷飒捏着她脸颊,暖暖笑着:“傻妹妹,再有本事,你也只是个姑娘家,三哥不是让你,是心疼你,怕你伤着。” 此时此景,像极了当时。 郑青菡眼眶微红,低头数着衣裳上的针脚,想要掩饰情绪。 蒋慎见她垂头低眉,心情很是复杂。 他连大气也不敢喘,披星戴月赶来相国府,就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本该挑好听的话说,可见了面,非但没有一句安慰,反而动了气。 他知道,自己不是气极,而是担心及了。 尚不知她安好的一路,心情无比诚惶诚恐,就怕她受了委屈、受到伤害。 吁了口气,蒋慎问:“我听小厮说,如妃回府了,她没有为难你吧?” 他回来的急,昨天庄子上的事还没听全,郑青菡说了一遍。 蒋慎听完,心里突突跳:“这事要撇干净,怕是难上加难。” “有人等着落井下石,终归是撇不干净的。” “你说的可是如妃?”蒋慎拳头攥得紧紧,脸色大变:“如妃要是也趟这滩浑水,只怕水会越来越浑,肯定得出大事。” “水浑了也好,淌着浑水才能摸大鱼。” 浑水摸鱼,而且是条大鱼,那肯定不是贾林那种小角色,蒋慎不想追问,他知道,定然是个惊心动魄的答案。 静了一会,他看着漫无边际的大雨道:“雨越下越大,你要去哪里?” “去贾府道谢。” “道什么谢,贾府全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他们对你能有什么恩惠?”蒋慎猛然一怔,随后道:“莫非,你心里又有了其它算盘?” 郑青菡笑而不答。 地上积水泛出漪澜,印出倩影绰绰,水影里的她唇角轻扬,黑色瞳仁寒光狠锐。 辞别蒋慎,马车慢悠悠到了贾府。 待下人通报后,贾府管事引路道:“郑小姐,老爷在会客,请您到正堂稍歇片刻。” 郑青菡默允,身后的绵绣却蹙了蹙眉。 喝了半盏茶,贾府管事早就退下,除了远远候着的丫环,再无旁人。 锦绣方才压低声音道:“小姐,三少爷也来贾府了。”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管事引路时,奴婢看见个身影,他虽躲得快,可奴婢还是认出来,是三少爷身边服侍的费立。”锦绣嘟囔一句:“那个费立真奇怪,为何要刻意回避?” 郑青菡不甚在意:“三弟要回避我的事岂是一件二件,他想瞒着,我索性图个眼不见为净。” “那怎么行?”绵绣脸色紧绷,不放心道:“沈姨娘被遣去姑子庙,一辈子不能回京都,三少爷早就把这笔帐算到您头上。如今七小姐致残毁容,又是一番刺激,三少爷对您的积怨,定然越来越深。” “你怕他害我?” 绵绣在心里重重点了点,只是不敢说出来。 郑青菡捧着茶,啜了一口慢吞吞道:“至亲被人陷害,当然不会轻饶,可他想取我性命,也得有真本事才行。” 这句话,间接承认了所有事情确是她所为。 猜到是一回事,听到主子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锦绣像是魔怔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郑青菡语气兀然一落:“相国府尽出些歪心邪念的人,才会终日血雨腥风,你在我身边呆着,要多生些心眼。” 锦绣始料不及,高高在上的主子,会坦诚道破一切。 说话间,门口踱进一个人,看衣着举止,正是新任的督察院督御使贾庆。 郑青菡握着的手紧了又紧,起身施礼:“贾大人,别来无恙。” 贾庆愣了愣,相国府的嫡女他是第一次见,何来“别来无恙”之说?他不由抬头打量她。 正厅的屏风画着花色馥郁的牡丹,郑青菡站在前面,仿佛踩在花海中,可她的神情,是身后万紫千红压不住的薄凉。 说不出的陌生里,诡异透出几分熟悉。 贾庆问:“郑小姐,来府里可有事?” “昨日庄子起火,幸得贾公子相助,我特来道谢。” “不值一谢,他没帮上大忙,反倒把自己弄伤了。”贾庆睃着郑青菡道:“要是伤在别处也就算了,偏偏在脸面上,府里忙着给他议亲,现在出了事,怕是又得耽搁。” 郑青菡听着话,不置可否。 贾庆瞧她一副寡淡模样,实在不像来道谢。 思量间,想起儿子的话,韩家姐弟藏匿在郑青菡的庄子里,贾林冲进庄子找人,瞬间火光冲天,闻到阵阵雄黄油的味道,像是早就设计好的,目的就是阻挠他。 贾庆神态骤然黯淡:“听犬子说,庄子里那场大火烧得很蹊跷。” “冬日天干物燥,大火顺风而起,实属常情。”郑青菡顿了顿道:“既说到蹊跷事,我倒有一件想请教大人。” “什么事?” “听闻大人揭发将军府谋反罪有功,才从兵部调至朝中,节节高升为督察院督御使。”郑青菡啜了口茶:“请问大人,冷将军通奸卖国的实证是什么?” “半年前,冷傲写给敌将一封通报军情的书信,。” “大人的意思是,这封书信出自冷将军之手?“ 贾庆道:“看笔迹,确为冷傲所写。” 郑青菡噙笑:“据我所知,能背临笔迹的文人,天下数不胜数。” “你什么意思?”贾庆脸色大变。 “大人曾是记室参军,主管将军府文书簿籍,想必对冷将军的字迹十分熟悉。”郑青菡目露寒意:“早有耳闻,大人精研字贴,临摹别人的字迹能得其神髓,完全是形神毕肖。依我拙见,你要是临摹冷将军笔迹刻意陷害,定然没人能辨认出来。” 贾庆做梦也没想到郑青菡会说出这席话。 他有些惊魂未定,在将军府做了几十年的记室参军,日夜对着冷傲手写的文书,确如郑青菡所言,他临摹冷傲的笔迹,世间无人可辨。 这般隐匿的事,他一向小心遮掩,天知地知唯自家人知,她从何处耳闻? 贾庆脑门上全是汗,肚里像烧开一锅腾腾冒泡的热水,脸色阴沉道:“莫要胡言乱语,我根本不擅临摹。” 郑青菡留意着他的表情,慢悠悠道:“二年前,冷诺玉亲眼见你临摹过将军的笔迹,当时你还千叮万嘱,让她不要说出去,这么快忘了?” 将军府早被灭门,冷诺玉在大理寺咬舌自尽,本以为二年前的事会随着死人一起掩埋在黄泉下,为何在今天,被她措手不及的提起? 贾庆惊得整个人颤动,嗫嚅道:“你怎么……怎么会……?” 郑青菡幽深黑眸正望着他,冷冷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贾庆听出这几个字的深意,心里一沉。 这个郑家大小姐实在怪异,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摆明了跟他过不去。 贾庆看不透郑青菡,正色道:“你们这些深闺小姐,一向听风就是雨,我念你年少浅薄,并不计较,这席话实在是无中生有。” 居然拿出长辈的架式压她,郑青菡不怒反笑:“冷家一门几代英烈,满门豪气,他们没能喋血沙场,不正是落在无中生有的死法里?依我看来,无中生有是个极好的乐子。” 贾庆一愣,心里头又惊又乱。 郑青菡点到为止,找了个话由,就此另过。 第三十六章婢女行刺 出了贾府,马车已经侯着,锦绣放下车凳,扶郑青菡上车。 撩开帷曼,郑青菡刚进车厢,却见一道银光划来,速度似闪电,竟有人暗藏在车厢行刺于她。 习武之人皆有本能反应,郑青菡旋身避开,银光从眼着划过,突而在空中一转,又直直刺来。 郑青菡稳住心神,随即右腕发力,一掌重重击在对方肩膀。 来人速度远不及她,被她一掌击中,险令匕首脱手,郑青菡乘胜追击,双指欲锁来人喉头。 恰在紧要关头,锦绣撩着帷曼进车厢道:“小姐,半空里惊雷响彻,真是震得耳朵发麻,恐是大雨将至……。” 话没说完,一股刺眼的白光已停在锦绣脖颈间,来人压低声道:“退——后。” 郑青菡见锦绣落入来人之手,不暇细思,连退几步道:“有话好说,休要伤她性命。” “不想她死也行,我问你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捅她个对穿。” 刚才一番激斗,郑青菡未及打量,此时抬头一望,见来人弯弯娥眉目,一张面庞英气逼人,好似有股刚强劲要冒出来。 竟是自己前世的婢女绾绾! 郑青菡有些不敢相信,见她一身贾府丫环的装扮,不禁问道:“你在贾府当差?” 绾绾瞪她一眼,厉声道:“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再敢多一言打听,我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主仆再次相见,已然物是人非,郑青菡叹了口气道:“自是听你的,有话便问。” “你刚才在正堂说的话可当真?是贾庆临摹冷将军笔迹刻意陷害,冷府通奸卖国的罪名是伪造的?” “自然。” “可有证有据?” “虽无证据,但早晚做实的。” 绾绾本揪着心,听这话方才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将军一向精忠报国,不可能做出通奸卖国的事,定是被奸人所害。” 郑青菡只觉心口一阵疼,对家人的思念、对仇家的痛恨全伴着绾绾这句话奔涌而出,不禁双目赤红。 车窗外闪过几道耀眼的闪电,黑沉沉的车厢照得通明,绾绾瞧见她呆滞模样,只当郑青菡被自己吼住了,不由生出主意,要把她哄上一哄,以便日后利用。 想到这处,绾绾慢了语调,徐徐道:“你刚才在大堂,为冷府说了几句公道话,更是提及冷家小姐。实不相瞒,我是将军府贴身服侍的丫环,冷小姐素来待我亲厚,却从未提起过你,你是如何得知贾庆会临摹冷将军笔迹的?” “你虽是帖身丫环,但冷小姐出门外诊并不带你。”郑青菡说话半真半假:“我自小痴傻,出生便患脑病,幸得冷小姐出手医冶,才有了如今模样。” 绾绾细细回想,冷诺玉确实在一年前应三少爷冷飒所求出过远门,为的正是医冶一位久伤难愈的姑娘,难道当年的病人便是眼前的郑青菡? 郑青菡眼风一扫,见绾绾脸色反复,料她信了一半,便道:“冷小姐冶好我后,常有书信往来,冷府的事也算略有耳闻。” 绾绾听得分明,心里暗想:“她说的事全能对上,要说属实,如今小姐、冷三爷已故,实无旁人可证;若说不实,她说的暗合道妙,挑不出一点漏洞。” “绾绾姑娘,可有听我说话?” 绾绾自故思量着,闻言惊讶:“你怎会知道我叫绾绾?” “冷小姐跟我提过,有一贴身婢女名唤绾绾,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虽是女儿生,却有男儿志向。”郑青菡顿了顿道:“我瞧着姑娘眉宇间的三分豪迈,便料定了。” 绾绾驾在锦绣脖子上的匕首松了松,意外道:“小姐还跟你提起过我?” 郑青菡顺着话风道:“你自小服侍冷小姐,情份自是不一般,想着冷府抄家,府中众人连坐受灾,也不知你命运如何?” 绾绾神色黯淡道:“将军出事后,我被卖到京都妓馆,鸨母在饮食里下了蒙汗药,待我醒来,已被破了身子。” 郑青菡心潮起伏,说不出话来。 绾绾又道:“我受尽凌辱,只求一死解脱,便趁药性减退几分时,卯足毕生气力撞了柱石。” 郑青菡侧眼一瞧,果见她额头伤痕尤在,半响咬牙道:“是哪家妓馆,用这等下作手段逼良为娼?” “正是京都的环香院。” 郑青菡暗暗把妓馆名字记下,接着听她下话。 “偏我命硬,没能撞死,鸨母命人用板车把我拖至医馆,正逢贾府二少爷贾义在医馆买药,当下便认出我,拿了银子把我赎出妓馆,救我于命在旦夕间。” 郑青菡颇为感触:“不枉三哥和他相交一场,贾义到底是有情义的。” “三哥?”绾绾眼珠子转了转,心想:“她口中的三哥莫非是三少爷冷飒,他们两人非亲非故,这声三哥也叫的太亲腻,莫非冷三爷和她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私情?不然,依冷三爷的脾气岂会为个不相干的人,让小姐赶往京都医冶?若说有私情,她方才说自小痴傻,难不成三少爷会喜欢一个傻子?” 郑青菡哪晓得绾绾脑子里已经闪过万千念头,只解释道:“我跟冷小姐相熟后,便跟着她唤冷三爷为三哥。” 这句话一说,绾绾心里便有了数,郑青菡跟冷三爷之间肯定有些不清不楚。 冷三爷行事光风霁月,从无诟病之处,若非情之所至,怎会哥哥、妹妹的乱叫一通? 绾绾看郑青菡的眼神顿时暧昧起来,收回架在绵绣脖颈的匕首,道:“绾绾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小姐。” “不碍事。” 绾绾行了一礼:“要是三少爷还活着,小姐说不准已经是将军府的主子,是我冒犯。” 锦绣兀自发呆,郑青菡则啼笑皆非,料她是想歪了,也懒得解释,只道:“听说贾义得了失心疯,可有其事?” “才没有。”绾绾道:“我前些日子偷偷见过贾义,他脑子清楚着。见了面,还嘱着我少去前院打转,免得被贾府的人认出,闹出别的枝节。” 郑青菡回想上次在寒山别院贾慧和丫环的对话,问道:“你呆在贾府,可听闻贾义念叨,说贾府忘恩负义,将军府几百条冤魂定会来讨债?” “确有此事,正是听了这话,我才偷偷藏在正堂探听消息,将军的死定有蹊跷。” “难怪在马车上劫我,原来你一直在正堂躲着。”郑青菡又道:“你既偷偷见过贾义,就没问问他何出此言?” “问过,可他只字不提,像是有意不说。”绾绾思忖着道:“如今想想,我倒是有几分明白,想来他是知道自己父亲诬陷将军,才不愿意留在府中,吵着要去边关。” “贾义要去边关?” “荆国大战时,冷三爷为副将出战,一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虽一大群人眼见他被人刺穿了胸膛,却没寻着尸身。”绾绾抬眼望了郑青菡一眼:“贾义说,他有种直觉,觉得冷三爷还活着,他要去边关找冷三爷……。” 郑青菡遂道:“我跟他想法一致。” 绾绾听完,又抬眼望她,望的眼睛收不回来。 郑青菡回望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把谷国、荆国翻个遍,我也要寻到三哥。” 绾绾笃定了两人关系,重重点头:“郑小姐对冷三爷真是用情似海。” 郑青菡和绵绣同时皱了皱眉。 绾绾没有察觉她们的表情,接着说:“贾义曾在将军麾下任职,不仅有人脉,还熟悉边关地形,要是他能去寻人,定然事半功倍。” 郑青菡沉声道:“言之有理。” “可惜贾义被关了起来,连大门也迈不出。”绾绾叹了口气,随口问道:“你可有法子,助他出逃?” 郑青菡思索半响,没有做声。 绾绾撇了撇嘴:“料你没主意,你要真有本事,也不会任由郑涛摆布婚事。” “什么婚事?”郑青菡抬了抬眼。 “相国府和贾府要联姻,你父亲要把你许给贾义。” 一角的锦绣惊地跳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知道,休要胡言乱语恐吓我家小姐。” 绾绾懒地搭理她。 “联姻是相国府的主意,你如实相告,谈不上恐吓。”郑青菡淡淡地道:“我三弟郑涛也来过贾府,你一直躲在正堂,想必听了不少闲话,这算其中一件,还有其它有趣的事吗?” 一语听完,绵绣暗暗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郑涛和贾义也在正堂会的面,绾绾躲在暗处,定然把话听全了。 果然,绾绾回话:“确实听了不少,郑小姐把姨娘遣去姑子庙,庄子起大火的故事真是精彩绝伦。” 郑青菡便道:“郑涛不是来贾府讲故事的,不妨说重点。” 绾绾微微侧头,打量着她道:“卫尉寺要添设人员,眼下有两个肥缺,只要贾府愿意联姻,这两个肥缺就归贾林和贾义。” 第三十七章贾府联姻 绵绣闻言,心急道:“贾府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没一个好东西,小姐要嫁过来,哪会有好日子过?” 绾绾暗想:“你们郑府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虽说郑青菡和冷三爷是旧识,可瞧她模样,并非省油的灯,我要好生提防着。” 而被绾绾小心提防的郑青菡正坐在车厢内,整个人陡然沉默。 果然不出所料! 如妃和郑涛是想借贾府的手除掉自己。 卫尉寺的官职,多少世家子弟可望不可及,贾庆一定会动心。 待交换了庚贴,定了婚期,自己进了贾府,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由着贾府宰割。 就算自己有个鸿儒勋贵的舅父,再厉害也是在外头,手够不着贾府的后院家事。 贾府的大门,自己迈着进来,怕是要横着出去。 纵想使个法子推掉婚事,撞上如妃和郑涛的处心积虑,淡何容易? 想到这儿,她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小姐好不容易脑病全愈,本想着能过几天舒心日子,谁知道命这般苦,竟要嫁到瘴气混沌的贾府……。”许是太过焦虑,绵绣哽咽几声说不下去。 绾绾对锦绣的话不置可否,似劝非劝道:“虽说贾府瘴气混沌,二公子贾义却是好的,你家小姐嫁给他,也不算太倒霉。” 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绵绣也不哽咽了,驳话流利:“贾义关在房里,吵着要去边关,小姐嫁过来,天天瞅着他寻死觅活,怎会有安河日子?” 绾绾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便道:“不是正好,反正你家小姐心里惦记着冷三爷,婚后跟着贾义去边关,要是找到三爷,岂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个屁!我家小姐要跟冷三爷真有些什么,贾义就得戴绿帽子。 也不用脑子想想,世上哪有人带着新婚妻子去找旧情人? 锦绣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她道:“再胡说八道,损坏我家小姐清誉,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就凭你?”绾绾摆弄着手里银光闪闪的匕首。 绵绣不惧,补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绾绾便啐了一口。 郑青菡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要说绾绾这副无赖脾气,正是自己前世惯出来的。 她撩了撩车帘,对绾绾道:“快到相国府了,你得赶紧回去,免得时间长了让旁人起疑,要报冷府的血海深仇,要救出贾义,那都是来日方长的事。” 绾绾快人快语:“你真会替冷府报仇?” “贾府守卫森严,不是凭你一已之力就能成事的,鲁莽行事不但不能替冷家报仇,反而会赔上性命,要是冷家在天有灵,也不会感激愚蠢的你。”郑青菡板起脸,甚是威严:“你真有心,就得听我的吩咐。” 绾绾垂下眼睑,反复推敲着这席话。 郑青菡说的没错,自己单枪匹马确实难成大事,报仇也是遥遥无期,可是她仍然信不过郑青菡。 一个深闺小姐,有什么本事替冷家报仇? 就算有这个本事,又是什么动机,支撑着郑青菡非要报个仇? 因为和冷三爷的私情? 这个理由,总让人觉得牵强。 绾绾有些拿不定主意。 前世,她们主仆一场,郑青菡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气,便道:“我说得舌灿莲花,你也未必全信,你既有舍命报仇的胆,为何不敢在我身上赌一把?” 对,自己连命也舍得,又有什么不敢赌。 赢了,便可杀了贾庆那条老狗替冷府报仇;输了,终归是一条命罢了! 绾绾猛地抬头,字字掷地有声:“行,我信你一回。” 这丫头,活了两世再见,还是这般性情。 郑青菡顺势道:“你既答应,我们便坐在同一条船上,日后互通消息,总要定个地方。三里街有家笔墨铺子,二掌柜叫唐平,每月逢七便在铺子后院递个消息。” 绾绾心里一震。 没想到,郑青菡不但做事稳当,还有铺子人手。 事情交待完,两人就此作别。 郑青菡回了后院,一晃数日,相安无事。 天气微微转暖,破天荒出了几日太阳,锦绣拿出袄子在院里晒晒,郑青菡站在日头下心事重重,贾府的亲事终归是一桩心病。 正烦恼着,抬头发现李嬷嬷扶着蒋潋进了院子,迎上去施了一礼道:“母亲,有事只管让下人来唤我,哪有让您担着身子跑一趟的道理?” 蒋潋面露焦虑,压低声道:“事情急,我特意过来给你透个口风。” “什么事?” “老爷昨晚跟我提了一句,贾府上门提亲,他已经应允。” 郑青菡骇然,虽是料到的事,没想到这么快。 既然郑伯绥点了头,婚事便板上钉钉。 蒋潋见她呆若木鸡,便道:“贾府恶名在外,你要是不中意这门亲事,赶紧去求沛国公,说不准还有回旋余地。” “不成。”郑青菡摇了摇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舅父要是插手,被父亲一句话就能堵回去。” “要不?”蒋潋用力咬着下嘴唇,拼了决心道:“你实在不愿意,我去劝劝老爷。” 蒋潋最是怕事,竟为了自己,去求郑伯绥,郑青菡有些感动:“母亲的心意我领了,可父亲定下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怎生是好?” 郑青菡说不出话来。 蒋潋叹了口气,想起当初的自己,纵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还不是进了相国府。 事情到了眼下地步,只怕回天无力。 两人的心情都低落的很,寒暄了一会,蒋潋回了正房。 蒋潋前脚刚走,唐昭后脚便迈进院子,见郑青菡站在日头下,不由道:“总算盼到好天,前些日子雷雨交替,差点把淘金船打翻。” 唐昭把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他本是朝中重臣,落了魄才替人打理私产,郑青菡极为敬重他,回道:“万事辛苦先生,伙计们跟船劳累,先生只管多给些银子。” 各地账本归唐昭管理后,郑青菡就鲜少过问,她越是信得过唐昭,唐昭越发不敢怠慢,就怕自己有负这份信任。 至于钱财进出,郑青菡也只翻个总账,银子怎么花销,全让唐昭作主。 唐昭深感其恩,做事加倍严谨,融三岔五便来后院谈些生意经,也不管郑青菡这个门外汉到底听懂几分,拼了命把毕生所学往她脑子里猛灌。 进了屋,郑青菡刚坐稳,唐昭便道:“田产60顷,佃户上百户,今年按二八收租子;十八间铺子,其中九间自营,其它收租;还有,唐平管的笔墨铺子,生意特别好,我想再扩几间门面,你看如何?” 郑青菡点头:“听先生的。” 唐昭又道:“荆国最近连连挑起战事,边关和吕县同时受到军事威胁,驻守边关的大将军连战为免两地驻守兵力,分散实力,便把兵力集中在了边关,结果吕县吃了败阵,县里的百姓全逃到定州。” 郑青菡皱了皱眉:“荆国之所以弃定州而先攻吕县,正是忌讳定州的地形险峻。” “吕县和定州全靠着边关,百姓熟习军事,而且骁勇善战,这回吕县的百姓逃亡到定州,韩振江一下子拉拢了几万人手,只要勤加操练,日后定能为小姐所用。” 一下子多了几万人手,郑青菡整个人飞扬起来。 唐昭却有些担心:“只是兵马越来越多,早晚会被朝廷发觉。” “朝廷正和荆国打的不可开交,怕是腾不出手来整冶定州。”郑青菡思量道:“日后,等朝廷得空想到定州,说不准定州也成了南化,朝廷想动也没本事动了。” 唐昭沉呤:“那得熬上好些年光景,就怕这几年有变故。” 担心的在理! 现在正是定州发展的前期,根基扎稳了,才会有将来。 郑青菡问道:“多了几万人,物资可供应的上?” “小姐大可放心,除了田产和铺子的盈利,定州一整片蒲花堤可是淘出不少金子,我全铸成金锭子以备不时之需。”唐昭水波不兴地说着:“再者,定州山多、旷地多,我除了让人开扩了土地,还大面积种植了朱薯,朱薯易栽种,长势极快,功同五谷,可补粮食不足。” 一身百为,大概就是指唐昭这种人,一个人能干百样事,且事事精通。 郑青菡心生感概,带到面上更添敬佩之意。 都说能人事多,唐昭有着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他道:“唐平跟我说了庄子起火的事,这次淘金船去定州,我让韩振江从手下挑了二百多号人随船来了京都,分散在各处铺子庄院,日后再遇上难事,有的是人手。” 韩振江挑的人,当然是以一当百。 唐昭连这些都替自己想好了,郑青菡铭感五内。 她清了清嗓子,道:“先生,当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 唐昭一滞,问道:“什么事?” 郑青菡便把郑涛去贾府,贾府上门提亲的事说了一遍。 唐昭听到最后,脸色变得很凝重。 第三十八章顺水推舟 屋里一片静。 唐昭盘桓半响,忽然道:“贾家二公子不愿意结亲,吵着要去边关?” 为何有此一问? 郑青菡不解,头倒是直点。 唐昭缓缓道:“既是板上钉钉的亲事,想退是退不掉的,倒不如顺水推舟。” 这话越听越胡涂,郑青菡转不过弯来。 唐昭点拨她几句:“小姐在贾府有内应,又不缺人手,不如遂了贾义的愿,助他一臂之力。” 贾义的愿,是想逃出贾府去边关。 郑青菡心里一动,反应过来。 只要贾义逃了,亲事自然不了了之,新郎都没了人影,还结什么亲? 姜还是老的辣。 唐昭出的主意,简单实用。 郑青菡胸口如重石下地,整个人轻松起来:“先生果然睿智,我愁了小半月的事,到你跟前三两拨千金,便成小事一桩。” 唐昭不喜居功,只道:“此事缓不济急,还是早做安排的好。” 郑青菡当下应允,恰是逢七的日子,便去了唐平的笔墨铺子。 早就听说笔墨铺子生意特别好,今日一见,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唐平领她去后院,绾绾果然守约,正站在凉棚下等着。 郑青菡开门见山,把定下的事跟绾绾说了一遍。 绾绾撇了撇嘴道:“你当贾府是什么地方,想逃就能逃?要这么简单,贾义身手不凡的一个人,会被关屋里大半年?” 郑青菡不理会她的态度,回道:“你跟贾义递个信,让他佯装同意亲事,择个时机出府去玉溪湖的冰场,我定有法子助他逃脱。” 绾绾讥诮:“贾义就算出了府,也有一堆护卫随从盯梢,插上翅膀也飞不出京都。” “递信是你的事,能不能给他翅膀飞出京都是我的事。”郑青菡目光一沉:“你照做便是,待贾义逃出京都,记得让他留书一封。” “给谁留书?”绾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然是给贾庆留书。” 绾绾梗着脖子道:“逃都逃走了,还留鬼劳子书信,徒增麻烦。” “你要想替冷府报仇,这麻烦事可不能省。”郑青菡莫测高深的盯着她。 听到“报仇”两个字,绾绾就像打了鸡血,精神大震道:“真能报仇,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办得妥妥当当。” 郑青菡习惯了她的聒噪,点头以示肯定。 绾绾横坚扫了她几眼,警告道:“要是耍花活骗我,我可饶不过你。” 到底是不放心! 郑青菡接了她的话:“行,我要是耍花活,你只管来相国府闹。” 绾绾腹诽:“别人怵相国府,我偏不怕,真要骗我,冲进相国府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你也别想有安河日子。” 郑青菡瞧着她阴睛不定的脸,念起前世种种,倒是亲切。 事情交待完,郑青菡回了相国府,难得几夜好觉。 三月的天气依旧寒凉,清晨推开窗,院里的木棉却开了花,一树橙红。 她仰着头看花,有人侧着头望她。 望花的人醉了,望她的人默了。 “吱呀”一声响,锦绣从角房出来,看见远处庑廊下站着蒋慎,迎上去施礼:“蒋大人,要不要我去唤小姐?” 蒋慎摆了摆手。 锦绣随他目光望去,郑青菡半个身子趴在窗框,如墨长发微微飘拂,许是心情极好,脸上挂着难得的笑意。 蒋慎迎着她走了几步。 郑青菡听到声响,扭头看到他:“舅父,母亲昨儿睡得晚,这个点怕是还没起。” 看她笑得灿烂,蒋慎心角隐隐疼。 有辈份隔应着,命运狭窄到只能让他做她一辈子的舅父。 即使她在人后,偶尔称呼他一声“蒋公子”,可他哪敢用蒋公子这样的身份自居。 他不是她的公子,只是她年纪轻轻的舅父。 蒋慎苦笑:“被你说中了,姐姐还睡着,恰巧路过后院,便来看看。” “听闻刑部事务繁忙,可要注意身体,我瞧你瘦了许多。” 蒋慎不由摸了摸自己消瘦的侧脸。 郑青菡招呼着他坐,把唐昭从定州捎来的新茶取了几包,正打算递过去,察觉他面色难看,问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在刑部有为难的事,莫非周正又欺上瞒下打压你?瞧你样子,像是有心事。” 确实有不可道明的心事,却只能藏一世。 蒋慎勉强挤出几丝笑意:“有母亲和你当后盾,我能有什么事。” 郑青菡松了口气,重新递过新茶。 蒋慎接了茶,艰难的开口:“倒是你的事……。” 说了五个字,再也说不下去,对她的亲事,他想问不敢问,问了也永远无所作为。 郑青菡想了想,明白过来:“是想问我定亲的事?” 她一说完,蒋慎的心像被万鼓击打,窘然道:“听姐姐提起,我才随口一问,你要是觉得不便,就不要说。” 郑青菡打小出入军营,性情不拘小节,不似一般女子提起婚事会羞赧万分,遂道:“我早有打算,贾府那样的门庭,轻易不敢高攀。” “当真?”蒋慎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嘴角上弯,露出笑意。 “自然当真。”郑青菡笑道:“我在舅父面前一向实话实说,不敢欺瞒长辈。”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蒋慎再也笑不下去。 他才不稀罕做她的舅父。 什么狗屁长辈?他正是吃了辈份的亏。 郑青菡见他锁紧眉头,不由心生疑惑,刚才明明脸色微霁,这会怎么了? 正想着,蒋慎起身道:“时间不早,我得回刑部。” “你等等。”郑青菡跑到厢房,拿出几个药剂包给他:“是细辛白芷与防风,回府让下人浓煎,三更后漱齿,包管你的牙痛药到病除。” 蒋慎骇然:“姐姐真是口碎,这种小事也跟你说。” 郑青菡笑道:“别唠叨了,我们还不是为你好。” 蒋慎听到“我们”两个字,心里一跳,一双眼睛又绽出笑意。 郑青菡没有留意,一旁的锦绣看在眼里,心底嘀咕:“都说六月天、孩儿脸,才三月中旬,蒋大人的表情一天十八变。” 等蒋慎走出院子,郑青菡仍在眺着他背影。 锦绣道:“小姐,天气乍暖还寒,您再披件衣服。” 郑青菡若有所思:“舅父也穿得单薄,刚才忘记嘱咐一声,可别着凉。” 正逢印春端着早食进屋,闻言道:“小姐说谁呢?要是不放心,我去递个话。” “也好。”郑青菡指了指外头:“应该还没出府,你追着蒋公子,提醒他加件衣服。” 这些日子,跟蒋家姐弟共患难,蒋慎风骨品性俱佳,对自己更是万般维护,种种情谊总让她念起过世的兄长,倘若哥哥们活着,何尝不是对她呵护备至。 蒋慎是她名义上的舅父,并无大防,不知不觉的相处间,她把他当亲人关怀,当兄长亲近。 同样的年纪,哥哥们要是还在,也一定会像蒋慎,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想着想着,心疼得像刀绞一样,钝重撕扯着血肉,郑青菡微微仰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屋顶上,有人把揭开的瓦片轻轻合上,几下兔起鹘落,已远去二、三十丈,身法奇快,让人匪夷所思。 候爷府硕大的正堂当中,放置着广口大腹的酒壶,容瑾手持箭矢掷向酒壶,箭杆撞底跃出,只见他身形灵活移动,已抓住跃出箭杆重投。 反复无数次,竟是一矢百余返,正是投矢的个中高手。 最后一矢“咣”入壶,容瑾拿出汗巾擦汗,望着正堂外道:“容安,还不进府?” 只见一条身影越过围墙,如飞雁般落下,容安屈膝请安:“小候爷,属下探到,贾府已向相国府提亲,郑青菡跟贾府丫环往来频繁,定有图谋。” “找个丫环密谋,想借此掀起一点风浪以图翻身,真是矮子推掌,出手不高。”容瑾摩挲着手中汗巾,凉凉道:“莫非,她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底牌。” 容安回道:“除了唐昭叔侄,未见她与其它人往来。” 除了唐昭叔侄,她真的再无人手? 算来算去,好像漏掉一个人。 容瑾眼光如霹雳,敛容道:“她放火烧庄子,救了韩家姐弟,韩振江有没有现身?” 容安细想后,回道:“没有。” 容瑾若有所思。 子女有难,当父亲的一定会出面,除非他在够不着的地方。 韩家姐弟下刑部,韩振江曾想带着几百人去劫狱,最后不了了之。 那么,韩振江和这些人手,如今在哪里? 不管是官道、大路、小路全没有截获消息,韩振江要是不在京都,又是怎么出的城? 一个深闺女子,凭什么让纵横江湖的韩振江放心把子女托付? 无数疑惑一闪而过,容瑾脸上现出异样,他道:“去盯着贾府的丫环,我倒要探个究竟,这盘死棋如何下活。” 容安抬头:“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卫尉寺的两个官职,郑涛是要留给贾府。” “相国府嫡女什么时候愁嫁至此?”容瑾勾了勾唇角:“郑涛拿出卫尉寺两个官职换了这门亲事,策略虽不高明,却是无声处见惊雷,困在笼里的老虎不如猫,她再有本事,压制在贾府后院也腾不出天。” 容安肃然,心服口服。 第三十九章冰场异变 凌晨将至,天还是暗暗的,绵绣听到内室有声响,撩了撩帘子往里头看。 屋里没有点灯,郑青菡站在灰蒙蒙的光线中,眉眼模糊的看不清,大约有一周左右,她总是起得很早,然后无声无息地站在窗前。 锦绣暗暗揣测,定是贾府的亲事让小姐心烦,长叹了口气,放入帘子退了出去,并没留意光影中那张狠厉阴森的面容。 听蒋潋说,两府已经交换了庚贴,婚期就定有四月初,郑青菡嘴角微抽,她一定要打碎郑涛的如意算盘,报复贾庆。 贾庆伪造父亲手笔,临摹出一封通报军情的书信,使得冷府满门抄斩。 郑青菡永远记得,父亲、兄长们被枭首示众,高高挂在城门上;记得受刖刑母亲,先被剔去膝盖骨,再被砍掉双脚;记得大嫂被关进特制的铁笼,被鹰、雕、鹫啄去眼睛,然后那些畜牲把肠子唏里咕噜拖出来………。 这些事,隽永如斯刻进她心底,在每个夜里或是清晨睁开眼的瞬间,成千上万次的浮现。 今日,她要报仇血恨,不但要毁掉亲事,还要让亲事变丧事。 远方的启明星慢慢黯淡,天色渐露鱼肚白,亮光一点点扩散,直至屋内明亮无比。 没多久,锦绣禀道:“小姐,唐先生求见。” 郑青菡移步偏厅,看见唐昭站在沉重的黑漆家具间,来回踱步,平日稳重的脚步分明凌乱几分。 见她进厅,唐昭停了步子,施礼道:“今日之事,你真的打定主意?” 郑青菡早就心如玄铁。 唐昭见她心意已决,便道:“事后可要知会沛国公府一声,我怕闹起来不好收场。” 几日前,舅父连晋知晓了她的婚事,岔然而至相国府,就差没掀桌子跟郑伯绥拼命,要不是她冲进正堂好一般相劝,肯定闹得不象样。 沛国公府对她这个外甥女,真是没话说! 郑青菡赞叹:“先生想得周全。” 这是一场艰难而危险的硬仗,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可郑青菡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让唐昭心惊肉跳。 唐昭嘴角微启,欲言又止。 郑青菡猜透他的心思,脸色肃穆:“先生快去安排,我稍后还要去别院一趟。” “好。”唐昭咬了咬牙,语音凛洌:“我这就去冰场。” 今天是和贾义约定在冰场的日子,她记得玉溪湖的冰场,冰面永远平滑如镜,跟很多水道相通,纵横交错地漫过树林和平原。 冰场!郑青菡晦暗的心因为这两个字跳动,她感觉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不知是怒气、积怨、或是迫切想复仇的火焰。 与此同时,唐昭快马去了冰场,京都虽不如白山黑水冻人,但三月时节仍寒意逼人,玉溪湖冰冻如镜,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贾义如约而至,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冰场,身后尾随着贾府数十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 护卫们奉贾庆命令盯梢,时刻保持警惕,以防贾义趁机逃脱。 望着倒印出影子的冰面,贾义心不在焉,他想起绾绾的话,只要假装答应亲事,来到玉溪湖,就会有人助他逃脱。 可现在,整个玉溪湖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谁会助他出逃? 退一万步说,即使摆脱护卫,逃离玉溪湖,又如何出城? 贾义非常清楚,父亲的亲信正在城门当差,那是出城的必经之路。 贾义眉目微锁,脑子里闪过无数个问号,脚步却没停息,他记得绾绾的嘱咐,一定要走到冰场的中心。 玉溪湖旁的树林,唐昭择了处高地,隐在苍郁的松树后,望着贾义迈进冰场中心,等十几个护卫也跟了进去,唐昭两只眼睛陡然露出精光。 万事俱备,东风已至,他暗叫一声“好”! 果不其然,冰面发出巨响,不及反应,众人已落入斗大的冰窟窿里,十几人胡乱扑打,导致冰面断裂面积越来越大。 有人想呼救,刚开口就灌了满嘴冰水,寒气侵入心脾,冻得人只往湖里沉。 唐昭捂了捂加厚的衣服,对着手哈口热气,他站在树林都觉得透骨奇寒,更别说浸在冰水中的人,怕是连皮也得冻下几层来。 贾义正在挣扎,冰面越裂越开,根本找不到支撑点上岸,浸在冰水中的身体如刀割般刺痛,浑身不禁地打颤,他觉得自己将和冰场溶为一体,模模糊糊间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下沉,一身功夫施展不出半分……。 差不多在贾义放弃自救的同时,一条绳索迅速套住他上身,粗绳的另一头系在一辆冰车上,车后尾两个壮汉一撑竿,冰车便飞驰而出,其行甚速,待把贾义拖出冰窟窿,不稍半柱香时间,已在冰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水里的护卫看得目瞪口呆,纵有几个水性好的,使出全身气力扒到冰岸,可雪窖冰水已让人手脚麻木,能脱身实属不易,哪还有一丝气力追赶贾义。 看到这儿,连见多识广的唐昭也对郑青菡生出敬佩之意,果然不伤一兵一卒,便把人给救出,这个在冰面上撒盐,让坚硬冰场中心融化成薄层的主意真是不错。 他不自觉笑了笑,随后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下沉。 真如郑青菡所言,她不想结亲,才助贾义逃脱? 唐昭不禁摇头,相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郑青菡行事不按常理,出手即是雷霆手段,从不为自己留半点后路。 这样一个人,会轻易了结这桩婚事,会轻易善罢干休? 他脑袋里跳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正如唐昭所料,此时郑青菡端坐在别院,跟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是韩振江的得力手下李晨。 “从定州随船来了京都,过的惯吗?”郑青菡起身问话。 “不瞒小姐,实在不习惯。”李晨憨憨道:“兄弟们在定州,从早到晚跟着韩老大操练,到了您这儿,闲得发慌,连身子骨也舒展不开。” 郑青菡失笑:“你们跟着韩振江走镖,个个都是跑江湖的行家,随后去定州操练,也是摸爬滚打的苦日子,让你们来别院清闲清闲,怎就没半个好字?” 李晨挠着头皮道:“韩老大说了,不是让我们来京都享清福,是来帮小姐办事的。” 郑青菡就道:“我要办的全是掉脑袋的事。” 李晨拍了拍腰鼓:“脑袋已经拴在这儿,小姐有事只管吩咐。” 郑青菡点着头把事情吩咐了。 第四十章贾庆被抓 贾府内,贾庆面色深如重枣,喝斥着护卫:“一群狗东西,眼睁睁看着人从眼皮底下逃走,全是废物!” 护卫们瑟缩身子,身上未干的冰水滴落地面。 看着奴才们的窝囊相,贾庆越发气恼,对着身旁的护卫便是恶狠狠一脚。 那护卫没料到贾庆会突然发难,未及避让,被这一脚踢得瓷实,痛得青筋直暴。 贾庆不解气,手中茶碗用力摔出,又把另一人砸的满头是血,咬着牙问:“冰船往哪个方向去了?” 整个大堂一片寂静,半响功夫有人怯怯回话:“玉溪湖跟很多水道相通,冰床其行甚速,小的们实在是没看清。” “蠢货!”贾庆“啪”一声,巴掌重重甩在回话的人脸上。 大堂里越发安静,跪了一地的下人个个屏气慑息,不敢作声。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传来响动,一个极为面生的丫环慌慌张张闯进大堂,张口便道:“奴婢今儿打扫屋子,在二少爷屋里看到留书一封。” “留书?”贾庆不及深究,已经抖开信纸,细看之下,竟已惊出一身冷汗。 贾义留信说,要去边关寻冷飒,若寻到,以后鞍前马后,一生替贾家偿还罪孽;若寻不到,也不再回贾府,留在边关军营为谷国尽份心力。 说来说去一个意思,就是再也不会回贾府。 这还了得! 婚期定在四月初,眼瞅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新郎官却逃路了,自己要如何跟相国府交待? 贾庆心里油煎火燎,他顾不得心疼卫尉寺那两个肥缺,光想到郑伯绥那双鹰眼和郑涛阴凉的表情,整个人差点瘫痪在地。 婚事要是搞砸,毁掉两府名声不说,相国府岂会轻饶自己? 贾庆当机立断道:“赶紧备马,我定要截住这个忤逆不孝的小畜牲。” 护卫立即应诺,心里却嘀咕:“贾义八成是走水路,坐船顺流而下,速度甚快,他们就算快马加鞭逞一时之快,却终究碍于马的体力,速度只会越来越慢,再何况此路地形陡峻,很费时间,八成是赶不上的。” 正想着,却听贾庆道:“边关战事连连,船只不敢贸然前往,他早晚弃船登陆,带上替换马匹先去沿路关口。” 众人缄绳上马,自然是一路狂奔。 果然不出所料,去边关的路途山峰众多且险峻,实在是畏途难行,贾庆七、八天功夫方才过了五个关口,拿出贾义画像细问了关口的守卫,兼说盘查甚严,确实没见过此人。 驰马向前,便是宝山栈道,此栈道盘旋于危岩峡谷之间,异常狭窄阴森。 贾庆一磕马腹,耗尽体力的马匹勉强打了一声响鼻,迈着疲乏的步子走在栈道上。 山峰间,常有苍鹰飞翔,叫声尖锐刺耳,听的贾庆眼皮跳了几下,他前后察看栈道,若有人在此处偷袭,自己定然插翅也难逃。 思量间,只听“嗖嗖”声响,抬头望去,高耸山壁间数十个黑衣人拉着绳索一跃而下,贾庆的人手瞬间被前后夹击。 贾庆颠声道:“来者何人?” 领头的黑衣人并不回话,右手一挥,两名黑衣人已闪电似移动,不及众人反应,贾庆的两个护卫已被生擒。 贾庆不由惊出一身汗,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盗贼,他们功夫高强、行动有序,更像是一支强化训练过的兵士。 贾庆颠声对着护卫吼道:“快上,快上。” 领头的黑衣人皱眉,对贾庆垂死挣扎的行为极是不屑,只见他凌空倒翻,几脚踢开挡在贾庆身前的护卫,筋脉突兀的手掐住贾庆的脖子,把整个人都提起来。 贾庆觉得喉咙塞了块重金,再也呼吸不出,挣扎几下便昏厥过去。 待贾庆醒来,已被绑在一艘船的舱内,每日有人给送吃食。 船舱内暗无天日,猜不透驶出几日,方才有人将他拽出,丢进一辆黑布马车,速行大半日后,终于能双脚踏地。 是谁大费周章,把自己劫到此处? 贾庆满心疑惑的打量着这间破烂偏院,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一点不为过,随住可见的蜘蛛网,蠕动在地面的各种虫子,“吱吱”掉粉的墙面,除了遮盖在草丛中的那块匾隐隐彰显出主人曾经的辉煌,再无一物值得观赏。 贾庆的目光被匾上半隐半现的字吸引,竟是将——军——邸!难道此处,是冷傲生前在京都的别院,贾庆背心凉了一片,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及细想,已被人摔进一间屋子。 肮脏破旧的环境,让屋里的人儿分外光鲜,贾庆做梦也没想到,抬头的瞬间会看到相国府的嫡女。 郑青菡幽深黑眸望着他道:“冷将军的别院,可是第一次来?” 贾庆不理,挺直腰板道:“劫持朝廷命官是死罪。” “临摹朝廷命官文书,害的将军府满门惨死,那也是死罪。”郑青菡凉凉道:“可你,不是好好活着?天下的罪名,皆非天定,而是人为。”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让贾庆心中大悸。 相国府嫡女和冷傲有什么关系,三番五次提到将军府,连质问的语气都如此笃定。 临摹冷傲的文书,除了皇上和相国大人,世间无人知晓,她绝无可能知道。 想到这儿,贾庆捏定主意,驳道:“勾结外敌的文书确为冷傲所写,与我无关。” “放你的狗臭屁,将军精忠报国,怎会勾结外敌?”郑青菡身后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窜出来,语气嗔恨:“别把府里的人当成聋子瞎子,二少爷关在屋里,不岂一次说你是忘恩负义之辈,将军府几百条冤魂迟早来讨债。” 这个丫环称贾义为“二少爷”,莫非是自己府上的婢女,贾庆仔细瞥她几眼,不禁目瞪口呆道:“你不是那天在府里递贾义留书的丫环吗?” “正是本姑奶奶!”绾绾那股子横气彰显,逼问道:“你为什么要陷害将军府?” 贾庆算是明白过来,贾义出逃绝非表面上看的简单,这一切有人在幕后操纵。而这个人,不但胆大心细有手段,还拥有一批效忠的暗卫。 他越想越心惊,看郑青菡的眼神多出份畏惧。 “你聋了不成,还不快点回我话。”绾绾卯足了劲儿,一脚踢在贾庆脊梁骨上,只听“咔嚓”一声,贾庆痛地嚎叫起来。 第四十一章杀戮已起 贾庆金星直冒,整个背弓得和虾米一样,再也伸不直。 郑青菡揉着太阳穴,语气不耐:“大理寺审人全是剔骨挖肉,你踢他一脚有什么用,瞎磨蹭功夫。” 绾绾会意,手上多出把匕首,银光一闪,贾庆左脸的肉被她生生割下一块。 血肉之躯受割,其痛楚可想而知,贾庆整个脸扭曲起来,抖着嘴唇,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郑青菡无动于衷,口冷心冷:“想当初,将军府满门遭难,个个经历血淋淋的场面,如今你真真体会到生不如死的境况,便知他们当日的凄惨。” 这句话刺激了绾绾,她和冷诺玉虽为主仆,实则情比姐妹,想到小姐死时倍受催残,绾绾手中的匕首再一次挥下。 这一刀插在血管处,只听“噗”一声,血顺着刀柄出来,且没有要停的意思。 贾庆疼得直喊娘,绾绾恶狠狠道:“再不说实话,我一刀刀剐去你的肉。” “我说,我说。”贾庆心里明白,眼前的郑青菡不是菩萨,而是活阎王,自己再敢言不尽、话不实,命丢掉不说,还少不得一场折磨。 绾绾松了松手。 贾庆道:“我奉皇上和相国大人的命令,才伪造了文书。” 郑青菡心里一酸,将军府对朝廷忠心耿耿,到头来惨遭灭门,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用命辅佐的帝王。 帝王,果然刻簿心狠,从不念旧情。 “皇上?”绾绾整个人钉在原处,一动不动。 郑青菡眼里阴霾越来越浓,恨声道:“将军府功勋卓著,帝王本该重用,让其展才智、效其忠,为何要下此毒手?” “正是因为将军府功勋卓著,在朝中影响甚大,皇上为免日后驾驭不住,方才先下手为强。”贾庆喘着粗气补充:“朝廷对功高震主的将领再无封赏可赐的时候,一般都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为了保全自己的权力,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这就是帝王的心术! 而郑伯绥和贾庆,作为帝王身边的一条恶犬,当然会不留余力的伤人。 郑青菡痛彻心扉,咬着牙根道:“好一个“兔死狗烹”,这样的帝王根本不配臣子效忠,将军府实在迂腐。” 绾绾满脸烦闷,同为将军府不值。 贾庆打量着两人脸色,替自己求饶:“领的是皇上的旨,文书做假是相国大人出的主意,我只是迫于无奈,求大小姐饶命。” 饶命? 午门问斩时,谁给过父亲和哥哥们饶命的机会? 大理寺阴暗的牢狱内,谁给过母亲、大嫂饶命的机会? 贾庆如果知道自己苦苦哀求的,不是相国府嫡女,而是满门惨死的冷家大小姐,是不是再也说不出这句话? 郑青菡指尖颤了颤,目光一沉。 而绾绾早就窜前几步,拨起匕首,再次重重扎下去:“将军生前待你恩重如山,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害得将军和少爷们剥皮揎草挂在京都的城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恨不得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 鲜血汩汩往下流,溅得满屋子皆是,地上慢慢开出一大朵血花。 绾绾仿佛疯了,她重复着拨刀、再刺、拨刀、再刺的动作。 郑青菡不拦她,独自走到屋外。 屋外候着的黑衣男子恭声问道:“大小姐,贾庆的手下如何处置?” 郑青菡双眼微微弯起:“都杀了吧!” 黑衣男子愕然:“十几号人,全杀了?” 郑青菡的目光落在院里那块匾上,漠漠然道:“将军府的血债,只有拿血祭祀。” 身着黑衣的李晨领命,粗犷的脸上流露几分讶异,不禁感慨郑青菡手段之狠,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行事不按常理,隐现着无穷凶残的歹毒。 郑青菡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站到墙边,高耸墙头投下浓浓阴影把她整个人埋没在里面,椎心泣血的感觉笼罩而至。 似乎还能听到高墙的回音,大哥拿着地鼓,在院里和弟妹嬉戏的笑声。 父亲陪在母亲身旁,宠溺的望着他们,阳光洒进来,每个人脸上仿佛有光晕在流动。 那时的院子,从来明亮,并不是阴沉沉的。 郑青菡的手攥成重拳。 而此刻,绾绾终于迈出房门,血溅了她满脸,整个人分外狰狞。 郑青菡视而不见,吩咐着李晨:“还按老规矩,你们化整为零,分散在附进的庄子、店铺内。” 李晨领命。 郑青菡迈上马车,手一松,帘子落下。 马匹刚迈开步子,便原地不动,绾绾撩开帘子,两只眼珠晦暗不明的瞪着郑青菡道:“我要随你回相国府。” 郑青菡看她一眼,冷冷道:“不行。” “想瞒住今天的事,就必须把我带进相国府。”绾绾言词凌厉:“若不然,明天整个京都全会知道,相国府嫡女杀人不眨眼。” “你在威胁我?” 绾绾不否认,生硬地道:“只要在相国府给我安排个差事,我就会忘掉今天的事……。” 一语未完,已被郑青菡打断:“相国府不缺人,既然贾义临走前帮你脱了籍,你现在就是自由身,找个心宽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再也别淌浑水。” 绾绾变了脸,语气狠厉:“你不敢让我去相国府,是因为心里有鬼!刚才贾庆说了,文书作假的主意是你父亲出的,将军府的血债跟你们脱不了关系。” “这就是你想进相国府的真正用意?”郑青菡凤眸威仪:“想凭一已之力混进相国府,替将军府报了血海深仇,就凭你的榆木脑袋,怕是活着进门,横着出府,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这话,把绾绾浇了个透心凉。 “听我的话,找个好地方,遇上个好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郑青菡默了默,道:“你家小姐泉下有知,也希望你如此。” 绾绾何尝不明白,相国府高手如云,郑伯绥身边的护卫亦非等闲之辈。自己的功夫,对付一般人足足有余,遇到真正的高手,未免相形见拙。 更何况,府里还有郑青菡。这个眼里藏着满城风雨的相国府嫡女,总让她琢磨不透,要找着机会下手,怕是难上加难。 可再难,她报仇的念头不会灭! 心之所向,无所畏惧,她虽然只是将军府一介奴婢,却有着忠肝义胆的真性情。 想到这里,绾绾抬了抬头,见郑青菡正瞧着自己,两人对视了一会。 两世为人,郑青菡不是白白活过,她清楚绾绾的执拗,正是因为清楚,才不能留绾绾在身边。 亲人在身边惨死,那种血淋淋掏心窝的疼她再也不想经历,她只希望绾绾远离是非,平平安安。 郑青菡扭头,拧开绾绾的手,帘子再次落下。 李晨一甩马鞭,路途留下清脆马蹄声,绾绾的身影在帘子隐约可见的缝隙里越来越小。 暗处,跟着她们一路的容安也伸了个懒腰,速回候爷府交差。 马车驶去别院,还没进屋,便见唐昭从角门火急火燎疾步而来。 郑青菡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指着血迹斑驳的衣服对李晨道:“看着闹心,我进屋去换。” 李晨傻不拉叽点头。 等唐昭冲过来,早就不见郑青菡身影,便指着李晨鼻子吼:“快说,去哪里惹事了?” 李晨实在没眼力劲,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尤其贾庆惨死的段子,把唐昭听得头冒青烟,气不打一处来。 “唐先生,你没见大小姐的手段,真是个厉害的主……。”李晨喋喋不休。 唐昭戛然打断,脸色像凝了几层白霜:“蠢东西,你这回捅了天大的娄子。” 李晨一头雾水。 唐昭急得直跳脚:“她忒有本事了,把我支去救贾义,背地里让你们干些杀人的勾当。我知道她心不善,如今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连朝廷命官也敢杀戮,年纪轻轻得了失心疯不成,这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李晨血气方刚的汉子,自是不服气:“冷将军赫赫战功,不幸被奸佞陷害,大小姐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唐昭目光一沉:“将军府的叛逆罪由皇上定夺,朝廷说有罪便有罪,所谓的主持公道,不过是违法乱纪。” 李晨撇了撇嘴:“我这种刀口下舔生活的人听不懂大道理,只知道冷将军建功树绩,我敬他是条汉子,大小姐跟将军非亲非故,却一心替他平反冤屈,我和兄弟们都觉得她侠义。” 这句话摞下,让唐昭良久未语,他不由转念想到冷傲生前在定州开凿的通关之道,既是秘密开凿,自然是事关重大,郑青菡怎会得知?从头到尾,郑青菡对将军府表现出异于常态的关心,她和将军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这厢郑青菡撩帘子出了屋,见唐昭还在屋檐底下站着,只好厚着脸皮上前道:“唐先生,怪冷的天,早些去屋里歇着。” 唐昭绷着脸道:“天再冷,也比上我心寒。” 郑青菡听个明白,也不好装傻,便道:“瞒着先生是我不对,可先生知道了,一定会拦着我。” 唐昭冷哼一声:“原来你还知道轻重。” 郑青菡斟酌着道:“先生顾然是为我好,可将军府的仇我是非报不可的,望先生体谅。” 唐昭心脏暂时停了一下,蹙着眉头道:“你和将军府到底什么关系?” 郑青菡沉默半响,方才挤出几个字:“血浓于水。” 第四十二章庄院小憩 相国府大厅空前的嘈杂,沛国公连晋一挥手将茶碗打翻,把郑伯绥从头到脚泼个遍,寒着声道:“贾府的家教真让人失望,婚期在即,贾义留书逃路,势必会影响青菡的闺誉,她要是想不开出事,我定追究到底。” 郑伯绥半阖鹰眼,忍着气道:“我也没料到,会出这档子事。” “你嘴里噙灯草,说得倒轻巧。”连晋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带着怒腔道:“贾府虽为朝上新贵,几个儿子却品性极差,当初劝阻亲事,你执意不听,才闹到眼前局面。” 郑伯绥见他在气头,并不说话。 “胆上生毛的货色,让我逮回来,用粪草活埋他。”连晋顿了顿道:“贾庆个老匹夫,出这么大的事,居然连人影也见不着?” “贾府派人来递话,贾庆带着人去追贾义,等有消息就来回话。” 连晋一拍桌子道:“都快七、八天,他到底是去追人,还是吓破胆,随着他不着调的儿子一并跑路?” 话音未落,有小厮禀道:“刑部周大人求见。” 郑伯绥颔首,便见周正急如星火般走进大厅。 郑伯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你怎会过来,可找着贾义?” 周正一径摇头,脸色青灰。 郑伯绥不悦,掀起眼皮瞅他一眼道:“出什么事,还把脸色摆到相国府。” 周正惶恐万分,勉强提起精神道:“贾庆带出去的人全被害死,十几具尸体整整齐齐排在将军府别院。” 郑伯绥脑袋里“咣当”一声巨响,语气有些发懵:“将军府别院早就被封,谁干的好事?” 周正惶惑道:“关口的守卫见过贾庆众人往宝山栈道行去,人在道上被劫掠不说,还带回京都再弄死。依下官看,其中大有文章。” 郑伯绥心中一跳,暗想:“盗贼劫难必定血溅当场,没必要千里迢迢把人运回京都再弄死,做案的人故意把尸体摆放在将军府别院,摆明是在示威。” 贾庆又道:“能避开各地守卫、眼线,把十几号人带回京都不露痕迹,实在不简单。” 郑伯绥尽量平静,而后才问:“贾庆呢?” “被砍得血肉分离,下官差点没认出来,整个身子像坨肉泥浆。” 手段实在毒辣! 要没有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难道,将军府还有漏网之鱼? 陡然间,郑伯绥心情澎湃,他挺着腰道:“速速去查清,将军府要有余孽,必须斩草除根。” 周正应话,退出大厅。 一直旁听的连晋啧啧道:“将军府一门忠烈已被屠杀殆尽,老天爷真要垂怜留下点血脉,你就发发善心,放过人家积点德行。” 郑伯绥肃着脸道:“圣上已经颁旨,将军府通奸卖国是事实,国公爷可别自误,不该说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连晋撇嘴,换了话题:“贾庆已死,贾义没找着,亲事直接变丧事,真是撞邪。这种事传出去,向来怨女不怨男,外面的人胡乱编排,甚是影响青菡的闺誉。” 郑伯绥心想:“贾义留书逃路,早晚有谣言出来,女子闺誉被毁,便只有自行了断或剃发去姑子庙。郑青菡并非省事的主,早点把她送外头去,省得在府里闹乱子。” 拿定主意,便对连晋道:“我想让青菡去庄子上住些日子,避开流言蜚语,落个耳根子清静。” “也好。”连晋深锁的眉,微微舒展:“闹成当下局面,这门亲事就算不作数了。” 郑伯绥点头:“自然不作数。” 两人商定完,过了五日,郑伯绥安排马车,把郑青菡送到附近的庄子上。 庄子四周群山环绕,奇花异草,院内重墙夹道,偶有一处圈出块空地,放养着孔雀、梅花鹿。 郑青菡在庄子里散散,日子过的悠哉悠哉。 唐昭挺着腰板来过两次,皆是谈完公事走人,对郑青菡没半个好脸色。 郑青菡厚着脸皮拦了他一回,求饶道:“先生也是端良厚重的人,为何不能体谅我?将军府遭人迫害,是贾庆亲口承认的,我必须替将军府报仇血恨。” 有瓢冷水,当头浇下,唐昭只觉得手脚冰凉,暗道:“这个小姑奶奶本就心不善,若跟将军府渊源深厚,依着她的性情绝不会就此罢休,日后指不定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跟着她讨生活,等于把脑袋系在横梁上,脚下稍一滑溜,就得去见阎王老子。” 唐昭思索着,站在原地,脚步没动。 郑青菡向前欺了一步,激他道:“先生的胆子被年纪吃掉了?想当初,你连暴戾凶鸷的小候爷也不惧,现在反而畏手畏脚。” 唐昭骨子里有着文人血气方刚的骄傲,郑青菡这席话仿佛滚水下肚,把他的小心思全部烫平,不禁荡气回肠的想了一番。 郑青菡和他就是一条在线拴的两蚂蚱,早就谁也蹦哒不了,没有郑青菡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他唐某人不会有今天的日子。 要说出格的事,郑青菡有做,他也没少做。 把韩振江弄去定州豢养兵马,他也是出了不少主意的,要论起来,诛九诛的罪早就犯下,现在再去计较郑青菡诛杀朝廷命官,真是为时晚矣! 将来的日子,只有破罐子破摔,把皇权律法抛弃脑后,才能拼出个锦绣前程。 想到这儿,唐昭豁然开朗。 此后,唐昭恢复了原样,精明实干不在话下,和郑青菡的合作关系逾发牢不可催。 郑青菡便嘱咐唐昭一定派出些人手,在边关附近找找冷将军的三儿子冷飒。 唐昭一一应了。 话说周正回到刑部,集齐人马,把京都翻个底朝天,拘了一大堆可疑人员回刑部问话,折腾大半月,愣是没弄到半点线索。 蒋慎人在刑部,跟着瞎忙活,各种牢骚话随着书信寄到庄子上,郑青菡打听起案子进展轻而易举。 待皋月将至,郑青菡已在庄子呆了一月之久,见相国府没有接她回去的意思,便把李晨等人调到庄子使唤,每日听隔壁书院朗朗诵读声,站在高楼眺望佃农种菜,日子有一天没一天的过着。 第四十三章白面书生 皋月,渐渐有了春日的模样,嫣红似火的石榴花分外夺目,郑青菡拈了一朵戴在云鬓,低头翻看医书。 翻了几页,绵绣撩帘子进屋:“小姐,李护卫跟书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几拨人去拉架,硬是没拉开。” 郑青菡有些意外,抬头问:“李晨向来憨厚,怎会跟人起争执?” “圈养的几只梅花鹿逃出庄子,李护卫找了半宿,今儿发现原是逃去隔壁书院,书院的人不问自断,竟杀取鹿心血,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不过是件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郑青菡不想搭理。 绵绣又道:“李护卫嚷了些浑话,对方觉得有辱斯文,非要去衙门主持公道。” 郑青菡皱了皱眉头,暗想:“这书生理亏在前,不好言道歉,反而激烈相对,看来不是省油的灯。李晨勇智谋不足,平常又笨嘴笨舌,真去了衙门,只有吃亏的份。” 郑青菡放心不下,起身走出庄子。 走到门口,果然听见李晨骂着狗屁倒灶的话,对面高高柳树底下站着一袭白色身影,远看着朦朦胧胧,像幅水墨画。 待走近,目光迎风越过枝头,落到书生的身上,他眉宇长长,眼光收而不放,一抹倨傲悄悄漫过唇角,给人一种独超物表的感觉。 郑青菡不禁大骇,未料会重遇王聪。 此刻,那双曾不见光明的双瞳同样打量着她,两人目光对碰,王聪勾了勾嘴角。 真没想到,荒郊野山的地方竟有这等绝色! 他越发觉得有趣,对着李晨道:“是不是辩不过我,把帮手找来了?” 李晨瞪大眼睛,怒气冲天:“对付个疖癞小儿,老子一人足足有余,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撩了衣袖正打算冲上去,却被劝架的人死死抱住。 李晨甩了甩,硬是没能甩开。 郑青菡瞥了李晨一眼道:“伤人者人恒伤之,辱人者人必辱之,在院门口撒什么野?放着正经事不干,被哪家下作东西带坏风气,就知道闲牙斗齿的混日子。” 李晨被王聪惹毛,才会站在门口撒野。 王聪当仁不让的成了郑青菡口中的下作东西……。 好一个指桑骂槐! 文谄谄一席话,李晨没听懂,王聪却听个真切。 他不怒反笑:“姑娘牙尖嘴利,也是闲牙斗齿的行家。” 怎么还笑的出来,难道没听出话里意思? 郑青菡琢磨话头,方才觉得有点走味,便道:“不敢自居行家,跟公子比起来,实在望尘莫及。” 脾气拧得很,一点闷亏也不肯吃,王聪眼底的笑意越发浓厚:“我住在应天书院,师从顾炎武先生。顾先生腰痛虚损,心悸失眠,故常年服用鹿心血调养,皆是书院里的人在野山捕捉,家养鹿和野生鹿看上去相似,才会失手误杀。” 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个明白,郑青菡不由道:“既是误会,解释清楚就算了。” “那可不成。”王聪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笑意全无,只道:“你家护院不问青红皂白,跑来书院瞎闹,非说书院全是狗盗鸡鸣之辈,把顾先生气得心绞痛,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想把小事化了也来不及。” 听完这话,理直气壮的李晨一下子恹了,他确实没听书院解释,便先撒了火。 郑青菡打眼瞧着,心里明白过来,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确是李护卫尚性轻率,理当给顾先生赔礼。” 王聪嘴角翘了翘:“周身经络,皆根于心,被气成这般,岂是赔个礼就能算的。” 郑青菡思忖着道:“我略懂医术,能缓顾先生的疾症,公子不妨引见。” 王聪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道:“好。” 对曾经失明的王聪而言,她只是初见的陌生人,他却果敢的下决定,让她去书院医冶顾先生,倒是个有主见、不怕事的人。 到了书院,抬阶而上,见了顾先生便开始断病。 王聪倚在一边听她娓娓而谈。 “先生是慢性心衰,属于血脉瘀阴,所以才会虚损失眠、心绞痛一并发作。”郑青菡顿了顿道:“我一会给先生取药,先吃上半年,情况会有好转。” 顾炎武道:“若是寻常方子,怕是没用。” 郑青菡回话:“平常方子都是附子、水蛭、茯苓、葶苈子、五味子等,我这剂药加了偏方,常用纳气止痛,极是有效。” 顾炎武听她熟悉药识,便多信了几分,点头道:“有劳姑娘。” 郑青菡便道:“这病光吃药效果不佳,明日起未时,我便来书院给先生针灸,保管症状减轻。” 顾炎武年逾半百,病了些年头,虽不抱太大希望,倒也愿意一试。 郑青菡又跟顾老爷子说了些闲话,方才告辞。 一抬头,见王聪正眯着眼打量自己,多少有些心虚。 当日,医冶王聪的痼疾,是为了拿拈刑部尚书王荣,让他帮自己扳倒沈姨娘。 见不得光的事,自然少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全,她去尚书府医冶王聪,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露出行踪。 王荣也说过,这场交易要烂在肚子。 冶病的日子,她和王聪虽在一个屋呆着,加起来的话不超过三句。 更何况,那时的王聪还是个瞎子,理当认不出她。 想到这儿,郑青菡稍安。 王聪上前几步,风平浪静道:“我送送你。” “多谢。”她端容以待:“只是男女有别,实在不便。” 方才吵嘴时没有不便,跟着他来书院没有不便,现在却不便了,什么狗屁道理,王聪笑了笑道:“真要不便,你就不该来书院。既来了,就不需要导讳不便。” 竟是个无视社会伦理的人! 郑青菡赫然。 “外头都传相国府嫡长女婚期在即,未来公爹惨死,未婚夫离奇失踪,她受了打击病入膏盲。”王聪依旧笑着:“果然人言不可信,我看你活蹦乱跳好的很,半点病色也没有。” 郑青菡眼皮乱跳:“怎么猜到我身份的?” “庄子是相国府名下产业,你又是千金大小姐的打扮,哪里用猜?” 真是做贼心虚,把这层道理忘了,郑青菡神色焉焉站在原地,听王聪说了一会话,大致是他在介绍自己。 郑青菡没细听,暗道:“你的眼睛都是我看好的,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谁……。” 第四十四章无赖行径 既是应承的事,郑青菡如约去了书院,针灸二日,王聪像只大头苍蝇一样跟了她二日。 郑青菡问:“干嘛老跟着我?” 王聪不以为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在书院受教,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又不是我妻室,还要管我不成?” 郑青菡被他噎了一回。 又过了三日,顾炎武病症见好,郑青菡松了口气。 王聪拦着她问:“先生病好后,你是不是不来书院了?” “自然不来。” 王聪扬了扬眉:“你不来,我去找你便是。” 郑青菡被他气了一回。 等回了庄子,屁股还没坐稳,郑青菡就把下人叫齐,嘱咐道:“但凡书院的王公子找来,都说我不在。” 众人领命。 绵绣去沏茶,印春便在一旁问:“小姐,可是王公子得罪了你?” 郑青菡皱了皱眉头。 正逢绵绣折回来递茶,听了话肃然道:“少在小姐跟前胡说八道,王公子是书院的门生,跟咱们萍水相逢,点个头的交情也没有,哪来得罪之说?” 印春嘟呶道:“谁说的,王公子可看重小姐……。” 话没说完,就被锦绣粗暴打断:“瞎了你的心,一个外男有什么资格看重小姐,这种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话少说为妙,别妨害小姐名声。” 郑青菡掀了掀茶盖,看绵绣的目光多了份欣赏。 蒋慎和宋之佩跟她沾亲带故,方才走得近些,而王聪是外男,郑青菡再不拘小节,也知道德言容功的道理,自然能避就避。 再者,她有些忌讳王聪那副狡黠的神态,总觉得他是个会惹事的。 郑青菡胡乱猜想,谁知第二天便应了验。 大清早,郑青菡睡意未消,印春便来禀话:“小姐,王公子有事求见。” “按我交待的话,回了他。” 印春迟疑:“王公子说了,他卯时就在庄子门口等着,并没见小姐出门。” 郑青菡一骨碌爬了起来,睡眼惺忪道:“这么说,天没亮他就守在门口了?” 印春点头。 郑青菡不由抚额,半响道:“到底有什么事?” “上回错杀庄子上的鹿,逮了几只赔还。” “让李晨收了。”郑青菡倒头睡回床上,添了句话:“说我还睡着,打发他走。” 印春应了话,退出屋子。 等郑青菡睡完回笼觉,将近已时,印春打水给她洗脸:“王公子还在大厅,说等小姐醒了,要见上一面。” 郑青菡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什么无赖行径,竟然死皮扒啦坐着不走……。 实在没法子,郑青菡去了大厅,劈头盖脸地道:“庄子里一无长辈拜见,二无爷儿们招待,王公子说来便来,自已图个自在潇洒,早晚害我被唾沫星子淹死。” 王聪轻笑:“真要淹了,我一定搭把手救你。” 郑青菡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毫不在意,不由把脸扳了扳,脑子里盘算出一堆纲常伦理,要好好给他说道说道。 正想着,却听王聪道:“我把鹿送过来,再道声谢,你用不着这么大阵势。” 郑青菡凝声:“你等了半天,真为了道谢?” “不然,你以为我要干嘛?”王聪嘴角翘了翘。 郑青菡哑然。 王聪思索片刻,面露促狭之意:“该不会以为,我打你主意吧?” 郑青菡噎了第二回,一肚子大道理瞬间土崩瓦解,心里暗暗发誓:“再有下次,就算天塌下也不能给他开门,省得没事被他挤兑。” 等王聪走了,李晨不识趣的凑过来问:“小姐,牵来的多是精血老鹿,放哪里养好?” 郑青菡哪还有心思管鹿,只道:“王公子若再来,甭管什么理由都不能给他开门。” 绵绣在一旁听着,心领神会的点头。 郑青菡兴师动众,王聪却不以为意,他一出庄子,便策马回了尚书府。 穿过善堂,后进是个三间两阁厢,王荣和妻子秦氏正在厅堂说着话,见王聪迈步进屋,抬头问:“你不在书院钻研学问,跑回府来干嘛?” 王聪呵呵地笑:“在书院,虽常获顾先生称赞,却没有双亲的钟爱,我甚是挂念父亲和母亲,特意回来一趟。” 言下之意,一来在书院学问做得好,常得先生的夸赞;二来孝心肃祗,十分记挂父母。 王荣和秦氏胸口一暖,心尖淌过疼爱,再无心思计较他从书院私自跑回。 秦氏微微湿了眼眶,拉着儿子上下打量道:“可有受苦,看着瘦了。” “没有母亲细致照料,自然要瘦点。”王聪道:“虽说瘦了,学问却见涨,很是值得。” 秦氏含泪拉过他的手摩挲,虽没说话,任谁都能看出内藏着深沉母爱。 王荣感慨:“你自小聪颖过人,要不是得了冤孽症候双眼失明,早就殿试鼎甲而魁天下,何至于今日还在书院研学。” “父亲所言差矣,顾先生是满腹经纶的大儒,能在他身边听从教诲,实乃大幸。”王聪不在意道:“至于殿试鼎甲,我才不稀罕。” 王荣斥道:“胡说八道,读书不就是为了个功名。” 王聪也不争辩,岔开话题对秦氏道:“母亲,你的腰疼病可好些?” “多年的痼疾,苏大夫开的药一直吃着,可收效甚微。”秦氏顿了顿道:“宋夫人跟我同病相怜,得了几副膏药送我,便贴了几日,腰不似先前那般疼了。” “宋夫人?” “宋之佩的姑姑。”秦氏拉着儿子絮絮絮叨叨:“前几日去宋夫人府里,正巧碰到宋之佩,他自从进了内翰院,整个人越发意气奋发,就连病着,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什么病?” “百日咳,已经吃了几周的药。” 王聪眼睛一亮,道:“宋木头病了,我得去瞧瞧他。” 秦氏忍不住笑出声来:“又不是小时候,还‘木头木头’的叫他外号。” 王聪戏谑:“甭管长多少年纪,他都是根实心大木头,圣贤书读多了,满脑子伦理纲常。” 王庆听不下去,皱着眉道:“你们再要好,也是以前的事,他现在是内翰院的大红人,你可别失了规矩。” “听父亲的口气,只有等我明年春闱一捷,揭傍应了殿试,才能不失礼人前。” 王庆没作声,心道:“这孩子,活得太明白,一副深韵世间冷暖的模样。” 第四十五章看病求医 次日,王聪去找宋之佩。 宋之佩正看著书,见王聪大摇大摆的进了屋,抬头道:“要想借书,先把上回取走的还来。” “不是来借书的。”王聪调侃道:“我还会差你几本书不成,见一回要一回,烦不烦?” “不催着你要,你就一借永不还。”宋之佩接着话,连咳几声。 王聪拉着椅子坐下,道:“我娘说你得了百日咳,吃了几周药没见好,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 “同仁药堂誉贯京都,苏大夫更是技艺精湛的名医,没必要多此一举。” “真要是名医,怎会几周都没把病冶好?”王聪思忖着道:“我倒认识一个神医,真正是断病如神,观其色就能说出病症。” 听到“神医”两个字,宋之佩身形一顿,合了书道:“你说的神医可是医好你眼睛的人?你有所不知,当初我为了见他一面,在尚书府门外伏守了数日,偏偏人影也没见到,反倒是看见了………。” 说到此处,宋之佩脑海浮现出郑青菡的影子。 王聪魔怔片刻,问:“反倒看见谁?” “也没什么。”宋之佩遂道:“只是见到了同僚,被拉去喝了半宿酒。” “原来如此。”王聪松了口气道:“你不挂心自己的病,去神医处问问宋夫人的宿疾可有方子,也是难得的机会。” 宋之佩想起姑母,每逢阴雨天就腰疼地起不了身,要真能得个偏方,日后也少受些苦楚,不免有些动心。 王聪哪容宋之佩多想,拉他起身道:“好歹走一趟,也是你的孝心。” 宋之佩半推半就上了马车。 一路没有声音,王聪开口道:“过些日子,我就要成亲了。” “我知道,是你表妹。”宋之佩并不惊讶,前几天姑母还拉着他手叹气:“要说齐阳侯府的嫡女,真是个尔雅乖巧的孩子,姑母本想说下这门亲事,一打听才知道早就许给了尚书府。京都跟你年龄相仿的哥儿们,个个都成家立室,姑母一心想挑个拨尖的,反倒耽误了你。” 齐阳侯府的嫡女跟王聪是表亲,彼此知根知底,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王聪却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宋之佩赫然:“翠羽明珠,佳人才子,真正一桩良缘,怎成坏事?” “翠羽明珠这个词用的好,我那表妹确是齐阳候手里最珍贵的物品,就差没明码标价。”王聪讥笑:“要是一辈子当个瞎子,齐阳候会愿意把女儿许给我,他阅人无数,早就算计出我早晚会殿试鼎甲而魁天下,又有个当皇后娘娘的姑母,不过借着婚事拉拢。” 这话让别人听去,定会说:“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腰。” 可宋之佩和王聪竹马之交,清楚他的才干,王聪这辈子就吃亏在双眼失明,如今病愈,犹如白鹤展翅,自当一飞冲天。 “皆是人之常情,父母都希望子女能寻个好归宿。”宋之佩思忖着道:“我听姑母提过,齐阳候嫡女是个尔雅乖巧的人,你别太任性,婚姻之事自当听父母的。” “什么尔雅乖巧?”王聪不屑:“只知道一味盲从,没有半点特色,我见过她几次,活生生老夫子的个性,整天劝我研习学业,早日谋取功名。” “你真是不明事理,听不进深知灼见。” 王聪开起玩笑:“不如由你这个明白事理的人娶了她,我也好另娶他人。” 宋之佩大惊,责斥道:“说话当点心,越发僭越分寸。” “我又没说错,此言恰到点精之妙处。” 宋之佩脑子里一阵电光火石,瞧着王聪明亮却带着刻薄的眸子,问道:“你不会是心里有人了吧?” 王聪眼波水亮亮,笑着道:“倒是遇到个想一别高下的女子。” 宋之佩替他心堵,干干道:“你老实点,别出去惹事。” 王聪啧啧而言:“咱俩真是生错了人家,你勤学上进又不张扬炫目,是我父亲最想要的儿子,而我率性而活不屑狗屁规矩,最适合独善其身。” 确是狗屁不通的牢骚! 宋之佩苦笑,世上居然有人羡慕他无依无靠。 王聪撩帘子看向窗外,语气有些兴奋:“到庄子了,准备下车。” “庄子?”宋子佩骤然迟疑不决,心底揣测:“王聪性情狡黠万端,今日非拉扯我来看病,说不准其中另有乾坤,我可要多留个心眼。” 思量间,见王聪已经跳下马车,用力扣着庄子门环喊:“开门开门!内翰院宋大人来看病,他可是你们家主子的正经亲戚,就算庄子上无长辈拜见,无爷儿们招待,也不会让你们家主子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大贵人。” 王聪嚷得兴高采烈,宋之佩则满脸狐疑,这一惊一乍是闹哪出? 守门的拉开门缝,向外偷瞧一眼,“嘭”一声重响,把门又关上了。 王聪隔着门听到一阵小跑声,开开心心地对宋之佩道:“等着瞧,早晚给我开门。” 宋之佩拉了他一把,盘恒道:“庄子里住着谁,怎就成我正经亲戚?” “一会开门你就知道。”王聪甩开他手,扒着门缝往里面瞧:“正经主子不出来,弄个丫头打发我……。” 宋之佩觉着有辱斯文,拉了把损友道:“扒在别人门上,成何体统。” 王聪用力甩开,刚想再扒上去,门便开了。 锦绣站到门外,满脸嫌弃地看着王聪道:“王公子不在书院呆着,来庄子有事?” 王聪不以为忤,反道:“我陪宋大人来看病,你要拦着不成?” 锦锈转身朝宋之佩行了礼,恭敬道:“宋大人会来庄子,真是事出意外,奴婢怕门房看错眼,未及禀报小姐,望大人见谅。” 宋之佩被王聪稀里胡涂诓来,见了锦绣方才有些明白,庄子莫非是相国府的产业,不然郑青菡的丫环如何会在此处? 王聪抢话道:“知道自己错了,还不快请我们进去。” 锦绣僵在当场,宋大人和王聪看上去关系亲近,倘若只请宋大人进去,把王聪拦在门外,怕是会惹恼两人。 自己区区一介婢女,真没胆子拦下宋大人的朋友。 思前想后,方才拿定主意,唤过身边的小丫环道:“小姐在后院,你领着宋大人过去。” 小丫环领命。 第四十六章后院小聚 宋之佩伫立着没动,咳了几声道:“你家小姐在庄子上,我并不知情,今日特意过来叨扰,实为求医,要是方便,让我与神医见一面即可。” 锦绣刚张口吐出个字,已被王聪截断:“要见神医,也得先跟庄子主人打个招呼,说我失礼人前,你个大木头也不比我强了去。” 宋之佩语塞。 王聪支会小丫环道:“走吧,再忤着,都成雕塑了。” 小丫环得令,领着两位公子哥往后院去,刚走几步,锦绣拦到王聪跟前,皮笑肉不笑道:“王公子没病没痛,还是去大厅歇息会,等宋大人看完病,自然见着。” 王聪爱理不理:“不成。” 锦绣一记眼光过去,窜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是先前跟王聪吵架的李晨,口气强硬道:“不成也得成。” 王聪吃憋,被李晨架去大厅。 宋之佩跟前小丫环去往后院。 庄子后院打理得极好,一色水磨群墙,阶下碎石漫成甬道,大棵大棵槐树兼着芭蕉。 渐渐前行,看见一袭身影蹲在润白的槐花树下,低垂着眉眼,手拿细小木枝,正逗着一只懒散肥猫。 再往前,近到能看清她的细微之处。 几缕发丝搭在樱红色衣裳,花枝步摇倌起青丝,垂下晶莹剔透的细小水珠,把郑青菡衬得比平日明媚三分,嘴角正勾着极淡极淡的笑意。 一时间,宋之佩有种直觉,她此时的心情,或许是暗自欢喜。 要娶她的男子跑了,相国府成了笑柄,她的名声尽毁。换了别人,不寻死觅活,也该大哭大闹一场,她却相反,还有闲情逗猫取乐。 这份气定神闲让宋之佩错愕。 许是听到脚步声,郑青菡没回头,嘱咐道:“锦绣,把桌上的糕点拿来,我喂喂小馋猫。” 小丫头刚要出声,见宋之佩已经拿着吃食过去,便识趣退下。 宋之佩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 瞅着印入眼帘的长衣,月牙色泽,绣着清爽竹叶花纹,分明不是锦绣,蹲在地上的郑青菡倏然抬头。 宋之佩双瞳像秋天的雾,不似往常清冷,正深深浅浅望着她。 “佩哥哥?”她尚有些茫然,逗趣的小木枝失去方向,一下子戳中猫脸,那只懒散猫惊地跳上树,站在不高不低的树叉哇呜哇呜叫唤。 宋之佩晃着手里糕点,不知对她说,还是对猫说:“没口福的家伙。” 散慢猫分明能听懂,舔着舌头,哇呜哇呜回应。 郑青菡起身,行了礼道:“莫非相国大人记挂起亲情,让佩哥哥来瞧瞧我生死?” 方才见面,她静静蹲着,姿意出浅淡恬静,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而此时的她,脸上浮出戒备,让他念起往日在相国府出言不忌、刚毅果断的女子。 他道:“跟相国府无关。” 她默了默,十指相抵,指尖细长且白净,偶尔思考时,她常会有这个动作;而当她下狠心,五个手指会用力握成一团,直至骨节泛白。 他别开目光,几分心疼,猝不及防漫上心尖。 不着痕迹记住她的习惯,莫名其妙为她心疼,大抵是因为感同深受。 就像王聪不明白孤苦伶仃的苦,他和她却是知道的。 “别瞎操心。”他解了她的忧:“王聪说庄子上有神医,我过来替姑母求个方子而已。” 又是王聪个惹事精! 郑青菡咬了咬唇,道:“王公子聪明过界,想尽法子戏弄人,庄子是相国府用来安置丢人现眼的嫡长女,怎会冒出神医?玩笑开的真过头。” 就知道会这样,果然被王聪诓了,宋之佩一贯清冷的脸庞浮上尴尬:“王聪玩心重,动辄拿人逗乐,是我疏忽。” 郑青菡道:“不碍事,反正是不相干的人,由他自个轻狂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之佩不欲多聊,打算说上几句客套话便告辞,遂道:“你别担忧外头的风言风语,浑水过些日子总会沉淀变清明,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即使是颖悟绝轮的宋之佩也从没设想过,贾府所有事是她一手策划,她还有什么好担忧?郑青菡一径儿点头,认认真真回话:“佩哥哥放心,别人的是非评测,我并不在意。” 宋之佩默然回应,暗恼王聪的捉弄。 而此时,王大公子的心情于宋之佩截然相反,他正端坐在大厅上,掀着茶盖道:“火前茶,贵如金,会在庄子喝到珍贵稀少的火前茶,实在有意思!” 绵绣面色一沉,并不说话,倒是旁听的印春笑道:“王公子肯定觉着庄子上样样好,才会三番五次登门拜访。” 王聪听出印春的调侃之意,眼光在她身上霍地打圈,悠然道:“也不是样样好,我瞧着你,就不像个好的。” 印春鲜艳的指甲掐进掌心,世上竟有这种人,骂人骂得如此爽利直接。 锦绣也有几分错愕,先前觉得王聪轻浮,如今觉得他既轻浮又讨人嫌。 王聪不以为意,他倨傲随性惯了,何曾在意过别人眼色,何况是两个下等丫环,赏脸接了话便算是客气。 他再次扫了印春几眼,便低头品茶,嘴角的笑意悄然而逝。 锦绣从未想跟他搭话,印春则再也不敢跟他搭话,整个大厅冷冷清清,王聪乐得清静。 等郑青菡送宋之佩到大厅,见此情景,倒是颇为意外。 王聪留意她的表情,道:“放心,看着你面子,我也不会把大厅揭了,把奴才们折磨死。” 竟猜中她的心思,郑青菡没了话。 王聪便得意起来:“你想阻我进庄子,可不是容易事。” “闹了半天,你就是为了进庄子?”宋之佩一个清冷睿智的人被他气得半死。 王聪不理他,眼睛盯着郑青菡道:“庄子上的神医没给宋大人引见引见?” “说什么疯话,庄子上哪来神医?”郑青菡瞪他。 王聪见她发火,觉得是天下最大的乐事,笑了笑道:“前些日子谁给顾先生看的病,你忘了,我可没忘。” 郑青菡有些心虚,正想说自己只是略懂医术,瞎碰碰运气罢了,实在称不上神医,却听王聪对着宋之佩道:“是我对不住,把你诓来,就是想让她开门,杀杀她锐气……。” 宋之佩默了黙,想起当初日日夜夜伏守在尚书府门外,一直没见着神医,反而看见郑青菡出入尚书府数次。 难道,王聪口中的神医就是郑青菡? 绝不可能! 一个封闭在后宅的女子,不可能有精湛的医术,他便不再细想。 第四十七章各表一枝 上了马车,宋之佩闭目聚神,再也不想搭理王聪。 王聪整个人却如沐春风,格外精神地说道:“清明前一日采制的茶叶称之为“火前茶”,此期的茶叶得时节精华,愈绿香郁,味醇形美,虽为好茶,但清明气温低发芽数量有限,故采摘量极少。就说去年,出产名茶的西里省贡茶岁额不过80斤,若以县论,京都附近的平定、雅正两县,每县贡茶不过2斤,所谓火前茶贵如金,正是由此得来。” 话说完,没人理睬。 王聪继续唱独角戏:“火前茶求早求珍,按质量好次分成十个等级,朝廷官员都要按着品级分别享用,按我说,就依你的品级,也未必喝得上一口这茶。” 宋之佩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 王聪又道:“你说稀罕不稀罕,郑青菡居然拿火前茶迎客,这不等于拿块金子往我嘴里塞吗?真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依我看根本不是一枝,指不定十枝二十枝也是有的,实在是有趣。” 宋之佩听不下去,睁开眼睛道:“到底要说什么?” 王聪啧啧下结论:“你家这位亲戚,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人。” 宋之佩觉着心中积攒的耐性快要用尽,肃着脸道:“你今天的所言所行,可称不上真性情,性情是要分场合的,我劝你一句,日后定要遵守礼仪。” 王聪耸了耸肩,道:“要想教我遵守礼仪,还不如降低水平来配合我。” 宋之佩眼眸微沉:“你这副脾气再不改改,日后有你吃亏的地方。” “我领了你的情。”王聪答得漫不经心,又把话题转到郑青菡身上,只道:“你可别小瞧那庄子,就说叫李晨的护院,他拎我就像拎只小鸡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那身手别说看家护院,就算去打家劫舍也足足有余。” 越说越不象话,宋之佩再次阖眼,心生感慨:“王聪自小聪慧过人,年幼时智力就和成人相仿,但天才就是这样,有惊人的智慧,就一定有性格的弊端。” 王聪没有要停的意思,道:“再瞧瞧郑青菡,生气的时候跟平常截然不同,但凡翻脸,就是决绝和狠心,那副威严仪态真是光芒万丈。” 默了一会,又道:“未婚夫弃她而去,高门大户的小姐碰到这种事恨不得拼死撞墙,你再瞧瞧她的道行,既没有屈抑的卑微,也没有敏感痛楚,反而眉眼轻快地开出花,这姑娘忒有意思。” 宋之佩不起涟漪的心晃起微波。 正如王聪所言,郑青菡每根骨子里都藏着无声无息的坚毅,表现在应付不公命运时的沉稳、承担大事时的决断执着、遭遇困难时强大的恒心。 这些质量并非人人具备,让人嫉妒不来,只有饱经忧患、备尝艰难才能慢慢修炼。 宋之佩不能理解,一个疯癫十几年的相国府嫡女,在清醒后极短的时日内,怎会拥有了这一切? 他的不理解,正是王聪喜上眉梢的缘由。 王聪自小聪悟,好谈文史,得众人揽星拥月,早就眼界高于头顶,尔雅乖巧的齐阳侯府嫡女,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良配,但对王聪而言,却是呆板木讷,毫无情趣的傻女人,和他的性情格格不入。 倒是郑青菡,无处打磨的脾气,不肯俯身的性子,反而让心高的王聪看得上眼,他像是被磁铁吸引,不管是皮囊、还是心,全奔着她而去,止不住得好奇。 却从没想过,郑青菡对他,从头到尾没有过一份情意。 不过身为天才,王聪总是忽略别人的想法,但凡他想做的事,都会用尽办法得逞。 他勾了勾唇角对宋之佩道:“想起我的亲事,真是糟心。” “既已定亲,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宋之佩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是苦口婆心:“高门大户的亲事谁能自己作主,说到底是两个家族的利益交割,你安河点。” 王聪不屑:“我就算孤独终老,也不结任由人摆布的亲事。” 这种孩子话,无数世家子弟都说过,到头来还不是乖乖被摆布,宋之佩心里明彻。 军荒马乱的年代,礼教大防虽不如前朝严密,到底还是逾越不过去。 王聪才不管这些,他暗暗拿定主意,一下马车便急匆匆回了尚书府。 王荣今日休沐,正和秦氏在院亭里聊天,见王聪满头大汗进了亭子。 “去哪儿弄这一头的汗?”秦氏拿手绢递过去。 王聪抹了把汗,拿起亭里摆桌上的茶碗,灌上两口道:“母亲,和齐阳侯府的婚事你帮我退了去。” 秦氏一颗心跳到胆子眼:“你对齐阳候府有何不满,要闹到退亲?” “没什么不满。”王聪讪讪而笑:“我就是,心里有人了。” “咣当”一声,王荣手中的茶碗掷在地上,碎片茶渣子溅了一地,抬起手掌对着王聪,恨不得一巴掌下去。 王聪半分惧意也没有,修长眼眸狡黠明亮:“父亲,我这双眼睛可不经打,万一打重了,再瞎个十几年,真是没了活路。” 虽为戏言,秦氏却是一阵稚心的疼,忙拉着王荣的手道:“老爷,要打就打我,是我没能给他个好身体,让他受苦受累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天,他再有个不如意,我也不想活……。” 话不多,却字字诛心,身为父亲,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王荣甩开手,一脚踢在王聪左膝关节,力度减了三、四分。 王聪抱着秦氏“哎呀哎呀”叫唤,又道:“父亲教训,我只有受着的份,但凡顶嘴半句,便戴个忤逆的大帽子,但世上的道理不辩不明,齐阳候就是个势利之徒,他愿意结亲,不过追求一已私利。” 王荣血气翻涌到胸口:“天下人皆是势利的,你绕得开这怪圈?齐阳候看重你的前程,愿意把女儿许配,你就该抹着胸口偷笑。” “他之所以看重我,是想拿捏我的前程供候府徐徐图之。” 王荣责斥道:“就你聪明,当别人全是傻的,只念着候府的坏处,却不想他日,候府也能成为你的依仗。” “笑话。”王聪冷哼:“一介裙带头官,我打眼瞧不上。” “你个浑物!”王荣头昏脑涨,偏又说不出话来批驳。 第四十八章亲事无望 两人争辩无果,王荣回里屋歇息,想起王聪的话,心里头乍怒乍忧,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响,实在睡不着。 起身下了床,顺着抄手游廊往王聪书房走去。 书房外一整片竹林,多节竹根从墙垣周垂而出,青翠欲滴的点缀着砖壁,王荣靠窗而站,隐约能听见书房内秦氏说着话。 “整个京都待婚配的姑娘,既要知书达礼,又要门当户对,筛来筛去也就六、七个人选,数你表妹最为乖巧温顺,是个极好拿拈的主。” 王聪坐在桌前,右手支腮。 秦氏找眼瞧他,劝道:“娶妻当娶贤,这门亲事,确是天赐的良配。” 王聪摇头:“都说朝案之上,人脉即命脉,众人才会借着娶亲扩大势力,依我看来,没本事的人才需要用娶亲来收集人脉;母亲又道,娶妻当娶个软柿子,可任人搓扁揉圆,我娶妻室,岂是为了打压她,拿捏她?” 秦氏不由一愣。 王聪抿起嘴角,笑意达至眼底:“就算要娶妻,我也得找个有城府、志存高远的女子。” 秦氏听完这席话,不禁心头微颤,暗道:“正所谓‘龙眼识珠,凤眼识宝’,王聪眼光向来挑剔,若是一般女子,断不能得到他的青眼。” 想到此处,秦氏耐下心道:“你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王聪默了片刻,语气慎重:“相国府嫡长女。” 秦氏半天才回过神:“你说的,不会是和贾府定亲的那位吧?” 王聪缓缓道:“相国府和贾府亲事已退,都是过去的事。” 语音甫落,书房大门被人重重推开,王荣脸色铁青地迈了进来:“娶谁都不能娶她,你趁早打消这主意。” 王聪抬头,眼睛亮了亮:“父亲口气绝断,若非见过她?” 王荣虽知他聪慧,未料一语被看穿,慌乱撇清道:“刑部刚办过相国府的案子,我跟相国府管事见过几面,旁敲侧击知道了她的为人,是个狼狠蛇毒的人物。” “这么高的评价。”王聪失笑。 “你还笑的出来?”王荣急红了眼:“要还认我这个爹,趁早把主意打消。” 王聪笑容一僵,只道:“爹得认,媳妇也要娶,我想办的事,什么时候没成过。” 王荣只觉得大脑轰鸣巨响,太阳穴处痛到要命,哑着嗓子道:“少痴人做梦,相国府把女儿送去庙里当姑子,也不会许给你。” “哦?”王聪表情微微起伏。 王荣猛下重药:“自相国府沈姨娘的案子,咱们就和相国府便结上梁子,谁会把女儿嫁至仇家。” “到底什么案子,父亲不妨说来听听。” 王荣无奈,只得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上一遍,惟独省去郑青菡给王聪冶眼的那一段。 王聪听完,心里一阵炎热,竟道:“郑青菡倒是个刁钻促狭人,除了我,天下还真没人能冶她。” 王荣板着脸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聪意味深长的笑着,很是没大没小。 秦氏心里头又酸又涩,知儿莫若母,儿子自小固执,见识比一般人强得多,认定的事不会观望,不会迟疑,更不会动摇半分,恐怕此回……。 秦氏正想着,却见王聪起身道:“父亲的话没错,相国大人是拦路的猛兽,猛兽不让道,我这辈子和郑青菡皆无缘,还不如回书院好好研学。” 就这么想通了? “知难而退”四个字,王聪的字典里没有,他从来都是迎难而上,今儿吃错了什么药? 王荣夫妇有些发懵。 王聪笑眯眯,一脸轻松的往书房外走。 “等等。”王荣回过神,喊住他。 “父亲还有事?”王聪狡黠的眼眸闪呀闪。 王荣迟疑着,打量他半天道:“真回书院?” “不去书院,我还能去哪儿?”王聪轻笑:“我还能去相国府,苦苦救着相国老儿,非把女儿许给我不成?父亲把人家妾室撵去了穷山恶水处的姑子庙,深仇大恨已经结下,我可没脸皮去敲门找骂。” 此言不虚!王家要是上门提亲,郑伯绥肯定拿把刀出来侍候。 王聪说的没错,他就算有掏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相国府同意婚事。 王荣几分心定,挥了挥手,让王聪去了。 秦氏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聪明的很,我有时候真希望他笨点,免得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荣听了话头,刚定下的心又“劈咧啪啦”上下乱跳,忙使唤府里护卫:“去跟着少爷,见他有出格的事,不需禀报,直接拖回府里。” 护卫跟了王聪几天,见他每日修习功课,连门都极少出,便回府禀明王荣,王荣悬着的心落下大半,跟秦氏道:“聪儿到底长大了,不像以前那般胡闹。” 话没说完几天,护卫又回来禀告:“奴才们的行踪被少爷发现了。” 王荣问:“可有斥喝你们?” “少爷非但没有斥喝,还给奴才们赏钱,把书院旁庄子里的护院戏耍了一回。” 无非是瞎闹闹的小事,不值得王荣细问,嘱咐下人几句,便由着他闹去。 王荣宽了心,郑青菡却有些烦心,先是李晨去铺子办事,被人用面粉迷了眼,堵在巷子荒弃的屋里足足几个时辰,弄个灰头土脸回来;再是锦绣上街去买艾青菖蒲,连去几家铺子,皆吃个闭门羹,全然没碰到好脸色。 锦绣一边做绣活一边抱怨:“奴婢把两个桃符悬在门上,两旁扎上艾青,用来驱邪避瘟神。最近真是邪门,竟撞上奇怪事。” 郑青菡对两件事暂无头绪,并不说话。 “也不知哪个蔫儿坏的人,整日做些损人不利已的事。”锦绣憎道:“奴婢托人去几家铺子问过,是有人给了赏钱,故意让店家不卖艾青菖蒲,说是前几日被奴婢驳去脸面,也想让奴婢尝尝没脸的滋味。” 郑青菡脑脑里闪过王聪的身影。 就因为李晨把他架去大厅,锦绣没给他好脸色看,就弄出这些事? 要是他干的,此人真是寸理必争、眦睚太过,一点亏也吃不得。 郑青菡对王聪的印象越发不好。 印春窥视着郑青菡的表情,心里一番盘算。 第四十九章丫环印春 五月的天空剔透明亮,印春在书院门口几趟徘徊,看见王聪潇潇洒洒走出来,方才恭敬相迎道:“王公子,请留步。” 王聪停步,瞅见印春,似笑非笑道:“你家小姐没吩咐过,千万别跟轻浮子弟说话吗?” “您是金堂玉马的人物,俯就身份跟奴婢说上几句话,才是奴婢的造化。” 王聪听着话,笑容比往常和煦。 印春心生得意:“正所谓‘好言一句三冬暖’,赞美的话总认人心情舒畅,王聪果然也免不了俗。” 正想着,却听王聪道:“既知自己是个下作东西,干嘛自取其辱,非跑来搭话?” 印春陡然受辱,胸口有股怒浪奔涌而出,她强行压制道:“奴婢人微言轻,在王公子眼里仅为下作东西,可一只鸟雀尚知三顾而后飞,您这样聪明一世的人,不想想奴婢会来找您的原因吗?” 王聪漫不经心地笑道:“鸟雀三顾而后飞,人得三思而后行,你开口之前,可要想清楚再说,有时候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 他的笑意下,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印春手掌里全是汗水,刚才的怒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心被重锤敲打,先前积攒的勇气正一点点消失。 看她犹豫不决的模样,王聪眉梢带出不屑:“好狗不挡道,要是没话说,别挡着去路。” 世家子嗣的眼里,奴婢就是条狗,没地位至此!就像郑青菡,从病愈的那一刻开始,只会对她处处敲打、万种防备,从不曾抬举她,让她的前程跌到了谷底。 印春不想在郑青菡的冷眼中,为奴为婢一生。 自古富贵险中求,她顾及不了那么多,心中不忿化为意念,脱口而出道:“尚书府和相国府早就结下仇怨,您和大小姐今生有缘无份,只要您助奴婢脱籍,并赐奴婢黄金百两,奴婢可献上一计,让您心愿达成。” “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奴婢去铺子打听过,店家称是刑部尚书府的王公子让他们不要出售艾青菖蒲的。” 王聪露出孩子般顽皮的表情,正对着自己的玩具喃喃自语:“瞧你机灵模样,真是甚得我心。” 印春被他瞧得头皮发麻,退了一步道:“王公子,您劝奴婢三思,奴婢也劝您三思,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重来。” “倒是挺会举一反三。”王聪双手抱在胸口,打量印春几眼:“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提出的条件相当诱人,确实值得商榷。” 只要筹码够重,总有人愿意交换利益,印春表情轻乏下来:“明日是重五,是京都盛节,相国府每年都会摆家宴,相国府已派人来接,即刻便要动身,恐怕您日后再也见不着小姐。” 王聪不说话,眼睛亮了亮。 “奴婢在相国府多年,非常熟悉地形。”印春眼珠子一转,竟道:“摆宴那天,奴婢有法子让您见到小姐,您对小姐有意,大可带她远走高飞,去过神仙眷侣的日子。” 王聪望着她道:“你当礼法是死的,男女私相授受是大耻,要是被发现,不但名声扫地,连命都没了。” “奴婢本以为,公子其情真切,并不把伦理规矩当回事。” 王聪眼神玩味:“你说的没错,我自小特立独行,并无原则和底线。” “公子的意思是?”印春琢磨不透,只能反问。 王聪垂眸道:“郑青菡脾气倔强固执,就算我想带她走,她也未必肯走。” 印春闻言了悟:“奴婢会在小姐饮食里下迷魂药,待她昏闷恍惚时,还不是任您摆布。” “不妥。”王聪摇头道:“迷魂药为曼陀花制成,郑青菡精于百草,一闻之下就能知晓,到时候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大小姐会辨识百草,这根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聪嘴角露出笑意,像是洞悉一切:“她若不是做了太多不可能的事,我又如何会上心。” 印春参透不出话里的玄机,只道:“依公子的意思?” “我自小身体残损,一辈子见得最多的便是大夫,不管是朝延御医,还是三教五流的江湖异士,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拿身体给他们试药。”王聪顿了顿道:“久病成医,虽然病没冶好,倒也学了一身本事。” 印春一阵心骇。 “郑青菡所承正统医术,而我剑走偏锋,医病救人不及她,旁门别类的偏法子更胜于她。” 印春摸不清王聪的性情,语气多了几分猜测:“莫非,您有更好的法子?” 王聪不语,取出一匣子放至手心,扳扣打开。 印春闻到素雅芳香,清香像一汪碧水悄悄地流进她体内,如同酷暑中感觉到丝丝凉意,让她不觉忘记自己身在何处,隐约听见王聪的声音:“这是香雪醉,外族传来的稀罕物,只要吸入就能产生幻觉,令其坐就坐,令其走就走,任由人戏弄。明日给郑春菡一闻便是,她自会跟着你来见我。” 印春接过匣子,眼神已然空洞, 王聪嗤笑,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印春才恢复神智,重撼之下几乎说不出话。 香雪醉确为神药,闻过后完全无法自持,陡然间成为别人傀儡。 王聪拈着二粒药丸递过来:“把解药含食,可不受香雪醉侵扰。” 印春含入口中,喉间甘甜蜜蜜,整个人清明起来。 王聪慢慢嘱咐:“行事机灵点,别让人看出破绽,我在府门外备上马车,定要带她双宿双栖。” 印春应诺,眼里颇有深意。 无可厚非,王聪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的内心都比较简单,相信自己的智商可以解决一切,常常忘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经典名言。 直到王聪远去的背影消失不见,印春钻进树林里一间马车内,半跪禀话:“七小姐,事情已经办妥。” 相国府七小姐郑苒苒转过脸,过度毁容让她的眼睛像龙虾似地突出,声音阴沉道:“奔者为妾,家族国人共耻之,只要等到明日,郑青菡那个小贱人就会被世人所不容、所不齿,我相信她再也没脸活在世上。” “名门闺秀万万做不出与外男私相授受的事,不光毁了自己,还会连累全族的名誉,七小姐说的对,大小姐既然不把全族人名声当回事,族人自不会维护她,到时候她和王聪任由您折辱。” 郑苒苒眼神里带出毒辣:“小贱人和外男私会,实在太不要脸,我明日撞破,只能不告而杀,私刑亦是合法的,只是为了保护家族荣誉。” “七小姐说的对。”印春舔着脸笑道:“事成之后,可别忘了奴婢。” “放心。”郑苒苒道:“你帮我做事,有的是前程。” 第五十章重五私奔 重五日,后院安上胡床,郑青菡在成片的石榴树下怡神闭目。 “小姐,马上就要摆家宴,奴婢替您择了几身衣裳,瞧瞧哪件合适?” 郑青菡微微睁眼,随手指了一件。 印春收好衣裳,从托盘取出几个香囊道:“往年的香袋都是放蚌粉、辟虫的雄黄,今年夫人想弄得讲究些,找人精工赶制出一批香包,外包以彩锦,用五色丝线点缀成扣索,内装少见的香料,随身携带着久而弥香。” 昨日回府,倒是听蒋潋说起过此事。 郑青菡接过香囊,浮动的暗香沁人心脾,清幽飘渺的感觉顺着鼻息漫延开去,感觉整个人在璨璨灿灿的光线中渐消渐去,慢慢羽化成仙,即将云消雾散……。 果然是少见的香料,不禁让人飘然然。 只是,味道太过特殊,好似有摄人心魂的作用! 郑青菡溃散的思绪划过一分理智,匆忙闭气调息,却发现内力已减大半,身体被香气侵蚀,连手脚也开始发麻。 “这香气实在奇怪。”郑青菡忙把香囊扔到一旁,突然想起什么,疑惑地望着印春。 “小姐,有事?”印春被她盯得汗湿衣襟。 “香囊你也闻过,怎会没事?” “奴婢……。”印春的表情怔忪不宁。 “难道,是你?”郑青菡莫名猜测。 “没有,不是奴婢。”印春嘴里否认着,神情却加倍慌张。 郑青菡大脑飞快转动,心道:“印春性子轻薄浮躁,遇事只顾自己不念旁人,忧患之时必生自私,若有人刻意利用,哪有不上勾的道理?平日自己对印春几番敲打,就是希望她能改头换面,看来是无用功一场,到头来还是被算计。” 印春看着郑青菡越发凌厉的双眼,不禁打了个寒战,香雪醉的厉害印春领教过,闻过便无法自持,陡然间成为别人傀儡,为什么郑青菡体内药性发作,却没丧失神智? 想到这儿,印春又惊又怕,她朝着不远处的假山轻喊几声:“王公子,您快出来……。” 王公子?郑青菡一下子就想到王聪,心里猜出七七八八,脸色一阵青一阵灰。 果不其然,山洞里走出一介翩翩少年,唇角亘古不变地微微上扬,目若星辰流盼,藏着七分狡黠、三分自负,不是王聪,还能有谁。 “瞧你眼睛瞪那么大,是不是太欢迎我了?”王聪无视郑青菡的怒意,笑得风和日丽。 “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敢串通丫环溜进相国府。” 王聪被骂,半点也不生气,表情肆意明媚着:“不过想跟你常常见面,真不用生这么大的气。” “你不顾伦理,用这等鬼蜮伎俩混进相国府,实在太不要脸,下作卑鄙。” 王聪神色收敛,指着印春道:“有人指使她算计你,我不过借力打力。” 印春心里咯噔一下,苍白着脸道:“王公子说笑,奴婢只求个自由身,何来被人指使一说?” “你算什么东西,配跟我说笑?”王聪语气泛着一片慵懒:“不就是想算计郑青菡个爬墙偷汉子的罪过,我就成全了府上七小姐,免费配合一回。” 这话几个意思,难道王聪早就看穿一切,知道了七小姐的计划? 绝对不可能! 印春摇着头否认,王聪真要洞悉真相,就不会送上门往陷井里跳。 “王公子,奴婢听不懂您的话。” “那我说点你能听懂的。”王聪道:“庄院初见,我就说过,你不是个好东西,当时你就该用心想想。” 印春哆嗦一下,没敢作声。 “京都女子以染红指甲为美,通常把凤仙花叶捣碎敷甲,用片帛缠定染色。”王聪语气笃定,透着智商出众的优越感:“那天在庄院,我看见你的指甲,愈艳深红,绝非寻常凤仙花所染。” 印春闻言,偷偷把手缩进衣袖里。 小动作没逃过王聪的眼睛,他满不在乎地笑:“如今再藏为时已晚,你指甲色泽猩红,尽数渗入,染上的颜色弥久不褪,是染指甲的上佳之品。” 印春僵在原地。 “依我看,只有浔间山的素芋花才能有此效果。” 郑青菡在旁闭气调息,耳朵却一刻没闲,不禁在心里头暗暗感慨,王聪是从娘胎带出来得智商优越,加上性情狡黠万端,岂是寻常人能算计到?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怕是早就打定主意,也不知弄出什么鬼花样。 正在思量着,又听王聪道:“素芋花长在热带地区,温度略低就无法存活,要在京都种植需有专门的暖房。我已查清,整个京都就一家暖房种植素芋花,正巧是府上七小姐郑苒苒名下的产业。” 印春头顶像是炸了个响雷,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个王聪是不是神经病,既然早就看穿,还要来送死? 他到底想些什么? 刮起一阵风,卷入树叶无数,院子里荡开风尘,有种阴森、紧张感扑面而来,印春几步退缩,脚下趔跄,差点跌倒在地。 王聪无视她,脱下外衣披到郑青菡身上,温声说道:“她们的小把戏根本不够看,待我处理完,就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郑青菡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你不跟我顶嘴,倒有些不习惯了。”王聪露出和煦的笑意:“千般万般算计,惟独算漏你,原来你不仅医术了得,还藏着一身功夫,竟能扛得住香雪醉的药性。” 郑青菡想离他远远的,偏偏手脚不听唤,只能由着他面对面软言细语。 “你打算屏多久,哪有大活人不吸气的?“王聪脸上笑意更深:“再说,香雪醉的药性一旦进入体内,没有解药只会加重,光屏气根本没用。” 郑青菡顺匀气,咬着牙道:“把解药给我。” “只要你开口,我无所不从,可现在不是时候,得先料理浑不吝的狗奴才,再说解药的事。” 一句话,把解药的事岔开,郑青菡心里清楚,他贼精贼精一个人,要是早就布好局,目的没达成,自然不会拿出解药。 郑青菡从咬牙变成咬下嘴唇,血丝深深浅浅。 “再咬嘴唇就要破了。”王聪眼神格外透亮澄澈:“最后一次来尚书府替我冶眼睛时,我不是跟你说过,等眼睛复明后,一定会寻到你,所以不必担心,我会遵守承诺好好报答恩惠。” “原来,你早就知道。”郑青菡背心凉幽幽。 或许,从尚书府冶病开始,她就低估了王聪,一个眼瞎心不瞎的人,往往比睁着眼睛的人更精明。 郑青菡清楚记得,在冶病的日子,她和王聪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 就算这样,他还是认出了她。 第五十一章狗屁名声 王聪跟郑青菡说着话,印春被晒在一旁,左思右想间,不禁毛骨悚然。 庄院的人谁没见识过王聪的手段? 李晨把他架去大厅,锦绣没给他好脸色这等小事,也值得王聪报复一番,何况自己想帮七小姐致他个污秽不堪,为世人所不齿的罪名。 想到这儿,印春下腹揪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王聪难得好心,上前问话:“下腹疼得厉害?” 印春点头。 “可是每日午后发作,凌晨加剧?” 果真料事如神,印春惊骇。 王聪得意几分:“你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怕是会肝肠寸断而死,我好心提醒一句,赶紧去买口棺材,这毒发作起来,肚肠粘连变黑,一节节断开出脓水,人会腹疼不止而死,别死后无人收尸。” 印春魂飞魄散,果断跌倒在地,捂着肚子泪眼婆娑。 郑青菡泥菩萨过江,正想着保全自己,听了这话,惊的忘记屏气,平白多吸一口香雪醉飘来的香气。 “快别万念俱灰。”王聪道:“我特意替你准备了断肠草的解药,只要你肯将功补过,保证腹痛立止,不必再受折磨。”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此毒正是王大公子所下。 “你,你,你什么时候下的毒?”印春结结巴巴问。 “给你两粒香雪醉的解药,一粒是真的,另一粒正是断肠草制的毒丸。” 那个时候,印春刚开口说出计划,王聪已经筹谋完对策,自以为是的赢家,往往才是真正的输家。 命在别人手里捏着,印春凭什么反抗,忍着痛道:“请王公子吩咐,奴婢不敢造次。” 王聪问道:“七小姐和你约在什么时候抓奸?” “半个时辰内定到,您还是快走吧!” “我不走,就在府里当回奸夫。”王聪气定神闲地望着郑青菡:“咱们今儿名声毁尽,日后便是过街老鼠,世人皆可鄙薄,再也遇不上良人,只能彼此托付终生。” 郑青菡心道:“放你的狗臭屁,只要你现在把解药拿出,自己快点滚出府去,谁还能抓到把柄,你个变态不安好心,根本不是想照顾我,而是想毁我。” 王聪用手指戳住郑青菡额头,忍不住笑道:“把你的眼光收收,肚子里的想法都被我瞧出来,我可没想毁你,只想着娶进尚书府好好供奉。” 郑青菡暗自嘀咕,要真跟了王聪,只怕晚上睡觉连眼睛也不敢闭,人家脑袋晃晃就无数个鬼主意,跟他过上一天,相当是别人的十年。 王聪停手,开始对印春发号施令:“就你七小姐一群人来抓奸,场面不够壮观,你现在去把相国大人和郑府亲眷八代全给叫上,才能显出事情的隆重。”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抓奸还讲排场! 郑青菡欲哭无泪。 印春身子痛得摇曳,可怜巴巴问:“就这么行事?” “等人到齐,你把七小姐的计划好好说道说道,让整个京都城也知道知道这桩冤案,我和大小姐会让世人诟语,全是相国大人没看管好后院,让个庶女把脸面全丢光,她倒是死不足惜,可我和大小姐的名声毁尽,还不得相国大人负责到底!事情要是解决的不让我满意,我就闹到王皇后跟前,也让娘娘瞅瞅亲侄儿是怎么被人泼脏水,相国府是怎么藏污纳垢的!” 言下之意,是要抓往相国府的把柄,逼迫郑伯绥答应他的条件。 郑苒苒造这么大的孽,传出去是捅破天的罪,郑伯绥不顾庶女,也要顾及相国府名声,别说一个条件,就算王聪有十七、八个条件,也得应承下来。 王聪折腾半天,到底想要什么? 郑青菡没忍住,开口道:“你拐这么多弯,闹这么多事,到底想要什么?” “要你。”王聪答得斩钉截铁。 此言一出,任郑青菡脸皮再厚,面上也一阵燥红,定着神道:“你也太过不择手段,即便目的达成,你我二人名声也毁光殒尽。” “要名声有何用?”王聪盯着她道:“区区名声,跟你相比,不要也罢!” 郑青菡气恼:“你不要脸,我却要。” 王聪笑了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嘛!两府先前结上仇,我规规矩矩上门提亲,相国大人岂会同意?狗逼急了还跳墙,更何况聪明人被逼急,只能借着七小姐的东风趁机讨门亲事。” 郑青菡无比抑郁。 “我知道,你觉得我手段下作。”王聪沉下脸,认认真真道:“没有真心实意,何必千方百计?要不是心之所向,自不会拿你名声作赌注。” 郑青菡嘴角翕翕,一大堆道理只能烂在肚子,王聪是认死理的人,跟他谈论道德根本行不通,就算搬出道理它祖宗,他也是不管不顾的。 单听他话语露骨,岂是世家子弟所为? 郑青菡顿觉此地不宜久留,她对嫁给王聪这件喜事,一来不感兴趣,二来实在没胆量挑战,还是趁着尚有几分知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卯足劲,郑青菡用发麻的脚艰难迈出一步,只觉腿面早就不听使劲,身子晃得地动山摇,第二步没接上整个人重重往着倾倒,王聪气定神闲地去扶她,却被斜伸出的一只手劫了糊。 惯性作用下,郑青菡趔跄撞进来人怀里,浑浑噩噩抬起头,迎上一双波澜不惊,平静如汪洋大海的眼睛。 “佩哥哥……。”郑青菡用剩余的理智分辨着,这样的眼睛只配长在宋之佩身上。 宋之佩搂着手脚无力的女子,她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瘫倒在自己怀里,就像庄院里那只懒散短腿肉乎乎的肥猫,依偎着主人,乖巧到让人心疼。 “还不放手?”王聪扣住宋之佩手腕,骤起眉头。 宋之佩肃清直立,屏着气道:“你行事不谨,举止不端,今日所作所为差点害她一生,该放手的人是你。” “别摆出正气浩然的模样。”王聪不屑:“一定要等到天荒地老才能盼个携手,挨到提亲拜堂才能成亲吗?皆是做的表面文章。日后,我真心实意待她,定然鹣鲽情深,她也会看淡名声,明白其中道理,女人过的好与不好,跟旁人的口舌全无干系,只与她的男人有关。” 第五十二章之佩善后 宋之佩面色如轻霜裹叶,直视着王聪道:“世俗庸常才是日常生活,毫无原则底线的争取反而会害死她,一旦丑闻传扬出去,让她如何在人前立足,谈何将来前程。” “她的前程由我负责,用不着你来打抱不平。”王聪冷诮:“婚姻大事,就算盲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头来还不是百年苦乐由他人,许给不知根底的公子哥,未必有嫁给我好。” “要是明媒正娶,自然两家欢喜,可你从算计开始,就算勉强成事,两府只会鸡犬不宁。她被毁去名声,境地难堪,你父母岂会容她,府里下人岂会敬畏她,将来你的妾室如何尊重她?你只为自己算计,却不曾为她的将来算计过。” “开始算计的感情到最后也能变成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感情走到最后也会算计。”王聪梗着脖子道:“她由我护着、怜惜着,谁敢动她分毫,我就让谁不得好死。” 宋之佩无奈:“我看你,真是入了魔障。” 王聪冷哼一声,瞧见郑青菡偎在宋之佩怀里,只觉肝脏冒出无名火,烧的全身血脉膨胀,举起胳膊肘朝着宋之佩重重击去。 宋之佩一侧,避开后抬膝一顶,毫不费力,王聪便被他摔了个大跟头。 “把解药拿来。”宋之佩见他油盐不进,只能动用武力。 “没——有。”王聪摔的一晕,眼前金星直冒,火气却不减。 宋之佩把一旁七魂少了六魄的印春叫过来,吩咐道:“把小姐扶回内房休息,要是有人问起,就用身体不适推脱。” 印春不敢接手,眼巴巴望向王聪,就像一条乞求主人怜悯的狗。 王聪正在气头,爬起来寻事:“死奴婢,你要是不怕死,只管扶她进内室,到时候肠子烂成一断一断,看谁来救你。” 印春哪敢再动半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宋之佩对着印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要听从王公子的话,怕是加倍生不如死,把七小姐的丑事抖出来,三少爷、相国大人、宫里的如妃娘娘哪一个会放过你?王公子下的毒还能找到解药,而其它人要你的命,怕是死后连骨头也找不到。” 印春浑身颤栗,像筛糠一样哆嗦着。 “看见下大雨,就躲进闹鬼的破庙避雨,只会让事态更严重,人要敬畏最起码的道义,你已经做错,可不要一错再错。”宋之佩淡淡道:“眼下惟有听我的话,才能保全性命。” 印春收住眼泪,显然是被宋之佩说动。 宋之佩又道:“要是七小姐寻你,便说事情被我撞破,让她回屋等着相国大人理论。” 印春听完话,扶着郑青菡往屋里头去。 王聪咕咕嘟嘟对着印春背影道:“妈的,嬗变的小贱蹄子,早知道就下重药,让你五脏六腑全出脓血,痛死你个丫丫的……。” 宋之佩皱眉,扯着他臂膀就往外院拉,王聪拼命反抗无果,只能像只死猪似的被宋之佩拎到府外,重重丢进马车内,只怪自己年少体弱,光有一颗聪明脑袋,没有练就强悍体能,王聪暗暗发誓,明日开始定要练就一身膘,再也不让人当小狗、小猫拎来丢去。 宋之佩上车第一件事便是搜身,从王聪身上搜出四、五瓶药丸。 “哪一瓶是解药?” 王聪不理他。 宋之佩随手取了一粒就往王聪嘴里塞,王聪连吐带骂:“宋之佩你个王八蛋,想毒死我呀?” “我也不想毒死你,刚才问你话,谁让你不回答。”宋之佩举着瓶子问:“哪瓶是解药?” 王聪反抗几下,又被宋之佩塞了几粒药,只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磕着药道:“停,停,停,红色的那两瓶,一瓶解香雪醉,一瓶解断肠散。” 宋之佩板起脸,数落他:“咱俩打小就相交,我最是清楚你的脾性,自小我行我素惯了,出格的事没少干,可总算是有分寸的,这回实在闹得太不象话。” 王聪骂道:“要不是你横插一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早就心想事成。你进翰林院编修当侍读学士真是可惜,怎么不阉去当太监去,宫里头多的是天天管不尽的闲事。” 这种孩子气话,老成端重的宋之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沉着脸道:“好歹话你也听不出来,真是昏头搭脑,我现在就送你回尚书府,让尚书大人好好管教。” 宋之佩说的每句话都像教本,规矩端重,郑苒苒犯错找相国大人管教,王聪犯错找尚书大人管教,各找各爹,各管各娃。 王聪被困在马车里想骂娘。 等尚书府大门一开一关,隔着厚厚围墙还能听见王聪杀猪似的嚎叫,估计尚书府今儿上演全武行,题目为竹板爆炒白屁股。 宋之佩直摇头,坐着马车回相国府善后。 宋之佩回了相国府,在正厅求见郑伯绥,简简单单闲聊几句,说是在府门外遇见王聪,一问之下竟是七小姐相邀来府里玩乐,还使唤丫环印春要把大小姐叫出来相陪,想着太不成体统,他便自作主张把王聪打发走了。 郑伯绥在官场混了半辈子,早就是人精中的人精,立即听懂弦外之音。 于是,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郑青菡听到府里传来一阵阵哀哀凄凄的哭叫,还有时高时低的怒骂声,她缩在被子里越发模糊……。 正蒙蒙着,锦锈将她扶起,塞了粒药丸进嘴,整个人总算能动弹。 锦绣五只手指在她眼前晃,急道:“小姐,能看见不?” 郑青菡抓住她的手,有气无力道:“我中了,又不是瞎了,自然能看见,你快别晃,再晃下去我又要晕眩。” 锦绣吁了口气,泪水涟涟:“南无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感谢各位庇护小姐……。” “别念经了,给口水喝。” 锦绣忙倒水,递到郑青菡嘴边。 待灌下大半碗,郑青菡来了点精神,问道:“印春人呢?” “老爷派人把她架走了,我着急您的身体,还没出院子打听情况。”锦锈猛然想起另一个人,便道:“小姐,您能不能下床走动?宋大人在院里等着,像是有话要说。” “宋之佩?”郑青菡有些讶异,他不是带着王聪走人了吗? 锦绣见她没有要下床的意思,补了一句:“是宋大人送来的解药。” 哦,原来是救命恩人,那得下床走一遭,郑青菡只好七横八歪下床。 第五十三章恩人训话 后院停了风,空气里好似还残余着香雪醉魅人的香气,宋之佩背对着她独自伫立。 郑青菡还有点晕,搭吧着脑袋喊了声:“佩哥哥。” 宋之佩背过身,沉着脸色:“要不是相国大人相邀,我来府上参加家宴碰巧看见王聪停在外面的马车,适时阻止此事,今天该如何收场?” 郑青菡支撑着沉重的脑袋,安静听教。 “王聪有心算计无心,确实大错特错。”宋之佩矛头一转,直指郑青菡:“但世上的事都是有原因的,如果自身行端坐正,言谈举止合宜得体,就不会招人惦记,惹出事非。” “佩哥哥言之有理。”郑青菡点头称是。 “你既知道,便把错处说来听听。” “错处?”郑青菡有些茫然。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宋之佩语音提高八倍,他一个寡思养性,寡言养气的人,今儿算是真正动了气。 郑青菡吓一跳,她能从床上爬到院里实属不易,到现在两腿还在发飘,脑袋全是浆糊,哪有心情听他说教? 要讲大道理,也该挑个黄道吉日,脑子清明的时候。 她张了张嘴巴,斟酌道:“佩哥哥,我现在头晕目眩,有话不能改天说吗?” “不行。”宋之佩喉口滚动几下,肃着脸道:“在高门大户当嫡女,就要学好修养忍辱,待人处事要不失分寸,将来造化皆是平常言行累积而成,我把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女孩子家要行端坐正,言谈举止合宜得体,才不会招人惦记,惹出事非。” 郑青菡听个真切,宋之佩言下之意是“苍蝇不盯无缝的蛋”,王聪会凑上门招惹,她也得耽上点责任,因为没有行端坐正。 郑青菡很想喊上一声“冤枉”,她明明努力要避开王聪,是王聪像狗皮膏药一般非黏着。 委屈到了嘴边,郑青菡却说不出来,认识宋之佩这么久,他一向清冷自若,从没像这次疾声厉色过,她缩了缩脖子,努力减少存在感,脑子也清醒大半。 宋之佩没有要停的意思,翻起八百年前的旧帐,正声道:“在寒山别院也是,你一个世家贵女不想尽办法逊辞不就,反而在外庭与男子投壶畅谈,成何体统?凡为女子,先学立身,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我倒想问问你,哪一条你做好了?” 郑青菡大愕,前世她出生将军府,生活在兵荒马乱的边关,父辈兄长铁血鞍马征战沙场,将门女眷大多善于审查事理,教导儿子精忠报国,对女儿的管教也不局限于闺房的一亩三分地,对纲常伦理的教导要轻泛的多。 所以,郑青菡的前世,这种大道理笼统就没听过几次。 没听过几次,不代表她不懂宋之佩的良苦用心,想在京都努力生活,就一定要言谨行端,因为一个不小心,前程会跌到谷底,人生会跌到谷底。 只是,拧巴人生的障碍,并不是她想回避就能回避的。 人生,不是想过上简单生活,就能如愿的!言谨行端真要有用,冷家满门不会被抄斩,天下也不会有不平事……。 她望着宋之佩的眼神有些伤感,语气是俯视众生的淡漠:“王聪是小鬼难缠,容瑾则是活阎王,当日没顾及礼数,实属被逼无奈。佩哥哥,谢谢你的指教,只是眼下的世道,规矩纲常、伦理道德都成了插科打诨,心里清楚就行,倒也不必照做。” 宋之佩自幼接受一整套正统教育,内心是最规矩的人,他的手掩在长袖中,慢慢握紧,慢慢松开。 难怪王聪非要缠着她,他们两个都活得太明白,看的太开,破了常格。 他和他们之间隔开太远,那种天堑鸿沟就是道德伦理的枷锁。 天色渐渐深陷,寒气爬了上来,院里鸦雀无声。 宋之佩望着她,有些心乱,相国府的嫡女有才,有貌,有胆识,有主见,还有一颗过于通透俯视天下的心,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郑青菡回望他,衣裳朴素却藏不住他的雍雅仪度,尊于礼教心怀远志,活脱脱一个品格高尚的淑人君子。 可惜,淑人君子是无法理解叛逆少女内心的,就像她贵为将军府大小姐时,也无法理解难民落草为寇的不得已。 人这种动物,只有落到不得已的境地,才会理解同样处境的人。 一时无话,两人施礼作别。 回了内室,郑青菡再无睡意,在美人榻上小憩半刻,见绵绣隔着帘子向屋里张望,遂道:“进来吧,我也睡不着。” 绵绣进了屋,面色惨淡。 郑青菡问:“有事?” 绵绣眼里沁出水光:“奴婢去前院打听了下,印春被老爷关在柴房,已被拶去十指,全身被大棒打到血肉分离,一件衣裳被血水浸透染红,只剩下半口气。” 郑青菡长叹口气:“凡事平常心,反倒更称心,何必夜蛾扑火,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弄得自己生不如死。” 话里有话,绵绣默了一会,踌躇着开口:“奴婢和印春自小服侍小姐,一同进后院、一同学规矩,平日没少吵闹,她向来心气高,吃离了眼做出错事,奴婢不求小姐大恩饶恕,只求能保她一条性命。” “不计后果的事,她有勇气做,就要有勇气承担。”郑青菡想到印春的所做所为,心里坚硬起来:“有人舍得死,就有人舍得埋,到头来就讲究个愿赌服输。” “小姐……。” 郑青菡没容她说完,淡淡道:“换个立场,今儿是我满身鲜血躺在柴房,你求印春说出真相,饶我一条性命,她是否会答应?” 绵绣身形一顿,说不出话来。 深谙世故的冷目后,郑青菡才有所感悟,有些人不会因为好心而动摇,会让其摇的只有其它,比如金钱和权势。 正想着,外头有小丫环传话:“大小姐,老爷今儿有些疲乏,已把家宴取消。” 府里闹出这样的丑事,换谁也吃不下饭,郑青菡心里暗想,脸上却不带出。 第五十四章广凉设宴 郑涛去了留贵楼,见郑苒苒披头散发坐在窗前,脸上布满深褐色疤痕,那些深痕蜿蜒到脖颈处,坑坑洼洼、深浅骇目。 郑涛心里恨得要死,鬓角一条青筋凸突跳动,沈姨娘被撵去穷山恶水处的姑子庙,曾经漂亮骄傲的妹妹,如今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切的一切,追根溯源全是郑青菡惹出来的。 郑涛道:“父亲用家法处置你,不是不心疼你,而是要顾全府里的名声。” “名声?”郑苒苒讥笑:“倒是!父亲是为了名声,就能六亲不认的人。” 郑涛嘴巴发苦,说不出反驳的话。 “要不是宋之佩斜插一杠,郑青菡早就死在我手里。”郑苒苒扶着窗框的手指颤了颤:“她不死,我不休,我和她之间终究只能活一个。” 情绪像潮水般在胸口汹涌起伏,郑涛把那张支离破碎的脸搂进怀里,两眼闪出冷若冰霜的光:“迫窘的野兽都会伺机反噬,她让咱们折损一分,我就让她折损十分。” 郑苒苒瞳仁费力收缩,声音残忍而忿怒:“就算折损十分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我要将她撕裂碾碎,喝她的血,食她的肉。” “放心,我一定把人带到你面前,咱们钝刀子割肉,把小贱人的皮肉慢慢受割,定让她生不如死。” 郑苒苒仰着怪脸,问道:“有什么主意?” “我养着一批暗卫,早就打算让他们练练手,上回要不是二姐拦着,小贱人哪有命活到现在?如今撕破脸,父亲已经知道咱们让印春当眼线,设计要害她,也不怕再多一条杀人的罪名,真要被揭穿,还有宫里的二姐帮衬。” 郑涛顿了顿道:“父亲向来顾念大局,二姐是宫里受宠的如妃娘娘,假以时日诞下龙子,自然圣眷优渥,而郑青菡那个小贱人无非靠着沛国公府的排头才有几分得意,两人相比,孰轻孰重,父亲自有定夺。” “二姐曾说过,让你少插手内院之事,要是让她知道……。” 郑涛眼底漫过一份坚定:“当初为了力保二姐在宫里的地位,姨娘做出牺牲去往寒苦之地,我眼睁睁看着姨娘断送未来,并没有阻止。而今,你又被她害成这般,再不出手,待她根基起稳,想要对付就难了。” “她能有什么根基,难道沛国公府真能护她一世?” “能把唐昭笼络在身边,能让目中无尘的宋之佩上心,能一次次险象环生的人,早晚会有自己的根基。”郑涛神态阴晴不定:“既然这颗眼中钉早晚要拨,趁晚不如趁早。” “当真动手?”郑苒苒有些不敢相信,在她的印象中,三哥郑涛一向镇静长谋。 “大伯下贴子,今晚广设珍羞佳酿,在别院会宴吃酒,父亲让郑青菡和我同往。”郑涛森冷道:“大伯向来标新立异,把别院设在广凉县,那地方偏僻荒凉,十座屋子九座是空的,回途又经广凉深谷,到了晚上连鬼影也见不着一个,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郑苒苒勾起上唇,笑比哭还难看:“确是上上策,暗卫埋伏在广凉深谷劫杀她,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贱人只有死路一条。” “死这么痛快,倒是便宜她了。” 郑苒苒会意:“三哥可以把她交给我,我听说个好法子,就是把人从腰部砍成两段后,把砍断的上半身移到桐油板上,可使血流不出来,延续三四个时辰不死,只能瞪着眼珠子瞧着自己惨状。” 郑涛颔首,眼底森寒。 住在后院的郑青菡并不知道危险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正翻看着桌上的几件物事,冰玉莲花尊一对,象牙雕花香篝一座,径寸珍珠一匣子,件件名贵物,若是用来送人,随便一件即可尽善尽美。 锦绣道:“老爷早就备了礼,小姐何需再多送一份?” “欠着的人情,趁此次赴宴,补给大伯母罢了。” “明明是宋大人帮了小姐,小姐不去奉承真心帮忙的人,反倒巴结宋夫人,实在舍近求远。” 郑青菡斟酌着语气道:“佩哥哥处世明如镜,他行正义之事,岂肯受我报答?真要当面送他,只怕灵芝当蓬蒿,不是眼睛不识宝,而是他的清高容不下这些俗物。” 一句话把锦锈逗乐,不禁笑道:“小姐,您是夸宋大人,还是贬宋大人呢?” 郑青菡扁了扁嘴:“我哪敢贬损他,被训斥一顿还看不出眉眼高低?日后,我可得夹起尾巴,做个仰起头来对天无愧,低下头去对已不愧的人精,免得又被他数落。” “您说的,听着全像是气话。”锦绣说着话,心生感触:“小姐平常作派爽利,手段决绝厉害,总让人忽略她的年龄,只有现在生闷气的模样,才像个花样年华的少女。” 郑青菡并没意识到这点,她不是气量狭窄的人,却因为宋之佩的训斥,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的窝火着。 待东西搬上马车,相国府一行人去往广凉县。 本来郑青菡还纳闷郑升为何非要设晚宴,到了广凉别院观望,见此处潭水清浅,雪樱摇曳,幽幽谷里飞萤明灭,仿若置身仙境,不禁感慨斗鸡玩狗的郑升竟有如此情怀。 进了雅阁,外屋男人们开怀畅饮,传杯递盏甚是热闹;里屋设了女席,相比起来安静很多,郑青菡入席而坐,瞧见旁边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正是工部尚书曾大人的嫡女、容瑾拜把兄弟曾立的妹妹曾芸,郑青菡心里不由一紧。 倒不是忌惮曾芸的身份,只是容瑾和拜把兄弟向来秤不离砣,莫非他也来赴宴? 正低头思量着,曾芸已经自来熟的挽着她道:“上次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姐姐越发璀璨漂亮。” 郑青菡微笑,指着曾芸挂着的青玉佩道:“上次和蒋芹对弈,赌得可是这块青玉佩?瞧着青如泉,明如月,确是玉中之宝,十分名贵。” “就是这块!蒋芹那个不开眼的竟然怂恿我拿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当赌注,要不是连漪姐姐赶来帮我,差点就出大事,死丫头真是……。”曾芸说到气头上,突然想起什么,长叹口气道:“算了,人都埋在黄土之下了,我还跟她计较些什么。” 第五十五章血溅深谷 郑青菡抿了口酒,淡淡道:“命由天定,不是人力可逆。” “也是,就算是神仙、修罗菩萨也料不到豹子会在大街上突然发狂,把人给活活咬死,”曾芸道:“都怪小候爷,明知豹子野性难驯,差点把你咬死在温泉,还非要养在身边当宠物逞威风。” “只是个意外,小候爷也不想的。” “姐姐真是心眼好,外面的人可不像你,都在传言,是小候爷看几位姑娘不顺眼,故意放开豹子咬死她们的。” 只怪容瑾恶名在外,旁人才会滋意惴测,郑青菡对无故蒙冤的容瑾毫不同情,索性道:“小候爷向来遂其所欲,外头会有些传言,倒也不足为奇。” “也是。”曾芸点着头道:“我哥劝了好几回,让小候爷少整些稀奇古怪的事惹人猜忌,偏偏小候爷听不进去,就说前些日子,弄个奴婢回府练竹笛,本当小候爷弃武从文,喜好起丝竹笛音,谁知根本不是,你猜他想干嘛?” 郑青菡握着酒盏的手停在了半空,望着曾芸道:“小候爷的心思,岂是寻常人能猜测。” 曾芸啧啧道:“他让奴婢学练竹笛,竟是为了用竹声操纵豹子,豹子全然按照笛音动作,要它走便走,要它坐便坐,让它杀人就杀人,实在是可怖。” 郑青菡心里轰隆一响,手中的茶盏差点摔到桌上,当初她用笛音控制豹子,神不知鬼不觉报了仇,如今容瑾竟用同样的方法训练豹子,是巧合,还是曾经的谋划已被他识破? 容瑾乖僻邪谬,性情诡谲反复无常,要是知道真相,会如何对付她? 郑青菡脸上颜色不定。 曾芸察觉出她的异样,忙道:“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话题太可怕,吓着了?” “不碍事。”郑青菡挤出几分笑意。 “都怪我,跟你扯这些。”曾芸识趣的换了话题:“好久没见连漪姐姐,她最近可好?” “挺好的,前些日子我在庄子上静养,她还特意来看过我,胖了些,皮肤更白了。” 曾芸笑着听,又东拉西扯聊了半天,一顿饭倒是吃得尽兴,可怜了郑青菡,满席佳肴硬是没品出味道来,光顾着盘算容瑾心思。 席散,宋夫人把郑青菡叫到身边说话:“你送的东西件件贵重,心意领了,却不能收下。” 郑青菡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远不及您和佩哥哥对我的照拂。” “照拂?”宋夫人脸上划过片刻愣仲,随即笑了笑道:“之佩的心就像渺渺青空,从来清净无一物,我当他这辈子不会体恤别人,今儿才听说,他原来也会照拂人。” “怎么会?佩哥哥对您,可是最体贴入微的。” “也是。”宋夫人仔仔细细端详着郑青菡,慢慢道:“之佩跟着我生活,冷眼瞧了太多相国府的不平事,沈姨娘在的时候,表面上看着和煦良善,背后却不知弄出多少条人命,发卖多少通房奴婢,之佩见你脑疾初愈,又孤苦伶仃,怕你一味任人欺负丢了性命,才会对你的事格外上心。” 宋夫人说话从无赘余,郑青菡等着听下文。 果然,宋夫人目光沉沉道:“一颗好心抵得过亿吨黄金,帮一些小忙,只为咱们是沾亲带故的亲人,你要是看不透亲戚间的情谊,反倒折损他的苦心。” 郑青菡心里头苦笑,好心送个礼,倒让宋夫人误会她对宋之佩存上旁的心思,所以话里话外时时提醒,宋之佩只是个好心亲戚而已。 细想起来,也难怪宋夫人起疑心,不但礼太重,她和宋之佩确实交集过多,便道:“多谢大伯母提点,青菡只存感恩之心,不敢有他想。” 宋夫人听得分明,展眉而笑:“我就知道,你是个懂分寸的孩子。” 郑青菡跟着笑了笑。 宋夫人又道:“郑涛吃酒不能吹风,嚷着要过二个时辰再走,我多差几个人送你回府。” “不碍事。”郑青菡不在意道:“我身边有几个可用的人,您只管放心。” “一会途经广凉深谷,那地方一到晚上连人影也见不着,多些人手方保周全。”宋夫人思量着道:“府里刚出过事,万事小心总无错,免得又被小人算计。” “大伯母想的周全。”郑青菡思忖,上回郑苒苒有心算计无心,才会计策成功,而现在开始,自己已有防范,再不会重蹈覆辙,被别人害了一次又一次。 坐上马车,小半个时辰已到广凉深谷,黝黯谷里飞萤明灭,蓝色光点泛出诡谲的色彩。 拉起车帘,万丈崖谷静无声息,在飞萤明灭的瞬间,锦绣窥视着郑青菡的眼睛,她的目光锐刺,陡然间满溢出威势和杀气。 锦绣不由抖了抖身子,缩回车厢内道:“小姐,此处阴森恐怖,怪吓人的。” 郑青菡没有说话,手指在车厢内有节奏地敲打,咚咚的响声回落谷底,一声声直击人心。 马车陡然停滞,静影沉壁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七、八条黑影在万丈崖谷间如履平地,从高处快速往下移动,守车的几个护卫瞬时慌神,手心渗透出冷汗,高度戒备的围拢住马车。 黑衣人的速度极快,护卫还不及反应,顷刻悲嚎一声,脑袋被剑劈离,脑浆鲜血洒在车厢上,染红一片。 锦绣吓得手脚冰凉,哆哆嗦嗦挡到郑青菡身前道:“小姐,恐是遇到盗贼,护卫们肯定抵挡不住,一会要有机会,定要撒开脚丫子逃脱,奴婢替您拦着贼人。” “全是训练有素的暗卫,刀刀要人命,不必去送死,好好呆着。”郑青菡面沉如水,眉眼愈发锋利。 话音未落,整个车厢剧烈摇晃,黑衣人凌架车顶,一剑把护卫捅个对穿,尸体直直摔下,挂在车厢顶部,血从车顶的缝隙滴落进车厢。 湿漉漉的液体滴在锦绣额头、脸上,锦绣颤颤用手去摸,抹开血红一片,忍不住尖叫连连。 伴着尖叫,悲嚎声接连不断,护卫们无一逃脱,全部惨死在广凉谷底。 此时,黑衣人只剩下最后的目标,便是车厢内的人,只见银光一闪,利剑穿过车厢朝着郑青菡直刺过来。 第五十六章又见阎王 郑青菡从容避开,手腕一转,散出数枚飞蝗石,化成流光射向黑衣人,只听咔嚓一声,黑衣人惨叫着向后倒去,胸口竟被射出一个大洞。 能用坚石射穿心脉,必然内功不浅。 几个黑衣人交换眼色,长剑垂血,齐齐向车厢刺来,郑青菡正欲反应,只听有人怒吼:“黄牙孺子,休伤我家小姐……。” 正是李晨的声音,只见他空中旋步,长剑挥出刺眼芒光,宛如在深谷劈出一道惊雷,生生把黑衣人震到几米开外。 谷底寂无生息,李晨握剑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开招式,长剑仿佛与他身体混为一体,淋漓畅快的向黑衣人席卷而去。 剑花疾若游云,恍见道道白光从天而降,黑衣人只觉手臂生疼,待回神细看,整条臂膀也被李晨齐整整卸下。 黑衣人无不惊讶,这么快的剑法,当世能有几人?照此下去,只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数人不禁直打寒战。 李晨收剑立于车厢前,语气不善:“你们受何人指使,要害我家小姐性命?” 黑衣人虽惧他,却没有放弃杀戮的想法,几人连手,又向车厢冲来。 李晨圆目一瞪,对着谷中沉壁唤道:“有人上赶子找死,你们还不出来接生意!” 只见半空中闪出数条人影,像一只只禽鸟飞扑而下,正是当日唐昭从定州带回的人手,其中一人精怪道:“牙还没长全的几只小犬,何需劳烦我们动手,你一个人打发了便是。” “啊呸!”李晨吐着口水道:“老子要不是得保护小姐,还要你们搭把手,再不滚快点,仔细回定州被韩老大扒皮生吃。” 两人说笑间,剧斗已经开始,韩振江的手下,皆是江湖舔血度日的好汉,个顶个的以一当百,眨眼功夫便把黑衣人干掉大半。 李晨闲逸地站在车厢旁,汇报道:“小姐,还剩几个延口残喘的,您要不要出来瞅瞅。” 车帘卷起,血腥味直冲鼻孔,郑青菡径直走到俘获的黑衣人身旁,冷冷道:“是郑涛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未料她会有此一问,怔了半天才慢慢点头。 郑青菡心头火起,既然郑家每个人都要致她于死地,也别怪她心狠手辣。 “小姐,这些人怎么处置?” 郑青菡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吐出一字:“杀。” 李晨见识过她的手段,并无异议,到是其他人倒吸口凉气,看着一个美貌柔弱的小姑娘,行事绝断老练,倒是少见。 一轮银黄色的月牙,悄悄向山嘴处移动,月光不偏不倚打在谷底,照出满地血红和死尸。 李晨道:“小姐,要不要处理一下,免得惹人怀疑?” 郑青菡泰安自若道:“不必,死再多人,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谁会猜忌到手无缚鸡之力的相国府嫡女身上?” “谁说没人猜忌?”崖谷千年老树后转出一个男子,穿着石青色的长袍,长着一张流光漓彩、翩若惊鸿的脸,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睛。 竟遇上这个天杀的! 郑青菡皱起眉头,眸色转为幽暗:“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儿遇到小候爷,真是意料之外。” 容瑾负手旁站,狠狠剜了郑青菡一眼道:“正巧撞破你杀人如麻,不仅意外,还很有趣。”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郑青菡漆黑一团的眼珠落在他身上,声音刺骨寒凉:“无欲则刚,关心则乱,您该在候府享福,而不是关心我的事。” “不想让别人关心,就少干些稀哩麻哩的勾当。” “我干了什么勾当,竟能入小候爷的法眼?” 容瑾冷笑:“你用笛音控制豹子残害三女嫁祸于我,连手贾府丫环谋杀督察院督御使贾庆,暗渡韩振江去定州招兵买马,条条都是砍脑袋的勾当,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 郑青菡内心震骇,原本晦涩的表情变得阴霾密布。 一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有手腕,有毒根,查出些蛛丝马迹,倒也无可厚非,只是郑青菡千算万算,也没想过他查案的手段这么高明。 她犯下的重罪,在他而前纤毫毕现,解释和逃跑都无济于事,只要他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捅出血案,轻而易举冶她的罪。 事态超出她的控制,除了直接抹杀,找不出更佳的解决方案。 谷底一干人,全是武艺高强的好帮手,而容瑾一人独立在老树下,要是动起手来,她以多胜少,只赢不输。 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事已至此,尚有何待? 念头溢过,郑青菡瞬间打定主意道:“小候爷方才的猜测,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容瑾脸上浮出三分鸷色:“我愿意提,也要有人愿意信。” “看来除了候爷,其它人还不知道这个秘密,那我就放心了。”说话间,郑青菡右脚一勾,落地长剑到手,只见银光一片,剑招如江海之势向容瑾袭去。 李晨等人心中一凛,未料郑青菡胆大至此,竟想把威风堂堂的小候爷给杀人灭口,诸人皆汗湿重衣。 反观容瑾,倒是十分平静,只见他身形转动,愈旋愈快,突然飞离地面,轻轻松松躲避开剑气。 郑青菡发力疾追容瑾,凌厉之极的剑风朝容瑾背后劈去,招招直击要害,一心要致他死地。 容瑾回掌一挡,掌风浑厚有力,力道巨大,逼得郑青菡向后连退几步。 “郑青菡,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也敢杀。”容瑾不怒反笑:“可你也不惦量惦量自个,有没有本事大开杀戮。” “小候爷再威猛,也只是血肉之躯,我们这么些人,一个个上,杀不死您,也得累死您。” 原来是想车轮战,容瑾难得笑了又笑,他生得顾盼神飞,轻笑之间云破天开,看得锦绣生出不忍之心,隔空喊话:“小姐,小候爷无心撞破今日之事,您饶过他。” “就算我想饶他,他也不会饶我。”郑青菡在半空中挥剑频频,轰轰几声,便把岩间山石劈飞数块。 谷底众人连连避让,躲到谷角仰头观战,只见半空中两条人影衣袂飘飞,在万丈崖谷间如履平地,时而飘然而上,时而悠扬落下,在越聚越多的飞萤流光中,两人打得不分上下,酣畅淋漓。 第五十七章谈笔生意 对招过百,仍没分出胜负,郑青菡惊叹于容瑾的修为,没想到不学无术、专横暴戾的小候爷居然积攒如此深厚的功力。 容瑾身子轻如云雀,在幽谷中荡开,此时衣袂飘飞,招招精妙如斯,掌风宛若满天星雨向郑青菡迎头罩去。 郑青菡急于致他死地,不避不让,举剑奋力抵挡,只觉两条手臂酸麻,竟被震飞几米开外,一时内息不调,身形一荡,整个人从半空笔直下坠。 李晨大惊,噌一下蹿出人群,飞身接住郑青菡。 容瑾并不追杀于她,徐徐从半空而下,微微扬起线条分明的下巴,淡淡道:“得个闲儿,再把功夫练练,刚才要不是有人接着,你当场就得摔死。” 事已至此,不是他死便是她亡,郑青菡心一横,拨剑向容瑾刺去。 “不如好歹的东西。”容瑾脸上现出异样,蓦地虚点中指,数道真气向郑青菡射去。 郑青菡举剑挡气,谁知长剑遇真气而碎裂,剑片四面八方激射,离她近的几人皆被弹出剑片所伤。 李晨见她不济,忙出手相助,重力几掌拍击过去,却被容瑾轻轻化解,好似千斤重力打入深水,连久经江湖的李晨也傻了眼。 实在不妙! 李晨朝其余人使出眼色。 观战的好汉陆续加入战局,只见容瑾一人迎战十余人,虽有些应接不瑕,仍能用真气护住周身。 郑青菡一心想致他死地,哪肯手下留情,凝神使出毕生绝学,残剑直戳容瑾门面。 双拳难敌四手,容瑾渐渐力不从心,只见他掌风划出大圈,把众人逼离几步,飞身直跃郑青菡面前,反手直锁她喉头。 郑青菡也不退让,断剑疾刺,容瑾轻功极快,竟转身绕开剑气,腾出手重击郑青菡背部,只觉上身一麻,郑青菡手中断剑落地,整个人已被容瑾反扣怀中。 “谁再动一下,我就要了她的命。”容瑾大手完全包裹住郑青菡细瘦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便可折断。 众人停手,李晨慌神道:“有事好商量,别伤我家小姐。” 容瑾眼光如霹雳,敛容望着郑青菡:“你和我,没有必要像两只碗,一碰之下,总要搏个你死我活。” “不你死我活,还有其它路可走吗?”郑青菡面无惧意,执拗地瞪着他:“你杀了我,他们自会替我报仇,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这么想跟我一起死,要不要成全你?”容瑾大手握紧,把她脖子掐得咯咯响,郑青菡喘不过气来,脸色白中隐青。 李晨急得青筋直爆,揪着心道:“小候爷,有话好好说,小姐性子拧,天生是不肯俯身的爆脾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一命,奴才们一定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狗奴才,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一干人要杀我,瞧着你出力最多。” 李晨抚额,面色难堪。 容瑾吓了她一回,慢慢松手道:“要不是还有些剩余价值,真想直接掐死你。” 猛地一松手,郑青菡总算接上气,头晕目眩挣扎几下,只觉唇齿间泛开咸腥味,竟是刚才窒息之间错咬着舌头,数缕血迹挂在唇角。 容瑾看着她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胸中恶气消化道:“狗都不稀罕的硬气,你从哪里学来的?下次再在我面前摆谱,别怪我心黑手辣。” 郑青菡完全是死不悔改的德性:“口舌半天还留我一条命,小候爷也知道局势,我要死了,你不也得陪葬。” “你……。”容瑾望着她高高肿起的脖子,上面勒出青紫色淤痕,足见他当时的狠厉,她却丝毫不在意,还妄议他。 世上,除了自己,还有不怕死的人? 容瑾不禁多看她两眼,他早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人物,见多绰约百魅的可人儿,个个含情脉脉酥髓软玉,像郑青菡这种烈女倒是头回撞见。 郑青菡肃然对视,以前要藏掖本事,才会忌惮容瑾的身份,今儿露出马脚,再无顾忌。 容瑾皱了皱眉,天下人惧他杀气重,唯有郑青菡例外,他语气慎重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你才非要杀我?” 郑青菡无意多谈,朝李晨使眼色,让他瞅准机会,上前救自己。 容瑾却道:“其实,你犯下的血案,我可以装作不知道。” 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做了她的替罪羊,不杀她已属奇迹,还要大方到装作不知情,郑青菡面露困惑。 容瑾斟字酌句道:“不妨,我们做笔谁也不赔本的买卖。” “难得小候爷如此平易近人,不喊打喊杀,改行做起生意,我洗耳恭听一番。” 容瑾遂道:“定州为众矢之地,此地临界边关和南化,战乱常遇流袭,附近湖面肮脏不堪,浮尸顺流而下,这几年从京都去往定州的官船、货船考虑到安全因素,早就停运,整个京都城,只有你的淘金船要钱不要命,终日频繁往来在两地。” 郑青菡心生猜测:“怎就提起淘金船,莫非他有货物要差我运往定州。” 只听容瑾道:“定州和南化挨得近,你帮我把柳影送回南化候府。” 不是运货,而是运人,郑青菡脑袋里闪过柳影沉静幽然的模样,心道:“容瑾早晚要尚公主,皇家向来注重颜面,岂会任其和风尘女子厮混?此女倒是个有远见的,在声色侍奉中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哄得对方替她算计出锦绣未来,不能留在京都,便养在千里之外的南化,坐享齐人之福。” 容瑾见她不回话,慢慢道:“成不成你也说句话,要是能成,你那些破事,我全烂在肚皮里;要是不成,咱们一块死在谷底,黄泉路上做个伴。” 真有活路,谁会想死,更何况她还大仇未报。 郑青菡长长透了口气,点头道:“成。” 容瑾放开她,肃着脸道:“真想清楚了?” “自然。”郑青菡细想着道:“要送柳影去南化,不光明正大的走官道,明知定州常遇流袭,还让她冒着危险坐淘金船去往,足见小候爷想瞒住朝廷偷偷行事,咱们彼此担待秘密,交换利益,是件好事。” 容瑾冷眼瞧她,半天道:“你果然不是个蠢的。” 这算什么话,难不成容瑾在夸她?郑青菡眼角微跳。 第五十八章另有隐情 夜深,寒气爬了上来,郑青菡去上屋给父母请安。 郑伯绥视线落在她身后,问道:“郑涛人呢?” “三弟吃酒不能吹风,过二个时辰再回府。” 郑伯绥收回目光,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回屋去吧!” 同为郑家子女的皮囊,却要厚此薄彼,郑青菡努了努唇角:“父亲只想着三弟,就没话对我说?” 郑伯绥皱眉,语气寡淡:“屈已者,才能处众,万事得成于忍,为父希望府里一团和气,而不是兄弟姐妹隔阂,这话是要对你说的。” 郑青菡思索片刻,淡淡道:“十个指头分长短,我和三弟纵然出身相同,在您心里却占着不同份量。” 郑伯绥森寒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圈,道:“原想着你病气愈合,能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怎么又多了个敏感自私的毛病?” “是女儿一叶障目,三弟是郑家唯一的男丁,父亲平日对他越是冷酷敲打,内心却越是宠爱,就算看着父亲的佛面,我也会让着他。” 郑伯绥沉着脸不理她。 郑青菡凉凉道:“女儿回府途经广凉深谷,遇盗贼伏击,随行护卫毙命当场,你瞧瞧女儿的衣裙,下摆都被鲜血浸湿,从马车下来,每走一步就是一条人命,人家也是父母生养,跟三弟一样在家被父亲宠爱,却不知倒了什么霉,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郑伯绥错愕起身,蜡光下,郑青菡摆裙血红一片,他沉默半响,才道:“你有没有事?” “当然没事,要是有事,怎么还能站在父亲面前?”郑青菡语气犀利如尖刀:“世上没人护我,我便自个护着自个。被七妹害过,我就生起防范之心,让亲信躲在暗处保护,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派出训练有素的暗卫残杀于我,一心要致我死地。” 训练有素的暗卫?郑伯绥想到什么,脚步迟滞挪动,重重坐回椅子道:“可留活口?” “活口倒是一条没留,他们杀人如麻,活着也是别人手里的傀儡,还是死了干净。” 郑伯绥刚松了口气,却听郑青菡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那些暗卫黑心烂肠,临死还不说半句实话,非说是三弟派他们来害我,竟想挑拨我们姐弟的关系,我一怒之下,便把暗卫捅个对穿,人人都说女儿心狠手辣,下手实在绝情,父亲觉着呢?” 郑伯绥嘴唇泛白道:“该杀。” “兄弟姐妹个个本本份份,不起歪心邪念,能谦让我自会谦让。”郑青菡顿了顿道:“若是兄弟姐妹不领情,歪心烂肺想致我死地,父亲只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女儿还没大度到把性命谦让出去。” 此言一出,郑伯绥拍桌子道:“这算什么话?我还没死,你胆敢狂言放肆。” 郑伯绥的愤怒,全落尽眼底,原来他也有不舍得的人,郑青菡眼里雾气丛生。 眼前的仇敌,让冷家断子绝孙,却爱惜自己的子嗣,让他惨绝人寰死掉前,是否也应该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 这样才显出公道。 她清了清嗓子道:“女儿不敢造次,希望父亲永保安康,长长久久看着子孙们的造化。” 只有长长久久的活着,才能看着曾经仰以为傲的子女怎么从九天阙空跌落,最后身败俱裂任人践踏……。 郑青菡不露声色的站着,眸间却泄出杀机。 郑伯绥望着那双过于锋利的眼眸有些抑郁,曾被困在后院、浑浊空洞的长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阴凉难测? 他深深地看她,而后警告道:“只有小儿才区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你要记住,如妃娘娘才是相国府的强硬砥柱,你三弟和娘娘一母同胞,不是你能冒犯的。” “我一直明白,父亲是不区分对错,只看利弊的人。” 郑伯绥身子往前倾,突高颧骨显出几分可怖,向郑青菡道:“你这孩子,要么活的太胡涂,要么活的太明白,我该拿你怎么办?” “父亲大可像从前一样,任我自生自灭。” 郑伯绥错开眼风,话已出口:“重五盛节,京都竞繁华,热闹过后你便回庄院去,那里福田青秧,能把不顺心的事忘记,适合修身养性。” 郑青菡心里头冷笑,脸上却不带出:“只要府里能太平,把我打发去穷山恶水也无半点怨言。” 郑伯绥锁着眉头,半天道:“只怕,你嘴上说说,心里却有另一番想法。” “承蒙父亲高看,女儿不敢。” 郑伯绥意味深长道:“最好是不敢,别以为把唐昭笼络在身边,有了忠心于你的精卫,你就可以处事斩然。你要明白,不管是唐昭还是守护你的精卫,只要为父下狠心,一夜间便可让他们化为白骨。” “这么说,女儿应该感激父亲顾全大局,没有痛下杀手吗?” “为父只是想提醒你,出格的事少干为妙。” 郑青菡躬身,咬牙道:“女儿谨听父亲教诲。” 郑伯绥绷着脸挥手,示意她退下。 回了后院,郑青菡一夜无眠,见天色刚露鱼肚白,便差人唤来唐昭,把昨日之事细说一遍。 唐昭听完,便道:“小姐是通透的人,就应该明白,不管是我、还是韩振江那帮人,自打在刀口上舔生活那天开始,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您何故被相国大人一句话就吓倒。” “吓倒我的不是他的一句话,而是你们的安危。” 唐昭心里一暖,遂笑道:“您曾不顾安危救过我们,真有个好歹,全当还人情。” 郑青菡鼻子酸楚,说不出话来。 唐昭便戏谑道:“您要真舍不得,当初就不该让我们承你的情。” 郑青菡别开脸,叹着气道:“就怕我,到头来害了你们一场。” “未必。”唐昭满不在乎道:“真在京都呆不下去,咱们拍拍屁股走人,去定州称霸一方,名声虽难听,却得个实惠。” “京都到处是郑伯绥的爪牙眼线,想脱身谈何容易。” 唐昭胸有成竹道:“郑伯绥还能遮天不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有人有力有财有船,走不出个京都城,我唐昭两个字倒着写。” 郑青菡呆呆戳在原地,因唐昭的自信而震慑。 第五十九章又遇王聪 两天后,郑青菡回庄院,马车穿过京都城,驶在空旷的乡野小道。 郑青菡正在车厢内憩歇,突听护送的李晨怒喝着:“又是你个下作东西!上次去铺子办事,让人拿面粉迷我双眼,害我被堵在荒弃的屋里足足几个时辰,弄个灰头土脸回庄院,正要找你算账,居然自己送上门,今儿就活剥了你的皮……。” 郑青菡睡意去了大半,撩起帘子往外看,王聪穿着一袭白衣,长眉挺直,唇角泛着常见的倨傲笑意,正水波不兴道:“一坨面粉就让你困顿不知所为,真是顶个猪脑充人样,还有脸跟我叫嚣。” 李晨脸色瞬时呈猪肝色,拨出长剑道:“小犊子,我活劈你。” 王聪啧啧对自己侍卫道:“瞧瞧,可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此等莽夫就会动粗……。” 身旁侍卫连连点头称是。 李晨越想越气,飞身刺出两剑,皆被王聪的侍卫化解。 王聪和煦春风地笑道:“我身边的人可不是酒囊饭袋,搁江湖上闯荡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快别费劲跟我计较,本少爷还有事跟你家小姐商量。” 李晨大怒:“下流坯子,又想毁损我家小姐声誉,今日就好生教训教训你。” 王聪收了笑意,露出不耐。 侍卫瞧见他脸色,加强攻势,招招连绵不绝向李晨攻去。 李晨功底甚好,不紧不慢化解招数,正是占尽上风之时,却见王聪在旁抬袖,袖内暗藏飞雨针,扣动板机发射时,一片银光,成千上万支尖针如密雨般射来,密不透风,躲之不及。 郑青菡暗叫一声“不好”,果见李晨躲避不及,数针已扎入皮肉,瞬间无影无踪,恐是早就侵入血肉躯体。 李晨觉着身体发麻,一骨碌跌到地上,鄙夷瞪着王聪:“小人行径,竟然偷袭于我。” “伪君子不如真小人,能赢就好。”王聪满不在乎别开脸,对着马车道:“郑青菡,我有话要讲,你出来。” 郑青菡犹豫不决,想起宋之佩的教诲,女孩家要行端坐正,言谈举止合宜得体,王聪是外男,不能轻易会面,咳了一声道:“男女授受不亲,有话在马车外讲。” “少学那些戴着面具的假人,端着世家小姐的身子,真惦记起礼仪规矩?”王聪打趣道:“你不是那块料,赶紧拉倒!” 郑青菡嘴硬:“男女有别,自当守礼。” 王聪从容扬袖,只道:“飞雨针炼过毒汁,扎进体内奇痒无比,就算挠破肌肤露出血肉,还是钻心瘙痒,你不出来见面,我不打紧,李晨却撑不了多久。” 隔着帘子一看,果见李晨挠碎了皮肤,正是苦不堪言。 郑青菡只得麻利利下车,暗道:“宋之佩的大道理皆是假把式,根本不适用于实战,她躲着不见人,这些人却非逼着她露面。” 下了马车,两人面对面站着,郑青菡声色俱厉道:“耍什么把戏,还嫌害我害的不够,可要等我被人浸了猪笼,你心里头才痛快。” 王聪盯着她道:“你说的是气话,还是心里头真这般想?” 可不就这么想的! 郑青菡乌黑大眼睛用力瞪着他,白皙肌肤因怒意而染上一层红晕,樱桃唇瓣微扁,几缕发丝伴着她的怒意和轻风朝着王聪方向拂去。 瞧她生气的模样,比平常更加生动百倍,王聪满肚子火气消去一半,看着她似笑非笑。 郑青菡暗恨,板脸道:“倒是哪里得罪了你,要三番五次害我?” “我没想要害你,不过用个法子让两府同意婚事。” “天大的笑话。”郑青菡冷眼瞧他:“为了让两府允许婚事,我的名节是可以毁掉的;为了达成你的心愿,我的情意是可以忽略的;做这些事前,哪怕是一句,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王聪表情微僵:“我父亲相中齐阳侯府的嫡女,已定下亲事,哪有时间等你同意?反正我打定主意,宁愿拿一辈子跟你耗到油尽灯枯,也不想将就别人。” 郑青菡倒吸一口凉气,肃穆端正道:“你眼里只有自己,只要是想得到的,就会不择手段去赢,别人的苦乐都是无关紧要,我郑青菡无德无能,配不上你这等刻薄心狠的人。” “谁不想一身朗然,只怪时不待我。” “所以你就下绊子害我,毁我名声让世人诟病?” 王聪攥了攥拳头,没有说话。 郑青菡别过脸,冷冷道:“我无意纠葛,烦请王公子高抬贵手,不要再来寻事挑衅。” “我做不到。”王聪额角青筋伴着粗糙的呼气一鼓一缩,甩了甩衣袖道:“除非我不想见你,不然整整一生,不长不短,不偏不倚,只要活着,你就躲不开我。” 郑青菡对他的执念不解:“不过数面之缘,何必拿大好一生怄气?” 王聪气道:“我拿我的一辈子怄气,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郑青菡被噎的说不出话,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道:“把飞雨针的解药拿来。” “给你也行。”王聪扁了扁嘴道:“我细想一夜,有件事弄不明白,你实话回答,我便把解药给你。” “好。” 王聪道:“你身旁文有唐昭,武有李晨,全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且不说你是怎么笼络住他们,就论他们实力,只怕短短时间内,就能帮你支起一个门户。我十分不解,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为何不好好修身养性,反而野心勃勃的招揽人才,你到底想要什么?” 郑青菡心神一凝,没有做声。 王聪不比其它人,三言两句便可打发走,他聪慧过人,岂会轻易被假话蒙蔽? 倒不如把真话道出,不用再赶,他便会自动消失。 郑青菡枯站半晌,道:“我想要整个京都。” 果然,王聪一改平日不招人待见的死皮赖脸样,挺直腰板站在风中,面容像壁画般深邃,一时间连呼吸都窒住。 再任性的少年,也不敢任性到谋逆社稷! 到底,他只是个任性的少年罢了……。 郑青菡叹了口气,伸手问他拿药,王聪没有多言,把解药递上。 待马车驶去大段路,郑青菡回头看,发现王聪站在原地,目光炯炯地望着一路飞尘。 第六十章天子侍从 尚书府内,静水池对岸榴花赤红如焰,隐隐露出楼台一角,王聪正趴在上面给锦鲤喂食,鱼食一大把一大把甩进池中。 “这么个喂法,还不把池里的鱼全撑死。” 听着声音回头,见宋之佩闲庭信步走进楼台,王聪手里一大把鱼食立马换了方向,直刷刷向宋之佩砸去:“上回坏我好事,还有脸来尚书府?赶紧滚出去,省得抄家伙把你扫地出门。” 宋之佩被砸了一身鱼食,理着衣裳道:“那种腌臜事,幸亏被我撞破,才保全了尚书府的名声。” 王聪讽道:“我办事龌龊,后果自负,不劳你这个风光霁月的君子救助。” 宋之佩轻轻皱眉:“旁人皆赞你颖悟绝伦,实则却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有悖道德的场面话我也不想再重复一遍,就说郑青菡的性子,单凭你刻薄心狠的手段,就能降压的吗?你到底是想结亲,还是跟她结仇?” 王聪闻言微怔,眼前闪过郑青菡生气的模样,乌黑大眼睛瞪着像满月,两颊泛起微微红晕,那样生动,那样明亮,突而心里绵绵,而后沮丧一片。 宋之佩说的没错,郑青菡弱不禁风的外表下深藏着凌云志向,她骨子坚韧强硬,泰山崩于眼前也可安之若素。 这样的女子,往好处说是坚强能干,往坏处说则是——物过钢则易折,玉过硬则易碎。 比起一味用强硬手段拥有,倒不如张驰有度的慢慢图谋。 既求之,何生仇? 王聪想个透彻,努了努嘴角道:“这席话,是替她说的,还是替我说的?要是为我说的,上回害我挨板子的事就一笔勾销;若是为她说的,劝你趁早打消杂心,郑青菡早晚是尚书府的人。” 宋之佩端重道:“休要胡闹,可别忘记,你再过几月就要迎娶齐阳侯府嫡女。” 王聪冷笑:“我娶谁,不娶谁,在我,不在天,更不由命。” “又想耍什么手段?”宋之佩劝道:“齐阳侯府嫡女贤良淑德,和你确为良配。” “我可不如你,是一尘不染,像铜镜明亮的人,就算耍些手段,也是常事。”王聪一双眼睛闪闪道:“全是戴着面具的假人,狗屁不通的贤良淑德,谁稀罕谁娶了去。” 宋之佩闻言大愕,心道:“真是好药难冶冤孽心病,好话难劝胡涂虫”,想到这儿,也懒得再劝。 一时无话,楼台静无声音。 半晌,王聪撩眼皮瞧他一眼,问道:“怎么还不走,有事?” 宋之佩琢磨着道:“咱俩相交甚久,你自小名气大,脾气更大,不屑世家权贵请托为官,对科举取人也不以为然,只一味躲在书院研学,任由才能埋没沉沦,实在是可惜。眼下有个机会,内翰院正广揽英才,我已向首辅推荐于你,可有兴趣一试?” 王聪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早有打算,断然是不会去内翰院的。” “先前,并未听你提起过。” “刚定下来的。”王聪顿了顿道:“我正打算去宫里谋个职位。” “宫里?”宋之佩思量着道:“难不成你想当天子侍从?” “正是。内廷侍卫在帝王眼皮下办事,容易得到信任和重用,地位尊贵,升迁容易,由侍卫出身而官至权臣是一条终南快捷方式。” “内廷侍卫虽为武职,但俸禄优厚、有相当的补贴和恩赏,而且威权甚重,是份炫耀门庭的好差事。”宋之佩吐息几次,诧异道:“只是,你一向憎恶周曲回旋,竟会谋了这份差事。” 王聪不甚在意:“为了出相入将,偶尔周曲回旋下也无大碍。” 宋之佩越发讶异:“真是变了个人。” 王聪心有所感,他再也不是摸物听声的瞎子,喝水被门坎绊个半死,外出永远要人搀扶,如今一扫前程阴霾,不但双眼复明,还遇着天底下最相配的女子,自然是要变通的。 人挪活,树挪死,他本就生着七巧玲珑心,要干的事定能干成。 王聪正是春风得意,而郑青菡却在田庄内愁眉不展。 唐昭道:“水部侍郎曹孟称淘金船将碎金发卖牟利,祸害地方不浅,命水部查禁,要将此事反映至工部议处。” “曹孟是郑伯绥的门生,没有上头发话,他哪有胆子扣押淘金船。”郑青菡满心不岔:“郑伯绥个老贼,想护儿子的短,偏又不占理,拐弯抹角教训起我来,亏损天良的老畜牲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父女俩不对盘,唐昭早就知道的,闺女骂亲爹的恶毒话听多了也见怪不怪,只道:“淘金船去不了定州,咱们就淘不着金子,也没法两地运货。” 郑青菡一言不发,想起那日郑伯绥警告自己的话:“别以为把唐昭笼络在身边,有了忠心于你的精卫,就可以处事斩然。你要明白,不管是唐昭还是守护你的精卫,只要为父下狠心,一夜间便可让他们化为白骨。” 这么说,老贼想用此事警告她,但凡有一点不本份,便落不着好下场。 唐昭见她呆站半天没主意,便在屋里头来回踱步,转到郑青菡头都发晕。 “唐先生,你能不能坐着?” “坐?”唐昭摇头:“心里急,坐不下。” 郑青菡气平八稳道:“我们急,有人比我们更急,咱们还是先歇会,让他急着去。” 唐昭一思索,悟出答案:“您说的可是容瑾?” 郑青菡点头:“再过几月,便是公主及笄礼,女子及笄后即可成亲,容瑾再不把柳影送出京都,等皇家出手,那女子只有死路一条。” 唐昭认可:“容瑾和风尘女子厮混,确实打脸皇室。” “最心急火燎的人,应该是容瑾。” 唐昭追问:“真不出手?” 郑青菡慢吞吞啜了口茶道:“有人出面,我为什么还要拿刀。” 唐昭心领神会,到外屋急唤李晨,横坚交待一番,末了道:“记得把话说利索,把差事办好,候爷府可不比庄子松散。” 李晨拍着他肩膀,不拘道:“不就是递个信,老爷们还婆婆妈妈的。” 唐昭瞧着他,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 第六十一章候爷进庄 五大三粗的李晨站在候爷府,半截裤腿溅满污泥,头发乱草样,手里拎着油布包的小食,正颠颠儿道:“小姐让我来传话,水部侍郎曹孟把淘金船扣押,眼下没法子送柳姑娘去南化。” 容安横他一眼:“怎么这副德性登门?” “小姐只交付来传话,没让我整理仪表。” 草莽气实在太重,性情粗鲁,容安觉着李晨很没规矩。 正逢容瑾从花厅西头出来,听了两人对话道:“上次下效,上位的人怎么做,下面的人就会效法,郑青菡胆大可采猛虎须,难怪手下人不把候爷府搁眼皮里。” 纵然李晨胆大包天,见到杀人不眨眼的容瑾仍心生一寒,开口道:“小人不敢。” 容瑾意味深长的冷笑,正视着他道:“最好是不敢。” 整个京都,谁不知道小候爷是杀人狂魔中的楚翘,还是别招惹为妙,李晨强压牛脾气道:“水部要扣押船只,小姐也无能为力,望候爷见谅。” “她是无能为力,还是借故推脱,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弄鬼。” 李晨绷不住,反驳道:“我家小姐独居庄院,孤苦伶仃无人依靠,有啥本事和京官抗衡?您对她期望也太高些。” “啧啧啧!”容瑾森森道:“哪个孤苦伶仃无人依靠的主子在外院养这么多人手?我告诉你,整个京都城的世家小姐,也就郑青菡一个人有这排场。” 李晨说不出话。 容瑾脸色陡然一沉:“有时候胸有丘壑未必是好事。” 李晨见他表情阴沉的可滴出水,着实有些骇人,待从候爷府出门,坐着马车一路疾驰回庄院,急促促把事情说完。 郑青菡垂下眼睑思量,半天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连过二日,风平浪静。 直到第三日夜晚,锦绣跑进屋传话:“小候爷来了。” “人呢?” 锦绣结结巴巴道:“在,在,在屋外……。” 郑青菡撩帘子出屋,空旷院落不见一人,风吹树枝惟听“沙沙”声响。 正当踌躇之际,听见半空中有人道:“原来这二天不止我没睡好,阴谋诡计的大小姐也熬红了眼。” 郑青菡仰头。 漆黑的夜,容瑾站在飞檐拱角上,一轮明月悬挂在他身后。 他俯瞰着她,一派威严。 她斟酌再三道:“小候爷,深更半夜跑来赏月,让旁人瞧去,我一百张嘴也摘不清。” 容瑾冷哼一声,从屋顶飘然落下,面对着她道:“你的淘金船真出不去京都?” “那还有假。”郑青菡回道:“水部侍郎曹孟称淘金船将碎金发卖牟利,祸害地方不浅,命水部查禁,要将此事反映至工部议处。” “你连我也敢动手,区区一个水部侍郎,反倒束手束脚起来。” “是小候爷高看,我实在是无用之人。” 屋檐阴影下,容瑾昳丽五官若隐若现,正合拢双臂瞪着她:“少在我跟前做小伏低,我早就看穿你的算计。” 到底,是个眼神尖锐的人。 郑青菡淡淡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算计您。” 难得,容瑾没在她的装傻充愣中大动肝火,他姿态沉静地望着她,而后道:“你父亲的丞相是坐实的,朝中重臣大半是他门生,势力根深蒂固,不易清除。水部侍郎曹孟是他教训你的棋子,这粒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是不敢动手,而是有所顾忌,索性来个顺水推舟,把烂摊子全搁我身上。” 容瑾远比她想象的聪明。 冗长沉默后,郑青菡索性道:“您要不要接手烂摊子?这件事关系到柳姑娘的性命,整个京都能带她离开是非地的人,只有我而已。” 容瑾刀刻般的眸光因为“柳影”两个字而散乱,他曾想过无数方法,要把柳影偷偷送出京都,即便已是万全之策,他仍然谨慎的斟酌再斟酌……。 因为,他不敢拿柳影的性命做赌注。 直到郑青菡出现,她的手段,她的人手,她的势力,让他等到最佳的时机,只要郑青菡用尽心思,定能瞒过皇室,将柳影安全送回南化。 待柳影安置妥当,他便再无牵挂。 月亮往阁楼高处移动,昏黄色的光照在他脸上,俊美侧脸露出温柔表情,第一回见面,他看柳影时,也是这副神情。 郑青菡心底思量:“乖僻邪谬的小候爷确实多情,柳影一介风尘女子,倒是押对宝。” 不出所料,容瑾道:“你揣摩人心的功夫真是熟稔,我就吃点亏,让你的如意算盘打响点,替你整冶了曹孟。” 郑青菡梗了梗上次被他掐到整面淤痕的脖子,心里头无比痛快道:“多谢候爷援手。” 容瑾被她算计一回,倒也不急赤白脸,只比平常多瞧她一会,方才出庄院。 待他走远,郑青菡长长吐了口气,她有些吃不准容瑾的脾气,怕他揭屋脊、烧庄子闹上一场,想不到为了柳影,他竟什么都能忍。 郑青菡定神后,直夸自已英名,总算找着容瑾要命的罩门。 至于容瑾,回到候爷府坐在漆黑的房间,出神望了好久窗外,直到容安掌灯进屋,方才见他眼角猩红一片。 “熄灯。”容瑾侧手挡光:“实在刺眼。” 容安把灯移开,站在远角道:“小候爷放心,就算没有郑府的淘金船,奴才也会想出法子,拼死把柳小姐安全送回南化。” “没有万全之策,我不会拿影儿性命冒险。”容瑾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 容安的嘴像金鱼,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却没有吐出声音。 柳影在主子心中的份量比天重、比海深,容安不敢再多嘴。 屋内一片沉寂,许久阴影里传出容瑾的声音:“听其言不如观其行,要想动用郑青菡的势力,只能被利用一回。” “明知被利用,您还要继续?” “第一次见面,箭扎进肉里,不是应该疼吗?看着射箭的人,不是应该低头吗?可郑青菡没有喊疼,没有低头。”容瑾冷声道:“决绝的人,是不会给别人和自己留后路的,她拿柳影跟我赌,我只能认输。” “为何?” “因为她没有顾忌,不畏生死。”容瑾沉沉道:“而我放不下柳影,必然被牵制。” 第六十二章被召入宫 小半月,郑青菡没等着候爷府消息,却意外接到宫里旨意,竟是皇后要召见她。 进宫?郑青菡手脚冰凉。 前世陪着父母、兄长进过宫,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分明记得父亲在长长殿厅拖下时痛切的喊声;记得哥哥们午门问斩时溅开的鲜血;富丽宏大的宫阀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圣典,而对郑青菡而言,却是地狱深渊,只要走近就会整颗心碎成渣子、一块一块的流血,这种恨和痛漫延四肢百骸,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偏偏,皇后要她身临其境的再回忆一回。 无比错愕的消息,让庄院里所有人六神无主,也让她再次被仇恨噬食。 唐昭问:“皇后突然召见小姐,究竟意欲何为?” “不等我去找他们算账,倒是自个送上门。”郑青菡满目寒霜:“管她意欲何为,正好让我窥见下皇家无耻之尤的底色。” 大逆不道的话听过无数次,仍然是大逆不道。 唐昭察看四周并不旁人,压低声音道:“礼法森严如天,小姐请谨言慎行。” 郑青菡恍若未闻。 唐昭把话说的很重:“小姐要想成大事,首先要沉住气,免得事情没办成,倒让身边人全成了断根草。” 话如当头棒喝,郑青菡生生咽下一口气:“先生勿恼,是我气胡涂乱说话。” 唐昭见她知错,只道:“皇家宫殿,几重门深掩,走进去便不知凶吉,总不能胡里胡涂就让您迈进去。” “先生的意思是?” “先差人去沛公府探探消息,实在不行,再托人去宫里头打听。” “宫里有眼线?” “以前当差,多少有些门路。” 郑青菡点头应允,待到夜深,各路打探的人马皆回了庄院,横竖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唐昭不死心,又要派人出门。 “不必多此一举。”郑青菡拦道:“沛国公府都没有消息,再去别处打听也是途劳。” 沛国公府二少爷连城,幼时是诸位皇子的伴读,伴读虽不是个官职,可贵在能跟皇子们打好关系,连城自小便在宫里奠定人脉,和皇子们颇有交情,他都不知道皇后召见郑青菡的意图,整个京都还有谁会知道? 唐昭越想越烦燥,猜不透王皇后为什么要召见和皇家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的郑青菡。 天一亮,唐昭挂着两个大眼袋站在门口送行,嘱咐道:“宫里煞气重,小姐可要事事当心。” “庄院里可没煞气,先生怎就变成这副鬼模样?”郑青菡尚有心情说笑:“定是一夜未睡,先生还是歇着去。” 唐昭苦笑。 郑青菡上了宫里头派来的马车。 当日隅中,便到了皇后居住的甘宁宫,郑青菡微微仰头,便见宫殿飞檐四角上雕着凌厉盘空的凤凰,其形象高傲自若、眼空四海。 不止是宫里的主子,连死物也这般盛气凌人。 郑青菡气闷片刻,重新端然平和地走进殿内,见凤椅上的妇人穿着明黄色朝服,方额广颐,狭长眉眼时而露出锋芒,好似要看穿人心,想来便是王皇后。 郑青菡微微垂眸,跪于殿内大白玉砖上行了大礼。 王皇后打量她半响,悠悠开口:“你就是相国府嫡女郑青菡?” “回皇后娘娘,正是臣女。” “百闻不如一见,跟他说的倒也差不了几分,是个慧心的孩子。” 郑青菡心生疑惑,是谁常在皇后面前提起自己,已至于到了“百闻不如一见”的地步,抬起眼睛道:“臣女只是庸常之才,是贵人高看。” 王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后,朝着门外来人道:“刚说到贵人,你就到了,怕本宫为难她不成?连差也不当,跑到后宫讨人嫌。” “臣打小宫里宫外两头跑,皇后娘娘何曾嫌弃过?”一袭尉蓝内廷侍卫服从她身边擦过,男子笑吟:“臣不是来瞧她,想着要给您行礼问好,方才进的大殿。” 声音实在太熟,郑青菡忍不住偷瞄来人,刚抬眼便对上一双狡黠黑亮的眸子,正嬉皮笑脸瞧着她,一副洋洋得意状。 居然是鬼见愁的王聪。 郑青菡忙把脸扭开,只当不认识。 王聪不在意,站在一旁笑逐颜开,嘴巴都合不拢。 王皇后把两人表情看在眼底,心里猜出七七八八,弯弯唇角对王聪道:“过些日子便是安乐的及笄礼,你也快成亲,真是一眨眼功夫,在大殿嘻闹顽皮的孩童全长成大人样,有了自个心思,自个思量,长辈们都快作不到主。” 王聪停笑,目光闪了闪:“我的主,姑母是一定能作到。” “你父母已经替你作过主,抛开皇家体面,你父为兄,本宫必须尊重他的决定。”王皇后重重补上一句:“尤其是你的婚姻大事。” “无碍,无碍。”王聪满不在意地抚着下颌:“风水轮流转,总会轮到姑母作主的时候。” 王皇后懒得跟他打哑谜,言归正题道:“宣业的身体是本宫心病,听闻郑家小姐医术精深,若能冶愈病症,定然重赏。” 郑青菡问道:“四皇子得了什么病?” “是胎里毛病。”王皇后脸色晦涩:“你见了便知。” 郑青菡凝眉,世人皆知,谷国四皇子谷宣业出生六个月便抱出内廷养在十几里外的景阳别苑,封号“洛王”。 通常而言,皇子封授年龄也就是成婚年龄,虽然也有提早或稍晚的,但六个月就封授,且年幼尚在襁褓便搬出内廷,历朝历代仅洛王一人。 可皇家私事,谁有胆多加议论,今日得见王皇后脸色,莫非洛王是因怪病才被迫抱离内廷? 贵为谷国王皇子,要真得病,必然诏书天下名医会诊,想来症结疑难,才不能冶愈,自己跟皇家有仇无恩,何必做善人? 郑青菡正欲拒绝,却听王聪抢话道:“姑母只管放心,她能把侄儿眼睛冶好,自然也能看好洛王的病。” 王皇后打量着年轻俏丽的郑青菡,眸底的疑虑一掠而过,半响开口道:“你能医愈王聪的眼睛,是奇迹。本宫希望,奇迹两个字也能发生在洛王身上。” 第六十三章洛王之病 从大殿出来,便去了十里之外的景阳别苑。 别苑长亭,王聪拦下郑青菡:“刚才大殿上,为何装做不认识我?” 郑青菡连退几步,保持距离道:“王公子利用权势和诡计倾轧于人,与你相见,何等辛苦,倒不如从未相识。” 王聪凉凉道:“我现在从善如流,不再走歪门邪道,只想请皇后娘娘开口促成两府亲事,你偏说我用权势和诡计倾轧于人。我责问一句,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眼里是不是都不好?” 他会这般说,郑青菡并不诧异,王聪本来就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只顾自己,不念旁人。 郑青菡迂回地答道:“王公子对做决定和下手段两件事向来果断,只要做了就会做到底,就算弄得相国府眷属失和,把我致于众矢之的也是眼皮不眨。” 王聪回话露骨:“那我早些娶你进门,免得你在相国府成为众矢之的。” 郑青菡气到肝疼,他凭什么认定她会嫁进王府,嫁给他这等自说自话的人? “四皇子为皇后娘娘所生,嫡子生来尊贵,是继位的不二人选。皇后娘娘舔犊情深,你医好四皇子病疾,一纸婚书不在话下。” 终于说出他的算计,郑青菡冷言:“把别人当成木偶随意操纵,是王公子的乐趣吗?” “不是乐趣,只是术有专攻。” “怕是要让你失望,我医术不精,冶不好四皇子的病。” “口无遮拦的跟我说,想要坐拥京都,现在最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却要放弃。”王聪不紧不慢道:“朝中有人好办事,只有攀上皇后和四皇子这座强劲的靠山,你才能在群狼环伺的相国府活下去,才能一步步实现自己的野心。” 郑青菡挑眉:“就算群狼环伺,也是我自己的事。” 王聪垂首一笑:“早晚是一家,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公然出言调戏,郑青菡恼恨地瞪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聪不以为然,又道:“四皇子出生后脸上布满烂疮,肉腐为脓,恶臭刺鼻,宫中太医皆束手无措,你跟我去瞧瞧。” “只是瞧瞧?” “我要你替四皇子去除溃疮腐肉,还他本来面目。”王聪唏嘘道:“久病难冶,四皇子烂疮已近骨,首先要用柳叶刀切开小面积死腐余皮,再作纵向深切,把疮内腐肉全部取出。” “听上去并不难,宫中太医大有能者。” “要是简单,就不会找你。”王聪长呼一口气:“四皇子患有出血性疾病,只要身体有轻微损伤,就会长时间血流不止,轻则晕厥数月,重则性命不保。” “你的意思是,只要手术稍有不慎,就会要了四皇子的命?” 王聪颔首:“开刀切除患处,不可伤好肉,否则血流不止,四皇子便会命在旦夕。” 难怪太医们不敢冶四皇子的病,一旦失手,折去四皇子的命不说,还得赔上自已九族性命。 王聪个乌龟王八糕子,真能给她添堵。 “烦请王大人速速回禀皇后,四皇子的病我无能为力。”郑青菡愤愤然,转身要离开宫邸。 “走吧,走吧,赶紧走。”王聪看着她背影:“皇后娘娘问起,我就说郑大小姐公然抗旨,连四皇子的面也不见,拨腿就走人。” 郑青菡只好停步,回头恨恨道:“到底要怎样?” 王聪姿态悠闲:“跟我走。” 于是,府邸长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王聪走两步,回头望她一眼。 终是无奈,她咬了咬牙:“王公子,请好好走路,小心跌死。” “无碍,无碍。”王聪微笑如水。 郑青菡深吸长气,只觉得看不惯他,又不能揍他的日子,真是难熬。 揣着不情不愿穿过长廊,垂花门楼前王聪停步,他道:“郑青菡,别再没大没小,我如今是内廷侍卫首领。” 郑青菡朝他施礼,不冷不热道:“恭喜王大人,弓马骑射样样不济,还能得皇上优渥眷爱,钦选为内廷侍卫首领,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连讽带刺,怪让人不好受,王聪侧头贪看她一眼:“还不是为你,不然这内廷首领送给我当,我也不稀罕。” 此人不但轻佻无比,骨子里还有一种肆无忌惮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每每把她推到风口浪尖,还轻轻飘一句“都是为你好”,典型的混蛋无耻强盗逻辑。 王聪没察觉她的心思,尾音拐弯道:“再走几步,前面便是正房。” 郑青菡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正房,丫环掀开帘子正等着。 王聪领着郑青菡进屋,王皇后中年得子,四皇子尚是孩童,侧坐在西边卧榻上玩着机巧玩意。 两人施礼请安,四皇子转身赐座,郑青菡一下子看清他的脸,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郑青菡跟着师傅行医多年,疑难杂症没少见过,还真没见过比四皇子更惨烈的。 四皇子整张脸全是腐肉烂皮,数条细白长虫在血肉里蠕动,虫卵嵌进血水里生窝,弄出大片脓水稀稀拉拉流出来,两只眼珠鼓涨凸出,面目模糊恐怖。 郑青菡见多识广,倒不害怕;王聪本身就是个奇葩,自然表情如常。 两人端着茶杯啜饮,四皇子看着他们灌了半杯茶,兴趣盎然道:“聪哥哥,这位姑娘真胆大,见我也不怕。” 王聪接话道:“现在是普通姑娘,过些日子殿下就要改口称呼为嫂子。” 郑青菡一口茶差点喷他脸上。 洛王呵呵地笑,脸上腐肉翻江倒海。 郑青菡见四皇子笑起来可怖又可怜,无心跟王聪斗嘴,思量着道:“四殿下的脸不像是普通疮疽疔肿,这些细白长虫实在可疑。” “你说的不错。”四皇子语音稚嫩,谈吐倒是老气横秋:“我出生便被人下毒,苗族有腐虫卵,此虫专门腐食人脸,故而我才满脸烂疮,父皇视我为妖物,六个月就被抱离内廷,住在景阳别苑。” “苗族腐虫卵?” “腐虫卵肉眼很难察觉,一旦接触便会钻入血液,再经心脏到达肺,由肺的血流向全身散布,虫卵三天就会发育成细白长虫,专门腐食人脸。” 第六十四章曹孟突死 “何人下的毒?” “腐虫卵肉眼很难察觉,只要沾上,就会迅速钻入皮肤,不攻击心脉,只腐食人脸,隐藏于体内无疼痛感和不适,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害人利器。” “下毒之人真是心机深沉。” “虽心机深沉,却不是无迹可循。”王聪接过话细说:“苗族腐虫卵为五毒门所养,五毒门的歹毒手艺从不外传,只要找到五毒门唯一传人苗铁就可顺藤摸瓜。” 四皇子道:“只是苗铁一向神出鬼没,找他谈何容易?” 王聪淡淡道:“三年、五年找不到,我就找上十年、二十年,待把谷国翻个遍,不信寻不着他。” 郑青菡叹口气,欲言又止道:“四殿下,您的整张脸皆是腐肉烂皮,烂疮已近骨,用柳叶刀把疮内腐肉全部取出已属难事,若想再恢复容貌,恐是……。” “西周徐偃王额头大如肉瘤,有筋而无骨,但他以仁义冶国,获天下人心;孔子两只鼻孔朝天,头顶骨中间低四边高,面黑而貌丑,但他是天之木铎的圣人,被后世尊为万世师表。”四皇子沉静道:“长相不过是一张皮囊,人贵在深蕴高远之志。” 郑青菡僵住,心道:“这哪像孩童说的话,不但条理分明,而且义理通达。” 王聪瞧出她的吃惊,则道:“我们家的孩子都早慧。。” 也是,王聪五岁即能草字如云,七岁博览经史,不但同龄人不可比,连一般成人也不如,再出个早慧的四殿下,倒也不稀奇。 郑青菡抿抿唇,不再说话。 王聪笑着望她:“不说话就代表默许,定要把四殿下的脸医好。” 郑青菡早被他拖下水,只好顺势道:“我尽力而为。” 王聪便笑得更深:“世上没人像你,总喜欢口是心非,说好不医,又要医了。” 郑青菡手一抖,没好气道:“世上也没人像你,总喜欢没脸没皮的折磨别人。” 王聪忽略她嫌弃的表情,言归正题道:“明天派人去庄子上接你,把冶病的东西带全。” “也不是应手能除的病,烂疮郁积在体内,首先要割除死腐余皮,洗净感染部位,一次割不干净还要重复上面的步骤。”说完,郑青菡看了四皇子一眼。 小小人儿端起大人样,四皇子朝她会心一笑道:“我忍着住疼,也忍着住失望,更不惧死亡,你只管下手便是。” 这般聪慧的好孩子,真是投错胎,生错了人家……。 郑青菡在心底几番叹气。 辞别景阳别苑,回到庄院,郑青菡坐在书桌练字,左写右写却是越写越心烦,她一会觉得墨没磨好,一会觉得纸铺的不齐整,一会又厌风大吹着人心烦,反正横坚不顺心。 磨到夜色渐深,锦绣进屋禀话:“大小姐,蒋大人来了。” 说话间,蒋慎撩帘子进了书房。 郑青菡诧异道:“舅父怎么来了?” 蒋慎脸上一热,腼腆道:“好些日子没见,碰巧路过,来瞧瞧你。” 郑青菡方才宽心,问道:“母亲可好?” “你放心,相国府最近安宁,姐姐也好。”蒋慎眉头皱起来:“倒是你,也不知道要在庄子上住多久……。” “相国府群狼环伺,住在庄子还安心些。” 蒋慎会意,并不多说。 郑青菡开口聊起其它:“上回见乔姨娘,说是庆王府摆宴,别人都带着嫡妻,只有宁远伯带上了她,果然是知情识趣的人,早晚荣华富贵。” “父亲确是儇薄寡情的人,当年为周氏刻薄母亲,如今为乔姨娘刻薄周氏。”蒋慎眼神晦暗:“周氏也算恶有恶报,削尖脑袋进府,现在只能自个咽下黄莲水。”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活该她害人害已。” 蒋慎缄默,大抵是想起妄死的安氏,两只眼睛透着红。 郑青菡瞥了他一眼,换了话题道:“刑部可忙?” “最近事情甚多。”蒋慎回神道:“贾府案子还没破,水部侍郎曹孟又被人劫杀,刑部正在彻查此案。” 郑青菡大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在哪里遇害的?” 她问的急迫,蒋慎抬眉道:“你认识曹孟?” “谈不上认识。”郑青菡放缓语速道:“前阵子曹孟扣押淘金船,说我手下人将碎金发卖牟利,祸害地方不浅,命水部查禁,要将此事反映至工部议处。” “原来如此。”蒋慎道:“曹孟在府里养了很多娈童,这些小儿均未过七、八岁,任其淫猥作践,每月尾日,府里总管在西郊野墓不知挖坑埋了多少条人命,许是哪个娈童的亲人,趁着曹孟深夜回府,一刀子结果了他。” 万恶的淫棍,尽造些断子绝孙勾当,死的解气! 蒋慎又劝道:“你别着急,我听说是许镐接任水部侍郎的官职,他是明理善辨之人,查清楚便会放行淘金船。” 许镐?此人什么来路?竟在节骨眼上顶替曹孟在水部的差事,也不知道是郑伯绥的门生,还是容瑾的人。 郑青菡侧目相询:“舅父,许镐先前在何处供职?” “许镐本是夏宁候府的人,府里权威相争,便被打入旁支另册,虽然受封爵位,到底强干弱支,爵位的俸禄连府里生计都支撑不起来。许镐是有志气的人,不甘居人之后,想靠自己努力谋取功名,因为有爵位不能参加科举,便向朝廷请求革除爵位,作为白丁考上科举,谋职在工部。” 郑青菡心生感慨,居然有人肯放弃爵位从头开始,许镐真是舍得起,放得下的高人。 “许镐这般志向,断不会是郑伯绥的爪牙,难道是容瑾的人?”郑青菡径自思量,又摇头否认:“容瑾一向流连酒楼花巷,狎妓玩乐,又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除非许镐瞎了眼,才会找这种人当主子。” 郑青菡轻咬薄唇,眉目透出思索状,这样的表情让蒋慎有些失神。 书案上的灯温暖而柔和,蒋慎觉得在点点光晕里,郑青菡有一种永恒的闪亮,带给他无限勇气和慰藉。 安谧的夜里,两人各怀心事。 灯芯不合时宜的炸了一下,郑青菡抬头问蒋慎:“舅父,你怎么想?” 蒋慎的面色,一刹间变成灰色,她的一声“舅父”好似一盆凉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个遍,他垂下眼道:“许镐清廉刚正,潜心为百姓谋福祉,是为数不多的廉吏好官,不管是相国大人或是小候爷,只怕都难驱使他。” 郑青菡觉得,官场好比布满鲜艳夺目,却又荆棘遍地的大花园,要想万花丛中过,哪有片叶不沾身的。 许镐,真如蒋慎所言,是个能多方平衡,不应诸多外力而折腰的好官吗? 郑青菡沉吟片刻,道:“舅父,宦海沉浮,为官不易,你在刑部切要万事谨慎。” 蒋慎点头,两人又说了一阵,蒋慎便辞别回府。 第六十五章开刀除病 到了次日,洛王府的马车如约而至,郑青菡有些意外地看着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王聪道:“王大人,堂堂内廷首领,不在朝中当差,跑到荒郊野外也不怕大材小用。” 王聪道:“我弓马骑射样样不济,得不到皇上优渥眷爱,只配来接接姑娘你。” 正是郑青菡上回讽刺他的话。 要论耍嘴皮子,王聪从没输过。 郑青菡被他噎的没话说,上了马车,“咣”一声关上车门。 王聪笑出声来,且没有要停的意思,心情越发大好。 到了景阳别苑,郑青菡给四皇子喂下麻沸散,小半个时辰后,四皇子就像醉死一样,毫无知觉,郑青菡开刀剥除病变腐肉。 王聪在外瞧着,只见她手持平刃刀,刀口与皮肤垂直,先纵向切开皮肉,用以枷捏余皮顽腐,迅速用平刃刀割除,手法熟练利落,就像操作过上千次。 四皇子手术甚难,剔除溃疮烂肉的过程中,不能伤及好肉,否则血流不止,四皇子命在旦夕,而郑青菡手中的平刃刀,速度极快,下刀精准,每每一刀下去就在临界在线,腐肉去除干净,好肉一分不伤。 这样的女子,真的是痴傻十几年,关在后宅的相国府嫡女郑青菡吗? 她是,又不是。 王聪眼里一道精光,隔着湘妃竹帘,定格在郑青菡身上。 三个时辰后,郑青菡抹了把汗,洗净完四皇子脸上伤口和感染部分,桑皮线在她手中飞扬,缝合速度快,针角整齐有序,而后涂上药膏。 郑青菡撩开湘妃竹帘,额头上薄汗一层,交待王聪道:“麻沸散药效过去后,四皇子的脸会有些疼痛,让殿下忍耐住,伤口切不可沾水,避免感染。一段时日后,伤口会愈合,但溃烂面积过大,不足之处还需再行手术。” 王聪拿着方帕过来,伸手便要替她抹汗。 郑青菡睁大眼睛瞪他,王聪停住手,整张帕子砸在郑青菡脸上:“连站三个时辰,你的腿不酸,腰不疼,口不渴?快去厅里坐下,我让人备着新鲜点心和甜品,你润润嗓子,歇息会。” 这么一说,倒确实累了。 郑青菡去往大厅,灌下半盏茶水。 等她抬头,见王聪正盯着自己沉思不语,模样跟刚才截然不同,容色整肃端正,眼风少了平常的顽劣,多了几分炯介。 郑青菡不想理他,别开脸望向窗外。 屋里鸦雀无声,王聪突然开口道:“你剔除溃疮速度极快,手法熟练利落,不说平常大夫,连太医院也没人能及,少说也练了十几年。” 郑青菡头也不回,淡淡道:“王大人难道忘了,十几年来我只是个傻子。” 王聪颇有深意道:“真是个人物,小小年纪就有金石可缕的忍耐。” “什么意思?” “失意事来,处之以忍耐,才能等到柳暗花明。” 分明话里有话,郑青菡扭过头看他,两人目光胶着,半响开口道:“王大人,有话明说。” 王聪便道:“你年少便开始装傻充愣,硬生生在相国府忍耐十余年的痛苦,区区稚儿能有此般心志,真是不简单。” 哦,原来以为她扮猪吃老虎! 这事还真没法解释,总不能把借尸还魂的事告诉他,若是王聪听了,首先想到不是拿盆黑狗血淋她一身就是将她送去疯人殿。 郑青菡低下头,细细抚着毫无褶皱的裙面道:“我一个不受宠的嫡女,低调点才能避事安身。” 一阵沉默,王聪慢悠悠道:“也是,郑相国恨不得把女儿打包往宫里送,用来换取荣华富贵。你不是眼皮浅薄的人,自然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方才装傻充愣用来避世。” 好在刚才灌的半盏茶水已经下肚,不然定喷他一脸。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层? 王聪心思智巧,实在无人能猜透。 梅雨季节结束,夏季悄悄来临,空中没有一片云,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射下来,景阳别苑的池塘泛着粼粼光斑。 时光悄然飞逝,足足一个半月的医冶,四皇子疮痍满目的脸恢复许多,脸上腐疮已去除干净,伤口表面凝结成黑红色血痂。 郑青菡一边用盐水冲洗一边嘱咐道:“四殿下,伤口在愈合时结痂,都会感到奇痒无比,很多人因为忍不住而用手狠狠猛抓,结果造成伤口渗血二次感染,所以不管有多难受,您都要忍耐。” 四皇子用其年龄不符的口吻道:“区区皮肉痛痒,我能忍耐。” 秤砣虽小压千斤,年幼的四皇子不管做什么事,都能让人放心。 郑青菡冲洗完后,把药膏递给他:“冷香膏能助皮肤愈合,四殿下每日早晚涂抹二次,可促进肉牙组织生长。” 四殿下接过药膏正要道谢,郑青菡拦道:“我有事向四殿下打听,您真有心相谢,烦请如实相告。” “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四殿远居景阳别苑,可听说过端妃?” “听过。”四皇子道:“端妃是名门之后,贵为平阳王邵志长女,生性恭谨俭约,很受父皇宠爱,前几月犯事,关在歆和宫受罚。” “因何事被贬去歆和宫?” “平阳王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朝中官员联名拟书上奏,父皇赐其死罪,族人流放永宁塔,端妃受牵连,故被贬去歆和宫。” “太子瑜王呢?” “皇兄素有才名,平日最为听话,见平阳王遭难,端妃贬去歆和宫,竟频频为此事与父皇针锋相对,被父皇谴去蓬阳,三年内不许踏进京都一步。” 平阳王向来廉洁清白,怎会修建驲道时聚敛财物? 平阳王府和将军府素有往来,端妃之母蔡氏和母亲冷氏同为京都望族,皆以道德传家,家学渊源,自小便是手帕之交。 京都出这么大的事,将军府竟没听到一点风声! 没过几月,将军府也被按上通奸卖国的罪名满门斩杀。 郑青菡越想心越沉,难怪将军府出事前,端妃都没递个信,整件事透着蹊跷。 她稳住心神,朝四皇子施礼道:“宫闱内情难闻,多谢四殿下赐言。” 四皇子沉吟片刻,方道:“世人眼皮浅,只见皮相,未见骨相,平阳王不像是聚敛之人。” 郑青菡应道:“我知道。” 四皇子拍着自己脑袋:“我怎就忘记,你是天底下第二聪明的人。” 郑青菡猜出四皇子口中第一聪明的人是谁,摇了摇头道:“聪明又有什么好?聪明反被聪明误,让人生嫌。” 四皇子愣住,随后又用和年纪不符的沉稳道:“聪哥哥性格跳脱,素来智狡,无人能出其右,不管应付任何事不忌分寸,你不必计较。” 被王聪害了无数次,能不计较吗? 郑青菡一声不吭。 四皇子道:“我六个月便被抱出内廷养在景阳别苑,母后在宫里,不能常常来看我,只有他相陪。那时他眼睛不好,出入要人扶持,有次小厮去打水,他便自行拿吃食,一个没站稳,便从台阶滚下去,头撞在柱子上血流遍地。母后知道后,把小厮杖打百下,驱逐出府,另送数名知情识趣的小厮进府供他驱使,可聪哥哥再也没有用过小厮,他每日摸索别苑路线,跪地用手摸,拿拐子试探,跌到头青鼻肿,撞到遍体伤痕。” 郑青菡不意外,这符合王聪的作派。 四皇子接着说:“三个月后,他竟能避开别苑内所有碍障物,行走如风,不是因为聪颖,而是因为耐性和坚韧。” 只是一瞬,郑青菡有点触动。 或许,四皇子就是幼年的王聪,出生便有缺陷,倘若换成别的孩子早就哭死过去,而他们却用稚嫩小手照料自己,在艰难苦楚中长成如今模样。 一个双目失明,一个容貌全毁,忍耐着缺陷成长,没有疯颠郁积,反而自信畅快,岂是一般坚毅。 迈出院落,王聪从门外进来,郑青菡站在红墙绿瓦之间,默默望着他。 王聪正跟随从说着话,没有瞧见她,声音飘进郑青菡耳朵里,一如居往的恃才傲物。 他是她见过最难缠最无理取闹的人,没有之一。 她从一开始,就坚定的认为,他们不会有关系,今生不会,来生不会,永生都不会。 偏偏他拿出所有耐性和坚韧跟她耗,正如曾经的他,头破血流也要在别苑内行走如风。 在些人,生来就固执。 第六十六章送别柳影 夜,慢慢暗下来,初升的月亮挂在庄院上空,镶嵌在墨蓝墨蓝的夜空,闪烁着灿灿银辉。 案桌上散着好几本书,是上回看完丢在那儿的,郑青菡拿起一本随手翻看。 锦绣坐在矮方凳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道:“今儿韩家姐弟差人送来荔枝,奴婢看着时鲜,洗了一碟,小姐尝尝。” 郑青菡抬头问:“韩光的药可嘱咐来人带走?” “已让小厮带去别院,说是韩少爷最近胸闷症状愈浅,胸廓也不再疼痛。” “那就好。”郑青菡心想,得空让唐昭给韩振江递个信,等韩光身体再好好,便送韩家姐弟去定州团聚,子女都是父母心头肉,父母看护着才放心。 思索之际,见屋里烛火忽明忽暗,帘子猛然撩开,一拢绯色镶金长衣撞进眼底,来人身材挺秀,表情疏狂佻达,容貌似星河璀璨。 正是南化小候爷,容瑾。 锦绣坐在门口,见容瑾来势汹汹,吓地从矮方凳上跳起来,蹬噔噔连退几步。 容瑾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站定,面沉如水,掀开眼皮看了郑青菡一眼。 “小候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郑青菡不紧不慢起身行礼。 锦绣方才回神,有样学样,见容瑾满目寒风凛洌,心里直犯怵,两只手绞了绞衣角。 容瑾也不说话,在靠近的位置坐下。 屋外静悄悄,一个大活人进屋,也没小厮传话,郑青菡估摸着他八成跟上回一样,是从飞檐拱角上潜进庄院的。 锦绣佝偻着背,战战兢兢去提茶壶,两只手抖擞厉害,茶盖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郑青菡看在眼里,便道:“粗茶浊水怕是入不了小候爷的眼,别端出来遭嫌,你快退下。” 锦绣慌不迭退下,蹑手蹑脚去到外院,赶紧把李晨等人召至屋外,李晨和护院一个个手执尖刀蹲在墙角候着,只要稍有动静,便冲进屋里拼个你死我活。 烛火中,容瑾轩然霞举,他举世无双的容貌和暴戾无常的性格形成一种强烈对比,让人芒刺在背。 屋里落针可闻,容瑾侧耳倾听,冷笑着道:“一大帮子狗奴才,扎堆躲墙根寻死不成!” 郑青菡皱起眉,朝窗外道:“全给我散开。” 护院们面面相觑,等着李晨发话,李晨头也没回,伸手朝后挥动,示意他们退下,只听悉悉碎碎几声,众人已退出内院,唯见李晨屏着气,一声不吭仍趴在窗下。 众人心定,皆道:“好歹还留着人,关键时刻大小姐也不至于单枪匹马。” 屋里,容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间已现不耐。 郑青菡无奈,索性推开窗,瞪着趴成蛤蟆状的李晨道:“别趴着丢人现脸,赶紧滚蛋。” 李晨不情不愿起身,暗想:“这两人莫非有眼,自己大气也没敢出,还能察觉?” 郑青菡催促李晨几句,见他走远,方才关窗,长出一口气道:“已无闲杂人等,小候爷有事只管吩咐。” 容瑾缓缓道:“禁令已除,何时安排影儿去南化?” 侯爷府的消息真是灵通,水部许镐昨日刚下令通船,今日容瑾就登门造访。 “淘金船明日出发,万事俱务,只欠东风。” 容瑾脸色方才好看些,想了想道:“把人送过来,你可要保她万全。” 郑青菡便道:“我尽力。”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要做到。”说话间,容瑾蹩了她一眼,这一眼看着平常,却阴戾狠厉。 郑青菡腹诽,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容瑾猜透她心思,森然道:“定州紧挨着南化,要是影儿遭遇不测,我就让定州鸡犬不宁。” 裸的威胁,如果柳影有事,他就让定州所有人偿命,郑青菡握拳,十指掐进肉里,只恨自己没本事,在广凉深谷没能杀死他,如今受制于人,再想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容瑾恐是比登天还难。 容瑾坐直身子,敲着案桌道:“你不会蠢到,还想杀我灭口吧?” 那“咚咚”的敲击声伴着他凌厉的声线击穿郑青菡内心,她侧过头,整张脸的表情沉没在昏暗光影中。 “我要是遭遇不测,整个南化都会骚动,到时候上上下下都嚷嚷着要替我报仇,查到你头上,你脱得了身?定州脱得了身?”容瑾鄙夷道:“以南化的实力,一时半刻就能灭掉定州。” 韩振江去定州时日不长,虽说操练有加,练出大批精兵强将,可到底是羽翼未满,要想跟几十年根基的南化一较高下,实在是相去甚远。 事情闹到眼下地步,郑青菡已经没有信心在除掉容瑾后不留下一点痕迹,她更不会拿定州做为赌注。 泛白骨节慢慢隐没在宽衣的褶皱中,郑青菡微微抬头,表情平和晏晏:“没有资本,拿什么跟您抗衡?小候爷不需敲边鼓,道理我全懂,自当尽心尽力把事情办妥。” 容瑾眉头一挑:“挺会摆谱的一个人,总算活明白了。” 郑青菡心道:“持强凌弱,不过是使势而已,待日后定州壮大,我未必惧惮于你。” 容瑾见她不吭声,眼风在她身上扫过:“许镐接任水部侍郎的官职,查了一个半月才放行淘金船,时间耽误够久,此次行事你务必周全谨慎。” 确实够久! 水部侍郎许镐谁的交情也没卖,足足查核一个半月,淘金船事宜审明实据,才按步就班办理下来。 郑青菡明白容瑾的焦躁和迫切,他和公主婚期临近,再不把柳影送出京都,早晚惹出大祸。 待容瑾一走,郑青菡立马找来唐昭商量,把明天出船事宜安排妥当。 第二日,漠江起雾,整片江面漫着一层雾气,腻滞地在水面移动。 容瑾来的格外早,他站在江水边,把外罩的黑色披风小心翼翼披到柳影身上,柳影正抿着唇望他,透明的泪珠挂在眼角。 郑青菡远远听见容瑾道:“有些人舍得不再见,有些人不舍得再见,但总会有这一天,你不必难过。” 容瑾对柳影的深情宛然可书,郑青菡只得停步,默立于松树下。 “小候爷……。”柳影的眼泪像断线珍珠,划过脸庞,落满衣裳。 容瑾好言好话哄着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听得人心暖暖:“别哭,我会想尽法子去南化看你。” 郑青菡鸡皮疙瘩掉满一地。 江中,唐昭在淘金船上,振臂向郑青菡高呼:“小姐,再不上船,会耽误行程。” 声音极大,容瑾从情网警醒,目光恢复阴戾,扭头瞪着郑青菡道:“来多久了,怎么也没个声音?” 郑青菡从松树下走出,不客气的损他:“是候爷太过专心致志,没有留意到我。” 柳影愕然,容瑾面不改色,示意郑青菡领路。 郑青菡走在前面,容瑾和柳影跟在后头,江边泥泞深陷,柳影走得费劲,容瑾跟着她,走出天荒地老的架势。 第六十七章生出事故 淘金船渐行渐远,柳影站在船头,远眺容瑾的方向。 离别的两人在雾中远目眺望,雾在江水间流动,像画师泼墨,拼凑成一幅丹青。 美则美,偏偏郑青菡无心欣赏,她大煞风景地道:“衣服皆被雾气打湿,小候爷若是无事叮嘱,我便先行一步。” 容瑾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始终望着远方,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悲伤。 一物降一物,杀人狂魔恋上惑人败事的女子,倒也般配,只是害苦旁人,郑青菡想走不能走,只得陪站在茫茫雾色中。 半个时辰后,东方显出朦胧的光亮,郑青菡道:“小候爷,您打算站到何时?” 容瑾并未生气,只道:“何时都不嫌长。” “走不走?”她继续追问。 “走。”容瑾挥手间,数匹青骊马长嘶奔驰,一干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围拢过来,领头的正是候爷府的容安。 容瑾一跃上马,拉起缰绳正欲转身。 只是一瞬,他怔在当场,目光如炬的望向远方。 茫茫江水迎面现出船的轮廓,当船头、船杆慢慢隐现,郑青菡的面色也越发难看,淘金船竟然去而折返。 郑青菡一呆,看着的淘金船靠岸,还不及反应,便见容瑾飞身上船。 片刻之后,只听船舱内一阵喧哗,打砸声不绝于耳,郑青菡顾忌容瑾的霸王性子,赶紧走进船舱,整个身子还未站直,远远一道银光闪过,她腾身避开,却见身旁木柱上深深扎进一弯长刀,唐昭躲避在木柱后,容瑾站在对面,眼里杀意窃露,如同一只要食人的野兽。 郑青菡倒吸一口凉气,挡在木柱前道:“小候爷,有话好说。” 容瑾狠狠盯着她,胸中恶浪难平:“影儿无缘无故昏厥不醒,可是你指使他们下的手?” 柳影怎么会昏厥不醒? 郑青菡回头觑见唐昭,两人目光相撞,唐昭下意识解释道:“柳影站在船头不肯回舱内,我差人劝了几回,她不听劝,我便由着她站了一会,谁知她倒在船头昏厥不醒……。” 容瑾听的邪火直冲,语词锋利道:“胡说八道,好好一个人,怎会突然失去知觉?” 唐昭和他有宿怨,毫不相让道:“谁知道是不是好好一个人?哪个女子不是满身糜烂暗病,不巧在淘金船上发作,便要赖在我们头上不成?” 容瑾岂能容旁人羞辱柳影,两只眼睛霍然凶光四射,盛怒之下挥出一掌,竟是用足十成功力,郑青菡为护唐昭只得用力相阻,只觉一股强大内力,整个身体撞向船舱,额头一片温腻,怕是见血了。 “狗杂碎,胆敢打伤我家小姐。”唐昭拨下长刀向容瑾挥去。 容瑾正气得心肝爆裂,见他自不量力上前送死,抬手又是一掌。 郑青菡急喝:“不可”。 未定,硬生生抢上前又接一掌,顿觉气血翻滚,五脏六腑锥心苦痛,“哇”的一口,喷出一片血雾。 唐昭见郑青菡不顾生死,拼命替自己苦挡,陡然停住脚步。 郑青菡面白如纸,扶着船舱挺直身子,一眼未瞧唐昭,对着容瑾道:“唐先生出言不逊,活该承受教训,这两掌我替他生挨,望小候爷大人大量,饶他一回。” 容瑾目瞪口呆,他盛怒之下用足十成功力,换了旁人早就经脉寸断,郑青菡道行不浅,居然没死没残,还能挺直身体跟他讨价还价。 郑青菡有苦难言,她勉强接下两掌,此时体内腥臊直涌喉口。 真没想到,容瑾年纪轻轻竟有此神功,天底下怕是没有几人能制服于他。 郑青菡有些发怵,她望了容瑾一眼,容瑾也望着她,舱内突然一片安静。 一个激灵闪过,郑青菡道:“我们无意加害柳影姑娘,柳姑娘会突然晕厥,怕是有其它隐疾,可容我询问后再追究责任?” 容瑾听到“隐疾”两字,俊脸一沉,整个船舱都暗了几分。 郑青菡忙道:“日头,说不准柳姑娘是中暑,喝两口汤水便能醒来。” 一听就是打混的假话,容瑾也不说话,默默盯着郑青菡,眼里闪过几道光芒。 恰在此时,容安禀话道:“小候爷,柳姑娘醒了。” 容瑾颌首,去了首舱,见柳影面色灰白,正费力地吐纳,上前问话道:“身子好些没?” 柳影强撑道:“江边风雾寒厉,真是不宜多吹。” “你是纸糊的不成,还能被风吹散。”容瑾语气让人凛然生畏:“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说,我杀了他们便是。” 郑青菡身体一僵,容瑾若要存了杀伐之意,整个淘金船上的人都难逃一死。 “您把他们都杀了,我还怎么回南化?”柳影的声音清悠温婉。 容瑾闻言缄默,心里也软下去。 郑青菡站在旁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柳影呼吸短促,脸色灰白发紫,长衣未及遮挡的肢端成青紫色,耳垂深处出现好几条皱褶,并非吹风晕厥的小病。 思量间,容瑾忽然开口道:“郑青菡,你看她样子,像是吹风晕厥的小病吗?” “我?” “连四皇子的病都能医,自是有本事的人,你倒说说看。” 此言一出,郑青菡愕然,随后神色如常道:“小候爷对我真是了如指掌,医病看人的窍门我虽知道些,没断诊前,却不敢胡乱混说。” 容瑾肃穆道:“那就断脉一看。” 柳影倏地脸色慌乱:“小候爷,我真的没事,还是让唐先生早些开船去南化。” 容瑾看了柳影半响,带着几分担忧道:“你有什么事不能说,偏偏要强撑?” “我好好的,真的没有事。”柳影不自觉把身体往后缩瑟,避开郑青菡伸来把脉的手。 容瑾斜刺里伸手,扣住柳影的手腕道:“你上船前还有说有笑,怎就晕厥倒地?候爷府的人,断不能让旁人欺负去。” 这算什么话? 淘金船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欺负柳影,容瑾的质疑实在是欲加之罪。 郑青菡伸出手替柳影把脉。 第六十八章心脉受损 小半时辰,郑青菡诊完脉,目光凝重的望着柳影道:“俗话讲,病从浅中医,冶病关键是早,你这么重的伤,怕是……。” 话没说完,柳影已打断道:“郑小姐定是弄错,我没病没痛,未曾受过伤。” 看来,柳影是想隐藏伤情,郑青菡就没再说话。 容瑾板着脸扫了她们二人一眼:“话说一半想装哑巴不成,今天不把事情掰明白,谁也没好日子过。” 郑青菡抿了抿唇,实话实说道:“五脏所主,心主脉,心气绝了,脉就不通,脉不通,血就不流,柳姑娘的脉很久才跳一次,且间歇时间长久,如屋漏滴水状,恐是七死脉。” 七死脉,乃是危重病出现的特殊脉象,容瑾面色遽变,声音隐约有些嘶哑:“郑青菡,你少在爷跟前撒骚放屁,她先前无病无痛,到你狗嘴就成七死脉。” “柳姑娘的伤已有时日,估摸着被人震伤心脉,虽有人一直输真气给她续命,可到底冶标不冶本,撑到今天实属难得。” 容瑾身形一顿,定定看着柳影问道:“难道是那一掌?” “没有的事。”柳影死不承认。 容瑾悄然站直身子,冷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首舱角落里的容安身上,吼道:“她不说,你来说。” 容安被他一吼,讪讪垂头。 “不说是吗?”容瑾脸色隐隐发青,看人像用刀子剜:“好,你也给我滚回南化去,欺瞒主子的奴才我使唤不动。” 只听“卟嗵”一声,容安跪倒地下,头用力磕在船板:“奴才不去南化。” 容瑾肃穆不语。 容安也不多话,又磕在船板上,他用力过猛,磕出一头血。 容瑾偏脸不瞧,由着他磕。 容安并不讨巧,实打实一头磕下,船板上溅出一排血珠,滴滴拉拉从他额上溢出。 是候爷府的家事,郑青菡看热闹不怕腰疼,撇眼瞧柳影,见她面白如纸,半天没吐出口气,跟死人没个两样。 容安没有二话,抬头又想磕下,却听柳影道:“别磕了,小候爷不必为难他。” 容瑾方才转脸,指着容安道:“不被血洗,不长记性,今日的教训给我记牢,做好自己本份,少替主子作主,还轮不到你来明心明智。” 容安恭敬回话:“奴才有错,候爷教训的是。” 事已至此,柳影无法,便道:“我被掌风震伤心脉,找过医师诊断,都说没法医冶,只能靠着容安输真气给我续命。” 容瑾脖颈发硬,心沉坠得像灌满冷铅,半响才道:“为何要瞒我?” 柳影道:“小候爷身受祸殃,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稍有差池便会草木皆兵,我不想因为自己掀起滔天大浪,让南化冶下的百姓遭难。” 郑青菡低头深思起来。 朝内大臣联名拟书上奏,列出容瑾种种恶行,容瑾恣凶稔恶,提刀杀去大臣府邸,一夜之间砍死数百余人,血水甚至流出府门外。 此举骇人听闻,按着惯例得送大理寺法办,可皇上偏袒过分,仅禁足数月,他又像没事人似的满京都乱逛,连这等恶事也敢做,还有什么稍有差词便会草木皆兵的事? 候爷府的水真够深的,值得人仔细琢磨琢磨,她耐心等着容瑾开口。 等了很久没声音,郑青菡在缄默的空气中打量容瑾,他不知何时阖上眼睛,额角青筋暴涨出来,连带着太阳穴的几根筋突突跳动,似乎正彰显着他的愤怒。 这青筋爆的,怪让人胆颤,郑青菡身旁的唐昭,不安地握了握手中长刀。 “影儿的伤,还能不能冶?”容瑾睁开眼睛,第一句话竟是奔郑青菡来的。 “柳姑娘找医师诊断过,都说没法医冶。”郑青菡不想淌混水,第一时间撇干净。 “这么说,影儿剩下的时日只能用来等死。”容瑾嘴角微弯:“既如此,郑小姐的船我怕是用不上,留着也是多余。” “你什么意思?”唐昭握刀向前。 容瑾不屑道:“只要知会刑部一声,相国府嫡女连手贾府丫环谋杀督察院督御使贾庆,暗渡韩振江去定州招兵买马,这样的大功劳,想必刑部的人挤破头也要领。” 郑青菡长吸一口气:“小候爷想威胁我?” “你要不要被我威胁?”容瑾先前的愤怒仿佛一扫而空,面色完全平复如常,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 郑青菡哑然。 “我来告诉你答案。”容瑾剖析她的心思:“在崖谷有过机会,只要悄无声息的砍下我人头,你所有秘密就会掩入黄土,只怪你技不如人,错过最好的时机。现在,你再敢出手,我就让南化的将士去定州,好好找韩振江算算旧帐。” 这席话暗涛汹涌,郑青菡要是跟他硬碰硬,不仅躲不掉刑部审讯,还会断送刚刚建立、根基不稳的定州。 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郑青菡既有远大志向,遇事就要有坚忍。 至于容瑾手中的筹码,既然频频抛出辖制她,那早晚也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时候。 郑青菡越想心里越透亮,她缓缓道:“小候爷没有必要致我于死地,留条后路,你我都受益。” 容瑾素知郑青菡的本事,开门见山道:“那就说说我的益处。” “我有法子冶好柳姑娘的病。” 容瑾展眉,神色微霁:“先前不是说,医师诊断过,都说没法医冶吗?” 郑青菡厚着脸皮道:“不能医冶的话,都是那些没本事的医师诊断的,我却没说过不能医。” 容瑾面部一阵痉挛,硬生生忍耐着道:“真有法子医?” 郑青菡脸上浮起奇异的笑:“神草经上有记载过,三十里处天外天,青石峰里有神草,名为苍葵,此物生于冰川,生命力极强,食之可补心脉,止血生魄,延年神仙。” “神草经上确有提及。”容瑾蹙眉:“可世上真有此物?”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候爷随我去青石峰走一趟不就能辨出真假。” 容瑾微微眯起眼,开口道:“好,我跟你走一趟。” 第六十九章青石峰上 青石峰,冰崖壁立昂首天外,陡峭坡壁似同刀削斧劈,山梁和峭壁间分布着无数冰川,地形极端险峻。 冰塔林上,郑青菡媚丽的眉目,笼着一层阴霾。 几年前,她和恩师傅淼义来过青石峰的冰川,此处有高耸入天的冰崖陡壁和步步陷阱的明暗冰裂,还有致人死地的冰崩雪崩。 尤其在青石峰北侧,滚石、雪崩、冰崩特别频繁,被称为苍葵采撷人的丧身地。 曾经的冷诺玉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第二次,可是今天,为了不再受容瑾制辖,她还是冒险来到青石峰。 在巨峰之巅被夺去生命,郑青菡认为,那是容瑾最好的归宿。 如果老天不收他,她也会想尽办法制造机会。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除掉容瑾的借口,南化小候爷为给红颜知已寻药而丧生冰川,正应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千古绝句。 不远处,容安几跃腾空,一跃有几丈开外,落下时毫无足音,轻功之高,当世无人能及。 郑青菡低头思索,她豁然明白容瑾为何会对自己了如指掌,依容安如此佳妙的轻功,用来窥探一个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候爷府确是藏龙卧虎。 思量间,听见原路返回的容安在跟主子禀话:“小候爷,前面冰川流动快,冰裂缝较多,半空处盘旋着很多雪鹫,极难通行而过。” 苍葵生长在峰顶,不登顶就无法采取,容瑾蠕动下嘴唇,肃穆道:“领路。” 容安神色犹豫不决,半响道:“前途危境难测,恳请小候爷止步,奴才定把苍葵取回。” “没事。”容瑾侧开几步,回头指着郑青菡道:“有智狡耍奸的相国府大小姐帮忙,再难的危境也能化解。” 郑青菡扁了扁嘴,这算是夸她,还是损她? 落在最后的李晨呼拉拉跑过来道:“要走快点,天色乌压压黑,下起大雪还不把人活活冻死。” 容安道:“还好意思说,走的最慢的就是你。” 李晨连喘两口气道:“低压低氧的鬼地方,害得我双颞阵阵跳痛。” 郑青菡稍停脚步,等着李晨迈到身边,方才低声道:“青石峰盘旋着很多雪鹫,平日嗜食巨畜和人肉,一切小心行事,护住自己,切勿重创它们。” “为何?” “因为雪鹫狂野嗜血,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东西,必群而攻之。”郑青菡目光瞟过不远处的容瑾,补充一句道:“这种好差事,应该留给候爷。” 李晨会意。 青石峰上的雪鹫体型极其硕大,嘴上带着尖钩,当它锁定目标后,就会用带钩的嘴轻而易举地啄破和撕扯开坚韧的皮肉,拖出沉重的内脏,把头探进死尸腹腔,把血肉和骨头剥离的干干净净。 几年前,郑青菡见过那血淋淋的场面,直到现在回想,喉口还涌出阵阵恶心。 越走越近,雪鹫已盘旋在头顶,它们在半空气势汹汹地盘旋,发出强烈的粗哑吠声。 容瑾微仰头,他的目光在冰山上放眼,严峻锐利却又沉着冷静,孑然站在耸起的冰川上散发出凌云之气。 雪鹫在他头顶盘旋,秒秒振翅,分分煽动,而后在一瞬间,成群雪鹫擦着冰崖上坚硬的冰棱飞速俯冲而下,郑青菡看着容瑾的颀长身材瞬间被整片巨大阴影吞噬。 不远处,容安的剑已出鞘,可是杀不进那片阴影,残忍凶猛的雪鹫早就将他团团围住。 郑青菡朝李晨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抵挡雪鹫一边住来路退去。 正在这时间,忽然巨大阴影间划出亮光一片,那青光顷刻漫延,仿佛给银白寒冰的青石峰穿上一袭青裳,石破天惊之处开出道口子,青光收敛后破空直上,细辨下才看清原是一柄长剑,剑色如一弯湖水般清洌,而剑刃却威道奇特,半空间一剑化为九身,在空中回旋腾飞,所有临近的雪鹫皆被斩成两断,从半空重重落地。 万夫难敌之威力,尽在此剑展现。 郑青菡表情一滞,目光停留在长剑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千古神剑竟落在了容瑾手上,神剑剑气纵横,削铁如泥,绝妙之处更在于一剑九身,九剑合一,把一剑用出九倍威力实属世间罕见,故称之为九阙剑。 要用此剑者必熟悉神剑的机关要决,若不然,神剑在手也不过是一把平常剑具。 看容瑾的样子,早已人剑合一,修炼已久。 思量间,围困郑青菡的雪鹫已齐数向容瑾飞去,正如她所料,雪鹫闻血腥而疯颠,面对杀死自己同类的强大对手,必群起而攻之。 郑青菡仰头,只见四面八方的天空密密麻麻飞来成千上万只雪鹫,不计其数的雪鹫把天空的光亮遮去大半,竟是全冲着容瑾而去。 这么大的架式,再不走,就休想脱身! 郑青菡嘴角轻扯,正欲下山,却听半空中一声厉啸,原是容瑾斩杀一批雪鹫后飞身向自己追来,他的轻功造玄,几经奔袭已在眼前。 “郑青菡,你想溜?”说话间,九阙剑划出数道光芒,半空中传来雪鹫重重惨叫,容瑾一缕长发随剑风飘摇,说不出的威仪棣棣。 郑青菡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停步道:“小候爷误会,不过想找个安全的地方避险。” “你最好别乱走,跟着我才最安全。”容瑾警告道:“再乱跑,别怪刀剑无眼。” 想来,容瑾已识破她心思,郑青菡只得以不变应万变,留在他身边。 雪鹫盘旋着寻找时机,成群从天空扎下来,郑青菡执剑相迎,雪鹫在剑气中鲜血四溅,半个时辰后郑青菡的脸庞、手上溅满腥腻淋漓的血渍。 然而,屠戳越多雪鹫的凶煞之气越盛,无何止的激战把人的体力慢慢耗尽,郑青菡额上涔涔落汗,面对死完一批又来一批的雪鹫,心头不觉慌乱起来。 只在此时,不远处传来痛呼,郑青菡侧头望去不禁骇得面无人色,只见李晨背部大块皮肉竟被雪鹫撕扯掉,露出森森白骨。 第七十章血战到底 郑青菡惊怒交集,长剑离手飞出,呼啸着刺向李晨身侧的雪鹭,几声惨叫后,雪鹭已被斩飞两段。 雪鹭并不示弱,扎堆向郑青菡袭来,苦于手中少了利剑,郑青菡急急拍出十来掌,内力震的雪鹭血肉横飞,却没顾及身后空门大开。 雪鹭智狡,逮着机会向她后背攻击,狡不及防间脚踝一股钻心疼痛,转身看去,雪鹭铁钩般的嘴正牢牢咬住她的脚踝,拼命啃食。 “畜生。”郑青菡十指掐向雪鹭脑袋,使出内力,把雪鹭脑袋掐得稀烂。 雪鹭并非善茬,垂死之际又狠下重口,郑青菡脚踝痛到及至,“咣”一声半膝跪地,只见她脚踝血肉模糊,全身上下涔涔落汗,整个人就快被浸湿。 其它雪鹭岂会放过如此良机,成群向她俯冲而至,郑青菡半跪身形迎风摇动,使出毕身力道拍出掌风,震碎前排雪鹭,后排雪鹭并不改来势,依旧向她飞驰而来。 郑青菡猛一咬牙,再出手时,力道因精疲力尽减去五六成,难敌汹涌而来的鹭群。 眼前雪鹭如刀一样硬的利瓜即将抓向她,眼前漫过一片青光,九阙剑气停息在她四周,身边男子似云月从天边落下,在青色光影里幻化成熠火,九剑顷刻出击,冰崖陡壁惊雷闪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掠过茫茫山巅,雪鹭成群从半空中重重摔落。 郑青菡望着身边的男子——南化小候爷容瑾,他的目光,没有平日的戾气,却威仪万丈。 此前,郑青菡自忖,要在青石峰让容瑾丧命。 直到现在,危难时分见识到容瑾精深奥妙的剑法,顿觉自不量力,强按心头苦闷,吐气纳新后试着向李晨处移步。 一动之下,只听骨头咯咯作响,便知已被雪鹭折断,强忍住惨叫,“咣”一声便跪地不动。 容安禀话:“李晨伤的极重,不及时救冶,撑不过两日。” 容瑾道:“你送他下山医冶。” “实在不妥,奴才要是下山,没人在您身旁照应。” “有相国府的大小姐陪着,不会有事。” 郑青菡抬脸:“我脚踝伤筋断骨,连路也不能走。” 容瑾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从身上撕下布条,一边裹着她的脚踝一边道:“你并非一般女子,一定能忍住。” 他的语气,是不容反驳的笃定。 郑青菡如实相告:“痛能忍住,路却真不能走。” “无妨。”容瑾系好布条,俯身将她背上:“苍葵我势在必行,瞧你熟门熟路,一定来过青石峰,不能走,在我背上指个明路就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青菡无法,只好乖乖在他背上趴着。 青石峰,冰崖壁立昂首天外,陡峭坡壁似同刀削斧劈,山梁和峭壁间分布着无数冰川,冰川间是容瑾硕长的身影,他背着郑青菡,在茫茫白色中行走,与冰天雪地浓为一体。 容瑾突然道:“脚踝可疼得厉害?” “你断根骨头试试,便知道疼不疼了。” 他听完,竟没有生气,只道:“骨头断了也好,省得你一心两用。” 郑青菡心头打了个突,明白他话中意思。 有心算计,却早被识破。 事已至此,只得相助一臂之力。 如若他有个好歹,自己脚踝断骨,难不成从峰顶爬到山脚去? 容瑾问:“前路,还有什么险况?” “青石峰最高处的冰峰终年大雪不停,新下的雪和层层积雪很不牢固,刮风下雨甚至大声喊话都足以触发雪崩。如果雪崩面积大,离得相当近,任你武功再高,也难以逃脱,因为冰雪崩落的速度极快,快到来不及反应。” 容瑾的脸上毫无惧意,他冷静地问:“遇到雪崩,该怎么处理?” “人出于本能,会朝山下跑。”郑青菡回忆道:“可是,向下跑反而危险,会被冰雪埋住。” “向旁边跑,或许能避开雪崩路线。” “是。” “这里常常发生雪崩?” “青石峰是积雪山区,雪崩很常见。” 容瑾听完,则道:“你真是见闻广博,连青石峰的雪崩也见识过,隐瞒十几年在人前充傻子,是在图谋何等大计?” “放眼权奸当道,士林皆礼崩乐坏,我不过想夹着尾巴做人,在恶世装傻谋生,并无其它算盘。” “你的用心拿来谋生实属大材小用,若拿来谋大逆,倒是适得其所。” 郑青菡在他身上一僵。 容瑾便道:“相国大人若要知晓,他弃在后院的嫡女是个玉韫珠藏的人物,不知作何感想。” 听他说完,郑青菡不再多言,只道:“再行二个时辰便到最高处的冰峰,您还是多存些体力求生,雪崩埋人最常见不过,半个小时不能冲出雪层,只有死路一条。” “两个时辰太久,得快些行事才成。” 说话间,容瑾一提内力,背着郑青菡在冰川间飞行,每遇冰塔林挡路便几经纵跃,郑青菡只听耳边劲风呼啸,整个人随着他时而飞速上升,时而俯冲下落。 冰天雪地中,容瑾的身影腾移飞跃,将去行时间缩短一半,待郑青菡细细扫视方位时,发现两人已到最高处的冰峰。 站在高峰,仰望峰顶有云状灰白尘埃,耳边传来低深沉轰鸣声,正是雪崩的先兆,郑青菡提醒道:“现在离开还来的及,待雪崩爆发,你我死活只能顺应天意。” “不拿苍葵,我绝不下山。” 郑青菡暗道,好个情种,为了女人,连命也要搭上,可惜自己血海深仇未报,竟要陪他黄泉路上走一遭,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郑青菡咬着牙道:“捱过雪崩就能登顶,你要的苍葵便能到手。” 容瑾正要回话,却听山顶处“咔嚓”一声,雪层断裂开,层层迭迭的雪块顺着山势席卷而下,其势不可阻挡,甚至不及思索已在眼前。 郑青菡大喊:“快趴下,身体前倾,双手捂脸。” 大面积的雪崩,甚至连奔跑的机会都没留出,两人已被埋进层层冰雪之中。 第七十一章临危不乱 冰雪层下,郑青菡四肢百骸漫延着痛意,大批涌下的雪块夹杂着石头撞击过身体,要不是及时用手捂住脸,此时冰雪已涌进肺,早就没命。 郑青菡蜷缩着,疼痛和寒冷让她有些迷迷糊糊。 强悍的冰雪终究会泻完,雪崩砸不死人,致死原因是被埋后的窒息和低温,陷在雪层下,呼出的热气会让雪融化,再次冻成牢固冰块,外面的空气没法穿透进来,等死就成了唯一选择。 在漆黑寒冷里,想要活下去,就得拼命挣扎。 郑青菡打了个寒噤,十指奋力向上挖掘。 也不知挖了多久,周身气力耗尽,一阵胸闷神虚,昏了过去。 昏沉之际,突听身旁雪层‘吱吱’作响,黑暗里一只手摸到她鼻息,正在试探她是否尚有气息,感受到有热气呼出,来人方才松口气道:“醒醒,挺过去就有活路。” 正是容瑾的声音。 郑青菡勉强应他一声,声气却轻若游丝,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 容瑾顿感不妙,力持镇静道:“千万别闭眼睛,不然时间延长,你定被冻僵,人也活不成……。” 郑青菡眼皮一搭,根本听不进去,正要昏睡之时,只觉手背猛然刺痛,不禁失声叫到:“你干什么?” 却是情急之下,容瑾在她手背重重咬下一口,黑暗里看不见伤口,但这一口咬得极重,郑青菡缩回手抚着齿印道:“你疯了不成?” 容瑾在黑暗里一字一顿道:“听着,要想活就别闭眼。” 郑青菡闻言缄默,知他是良苦用心,随后道:“我何尝不想活,挖了半天徒劳无功,恐是没有活路。” 容瑾便道:“你再撑一会,我来挖。” 深陷雪层,无法使用内力震开雪层,以免造成二次雪崩,全靠双手挖掘。 黑暗里,好长时间都听到‘窸窸窣窣’的挖掘声,容瑾必然拼尽全力,挖到后来雪层之下全是他低沉的喘息,整个人也快气力皆无。 郑青菡见雪层里仍然漆黑不见光,没有半点生机可寻,颓然到极致,又觉全身要散架,窒了一下便又昏沉起来。 容瑾身处绝境,却不似郑青菡绝望,脑子反而分外清明,暗道:“挖了甚久时间,依我气力早就应该扒开雪层,为何仍困在雪堆中?” 想到此处,便道:“郑青菡,你出出主意,怎会挖了半天不见光?” 减了数声,竟毫无反应,猜她定是又昏睡过去,黑暗里摸索到她的右手,拉到嘴边便是一口,比上回的力道更重几分,疼得郑青菡瞬时清醒,眼泪倏一下直涌而出。 “你属狗的不成?”郑青菡声音夹杂着几分绝望:“没闷死,也快被活活咬死。” 容瑾道:“别闭眼睛,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 郑青菡咬唇,正要去抹眼泪,却心间一动,喜上眉梢道:“我明白了,难怪我们挖了这么久挖不出去,被埋在雪层里,没办法判断上下方,竟是挖错方向,若不是眼泪直往额头涌,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容瑾了悟,原是没正确分辨上下方,只要换个方向奋力挖掘,很快就能见天日。 有此发现,两人顿时精神大振,重新在雪层里挖掘出路,直挖到十指发麻,总算见一丝光明照进来,两人互望一眼,郑青菡不禁冁然而笑。 她也不知为何发笑,只觉死里逃生,老天爷格外开恩,喜不自禁便咧开了嘴巴。 那笑,干净通透,溥畅心扉,能让人心里头温暖舒服,不自觉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容瑾亦展颜一笑。 总算,吸到口新鲜空气,郑青菡整个人活了过来。 容瑾把她背上,一提内力,两人又朝着峰顶而去。 几经纵跃,牵扯着郑青菡被石头撞击过的胸口疼痛难忍,她道:“小候爷,歇会再走。” 容瑾扭头,见她面色煞白,冷汗涔涔不止,停步道:“怎么?” “受了些内伤。” 容瑾并不二话,盘膝在她身后坐定,郑青菡只觉丹田涌进一股暖流,想不到容瑾舍得拿内力替她疗伤,忙闭上眼睛吐纳气息。 待睁眼,容瑾已坐到一旁打坐。 郑青菡错眼看去,容瑾披着件狐白裘,与冰山雪影皓然一色。 万物俱籁,风月长空静到无声,冰川攀附着落日余晖,将最后一道微光折射在容瑾脸上,似乎错开世间凡俗的喧嚣,生出雪落峰顶的静谧。 褪去平日让人芒刺在背的暴戾,眼前的男子沉静恭默,他脊直肩张,正在运气调理。 长长的寂静,若不是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瞧见那一层抹不掉的狠厉和阴暗,她差点以为,坐在一旁的并非嗜血成性的小候爷。 面对她无理的凝视,容瑾不禁皱眉。 气氛陷入尴尬,她不自在的没话找话:“方才埋在雪层,多亏候爷力持镇静,才能脱险。” 他口气淡到像是敷衍:“人活着,都会遇到危难的时候,只要临危不乱,总能渡过难关。” 一个恶名昭彰的人,倒是挺会讲大道理,郑青菡心里想着,脸上没带出。 容瑾像是看穿她内心,缓缓道:“我也是读过圣贤书,懂道理的人。” 郑青菡骇然,想不到他有猜心的本事。 容瑾又道:“恶名昭彰有何不好,怒谁便提刀相向,恨谁便让谁人头落地。难道,为了装好人,就看着他们猖狂?” 容瑾对自己杀戮的人生信条坚信不疑,这话,让郑青菡接不下去。 好在,容瑾也没有说服她的打算,相当干净利落的道:“论手段,你和我也不分伯仲。” 此言不假,重生的自己何曾手软过? 那些只觉得自己最珍贵,把别人当成草芥随便屠杀的奸贼,让他们也尝尝被屠戮的滋味,也是一种公道。 做良将忠臣有何好?到头来家破人亡,死后连全尸也没捞着,倒不如人生畅快,持一把利剑纵横血海尸山,枕戈饮血。 郑青菡内心深处,竟然认同容瑾以血还血的道理。 于是,郑青菡对容瑾道:“候爷说的对,有时候,人生中的巨大悲伤只有仇人的血还能冲刷干净。” 容瑾凛然抬头,数不清是第几次,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第七十二章雪山顶峰 月出,雪山顶峰星光闪烁,柔溶月光裁剪出一道影子,正是刚登顶的容瑾和郑青菡。 “往东边去。”郑青菡熟门熟路地吩咐着。 未见容瑾移足,身影已掠过丈许,站在光亮微弱的阴暗角,瞥见阔大绿叶拗口间长出芬芳馥郁的翠绿开口果子,像两盏扁圆宫灯正在咧嘴傻笑。 运气不错,是双生苍葵。 郑青菡蹲到翠绿果子前,感慨道:“十死一生,总算见着你。” 原来,这翠绿开口果子便是苍葵,想到柳影的伤可以得冶,一丝微笑掠过容瑾昳丽面容,他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愉悦:“有了苍葵,影儿的内伤定能全愈。” 他破颜而笑,绸缪缱绻。 世人皆说容瑾暴戾姿睢,却不知他的情深意重,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不顾生死,舍命至此。 郑青菡看着他模样,心里闪过很多念头。 容瑾蹲到她身旁,把苍葵小心翼翼包进手帕,背着郑青菡下山,沿途的夜空,星光月光交相辉映,流银泻辉。 劳累奔波让郑青菡心力交瘁,她在容瑾背上沉沉睡去。 梦中,容瑾站在一片大雾中,深情凝视着柳影,他眼神如朱砂火红,浓烈而温暖,多情的化不开。 而她,躲在他身后的雾中,手中一弯尖刀停滞半空。 为何,迟迟没有扎下那一刀? 难道,要发善心去成全别人的良缘? 眼下时局并无功夫同情别人,她咬碎银牙,一刀刺下,容瑾身上涌出腥红浓稠的鲜血。 惊骇之下,梦便醒来,竟已回到庄院。 起身瞧去,窗外,果真雾重。 推窗,近处的草木树荫迷漫雾中,眼光只能锁定在数步之内,难知前方之物。 郑青菡听音四周,嘴角扯了扯道:“别躲着,滚出来。” 只见重楼飞阁间现出一条黑影,忽的一闪,在茫茫雾色中疾然而至眼前。 “容安,你如此佳妙的轻功,用来窥探一介女子,是否大材小用?” 许是在雾中呆久,容安额前黑发被染成绺绺银丝,上下睫毛沾满水珠,浑身一股寒意滋滋往外冒。 “跟踪我大半年,也该去歇歇。”郑青菡眸底闪过狠厉,说话间手掌一翻,手中几枚铜币已向容安打去。 容安飞身后跃,当即拨剑相击,铜币失去力道,散落在地。 “郑小姐误会,今日前来,只为小候爷传话。” “屁话!”郑青菡冷笑一声:“候爷府的人好有出息,大门不进,偏喜欢翻墙入室传话。” “事关性命,凡事谨慎为先。” “到底何事?” “柳姑娘病重,西巷子有间胭脂铺,请您现在就移步。” 郑青菡话里带刺:“为了小候爷的心肝宝贝,我和李晨差点在青石峰丧命,醒来不及过问李晨伤势,倒要先移步胭脂铺,候爷府吃多狼心狗肺不成?” “当日从青石峰背下李晨,安置在胭脂铺疗伤,您只要肯移步,便是一举两得的事,既能替柳姑娘疗伤,又能见着李晨。” 郑青菡闻言一怔,随后道:“小候爷费心,安排的如此妥当,想不去都不行。” 容安便道:“候爷说了,您是精练明理之人,讲清厉害关系,一定愿意出手相助。” 郑青菡生咽一口气,恨不得冲进候爷府把容瑾撕成碎片,拿捏她的痛脚不说,现在连她的人都敢拿捏着当成威胁,实在是无耻之尤。 西巷子的胭脂铺看着门面不大,走进内院一瞧却是别有洞天,周围回廊连结,屋舍看着有四、五进。 郑青菡强忍脚痛,暗暗腹诽:“这哪是一个胭脂铺该有的规模,只怕藏着外人不可窥其的堂奥。” 锦绣扶着她,眼光有些惶恐:“小侯爷向来凶残,肯定又要为难您。” 郑青菡缄默,倒是前面领路的胭脂铺丫环轻眨眼睛回头:“别怕,最坏也不过是扭断脖子咬碎筋,早死早投胎罢了!” 锦绣闻言,差点瞪出眼珠子。 丫环瞧着锦绣的模样,呲牙笑道:“骗你的,小候爷并没在铺里。” 锦绣眼睛一缩,脸黑。 郑青菡打量着那丫环道:“我瞧你步代沉稳,摆臂有力,应该是练家子的。” 丫环脚步停顿,回道:“郑小姐好眼力,奴婢云亭,是候爷府的侍女。” “听容安说,我府上的李晨正在铺子养伤,我想去看他。” “看完后,是否打算将他接回府上?” 郑青菡道:“正有此意。” 云亭不无遗憾地道:“真是不巧,小候爷前脚刚把他接走,说是铺子靠着闹市,日夜喧哗,不适合病人静养。” 郑青菡嘴角微抽:“要说清静,我的庄院最适合不过,把话挑明说,候爷府是想借此胁迫我吗?” “小候爷倒是说过,筹码多些总是好的。” 郑青菡神色一黯,不悦道:“欺人太甚。” “郑小姐不必发急,只要您能医好柳姑娘,候爷府一定平安送回李晨,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定然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容瑾的意图明显不过,现在翻脸跟他闹,谁也讨不到好。 眼下,只能一忍再忍。 郑青菡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有种被人掐住七寸的无力感,只得跟着云亭去了西厢房。 柳影正躺在床上,脸色较先前红润许多,郑青菡坐到一边断脉。 半柱香时间,郑青菡道:“柳姑娘气滞胸胁,重伤致伤血使瘀凝结。积瘀又因络脉破裂,离经之血则成气随血脱与瘀滞于内并存的危症。” 柳影抬眸,语气平静如常:“医家术语我听不懂,不妨直言,病能不能冶?” “小候爷给你服用的苍葵,食之可补心脉,复元通气散,有助病机。” “大夫说话,就喜欢顾左右而言其它。” “不同证候,证冶难料,我不便把话说周全。” 柳影脸上带出温润笑意:“郑小姐的顾忌我明白。” “总之,我会尽力而为,让你早日离开京都。” “郑小姐不必尽力。”柳影很认真地说:“其实,我并不想离开京都。” 郑青菡赫然:“久留京都,要是让皇家知道你的存在,只怕没有明路。” 第七十三章重识柳影 柳影闻言抬头,平平和和道:“皇家功令向来风谲云诡,我能做的,只是静听风雨。” 这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早将生死致于度外? 郑青菡挑了下眉头。 柳影也没在说话,一双晶亮的眼睛定定看着正在拿针具的郑青菡。 针具盒里摆放着铍针、毫针、锋针、鍉针、大针、馋针等不同形状和用途的针具,郑青菡边取针具边道:“针刺能宣通经络而疏导滞气,下针在掌骨头附近,胸口会长痛不止,你可要咬牙忍住。” 柳影点头,道了一声“好”。 针刺应用数千年,讲究的是手法,穴位的拿捏犹为重要,郑青菡一针留置穴内,柳影瞬时全身汗水纵横,胸口绞痛如刀割。 停针术的目的是加强针刺的作用,进针久留穴内,因伤情而产生不同程度痛感,而柳影所要承受的正是创巨痛深,别说区区弱女子,就算八尺男儿也难忍受。 柳影脸色发白,汗水顺着鼻翼滑落,只觉胸口有成千上万只毒虫在啮噬皮肉。 郑青菡道:“你觉得疼,不必强忍,想哭就哭,想喊便喊。” 柳影调息口气道:“不妨,你陪我说说话。” 想不到她能扛疼至此,郑青菡一时呐呐,半天道:“本以为柳姑娘是弱质女流,看来并不是。” “外面传言相国府嫡女是个傻子,不也不能当真?”柳影缓缓道:“豹口搏生、火烧贾林、血溅将军别苑,每一桩都让人惊心动魄。” 郑青菡拧眉:“小候爷拿这些事拿拈我,现在柳姑娘也要故技重施吗?” 柳影眸底坦荡,直白道:“我并无它意,只是佩服你的胆识,认可你的决断。” 嘴上的漂亮话,不值得相信,郑青菡道:“世人皆说将军府通敌卖国,但凡长眼睛的人都不会认可,你的话太过违心。” “并不违心。”柳影瞬间变了语气,言词是不容质辨的坚决:“将军府铁血鞍马,为了谷国安定征战几十余年,抛头颅洒热血,忠心耿耿,绝对不可能做出通敌卖国的事。” “可朝廷下旨,将军府弃节通敌,满门反骨。” 柳影目若朗星:“骨子自律,一点糟杂之气也没有的将军府,宁死也不会变节。” 世人皆随人言起舞,难得柳影能有自己的是非评断。 郑青菡盯着满头汗水,痛到死去活来还硬撑着的柳影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会为将军府说好话。” “虽不知你和将军府有何渊源,但你平日所为却是一心为将军府着想的。”柳影脸色有些异样,少倾道:“只是你做的事,一旦露出马脚,定然连累别人身亡命殒。” 郑青菡拧眉道:“什么意思?” “我听容安说,贾林最近动用很多人手,在你各处庄子附近巡查,韩家姐弟的行踪怕是藏不了多久。” 郑青菡心里一沉,怒意渐达眉宇:“贾府的人真是先天属核桃欠捶,干尽缺德事,还非要跑我眼前蹦跶,借此机会一并收拾干净,省得碍眼。” 柳影轻笑。 郑青菡看着柳影的明朗笑容,对她有了亲近之心。 难怪,不可一世的小候爷会为柳影倾情至此。 这样的女子,飞扬跳脱,不扭捏做作,想了就照实说,遇到苦痛咬着牙挺过去,用笑代替泪,真是个阳光明媚又不矫情的好姑娘。 离开西巷子的胭脂铺,马车一路驶向韩家姐弟居住的别院。 锦绣瞅着郑青菡的脚踝:“小姐,您连走路都困难,还是先回去休息,韩家的事情日后再议。” “祸患常积于忽微。”郑青菡颇为担忧:“贾林手段歹毒,不得不防。” “可是……。” “有你扶着,脚上受不着力,勿需过分担心。” 绵绣鼻腔一酸,不再说话。 好几个时辰,马车驶进别院,郑青菡嘱咐锦绣道:“我腿脚不便,你让韩家姐弟赶紧过来,今晚就让唐先生把人送去定州。” “这么急?” “只怕夜长梦多。”郑青菡心如猫瓜,坐立不安道:“刚才进院时,我撩帘子看了一眼,七七八八在门口瞎转悠的人可不少。” “您的意思是?” “再不走,怕是要出事。” 绵绣猝然心慌,跳下马车道:“奴婢这就去叫人。” 绵绣办事效率确实高,一会功夫便把韩家姐弟扶上马车。 马车一出院门,便急速前奔,刚驶出百米,忽听远处几声长叱,数匹青骢马拦在车前,挡住去路。 有人扬声道:“二嫂,把车赶这么急,要去哪里?” 郑青菡脸色忽明忽暗,蓦地撩帘下车:“两府婚事已作罢,贾三公子非要和我认亲戚,你丢得起脸,我可丢不起。” 贾林眼里大有恨意,阴笑道:“二嫂真是乱家根源,我因你而毁容,二哥因你失踪,父亲去追二哥惨死在将军府,现在想撇开抹净,恐怕来不及。” 郑青菡皱眉:“你们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贾林面部一阵痉挛:“人生在世,心机不可使尽,自作聪明的下场往往是死的难看。” 郑青菡冷然道:“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贾林目中寒光微闪,手指向身后:“现在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数丈开外,人头伏动,弓箭上弦,只等贾林一声令下,立刻能把众人扎成马蜂窝。 郑青菡手心沁出汗。 贾林早就布置妥当,等着她来自投罗网。 马车帘子一晃,韩婷和韩冰跳下马车,拦到郑青菡身前道:“事情由韩家而起,有本事冲我们来,不必为难大小姐。” 贾林冷峭,摸着右手上碗口大的疤痕道:“出来的正是时候,黄泉路上算是有伴有靠。” 韩婷啐了一口,道:“腌臜小人,贾珍杀我长姐之仇不共戴天,拼上性命我也不惧。” “少跟我提那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贾林晒道:“至于你们几条的贱命,我今天收定。” 郑青菡闻言大惊,看来贾林动了杀机,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思量间,只见贾林挥手,弓箭铺天盖地罩下,银光如密雨袭来,郑青菡接过韩婷递来的长剑,抖开一轮剑花,将弓箭横扫到身外。 贾林瞧见她身手,念头此起彼落,他今日所为就是要把众人屠戮,不留一个活口,没想到郑府别院的几个妇孺和护院,倒有些真本事。 只可惜,天大的本事在千箭万箭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 弓箭此起彼伏攒射,几人疲于应付,早就内力虚耗,大汗淋漓。 郑青菡心道:“敌强我弱,长此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她用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韩婷和韩冰,两人手中长剑转圈,费力斩落数枚箭头,侧身之际几支利箭闪电般疾刺眼前。 郑青菡大吃一惊,当下移步韩婷身侧,长剑挥出,前箭顿时拗断,后箭却势如破竹,直直韩婷心脏,没至箭羽。 韩冰折身,身后现出空门,长箭射进她脑门,不及呼叫,脑浆混着血水流出。 郑青菡面色死寂,飞身从半空跃过,长剑格开数支弓箭,直直向贾林刺去,这一招可谓险到极致,全然是不顾性命的打法。 贾林很清楚她的想法,无非是想替刚死的韩家姐妹报仇,可惜意气用事的下场不太妙,他咧嘴哼哼一下,身边的弓箭手已经划圈向郑青菡逼近,将她围拢在圆心。 万箭齐射,神仙也难逃! 郑青菡右手挺剑,脚踝旧伤开裂把裤袜染成猩红一片,脚步已然踉跄。 贾林脸上现出凌厉杀气:“郑青菡,脚坏了不打紧,反正做鬼也用不上,这就让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话末,贾林摆了摆手。 第七十四章候爷让步 四面八方的弓箭向郑青菡射去,银色箭头在日光下耀眼生花,郑青菡勉强撑过一轮攒射,利箭再次闪电般疾刺眼前。 苦在双手难敌群狼,噗噗二声,郑青菡右肩连中两箭。 长剑脱手落地,郑青菡长发披散,侧头瞪视人群。 贾林见到她这等狼狈,狞笑道:“妖女,那日在庄院,你放火毁我面貌,今天新帐老帐一起清算,早些叫你去见阎王。” 说话间,万箭以电闪雷霆之势疾刺眼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一箭射在胸口,鲜血激射,郑青菡白净的脸庞猩红点点。 这一箭深入身躯足足半尺,郑青菡连退几步方要站稳,却见无数箭矢再次飞来,抬手挡箭,可惜双手劲力不足,眼睁睁望着无数箭头越趋越近。 正当垂死之际,一道青光漫过,熟悉的光影幻化成熠火,容瑾的身影猝地挡到她跟前,九剑顷刻出击,一股无穷力量袭向四周,无数长箭在半空折断,咔咔掉落在两人脚边。 大半时间,容瑾的眼睛都是戾气沉沉,让人觉得下一秒他要么发飙,要么杀人。 惟有此时,那双眼睛跟平常不同,正熠熠生光回望着郑青菡。 前肩右胸被利箭射的皮开肉绽,伤口处鲜血长流,披头散发狼狈难堪,换谁都会认定她悲惨,可容瑾觉得,她的苍凉偏不如此,坚韧无比的,执拗的,不屈的,总是独树一帜到让人同情不起来,反而心生异样。 郑青菡抬头望他,话到嘴边蠕动几下,终是无话可说,只觉得全身皮肉已碎裂,生生疼到心坎,身体不由自主软倒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掌箍住她臂弯,是容瑾拽住了她:“喂,把我白鹤撞死的小子在车厢里?” “候爷想干什么?”郑青菡眼皮跳了又跳。 “找那小子算账。”容瑾理所当然道:“害死本候的白鹤,必然要偿命。” 郑青菡背脊一凉,她早就该想到,容瑾是睚眦必报的人,能找到此处,就不会给韩光活路。 容瑾把她拖到车厢前,霍地揭开帘子,马车里面韩光正昏迷不醒。 “刚才韩光闹着要下车帮小姐,韩冰一掌把他劈晕了。”同车的绵绣本能解释。 明知是死路,韩家姐妹还是选择与她并肩作战,若说她们还有不舍,便是这个弟弟。 “候爷要取他的命,我不许。”郑青菡拦在车前。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在我跟前张狂要强。”容瑾手掌一松,郑青菡整个人失去重心,要不是绵绣下车扶着,差点跌到地上。 “候爷说的是,在您跟前嚣张跋扈的人,是必要收拾的。”贾林恭敬向前给容瑾行了大礼,还不忘落井下石一番。 容瑾抬头盯着贾林看了一回。 贾林忙陪笑,冷汗浇了个透心凉,容瑾就是活阎王,话要说错半句,立马就能干出剥人皮,啃人骨头的事来。 容瑾望着贾林谄媚的模样,口中道:“贾珍要有你一半眼力,也不至于死在我手里。” 贾林不由身形一震,想起贾珍的死相,血溅了半条街,砍落的脑袋被容瑾踢到沉塘河里,连个全尸也没捞着,心里又恨又怕。 容瑾仿佛看透了似的,眼神阴戾道:“天杀的蠢才,要是怕我,还杵著作甚?” 贾林有些傻眼,不知如何是好,棋差一步而已,只要容瑾晚来一脚,他就能弄死郑青菡,现在走人,实在心有不甘。要是不走,万一惹得容瑾盛怒,定要赔出小命。 贾林咬牙,指着郑青菡开口道:“她用阴狠手段害过府上的人,请小候爷帮衬一二,把人交给下官。” “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相国府的嫡女也敢私自处置。”容瑾冷哼:“你攀上谁的高枝,胆子才见涨?” “下官不敢。” “下官?”容瑾言语玩味:“府上最近闹的凶,你死完大哥又死爹,不好好在家痛不欲生,还想着当官。” 话里透着精明,贾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打几个激灵不敢回话。 容瑾不再理他,指着郑青菡鼻子骂:“难怪找不着韩家的小畜牲,原来藏在这儿,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相国府人见人嫌的蠢货,既不知收敛,又盲目出头,可是活腻味想早些投奔黄泉路。” 绵绣被他吼得双膝发软,郑青菡则充耳不闻。 容瑾冷哼:“郑大小姐,怎么一言不发?现在装不知情已为时过晚,我要的人你也敢藏,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该藏也藏了,候爷要杀要剐冲我来便是,只求放过韩光。”郑青菡猛一抬头,正好和容瑾四目相撞。 那眼神仿佛能把人瞪出两个洞,让人全身顿痛,容瑾心里膈应,扭头望向旁处,见贾林还站在一边,铁青着脸道:“你怎么还没滚?” 贾林大惊,慌不迭往后退,跘了一跤摔个狗吃屎。 容瑾看着他胆破心寒的模样,哼哼冷笑出来:“不中用的宦犬,连个娘们也不如。” 贾林哪敢再逗留,带着一干人撒开膀子跑路。 见贾林的人走远,容瑾把随从叫到跟前,简单交待几句。 护卫把韩家姐妹的尸体搬上马车,郑青菡惦记韩光,和锦绣进了车厢,刚坐稳,有人撩开车帘挤进来,正是容瑾。 郑青菡十分警惕,把昏迷的韩光拉到身后藏着。 容瑾看在眼里不说话。 没过多久,马车驶出别院。 郑青菡心里越发没底,她是死是活倒是不惧,只一心想保住韩光的命,挺直脊梁道:“候爷,当初韩光是被贾珍腾空踢飞才会撞死您的白鹤,实为无心之失。” 容瑾阴着脸,不吭声。 “韩光年幼,我朝沿袭世代律法,有三赦之法,一曰幼弱,七岁以下的年幼者可免除罪责,就算他真有错,也请您大人大量,饶他一命。” 白费口舌,容瑾动都没动。 郑青菡无法,不由道:“柳姑娘创巨痛深,恢复期尚需数月,只要您肯饶过韩光,我会研精殚思医好她。” 容瑾的目光抬了抬。 打蛇打七寸,觑得清才有机会,郑青菡连骗带赌道:“候爷向来把柳姑娘当心肝疼惜,她伤一分,就如刀在您心尖割锯,您一定希望她的旧伤能早愈。” 她的把戏,容瑾心里门儿清。 果然,郑青菡接着道:“看在柳姑娘的面子上,韩光的事,候爷可否让步?” “刚才的话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清楚。”容瑾良久才道:“可不管真假,我都愿意让一步。” 明知话不真,还愿意退步,柳影果真是他满心满眼记挂的女人。 容瑾朝外头喊:“去郑小姐的庄子。” 马车驶到庄子,一干人下了马车,郑青菡朝绵绣使眼色,绵绣心领神会,从庄子叫出护院,正打算把韩光抬回去,便被容瑾拦住。 郑青菡上前道:“刚才在车上不是说好,候爷为了柳姑娘,愿意让步。” “留韩光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容瑾瞳孔一缩:“你别得寸进尺,想着把人留下来。” 郑青菡心里直发沉,屏着气道:“候爷不让我留人,是何原因?” “万一你冶不好影儿,我就让韩光和李晨一起陪葬,拿捏着他们你才会听话。” 郑青菡咬牙切齿道:“候爷想的真够周道。” 容瑾嘴角微扬:“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咱们不过是轮流做庄。” 郑青菡的手在袖里越攥越紧,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无回旋余地,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间已然风平浪静:“候爷说的是,反正是轮流做庄,各自的筹码握紧便好,柳姑娘的病一日不好,您也一定会好生照顾韩光和李晨的。” 果真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容瑾望着她,脸上轻轻一笑,那笑轻到瞧不见、看不出。 韩家姐妹的尸体抬下马车,车夫一鞭策马,候爷府的人在飞尘中越去越远,直到马车看不见,郑青菡强撑的最后气力用尽,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第七十五章公主笄礼 数日后,正午的阳光穿梭过微隙洒进屋里,郑青菡费力挣开眼,手指从黑暗处伸向阳光,一瞬间便感受到温暖四溢开来。 绵绣正端药进屋,眼睛哭得很肿,像熟透的加应子,脸色憔悴黄瘦,看着阳光里面白净纤长的手指,“哇”地哭出声,大把大把眼泪鼻涕全流进汤药里,场面很是感人和难堪。 “小姐,你总算醒过来,足足晕迷八天,奴才急的快去上吊了?” “瞧你样子,确实像个吊死鬼。” “呜呜呜……。”绵绣的眼泪泛滥成灾,哭到被子都能拧出水来:“小姐的箭伤很重,失血过多,大夫都说命难保,好在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您终于从鬼门关回来了。” 郑青菡温言道:“不是观世音菩萨的保佑,而是因为你尽心尽力的照顾,我才从鬼门关回来的。” 绵绣一时收不住,接着哭诉:“小姐腰上的古玉真是奇怪,前些日子玉面布满血红色裂隙,这几日慢慢变白,就跟前几回您遇难时一模一样,我真怕它碎裂,您就活不过来。” 郑青菡摸着古玉,缓缓道:“我可死不成,还有很多事等着要办。” 绵绣睫毛颤了颤,良久才道:“小姐,您就不能过些平顺安稳的日子吗?” “你说一个全家被陷害死无全尸的人,能过平顺安稳的日子吗?” 绵绣呆了半晌,没明白她话里意思,呐呐地道:“泥人还有三分土性,真要全家被害,只怕睡觉都得睁着眼,把仇人恨出个洞。可是小姐呀,您贵为相国府嫡女,相国大人健在,好生生活着,不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郑青菡打断她的话:“我昏睡的日子,庄子上有事吗?” 绵绣停住啜泣,回话道:“倒是有两件事。其一,奴才自作主张,择了块风水宝地,把韩家姐妹的尸体埋了;其二,沛国公府的表小姐来过,月底是公主的及笄礼,国公爷让您跟着去宫里头一趟。” “表小姐没见着我,就没多问两句?” “奴婢称小姐遭遇贾府变故,情绪低落压抑,到邻县赏花散心去了。” 郑青菡轻叹:“这么一说,整个沛国公府还不可怜死我。” 绵绣含泪的眼睛忽闪一下道:“整个京都皆把小姐的婚事看成笑话,外边的人胡乱编排,您好好的闺誉十分也被毁去五分,国公大人能替您着想才好。” 郑青菡心念转动,便道:“话是你故意透给表妹,目的是让舅父操心我婚事?” 绵绣神情颇为自得,显然是说对了。 郑青菡言语不得,有时候吧,有个心智聪明的丫环未必是件好事。 一晃过月,郑青菡伤重,勉强恢复了四、五成。 坐在窗前,绵绣替她梳着头,正低低道:“今儿是公主笄礼,小姐身体不适,能否应付?” 郑青菡道:“近臣称个贺罢了。” 绵绣嘻嘻笑道:“沛国公是皇上的贴身之人,笄礼场合捎带着小姐,怎会只为称贺,肯定另有用意。” 郑青菡心里千转百回,沛国公让她参加公主笄礼的理由,不用想也能猜到。 沛国公以为,她在相国府处境艰难,母亲早逝爹爹不疼,婚事更是荒唐难堪,便在重要场合替她撑起门面,让世人知道,就算没有相国府,沛国公府也会是她永远的挡风港。 沛国公爷捎带着她,无非是想给她做脸。 可世上,谁又能为谁挡一辈子的风雨? 人活着,还得靠自己。 穿过九重门,行走于宫墙下,郑青菡偏头询问连漪:“妹妹先前可来过宫里?” 连漪压低声音道:“来过几回。” “前面的金顶宫殿,是何处?” “是公主大殿,今日设席冠于东房外,坐东向西。” 郑青菡站住四面看:“妹妹可认识歆和宫?” “不远处的琉璃屋檐处是西宫,歆和宫便在那儿。” “你们两个少说话多走路,吉时要到了。”沛国公连晋皱眉,扭头提醒两人。 郑青菡朝连漪浅笑,两人步行百米,便到了公主殿庭。 内臣并排而立,郑青菡眼尖,看见郑伯绥正站在首列。 殿庭设香案,礼席设在西阶上,皇帝、皇后升御座,笄礼有条不紊的进行。 顷刻,安乐公主已加冠着服,她穿着华丽的翟衣,容貌俏丽,眉宇似笑非笑,眼神总有精乖之色,那神态和王聪颇有几分相似。 一番仪式,安乐公主完成的行云流水,知礼守矩。 谢恩三拜,皇帝笑命她平身,轻咳两声道:“拟旨,安乐公主自幼为朕所钟爱,蕙质兰心,剔透玲珑。今南化候爷容瑾德才兼备,风表俱备,联属意之,现逢公主及笄之年特赐婚,由礼部操办,即年成礼,钦此。” 有一人迈步向前,身穿朱色锦袍,束着紫色腰带,上系七彩碧玺,长着极致出挑的容貌,足让观礼的众嫔妃失去颜色,正是南化小候爷容瑾。 眉目如画一身贵气,除了容瑾,再无人能穿出朱紫两色的绚灿。 容瑾迎风而跪,声音响彻殿庭:“臣领旨。” 安乐公主跪在他身旁,望着地上倜傥英飒的影,慢慢眯起眼睛。 事毕,两人入座,诸内臣称贺,遂后开宴。 郑青菡方才得知,原是沛国公长子连战在边关大败荆国,宫内赐宴庆贺。 正所谓“一人得道,全家沾光”,连战立此大功,人在边关不得回朝,荣耀势必惠及家人。 皇帝目光落在连晋身上道:“卿家为沛国公府生了个好儿子,为国家生了个好将军。” “启奏皇上,臣不敢居功。” 皇帝满脸笑意道:“立此大功,联要如何赏赐沛国公才不失体面?” “沛国公府深得圣上恩宠,享有国公爵位,早已深感其恩,本不该有所求。”连晋稍停片刻道:“然微臣心中有憾,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臣必感激涕零。” “爱卿只管开口。” “微臣胞妹早逝,每每夜深人静,臣便心如刀割,好在胞妹遗有一女,足以聊臣心结。” 皇帝敛容,一字一顿道:“卿口中所言,应是相国府嫡女,她自小痴傻,联也心生怜悯。” “皇上有所不知,青菡脑病全愈,微臣疼惜她命运多舛,恳请皇上恩准,她的婚事交由微臣作主。” 皇帝闻言沉吟,半天道:“郑相国,你嫡女脑病全愈,怎么没早日告诉联?” 郑伯绥回话:“微臣让她在庄子上养病,故不敢惊扰皇上。” 皇帝缓缓道:“连将军为谷国立下赫赫战绩,沛国公府不求名利,只求作主胞妹之女的婚事,郑相国意下如何?” 郑伯绥目光溜过沛国公连晋,见他表情坚决,故而斟酌再三道:“微臣全凭皇上作主。” 皇帝道:“既是如此,联封相国府嫡女郑青菡为定顺县主,婚事交由沛国公连晋作主,朝中青年才俊,只要爱卿属意,联定拟旨下诏。” 皇后亦笑道:“一会去西宫赏花,定顺县主可要相陪。” 沛国公心定,领着郑青菡叩谢皇恩。 郑青菡一双葱莹玉手伏在地上,骨节泛出白光,皇帝的目光定在地面,静静望着。 “臣女叩谢皇恩。” “免礼平身,把头抬点来。” 郑青菡缓缓抬头,藏不住眼中的寒光,纵隔再远依旧利若刀剑。 皇帝阖上眼,道了句:“好,很好。” 确实很好! 她微微一笑,刀剑收场,浪起于微澜之间。 第七十六章歆和宫外 宴毕,西宫花园赏牡丹。 园内各色牡丹意相开放,花团簇锦,煞是漂亮。 郑青菡相伴在皇后身侧,一干嫔妃、内眷跟随,相隔距离迢迢,并不妨碍两人有话直言。 王皇后道:“多亏你妙手回春,宣业的容貌已恢复大半,唯有右脸侧腐肉不愈,时常骚痒不止。” “四皇子面部溃烂面积过大,并非一次手术就能全愈,不足之处还需剔疮缝合。” “何时再剔疮?” “臣女交待过景阳别苑的御医,待四皇子伤口愈合稳当,便是剔疮之时。” 王皇后微微颔首:“你办事妥当,本宫放心。” “多谢皇后娘娘谬赞。” “你得封定顺县主,获沛国公操办婚事,可谓双喜临门。”王皇后思索着道:“你替本宫办事,本宫自当加赏于你,只是越不过皇上加赏的荣耀。” “臣女虽不才,倒也听说过‘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道理,臣女虽有一技之长,却不想卖弄炫耀,不求加赏,只求皇后娘娘守秘,勿让旁人知道臣女会医术。” 王皇后眼眸里含着一丝深意,缓缓道:“本宫答应你。” “还有一件憾事,臣女前些日子撞伤脚踝,不易多行,皇后娘娘可否让臣女择一凉亭歇息片刻。”说话间,郑青菡撩开裙摆,脚祼处紫红一片,肿得老高,正是在雪山受的伤。 “看上去伤的挺重,应该早些说。”王皇后让宫女把郑青菡扶去西宫一处凉亭歇息。 郑青菡坐在凉亭内,眸光微垂看着自己的手,脑海里闪过连漪的话,琉璃屋檐处是西宫,歆和宫便在那儿。 须臾,她抬首对宫女道:“方才大宴,一时大意把身上佩玉丢失,你们帮我去寻下,若能寻来,必有重赏。” 宫女颇为犹豫。 郑青菡又道:“我脚伤去不得远路,在凉亭等着你们,皇后娘娘问起,自有我辩说。” 宫女方才放心,离亭寻玉。 郑青菡细察地形,沿着甬路疾行,绕过花园,便见一所宫殿临水而造,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三个大字‘歆和宫’。 隐蔽在白墙后屏息察看,歆和宫虽有侍卫把守,但人数不多,尤其东边角落留有空档,许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见上端妃一面,郑青菡跃跃欲试。 她觑眼几回,将劲力运到胸口,小心翼翼往前挪出步子。 眼见就要靠近歆和宫东角,耳边突突响起劲风,郑青菡两指倏合接住袭来之物,出乎意外竟是一张字条。 她打开字条,上书“歆和宫守卫森严,速速离去”。 郑青菡大惊,已知身后有人来过,当下缩回墙角不再动弹。 再望向歆和宫东边角,几条阴影若隐若现,暗处竟有侍卫把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虽不知递字条之人的用意,此刻却救了她一命。 郑青菡折身回了凉亭。 暮色渐临,众人出宫,连晋差人把郑青菡送回庄子。 相较郑青菡一路的心事重重,沛国公连晋却分外高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越过郑青菡晦气的父亲,作主外甥女婚事,连晋笑逐颜开,好似郑青菡后半生的幸福日子已在眼前,文武双全一表人才的外甥女婿,光想着就睡不着觉,连晋笑出声。 连城托着下颔,对连漪感慨道:“要说你的婚事,父亲都没这般上心过。” 连漪脸一红,跑出屋。 “少拿你妹妹打趣。”连晋敛眉肃容道:“要是清闲,把适婚的世家子弟筛一筛,我得给青菡挑个才貌双全的夫婿。” 连城笑道:“什么样的貌,什么样的才,父亲才能满意。” 连晋微怔,想起公主笄礼上容瑾倜傥英飒的模样,开口道:“容瑾的貌,盛世的才,我便能满意。” “容瑾那般差的人品倒是好寻,那般的貌却是并世无双。” 话音甫落,连晋便瞧着亲生儿子不爽利,忽忽提高声音道:“你要是虚心雅淡些,便有了亲上加亲的喜事,青菡在我眼皮底下生活更是称心如意,何需再寻合适人选?” 竟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连城款款道:“父亲大人眼光高超,定能挑到比儿子强百倍、千倍、万倍的人选。” “骏马配金鞍,不需你言语,自当如此。” 连城知情识趣道:“是,是,我这就把京都的世家子弟筛上一筛,给父亲大人过目。” 连晋好整以暇,来了句:“赶紧。” 连城搜肠刮肚,写得口内生烟,总算把二张白纸填满。 到头来却落着半分好,连晋指着纸上名字道:“工部尚书曾仁国的儿子曾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你把他写上来作甚?” “曾立看着轻佻,实则心灵内秀,藏而不露。” “为父可没看出来。”连晋又指着另一行道:“江北韩家早就退了一射之地,其子无官职傍身,整日寄情山水画,你让青菡跟着他喝西北风去?” “技无大小,贵在能精,韩公子的山水画,京都无人能出其左。” “你还有理了。”连晋手指差点把纸张戳破:“还有宁远伯府的蒋慎,他姐姐嫁给郑伯绥,青菡要叫他一声舅父,两人有辈份隔应,为何有他的名字?” 连城赔笑:“一时大意,一时大意。” 连晋被他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挥了挥手道:“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连城求之不得,飞速离屋。 郑青菡的婚事已是沛国公连晋的心病,他要替她挑到全天下最好的男子,让她后半生拥有厚实的倚仗,让郑家的人再不敢动她分毫。 夜深,连晋已把名单翻烂,世家子弟不乏行政做派优秀之人,可又要芝兰玉树知书达理,又要府上人口简单,又要视野开阔有担当,又要功成名就才学显著……。 这样的男子,打着一百盏灯笼也难找。 连晋从头挑到尾,硬是没挑着一个满意的,心中大触道:“甘瓜苦蒂,物不全美,天下之事果真没有十全十美。” 第七十七章王聪提亲 次月,郑青菡去了胭脂铺,给柳影疗好伤,两人坐在院里闲聊。 郑青菡端着茶杯,倚在桌上问柳影:“绣什么呢?” “绣个香囊,驱虫避邪保平安。” 目光淡淡一扫,香囊上绣着一条金线蛟龙,显然是送人的,便道:“候爷好福气。” 柳影以手抚脸,两颊通红。 胭脂铺常来常往,两人渐渐熟悉,郑青菡话转正题:“李晨和韩光可好? “李晨闹着要回庄子,天天都不消停,候爷索性让他去照顾韩光,省得他无事可干,精力没处使。” 郑青菡阴侧侧道:“候爷果然是辖制人的行家。” 柳影道:“若为对手,在他那儿是真正讨不到好。” 郑青菡在心里骂了几句,知道要人无望,不再多费口舌。 柳影见她表情不悦,莞尔一笑:“你是我大恩人,小候爷等闲不会得罪,韩光、李晨在候爷府白吃白喝还有人服侍,你只管放宽心。” 郑青菡大翻白眼,这话要让旁人听去,还以为她占了候爷府天大的便宜。 柳影拿着香囊给郑青菡看:“龙背上绣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瞧我的针角,实在拿不出手。” 郑青菡不咸不淡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就算拿块破布给他,他也觉得好。” 柳影刚退去一点潮红的脸瞬间回色,捎带耳根子也涨个通红。 这个当口,正巧云亭过来加水,转看柳影道:“小姐,可是身体不适,脸红的像烧炉子?” “没事,没事。”柳影忙摆手,打岔道:“正闷的发闲,你向来爱热闹,有没有趣事说来听听?” “真有件大趣事。”云亭来了劲,立马道:“齐阳候府的嫡女是京都有名的大美女,就像一朵风华绝代的牡丹,世间男子都想拈花独占。前几日去寺院礼佛,被五毒门的苗铁看中,调戏不成,就用了苗族腐虫卵把齐阳候嫡女的脸给毁去,听大夫说,整张脸全是腐肉烂皮,数条细白长虫在血肉里蠕动,虫卵嵌进血水里生窝,弄出大片脓水稀稀拉拉流出来,两只眼珠鼓涨凸出,面目模糊恐怖,真是吓死人。” 郑青菡骇然,苗铁一向神出鬼没,王皇后把谷国翻个遍都没找着,为了个女人,竟自己跳了出来! “调戏齐阳候府嫡女的人真是他?” “苗族腐虫卵为五毒门所养,五毒门的歹毒手艺从不外传,若不是他,还有谁能养出苗族腐虫,把好好的一个人毁成鬼样?” 言之有理,世间除了苗铁,再无人有此手艺。 只是,五毒门向来寝寂,王皇后查寻多年才获得一丝线索,世人又如何得知,腐虫卵是五毒门独有? 齐阳候嫡女刚出事,所有矛头在第一时间指向苗铁,速度快到让人匪夷所思。 在一旁听着的郑青菡脑中电光火石。 她突然想到了王聪,那个心有七窍,从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难道消息是他放出去的? 不对 就算王聪能放出消息,也不可能找到苗族腐虫卵把齐阳候嫡女的脸毁去。 郑青菡犹自思索。 纵她千猜万料,却没想到王聪此刻竟在沛国公府。 大厅内,连晋打量着闲闲喝茶的王聪,他长得十分标志,侧脸线条分明,唇角似笑非笑,带出几分傲世轻物的风骨。 王聪取出几册书画递到连晋面前:“大人身为内翰院首辅,是学问渊博、融会贯通的博学鸿儒之士。下官不才,也会些诗文书画,送给大人当见面礼。” 连晋收下书画,笑道:“见面礼甚得我心,可博学鸿儒的说辞并不敢标榜。” “大人谦逊。”王聪言归正题:“听说皇上把定顺县主的婚事交由大人作主,只要您属意,皇上便会拟旨赐婚。” 连晋不知他用意,并不言语。 王聪抿了口茶水,突然道:“大人觉得我如何,可配得上定顺县主?” 纵然连晋活了半辈子,但像王聪这种啥心思都敢打,啥话都敢说的人却是头一回碰见,当即目瞪口呆。 “大人意下如何?” 连晋回过神来,皱眉道:“定顺县主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你是定过亲的人,举止行为有些分寸为好。” “大人有所不知,齐阳候嫡女被毒物毁容,几年内都需静心调养,两府婚事已作罢。” “就算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上门提亲的道理?” 王聪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对定顺县主一片丹心,自当登门造访,让大人知道我的诚意。” 连晋愕然,上下看了王聪一遭,见他表情强硬,仿佛心里装着秤砣,下定决心要把事情办成,不由道:“你刚退亲便上门提亲,定会落人口实,依我看来实在不妥。” “世上的婚约,并非每一件都能善始善终。”王聪道:“择婿观头角,我自认比平常子弟出众,诗文书画皆精通,入阁拜相也是早晚之事,大人觉着是旁人口舌重要,还是一个人的根骨重要?” 要是可以,自然两者皆备为上佳。 王聪长相上乘,出身名门,天资极高,视野开阔有主见,称得上十全八美。 更难得的是,他对此事的重视。 “你不护细行的毛病暂且不议。”连晋沉吟片刻,抬起下巴道:“只是纲常礼教严密,亲事该有父母作主,三书六礼是必不可少的,定顺县主的婚事更要慎之又慎,我不想让人背后戳她脊梁骨。” 王聪到底是个聪明人,起身道:“大人说的极是,是我突兀。” 连晋颔首。 王聪笑吟吟起身告退:“事不过三,大人今日未许,改再登门造访。” 连晋见他退了出去,翻看起王聪所送书画,不禁大为感叹。 山水、花鸟、竹石无所不工,诗文词书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凭借一人之智兼而有之,实在是个奇才。 连晋些许动心,他向来甚重诗文才识,见王聪年纪轻轻有此才华,实为上乘之选,就不知品性如何? 若品性纯良,和郑青菡倒也算得上良配。 想到这儿,连晋打定主意,明日去向同僚打听打听王聪的品性。 第七十八章旧愈复发 自皇上推恩令下,郑青菡封为定顺县主,虽为虚封,并无实际封地,但按着等级发给俸银和禄米,与官员无异。 郑青菡感念沛国公对自己的关爱,精挑细选了几份礼物登门谢恩。 连晋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连战在边关再次力挫敌军,二来跟同僚打听王聪人品,个个都说他五岁草字如云,七岁聪颖过人,自小才貌双全,从没干过出格之事,就女色而言,至今府里一门通房也没有。 连晋实在满意,盼着王聪再来府上,借此机会推敲推敲。 郑青菡察言观色,抿嘴一笑道:“舅父有什么喜事,今儿笑得合不拢嘴。” “还能有什么事,老爷子最近在捣鼓你婚事。”连城朝她眨了眨眼道:“八成有了合适人选,表妹快大喜。”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郑青菡听着自己冷静的声音缓缓道:“舅父有心,可我脑病刚愈,心智尚不成熟,谈婚论嫁还早些,不妨再过两年。” 连晋语重心长道:“正因为如此,舅父才替你挑了门极好的亲事,有人倚靠、有人爱护,有人替你挡风遮雨,你的日子才能过的舒坦。人活着如意了,心智自然高华豁达。” 亲事? 郑青菡这辈子没想过,也不敢想。 她要做的事大逆不道,只会连累别人满门抄斩、断子绝孙,这种黄泉路上的亲事少一桩好一桩。 沉吟片刻,她开口道:“前桩婚事,贾义留书逃路,外面尽传些流言蜚语,世家子弟个个眼高于顶,受不得别人的半点言语,我这等光景,找个清静地方修身养性的好。” “小小年纪瞎操心。”连晋道:“世家公子也有修养俱佳、不拘俗理的人。” 郑青菡一哽,知道连晋铁定心要替她寻门亲事,三言两语是劝不动的,心里连叹好几口闷气。 连城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待郑青菡回府,连城送到门口道:“表妹心怀锦绣,可是信不过父亲的眼光?” 郑青菡有苦难言。 连城嘴角翘了翘,呵呵地笑:“世上不化妆容的女子或许会有几个,不关心自己婚事的女子却是一个没有,表妹的心思我懂,若有人来纳亲,我定偷偷给你递个信。” 郑青菡无语,转念细琢,早些知道也是好事,便不再辩解。 之后回庄子,一晃小半月。 这一日清晨,景阳别苑的御医递来口信,四皇子伤口愈合稳当,已是剔疮之时。 郑青菡拎着医盒去了趟别苑,四皇子侧脸不足之处剔疮缝合只是个小手术,桑皮线缝合好伤口,涂上药膏便可。 术后,两人闲聊片刻。 说来说去,话便引到苗铁的身上:“四殿下可听说,苗铁用腐虫卵把齐阳候嫡女的脸毁去?” “整个京都城传的沸沸扬扬,聪哥哥跟母后提议,在齐阳候府暗中安排人手,苗铁定来自投罗网。” 郑青菡思索着道:“王大人凭什么断定,苗铁会去齐阳候?” “聪哥哥向来机敏,他会笃定断言,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聪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正如四皇子所言,他料定苗铁会去齐阳候府,必然是有原因的。 只是,寝寂数十年的苗铁,为什么要去齐阳候府呢? 为了美色? 齐阳候嫡女容貌已毁,显然理由不成立。 苗铁连性命都可舍弃,犯险要去齐阳候府的真正原因,让郑青菡很好奇。 刑部尚书府内,王聪坐在书桌前,两个眼洞不停流出绯红血液,就像水匝打开,奔涌而出。 满脸血污遮挡住王聪标致的脸庞,他安静的坐着。 王荣在屋内反复踱步,秦氏哭到五脏六腑都挪动了位置。 “聪儿眼疾复发,双眼不能视物,京都名医能请的都请了,个个束手无措,不如去找找……。”秦氏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王聪听着话,微微侧头,一片血花斜斜浸湿长衣。 接连几天,两眼血流不止。 再不想办法,只怕活不过半月。 王荣戚戚然,他尚有一线希望,是他不愿意再见的人。 相国府嫡女郑青菡,她得确医术高超,可惜心思深沉狠毒,王荣不希望这样的女子再和尚书府有一丝牵连。 王聪眼里血水涌出一片,他若无其事抬手擦拭,长衣处处沾满血渍。 秦氏“扑通”一声跪在王荣面前,她道:“老爷,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儿。” 王荣老泪纵横,他何尝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孩儿。 王聪摸摸索索碰到秦氏衣角,悠悠道:“生死由命,母亲不需为我费心。” 秦氏心尖一颤,费心的更加厉害,拉着王荣衣角不管不顾道:“老爷,快让人去庄院找郑青菡。” “给我住口。”王荣重声呵斥。 王聪平静道:“父亲不必如此,我早就知道,眼睛是郑青菡冶好的。” 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王荣深叹一口气道:“郑青菡为了扳倒沈姨娘,连朝廷命官也敢拿拈,心机至深至重,你对她有意,实在是引火烧身。” 王聪言道:“她心机深重,我亦才智机巧,父亲为何断定我会吃亏?我自小到大,除了吃过这双眼睛的亏,还不曾吃过其它亏。” “相国府那样的门庭,咱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父亲的话,我不敢不听。”王聪道:“事到如今,双亲不必为我操心。” 秦氏心尖如刀刺,差点闭过气去,她咬着牙对王荣恨声道:“老爷实在可笑,非在此时参悟利害,却没有想过,那些利害在人命跟前,根本不屑一提。” 王荣脸色微变。 人生三大悲: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秦氏的话恰似晨钟暮鼓,让他清醒过来。 执念郑青菡的阴沉狠厉,执念相国府门风不堪,这些执念却不得不在儿子垂垂病危时放下。 在死儿子和接受郑青菡这两条道路上,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会选择第二条,王荣也不例外,他踱出屋外透气。 母子二人坐在屋内。 王聪双目血流不止,看不清旁物,一不小心撞翻笔筒,毛笔撒开一地,秦氏蹲着捡笔:“定让你父亲把郑青菡接来,冶好你的眼睛。” 第七十九章婚事对策 “冶好一回,以后又怎么办?” 秦氏干巴巴道:“先把眼前过去,再说后话。” “只怕眼前也过不去。” “学医之人,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凑巧她是个不稀罕功德的人。” 王荣撩帘子进屋,向他道:“咱们跟她非亲非故,就算见死不救也是常情。” 秦氏脸色一白,手中拾满的笔尽数掉落地面。 王聪正摸到自己打翻的笔筒,慢慢摆正,然后道:“父亲打算怎么做?” 王荣并没想过下一步,自然答不上来。 故然他答不上来,王聪却是早就想好的,他云淡风清道:“父亲应该去沛国公府提亲,待我和郑青菡结成百年之好,她就算刻薄到戮人心窝,也得救我。” 王荣被他的一席话惊到,瞪着王聪半天,想要责骂几句,终究没有骂出来,隐含怒色道:“她也配?” “除了她,还真没人配得上。”王聪的声音清晰流畅,像是早就想好的说辞,显得格外行云流水:“救我一次,纵能救我第二次,却不可能生生世世救我,倒不如将她留在身边,它日再遇死劫,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成亲后,夫君病入奄奄,要是不想当寡妇,总得救上一救。 两人成家生子,夫君延口残喘,不想孩子早年丧父,定会再救一救。 长此以往,便不愁旧疾再犯。 秦氏点头如捣蒜,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娶谁进门她都没意见。 王荣一万个不愿意,可时势所逼,也轮不到他说愿意不愿意,儿子的命只有一条,为人父母哪有不救的道理。 人家不愿意相救,总不能拿把刀逼迫人家。 若是娶亲,成为一家人,相互照应便在情理之中。 至于郑青菡不讨喜的性格,到时候娶进后院,把门一关,磋磨个几年,不愁她不乖乖听话。 王荣叹口气道:“就当是府上冲喜,我去沛国公府提亲。” “沛国公要问起,我的病不需提起。” 王荣了悟,谁愿意嫁个将死之人。 王聪又道:“沛国公向来重视纲常礼教,父亲对亲事可要慎之又慎,三书六礼必不可少,且要显出隆重。” 上次他去沛国公府提亲,连晋明确表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允他亲自上门提亲。 如今,他父亲出面,定会遵行礼规大办特办,沛国公再无理由拒绝。 一切皆如他所愿。 次日,王荣遣媒妁去沛国公府提亲。 连晋打听过王聪品性,对他颇为满意,应允媒妁考虑几日后便给答复。 连城自以为清楚郑青菡心里的小九九,立即派出贴身小厮去通风报信。 此时,郑青菡站在大厅内,听小厮眉飞色舞地夸耀着王聪,王大人确确实实是个奇才,国公爷也夸他山水、花鸟、竹石无所不工,诗文词书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郑青菡丝毫没有感觉到喜悦,两手莫名地撵出一把冷汗。 王聪性格跳脱智狡,十只狐狸都及不上,早晚会坏她的事,绝不是良配。 势必得拿个主意,让舅父对婚事死心。 只是,王荣对她心存芥蒂,王聪是如何说服父亲同意这桩婚事的? 王府和相国府因为沈姨娘的事,早就势同水火,娶谁都比娶她强。 其中一定大有文章,得找个人去王府打听打听。 可王府守卫森严,且在京都城内最繁华的地段,只要稍有动静,事情就会闹到不可收拾。 让谁去好? 韩振江给的人手,要论单打独斗是极好的,可论轻功造诣,到底差点火候。 既要轻功佳妙,又要头脑灵活,还要耳听八方,最好能有些实战经验。 想来想去,便朝着屋檐喊了声:“容安,别趴上头,我有事让你办。” 容安嘴角微抽,从屋檐翻到屋内,忍耐着道:“我是候爷派来查探小姐的,不是帮你办事的。” 郑青菡道:“小候爷派你来查探我真是浪费人力,李晨和韩光被他拿捏着,我还能翻天不成?你趴在屋檐半天,话也听的够全,我要是被嫁进王府,日后公婆管束,王聪也不是省油的灯,再也不能出屋给柳小姐看病。” 话不多,却是点到为指。 容安听到柳小姐三个字,顿了半天才道:“我只听候爷的。” “你回府上,把我的话说给候爷听。”郑青菡道:“天地良心,我全是为候爷和柳小姐着想,就算柳小姐病好,咱们不是还得送佛送到西,平平安安把她带到南化,事事才能心安。” 容安觉着她的歪理似乎有几分道理。 把柳影送去南化,总要用到淘金船,一路上山高水远,真把郑青菡得罪,明面上看不出端倪,暗地里也不知道她如何使坏 再者,柳影的药全是郑青菡制的,真要存上坏心,一味药里头掺点慢性毒药,一时半会看不出,日后落下毒根倍受折磨。 容安越想越不对劲,心里仿佛被块大石压住,这郑家大小姐可不是什么好人! 连辞别的话也没说,一溜烟地赶回候爷府,找着容瑾禀话。 容瑾正在院里练剑。 一边听他禀话,一边把九阙剑挥地哗哗作响。 容安就觉得脊背凉嗖嗖的。 好不容易,容瑾停下剑问他:“她有没有说,让你办什么事?” 容安拿余光飞快地睃容瑾,然后道:“还没说。” 容瑾没好气地道:“流氓地痞都不及这个郑青菡,敲竹杠都敲到候爷府,连我的人也敢差使。” 容安便在心里暗骂自己人头猪脑,居然听从郑青菡的话回府找候爷,正悔地想去跳长江时,便听见容瑾道:“不过,你去帮帮她也好,郑青菡向来奸贼,肯定有法子把婚事搅黄,看戏还得买门票,有现成不花钱的好戏自然不能错过。” 容安冒出一头汗,门票钱虽没花,但出了人力。 并不见得有多划算 容安呐呐道:“候爷您向来不喜欢看热闹,这回怎么?” 容瑾一愣。 他确实不喜欢看热闹,但偏爱看郑青菡的热闹。 这坏习惯是从哪一天养起来的? 第一次,拿箭?第二次,庄院比试?第三次,吹笛引豹?第四次,山谷搏杀?第五次,雪山共死?第六次,箭群扶她?第七次、第八次,倒是哪一次开始的? 容瑾突然间有些茫然。 第八十章王聪施计 郑青菡站在庄院长廊的尽头,望着很识时务的容安道:“你来了?” 容安忍不住接她一句:“小候爷让我听你吩咐。” 她的巧言令色就这么容易说动容瑾? 郑青菡沉吟片刻,转开目光淡淡道:“去尚书府盯着王聪,每句话、每件事都听好后回禀。” 容安领命,转身掠过庄院围墙,他的轻功相当高明,刹时远去数百米。 不过半刻,容安已经潜进尚书府。 夜已深沉,王聪熄了灯,从侧门坐上一辆马车,径直往齐阳候府驶去。 容安连跃数个屋檐,停在齐阳候府的一间偏房,揭开几片薄瓦往里面探视。 王聪走进屋,拿出一块白麻布抹眼睛,双眼流出的绯红血液擦在白麻布上,浸在血水里的眼珠儿慢慢隐现出来,正慧黠多端地打着圏儿,眼神甚好。 他的目光微闪若电,停在亲信身上,缓缓道:“把人带过来。” 亲信领命,把人押进屋。 那人早被打得血肉模糊,分辨不出模样,正扯着嗓子骂:“狗厮鸟,贱囚根子,有本事明刀明枪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躲在暗处算计人,一世猪狗不食。” 王聪也不生气,挥挥手,把亲信打发到屋外,慢吞吞地往自个杯里添水。 屋里又是一阵骂声,且是越骂越难听。 王聪悠悠道:“五毒门视毒术为命根,到你这代越发没有长进,连苗族腐虫卵也能算独门?我把四皇子腐肉里的虫卵取出来养些日子,现在攒出好几罐子,你可要看看?” 容安便猜测,骂人的应是五毒门的苗铁。 果然,听见那人道:“苗族腐虫卵极难存活,真没想到,你居然有此天赋。” 王聪冷笑,呷了口茶水。 苗铁又道:“齐阳候府的嫡女整张脸被毁,明明是你所为,为何要栽赃嫁祸给我?” “我要迎娶心上人,就得把这门假惺惺的婚事毁掉。”王聪扬眉:“齐阳候府嫡女毁掉一张脸,既能成全我,还能纠出毒害四皇子的凶手,真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呸!”苗铁向他吐口水:“使得阴谋诡计的小人。” 王聪眼里三分玩味:“什么小人君子的,真够迂腐,事情能办成就行,我又不想流芳百世。” “别自己抬举自己,要不是我来的齐阳候府,小贼你根本抓不到人。” “既然明白道理,何必自投罗网?”王聪转着手中茶杯道:“毒门中人,视手艺为生命,宁愿豁出命,也要找到独门毒术外泄的原因,你只要不守门户规矩,不找到门上来,就不会落到眼下局面。” “祖上传下的习俗,毒术不能外泄,到我这儿不能坏掉规矩。” 王聪讥道:“你们这些江湖中人,为守个破规矩,整日干些傻事。人活在世上,自己立的才是规矩,勿需拈着前人规矩去过仰人鼻息的日子。” 苗铁被他气得瞋目切齿。 王聪看也没看他一眼,话题一拨道:“谁让你给四皇子下的毒?” 苗铁把嘴闭成蛎壳,不说话。 王聪狭长眸子闪过狡黠,清晰地道:“你替金主办事,来日应有用处,谁这般不讲情面,非但不顾人情,还让你避世十几年。” 苗铁把头抬起,没有半刻,头又垂了下去。 “谋害四皇子,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你要想一力承担,闸刀下去留个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王聪端起茶杯,润了润喉道:“只是我这人,偏不喜欢成全别人当英雄。” 苗铁听不太懂他的意思。 王聪道:“一会让人给你洗漱干净,弄几身体面衣服穿上,齐阳候的事我自有办法摆平。至于你,日后就跟着我当差,我带你逛逛京都城,好好抛头露脸出出风头。” 苗铁僵在当场。 王聪眼睛一亮,道:“金主藏的再深,瞧着你满京都城晃悠,怕也沉不住气。” 话里机锋,让人胆战心惊。 王聪公然领着他在京都城转悠,消息传到金主耳朵里,就算苗铁用一千张嘴来辨说,也是摘不干净的。 谋害四皇子是死罪,拨萝卜带泥的道理谁都懂,到时候谁还敢留他一条命? 王聪制造出两人亲厚的假像,只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镜地。 更何况,金主心狠手辣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苗铁打了个哆嗦。 王聪声音里一丝火气也没有,偏听得人毛骨悚然:“疑心病生起来毫无道理,发作起来要人性命,若你还执意要护着金主,到最后,不止金主会杀你灭口,王皇后也会容不下你。” 苗铁在江湖混迹多年,估摸出其中道道,现在老实交待,或许还能得到王府庇护,拼出一线生机。反之,肯定死的很难看。 他不禁坦白道:“是如妃娘娘让我下的毒。” 王聪挑眉,并不觉得惊讶:“理由呢?” “王皇后和皇上少年结缡,恩爱非常,常常一句话就能让如妃恩宠旁落。若是王皇后再诞下嫡子,如妃要用一辈子做小伏低,被王皇后踩在脚底永不翻身。” 王聪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血雨腥风中拼搏一场,如妃倒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四皇子中了苗族腐虫卵的毒,出生时相貌极度可怖,如妃弄出些风言风语,后宫里皆传四皇子是妖孽投生,皇上心生隔阂,四皇子六个月就被抱离内廷,养在景阳别苑,而且禁令皇后探视。” 王聪点头,因为此事,王皇后和皇上才别生罅隙,恩爱夫妻旧情泯灭。 王皇后怨恨皇上薄凉,而皇上怨恨王皇后妇人心软。 殊不知,所有的一切,均是被龌龊的人算计! 而这个人,便是郑如,相国大人郑伯绥的女儿,郑青菡的妹妹。 算算日子,郑如正是那段日子得的宠,从区区长使到恩赐为妃。 现在他抓住郑如的把柄,一旦把事情捅出去,王皇后多年受的委屈能昭雪,四皇子能重回皇宫,王家也能再创数年前的局面,就他自己而言,加官进爵更不在话下。 可是,他千方百计筹谋的婚事就会彻底泡汤。 从前,尚书府和相国府的恩怨只夹杂着一个沈姨娘,而现在,却是夹杂着身家荣辱。 父亲王荣,说不准宁愿看着他去死,也不会再让他娶郑青菡。 更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布满绯红血液的双眼是个障眼术,只能瞒得过一时。 第八十一章杀人灭口 王聪蓦地站起身,神色不明地盯着苗铁:“你知不知道,我毁掉齐阳候府的婚事,非要娶的人是谁吗?” 苗铁莫名其妙。 “是相国府嫡女郑青菡。”王聪声音寒凉:“你今日说的事,让我有些骑虎难下。不如这样,就当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这样是不是比较好?” 苗铁不解。 王聪走到他跟前,冷不防掏出一把匕首扎进苗铁心脏:“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妃早晚会除掉你,不如我送你一程,早死也能早些投胎。” 苗铁错料不及,死死拉着王聪卷草边的衣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留下你,可以让王家重新飞黄腾达;不留你,却可以让我心愿遂成,郑青菡对我而言,是可以摒弃身家荣辱,也要得到的。”血溅在王聪手上,他目光骤然冷下来:“你放心去死,待我几日后大婚,定替你点上三根香,我和青菡一起感谢你的成全大恩。” 苗铁连喷几口血,握着卷草边衣袖的手慢慢松开,睁着眼睛倒在地上。 王聪踢他几脚,知他已经断气,把亲信叫进屋,口气平平道:“让他说几句实话,却发狂要攻击我,刀剑无眼的,不小心就被我扎死,找块地方埋掉吧!” 亲信不疑有他,把苗铁尸体拖到屋外。 王聪便从袖里取出一瓶药水,慢慢滴到眼睛里,本来清澈的眼珠子又布满绯红血液。 容安不敢再往下看,越过屋檐,朝候爷府方向疾奔。 夜色深沉,容瑾正在灯下看书,他缓缓抬头,眼睛分外明亮,把容安从头到脚看完一遍,然后道:“脸色不太好看,出什么大事?” 容安想起王聪阴森可怕的处事风格,呆呆忤在原地,忘记开口。 容瑾合上书,并不催促,只道:“有事慢慢说。” 容安方才回过神,把看到、听到的细说一遍。 这事,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王聪为娶郑青菡,可以罔顾家族荣辱至此!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反其道而行,宁愿一声不吭的杀掉苗铁。 容瑾不由愕然道:“难怪郑青菡不愿意嫁他,王聪虽绝顶聪明,但作派有己无人,行事阴狠狡诈,实在让人难有亲近之心。” 容安讷然无语。 容瑾又道:“齐阳候府跟他沾亲带故,不想娶亲就该正大光明的找父母说项,王聪却剑走偏峰,一个莫须有的谣言,不但毁掉齐阳候府嫡女的一张脸,还毁掉了齐阳候府嫡女的一生。” 顿了片刻,容安方道:“当下世道,处事总是艰难。” 容瑾肃然道:“当下世道,确实处事艰难,性格跳脱些不算是错,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和事,但没有权利向无辜的人扔石头,为达成自己目的,在背地里毁人不倦,实在卑劣。” 说完话,容瑾便想到郑青菡,突而解释道:“像郑青菡那种,却称不上无辜的人,偶尔扔几块石头非但死不掉,还会挑几块更大的还回来,从来是不吃亏的。” “候爷,今日所见所闻全要跟她说吗?” “照实说。” 容安有些不解。 “咱们跟她打过十几回交道,本想着相国府污秽伪善,断是走不出个干净人。现在细想,倒是冤枉了她,郑青菡并不是圆滑到伪善,而是秉持一团正气执拗的活着。”容瑾口气里藏着份赞赏:“她在相国府那种环境长大,处事举步维艰,行事手段固然有些偏差,难得心里有份正气坦荡,把事情全盘告之,她也好早些打算。” 容安便皱了皱眉头道:“连如妃的事也告诉她?” 容瑾颔首道:“郑青菡心态老道,同辈还找不着北,她却早就活明白。依我看,她可没有惜人惜物的情怀,如妃谋害四皇子的事到她手上,早晚会大做文章。” “苗铁被杀,再无人证,拿什么大做文章?” “这就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 “可她为什么让我去齐阳候府,就不怕我打听到消息不告诉她吗?” 话没说完,却听容瑾笑道:“她把你支开,才能找人办事,唐昭好些日子没进庄院,定州肯定有许多事情要向她禀明。再者,也确实没人比你更适合打探消息,万一露出马脚,自有候爷府替她挡灾,脏水往别人身上泼的事,她又不是第一回干。” 容安瞠目以对:“候爷都知道,还让奴才去?” “以前她在明处,我在暗处,如今慢慢摆到明面,我能看透她,以她的聪慧假以时日也能看透我,南怀和定州挨得近,动起手对双方有害无利。”容瑾双目炯炯然道:“我试探过她,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明白人,万事留一步,日后也好相见。” “候爷的意思是……。” “前些日子吕县吃了败阵,县里好几万人全逃到定州,定州如今没朝官主事,山多、旷地多,那么多难民涌进去也没骚乱,郑青菡的十几艘淘金船照样进进出出,要不是有人私下管理,定州不可能是眼下局面。” 容安刹时脸都绿了,只道:“候爷怀疑有人在定州豢养兵马?” “韩振江几百号人马消失的时候我就猜测过,定州巍巍群山,绝谷深委,躲在里面养精蓄锐再好不过,我把韩光带进府来养着,也是有考虑的。” 容安心里微定,抬头注视容瑾,明亮的眼眸里有狠戾、有莫测,还有一般人少有的沉淀深刻。 窗外,月亮隐到云层里,屋内光线越发晦暗,容瑾示意容安退下歇息。 而远在别处的庄院内,绵绣添了盏油灯,室内亮开一圈,灯光打在郑青菡脸上,显得她神色分外凝重。 她对唐昭道:“容安的轻功佳妙,先前未发觉他的踪迹,让侯爷府探去不少消息。如今有所察觉,候爷府竟让他照常盯梢,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唐昭道:“狗急还跳墙,他一心要把柳影送回南化,自然要盯着我们。” 郑青菡凝起眉头:“依南化的人脉,在各地都会有人手,容瑾要送出个人还不容易,何必非要借我们的手?” “这种不要脸的事,只要老候爷不点头,人手再多也没用。” “南化爵位是先皇钦点可以世袭的,老候爷年老后体质孱弱,听说早就不管政务。再者,容瑾并不像外界传的那么不堪,九阙剑是千古神器,剑气纵横万里,岂是寻常人能驾驭?”说到此处,郑青菡脑海里浮现出容瑾在雪山山巅的模样,沉静恭默,目光没有平日的戾气,却威仪万丈。 那样的目光,郑青菡在杀敌万千的父亲眼里见过! 像容瑾那样糟粕的人,怎会有那般的目光? 有个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她想抓却没能抓住。 第八十二章生出疑心 唐昭不屑道:“容瑾向来暴戾姿睢,不把功夫练好能行吗?他从小到大生活在刀光剑影和别人的争斗中,身手了得也不见怪。” 郑青菡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昭和容瑾素有积怨,应了一叶障目的道理。 若是以往,她会同意唐昭的观点,可近几日仔细琢磨,生出诸多疑惑。 别的不说,就前阵子贾林害她的事,就像是早就掐好时间,容瑾倏然出现救了她一命。 她对他的巧言令色,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显得格外可笑。 他偏偏每次都听完,任她牵着鼻子走,说罢手也就罢手了! 容瑾说韩光害死他的白鹤,所以要韩光偿命。 可韩光藏在她别院也不是一天二天,他早就知道的,平常没见他来要人,就选在贾林要射杀他们的日子,难道是看黄历挑的良辰吉时? 恰好有人要害他们,他就出现了。 还是,他的出现,就是让贾林没法害他们? 郑青菡猛地抬眼,这些事当时她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不对劲。 她对唐昭道:“唐先生,你说容瑾拿拈着韩光,会不会是用来制辖韩振江的?” 唐昭促狭道:“一个整日流连酒楼花巷,狎妓玩乐的浑物断不会有此心机。他要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提刀杀去告他状的大臣府邸,一夜之间砍死数百余人;他要是个长脑子的,也不会为了雅风楼馆的一个歌妓大费周章至此。” 嗯,唐昭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难道自己想的太多,看走眼了? 唐昭又道:“容瑾杀我同科,把我贬去外地做了为期四年的城旦苦役,又射箭重伤过大小姐,性格邪谬残暴,需早日想个办法,把李晨和韩光接回庄院。” 郑青菡回过神,点头道:“我正有此意,早些把韩光送去定州,才能安心。” 韩光和李晨被软禁在候爷府,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隔日,郑青菡的万全之策没想出来,容瑾倒派着容安过来禀话。 容安跟往常一样,从屋檐上跳下来。 候爷府的,不管是主子和奴才,都不爱走正门,喜欢翻墙入室,哪一天真守起规矩,怕是连她都适应不了。 郑青菡打趣道:“上辈子属猴子的不成,整日窜上蹦下的。” 想起昨晚容瑾说的话,容安瞧她的眼神和往常不同起来,他不敢怀疑容瑾的判断,只是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浅笑盈盈的女子会胆大到在定州豢养兵马! 郑青菡任由他打量,表情很镇定。 倒是容安察觉到自己的失礼,面色有些狼狈,心情微定后,方把昨晚跟踪王聪的事一五一十禀明。 郑青菡面色如常,只是藏在衣袖里的一双手攥成重拳。 信息量太大,郑青菡努力消化着。 王皇后怀上嫡子,正是恩宠受用不尽的光景,却被郑如的阴毒伎俩所害,弄到夫妻罅隙。 而王聪,绝顶聪明的一个人,本不该让事情善了,少不得捅上天去,闹到如妃不得安宁才对,可他却选择放弃。 理由居然是——为了能娶她。 自作多情也要有个度,她从没想过要嫁他,郑青菡差点吐出一口血。 齐阳候府嫡女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么个王八蛋,一生尽毁。 王聪真正是个极致,害人害得极致,主意打得极致,发病发得极致。 容安下意识的提醒她:“昨晚隔着漏光望下去,王聪的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待他从袖里取出一瓶药水,慢慢滴到眼睛里后,清澈的眼珠子就会布满绯红血液,血水涌出一片,很是恐怖。” 王聪为何要对自己的眼睛做手脚? 郑青菡心下一沉,想起前事。 当年为医冶王聪的眼睛,王荣可以和她连手惩戒沈姨娘,今时今日,王聪故意装成病入膏肓的样子,王荣又会为儿子做什么? 难道是婚事? 王府和相国府因为沈姨娘的事,早就势同水火,王荣会同意婚事的原因不用想也能揣测,娶她进门医冶儿子,图的是眼前,也是将来。 日后王聪再有病痛,把她困有后院,等于放上一颗定心丸。 郑青菡抿了抿嘴,王聪每每使些极小的手段,便能云清风淡的毁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底线,也从不顾忌旁人。 她该如何是好? 把自己和王聪的事坦白相告,让舅父连晋推掉婚事,势必会引出诸多前事,到时候剪不清理还乱;倘若不把前事交待清楚,只说不想结亲,舅父定会觉得她无理取闹。 想了半天,愣是没有头绪,郑青菡的心情烦燥起来。 容安在这个当口问她:“郑小姐,可要去胭脂铺?” 逢单的日子要去胭脂铺给柳影下针,郑青菡点了点头。 “候爷也会去,有话要跟您说。” 容瑾,他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 郑青菡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 待收拾好东西去了胭脂铺,并没有见着容瑾,柳影正坐在葡萄架下打络子,见郑青菡进来,指着身边的藤椅道:“先过来坐会。” 郑青菡也不客气,在她身边坐下。 “装什么的络子?” “打个络子把玉装上。” “也亏你,穿戴之物也件件经心。” 柳影笑笑,道:“天气挺好,便在架子下做些活。” 郑青菡抬头,阳光正好,也笑道:“定州常常是眼下的天气,午后总让人想睡上一觉。” “说的好像去过定州一样。” “也许真去过。”郑青菡的声音恍如隔世般怅惘:“也许前世去过,穿过定州僻静的街道,二三个迂回就看见一间老宅,横匾上写着忠孝世家,宅子里住着一大家子人,父亲宽厚,母亲慈爱,哥哥们英武帅气,嫂子温柔敦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家。” 柳影听她说得真切,不由道:“寻常日子才是最好的,父母所求的不过是儿女安康,子女所求的不过是父母长寿,平平淡淡,岁月无忧。” 郑青菡盯着地上的青石砖恹恹道:“谁不想岁月无忧,只可惜,岁月是求不得的,无忧也是求不得的……。” 话音很轻,极浅,微凉,像山泉水一样缓缓流淌,偏又凉彻心扉。 柳影打络子的手停住,抬头看了郑青菡几眼,又望向她身后。 葡萄架下,容瑾正气定神闲地站着,也不知几时来的。 第八十三章盂兰大斋 郑青菡顺着她目光往后看,阳光被层层迭迭的葡萄叶过滤,洒到容瑾身上变成淡黄色摇曳的光晕,只觉得他身旁似有云烟轻笼,颀长英朗的男子身在其中缝缀成一幅愧丽无比的画卷。 他的眼神微微恍惚停在她身上。 从小到大,他所求的也是平平淡淡,岁月无忧的日子。 然,琉璃易碎,好云易散,正如她所言,世间的好事总是短暂。 他自己也没想到,日后会变成人人口中阴戾残暴的小候爷。 郑青菡起身朝他行礼:“听闻候爷有话要跟我说。” 容瑾回神,不禁暗暗自凛,不过听见她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差点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他恢复容色,淡淡地道:“今日是七月半盂兰会大斋时节,京都年例,大家都去天宝寺拜忏,宫里广设晚宴,我脱不开身,你陪着影儿出去转转。” 还当是什么大事! 原来是陪柳影去天宝寺,郑青菡很爽快地道:“好的。” 容瑾愕然,柳影跟他提出要和郑青菡一起逛天宝寺时,他是一口拒绝的,像郑青菡这种门第的嫡女,向来眼高于顶,定会顾忌柳影的身份,别说逛天宝寺,出门同坐一辆马车也是个巨大的坎。 他本是护短的性子,才没让柳影开口,怕她被拒绝后难堪。 道理不好明讲,便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却没想到,郑青菡连婉拒的托辞也没用,一口就答应下来。 柳影朝他眨了眨眼睛,意思再明白不过,是笑他小人之心。 他待郑青菡,确确实实过于小人之心! 柳影正携着郑青菡道:“京都虽大,我连个作伴的人也找不到,又不想一个人吃斋饭、去天宝寺听诵经,显得怪可怜。” 胭脂脯常来常往,两人早就熟稔,郑青菡嘟呶道:“也不知道谁陪谁,我本就打算去天宝寺一趟。” 柳影便道:“咱俩可想一块去了。” 容瑾方才释然道:“我让天宝寺给你们辟出块空地,专门有高僧登坛作法诵经,你们去佛坛供礼即可。” 柳影赞道:“候爷想的真周全。” 郑青菡想起一事,便对她道:“送祖时,纸钱冥财烧得很多,我折好十几箱纸锭,纸封中也装好钱纸,年内过世者烧新包,一会马车得去我庄院装东西。” 容瑾侧然,相国府最近又没死人,她折这么多纸钱冥财烧给谁? 他没有深问,但看郑青菡的眼神有几分探究。 郑青菡便大大方方道:“今年害死不少人,多烧些纸钱图个心安,候爷要是有空,也该多烧点,年内过世的烧新包,过世一年以上烧老包,您要是讲究起来,得大操大办一场。” 连讽带刺,暗示他害死的人不计其数。 以至于到了大操大办的程度。 容瑾神色如常,就觉得她这种说法,有些好笑。 柳影也听出郑青菡话里意思,见容瑾暂没发作的迹象,大概是未雨绸缪,提早一步把郑青菡拉进屋里。 屋里头,柳影端着茶杯递给她:“好好的,怎就和候爷又杠上了?” “就是心气不顺。” 因为容瑾拿拈着李晨和韩光,踩到了她的底线。 她才会不由地生气,不由地反击他! 她的底线,就是不想再看着身边的人出事,而容瑾,偏要踩着她的尾巴,让她心里难安。 “青菡,是你心里没数。”柳影在一旁道:“候爷这个人,其实是极好的。” “嗯。”郑青菡道:“我自然知道,他害人的本事是极好的。” 柳影嘴角微扬,一双眸子清澈到能照出人影,里面无风无浪,坦坦荡荡。 倒让郑青菡有些不好意思,当面说别人闲话的事她可是第一回干,讷讷道:“我确实不该当你面讲他不是,他待别人凶残,待你却是温情款意……。 柳影噗嗤笑出声来,只道:“你还是快点下针,咱们好早些去天宝寺。” 本就聊得有些尴尬,这样结束话题郑青菡求之不得。 一个多时辰,针刺结束,两人坐着马车去到天宝寺。 因去庄院取东西,把时辰耽搁好久,天色临近黄昏,寺里的人并不太多。 正如容瑾所言,有高僧主持洒净仪式,她们随行绕行,口诵《孟兰盆经》三遍,然后念诵佛名,随磬声行跪礼。 礼毕,高僧画一灰圈,可在圈内焚烧纸钱以祭拜先人。 郑青菡十几箱纸锭往中间一放,堆得老高老高,再加上装好的钱纸,东西差点没挤出灰圈。 柳影咋舌道:“还当是十几个小箱子,原是一米来宽的大箱子,你是多少个晚上没睡,才折出来的?” “睡不着就折点,几个月积下来的。” 这么辛苦,自然不是烧给不相干的人,柳影问道:“给谁受用的?” 给枉死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子……。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开,当着柳影道:“是待我极好的亲眷。” 柳影正往写有享用人姓名的纸封里装钱纸,郑青菡看见纸封上写着——微云闲情君,估计是文人的雅号拾趣。 灰圈旁竖立着一丈高的竹竿,顶端系着灯笼,名为“灯篙”。 灯光下,柳影又往灰圈里放上几个箱子,箱子做得很精心,也很气派。 两人开始焚烧纸钱祭拜先人,以示给先亡的亲人捎过去东西。 待点好火,落日正好隐没,暮色分外苍茫,燃烧着的纸锭被风吹散,不时飞出鲜红点点,那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撕破无际的夜暮。 院里高僧诵起超度经文,所有回忆在诵经声中慢慢醒来,郑青菡想起父亲的宽厚,想起母亲的慈爱,想起英武帅气的哥哥们,想起温柔敦厚的嫂子,突然觉得心碎成渣子,忍着不哭,眼睛却涩得厉害。 柳影站在旁边,嘴唇抿得没有半分血色,眼里亦是一片痛楚。 两人在火光前站了很久,倏然间,有句话飘进郑青菡耳朵里:“微云闲情君是我父亲的雅号,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只因“微云”两字是我母亲闺名,也不好招摇让人取笑去。” 郑青菡听着,心里猛然有些感动,她没有想到,柳影会将家事相告,这何尝不是一种坦荡的信任! 柳影眼眸微黯:“青鸟不来愁绝,忍爱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我父亲一心一意挂念着我母亲,只可惜母亲太过命薄。” 第八十四章柳影身世 有些故事一旦开头,终归是要说完的。 郑青菡方才知道,柳影的母亲名唤柳微云,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冰雪聪敏,品貌端正,且擅长书画,但未及成年,父亲因受一桩贪污案牵连,被罢官入狱,柳微云也被没籍入妓。 长轩河畔,雅阁内柳微云歌声撩人,书画精湛,经过时光的磨磋,她的音色、她的画作里蕴含着一般女子没有的深刻感悟。 有主家请客,席间上座的中年男子穿着素色长袍,别人皆唤他“闲情君”,柳微云知道他不便用真名示人,喊得只是个雅号拾趣。 “闲情君”人如其名,因为门庭富贵,不但通身气派,而且书画杂学样样精通有的是闲钱,有的是闲情。 闲情君待柳微云总是客客气气,尝几块点头,喝几杯新茶,作画下棋,或听几首小曲,之后就会离开,从来不粘着不走。 柳微云向来心气高,她身在,却潜心选择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只希望早日脱籍从良。 而闲情君从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宁做穷,不为高门妾,富贵人家的门庭,她或许连做妾的资格也没有。 她宁愿找个相配的男子,精茶淡饭的过完一生,也不愿在高门大户,被人践踏着尊严苟活一世。 柳微云不是落落旁立的仕女花瓶,她三言两语便能对人有个决断,即使闲情君的言语总能一不小心撞上她的喜好,总能不经意撩动她的心,但她故意视而不见。 闲情君依旧客客气气的来,依旧尝几块点心,喝几杯新茶,作画下棋,或听几首小曲。 一晃好几年,在雅阁内,他推开一扇窗,望着外头的浆影灯火,反复措词后才道:“微云,跟了我吧!” 柳微云心尖一颤,连都有些不稳,不断提醒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雅阁里,他目光灼灼,相当认真。 “我坠入章台,不受世人待见,你故有真心,也不过是让我当妾当奴。”她冷冷道:“你难道想让我瞧尽你妻室的冷眼,在千疮百孔的俗世里生不如死?” 他既不争辩,也不退让,只漫不经心转过脸去,好似她说了最平常的话。 隔日,他领着她去很远的地方上任,原来他早就想好,要另筑别室悉心照拂她。 柳微云眼里泛起水雾。 他一直都懂她,所以这些年暗藏情愫,直到有一天要得起她,才斟酌着开口。 微云,跟了我吧! 这样一句话,在他脑海里搁置几年,在他心尖上回转上千万遍,却从没说出口,几个字总是在尝几块点心时、喝几杯新茶后,硬生生咽下去。 住进宅子,开始只有他和她,后来喜添女儿,便成了一家三口。 只是闲情君的族谱上,永远不会有她的名字,也不会有她女儿的名字。 焉知柳微云根本不太乎,索性让女儿随了自己的姓,把日子过的有声有色。 闲情君很疼爱女儿,但他的名望,不允他有这样的韵事。 但他并不太乎,去相熟的人家,总是带着女儿走动,柳影小小年纪便见惯大场面,因性情颇似柳微云,每每与人相谈三二句便能对人有个决断。 闲情君和柳微云调侃时常言:“影儿能早知天机,慧眼识人,也不知是福是祸。” 柳微云笑笑道:“是福求不来,是祸躲不过,随缘吧!” 一句随缘,便解了闲情君的心结。 但他并不知道,远在京都的妻室,先帝赐婚的嫡妻,才真正是他的心结。 当闲情君回到京都时,皇上对他言道:“联曾以你为傲,可你却反联而行之,对妻室不讲感情,当年先帝亲指的嫡妻被你丢在京都城不管不顾,整日与扬州瘦马在一起厮混,联对你太失望。” 柳影说到此处,虚扶在灯篙上的手慢慢垂下。 郑青菡握住她的手,手掌冰凉,微微颤抖。 柳影深吸口气,情绪缓和几分:“父亲以为训斥几句事情就能结束,可皇上赐了壶酒给父亲,让他带给母亲。” 那酒,必然有毒! 郑青菡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似乎想把体内温暖传递给她。 然而,柳影突然笑了一下:“皇上以为一壶毒酒就能让父亲忘记母亲,可恰恰相反,这一壶毒酒只会让父亲永远记挂母亲。” 柳影的语气全是嘲讽! 郑青菡猜测着柳微云的性情,她会怎么做呢? 阳春三月的天气,火红的残阳从天边烧到眼前,长风卷起柳微云樱红色裙摆,她笑意盈盈地举着酒杯道:“夫君,你因我而败坏皇家的道德,又因我引来人们非议,你后不后悔?” 他替自己满上一杯酒,淡淡道:“不后悔。” 她笑笑,喝完自己的,又喝了他那杯:“傻汉子,我们不能一块走,女儿还需要你照顾。” 他说不出话来,只记得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只记得樱红色裙摆在风中飘得娇艳。 那抹艳红,生生晃眼,闲情君永远无法忘记。 郑青菡说不出话来,又觉得事在情理,柳微云就应该是这副性情。 突然间也就理解了她之于闲情君的不可替代,太过相像的两个人,一样的情深意重,一样的刚烈释然。 闲情君失去柳微云,等同于一个人失去七魂六魄,只是为活着而活着。 世间,只有他,唯有他,能想她所想,用几年光阴成全她的骄傲。 世间,只有她,唯有她,能想他所想,用全心全意成全他的宠爱。 闲情君把柳微云埋在宅子后面,立坟头,树石碑,一笔一划为柳微云刻字。 他怨恨京都的帝王,长时间没上朝。 再后来,他的遭遇竟和将军府一模一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罪,族人流放穷山僻壤,女眷没籍入妓。 柳影没有族籍,却逃不过命运,被发卖好几回。 难怪柳影行为举止利落大方,待人接物有自己的是非评断,从不随人言起舞,原是随了柳微云。 就连命运,也和柳微云极其相似! 闲情君是先帝赐婚,偏偏钟情于柳微云。 容瑾同样是皇上赐婚,偏偏钟情于柳影。 真应了柳微云那句,是福求不来,是祸躲不过,一切随缘吧……。 第八十五章中元灯会 郑青菡站在灰圈前,握着柳影的手,腰杆子挺得笔直笔直,她本是极致的容貌,此时更显出几分威示:“你放心,我定会把你送出京都。” 以前,是被容瑾拿拈。 现在,却是心甘情愿要送柳影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柳影抽回手,慢慢道:“我其实,想留在京都。” 郑青菡语凝,正想询问两句,天边划过一道长龙似的闪光,怕是要下大雨。 思量间,大滴大滴雨珠子劈劈啪啪地落下来,郑青菡对柳影道:“快跑。” 两人一前一后往寺檐下跑去,僧人念完经早就离开,马车停在寺外,寺庙的屋檐下就站着她们两个人。 跑的虽快,衣服还是湿掉一半,丝丝凉风吹在身上十分清凉。 又一道闪电劈过,耀得人眼睛睁不开。 郑青菡对她道:“耳朵捂上。” 柳影乖乖把耳朵捂好。 果然,雷声震耳欲聋。 郑青菡朝着外头站过去一点,替柳影挡住刮进屋檐的雨水。 容瑾和苏辙撑着雨伞走进寺院时,正巧看见这一幕。 大雨铺天盖地从天空倾泻,闪电一次次照亮漆黑长空,惊雷震得大地发颤,郑青菡直立在屋檐下,后背全被雨水打湿,她的眉目在闪电的亮光里若隐若现,没有平日的威势过盛,只透出看尽繁华的平和,就像一道坚硬的堤坝挡在柳影面前。 漫天大雨,雨水敲打在二十四股油纸伞上叭叭作响,容瑾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松,目光扫过霁光浮瓦,最后停留在她身上,面上带出几分认真来。 踏过水洼,苏辙先到的屋檐,他的伞落在柳影的头上。 容瑾晚到一步,伞便落在郑青菡的头上。 平常的伞,伞下空间格外狭小,她因为拘谨,退出点距离,半个肩在雨水里浸着。 他把伞柄微微抬高,露出一张绚烂的脸,口气不善道:“寺里的人全死光了不成,连把伞也不知道送过来。” “今日是中元节,主殿要诵经拜忏到半夜,僧人们打过招呼才走的。”郑青菡声音微敛:“再者,突降的大雨,说不准他们自己也淋在了路上。” 容瑾不自觉向前半步,语气慢下来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那伞,因他向前半步,重新遮住她浸在雨水里的半个肩。 堂堂候爷给她打伞,郑青菡总觉得不妥,偏偏寺檐漏水,她又不能拒绝他的好意。 只怪苏辙走的太快,竟不识相的给柳影打起伞,此时还语重心长地对柳影道:“衣服被淋湿,风吹后易得风寒,我马车上有几套换洗衣服,你赶紧去换上。” 苏辙身高七尺左右,长眉斜斜飞入鬓角,举止又稳健成熟,娇小可人的柳影站在他跟前,倒像是兄长在调教年幼无知的小妹。 柳影点头如蒜捣,朝郑青菡使个眼色。 郑青菡从善如流,便跟着去马车上换衣服。 刚走到马车前,雨就停了,容瑾道:“果然暴雨易停,在宫里还担心这场雨会下长久,饭都没吃饱就到庙里来接你们。” 柳影笑嘻嘻道:“候爷辛苦了。” 容瑾听着,目光便转到郑青菡身上。 郑青菡自然要说一句:“反正雨也下不长,候爷来不来也无关紧要,暴雨易停嘛……。” 话没说完,已被柳影拉进马车内。 马车是苏辙的,里面铺着又厚又软的地衣,大迎枕上绣着七、八条金黄色蛟龙,茶具是宜兴紫砂的,里面用海棠木雕着富贵牡丹图,相当的精致。 郑青菡就觉着,苏辙的金吾卫当的忒有钱了! 早知道,当初就把蒋慎弄进金吾卫去,至少捞钱快。 柳影拉着她道:“跟候爷说话,别扎针带刺的,他就是脾气不太好,别的毛病没有。” 容瑾是柳影的心上人,郑青菡犯不着为个男人伤了她们两人的情谊,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道:“替换衣服呢?” 柳影挑好二件递过来。 苏辙的替换衣服,自然是男装,郑青菡身材高挑,穿着还算合适,可柳影个头娇小,穿着就显大不少。 两人从马车上走下来,顿时化身翩翩浊世佳公子。 郑青菡和柳影的相貌在伯仲之间,但气质迥然不同,郑青菡风仪英气,而柳影洒脱柔美。 苏辙正和容瑾说着话,见她们下车,笑意直达眼底:“我的衣服穿小影身上实在太大。” 容瑾的目光就投过来,柳影的脸早就红得跟血滴子一样,眉目间有些羞涩。 一向大方的女子,突然就害羞起来,郑青菡琢磨出其中的道道。 退到苏辙跟前道:“苏大人,附近可有租轿子的?天色挺晚的,我想回庄院,免得家人记挂,免得打扰你们。” 容瑾不咸不淡道:“你那庄院,除了你自己,就是奴婢护院,哪来的家人?” 郑青菡脸一黑,站着不说话。 柳影打圆场道:“有两辆马车,青菡跟我同坐一辆,先送你回庄院,我再回胭脂铺。” 容瑾没反驳,苏辙却对柳影道:“中元节河灯场面十分壮观,你不想去看看?” 柳影犹豫起来。 苏辙又道:“街巷的河心,听说做好特大纸船,无数纸船放入河内,整个河面灯火通明,罗列两岸,萤火万点,煞是好看。” 柳影被他说动,迟疑道:“我们跟着去看,会不会不妥?” 苏辙笑道:“整条街市人头攒动,你们穿着男装走动,根本没人会留意。” 柳影眼巴巴望着郑青菡道:“看完河灯再送你回庄院,可好?” 郑青菡抚额,因不忍扫她兴,咬着牙应允。 四个人索性弃车步行,横穿过热闹如墟市的小巷,又逢着另一条热闹如墟市的小巷。 柳影沿路每家铺子看看,买了不少东西,苏辙跟在她后头提着大包小包,容瑾也优哉优哉的跟前,也不知他是对看灯会感兴趣,还是对打人感兴趣,只要有人靠近柳影和郑青菡半米内,就被他一丢丢扔得老远。 郑青菡不太喜欢逛铺子,就眼睁睁看着容瑾扔了一路的人。 好不容易来到河道,实在是挤到惨无人道,也不知那几千盏琉璃荷花灯有什么魔力,能引得众人如此疯狂。 容瑾很低调,没有亮出他的身份,黑漆漆的夜色里,劳苦大众全部被花灯迷住心窍,完全没留意这位金堂玉马的公子哥。 第八十六章容瑾献计 待郑青菡想完这些的时候,身边的柳影和苏辙已经彻底溶进人群,且挤到最前排的位置,郑青菡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如何杀出人墙挤到最前面去的呢? 郑青菡想到苏辙金吾卫的出身,有些明白过来,说不准比容瑾更利落,扔人的时候她没看见而已。 正暗暗叹了口气。 一回头,看见容瑾背手跟在她后头,正静静欣赏着人群。 她很苦恼,到底应该冲进人群去找柳影,还是傻站着呢? 容瑾帮她出了个主意,他道:“要不要去酒楼坐坐,前面的泰丰楼我常去,弄间包厢,清净又不招人注目?” 这话说的,十分善解人意,和他往日风格大相径庭。 郑青菡正要应允,容瑾已道:“在宫里吃个半饱,几条巷子走过来,早就消化干净,总算找着间合口味的酒楼。” 敢情,他一路想看的,不是人群和河灯,而是酒楼。 郑青菡忽然就想到“酒囊饭袋”四个字。 跟着容瑾闲庭信步地进到包厢,桌上已摆放好青花瓷碗,七、八碟精致菜色,想必是他常吃的,因是临河的酒楼,推开窗就能看见河面。 夜朗气清,花灯在水里流动,漆黑的河面仿若繁星点点的银河,射在水面上碎影错落。 听说,放河灯的目的,是普渡留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只要野鬼能托到一盏河灯,就能转世为人。 这么说,放河灯是件善事,难怪河堤旁人头涌动。 “你被王聪惦记着,还有心情看河灯?”容瑾问得漫不经心,只当是茶余饭后解闷的话题。 她两眼放空,很敷衍地道:“我不看河灯,王聪就不惦记我了吗?” 容瑾觉得她言之有理,便自斟自饮一杯,然后道:“旁人遇到王聪这样执拗的人,大抵都会认命。” “命是我的,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 嗯,还是有点道理,容瑾又自斟自饮一杯:“娶妻娶闲,也不知道王聪图你什么,娶回家勾心斗角的,有什么好!” 确实没什么好,她垂目而坐,没有反驳。 容瑾见她没声音,面上露出满意,他道:“我跟天宝寺的几位高僧比较熟,听他们说,尚书府的王夫人明日会带着儿子过来祈福。” 王夫人的儿子,不就是王聪吗? 郑青菡的目光闪了闪,竖起耳朵听。 容瑾瞧了她一眼,语气慢吞吞道:“王聪滴的药水真正神奇,能让好好的眼睛变得鲜血淋漓,把父母吓的给天宝寺添上好几箱香火钱,尚书府会同意婚事,想来并不是看重你,而是儿子半死不活的,不得已罢了!” 郑青菡一凛,没想到他会分析的这般透彻。 容瑾又道:“王家去沛国公府提亲,你舅父定是满意的,王府人口简单,王聪又慧心巧思,才华横溢,行政做派表面上也挑不出错,府里连半个通房也没有,算得上是良配。” 他怎就样样都知道! 郑青菡好一阵讶异。 “沛国公要是看中一个人,想让他放弃,得费个九牛二虎之力,实在不划算。”容瑾道:“倒是王荣夫妻,被王聪欺骗才会同意婚事,要是知道王聪的眼睛根本没事,一定跳出来撤回亲事,而且能一了百了,让王聪再也不缠着你,日后更勿须事事用力。” 郑青菡感兴趣地道:“要不要写封匿名信送到尚书府,揭穿王聪假装瞎眼的事?” 容瑾夹了筷菜,瞅着她道:“你觉着一封信就能打发掉王聪,王荣夫妻是相信没有署名的信,还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你可别事情没办成,反倒打草惊蛇。” 郑青菡嘴角翕翕,说不出话来。 容瑾问她:“今天来的时候,去天宝寺的那条道记住没?” 郑青菡奇怪地看他一眼道:“记住了。” “那道怎么样?” “道挺狭窄的,只能一辆马车进出,两面全是古树,应该有几百年寿命,枝繁叶茂的,周边没有人家,往来的人挺少,倒是看到一处有山泉水,想来树林深处有泉水潺潺,才会慢慢流下来,泉水冰凉清澈……。” “行了,罗里吧嗦说这些做什么?” 不是他让说的吗? 郑青菡皱起眉头。 容瑾的筷子“啪”一声拍到桌上,不耐烦地道:“你只要记住,那条道人少树多,做事方便就行。” 人少树多,做事方便? 几个意思来着? 她又不要打架劫舍,要人少树多干什么? 容瑾叹气道:“又不真让你打架劫舍,装装样子总会吧?再说,你杀人放火都干过,打架劫舍还不是小菜一碟。” 郑青菡两眼放光。 容瑾站起来拍拍手道:“饭钱你给,就当是师傅钱。” 郑青菡麻溜站起,二话不说就去结账。 掌柜头摇的像拨浪鼓。 难道免费吃饭,不收钱? 掌柜方才道:“候爷按季付的钱,您给的不够。” 郑青菡窘然。 容瑾在她身后道:“你都是造金子的人了,出手也大方些。” 郑青菡好不容易没一脚踢过去,感慨道:“还好您不是十年结回帐,不然我造什么都不够您消费。” 容瑾一脸奸诈道:“也是,你在定州养着十二、三万人,家大业大,是应该节省点用。” 郑青菡脸色陡然发绿,连心脏都吓得掉到地上。 容瑾看在眼里,皱了皱眉头,迈出酒楼大门。 郑青菡站在原地眼冒金星,额头冰冷,完全失去往日得平静。 定州巍巍群山,山势高而险,绝谷深委,人躲藏在里面极难发现,就算容瑾有本事猜测到她私自豢养兵马,人数是怎么估算出来的? 十二、三万人,正是目前在定州的人数。 吕县的百姓逃亡到定州,韩振江拉拢好几万人手,边关战局凶的时候,附近乡野又过来几万,再加上年饥或避兵的流民,满打满算正好十二、三万人。 容瑾远在京都,长出通天眼不成,掐算的太准! 韩振江管理严谨,断不会泄出消息去,南化向来偏居一隅,并不管别人闲事,反倒一个远在京都的小候爷,对时局了如指掌。 郑青菡不禁汗湿重衣。 第八十七章打架劫舍 郑青菡恍恍惚惚回到庄院,柳影是什么时候回的马车,路上又跟她说些什么,她一概没听进去,脑海里只有容瑾一脸奸诈的笑,还有那句:“你在定州养着十二、三万人,家大业大,是应该节省点用。” 郑青菡汗淋淋的坐在院子里,任大风吹的发鬓散乱,那一头的汗丝毫没减。 锦绣递完茶,拿出扇子对着郑青菡猛扇一通,不无讶异地道:“小姐,你一头的汗怎么扇不下去?” 郑青菡道:“你省点力气歇着去,我出的不是热汗,是冷汗!” 两世为人,总算体会了把冷汗淋漓的感觉。 唐先生明明说过,容瑾只是个整日流连酒楼花巷,狎妓玩乐的浑物,断不会有此心机。 也对呀! 他要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提刀杀去告他状的大臣府邸,一夜之间砍死数百余人;他要是个长脑子的,也不会杀掉唐先生的同科,把唐先生贬去外地做了为期四年的城旦苦役。 是的,他是个蠢的,可蠢成那样的人,是怎么估算出定州的人数的? 郑青菡腾地从凳上站起,在院里疾步走几圈,心里头地覆天翻似的复杂。 假设,容瑾不是个蠢的,他会是怎么样的人? 一把九阙剑使得风云莫测,可以称之为打架斗殴的基础,也可以称之为从小苦练的成果。 为柳影整日流连酒楼花巷,可以称之为狎妓玩乐的浑物,也可以称之为情深意重的有情郞。 至于提刀杀去告他状的大臣府邸,她确实想不通? 只是几百人都杀了,再多杀个唐昭也不算事,何需把唐昭贬去外地做了为期四年的城旦苦役? 再细想他拿拈人的人段,简直招招掐人七寸,手再重点,直接要人命。 郑青菡脸色大变,指甲差点在掌心折断。 “小姐,你没事吧?”锦绣打量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室外有打三更之声,您要不要早些歇息。” 居然已过三更! 郑青菡停步,心里头骂上一句,光想着容瑾,倒把王聪给忘记了。 阎王虽不好过,但小鬼更难缠。 她很快平静下来,吩咐锦绣道:“让外院的小厮去笔墨铺子把唐平叫来?” 锦绣迟疑道:“现在?” “赶紧去。”郑青菡的神气很是凝重。 怕是有急事,锦绣忙到外院找人手。 唐平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听说郑青菡找他,立刻骑匹快马就赶过来。 唐昭常年往来京都和定州,而唐平管着几十家铺子和庄院,要论人手,现在比唐昭还熟。 锦绣给唐平撩帘子,唐平客客气气道:“多谢锦姑娘。” 锦绣听郑青菡称赞过唐平好几次,说他年纪虽轻,但办事稳妥,待人接物礼数周全,想到自己当初还说他身上透着嫩气,办不成事,不禁脸上火辣辣的。 唐平进到屋内,郑青菡忙把事情说了一遍。 唐平愕然:“小姐,您是让我带人去打架劫舍?” “就是装装样子吓唬下王家母子,把王聪的原形榨出来就行。”郑青菡提点他:“王夫人看见儿子眼明心亮的,就知道先前被骗,别说婚事,不把亲生儿子揉圆拍扁就算不错。” 唐平觉得这个馊主意还算实用。 郑青菡又道:“那条道人少树多,你们尽量发挥,随便怎么闹腾都行。” 说的好像他们是去踏青的! 唐平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吗?” “记得把脸蒙好,王聪那人最记仇,他要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还有,他的袖内暗藏飞雨针,扣动板机发射时,一片银光,成千上万支尖针如密雨般射来,密不透风,躲之不及,你们可要当心。” “再有,他最擅长歪门邪道,别挨他太近,什么迷香毒药他身上装着最多。” “对了,王聪身边有个护卫,身手极好……。” 越说越觉得明天的事棘手,眼角瞥看唐平一下道:“我还是不放心,要不明天跟你们一起去趟,大不了我躲在树林里不出声。” 唐平本想说,这点事情,您大可不必操心! 见郑青菡眼神里透出焦虑,想到事情关系到她终身大事,要是办不成,就要跟王聪成婚,会有这样的担心也是情理之事。 想了想,唐平道:“也好,小姐压场,我们也定心。” 郑青菡没有说话,她实在定心不起来。 因受诸事的影响,郑青菡基本就没合眼,天蒙蒙亮就等着唐平的消息。 也就是个“急惊风撞着慢郎中”,唐平完全没有三更时的雷厉风行,吃完早饭才定定兴兴来接郑青菡,递上身能蒙头蒙脸的衣服道:“麻烦小姐乔装打扮下。” 郑青菡捏了把汗,急急道:“怎么才来,是不是事情有变故?” 唐平拍拍胸脯道:“小姐只管放心,早就安排好,有十成把握。” 郑青菡方才定下心。 等到了道上,郑青菡躲到树林丛中,盼着尚书府的马车快点出现。 尚书府跟她还真有些缘份,她心里正盼着,马车便来了。 唐平早就排练好的,手一挥,清一色的黑衣人从树林里窜出,手里握着亮光闪闪的长刀,那架式特能唬人。 领头的道:“来天宝寺添置香火钱,不过求个儿女平安,本大爷只求钱财,不伤人命,把值钱的东西全给丢过来。” 人少树多的小道传出一阵阵尖叫,原是王聪带的小厮和丫环先慌了神。 一把尖刀“嗖”地扎到马车上,刀口深入木头小半寸,领头的又道:“谁再嗷嗷乱叫,老子就割掉他舌头。” 顿时,场面超乎寻常的安静。 马车帘子就在此时被撩开,一个双眼布满鲜血的白面书生长吁短叹道:“你们穷疯了不成?连刑部尚书府的马车也劫,区区小贼还敢跟官家斗,嫌命长来寻死呢!” 寻常小贼知道劫持的是官家马车,通常都不会惹祸上身。 不愧是王聪,局面极其不利,脑子依旧能保持清楚,说话脉络有致。 可偏偏,王聪遇到的不是一般小贼,而是排练好久、演技精湛的众壮士。 领头的对众兄弟道:“看看,前几天来个冒充皇亲国戚的,今天又来个冒充尚书府的,都当咱们没读过书,才往死里骗。老子这辈子最恨别人唬人,本来只想劫个财,现在有人太岁头上动起土,我十七八代祖宗,把人一块给劫上杀掉。” 任王大才子聪明盖世,这会也傻了! 这些小贼,口才实在太好。 郑青菡躲在树丛里,暗赞唐平培训的好。 第八十八章计划成功 王聪一看场面对自己越发不利,从腰上掏出块令牌:“一群钻墙摸狗的宵小,胆敢向本官泼脏水,本官是皇上身边的内侍首领,有令牌为证,胆敢动本官一根毫毛,等着皇上立斩你们满门。” 领头的往他身上吐口水,指着王聪鼻子骂道:“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头的亲生儿子呢?你死完一百一千一万回,皇上也记不得你,别拿块破铜烂铁来诓老子,不怕告诉你,老子压根不识字。” 果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领头的大吼:“兄弟们,操家伙上!” 秦氏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抖抖擞擞拉着王聪的手:“我的儿呀!你眼睛不好,快回车内躲好,我和你爹就你一根独苗……。” 王聪扶着秦氏道:“母亲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会让您有事。” 秦氏猛一愣怔,见王聪血淋淋的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看的见一样。 她忍不住道:“儿,你的眼睛?” 事关紧急,顾上这头忘那头,王聪忙瞥开眼睛道:“母亲,您好生呆着,我先去打发掉这帮土匪。” 说话间,已经跳下车去。 王府的一个护卫贴身保护着他。 领头的使个眼色,众壮士提着尖刀上阵,信心满满,人多欺负人少的架最好打。 偏偏王府的护卫身手甚好,几个人也没能按倒他。 郑青菡正看得津津有味,旁边有人低声道:“郑大小姐,来的挺早啊,位置也挑的好,视眼开阔,看戏能看全景。” 郑青菡一侧头,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上,容瑾的王八糕子正蹲她旁边。 “你,你,你……。” “你什么你!”容瑾先发制人:“我昨天随口一说,你来真的呀?” 可不就是来真的! 再者,那叫随口一说吗? 郑青菡咬牙切齿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路过。” 呸!扯犊子的王八蛋,居然能从乱草丛中路过,还能认出蒙头蒙脸的她……。 郑青菡略略移动着位置,离他远一些。 容瑾也略略移动下位置,还是挨着她道:“你手下人的功夫真不行,杀不掉我就算了,吓两个人还缩手缩脚的,一看就是没干过大场面的事。” 郑青菡翻个白眼,不耐烦道:“你有能耐你去。” “我一拨剑,还不得让王家断子绝孙呀?”容瑾肃然道:“你和王聪成不了一家人,也不必狠毒至此,把人家血脉也绝掉。” 郑青菡五指一拢,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 容瑾瞥一眼,见她太阳穴处青筋直爆,露出百年不见的笑容道:“王聪袖内藏着什么,扣动板机发射时,一片银光,成千上万支尖针射出来,真是威风。” 糟糕,是飞雨针! 再望过去,成千上万支尖针正四散出去,尖针细小不易防犯,很多都扎到众壮士身上,也不见他们喊疼,随手在身上拍了几下,细针就掉落地面。 容瑾道:“想的挺周到,你的人原是穿好软甲上阵的。” 郑青菡不理他。 王聪一脸懵,穿好软甲出来打劫的贼人,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见着! 领头的窜到他面前,怒吼着挥刀道:“腌臜小人,胆敢暗器伤人,现在就吃我一剑。” 从马车上探出半个头的秦氏正要开口喊王聪避让时,却见王聪早就侧开身子避过剑锋,眼睛四下察看,然后袖口一挥,又是成千上万支尖针四散出去。 因王聪微微抬高了位置,尖针全往人脸射去,脸上没有软甲,众壮士忙着避让。 秦氏惊到说不出话来,儿子的眼睛明明好好的,为何要装瞎子骗人? 郑青菡留意到秦氏的表情,心里暗喜。 容瑾则赞了句:“这个王聪,倒有些急智。” 说话间,王聪连扣板机,飞雨针一批批射出,不是朝人脸部就是眼睛,众人急忙避开。 王聪见着空档,朝王府护卫打暗号,两人一跃上车。 王聪扣下板机,飞雨针又射出一批,这回不是射向众人眼睛,而是直射进马屁股,马匹因为吃痛,瞬间狂奔不止。 马匹突然发力,秦氏整个人被甩向车厢后的地衣,扶着车厢侧勉强站起,从缝隙向外看,见王聪抹完汗抹眼睛,一双黑亮狡黠的眸子显露出来,正吩咐护卫道:“快往人多的地方去……。” 秦氏腿脚一软,脑子里浑浑噩噩,整个人瘫坐在地衣上。 她的儿子,满心满意记挂的全是郑青菡那个小妖精,为个女人,可以伤父母的心至此! 她多少个夜晚没能安睡,几日光景黑发熬成白发,佛珠在手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为儿子劳心费力,到头来却是被骗一场。 王聪正想着逃命,自然没法关注到秦氏的情绪。 回头一看,并无追兵而至,他长吁口气。 王聪哪知道,追兵本就无意追他! 此时,唐平和一群蒙头蒙面的壮士看着郑青菡从草丛堆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谪仙似的男子,男子穿着朱色长袍,不说话时气质厚重沉毅,眼瞧着像个稳妥的世家子弟。 再细看下,原是个熟面孔,有几个壮士身体一僵,握着长刀的手紧了又紧。 在广凉深谷,他们和容瑾交过手。 容瑾一记眼光飘过,壮士们打了个寒颤,他了然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你们上次杀不成我,千万别记在心上,好好把功夫再练上十几年,也不是没有机会。” 壮士们老脸一红,紧握长刀的手背上爆出青筋,不幸中的大幸,好歹脸上还有块遮羞布。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奴才,生爆青筋是他们的特长吗? 容瑾挑了挑眉。 郑青菡嫌弃地望着他:“大戏谢幕,小候爷还不走?” “过河拆桥的东西!”容瑾掸掸身上沾到的草根,打算走人。 “等等!”郑青菡蹙眉道:“为什么帮我?” “王聪精明的跟猴一样,你要嫁给他,人手和金子定被他吃干抹净,还怎么替我办事?”容瑾很认真地道:“只盼着下回去沛国公府提亲的是个蠢货,任由你拿拈耍完,不然又要费我心思周旋。” 这他妈是人话吗? 容瑾美人在怀,却盼她嫁个蠢货! 郑青菡瞬间垮脸。 昨晚还觉得容瑾是个内有乾坤的妙人,现在觉得他就是一坨狗屎。 第八十九章蒋潋生子 尚书府内,王聪直挺挺跪在上房,王荣一脚踢在他左胸内侧,指着他骂:“忤逆子,真有通天的本事,拿性命来胁迫我答应婚事,我上辈子造什么孽,才生出你这种无德无情无义的狗东西。” 王聪不语,仿佛刚才一脚没踢他身上,王荣骂的也不是他,依旧跪得直挺挺,脸上半分愧疚也没有,倒有几分事情被意外撞破的懊恼。 典型得执迷不悟! 王荣忍无可忍,补上几记重脚,把王聪踢翻在地:“猪油蒙心的蠢货,为个女人算计父母,我都替你臊得不行。” 许是被踢疼,王聪抚着胸口半天才重新跪直道:“还望父亲同意婚事。” 居然半句话也没听进去。 敢情前面都白打了! 王荣抄起桌上的茶碗就砸过去,碗里还盛着滚烫的茶水,把王聪砸了个眼冒金花,血从脑门滋滋流出,茶叶水更是溅满一头。 这回,王聪没倔挺着,微低下高昂的头颅。 秦氏在旁瞧着,既心疼又无奈,见他垂下头,以为王聪生出悔改之心,忙上前对王荣道:“他是个通透人,自小到大谁不说他聪明,只是一时没想通,别逼得太紧。” 王聪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直滴的血,又把头抬起,腰杆子依旧直挺挺,还道:“母亲真为我着想,倒不如劝父亲同意婚事。” 秦氏身子一抖,心凉掉半截。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知悔改。 王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要想有人同意婚事,除非我驾鹤西去。你真有本事,把父母全害死,自己作自己的主去!” 把话说得很稚心。 王聪脸白的跟张纸一样。 王荣朝屋外喊进几个护卫,板着脸吩咐:“从今天开始,把少爷看牢,他要敢乱动一寸,只管打断他的腿。” 又道:“婚事明日就去退掉,就算把沛国公得罪,我也不能娶个祸害回家。” 王聪听在耳朵里,愁云惨淡。 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要不是平白无故冒出来一群土匪,他的绝世好计岂会被母亲识破? 现在告到父亲跟前,等于满盘皆输,要想重新布局,也得消停些日子。 只怕他能等,沛国公府却等不及,定会重新帮郑青菡择个良婿! 想到这儿,王聪的神色又蔫掉几分。 庄院内,郑青菡却格外开心,真正是喜事连连。 刚把婚事搅黄,李嬷嬷就差人来递话,蒋潋在申时临产,快要生了。 郑青菡坐着马车赶回相国府,沿着抄手游廊往正房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婴啼,声音响亮又清脆。 李嬷嬷推门而出,向门外候着的郑伯绥禀话:“恭贺老爷,喜得贵子!” 话毕,朝着郑青菡行礼,添了句:“母子平安。” 郑青菡朝她点头示意,又对郑伯绥道:“恭贺父亲喜添嫡子,女儿也多了个嫡亲弟弟。”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唯在“嫡”字上加重音,让人觉得意有所指。 郑伯绥目光变得很严厉,他转动手上扳指,慢慢道:“让你在庄院好好修身养性,本以为你会两耳不闻窗外事,想不到消息挺灵通,府邸里的事全瞒不过你。” 话里机锋,颇让人回味。 郑青菡四两拨千金,回道:“当女儿的记挂父母是孝道,故不敢懈怠。” 郑伯绥抬起鹰眼仔细瞧她一回,语气听不出是揶揄还是自嘲:“你封县主为父没出力,连婚事也做不上主,这份孝心着实让人承受不起。” 郑青菡道:“皇上温醇,才会封赐女儿,全是仰仗父亲和舅父的体面。” 郑伯绥阖眼不语。 帘子晃动,有丫环出来禀道:“夫人让老爷和大小姐进屋看看小少爷。” 两人走进屋。 蒋潋身边躺着个小宝宝,浑身被小褥子包住,眼睛眯得很紧,像两条细细的线,小嘴巴一吸一合,雪白粉嫩,非常可爱。 郑青菡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小家伙嘴角动了动,有点儿像笑意。 李嬷嬷打趣道:“小少爷跟大人姐真是投缘。” 说起来确实有缘,她替蒋潋诊过脉,惩冶祸害人的刁奴,小家伙是她一路保下来的。 郑青菡不由笑笑。 郑伯绥也很高兴,相国府喜添贵子,是件大喜事。 他道:“满月礼定要办得隆重,开上几十席,一起高兴高兴。” 蒋潋眉眼弯弯地点头,对郑青菡道:“你一个人住在庄院,我很是不放心,现在屋里头添了个小哥儿,你早些搬回来,也能帮着管教管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蒋潋早不提,晚不提,现在讲出来,时机掌握的甚好。 蒋潋替郑伯绥生下嫡儿,开口提个要求,郑伯绥总不好驳掉,那也太不体面。 果然,郑伯绥思量后,对蒋潋道:“也好,这事就由你作主。” 蒋潋朝郑青菡使个眼色,郑青菡笑而不语。 郑伯绥瞧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蛋,笑意也很浓。 直到小厮传话,外头有客来访,郑伯绥才退出屋内去见客。 蒋潋把郑青菡叫到身边,说上几句体已话:“总在庄院住着可不是长久之计,早些搬回来。” “庄院没有是是非非,住着清静。” “你倒会图清静,府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全丢给我,光应付郑涛、郑苒苒那两头虎狼,我就头皮发麻。” “本就该母亲主持中馈,您不应付谁应付?”郑青菡把小哥儿放到蒋潋枕边:“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母亲要好生替弟弟打算打算,只怕咱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别人却容不下咱们。” “我明白其中道理,才让你赶紧回府,我也好多个助力。” “母亲不是还有舅父吗?” “你们两个都在,我才能安心。” 郑青菡笑道:“也是,也是,我和舅父就是母亲的左臂右膀。” 蒋潋追问她一句:“别嬉皮笑脸的,到底什么时候搬回来?” 郑青菡思忖会道:“我尚有事情没办妥,住在庄院出入方便,等事情办完后就回府。” 蒋潋闻言松了口气。 郑青菡笑看着雪白粉嫩的弟弟道:“早前就打好几套金项圈和金手镯作洗三礼,款式全是今年最时兴的,下回带给弟弟。” 蒋潋忙不迭推辞。 两人又闲聊会,郑青菡方才回了庄院。 第九十章连战出事 几日后,用过午膳,郑青菡在灯下挑捡中药。 锦绣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缝袜子一边道:“小姐真是因祸得福,以前哪会想到,您会看医书,辨中药,给人看病呢?” 锦绣永远不会知道,她只是个借尸还魂的人,锦绣口中的小姐应该早就转世抬胎了吧! 郑青菡不禁苦笑。 又挑了一会,门外有婆子禀话,说是唐昭求见。 郑青菡颇为意外,唐昭前日去的定州,临走之时她还特意叮嘱几句,定州和南化挨得近,让他去打听打听候爷府的事,她总觉得容瑾不是个简单的。 难道有消息了? 唐昭才会急着从定州赶回来。 郑青菡起身去到书房,人还没站定,便问唐昭道:“可是打听到候爷府的消息?” 唐昭皱着眉头半天,脸色难看道:“沛国公府出了大事。” 不是南化候爷府,却是沛国公府。 她有些奇怪道:“舅父府上能出什么大事?” “边关兵营遭人偷袭,连战大将军重伤昏迷不醒,人已经偷偷送回京都,外头还封守着消息,怕荆国知道大将军受重伤,趁机犯乱。” “大表哥有勇有谋,怎会被人偷袭?”郑青菡忙不迭道:“消息可不可靠?” “可靠,韩振江为掌握局势,在南化和边关都有安插人手,有消息就会回传。”唐昭斟酌着道:“听说连战将军伤得很重,人是被抬上马车的,您要不要去趟沛国公府?” 当然要去! 沛国公府对她百般呵护,如今有难,她虽帮不上大忙,但也是能分担一点算一点。 她大步走出书房。 沛国公府内,早就乱成一团,宫里御医已经束手无措,连战一直晕迷不醒,时不时大量呕血,整个床头鲜血淋漓。 连晋握拳站在床前,好似一刻间已尝尽人生百味,面色沉重萧瑟,问御医道:“实话实说,还有法子医吗?” “回国公爷,连将军出血量太大,再出下去,下官也没办法……。” 连晋阖上眼帘,有泪水溢在眼角处。 郑青菡就在此时进的屋,她的目光停留在病榻上,连战皮肤苍白厥冷,腹部稍有膨隆,口中时不时呕出鲜血。 人命关天! 郑青菡故不得众人诧异的眼神,已经坐到床头替连战诊脉。 心悸、呼吸急促、神质不清、反射性呕血,再这样下去,确实会因为出血过多,循环衰竭而死亡。 她伸手按在连城左季肋部,昏迷中的连战因为疼痛“唔”了一声,再按左肩,同样如此。 郑青菡的脑子飞速转动,左季肋部之脾浊音增大,腹内因有大量血液积聚,还有移动性浊音,又因血液刺激左侧隔肌,左肩也会牵联性疼痛。 因脾四周有凝血,左侧卧时右腰部有空音,这应该是脾脏因外伤破裂而引出的大出血。 五岁就拜名医傅淼义为师,学了这么多年医术不是白学的,她立刻诊断好连战的病情。 御医说的没错,出血量太大,现在至关重要的就是止血,不然血吐光了,仙罗神仙也没法起死回生。 对了! 神草经上有记载过,苍葵生命力极强,食之可补心脉,止血生魄,延年神仙。 苍葵是止血圣物,而且和容瑾去雪山时,他采的是棵双生苍葵,给柳影食下一颗,容瑾手中应该还剩余一颗。 只要先把血止住,再开腹缝合修补脾脏,就能把连战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她腾地起身,跪到连晋跟前:“舅父,青菡有话要跟您一人说。” 连晋刚才睁开眼帘就看见郑青菡疾步走到病榻,二话没说就替连战诊脉,还伸手去按连战肋部,坐在病头一脸思索状。 他也是愕得不轻,要不是知道郑青菡的品性,早就让下人把她拉出去。 现在她突然跪下,让他屏退众人又为何事? 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会是受到刺激,脑病又发作! 还赶在这个紧要关头。 连晋道:“青菡,有话改天再说,舅父还有话要跟御医说。” “舅父,御医已经对大表哥的伤束手无措,您看不出来吗?”郑青菡眼神迫切焦急又坚定地盯着他:“舅父,事关紧急,你务必信我,我身上流着母亲一半的血脉,我也是连家的人,我会帮您,也会帮大表哥,求您信我……。” 她的语气很迫切,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连晋看她的目光变了。 “好。”连晋下定一个决心,他屏退众人,对郑青菡道:“你大表哥现在挣扎在死亡在线,你说会帮他,你怎么帮?” “小候爷容瑾那儿有止血圣物苍葵,不管用骗的、抢的,我都会弄到手,大表哥只要吃下去就能保命。”郑青菡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袋药粉:“在我回来之前,您要把药粉全喂给大表哥吃,我知道您一定觉得很奇怪,也有很多疑问,我现在没时间给您解释,只求您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相信我,信任我,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连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嫡亲外甥女到底在说什么? 她怎会知道小候爷容瑾那儿有止血圣物? 还要用骗的,抢的给弄到手! 那个所谓的苍葵,儿子吃下去真能止住呕血,世上真有那种东西? 他一下子被镇住了。 但郑青菡没有时间等他思索,她要逼上一逼连晋:“舅父,你再不拿定主意,大表哥就没命了!” 郑青菡的这句话,就如尖针刺在连晋耳朵,他猛拽住她的手道:“对,我不能让你大表哥没命,我信你。” “舅父放心,青菡一定无愧您的信任。” 不愧是沛国公连晋,最艰难的时候也能快速做出判断,郑青菡没有丝毫拖延,立即坐马车起程去往候爷府。 她从候爷府后院翻墙而入,出乎意料外,候爷府守卫巡视非常密集,跟宫里头比起来不相上下。 郑青菡轻手轻脚,四处张望地穿过数十间屋子,均未有所发现。 正当迟疑间,见到容安的身影一晃而过,她侧身翻上屋顶,一路跟随着容安,在毗邻观景河的一处亭榭内停下脚步,容瑾正坐在亭内看书。 远远听见容瑾吩咐容安道:“把书送我房间去,我跟苏辙有约,晚上不需备膳。” 容安低头应话,拿著书往容瑾房间走去。 郑青菡大喜过望,心道:“苍葵是稀罕物,容瑾定会藏在自己房间内,只要跟着容安到他住处,好好搜上一搜定会有所发现。” 第九十一章偷窃被抓 容安到了容瑾房间,放好书后,把门带上,便去往别处。 郑青菡暗赞一声“天助我也”,迅速从房檐翻窗而入。 屋内整洁大方,黄花梨制作的顶箱柜一竖到底,造型端庄大气,上面小柜和下面立柜相连,翻找东西时极为方便。 郑青菡连翻两柜,正要翻找下面的柜子时,身后传来剑风,她身形腾空跃起,一个左旋翻身已和来人面面对峙。 正面站着一个男子,穿着朱色绵缎长袍,星眸玉面,身姿挺拨,手中长剑并未出鞘,镶着宝石的九阙剑剑鞘正直指郑青菡。 不是容瑾,还能是谁! 他不是在亭榭内吗?为何没去找苏辙?难道是去而复返? 容瑾冷眼瞧她,措词不善:“郑大小姐,打架劫舍打到候爷府头上,倒跟我说说,看中什么物品,还是想查探什么?” “失礼之处还望候爷见谅。”郑青菡先礼后兵道:“我来是为求取苍葵,救人性命。” “求取?”容瑾冷言道:“依我所见,明明是不问自取。” “性命倏关,才会出此下策。当日雪山峰顶,候爷采的是棵双生苍葵,给柳姑娘食下一颗,您手里应该还剩余一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候爷成全。” “每天都有人要死,若个个皆要我成全,我岂不成了观世音菩萨。” “别人我管不着,今天这人我非救不可,当日雪山峰顶采撷苍葵,我也有出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差点和候爷一起丧生雪崩,向您求取苍葵也不为过。” 容瑾凉飕飕道:“我要不给,你奈我何?” 郑青菡一咬牙道:“那就别怪我得罪了!” 瞬时,郑青菡手中射出十几枚铜板,内力用出七、八成,容瑾容色不惊,剑鞘微微一转,已将铜板悉数扫落在地。 郑青菡趁此机会已经翻完第三个柜子。 容瑾欺上一步,郑青菡随手拿起多宝格上的两个花瓶就向容瑾砸去。 那两个花瓶,一个是传世孤品,底座旋转时瓶身颜色会变幻不定,让人敬畏莫名;另一个则是不折不扣的神品,瓶上绘出潇湘山水,画面淡墨皴染,山色空蒙,水到天际,让人观后墨意难忘。 郑青菡居然看也没看,就拿来砸人! 容瑾心疼至极,忙用他的绝顶武功接往花瓶。 趁此良机,郑青菡翻完第四个柜子,果然在下面立柜找到苍葵,她忙取出怀里。 容瑾正一手捧着传世孤品,一手捧着不折不扣的神品,怒目而视她道:“郑青菡,别得寸进尺。” 郑青菡顾不得他的威胁,随手在多宝格上抓了张观音图就向他砸去,那观音图是禅宗画的极品,用笔墨画出禅机,容瑾平常翻看都是小心翼翼,郑青菡居然随手乱丢。 容瑾怒火中烧。 见郑青菡已经翻出屋外,容瑾放好东西,持剑追赶。 郑青菡依旧原路返回,坐上马车往沛国公府疾奔,容瑾拉匹快马在后面追赶。 马车离沛国公府越来越近,容瑾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轻踏路边树干借力飞驰数十米,“嗖”一声窜进郑青菡马车内。 郑青菡一时不及反应,正想出手扣他喉口,已被容瑾身下。 容瑾气得不轻:“把苍葵拿出来。” “不拿。” “再不拿,我就自己动手。” “你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只要苍葵,你自己快点拿出来!”容瑾没动手搜她,只用言语威胁她。 “我大表哥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您和他同朝为官,怎就不能心怀慈悲,亏您还看什么鬼劳子的观音图,你心肠恶毒,看再多也没有用……。” 郑青菡的大表哥不就是守边关的大将军连战吗? 怎么会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容瑾手一松,问道:“你拿苍葵是给连战服用的,他是如何受的重伤?” “边关兵营遭人偷袭,我大表哥重伤昏迷不醒,脾脏因外伤破裂而引出的大出血,要是没有苍葵止血,活不过今晚。” “当真?” “你要不信,随我去沛国公府一瞧便知。” “也好。”容瑾对郑青菡道:“让赶车的把马车停在偏僻点的侧门。” “麻烦你先从我身上移开,我才能去说。”郑青菡趁机踢了他一脚。 容瑾方才发现,自己正她身上,头对头,眼对眼,鼻对鼻,嘴对嘴,气氛突然就有点尴尬。 饶他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公子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忙起开,教训道:“一个姑娘家,做的事件件都不能与礼相符,真够丢人现眼。” 靠!就他爱装白月光,还向别人泼脏水。 明明是他想抢苍葵抢疯了,才会把她身下,还怪她?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今天算是知道无赖是什么样子的了……。 待马车在侧门停好,容瑾保持一贯作风,正门不走,翻墙入室进到房间。 连晋把药粉给连战喂完,心里头正在酌量郑青菡的话,便见着郑青菡领着风姿颀然的容瑾走进房间。 总算,连晋找回点真实感。 外甥女果然不是无根无据地乱说一通,她能把小候爷容瑾领来,是否代表世上真有止血圣药,是否代表儿子的命有救了? 容瑾开门见山:“沛国公,连将军晕迷几日了?” “足足三日。” “三日”容瑾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问郑青菡道:“伤势过重,有把握把人救过来吗?” 他的眼底异常光亮,目光炯炯地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不语,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闪避退让。 容瑾却好似从她目光里看出些什么,脸庞亮了几分,开口道:“我愿意把苍葵拿给连将军冶伤,不过沛国公和郑大小姐都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果然是恶人,逮到机会就要趁机谈条件。 连晋便问:“什么条件?” “其一,您不能过问郑大小姐和我的事;其二,我还没有想到,想到后再跟沛国公讲。” 不过问,就等于没有机会知道郑青菡和容瑾之间所发生的事,连晋不是八卦之人,未想过要深究。 只是小候爷容瑾在外头风评不好,连晋怕郑青菡吃亏,遂后又想不能问就不问,郑青菡是聪明孩子,到时候提点几句便是! 至于其二,倒真有些难办! 连晋道:“伤天害理,有违法纪的事我不干。” 第九十二章脾脏手术 “沛国公放心,伤天害理,有违法纪的事我自己会干,用不着劳您大驾。”容瑾说完,又向郑青菡投去一瞥:“你也一样,其二我没想好,你先赊账;其一倒很简单,到时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就行。” 只是问几句话,然后如实回答! 这交易很是划算。 郑青菡点头应了。 容瑾走过去把连战扶正,郑青菡把苍葵放在手心撵成粉,掺和在清水中往连战嘴里灌去。 灌好后,容瑾盘膝在病榻坐定,用内力替连战续气。 他们两人配合得很好,连晋插不上手,只把全身注意力放在连战身上。 没多久,连战苍白厥冷的脸色转为红润,呼吸平稳起来,呕血也奇迹般停止,连晋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起死回生,他的儿子居然能起死回生! 但连晋没高兴多久,郑青菡告诉他:“伤重不重不能光看表面,脾是腹部内最容易受损伤的器官,表哥脾脏因外伤破裂而引发大出血,苍葵虽然能把血止住,却不能修补破裂的脾脏,要想彻底根除病灶,需要开腹缝合。” 剖开肚子缝合脾脏,简直是匪夷所思。 把一个活人肚子剖开,捡出脾脏进行缝合,那个人还能活吗? 真是荒天下之大缪! 连晋嘴角翕翕,好半天说不出句齐整话。 郑青菡急急地道:“苍葵是灵药,才能暂时止血把病情拖延一阵,要是不开腹缝合脾脏,六个时辰后脾脏内积血越来越多,会再次引发大出血,到时候再开腹缝合,难度会增加几倍。” 连晋听得脸色发白,手心全是潮潮的汗,他心里难受,也不顾容瑾和郑青菡在场,就红着眼睛道:“在大活人肚子上开刀,不死也得被弄死,不是舅父不信你,古往今来都没听说过开腹冶伤的办法,纵使你突然间长出本事,短时间内学会精湛医术,我也不敢拿人命给你试。” 这样的说辞,郑青菡并不意外! 她能理解连晋的拒绝,也能理解连晋的害怕。 一个疯癫十几年的后宅嫡女,突然说要给人开腹缝合脾脏,任何人都会拒绝。 连晋一定觉得她的想法很奇怪。 不止连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她不知该如何劝解连晋,有些茫然地抬头,正好容瑾也看过来。 两人目光对个正着。 他朝她点头,目光里没有怀疑,反而充满鼓励。 郑青菡非常意外。 容瑾移了移步子,没有劝连晋,却对郑青菡道:“我们去帷幔后面坐会,再过六个时辰自然见分晓,你空口说白话,就算信誓旦旦拍足胸脯也没人相信。” 可过完六个时辰,连战脾脏内积血越来越多,会再次引发大出血,到时候开腹缝合,她就没有十足的把握,仅仅剩余四、五成……。 郑青菡仍想劝一劝连晋,她道:“舅父,现在是开腹缝合脾脏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后面风险不可估量。” 连晋咬着牙不同意。 容瑾早就一个人悠悠哉哉坐到帷幔后面,等郑青菡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他问道:“你行医用的东西有没有带在身上,齐全不齐全,有要补的,或是还没算进去的吗?” 郑青菡愣住,半天才道:“来的时候就知道表哥受重伤,故把冶伤的东西一应放在马车内,东西很齐全。” 容瑾沉稳的颔首,低声道:“你赶紧去布置动手术的房间,该消毒消毒,该备麻沸散就备麻沸散,沛国公不撞南墙心不死,一会真撞上南墙,也只能由我们作主。” 听容瑾的口气,竟是十分赞同她做手术! 剖开肚子缝合脾脏,那么匪夷所思的事,他没有多问她一句,居然就相信。 郑青菡站着没动。 容瑾很冷静地道:“发什么呆?你说不动沛国公,倒不如提前把能准备的准备好,真到最后一步,咱们也只能听天命尽人事。” 说的很对! 她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沛国公不敢冒这个险。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无法被说服的人身上,倒不如把动手术的房间准备好,在最后与死神的搏弈中,多一点时间还能多一份胜算。 郑青菡看他的眼神多出份赞许。 现在,每个人的心情都像被万马纵横的铁蹄踏过,早就凌乱地找不到方向,只有容瑾,从头到尾都很冷静,冷静地权衡利弊,冷静地做出判断,冷静地盘算后果。 郑青菡汗颜。 她活了两世,遇事还惊慌无措,远不及容瑾有条不紊。 郑青菡退出屋间去找人,把事情交待给连漪。 连漪听完,张大嘴巴半天没合拢,看郑青菡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除了容瑾,其它人的反应相当统一,郑青菡苦笑。 “表……姐,你……真要给大哥动手术?”连漪惊愕之余,连说话也不太利索。 “嗯。”郑青菡并不打算解释,她再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法被说服的人身上。 “不成!不成!”连漪差点跳起来:“你会害死大哥的。” “我只是让你准备好房间,你放心,没有舅父同意,我不会帮表哥做手术的。” 连漪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青菡目光微沉:“做手术是表哥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是做人还是做鬼,都在我们一念之间。” 连漪打了个寒颤。 自沛国公夫人前两年去世后,府上中馈全由连漪一手打理,她向来精明能干,八面玲珑,唯有今天这一回,如何也玲珑不起来。 郑青菡见指望不上她,索性自己动手找好房间,用特制中药大锅水煮,药气充满室内进行空气消毒,又选出几身素白长袍烟熏,确保衣物没有疫菌。 手术刀均用净水洗涤,以火灼烧。 一切准备就绪。 郑青菡仍然愁眉不展,越往下拖,连战的情况会越糟糕。 如果舅父能像容瑾一样相信她,该有多好。 毕竟是相国府,舅父是表哥的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舅父才能替表哥作主,即便前面是死亡,她也只好眼睁睁的等待。 郑青菡心里面百转千回。 她慢慢回到病房,连晋又唤来御医诊脉。 郑青菡进门的时候,御医正道:“连将军贵人自有天相,病魔见他也得退避三舍,呕血已经平复,现在脉象稳定,沛国公只管放心,调养几月就会没事。” 御医和郑青菡的说辞完全不一样! 第九十三章医术高超 连晋脸色略微好看些。 御医说脉象稳定,调养几月就会没事。 而郑青菡却说,六个时辰后脾脏内积血越来越多,将引发大出血,会有生命危险。 人都会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相信。 所以,连晋选择相信御医,他没有提手术的事,只对郑青菡道:“多亏你取来苍葵。” 郑青菡也没奢望连晋在短时间内相信自己,她心里头焦急如焚,嘴上却只能说:“苍葵是灵药,止血效果甚好。” 可脾脏破裂,再好的止血灵药,恐怕也止不住……。 她带着副强装镇静却无比萎靡的面孔往帷幔后面走。 容瑾坐在帷幔后面,进屋的人瞧不见,只有走到后头,才能见着他。 郑青菡没想到容瑾还在,她愣了愣道:“候爷还没走?” 容瑾“嗯”了一声,对她道:“御医只是隔靴搔痒,抓不到关键之处,我虽不懂医学,用内力替连将军续气时,尚觉他体内真气亏损,并不是调养几月就能好的。” 舅父不相信她,连漪也不相信她,连辩说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容瑾刚才所说的话,让她多了几分底气,至少还有人,愿意相信她。 容瑾又道:“人命关天,沛国公是守旧的人,一心盼着连将军能好,你要开腹缝合脾脏,御医则说调养几月即可,两者权衡取其轻,跟相不相信你无关,选后者只是人之常情。” 说出来的话很是开解人心。 郑青菡何尝不明白,连晋无法做决断,正是因为这个决断关系着连战的生死。 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她静静站着。 不远处摆放着日晷,晷针指着晷盘上的时间刻度。 足足六个时辰。 平稳在病榻上的连战呕出第一口腥红稠腻的鲜血,连晋正想上前擦拭,温暖稠腻的血液从连战口中喷涌出来,甚至连鼻孔也开始出血。 一片刺眼的猩红,映入众人眼中。 连晋瘫坐在病榻上,脸色异常悲戚。 容瑾走到连晋面前,对他道:“血再吐下去人就保不住了,不要再拖延,赶紧让郑青菡开腹缝合脾脏。” 连晋脸色腊黄,心口像被巨石压着、箍着,紧张地连气也不能吐。 容瑾语气加重道:“沛国公要看着连将军死吗?” “不!”连晋再也绷不住,他疾步走到郑青菡面前,仿佛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青菡,快去救你表哥,快去。” 郑青菡凝重地回道:“我一定竭尽全力。” 下人把连城放到做手术的房间,郑青菡已经换好素白长袍,她在门口对容瑾道:“房间和手术用具全准备妥当,但我还缺个人手,用桑皮线缝合脾脏时,四周渗血时要有人用热盐水纱布压迫出血口。” 容瑾道:“御医还在,让人把他叫进来。” “不成。”郑青菡道:“开腹缝合内脏常理不容,到时候剖开腹部,我怕他惊吓过度,别说帮忙,反过来还得我照应他。” 容瑾微微颔首,对她道:“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你剖个活人腹部,还要在里面缝缝补补,胆小点的还不给活活吓死,更别说帮你拿热盐水纱布压迫出血口。” 开腹缝合内脏这么新潮的观念,普通人根本没办法接受。 就算勉强能接受,亲眼看着腹部剖开做手术,那也是要有强大意志的。 胆子要大,还要能承受开腹缝合内脏的压力,郑青菡的目光落在容瑾身上。 或许他可以办到。 容瑾一向胆子大,再加上杀人无数,什么肠子、肝胆、脾脏应该是见惯的,砍人的时候肚破肠流不是常有的事吗? 容瑾见郑青菡盯着自己,眼睛像闪电似的明亮一下。 他突然就福至心灵的来了句:“我来帮你。” 这主意就成了! 郑青菡愕然地望着容瑾,难道世上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说辞? 容瑾换上衣服,穿着素白长袍站在郑青菡身边。 郑青菡给连战灌好麻沸散,用手术刀剖开连战的腹部,里面全是浓血,她让容瑾迅速用热盐水纱布吸出腹腔内积血,自己则采用桑皮线缝合脾脏创口, 桑皮线取桑树的根皮,经锤制加工后成为纤维细线,不易断折,缝合伤口应用方便,但修补后针眼会渗血,同样需要用纱布压迫至出血完全停止。 容瑾从头到尾都保持镇静,他做事胆大心细,让郑青菡很满意。 郑青菡让他把止血药剂敷在出血口,他也完成的很好。 创口很大,脾与后腹膜有血管性粘连,郑青菡切开隔肌后仔细分离,但分离过程并不顺利,脾门上方发生撕裂而出血。 容瑾立即用纱布压迫止血,待止血后,郑青菡进行缝扎。 因有容瑾的配合,手术比想象中顺利。 手术做完,两人都觉得腿脚发软,因没有椅子,两人靠墙坐在地上。 屋里,是两个人还没平稳的呼吸声。 很久,很久,很久过后,两人互望一眼,不禁冁然而笑。 就像雪崩那回,埋在雪里,只有他和她。 那是第一次他们彼此信任着战胜命运,现在是第二次他们彼此信任着战胜命运。 她相当认真地看他,穿着素白长袍,眉目胜过谪仙,笑起来时露出两排碎玉似的洁白牙齿,此时的他,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而容瑾眼里的她,勇敢果断,总喜欢冲锋在前,用小小的身躯保护身边的人。 她的强硬后面,总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容瑾的脑袋瓜子倏然就清明一片。 想起第一次见面,他手中长箭疾驰飞出,锋利尖刃毫不留情地扎进她右胸,血喷射而出,甚至染红了脚下的白雪。 那时的她,眸色深沉,仿佛星隐霓云,透着不可测。 光看着就胆战心惊。 而现在,她微微一笑,眼神如碧波清澈,容貌似明珠生晕,或者,这才是她最真实的笑容,它赶走了曾经徘徊在她眉目间的阴霾。 世事如水不可回转。 如果当初,他见到的她是眼前模样,那一箭是否还下得去手? 如果当初,她见到现在的他,还会凶残到一出手就是狠招吗? 过往种种回忆让容瑾很不是滋味,连方才的欢喜也淡了许多。 一笑过后,容瑾陷入沉思,郑青菡脸上笑意慢慢褪去,因为她发现自己和容瑾挨得很近。 以前,他们一碰面不是拼个你死我活,就是尔虞我诈,自然顾虑不到男女大防。 而现在,郑青菡第一次想到“男女大防”四个字。 第九十四章连战苏醒 郑青菡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她道:“舅父还在门外等着消息,我去告诉他。” 说完,人跟飓风一样刮了出去。 容瑾发了会呆,走出房间,站在庑廊上。 不远处,郑青菡和连晋说的话一字不落飘进他耳朵。 “舅父,手术很顺利,再过几个时辰大表哥就能清醒。” “真的?” “自然是真的。”郑青菡笑道:“您不会还不相信我吧?” 连晋不好意思起来:“你别怨舅父才好,毕竟人命关人,我才会多方平衡……。” “好啦!”郑青菡打断他:“刚才多亏小候爷沉稳镇静,真是帮上大忙,您也得谢谢人家。” 连晋拱手向容瑾道谢。 容瑾不以为然,只道:“沛国公不必客气,日后把答应我的事办妥就行,别到时候推三阻四,我最讨厌出尔反尔的人。” 又恢复平常无礼傲慢的语气! 郑青菡腹诽,早知他这副德性,那“谢谢”两字就该当成唾沫星子吐掉。 连晋并不计较,好声好气道:“我既答应过小候爷,自不会食言。” 容瑾“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走了。 郑青菡对连晋道:“您别介意,小候爷脾气臭的很,向来都是一副受搭不理的鬼样子,跟人说话,嘲讽几句是常情,偏喜欢板个脸孔遭人嫌。” 连晋奇怪道:“你跟小候爷很熟吗?知道这么多?” 郑青菡急忙摆手道:“不熟不熟,都是听到的传闻。” 连晋不太相信。 郑青菡立马换个话题道:“表哥的手术刚做好,恐怕会有反复,我守在府里才放心,麻烦舅父替我准备个房间。” 连晋身体一震,急道:“怎会还有反复?” “您放心,咱们术前准备完善,操作又正确细致,肯定不会有事,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郑青菡宽慰道:“您也知道,所谓万一万一,不过是万分之一,机率是极小的。” 连晋方才平了平心绪道:“我让连潋帮你操办。” 郑青菡思量着道:“最好是挨着大表哥的房间,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方便随时就诊。” “你要是不介意,就暂住在连城的房间,他们两兄弟的房间倒是挨着。” “不介意。”郑青菡又问道:“二表哥可是在赶回来的路上?” “正在路上,他去外县探亲,刚落脚就听说连战出事,都没歇息,便快马往回赶。” “等二表哥回府,我再把房间还给他。” “先让他在后厢房住着就行。” 事情说好,郑青菡差人去庄院取些常用的药品、衣物,便在沛国公府住下。 连战自幼习武,底子好,半夜醒过一回,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穿着一身素白长袍的少女在烛火下翻看医书。 他无力开口,手指微微动了下。 微乎其微的动静,郑青菡很细致地察觉到,忙放下手中医书,坐到他身边道:“表哥,是不是口渴?” 连战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郑青菡拿棉签蘸水抹在他干燥的嘴唇上,说道:“刚做完手术,喝水会引发呃逆,等到明日,你要是没有恶心呕吐,腹部不涨就可以喝些水。” 连战体内麻沸散的药性还没过,话没听完,又昏睡过去。 郑青菡叹了口气,把被子替他盖好,日光停留在连战的左腿上。 连战的左腿被砍断,人送回府时,断肢已失去再植条件。 好在军营出事时,随军的大夫处置得当,止血消毒都做的很到位,只可惜,连战年纪轻轻就失去一条腿,也不知道他醒过来,能不能面对现实。 郑青菡正想趴桌上休息一会,连漪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连漪,还没睡呢?” “嗯。”连漪小声道:“父亲屋里也亮着灯,今晚大伙都睡不着,你去隔壁躺会,我来守着,有事就去叫你。” “不用,这两天比较关键,我陪着定心。” “可是……。” “别可是了,你又不是大夫,也看不出个好坏。”郑青菡接下去道:“等情况稳定后,我就当个甩手掌柜,换你来操心。” 连漪眼泪猛地绽出来,紧握着郑青菡的手道:“你要做手术时,我不应该不信你的,都是我不好。” “好好的,哭什么哭?”郑青菡对她道:“事情早就过去,我不往心里去,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咱们只要想着照顾好表哥一件事就成,别的话都不要说。” 连漪哭着笑道:“你说的对,我以后不会自以为是,都会听你的。” “都说你精明能干,我怎么看着像个三岁小儿,没事就抹眼泪。” 连漪擦擦眼泪道:“你等着,早晚让你瞧见我精明能干的一面。” 郑青菡笑道:“是,是,我就等着刮目相看,你早些回去养足精神,后面的事情还多着。” 连漪退出屋,郑青菡守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上,连战苏醒过来。 连漪正和郑青菡说着话:“大哥的体温好像偏高,会不会有事?” 郑青菡解释道:“无碍,手术三天左右,体温会偏高点,叫做术后反应热,不必紧张。” 一回头,见连战正睁着眼睛瞧她们,连漪难抑激动道:“大哥,你总算醒了!你饿不饿,渴不渴,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战虚弱地回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个?” 连漪眼睛红红地道:“我都被你吓破胆了,多问几个问题你还嫌烦不成?” 连战便道:“不敢不敢。” 人家兄妹叙话,郑青菡便退出房间,站到庑廊下面。 “青菡,你怎么站在庑廊下?”连晋和连城朝她走过来。 “大表哥醒了,正和连漪说话,我便出来站会。” 连晋道:“都是自家人,一起进来。” 郑青菡跟在连晋身后,问连城道:“刚赶回来?” 连城朝她点头示意。 进到房内,院里的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郑青菡连忙上前关窗,连战的目光就随着她晃动,原是半夜里在烛光下看书的姑娘,迷迷糊糊中好似听见她称自己为表哥,难道是相国府的郑青菡? 连战小时候见过郑青菡几面,但印象并不深,只记得那是个傻乎乎的小女孩,总是不停问他要糖吃。 再后来,连战勤学武艺被调到兵部,难得有沐休,和郑青菡再没见过面。 相隔十几年相遇,对面的女子打扮素雅,容貌娇艳,眉目间自带几分男子才有的英气爽利,和年少时判若两人。 第九十五章营账变故 连晋便对连战道:“是你表妹,亏她才救回你一条命。” 连战正要道谢,郑青菡已道:“是大表哥吉人自有天相。” 连战便朝她笑笑。 这时连城问道:“大哥,军营内外守卫森严,不通飞鸟,根本无法进出,外面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一路杀到你的营账,到底怎么回事?” 连战目光倏地变利,他思索片刻道:“前几日打了场胜仗,便令下属摆席庆功,我不胜酒力提早回营账,刚到营账门口,身后便伏兵四起。” 大将军营账,竟然伏兵四起! 太不合常理。 大将军有自己的中心大帐,大帐有值守的士卒,四周防守用的栅栏上还拴有马匹。 连战向来以冶军严谨而闻名,要想混进中心大帐,悄无声息的解决掉值守的士卒,还要防止栅栏上的马匹嘶叫,得多大的阵仗。 然而,对手并没的摆出阵仗,轻而易举埋伏成功,值守的士卒全部没人影,连马匹也没有嘶叫,毫无防备就杀到眼前。 得多熟悉地形,多了解中心大帐的情况,才能做到这一步? 换个不熟悉的人试试,光摸到中心大帐就要半日,更别说干完杀人、牵马、埋伏一系列的事件,竟然可以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看来有鬼,而且绝对是个内鬼。 连晋脸色难看,双眼沉沉地对连战道:“连家不忌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可刀口舔血只为黎民百姓,不能白送给别人捅刀子。依我看,伏击你的人不会是敌军,而是你兵营内部的人,你想下,近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连战细想,顺风顺水的打完几场仗,军营里团结一致,并没有特别之处。 连城在一侧提醒他:“大哥,你再仔细想想。” “确实没有。”连战思索着道:“最近和荆国交战,逢战必胜,军营里上下同心,朝廷不但供应食粮及时,还为军营添加人手,好几个中郎将都身手不凡。” 是确实没有,还是连战没有注意? 郑青菡认为是后者。 她打定主意,让韩振江安排在边关的人手去探探消息。 连城还不死心,又问道:“那些人跟你交手时,有没有露出破绽?” “功夫甚是阴毒,看不出什么路数,招招兼致命,要不是我用火把点燃附近草堆,大火把正在庆功的士卒引来,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连漪在旁说道:“父亲、二哥,你们有事改天再议,大哥刚醒,应该多加休息。” 连晋望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心脏狠狠一下,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对连战道:“你好好休养,污七八糟的事不必再管,我自会查实清楚,替你讨回公道。” 连战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郑青菡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等连晋三人走后,郑青菡端着木椅坐到他身边问道:“表哥有心事?” “我受伤回府养伤,也不知边关战局会不会受影响。” “你虽不在,还有左将军马超,马超曾经在冷将军麾下任职,精通兵法,为人骁勇善战,有他坐镇,你只管放心。” 连战侧头,静静地望着她。 “表哥难道想问,我是如何知晓的?” 连战收回目光,慢慢道:“何必多此一问,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凡事均要探个究竟,直落落是个煞风景的,像连战这样,更让人心生好感。 郑青菡微默。 连战便问她:“我的伤情如何?” “腹部伤口还需观察一段时间,目前来看问题不大。”郑青菡目光移到他腿上:“至于左腿,你人送回府时,断肢已失去再植条件,日后行事较以前会不太方便。” 连城神色黯了黯,但很快变得端凝肃然,他道:“你能实话实说,很好!” 郑青菡回道:“表哥能坦然接受,也很好!” 常有人说,最短英雄之气,郑青菡是最不赞同的。 真正的英雄,正如连战一般,绝不会因为挫折而摧损志气,更不会因为磨难而堕落。 连战道:“既然咱俩互相欣赏,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最好再来半壶花雕酒。” 郑青菡淡淡说道:“不成,我留在府里是照看表哥,不是来害你的,那半壶花雕酒下肚,吃出个好歹来,我就再也没脸见舅父。” “那给开个窗。”连战道:“刚下过雨,风虽凉凉的,但吹的人畅快。” “你现在身体抵抗力弱,要注意保暖,防止感冒,我刚给关的窗,可不能开。” 连战嘴角一扯。 郑青菡便把窗户开出一条缝,正巧能看到窗外,说了句:“开条缝透会气,倒是可以的。” 连战眯眼望向窗缝外,蔷薇花在寂静的院子里一簇一簇绽放,早就错过百花争艳的季节,它却开的淡定从容,敦厚安静。 连战的气定神闲让郑青菡轻松起来,她随着他,悠然望向窗外。 窗外,风景不错。 微风拂面而过,清凉入怀。 在沛国公府呆上一周,连战伤口愈合良好,郑青菡每日照顾他,两人已经相熟。 连战躺在床上,对她道:“每天躺在床上,实在无聊,你我下几盘棋如何?” “不会。” “除了医术,你还会些什么?” 除了医术,便是功夫不错! 连战还是个病人,总不能跟他打上一架。 琴棋书画,自己一样也不行,要说还会些什么,以前在将军府,常跟父亲和哥哥们切磋阵法,虽没有实战过,却颇有些心得。 她道:“要不,咱们垒棋布阵。” 垒棋布阵,太合连战味口,他有些欢喜道:“你的喜好特别,很好!” “很好”两字一定是连战的口头禅,每当他高兴或称赞人时最常用的就是这两个字。 刚拿好棋,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来人的长相美不胜收,站在阳光里,有种仙气腾腾的风华,但仙不过三秒,在他开口的瞬间,一切毁之殆尽。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关个门,不太合适吧!” “小候爷不请自来,也不太合适吧!” 容瑾道:“沛国公欠我一个承诺,你欠我两个承诺,我想到就来找你们,相当合适的。” “请问,您今儿是来找我兑现承诺的吗?” “刚才是,现在被你一打岔,给忘记了。”容瑾看着她手中的棋子,朗声道:“在外头听见你们说要垒棋布阵,正好手痒痒,郑大小姐先和我来一局如何?” 第九十六章切磋阵法 郑青菡扬扬手中棋子,很不屑地问他:“你确定要和我拼一局阵法吗?” “当然。”他一言一语如戛玉敲冰:“咱们短兵相接,我为南化,你为定州,一局定输赢。” 他为南化,她为定州,最好不过! 容瑾出生南化,长于南化,而她出生定州,长于定州,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熟悉当地地形,演习阵法,一方面可以通过它看透局势,另一方面也可以对未来战事做出分析。 容瑾执黑子,疾如风,侵略如火,行军快而不乱,上峰号令一下达,军士闻风而动。 前锋勇猛迅速,两翼防御力强,属于进攻阵型,通常在兵马占有巨大优势时使用。 片刻,桌布上已垒起数排黑子。 郑青菡心里冷笑,容瑾也太小看定州,想速战速决一口吞下,也不怕被噎死。 白子不进攻,反而退守。 白子阵型虚实变化,整体防御毫无漏洞,互相支应保护,一旦前排兵卒死伤,后排会迅速补上,每处都能诱敌深入,借机打乱黑子阵型,是一种很灵活的打法。 观局不语真君子,而连战见阵型精妙,忍不住赞叹道:“妙哉妙哉!” 容瑾面上带出肃杀之气,双眼黑得让人发寒,兵戎相见智者胜,只有阵法布局得当,才能克敌制胜。 白子虚实难定,正如定州天然地势险峻所在,地形适合防御和攻击,颇有万夫莫开之势。 光凭兵马数量优势,只怕难以拿下定州。 黑子改变阵法,宽路分双行,狭路则单行,鱼贯进入定州,一旦被白子诱失,首尾蟠曲钩连,瞬间聚合,可保阵型不乱,兵心稳定。 郑青菡抬头,盯着容瑾。 容瑾俊眉一挑,他在她眼里看到赞许,只是这份赞许在一瞬间被狠厉取代。 白子熟悉地形,进退开合疾徐,深得以简驭繁的妙用,退守在函谷天险,足使黑子伏尸百万。 一时,黑白两阵对峙,谁也不敢往前一步,谁也不愿相让一步。 易守难攻的定州就像一口浓痰噎在容瑾喉咙里,让他郁闷到吐血。 反观南化,行军快而不乱,兵士勇悍无比,确是真正的精兵劲旅。 连战在一旁看得冷汗淋漓,定州这块兵家必争之地,他当初应该好好利用。 屋里头,落针可闻。 郑青菡手心全是薄汗,只要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她并不想与南化为敌。 南化过于强大。 容瑾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拂掉棋垒,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响亮好听。 笑过后,他对郑青菡道:“阵法学得玄妙,有时间再切磋切磋,将军府满门抄斩后,这样的阵法快失传了。” 郑青菡僵在当场,他怎么知道,这是将军府常用的阵法? 容瑾又是笑了下,转身便往门外走。 郑青菡急忙追上去。 庑廊下,他忽然顿步,扭头望着她道:“你的医术是跟傅淼义学的吧?傅淼义一生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冷傲将军的么女冷诺玉,另一个,在江湖上没有一点传闻,也没见傅淼义带她行医问药过,那个人是你吧?” 师傅傅淼义确实收过两个徒弟,小师妹命薄,入门没几天采药时从山崖跌落,师傅在山崖下寻找半月之久,山崖下既无血迹,也没见着尸体,自不敢断言人已死。 每每有人问起,常常无语凝噎。 传到后来,都说傅淼义收徒非富即贵,大弟子是将军府之女,二弟子也是出自候门将相的门庭,只是管教森严,才不能像将军府的冷诺玉一样抛头露面。 哥哥们听到传闻,还朝她唠叨道:“舌头底下压死人,我妹妹行医救命,落不到好,竟成了抛头露面。” 想不到,传闻传久了,方便有识之士杜撰成故事。 她站着,没有动作。 容瑾双手扰袖,徐徐道:“江湖传言本不足为信,可你替连战冶伤,胆敢开腹缝脾,世上除了傅淼义的弟子,谁能下得去手?与我棋垒对阵,用的是冷家常用阵法,要不是冷家人亲手教出,不可能熟练至此。” 郑青菡呼吸微窒。 “再者,你从没去过定州,却对定州地形了如指掌。”容瑾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冷诺玉是你师姐,阵法是她教你的,定州的布局也是她告诉你的。” 除了借尸还魂是他没想到的,其它推断合情合理。 郑青菡直瞪瞪地看他,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 这人,敢情就是个妖怪,只差一步,差点说破她就是冷诺玉! 只是那一步,是世间所有人都猜测不到的——借尸还魂。 容瑾见她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很随和地道:“不要觉得被我看穿了就不好意思。” 绝对不是不好意思……。 而是惊愕得五雷击顶。 容瑾掸了掸身上浮尘,慢悠悠地道:“将军府被人陷害满门斩首,你便杀掉贾庆为你师姐报仇,把韩振江弄到定州去,是因为你师姐早就告诉过你定州的布局。” 依旧说得大差不离! “我先前想,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相国府那样的门庭,走不出天差地别的人,倒没想到,还有个独善其身的你。” 郑青菡被他说的,眼角直跳。 容瑾突而漾起笑,对她道:“你四平八稳的一个人,最近有些沉不住气。” 郑青菡偏头瞧他,觉得他的笑容格外扎眼,心头惶恐道:“不怕怒目金刚,只怕眯眼菩萨,小候爷真是一次比一次吓人,您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我就想问问,你一个深闺女子,特意在定州豢养兵马,打算干什么?” 郑青菡当着他面打了个寒颤,死鸭子嘴硬道:“候爷说话可要有根有据,您是哪只眼睛瞧见我豢养兵马,别空口白牙地污蔑我。” 容瑾闻言深深看她一眼,肃然道:“假设,我只是说假设,有个像你一样的深闺女子,不观雪烹茶,不吟诗作乐,反而盘算天下钱脉,还豢养兵马,你说她是为什么?” 此时,他站在阳光下,身姿挺拔如竹,望着她的眼神威仪万丈。 郑青菡的心猛地就跳了一下,想了想道:“当下世道纲纪废弛,官员党佞相结,将军府一门忠良,被冠上通奸卖国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惨死,依我看,您说的那位女子早就看透时局。朝政从清明转向腐败,国势日趋衰落,天下必将大乱。” “相国大人,算不算是党佞相结,你要不要大义灭亲?” “春秋时,卫恒公即位,州吁与石碏之子石厚密谋杀害桓公,为确保顺利登位,州吁让石厚去请教石碏,石碏恨儿子大逆不道,便亲手除掉了州吁和石碏。”郑青菡声音一提道:“定州虽挨着南化,但定州没有侵犯南化的意图,小候爷屡次试探于我,要是再装傻充怔下去,只怕生出误会,我坦白告诉您,青菡只杀大逆不道的奸佞,决不贪图其它利益。” 这话一出,容瑾微愣,倏地,他放声大笑。 他道:“我总算明白,王聪宁愿放弃让王家飞黄腾达的机会,也要娶你的原因了。” 他明白了,她却是不明白的。 郑青菡甚至觉得,她刚才所说的话甚有份量,值得肃穆以对,而不是促狭地大笑。 郑青菡微微皱眉,正想问他几句,却见他越过自己,穿过庑廊而去。 第九十七章曾立当官 三日后,郑青菡被连漪叫到房内,屋里头很热闹。 刚进门,便瞧见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正是工部尚书曾大人的嫡女、容瑾拜把兄弟曾立的妹妹曾芸,郑青菡笑着跟她打招呼。 曾芸迎上来道:“姐姐最近越发光彩照人。” 郑青菡向来不喜欢听场面话,见她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发自心底,便客客气气道:“多谢谬赞。” 曾芸捧出一匣子发钗道:“我大哥前几月去江青县游玩,江青县的头面铺最有名,给我买了一匣子,你们不妨挑拣挑拣,有喜欢的,只管拿去。” 郑青菡便往匣子里看了一眼,满满地摆放着五凤朝阳珠钗、黄玉桂花钗、阗白玉如意形发钗、银崁金蝴蝶发钗、青玉雕凤发钗等各色上乘发钗。 手笔之大,让人咋舌。 在见识过苏辙的豪华马车后,郑青菡再次被一匣子珠光宝气的发钗晃到眼花。 不管是苏辙和曾家,都忒有钱了! 曾芸拿出一枝黄玉桂花钗要往连漪头上戴,嘴里还道:“我大哥常说,桂花是花中第一流,就像连漪姐姐一样,是女子里面第一流的。” 连漪拦住她,嗔道:“你大哥整日胡言乱语,我和他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怎就混说我是女子里面的第一流?” 曾芸不辩,只笑着道:“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 话里的意思是,桂花朴实无华,从不惹人注意,于幽静之处留下香味,从不需要名花的红艳翠绿。 这个轻佻的曾立,倒有几分眼光。 连漪却眉峰微锁道:“回头跟你大哥说,我听不得浑话,以后烦请他管好自己的嘴巴。” 言词很不客气。 能让沉静平和的连漪动气,倒是不容易。 曾芸弯了弯嘴角,替曾立不平道:“大哥好心好意叫我把发钗拿来给姐姐选,姐姐不想大哥的好也就罢,为何还数落他?” 哦!原是曾立让她拿来的。 连漪神色复杂地望着曾芸道:“是曾立让你拿来的?” 曾芸方知自己说漏嘴,坐直身子道:“他提过一句,到底还是我的心意。” 真正是欲盖弥彰! 连漪端起茶碗喝口茶水,语气已恢复平常:“心意已领,东西并不敢受授。” 曾芸好生无趣,说道:“等我大哥当上边关右将军,你想收也收不到了。” 郑青菡面色一僵道:“你大哥一来不熟悉边关地形战势,二无精湛武艺防身,他要去坐镇边关?” “大哥去当将军,自有兵卒护他周全,至于熟悉边关地形战势,明日来府上请教下连将军就是。” 连战受伤的消息尚在封锁期,他内伤严重,腿脚也不方便,朝廷找人补职也在情理之中。 可将军一职岂是人人都能担当,曾立也太胡闹,以为自己想当就能当上吗? 郑青菡心里暗诽,脸上不勉有外露。 曾芸看在眼里,嘟囔道:“我大哥当过军校,拿过好几年干禄,是正正经经的官职,总比贾府只当过蝇头小官的贾林强,你父亲抬举贾林,满朝皆是替他说好话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瘪三都能当上大将军,我哥这样的世家子弟,捞个右将军当当也不为过吧?” 贾林不声不响的升到头,当上大将军? 还是相国府举荐的。 郑青菡第一时间就想到如妃和郑涛,面上表情变幻不定。 贾林的身后,暗藏强大的势力,才让他有胆子射杀自己,有本事当上边关大将军。 不把暗藏在贾林身后的势力灭掉,贾林无法灭。 有贾林的先例排在前头,曾立闹着要当右将军,倒也不显得唐突。 反而,合情合理。 正如曾芸所言:一个小瘪三都能当大将军,曾立既为世家子弟,捞个右将军当当算得上是理所当然。 郑青菡托腮道:“贾林有相国府举荐,你哥由谁举荐?” “小候爷说,我大哥当右将军,自然得由沛国公府和连大将军举荐。” “为何?” “连将军冶军严谨,又能体恤部属,颇得军心。比起相国府,他举荐的人更有说服力,日后我大哥在军营做事,便可借势而为,逐浪而起。” 连战举荐曾立,在别人眼里可为君子之真朋,连战的旧部相较没有来头的贾林,自然更信服曾立。 正所谓“无力造势者需要借势”。 连战造势,曾立借势,曾立凭借连战先前在军中的威望,便可轻而易举打造出自己的势力。 正如百卉之萌动于春,利刀之新发于硎,曾立较之贾林,从开头就抢占先机。 容瑾的用心深远,可见一番。 只是“用心深远”四个字,用在曾立身上可否合适? 郑青菡想起在寒山别苑那张包子脸,嘴角笑成夸张的弧度,语气也轻佻。 这样一个纨绔子弟,能去边关杀敌? 容瑾凭什么认定,沛国公府和连战会举荐曾立? 郑青菡打算,静观进展。 翌日,容瑾果然带着曾立来到沛国公府。 悬着斑竹帘的花厅内,连晋和连战正在下棋,郑青菡本在一旁观看,见容瑾和曾立进厅,忙退到屋外。 容瑾进厅道:“国公爷欠我一诺,择日不如撞日,不妨选在今日两清。” 连晋的黑子按下,一脸平静道:“何来撞日之说,小候爷明明是有备而来。” 容瑾指尖叩在棋盘上,说起曾立的事:“我义兄想在军营谋个右将军的职位,烦请两位大人在皇上面前举荐下。” “才一周时间,小候爷就想好了?” “一周前就想好了,当时连将军伤重,我知情识趣才没开口。”容瑾清声道:“一周刚过,朝野内变故重重,连将军受伤的消息被有心人散布,相国府举荐贾林为大将军,皇上已经应允。” 连晋眼睑微阖:“相国府举荐贾林为大将军,小候爷有什么看法?” 容瑾盘恒道:“不为朋党,何来势力。” 很简单的八个字,却听得郑青菡额头有冒汗的感觉。 容瑾弦外之意是指,相国府树立私党,暗中培植势力,心谋刻深。 也不知连晋到底有没有听进心里,正淡淡地道:“小候爷为何只替曾立谋个右将军的职位,而非大将军?” 容瑾的笑意如风沙促成,刚到眉眼已烟消云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比起大将军,右将军的职务刚刚好。” 第九十八章乱世不扰 “很好,很好,恰是刚刚好。”连战笑着下了粒白子,问曾立道:“先前在哪里供职?” 曾立很恭敬的回话:“先前当过几年军校。” 连战继续说:“原是锤炼过几年的,可学过兵法和布阵?” “兵法和布阵勉强能和小候爷切磋几回。” 连战坐定,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小候爷布阵行兵变化无穷,你能在他手里走几回,算是有本事的。” 容瑾截过话道:“真不敢当,我可是连郑大小姐也赢不过。” 郑青菡在花厅外的窗下站着,低头望脚尖,心里头把容瑾的祖宗十七、八代问候个遍。 容瑾好整以瑕地道:“我义兄来沛国公府,还带了份见面礼,礼轻情谊重,两位大人可勿嫌弃。” 说话间,曾立送上礼物,是块黑色霸王貔貅。 连战反手推让:“国公府向来不收旁礼。” 黑色霸王貔貅在连城面前纹丝未动,竟是没能推动,曾立依旧恭恭敬敬道:“只是赏玩的小对象,还望连将军收下。” 连战手上带出四、五分内力,用劲推让道:“我一个在边关大营杀敌的粗人,怕是没有这份闲情志趣。” 黑色霸王貔貅依旧在连战面前纹丝未动。 想不到,曾立内功了得! 连郑青菡也听出其中门道,送礼明明不是真送,而是借机显露实力。 容瑾挑着眉角上前,手一捞,黑色霸王貔貅已落进他衣襟内,他道:“送礼是好事,切不可强人所难。” 曾立失笑,道:“候爷说的极对。” 连战沉思半响,正色道:“荆国有图霸之意,边关战事激烈,兵士长期攻战,主力消耗于外,待防务空虚时,可趁势出兵。” 竟是同意举荐贾立,且语重心长的调教了几句。 曾立大喜,拱手道谢。 郑青菡讪讪,退到花厅外。 转眼,容瑾出屋,低头和曾立谈笑几句,直直向郑青菡走来。 郑青菡也不躲让,不无疑惑地道:“真想不到,曾立那样的人,竟有一身的功夫。” “穿袈裟的不一定是和尚,说话轻佻的也不一定是流氓。”容瑾打趣她道:“正如,心狠手辣的相国府嫡女,不一定是阎王跟前的小鬼,也可能是白玉塑的观音菩萨。” 郑青菡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的话从何而来。 “李晨把你的事全跟我说了。”容瑾给她解释道:“沈姨娘和郑苒苒屡次对你下毒手,你才会自卫保全;韩家有幸得你搭救,才会有现在的局面;贾家作恶多端,你出手惩冶也是大快人心。” “李晨可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你对他使酷刑逼供?” “李晨铮铮铁汉,酷刑对他毫无用处。”容瑾半是解释半是好笑道:“我跟李晨说,不讲实话就把韩光剁成七八段当杂碎喂狗去,李晨跟着韩振江鞍前马后十几年,只把韩家当正经主子供养,哪会计算你的利弊,人心一慌,就把你给抖出来。” 毕竟是从镖局走出来的,把韩家的人放在第一位也算情有可原。 现在,站在容瑾面前,有种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的感觉。 容瑾神气一松道:“乱世不扰,直道而行,你很难得。” 郑青菡愈发惊愕。 她仿佛窥见容瑾幽深似海的内心微微开出一条缝。 脑子里有一个念头,让她不由得分神。 眼前这个明白事理,语气波澜不兴的男子并非她先前认识的小候爷。 他不是应该拿着九阙剑嗜血杀戮,搂着嫣红翠绿在妓馆饮酒作乐吗? 她不由退后一步,抬头打量他。 依旧是盛世美颜,只是朱衣阜绦垂带,气息难得清洌干净,带着丝丝广霍香的味道,和过往的戾气男子大相径庭。 郑青菡呆在当场。 不远外,曾立的目光从旁探来,花厅檐角下站着一对壁人,男的胜似嫡仙,女的艳潋生彩。 男的目光垂垂,女的呆若木鸡。 曾立叹了口气,暗道:“连漪要跟郑青菡一样胆大该有多好,就能面对面说上几句话。那枝黄玉桂花钗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连漪哪里不欢喜,他可以去改样式,可以去换,直到她满意为止。” 转念一想,连漪端重沉静,自不会和他私下见面。 思量间,目光又停在檐角下。 光天化日下,这两个人也太随心所愿。 风过,容瑾的衣袂在风中哗哗作响。 郑青菡细眉微皱,心里头杂念丛生。 南化小候爷容瑾,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唐昭派人去南化打探消息,好几日光景,也该有些线索回来。 有了线索,便能一探容瑾的虚实。 连府的丫环在不远处行礼,禀道:“郑小姐,唐掌柜有事找您商议。” 刚想到唐昭,唐昭就到。 “定是下边人做错事,才来找你的。”容瑾薄唇一扯,对她道:“定州在谷国、荆国、南化的交界处,有着一境三地的边陲风光,有时候看风景看花眼,一不小心就会误踏别人家的地盘,可要万事谨慎才好。” 话一出口,郑青菡一颗心提溜起来。 因急着见唐昭,故没深究,跟容瑾道辞而去。 曾立走到容瑾身后,向他道:“真是难得,除了影儿,头回见你跟个姑娘家不避场合的说上话。” 容瑾望着郑青菡远去的背影,表情不由一僵,然后是无声,许久的无声。 郑青菡在树荫下瞧见唐昭。 天气并不燥热,常常有风迎面吹来,唐昭头上的汗却流得很凶,嘴唇干裂。 “唐先生,有事?” “派去南化的人,全部凭空消失了。” 郑青菡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韩振江派出的人手定然是以一当百的,南化地域广阔,潜进去就算没收集到消息,也不至于露出马脚。 派出的人手,居然凭空消失。 她突然想起容瑾刚才的话:“有时候看风景看花眼,一不小心就会误踏别人家的地盘,可要万事谨慎才好。” 往深里一想,难道去南化的人全部被发现,已被拘住。 郑青菡身躯猛得一震,大汗淋漓。 想不到南化戒备森严至此。 韩振江的人手可以在边关打探回消息,却栽在了南化! 听容瑾的语气,只是想借此事敲打她,并没有撕破脸皮的打算。 要不,趁明日去给柳影下针的时候探探消息。 郑青菡打定主意,明日去胭脂铺碰碰运气。 第九十九章桂花糕点 京都胭脂铺。 郑青菡熟门熟路进到院里,走到葡萄架下,没瞧见柳影,倒见着撺拳拢袖在架子下练功夫的容安,便问他:“柳姑娘人呢?” “在小厨房。” “候爷也在?” 容安“嗯”了一声,继续练功,并没有带她去小厨房的打算。 郑青菡一路找过去,到了小厨房,里面传出阵阵笑声,门又半掩着,她便探头一看。 小厨房用屏风隔成二间,外面坐着容瑾,面前小桌上摆着四、五样点心,他似乎吃不惯甜食,刚咬一口就放回碟里,随手拿个梨子正啃得起劲。 柳影站在小厨房里间,跟云亭在做点心,两个人有说有笑。 容瑾啃梨子正啃得意兴阑珊,眼尖瞧见郑青菡,便道:“郑大小姐,你隔着门缝看人,还不把人看扁。” 郑青菡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柳影就笑着迎出来,朝郑青菡招手道:“我在做点心,你要不要进来?” 郑青菡愣在当场,很是犹豫。 柳影长得弱不禁风,但性格有主见决断,是个极痛快的人! 郑青菡对她有亲近之心。 只是,前世和贾慧的记忆烙印在心里,对“友情”这两个字夹杂着蛰伏已久的猜疑,想亲近,又总想保持点距离。 她往前走几步,脚步又顿了顿。 柳影以为她不好意思,走出来亲昵地拉着她手道:“小候爷在外间尝点心,我们在里间,互不干扰。” 说“互不干扰”四个字的时候,还特意瞪了容瑾一眼。 可怎么得了! 他堂堂小候爷,被人嫌弃到这个份上。 郑青菡被柳影拉到里间,桌子上摆放着水磨糯米粉、桂花、板油、肉桂、香附等几十样东西。 柳影跟她道:“我想做桂花糕,桂花是窖存二年的好货色,早就绞汁去渣,做成糕点,不但口感上乘,而且透着一股特有的清香味儿。” “怪累人的,外头买点就是。” 柳影回道:“外头买的没有自己做的好吃。” 云亭调笑道:“外头买的也体现不出柳小姐的心意,吃的哪是桂花糕,明明是心意。” 原来,柳影在给容瑾做糕点。 郑青菡张了张嘴,有些后悔进来。 柳影问她:“有做过桂花糕吗?” “不太会。” 前世,她从没做过点心。 那时,她是将军府受宠的么女,幼时就不喜琴棋书画,更别说是刺绣做糕点,母亲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她不喜欢就可以不学。 郑青菡望着面粉,脑袋里一片空白。 柳影不以为然,认定郑青菡是谦虚之礼,连行医救人都做的很好,还能不会做块糕点。 但郑青菡就是不会做! 糕粉揿平,拉成长条,柳影一拉就成型,郑青菡一拉就断。 等断了十七、八回的时候,柳影算是弄明白,先前郑青菡并不是谦虚,而是真的不太会。 柳影忙替她解围:“正巧要做几个团子,捏团子是简单活,你试试?” 郑青菡便去捏团子。 云亭伸头探看,那团子捏的,简直丑到极致。 柳影看着团子,眼底闪过暖意,把郑青菡推到外室:“你歇会去,我和云亭收尾就行。” 郑青菡求之不得。 容瑾就看见郑青菡粉头粉脸从屋内走出来,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面粉,大概做糕点做傻了,一脸呆样,跟平常意气风发的德性判若两人。 他抬起头,问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郑青菡:“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郑青菡目光瞬间尖锐起来,深吸口气道:“看书学的。” “哦!”容瑾很随和地道:“改天把书也带给我看看。” 郑青菡全身一懵,容瑾继道:“你和影儿也熟悉起来,应该晓得她擅长决断,她常常跟我说,你是外冷内热难得的好人。” 郑青菡听着很疑惑。 容瑾却又说:“李晨也向着你,跟我嚷道,要是为难你,定州一帮兄弟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找我算账,我就问他韩振江在定州有多少人马,你猜他怎么说?” 郑青菡不由抚额,说不出话来。 容瑾面色平静道:“他说只有几百人。” 郑青菡正想吁口气,听见容瑾悠长的声音道:“他跟你一样,把我当傻子骗呢!” 郑青菡又开始冒冷汗。 好一会,容瑾道:“今赶早来胭脂铺,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见我,对吗?” 心思被无情地戳穿,下意识的,郑青菡往后缩了缩。 他明知故问道:“找我,有事?” 郑青菡心里咯噔一下,喁喁道:“正如候爷所言,我在定州有几个人手,看风景看花眼,一不小心误踏到别人家的地盘,不知道候爷也没有听说?” 容瑾淡淡的,漫不经心地说道:“有听说。” 果然如此! 郑青菡咬了咬唇。 容瑾讥嘲地说道:“你要对我感兴趣,大可面对面问,何必大费周章派出人手到南化?舍近取远,怪浪费人力物力。” 郑青菡被他的言词震住,再次往后缩了缩。 容瑾轻哼一声,薄唇扯了扯道:“说吧,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就会说吗? 郑青菡索性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厚着脸皮对容瑾道:“我想知道候爷的弱点。” “我的弱点,你不是知道嘛!”他一扭头,目光落在里屋的柳影身上。 她静默,然后问:“候爷的真面目是什么?” 容瑾弯弯嘴角,伏在桌上撑住头道:“如你所见,好杀成性;如你所闻,贪色为淫。” 确实,如她所闻所见。 可是,她偏觉得,他话语不尽不实,只是敛去一身才学,说些和稀泥的话。 精深奥妙的剑法,侵略如火的布阵,长思远见的策谋,能在嗜血淫乐的空余学会诸多精妙技能,实属奇才呀! 一个拥有诸多精妙技能的男子,一旦用这些技能做坏事,可怖程度细思极恐,因为他过于强大,因强大而可怕。 他比普通人更了解世道,更擅长谋略,往往害人于无形。 容瑾,是这样的祸害吗? 连他自己也承认,她更应该从善如流才对,为什么存疑? 思量间,柳影从里间出来,挽着她道:“别光顾着说话,辜负我做桂花糕的手艺。” 云亭端着刚蒸的糕点走到郑青菡跟前:“郑小姐,尝一块。” 郑青菡尝了口,客气道:“确实比外头的好吃。” “有品味。”柳影含笑望着容瑾:“小候爷吃不吃?” 容瑾摆手:“甜食腻牙。” 柳影无所谓地笑笑,郑青菡心里诧异道:“柳影莫非不知道容瑾不爱吃甜食,若是不知,今日的煞费苦心岂不是白费?” 只怕无所谓的笑也是强装出来的。 郑青菡用力咬了两口桂花糕,认真地道:“挺好吃的,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腻。” 容瑾皱眉瞪她。 郑青菡避开他凶狠的眼光,迅速抓住重点对柳影道:“就算有人不吃,你的心意他也是领情的。” 柳影顿时笑了。 容瑾堪堪指着小桌上四、五碟点心揶揄道:“郑小姐喜欢吃,可要多吃点,桌上还有好几碟,够你吃的。” 郑青菡几不可见地皱眉,其实,她也不喜吃甜食。 第一百章红叶满山 柳影笑了又笑,转着眼珠,忽然道:“青菡,我和小候爷一会去广宁园,八月金秋,红叶满山,让人徜徉在其中,心情格外舒展,你也一起去吧!” 广宁园,是京都围场的一部分,只有皇亲国戚、宗室子弟才能入内。 而容瑾,要带柳影去? 真是不作死不会死,郑青菡并不想淌浑水,推脱道:“算了,大表哥还需照拂,我一会得回沛国公府。” 容瑾皱眉:“连大将军今儿去宫里帮曾立说项,并不在府里,难道你不想陪影儿,才借故推脱?” 谎言被他一眼洞穿,郑青菡很尴尬,假装思索半刻道:“许是我记错日子,得亏小候爷提醒,舅父和大表哥正是今天进宫。” 容瑾长长的“哦”了一声。 那尾音,飘着几分讥嘲的口气。 郑青菡的表情,柳影尽入眼底,依旧云清风淡道:“人逢知音,当浮一大白,广宁园霜林迭翠,很适合把酒言欢。” 一时间,郑青菡生出自惭之心。 柳影把她当知己,而自己诚心不足,万般推托,真让人小瞧了去! 堂堂冷大将军的女儿,何时虚情至此? 郑青菡方才爽朗笑道:“浮以大白,我自不会相让。” 柳影朝她一笑。 容瑾嘴角微微上翘,晒道:“宫里今日有大宴,皇亲国戚、宗室子弟都不会来广宁园,郑大小姐只管放宽心,休要缩手缩脚显出小家子气。” 虽说嘲讽她一回,也算实话实说。 郑青菡领受道:“候爷说的对,先前确是青菡小家子气,我向两位致歉。” 认错态度良好。 容瑾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出声。 柳影不以为意道:“走吧,我是个苦命的,挨完你那几针,才能去广宁园游玩。” 郑青菡不知不觉中,侧头望着柳影。 这个世界,有像郑苒苒一样尖酸刻薄的女子;有像贾慧一样表里不一的女子,还有像柳影一样坠入章台却心致高远的女子。 只有心宽,才能不惧路程艰难,才能在血泪中走出繁花似锦。 惟有如斯女子,才值得容瑾那般凶残的人,用尽心思相待。 她笑着对柳影道:“日后再有浮以大白的机会,只要你叫,我便来,酒虫子钻到喉咙口,碰到个酒懵子也不容易。” 柳影点头。 容瑾的目光便落在郑青菡身上,久久没移开。 京都硕大围场的一隅便是广宁园,远望成片成片枫林,红的格外鲜艳,从脚边烧到远方,染红天际。 郑青菡踩在枫叶铺垫的路上,抬头仰望枫树。 不远处,容瑾和柳影并肩而行,他和柳影说着话,目光却落在郑青菡身上。 广宁园内,大片大片枫叶下,穿着一身素白色长锦衣的少女,正仰着头呆呆出神。 天边,飘着火红色的云翳,艳丽而悠远。 一阵秋风吹过,漫天红枫叶迎风旋落,仿佛千万只蝴蝶围住少女,正翩然起舞。 柳影轻叹:“风景甚好,再配上这般举世无双的相国府嫡女,真是美极。” 容瑾低低垂目,没有说话。 郑青菡双指一夹,指间多出一片枫叶,红到泣血的颜色。 枫叶,为秋时最悲;枫叶,又为秋时情意最深。 风雨寒霜,相侵无怨,她的心里透出一股淡淡的萧瑟感。 家破人亡,她恰如枫叶一般,早就饱经生命得惊涛骇浪。 轻拭枫叶上的灰尘,叶片横贴于嘴唇,适当气流吹动叶边,一曲沁人心脾的声音飘扬开去,仿佛掏心掏肺吹出来的,让听者黯然神伤。 柳影施施然道:“木叶声声,幽咽泣血。” 确实,树叶的声音相较乐器,更加动情,仿佛能渗透人的毛孔,流到心里去。 望着郑青菡,容瑾眼里闪过微不可见的怜悯,他手中的九阙剑轻轻一扫,一道青光顷刻漫延,青光向郑青菡射来,力道分毫不差,郑青菡嘴里的叶片倏地裂开,衣裙在风中飘摇,在亮光的印照下眉眼青青。 她定定望向容瑾,脸上现出敬畏之色,心道:“容瑾剑术造诣实在深厚,收放自如至此,破叶间能让人毫发无伤,实在是神功盖世。” 容瑾已大步流星从她身边迈过,好似嘟嘟了句:“既往不念,当下不杂。” 她重复一句“既往不念,当下不杂”,心里突然间多出几分从容。 广宁园后湖,五色锦鲤在水面上穿梭般交织往来,有时探头吐出水泡,有时躲藏到水草下戏玩,郑青菡和柳影坐在石栏上一边喂鱼一边闲聊。 逢到饭点,随同而来的云亭便在广宁园的正厅布饭,郑青菡便发现容瑾的细心之处。 正厅外,容安负责戒守,四方站着的人皆是容瑾亲信。 可见,原先戒守的人早被换掉。 为带柳影逛个广宁园,保密功夫真是做到家,容瑾确实煞费苦心。 郑青菡不免自嘲:“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了。” 三人并没分桌而食,郑青菡只好摒弃自己喜好,客随主便地动筷吃饭。 柳影垂手坐在容瑾对面,轻声道:“只为我逛个广宁园,倒把你辛苦坏了。” 容瑾懒洋洋地道:“全是义兄安排好的,我只是带点人手陪着你逛逛罢了。” 全是义兄安排好的? 容瑾口中的义兄是指苏辙还是贾立? 广宁园是京都围场的一部分,里面的守卫说换就换掉,不管是谁,都忒有本事。 郑青菡的筷子停在半空,忘记收回来。 容瑾冷冷地盯着忤在半空中的两根筷子。 柳影轻咳一声提醒,郑青菡方才注意到容瑾的冷脸,缩回手,低低地说道:“菜实在太合胃口,让人流连忘返……。” 柳影“哧哧”笑出声来。 容瑾嘴角扯了扯,半天道:“不要一边吃东西一边想事情,对肠胃不好,对脑子更不好。” “嗯,嗯。”郑青菡埋头奋力吃饭,再也不想抬头。 柳影夹菜给她道:“别光吃饭,也吃点菜。” 郑青菡正要道谢,听见容瑾悠悠的声线道:“嗯,多吃点让你流连忘返的菜,一碟不够,再让下人多盛几碟便是。” 郑青菡倏地抬头,因为他的话音并不全是嘲讽,还有几分笑意。 一侧,容瑾确实在笑,他的笑容波光粼粼,流云渺渺,让人琢磨不透。 第一百零一章安乐公主 午膳后,容瑾去园林散步,柳影和郑青菡在屋内饮茶。 柳影用茶壶注水,在茶汤面上作画形成各种图案,郑青菡看得眼花缭乱,不禁赞道:“你的分茶技艺高超,要是参加茗战,定能拔得头筹。” 柳影温和地说道:“拔得头筹又有何用?不过是图些虚名。倒不如咱们姐妹闲居无事,随心品鉴茶水来得惬意。” 郑青菡刚灌下一整碗茶水,大有饮牛饮骡状,苦着脸对柳影道:“我不懂品茶,只会牛饮,把你的诗情画意全破坏了。” 柳影悠悠然道:“连喝茶都装腔作势的话,便少了喝茶的趣味,早晚是一杯下肚,快点、慢点又何妨?” 柳影身上有一种深深浅浅的洒脱和风骨,让人不知不觉被吸引。 自己要是个男人,也会为她倾心吧! 郑青菡绞尽心思想出句附庸风雅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道:“茶如人生,沉时坦荡,浮时从容。” 柳影笑着添了句:“一苦、二甜、三回味!” 两人说笑间,厅外传来喧嚣声,凌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郑青菡走到窗边,拉开细缝往外看,一个身穿华丽翟衣的少女往正厅而来,少女容貌俏丽,眉宇似笑非笑,眼神总有精乖之色,不是别人,正是和容瑾有婚约的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的身后跟随着宫中侍卫,正言词厉色地瞪着容安道:“公主要进正厅,你跪着阻拦去路意欲何为?” 容安道:“小候爷让奴才戒守正厅,奴才不敢违命。” 侍卫冷诮:“候爷的命令不能违,公主的命令就能违背?” 容安不语,把腰挺得更直。 容安身后,跪着一排候爷府的护卫,把正厅的路齐齐拦住。 秋日,早晚微凉,偏偏午后炽热,阳光打在安乐公主的脸上,她慢慢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脸上带着笑道:“不分尊卑,不知轻重,在寻常门户也得杖责而死。我是一朝公主,按律办下,对我不恭不敬的人不但自己活不成,还得诛杀九族,为阻拦我进正厅,候爷府下的血本也太大。” 安乐公主虽是笑着说话,却让人暗中拭一把汗。 候爷府的护卫没人动摇,每个人的腰杆挺得笔直,唯有额头上的汗珠不受控制地砸落地面。 他们可以不顾自己生死,但不能做到对家人的生死坦然以对。 安乐公主低头笑看他们,目光如同尖针,一眼透到人心,然后缓缓道:“父皇赐婚让我下嫁候爷府,将来候爷府主事的人是我,而不是躲在正厅见不得人的那位,一群奴才宁愿以死保她,对我而言,真是裸地羞辱。” 言下之意,她堂堂公主还比不上一个见不得人的贱人。 安乐公主含笑而言,语气不带半分怒意,偏听得人心惊胆战。 宫中侍卫已经面露杀气,长刀嗖地拔出,架在容安脖子上道:“还不让开?” 容安半阖眼睑道:“没有小候爷的命令,奴才不敢让、更不能让。” 只听命于小候爷,其它人的命令一概不听,哪怕是公主、皇子、或是帝王。 安乐公主扫了容安一眼道:“就凭刚才的一句话,就足够取你性命。” 容安很平静地道:“公主要奴才的性命,奴才不敢不给。” “很好,我就看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侍卫手中的刀子硬。”安乐公主粲然道:“我只是觉得你死不足惜,正厅里不敢见人的那位,只顾自己不顾旁人,宁愿看着你死,也不敢迈出厅门,你真够可怜。” 容安慢慢抬头,声音掷地有声:“候爷府的人愿意为她而死。” 愿意为她而死! 那个她,不是堂堂公主,而是见不得人的贱女子。 候爷府的奴才正在用性命明目张胆的羞辱一个公主! 安乐公主收起笑意,眉眼尖添出一分锐利,沉声道:“很好,你要为她而死,自有人送你一程。” 宫中侍卫手中的刀柄慢慢抬起。 “公主且慢!” 流声悦耳的声音从正厅传出。 柳影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郑青菡一把拉住她道:“你一旦露脸,只怕必死无疑。” 柳影想要拉开郑青菡的手:“总要有人死,我死,容安他们就能活。” “不行。”郑青菡箍着她的手加重几份力道:“小候爷只是去园林散步,只要拖到他回来,事情就会有转机,你不可贸然出去。” “刀在半空,不是我想留就能留的。” “你的身份,出去死路一条。”郑青菡屏息道:“倒不如由我代而去之,就算被识破身份,相国府嫡女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 柳影阻道:“万万不可,真被人发现你的身份,光小候爷私带你进园赏景这条,就让你名声尽毁,这辈子休想抬头做人。” “你死,或是我毁掉名声,两条里非要挑一个,还是选后者合算。” 柳影坚决摇头道:“不可。” “没有时间商量,就这般决定。”郑青菡手指一点,柳影穴道被封,呆在原地不能动弹。 郑青菡从室内扯出一块白纱,蒙在脸上出屋。 宫中侍卫的刀正要落下,便见厅里走出一个身穿素白色长锦衣,脸蒙白纱的少女,她的面目被遮挡,露出外头的一双眼睛,如清烟,似秋水,若寒星……。 一时间,万物俱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郑青菡,她掸了掸长衣,清着嗓音道:“奴给安乐公主请安。” 安乐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笑意重回脸上,一字字重重地道:“不敢当。” 郑青菡从台阶步步而下,素白色长锦衣在身后随风飘动,一方白纱也无法遮掩英飒气度,自带的风华让人心塞。 安乐公主万万没想到,真刀真枪面前,对方会是这种表现。 被容瑾带来广宁园赏景,候府护卫宁死也要保护的女子,如果是贪生怕死之辈也就算了,可眼前女子面对生死淡定从容,言语动作平静如常。 怎样的人,才会练出此等心态? 难怪会把容瑾迷到五迷三道,把一个贱人带到广宁园赏景。 安乐公主勾着唇角道:“带着面纱,你看的清风景吗?” 郑青菡淡淡道:“面纱蒙的是脸,又不是眼睛,自然看的清楚。” 安乐公主脸上的小白肉一下,努了努嘴角道:“小候爷是喜欢你的眼睛,还是喜欢你的脸,要是候爷喜欢你的脸,蒙上岂不可惜?” “这个问题,奴也很好奇,不妨等候爷散步回来,公主亲自问他。” 安乐公主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依旧微笑着道:“何必问候爷,我亲自瞧瞧便是!若是你的眼睛美,有没有脸便不在重要;若是你的脸美,有没有眼睛便不在重要,人这辈子留一样最珍爱的东西即可。” 乍听不觉其意,住深处想,让人毛骨悚然。 若是眼睛美,就毁掉你的一张脸;若是脸美,就戳瞎你一双眼,总之,只让你留一样。 第一百零二章英雄救美 郑青菡语气无奈道:“奴的眼睛和脸都很重要,公主不必费心。” “可由不得你。”安乐公主袅娜向前一步,朝宫中侍卫使眼神。 倏地,侍卫向郑青菡迎面走来。 文的不行,终于要动武了! 郑青菡拢了拢宽袖,暗道:“打完一架,容瑾也该散步回来了吧?烂摊子虽说大点,按他的能耐,必然是能收拾的。” 思量间,侍卫的手已向白纱抓来,她脚下一移,人掠去数十丈。 侍卫愕愕地呆站一会,待回神,已用足七、八成功力。 正厅前的空地,素白色长锦衣的少女在空中翻飞腾越,半刻时辰后手指一点,已把大内侍卫定在墙边,她拍了拍手对公主道:“我封了他的穴道,公主还要派人出来毁掉奴家吗?” 安乐公主脸色阴沉,身后十几名侍卫向郑青菡冲来。 跪在地上的容安便动了动,郑青菡飒然的声音响起:“我孤家寡人,没有什么牵挂,不像跪在地上的诸位,家中有老有小,大内侍卫的功夫虽高,也不见得能奈我何,大家只管观看,勿需插手。” 容安不在有动静,腰依旧挺直,只是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战局。 半空中,十几个大内侍卫和郑青菡在缠斗。 郑青菡凌空辟出数掌,她每掌留有余地,立守不攻间渐露败势。 有侍卫叫道:“你只守不攻,可是小瞧我们?” 郑青菡朗声道:“奴只求保命,并不敢开罪公主府的诸位,故才处处留手。” 安乐公主眼皮一敛道:“真是个妙人儿,以一挡十,势均力敌,还说是手下留情,看来宫里头的侍卫全是吃干饭的,回宫后定要好好整顿整顿。” 侍卫们顿时脸色灰白,再出招时,已是招招致命。 郑青菡自小习武,擅长应变之道,只是她只守不攻难免落得下成,刚仰头避过面门刺来的长剑,蓦听后背风声劲急,一回头,长剑横扫到眉眼。 郑青菡急忙拍出一掌,来人长剑偏斜,从她眉眼落到下巴处,正好把她脸上的白纱捎带走。 郑青菡心里咯噔一下,暗叫几声“糟糕”,心道:“真是倒大霉,身份要是泄露的人尽皆知,世人定会认定自己和容瑾早有私情……。” 正当苦不堪言之际,一袭黑色披风从头罩下,郑青菡被套在披风里,眼前一片黑,往前略移一步,差点脚下踏空。 来不及思量,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言轻语曼地对她道:“我了滴个心肝小宝贝,你又开始调皮,不好好在正厅里绣花喝茶,跑出来干嘛呀?” 正是容瑾的声音。 郑青菡又喜又惊,喜的是一袭黑色披风从头罩下,谁也没能看清她的脸;惊的是,容瑾把她拥得太紧,两人身体相挨,他炙热的肌肤正牢贴着她。 她不禁往后退缩,刚动了一动,她的腰间蓦地一紧,整个人被他拥得更紧。 他身上的热量透过肌肤直传到她身上。 郑青菡不敢再动。 安乐公主看着这一幕,冷笑着道:“小候爷真是怜香惜玉。” 容瑾一副乐由心生的声音:“公主的语气带着酸味,可是我的心肝小宝贝儿惹您不快?我家宝贝被我宠的,确实有点娇纵,您不必见怪。” 心肝小宝贝儿是啥玩意? 郑青菡被他强按在怀里,嘴角抽了抽,然后,又抽了抽。 “候爷宠她,就该让她以真面目示人,而不是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连露脸的机会也不给。” “我家心肝胆子小见不得生人。” 胆子小? 小到连公主的面子也不给,小到跟十几个侍卫打成一片? 安乐公主嘴角一扯道:“候爷越是护着她,我就越想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容瑾声音清晰地说道:“公主只需知道,我是她夫君便可。” 安乐公主自顾自地笑道:“小候爷应该不会忘记父皇的赐婚,你我即年成礼,由礼部操办,你到底是她的夫君,还是我的夫君?” “圣上赐婚,我自当奉命而行。”容瑾挑了挑眉,晒道:“按照三纲五常的规定,夫纳妾,妻不但不能反对,还要大力支持,公主认我为夫君,就不能当妒妇,我身边的莺莺燕燕早晚都会唤你一声“姐姐”,早些习惯为好。” 言下之意,候爷府早晚妻妾成群! 就算是公主,本候爷也没兴趣侍候你一人,必须坐拥天下美女。 安乐公主收起笑,她早就听闻容瑾好色荒淫,性情粗暴,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总以为父皇不会心狠到把她嫁给一个人渣。 今天相见,心中唯一的侥幸也荡然无存,眼前的男子轻浮到让人作呕。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肆无忌惮的践踏她。 现在服软,日后只会被他踩到尘埃里。 安乐公主脸色微沉,抬起下巴道:“广宁园,是京都围场的一部分,只有皇亲国戚、宗室子弟才能入内,规矩就是规矩,定出来就是让人执行的。” 容瑾漠漠然道:“公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今日来错广宁园的人都该长长记性,该杀的得杀,该教训的得教训。” 容瑾眼里现出戾气:“我的女人,还轮不到别人来处置。再说,向来只有我教训别人,还没人敢教训我,公主真是有胆识。” 他的目光阴戾锋利,仿佛尖利的刀子割来,安乐公主感到腿脚发软,但她咬着牙硬撑道:“来人,把私进广宁园的贱人乱刀砍死。” 郑青菡蒙在黑布里腹诽:“明明是正大光明坐马车进来的,怎就成了私进?死就死吧,好歹留个全尸,何必要乱刀砍死,公主大人一定是气疯了!” 容瑾侧身对郑青菡道:“宝贝,这些人要夺你性命,你怕不怕?” 郑青菡想也没想,摇了摇头。 她自然是不怕的,容瑾的人品不受人待见,但功夫是一等一的,有他护着,谁也休想伤她一根毫毛。 容瑾温柔款款地道:“宝贝儿,真乖。” 这呢称,这语调,好恶心。 郑青菡不禁打了个寒噤,鸡皮疙瘩掉满一地。 容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宝贝儿,你眼睛看不见,只需牵着我就行,十几个无用之辈,我一只手就能搞定。” 郑青菡还没反应过来。 容瑾已松开她的腰,随之,左手牵住她的右手。 他的手掌过于温暖,灼热感透过掌心一直烧到郑青菡心里,烧的她心尖微颤,从脖子到脸颊一片粉红,他的行为让她极为懊恼。 她甩了一下手,没有甩掉,又用力甩了一下,还是没有甩掉。 还好,有黑布盖头,她的狼狈才没让容瑾窥见。 男女授受不亲! 他终归是个轻浮子弟,说牵便牵了……。 第一百零三章苏家血脉 九阙剑出鞘,剑色如一弯湖水般清洌,两人被十几把长剑围攻,容瑾身形潇洒,单手执剑克敌,郑青菡双眼不能示物,被他牵着手,每一步都走得闲庭信步。 两人内力充沛,在半空打斗也是如履平地,容瑾武功造诣深厚,左足足尖一挑,就把几个侍卫从半空踢到地下,正好落在安乐公主面前,一个个整齐的迭好。 霎时之间,安乐公主心情十分混乱。 半空中携手的男女,绝无仅有的契合,身形举止如同一辙,腾飞飘移间仿佛天上神眷,反观自己,对武技毫无兴趣,日后和容瑾必定志趣难投。 再者,容瑾对自己一无敬畏,二无情谊,三无怜爱,父皇亲赐的婚事,不过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忽听得呯的一声响,容瑾把最后一个侍卫从半空踢到地下,正牵着心爱的女子缓缓落下,俊脸一板道:“公主闹够没,要是闹够了,就还我一个清静。” 他措词简单直白,毫不客气。 完完全全没把安乐公主放在眼里! 安乐公主被他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偏又奈何不了他! 自己这辈子要为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男人,汲汲营营的苟且求欢? 安乐公主眼神黯然。 广宁园没有她的立脚之处,日后在候爷府,也同样不会有她的立脚之处。 她今日所争,并非为一个不能见人的女子,而是她身为公主应有的地位,但容瑾不屑给她,一点也不屑给她。 他的态度让她清楚的明白,她在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地位。 如若说有,只是那纸帝君赐下的婚书,让他不敢违抗。 安乐公主僵在当场,仿佛世界轰然坍塌,心里头寒若深冬。 容瑾语气显出不耐烦:“还不走?” 听到这三个字,安乐公主缓缓转身,向外走去,她走得很艰难,一步,二步,三步,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殆尽,惟有一双眼睛,慢慢流出两行清泪,泪水流的又快又急,很快把她俏丽的小脸淹没。 广宁园重新恢复宁静。 容瑾对郑青菡道:“蒙着太难受,我帮你揭掉披风。” 郑青菡还不及反应,黑色披风被他一揭到底,一张太过明艳的面庞显露出来,玉白颈项,轮廓精致如玉,要不是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飒爽英气破坏了气氛,容瑾还真以为眼前站着一个藏在深闺无人识的绝色少女呢! 他不禁笑了笑。 郑青菡正眯着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长睫毛一扇一扇道:“候爷待公主,会不会太狠。”“我不喜欢她,为何要待她好?” 容瑾说话好露骨! 她垂眸,不想再搭理他。 容瑾修长的身影站在她跟前,抱肘道:“刚才有无礼之处你别介意,事发突然,又要护你,又要打发掉公主,我也不好办。” 不提倒罢! 一提之下,郑青菡头一低,看着地面说不出话来。 容瑾蹙眉,半响道:“郑青菡,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郑青菡白嫩的肌肤顿时撒满晕红,力持镇静地对他道:“胡说八道。” 他望着她笑出声:“不是就好。” 而后,容瑾续道:“我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情急之下……。” 郑青菡立刻抬头,很认真地道:“我也没有其它意思,一丁点也没有。” 容瑾一愣,收了笑。 恰在此时,柳影从正厅走出来,看着他们俩人道:“我倒觉得,你们两个都挺有意思的。” 容瑾很严肃地对柳影道:“你别乱说话,对郑小姐名声不好。” 容瑾看上去,特别得严肃,是几百年没见过的严肃。 柳影对上他的表情,不由一乐道:“候爷挺关心青菡的嘛!” 容瑾突然狗眼见鬼,全身炸开毛道:“柳丫头,你少在我面前作妖,别以为有人护着你,我就不敢把你丢围墙外头喂狗去。” 柳影一点也不惧,笑嘻嘻拉着郑青菡手道:“你瞧,他就是关心你,一戳明他心思,便火急火燎起来,一会我被丢围墙外头喂狗去,你可记得把我捡回来。” 郑青菡发懵,他们两人是在打情骂俏,还是柳影吃醋,才说些不着调的话? 容瑾话锋一转道:“宫里今日有大宴,皇亲国戚、宗室子弟都会参加,安乐公主不去宴席,怎会跑来广宁园?” 话音未落,一个身高七尺,长眉飞鬓的男子落落拓拓从外面走进来。 柳影迎上去,甜甜叫了声:“苏大哥。” 苏辙把柳影从头到脚细看几遍,锁着眉头问她:“没事吧?” 柳影便把事情说了一遍。 苏辙向郑青菡斜睨一眼,对柳影道:“逆境见人心,你能得此挚交,倒是有福气的。” 柳影应道:“自然。” 苏辙方跟容瑾道:“宫里大宴,皇上把王皇后当摆件,独宠如妃,安乐公主眼里咯不下沙子,宴半就出了宫,想来广宁园散散心,我的人随后跟来,只晚她一步,故没提上醒。” 容瑾不以为然,反而闹他几句道:“广宁园虽是京都围场的一部分,实为苏府私产,同安郡王苏广昌立下战功,广宁园便赐给了苏家,你的祖产不好好打理打理,害的我们差点在园里给安乐公主生吞活剥。” 同安郡王苏广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孙子居然是苏辙! 郑青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安郡王苏广昌简直是几代人心里的一个神话,江湖草芥出身,凭借一对双戟屡立奇功,威名赫赫,其子苏亚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只是天妒英才,没活过二十就生病过世。 苏家余下的唯一血脉,就是苏亚的儿子。 传闻有道,苏亚的儿子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在朝中为官,喜欢混迹江湖,江湖门派以他马首示瞻,天下英雄任他驱使,因为听着就威风,曾经的冷诺玉一直示他为心目中的偶像。 按传闻说来,苏亚的儿子应该在江湖上快马策驰,怎会是个当金吾卫的朝官? 还是个成过亲、死了老婆的鳏夫! 难道是——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郑青菡盯着苏辙,两只眼睛发直。 目光太过灼灼,引得柳影对她侧目道:“青菡,你是不是听说过苏大哥的传闻?” “听过一些。” “苏大哥和传闻一样,确是个大豪杰。” 郑青菡不应,见柳影停了步子,正如痴如醉的盯着苏辙背影,心头不禁一凛,随即望了容瑾一眼,见容瑾并没查觉到柳影的异样,方才大松口气。 第一百零四章豪杰苏辙 进到正厅,苏辙道:“广宁园没有规矩,大家随便坐。” 见到外男,本应避而远之,容瑾不讲规矩,苏辙也不讲规矩,一个、二个都不讲规矩,郑青菡也只好当个没规矩的人,她靠着柳影坐下。 刚摆完茶,云亭便拎出一笼桂花糕摆桌,对苏辙道:“柳小姐大清早特意给您做的,桂花是窖存二年的好货色,口感上乘,透着特有的清香味儿。” 苏辙道:“正好饿了。” 柳影心摇神驰地望着他道:“饿了多吃几块。” 苏辙朝她一笑。 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里都能掐出蜜水来。 郑青菡手里捧着的茶碗差点砸地上去,心道:“这算是演哪出,柳影当着容瑾的面,给容瑾戴绿帽子?不对,不对,柳影是聪明人,容瑾对她关爱有加,她自然会投木报琼,绝不会辜负容瑾的情意。” 一定是自己眼拙,错看了。 郑青菡浑不知味的灌下一大碗茶水,脑子里闪过云亭在小厨房说的话,说是外头买的桂花糕体现不出心意,吃的并不是桂花糕,而是心意。 转念又想:容瑾不喜欢吃甜食,难道,桂花糕本来就是给苏辙做的? 瞬时,郑青菡像被雷霹过,脑子里电光火石,往事一幕幕重现。 在寺庙,苏辙在容瑾之前把雨伞撑在柳影头上,还语重心长地叮嘱柳影别犯风寒。 人潮汹涌的中元节,也是苏辙一路护着柳影去看的花灯。 刚才苏辙进广宁园,眼神一直落在柳影身上,动也没动过。 对了,还有柳影亲手绣的金线蛟龙香囊,此时正稳稳挂在苏辙身上。 苏辙马车里的大迎枕上也绣着七、八条金黄色蛟龙,龙背上绣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手艺和柳影如出一辙。 一股凉意从脊梁直泄而下,苏辙和柳影暗通款曲,容瑾应该早就知道,为何视而不见? 容瑾把柳影放在心尖疼惜,柳影毫不领情,还要朝三暮四? 柳影虽说坠入章台,但心质高洁,岂会有娼妇之行径? 霎时,郑青菡脑子里乱成一团,心里头翻江倒海般折腾。 容瑾呷了几口茶水,对苏辙抱怨道:“平白冒出个公主,真是煞风景,把大伙的好心情都搅和没了。” 苏辙道:“安乐公主向来气性骄骜,今日被你挤兑轻视,怕是一口气咽不下去。” “气性骄骜也要有资本,她还差点火候。”容瑾沉:“倒是你,费尽心思安排一场,到头来被人横插一杠,落得个空。” 苏辙拿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笑声清朗道:“只要有心,总有不落空的时候。” 柳影脸上顿时嫣红一片。 郑青菡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们两人身上,不禁心道:“好一对风月无边的痴男怨女。” 容瑾便道:“要不是时局所逼,你也不必接管金吾卫,早就带着影儿纵横江湖,花前月下去了。” 终于讲到重点,郑青菡两只耳朵竖了起来。 苏辙并没避讳郑青菡,接着话道:“眼下时局,身不由已,只能一等再等。” 郑青菡暗自斟酌,他们口中的时局是指什么? 正打算耐着性子听下去,被柳影拉了一把道:“青菡,我们去河塘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 郑青菡很不情愿,却不得不起身随柳影走出屋外。 一到池塘,柳影开门见山地道:“外头都传我是小候爷的外室,候爷从没矢口否认过,只因苏大哥不方便出面,小候爷才一力揽下来的。” 郑青菡因为柳影的坦白,一下子就懵愣了。 柳影道:“苏大哥是名门望族的大豪杰,我只是个无祖无宗的贱丫头,这样的距离岂止是天差地别。” “因为地位天差地别,苏辙就娶了别人?” “结亲的秦府小姐自幼患重病,和苏辙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只是一对假夫妻。”柳影道:“苏辙惟恐和小候爷一样被皇上赐婚,才兵行险招,先纳了秦氏为妻。” 郑青菡舌头打结道:“假夫妻?” 柳影道:“苏大哥说了,与其听从圣意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供养在后院,还不如正妻是祠堂里的一座牌位,逢年过节三炷清香,他既能不负秦氏的恩情,也能不负于我。” 祠堂里的一座牌位,逢年过节三炷清香,既不负恩情,亦不负风月情缘! 苏辙的手段,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他擅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郑青菡有种被打了后脑勺的感觉,半天才嗫嚅道:“传闻皆言,苏大人喜欢混迹江湖,江湖门派以他马首示瞻,天下英雄任他驱使,难道也是因为你,他才离开江湖,在朝廷为官?” “一半是,一半不是。” “何解?” “父亲被处死罪,族人流放穷山僻壤,女眷没籍入妓,我被发卖好几回,苏大哥本是要来寻我的,却遇仇敌暗算身受重伤,只能躲在静僻处养伤,寻我的事就落到小候爷头上。候爷小半年内找遍各地风月馆所,方才探知我的消息,正打算赎我出馆,碰到唐昭抢先一步把我带去你的庄院,小候爷才会火恼之极,对你恶言相对。” 郑青菡有些恍然,难道容瑾流连烟花柳巷,并非狎妓玩乐,而是为了寻找柳影? 柳影又道:“我父亲受冤屈被叛死罪,苏大哥进宫当官,一来是为核查此案实情,二来是为金丹之事。” “金丹?” “皇上痴心于长生不老,迷恋方士和寻求丹药,如妃逢迎,积极推荐方士温竣为皇上炼制金丹。温竣常言,金丹百炼不消,毕天不朽,人若服之能不老不死。” 郑青菡自小学医,还没听说过不老不死的药,遂道:“药材本是无心之物,总被有心之人乱用。” 柳影心中大触道:“方士害人不浅,皇上沉迷其中,导致吏冶败坏,边关不稳。” 郑青菡一直认为容瑾的结义兄弟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乌合之众,没想到藏龙卧虎,不禁感慨自己眼皮子太浅。 默了好久才问柳影道:“你不想去南化,可是因为苏辙?” 柳影含羞点头。 郑青菡肃然而立,口吻大有劝解之意:“谣言害人,外头皆传你是小候爷的外室,公主今日一闹,只怕会生出旁事,还是去南化避避为好。” 柳影正要答话,苏辙和容瑾已经走过来。 苏辙脆声道:“有我护着,她绝对不会有事。” 郑青菡闻言对上苏辙,见他表情坚定,生出几分别的念头:“苏辙就像一只金雕,明明可以飞去很多地方,却一味要落在柳影身边。” 而柳影娇小玲珑,弱不胜衣,质似薄柳,可她的内心,强大过男子。 柳影拥有一个永远会无条件站在身后、永远用性命保护她的男子,今生足矣。 第一百零五章偶然相遇 关睢殿内,图纹华丽的蟠螭镜里印出一张晶莹如玉的面容,气质绰约骄骜,双眼含着未消散的潋滟水光,正是从广宁园受气回宫的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啪”地把铜镜按在桌面,对宫女道:“王大人还没来吗?” 宫女哆哆嗦嗦回话道:“回公主话,王大人已在路上。” 安乐公主厉声喝道:“宫里的路有多难走,半个时辰过去,他爬也快爬到,还是宫里头有妖魔鬼怪作祟,把他一口叼去当点心了。” 宫女听她一吼,抖的越发厉害。 突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笑着走进来道:“安乐公主好大的脾气,小心火气太大把关睢殿给烧没了。” 安乐公主瞪他一眼道:“好你个王聪,等到现在才出现,真够磨蹭的。” 王聪招呼也没打,一屁股坐在玫瑰椅上,吊儿郎当道:“正如公主所言,刚被妖魔鬼怪叼去当点心,我捅完妖物五脏六腑,用嘴啃破它肚皮,拉开肥腻滑油的大小肠后,便马不停蹄飞奔到公主的大殿,你还嫌弃我走路慢,有没有良心?” “你跟皇族讲良心,是不是搭错筋?” 王聪言笑:“你在大宴上受如妃的气,当面不还回去,没胆没识的跑去广宁园避清静,一回宫把我唤来,就为朝我发脾气?你可忒有本事,真替王家长脸。” “总算还认识自家人,你人在大宴,就当出手相帮,母后让你当大内侍卫首领,你光会讨父皇欢心,却不知道帮衬母后和我。” 王聪不辨,笑出几分冷意道:“如妃正是恩宠受用不尽的时候,万事万物强到头便只能往下落,爬的越高摔的越重,皇后把冷板凳捂热的一天,也是如妃收场的日子。” “我偏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争一世,不争一时。”王聪眼中精光一闪道:“暂时承认鸡比鹰飞得高,只是无关宏旨的事,早晚那只鸡会被扒皮抽肠,我要是你,宁愿省点力气。” 安乐公主一把拉住他道:“又有什么歪主意?” 王聪用手指戳开她脑门道:“关你屁事!” 安乐公主揉了揉脑门,指着他假装斥责:“胆敢对本公主无礼。” “你赶紧拉倒吧!”王聪阴声细气地道:“是不是哭过,眼睛肿的像熟透的桃子,被谁欺负的?” 安乐公主恨恨道:“容瑾。” 王聪撅着唇道:“哎哟,好巧不巧,逛个广宁园,还碰着你未来夫君。” “什么夫君,根本是个人渣。”安乐公主道:“同朝为官,你没听同科说起过他的人品吗?素日狎妓,常以杀人为乐,从上到下坏到骨子里。” 王聪看热闹不怕事多,促狭道:“一来我没有同科,二来不屑断袖分桃,向来只关心女子,不甚关心男人。” 安乐公主讪笑道:“也是,你被相国府嫡女迷得魂都丢了,我还能指望你。” 王聪不以为忤道:“我没婚约束缚,被迷得七魂八魑都丢光,那也是盼头。不像你,皇上亲赐的婚事,就算容瑾骨子里直泛坏水,你照样得硬着头皮嫁过去。” 一语中的。 安乐公主晶莹的面容瞬时煞白如纸。 想起容瑾对她的无视,对她自尊的践踏,一个没忍住,眼泪珠就滚了下来。 她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父皇赐婚那日,望着容瑾印在地上倜傥英飒的影,心里如小鹿般乱窜。 当时,她所想所求,也不过是份你情我愿的良缘! 也曾反复劝说自己,谣言止于智者,千万不要听信,眼前眉目如画的英俊男子一定会好好待自己,而事实恰恰相反。 容瑾,对她没有一分亲近,有的只是疏离、冷漠还有无穷无尽即将到来的巨大伤害。 安乐公主不寒而栗,脑里一片混沌道:“王聪,父皇向来亲近于你,你去跟父皇求情,让他取消这门婚事。” “皇上下旨赐的婚,自不会轻易取消。” 安乐公主猛然抓住王聪的手腕子,指甲掐在他的肉上,语气慌乱道:“你从小到大鬼点子最多,连宣业的脸也能冶好,一定有法子退掉这门亲事。” 王聪任她拉着,低不可闻地道:“月黑风高的晚上,一刀把容瑾砍死,你便不用发愁了。” 他的声音阴侧侧,听得人毛骨悚然,安乐公主一下子松开他手腕子,吓地连退几步。 王聪赫然笑道:“只是开个玩笑,你就吓得面色灰白,区区胆识,退婚是不成的,只能发发晕。” 安乐公主听他一番话,只觉雪上加霜,心有不堪道:“母后说你是刁滑的狐狸,只要肯躬身用心,就能摆平世间难事,你我自小相亲,从未生隙,你定要帮我一回。” 王聪收笑,抬起茶碗细啜片刻,好整以暇道:“公主把话说的中肯,我也爱听,你放心,事情我记在心上,只要有机会,自会帮你办成。” 安乐公主见他眼里闪闪发亮,不知何故,心也安定几分,学着他的样子把茶碗端起,细缀几口道:“我想去景阳别苑看看宣业。” “皇上可不允皇后和你去景阳别苑。” “又不是第一回偷溜出去,我扮成跟班,随着你出宫就行。” 声音甫歇,王聪叹气道:“要不别人常说,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好人难当。” “你是答应了?” “我可不是为你。”王聪怏然道:“正巧宣业前几日提起他一母同胞的公主姐姐,我做个顺水人情,把人给他捎带去。” 安乐公主唇畔微扬,俏皮道:“多谢王大人成全。” 王聪无力地道:“赶紧换衣服,我提心吊胆的日子真够长的。” 稍等一会,安乐公主换好一身男装出来,她本是天之骄女,周身自成气派,换好男装后依旧光彩照人。 王聪在宫里混的开,三下五除二就把安乐公主带出宫去。 两人坐着马车来到京都集市,王聪在一家笔墨铺子前下车。 安乐公主穿着男装尾随他下车,一边走一边问他道:“不直接去景阳别苑,来笔墨铺做什么?” “宣业最近学画,给他添几支笔。” 安乐公主顿感惭愧,宣业是她弟弟,无论在学业或是其它方面,自己远不及王聪用心。 快了两步超过王聪道:“宣业的笔由我来添置。” 王聪放慢步子,由她去。 安乐公主进到笔墨铺里,铺子里正打着晕黄的油灯,一位身着玄青长裳的英俊男子正坐在灯光下画画,他手里拿着一枝狼毫小笔,正精谨细心的勾勒画卷。 安乐公主的目光落在画卷上。 笔墨砚迹间一副水仙图跃然眼前。 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 画中水仙栩栩如生,奇绝幽香仿佛透过画纸飘散出来,一屋子的清雅气息。 细看男子,只见他恰如画中水仙,俊秀飘逸。 他的出尘让安乐公主看傻了眼,只俏俏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一百零六章心中大憾 安乐公主在后宫长大,见得最多的便是粉头粉脸的太监,大礼时虽能见人,不是迂腐的老夫子,就是面容庸俗的百官。 眼前的男子,风骨清澈,胜似谪仙! 不,连谪仙也逊他几分。 他脊背如标杆直挺,眼眸仿若深窅的黑曜石,肤色宛如沉浸万年的白玉,男子的颜色足以让世间万物黯淡。 安乐公主甚至觉得,整个屋里的亮光全聚在他头顶,四周黑漆漆一片,他的存在便是为了熄灭别人的光彩。 王聪慢悠悠迈进铺子,瞧她一眼,啪啪啪连拍三掌,晒笑道:“赏花赏月赏颜色,清贵无双的宋大学士往笔墨铺里一坐,整个铺子真是蓬荜生辉,引人侧目呀!” 安乐公主俏脸一红,回过神来。 宋之佩停笔,不理他,径自收好东西,拿本书倚在灯下翻看。 倒像整间铺子,从没进来过人,也从没有人跟他搭过话。 王聪自讨个没趣,拉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要买笔,买纸,买墨。” 宋之佩“唔”了一声,淡淡道:“要买东西,找掌柜去。” 吐出几字,声音干净清澈,仿若天籁,让人过耳难忘。 安乐公主虽穿着男装,却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望着宋之佩的眼神充满仰慕。 王聪称他“宋大学士”,整个京都城,除了十七岁就及第的宋家儿郎,谁能这么年轻就凭真本事当上侍读学士? 她目光灼灼,几乎能在宋之佩脸上刻花。 没见过男人呀? 真够丢皇家的脸的。 王聪不由抚额,冷不丁指着安乐公主对宋之佩道:“我远房亲戚王好瑟,久仰你大名,今日有缘相见,特来观赏观赏阁下。” 王好瑟,好奇怪的名字。 安乐公主在心里细读几遍,好瑟,好瑟,好色,好色,好色……。 王聪个乌龟王八蛋,脑子虽好使,全没用在正道。 整日就想着戏弄别人。 宋之佩抬了抬目光,朝安乐公主点头示礼。 安乐公主一阵紧张,又是拱手,又是笑容满面点头复点头,再点头。 王聪撇撇嘴,有心打压她的欢喜:“宋大学士不但书读的好,还特别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尤其喜欢拆散别人的良缘。” 旧事重提,说的自然是宋之佩插手他算计郑青菡的那件事。 宋之佩手指顿了顿,把书合上,拂拂宽袖便往铺子外走。 依旧视王聪如无物。 王聪大恨,拔腿跟到铺子外,撒着气道:“当初要不是你捣乱,我早就娶了心上人,何至于被父亲监管,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宋之佩刚踏上店铺对面的廊桥,听言回看王聪,语气无比认真:“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自己做错事,尚不思回改,真是无药可救。” 安乐公主站在王聪身后,见宋之佩站在高桥,眉眼清肃端穆,言词掷地有声,身后灯火沉浮,让人过目难忘。 沉敏少言的宋之佩,在短短时间内,带给她不同凡响的震撼。 他的出场明明很短,短到只是几眼之缘,却胜过她十几年生命里出现的所有人,留以她最强烈的印象。 气氛骤然一冷,擅长口舌之争的王聪没有开口。 宋之佩也不多说,转身下桥。 王聪忤了半刻,方才无精打采地对安乐公主道:“数年前易州疫病肆虐,宋之佩父母全部染疫病去世,他一个人来京都投靠姑母,他姑母虽待他如亲子,但郑升的子弟因妒他、忌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明明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知他那身傲气从何而来。” 言语中大有不甘之意。 安乐公主仰头望向对面廊桥,辞意清通道:“好皮相配好心肠,宋大人真是名不虚传。” “哈!”王聪冷笑两声,晦涩地提醒她道:“容瑾才是名不虚传的好皮相配恶心肠,宋之佩再好跟你也没半毛钱关系,你还是收收心,好好想想南化那位小候爷吧!” 一盆凉水从头倒下,安乐公主顿时焉掉,低头往笔墨铺走:“我去给宣业买笔。” 王聪跟在她身后,垂眸走自己的路。 走进笔墨铺,一眼就看见宋之佩刚才坐的桌子,晕黄的油灯依旧亮着光,那枝狼毫小笔也没拿走,整齐的搁置在桌面。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到底是不死心,安乐公主问王聪道:“宋大人怎会呆在笔墨铺子画画看书?” “有什么好稀奇,宋之佩晚上不在笔墨铺子,就在庆西街的同仁药堂,这两家门面是他姑姑的私产,在这里呆着,可比在郑升府里呆着舒坦太多,好歹他是少东家,掌柜们巴结他还来不及,自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还落个清静。” “这么说,只要来笔墨铺子,或是庆西街的同仁药堂,就能遇着宋大人?” “来个十回,差不离也能碰上个五、六回。” 安乐公主嘟呶道:“你明知他在,还刻意来买笔,不就是找人吵架撒气吗?” “废话!”王聪指着铺子外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道:“老爹天天让人盯梢我,日子过的像做牢,不找人斗斗嘴撒撒气,还不憋出个内出血。” 安乐公主听他几句,眼光落在狼毫小笔上,心里生出萧瑟之意。 景阳别苑内,安乐公主把笔递给谷宣业,颇有长姐风范道:“弟虽委身景阳别苑,但天资过人,只需刻苦钻研课目,他日必成大器。” 谷宣业姿态恭谨道:“定不负姐姐嘱咐。” 多了份客套,少了姐弟之间的亲近。 毕竟比不上人家一起长大的姐弟来的亲热。 谷宣业道:“姐姐不必乔装出宫来看我,被父皇知道,又要被训斥。我在景阳别苑,有聪哥哥细致照料,一切都好。” 安乐公主笑笑,打趣起王聪来:“你脸真够大的,让皇子叫你哥哥。” 王聪索性道:“嗯,皇子的姐姐躲在宫里出不来,我捡个便宜老哥当当。” 谷宣业朝安乐公主坐近一寸道:“听闻如妃独宠后宫,野心已无所遁形,母后和姐姐可要万事小心。” “如妃凭借谄媚奉承一步登天,推荐方士温竣帮父皇炼制金丹,那金丹不知是什么做的,吃的父皇终天浑浑噩噩。” 王聪负手立于窗边,观觑两眼风景道:“想知道金丹是什么做的还不简单,明日去温竣道观斋醮时,你弄两粒出来,给我瞧瞧便知。” 安乐公主大惊道:“你让我偷金丹?” 王聪毫不隐晦地道:“金丹是如妃给皇上喂食的,只经她一人之手,咱们碰不到摸不着,你明日去温竣道观斋醮,去炼丹房翻看一下,不过是顺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你说的轻巧,那可是偷东西。” “八丈灯台,照远不照近。堂堂本朝公主,取颗金丹小事一桩,被人逮住,就辩说一句,不过想尝尝不死不老的滋味。” 王聪一字一句说得很平常,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安乐公主攥了攥手中帕子,寻思道:“只怕如妃会为难于我。” 王聪目光闪动:“一个要出嫁的公主,谁有闲功夫为难你,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如妃也是长脑子的。” 言下之意,如妃并不看好安乐公主的前程,嫁给暴戾成性的容瑾,等同于一双腿陷进浊水泥,自身都拨不干净,还能有什么威胁? 强者才需要对付,弱者任其自生自灭便是。 安乐公主微微瑟缩一下。 她犹豫着道:“何必我亲自去,派个功夫高强的潜进道观不行吗? “道观守卫森严,要不动声色的取出金丹太困难,若是你去,便是举手之劳,何必舍易取难。” 安乐公主道:“我没有功夫,怕是会失手。” “你去之前我会把千里香给你,千里香是迷魂药,一闻之下就能让人晕厥不醒。”王聪话音渐冷:“你可要争口气,把金丹拿到手,要是丹药真有问题,皇后和你的局势就可逆转。” 局势就可逆转! 那她的婚事,是不是也能逆转? 安乐公主一下子精神大振。 第一百零七章欲偷金丹 道观斋醮,温竣领着一群身穿金丝道袍的道士,手持法器,口诵章表,在坛场举行仪式。 后宫诸人站成数排,斋忏洗宿过后,开始祈福。 祈福完毕,众人回道观憩休。 安乐公主早就备好替换衣服,因男装行事方便,她束好头发,换好衣服后便往炼丹房走去。 道观殿宇宏丽,院内豫樟成林,古木参天。 炼丹房在真君殿,琉璃片黄绿相间,飞檐下挂着串串铜铃。 风起,铜铃声声响。 一路,遇到道观守卫盘查,拿出宫中令牌,便一一应付过去。 顺着一排厢房向前,离炼丹房越来越近。 心头窃喜之际,安乐公主听到拐口处有人说道:“炼丹房是重要之地,可要严加巡防。” 正是温竣的声音。 随后有脚步声从拐口处传来,安乐公主人在半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急之下拉开身侧厢房的门,猫腰躲了进去。 偌大一个屋子,书架上堆满几百卷科仪,醮书和斋醮乐章因放置不下,许多堆放在屋内的案桌上。 靠窗的案桌,尤为堆得厉害,足有半尺多高。 安乐公主贴门站着,不敢出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正要长呼口气,便听见靠窗的案桌后面传出声音道:“你在躲温峻吗?” 声音宛如惊鸿,清冷里带着威仪,威仪里泛出清冷。 非常熟悉的声音,因为昨日刚听过,所以尤为熟悉。 安乐公主忘了呼吸,只感觉身体火热,心似乎要跳出来一般。 案桌上过高的醮书被推开,半张玉雕般的脸显露出来,他淡淡地道:“昨天咱们在笔墨铺子见过面,你是王聪的远房亲戚。” “是,是。”安乐公主身穿男装,行拱手礼道:“宋大人好记性。” 阳光正好,宋之佩静坐在暖阳里,慢慢问道:“你来道观有事?” 他的半张脸打满光辉,没有夜间的冷,多出一份璀璨暖意。 世间最美,远不止花开半时,尚有宋之佩阳光下的半张俊脸。 “王好瑟,我在问你话。”宋之佩敲敲桌子道:“见到温峻吓得面无血丝,还躲到我的编修房内,何故?” 王好瑟,王好瑟,这个通俗狗血的名字,昨晚宋之佩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也是,他是京都最年轻的侍读学士,自然是天底下最聪慧的。 安乐公主生性娇傲,却在他跟前隐约生出一股臣服的感觉,反正赖也赖不掉,便如实回道:“我来偷金丹。” “又是王聪的鬼主意。”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当然要顺水推舟,安乐公主道:“是。” “哗”一声响,案桌上的醮书全被推到旁边,宋之佩的整张脸露出来,黑如点漆的眼睛盯着安乐公主,那眼神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没有说话,站到窗前,束手而立。 安乐公主瞧他一眼,谪仙一样的男子,就算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只站在那儿,也能让人心生旖念。 容瑾抬眼望她:“王聪怀疑金丹有问题?” 不但长相一流,智商也是一流,如果父皇赐婚的对象是宋之佩,那该有多好? 丝毫没有拿乔,安乐公主点着头,爽快地道:“皇上服用过温竣炼制的金丹后,终天浑浑噩噩,王聪想弄两粒出来研究研究。” 完全是竹筒倒豆子,口风很松动,宋之佩心道:“幸好是自己遇上这个缺心眼的王好瑟,换了别人,事情如何收场才好。” 他哪里会想到! 倘若换了别人,安乐公主半个字也不屑说出口。 宋之佩沉呤片刻道:“别跟着王聪起哄,偷窃金丹是掉脑袋的事,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为此送命,父母该有多心痛。” 安乐公主亟不可待的点头道:“宋大人说的极是。” 宋之佩不在理论,问道:“你如何混进道观的?” 安乐公主自然不能提令牌的事,声若蚊呐道:“我爬狗洞进来的。” “要不是先前见过你,这话,我还真不敢相信。”宋之佩从身上拿出块令牌递给安乐公主道:“道观守卫森严,功夫高强的人都难混进来,也不知你走什么运,竟能从狗洞爬进来。王聪虽是胡闹惯的,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们自有你们的办法,令牌算是给你的保险,真到没办法的时候,你就拿出来用。” 宋之佩表面清冷,骨子里却是个极良善的人。 安乐公主对宋之佩的好感,铺天盖地席卷而至,她惶惶然地道:“宋大人,你真把令牌给我?” 宋之佩续道:“要是有人盘问,就说是我整编斋醮的帮手。” 不仅外貌天下无双,观其人品,也是数一数二的。 安乐公主顺着他话问:“宋大人在道观整编斋醮科仪和乐章吗?” “皇上让内翰院整理、编纂、新修科醮书,我略有了解,便过来试试。” 话说的很谦虚,换做别人定会听信这通谦逊之词,可安乐公主最了解皇上,她的父皇痴迷修道,对斋醮科仪非常重视,宋之佩要不是又一集大成者,肯定不会派到道观修编斋醮科仪,对宋之佩的好感又放大数倍,满满当当的,感觉心里头就快装不下。 安乐公主目光一柔道:“待我顺利溜出道观,他日定去笔墨铺还您的令牌。” 宋之佩点了点头。 安乐公主拿着他的令牌出屋,心里头好像揣着一个火炉,整个人热乎乎的,先前的害怕、迟疑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并没离开真君殿,反而含了颗千里香的解药,蹑手蹑脚猫腰到拐口,用特制药管吹出千里香,炼丹房的守卫全部失去知觉,软趴在地。 安乐公主迅速进到炼丹房,在药匣里取出一颗金丹藏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快速从真君殿回到自己的厢房。 一到厢房,整个人躺到软榻上,一颗心狂轰乱炸,脑海里不停浮现宋之佩的一个眼神,一朵表情,一个动作。 整张脸透出嫣红,身体如发热般炽灼。 拿出宋之佩给的令牌,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用帛布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令牌折射出亮光,她才住了手。 痴痴看了很久,仿佛令牌印出宋之佩清冷的脸,正用天籁般的声音对她道:“令牌是给你的保险,真到没办法的时候,你就拿出来用。” 安乐公主顿时连呼吸也停止了。 第一百零八章金丹在手 关睢殿内,安乐公主把金丹递给王聪。 王聪把金丹放在手心掂几下道:“长本事啦!还真是一手一个准,真给弄到手。” 安乐公主闭口不提碰到宋之佩的事,两眼发光道:“八月十五中秋节,此日银蟾光满,金风荐爽,京都集市的买卖直到五鼓,婆娑于市,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宫去见识一下。” 她的表情不偏不倚落在王聪眼里。 王聪从玫瑰椅上坐直,胳膊肘一杵她道:“什么东西绊人心,让公主迫切的想去见识见识。” 安乐公主脸一红,赫然道:“你耳朵是摆设不成,我不是说了,想去街市凑凑热闹。” 王聪瘫回玫瑰椅,眼皮都没抬,慢慢道:“秋暮夕月,中秋夜宫里要举行迎寒和祭月的仪式,你赶在节骨眼上出去,不是给我惹麻烦嘛!” 话音刚落,安乐公主急急道:“不管,你铁定要想个法子。” 王聪不说话,看着她笑。 笑得安乐公主坐立不安,正想斥责他几句,王聪灿然道:“好,我就算冒着丢官的风险,也得把你带去宫外快活快活。” 安乐公主顿时欢天喜地,满脸甜蜜的笑意,活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是蜜糖般喜悦的心情! 王聪拿茶碗的手一顿,看着她的表情若有所思。 从关睢殿内出来,王聪去到上驷院下属的宛山一厩,到厩里一看,果然几十个大内侍卫正聚在一起玩骰子。 见王聪过来,全停住动静。 “一群龟孙子,难怪找不到你们,全躲在厩里赌钱。”王聪喝骂起来:“哪个不开眼的,赌钱也不叫上我。” 厩里顿时哄笑一片,有个叫蔡东的侍卫道:“您被公主叫去办事,我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跑关睢殿唤您呀!” 王聪拿起骰子往桌上一掷,笑道:“关睢殿的事我刚办完,答应兄弟们的事也不能落空,大家拾掇拾掇,今天去怡春院一醉方休。” 怡春院,京都有名的,价格是一流的,里面姑娘也是一流的,个顶个的。 蔡东色眯眯道:“早就想去,只是薪响少得可怜,今儿可是统领包场子?” “就你猴精!”王聪豪气道:“你们叫我一声“统领”,我就得有个统领的样子,场子全包,姑娘只管挑,酒水只管痛饮。” 众人欢呼。 王聪一拍桌子道:“人活在世上就该享乐,觥筹交错,美女相拥,才能留下美名。” 众侍卫再次欢呼,声音响彻厩内。 王聪为大内侍卫首领,在上驷院甘愿隐藏自己的聪明,讨上层欢喜,又能和基层打成一片,既得威望又得人心。 他本是最不屑为官的人,因心中所求,竟把最不喜欢的事干得风声水起。 所以,固执且聪明的人,永远是最可怕的。 但他的可怕,恰恰隐藏的很深。 只有智者才能明辨,至于无智者,通常在他眼皮下,都不会落得好下场。 怡春院的厢房内,众人声色,王聪搂着怡春院的头牌香伶,逗她唱小曲。 香伶唱完曲,雪白的小脸靠在王聪肩窝,一股子糯香气在王聪鼻间萦绕。 王聪似笑非笑道:“怡春院的姑娘真是不得了,起爷们真是一套一套的。” 众人起哄道:“香一个,香一个。” 香伶的中指沿着王聪面部轮廓游走,最后指尖点在他的唇上,巧笑道:“爷,奴家心有所想……。” 话没说完,身子一轻,已被王聪横抱在怀。 香伶一颦一笑都撩人,嘻嘻道:“爷要做什么?” “做男女之间必做的事。” 王聪抱着她往一间空房去,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正是王荣派来监管他的。 房门被王聪一脚踢开,香伶被抱到软榻,身上的翠绿小衣被王聪一把拉下,露出雪白的肩膀,白莹莹的肌肤看得人眼红心跳。 跟着王聪进屋的护卫瞬时面红耳赤,背转身去。 只听“嘶”的一声,翠绿小衣的另一边又被王聪拉下,香伶的若隐若现,纵然香伶是见惯大场面,此时也倒抽一口凉气,护着胸口道:“爷,还有人在呢!” “有什么关系!”屋里格外静,王聪的话音特别清晰:“男女之间的勾当有人瞧着更带劲,一段出自然,咱们痛快就好。” 的话香伶听过不少,露骨下流至此的,还是第一回。 尚书府的几个护卫听完这话燥得恨不得钻地底下去。 王荣横竖交待过他们,王聪精怪非常,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场合皆要监管住,不能让他去私会郑青菡那个小妖精。 护卫们很尽心尽责,除掉王聪进宫奉职,其它时间,一律全程跟着王聪。 就连打盹,也是大家轮流,对王聪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现在,他们真是做不下去,也办不到! 几个护卫交换了眼色,退到屋外,顺手把门带上。 王聪摇头轻笑,手移到香伶腰上,轻轻拧了一记,香伶吃痒嘤咛几声,听得外头几人浑身都酥麻起来。 香伶被他调弄的全身,喘着娇气道:“爷真是个中高手。” 王聪把她压到,附着她耳朵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还是头一回,不比香伶姑娘,悦男无数。” 香伶婉转道:“爷真会开玩笑。” 王聪扯了扯嘴角,又在她间拧了一记,香伶越发嘤咛的起劲,王聪便把两锭金子放枕头边,温声道:“劳烦香伶姑娘照着刚才的声音叫唤半个晚上,叫漂亮了,两锭金子就是你的。” 香伶一激灵,胡乱猜测道:“爷不喜欢香伶?” 王聪被她一问,相思泛上心扉:“我有心上人,要说喜欢,也只喜欢她一个。” 香伶做的是看脸色吃饭的行当,置喙道:“爷是要摆脱那几个护卫才进的屋?” “不愧是怡春院头牌,光这份反应就值当了。”王聪勾勾唇角道:“怡春院邻河而筑,你的窗户下头停着我约好的游船,我一会从窗口出去,你只管照着先前嘤咛便是。” 香伶还没回过神,就见容瑾从爬起,转眼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她摸住两锭金子,照着先前样子嘤咛几声,蹑脚走到窗口望了一眼。 不远处,闪闪星辰下,王聪负手站在游船上。 游船去的方向,是京都官员住地的集中区,沛国公府便在那处。 第一百零九章阴魂不散 沛国公府后院,因临进中秋,月亮显出玉轮冰盘的轮廓。 郑青菡撑头在石桌上赏月,月光穿过树荫,在她身上漏下点点碎碎的清辉。 沛国公府有专人打更,郑青菡听到不远处传来更声。 咚!咚!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已到落更,她从石凳上站起,打算回屋里睡觉。 刚站直身子,便见更夫从侧门进来,打着更向她迎面走来。 倒是奇怪! 更夫都在外院打更,向来不敢贸贸然进内院。 正想询问几句,更夫已停在她面前,温柔非常地道:“青菡,别来无恙。” 郑青菡愕然,瞪大眼睛端详更夫。 白花花的月光照在更夫脸上,来人眉宇长长,眼光收而不放,一抹笑意漫过唇角,依旧是独超物表的感觉,不是王聪,还能有谁? 真是阴魂不散! 郑青菡十分忌惮地退后几步,疏离道:“你扮成更夫想干什么?” 王聪干笑几声道:“何必防贼一样防我?我只是想见你,才过来看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搞不好他的身上又藏着毒方。 郑青菡打起精神道:“莫太不知好坏,我虽没母亲可依,可舅父向来疼我,这里是沛国公府,我表哥是大将军,你最好少打鬼主意。” 有种如临大敌的派头。 她过度紧张的样子让王聪又好气又好笑,调侃她道:“山有木兮木有枝,我心悦姑娘兮,姑娘难道不知?” 鉴于王聪的不良前科,郑青菡打了个寒颤后道:“我不知,也不想知,你赶紧走,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她语气绝断,让王聪觉得隔应。 他心中不快道:“你喊,最好把沛国公府的人全部叫来,让他们看看孤男寡女站在一起的场面。” “你……。”郑青菡咬了咬牙,心道:“阴魂不散的东西,还想要败坏她的名声,他向来心深似海,面容下隐藏着不可窥探的城府,也不知会如何算计。” 星光璀璨的夜空下,她蹙眉瞪他,目光似万箭齐飞。 那样的眼神,刺得王聪心口微微疼痛,他咬牙切齿道:“郑青菡,你是不是特希望,咱俩能永不相见,彼此终归殊途?” 确是她心中所愿。 他和她,山南水北,并不是一路人。 没等她开口,王聪念头闪过道:“难道是因为我向沛国公提亲,后头又毁婚,你才不想见我?” 郑青菡无意跟他多言,冷冷道:“王大人有翻天的本事,擅长骇俗之举,事事都能把别人害到名声殆毁,游街沉猪笼,我惹不起,至少要躲得起。” 王聪听她一说,心里头慰贴许多,凝着眼神细看她道:“我深更半夜扮成更夫跑来沛国公府后院,确实与礼不符,你要因为此事不待见我,我现在就任由你打骂,好让你解解气。” 说话间,还真向郑青菡移了几步。 郑青菡连退几步道:“你真要觉得自己行径不妥,就赶紧离开。” 王聪站在月光下,卖着关子道:“我会来找你,并不全为自己,还因为宣业。” “四皇子有事?” 王聪开始掏衣兜。 郑青菡很警觉地盯着他,就怕他掏出个暗器飞雨针、或是香雪醉。 还真被她猜中,王聪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纸包,铺开放在掌心,是细研的粉未,奇奇怪怪的。 郑青菡凝着气,屏住呼吸道:“什么东西?” “不是,你不用憋气。”王聪解释道:“有人往宣业的饭菜里掺东西,你帮我瞧瞧,是什么东西?” “干嘛来找我,问问宫里御医不就行了。” 王聪盯着她,目光像烧开的滚水,正热烈翻腾着道:“我信不过他们,只信你。” 每每三二句话后,他总爱挑弄风月。 郑青菡看在四皇子的面上,勉强忍耐住脾气。 她接过小纸包,观察良久后细细嗅闻,然后用小拇指捻出一点轻蘸在舌尖。 反复验证后,神气渐敛道:“粉未为银屑、水银、合金和硝石一起炼制的,水银本身有毒,混合在一起后毒性更甚,内服极为有害。” 王聪微惊道:“你的意思是说,吃这粉未就等于是吞金喝水银?” “服用半月后便会心痛如刺,百节酸疼,终日浑浑噩噩。”郑青菡顿了顿道:“若是服用半年以上,人就必死无疑。” 王聪的眼皮跳了跳,面无表情道:“半年以上,必死无疑?” 郑青菡点头,忙不迭地问容瑾:“四皇子服用几日,可有症状?” “你放心,昨儿那人是第一次下药,便被我逮住。” 郑青菡松了口气,猜测道:“莫非,又是如妃下的毒手?” “又是?”王聪目光一亮道:“难道,如妃对宣业下过其它毒手,我还不知情,你真是消息灵通,说给我听听。” 郑青菡心知不妙,竟然说漏了嘴。 王聪杀死苗铁的事,天知地知鬼知,她万万不能说出来。 要是漏出口风,以王聪发达的大脑,定能推算出寺庙遇匪的事是她所为。 她打哈哈道:“我随口一说,你不必咬文嚼字。” 王聪纹丝不动的站在她对面,黠慧道:“你字字珠玑,不得不让人咬文嚼字,不过夜色太浓,今夜就此别过,咱们来日方长。” 郑青菡毫无留恋地道:“好,你快走,日后别再来。” 王聪也不生气,扬了扬袖子走人,并没有计较。 走着走着,他一井无波之水的脸,忽然露出精怪之色,眼珠像抹了油似得发亮。 来之前特意把金丹研磨成粉。 不出所料,金丹果真有问题,居然是用银屑、水银、合金和硝石一起炼制的。 服用半月后便会心痛如刺,百节酸疼,终日浑浑噩噩;服用半年以上,人就必死无疑。 难怪皇上整个人终日精神不济。 把事情捅出去,如妃撺掇温峻谋害皇上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相国府一门子,全部会牵连获罪。 不管郑青菡是牵连致死还是发派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和她的缘份都是尽了。 此为其一。 其二,皇上昏庸无情,因四皇子中了苗族腐虫卵的毒,出生时相貌极度可怖,就对亲生儿子心生隔阂,宣业六个月大就让人抱离内廷,甚至禁令皇后探视。 世上阴险毒辣的人千千万,关门养虎,虎大伤人,一个有眼无珠的昏君,滥用自己的权力让日月蒙尘,让朝廷被昏官把持,独宠后宫妖媚贱人,害妻子和骨肉生离。 这样的昏君,死掉比活着更好。 第一百一十章独愿君安 王聪看着四皇子谷宣业长大的,谷宣业身为嫡子,是继位的不二人选。 皇上一死,就能顺理成章继位。 谷宣业继位,他成为辅佐的重臣,王家局势重建。 比起看昏君眼色,比起揣度昏君的心意,这条路简直是事预则立。 反之,就算借金丹的事除掉如妃,后宫还有跟如妃一样谗言媚妖的其它女子。 只要帝王仍旧昏庸,后宫没有宁日,天下也没有宁日。 大将军冷傲,平阳王邵志,全是忠臣,随便按个罪名,说死也就死了,连个全尸也没捞到。 谁知道哪一天,这种事就轮到自己头上。 论大局!社稷为重,君为轻。 死个昏君,对谷国有利无害。 论私情! 只要再熬过半年,皇上服用金丹而死,谷宣业继位为新帝。 郑青菡救过谷宣业,宣业对郑青菡向来敬重,再加上自己和宣业的情份,一纸婚书不在话下。 到时候父母再反对,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短短时间内,王聪已拿定主意。 转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宫里举行完迎寒和祭月的仪式,王聪领着安乐公主从西殿偷溜出宫。 安乐公主穿着玄纹云袖的男装,黑发束起以金冠固定,瞧着比平日多出几分潇洒气度。 王聪笑她:“你穿男装比女装合适,正好遮掉几分过明过艳的颜色,人也显得精神。” 街市弥漫着中秋节特有的喜庆,人们在街头争买新上市的栗、梨、葡萄。 安乐公主左右张望后,兴奋道:“我认识这条街,正是上回咱们来过的那条。” 上回? 王聪想了想。 哦,替谷宣业买纸笔时带安乐公主来过一回。 宋之佩常呆的笔墨铺子就在前面。 安乐公主指着路边酒楼道:“我先一个人去逛会,晚点咱们在酒楼里碰面。” 换成平常,王聪势必会道:“外头不比宫里,没人贴身保护很容易出事,公主金枝玉叶,切不可独行。” 可今晚很特别,王聪什么话也没说,笑着点头答应。 安乐公主为私见宋之佩,早就想好的一堆托词顿时没有用处,腾地转身混进人群,欢欢快快地渐行渐远。 王聪望着她背影,脸上的笑消失得干干净净。 身边的护卫道:“大人,你真让公主一个人……。” “跟着她,别让人发现。”王聪哑声道:“我去酒楼坐会,她见过谁,说过什么话,你要一字不差的告诉我。” 护卫连忙应诺。 安乐公主心无旁焉,想到马上能见到宋之佩,心里像灌下一桶蜜糖,眼角含笑,脚步也分外轻快。 踏上廊桥,安乐公主抚了抚桥栏,想到宋之佩每日都会从廊桥上走过,粉嫩的脸上露出羞涩红晕。 从高桥而下,迈进笔墨铺子,一眼瞧见那盏晕黄的油灯,乌黑沉重的桌面依旧搁着支狼毫小笔,只是身穿玄青长裳的宋之佩不在,整个铺子少了份生气,多份冷清。 掌柜迎过来问道:“公子,要买笔墨吗?” “宋大人不是常来笔墨铺吗?”安乐公主捏了捏拳头,微愣道:“今天怎么不在?” 掌柜回道:“中秋玩月,宋大人去了静安湖。” “静安湖?” “公子沿路直行,三百米后右拐,往深处走便是静安湖。” 安乐公主迫切地问:“到静安湖定能见到宋大人吗?” 掌柜道:“是的。” 安乐公主疾步出屋,一路上想:“得快点去静安湖,万一宋之佩早走一步,我今日见不着他,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他一面。” 心里想着,步子便越走越急,走到后面,索性撩起衣摆,快步向静安湖跑去。 静安湖,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扁叶舟上,宋之佩随波漫游,在湖畔享受旷野的安宁,自得优雅从容的趣味,更有无可比拟的意境。 远处月光下一袭奔跑的人影,正朝宋之佩的方向而来。 人影越跑越近,停在湖岸边,弯着腰喘息很久很久,才平口气高兴道:“还好,还好,还好……。” 宋之佩从扁叶舟上抬头,望着来人道:“还好什么?” “还好,你没有走。”安乐公主朝着他笑,那笑滟潋柔情尽展,被皎洁明媚的月光照映,为夜色添出几分灵动几分暖意。 宋之佩淡淡地望着安乐公主,没有说话。 安乐公主面露惶然之色,紧张道:“是不是我打扰你赏月,所以你不高兴,所以不想理我?” “不是。”宋之佩陈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碰见我会这般高兴。” “我怕你会提前离开,从笔墨铺一路跑过来的。” “我知道。”宋之佩递上自己的巾帕道:“王好瑟,你拿去擦汗。” 安乐公主微愣半刻,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极其恶俗的名字,接过巾帕笑着道:“宋大人泛舟赏月真是好意境,我虽也坐船赏过景,但远不极你的情趣。” 宋之佩光听她说,并不开口。 安乐公主向来被人哄着供着,几时见过这般冷清的场面,因仰慕他,心里涌起一股似水的柔情,并不觉得自说自话有多难堪,又道:“高门大户的公子哥都喜欢开广榭,玳筵酌酒,依我看,俗的要命,远不及宋大人。” “宋大人低调睿智,静如美玉,跟书上的谪仙一般。” 安乐公主好意思夸,宋之佩却不好意思听下去,他忍不住道:“你整天看些什么书,还有谪仙一说?” “我看的是瑶宫八仙传,飞天玄女度仙篇,有趣之极。”安乐公主很慎重道:“书是我那远房亲戚王聪从市集上买的,全是世外高人着写,且是孤本,买一本少一本。” 宋之佩不禁笑道:“世外高人的书放在集市卖,真是大隐于市。” 难得见他笑,笑起来日暖生辉,仿佛能化雪碎冰。 安乐公主的心间,一片绵绵。 她呆呆望着他。 宋之佩见她目不斜视的望着自己和扁叶舟,会错意道:“你也想到舟上坐坐?” 她不敢奢望和他同坐一舟,因他问了,她自然不愿错过,点头道:“我想坐。” 宋之佩把扁叶舟靠到岸边,对她道:“王好瑟,把手递来,我拉你一把。” 男女授受不亲! 那是指男女。 安乐公主穿着男装,便把自己定位为男人,拉住宋之佩的手上船。 宋之佩扶她坐稳,见她满脸嫣红,问道:“你脸色发红,可是身体不适?” 第一百一十一章情海沉浮 安乐公主心跳加快,假装无意地低头,拿出上次宋之佩给她的令牌道:“上次在真君殿,多谢宋大人。” 宋之佩收好令牌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大恩不言谢,我还有个小物件送给宋大人。”安乐公主摊开掌心,白如凝脂的掌心放着一颗小巧玲珑的玉雕小青螺。” 玉雕小青螺是安乐公主十岁时,王皇后送的礼物。 外表普通,里头却藏着一颗五色舍利。 五色舍利,千万年难得一颗,据说能永保安康。 宋之佩委婉拒绝道:“说了是举手之劳,哪还能收你东西。” “只是个不值钱的小挂件。”安乐公主编个谎话道:“也是我那远房亲戚王聪从市集上买的,只是市场常见的小对象,表示下我的心意,宋大人不收,可是嫌我送的礼寒酸?” 宋之佩无法,接过小青螺道:“礼轻情意重,多谢多谢。” 安乐公主微微一笑。 月光下,宋之佩沉静谦逊,不卑不亢,不偏不倚,这样的男子,就像一座大山,让人安心。 安乐公主的脑海闪过很多荒唐念头。 她想跟眼前的男子,邻湖筑间草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无事的时候,就像今日一样,泛舟湖面。 明明是不可企及的念头,安乐公主还是忍不住道:“宋大人,你定亲没?” “没有。” “有喜欢的姑娘吗?” 宋之佩摇头,手没停着,浆一划,小舟远去数米,他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安乐公主鼻子一酸,清醒过来。 沉静庄重的宋之佩和阴戾凛冽的容瑾,有眼睛的人都会选前者,她也不例外。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皇亲赐的姻缘,她没有办法违抗。 漫漫星海下,她炽热的目光慢慢熄灭,语气轻轻道:“宋大人,我要回去了。” 小舟刚划出数米,因她要走,又被他划回,宋之佩口气依旧淡淡道:“也好。” 他先上岸,再把她拉到岸上。 夜深沉,两人静静站着,身后是整片整片竹篁,四周分外宁静。 安乐公主两缕清烟般惆怅的凤眼望着他,深深地道:“长夜漫漫,独愿君安。” 宋之佩举止端重道:“也愿你一生顺遂平淡。” 父皇愿她嫁给兵强马壮的南化小候爷容瑾,母后愿她高贵娇傲享尽荣华富贵,百官愿她千岁千岁千千岁。 唯有宋之佩,只愿她一生顺遂平淡。 “平淡”二字,知易行难。 酒楼内,护卫正一五一十的向王聪禀着话。 王聪倚窗赏月,一杯花雕酒进肚,笑容明朗道:“宋之佩好大的福气,不但私会公主,撩乱公主芳心,连公主的小手也牵,日后哪还有面目在我面前冒充君子?” 护卫道:“公主穿着男装,宋大人不知者不为过。” 王聪大笑:“知不知有何关系,关键是做没做过。” 护卫问:“公子有何打算?” “没有打算。”王聪勾着唇道:“心若不动,风又奈何,安乐公主喜欢痴人作梦,由着她去吧!” 清晨,沛国公府。 郑青菡正在和沛国公连晋辞别,她举止恭顺道:“舅父,大表哥的伤尚需休养半月,您得叮嘱下人好生照料。” “你在府里,事事抢着做,事事周全妥当,还有谁有你的本事,能让我放心。”连晋颇为不舍道:“多住些日子再走。” “搬来舅父府邸只是为照顾大表哥,现在大表哥伤情稳定,我自然是要走的。”郑青菡道:“即就搬回相国府,侧夫人生下嫡弟,我当长姐的,总不能撂挑子不管。” 连晋眼里闪过一抹了然,回道:“你说的对,女子主一室之事,你年纪不小,也应该多学点庶务。” 郑青菡顺势道:“谨听舅父教诲。” 连晋道:“我送你到门口。” “哪有让长辈相送的道理?”郑青菡忙拦道:“舅父歇着,自有二表哥和表妹相送。” 连晋固执起来,站她身旁,一副必须相送的模样。 郑青菡无奈,只得跟连晋一起出屋。 走到半道,看见丫环领着一个男子迎面而来,男子抱着齐头高的书卷,身材修长挺拔,看着挺熟悉。 片刻,丫环瞥见郑青菡,因领着外男进府,犹豫着站在半路。 手抱书卷的男子发现异常,探出头来,手上堆积过高的书卷滚下来,正好落在郑青菡脚边。 郑青菡蹲下捡起,重新累到他抱着的书卷上,调侃道:“佩哥哥到底是用过功的,看的书比我人还高。” 两人许久不见,宋之佩颇为意外,捧著书答谢道:“确实堆的过高,多谢青菡捡拾。” 正说着,又掉落几卷下来。 郑青菡捡起,再次小心翼翼帮他累好。 长长廊庑下,气度不凡的宋之佩捧着一大迭书卷,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五官俊美异常。 他的身前,是惦着脚慢慢整理书卷的郑青菡,眉目如画,颜色娇好。 好和谐的画面! 连晋眼睛蓦地一亮,心里有个念头蠢蠢欲动。 青菡的婚事,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乌龟王八糕子的王荣,差遣媒妁来府上为儿子王聪提亲,开头一副正心诚意的模样,没过几天,说是儿子犯太岁不宜成婚,就把婚事给推脱掉。 堂堂尚书府,厚着脸皮出尔反尔。 真是可恶之极! 纵使王聪诗文书画皆精通,王荣此番行径已落下成,沛国公府再也不会和王府打交道。 经郑青菡给连战冶伤一事后,连晋对郑青菡何止高看一眼,顿觉世间男子无人配得上自家外甥女。 眼下见到素以品性才情闻名天下的宋之佩,擞然生出沧海遗珠的感觉。 良配呀!良配! 连晋笑眯眯地问郑青菡道:“你跟之佩相熟?” 郑青菡如实回答:“沾亲带故的亲戚,有过几面之缘,佩哥哥是极好的人。” 连晋假装侧脸轻咳,以免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之佩因捧着一大迭书卷走了很多路,衣服后背早就濡湿一片。 连晋拿过半打书卷,对郑青菡道:“舅父本来要送你,谁知之佩会提早来府上修改科仪,书卷太多,他也拿不下,舅父帮忙给送去书房,就不送你了。” 郑青菡求之不得道:“因舅父送我,我正别扭着,多亏佩哥哥过来,舒坦多了。” 宋之佩有点不好意思道:“确是我来早,不敢劳烦国公大人拿书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天赐良缘 连晋便对宋之佩道:“勿需客套,咱们一边走一边说会话。” “是,国公大人。” 走了一段路,连晋饶有兴味的问道:“你定亲没?” 宋之佩摇头,心道:“最近问自己是否定亲的人实在是多。” 连晋睨他一眼,森长的眼睛带着笑意上扬。 到了书房,连晋把书卷整理好,也不问学问的事,东一句西一句拉家常,和平日作派判若两人。 宋之佩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回话,虽没表露出来,实则万分讶异。 一直问到正午,连城到书房门口,探头道:“父亲,该用午膳了。” 连晋正意兴盎然,宋之佩却被他问的快吃不消,家里祖宗十七八代早就交代个遍,从小到大的经历更是一字不差的汇报完毕,就连目前住所的摆设也依样画葫芦的描述完。 连城话音刚落,宋之佩就像抓到根救命稻草似的对连晋道:“国公大人,姑母还等着我回府用饭,下官就此告辞。” 一抹满意在连晋眼中晃过,他点头应允。 待宋之佩走远,连晋献宝一样的对连城道:“年轻子弟中,没有几人能比得上宋之佩,此人沉静庄重,如醇厚佳酿,愈久弥香,让人沉淀到心田。” 连城赞同道:“宋之佩待人郑重,从不恭维也不抵毁,能忍让,能吃亏,心怀宽阔,正应了那句水深则流缓,遇到急事也能保持平静祥和,确实难得。” 父子俩意见统一。 连晋又问道:“你和宋之佩要好,观其私德,可有瑕疵?” 连城方才觉得不对劲,由下到上打量父亲一遍,随即笑道:“父亲要为三妹择婿?” 连晋讶异:“怎会提及你妹妹连漪?” “三妹素来仰慕之佩的才情。” “连漪年纪尚小,还待磨炼几年才能出阁。”连晋眼中精光闪现:“倒是青菡,无论相貌、才情、年纪都和宋之佩相得益彰。” 连城语音带着揶揄:“父亲所言差矣,宋之佩文雅沉静,青菡英姿飒然,一文一武,把两人提溜在一块过日子,恐怕不合适。” 连晋皱眉道:“何谓英姿飒然?青菡心底纯厚,才华超众,瞧着就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郑青菡行事无畏果断,如飓风飒然而至,闺秀女子焉能相比? 老爷子眼光特别,没人敢置喙。 连城隐忍不辩。 连晋又道:“他们二人是沾亲带故的亲戚,有过几面之缘,相互都看得顺眼,世上哪还有这等的良缘!” 何止是良配。 简直是佳偶天成。 连晋越想越动心,他忍不住道:“宋之佩自小双亲亡故,由姑姑宋氏一手带大,也不知宋氏是否敦厚明理,就算日后别院而居,两相往来,彼此客客气气才好。” 说的好像郑青菡嫁定了宋之佩! 连城笑意浓郁道:“宋氏把宋之佩当眼珠子疼,一心想挑个拨尖的,才把宋之佩的婚事耽误至今,父亲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平白让人看笑话。” 连晋有些坐不住了。 京都的公子哥他全筛遍,除了宋之佩,挑不出更好的。 眼下这桩千载难逢的姻缘,可不能因为宋氏没有了着落。 连城看在眼里,双手环胸,气定神闲道:“上赶子不是买卖。父亲就算相中宋之佩,也不该流露出来,得想法子让宋氏亲自来提亲,以后青菡嫁过去,也能得个体面,而不是被人指着脊梁说是自己上赶子要嫁进宋家的。” 连晋拍着儿子肩膀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还是你想的周道。” 连城神情散朗道:“难得获父亲一夸,不妨把事情交给儿子来办。” “你可有把握?” “只要父亲愿意下血本,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青菡救你大哥一命,和咱们更是血脉相连的关系,别说下血本,让我倾家荡产换她一门好姻缘,我也愿意。” “有父亲的话在,这门婚事就是石板上钉钉。” 连晋虽不知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也晓他人脉神通,不在细问,笑笑道:“静候佳音。” 郑青菡并不知沛国公的脑筋已动到宋之佩身上,从沛国公府辞行,回庄院收拾好东西,便带着锦绣重回相国府。 马车刚停稳,蒋潋抱着儿子迎出来,郑青菡叫了声“母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嫡弟,小家伙正含着手指头吧叽吧叽的流口水,眼睛闭着,八成是吃手指吃出睡意来。 郑青菡越看越有趣,对蒋潋道:“弟弟要睡觉了,母亲赶紧回屋把他放床上,躺着舒服。” “不碍事,刚出生的孩子不是吃就是睡,在我怀里还安稳,别看他小,却是成了精的,一搁床上立马嗷嗷乱叫,只有抱着才安稳。” 蒋潋满脸笑意,因为这个孩子,好似重新活过来。 郑青菡还记得初次见蒋潋的情景,整个人毫无生气,只是比死人多口气。 可见,人在最艰难的时候熬过去,就能有明天,就能迎来曙光。 人,千万不要轻言生死,一定要坚强的活着。 郑青菡笑道:“母亲再疼弟弟也不能一直自己抱,对腰不好,让奶娘抱抱,你去歇会。” “你有所不知,他嗅着味道认人,只有我抱才安稳,别人一抱就哭闹。” 郑青菡凑上前去:“我上回抱弟弟,他可没哭,还在我怀里动了动嘴角,李嬷嬷说弟弟跟我投缘,母亲让我抱会。” “那你抱会。”蒋潋小心翼翼把怀里的糯米团子递给郑青菡。 郑青菡轻轻接过,小家伙动了动,小嘴巴又咂吧两下,安安静静的睡了。 蒋潋怕吵到孩子,低声道:“还真跟你投缘。” 郑青菡也低声回道:“母亲赶紧回屋休息,今儿我带弟弟。” 孩子吃奶认人,蒋潋每晚都不能睡熟,常常半夜要起来二、三趟,白天小家伙又腻人,蒋潋不得闲,早就累的不行。 今日见孩子这等乖巧模样,放放心心回屋休息。 郑青菡抱着孩子回后院,搬张凳子坐在院里,午后阳光暖暖,晒会也舒服。 挪了几个地方,在小树荫下坐定,又有阳光,又不至于太热。 低头细看怀里的小家伙,真是外甥多像舅,小嘴、小鼻子、小脸庞和蒋慎有七、八成相似。 正十分欢喜的打量着弟弟,听到院门口传来声音。 闻声抬头,丫环沉香正推着坐轮椅的郑苒苒进院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王府下贴 郑苒苒还是那副模样,眼睛像龙虾似地突出,脸上布满深褐色疤痕,疤痕蜿蜒到脖颈处,看起来非常骇目。 郑青菡暗道:“当初,若不是命大,毁完容坐着轮椅的应该是自己吧!哦,不对,或许连坐轮椅的机会也没有,早就去阴曹地府报导了。” 大理寺地狱般的历练,看着亲人生不如死的惨状,那个时候开始,她的心肠就了。 重生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比起践踏别人的人,懦弱到任人践踏的人更坏。 所以,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她不是菩萨,做不到对芸芸众生为善,要她死的、要害她的、要毁掉她的,除了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她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世人皆言,宽容才能种下善果。 其实,这种话听过就算,不必记在心里。 再让,让不过步步相逼! 再忍,忍不过鸷狠狼戾! 这个世界很残酷,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硬。 像郑苒苒这种人,放过一次,就等于给自己增加一次死亡的机会。 郑青菡大大方方道:“我刚回后院,七妹就来探望,真是受宠若惊。” 郑苒苒大笑,笑得满脸疤痕抖动:“长姐还是跟以前一样,会耍花样,嘴甜心苦。” 郑青菡不以为意道:“人搀不走,鬼搀飞奔,说带坏也就带坏了,在相国府和弟弟妹妹呆一块,耳濡目染,多少学会些求生技能。” 郑苒苒停笑,眼神异常尖锐地盯着郑青菡道:“长姐的求生技能过不过关,改定找人一试,你可要扛住。” “我扛得住第一回,自然扛得住第二回。”郑青菡不愠不火地道:“我要提醒七妹一句,算计别人的时候,千万别又搬起石头砸断自己的腿。” “放心,我会给长姐个痛快。” “我还真不放心。”郑青菡不愠不火道:“我刚想起,七妹的腿已经砸没了,要是继续惹事生非,没腿可砸,只剩下条命。” “长姐不必提醒我。”郑苒苒阴风习习道:“我留着命,就是跟你别苗头的。” “七妹真是快人快语,吃再多亏,还是本性难移。” “我自小处处都要掐个尖,唯在长姐跟着吃过大亏,要是讨不回来,做鬼也不敢投胎。” 郑青菡抬头道:“七妹打算如何讨回来?” “长姐苦心经营的都会一样样被毁掉,长姐喜欢的人都会一个个消失,长姐漂亮的脸我要撕下来做成人皮面具,月月年年戴在脸上,记在心头。” 啧啧啧,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狼行千里吃肉,这话果然不假。 郑青菡清润的声音带着寒意:“七妹要是执迷不悟,休怪我渡生渡命渡阴魂。” 郑苒苒挑衅道:“我就和长姐比试下,瞧瞧到底是谁渡了谁的命!” 郑青菡细眸微眯,心里腹诽:“世上没有生来狠毒的人,都是活生生被逼到这一步,不学会杀戮,就无法生存,心善不代表被人欺负也要让着。” 她抱起怀里的小糯米团子,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在阳光里灿灿生辉,极淡极淡地道:“七妹执意如此,我舍命相陪。” 轻描淡写地说完,便抱着小嫡弟进了屋子。 吵成这样,小家伙居然没醒。 郑青菡笑笑,手指碰了碰他肥嘟嘟的小脸,母亲上回写信给她,说是给弟弟取好了名字。 郑麟,凤毛麟角的麟。 天下向慕之,如凤毛麟角。 母亲希望,弟弟有朝一日长大成人,成为寥若晨星,金玉珠贝的人儿。 寥若晨星该有多累、多孤单,倒不如平平淡淡。 她甜笑着对小糯米团子道:“麟哥儿,你长的好像舅父。” 小家伙的嘴角在睡梦中微微挑动。 郑青菡觉得麟哥儿实在太可爱。 锦绣端茶过来,局促不安道:“七小姐好可怕,您可要小心提防。” 郑青菡温言安慰道:“没事的,你放心。” 真被她说中。 连着半月,府里头风平浪静,郑苒苒再没来过后院,日子过的平静安逸。 下午的时候,郑青菡抱着麟哥儿在老位置晒太阳。 蒋潋没回屋,垂手坐在她身边说着话。 “青菡,明天麟哥儿跟着你,可好?” 郑青菡很高兴地捏了捏麟哥儿小鼻子道:“求之不得。” 旁人带麟哥儿,蒋潋是十万个不放心,只有把麟哥儿交到郑青菡手里,蒋潋才愿意出门。 郑青菡便问道:“母亲明日要出门?” “郡王妃下的帖子,王府扩建,翻新好几处游园,趁着天气怡人,一起逛逛。”蒋潋称奇道:“只是我跟郡王妃素无往来,怎会给我下贴子?” “嘉余胡同那位冶水有功的敦郡王吗?” “正是。” 郑青菡不禁大愕。 敦郡王是谷国沿爵最长的郡王,先帝过世时,受遗诏为辅政大臣,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结党派,恪守职责,以忠心报答先帝大恩。 谷国十六年前北部地区爆发大水,敦郡王辞去辅政大臣之位,亲自去北部冶水。 一冶便是十六年时光,再回京都已是两鬓斑白。 皇上赐双俸,在朝廷位望隆重。 其妻郡王妃虽为女流,少有才学,声名倾动京都。 京都的高门大户都想亲近郡王府。 能和这样的门庭攀上关系,可谓与有荣焉。 此事,确实不同寻常! 郑青菡想不通,郡王妃为什么给素未谋面的蒋潋下帖子。 她细思不解,让锦绣跑了趟沛国公府,去问问国公府知不知情。 锦绣跑回来道:“表二少爷亲口跟我说,明日郡王妃借着游园的机会替您保媒,所以才叫上夫人。” 又道:“郡王妃开口,有人要敢违逆,就是跟郡王府作对、跟沛国公府作对,且看此人如何在京都城混下去。” 续道:“保媒的人面子大,才能吃得开,压得住场。” 典型的强买强卖! 这个连城,亏他是读圣贤书的,脱口就是一堆无赖话。 郑青菡简直五雷轰顶。 正当脑子里搅成浆糊的时候,锦绣深呼吸几口道:“表二少爷还说,前面的话都是开玩笑的,郡王妃刚回京都,诚心诚意请各府夫人去游园,不仅请了咱们家夫人,还请了工部尚书府的俞夫人,宁王爷府杜夫人,江北韩家谢夫人等。” 郑青菡即将不稳的情绪总算稳住,拉着闲闲站在一旁看好戏的蒋潋道:“母亲听见了,只管放心去。” 蒋潋好不遗憾地道:“郡王妃真替你保媒该有多好!” 郑青菡抚额。 蒋潋还添了句:“连家二少爷话糙理不糙,郡王妃真出面替你保媒,谁要想拒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份量。” 郑青菡手抖了抖。 不是说,一孕傻三年吗? 蒋潋没傻,倒越来越聪明,难道生了儿子会开窍? 第一百一十四章游园保媒 翌日,蒋潋梳装打扮后去到郡王府。 郡王府后花园建了观景楼,卷棚歇山顶,落地门窗,开敞通透,可坐在楼内观景,也可站到楼栏处远眺游憩。 郡王府的丫环领着蒋潋去见郡王妃。 走到二楼,见郡王妃坐在主桌,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 蒋潋上前行礼,郡王妃沉静的目光扫过她,颔首道:“瞧着是个拘谨性子,就坐我身边吧!” 蒋潋第一次应付大场面,受宠若惊之余,顿觉腿脚发软。 没过多久,人便到齐。 蒋潋眼尖,瞧见郑升之妻宋氏也来了,远远朝她点头。 宋氏含笑回应,而后落座。 众人围桌而坐,随口说些闲话, 工部尚书府的俞夫人性子直爽,见郡王妃身后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姑娘,笑着道:“百闻不如一见,两位郡主真是气质高华。” 郡王妃育有一子八女,郡王嫡长子乔靖康为王长子,日后承袭郡王位,其余八女,皇上为酬敦郡王冶水之功,均封之为郡主。 其中八小姐乔静心和九小姐乔静蘅是双生子。 俞夫人抬眼打量两位小姐,两人模样相同,但气质迥异,八小姐乔静心人如其名,人静体闲,柔情绰约;九小姐乔静蘅冷淡孤傲,不可逼视。 俞夫人瞧着乔静心姿容嫣然,想起自己儿子曾立尚未说亲,心里一动道:“两位小姐可有说亲?” 郡王妃放下茶碗,慢语道:“八姑娘说给了沛国公府,九姑娘虽没定下来,这几日应该有眉目。” 俞夫人很失落。 原来敦郡王府要和沛国公府联姻。 长幼有序,八小姐乔静心定是说给了沛国公府的大公子连战。 连战虽是好的,可前阵子兵营出事,左腿被砍断,以后就是个残疾,可惜了乔家八小姐! 俞夫人心里想着,看乔静心的眼神多出份怜悯。 乔静心气定神闲,任凭俞夫人打量,倒是身旁乔静蘅不干了,一把将姐姐拉到身后,凤目冷冷地直视俞夫人。 乔静蘅手脚快,俞夫人不及思量,两人眼神已经对上。 好强的压迫感! 俞夫人被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没来由的全身发寒,不禁干笑几声。 郡王妃视而不见,话题转移到蒋潋身上:“你刚添了个哥儿,今日来观园,哥儿谁带?” “由他嫡姐带着。” 郡王妃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闻言道:“人家哥儿都是奶娘带,相国府嫡女倒是难得,还帮着带哥儿。” 蒋潋微微地笑:“青菡确实难得,和麟哥儿亲厚,待我也极好。” 郡王妃有意无意道:“因为八姑娘的婚事,去过沛国公府几次,沛国公托我保媒,说的正是府上的大小姐。” 保媒? 真的是保媒! 蒋潋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撵着手道:“郡王妃保媒,真是求之不得。” 郡王妃笑道:“郑青菡是皇上亲封的定顺县主,要找个适当的人选,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蒋潋不由地道:“难与不难,如何细说?” 郡王妃随和道:“在北方冶水,分封的藩王跟郡王交好,藩王府的世子我见过,个个长身玉立,骑马箭术样样精通,不但俸禄优厚,而且军政权力大,定顺县主嫁过去便是锦衣玉食,此为不难。” 席间,宁王府的杜夫人脑子转的最快,心道:“敦郡王府的前几位小姐便是嫁给各地藩王府的世子,如今都是世子夫人,敦郡王府的女婿个个位高权重,谁见到不要低头三分。” 郡王妃随便几句话,无形中就抬高了郑青菡的身价。 杜夫人心生感慨:“同为王爷府,宁王府在皇帝眼皮底下呆着,不敢有半分逾越,而北方的藩王有钱有兵,天高皇帝远,还活得自在!” 杜夫人叹了口气道:“真嫁给北方的藩王,可不比什么都好。” 郡王妃目光淡淡扫过杜夫人,慢悠悠道:“沛国公舍不得外甥女远嫁,只想在京都替她寻门亲事,我颇为感同深受,如今回到京都,几个女儿女婿还在北方,心里颇为记挂。” 蒋潋有片刻的恍惚,郑青菡真嫁去北方,要想彼此照应实在太难,可世子夫人这种前途光明的婚事,听着都让人动心。 蒋潋语焉不详道:“沛国公的意思是?” 郡王妃缀了口茶,道:“沛国公就想在京都的适婚子弟里选一个,最好是相熟的,日后凭借沛国公府的声望,也能在仕途上帮一把。” 说完,郡王妃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宋氏,瞧见宋氏拿茶杯的手明显顿了一顿。 看来,宋氏很在意宋之佩的前程。 俞夫人听完,心直口快道:“郡王妃今儿把我们几个叫来,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恰巧我们府里都有适婚的子弟。” 郡王妃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神气微凝道:“我只是想,有沛国公府那样的妻家可助一臂之力,总是好的。沛国公府是京都最有声望的名门世族,定顺县主不管跟谁结亲,朝廷内为官的,大半会看在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的面子上,对两个孩子宽厚有加。” 言下之意,朝廷内要是有人敢欺负郑青菡夫妇,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都不会放过他。 真是越听越心动,郑青菡是皇上亲赐的县主,要是娶回家,不仅能有个当县主的儿媳,还能捞个值得仰仗的亲家,十分划算。 俞夫人鲜活起来:“沛国公真是疼爱定顺县主,事事想的周全。” 郡王妃表情恬然道:“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几代世交,交情延续的顺当,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沛国公府辅国有方,先帝赐匾赏下畅息院,就挨着我的观景楼,沛国公也是打算送给定顺县主当新房的。” 出手太过阔绰,把众人吓了一跳! 连一直不露声色的宋氏也愕然当场。 畅息院,不仅仅是楼台亭阁的大院,还是沛国公府几百年传承的骄傲。 而沛国公连晋,把这份骄傲送给郑青菡,足以彰显出郑青菡在连家的地位。 宋氏万万没想到,徒有个相国千金名号的郑青菡,还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不受相国府重视,却能有沛国公府这么显贵的靠山! 这种重视,远远超出了宋氏的想象。 宋氏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宋氏心动 宋氏想到了宋之佩。 宋之佩在内翰院参与机务,沛国公是内翰院首辅。 内翰院是独立机构,是皇帝的最高幕僚和决策机构,与六部各司其职,主宰宋之佩官运亨通的不是别人,正是内翰院首辅沛国公。 要是两家联姻,宋之佩就能得到沛国公连晋的照应,无形中多出个显贵的靠山。 宋之佩虽然才略超群,但根基不稳,在朝内当官,有时候靠的不是本事,而是权势。 花要叶扶,人要人帮。 没有显贵的靠山,再有本事也会被埋没。 尤其是文官,不同勋贵望族,没有爵位,在声望上差了何止一截! 当初,宋氏之所以不希望宋之佩和郑青菡走的太近,主要原因就是——郑青菡在相国府没有地位,郑伯绥对嫡女从不重视,宋之佩要是娶了郑青菡对前程没有任何帮助。 虽有传闻道,沛国公对嫡亲外甥女重视有加,可到底有多重视、会做到什么份上,谁也不知道。 宋氏自不会拿宋之佩的前程去赌。 但今日,眼见为实,又有敦郡王妃保媒。 这样的婚事,打着灯笼也难找。 宋氏立刻来了精神。 她刚要开口,俞夫人已抢着道:“说起来,我家曾立和沛国公府真有缘份,刚得到沛国公和连大将军的推荐,在边关当上右将军,如今在军营,冶军宽和,处事如沐春风,很受爱戴。” 郡王妃道:“我也听说了,曾立真是替尚书府长脸,才自精干志自高,少年出英雄。” 俞夫人很得意,正要说提亲的话,耳边响起郡王妃含笑的声音:“曾立骁果耐劳,自当积攒军功一路升迁,要不是顾忌他的功名,倒是个极好的人选。俞夫人可要多加督促,皇上和文武百官对曾立寄于厚望,日后帝王定会亲赐婚事。” 一句话如利箭直击靶心。 曾立正是积攒军功的好时光,要是回来娶妻生子,最是少年情深时,说不准心就散掉了! 俞夫人心道:“幸得郡王妃提点,说的很有道理。” 至于席上其它几位夫人。 因江北谢家早就退了一射之地,其子无官职傍身,整日寄情山水画,谢夫人尚有自知之明,没有开口提亲。 宁王爷府杜夫人嫡子早就婚配,府上仅有两位庶子,身份是硬伤,除了喝茶,也没话可说。 摘来摘去,好像是命中注定,也就宋氏手里还有个合适的人选。 宋氏势在必得,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家之佩十七岁就及第,是帝都最年轻的进士,刚从翰林院编修破格晋升为侍读学士,正在内翰院参与机务,博闻强识,人品端重,两个孩子也算般配,不知郡王妃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自然是相当满意。 本来,等的就是你。 其它的夫人,郡王妃早就摸清过底细,过来就是当陪衬的。 郡王妃面容平和地道:“宋之佩才学兼备,又在内翰院任职,听着就合适。” 宋氏心中大喜。 郡王妃自然也是欢喜的,她道:“观景楼碧水萦回,大家起身去赏景。” 领着众人往楼外去,路上只说闲话,不再提婚事。 世上的事,过犹不及,点到为止,方为良策! 午膳后,送别诸位夫人,郡王妃回到上房东次间。 坐在座靠椅上,郡王妃问乔静蘅道:“刚才在观景楼,你为何把静心拉到身后,还瞪视俞夫人?” 乔静蘅脸一沉道:“我不喜欢俞夫人贱兮兮的眼神,一瞧就知道在想什么。” 郡王妃虚看她,眉头越皱越深道:“你以为,把脾气显露出来,就能吞没流言蜚语和细细作祟吗?” 乔静蘅轻飘飘道:“一群欺软怕硬的俗妇,瞪她几眼就吓得全身发寒,也算识相。” “勿需事事针锋相对,像你姐姐那样气定神闲的站着,就足矣!”郡王妃一字一句提点道:“有时候,不以为意就是最好的回答。” 乔静蘅道:“我只知道从心所欲,做不到不以为意。” 郡王妃揉了揉太阳穴,心道:“生九个孩子,总有一个不省心的,乔静蘅就是敦郡王府里最不省油的一盏灯。” 俗话说,孩子的故事,都是从她们的父母开始的。 说起乔静蘅,郡王妃也要担上没有尽心管教的责任。 北方发大水最凶的那年,郡王妃生下双生子,因奶水不够,府里头急着找奶娘。 洪涝泛滥,要找个奶娘比登天还难! 恰好,郡王妃的表妹孟氏嫁到北方沿边的少数民族骊夷,刚生下儿子,奶水充足。 郡王妃思前想后,一来表妹奶水充足,二来骊夷没有水患,孩子在那边也比较安全,就把双生子里的乔静蘅抱给孟氏养。 洪涝陆陆续续发了二年多,郡王妃正打算把乔静蘅接回来,灾后又开始发疫情。 水灾后最主要的就痢疾、伤寒、霍乱。 敦郡王府孩子多,嫡子女加上庶子、庶女足足有二十几个孩子,其中妾室张氏的庶女刚出生三个月,感染上伤寒,没撑过小半年就肠出血夭亡,其它子女也陆陆续续染病。 尤为八女儿乔静心,染上伤寒后,好几月不见好。 郡王妃哪还有心思去接乔静蘅,能把府上子女料理周全就算不错了。 一晃又一年多过去。 郡王妃再去接乔静蘅时,乔静蘅已经四岁多。 在骊夷的草原上,野草长的疯狂,乔静蘅站在齐头高的野草里,一脸防范地盯着郡王妃。 眼神陌生、淡漠。 看得郡王妃心中一片冰冷。 乔静蘅压根不愿意跟她走,郡王妃几乎是死扛硬掳才把乔静蘅从骊夷带回敦郡王府。 回到敦郡王府,乔静蘅不吃不喝不说话,四岁的小孩要用行动表示抗议。 谁也没当回事! 四岁,还能反了天去? 孩子认生,过几天就会好,实在饿到不行自会吃喝。 事实证明,所有人大错特错,不管如何笑哄、骗说、吓唬,乔静蘅丝毫不理,因饥渴而瘦弱苍白的小脸微微扬起,眼里没有畏惧退让,只有浓浓的愠色。 乔静心小心翼翼牵上郡王妃的手,轻轻地问:“母亲,妹妹怎么了,她会不会饿坏、渴坏?” 相同的两张小脸,一个对她信任依赖,一个对她冷漠无情。 敦郡王妃内心钝痛。 早知今日,宁愿让两个孩子一顿饱一顿饿,也要留在身边。 早知今日,疫情再重,也要把孩子接到身边。 早知今日,郡王妃后悔至深,也对乔静蘅惭愧至深……。 第一百一十六章两家之女 敦郡王妃终于知道,她或许是敦郡王最爱的妻子,或许是谷国最好的王妃,或许是另外八个孩子眼里最好的母亲,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心。 唯独在这个孩子面前,什么也不是! 敦郡王妃蹲在四岁的乔静蘅面前,问她道:“你要如何?” “我要回骊夷。” “为什么?” “那里有我的二娘、我的二爹、还有我的哥哥们。” 乔静蘅一直喊骊夷的孟氏夫妇为二娘、二爹,孟氏让她改口,说了几十回不听,后来就随她去了。 小小年纪,把话说出来,却是字字掏人心窝子。 我的二娘、我的二爹、还有我的哥哥们。 好一句“我的”! 那敦郡王府对她而言,亲生父母,亲生兄妹对她而言,算什么? 郡王妃向来最擅应变,当家理事更是一把手。 此时,望着乔静蘅,郡王妃临危不乱的气度全部没有了,突然尖刻地道:“我才是你母亲,敦郡王才是你父亲。” 四岁多的乔静蘅面色冷凛道:“你说是我母亲,可我昨日才见你第一面。” 好似一盘凉水从头浇下。 把郡王妃浇个透心凉。 在乔静蘅浓浓愠色地瞪视下,郡王妃心虚不已。 不管什么原因,把乔静蘅送去骊夷四年多,那是事实! 孟氏夫妇带了乔静蘅四年多的情谊也不能等闲视之。 郡王妃脑海里印出孟氏送别乔静蘅的模样,满面泪水,催心剖肝。 孟氏是把乔静蘅当亲生女儿疼爱的。 郡王妃深吸一口气,再开口语气恢复平缓:“乔静蘅,我允你每年在敦郡王府呆半年,在骊夷呆半年。” 乔静蘅小脑袋晃晃,并不愿意,她的目标是整年整年呆在骊夷。 在她迟疑的瞬间,郡王妃已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乔静蘅思考后,小大人似地道:“也行,你让一步,我也让一步。” 她的声音带着稚气,面部表情却格外严肃。 郡王妃心里早有打算,先用缓兵之计把乔静蘅稳住,等她在敦郡王府享上半年的福,自然再也不想回骊夷。 谁知,半年一过,乔静蘅迫不及待吵着要回骊夷。 郡王妃无法,让乔静蘅去住了半月,便派出人手去接。 乔静蘅冷着脸对来人道:“母亲说话要算数,说好是半年,就得是半年,少一天也不是半年。” 接她的人只好灰溜溜回到敦郡王府,把话如实禀给敦郡王妃。 敦郡王妃没听完,就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而后的十几年,郡王妃一心想把乔静蘅留在敦郡王府,想毁掉曾经承诺的半年之约。 都说人心是多变的! 可乔静蘅从没变过,她依旧在每年的秋天去骊夷。 骊夷的天很蓝,悠扬的马头琴声,满山奔腾的骏马,膘肥体壮的牛羊,让乔静蘅心神驰往。 骊夷是北部的强大游牧民族,以狩猎、游牧和畜牧谋生,男女均会骑马,擅长骑射。 乔静蘅的二爹是骊夷的首领,率领部落扩张土地,向来杀伐果断。 在乔静蘅眼里,她的二爹是马背上的英雄,虬餐深目,快意恩仇,性格刚烈又直白率真。 乔静蘅在世上最佩服的人,就是她的二爹。 她的二爹,从来是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 她也要像二爹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骊夷吞并邳族的那年,乔静蘅十六岁,二爹送给她一匹红鬃烈马。 马是好马,但性子太野。 广阔的草原上,红鬃烈马四蹄翻腾,鬃毛飞扬,乔静蘅胆子向来大,翻身上马。 马一惊,凶暴地后踢,它的力道极其大,差点把乔静蘅从马背甩下。 乔静蘅并不害怕,双手拉紧缰绳,正打算把马给勒住,一匹雪白的马向她奔来。 马背上坐着一位白衣男子,五官清澈间带着一抹空灵,目光温煦如春,身上落满艳红色的夕阳,燃烧着火焰般的光彩。 男子右手一挥,手中桑树皮制成的绳圈正巧套住红鬃烈马的头部。 红鬃烈马依旧不受控的向前疾奔,男子优优哉哉地抓着绳子,任凭马匹飞奔。 跑了好一阵,马的速度减慢下来,男子气定神闲的勒过红鬃烈马的马头,回头朝她笑,那笑容清明过度,不染一丝尘缘。 红鬃烈马慢慢走到他身侧,坐在马背上的乔静蘅便与他并肩,他敛去笑意,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好奇怪的称谓! 乔静蘅挑了挑眉,目里全是疑惑。 男子对她解释道:“我是沛国公府的连城,连战将军的弟弟。” 原来如此! 沛国公府的大少爷连战和姐姐乔静心已经定亲,因连战在边关驻军才推延了婚事,日后补个仪式就是姻亲之家。 难怪,连家二公子会叫她一声“大嫂”。 连城八成是认错人,把她错认成姐姐乔静心,双生子因为容貌一模一样,常常被认错。 乔静蘅皱了皱眉头,寒声道:“谁允你勒红鬃烈马的马头,我的马,自已会驯服,用不着别人相帮。” “大嫂误会了。”连城心气平和道:“前面有埋伏,我怕您出意外,才出手拉马的。” 乔静蘅抬眸望过去,一碧千里,风吹草地见牛羊,哪里有埋伏? 扬鞭一挥,红鬃烈马四蹄腾空,早就飞奔而出。 连城狭长的眸微微半眯,叹了口气,手中缰绳一紧,白马跟了出去。 骑到半程,冒出十几个邳族的余孽,因身上披着整片整片草皮,若不细看,只当是草原中的一块地皮。 乔静蘅心中一震,连忙拨弓射箭。 她的箭术极好,“嗖嗖”两箭,迎面过来的两人已被她射死箭下。 正欲再射箭,对方早就数箭反击。 侧身避过几箭,仍有一箭迎面而来,乔静蘅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来。 倏地,一骑白马飞驰而过,连城长臂在她眼前一揽,长箭竟被他握在手心。 再瞥眼相看,他已拨弓射箭,速度如雷如电,比她要快几倍,只听到前头哀鸣一片。 冲在她前面的男子,白衣如雪,骑射无双,连杀人的样子也金相玉映,他是她家的姻亲——沛国公府二少爷连城。 乔静蘅心里撺起团火苗,她想找的,正是如她二爹一样的男子,马背上的英雄,快意恩仇,笑傲江湖。 第一百一十七章佳人郎君 时逢九月,敦郡王从北方回到京都。 大厅内,沛国公和郡王妃聊着天,沛国公希望郡王妃替外甥女郑青菡保媒,郡王妃则希望沛国公在内翰院里再找出个文采俱佳的世家公子。 她的九女儿乔静蘅性格骠悍锐意,比起和武官结亲,湿润如玉的文官更适合些。 送别沛国公,敦郡王妃回到雅阁,和乔静蘅谈起此事。 本来,子女的婚事应由父母全权作主,只是乔静蘅这种性子,郡王妃真不敢私下作主。 不说清楚,到时候闹到人仰马翻,谁也吃不消。 郡王妃道:“内翰院的年轻学士大多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少时便熟读经史,日后注定繁花着锦,你要有意,便去相看相看。” 乔静蘅简短一字道:“好。” 难得有一回,母女两人意见一致。 郡王妃嘴角刚泛起笑意,便听见乔静蘅四平八稳的声音道:“内翰院里的学士,沛国公府的二少爷连城,请母亲安排一下,我想和他相看。” 点名道姓的提到“连城”! 郡王妃的笑僵硬在嘴角,道:“我们和沛国公府是姻亲之家。” 乔静蘅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悠悠道:“那就,亲上加亲。” “难道,你见过连城?” “见过。”乔静蘅如实回道:“连城把我当成姐姐,一直恭恭敬敬唤我为大嫂。” 郡王妃的嘴角抽搐几下,停了停,再次抽搐几下道:“敦郡王府和沛国公府几代世交,交情延续的顺当,能结成两家之好自然甚佳,为免生出怨偶,我帮你去打听打听。” 怨偶? 难道连城会瞧不上自己? 乔静蘅不以为意。 今日,诸位夫人已回府,景观楼人去楼空。 郡王妃办完郑青菡的事,对乔静心道:“连家二公子来了,你领静蘅去相看。” 乔静心领着妹妹来到短廊相接的两座水榭,甚是温和地道:“你等的人在亭台,好生相看相看,真定下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乔静蘅脸不红,心不跳,坚毅地道:“我早就相中他,是你们不放心,非让我一看再看。” 乔静心向来温婉,此时也隐隐生出掐死自家妹子的意念。 高门大户的小姐必须自个尊重,没脸没躁地把话抖出来,岂不让人低看! “北方常年水患,大家忙着冶水,礼仪规矩难免松泛。”乔静心肃着脸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到了京都,就得按京都的规矩走,遇事要三思而后行。” 乔静蘅丝毫不为所动道:“要按着京都的规矩,我就不该来相看。” 乔静心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京都确实没有相看的规矩,男女结亲,全凭媒妁之言。 别说相看,结亲前偶尔碰上,也得拿块帕子遮住脸,一脸娇羞的躲开。 只有民风粗犷的北方,才有相看这一说。 相熟的世家要结两家之好,又怕生出怨偶,安排两人见上一面。 怪只怪,九妹是在骊夷的野蛮部落长大,行事作风过于骠悍! 乔静心思量间,乔静蘅已独自走上水榭。 亭台上站着连城,衣服是冰蓝色缎子,五官清澈空灵,双眸如月似星,明亮到让人过目难忘。 她朝他走近。 一时间,山亭对水榭,佳人对郎君。 连城向她行礼,很乖巧地叫了声:“大嫂。” 乔静蘅没有点破,随意一问:“你表妹保媒给内翰院的宋之佩,听说宋之佩年少英才,比你如何?” “论强学博览,之佩胜;论每日长进,我胜。” 好狡猾的回答。 言下之意,宋之佩目前领先,但他读书力耘,总有敢超之日。 乔静蘅又道:“你在内翰院任职,是诸人羡慕的近臣,日后可想步步高升,拼得功名奕世?” “大嫂见笑。”连城回道:“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内翰院的职务,仅用来养家活口罢了。” 好一派潇洒,不想在功名上挥洒热情,反而笃意于山水。 有点意思! 和一般的迂腐文人很不相同,乔静蘅细长的眸微眯着道:“今天来郡王府相看,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连城思索半刻,缓缓道:“我为促成表妹婚事才答应郡王妃和九小姐相看,望大嫂跟九小姐通个气,请九小姐行方便之处,就说没相中我。” “为何?” “我生性不羁爱自由,日后不好管束,不想连累九小姐。” 乔静蘅故作了然地点头道:“确实,你生性不羁,日后得确不好管束。” 连城大喜道:“嫂子果真慧眼如炬。” 乔静蘅清冷的脸庞难得泛上笑意,只是那笑,分外可疑。 连城因心情大好,语气也轻快起来:“听说大嫂和九小姐是双生子,两位长相一模一样吗?” “相貌一样,性情迥异,一个肃若秋霜,一个温若春意。” 连城拍马屁道:“大嫂这么帮我,怎能算是肃若秋霜?您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乔静蘅眼里的戏谑一闪而过,口气淡淡道:“你既无意相看,赶早些回沛国公府,至于今日相看之事,回府后一笔带过,不要伤及两家面子,我自会跟母亲细说。” “这个自然。”连城回道:“父亲要问起,我便说谨听敦郡王府的意思。” “甚好。”乔静蘅抬眼看了看他喜不自胜的脸色后,语重心长道:“放心,你一定会等到敦郡王府的好消息。” 果然,女生外向,嫂子还没正式嫁进沛国公府,心就已经向着夫家。 连城笑容宛如十里春风,暗自庆幸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又能多过上几年。 运气可真好! 几年前,敦郡王府和沛国公府说亲时,他无意间看过一眼敦郡王府八小姐的画卷,画卷里的姑娘日后便是他的大嫂。 而后,在骊夷的草原打猎时,恰好碰上未来大嫂遇险,他立即出手相救。 要不说“好人有好报”! 前面种下善果,后面就有收获,敦郡王府八小姐是他在相亲道路上的巨大帮力,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贵人。 敦郡王府想和沛国公府亲上加亲,父亲也是同意的,要是九小姐真相看上自己,事情就难有回旋之地。 今日,好在有未来大嫂相帮,他和九小姐连面也没见上,自然不会相看成功。 连城的心情越发愉快,哼着小曲回了府。 第一百一十八章青菡定亲 相国府内,郑青菡正逗着嫡弟麟哥儿。 麟哥儿老把粉嫩的手指塞进嘴巴里吸吮,而且能吮出山珍海味、醉生梦死的感觉来。 郑青菡觉得很不卫生,在他小指上涂上一丁点蒜蓉。 麟哥儿吮了一口,尚不知味,吧唧吧唧又吸吮几口,整张小脸皱在一起,耳轮外圈和内圈泛起微微红晕。 郑青菡调侃小家伙道:“手指里全是脏东西,脏东西吃进肚里,会生病的。” 麟哥儿从摇篮里伸出肉乎乎的小短手,努力在半空晃动,殷切的求抱抱。 谁能赢得过这么可爱的小家伙! 郑青菡笑盈盈的把麟哥儿抱进怀里。 正逢蒋潋进屋,笑着道:“瞧瞧你,尽惯着麟哥儿。” 郑青菡见蒋潋手里拎着四方盒,问道:“装了好几层,是什么好吃的?” “敦郡王府里带回的北方面食,图个趣儿,你把麟哥儿给我,过来尝几口。” 郑青菡把麟哥儿递给蒋潋,揭开四方盒,把里面的韭菜盒子、时节饺、玉米烙饼摆放在小桌上,一边吃一边道:“母亲在敦郡王府,可自在?” 蒋潋不说话,瞧着她笑。 郑青菡搁下筷子,玩笑道:“母亲笑的太甜腻,腻的我连点心也吃不下。” 蒋潋藏不住话,回道:“本该少吃点,贪嘴发胖,穿喜服显不出身材。” 郑青菡怔仲半响道:“穿什么喜服?” “敦郡王妃帮你保媒,说的是内翰院的宋大人。” 郑青菡脑袋里瞬时电闪火石。 保媒? 连城那日的戏言竟是真的,敦郡王妃真的帮她保媒! 说的是内翰院的宋大人! 那不就是宋之佩吗? 难道,自己要和宋之佩成亲? 郑青菡差点没从板凳上跳起来,愕然道:“宋夫人知道吗?宋夫人一向视宋之佩如珠如宝,一定会反对婚事的。” 蒋潋没看出她的反常,笑道:“宋夫人也在,没有反对,还很赞同。” 不可能! 宋夫人一向不喜欢宋之佩和她过于亲近,怎会同意婚事? 正当疑惑之际,蒋潋已道:“宋之佩在内翰院参与机务,沛国公是内翰院首辅,凭借沛国公府的声望,也能在仕途上帮一把,沛国公还说,要把先帝赏赐的畅息院送给你当新房。” 又续道:“敦郡王府和沛国公府是姻亲之家,郡王府的八小姐许给你大表哥连战,沛国公府逾发显贵……。” 郑青菡明白过来。 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要有个显贵的靠山。 宋氏向来有远见,会同意这桩婚事,是为了让宋之佩变得更有底气,更有资本面对官场的风雨。 郡王妃能替她保媒,足以说明沛国公对她的重视,也值得宋氏为宋之佩的前程迈出这一步。 锦绣端茶出来,摆放好后,笑着对郑青菡道:“恭喜小姐。” 欢喜之意溢出眉眼,满满映在茶杯里。 郑青菡望着茶杯恍若未闻。 蒋潋见她不出声,眼中殊无欢喜之意,心中一突道:“青菡,你怎么了?” 转念一想,自已人逢喜事精神爽,倒把规矩忌讳都忘记了,女子成亲是大事,郑青菡虽是拿惯主意的,终归是深闺里的大小姐,婚事真落到头上,难免有几分惊惶。 蒋潋笑着宽慰道:“又不是别人,内翰院的宋大人咱们都见过好几次,跟外头烟火味十足的爷们不同,真正的一股清流,站在人跟前,超俗而出众,仿佛出入凡尘,羽化可登仙。” 郑青菡没有说话。 蒋潋续道:“宋大人父母早逝,府上人口简单,成亲后往畅息院里一搬,关上大宅门就是岁月静好,外面如何风雨飘摇都与你无关,再好不过的小日子。” 再好不过的小日子! 舅父连晋定是和蒋潋一样的想法,希望她嫁个品貌端重的夫婿,以安然的方式度过一生,生活无风无浪,平凡简单就好。 前世,父母也是这样期盼的。 父亲常言,为人父母不求子女荣华富贵,只求子女平稳安乐。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她前世的梦,也是她今生不可企及的梦。 宋之佩很好很好,他是京都少女心中最瑰丽的夫婿人选。 对她而言,或许有一瞬的心动,那也只是一瞬,就像夕阳西下般落幕,再企盼也只有一幕。 郑青菡了解宋之佩,他走的是正道,秉正端持,心怀正气。 而她,养私军、邀结人心,以后更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祸事。 像宋之佩那么正直的人,承受不住她。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从不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有月黑风高,杀人放火。 她要知道自己的分寸。 郡王妃保的媒,宋氏已答应,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她该如何是好? 郑青菡不禁愁容满面。 比起为婚事发愁的郑青菡,连城却格外开心。 事情全在掌握之中,父亲听从他的意见,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连手用权势诱导宋氏,事情干的确实不光彩,但效果明显,果然促成婚事。 至于他和九小姐的事,更是出奇的顺利。 接连数日,风平浪静,想必麻烦事早就顺利解决。 时逢季秋。 一到季秋,树叶大把大把落下,动物从洞里跑出来觅食,为过冬储备大量的能量,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连城嗜好打猎,揣着坛竹叶青,背着弓箭打算出门。 走到府门口,正巧碰上从内翰院回来的沛国公连晋。 连晋哂笑道:“快定亲的年纪,也该收敛收敛品性,别到外头去打猎,好好在府里呆着,下月连战大婚,府里正缺人手,去帮帮你三妹。” “三妹秉得天地之钟灵,区区小事难不倒她。”连城揣着竹叶青,笑意清迥道:“还有,父亲此言差矣,本人道心侠骨,暂时没有定亲的打算,容我速速赶去猎场,定牵头大尾巴狼回来孝敬父亲。” 连晋一脸嫌弃道:“府里已经有你这条大尾巴狼,不必另外再添一条。今日上早朝,敦郡王跟我说,九小姐相看上你,就等着咱们府上去纳采问名。” 连城咬一咬牙,差点没吐血:“父亲说谁相看上我?” “你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好了吗?”连晋提高音量道:“敦郡王府的九小姐很中意你。” 中意个屁呀! 连城心道:“压根就没见过面,九小姐就能中意他,一神经病吧!” 连城梗了梗脖子道:“父亲是不是错听,九小姐怎会中意我?” 第一百一十九章强拧的瓜 连晋损儿不倦,语气大有惋惜之意:“我也奇怪,北方的世子多了去,九小姐不选,偏要挑个你,你不着调的性子,我都快压不住,她一个千金大小姐,犯哪门子的罪。” 看来,这位九小姐,真有病,且病的不轻! 连城神色晦涩地想道:“未来大嫂也太不靠谱,说好让他回府等好消息,等来等去,等到个晴天霹雳。” 他心如擂鼓地问道:“父亲,你不会同意婚事了吧?” “同意了。” 只听“哐当”一声响,连城手中好好一坛竹叶青落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酒水溅到两人的长裳上,连晋肃色道:“你什么时候能稳重些……。” 话没说完,连城打断道:“父亲不该答应,您向来最开明,应当问问我的意见。” “我问你时,你不是说谨听敦郡王府的意思吗?” 刚砸完手中一坛竹叶青,脑袋瓜子无形中又被重击一下,连城心里头叫苦连天,要不是未来嫂子跟他打包票,说一定会有好消息,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这下完蛋了! 连城急出一身汗,拉出白马一跃而上,挥鞭向敦郡王府赶去。 敦郡王府观景楼内,八小姐乔静心正在绣枕套,下人禀道:“八小姐,沛国公府连二少爷求见。” 乔静心茫然抬头,她甚是不明白,沛国公府的二少爷有何事找自己,慢慢问道:“不是找父亲,是找我吗?” “正是。”下人道:“瞧着像是有急事,连二少爷满头大汗,脸色很难看。” 难道是连战出了什么事? 连城不好跟长辈细说,才来找的自己? 可自己和连战还没成亲,出面也不合适。 乔静心很是犹豫。 正在左右踌躇,旁边撑着头看风景的乔静蘅开口道:“沛国公府的连二少爷向来知书达理,恪守规矩,一个懂规矩的人突然变得不懂规矩,自然是遇到天大的难事,八姐不能见死不救,咱们敦郡王府也不是没人情味的地方。” 乔静心犹豫道:“我尚未出嫁,单身见客实在不妥。” 乔静蘅别过头,像是早就想好地道:“我陪你。” 乔静心起身,蹙着眉头踌躇,乔静蘅一把挽过她臂弯,拽着她就往观景楼外走。 连城站在观景楼的飞檐下,檐上挂着铜铃,轻风拂过,伴着“叮叮咚咚”的铃音,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姑娘朝他走近。 正如上回未来大嫂所言,容貌虽相同,但气质迥异,一个肃若秋霜,一个温若春意。 不用说,肃若秋霜的便是自家大嫂,在草原上见过一面,上次相看时又见一面,足足两面,他肯定不会认错。 只是,大嫂为什么把九小姐也带出来呢 连城百思不得其解。 上前行礼,朝着心目中的大嫂道:“大嫂,能否单独聊会” “连二公子认错了人。”乔静蘅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指了指乔静心道:“那位才是你未来大嫂,公子真是眼大无神,次次都把人弄错。” 大嫂这话,是几个意思 连城心中倏地一颤,模竖打量乔静蘅几眼道:“我和大嫂在草原上见过一次,在敦郡王府相看时见过一次,我虽不才,但认人的眼神还是有的。” “是吗”乔静蘅唏嘘道:“我几时承认是你的大嫂,连二公子倒要给我说道说道。” 连城皱眉,她确实没承认,但也没否认,按他的理解,就是通通默认了。 乔静蘅叹息似地道:“连二公子真是粗心大意,到现在都没弄清我的身份。” 连城抚额,只能用五个字表达此刻的心情:“你到底是谁” “我是敦郡王府九小姐乔静蘅,你在草原上救的是我,在水榭上相看的也是我,压根没我八姐什么事。”乔静蘅语不惊人誓不休道:“当然,要跟你定亲的人,也是我。” 连城:“……。” 乔静心:“……。” 飞檐下一片宁静。 只听见飞过的乌鸦“哇”地叫了一声,恰如连城的心境。 不是说敦郡王妃教女有方,膝下女儿个个清心玉映的吗 敢问,眼前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女骗子是谁呀 连城扶住墙,长吸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从一开始便欺瞒于我,隐藏身份戏弄我” “初次见面,明明是连二公子不由分说的唤我为大嫂,你的热情我想拦也拦不住。” 言下之意,明明是你自己蠢,还好意思赖别人身上。 连城第一次被人驳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乔静蘅明白事理地道:“连二公子不必介怀,我和八姐是双生子,从小到大被错认无数回,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连城不死心地问道:“你真是敦郡王府九小姐” “如假包换。”乔静蘅淡定地拉过乔静心道:“这位才是你未来大嫂,我的八姐乔静心。” 连城想死的心都有了。 正所谓“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他好一阵虚笑后道:“在水榭上,九小姐应该没看上我,敦郡王为何跟我父亲说起纳采问吉的事?” 乔静蘅刮他一眼道:“谁说的,我看的上。” 连城手一抖,再也笑不出来:“九小姐,别跟我开玩笑啊!” 乔静蘅道:“我向来认真,不喜欢开玩笑。” 连城俊脸一红,觉得乔静蘅的脸皮真心厚,她好意思说,他还不好意思听呢! 他清清嗓子,理顺思绪道:“九小姐,我为促成表妹婚事才答应郡王妃和你相看,相看那日,明明是你说的,说我生性不羁,日后不好管束。” “确是我说的。” “那你怎能出尔反尔?” “你好文武,怀才俊,偏偏性格潇洒不羁,好在行事尚在方寸之间,也不失为一介君子。”九小姐清晰冷静道:“我正是因为相中你,才感慨一句,日后不好管束于你。” 被诓了! 绝对是被诓了! 替表妹求门婚事,倒把自己倒贴进来。 让敦郡王府用权势轧压宋氏,事情干的确实不光彩,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他堂堂七尺男儿,要折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而且这个九小姐比他还无赖,比他还临危不乱。 姑娘家家,不好好呆屋里绣花绣枕头,跟他捣什么乱。 连城微眯凤眼,眉眼流转出自成一格的随性:“九姑娘,强拧的瓜不甜,咱们和和气气跟长辈打个招呼,就说没相看上彼此,对你好,对我也好。” 乔静蘅道:“我不想说谎。” 敢情,她还赖上他了! 第一百二十章念念不忘 连城扬起痞痞的笑容,吓唬九小姐道:“我不愿意结亲,你非要嫁进来,到时候被我欺侮,定然悔到肠子青,别哭着跑回娘家。” 乔静蘅揶揄他道:“要装流氓地痞也装的像点,当我是路边捡的小狗小猫不成,是你想欺侮就能欺侮的” 连城厚着头皮一装到底:“我是不是装的,你试试就知道。” 乔静蘅不屑道:“我瞧你,不会有那个本事。” “为何” “我父亲是敦郡王爷,母亲是郡王妃,二爹是郦夷族长,长兄是王长子,上头七个姐姐出嫁为世子妃,你开罪哪个合适”乔静蘅顿了顿道:“我八姐将来要嫁给连大将军,长嫂为母,必然压你一头,只怕你的巴掌还不及伸到我跟前,早就被沛国公揍得屁滚尿流。” “你……。” “挨金是金,挨玉是玉,谁敢拿金玉撒气。” 连城竟无言以对。 乔静蘅很善意地道:“强拧的瓜甜不甜,吃进嘴里才知道,长辈们和和气气把婚事定好,咱们也和和气气当回孝顺子女,对你好,对我也好。” 还拿他的话塞回来,连城有种强烈的挫败感。 乔静心见此等情景,心生不安道:“连二公子,九妹,有事好好商量,两府几代世交,自不会有谁辖制谁的做法。” “八姐说的对,要不是连二公子先说狠话,我也没想提溜家世出来比。” 连城被堵得没话。 乔静蘅便道:“连二公子要是不想再蹦哒,我和八姐就先回观景楼了,京都不比北方,更不比郦夷,规矩太多,忌讳也多。” 连城强装的气势一泄千里,面露败相,瞪了乔静蘅一眼道:“骗子。” 语气很衰婉。 乔静蘅从来不同情弱者,尤其是连人也认不清的家伙,更不值得同情。 她挥挥衣袖,挽着八姐乔静心往景观楼上走,走到一半,回头深深看了连城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一切出突意料。 这样的,才叫人生。 这是乔静蘅的想法,也是王皇后的想法。 关睢殿内,王皇后身穿深黄色宫装,前襟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头发挽成简单的髻式,倚在软榻上听王聪禀话。 王聪手捧簿本诵读道:“安乐公主的陪嫁物品已备好,金凤八只,东珠一百八颗,玉龙冠、绶玉冠数顶,累金嵌宝金银器十二箱,珍珠翠领四时衣服……。” “停了吧,不用往下念,听着心烦。”王皇后面露忧色,籁籁道:“公主虽贵为皇女,但毕竟是妇道人家,一旦成亲,便把命运系到夫婿身上,帝女也未必个个能有好归宿,要是婚配遇上个冤家对头,该如何是好?” 王聪合上簿本,问道:“皇后娘娘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随公主去广宁园的奴才,把事情全跟本宫说了。”王皇后思潮反复道:“想不到南化小候爷容瑾真如传闻一般,为人骄横跋扈,风流自喜,把花柳之门养成外室,安乐在广宁园偶遇之,不过想立个规矩,容瑾不管束外室,反而作践安乐,真正是得志便猖狂。” 王聪何等聪明,心下顿时有了计较,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王皇后脸上神气慢慢阴冷:“安乐一直在宫里长大,到底心智单纯,遇到这种事不管是骂回去,还是自己独自咽苦水,不管哪一种,苦的、伤的都是自己,还有份。” 王聪的瞳孔亮了亮,没说话。 王皇后又道:“安乐虽是帝王之女,但也有许多无可奈何,比如这桩婚事,便是无可奈何中的最无奈!” “确是,皇上一纸婚书赐下,天下共知。” 王皇后的眼光深似潭水,隐约透出森冷寒意道:“一纸婚书是圣意,圣意不能违,但也不能任由容瑾的外室硌人眼珠子。侍宠而娇,现在硌人眼珠子,以后就会掏人心窝子,远不是骂几句、吵几句、独自咽苦水就能解决的。” 王聪突突一笑道:“皇后娘娘说的对,小打小闹不成事,倒不如来个打老鼠伤玉瓶儿,老鼠死了,玉瓶儿再不济,也会长记性。” 话里意思,把容瑾外室弄死开残,容瑾再胡闹,也该收敛些。 王皇后唇际浮出浅笑:“本来乏了,跟你说上几句话,乏意全无,人也精神起来。” 王聪见王皇后精神大好,顺势道:“有一事恳请皇后娘娘。” “何事?” “请皇后娘娘美言几句,让父亲把盯梢的人给撤掉,每日如影随形的跟着我,一来别扭,二来办事也不方便。”王聪顿了顿道:“安乐公主的事要办,我身前身后总跟着人,也实在难看。” “这有何难。”王皇后道:“反正郑青菡马上就要出嫁,你的心思砸进水里也不会再冒泡,你父亲心中大定,必然不会再让人盯梢你。” “出嫁?”王聪问道:“嫁于何人?” “内翰院宋之佩。” 一字一句。 王聪听得清清楚楚。 他蓦地抬头,双眸像鹰鸟一样锐利,表情如木刻似地道:“婚嫁六礼,到了哪一步?” 王皇后思索道:“敦郡王妃保的媒,本宫听她说,两府已互换庚帖,请人八字合婚,说是八字五行都很和拍,过几日便是文定。” 这么快就文定? 继文定后就该择吉迎娶,拜堂花轿,生米煮成熟饭了。 王聪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窜到喉咙口的火苗硬压下去道:“敦郡王妃倒是个厚福之人,管得真够宽的。” 王皇后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平,目光如月般洗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不必一路上捡拾她,你们两个,注定一个平静安稳的嫁于别人为妻,一个伸展拳脚在朝廷内显贵。” 王皇后到底是个没有高明手段的女人,难怪被如妃算计的一败涂地。 世上哪有什么注定的事? 王聪冷冷一笑。 比起朝廷显贵,比起天下一切,郑青菡才更珍贵。 就算走错一生,他也要拥有她。 王聪神气恢复如常,眼珠间或一转,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宋大人和我相熟,这么大的喜事,我自当去恭贺恭贺。” 王皇后以为他想通了,遂笑道:“可要备份大礼。” 王聪勾唇:“只怕备的礼太大,他们不好意思收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告知天机 倏突间,深秋已至。 郑青菡坐上马车往胭脂铺去。 周边使唤的人早就换成韩振江的手下,她出行方便许多。 车行半刻,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不禁心生感慨:“世间聚散两依依,今日是最后一次来胭脂铺为柳影施针,从不熟悉到熟悉,从熟悉到分离,真是一转眼的事。” 思量间,瞥见胭脂铺旁边的小巷旁倚墙站着一人,颇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偏一时想不起来。 缓一缓神,再看过去,巷子里空无一人,也不知那人走哪里去了。 郑青菡没有多想,待马车停稳,走进胭脂铺。 葡萄架子早就没有先前的光景,枯黄枝叶耷拉在木架上,一片颓败的模样。 郑青菡心里一片静寂。 柳影从屋里迎出来,见郑青菡站在葡萄架下不言不语,面露感慨之色,不禁叹口气道:“我马上要去南化,你也要成亲,日后怕是见不上几面。” 成亲的事,传的真够快! 郑青菡半晌道:“在广宁园闹出天大的动静,你早些去南化,才是对的。” 柳影嘟嘟嘴,颇为不舍道:“小候爷要我走,你也要我走,全是凉薄的人。” 郑青菡浅笑道:“我们都是凉薄之人,只要你苏大哥情深意重就行了!你的心思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想留在京都,无非是为了日日能见着你的苏大哥。” 柳影脸一红,跺脚回屋道:“亏我跟你说知心话。” 郑青菡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午阳光灿烂,打在她脸上,光彩煜煜。 庑廊尽头,容瑾正好迎面过来,穿着件一贯色深紫长袍,袖口撩到臂弯,手中紧握九阙剑,面色清朗,额头上沁满汗珠,见郑青菡正站在阳光里笑得开怀,停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没有说话,亦没有表情。 郑青菡朝他行礼。 容瑾颔首。 院里一阵静寂。 郑青菡只好言道:“我来给柳姑娘针灸。” “我知道。”容瑾道:“我在后院练剑的。” 说完,院里又是一阵静寂。 偶有几只鸟鹊飞过,也识趣的一声没叫。 郑青菡微微挪动下步子,打算去柳影房里,容瑾却开口道:“内翰院的宋之佩沉静持重,人品正直,容貌也算出挑,算是不错的一个人。” 郑青菡愕然抬眼,容瑾眉眼里少了份平日常有的阴戾,多了份认真慎重,思量后遂道:“我和宋之佩沾亲带故,见过几回面,他的为人自然是清楚的。” 容瑾语气忽然间不虞道:“倒是我忘记了,你和宋之佩早就相识,哪轮得到我说三道四,敦郡王妃真是保媒保到份天底下最相配的良缘。” 说完,握了握手中的九阙剑,直直走到郑青菡跟前道:“别挡路,让一让。” 这么宽的路,还要让? 怒在心头口难开,郑青菡挪开步子。 容瑾再也不看她一眼,提步就往铺子里间走。 这个没教养的! 郑青菡嘴唇嗡动几下,骂人的话咽进肚里。 柳影从前头的屋里探出头,满脸笑意。 看来,听墙根听的很欢快。 郑青菡一进屋,柳影就大摇大摆晃到她眼前道:“又惹小候爷生气?” “小候爷眼里,你是瓷器,我是瓦罐,见到瓷器就笑,见到瓦罐就骂,瞧见我一回,就得朝我撒一回气。” 柳影一副很稀奇的模样道:“小候爷改脾气不成,遇到瓦罐骂几句就能解气换成往日,不砸个稀巴烂才怪。” “瓦罐沾上瓷器的光,方才幸免于难。” 柳影眼含深意地笑道:“我和小候爷自小一起长大,从没见他特意照拂过谁,你算特别的。” “何来照拂一说” “在朝上听到消息,敦郡王妃替你和宋之佩保媒,小候爷特意差人去打听过宋之佩的人品,听说人品表里一致,松了口气才去后院练的剑。” 郑青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容瑾脑袋瓜里想些什么,听到她的婚事,还帮忙去打听宋之佩的人品,关他什么事 真是吃饱饭闲的! 柳影瞧郑青菡一眼,正儿八经道:“我父亲从京都到南化办差事,小候爷八岁起就跟着我父亲读书学理,自小看着我长大,把我当妹妹一样疼爱。” 妹妹 难道,容瑾待柳影不是爱慕之情,而是兄妹之情 郑青菡诧异地抬头。 “父亲过世时,把我托付给小候爷。”柳影续道:“小候爷重义守诺,把京都翻个遍,才在雅风楼馆找到我。他护我,并非因情为爱,而是为诺守义。” 郑青菡一时转不过弯来。 柳影道:“你信不信都且听着,世间的事,勿需削尖脑袋解释,天长地久就能显出来,小候爷待我,从来只是兄妹情份。” 话说的在理。 世上的事,天长地久就能显出来。 只是,柳影怎么突然跟她说起这些 郑青菡想起柳影素来早知天机,慧眼识人,可是瞧出些什么,正在敲打自己 一想再想,没明白其中深意。 郑青菡问道:“今天的话题绕来绕去都在小候爷身上,可是小候爷有什么盘算,你不好明说,只能暗示” 柳影眼里露出不一样的神采。 郑青菡暗道:“还真猜中了,也不知苦大仇深的小候爷又要搞出什么花样精!” 柳影望着郑青菡一副冥想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不提候爷,我跟你说说苏大哥,他小时候最难管束,整个同安郡府拿他没办法,就送到我父亲门下管教。” 南化候爷府和同安郡府都把子弟送给柳影父亲管教,柳影的父亲着实了得,到底是什么人呢 郑青菡问道:“苏辙和你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柳影点头道:“苏大哥,小候爷和我三人自小便相识,他们两个跟我父亲斗棋、学兵法、学武功。” 郑青菡一个最不八卦的人,此时也生出八卦之心。 到底是谁,能教出苏辙这样的人物,能教出容瑾这等的功夫,实在让人好奇。 只可惜,柳影没有细说的打算,正淡淡道:“要不是苏大哥的父亲过世,苏大哥也不会回京都接手金吾卫,我们两个也不会分隔两地。” 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离开京都。 郑青菡不太会劝人,坐在一边细细听着。 等柳影说完,才拿出针灸盒下针。 第一百二十二章柳影出事 针灸完,柳影披件外罩,跟郑青菡一起走到屋外。 郑青菡侧头问她:“你也要出门?” “天宝寺供着父亲的灵位牌,过几日要去南化,得取回来带走。” 柳影的父亲是罪人,就算在天宝寺供上灵位牌,也是无名无姓。 郑青菡的手越握越紧,她不愿父母、兄长无名无姓的供在佛堂,才没和柳影一样做个无名灵位。 终有一天,她会洗刷将军府的冤屈,让父母和兄长的灵位堂堂正正供在宗庙里。 两人站在马车前说了会话,郑青菡把柳影先送上马车。 柳影撩开车帘正要跟她挥手作别,瞥见院里走出条颀长俊朗的身影,挑起眉毛笑了笑。 郑青菡寻着柳影目光回头。 见容瑾迈过门阶,站到柳影车前道:“早去早回,外头不太平。” 柳影应话,也不放车帘,笑容似乎更深。 容瑾只当没看见,转头对郑青菡道:“下周要把影儿送回南化,你把淘金船安排妥当。” “好。” 容瑾似乎有话要说,一双眸子落在郑青菡身上。 郑青菡问道:“小候爷还有事?” 容瑾斟酌半天道:“别被喜事冲昏头,防着点王聪,他要想闹事,早晚见血。” 小候爷屈尊降贵提点她,郑青菡没觉得受宠若惊,反而颇感奇怪。 这念头只是在心里想想,面上客客气气道:“多谢小候爷提醒,我一定会留意。” 容瑾没多话,转身回了院子。 柳影见容瑾走远,一边放帘子一边轻笑道:“小候爷操的心真够多的。” 语气不轻不重,刚够站在不远处的郑青菡听清。 说完,马车疾驶而去。 郑青菡眼神微微闪动。 小候爷待她,确实有些不一样。 多了份关心,少了份狠厉。 命运总让他们纠葛,共同经历太多太多,所以小候爷对她生出照拂之心? 想到这儿,郑青菡身子不禁一抖。 容瑾那样的人,何曾会照拂别人? 思量间,脑海里又响起容瑾的声音:“别被喜事冲昏头,防着点王聪,他要想闹事,早晚见血。” 对呀,还有个鬼见愁的王聪。 倒把王聪忘记了。 每每想到王聪,眼前就会浮现出一抹笑,笑里隐藏着不可窥探的城府。 也不知王聪在算计些什么? 王聪现在是王皇后跟前的大红人,又是内翰院首领,一定事务繁忙,听闻王荣因为上回的事,还让府里护卫盯梢于他。 尚书府的护卫! 郑青菡突然想起刚才在小巷里见过的人……。 难怪她觉得眼熟,原来是尚书府的护卫。 以前在王聪身后跟着,她见过一回。 想到此处,郑青菡脑子里一片电光火石。 尚书府的人怎会出现在胭脂铺的小巷里? 那条巷子除了柳影,再没旁人值得留意。 难道,是冲着柳影来的? 郑青菡撩起车帘对跟车的人道:“立刻调头去天宝寺。” 马车一路疾驶很快来到天宝寺门口的狭道,依旧人烟稀少,郑青菡朝随车的护卫使个眼色,护卫立即从车上一跃而下,去天宝寺打听消息。 片刻,护卫回来禀道:“柳姑娘不曾进出过天宝寺,门口的小和尚说,刚才听到狭道上有些动静,探头看时,被牵走的马车有点像是柳姑娘平日常坐的。” 郑青菡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面上带出几分着急道:“你速去胭脂铺给候爷递个消息,就说柳姑娘被人劫持,应该和刑部尚书府有关联。” 护卫应诺。 郑青菡马车直驶尚书府。 当初给王聪冶眼睛,她来过尚书府数次,对尚书府的地形很熟悉。 王聪颖悟绝伦的脑袋瓜子,总能想出各种毒辣的法子让别人生不如死,郑青菡实在放心不下,内力一提,跃过尚书府围墙,熟门熟路的往王聪房间潜去。 揭开一块簿瓦,屋内情景纵览于眼底。 柳影果然被劫到尚书府内! 王聪正笑容清澈地帮柳影倒着茶,王聪越是笑地开怀,郑青菡越是毛骨悚然,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茶杯,就怕茶水有毒。 柳影处境危难,却一点也不害怕,端坐在椅子上淡定从容。 王聪亲自倒完茶,客客气气道:“柳姑娘,请喝茶。” “王大人劳师动众把我请到府上喝茶,真是用心良苦。”柳影没有端茶的意思,眼睛显出异常光亮:“尚书府没爵可袭,王大人为攒功名,连抢劫民女这等小人行径也干吗?” 王聪勾着唇笑:“世道不好,我不想当落魄君子,只能当个富贵小人。” 没想到他会这样答。 柳影抬眸审视王聪道:“君子蒙尘,小人当道,王大人败给世俗,还挺以为荣的。” 话说的很不客气。 王荣不以为然道:“世俗才是常情,难道柳姑娘认为世人都该像你父母吗?像你母亲柳微云一样,甘为外室,无庙无宗无名无份;还是像你父亲平阳王邵志一样,反帝王圣意行之,最终落个家破人亡。” 柳影抬眉问他:“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王聪淡淡道:“皇后在后宫掌事,要想知道些秘闻,倒也不难。” 郑青菡闻言大愕。 平阳王邵志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朝中官员联名拟书上奏,皇上赐其死罪。 其嫡长女端妃受牵连,被贬去歆和宫,太子也因此事谴去蓬阳,三年内不许踏进京都一步。 而柳影,竟是平阳王邵志的私生女。 难怪,南化候爷府和同安郡府会请其代为管教门中子弟。 平阳王邵志从京都到南化供职,在南化一呆数十年。 郑青菡前世也听过平阳王的风月之事,却始终没和柳影联系到一块。 如今细想,件件符合。 屋里,王聪又道:“公主和小候爷早已定下婚期,你横插一杠,是想走你母亲的老路?一介娼妓想显摆自己高人一筹,拿风月迷惑男人,让男人抛弃京都的嫡妻,躲在南化当个缩头乌龟,做出这种事,才叫君子蒙尘,你父亲平阳王都败给了世俗,更何况区区一个我。” “我父母两情相悦,不允你污蔑他们。” “两情相悦!”王聪词峰丝毫不相让:“平阳王嫡妻蔡氏为京都望族,素以道德传家,为平阳王把持府中庶务,就为成全你口中所谓的‘两情相悦’,一辈子守着阴冷的房间,抬头望见平阳王留下的对象,胸口定然像刀割裂,生生疼,这种痛就是拜你父母的两情相悦所赐。” 第一百二十三章算计重重 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心中珍贵的东西被别人肆意践踏。 信念被毁,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念想。 而王聪这个人,最擅长抓住人的弱点。 按照三纲五常的规定,丈夫纳妾,妻子不但不能反对,为示娴德,还要大力支持,平阳王邵志就算把柳微云纳为妾,蔡氏也是无话可说的。 在这个妻妾成群的朝代,嫡妻的肚量比宰相还宽! 蔡氏深明礼制,应该早就看淡的。 只是,王聪能探知柳影的弱点,一句话就把柳微云和平阳王深沉的感情说到不堪下贱,一句话就能让柳影磨心伤神,也是种本事。 柳影平静的表情现出破绽,眼眸间点点猩红,转头看王聪。 王聪含笑的眼睛正等着她道:“候爷为柳姑娘,不惜得罪公主,偏爱的有些过头,让皇后娘娘很不安。” 柳影顺着话道:“皇后娘娘很不安,又要如何?” “你也知道,候爷性情不比常人,万一把人捧上天,给足柳姑娘在后宅大展拳脚的机会,公主岂不是要受尽委屈。” “王大人想要除掉我?” 王聪眸光蓦地一沉道:“真是妇人之见。” “王大人不准备杀我?” “你是小候爷的心头好,正是窝心的时候,我怎能做出掏人心窝的事?真做了,小候爷会记恨王家一辈子,公主嫁进候爷府也得不到好。” 考虑的很周到。 王聪的目光落在柳影发髻上,上面插着一枝赤金碧玉流苏钗,王聪悠然地道:“纳妾纳色,妾的作用就是陪床睡觉的,有色拿的出手,男人才喜欢,要是失去颜色,也就失掉地位。” 言下之意,容瑾会看中柳影,只是图色。 枉他聪明一世,也有错看的时候。 郑青菡蹙起眉梢。 屋里,王聪一步步走近柳影,手腕微动,柳影头上的赤金碧玉流苏钗落到他手中。 尖利钗尖对着柳影雪白精致的面容,王聪笑意深切地道:“柳姑娘,要是你容颜尽毁,小候爷还能待你如初,那公主和候爷的婚事自会作废。” 好大的口气! 皇上亲赐的婚事,王聪轻巧地说作废就要作废。 和郑青菡猜想的不一样。 王聪毁掉柳影容貌的最终目的,有些意味深长。 纳妾纳色,如果容瑾中意柳影的容貌,毁掉一张脸,后事自然顺坦。 倘若柳影的脸毁了,容瑾还是一意相随,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 王聪以为,不止是陈年的东西,陈年陪在身边的女子,皮相毁掉,还能放的住,还能搁在屋里头。 那样的男子,必然是内心锦绣的。 如果,容瑾是后者。 王聪不会让安乐公主嫁进候爷府。 岁月蜚流,沉浸在流言中不动声色的南化小候爷,会让王聪觉得很不安。 冰凉钗尖几乎贴到柳影脸上,但柳影安静的坐着,没有半点动作。 “柳姑娘好定力。” “要扎就快点。”说完,柳影闭上眼睛,不再理睬王聪。 王聪抬起右手,锐利钗尖向柳影脸上划去,郑青菡手中扣着的铜板击向他手腕。 “当”一声重响,王聪虎口受力,钗子落到地面。 王聪随即反应道:“何人伏在尚书府内,有胆潜进来没胆见人吗?” 郑青菡心知瞒不住,正打算从屋檐落下。 忽听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整个尚书府里的护卫全部聚焦过来,团团围处一人。 此人手握长剑,怒意从眼底溢出,皎如玉树临霜,顾盼之间,威仪过人。 正是容瑾。 郑青菡顿时心安。 有容瑾在,万事不愁。 郑青菡对容瑾的人品颇有微词,对他的功夫倒是一直赞赏有加的。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整个人轻快起来。 容瑾的目光越过屋檐,狠狠扎在王聪身上。 王聪敛容直立,眉眼间透出一份慎重,跟平常很不相同,连说话语气也像是斟酌过的:“小候爷,你要为一个女人得罪皇后娘娘,得罪公主,得罪尚书府吗?要不要算算,值当不值当?” 容瑾径直走到王聪面前,语气凌厉道:“难道,皇后娘娘、公主、还有区区尚王府要为一个女人得罪我?你们又算没算过,值当不值当?” 气氛骤然一变,容瑾反客为主,双目戾气毕现。 饶是王聪已见惯各种场面,也不禁瞠目结舌,容瑾深得圣眷,现在连皇后、公主也不放在眼里,这种人软硬不吃,不好应付。 王聪思虑片刻,慢条斯理地道:“小候爷别忘记,你站的地方是京都城。” 这里是京都城,不是南化,撒野也要找对地方。 好含蓄的提醒! 容瑾阴沉着脸道:“刀口舔血的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后再不会把人命当回事,你非找不痛快,我就招呼你,别仗着自己有种,就连累尚书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跟着你一起吃瓜落。” 王聪脸色白了白。 容瑾血洗大臣府邸,一夜之间砍死数百余人的事早在京都传遍。 王聪不惧死,可府里还有娘老子,依容瑾的强盗性子,真惹毛了,说不准又要酿出一桩灭门血案。 郑青菡趴在屋檐上,过足戏瘾。 今日真是戏码十足,小鬼碰到阎王,平常花样精再多,也没有变通招数。 阎王扛一把催命大刀在身上,谁见到不得退避三舍。 王聪是人精中的人精,就算不惧命,也不会傻到真跟容瑾硬碰硬, 果然,王聪表情略变,很快笑得从容道:“候爷把话说的太重,真要了尚书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皇后娘娘更得惦记上柳姑娘,对小候爷也没有好处。” 也就是说,容瑾真把尚书府的人杀光,事情闹大,谁也脱不了关系。 尤其是柳影,事情因她而起,还会有活命! 容瑾垂下眼睛,不耐烦道:“赶紧把人带出来,把我弄没趣儿,大家横竖死一块。” 就是这种霸王性子压制人! 王聪不再耍花枪,朝护卫使个眼色。 柳影腰杆挺的笔直,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平静的跟碗水似的。 临危不乱! 不愧是平阳王的女儿。 郑青菡心里叫了声“好”。 容瑾见柳影毫发无伤,脸色虽好看些,喉咙仍咯咯作响地对王聪道:“再有下次,别怪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王聪摸了摸下巴道:“成,有小候爷呵护,柳姑娘福大命大。” 容瑾听得分明,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王聪脸上,把王聪打的鼻管飙血,木着一张脸道:“下次再敢动我的人,也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王聪自小心比天高,何尝被人落脸面,脸上被打得火辣辣,心里头更是又火又怒又激慷,突突冷笑道:“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人事向来盛衰兴替,候爷今天的一巴掌王某人记在心里,咱们且等着。” 郑青菡在屋檐上听的心颤,王聪向来睚眦必报,明面上争不过容瑾,暗底里极有赢面。 想到这儿,身子动了动,身下瓦片发出极微小的声响。 容瑾的脾气正要发作,话到喉咙口没有出声,眼光瞥过屋檐,按着脾气对王聪道:“你要作死我还拦着不成,候爷府大门朝南开,你只管来!” 说完,带着柳影往门外走。 尚书府一干奴才见容瑾气势汹汹,哪里敢拦他,只眼巴巴望着他出了府门。 郑青菡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容瑾引开,窜高伏低地跃出尚书府。 刚落到外院,见容瑾背手站在青苔遍布的外墙下。 郑青菡探探头,没瞧见柳影。 容瑾道:“已让人送柳影回候爷府了。” 胭脂铺不再安全,容瑾索性把柳影接回府里,郑青菡道:“候爷想的周到。” 容瑾道:“今日谢谢你,又救影儿一回。” 郑青菡下意识道:“候爷不必客气。” 容瑾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明天就安排淘金船,把柳影送去南化,京都为是非之地,多呆一天,多份危险。” “也好。”郑青菡道:“柳姑娘身体已恢复,现在去南化,大家也能安心。” 容瑾颌首,望着站在自己正对面的郑青菡,白腻肤色上泛着丝丝红晕,双眸闪耀如星辰,十分美丽之中,带着三分飒然,说不尽的绝代风华。 容瑾心间一跳,撇开脸道:“明日江边见。” 郑青菡点头应话。 第一百二十四章再别柳影 容瑾策马回到府邸,柳影正在大厅候着他,一见面便问道:“刚才搭救我的人可是郑青菡,要不是她那枚铜板,我早就被王聪划花脸,破了相。” 容瑾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天才“嗯”了一声。 “她人呢?”柳影追问道:“可从尚书府脱身?” 容瑾回神,皱了皱眉头道:“郑青菡功夫底子好,一般人奈何不了她,只是一个姑娘家,动不动就翻墙入室的,终归是危险的。” 柳影叹口气道:“她因我才三番五次犯险,我马上要去南化,这恩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 容瑾亦感触道:“先前,总以为相国府出不来一个干净人,瞧着她害庶妹、火烧贾林,件件事情干的心狠手辣,每每想到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好皮相配恶心肠。” 柳影道:“她在相国府的日子不好过,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手段不狠毒些,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也吐不出来。” 容瑾点头道:“跟她接触变多,想法也慢慢改变,她的性子峥嵘刚烈,拿起主意果断利落,女子里是极少有的,行的修罗手段,骨子里却透出几分菩萨心肠,只怪我先前看偏,差点要她性命。” “节令不到,不知冷暖;人不相处,不知厚薄。”柳影道:“候爷真要有心,以后帮衬她几分便是。” “当初因你的伤情才跟她走的近,现在你要回南化,她也定亲,我只有避嫌的道理,要帮衬也是日后她的夫婿帮衬她。” “明面上不行,暗地里也能帮一把。” 容瑾定定道:“也只能暗地里帮帮。” 柳影瞧出他的失落,眉眼一动,心里的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正要开口,想到容瑾是圣上亲赐的婚事,郑青菡也定亲,到喉咙口的想法重新咽回肚皮里,干脆换了话题道:“候爷要防着点尚书府的王聪,看上去一张俊朗的脸,可目光过于狡黠,不是个心思简单的。” “我知道,王聪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当上侍卫首领,哄得宫里上上下下对他夸口称赞,也是种本事,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 话没说完,见苏辙迈门而入,穿着一袭黑色长袍,袍上用银线绣出只半伏半蹲的蝙蝠,蝙蝠眼里直直冒出寒星,看得人心悸。 苏辙黑漆漆的面色,和蝙蝠能一拼高下,因他面貌本就生的刚棱豪雄,不自觉给人一种压迫感。 “噌噌”走到柳影跟前,下巴抵着柳影的头顶,语气带着深深担忧和宽解:“别怕,但凡有人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剥其皮骨,啖其血肉。” 王聪尖钗相抵时沉静如水的柳影,那般坚强豁达的女子,突然在苏辙怀里安静的流起眼泪。 虽然哭泣,却很心安。 如果有依靠谁又想变得那么要强。 退出屋间,把门掩上,给苏辙和柳影留足空间。 站在庑廊下,容瑾抬头望着蔚蓝色的天空,不禁想起郑青菡倔强的表情。 郑青菡也是因为没有依靠,才不得不那么要强吗? 希望成亲后,宋之佩能给她撑起一方天地,让她放下戒备和心事,活的宽心惬意。 翌日。 深秋之际,漠江水天极目处,泛着薄薄的晨雾。 淘金船停泊在码头,不时有几只江鸥在船头掠过,浪涛时而急,时而缓,拍打在船沿边。 远处,候爷府的几辆马车如约而至。 车帘揭开,苏辙扶着柳影下车。 久等在江边的郑青菡迎上去,见柳影双目红肿,应是哭过的,打趣道:“淘金船隔月就会往返于京都和定州两地,只要苏大人有空,随时能去南化看你,何必把眼睛哭成樱桃红?” 被说中心事,柳影一脸期盼地看着苏辙。 苏辙温声道:“京都的事办完,我就过来找你,咱们择个院子,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柳影眉眼一舒。 再豁达的女子,也难过情关,柳影对苏辙的心意,直白而率真。 另一辆马车也有了动静,马车跳下的人让郑青菡大感诧异。 容瑾先下的车,身后跟前韩光和李晨。 今日送行柳影,容瑾却把韩光和李晨带过来,郑青菡的目光停在容瑾脸上,想从他的表情上打探出些什么。 容瑾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适时侧目望来,微微挑高浓眉道:“本是一桩生意,我拿拈他们辖制你,如今你救过柳影好几回,我把人情还你。日后,候爷府跟你就算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 从此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 候爷府要跟她划清关系! 从今往后,走出漠江边,过去的事全部过去,再无人提起。 候爷府也不会为难她,更不会拿过去的事辖制于她。 天大的好消息! 郑青菡差点从原地跳起来,喜色溢溢道:“多谢候爷体谅。” 容瑾瞧她一脸高兴,心里头发堵。 跟候爷府撇清关系就让她这么开心吗? 再想跟她说几句,见郑青菡已经揣着满心欢喜在跟韩光说话:“好些日子不见,真是长高不少,身体还好吗?在候爷府可住的惯,吃的惯?天冷的很,出门也不多穿几件……。” 韩光回道:“没住在候爷府,被安置在一处庄院,除掉被禁足,其余都安排的妥当,大小姐不必担心。” 郑青菡方才道:“我答应你父亲照顾你们姐弟,本以为能将你们三人顺顺利利送回定州,没想被贾林暗算,害你两个姐姐遭难,实在有负你父亲的嘱托。” “大小姐为护我们差点陪上性命,说这些话就见外了。” 好些日子不见,韩光长高很多,说的话句句稳重妥贴,让郑青菡心里好过不少。 容瑾被众人晾在一边,绷着脸走到柳影跟前道:“你被苏辙带偏了德行,两个人贴在一起说话,真够有脸的。” 柳影不怒反笑,眺了远处的郑青菡一眼道:“甭介,是谁没给候爷脸,跑我跟前来撒气?” 容瑾扯了扯嘴角,道:“我说你,你提别人干嘛!” “哟!”柳影笑笑道:“候爷嘴里的别人正朝我走过来,烦请候爷让个道,让我和青菡说几句贴心话。” 容瑾只好让开。 第一百二十五章恕不相见 郑青菡走过来,对柳影道:“韩光要去定州,你和他路上做个伴,他年纪小,你多照应。” 柳影一迭声应下,拉着郑青菡说体己话:“我去了南化,你若有急事找人相帮,差人找小候爷,别瞧小候爷脾气不好,可是真有本事,遇事也能担大任。” 郑青菡对容瑾避之不及,怎会愿意去候爷府惹一身腥! 她笑笑道:“小候爷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时运所至,方才打过几回交道。日后,还是少叨唠的为妙。” 柳影闻言,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因为倒霉,才和容瑾打过几回交道,日后,能不见最好不要再相见。 柳影握过郑青菡的手,语重心长道:“纵然小候爷脾气差点,行事戾气霸道,可有一条好处,就是心里头长情,他要是看中谁,就能为谁掏心窝挨刀子。” 郑青菡心思飘浮,不明白柳影话里意思。 柳影又道:“表面不好相处的人未必真的不好相处,有的人浑身是刺,未必就扎人。男人战战兢兢没点胆量,显不出血性,小候爷也不是劝不下的胆大,日后你就会知道,他从来不是一味胡闹的人。” 郑青菡听着不说话,心里道:“小候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跟她又有何干,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 柳影敛目看她一回,见郑青菡很是不以为然,眉目就现出几分懒散道:“唉!我也是瞎操心。小候爷说的对,待你成亲后,自有夫君照拂,过的也是闲坐小院,笑看云卷云舒的日子。” 因柳影说的直白,郑青菡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宋之佩清冷的脸,心里头一悸,百感滋味涌上心头。 日后,她要和宋之佩坐在小院,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边云卷云舒吗? 她一心报仇血恨,双手沾满血腥。 这样的殚心竭虑要是被宋之佩知晓,宋之佩还有心思赏花望云吗? 何必去拖累一个大好名士的前程! 郑青菡神色黯然。 因开船时间已到,柳影也不再多言语。 一干人站在江边送行,只看着淘金船越去越远,容瑾早就迈上马,郑青菡瞧见苏辙仍站在江边远眺船只,也不知是走是留。 前世,郑青菡在将军府时,听说过苏辙很多的传闻。 三哥曾说,苏辙是盖世英雄,江湖门派以他马首示瞻,天下英雄任他驱使。 如此豪气万丈的人,也会儿女情长? “侠骨柔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容瑾的马挡在她面前,也挡住她的思绪,他道:“叫韩光多穿衣服,自己也不知道多披件,江边风大,你不冷吗?” 不提也罢,一提之下,郑青菡忍不住打个寒噤。 在江边站着,真是冷! 容瑾手一挥,一袭披风罩在郑青菡身上,他从马上低下头,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别站在江边吃风,赶紧回府去。” 是容瑾穿在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罩她身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黑色披风过大,把她整个人罩住,露出张唇红齿白的小脸,两只眼睛转的晕乎乎。 小候爷吃错药,把披风罩她身上。 虽说是好意,偏她是不稀罕的! 郑青菡回过神,一把扯下披风,抬头要还给容瑾。 只见一骑远去,容瑾的声音远远传来:“穿着防寒,不必返还,你我今日一别,日后无事恕不相见。” 太好了! 这话中听。 尤其那句——日后无事恕不相见,光听着,就让人十分十分的开怀。 郑青菡再无忌讳,重新穿上披风,整个人逾发暖和。 回到相国府,第一件事就是找蒋潋。 蒋潋打理相国府中馈,郑青菡想把李晨安排在外院办差事,必然要经过蒋潋同意。 进到屋里头,灌下碗桂圆枣子汤,把事情原委详说一遍,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在外院多添几个心腹,日后用起来方便。 先前府里都是沈姨娘的人,蒋潋早就想换掉一批,正是求之不得的人手,立即点头答应。 又见郑青菡消瘦许多,亲自添碗桂圆枣子汤,递过来道:“身上越发单薄,忙里忙外的瘦掉几圈,也吃点好的补补去,你屋里头就锦绣一个大丫环,我再帮你添几个。” 蒋潋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 郑青菡边喝边道:“锦绣是个忠心的,人也稳重机灵,贴身服侍的人不是贵在多,而是贵在用心,人少有人少的好处。” 蒋潋也不勉强,过了半晌才道:“等你出嫁时,让锦绣一并跟过去,做个通房丫环,有个可靠信得过的人跟着,比外头不知底细的人要好用。” 郑青菡一口甜汤差点没喷出来,蒋潋要么不开窍,一开窍却是满脑子闲七杂八的想法。 让锦绣给宋之佩做通房,亏蒋潋想得出来! 郑青菡喉头微咽,总算把一口甜汤吞进肚皮,终究还是问道:“佩哥哥知道婚事,有没有说什么?” 蒋潋诧异地望她一眼道:“长辈定下的婚事,他有什么可说的?” 郑青菡低下头,望着敞亮的地砖不说话。 蒋潋脸上堆起笑容道:“敦郡王府明日设宴,差人送来贴子,你随我一起去。” “郡王府设宴,可有缘由?” “敦郡王刚回京都,宴请各家子弟和女眷去府里做客,日后也好多加往来。” 郑青菡想起替自己保媒的郡王妃,揉了揉太阳穴,对蒋潋道:“母亲,我不想应付场面,明天还是留在府里陪弟弟。” 蒋潋忙道:“敦郡王府折柬相邀,那是天大的面子,你可不能不去。” 郑青菡不情愿地道:“我实在……。” 蒋潋阻道:“折柬写着你名字,不便推托。” 郑青菡无奈,只得答应。 蒋潋忙吩咐丫环把箱笼抬过来,很巴结地道:“好几箱当季的衣服都是刚帮你做的,你先择一身穿去敦郡王府,剩下几箱成亲时一并抬去畅息院。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要想拴住夫君的心,打扮也是很要紧的。” 郑青菡听完这话,一阵头疼,又拗不过蒋潋,随手指了一身碧青色的长裙。 本以为能消停了,又听蒋潋道:“敦郡王妃下贴子,自然会请宋氏,说不准明天宋之佩也会到场,你们万一遇上……。” 话没说完,蒋潋拿起帕子捂着嘴笑。 郑青菡的一张脸,黑里带红,红里带白,白里透着黑,跟个染色板似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王府设宴 第二天早晨,蒋潋和郑青菡在郡王府的垂花门下了车,抬头就瞧见一位面色冷凛的女子。 蒋潋拉着郑青菡上前,介绍道:“是敦郡王府的九郡主。” 郑青菡上前给乔静蘅行礼,乔静蘅眼含深意道:“你就是郑家表妹?母亲最近常说起你,沛国公府为你的亲事,真是费尽心思。” 九郡主说话真够直接的,郑青菡眉头弯了一下。 蒋潋笑着接话:“九郡主慧眼,沛国公向来最疼青菡,连家小姐和少爷们也跟青菡交好,平日往来密切。” “哦!”乔静蘅微抬了抬头,开口道:“你跟连城关系也很好吗?” 郑青菡微怔,斟酌道:“两位表哥待我都极好,我向来敬重两位哥哥。” 乔静蘅嘟嘟嘴道:“看不出来,他倒是个讨人喜欢的。” 蒋潋和郑青菡互看一眼,都觉得乔静蘅的话里透着古怪。 乔静蘅领着她们进了堂屋,郑青菡给敦郡王和郡王妃行了礼,郡王妃笑着道:“容貌真是出众,往堂屋里一站,整间屋子都亮出一截。” 郑青菡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郡王妃道:“别太拘束,一会你表兄妹过来,有的是人陪你说话。” 郑青菡在长辈跟前,按着规矩,应和几句。 好在郡王妃是个开明的,说了会话就道:“几家小姐都在碧纱橱后面喝茶,你跟着静蘅一块去会会,年纪相仿才谈得来,正是交朋结友的好年纪。” 蒋潋在旁抿嘴笑,挥挥手示意郑青菡去喝茶。 郑青菡跟着乔静蘅走到碧纱橱后面。 碧纱橱把大厅隔成南北两间,郡王妃在南边会客,北边专为女眷所设,透给纱隔可以望见外面主客的活动。 郑青菡刚坐下,便听外面响起脚步声。 连城和连漪请安的声音传进来,她还不及反应,便见乔静蘅挨着碧纱橱站起来,正朝外看。 因客人陆陆续续来,男客请过安就去了前院,长辈们在堂屋说话,年纪较轻的女眷都在碧纱橱后面喝茶。 连城请过安就走了,乔静蘅的目光透过格心上糊着的白色绢纱,一直跟到没影才罢休! 郑青菡心里头明白过来。 敢情,九郡主是对二表哥有意思! 连漪请完安,也进屋喝茶,连漪和各家小姐都是相熟的,拉着郑青菡一个个介绍。 等到外面又响起脚步声,连漪方才停下动静。 堂屋里传来天籁般的声音:“内翰院宋之佩见过敦郡王、郡王妃。” 连漪拉了拉郑青菡衣角道:“是宋大人。” 郑青菡朝外望去,宋之佩穿着一身碧青色长袍,碧青颜色印着他清冷的面容,整个人宛如深潭里的一汪清水,说不出的雅致出尘。 女眷隔着绢纱都能瞧见外面景象,此时免不了窃窃私语一番。 偶有几个心大的,眼光向郑青菡飘过来,眼神里带着羡慕和不甘。 世家之间,传最快的就是红白两事。 尤其是喜事,更是惹人津津乐道。 敦郡王道:“早就听闻你学问做的好,人又谦虚有礼,颇得沛国公赏识。今日一见,原不止腹有诗书,连相貌也是一等一的。” 宋之佩道:“多谢敦郡爷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郡王妃也打量着他道:“真是芝兰玉树的人物,难怪你姑母左挑右挑才帮你定下婚事。” 宋之佩一汪清水的面容微微起了波动。 身旁的宋氏瞧他一眼,笑着接话道:“得亏郡王妃保媒,不然任我打着灯笼去找,也找不到这般的良缘。” 碧纱橱后面,所有女眷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脸一红,不自在的垂下头。 正当踟蹰之际,外面传话:“刑部尚书府家眷见礼。” 刑部尚书府的秦太太带着王聪进了门。 连漪知道郑青菡婚事的变故,压低声音道:“真没想到,敦郡王妃给尚书府也派了贴子。” 郑青菡听到“王聪”两字,不由抬头往外望去。 王聪今日穿的特别考究,月白色镶金边袍子,大片的云纹在白衣上若隐若现,腰间束金色穗绦,上系一块黄晶宝石,风姿卓越,言笑吟吟,双眸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好一派世家公子的模样。 室内,一阵骚动。 王聪是朝上的新贵,既得皇上青睐,又得王皇后信任。 世家间联姻,均要找个前程光明的子弟,女眷们个个睁大眼睛,好似一群女妖精终于瞧见块唐僧肉。 只是她们不知道,眼前风月无边的贵公子,根本不是心善手软的唐僧。 世人只识皮相,从不见骨相。 只怪她们见识短浅,要论相貌,见过容瑾后,天下男子无颜色。 容瑾的貌,才真正是天下第一的妖孽。 性情嘛!自然也能用“妖孽”两字评说。 长相再好又有何用?不过是副皮囊。 那般的脾性,谁嫁过去谁倒霉,郑青菡不免同情起安乐公主。 说到底,是一群无知少女自以为是的憧憬。 郑青菡叹口气,端端坐下,拿起茶杯浅啜一口茶。 堂屋内,王聪上前见礼。 敦郡王妃微微动容:“多年不在京都,世家出了不少年轻才俊。” 秦夫人很高兴。 王聪也很高兴,因为太高兴就脱口而出道:“敦郡王妃有所不知,我和宋大人自小相识,听说您给宋大人保媒,我着实眼红,厚着脸皮过来求一求,也想请敦郡王妃替我保份媒。” 这孩子,当着满屋子人抖露心思,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敦郡王妃笑道:“也不知府上要找什么样的,我可不敢拿主意。” 王聪目光一闪道:“就照着郑家嫡女,替我找个一模一样的就行!” 言毕,满屋寂静。 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 难道,尚书府也相中相国府嫡女郑青菡? 众人目光停在尚书府母子身上。 秦夫人一阵肝颤,打着圆场道:“他的意思是,找个跟郑家嫡女一样性情的就行。” 郡王妃吁了口气道:“我帮你留意着。” 王聪笑笑应了,眼光瞥向宋之佩。 宋之佩平静的站着,仿若老僧入定,面上神情如常。 秦夫人留在堂屋说话,王聪走过去对宋之佩道:“一起去前院走走。” 宋之佩望着王聪,淡淡道:“好,你窝着一肚子话要说,我听听倒也无妨。” 第一百二十七章后院相遇 郡王府前院。 一色水磨群墙下,王聪踩在虎皮石上,拦在宋之佩身前道:“枉你自诩为正人君子,怎就干出夺人妻室的事来?” 宋之佩道:“我若夺人妻室,自会有苦主去衙门递状,不必劳烦王大人出言教训。” 王聪一梗,自己虽心心念念记挂郑青菡,几番算计却次次落空,至今没博个正名,反观宋之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规规矩矩的礼数。 要当苦主,王聪还不够格。 更别说去衙门递状,所以只能逞逞口舌之快。 宋之佩一句话,字字见血,擅长抓住关键点。 王聪眼珠子一转道:“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爱,你明知我对郑青菡有意,还横插一杠,要不要脸?” “敦郡王妃保媒,我姑母承应下来。”宋之佩神气泰然道:“长辈们遵的是礼数,名正言顺的事,也不是我能逾越的。” 王聪冷笑:“你倒推得个干干净净。” 宋之佩皱皱眉头:“我早就跟你说过,高门大户的亲事不是自己能作主的,你毫无底线的争取只会让人难堪,还是适时收手为好。” “与其我放手,不如你放手,难怪当初要阻止我的好事,原是早就算计好的。” “你想多了。” “你和郑青菡就是山南水北的两个人,根本配不到一块去,也就郡王妃的蠢妇,瞎了狗眼乱点鸳鸯谱。” 宋之佩实在听不下去,迈步要走。 王聪叫道:“我再问你一遍,真要娶郑青菡?” 宋之佩丢下一句话:“长辈们商议好,下月成亲。” 王聪站在一色水磨群墙下,面色不虞,瞳仁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宋之佩进到前院客厅,连城正和宁王府的莫大少爷说着话,见他进门,迎上去调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表妹夫真是精神焕发。” 宋之佩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什么表妹夫,你也给我正经些。” 连城奇道:“除了我,还有谁不正经?” 宋之佩换了话题道:“咱们去后花园转转,内翰院的事务正好跟你说道说道。” 说话问,两人就往后花园走去。 一时无事。 郡王府搭好戏棚子,郡王妃点了两出,夫人们都跟着去看戏,剩下一群未出阁的小姐。 乔静心身份显贵,面相和善,诸家小姐都想跟她搭上话。 一时间,乔静心身边围满说话的人。 沛国公府和郡王府本是姻亲的关系,连漪打算上前见个礼,如今瞧着场面过于热闹,也就不作打算,和郑青菡坐着喝茶闲聊。 偶一旁,面若冷霜的九郡主乔静蘅满脸无趣。 乔静蘅美则美,却美的很有些寒意,没人敢跟她搭话。 连漪和郑青菡也不例外。 两人从连战伤情聊到连城身上。 连漪道:“二哥前几日去骊夷打猎,射到十几只狐狸,狐腋下的毛最为轻暖,制成裘衣披身上保暖轻便,我帮你留一件,过几日就让人给你送去。” “你留着穿,府里有喜事,需要几件衣服轮换。” 连漪笑道:“府里再有喜事,我也只是个看客,不及你,是正主。裘衣你可记得差人来拿,就当我送你添箱。” 郑青菡手指轻轻蜷起来,没有说话。 连漪停笑,眉眼一僵道:“宋大人那样的夫婿真是没得挑,表姐为何还有迟疑?” 郑青菡清澈的目光朦胧起来,实话实说道:“珠玉在侧,才会自惭形愧。” 宋之佩的大好前程,终有一日会被她拖累,方才觉得愧疚。 连漪眉眼柔软下来,规劝道:“你这是待嫁闺女的情愫作祟,没事自个瞎琢磨,弄点事由出来吓自己。” 郑青菡不禁笑道:“你年纪轻轻,说话好是老气。” 连漪自夸道:“我这是稳重。” 两人笑闹一回,连漪又说起府上的事:“父亲要给二哥说门亲事,二哥不太愿意,整日避着父亲。” 郑青菡感兴趣道:“是哪家的姑娘?” 连漪叹口气道:“不管是哪家的,总之二哥不愿意。” 郑青菡很是无奈,正要说话,看见九郡主一脸难看地瞪着她和连漪道:“府里后花园有个箭场,你们随我去射箭。” 乔静蘅隔张椅子就坐在她们边上,突然脸色难看的站起来邀她们去射箭,郑青菡和连漪顿觉不妙。 连漪推辞道:“回郡主,我不会射箭。” 郑青菡则是没兴趣和一脸寒意的乔静蘅呆一块,回道:“我也不太会。” “不会,也陪我去后花园走走。” 九郡主强烈要求她们去后花园,两人也不好公然撅九郡主的面子,尾随乔静蘅往后花园去。 七拐八拐到了后花园,乔静蘅找块石头,一屁股坐下来,审视着连漪道:“你二哥为什么不答应亲事?” 这个九郡主是怎么回事,活活要把人吓死! 怎就问起连城的事? 就算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是姻亲之家,九郡主一个深闺的女子,也不能昧然打听亲家少爷的婚事,真是好不害臊。 连漪梗了梗脖子道:“府上的事,不敢有劳九郡主费心。” 乔静蘅一脸冰冷道:“虽说是你府上的事,也是我的终身大事。” 连漪听了话,越发不快。 难道父亲给二哥说的亲事就是敦郡王府的九小姐?怪不得二哥不同意。 九郡主坦率过头,让旁人有点吃不消。 郑青菡看出九郡主对连城牵挂极深,总觉得两人还有旁的事,故道:“连漪只是听闻几句,并非十分清楚,九郡主有意打听,却是问错了人。” 乔静蘅挑挑眉道:“那我该去问谁?” 郑青菡敛下眼眸,心道:“不过是场面上的应付话,九郡主还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吗?” 思量间,听见连漪朝远处喊了句:“二哥,宋大人。” 一抬头,远处晃过两条人影,正是神在在逛着花园的连城和一脸清冷的宋之佩。 神在在的连城打眼瞧过来,目光飘过连漪和郑青菡,在乔静蘅身上顿了顿,脸上一阵青白,对宋之佩道:“我回前院客厅一趟,有点口渴。” 不及宋之佩反应,一溜烟地没了人影。 乔静蘅看见,咬碎银牙,也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连城大婚 连漪心跳如鼓,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前院客厅全是人,九郡主真要抓住二哥理论,还不得出大事,忙跟着走出去。 一时间,硕大的后花园只剩下宋之佩和郑青菡。 到底跟从前不一样! 两人已经文定,再次见面,没有先前的坦然,空气中多出份不一样的情愫。 郑青菡微低着头,瞧见宋之佩一片碧青色的衣角,和自己长裙的颜色一模一样。 两人站在花园内,像是特意挑选好同色布料,满心欢喜着要向别人炫耀幸福的小夫妻,她的脸,兀然就红透。 宋之佩望她一眼。 郑青菡站在萧瑟的秋风中,长裙飘飞,映出娇艳面容,青青眉眼。 宋之佩心间一热,耳朵根漫延绯红。 好半天,两人说不出话来,呆呆站在园内。 这等光景,要让好事者瞧去,定会落人口舌。 宋之佩清清嗓子道:“外头风大,你还是早些回碧纱橱去。” 郑青菡点头,转身往碧纱橱去,脸上的红晕显得更加鲜艳。 进到屋里,连灌几杯茶水,扇着风吹热气,方才想到九郡主和连城,也不知情况如何。 没多久,瞧见乔静蘅和连漪进屋。 郑青菡放下茶杯,关切地道:“没事吧?” “二哥脚下抹油溜的真快,一眨眼就没有人影儿。”连漪抹把汗道:“九郡主真够胆大,一直追到院门口才罢休。” 九郡主的作风确实有些剽悍! 郑青菡低声道:“你就没听二表哥说过什么?两人看着关系不简单。” 连漪一头雾水,连连摇头。 两人理不出头绪,撇开这件事不谈。 敦郡王府开宴,前院摆八桌,用于招待男客;花厅摆五桌,用于招待女眷。 以左为上,首席坐着敦郡王妃和诸位夫人。 到后面几桌,皆由乔静心导客入席,郑青菡、连漪和乔家姐妹在同一桌上。 郑青菡刚吃几口菜,就听乔静蘅对连漪道:“过几日,我姐姐跟连将军大婚,你二哥也跟着来迎亲吗?” 又提到连城。 九郡主有完没完? 郑青菡和连漪同时停筷,又不好不搭理乔静蘅,含含糊糊道:“可能来,也可能不来。” 乔静蘅寒意深重的脸上透出困惑。 郑青菡和连漪再没吃饭的兴致,好不容易撑到席散,两人各怀心事地走到垂花门。 蒋潋还在应酬,郑青菡送走连漪,一个人站在垂花门下。 等了一会,一辆马车停在她跟前,车帘一撩,露出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王聪正瞅着她道:“挑的什么狗屁衣服,颜色丑到要命!” 这个没礼貌的混账东西。 郑青菡并不搭理他。 王聪不想讨没趣,缩回马车内,帘子落下时,郑青菡听见他道:“下回,你还是穿月白色的长裙,正好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一对。” 不但没礼貌,还很不要脸。 少顷,蒋潋出屋,两人回到相国府。 又过几日,连战大婚。 因请到得道高人谱算日子,临时改的吉日,比婚期提前好些日子。 沛国公府门前,鼓乐喧天,冠盖如云,整个京都的官员全来沛国公府沾喜气。 蒋潋也带着郑青菡来沛国公府喝喜酒。 马车驶到沛国公府门口,门口全是送礼的人,郑青菡眼前一晃,看见容安也扎在人群中,思量道:“莫非小候爷也接到喜贴,今日也会过来喝喜酒。” 正思量着,听见蒋潋唤她。 两人出门时蒋麟正睡着,蒋潋颇有几分担心道:“一会麟哥儿睁眼没瞧见咱们,怕是要哭一阵。” “母亲勿念。”郑青菡笑着劝慰:“奶娘哄哄,弟弟就会停哭的。” “要不是麟哥儿正睡着,我就抱着他出门了。” 平日里,蒋麟身边总会留人,不是郑青菡,就是蒋潋。 今日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办喜事,抱着蒋麟过来实在方便,才把麟哥儿给奶娘照料,蒋潋身为人母,总是不放心的。 席宴上刚坐定,连漪过来找她,眉眼带出几分喜气:“表姐,我们去瞧瞧新嫂子。” 郑青菡笑着请示蒋潋。 蒋潋道:“去归去,别闹得太凶。” 郑青菡点头答应,和连漪一起去了婚房。 乔静心穿着火红嫁衣端坐在床上,盖头被连战手中的喜秤挑开,露出张温柔娴静的脸,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里藏着紧张和害羞。 大眼睛小心翼翼望向连战,连战朝着她笑了笑。 连战的笑容温暖明静,让乔静心感受到一股暖意直冲心底,再没先前紧张。 有人叩门。 连战让丫环去开门,随即对乔静心道:“我去外头招待客人,让连漪和青菡陪你说说话,要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她们说。” 想得十分周到。 乔静心剩下的一分紧张也烟消云散,轻轻出了口气道:“好。” 连战出屋,连漪和青菡笑眯眯走过来。 连漪对乔静心道:“嫂嫂,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因“嫂嫂”两字,乔静心顿时脸红耳热。 郑青菡端碟桂花糕过来,斟酌半天道:“要等好一歇,表嫂先吃点桂花糕,连漪让厨房热碗莲子汤,一会让人端来。” 乔静心红着脸道:“不用麻烦,我还不饿。” 连漪道:“嫂嫂不必拘束,我大哥是极好的人,要不是左腿受伤,真是十全十美的人,嫂嫂不会介意哥哥不比从前吧?” 连战的左腿被砍断,走路很不方便,乔静心早就知道,嘴角弯弯道:“连将军征战沙场,我一直很佩服他……。” 就一句话,却带着害羞和欢喜。 郑青菡朝连漪使个眼色,两人同时笑起来。 八郡主乔静心和九郡主乔静蘅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连漪满心欢喜道:“嫂嫂,要不要叫人来帮你卸掉头上的钗件。” 乔静心头上插满金钗翠钗,看着多嫌重。 乔静心婉拒道:“还是不卸了。” 原是个十分守规矩的人。 连漪也不勉强,顺着话道:“嫂嫂靠着床头歇会,累了一天,只怕早就没有力气劲。” 乔静心见未来小姑如此贴心,心情更加轻快。 三人在婚房内聊天,时间过的飞快,正在兴头时,外头有人叩门,语气带着焦虑道:“青菡,你在不在里边?” 一听之下,是蒋潋的声音,郑青菡开门出去道:“母亲,你怎会过来?” 蒋潋抓住郑青菡的手,指尖瑟瑟发抖道:“青菡,麟哥儿不见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郑麟被掳 郑青菡一个激灵道:“弟弟在相国府呆着,怎会突然不见的?奶娘人呢?走的时候,不是叮嘱奶娘好好照看的吗?” 蒋潋面色如土,上下牙齿捉对打颤道:“麟哥儿在屋里睡觉,奶娘坐门口做针线活,没见人进过屋,回头时床上已经没人。” 门口没进人,却可以从屋檐上溜下来,也可以从窗户钻进来。 只要功夫上乘,避开奶娘,把麟哥儿掳走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郑伯绥在相国府安排许多暗卫,连郑青菡也没摸透暗卫的实力,谁又能避开这些暗卫,把麟哥儿掳走? “有没有报官?” “报了。”蒋潋道:“府上的护卫也都派出去找麟哥儿,到现在还没回音。” 郑青菡咬咬牙,沉声道:“母亲,我们先回相国府,事情要从长计议。” 蒋潋垂头弯颈,两条腿抖得厉害,像是连路也走不动,郑青菡忙上前扶她一把。 走到马车前,丫环扶蒋潋上车,郑青菡站在后头。 不远处沛国公府的丫环走过来行礼,开口道:“郑小姐,有人让奴婢给您递封信。” 信? 这种时候谁会给她写信? 郑青菡脸色突变,猛地抽过丫环手里的信,抖开一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道:“不想郑麟被千刀万剐,即刻到黑石山。” 不及细想,郑青菡拉过一匹马,缄绳上马道:“母亲,我先去寻弟弟,你让人去刑部说一声,再回府遣人到黑石山,父亲养的暗卫比刑部的人手更好用。” 用力一磕马腹,马匹飞奔而去。 转眼就到黑石山,从山脚往山头望,整座山笼罩在夜幕里,密匝匝的黑色阴影把郑青菡整个人罩住。 一提内力,径直往山顶行去,果然听到有婴儿哭泣声传出。 四周寂静非常,婴儿的啼哭显得格外凄凉,一堵陡峭的岩壁直直突在外面。 岩壁长而狭窄,只够一人侧身向前,四周无任何依靠物,往下望不到谷底,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跌进万丈深渊,让人迈不出往前的步伐。 哭声正是从岩壁最外头传来。 郑青菡心中雪亮,猜想蒋麟定在岩壁最外头,顾不得脚下的万丈深渊,窒气踏在长而狭窄的岩壁上,一步步向前移去。 这样一来,等于整个人腾空在山顶,脚下踩着狭窄之极的岩壁。 不出所料,走到岩壁最外头,蒋麟被一根绳吊在岩壁下,早就哭得小脸青白一片。 郑青菡弯下身子拉绳,蒋麟被她一点点拉到眼前,刚伸手抱住他,无数巨石从四周向她砸来。 石头像漫天星雨似的袭来,郑青菡哪还能躲过,身上连中两石,骨头被砸得咯咯作响,眼前一片黑漆,差点没晕过去。 生死系于一线间。 郑青菡头晕目眩,脚下踏空,整个人往崖悬掉落,她时时不忘弟弟,下落时一手抱紧蒋麟,一手飞出条腰带,正好系在岩壁上。 顿时,她和蒋麟悬在半空,维系物不过是一条腰带。 腰带一断,她和蒋麟同时丧命。 前无去路,后有处心积虑致她死地的敌人,如此凶险的情况下,怕是不会有活路。 只听“嗖嗖”几声,四五把小刀齐齐射断腰带,郑青菡抱着蒋麟往万丈深渊落去。 耳边除了风声,还能见到的,只有快速在眼前倒退的岩壁,郑青菡把蒋麟紧紧护在怀里,不禁自嘲道:“再死一次,也不知还有机缘重活吗?真是倒霉,两世都是个短命鬼……。” 正想着,只见崖上直直投下一条人影。 那条身影穿过黑暗的夜,在重重阴影中快速向她而来。 郑青菡看见模糊的影一点点放大、放大、再放大。 来人模糊的轮廓,近一点,再近一点时,变得越来越清晰。 做梦也没想到! 居然是容瑾。 那张俊美如天人的脸,带着一脸严肃和心急向她冲来,似乎用尽毕生的力气,在半空中揽住她的腰。 容瑾紧紧揽住她,她紧紧抱着蒋麟,三个人一起往万丈深渊的更深处落去。 是梦吗? 容瑾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茫然地望着他。 “郑青菡,你听好,一手抱好孩子,一手抱紧我。”容瑾大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对容瑾的本事,郑青菡向来放心。 无论多险恶的环境,容瑾的一句话,就能让她心中宽慰。 容瑾的优势就是——功夫了得! 郑青菡腾出一只手抱住容瑾。 容瑾朝她点头,松开揽住她的手,从背后拨出长剑。 九阙剑在黑夜划出亮光一片,青光漫延处无数石头被他劈落。 容瑾一提内力,脚踏石头,借力向上。 一路纵越,旋腾坐落到半空中的一颗老树上。 瞬时,黑漆漆的夜里,一男一女一个婴儿齐齐坐在悬崖的半空。 容瑾坐在繁茂树枝上,慢慢道:“容安是个机灵的,定会寻来,再过几个时辰咱们就能解围。” 月光正好打在他身上,俊美的容貌显现出来,简直可以用明珠光华来形容,一个大男人长成这样,也是天下少有。 郑青菡目光下移,见他肩膀的衣服破出个大洞,正有鲜血汩汩流出,面色焦急道:“小候爷,你肩膀受伤了?” “哦!”容瑾不以为意道:“刚才劈石头时没劈准,有一块砸到了自己。” “是不是很疼?” 伤口又深又长,容瑾却眼睛眨也不眨地道:“不疼。” 这个人,真是不要命了! “小候爷有没有想过,从崖上跳下来,要是拉不到这棵树,就会跌到崖下粉身碎骨?您是南化小候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为救我,搭上一条命。” “当时,只想救你,没想别的。” 郑青菡咬了咬牙道:“先前处处跟我作对,现在为救人连命也不要,也不知小候爷整天在想什么!” 空瑾坐在长长的枝干上道:“你马上就要成亲,总不能红事变白事。” 郑青菡低着头不说话。 “你总算熬出头,有桩好姻缘,也能离开相国府,比什么都强。”容瑾眺着远方黑漆漆的大山道:“日后关上门,把小日子经营妥当,平平安安过一生才好。” 第一百三十章夜半星辰 容瑾又道:“你先前盘算的那些事,还是算了,将军府的事,我会放在心上,日后有机会,定会帮忙翻案。” 郑青菡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会知道……。” 转念一想,他让容安盯梢自己积日累久,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遂道:“我的事,自己会看着办。” “你再要强,也只是一个人。”容瑾道:“我身边人多,比你办事方便。” 就算如此,她有什么理由,让他帮忙办事? 郑青菡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瑾半阖着眼睛养神:“前几天收到柳影的信,她在南化过的很好。” 郑青菡“嗯”了一声,然后撕破长裙,扯出条长布,对容瑾道:“把身子侧过来,我帮你包扎伤口。” 容瑾没动,眼睛也没睁道:“别献殷勤,我不吃这套,你省点力气抱好孩子,别双手用的太勤,把孩子掉到谷底去。” 是担心她抱着孩子没法包扎吗 好话也不知道好好讲。 郑青菡道:“要不,您自己包扎。” 容瑾“哦”了一声,并不伸手拿布条。 郑青菡无法,把布条挂在他手边,道:“今日真走运,我从山顶掉下来,正好被小候爷撞上,捡回条性命。” “你有什么狗屎运气!”容瑾自顾自道:“沛国公府办喜事,给我送张帖子,容安听见相国府的奴才跟你母亲禀话,知道府上出了大事,特意过来禀的我。” “原来如此。”郑青菡道:“我真是不动脑子,深更半夜,候爷自不会一个人跑来山顶。” 容瑾深吸口气,倏地睁眼凝视着郑青菡道:“我听完他禀话,脑子一热,跑到沛国公府门口去找你,正巧见你缄绳上马,是一路跟过来的。” 郑青菡感激道:“多谢候爷出手相救。” 容瑾低低道:“不必谢,也不知我刚才犯什么胡涂,竟然从崖上跳下,现在坐在这里,被冷风一吹,脑子也清楚起来。” 郑青菡侧头瞧他,微凉斑斓的夜色下,容瑾坐在浓荫散绿的树枝,眉眼透出茫然。 跟平常的样子很不一样! 怀里的麟哥儿又把指头塞进嘴里,在睡梦中啃得起劲。 郑青菡摸住麟哥儿粉嫩的指头,又缩回来。 还是让着麟哥儿一回,挂在半空中,肚子饿只能忍着。 大人要学会“望梅止渴”,小孩只能“吮指止饿”。 只是,今晚的夜色,美的有些过份。 挂在半空,漫天星辰离得很近,无数星光缀成一条灿烂的光束,向着无穷广袤延伸,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 坐在树枝,郑青菡和容瑾一起仰望星空。 时间点滴而过。 直到一轮红日初升,整座大山披上晨曦。 瞬时,秋山如洗,幽谷百里,晶莹透亮的露珠顺着树叶划下来,悬崖一簇簇丛生的野草开出淡黄色花朵。 两个人赏完夜景,赏日出! 郑青菡可不想赏完日出,再赏正午的大太阳,蔫巴巴道:“候爷还说容安是个机灵的,好几个时辰已过,还没寻过来。” 容瑾道:“你急着上去?” 废话! 不急着上去,还爱上这片悬崖不成? 郑青菡看他一眼,反问道:“候爷觉得呢?” 容瑾很快回答:“我觉得此处风景甚好。” 郑青菡就差没吐口血出来,她婉转地道:“一会我弟弟睡醒,要吃要喝……。” 话没说完,身边落下条草绳,有人千里传音道:“候爷,奴才知道你在下面,拉住绳子上来。” 容瑾好不遗憾地道:“看不成风景了,如你所愿,你弟弟很快有吃有喝。” 话说完,郑青菡腰间一紧,已被他单手搂在怀里,顺绳而上。 被搂在容瑾怀里,感受到他的胸腔剧烈起伏,衣衫上是橡木苔的味道,两人身体亲密相贴,郑青菡木然了,一动也不敢动。 似乎,总遇上必须被他抱的事! 在广宁园是如此,在这里也是如此。 到得山顶,容安直上前,跪到容瑾跟前道:“属下来迟,请候爷责罚。” 容瑾道:“本就不是一时三刻能办完的事,起来。” 容安起身站到一侧,禀道:“属下带人赶来时,四处壁缝藏有敌手,双方一战,这些人的功夫皆是上乘。” 容瑾听完,冲郑青菡扬扬下巴道:“你又得罪谁,非要处心积虑置你于死地?” 能从防守森严的相国府轻而易举抱走麟哥儿,能有一批上乘身手的属下,能让传话的蒋潋到现在还没派出人手赶到山顶。 这么明显的提示,要真猜不出,岂不是和猪一样笨? 郑青菡也不瞒他,回道:“应该是相国府的人。” “是你七妹?”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郑青菡缓缓道:“八成是她。” 这么直接,这么迫切,还很不高明的算计手法,很像是郑苒苒的出手。 想起数月前郑苒苒在院子里说的话:“长姐苦心经营的都会一样样被毁掉,长姐喜欢的人都会一个个消失。” 郑青菡低头望了眼怀中熟睡的麟哥儿,终于明白郑苒苒的意思。 连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郑苒苒也不放过!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豺狼的孩子咬死人。 郑青菡摸着麟哥儿的小手,心道:“日后一定要好好教养弟弟,别落得个和郑苒苒一样恶毒的性情。” 容瑾皱皱眉头道:“你的那个家,实在太不让人放心。” 没想到,容瑾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皱起的眉头,不安的表情,总让郑青菡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偏又说不出缘由。 怀里的麟哥儿扁扁嘴,舔舔自己粉嫩的手指,再也尝不出滋味,“哇”一声大哭起来。 郑青菡哄着麟哥儿,对容瑾道:“我先回相国府,弟弟饿坏了。” 容瑾根本不睬理她,半天道:“要不要我想个法子,帮你弄死郑苒苒。” 郑青菡吓了一跳,郑苒苒害的是她,要弄死也得她来弄死,让容瑾来帮忙,算是怎么回事? 容瑾果然是见惯世面的,跟人一熟,绝不是送个礼表表交情,开口就是要帮忙杀人。 郑青菡的内心如一千只,不对,明明是一万只烈马飞奔而过,她委婉的拒绝道:“杀人这种事,我也会一点,不敢有劳候爷。” 容瑾听完,颇有经验地道:“那你下手利落点,别留下蛛丝马迹。” 郑青菡怔了怔,一迭声的称好。 果然是杀人狂魔,道行就是不一般。 第一百三十一章姐妹相斗 刚到相国府门口,瞧见锦绣守在门口,恐是一夜没睡。 见到郑青菡抱着麟哥儿下马车,跑上前哭道:“大小姐,你有没有伤着、磕着、碰着,倒是哪个亏损天良的要害您和小少爷,奴婢真是担心一夜。” 郑青菡心口一暖,道:“我和弟弟都好端端的,你快把眼泪收收。” “是,是,您平安回来是喜事,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嘴上说要高兴,话没说完,眼泪珠又成串往下掉,怕是担心坏了。 郑青菡问她:“母亲人呢?” “夫人哭晕过去好几回,正在屋里头躺着。” 郑青菡抱着麟哥儿往厅里走。 厅里挤满看热闹的人,连平常不常见到的姨娘也全都到齐,见郑青菡迈进厅,有数着佛珠念“阿弥佗佛”的,有走过来嘘长问短的,还有坐在椅子上一脸八卦的。 郑青菡懒理闲人,望着垂手站在厅里的郑伯绥,打起精神上前请安。 郑伯绥的目光全落在麟哥儿粉嫩的小脸上,仔细察看半天道:“麟哥儿没伤着吧?” “这回没伤着,下回指不定伤到哪里。”郑青菡语气带出几分凌厉:“府里明处有护卫,暗处还有父亲的人手,贼人居然能到无法无天的境地,在相国府把人掳走,这话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依我看,府里定有内鬼,女儿为护弟弟死不足惜,可弟弟尚在襁褓,下手的人实在太狠毒。” 精明如郑伯绥! 他可以不心疼不招人待见的嫡女,却不能不心疼刚出生的嫡子。 嫡子!永远是一个家族的门面。 果然,郑伯绥脸皮紧了紧。 郑青菡趁热打铁:“府里的人手需要好好整顿整顿,女儿斗胆有个请求,等母亲过几日心情稍定,把外院的人手重新布置下,该查的要查,该走的送走,该送官府的送官府去。” 郑伯绥正眼扫了郑青菡一记,肃不及眼:“府里的事,原轮不到你安排,不过你有心一提,为麟哥儿,我就开个先例。” 到底是郑家嫡子,麟哥儿在郑伯绥心里,是有份量的。 正是再加把火添点柴的好时机,郑青菡道:“出事时,我叮嘱母亲速速回府遣人到黑石山,好几个时辰也没见人手寻来。” 郑伯绥眼中厉色一闪,问管家道:“可有此事?” 管家正要开口,沉香推着郑苒苒进到大厅。 郑苒苒向郑伯绥行完礼道:“女儿怀疑府里有贼人的内应,为免内应趁乱跑出府去,才封锁的府邸。” 郑青菡听她避重就轻地讲完,沉声道:“七妹和我想到一块,府里藏着贼人,确实要好好盘查。七妹真会挑时机,赶在我和弟弟命悬一线的时候封锁府邸,把人手全困在府里,可不是巴望着我和弟弟去死?” 郑苒苒瞪圆眼睛道:“长姐字字诛心,我要是存了这种心,天诛五雷轰。” 郑伯绥的眉头抖了下,面露恼色地对郑苒苒道:“你有没有长脑子,你长姐和弟弟困在黑石山,你不让人去救,在府里找什么内应,安的什么心?” 郑苒苒一副受惊吓的模样:“是女儿考虑欠周,父亲莫要生气。” 郑伯绥眼神游移:“别以为如妃护着你,郑涛帮衬你,就想在府上作妖风,麟哥儿是你嫡弟,你再算计,也不应该算计到他头上。” 郑苒苒脸色泛白,饶她是千算万算的,算准郑伯绥对子女向来寡淡,只会斥责几句过过场面,却没想到郑伯绥会为个襁褓里的婴儿撒这么大的火。 因为是嫡子,所以了不起吗? 嫡子能继承香火,而庶子庶女连香火炉也碰不到,所以才倍感珍贵吗? 郑苒苒神色僵硬片刻道:“父亲误会女儿,我也是一心一意要在府里找出贼人,并没有旁的想法。” 郑伯绥眯起眼睛,面露失望:“到底是沉不住气的蠢货,难成大事。” 郑苒苒听完,拂出一把冷汗。 郑青菡低头哄麟哥儿,心道:“郑苒苒道行太浅,做事摆在明面,手段虽凶猛毒辣,但往往后手不接,让人一眼看穿。” 郑伯绥能有今时在朝中的地位,岂是好糊弄的人。 郑苒苒苦心安排,图的就是自己和麟哥儿的两条性命,郑青菡斟酌着开口道:“麟哥儿出事,府上去报过官,为何也没消息?” 郑伯绥脸色变了几变,对管家道:“把周正给我叫来!” 郑苒苒目光一缩,露出心虚。 郑青菡把郑苒苒的表情尽收眼底,慢声道:“父亲,先让奶娘把弟弟抱去母亲屋里吧!弟弟饿了一夜,又没睡好,早些回房休息。” 郑伯绥望着麟哥儿小脸,声音不自觉放柔:“好,好,快把麟哥儿抱下去休息,好好照料。” 奶娘从郑青菡手里接过麟哥儿。 郑青菡站到一边。 须臾之际,小厮领着周正走进大厅。 刚进厅门,郑伯绥已厉声道:“刑部是吃干饭的不成,让你们去拘个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你也办不好!没本事,趁早收拾东西滚蛋,你头顶的乌纱多少人做梦也在惦记,不愁找不到个象样的人来办事。” 周正又怕又惧,偷偷瞥了眼郑苒苒道:“下官本是要去黑石山的,是七小姐递来消息,说是府上在盘查内贼,自行能处理,让下官不必多此一举。” 郑伯绥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跳了跳,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郑苒苒,适才说的可是事实,你若没有旁的想法,岂会阻拦刑部派出人手去黑石山?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连亲弟弟和长姐也要害,相国府有你这种黑心烂肺的东西,真是佛祖不佑。” 郑青菡冷笑,真是差点忘记,郑伯绥是个信佛之人! 郑伯绥奉佛十余载,俯伏受教,对于神灵十分崇信,早晚会明白因果素来轮回,苍天饶过谁的道理。 郑苒苒左手成拳,突然有种事情暴露后不惧反而畅快的豪迈:“谁是我的弟弟和长姐?我是姨娘生的,他们是夫人生的,天差地别的两种人,父亲不必放在一起比较。” 郑伯绥神气大变:“你得了失心疯,敢跟我顶嘴。” 第一百三十二章后院杖责 “我被容瑾的豹子咬残废的时候,父亲有帮我出面吗?我受重伤半死不活躺在房间里的时候,父亲来看过我几回?所谓父亲,不就是利字当头的一个人。” 郑伯绥绷着一张脸,几步向前,扬手就是两巴掌:“你给弟弟和长姐下套儿,一心要致他们死地,反倒有理了!” 郑苒苒致残后,见识够了郑伯绥的嘴脸,性格比从前更加尖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的好长姐,把姨娘逼迫出府,依仗沛国公府给人上眼药;我的弟弟,把父亲冶得偏向蒋潋,让她主持中馈,我和哥哥在府里越发没有地位,这样的长姐和弟弟让人消受不起。” “好,好,上脸儿是罢!”郑伯绥大恨道:“在屋里养着,胆儿养肥了,连长辈也敢教训,真长能耐。” 郑苒苒挺了挺腰杆,指着郑青菡道:“胆儿肥的人不是我,而是面慈心苦的长姐,她打压姨娘,打压我,拿沛国公府制辖父亲,用手段哄得蒋潋对她唯命是从,拢得众人的心算计别人,整个相国府,心肠最黑的就是她。” 郑青菡表情不显:“七妹说话也不在脑子里过过,父亲这样的明白人,还需你提醒。” 郑伯绥心里是最清楚的,并不是偏心要照拂郑青菡,而是利弊在谁的身上,郑伯绥就会毫不犹豫的站过去。 打压沈姨娘,是为保护如妃的地位。 打压郑苒苒,是不想沛国公用伦理在朝廷大做文章。 就算现在,也是一样。 嫡子和庶女,一杆秤称称份量,不用想,也知道郑伯绥会站在哪边。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看透,郑苒苒就敢借着妖风吃人肉,活该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然,郑伯绥冷心冷面道:“你长姐千般不对万般不对,要杀要剐也由父母作主,轮不到你背地里使阴私手段。再说你弟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要他命?你把府里、刑部的人全拦住,撕疯心要害死他们。” “不拦也拦了。”郑苒苒嗫嚅道:“父亲已经抽了我两巴掌,还不够吗?” 郑青菡由衷佩服眼前这位,一心想弄死别人,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此时更是吃错药,又跟郑伯绥杠上,也不知沈姨娘精明过头的人,怎会生出这么蠢的女儿。 郑伯绥眉头蹙起来道:“往日念你年纪小,又遭受大难,才事事不与你计较,谁知你不思长进,反纵得逾发没规没矩,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郑苒苒想起过往种种,心中更是委屈。 郑伯绥眼神渐渐发冷道:“来人,把七小姐拉下去,杖责一百。” 一百棍,可是要打死人的! 就算府里下人留手,也该打个半死不活。 郑苒苒整个人像被灼了一下,突然盯着郑青菡道:“听听,父亲要打死我,你满意了吧,满不满意?” 郑青菡淡淡地扫她一眼道:“七妹嘴上没把门,惹恼父亲,跟我有何相关?” 郑苒苒指着郑青菡鼻子骂道:“你和郑麟死成没,又没死成,凭什么要我杖责一百,那么高的崖没摔死你,真是老天没长眼!生出一副狐狸精的脸,到处勾搭男人,把爷们的魂全迷掉,就连野狼虎豹的小候爷也不放过,也不怕他在床上生吞活剥你,别以为他救你是好事,你的倒霉日子在后头,早晚有报应……。” “七妹说漏了嘴,你怎会知道是小候爷救的我?”郑青菡冷冷道:“然不成,悬崖上的贼人全是七妹安排的?像七妹这种抢着认罪的人,我打小到大还是第一回见。” 真是掏心窝的大实话,挖个坑自己跳,蠢成郑苒苒这样的,郑青菡真是第一回见。 郑苒苒顿时傻眼,冷汗从后背直冒出来。 郑伯绥捏捏眉心道:“人呢!全死光了不成,赶紧把七小姐拉下去。” 下人听他一吼,忙把郑苒苒往后院拖。 远远听见郑伯绥道:“既已坐实恶名,在院里呆着只会让人糟心,一会把人扔柴房去。” 下人哪敢多言,拖到后院,杖责一百自不在话下。 郑伯绥说完,对郑青菡冷冷道:“她是个蠢笨的,你却凡事心里头门清,荒山野岭的地方,小候爷会正好救了你?” “恰巧候爷在山上赏月,突发的善心。” 郑伯绥黑脸道:“少在我跟前打哈哈,他一个锦衣玉冠的世家子弟,不在花街柳巷游玩,深更半夜跑山顶赏月!” 郑青菡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渐涨:“可能是玩腻了花街柳巷,小候爷想换个地方。” 郑伯绥眼里闪过阴冷:“你真是长本事,在府里上蹿下跳,笼络人心;在府外攀交权贵,说起谎来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 郑青菡惊讶道:“父亲是指我攀交候爷,那可万万不能,小候爷天人神采,连皇上面子也不卖,如何会搭理女儿?父亲若有怀疑,大可去候爷府一问。” 谁敢去候爷府一问? 惹火了容瑾,上来便是要人命的。 这话半真半假,郑伯绥也不好下判断。 容瑾那种阎王性子,在皇上面前也敢撒野,为救郑青菡,特意跑去山顶,实在说不通。 除非容瑾得了失心疯! 郑伯绥瞎琢磨起来,容瑾真是去黑石山赏月,还是另有图谋? 南化兵强马壮,万一生事就会破坏他的计划,郑伯绥心中猛得一震,几乎失神。 郑伯绥又问郑青菡:“小候爷可有什么异常?” 郑青菡佯作思索,半天才道:“没看出来。” 郑伯绥面色不虞,只觉得府上的子女一个比一个招人嫌,老七就是个蠢货,老大揣着明白装胡涂,把长辈当猴耍。 要不是沛公府替她撑腰,敦郡王府替她保媒,和小候爷又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郑伯绥早就两巴掌甩过去。 想归想,郑伯绥终是忍住。 郑青菡背靠大山好乘凉,把蒋潋哄得晕头转向,带麟哥儿也尽心尽力,再招人讨厌,也是在相国府数日子过活。 一到下个月,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郑伯绥实在不想为“泼出去的水”而劳心伤神。 郑伯绥没好气地道:“赶紧去看看你母亲。” 郑青菡求之不得,一溜烟走出大厅。 第一百三十三章双份嫁妆 刚出大厅,眼瞧着一场大雨落下,颇有几分夜凉。 到蒋潋房间,见蒋潋披头散发,跟个疯婆子一样,正难掩满脸喜色的坐在床上,逗着麟哥儿玩。 郑青菡进屋走过来道:“母亲,麟哥儿平安回来,你倒也把头梳梳。” 蒋潋随手抚了几下,把郑青菡一把拉到床沿上坐下,问道:“听丫环说,郑苒苒被拖到后院杖责一百,莫是她使的坏?” 郑青菡点点头,把事情详说一遍。 蒋潋倏地瞪大眼睛,缓了半晌道:“真是黑心肝的烂货。” 郑青菡安抚蒋潋几句,说道:“今儿我和弟弟差点丢掉性命,只怪咱们没早些在府里多安排人手,光李晨几个人势单力薄,关键时候就被阻在府里派不上用处,这回郑苒苒封院子,他们也没能出去。” 蒋潋深以为是。 郑青菡随即道:“我跟父亲提了,由母亲出面整顿府里的人手,外院的人手趁此机会重新布置,该查的要查,该走的送走,该添的要添。” 蒋潋最紧张麟哥儿的安全,听了这话,十万个愿意。 没过几日就张罗起来,把外院的人手全换个遍,大都是李晨推荐的熟手,等郑青菡腾出功夫察看,才知道李晨把韩振江当初带过来的人大半安排到相国府。 郑青菡正想借助人手查探郑伯绥身边暗卫的身手,又怕做的太明显被郑伯绥看出端倪,特意找来唐昭商量,唐昭丢下四个字——静观其变。 过了一个多月,没见郑伯绥多心,郑青菡就顺风顺水的过起安心日子。 至于郑苒苒,在后院足足打完一百棍子,因郑伯绥在气头,下人也不敢把她送回房间,真把人抬到柴房。 郑苒苒被打伤筋骨,塌歪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恰逢夜里下大雨,柴房顶漏出个大口子,雨水稀里哗啦把人浇了一夜,郑苒苒在地上挣扎不起,梗着脖子想叫人,声音还没发出,头一歪,整个人晕死过去。 郑涛最近负责修建道馆,留宿在工部,等他得了消息赶回府,已是第二天早上。 推开柴房门,郑苒苒蓬头垢面地躺在地上,早从鬼门关来回好几趟,只剩下一口气。 郑涛忙把人抱回房间,接连照顾几天,郑苒苒虽迷迷糊糊醒过几次,却是连话也说不清。 换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伤到根基,就算保重身体,也拖不长日子。 郑涛火气蹭蹭直窜,冲出去要打郑青菡。 人刚冲到后院,就被府里护卫架住,郑涛扯着喉咙骂道:“一群死奴才,连爷也敢拦,弄死个小姐,又要弄死个少爷,才显出你们主子的狗德性吗?” 如今,府里头全换上郑青菡的人手,郑涛嘴上越骂的凶,护卫下手就越重,把人拖来拖去,郑涛两只手臂被拧得又痛又麻。 没把郑青菡骂出来,倒把郑伯绥给闹出来,看到郑涛一改平常优雅模样,跟个泼妇一样满脸狰狞地在院里叫骂,郑伯绥厉声道:“五迷三道的东西,倒跟你长姐置上气,她没几日就要出嫁,你把她打死,是得罪的起沛国公府,还是得罪的起敦郡王府?你那一母同胞的妹妹吃浑药,连府上嫡子也敢害,你不去劝着阻着,还来劲不成?” 郑涛本是气急才一改常态,被郑伯绥三二句一喝,整个人顿时清明起来。 郑伯绥嫌恶地看着郑涛道:“多是一个肚子出来的,如妃聪颖过人,你七妹蠢笨至及,你好好惦量惦量自个身份,到底想随谁。” 郑涛面色微变,眼里忽闪而逝某中东西,恢复平常模样道:“父亲教训的是。” 闹成这样,郑青菡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蒋潋抱着麟哥儿道:“郑涛向来喜怒不表,没想到为郑苒苒的事,发这么大的火。” 郑青菡闻言道:“狗急都会跳墙,何况郑涛一个大活人。” 蒋潋露怯道:“郑涛狠厉刻薄,大家在一个院里呆着,明箭易躲,暗箭难防,麟哥儿年纪尚小,如何是好?” “母亲不必担心,如今院里院外全是咱们的人手,要想在无声处响惊雷是绝无可能,只要郑涛敢有动静,自有人跟他对着干。” 蒋潋稍安,轻声叹息道:“得亏有你,待你成亲后,我身边没人提点,日子再不能如鱼得水,反如食骨在喉,真巴望着你晚些成亲。” 郑青菡俏脸一红。 蒋潋拉着郑青菡说起嫁妆的事:“沛国公府递话给你父亲,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早就给你备下,到时候广发请帖,开个十几天流水席,保证风风光光。” 哪有舅父给外甥女备嫁妆的? 连晋所为,一方面显出沛国公府对她的疼爱,另一方面则是公然打脸相国府。 蒋潋又道:“沛国公过几天就让人把嫁妆抬过来,你是郑家的女儿,嫁妆虽是沛国公府备的,总要从相国府里抬出去。” “父亲没说什么?” “沛国公说,皇上亲口下旨,你的婚事由他操办,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是他的心意,至于相国府另给的嫁妆,是多是少是相国府的事,沛国公府不插手。” 原来是拿皇上旨意打压郑伯绥! 蒋潋道:“沛国公都出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咱们府里要是少出,岂不让观礼的人笑话?你父亲让我置办嫁妆,要压沛国公府一头。” 不是疼郑青菡才要压沛国公府一头,而是吞不下这口气才要压沛国公府一头。 让观礼的人瞧见相国府嫁女儿,嫁妆也舍不得出,岂不是要笑死人! 沛国公府表明心意,又激将相国府一把,实在是一举两得。 郑伯绥明知道沛国公府的心思,晓得嫁妆的事就是个套,但又不能不跳。 等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从沛国公府一路抬到相国府,整个京都城传得沸沸扬扬。 沛国公菩萨心肠,胞妹早逝,从小照应外甥女不说,连外甥女出嫁还陪上一百二十抬的嫁妆,天上人间再也找不出此等厚道人。 又纷纷议论道:“沛国公出手就是一百二十抬,相国府是亲老子,少过一百二十抬也实在拿不出手。” 郑伯绥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本想敷衍了事,现在实在无法,只好做足门面,又置办了一百二十抬,外加金佛六尊。 足足二百四十抬的嫁妆堆在相国府内,就整个谷国来讲,真正是独一份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婚前决定 足足二百四十抬的嫁妆,差点没把蒋潋忙死,接连几天拿着单子在对郑青菡的嫁妆。 皇帝嫁女儿也不过如此! 郑青菡的风光,整个京都城都传遍。 府里姨娘个个眼红,相国府不讨人喜欢的痴傻嫡女,如今咸鱼翻身,好一番体面,而她们所生的子女,日后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前程。 丫环们也议论开了。 郑苒苒伤到根本,正迷迷糊糊躺在榻上,听见外屋传来说话声。 二等丫环槐容不无羡慕地对沉香道:“夫人屋里头的丫环说,大小姐成亲后,锦绣会跟去畅息院当通房,在宋大人跟前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极有可能从通房抬成姨娘,那日子才叫有奔头。” 沉香道:“到底是嫡女金贵,当初大小姐和贾府的婚事出错,外头风言风语不少,如今二百四十抬的嫁妆一抬,谁还记得旧事,只记得现在的风光。” “锦绣连沉香姐姐一分也不及,跟着大小姐长脸,真是撞上大运。” 沉香叹气道:“锦绣眼光精道,会挑主子,哪像我,倒了十八辈子的秽气!” 沉香是家生子,生得出挑,在相国府后院是第一得力的人。 正是因为得力,当初才被郑如点名到郑苒苒屋里头。 照顾郑苒苒何等辛苦,稍有不慎就被打骂,害得如花似月的大好年华全喂了狗。 现在,连锦绣那种长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丫头都谋到好前程,而自己倒要耗死在郑苒苒屋里,越想越气闷,续道:“我服侍的这位主,摊上姨娘生的命,平日还素爱摆出嫡女的款,现在连大小姐和小少爷的性命也敢谋害,根本没有大家气度,落到眼前地步,也是自作自受。” 槐容吓了一跳,想起里屋还躺着郑苒苒,忙上前要捂沉香的嘴。 沉香推开槐容的手道:“你放心,人还在昏迷中,昨晚大小便失禁好几次,弄得满床猪屎臭,往日最傲气的一个人,现在睡在屎尿里连哼也哼不出声来。依我看,是报应,平日把咱们当猪狗打骂,现在轮到她自己当猪当狗,还不如早死早托生,免得拖累咱们吃苦……。” 屋里头,郑苒苒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醒了一回,听到这话,眼前一抹黑,又晕厥过去。 沉香和槐容不知里屋情况,闲聊半刻进屋,见郑苒苒依旧昏迷不醒,揭开被子恶臭扑面而来,原是又把屎尿弄在床上。 沉香骂骂叨叨一回,把平日对郑苒苒的怨恨数落几遍,也不收拾,拉着槐容去院里晒起太阳。 却说宋氏也得到消息,正在屋里跟宋之佩唠话:“沛公国府待郑青菡绝不是面子情,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是抬实的,这门亲事既得实惠,又得脸面。” 宋之佩听完宋氏的讲述,抬头道:“姑母所言差矣,娶妻娶贤,能通情达理勤劳冶家就好,何必贪图旁的。” 宋氏几分失望道:“别人父母双全,可以为孩子出头争取,而你,事事只能靠自己。我处心积虑,还不是想为你找个靠山,竟落不到你一个‘好’字。” 宋之佩无奈道:“我不想用这等手段谋靠山。” 宋氏苦笑:“是我媚眼做给瞎子看,你不领我的情,也罢!” “姑母快别这样说,您的恩情我全记在心头,就算让我以死报答都来不及,何来不领情之说。” 宋氏“呸呸”两口道:“别胡说八道,马上就是大喜日子,应该讨吉利话说,你倒好,不挑好的,反而捡坏的说。” 宋之佩动容道:“我想在西胡同里置个三进三出的宅子,面积不用大,关键是靠着姑母近,姑母要是没事,只管来宅子。” 宋氏感慨道:“心意姑母领了,可你得听我的,必须搬去畅息院住,畅息院沾着沛国公府的殊荣,你住一日,就有沛国公府替你抬脸一日。” 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宋之佩不再说话。 宋氏叹口气道:“你现在还年轻,没意识到权势的重要。假以时日,看着别人仕途日日高升,而自己在官场受尽冷遇无人相帮时,你就会明白姑母今日的苦心。” “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独木成林焉能存?有真本事,堂堂正正的子孙谁家府里没有几个,又有几个功成名就?没人帮衬扶持,明珠也要蒙尘。” 所以,宋氏一开始没看上郑青菡。 相国府的嫡女,不过是个花架子,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也无法帮衬宋之佩的仕途。 只有沛国公府明确表态后,宋氏才会松口劲,促成这门亲事。 宋氏认为:人活在世上,一定要学会与现实相濡以沫。 宋之佩无依无靠,要找的妻家,必须有强大背景。 京都世家的嫡女,宋氏筛来筛去,也筛出几个人选,可她挑人家,人家也在挑她。 宋之佩才情人品都是上佳,但父母双亡,寄居在姑母府上。 再好的人品才情,在“寄人篱下”四个字跟前也要打个半折。 再好,再强,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世态炎凉。 不是宋氏现实,整个京都的世家个个都在权衡利弊,她还能跳出世俗不成? 再想想,宋氏语气带出暖意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慢慢会明白我的苦心。” 聪明如宋之佩,他一直明白。 只是不屑,不屑利用婚事,去攀上高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后,他和郑青菡要携手走完今生。 比起趋势,他更希望娶个情投意合的人。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敦郡府两人在花园相遇的情景。 郑青菡穿着碧青色长裙站在萧瑟的秋风中,长裙飘飞,映出素丽面容,青青眉眼。 宋之佩胸口一窒。 今生所求,不过是红袖添香,赌书泼茶的人,让郑青菡伴着他过日子,总有些超脱一切的不真实感。 婚姻本就是场赌博,他知道她是个不省心的,定然会惹出诸多妖蛾子,可事情到眼下地步,他和她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管这条船会迎来多大的风浪,他都要下定决心,跟她一起面对风雨。 第一百三十五章青菡大婚 很快到了大婚之日。 相国府内一片喜庆,郑青菡梳妆打扮完毕,换好绯红嫁衣,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坐在屋内。 沛国公府为给郑青菡撑腰,所有人手全派上用场,乔静心和连漪来相国府添妆,连家二兄弟陪宋之佩来迎亲。 乔静心给郑青菡置办一套水钻头面,价格很是不菲,因占着大表嫂的名分,乔静心的添妆贵重体面。 连漪则实际很多,塞了一匣金锭子给郑青菡道:“你想在畅息院置办什么东西,只管拿着金锭子去买,这玩意儿最实际。” 先有沛国公府一百二十抬的嫁妆,再有乔静心和连漪的添妆,郑青菡心里很感动。 添妆完毕,郑青菡给蒋潋跪下磕头。 郑青菡出嫁,蒋潋就要独自面对各房姨娘,还有庶子庶女,心里头颇为不舍道:“无事时常回府看看弟弟。” 说完,眼泪珠子直往下掉。 郑青菡正想安慰蒋潋几句,全福人笑嘻嘻迎上来道:“吉时已到。” 全福人替郑青菡盖好大红头帕。 外面锣鼓喧天,连城的身份既是女方表哥,又是男方亲朋,在一片道喜声中,跟着宋之佩进了门。 郑青菡被喜娘搀扶着上了轿子。 热闹喧天的锣鼓声再次响起,郑青菡坐了一个时辰的轿子,到达畅息院。 轿子很轻的放下,轿门上传出清脆的响声,轿帘揭开一角,喜娘把大红色的绸带送到郑青菡的手中。 喜娘扶着郑青菡迈过火盆,由宋之佩带路,进到喜堂。 喜堂分外明亮,透过大红头帕,影影绰绰能瞧见宋之佩修长笔直的身影,郑青菡此刻的心情宛如云山雾罩。 芝兰玉树的夫君,是多少闺阁女子心中所求。 前世,她也曾期待过。 只是今生,背负家仇血恨的她,真的可以和眼前的这个人,相携相守一生吗? 为何,她没有十足的信心? 大红色的绸带牵着她一步步向前,可内心茫然一片。 “一拜天地。”司仪高昂的声音响起,郑青菡由喜娘搀扶着转身,拜完天地。 “二拜高堂。”宋之佩父母双亡,宋氏代表其父母坐在主位,眼角含笑又含泪,内心的欢喜全表现在脸上。 “夫妻对拜。”司仪高昂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人跪倒在天地桌前,龙凤盖头垂在薄团上,映出整片喜气洋洋,正欲行完最后一礼,喜堂里突然传出清脆地喝止声:“不许拜,宋之佩早就跟其它女子有了首尾,这门亲事不作数。”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喜娘错愕的瞬间,郑青菡已自行从薄团上站起,纵然隔着大红色的龙凤盖头,依稀能瞧见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正眨巴着狡黠眼神,促狭地朝她道:“定顺县主,贾义不是好货色,宋大人更不是个好货色,你真是倒霉,定亲两次,被骗两次,要想再嫁个好人家,真比登天还难。” 不是王聪,还能有谁? 没有早一脚,也没有晚一脚,在礼成的最后瞬间出现,然后在众目睽睽的场合丢下毁人不殆的狠话。 定亲两次,被骗两次,再也嫁不到个好人家! 他是在巴望着她名声尽毁,落到无人可嫁的地步吗? 所以他才会选在恰好的时机出现,用敞亮的声音提醒所有观礼的人:“相国府的郑青菡许配过两次婚事,次次都没成,倒霉晦气的女人,整个京都城独一无二。” 王聪的心机,昭然若揭。 郑青菡左手成拳,她可以不嫁宋之佩,可以不要这门婚事,但她绝不允许别人使用阴损伎俩来破坏自己和宋之佩的名声。 王聪从人群中走来,旁若无人的站到她跟前。 郑青菡目光低瞅在地上,月白色镶金边袍子,大片的云纹在白衣上若隐若现,是王聪那天在敦郡王府穿的衣服。 王聪意有所指地道:“穿红比穿绿好,穿金比穿红好,定顺县主不太会挑衣服,以后可要多长些心眼。青绿二色,同属贱色,遂日益成面首之装束,定顺县主要是有碧绿色的衣裙,一定记得去扔掉……。” 王聪仍在为上次敦郡王府设宴时郑青菡和宋之佩穿了一色碧青衣物而耿耿于怀。 郑青菡打断他道:“王大人莫要吃多酒跑错地方撒野,府外左转百米,有间禅屋,最是安静,适合养神。” 言下之意,哪儿凉快,你给我滚哪里去,别在这里发疯! 王聪笑道:“定顺县主就是定顺县主,我果然没看错人,够平静,够大气,够沉稳。” 郑青菡顶着龙凤盖头,对站在一旁观礼的连城道:“二表哥,王大人醉胡涂,说话颠三倒四,还不找人扶出去。” 连城回过味,带出人手欲拖走王聪。 “要不是人多,你是不是直接来个杀人灭口?”王聪唇角上扬,一丝笑意透过龙凤盖头向郑青菡飘来,不怒反笑:“定顺县主,宋之佩跟其它女子有了首尾,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要跟他成亲?就算堵上我的嘴,你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吗?” 只要王聪不再继续往下说,天下悠悠众口只会把今天的事当成一个闹剧,或是半真半假的传言,而不会定性为事实。 郑青菡太清楚王聪的手段,他不是无地放矢的人,手上没有后招,绝对不会轻易出手。 只有现在堵住王聪的嘴,才会有一分胜算。 郑青菡冷声道:“二表哥,王大人醉这么厉害,还不堵上他的嘴,把人扶出去。” “沛国公府、相国府都要捂住眼睛当瞎子,就看着定顺县主嫁个道貌岸然的虚伪君子吗?口口声声说是郑青菡的舅父,要护她一生一世,全是睁眼睛说的瞎话,用来哄弄小童……。” 话没说完,已被人堵住嘴,正往喜堂外拖去。 “慢着!” 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出来,宋之佩、沛国公两人同时喊住连城。 宋之佩穿着大红喜服走过来。 那双眼睛,一如从前,从来是无风无波,宁静致远,宋之佩半响才道:“你说我和其它女子有首尾,可有凭有证?举头三尺有神灵,我素来循规蹈矩,遵守礼教,王大人切不可一时意气,就红口白牙的妄说。” 连晋亦道:“王公子,凡事三思而后行,你好好一个后生,撩起袖子就给人泼脏水,实在有违德性。” 第一百三十六章辨明清白 王聪挣开下人束缚,朝沛国公连晋行完礼道:“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之前尚书府失信与国公爷,我向您慎重赔礼,只请国公爷放下成见,听我把事情详说,绝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道貌岸然的虚伪君子。” 连晋宛如一尊泥塑菩萨站在喜堂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王聪眼珠一溜,朝宋之佩发问:“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清白,那我问你,中秋节那日,你可是去了静安湖?” 宋之佩微微颌首道:“那日,我确是撑一叶扁舟,在静安湖随波漫游。” “可是一人?” “本是一人,后来遇见你的远房亲戚王好瑟,便邀他上船一起同游。” “可有肌肤之亲?” 宋之佩细想后道:“同为男子,并无忌讳,上船时有扶他一把。” “可有私物相送?” “王好瑟送我一只小青螺,他说从市集买来,是市场常见的小对象,送我把玩。” 王聪挑眉,问道:“物件何在?” 因小挂件颇为可爱,宋之佩平常系在挂钩上,遂取下递给王聪。 王聪看也不看,直接递给沛国公连晋。 连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觉手脚冰凉。 这哪是一只市场上常见的小青螺,明明就是安乐公主十岁时,皇后娘娘送的生辰礼物。 外表普通,里头却藏着一颗五色舍利。 五色舍利,千万年难得一颗,据说能永保安康。 那一年,入席的文武官员都曾为这颗内有乾坤的小青螺惊叹过。 一看再看,沛国公握着青螺的手开始颤动起来,他眉眼带出凌厉,朝着满堂观礼的人群道:“府上有急事,本公不送诸位,若诸位改日有空,沛国公府定薄酒相待。” 眼见着是出了大事! 一群想看热闹的观礼人,在沛国公的逐客令下,依依不舍地离开喜堂。 不相干的人全被带出喜堂,大门“咣当”一声关上。 连晋瞅一眼连城道:“把你表妹带下去休息。” 连城麻利利地领着郑青菡走出喜堂,一到门口,压低声道:“表妹,你能不能自行回屋,事情有些不对劲,我在这儿听会消息。” 郑青菡一揭盖头,指头在舌间沾上口水,在喜堂窗纸上戳出两个洞,凑上前去探听消息。 连城轻叹两声:“行家啊,行家!”然后有样学样,在旁边的窗纸上戳出两个洞,躲在后面听墙角。 喜堂内,连晋的目光一冷,盯着宋之佩道:“你确定,邀上船与你同游的是个男子?” 宋之佩很肯定的点头,心道:“不是男子,还是个女子不成,真是荒唐。” 王聪说出一句话,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宋大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和你同游的根本不是男子,如假包换的姑娘家,正是当朝的安乐公主。” 一声脆响,本来稳坐主位的宋氏,手中茶盅摔落在地上。 男女授受不亲! 安乐公主和南化小候爷容瑾早就订下婚约,宋之佩真要横插一杠,便是死路一条。 别的不说,就南化小候爷容瑾的性情,眼见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到脑袋,还不气得翻出九重天去。 宋氏踩着碎瓷片,三步并成二步冲到王聪跟前道:“公主金枝玉叶,怎会扮成男子和之佩同游?王大人妄读圣贤书,这些年的礼教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捏着一个对象就来栽赃,实在可笑。” 王聪的眸光一闪一闪,正淡淡道:“宋夫人何必心急至此?沛国公手上拿着对象,是不是我栽赃,马上就会有公断。” 声线平稳淡然,却带出一份心惊。 连晋低眉敛目,让人看不出表情,半响才道:“东西是好东西,想必王公子早就认出是谁的物件才会特意给我相看。宫里人多手杂,难免有偷盗的贼人,把贵重物品捎带出宫典当,也是常有事。” 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息事宁人……。 王聪笑笑,不说话。 连晋又道:“这物件几经倒卖,就落到王公子远房亲戚手上,你远房亲戚送给宋大人,只是份人情,王公子何必把安乐公主牵联进来?把事情闹大,于公主的名声有损,王公子可要为王室的颜面着想。” 想拿王室碾压于人。 沛国公真是找错对象。 王室在王聪眼里,就是个屁! 王聪轻飘飘地道:“既是宫里对象失窃,更应该报到皇宫内廷好好查核,把偷盗的贼人绑起来跺掉手脚,宫里头才能安宁。” 连晋心里头明白过来,王聪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开口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把事情报到宫里头?” 王聪作谦虚状:“我知道国公爷想大事化小事,小事变成没事,可千万年难得一颗的五色舍利,宋大人系在挂钩上诸多日子,事情已经不是您想抹平就能抹平的。” 连晋皱眉,脸色极其难看。 王聪轻咳一声道:“再者,宋大人咬紧牙关称和他同游的是个男子,为洗刷宋大人的清白,只有带着宋大人去宫里头走一趟,和安乐公主见上一面,所有的事便可清清楚楚。” 宋氏嘴唇哆嗦起来:“你要把之佩带进宫里?” 王聪懒得搭理宋氏,朝连晋说道:“大喜的日子,本为结秦晋之好,结果弄成现在的局面,我也是透心的凉,可安乐公主身上的挂件遗失数日,皇后娘娘一直让属下找寻,属下来喜堂之前,已向皇后禀明,挂件在宋大人的身上。” 连晋心里如闪电般地明亮起来,今天的婚事再也继续不下去,王聪是有备而来。 事情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如何还能善了 连晋汗湿重衣,却无计可施。 但宋氏不死心,她拦到王聪跟前道:“之佩清清白白,岂容你污蔑。” 王聪看着宋氏,笑容渐深:“宋夫人可别拦路,是皇后娘娘要见宋大人。莫非,宋夫人连皇后要见的人也敢拦” 宋氏望着王聪颇有深意的目光,脸色一下子黯淡。 宋之佩上前,安慰宋氏道:“人正不怕影子歪,姑母不必替我操心。” 说完,提脚往喜堂外走,竟真要去皇后跟前一辩实情。 宋氏心里头百感交集,也跟了出去。 王聪朝连晋行礼,尾随而出,走到和宋氏并肩,突然低声道:“宋之佩会落到眼下局面,全是夫人所害,夫人还是回屋歇着,别送了。” 宋氏倏然止步道:“你什么意思” “你千不该、万不该,挑来挑去,挑上相国府嫡女郑青菡。”王聪语气冰冷道:“更不该带着宋之佩去敦郡王府,让别人夸他俩是天生良配,注定的姻缘。” “世上哪有注定的姻缘”王聪淡淡从宋氏身边掠过:“只要有心,想拆散就能拆散。” 第一百三十七章心事揭明 候爷府内,容瑾斜倚在软榻,有一页没一页的翻著书。 今日是郑青菡的大婚,大清早的时候,院外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迎亲的队伍是从候爷府门前过的。 现在,应该礼成进洞房了吧 书页停在指尖,迟迟没有翻过去。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容瑾抬头望去。 容安迈进屋里,向他禀话:“候爷,郑小姐的婚事没成,王聪要带着宋之佩进宫。” 容瑾倏地从软榻跳下,一个箭步冲到容安跟前道:“为什么” 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忧,表情也是瞬间万千变化。 容安不及思量,禀道:“宋之佩和安乐公主私相授受,王聪领着人去宫里回话。” “宋之佩和安乐公主私相授受”容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容安望着主子脸色,刹时心头如鼠窜。 安乐公主居然敢瞒着候爷,跟别的男人有一腿! 小候爷向来好面子,这么大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到脑袋,肯定得提着九阙剑去找宋之佩,一刀把人捅死,就算便宜了姓宋的小子,只怕又要闹到满城鸡飞狗跳。 果不其然,容瑾阴着脸问:“你听清楚了” “小候爷让奴才盯梢王聪,奴才是一路跟着他去的畅息院,趴在屋檐上,字字都听的清楚。” 容瑾额头上的青筋直爆,一掌拍在身边的桌子上。 只听“哐”一声,整张桌子被容瑾劈成两半倒地,桌上的茶具摔落一地。 容安战战兢兢连退几步,站到屋角,连气也不敢吐。 完了!完了! 候爷可别一气之下提刀杀去皇宫,把安乐公主给大卸八块。 虽说安乐公主水性杨花,可人家是姓“谷”的,那是皇姓。 皇上再宠候爷,也绝对不会允许候爷把自己女儿当羊糕子一样给大卸八块。 只可惜,小候爷向来只听老候爷、老夫人和大小姐的话,而三位大贵人此时都在南化,容安想请也请不来。 顿时,容安的心情从鼠窜变成兔子跳,怀里就像揣着一千万只兔子,心儿忐忑,跳个不停。 容瑾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 容安冒着被主子打死的危险,尽心尽责地劝慰道:“小候爷,安乐公主身上流着皇家血脉,您切不可意气用事……。” 话没说完,被容瑾硬生生打断:“郑青菡人呢?这事她知不知道?” 容安没想到主子会问起郑家大小姐,半张的嘴巴没来得及合上。 容瑾不耐烦道:“问你话,快回。” 容安赶紧道:“属下在屋檐上看得清楚,郑大小姐和连二公子在喜堂窗户上挖两个洞,全程在窥听,所有事情应该都知道。” 容瑾呆了呆。 这种事,也就郑青菡做的出来。 只是,她的婚事被王聪搅黄,会不会伤心 不由的,容瑾脑海里浮现出郑青菡的面孔,眉眼里尽是刚烈、坚毅、果断。 他连忙摇头,好不容易把她从脑海里赶走。 容安看着他,颇为不解地道:“小候爷为何问起郑小姐” 容瑾愕然,一个久久缠绕他的疑问伴着容安的这句话,终于又泛上心头。 想了又想,容瑾没有答案。 容安却恍然道:“难道候爷已经猜到,是王聪要破坏婚事,故意为之” 容瑾略一思忖。 容安已道:“王聪虽是压低声音说的,别人听不清,属下的耳朵却最灵验,真没想到,王聪对郑小姐的执念会如此深重。” 王聪的执念 容瑾皱眉。 容安见他脸色不善,连忙道:“王聪跟宋氏说,世上的姻缘,只要有心,想拆散就能拆散。” 容瑾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又爆出来。 容安吓得脸白:“依属下看,是王聪中意郑小姐,一心要毁掉这门亲事,至于安乐公主和宋之佩之间的事,说不准是胡乱编的,候爷不必偏信,说到底,就是王聪耍心思要破坏婚事,自己想从中得利……。” 容瑾的脑子飞快动转。 容安说的没错,是王聪想从中得利。 王聪想得什么利 没有别的,只有郑青菡。 王聪一心想要的,只有郑青菡。 不行,不能让郑青菡落到王聪手里。 王聪心机深沉精于算计,绝对不是良配。 想到这儿,容瑾一股脑冲出屋外,缄绳上马。 坐在马背上,容瑾心里头思绪万千。 王聪要把郑青菡弄到手,关自己屁事! 他拉匹马就往皇宫跑算怎么回事? 容瑾对着马屁股连策几鞭,手心里时不时的渗透冷汗,烦燥焦急全涌上心头,再也不敢往下想……。 心里头的答案一点点浮出水面。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似,他对郑青菡有了思慕之情……。 甘宁宫内,皇上和皇后正在饮茶。 皇上半阖眼睛,神气慵散地道:“听说安乐随身系的五色舍利丢了?” 皇后回道:“十岁后就系在她身上,也不知怎么丢的,要不是臣妾问起,她自己都没发觉,臣妾让王大人好好查找,定要寻回来。” 皇上闻言皱眉道:“丢就丢了,库房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让安乐再去挑一件,不消劳师动众。” 皇后懒得多说,心道:“五色舍利,千万年难得一颗,就算把库房翻个遍,也找不出相似的。” 又见皇上半卧在软榻,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正色道:“皇上服用的金丹可让太医院看过,恕臣妾多言,皇上的脸色不太好。” 皇上道:“常言金丹大道,修成金丹期,即得大道。金丹练人身体,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其中大义。” 纵然皇上独宠如妃,其间又发生很多不快之事,两人早就离心,可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皇后瞧着皇上露出败色的面容,还是叮嘱一句道:“皇上要保重龙体。” 皇上打个哈欠,慢慢颌首。 甘宁宫外传来脚步声,有人传话道:“王大人、宋大人到。” 话音落,王聪领着宋之佩走进甘宁宫。 王皇后的目光落在宋之佩的身上,她听王聪无数次提起过宋之佩,最近提得更是勤。 都说宋之佩是整个京都难得一见的人物。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第一百三十八章公主拒婚 王聪和宋之佩行礼后,垂手站在甘宁宫内。 皇上睁开眼睛,蹙眉道:“王聪,你不好好当差,整日往甘宁宫跑,再不谨言慎行,早晚落人口舌。” 王聪进言:“皇后娘娘让微臣查找安乐公主随身系的五色舍利,微臣刚有线索,立即回宫禀报。” 皇上对此事并不关心,听完也就听完了。 皇后低头喝口茶,看完宋之佩一眼,问王聪道:“在哪里找到的?” 王聪道:“微臣找到的时候,正在宋大人身上系着。” 安乐公主的五色舍利居然在宋之佩身上系着? 王皇后差点从软榻上跳起来。 就连事不关心高高挂起的皇上也脸色微沉。 最让王皇后没想到的是,平常知情识趣的王聪,此时还不忘加一句:“宋大人和相国府嫡女今日成婚,微臣在行大礼时说服沛国公,好不容易才把宋大人请来的。” 王皇后目瞪口呆。 行大礼时说服的沛国公? 岂不是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岂不是沛国公也知道了整件事情? 皇上听着目光微闪,抬了抬眉毛对宋之佩道:“宋大人,安乐的五色舍利为何在你手里?” 宋之佩心里一跳。 皇上让他说,他又该从何说起? 抖出王好瑟偷取金丹未遂,自己协助王好瑟跑出道观,然后在静安湖,王好瑟赠送小青螺以表谢意,自己不知道这是颗五色舍利,方才收下。 要是说出来,王好瑟窃取金丹,那是死罪,而自己助他脱逃,那是大忌! 宋之佩很快拿定主意,讲叙起那天的事:“微臣在静安湖泛舟,偶遇尚书府远房亲戚王好瑟,与其共舟一游,是王好瑟把此物赠予微臣。” 话没说完,王聪扑嗵一声跪在皇上跟前:“微臣有罪,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里举行完迎寒和祭月的仪式,是微臣领着安乐公主从西殿偷溜出宫的。中秋为团圆佳节,微臣想着四皇子一个人在景阳别苑,安乐公主思弟心切,才带着公主出宫的。” 皇上还不及问话,王聪又竹筒倒豆子道:“去到街市,安乐公主说要一个人逛逛,臣不敢有违,没敢跟着公主。” “公主身穿男装,正是往静安湖方向去的。” 时间、地点、人物恰好都相当的吻合,加上王聪意向明确的交待,事情顿时明朗化。 宋之佩朝王聪望去,王聪跪在地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演技真好! 把设计好的桥段演得入木三分,陷害他和公主有私情,果然够震憾。 王皇后骇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咳了一声,高声道:“来人,宣安乐公主。” 很快,安乐公主走进甘宁宫内。 大厅的气氛很奇怪,安乐公主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她看见跪在地上的王聪,看见父皇和母后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宋之佩身上。 宋之佩正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站在一侧。 她的眼神瞬间炽热燃烧,然后迅速熄灭,心里头有种不祥的感觉。 王皇后望着站在厅中姿容绰约的安乐公主,几乎艰难地开口道:“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里举行完迎寒和祭月的仪式,你有没有从西殿偷溜出宫的,有没有去静安湖泛舟?” 安乐公主大吃一惊。 母后是如何知晓的? 难道,自己私会宋之佩的事情已败露? 怪不得宋之佩会在甘宁宫内,母后现在是要兴师问罪。 事情做的隐蔽,母后是如何知晓的? 安乐公主的目光瞥向王聪。 王聪迎上安乐公主的目光,无奈道:“是皇后娘娘让微臣查找五色舍利的去向,微臣查来查去,就查到宋大人身上。” 安乐公主好似被睛天霹雳当空一击。 王皇后目光沉了下去,冷脸道:“你的五色舍利为何会挂在宋大人的身上?” 安乐公主有点发怔,她根本没有对策,眼巴巴等着王聪回话。 从小到大,只要有事,王聪总能帮她解决。 果然,王聪向她道:“公主,事情已经摆在明面,您还是把前因后果说出来,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臣愿躬身用心,替公主分担。” 好一句“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 王聪是在提醒她,只要把实情说出,他就会有后策。 当初,她找过王聪,让他想法子退掉亲事。 难道,王聪要趁此机会,帮她一把? 安乐公主很是茫然。 王皇后望着安乐公主犹犹豫豫的模样,眼角直抽:“你还不把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老老实实说出来?容瑾是锱铢必较的性情,你和他早有婚约,闹出不痛快,他定要做出伤人之事,你还如何嫁进候爷府去过太平日子?” 皇上亦开口道:“你是要嫁进候爷府的人,别弄出风言风语,让皇室丢脸,就你自己而言,也捡拾不到好处。” 直到现在,父皇和母后想到的依旧是那个好色荒淫,性情粗暴的人渣。 她避之如蛇蝎,而她父母捧之为“天神”的南化小候爷容瑾。 历朝历代,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凄凉可悲的公主。 要用一生苟且在渣男身下,汲汲营营的去求欢? 不,她做不到! 她不需要在候爷府有立稚之地,她不需要荣华富贵,她敢指着天地起誓,她今生所求,只是一个内敛持重、知书达理的夫婿,就如宋之佩那样。 安乐公主扬起头,眼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坚定:“小候爷狠厉刻薄,父皇把女儿许配给他,就是把女儿往火炕里推。恕女儿忤逆,今生今世绝不会跟一个狎妓,以杀人为乐的男子共渡一生,父皇再逼女儿,女儿现在就撞死在甘宁宫。” 与其嫁进候爷府被容瑾肆无忌惮的践踏,不如清清白白地去死。 王皇后颓然坐在软榻上。 皇上难以置信地瞪着安乐公主,养育十几年的女儿,一朝之间让他素不相识。 是皇上忘记了,骄傲高贵的安乐,宁死也不愿被人轻贱。 她是谷国的公主,骨子里有着根生蒂固的骄傲。 皇上从软榻站起身,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冷言道:“你真撞死在甘宁宫,就算抬尸体,联也要把你抬进候爷府。” 第一百三十九章成全公主 皇上丝毫不念父女之情! 安乐公主听父皇把话说得绝情,一点后路也不留,抹去眼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缓缓道:“嫁进候爷府也会被容瑾折磨至死,早晚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死早操生,女儿就此别过父皇、母后。” 话说完,起身就往一旁跑去,王聪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却被她挣脱,只听“砰”一声重响,安乐公主撞在墙上。 雪白墙面溅满鲜血,安乐公主倒在地上,头上的口子滋滋冒出鲜血。 皇后浑身不停抽搐,恸哭道:“快来人,快传御医……。” 王聪和甘宁宫的奴婢全跑过去,团团围上前施救,只听王聪喊道:“公主还有气,把御医给我赶紧架来!” 王聪一边喊,一边把官服脱下来,揉成一团捂在安乐公主的头上。 屋里顿时乱哄哄,宋之佩在骇然中抬眼,透过缝隙,眼前显露出一张芙蓉秀脸,本该是慑人心魄的娇艳,此时却因失血过多而湛白如脂,绯红的血从额头渗下,滴落在地面,绽开出一朵朵腥红的玫瑰。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安乐公主居然就是王好瑟! 宋之佩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 牵着他手上船,赠他青螺的人,真的是当朝的安乐公主。 他望着一脸血污的安乐公主,突然喘不过气来。 甘宁宫人出人进,乱成一锅粥,王皇后捂住胸口,大脑一片空白,木头似地站在那里不动,整个人半痴半呆。 王皇后不曾想到,安乐公主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反抗皇命。 居然连性命也可不顾! 在百官面前,安乐只是个傲视众生、华贵美丽的公主,而对王皇后而言,安乐公主是她的血肉,是她心窝里的疼爱。 王皇后并不赞成安乐公主和南化小候爷联姻,可皇上下旨,谁能违抗? 为了能让安乐公主过上好日子,王皇后让王聪除掉容瑾宠爱的外室,规劝安乐公主墨守成规,一切的一切,只是希望安乐公主能过得更好。 可是,事与愿为。 安乐宁愿撞死在甘宁宫,也不愿嫁给容瑾。 王皇后咬了咬牙,生出透心寒意,目光冷冷地落在皇上身上。 是皇上! 是皇上一心要逼死亲生女儿! 皇上似是感受到王皇后的目光,绷着脸皮不悦道:“皇后往日是如何管教的,堂堂公主跟个市井泼妇一般,安乐和小候爷的婚事早就板上钉钉,绝无告吹的可能,不管皇后用什么办法,此事都得给联揭过去。” “一个无根之人,还妄想攀龙附凤,也不怕断了安生立命的根本。”皇上转头望向宋之佩,讥诮地冷笑:“来人,还不把宋之佩拖去刑部大牢。” 王皇后只觉心肝乱颤。 皇上从头到尾,没有对安乐流露出疼惜,只一昧提醒她要把事情隐瞒,要把事情不动声色的揭过去。 父女情谊,凉薄至此! 王皇后气得手脚发颤,冷眼瞧着宋之佩被人拖走。 门帘一晃间,有条人影正侧身站在门旁,不怒自威的面孔,戾气十足的眼神,手中紧握的马鞭正咯咯作响,仿佛分分钟就会将马鞭甩向屋内。 王皇后一见之下便觉惊心动魄,刺眼不敢深看,正是南化小候爷容瑾。 也不知容瑾是何时来的,更不知他站在那儿多久,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王皇后顿觉通身的冰凉又被人用冷水浇了个遍,真正是凉彻心扉。 皇上顺着王皇后目光望过去,半隐半现的紫色长袍,一块随意进出宫殿的如意金牌挂在腰间,正是先帝赐给容府的。 皇上拧起眉,道:“来人,给小候爷赐座。” 门口的紫色长袍一甩,容瑾迈步进屋,跪在地上,掷地有声道:“臣不敢打扰,故在门口等候传唤。” 估计人是早来了! 公主和宋之佩私通,公主撞墙的事怕是瞒不住。 皇上咳嗽一声,说不出话。 甘宁宫外,有人传话:“御医求见!” 王皇后一肚子怨忿正无处可撒,嘶哑着嗓子道:“没脑子的东西,这要命的时候,还传什么话,快让人进来。” 御医带着伤药疾步进屋,忙上前查看安乐公主的伤势。 上药包扎好后,御医禀道:“公主出血过多,待调息养神后,定能五志舒和。” 王皇后刚舒口气,却听瘫倒在地的安乐公主半死不活地睁眼,沉沉喘气道:“父皇、母后,女儿穿着男装私自出宫,宋大人并不知情,只把女儿当男子相待,于情于理是置身事外的人,是女儿不知分寸,是女儿让父皇母后齿寒,女儿以死谢罪,只求饶过宋大人……。” 话没说完,脖子一歪,双目闭合,整个人又晕了过去。 王皇后气得脑门疼,真是个冤孽痴情种,自己都只剩半口气,还记得要帮宋之佩求情,好好一个金枝玉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 皇上整张脸扭曲得难看,端在手中的茶盅籁籁作响。 反观容瑾,听完公主的一席话,整个人异常平静起来,执起茶盖,拂去茶叶,细细啜茶道:“臣和安乐公主的婚事,还望皇上重新置喙,免得公主身在曹营心在汉,日后在候爷府憋屈难受。” 破事全让容瑾撞见,能不能揭过去,全凭容瑾的意思。 现在,容瑾索性把事情摆上台面,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门亲事是绝对不能成了! 容瑾又道:“安乐公主把话说的太诛心,臣在公主心里,竟是个狎妓,杀人为乐的狗贼,公主宁愿撞死在甘宁宫,也不愿嫁进候爷府,倒是个有志气的。” “只是……。”容瑾喝口茶,慢慢道:“臣的庙小,供不起大佛,总不能让宝珠蒙尘,让志气卓然的公主陪伴一个凶暴的男人度过几十年寂寞幽徒的生涯。” 皇上被他堵得没话说。 容瑾开门见山道:“冲公主这份清明,臣也不敢高攀。” 都是聪明人,话说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虽说是皇家理亏在前,但容瑾公然拒婚,又岂是一般的胆识。 外头的传闻八成全是真的,这个容瑾,一副天皇老子的性情,安乐真要嫁过去,有的是苦果子吃,就连皇室,怕是也不能替安乐撑腰。 第一百四十章当断必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皇后望着奄奄一息的安乐公主被抬出甘宁宫,内心一阵惊涛骇浪。 窗户纸已被容瑾撕破,再把安乐公主嫁进候爷府,等于是羊入虎口。 王皇后肃然道:“来人,把负责关睢殿的管教嬷嬷押来。” 半刻,关睢殿的两个管教嬷嬷跪倒在地。 王皇后冷若冰霜道:“都是宫里的老人,让你们教导公主礼仪,结果金枝玉叶的气派没学成,倒学来一嘴子的腌臜话,定是你们这些狗奴才没有尽心尽责,整日把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往宫里头带,才让公主磨掉心志。来人,给我往死里打,看看日后谁还敢多嘴多舌。” 当下进来几人,把两个管教嬷嬷按倒在地,一顿乱棍,只打的两人口鼻出血,当场断气。 容瑾隔岸观火,心里头特明白,王皇后这场火就是点给他看的。 果然,死人一拖走,王皇后便道:“安乐自小在宫里,没经过大风大浪,被奴才挑唆几下就不知东南西北,候爷勿需跟她一般见识。” 甘宁宫的殿中央,留下一大滩血渍,容瑾仿佛没瞧见,连眼皮也没抬,冷声道:“两个嬷嬷没把公主的规矩教好,确是死不足惜。” 王皇后顺藤摸瓜,对皇上道:“全是臣妾没管教好公主,才惹出事端,安乐撞伤脑子,日后定会留下病症,恐怕不能主持候爷府的中馈,皇上还是替她留个脸,送去檀安痷好好养伤,这门婚事就作罢吧!” 皇上哼了一声,因容瑾占着大理,皇上再有不甘,也不能强求。 容瑾道:“今日是宋大人和相国府嫡女大婚,现在宋之佩下狱,总要出个服众的理由,化解众人的疑惑。” 皇上道:“宋之佩办事不利,流放戍边,过几日就启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主要给你按个罪名,哪怕是无罪,黑锅你也是背定了。 容瑾想起郑青菡,在大婚的日子定然穿着一身绯红嫁衣,怀着憧憬的心情嫁给心上人,结果遭遇旁人算计,所有的喜庆瞬间倒塌。 整个京都城,又要传遍风言风语。 第一次定亲,贾义逃跑;第二次定亲,宋之佩入狱;整个京都的人定会视她为不祥之人。 人心挑剔,日后再婚嫁,想寻个好人家,必定难上加难。 容瑾目光一挑,望向直立在甘宁宫的王聪,心道:“要不是王聪有心算计,郑青菡和宋之佩真正是一段良缘。” 越想心里头越是咯得慌,脸上露出寒意,因势利导道:“皇后娘娘的话很有道理,公主自小在宫里,没经过大风大浪,被奴才挑唆几下就不知东南西北,要不是王大人私自把公主带出宫,又如何会有后事?” 风头一下子刮向王聪。 王聪低头,一股脑儿往地上磕去,竟是花足十分气力,只磕得额头上血淋淋一片,也不替自己求饶,开口道:“臣顾念景阳别苑的四皇子,才私自带着公主出宫,事情虽非臣本意,但臣也是罪重当死,求皇上、皇后宽恕公主,臣愿一力承担。” 王皇后听他一席话,心里头的悲怆倏然而起,公主撞墙伤势严重,四皇子孤苦伶仃被困在景阳别苑,最贴心的侄子虽有错,却是无心之过。 王皇后让王聪去查五色舍利,做梦也没想过,会查出这么多盘根错节。 更没想到,公主会做出一副烈女模样。 好歹,王聪是天子近卫,王家日渐败落,还得有个成器的子弟给撑住。 王皇后死攥手中帕子,半天道:“王大人素来慰贴,办事勤勉认真,本宫念你往日功劳,罚你半年俸禄,闭门思过。” 又扭头问皇上:“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豁然道:“峥嵘良才,一朝而摧,皇后罚的实在太轻,内侍首领你就别干了,安安份份当个普通内侍,在冷灶上好好苦熬。” 王聪“呯呯”连磕几头,回道:“臣谢主龙恩。” 再抬头,血顺着面孔留到脖子颈,整件官服的衣襟全被染红。 皇上本欲再说王聪几句,见此情景,也就罢了。 容瑾的表情却很是讳莫高深,想起王聪种种行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跳。 王聪为毁掉郑青菡和宋之佩的婚事,不惜搭上公主的名声和自己的前程。 实在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对别人下手狠毒,对自己下手也毫不留情。 这头磕的,去皮见骨,很见火候! 有的时候,“真情”还是“假意”全凭嘴说,会揣度人心的人,能把砒霜说成蜜糖,也能把蜜糖说成砒霜,让所有人防不胜防。 这就是王聪的过人之处,留意任何可利的瞬间,能屈能伸,机会一到,绝对不会失之交臂。 是个难对付的狠角色! 王聪跪在地上,仿佛有种第六感,突地撩眼皮望向容瑾,两人目光相碰,容瑾戾气外露,王聪神气渐敛,脸上带出一份慎重。 两人都有种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之感。 却说畅息院内,宋氏眼见宋之佩被带走,整个人瞬时被催老,追着马车几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郑青菡穿着绯红嫁衣,忙上前扶宋氏。 宋氏坐在地上,一把拂开郑青菡伸来的手,眼泪籁籁掉下来,心角作疼道:“都怪我,千不该、万不该,挑来挑去,挑了你,结果没给之佩带来荣华富贵,反而招惹是非。” 连晋听完话,神色一黯道:“这算什么话宋大人和公主的事谁也想不到,要算也算不到青菡头上。” “王聪看上郑青菡,才会煞费苦心来毁婚,王聪刚才跟我说,不该让郑青菡和之佩成亲。又道,世上没有注定的姻缘,只要有心,想拆散就能拆散。”宋氏抖着嘴唇,指着郑青菡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是你害惨之佩。” 郑青菡整张脸腾地雪白一片。 连城皱眉凑过来道:“宋夫人,人家是病急乱投医,您倒好,一急就乱说话。宋之佩身上的青螺是我表妹挂上去的不成是给他青螺的人把他害惨,您不可什么事都牵扯到我表妹身上。” 宋氏头顶炸了个响雷。 那青螺,要真的是安乐公主给的,宋之佩这辈子就完蛋了。 想到这儿,宋氏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探明消息 入夜,郑青菡坐在半开的窗户前,屋里喜气未散,连点着的烛火,也红到今人发指。 顷刻,窗棂发出“呯呯”的轻响,郑青菡从窗户探出头去,漆黑的夜,容瑾站在屋檐下,俯瞰着她:“有话要说,是你出来,还是我进来” 郑青菡犹豫道:“何事” “宋之佩的事。” “我出来。” 夜色已深,后院静悄悄,门帘一撩,大红光晕里徐徐踱出一道身影,面容苍白,声音却格外清晰:“小候爷,佩哥哥的事您也听说了” “整个京都城传得沸沸扬扬,我又不是死人,自然听说了。” 也是!事情闹的很大,候爷府向来人手多,眼线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容瑾瞧着她过于苍白的脸,突然心尖一刺,踌躇道:“是不是很担心宋之佩” 郑青菡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我在相国府举步维艰,多少次遭遇难关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是佩哥哥相帮。佩哥哥是我的恩人、贵人,那么好的一个人,要是因为我而遭受小人算计,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我一心盼着他能好。” 在郑青菡心里,宋之佩是她的恩人、贵人,地位真够高的! 难怪,她有本事把贾府的婚事搅黄,却没有把宋家的婚事搅黄。 那是因为,她的心里有宋之佩的一席之位。 或许,她还觉得,嫁给宋之佩尚是个不错的选择。 容瑾想起自己,在她心里又是什么样的地位 是敌人还是今生最讨厌之人,亦或是不得不搭理的陌生人 他和宋之佩在郑青菡心里的地位足够悬殊,想到这儿,容瑾略略不甘道:“你把宋之佩当眼珠子供着,他倒好,真跟公主坐一条船上去了,现在事情闹出来,安乐公主一头撞昏在甘宁宫的墙上,宋之佩被下狱,流放戍边,过几日就启程。” 流放戍边,发配时需要戴枷锁前行,宋之佩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如何能够忍受,不少人就是因为不能忍受解役兵丁的虐待和折磨而在途中死去。 此等寒苦天下所无,身心承受巨大痛苦,就算抵达戍边,荒无人烟,头无片瓦,饥饿和寒冷也会威胁性命。 郑青菡心头震动,一径儿道:“真去到戍边,不死也要致残,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说话间,整个人乱掉分寸,额头汗珠淋漓,早就没有往日的沉稳。 容瑾胸口一闷,瞧着郑青菡慌乱的样子,觉得连气也呼不畅快。 宋之佩真是好本事,公主为他撞墙,郑青菡为他愁畅,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反观自己,戴领绿帽子,还巴巴跑来给郑青菡报信。 真是早上吃错药,晚上出来耍浑。 容瑾在肚子里骂开了,骂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郑青菡哪里知道容瑾在片刻已经转过数个念头,很谨慎地问容瑾道:“候爷能不能在皇上跟前替佩哥哥美言几句,戍边寒冷,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话没说完,已被一团阴影笼罩,容瑾像一座秀山似地挡在她眼前,肃着脸道:“我能来递信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替他说项” 论起亲厚来,容瑾和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心里太急,把话说得唐突。 郑青菡尴尬道:“这些日子和柳影交好,跟着候爷和柳姑娘一起经过些磋磨,也就放松心思,说话没从脑门过过,是我失态。” 言下之意,她待他不再像以前那般设防了! 也对,最近郑青菡见他时,神情柔和许多,不像以前,好似他挖过她家祖坟似的,一见面就两眼冒冷星,周身阴寒凛凛。 确实是变了……。 容瑾翘翘嘴角,语气软了几分:“确实,这些日子咱们一起经过好些磋磨,你在我跟前说话随便点,那也是常情。不过,皇上正在气头上,公主和宋之佩的事又是铁打的事实,现在去说话,等于是热锅上浇油,起不到效果。” 态度转得好快,刚才还肃着脸,这会客气的跟什么似的。 郑青菡有点吃不准他的反应,追问一句道:“候爷的意思是” 容瑾道:“流放戍边也有流放戍边的好处,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天高皇帝远,到时候我让人跟解役兵丁交待一声,发配时需戴的枷锁也就在人前装装样子,一路上好吃好喝供着,保证宋之佩平平安安到达戍边。” 容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口头上随便漏点东西就能让宋之佩的戍边之路顺风顺水。 宋之佩与郑青菡有多次搭救之恩,又因婚事才会被王聪算计,郑青菡愧疚难安,幸亏容瑾出手相助,心里头不禁感激万分。 一番计较后,郑青菡朝容瑾道:“多谢候爷相助,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算做牛做马也必当相报。” 容瑾皱着眉头道:“别为个男人,跟我说没底气的话,谁要你做牛做马,想给我做牛做马的人多了去,轮也轮不到你。” 跟容瑾说话,总是好言好语不过三句。 郑青菡心道:“最好是轮不到,还真稀罕给你做牛做马不成要不是为了佩哥哥,我也不稀罕跟你攀交情。” 容瑾麻溜地探看她表情,冷哼一声道:“过河拆桥的东西!” 郑青菡不禁摸了摸脸。 自己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反正人情也欠了,不妨欠的更大,俗话说的好——债多不压身。 郑青菡迂回道:“戍边那种鬼地方,就算没人管束,也不能呆一辈子,候爷觉得呢” 哎哟! 这姑娘得多厚的脸皮! 变着法让他管宋之佩的事,要不,以后宋之佩的婚嫁、子女、前途他一并接手,省得她操心操肺,容瑾干干道:“宋子佩又不是我儿子,我还管他一世呀!” 郑青菡腹诽,就容瑾这狗脾气,给宋之佩当爹,还真不配。 儿子比爹起码通情达理一百倍。 郑青菡嘟囔道:“候爷说的对,您就算不管,佩哥哥行得正、坐得直,总有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时候。” 屁! 宋之佩再行得正、坐得直,牵着安乐公主的小手上船同游总是事实吧! 这会乌云盖顶,还能见个狗屁天日,赶紧拉倒。 再说,安乐公主连命都快丢掉的时候,心里头还惦记着宋之佩,堪比天地还重的深情,宋之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一举三得 翌晨,郑青菡去拜见宋氏。 宋氏跟前的大丫环文慧撩开软绸帘子出屋,行完礼道:“夫人身子不爽利,恐把病气过给大小姐,今儿实在不便见客。” 郑青菡心里明白,宋氏是因为王聪的那句话,对她心生隔应,逐耐着性子对文慧道:“大伯母身子不爽利,本不该叨扰,只是佩哥哥的事情有些眉目,才急着来找大伯母商量的。” 话刚说完,屋里传出几声咳嗽,文慧侧了侧目道:“既是急事,奴婢就再去通传一声。” 郑青菡心想,郑升得个富贵闲差,整个府邸不过是空架子,断是打听不到宋之佩的情况,宋氏怕是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听到自己带来宋之佩的消息,再重的病也得从床上跳起来,更何况宋氏根本是没病装病。 果然,不稍一会,文慧就跑出来道:“郑小姐,夫人有请。” 郑青菡进屋,见宋氏坐在玫瑰椅上,两只眼睛通红,面露憔悴之色,常年摆弄在手上的佛珠也被丢在地上,可见是急疯了! 易地而思,宋之佩就是宋氏的心头肉,心头肉被割,还不痛彻心扉。 郑青菡开门见山道:“安乐公主一头撞昏在甘宁宫的墙上,佩哥哥被下狱,流放戍边,过几日就启程。” 原是容瑾的话,她照着复述一遍。 当时,听完容瑾的话,郑青菡全身冷汗淋漓,现在轮到宋氏,只见宋氏扑在椅背,嚎哭道:“我可怜的之佩,自小才气纵横,眼见开阔,怎会让人抓住痛脚,落到眼下地步,让我怎么活呀……。” 宋氏彻底崩溃了! 郑青菡印象中那个处事不惊,见微知着的大伯母一下子就变了个人。 原来,当心底真正在乎一个人时,所有平日的端重都会在一瞬间消失,这种情感就叫“在乎”。 在乎一个人,就会变得不一样。 郑青菡陪着伤感,好生劝道:“大伯母勿急,我找人打过招呼,跟解役兵丁说好,发配时需戴的枷锁也就在人前装装样子,一路上好吃好喝供着,保证佩哥哥平平安安到达戍边。” 宋氏止住嚎哭,仍一个劲地掉眼泪道:“解役兵丁明面上答应你,背后还不知如何使坏,之佩得罪的是皇家,其间的门道不言而喻,皇家要弄死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郑青菡不好跟宋氏明说,是容瑾打的包票,只道:“大伯母只管放心,出面的人放话,要是解役兵丁对佩哥哥回护不力,就让他们陪葬,他们不想死,就得拼命维护佩哥哥。” 这话说的,杀个人跟摘颗大白菜似的简单,宋氏不禁对郑青菡刮目相看。 同样呆在后院,宋氏连祖宗十七八代全调动起来,硬是没打听到一点消息。 而郑青菡,不但把消息打听周全,连后面的布置也做得周全。 这说明什么? 郑青菡背后的关系网强大,靠山也够强硬。 宋氏暗叹,当初替宋之佩求娶郑青菡,也不是错的离谱。 郑青菡是只梧桐不栖的凤凰,硬生生被相国府的人看成一只不顶用的黑乌鸦! 又想到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宋之佩,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怎会不顾男女之防和安乐公主搅和到一起? 要不是安乐公主一头撞昏在甘宁宫的墙上,宋氏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两人会有点关系。 眼下,信不信都是其次! 宋之佩被流放戍边是铁定的事实,宋氏就跟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没了精气神。 郑青菡劝完宋氏,又惦记起安乐公主。 倒不是关心金枝玉叶的公主,只记得容瑾说安乐公主那一头碰得扎实,可别伤情加重一命呜呼,到时候连累宋之佩的流放变成砍头。 活着,才能有盼头;死了,那就成一堆黄土。 郑青菡可不想宋之佩年纪轻轻就性命不保。 容瑾向来神出鬼没,只有他找她,断轮不到旁人去找他。 郑青菡立马去托沛国公府,连晋正有此意,立即去宫里头打听。 关睢殿内,静到落针可闻。 安乐公主纱布缠头,侧身倚在软榻,殿内的宫女全被她差到外头。 一旁,王聪兀自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 好半天,安乐公主冷眼望他道:“滚出去,在甘宁宫使绊子害人,还要装出一副菩萨样,别坐在这儿恶心我。” 王聪讶然:“公主不想嫁容瑾,我想出法子成全你,好心就没好报?” “呸!”安乐公主气得脸色铁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门子阴暗心思,眼界小到心里头只装得下一个女人,为阻止郑青菡和宋之佩的婚事,把我的命搭里头算计。” “公主要是行之有矩,动之有规,岂会让人算计成功?”容瑾出声道:“世上,有觉得名声重要的女子,有觉得富贵重要的女子,也有像公主一样只要能跟心上人在一起便可抛弃一切的女子,说到底,公主和我同病相怜。” 因王聪说话直白,安乐公主脸红得能滴血,指着王聪鼻子骂道:“亏损天良的恶货,做事比寒冰还硌人,枉我自小和你一块长大,你毁我名声,一心致我死地。” “我要是想你死,公主撞墙的时候就不会拉你一把。” 王聪那一把拉的恰当,等安乐公主摆脱后再撞,已去掉一半力道,等于从黄泉路上救回条人命。 且说王聪的手劲之大,也不是安乐能轻易摆脱的。 难道,第一把拉她是救她,第二把放她也是故意为之? 安乐公主左手握拳,骨节咯咯作响,闷声道:“你的话真够回味的,我倒要问问,也不是棉花做的人,拉个人的力道还是有的,在甘宁殿为什么没拉住我,由我去撞墙?别跟我打哈哈,老老实实说出来。” “公主不受点苦,事情就不能过关。”王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苦肉计是非常可取之计,以真作假,以假作真,实在是一举三得。” 一举三得? 安乐公主皱眉。 自己不用嫁给容瑾为一得。 宋之佩娶不成郑青菡为二得。 三得又从何来? 王聪似能听到她的心声,笃定地道:“你可以得偿所愿嫁给宋之佩,此为三得。” 第一百四十三章识破大局 公主恨得牙痒痒,气不打一处来:“父皇把我送去檀安痷,下辈子注定跟青灯古佛长相伴,死也要死在尼姑阉里;宋之佩则被流放戍边,是生是死还没个着落!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就知道撒疯耍痴,现在见我落魄,越发骑我头上来了,言之无物,把我当猪狗骗。” 真是活久了,得以一见高高在上的公主跟个市井泼妇一样骂街,真是辱没皇室的风仪。 王聪悠悠叹出一句:“公主确实该去檀安痷修修身、养养性。” 安乐公主瞪大眼睛,恨不得一脚踹死王聪。 又听王聪续道:“宋之佩去戍边,郑青菡定会找人周旋,依她的本事,保得宋之佩一路平安自不在话下,公主只管在尼姑阉静养几月,臣向您保证,再过个四、五月,定让您风风光光嫁给宋之佩。” 因王聪年少时就常来宫里,和安乐公主一起长大,情份自小积攒,说话往往没大没小,在人后也不用尊称。 顷刻间,一席话掷地有声,尊卑有礼,竟把安乐公主给唬住。 王聪机巧过人,素来言出必行! 难道,他真有能耐,四、五个月后,让自己嫁给宋之佩那般出色的郎君? 安乐公主光想想,心里头就浮起幸福的涟漪,连带一肚子怒气也消失大半。 安乐公主睥睨王聪一眼,好歹也是在朝堂历练过的人,断不会信口开河,半信半疑道:“亏得有一张生死人肉白骨的嘴,依你说来,揭发我和宋之佩的事,还是存了好心?” “你若没脸,我又有什么好处?”王聪道:“当年容贵讨平匪帮有功,进封为南化候,南化本是穷僻荒凉的地方,落到容贵手中,短短几十年,转眼雄据一方,甚至有了问鼎京都的实力,皇上赐婚公主和容瑾,让容瑾以额附的身份留居京都,封一堆头衔,却必须长留京都。” “公主以为,容瑾远离南化,在京都当个富贵闲人,可是他本意?” “皇上给容瑾一介额附的身份,就真当他是额附?” “公主犯事,皇上说送去檀安痷就送去檀安痷,而容瑾当初血洗朝官府邸,一刀宰伤贾府长子,公主可听皇上说他半句,难道容瑾跟皇上还亲得过公主去?” “皇上的肚量真成了江河海阔不成,要真是如此,冷将军和平阳王如何会落得身死名消?” 安乐公主听完王聪的话,只觉耳边轰鸣,心下打鼓。 王聪的声音如寒冬洌风,刮到安乐公主的心坎:“南化眼下的势力,威震朝廷,所以容瑾胆子大过天,皇上也拿他没办法。” 被王聪一提点,安乐公主如醍醐灌顶,整个人清明起来。 父皇把她嫁给容瑾,是为了拿捏南化,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却忘记容瑾岂是任人搓揉的好性子! 假以时日,南化一昧称大,父皇解决掉荆国大患,定会腾出手料理南化。 到时候,父皇和容瑾相争,她身为容瑾的妻室,两头火烧,不是死爹就是死老公,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 王聪在甘宁宫的所作所为,虽毁掉她的名声,却挣来她的前程。 至少,她不用面对毫无生机的将来。 安乐公主望向王聪的眼神变得炽热,王家还有指望,就算所有人都不着边际的胡闹,甘宁殿里还有撑起大局的王聪。 王聪一双慧眼,能看穿世人用心,必能重筑王家局面。 想到这儿,安乐公主剩下的火气瞬时蒸发,连撞墙之恨也烟消云散而去。 王聪天资卓绝,聪明如神人,好不容易把安乐公主点明,索性多教导几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越是帝王,越是凉薄,公主以为甘宁宫之事为吃亏,却不知今时今日的吃亏于日后相比,却是大福大吉。” 安乐公主被王聪说的,浑身毫毛都熨贴了,除了服,还是服。 去檀安痷念经总比将来到候爷府过血腥日子要强过百倍。 安乐公主一想通,连带去檀安痷念经也变成一桩喜事。 万事皆如王聪所料,郑青菡不但靠着容瑾排头,得以让宋之佩的流放之路衣食无忧,又托敦郡王府的关系,在戍边给宋之佩找好入脚处,真是事无巨细,能做的全做了。 连敦郡王妃也道:“想不到相国府也能养出个侠义心肠的女儿。” 这话无形中暴露了敦郡王妃的内心世界,看来,敦郡王妃压根就看不上郑伯绥那条老狗。 郑青菡表示敦郡王妃很有眼光。 一晃二个月,相国府迎来喜事。 自郑青菡的婚事成为老大难后,蒋潋每见郑青菡就暗自叹息,真正是老天瞎眼,第一回定亲,贾家儿子闹失踪;第二回定亲,就差最后一跪,宋之佩被下狱,流放戍边。 一边叹息,一边暗地里庆幸没有礼成,不然宋之佩在戍边,郑青菡还要守活寡。 郑青菡两次婚事未成,京都城传个遍,她和宋之佩再磕个头就能进洞房完婚,京都世家听过此事,又有几家能心无芥蒂? 一个差点跟男人进洞房的女子,谁家也不愿意娶。 不止蒋潋愁,连沛国公愁得头发根也雪白一片,连城本来还在府里闹拒婚,见沛国公终日眉目不展,连闹腾的力气也省掉,由着府里跟敦郡王府定好亲。 等着下半年沛国公心情好点,挑个黄道吉日把他和乔静蘅的婚事办掉。 郑伯绥坐在蒋潋屋里,蒋潋跟他说起郑青菡的处境,郑伯绥冷哼一声道:“恐怕是嫁不出去了,拦在前头,还碍着弟妹的婚事。” 相国府里庶子、庶女甚多,但能让郑伯绥上心的没几个,蒋潋猜道:“莫不成,老爷要给郑涛挑媳妇?” 郑伯绥半阖眼睑道:“人早就选好,让天安寺排个吉日就能办喜事。” 蒋潋大愕,不禁问道:“会不会太仓促?” 郑伯绥面上带出几分得意:“不仓促,长公主府里办事向来牢靠,公主府里什么稀奇玩意没有,也不缺咱们的,脸面上过得去就行,别跟前桩婚事一样,二百多抬的嫁妆,硬生生抬出去让人笑话。” 蒋潋脸色大变,倒不是郑伯绥变着法的嘲讽郑青菡婚事未成,而是,郑涛区区一个庶子,居然能娶长公主府上的闺女。 第一百四十四章荣康郡主 蒋潋鼓足勇气道:“长公主府上的哪位千金?” 郑伯绥嘴角上扬道:“你胡涂呀!长公主府里除了荣康郡主,还能有谁?” 什么? 郑涛区区一个庶子居然要娶长公主的嫡女荣康郡主! 蒋潋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荣康郡主和郑涛的出身悬殊,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要结亲。 蒋潋不免有些发怵,她和郑涛兄妹向来不对盘,郑涛把一个郡主娶回府,家族显赫,出身高贵,无形中就压她一头。 面对一个出身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庶子媳妇,蒋潋想摆婆婆谱儿也摆不出来。 光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蒋潋越想越心堵。 待郑伯绥前脚一走,蒋潋后脚就去了郑青菡屋里。 郑青菡正在整理草药,蒋潋一把拉着她坐下道:“郑涛要娶长公主府里的荣康郡主。” 长公主?当今皇上的亲姐姐。 郑涛要娶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荣康郡主! 郑青菡两只眼睛瞪地滚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不怪郑青菡反应大。 前世,荣康郡主差点成为郑青菡的三嫂,想不到再活一世,荣康郡主要来当她的弟妹。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缘份。 话说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下嫁驻关大将樊荣,屈尊降贵到定州置宅度日,生下嫡女荣康郡主。 本该是幸福有爱的一家人,偏偏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时间,生性豪放的樊荣开始腻味长公主趾高气扬的性格,学人另置别院,也金屋藏娇起来。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收到消息的长公主带着七岁的荣康郡主杀去别院,寒冬腊月天,把樊荣外室全身上下剥个精光,任众人围观,活生生在雪地里冻了一天,等樊荣赶来,外室早就的冻死在雪地里。 屋内,长公主捂着荣康郡主的手道:“一个碗里两个勺,不是碰着就是烫着,要想过清静日子,要不把碗砸掉,要不两勺必取一勺而摔。” 大户公子,哪一个不是三房四妾,长公主让樊荣有妻无妾,这就不能不生事端。 很快,樊荣又生花心,想要纳妾,从偏门领回一女子董氏,模样流转。 长公主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暗潮涌动。 等樊荣去军营后,命人把董氏杀了,并肢解几块。 待樊荣回府后,让下人端出肉汤给樊荣道:“董氏模样流转,肉也一定很好吃,夫君定要多尝几块。” 樊荣只觉脑袋轰的一声,愣在当场,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他清醒过来,驰马奔出府邸,再也不愿意跟长公主生活在一起,结果深夜不择路,策马狂奔的下场就是硬生生摔断两条腿。 半死不活抬回府邸,长公主脸上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地笑容:“夫君不应喜新弃旧,就算娶个仙女进府,几夜功夫也该摆到脑门后头,哪像糟糠之妻,是要陪伴你一辈子的。” 担架上的樊荣好一阵发抖,也不知道是摔断腿疼得发抖,还是被长公主的话吓到发抖。 总之,长公主凭借惊天地泣鬼神的手段彻底挽留住心中所谓的纯真情爱。 因为爱得执着,所以不会容樊荣有二心。 荣康郡主正是在长公主类似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教育模式下慢慢成长的。 十四岁时,花一样的年纪。 在长公主设宴时,荣康郡主偶见冷飒一面。 冷飒站在人群里,直挺秀颀,星月般出尘。 荣康郡主一见倾情。 别人不知道长公主驯夫的光辉历史,但将军府是门儿清的,冷傲手下折掉一员大将樊荣,不是在沙场跟敌军作战而断手断脚,而是被妻子所吓,半夜骑马摔成残疾的。 冷傲想起清风明月般的儿子要是落到长公主和荣康郡主手里,只要有半点差池,这辈子就没指望了,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掉长公主。 正因为此事,将军府和公主府结下梁子。 任谁晓得,冷诺玉重生一世,荣康郡主居然要嫁给郑涛。 蒋潋垂头丧气道:“郑涛要娶长公主府上的荣康郡主,郡主身份摆在那儿,只能当大佛供着,我连挣点体面的机会也没有。” 蒋潋说来说去,就是怕荣康郡主进门,把自己这个婆婆给踩煞。 郑青菡前世见过荣康郡主一面,那可是个鼻孔朝天走路的主,有股自以为高不可攀的气儿,蒋潋出身一般,脾气软面儿,荣康郡主进门踩她是踩定了。 郑青菡想归想,话却说得婉转:“母亲勿急,您是礼部入册的正牌夫人,荣康郡主再金贵,嫁进来也只是做媳妇的,她要是招惹您,您大可给她扣个忤逆不孝的名声,荣康郡主要是个聪明人,也不会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蒋潋耳根软,觉得很有道理。 郑青菡捧着心想哭,荣康郡主岂是省油的灯,更有个剥人衣服、剁人肉的公主老娘当靠山,只怕忤逆不孝的名声没扣到荣康郡主头上,蒋潋已被她磨得七魂六魄都没了。 安慰完蒋潋,郑青菡再无精气神。 她实在想不明白,长公主吃错什么药,把荣康郡主嫁给相国府区区一个庶子。 难道跟前世一样,在某个宴席上,荣康郡主对郑涛一见钟情,哭着喊着要嫁过来。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真相正如郑青菡所想,只是这场宴席的偶遇不是意外,而是郑伯绥和如妃的精心算计。 长公主是当今皇上同胞姐姐,皇上和长公主素来亲厚,是宫中不可小视的人物。 郑伯绥和如妃要拉拢长公主,就想到结亲这一条。 郑涛心肠歹毒,但卖相实在不错,荣康郡主愿意下嫁,倒也可以理解。 话说回来,荣康郡主也没太大选择范围,就凭长公主震夫的事迹,京都世家才不愿意跟公主府结亲,也就相国府,一心惦记富贵荣华,攀高枝攀得兴高采烈的。 等天安寺排出吉日,躺在榻上昏迷个把月的郑苒苒终是没熬到喜事,腿一蹬,赶去阎王殿报导。 郑涛到郑苒苒屋里哭了一场。 蒋潋问郑伯绥丧事的操办,郑伯绥眼里流露出不耐烦:“早不死、晚不死,赶在大喜的日子蹬脚,到死都是个不省心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旧案重提 虽说郑苒苒一心想害死麟哥儿和郑青菡,但人死如灯灭,蒋潋不想跟个死人计较。 蒋潋问郑伯绥道:“府里办丧事,要不把郑涛的婚事往后挪挪?” 郑伯绥皱眉:“天安寺排出的吉日,焉能说挪就挪!” 万一挪来挪去惹怒长公主,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犯不着为区区一个庶女冒这种风险。 更何况,大喜日子窜出件丧事,甭不吉利! 郑伯绥嘱道:“弄口薄木棺材把人弄出去埋掉,别闹出动静,冲撞府上喜气。” 蒋潋没沉住气,半张嘴巴“啊”了一声。 郑伯绥没好气地瞪蒋潋:“你也是个蠢的。” 蒋潋总觉得不妥,因这事又去找了郑青菡。 郑青菡无奈道:“母亲照办就是,横竖话是父亲说的,府里上上下下有谁敢说个“不”字,就算郑涛找来,您也有说理的地方。” 蒋潋方才放心,置办好薄木棺材把郑苒苒埋掉。 郑涛本想去看一眼,被郑伯绥硬生生拦下,只道:“新郎官不能去坟上招惹秽气,否则不吉不利。” 郑涛只好作罢。 三天后,郑涛大婚,跟个没事人似得上马迎亲,满面的笑容,任谁也猜不到,新郎官的亲妹妹埋进土里,尸骨都没凉透。 郑青菡由衷感慨,瞧瞧相国府的洒脱劲儿,死个庶女跟死条小猫小狗一样。 新婚数日后,郑青菡在蒋潋屋里碰到荣康郡主。 荣康郡主华衣美服,仿若一朵带刺的玫瑰,生得艳丽,眉眼高傲,跟前世雷同,依旧是鼻孔朝天,自带高不可攀的气儿,正坐在潇湘椅上对蒋潋道:“我那院子朝西向,直到太阳落山才见阳光,西北风刮起来透心凉,母亲得给我换个院子。” 蒋潋思量道:“屋子卧房朝南,仅有个小厅朝西,小厅平常使用的时间甚少,依我看,并无大碍。” 荣康郡主轻蔑地抿了抿嘴角道:“见朋交友总要用到厅堂,不说也罢,要说起来,院里的厅房跟鸽子窝一般大,面积都不及公主府厅堂的偏角。” 蒋潋心生不悦,耐着性子劝说:“相国府毕竟不比长公主府邸,你既嫁过来,还是早些适应为好。” 荣康郡主眼睛一斜,不痛快全显在脸上。 郑青菡看得直皱眉,难怪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 娶媳妇选个门第低的才好管教,像荣康郡主这等高贵的人物,才来几天,就已经不把主母放在眼里,甩脸子直接甩在明面上。 得亏蒋潋是个良善怯弱的,不然,今儿就得家无宁日。 荣康郡主把自己定位在神坛,恨不得一呼百应,也不知道郑涛振不振得起夫纲! 一时间,郑青菡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等郑青菡回过神,荣康郡主早就气呼呼地甩脸子走人。 蒋潋顺口气道:“你瞧瞧,荣康郡主出身高贵,又有长公主当靠山,身份压死人,真是惹不起。” 不到万般无奈,谁也不想跟长公主府杠上,那位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 郑青菡也很无奈,只道:“惹不起,躲得起,母亲日后少见荣康郡主便是。” 话虽这样说,郑青菡心里头也明白,想要避而远之,只恐避而不及,偏偏在一个屋檐下,能避去哪里。 郑青菡在蒋潋屋里呆了会,先是跟麟哥儿玩儿,后来麟哥儿发困被抱去睡觉,就跟着蒋潋去小花园散步。 说来说去就说到蒋慎身上。 蒋潋道:“蒋慎接手督御使贾大人的案子后,忙到人影子也看不见,你办喜事,从外地送来一匣子珠宝当贺礼,打个照面就走了,只顾自己忙,把我和麟哥儿都忘到脑后。” 说起来,确实有些日子没见蒋慎。 在庄子时,蒋慎还跟郑青菡通信,后来回到相国府,和宋之佩定下亲事后,蒋慎接手一桩大案,就再没见过他。 想不到,这件大案竟是查明贾庆的死。 郑青菡不由就想起绾绾,想起扎进贾庆心脏里的一刀又一刀,想起将军府别院里汩汩流满一地的鲜血。 如果蒋慎查到最后发现,幕后的凶手是她,又该作何感想? 郑青菡故作漫不经心地道:“陈年烂芝麻的案子,怎会又翻出来查?” 蒋潋答道:“贾林在边关大败荆国,可谓居功至伟,成了牌面上的人物,是皇上亲自下旨,要刑部彻查督御使贾大人的案子。” 原来如此! 郑青菡思量道:“是周正老狗为难舅父,才把难办的大案交给舅父的吗?” 这一回,郑青菡彻底猜错,蒋潋摇头道:“是蒋慎自已揽得苦差事,好好的京都城不呆,非跑到宝山栈道去受苦受累,也不知道他脑袋瓜里装些什么东西。” 当初,郑青菡就是在宝山栈道偷袭的贾庆,蒋慎在此地查案倒是找对地方。 不过郑青菡下手时没露出半点蛛丝马迹,蒋慎再怎么查,怕是也查不出来。 蒋潋转头道:“蒋慎年纪不小,整日在外东奔西走我也不放心,屋里头真该添个妙人儿,哪怕帮不上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听话里意思,蒋潋是想帮蒋慎说亲,郑青菡笑而不语。 蒋潋见郑青菡笑,也笑道:“得亏听了你的话,当年送给父亲的歌妓已经是姨娘身份,父亲儇薄寡情,早把周氏冷落一边,乔姨娘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我拈着她的卖身契,蒋慎的婚事定下人选,她自会替我办妥当。” 世上的恩怨情仇,不是不报,往往是时机不到。 周氏做恶,到头来自吞苦果。 当初周氏逼死安氏,可曾想过,自己也会落到今日下场。 以色侍人者,能有几时好。 宁远伯府内周氏已不足为患,乔姨娘的卖身契又在蒋潋手中握着,要成事十分方便。 蒋慎从今往后,一改先前阴暗的命运。 世禄之家的嫡长子,日后继承爵位,前途一片光明。 郑青菡提点道:“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母亲可要擦亮眼睛。” 蒋潋连连点头道:“有荣康郡主的前车之鉴,我算是真正想明白,给蒋慎挑媳妇,只找内心锦绣的好姑娘,并不计较对方的势力和陪嫁多少。” 蒋潋明慧,郑青菡打心眼里高兴。 正在思量间,小花园内踱进一人,正是郑青菡万分厌恶的渣父郑伯绥是也! 不及郑青菡见礼,郑伯绥指着蒋潋鼻子斥道:“荣康郡主要换屋子,你由着她挑便是,看中哪间换哪间,一股小家子尖刻样,还在媳妇面前摆款,敢情你纸老虎的样子摆出来能吓唬谁!蠢妇,尽干些明面上得罪人的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大兴土木 敢情,荣康郡主告状告到郑伯绥跟前,郑伯绥才会火冒三丈的跑来骂人。 长公主府是承诺郑伯绥什么好处,才让郑伯绥跟条疯狗似的,见人就咬,一心维护主子? 郑伯绥脸阴沉得可以挤出水,蒋潋垂头不敢说话。 郑青菡明知是荣康郡主所为,却装傻道:“我在母亲屋里呆了一会,母亲待荣康郡主和和气气,别说摆款,连句重话也没有,定是阴损奴才坏事,说话不尽不实,父亲可别听信谗言。” 又续道:“女子主一室之事,男子主天下之事,后院的事自有主母操办,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泼粪泼到父亲跟前,没有分寸的阴损小人,父亲的风骨岂是用来处理这些浑不吝的小事?” 言下之意,郑伯绥贵为当朝丞相,好歹也该有些风骨,别被权贵捏住咽喉,一副穷凶极恶的龌龊模样,真够污糟人心。 郑伯绥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身上邪火熄掉大半,对郑青菡发话道:“真是本事渐涨,说话雅有识度。” 总有些明夸暗贬的味道,郑青菡挑眉不语。 郑伯绥瞥看郑青菡,心里头很不爽利,有沛国公府、敦郡王府兜头罩着,这丫头连相国府的门朝哪边儿开都不知道了。 胆敢在他面前大逞口才! 郑伯绥冷脸对郑青菡道:“别说虚话,你母亲就是块软糕子,立不起来,你倒是个有本事的,今日荣康郡主要换屋子,为父顾忌风骨不插手后宅之事,由你处理。” 郑青菡心思活络,知道郑伯绥这是要拿她作筏子。 就荣康郡主的德性,这是份吃力不讨好的活。 郑伯绥唬脸问道:“不愿意还是干不了?” 郑青菡肖想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三弟仍在工部当差,还是官运亨通,调升到别处?” 郑伯绥极为惊讶,眼珠子差点掉地上,郑涛靠长公主的牌头,从工部调升到户部,早上刚拿的调令,这会调令在郑涛手上还没捂热,郑青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片子是怎么知道的? 郑伯绥没有说话,但一脸惊愕的表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郑青菡笑问:“三弟可是去了户部?” 郑伯绥的表情更加稀奇,瞪大眼珠子,仿佛见到鬼,半天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就算郑青菡有心打探消息,也断不会快到郑涛刚拿调令就立马知道的地步。 不是打探出来的,就是靠猜的! 能猜这么准,又岂是一个“慧质兰心”能解释的? 郑青菡悠悠道:“父亲对荣康郡主的事颇为上心,女儿就斗胆一猜,定是长公主对咱们府上恩惠有加,父亲投桃报李,才会格外照顾荣康郡主,可相国府上有何事能让父亲在意呢?除了三弟升官,女儿还真不做他想。” 郑伯绥大悟,追问一句:“你为何能言之凿凿郑涛是去了户部?” “长公主照顾女婿差事,自然是挑最好的地方去。”郑青菡鬼精鬼精道:“户部掌管全国土地、赋税、军需、俸禄和财政收支,是油水最多的地方,所谓“升官发财”,升官不就是为了发财,长公主不把女婿送去肥缺儿,还能往哪里送?” 话糙理不糙! 确确实实,就是这个道理。 真想不到,当年的傻子会变得这般聪明! 郑伯绥讪讪盯着他这辈子最不待见的嫡长女,眼神很复杂。 让敏捷聪颖的郑青菡去应付荣康郡主,到底可不可行? 郑伯绥打算试一试郑青菡:“依你看,换房子的事如何处理?” 郑青菡笑得跟十里春风一样柔和:“官运就是一个世家子弟的命门,三弟在官场有长公主撑腰,早晚龙抬头,前途不可估量。荣康郡主要换屋子,人是活物,屋子是死物,总不能为死物得罪贵人,先前是我和母亲小量,自当以荣康郡主的意思行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 郑伯绥的意思明明白白摆着,郑青菡何必自讨没趣对着干? 形势不可变,就要自己学会变通。 荣康郡主倚仗长公主的权势轧压于人,硬碰硬实在不划算,只能另辟蹊径。 第二天,郑青菡领荣康郡主在相国府内转悠一圈,问道:“荣康郡主有瞧着满意的地方吗?” 郑涛早就明示过荣康郡主,自已和嫡姐郑青菡不对付,让荣康郡主给点苦头郑青菡吃吃。 荣康郡主不负夫望地道:“不满意,没有一处是满意的。” 郑青菡依旧好脾气地道:“没事,上午挑不出来,下午我陪你接着挑。” 荣康郡主翻了翻白眼,很不客气地道:“整个后宅一股子腐气,难入我眼。” 郑青菡顺着话问:“荣康郡主的意思是?” 荣康郡主端起架子来:“我要建造新宅。” 刚嫁进相国府没几天,就吵着要建造新宅,也不怕口气太大闪着腰! 郑青菡似笑非笑道:“荣康郡主要在相国府后宅大兴土木?” 荣康郡主反问:“不可以吗?” 谁知郑青菡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道:“当然可以。” 在相国府后宅大兴土木,可是件大事! 荣康郡主早做好郑青菡反对的准备,谁知道一拳打在棉花上,郑青菡不但没反对,还答应得爽快,事情太容易办成,荣康郡主反倒觉得没趣儿。 郑青菡好不客气地道:“建筑新宅是件大事,荣康郡主要是缺人手、缺银两,只管开口说。” 长公主府替郑涛谋个户部官职,郑伯绥当老爹的总要意思意思,来而不往非礼也。 建造新宅,钱是由相国府出,郑伯绥就等着把真金白银掏给新媳妇用吧! 荣康郡主眼界高、手脚大,搞不好会把郑伯绥的棺材本掏干净。 更何况,盛满易为灾。 放任小错,才能造成大错,郑青菡和荣康郡主相处的方针就是——由着她作! 正所谓“满招损”,总有荣康郡主苦果子自尝的一天。 荣康郡主因母亲有力,素来横行骄纵,立即把造新宅的事雷厉风行的贯彻下去。 一大清早,七八十号人手涌进相国府后宅,堆砖的堆砖,弄泥的弄泥,搬树的搬树,整个后宅顷刻间飞沙走石,喧嚣冲天。 正逢郑伯绥沐休,出门就呛进一嘴巴黄沙,咳嗽半天,朝管家吼道:“后宅乱成一团,在干什么呢?” 管家回道:“造宅子。” “造谁的宅子?” “荣康郡主的宅子。” 郑伯绥感觉自己被雷劈了,半天没回过神。 等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扯嗓子大喊:“把郑青菡给我叫来,让她过来仔细瞧瞧,都干得什么好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败家玩意 老爹叫,郑青菡这个“乖巧”女儿肯定要出现。 郑伯绥眼见一树山茶花旁苒苒婷婷走出一个死丫头,眼睛亮亮地道:“父亲找我何事?” “何事,你还好意思问我所为何事?”郑伯绥气到差点将手上的板指捏碎,火气冲天道:“荣康郡主怎么从换屋子变成造宅子?” 郑青菡老老实实道:“荣康郡主说,整个后宅一股子腐气,难入她眼,才要求建造新宅。” “她要上天就上天,她要入地就入地不成?荣康郡主叼着金枝出生,不知人间疾苦,难道你也不知道,全凭她拿主意?” 柿子挑软的捏,郑伯绥不敢朝荣康郡主撒气,邪火全冲着郑青菡! 郑青菡默了会,灵光一现道:“父亲的意思是——不许荣康郡主造宅子?长者言,不可拒,我这就去找荣康郡主,让她停手。” 说完,提脚要走,不忘补上句:“反正是第一日,父亲的损失也不大。” 郑伯绥喝斥道:“你给我站住。” 郑青菡恭恭敬敬站定,瞥见郑伯绥一张冷脸,去参加丧礼也毫不失礼。 “你现在去找荣康郡主,让她停工不造宅子,岂不是变着法儿让为父得罪长公主,你安得什么心?” “父亲冤枉,女儿当初也是一心为您和三弟着想。”郑青菡语重心长地道:“女儿也知道,造房子要花钱,可黄白之物再贵重,也比不上三弟的前程,比不上长公主在皇上面前对父亲的美言,因父亲是有远见的人,女儿才没敢阻止荣康郡主。” 所有朝廷为官的,仕途就是他们的命门。 黄白之物贵重? 还是自己和郑涛的前程贵重? 郑伯绥铁打的心也现出道漏口。 郑青菡说话做事,专挑别人弱点。 郑伯绥一肚子气堵在胸口撒不出来。 难道,就由着荣康郡主大兴土木?郑伯绥心底不舒服起来,就算是郡主,嫁进相国府换个身份就是媳妇,居然越过公爹,没心没肺造起宅子。 荣康郡主被长公主宠得,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连起码的“尊卑”也搞不清楚,还是明明搞得清楚,装成不明白,把相国府不放在眼里! 郑伯绥拂袖,怒气冲冲出府门。 郑青菡舒口气,走到山茶花旁望着不远处飞沙走石,喧嚣冲天,心里头无比痛快。 一晃半月,管事捧着账本找郑伯绥。 郑伯绥不翻还好,一翻差点晕过去,荣康郡主置办一个宅子的钱相当于别人置办十个宅子的花销。 郑伯绥不找别人,找的还是郑青菡:“你看看,荣康郡主置办一个宅子的钱足够咱们府上十几年的嚼用。” 郑青菡看了眼账本,掩住嘴巴,讪讪道:“荣康郡主完全把咱们府里的钱当流水花呀!” 郑伯绥气得倒仰:“你干什么吃的,知道她花钱如流水,还不拦着?” “女儿没造过宅子,只当荣康郡主用的是平常材料,并不晓得她会手脚大出天。再说,账本在管家处,父亲半月查核一次,我瞧不见、摸不到,自然不能估算出花销。” 句句属实,府上的账本只经管家和郑伯绥两人之手。 郑伯绥迁怒到管家身上,把管家拉出去暴打一百棍,估计是活不成了。 当然,打完管家后,郑伯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儿子。 媳妇是长公主的心肝宝贝,郑伯绥不能打,儿子却是自己的,想打想骂凭自己作主。 结果,春风得意刚升官发财娶了老婆的郑涛一进郑伯绥的屋子就被一根木头打的浑身青紫,理由是——不会管老婆。 郑涛看完账本也倒吸一口气,荣康郡主真是个败家小娘们。 偏偏荣康郡主摸着良心发誓,她一点也不败家。 从小到大,荣康郡主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她只是坚持用了平常的东西,轮到相国府,就成了败家玩意。 这种事,荣康郡主很难理解。 郑青菡又想起“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这句千古名言。 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没有强大经济能力,不要娶高门大户的金枝玉叶。 有些人,你娶进门,也养不起! 郑青菡一直认可老学究的话——“门当户对”才是择偶的最佳教本。 幸福生活来源于平等,距离悬殊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一方必定压力山大。 比如在金山银山堆里长大的荣康郡主就完全不能理解堂堂相国府花个钱还要精打细算的原因。 只能说,公主府九牛一毛的花费,对相国府而言却是笔不小的开销。 郑涛回屋后,跟荣康郡主道:“你建造宅子,造成巨大靡费,还是先停工。” 荣康郡主心目中的完美婚房一点点建造出来,她的心情正当澎湃欢畅,郑涛的话恰如冷水淋头,浇她个措不及防,先前的欢喜一分不剩。 郑涛斟好茶,捧到荣康郡主面前:“相国府不比公主府,内瓤子不够厚实,经不起大手笔花费。” 荣康郡主刚接过茶杯,听完郑涛的话,整个杯子往地上一摔道:“相国府又不是破落户,焉会连造宅子的钱也没有,故意怠慢我不成!” 造宅子的钱相国府有,但你造个宅子光费是别人的十倍,谁吃得消。 郑涛面上露出几分晦涩道:“长公主把你当眼珠子疼,我也不是没眼力劲的,如何会苛待你?只是花销从账本上走,你也该有个分寸,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你现在是相国府的人。” 荣康郡主冷眼盯着郑涛,语气促狭道:“少说倒胃口的话,你谄媚讨好我母亲时还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长公主府里没少女儿,只是多了半个儿子,如今得到实惠,就把话忘记?我告诉你,就算嫁进相国府,我也是郡主身份,谁还能压我一头。” 郑涛面色渐冷,静立不语。 荣康郡主见他不吭声,噙着冷笑道:“相国府供不起,就要我歇掉造宅子的心思,那是万万不能的。” 荣康郡主气不平,心不甘,怒意更盛。 都怪安乐公主行为不检,偷男人偷到把婚事搞砸,皇上为给南化小候爷容瑾重新指婚,非要在皇亲国戚的郡主中挑个人选。 容瑾就是个杀人狂魔,谁愿意把娇生惯养的女儿许配给这种货色? 长公主害怕荣康郡主不幸中彩,才会急冲冲把她嫁给郑涛。 公主府的嫡女嫁给庶子,想想多亏。 第一百四十八章情非得以 要不是荣康郡主觉得郑涛卖相还不错,宫里头有个日受恩宠的如妃依靠,府上主母也是好拿拈的,嫁过来便能一手遮天,说什么也不会点头。 结果,相国府得了便宜还卖乖,让她办第一件事就不顺心。 荣康郡主觉得自己低嫁嫁的很亏本! 翌日,荣康郡主回公主府去倒苦水,长公主是个行动派,从她弄死樊荣外室的手段上就可显出来,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一个人。 长公主对荣康郡主道:“相国府喜欢念穷经,你由他们去念就是,你也是个心眼不开的,当面锣对面鼓的较什么劲,要银子就回来取,造一间不够,造十间也由着你。” 果然,世上只有妈妈好! 荣康郡主感动之余,胸口恶气难消:“哪有嫁出去的闺女,还整天伸手拿娘家钱的。” “我就你一个女儿,不找补给你,还能找补给谁?”长公主说完,朝下人道:“把顾三给我叫来。” 顾三是长公主贴身嬷嬷的儿子,人如其名,三弯九转,巧舌如簧,因自小在公主府长大,颇得长公主赏识。 长公主望他一眼,这一眼很有深意,然后道:“荣康郡主要在相国府造宅子,她自小在我膝下富养,定不懂其中门道,你带些银票和人手过去,好生策划策划,别让她吃亏。” 顾三听出长公主的弦外之音,但脸上丝毫不显,连连称是。 长公主啜口茶水,然后道:“你去相国府,代表的是公主府的体面,遇事要立出公主府的威仪,要罚便罚,要打便打,别让人小瞧去,你虽是个奴才,可也不是一般的奴才,而是长公主府的奴才。” 大概意思就是,你只管去耍威风,有本公主给你撑腰,谁要是瞎眼招惹公主府,你只管弄死他。 顾三对弄死人这件事很有心得,长公主府里好几个颇有姿色的丫环,基本都是被他弄死在床上的,故胸有成竹地道:“长公主放心,奴才定不辱所托。” 长公主颌首,很淡很淡地语气道:“好好办事,我不希望荣康郡主跟我一样,一辈子捶胸过生活。” 长公主的一辈子,用来处置樊荣的外室,处置樊荣从偏门带回的妾室,还有各种零星偷嘴,连断掉双腿后,樊荣的眼珠子还是跟着有姿色的丫环打转,而那些贱蹄子,顺便上竿子的爬床。 没有长公主纵容,顾三凭什么轻而易举弄死那些丫环! 那么喜欢爬床,死在床上的话,一定是最好的归宿。 长公主微微一笑。 相国府内,顾三求见郑伯绥,然后道:“荣康郡主要在相国府造宅子,既费财力又费人力,长公主让奴才来府上帮衬,相国府要是钱财周转不灵,长公主府一力承担,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不该为俗物磋磨两府的和气。” 话说得很大气,但郑伯绥听出些指桑骂槐的意思,脸上浮出尴尬之色。 顾三仗着有长公主撑腰,虽是个奴才,说起话来却不含糊:“长公主把荣康郡主当眼珠子疼,郡主在相国府造宅子闹出动静,长公主也是急而生乱,才让奴才们过来帮忙。相国大人只当奴才们是会喘气的对象,看着府里哪个角落能安置,随便安置便是,等长公主安下心,奴才们就会回公主府。” 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更何况,这“神”还是死皮赖脸倒贴过来的,将来怕是送不走了。 长公主趁着造宅子的机会,把公主府的人手都安插到相国府,郑伯绥打心眼觉得膈应,但他是个闻弦音知雅意的精明人,忍住心口恶气道:“管家自会给你们安排妥当。” 顾三忙道:“事急从权,谢相国大人体谅。” 事急从权的个屁! 长公主的手伸的够长,为了照应自家闺女,趁此机会在相国府到处塞人。 心思早就摆明,就是让这些狗奴才成为荣康郡主的助力,早日把持后宅。 郑伯绥是典型的守财奴性格,蒋潋主持中馈,账目还要经郑伯绥之手,更何况才来几天的荣康郡主就要越过他耍威风。 郑伯绥很不爽快,但他想起仕途的辉煌尚有赖长公主府,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至于长公主,她一手算盘打得精,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用带点银子,给荣康郡主换来忠心的人手和助力,实在划算。 几天后,相国府后宅依旧飞沙走石,喧嚣冲天。 蒋潋被吵得头疼,抱着麟哥儿去郑青菡屋里:“吵得人没法歇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外院皆是郑青菡的人手,早就递来消息,郑青菡讲给蒋潋听:“少说也得五、六个月,荣康郡主还要造栋观星楼。” “观、观什么楼?”蒋潋一时反应不过来。 “观星楼。”郑青菡解释道:“就是造栋高楼,以观天象。” 蒋潋翻翻眼睛,半天道:“建栋高楼看星星,费力费财,是不是吃饱饭撑着没事干?” 这话,郑青菡不太赞同,每个人都有些爱好,有人喜欢琴棋书画,有人喜欢舞刀弄枪,还有人喜欢夜观星象。 “爱好”两个字无关名利,只为真心。 前世,荣康郡主在定州时也建造过观星楼,楼身很高,宝顶摩云。 郑青菡伸手抱过麟哥儿,笑了笑道:“夜空广阔,星海浩瀚,站在高楼上观看,定然极美。” 蒋潋不觉得美,只觉得烧钱。 郑青菡浑不在意,她的心思不在观星楼上,而在长公主安排进后宅的那群人身上。 尤其叫“顾三”的管事,郑青菡在暗处瞧过一眼,此人眼珠子咕噜噜乱转,行事刁钻老道,不得不防。 一晃半月,郑青菡白担心一场,整个后宅风调雨顺,除掉飞沙走石依旧外,真正是风平浪静到一点涟潋也没泛出。 闲来无事,郑青菡和蒋潋带着麟哥儿在小花园玩耍。 正闹得起劲,瞥见荣康郡主领着一男子迎面而来,瞧见蒋潋便道:“母亲,我在董大儒府上学过占星术,这位是董大儒府上的九公子董琪,和我是同门之谊。” 董琪忙向蒋潋行礼。 蒋潋有点错愕,没想到荣康郡主会领着外男在后宅乱走,又听“董祺”两字,又觉得分外耳熟,分明在哪里听说过。 第一百四十九章前世桃花 荣康郡主瞧见蒋潋的表情,解释道:“我跟着董大儒学占星术时间不长,九公子过来帮我把把关,瞧瞧观星楼造的位置可适当。” 观星楼造在后宅内,董琪要把关,就不得不进相国府后宅。 蒋潋也不好说什么。 因是迎面撞见,郑青菡不是个瞎子,目光在无意间扫过董琪,非常典型的白面书生,肌肤白净,气质悠然,一身青衣蹁跹。 董琪自然也不是瞎的,目光一抬,就瞧见站在蒋潋身后的郑青菡,一双忘尘脱俗的眼睛,灿若春影的容貌,素清致静的表情,每一丝都恰到好处。 董琪的心,不由一紧。 郑青菡有点恍神,尤其风过时,瞧见董琪身上的青衫宛似春草,长条随风舒,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张清冷的脸。 远在戍边的宋之佩,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在敦郡王府见面时,宋之佩也是穿着一身青衫,若不是因为那件和自己相似的衣裳,王聪是否就能放他一码? 郑青菡心里一阵叹息,仿佛丢下颗重石,久久听不到回音。 荣康郡主并没有留意郑青菡的表情,只一心惦记观星楼,正对董琪道:“观乎天文,以查时变,天上二十八宿拱卫在紫微星四周,要想研习占星术,观星楼的位置颇为重要,好不容易等你远游归来,可要指点我一二。” 一向骄纵的荣康郡主竟对董琪礼遇有加,不免让郑青菡对董琪有几分好奇。 回到屋里,便打发李晨去打听消息。 很快,有消息递回府。 董大儒是钦天监大臣,精通占星术,府上九公子董琪为方姨娘所生,不擅长文,不习武艺,自小酷喜察观天象。 九公子董琪六岁时,依据天象推断出西部夷族三年后必有大旱,众人笑其小儿戏言,一个连夷族也没去过的孩童,空口白牙的瞎说。 董琪并没有辩白,三年过后,西部夷族果然发生大旱。 董琪十岁时,依据天象推断出荆国帝星将在四月后陨落。 四月后,荆国皇上驾崩,新帝登位。 待到董琪十五岁时,依据天象推断出北方必有兵乱。 半年后,北方防城兵士造反,杀戮四起。 董琪因这三件事,声名鹊起,成为谷国首屈一指的占星大师。 前世,郑青菡最不相信鬼神乱力、占星卜卦,直到再次重生,她从不信变成不得不信。 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实证。 郑青菡坐在屋里沉思,难道九公子董琪真能通过星相预知未来? 要是董琪真有本事,郑青菡很想冲上前去问问,昏君何时亡,奸臣郑伯绥何时倒台。 想归想,但郑青菡并没有付之行动,反倒是九公子董琪,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再一次来到后宅时,贸贸然叫住郑青菡。 此时,四周并无旁人,想必董琪一直在等待,等到无人时才叫住她。 男女受授不清! 这位九公子怕是心性有误,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竟想跟她私会,郑青菡的目光冷到可以滴水成冰。 董祺瞧郑青菡的表情很奇怪,仿佛入了魔障,面色凝重悲伤,眼角沁出水光。 不像是在看一个美少女,倒有点像在瞻仰遗容的感觉。 郑青菡被他看的,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 有点不对头! 郑青菡清咳一声。 董祺从遗容上移开目光,声音带着几分嘶哑道:“你是谁?” 郑青菡暗自纳罕,董祺这算问得什么话? 她能是谁,不就是相国府嫡女郑青菡嘛! 这九公子是不是没话找话说呀! 董祺朝她走近几步,表情有些泫然欲泣,半天道:“你是不是将军府的四小姐冷诺玉?” 简直是大睛天闪过一道霹雳,郑青菡没被劈死,也吓得连退几步,趄趄趔趔扶住一棵树道:“九公子没有妄想症吧?将军府满门被赐死,你说的那位四小姐冷诺玉也死在了刑部大牢。” 董祺茕茕孑立,直愣愣看着郑青菡道:“不对,你身上有冷小姐的气息。” 郑青菡生生咽下一大口的口水,说实话,有点被吓到。 重生一世,早就换掉一副皮囊,董祺如何能识出她是冷诺玉的? 或许,董祺在装神弄鬼? 难道,是谁看出她的异样,让董祺来试探她? 郑青菡迅速冷静下来,语调平平道:“难道,九公子认识将军府四小姐冷诺玉,因她和我容貌相似,方才认错人?” “皮相大相径庭,可骨相却一模一样。”董祺露出困惑道:“莫非,人的皮囊也是能换的?难怪我看了几千万次,冷小姐的星象一直没殒落。” 占星术的人都说,一颗星代表一个人,人死星落。 人没死,星就不会落。 郑青菡手一抖,只觉得九公子大智近妖。 连换皮囊这种事也能想到,真是相像力强大。 智慧到极点,就有点像是妖孽,不管九公子是真聪明,还是装聪明,郑青菡彻底被吓到,整个人仿佛被冰水浸泡,实在瘆得慌。 九公子用奔丧的心情又细看她几遍,用软到可以滴出水来的声音道:“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才不好显示身份?” 郑青菡越发瘆得慌。 九公子见她不说话,从善如流道:“难道你是涅盘重生?” 郑青菡伸出发抖的右手,指着九公子道:“少在相国府妖言惑众,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下人把你绑去永宁寺,一把火烧掉;还是九公子中了邪,要浇一头黑狗血才能清醒。” 九公子挠挠头:“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真把我烧死,也不过是一命还一命。” 郑青菡急道:“睁着眼说什么瞎话,我这辈子还没救过人呢!” 九公子回道:“我说的是上辈子,小姐上辈子救得我,还记不记得九华山的山脚,有个摔得跟猪头一样的人,是你救的。” 上辈子救的人太多,一时记不得是哪一个! 九公子继续提醒道:“那个说要娶你的大猪头。” 郑青菡眼光一闪,盯着九公子说不出话来,本以为只有这辈子有桃花运,想不到上辈子也有一朵遗落的小桃花。 而且,这朵小桃花还从上辈子追到这辈子。 她都换了一副皮囊,他还能认出来,这种深沉的爱完全不亚于王聪那种畸形的爱。 不想嫁人的郑青菡表示,压力巨大。 第一百五十章公子董祺 难道,九公子董祺真是上辈子在九华山搭救的那只大猪头? 郑青菡脑子里电光火石。 前世,她在九华山山脚确实救过一人,那人半夜三更想爬到山顶看星星,因为四肢不勤,半道就从山上摔下来,摔得那叫一个惨烈,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别说郑青菡,只怕连他嫡亲爹妈见到,断然也认不出是自家儿子。 冷诺玉在九华山采药,遇此情景,身为名医的首席弟子,自然是仁心仁术,顺道把人搭救回师傅的药宅。 结果一检查,左腿骨折,右臂脱臼。 伤筋动骨一百天,人又在重度昏迷中,冷诺玉好人做到底,尽心尽力医冶不在话下。 偏偏那人是过敏体质,不但用药考究,还伤久难愈。 足足在药宅里呆了一个月之久,整张脸还是跟猪头一样,又因摔伤时误咬自己舌头,连话也讲不清,外加行动迟缓,手脚不利索,辅以半夜三更不睡觉,赤手空拳要爬到山顶看星星的事实左证,冷诺玉一度怀疑他是个轻度智障。 名医只能医身体之患,却不能医冶大脑智慧。 冷诺玉颇为同情,对残障人士照顾得尽心尽责。 谁知今生再相逢,冷诺玉才恍然大悟,九公子非但不是个轻度智障,反而是个占星大师。 九公子在药宅呆足一月,但一月内时昏时醒,就算后来彻底清醒,因说话不利索,终日磕磕巴巴,冷诺玉瞧他怪可怜,为免在他弱项上增加难度,能跟他少说话就尽量少说话。 冷诺玉哪里会知道,人家九公子从睁开眼的一瞬间,就对她情根深重。 也就是俗话说的“一见钟情”。 话说九公子摔成重伤,梦里头迷迷糊糊在阎王殿闲逛一圈,念起自己精通观星识命,在黄泉路上细细一算,自己星相平稳,虽会遇小灾,但也不至于断命,故在吃孟婆汤的时候一把将碗打碎,拼命朝人间奔来。 待到人间,九公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一位跟观音菩萨般善良的姑娘,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药。 九公子岂是一般的俗人! 立即透过这位姑娘中等偏上一点点的长相看透她善良仁义的心灵美,心里头涌起一股似水的温暖,感动之情油然而生。 看了十几年星星的九公子董祺,终于发现世间除去夜空广阔、星海浩瀚之美,还有个跟星星一样心灵熣灿的姑娘。 活着活着,终于遇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儿……。 九公子的内心相当激动,他觉得半夜来九华山来对了,摔个半死也摔对了,要是命运能重来,他愿意再摔个十七、八回。 所以,当冷诺玉对他道,“半夜三更,你一个人爬山顶看星星,把自己摔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实在是不划算,以后要注意”时。 九公子结结巴巴道:“很—划—算,真的很——划算!” 冷诺玉对残障人士的同情油然而生。 正是中了“相思成疾”的毒,九公子才“伤久难愈”。 冷诺玉不会知道,九公子口才甚好,言辞流利,他只是看出冷诺玉心软,才装傻扮呆,想尽方法赖在药宅。 只要能和心上人呆在一起,九公子甚至愿意缺胳脯少腿。 前世,冷诺玉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九公子的心意。 当京都传来旨意,让将军府满门去朝廷参加庆功宴,冷诺玉挥别九公子,跟着父母和哥哥们迈进皇宫,是第一次迈进金壁辉煌的大殿,也是最后一次。 因冷诺玉走得匆忙,九公子甚至没来得及向心上人告之姓氏,但九公子很快打听出药宅的主人是名医傅淼义。 由此推断,进出药宅的女子定是傅淼义的弟子,将军府四小姐冷诺玉。 九公子回府后,向方姨娘述说了整件事情,让方姨娘找人去将军府提亲。 方姨娘犹豫万分,将军府的嫡女怎么可能会下嫁给一个庶子? 更何况是个在朝堂没有一点政绩,只懂占星术的公子哥? 看在朝官眼里,那是没有前途的子弟。 正在方姨娘犹豫间,有消息传进府,将军府通奸卖国,满门抄斩,四小姐冷诺玉咬舌自尽在大理寺的大堂。 也就在那一天,九公子坐上马车远游而去。 正如方姨娘所言,九公子没有其它技能,不懂为官之道,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看上去一无是处,但他自小除了熟学占星术,还有个让人喷鼻血的技能,就是能占星卜人生死,此技能难度系数颇高,时准时不准,九公子从不在人前显露。 当务之急,是在浩瀚星海中找到属于冷诺玉的那颗星。 在漫天星辰中找出一颗星,就跟在大海里捞根针是一样的难度系数,可九公子是专业的,很快在浩瀚星海定位一颗星星,此星光泽幽然,星光撒向京都城,靠着守护帝星的二十八星宿。 星殒人亡,星亮人在,也就是说,冷诺玉非但没死,还在皇城根脚下,而且活在非富即贵的人家。 离帝星很近的人,又在京都城内,筛来筛来也就几家。 九公子借着占星的幌子去其中几家转悠过,没有发觉异常,剩下的也就相国府和沛国公府,正逢荣康郡主让他来相国府后宅瞧瞧观星楼造的位置,九公子借此良机顺理成章的登堂入室。 可能是苍天怜他,进府的第一时间,就让他和郑青菡撞个正面。 董琪目光一抬,就瞧见站在蒋潋身后的郑青菡,一双忘尘脱俗的眼睛,灿若春影的容貌,素清致静的表情,分明是两张毫无相像的脸,但是九公子董祺透过现象看到本质,透过肉体看到心灵,郑青菡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包括呼吸、眼神、动作,每一丝都恰到好处与冷诺玉气场相同。 九公子生来就有些灵力,要不然也不会把占星术学到青出于蓝的境界,他有种直觉,眼前的郑青菡就是当初的冷诺玉,而且感觉很强烈。 天上星辰变化预示人世间的更替兴亡,从古至今每当重要人物过世,世人兼言“巨星陨落”。 为何有此一说? 正是因为先人深信天相。 至于郑青菡,她端详着九公子,说不出话来。 万物玄妙,像九公子这种神人,基本是不常见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志趣不同 郑青菡不无疑惑地想:“世上真有洞彻天机、神机妙算,经天纬地、未卜先知,拥有神一样本事的人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 但不管“有”还是“没有”,郑青菡都没有在九公子面前揭开面纱的准备。 世上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 郑青菡跟九公子非亲非故,如何会凭三言两语就相信他?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说不准九公子布个大局,等着她跳下去。 半刻,郑青菡舒缓口气道:“子不言怪力乱神,九公子也是读书人,还是少拿鬼神之说糊弄人!” 九公子犯了强:“我没有糊弄你,说的句句属实。” 郑青菡加重语气道:“将军府四小姐冷诺玉咬舌自尽在大理寺是实打实凿的事,她若真救过九公子,九公子记住她的恩惠就行,逢年过节烧上三柱清香,她九泉之下自会感激不尽。” 九公子还算有眼色,没有插话。 郑青菡续道:“人死如灯灭,回首已是百年身,九公子执迷于过去之事,而我只想苟安于当下生活,冒昧劝九公子一言,有些事、有些人藏在心里便好。” 其意不言而喻! 就算郑青菡是冷诺玉,她也不打算认他。 九公子仿佛大冬天被人淋上一盆冷水,无数日子的期待瞬间化成灰烬。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有留下去的必要,虽然郑青菡很想问问昏君何时亡,奸臣郑伯绥何时倒台,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 真问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转身走出几步,背后传来固执地声音:“冷小姐,你如何才会信我?” 不是郑小姐,而是冷小姐,九公子董祺始终坚信,眼前的女子是当初救他的冷诺玉。 郑青菡心头一紧,脚步也顿了顿,肃立道:“九公子错叫,我姓郑,不姓冷。” 九公子已道:“我虽无能,但在占星术上造诣益邃,姑娘说我怪力乱神认错人,我就拿事实证明给你看,我生来就有洞彻天机、未卜先知的才能。” 洞彻天机、未卜先知的才能! 郑青菡很心动,身边要有这么一个人,办起恶行岂不是事半功倍,报起仇也再无后顾之忧,转头问道:“九公子夜观天相,下一个预言是什么?” 九公子道:“三月后有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 郑青菡点头道:“真金不怕火炼,三月后天相真如九公子所言,青菡必择时拜见公子,为今日所言道歉。” 九公子激动地向前两步,忍不住兴奋地挠挠头:“冷小姐不必道歉,你借着别人皮囊重生,也怪不容易的,被我认出来,有些害怕、心虑、顾忌的情绪很正常,我能理解……。” 好善解人意,但郑青菡很不受用,她皱皱眉头道:“九公子,你若再叫我一声“冷小姐”,我就把刚才的话取消,九公子切不要胡言乱语。” 九公子立刻明白过来,他也不想冷诺玉重生的事被人知道。 要被人知道,还不被当成妖怪抓去永宁寺烧掉,九公子笑容温和地道:“冷小姐,不不,郑小姐说的对,我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一时无话,两人就此别过。 望星楼前,荣康郡主终于见到久等才露面的九公子,巴心巴肺道:“九公子,你快帮我瞧瞧,观星楼的位置可妥当?” 九公子来相国府,一来醉翁之意不在观星楼,而有郑青菡身上;二来观星术这门学科不是苦学就能掌握,全凭老天爷赏饭吃,出生时自带的灵气和天赋早就决定所成。 只怕荣康郡主并没有慧根! 故随意看了眼观星楼,九公子道:“甚好。” 荣康郡主大喜过望,自觉观景楼建好后,自己下足功夫苦学,定能成为占星大师,对九公子的赞同之意好一番感动。 恰逢郑涛从户部回府,在不远处瞧见对别人爱理不理的荣康郡主,正客客气气跟在九公子屁股后头谄笑,心里头颇为腻歪。 待九公子一走,郑涛对荣康郡主道:“后宅住得全是女眷,你不严防,还把一个外男住里面领,实在是不妥当。” 荣康郡主讥笑道:“你当九公子是一般俗人不成,还能冲撞府上女眷?庸脂俗粉搁他眼皮底下都不带眨的,人家可是奇才。” 郑涛颇有微辞:“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终归难登大雅之堂。” 这话彻底得罪了荣康郡主! 荣康郡主没有别的爱好,只痴迷于占星术。 郑涛等于在说,她的爱好是旁门左道。 荣康郡主本该发怒,不过她和郑涛到底是新婚,强压着一口气道:“九公子十五岁时,依据天象推断出北方必有兵乱,当年母亲正好在北方访友,听闻消息就回到京都,结果刚回京都,北方防城兵士造反,杀戮四起,要不是九公子的预言,母亲还不得身陷危患,你口中的旁门左道,在我看来,却是洞彻天机、未卜先知。” 郑涛不以为意道:“九公子敢情在哪里听到风声,才故意放出的消息,皆是神棍的惯用伎良,你自小养尊处优,不知人心险恶。” 北方防城兵士造反,远在京都的九公子还能听到风声?你当九公子是千里眼、顺风耳呀! 连皇上都没收到风声,九公子一介书生还能逞强过整个京都城的消息网? 这个郑涛说话带不带脑子? 荣康郡主眯了眯眼睛,没说话,冷笑一声。 郑涛暗自留心她的表情,见她面露不悦,便不再往下深究,心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跟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争出长短,志趣不同的人永远不能达成一致。” 故换了话题道:“家有千万,小处不可不算,这观星楼于吃穿用度无关,你也不必太费心力。” 荣康郡主的脸彻底阴沉下来。 郑涛极擅察言观色,暗道不好,因忌讳长公主,讨好地对荣康郡主笑道:“我也是一说。” 荣康郡主顺嘴来一句:“这一说,真够拈酸讨人嫌。” 话说得直白,丝毫不留情面。 郑涛面露尴尬,又不好得罪眼前这位身家结实的姑奶奶,只好道:“还有公文要办,我先去书房。” 第一百五十二章丫环沉香 荣康郡主正在气头,理都没理他,倒是公主府陪嫁过来的大丫环金翠撩起帘子把郑涛送到门口道:“姑爷,郡主是长公主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真正是从蜜罐里头出来的人物,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多担待些。” 好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 区区一个公主府的丫环,也敢拿长公主来敲打他,郑涛极不舒心,僵着一张脸就往外头走。 进到书房,见书桌旁站着一个身线玲珑、背影倩然的丫环,转到跟前一看,原是先前郑苒苒屋里的沉香,故问道:“你怎会在这儿?” 沉香回道:“三少爷刚成亲,夫人怕您屋里人手不够,顾把奴婢和槐容拨过来给您使唤。” 沉香是家生子,生得出挑,在相国府丫环里头是数一数二的姿容。 蒋潋会这么好心,把丫环里第一得力的人给自己使劲? 后宅里的事最是龌龊,郑涛打量沉香的眼神颇为防范。 也不怪郑涛多想,蒋潋确实没想把沉香和槐容拨给郑涛使唤。 郑苒苒过世后,屋里头两个得力的丫环,蒋潋本是一心要拨给郑青菡使唤的,堂堂相国府的嫡出大小姐,身前身后就锦绣一个大丫环,看着是寒碜。 偏偏郑伯绥不待见郑青菡,又逢长公子做面子,容三的一席话让他耿耿于怀,心里较着劲,硬把整个院里一等一的丫环沉香拨去荣康郡主屋里。 荣康郡主屋里的大丫环金翠,长相普通到扎到人群里挑不出来,心思却是八窍通了七窍,又是长公主一手调教出来的,是个极有手段的人物。 从上到下把沉香和槐容细看一遍,心里早就有了定性,嘴甜心苦道:“屋里头全是郡主惯用的人,两位妹妹过来也插不上手,倒是三少爷的书房里缺两个人服侍,我瞧着两位妹妹像是识过字的,书香气的地方由你们去是最好不过的。” 沉香和槐容果真识过几个字,听金翠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头好一阵高兴。 在书房服侍,不过是侍候笔墨,实在是文雅体面的好差事。 谁知,没高兴几天就发现,郑涛从不进书房,金翠是变着法儿把她们往远地方赶。 虽得份闲差,但没法在主子面前长脸,府里头全是见高踩低的人,如今见她们二人落魄,越发不把她俩当回事。 前几日,沉香去厨房要块玫瑰糕,蒸糕的孙家媳妇旋即道:“姑娘又不用侍候主子,怎就饿得这么快,死乞白赖的到厨房要块糕,连体面也不管。” 沉香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把玫瑰糕甩孙媳妇脸上,转身就出了屋。 要不是投错胎,投到奴才种子肚里,依她国色天香一张脸,早就是腾天的造化。 如今,蛟龙困在深潭,凤凰束在鸡窝,沉香实在不甘心。 正在书房里苦磨日子,老天却发回慈悲,郑涛难得光顾回书房,沉香迎上去巴结道:“三少爷,可要奴婢磨墨?” 娇滴滴的声音,柔情蜜意的表情,让郑涛心里好一阵冷笑。 刚新婚,蒋潋就往他屋里塞人,用心实在险恶,早晚新仇旧恨一起算。 郑涛一刻也不想留,迈步就往外走,面色很难看。 沉香见他进门时还好端端的,出门却面露不悦,颤颤巍巍不敢再多言多语。 一直送到门口,沉香急中生智,找到话题道:“三少爷,明天是七小姐三七,老爷怕冲撞府上喜气不让操办,奴婢好歹服侍七小姐一场,放不下主仆恩情,早置办好果品,明天去坟上烧纸祭奠。” 是郑苒苒的三七! 郑涛不是不知道,只是郑伯绥千交待、万叮嘱,新郎官不能去坟上招惹秽气,要被长公主府知道,还不知嫌弃成什么样子。 秽气不可近,否则不吉不顺,郑伯绥发话,郑涛不能不听。 而沉香,只是一个服侍七妹的小丫环,还能想到给过世的主子烧纸祭奠,实属不易,倒是长情之人。 郑涛脸色稍有松动。 沉香细察入微,赶紧道:“三少爷只管放心,七小姐安葬之所视野开阔,山环水抱,奴婢会时时去挂青打理。” 难怪是相国府内第一得力的丫环,眼睛尖,脑子也活络。 郑涛若有所思地看着沉香道:“辛苦你了。” 沉香自然要答:“能为三少爷解忧,奴婢就算肝脑涂地也愿意,谈不上辛苦。” 为帮他解忧,肝脑涂地也愿意? 真是爱乱讲话,也不怕一语成谶。 郑涛不再说话,转身回卧房。 一进屋,椅子上刚坐定,金翠就倒好茶端过来道:“姑爷,长公主让人送来的上等龙井,您尝尝。” 沉香叫他“三少爷”,金翠叫他“姑爷”,这称呼有点意思! 郑涛喝口茶,问金翠道:“书房里的丫环是谁安排的?” 金翠回道:“相国大人拨过来给屋里使唤,只是郡主用惯奴婢,怕两位姑娘没有用武之地,方才安排到书房。” 郑涛扫了眼荣康郡主房里的丫环,一个比一个丑,其用心不猜自显。 沉香那么挑尖的模样,金翠自然得拦着。 心里又道:“想不到父亲也会插手内宅的事,先前还以为是蒋潋所为,才没给沉香半个好脸色,如今听明白经过,真是误会一场。” 郑涛脑子里浮过沉香眼波流转,两颊霞光荡漾的模样,心里头有些痒痒。 他心里存下沉香的影子,沉香的心里何尝不是存下了郑涛的身影。 沉香坐在书房,低头呆呆出神,一副小女儿娇羞模样。 槐容一边用拂尘掸灰一边道:“当初七小姐睡在屎尿里,咱们两个把屎把尿,差点没活活累死,好不容易熬到她蹬腿断气,以为会有好日子过,结果被送到天天积灰的破书房。” “再这样下去,别说玫瑰糕了,连粥也快喝不上。” 又拿拂尘打了下沉香,气道:“你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热脸子往冷屁股上贴,我在屋外看着都寒心,三少爷的脸冰得都快下雹子,亏你还一个劲儿的讨好。” 第一百五十三章书房私会 “七小姐躺半死不活时没听你说一句好话,人死了,你倒要用自己例钱置办果品、烧纸祭奠,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无非是想讨好三少爷,可我要劝你,趁早死心。” 沉香方才抬头道:“为何?” 槐容的拂尘又打过来,虽不疼但招痒痒,沉香躲开去,追问句:“快说。” “你个瞎心的,三少爷狭眸森寒,岂是好相处的?” 沉香叹气道:“十全十美的爷们也轮不到咱们。” 槐容手一抖,拂尘掉到地上道:“我本是玩闹几句,没想到闹出你的真心话,你可是吃猪油蒙掉心,荣康郡主可不是善人,别到时候非但一口汤也没喝到,反被烫掉偷食的嘴。” 沉香脑海里闪过郑涛英俊的脸,挺阔身板,梗梗脖子道:“要是瞻前顾后,世上就不会有成事之人。” 贼人怕偷窃被抓会下狱,就不会偷窃吗?怕会浸猪笼,就不会红杏出墙吗? 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人,在世上总是层出不穷。 心存侥幸,就如同吞食了一颗慢性毒药。 翌晨,未眠的沉香推开书房大门,敞开的两扇门里露出紫檀木书桌,平常空空的书桌上今日格外不同,郑涛正提笔在写字。 沉香的眼里,喜悦一闪而过。 郑涛的表情不再疏离冷淡,仿佛春回大地,几分和煦地道:“沉香,还不给我研墨。” 沉香拿起墨锭开始磨墨。 纤白细长的手指握住墨锭,正来回转圈。 郑涛怏怏道:“磨墨分为研和磨,研墨是来回直推,磨墨是转圈,研墨速度快,磨墨虽细腻但用时长,我等着下笔,你转圈要转到何时?” 沉香停手,依旧是眼波流转,两颊霞光荡漾的模样。 正应了句“非人磨墨墨磨人”。 郑涛笑笑,忽然站起倾身搂过沉香,抓住她纤白细长的手指道:“磨个墨也不会磨,我好好教教你。” 沉香在他怀里轻颤。 郑涛停了停,问道:“不愿意?” 沉香睁大眼睛道:“不,不是,奴婢只是紧张。” 郑涛“哦”了一声,低下头,开始吮吻她的唇。 昨天还在幻想,今天就落到实处,沉香闭上眼,埋在他怀里,由他摆弄。 晨光书房,书桌上是两条的人影。 槐容从长廊往书房走,书房门半开半掩,槐容探头一看,整张脸红到能滴出血来,蹑手蹑脚一路小跑回屋。 一日之计在于晨,三少爷真是深韵此道,槐容真替沉香臊得慌。 在书桌上颠鸾倒凤整整一个早上,郑涛理好衣裳把沉香搂在怀里头揉来揉去,仿佛手里捏着一块软面,由他肆无忌惮的摆弄。 这水灵灵的小美人,比起荣康郡主,真是有一百倍。 光由着他胡闹、搓捏的性格,就讨人喜欢之极! 郑涛摸着沉香的小脸蛋道:“跟爷过了明路,心里可欢喜?” 沉香只穿件小衣,雪白肌肤露出大片,被郑涛搂在怀里揉来捏去,早就化成一滩,听他一说,也不回答,趁机把脸藏进郑涛怀里。 郑涛笑笑道:“小蹄子,今儿你算是捅了马蜂窝,人家爷们爬床,你倒好,爬起桌子来,要让荣康郡主知道,仔细你一身细皮给她生扒了。” 沉香伸手捉住郑涛衣襟,小舌头一吐一伸道:“三少爷护我。” “我自然是要护你的。”郑涛低头在沉香嘴唇上一啄道:“假以时日,在外头置个宅子,你就在宅子里乖乖给我生儿子。” “外头?”沉香一愣。 郑涛道:“你也是个傻的,不在外头,你还想在荣康郡主眼皮底下讨生活不成,还不得给她生生折磨死,我把你养在外头,你不用伺候荣康郡主,还能在外院当家作主,一个人独大,万事如意。” 郑涛说话妙如珠玉,沉香只有点头的份。 郑涛拿过衣服,亲手替她穿上,一语双关道:“你瞧瞧,我少不得要为你操碎一颗心。” 沉香被他哄得七魂六魄全散掉,连站地的两条腿也软绵绵。 郑涛替她扣好几粒钮扣,恰到最后一粒停手道:“把你弄出府去还需要些时日,这书房你是不能呆了,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你我之间的情意,我也不跟你绕圈子,我想你去后院呆上一阵子,替我办点事。” “后院?”沉香略一思索就道:“三少爷让我去服侍大小姐。” 郑涛握紧拳头,面露阴狠的表情:“不妨实话跟你说,郑青菡害我姨娘和七妹,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 在沉香的世界里,男人就是她的依靠,好不容易靠上棵大树,要想在大树下乘凉,总是要付出点心力。 郑涛握紧的拳头上覆了一只软如无骨的小手,沉香呢喃道:“三少爷让沉香干什么,沉香就干什么。” 郑涛十分高兴,两人又难舍难分的亲热半刻。 三日后,蒋潋领着沉香和槐容到后院。 郑青菡推脱道:“前些日子明明跟母亲说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母亲可是左耳朵近,右耳朵出,非把人领来我这儿。” 蒋潋是看不得后院的清冷味,屋里头转来转去就锦绣一个大丫头,故道:“后院清冷的跟什么似的,也该添点人气。” 到底是一番好意,郑青菡只好点头应下。 锦绣给沉香和槐容安排好房间,坐在榻上说话:“先前夫人说,老爷把你们拨去三少爷屋里使唤,怎么会……。” 锦绣犹豫下,没再往下说。 后头的事她也听说过一星半点,说是沉香和槐容连屋子都没能进,就被荣康郡主的陪嫁丫环金翠打发去书房。 槐容侧头望沉香,心里头也在嘀咕:“沉香跟三少爷过了明路,没被留在书房,怎会跟自己一起调来大小姐的后宅?” 沉香开口道:“荣康郡主不待见我们,三少爷让金翠给夫人回话,把我们领走。夫人也道,总不能牛不吃水强按头,强呆着也没意思,便把我们领来大小姐屋里。” 锦绣不疑有他,拿出碟米糕给两人道:“杏花楼的糕点,大小姐差人去买的,给我也分了点,你们也尝尝。” 沉香心道:“杏花楼的点心,一盒好几两银子,看来大小姐挺会钻营,至少手上不缺银两。” 第一百五十四章拜佛禅坐 一月过去,沉香和槐容在后院也呆习惯了。 郑青菡不比别家四肢不勤的大小姐,很多事都喜欢自己动手,性格又素来寡淡肃穆,平常偶尔见见管事唐昭,基本就没别的事。 沉香和槐容也乐得清闲,平日里和锦绣打络子做针线,要不就帮郑青菡晒晒药草。 这几天降温,郑青菡名下几间铺子开始卖裘衣,唐昭弄了几件珍贵的狐裘和豹裘大衣送过来。 就说那狐裘,纯白轻暖,恐怕价值连城。 沉香的目光尾随着唐昭手上的狐裘,一路跟到书房门口,见唐昭进到书屋,方才收回眼睛。 郑青菡和唐昭谈事大多在书房,屋里永远只留锦绣一人服侍。 锦绣给唐昭倒好茶,退出书房。 唐昭平常进屋多是说生意经,今日把裘衣递给郑青菡,却道:“藏在相国府的暗卫,李晨全打听出来了。” 郑青菡大喜过望,没白把李晨安排进外院,果然摸出点头绪。 她早就想一刀子解决掉郑伯绥,只是相国府暗卫潜伏,她不敢轻易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现在听唐昭一言,立马问道:“有多少人手,功夫如何?” 唐昭清了清嗓子道:“人数不多,大约十人,功夫了得,跟护院打扮一致,要不是李晨摸清底细,任谁也分辨不出区别。” 郑青菡沉住气盘算,在府里下杀手动静太大,等哪一天郑伯绥出门,再杀他个措手不及,不由压低声道:“咱们的人可赢得过那些暗卫?” “打个平手没问题。”唐昭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郑青菡是重生之人,杀郑伯绥等于是报杀父之仇,而唐昭并不知她重生,要把想法说出来,还不把唐昭活活吓死。 弑父是天下第一大罪,父为子纲的规矩摆在那儿,郑青菡不便跟他明说,只道:“摸清底细也好有个防范。” 唐昭再精明,也想不到“弑父”那上头去。 反正郑青菡和郑伯绥一向不对盘,早些日子郑伯绥让人查封淘金船,还要把郑青菡嫁进狼窝虎穴,眼下郑青菡以守为攻,也是有道理的。 送走唐昭,郑青菡坐在正房仔细盘算,蒋潋迈进屋道:“想什么想得出神,我都快走到你跟前,你连个反应也没有。” 郑青菡忙给蒋潋行礼,没见到麟哥儿,几分失望道:“母亲要来,也该把弟弟抱来。” 蒋潋道:“有事跟你商量,把他抱来,还不闹腾。” 郑青菡不禁笑道:“我就喜欢弟弟闹腾,姐弟之间就该有热乎劲。” 蒋潋心里一软,眼泪差点没出来。 高门大户的小姐个个都是娇养贵养,没见过像郑青菡一样,跟只乌龟似得缩在后院宅子,连席面应酬也没有。 母亲早亡,父亲打压,手足相残,婚事不顺,什么倒霉事全落头上,说句难听的话,铁打的人也得趴下,也亏得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蒋潋接过锦绣递来的茶,开口道:“我瞧你整日在后院闷得发慌,后日是阿弥陀佛圣诞,府上要去天宝寺拜佛禅坐,你正好出去散散心。” 郑青菡愣了一下道:“天宝寺?” 蒋潋笑道:“还没去过天宝寺吧?你不知道,平常年例,京都的大户人家都喜欢去天宝寺拜忏。” 郑青菡当然知道,今年的盂兰会大斋她和柳影刚去过,还有高僧主持洒净仪式。 那日,还下了一场大雨。 她还记得,雨水很大,敲打在二十四股油纸伞上叭叭作响。 是苏辙先到的天宝寺,他的伞落在柳影的头上。 容瑾晚到一步,伞便落在她的头上。 当初,她还有心里嘀咕,苏辙真是个毫不识相的家伙,却没想到,不识相的原是自己。 郑青菡的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蒋潋会错意道:“瞧瞧,听见能出门,嘴角都开始带笑。本来就是,年纪轻轻的,就该给熟识的女眷下下贴子,一来能解闷,二来也能有通家之谊,等过几天,就给沛国公府乔郡主和连小姐下贴子,叫她们来咱们府里坐坐,你也不怕闷出毛病。” 郑青菡笑了笑,开口道:“后日,父亲、弟妹和姨娘都会去天宝寺吗?” 蒋潋点头道:“老爷奉佛十余载,俯伏受教,对于神灵十分崇信,阿弥陀佛广度无边众生,成就无量庄严功德,后日是佛祖圣诞,是天下佛子们的节日,全府都会去。” 这么多人,要下手杀郑伯绥怕是不易,郑青菡收笑,面露失望。 蒋潋没留意她的表情,想了想道:“众生平等,都有佛性,放生的日子定在菩萨的圣诞最为殊胜,天宝寺西边辟有专门的放生池,供人放养动物,到时候把买来的龟、鱼、螺拿去放生,也算善行一桩。” 拜佛禅坐,放生护生,图得就是个“福慧双修”。 前世,郑青菡医者仁心,救过无数条性命。 到头来,好人没好报,只落得个刀箭牢狱,横死枉生。 可见,“善有善报”这种说辞并不存在。 不信归不信,去还是得去。 到了后日阿弥陀佛圣诞,相国府一干人等坐马车去了天宝寺。 进到天宝寺正厅,阿弥陀佛的金身就印入眼帘,金身右手下垂,掌心向前是为愿印,左手持莲华,跏趺坐下宝莲。 郑伯绥领家眷在佛前拈香顶礼参拜,天宝寺众僧念三宝云经,梵文声回荡在佛堂,呈现一片万德庄重。 参拜结束,天宝寺高僧遍洒甘露,为相国府诸人赐得法水洗礼,清静三业。 法水赐完,众人恭诵佛经,法音宣流,离苦得乐。 事毕,已是中午时分,因阿弥陀佛圣诞日,众生要把慈悲精神体现在吃食上,相国府诸人兼在殿内奉斋,天宝寺的素食做得讲究,口味相当可口。 饭后,郑伯绥带着男眷去了佛茶会,正所谓“茶禅一味”,茶禅恰有共通之处。 茶如禅意,亦如人生,体会其苦,品味其香,自省自悟。 只是,人有万千色相,茶有千般滋味,有些人就算再喝一辈子,也领悟不出其中意义。 郑青菡目光冷冷的射向郑伯绥。 第一百五十五章金佛倒塌 蒋潋身为相国府主母,领着府上女眷去天宝寺西边的放生池放生。 郑青菡跟随蒋潋走出大殿,正要抬阶而下,沉香小碎步跑过来道:“大小姐,锦绣肚子痛得厉害,全身上下直冒冷汗路都走不动。” 周身出汗,疼痛不止,此谓急病! 郑青菡忙跟蒋潋道明:“锦绣突患急病,我安置好她,再来放生池找母亲。” 蒋潋知道郑青菡素来看重锦绣,故道:“你快去吧!” 沉香早就把锦绣扶到一间偏堂躺下,郑青菡查看锦绣脉象,四肢发凉,肤出冷汗,舌质淡,脉象沉微。 不是大病,应该是吃坏了肚子。 郑青菡问道:“肚子可是不舒服?” 锦绣回道:“奴婢已去登坑三次。” 正所谓好汉也架不住三泡稀,一直登坑会引起脱水,郑青菡让沉香去佛堂问僧人要来几副止泄药给锦绣喝下,叮嘱道:“只是吃坏东西拉肚子,并无大碍,你一会要多喝水,不然脱水会引起身体不适的。” 锦绣点头应话,又道:“小姐,这个时辰夫人就要开始放生,那是福慧双修的大善事,能积功德,您快点去。” 郑青菡不以为然。 锦绣急着催她,沉音在旁附和道:“大小姐,您还是去一趟为好。您快瞧瞧,锦绣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哪还有心情歇息?” 郑青菡只得起身。 沉音也站起来道:“大小姐第一次来天宝寺,应该不知道放生池的位置,奴婢领您过去。” 郑青菡颌首,跟着沉音一路向西走。 沉音边走边道:“奴婢好几年前来过一次,最近天宝寺扩建后,路就有点不太熟。” 天宝寺西边,郑青菡也是第一回来,跟着沉音走进西侧寺门,迈过门坎,瞧见一座真金释迦牟尼的塑像。 大佛耸入云端,足有四、五屋楼高,站在大佛脚下,郑青菡大概只有佛祖的脚趾甲大小,实在太过渺小。 郑青菡不禁驻足仰望。 刚一抬头,意外倏然发生,整座巨大的佛像迎面向她倒来。 佛像沉重巨大,喘息间已到眼前,要用肉身相挡实在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要想躲开,根本不及闪身。 这么重一尊佛像压下来,定把人压成一砣肉泥,拿去当饺子馅都不需要外加工。 郑青菡纵然活过两世,面对死亡,倒也做不到淡定从容,两只眼珠瞪得跟灯笼一般大,乌溜溜望着佛像压倒至眼前。 妈的! 郑青菡临死前还不忘骂句脏话。 再死一回,八成要去阴间排队等投胎,再从人肚子里生出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也不知道昏君和郑伯绥活不活得到她长大。 正思索间,一道熟悉的青光漫过来,将她整个人团团笼住。 青光挥洒自如,形成一个保护罩围住她,整尊佛像仿佛被定格,静止在郑青菡头顶。 好神奇……。 这么倒霉都可以不死。 郑青菡大脑停止运行,仰头望着悬空挂在头顶的佛像,张大的嘴足够塞下一匣子点心。 “郑青菡!”有人咬牙切齿地道:“你个蠢货,还不给我从佛像下面滚出来,你以为杠个四、五屋高的大佛容易吗?” 一回头,身后不远处立着容瑾,一改平日风仪玉立的俊模样,因用力过度整张脸涨得通红,满额头全是汗,一根根青筋从脖子延伸到脸上,正使出吃奶的劲在强撑大佛。 用力过度,表情看不去有点儿狰狞。 难怪大佛会静止不动,原是他的九阙剑一剑化九剑,九剑佛身,全凭他用内力硬撑。 郑青菡由衷地赞叹一声:“小候爷拔山扛鼎,真是好身手!” 容瑾一字一句,双手抖得厉害道:“再不滚出来,我就砸死你。” “使不得,我这就出来。”郑青菡腾身一跃,退到容瑾身边。 刚站定,只听“轰隆”巨响一声,整座佛像倒塌在她脚边,震得地面好一阵颤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郑青菡拍拍胸脯。 愿望是美好的,现世却很残酷! 容瑾指着郑青菡鼻子,把她当孙子骂:“要死也挑个远地方去死,每次都死在我跟前,倒了十八辈子的横霉,回回都要救你,我要是因为你折寿,你陪得起吗?” 郑青菡腆着脸,干干道:“候爷神通无量,岂会折寿?” 容瑾黑脸。 郑青菡不敢再多嘴多舌。 容瑾侧头,居高临下地道:“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仰视着救命恩人那张俊美眴目的面庞,小心翼翼地道:“多谢候爷搭救,青菡无以为报,他日候爷有事,青菡定舍命相助。” 容瑾连眼角也没瞟郑青菡一眼,听见她说要报恩,没露出半分高兴:“你咒我呢!硕大一候爷府还要你帮忙,你能帮我干什么?” 好歹人家刚救过自己,郑青菡很识趣地道:“候爷说的对,只有候爷府帮我,我肯定没机会帮上候爷府的。” 容瑾想了想,突然道:“倒也不是,或许日后真能帮上一忙。” 这人,说起话来出尔反尔。 偏郑青菡不好反驳! 人家今天救她一命,自然是说什么都对,连放个屁也是香的。 好歹是救命恩人,她也是有良心的,要翻脸也要等明天。 郑青菡很没出息地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打架劫舍的坏事,青菡一定会相帮。” 说得好像候爷府除了杀人放火、打架劫舍就不会干别的事一样,容瑾弯了弯唇道:“你记住今日的话。” 有谁敢诓天下第一的杀人狂魔容大公子,郑青菡立马道:“记得,记得。” 容瑾的目光越过她,望向不远处躲在佛堂大柱后面的沉香,压低声音道:“郑青菡,随我去看看大佛,为何会无缘无故倒塌?” 郑青菡跟着他走到大佛底座,却见底座被人动过手脚,前低后高,造成倾斜,只要有几人在大佛后面一推,沉重的大佛就会应声而倒。 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容瑾一回忆,刚才救郑青菡时,似乎在大佛后面看见过几条人影,是故意把郑青菡引来,然后再下杀手。 容瑾不禁怒从心生。 第一百五十六章唱作俱佳 那几条人影早就跑开,但引郑青菡到此的人却还在。 容瑾疾走几步,一把将躲在佛堂大柱后面的沉香拖出来,五指掐进沉音的脖子,戾气外露道:“是你把人引到这里的,说说看,是谁指使的?” 容瑾用力极深,五根手指掐进血肉里,沉香脖子上血渍渍一片,整张脸青紫,正挣扎道:“没人指使奴婢,奴婢带大小姐去放生池,正好路过……。” “还不说实话。”容瑾把沉香的脖子掐得咯咯作响,一脸阴森地道:“天宝寺的放生池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你个臭蹄子胆敢欺骗本候。” “天宝寺扩建,是奴婢不识路,才会错带小姐。” 容瑾眼眸深如墨色,冷酷道:“把我当三岁小儿糊弄不成。” 说话间,沉香被他掐起,双脚已离地,整个人在半空中扑腾,容瑾毫不怜香惜玉,五指把沉音的脖子掐得破皮露骨。 容瑾的作风就是,一言不合就杀人。 想不到,像沉香这样天仙似的小美人,他也下得去手! 谁说容瑾喜欢女色,比起女色,小候爷似乎更喜欢黄土白骨。 郑青菡难得好心肠地道:“候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您一拧脖子她就毙命,事情也会落定尘埃。依我看来,实在不妥,事情岂能只看眼前,说不定沉香被冤枉了,说不定其中另有乾坤。” 她的语气在说“另有乾坤”时格外加重几分。 话里有话。 看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郑青菡杀个候爷腿肚子都不颤一下,自然不会是个好心的,沉香落到她手里,只怕比死还要惨。 容瑾冷不丁向郑青菡望去,死丫头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容瑾会意,手一松,沉香从半空中瘫到地上。 “你的家务事,自己看着处理。”容瑾由衷道:“我相信你,不会再给别人欺负去。” 确实,吃一堑长一智,郑青菡最近把注意力全放到郑伯绥身边的暗卫身上,忽视了其它人。 既然有人送上门找死,她就先放过郑伯绥,把赶着要投胎的送去黄泉路。 郑青菡笑笑道:“候爷放心,不会有下次。” 听到她的保证,容瑾放心下来,转身要出去。 郑青菡送出几步道:“今儿真巧,碰巧候爷来天宝寺,不然的话,我早就一命呜呼。” 又道:“您来天宝寺,有事吗?” 容瑾不耐烦地瞪她一眼:“有没有事,跟你有什么相关,多管闲事!” 永远不能跟小候爷好好聊天。 郑青菡乖乖站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想多说一句。 容瑾撇头想,要不是皇上千叮万嘱让他来天宝寺一趟,郑青菡早就没命了! 不想还好,一想到郑青菡差点被压成肉泥,容瑾就觉得四肢百髓都发疼,恨不得折回去,一刀把沉香斩成七、八块。 一直走到西门尽头,往北拐去百米,是天宝寺布置的棋室。 有小厮迎面过来行礼道:“小候爷,王爷在棋室。” 皇上让六王爷谷熙来见他,也不知道有何事。 容瑾进到棋室,六王爷谷熙笑脸相迎:“听闻小候爷棋艺高明,今日可愿意跟我对弈一局?” 容瑾勾勾唇,很没礼貌地道:“不愿意。” 回答过于简单直接。 六王爷的笑挂在脸上,一时收不回来,表情很尴尬。 容瑾拣个位置坐下,敲着桌子道:“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六王爷是诸王爷里教养最好的,此时也差点破功,要不是考虑大局,六王爷很想甩袖子走人。 跟容瑾这等没教养的货色,真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六王爷深吸一口气,按捺情绪道:“候爷不喜欢下棋,咱们就听段佛经。” 容瑾挑挑眉,心里道:且看你耍什么花样! 六王爷清咳一声,棋室屏风一侧现出条婀娜多姿的身影,因屏风过于单薄,可以很清晰地瞥见来人的一举一动。 剪影里的女子手执佛经,翻开一页便开始朗读,声音甜如浸蜜,酥软人心,还夹杂莫名情愫,像春蚕吞食桑叶,声声乱人心扉。 原来,戏骨在这儿! 容瑾倏地站起,一手拉开屏风。 屏风里显现出一张绝色倾城的脸,乌发如漆,美目流盼,身段袅娜,是不可多得的人间。 容瑾斜挑眉眼道:“姑娘,佛门清静地,你变着法勾引人,不太好吧?” 女子美目下垂,宠辱不惊道:“莹莹不知候爷何意,我只是遵照父亲的意思念经,嘴里念的是佛经,心里头也只有佛经。” 容瑾抿唇,一瞬不瞬地道:“姑娘唱作俱佳,好本事。” 六王爷走过来道:“小女熟诵佛经,佛祖圣诞日来佛前顶礼参拜,皇上有意让咱们同在棋室相会,小候爷应该明白其中的用意。” 原是六王爷嫡女,名动京都城的大美女谷莹莹。 果然不负传言,足够明艳照人! 皇上的用意呼之欲出。 安乐公主私德不检,被遣去尼姑痷念经反思,皇上要在各王爷府里挑个合适人选,又怕他不满意,才有今日的安排。 难怪最近王爷府、公主府里的闺女纷纷定亲,原来是想避开赐婚。 也不知皇上许给六王爷什么好处,六王爷才舍得把女儿往火炕里推。、 莫非,皇上给六王爷想要的权势,而六王爷把谷莹莹当成货物送给容瑾。 容瑾冷笑道:“六王爷是不是和皇上谈了笔权货两讫的交易?” 六王爷皱了皱眉头道:“小候爷误会,王爷府还不至于出卖女儿来换取荣华富贵,一来是皇上意思,二来是小女自己的主见。” 容瑾厉眸直直盯着谷莹莹道“坊间盛传我的事迹,谷小姐不但不害怕,反而要嫁进候爷府,为何?” 谷莹莹眼波水润,神色不似作伪:“候爷对我而言,就如同河里的一条鱼,鱼虽有点腥,可就是猫想要的。” 因她一句话,容瑾谑笑道:“谷小姐除了喜欢吃血腥之鱼,还有别的原因吗?” 谷莹莹面带笑意,眸光却清冷如冰:“天下未定,候爷后浪可推前浪,此为其二。” 容瑾面色大变,连呼吸都快忘记。 半刻,一拍桌子大怒道:“谷姑娘是想撺掇候爷府造反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放生池畔 谷莹莹道:“不敢。” 容瑾咬得牙齿格格作响道:“那谷姑娘是何用意?” “狐裘尨茸,宫殿穿狐裘者过多,不是藏着大善,就是藏着大奸,莹莹以为,候爷威仪天成,早晚一人振臂,便得万人随之。” 容瑾阴侧侧,一字一顿道:“谷莹莹,你好大的胆子!” 谷莹莹慢慢道:“我父亲为当朝王爷,二位哥哥亦是能力超脱,小候爷要想成事,六王爷府是最好的助力,也是最好的选择。” 容瑾冷笑:“谷小姐自荐枕席,我本不该拒绝,可谷小姐的想法与我并不投契,恐怕我帮不上忙,也无能为力。” 谷莹莹不惊不恼:“候爷不必现在就下结论,反正六王爷府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我从无青云之志。”容瑾手一拍,棋桌一分为二:“道不同,不相为谋,六王爷和容小姐可以滚了。” 谷莹莹识趣走人,出门时留下句:“风起于青萍之末,候爷还需三思。” 容瑾面无表情地道:“听不懂人话吗?还不快滚!” 狗屁的“风起于青萍之末”! 谷莹莹再美,也美不过容瑾自己的这张脸,想用美色勾结他,想和他共躺枕席,也不掂量掂量自身的份量。 他的枕席岂是人人能睡的。 皇上偏偏要给他赐婚,京都合适的女子并不多。 谷莹莹不配,谁又配呢? 容瑾想来想去,脑海里浮现出郑青菡的脸。 方才见她差点被压轧,忽有烙骨之痛;现在胡思乱想,脑海就浮出她的面容。 假若,让皇上把郑青菡赐婚给自己,郑青菡会不会愿意? 容瑾不敢深想,摇头道:“郑青菡宁愿剃去头发当姑子,也不会嫁进候爷府的。” 此时,郑青菡在倒塌的大佛旁,拿手帕给沉香包扎好脖子。 那方手帕浸过三十味药方,随身携带能除秽杀菌,袪病去疾。 不是沉香福气好配用这张帕子,而是帕子气味特别,会给沉香用,自然隐藏着郑青菡的用心。 沉香早被容瑾的杀伐之气吓坏,整个人一直在瑟瑟发抖。 郑青菡包扎好后,便站到一边,阖眼养神。 好半天,听到沉香恸哭,越哭越大声。 郑青菡睁开眼睛的一瞬,沉香跪到她的脚下道:“小姐,奴婢不知道大佛底座被人动过手脚,奴婢不是故意把您引过去的,请小姐相信奴婢。” 郑青菡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沉香哭得如弱柳拂地,湿漉漉的眼睛望向郑青菡,眼神里有祈求、有恸痛、有酸涩。 要是上辈子,郑青菡早就被她哭到心软,想着要原谅她。 可这辈子,任谁在郑青菡面前扮可怜、装无辜,郑青菡连眼皮子都懒得翻一下。 沉香见郑青菡毫无反应,“咚咚”几声磕起头道:“奴婢和小姐无冤无仇,如何会去行那提着脑袋害人的事,凡事都谋个利,奴婢害小姐真是无利可图。” “小姐,今天的事真是一场误会。” 郑青菡漆针似的眼睛一眨,很想对她说:我也很好奇,你我无冤无仇,你到底贪图什么利益,才非要致我于死地。 可这话现在说还太早,凡事都讲究个证据。 郑青菡淡淡道:“也不知道锦绣肚子还疼不疼,你回去偏殿瞧瞧,我还要去放生池。” 沉香眸眼泛红道:“小姐,奴婢带您去放生池,万一再出点事……。” 郑青菡打断道:“瞧你样子,对天宝寺的地形并不熟悉,我自己去就行。” 说完,郑青菡转身去了放生池。 因是阿弥陀佛圣诞节,放生池旁的女眷比往常要多。 女人多的地方,闲话也多。 有个妇人正在跟蒋潋说话:“荣康郡主在相国府后宅建了观星楼?” 蒋潋一直认为建栋高楼看星星,费力费财,典型的吃饱饭撑着没事干,但在外头却不得不换套说辞道:“夜空广阔,星海浩瀚,站在高楼上观看星辰,定然极美,我那媳妇就是风雅。” 正是郑青菡先前说过的话,郑青菡不禁眉梢带笑。 妇人又道:“听说董大儒府上的九公子董琪也去过府上,你可见到?” 蒋潋点头道:“见过一面。” 那妇人好一阵欢喜,颇有点激动道:“九公子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要见他一面全凭因缘,夫人真是好运气。” 蒋潋一回忆,只觉得九公子董琪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不由一顿道:“董大儒府上的九公子有何特别之处吗?” “唉!你真是有眼不识珠,九公子可是位神人。” 蒋潋更加好奇,心道:不过是个毛头小儿,到底哪里神了? 妇人看着蒋潋表情道:“九公子超凡脱俗,洞彻天机、神机妙算,经天纬地、未卜先知,世上还有比他更神的人吗?” 接连五个形容词甩出来,把蒋潋唬得一愣愣道:“只怕神仙落凡才有你口中所说的本事。” 妇人道:“九公子在占星术上造诣益邃,能预知未来。” “还有人能预知未来?”蒋潋失礼地张大嘴巴,严重怀疑有些人话本子看多,脑子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妇人见她面露置疑,很不爽地道:“京都城已经传遍,九公子预言下个月会有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 又续道:“你要不信,且等着,下个月宫里肯定得出事。” 蒋潋见妇人说得如此肯定,寻思道:“妄议宫廷,九公子会不会倒霉?” 妇人忍不住道:“钦天监掌天时星历,本就是观察星象,推算节日的。九公子说出预言,等于是为皇室排忧解难,皇上非但没生气,还对九公子厚加赏赐。” “九公子在钦天监当差?”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妇人一副崇拜者的口吻道:“九公子在钦天监就挂个虚职,他这等神人,岂会在乎世间俗职。” 蒋潋陡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九公子未卜先知,当初说什么也得让他给麟哥儿算一算。 回头瞥见郑青菡,心道:“下回见到九公子,顺便让他替郑青菡算下姻缘。” 郑青菡则想起自己和九公子的赌约。 这赌约,到底谁输谁赢? 第一百五十八章沉香下场 从天宝寺回到相国府,郑青菡的后宅依旧风平浪静。 沉香提心吊胆的过了几日,时时探看郑青菡的表情。 郑青菡仿佛已经忘记前事,从未提过,依旧过着三点一线的日子,或在闲翻医书打发时间,或在书房听唐昭禀话,或是在蒋潋屋里走动走动。 又过几天,沉香给郑青菡倒茶时,郑青菡抬眼看着沉香脖子上的手帕道:“伤口好些没?” 沉香一惊,半天道:“多谢小姐关心,奴婢只是皮肉伤,已好大半。” 郑青菡端茶啜饮。 到了晚上,锦绣坐在门口做针线,郑青菡问道:“去天宝寺那日,你午饭吃的什么?” “寺里准备的素食,别人吃下去都没事,只有我上吐下泻肚子疼。”锦绣叹息道:“说不准,我跟佛祖无缘。” 郑青菡低头思量,没有说话。 稍候片刻,让锦绣给外院递去口信。 三更,整个后院安静下来。 沉香踏着夜色潜进郑涛书房,半个身子刚探进去,已被郑涛搂进怀里,潮湿的吻一路下滑,从沉香唇齿落到颈部帕子。 “疼!”沉香在郑涛怀里缩了缩。 “伤口还没好?”郑涛把帕子捏到掌心,手指抚上她的伤口,轻轻来回道:“还疼不疼?” “有三少爷怜惜,奴婢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会疼?”沉香唉口气道:“只是,奴婢终是有负三少爷,没把事情办妥当。” 郑涛一把将沉香抱上书桌,褪去她身上的衣衫,缓缓道:“郑青菡的命真够硬,碰到容瑾出手相帮,世上哪有这么多巧事?依我看,容瑾早就把她摸上手,跟咱们一样夜夜颠鸾倒凤,才会总在关键时刻跑出来碍事。” “大小姐和小候爷有私情?” “容瑾岂是好易与的人,最是喜欢女色,要不是两人睡过,会处处护她?”郑涛说完,自己衣服,喘着气压到沉香身上。 沉香被他摆弄得连连。 正当无限之时,书房门猛然被拉开,一条身姿笔直的身影率先迈进屋子,手里一盏灯笼不偏不倚照在书桌上,一对裸的男女原形毕露,正在干着那档子事。 书桌上厮混的两人一时无法适应忽来的强光,郑涛半遮眼帘望过去,灯笼后面是张傲气冰冷的脸,正是荣康郡主。 一阵脚步声后,无数盏灯笼在荣康郡主身后亮起,整个屋子亮如白昼,书桌上两个脱得精光的男女让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郑涛跳下书桌,光脚要去捡裤头,荣康郡主的人手快一步,衣裤全被甩出屋外。 一时,的郑涛和沉香被众人围看,只好拿手尽量遮挡重要部位,任脸皮再厚,此时也羞得只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自小,长公主捉奸时都会带上荣康郡主,这种场面荣康郡主见怪不怪,冷静自持地问郑涛道:“夫君打算在书房呆着,还是回房间连夜誊抄经文?” 荣康郡主给郑涛两个选择,一是留在书房陪着沉香一起受辱;二是独自离开,任由荣康郡主处置沉香。 沉香对郑涛情根深重,自以为郑涛会选第一条,抱着郑涛胳膊道:“三少爷,您答应过奴婢,会在外头置个宅子,把奴婢养在外头,您快跟荣康郡主说说……。” 话没说完,已被郑涛一把甩开道:“不过是我摆弄的玩意,敢在郡主跟前胡言乱语,仗着几分姿色爷的帐还没跟你算,倒会顺竿子往上爬。” 沉香脑袋嗡嗡,不敢相信前一刻还甜言蜜语的郑涛会说出如此薄情的话,冲上去抓住郑涛的手道:“三少爷,您明明说过,明明说过会好好待奴婢的。” 郑涛双眼怒睁,卯足劲一把掌打过去,把沉香扇得一个趔趄,喝道:“不嫌寒碜的贱货,从上到下渗坏水,合着还要瞪鼻子上眼!” 沉香被打的发蒙,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荣康郡主看完半天戏,慢慢对身边的金翠道:“还不把衣裤拿给爷穿上,让人在房间备好笔墨,他要连夜誊抄经文好好静静心。” 金翠称“是”,把衣裤捡拾好后递给郑涛。 郑涛急急忙忙穿好衣裤,迈开步子要离开书房。 沉香回过神,一把抱住他迈出去的左腿:“三少爷,不要不管奴婢呀,奴婢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郑涛转身就是一脚,正踢在沉香胸口,硬邦邦道:“你也配。”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一脚踢得扎实,沉香捂着胸口蜷缩在地。 荣康郡主望着地上一团雪白娇嫩的肉体,脑海里浮出年幼时父亲养在外面的女人,被母亲剥个精光,任众人围观,活生生冻死在雪地里,心口泛出一阵恶心。 当年,她冷眼旁观,一点也没同情过那个女人。 自作贱,不可饶! 好好的人不当,非要爬床去当货。 损人姻缘如杀人父母,荣康郡主才不忌惮善妒的名声,一昧锱铢必较。 荣康郡主对金翠道:“传我话,让顾三过来一趟。” 半刻,顾三进到书房。 顾三一进屋,就瞧见地上躺着一个活色生香、的,整个人微微闪神。 荣康郡主瞧见他表情,淡淡道:“最近府里造宅子,你出力最多,这狐媚子你要是喜欢,就赏给你了,今晚就让人辟出书房任由你。” 合着,让他过来,就赏赐个的大美人。 顾三双眼刷地雪亮。 荣康郡主扭头对金翠道:“困了,扶我回屋。” 话说完,就领着一干人出屋,顺手还关上门。 烛火摇晃,印出地上雪白的身体,顾三面上浮出狞笑,恨不得将沉香吞进肚子里。 书房惨叫,听得人毛骨发悚。 郑涛听着尖叫,誊抄经文的手抖了抖。 荣康郡主走过来,抻掉后,重新摊上新纸道:“写字贵在专注,夫君一心两用,又要重写一张,实在辛苦。” 唉了口气,又道:“夫君,写字和做人一样,都该一心一意才好,你觉得呢?” 郑涛抬头望向荣康郡主,瞧见她的眼神,一刀能把人捅个对穿,点头如蒜捣道:“是,是,为夫日后自当一心一意。” 狗改不掉吃屎,猫改不掉! 郑涛的话,荣康郡主不太相信。 第一百五十九章蒋慎回京 天刚蒙蒙亮,郑青菡坐在镜前梳装,锦绣端着水盘进来服侍。 锦绣措了措词道:“小姐,沉香昨晚去三少爷书房行苟且之事,被荣康郡主抓个现形,荣康郡主把她丢给顾三作践,到现在还没回后院。” 郑青菡拿梳子的手停了停。 顾三是出名的淫棍,喂不饱的色胚,沉香落到他手里,不死也得脱成皮。 荣康郡主下手真够狠! 锦绣又道:“听说,三少爷和沉香相好,被撞破后,不但没帮她,还对她拳打脚踢。” 郑青菡垂眸,慢慢拉去木梳上的断发,神色不动道:“沉香上赶着给人暖床,只观眼前三分小利,却不知纵观大局,郑涛是借长公主府的势才谋到户部的肥缺,岂会因为贪鲜而得罪荣康郡主” 这世道,从来都是攀高踩低,沉香会落得此番下场,倒也不难理解! 听着郑青菡平静如水的声音,锦绣双眼一弯道:“大小姐,您听闻此事,为何一点也不惊讶” 郑青菡道:“早就知道的事,自不必惊讶。” 锦绣的下巴差点砸到地面,瞪大两只眼睛道:“大小姐,您几时知道的” 郑青菡也不瞒她,慢悠悠道:“给沉香包扎脖子的手帕浸过三十味药方,我熟识药性,只要沾过的人一闻便知。好巧不巧,去给父亲请安时发现,从不来后院的郑涛身上竟有药方味,自然就明白过来。” 好巧不巧 郑青菡说得轻描淡写,可锦绣总觉得话里面大有文章。 或许,正因为帕子药气特别,小姐才会特意给沉香用,借此引出三少爷,可小姐为何要煞费苦心? 锦绣的眸光变得复杂,浑身一激灵道:“小姐,难道您在天宝寺遇险不是意外,而是三少爷故意让沉香把你引过去布的局?” 郑青菡没正面回答,只淡淡道:“水月镜像,一旦而催,也不知沉香的底气从何而来?以为有几份姿容,就能笼络郑涛。” 能让郑涛屈膝的,只有权势! 美色,从来只是消遣的玩意。 锦绣心里发怵,木着一张脸道:“平时人模狗样的,背地里暗藏阴狠,只为一已私利,就想致小姐死地。” 郑青菡不以为意道:“人各有志,由着她罢!” 锦绣呶呶嘴,不无疑惑地道:“可那么晚,荣康郡主怎会去书房,正巧撞破三少爷和沉香的事” 郑青菡提点几句道:“我跟母亲屋里的李嬷嬷提起过沉香,话里话外透露几分意思,李嬷嬷是聪明人,当下就找了金翠。” “金翠是长公主一手调教的,极有手段,要摸清三少爷和沉香的关系易如反掌。” 听到这儿,锦绣恍然大悟,大小姐是借荣康郡主的手惩治沉香和三少爷。 沉香自己不检点,才会落得眼下地步!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锦绣对沉香真是又恨又可怜。 倒是三少爷,明明是害小姐的幕后黑手,却能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荣康郡主只是罚他抄写一夜的经文。 区区一夜的经文和谋害小姐性命的罪相比,实在太轻。 正想着,槐容进屋禀道:“夫人请大小姐去屋里一趟。” 郑青菡起身,锦绣忙拿出件雪白狐裘给她披上。 最近降温,推门而出,漫天飞扬的细雪,一路沿庑廊向前。 快到蒋潋屋前,瞧见屋檐下站着一袭身影,穿着黑漆漆裘衣,侧脸清隽沉郁,翠竹般挺拔的腰板微微下屈,正在拍打裘衣摆角处沾上的细雪。 郑青菡惊讶地望着他。 是许久未见的蒋慎! 蒋慎拍完细雪,抬头时瞥见郑青菡,披着一身雪白狐裘静立在不远处,站在飞扬的细雪里望着他,眼眸里透出惊讶和喜色。 两人互望,缄默的空气里,慢慢听到彼此的呼吸,蒋慎突然觉得胸口沉重到喘不过气,郑青菡却在此时低低笑起来,站在原地叫了声:“舅父。” 蒋慎面色一白,喉结滚动几下,平顺好呼吸问她:“许久未见,你可好” 郑青菡依旧笑意颜颜道:“好,挺好的。” 真的挺好吗 不,青菡你过的并不好! 那个让人一见忘俗,芝兰玉树的宋之佩和安乐公主有了私情,你的婚事告吹,京都的世家都在妄议你的事非,你如何会好 相国府里暗潮汹涌,只要你一日不离开后宅,就时时会被卷入万丈深渊,你如何会好 如果你真的好,嫁给让我自愧弗如的男子,我蒋慎只会离你远远的,真心实意祝福你,又何必再次回到京都城 我回来,就是因为知道,你过的并不好。 蒋慎仰头,目光掠过漫天纷风的细雪,语气毫无波澜地道:“知道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 郑青菡有点气虚道:“舅父,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让母亲和你操过心舅父虽说跟我隔着辈份,只大出我几岁,口气越发倚老卖老。” 蒋慎撩帘子进屋,见蒋潋迎上来,告状道:“有人打蛇随棍上的本事渐涨,姐姐也不管教管教” “我是要管教管教。”蒋潋话没说完,几拳头捶在蒋慎身上:“你个没心没肝的东西,好好的京都城不呆,揽个苦差事,跑到宝山栈道去受苦受累,几个月连人影子也看不见,只顾自己忙,把我和麟哥儿都忘到脑后,你及得上青菡哪点,还好意思告状” 蒋慎随便捂着胸口“哎哟哎哟”乱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姐姐一拳头打得我胸口疼,当了娘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蒋潋一愣,忙拉着他道:“我都没使力,你怎会疼” 郑青菡好笑道:“舅父如今在外头野惯了,开始拿我们逗趣。” 蒋潋方知上当,不再跟他闹,拉着他手道:“说说看,督御使贾大人的案子办得如何” “宝山栈道那边没找到线索,在贾府倒找到一条突破口,当初贾义逃离时留书一封,给贾庆递留书的丫环名叫绾绾。” 竟查到绾绾头上! 连雷打到眼前也纹丝不动的郑青菡也怔忡片刻。 蒋慎接着道:“我派人查出绾绾的身份,是将军府冷小姐的贴身婢女,将军府出事后,府里众人连坐受灾,她被卖到京都妓馆,是贾义从京都的环香院把她赎出来的。” 蒋潋推断道:“只要找到绾绾,案子就能有所突破。” 蒋慎道:“正是。” 郑青菡回过神,皱了皱眉头。 第一百六十章宛山一厩 上驷院下属的宛山一厩,几十个大内侍卫正聚在一起玩骰子,王聪做庄,就他一人输钱,其它人个个赢得盆满匣满的。 蔡东拎起圆鼓鼓的钱包道:“托王聪大统领的福,今日也能风光一回,我请客,大伙一起去怡春院喝花酒……。” 王聪抢在他前头截话道:“我早就不是什么统领,皇上开口,让我安安份份当个普通内侍,在冷灶上好好苦熬,跟兄弟们是一样的。” 王聪在上驷院甘愿隐藏自己的聪明,擅长和基层打成一片,颇得人心,蔡东听了他的话道:“千万别这样说,您就是只折伤翅膀的老鹰,养好伤后,还是要一飞冲天的。” 王聪笑笑道:“我这回把皇上给气狠了,怕是飞不上天去。” 蔡东猴精一样的人,掂掂钱包道:“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您就算拂了皇上的心意,也有的是法子让皇上回心转意。” 王聪眼睛亮了亮道:“你小子,如何敢断言” “光您先前的拔擢速度,几十年来就是独一例的。”蔡东分析道:“您是皇后娘娘的正牌亲眷,在皇后心里有一定份量,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只在皇后娘娘自己把握。” “但凡娘娘想通一点,有您便可如虎添翼,无您就如断臂之人,就早晚得重用您。” “至于皇上那儿,瞧您日日闲情逸致的模样,虽是不争一时之长短,其实早就打定好主意要翻身。” 王聪一拍桌子,倏然动容大喊道:“好你个蔡东,倒有几分眼力劲。” 屋里因他一喊,整个安静下来。 王聪眼睛仍旧发着光道:“眼下有个能让我在皇上跟前翻身,能让诸位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大家要不要跟我干” 众人一默,均在心里盘恒。 如果说皇后娘娘是王聪的靠山,那王聪何尝不是皇后娘娘的靠山,就如蔡东所言,皇后早晚要启用王聪。 皇上待皇后再寡淡,整个后宫掌事的人,还是王皇后。 因为王皇后占着尊荣的位置,只要她不挪位置,就没人能逾越她。 所以,在诸事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们轻易不敢得罪王聪,甚至要哄着王聪。 毕竟,王皇后还在位置上,王府也还在。 更何况,王聪够机灵,路子广,有手段,跟着他奔前程,好处多过坏处! 自古有云“富贵险中求”,有人率先道:“属下愿追随统领!” 一语毕,屋内几十人齐喝:“属下愿追随统领!” 这些大内侍卫日日得近天颜,胆子比一般人要大,遇事也果断。 王聪眼神犀利道:“董大儒府上的九公子董琪预言,下月会有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 “九公子洞彻天机、经天纬地,从没失算过。”王聪稍停片刻道:“诸位若是能在下月出事时为皇上分忧,让宫中大乱从大化小、从小化无,必能升官发财。” 众人暗捺兴奋,有人问道:“九公子只说是下月,未言明是哪一天,如何能做到事无疏落?再者,只一句“宫中大乱”,范围实在过广,如何防范” “对策已想好,大家只需按计划进行,则诸事可成。”王聪说完朝蔡东使出眼色。 蔡东心领神会,朝众人道:“这可是升迁的终南快捷方式,都安静些听完王大统领的话。” 众人一静,王聪把事情交待一遍。 等事毕出门,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头上,地上薄薄积雪,脚一踏步就化开。 王聪不由想到郑青菡。 成亲那日,她穿着绯红嫁衣,盖着大红龙凤盖头,和宋之佩跪倒在天地桌前,要不是他赶到及时,差点成为别人的妻室。 喜堂放眼望过去的火红,今日想起,还刺得他眼珠子疼。 再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一次! 这一回,他要速战速决,让皇上亲口赐下婚事,让父亲无力推翻。 王聪的目光移向月亮,也不知此时的郑青菡在想些什么 可是如他想她一样,偶尔,也会想起他 答案自然是——不会。 此时,相国府后院书房内,郑青菡一双深似幽潭的眸子正盯着唐昭道:“唐先生,绾绾的藏身之处可牢靠现在舅父接手督御使贾大人的案子,正在查找绾绾的下落。” 唐昭皱眉:“绾绾一直没走远,就在京都城郊的小镇住着,谈不上藏身之所,我瞧她样子,估摸着还在盘算替将军府报仇的事。” 绾绾这丫头,一身的硬骨头,不会轻易罢休! 郑青菡狠下心道:“实在不行,直接把人敲晕,送到定州去,免得被舅父找到,到时候大家都为难。” 唐昭抿了抿嘴道:“也好。” 郑青菡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一点。 唐昭又道:“顾三把沉香交给了牙婆,外院的人说,牙婆来领人时,沉香已经被顾三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卖哪里去” “下九等的窑子。” 郑青菡想起沉香,出落如花月的女子,要是自己端正自持,如何会落到眼下“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地步! 身为女子,自甘下作,一昧用身体去换取荣华。 殊不知,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除了任人作践,别无出路。 现实总是残酷的,沉香绝对没想到,自己仅是郑涛过完河后,必拆的一座桥而已。 郑青菡换个话题道:“韩光去到定州,一切可好” “一切挺好。”唐昭思忖道:“定州已经初定局面,日后就是小姐的退路,咱们在京都过不下去,就跑去定州霸山为王。” 郑青菡忍不住笑道:“唐先生给李晨带偏了,说起话来江湖味十足。” 唐昭道:“这话,还真是李晨说的,但话糙理不糙,现在唐平一边管理铺子一边放印子钱,咱们手头的现钱运营顺当,又有良田数倾,按财力、物力大小姐都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富豪,蛰伏在相国府实在憋屈。” “多亏唐先生擅长经营。”郑青菡收起笑意,面色端穆道:“捣檀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将军府人死灯灭,已无人提及,可我却永远记得功臣一朝被杀的惨状,蛰伏在相国府确实憋屈,可有些旧债血仇总要算清了才能走!” 第一百六十一章时不可错 话毕,唐昭打道回铺子,郑青菡坐在灯下看锦绣做针线活。 门口帘子一动,槐容通报后,蒋潋屋里的李嬷嬷走进屋里道:“夫人留住董大儒府上的九公子,说要给小少爷占个前程。老奴不请自来,在大小姐跟前讨个口风,祈祷鬼神窥探天命的事,夫人是否应当浅尝辄止?” 郑青菡想起在天宝寺放生池旁蒋潋和其它妇人的谈话,崇拜者们把九公子说得神乎其乎,难怪蒋潋会动心,故抬头问道:“已到入歇时间,九公子怎会还在府里?” “大小姐有所不知,九公子最近来的甚勤。”李嬷嬷颇有意见地道:“因荣康郡主屡屡向他请教观星楼的相关事宜,九公子把相国府后宅当自家院子一样走动,您呆在后院眼不见为净,老奴走出走进老瞧见九公子在瞎转悠。” “后宅全是女眷,礼节上不严防,万一冲撞到,如何是好?” “夫人不拿出对牌好好整顿,反而把九公子请去厅堂,要给小少爷占个前程。”李嬷嬷直皱眉头道:“您说,这可合适?” 郑青菡姿态有点不太拿。 李嬷嬷说的在理,可蒋潋也是对麟哥儿太过看重,才会僭越分寸。 且蒋潋正在兴头上,自己贸然劝说,等于一盆冷水浇过去,把蒋潋满肚子高兴给浇灭,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郑青菡权衡片刻道:“我且跟嬷嬷去厅堂外旁听,都说九公子是算无遗策的神人,倘若说的对,咱们在心里喝个彩;若是不对,再进屋也不迟。” 又续道:“至于九公子自由出入后宅的事,却是管不得!荣康郡主是属螃蟹的,向来横着走,她发话让九公子出行,咱们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李嬷嬷无法,点头应话。 郑青菡披上狐裘,跟着李嬷嬷走到厅堂外,立在门口听里面说话。 蒋潋正道:“听闻九公子未卜先知,能揭示过去未来,数年来百无一谬,能否为小儿和长女占筮一算?” 九公子牟然道:“我只在占星术上有些造诣,并不会算命。” 蒋潋嘴角一抽,面露失望。 “钻石虽小,能穿瓷器,郑小姐精干刚毅,有她在,夫人大可不必为将来忧心。”九公子垂眸,半响,才慢慢道:“就算将来郑小姐出嫁,她重情重义,自不会不管夫人和小少爷。” 字字戳中蒋潋心思,她请九公子占筮,就是想知道未来的岁月该何去何从! 郑青菡终归要出嫁,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和郑青菡到底是半路母女,只能知时识势,为将来早做打算。 九公子的一席话,仿佛是掏着她心窝子说出来的,蒋潋下意识地道:“九公子似乎对府上的事颇为了解。” 当然了解! 郑青菡两世为人,全被他撞见,还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九公子容色不动道:“郑小姐风姿如玉,在京都城颇有盛名。” 两次婚事不成,流言蜚语传遍京都城,这也算盛名吗? 蒋潋向来护短,脸色不好看道:“九公子口中的盛名,是指何意?” 九公子微微笑,慢慢说道:“整个京都城的高门贵女谁能如郑小姐十分之一的刚强从容、至情至性呢?阳春之曲并非人人可和,依我看来,郑小姐是整个京都城内最好的姑娘。” 九公子完全不掩饰对郑青菡的好感。 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目有春色! 蒋潋观其容色,不禁眉角一跳,难道九公子对青菡有意? 蒋潋脑袋瓜子飞快运转起来。 董府也算京都城的大门大户,董大儒是钦天监大臣,九公子虽是庶子,但名气大,有一技之长,相貌俊秀端正,又在钦天监挂有虚职,条件还算不错。 京都世家素来看重名声,郑青菡两次结亲不成,早被诸家列入黑名单,难得九公子视野独特。 蒋潋陡然生出种“百日连阴雨,总有一朝晴”的心绪,作出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姿态道:“九公子年纪不小,府上可有说亲?” 话题转得生硬,开口就问起九公子的婚事,听得门外的郑青菡和李嬷嬷一阵肝疼。 九公子抬起眼睛,道:“心里早有计量,可有些事,半点不由人。” 这话一说,蒋潋越发感兴趣,遂道:“九公子中意的人选,我可认识?要是认识,我可以帮着说几句好话,世上的事没有停止继续,错过现在,就永远没有机会,九公子可要好好把握。” 九公子心里头沸腾起来。 世上的事,错过后,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 就如前世,他要是早些将冷诺玉娶进门,罪不及出嫁女,她也不必死在大理寺。 前世种种生死离别,让九公子有些后怕。 今生,再不好好把握,恐怕又要走一回旧路。 蒋潋的话恰如晨钟敲击在他心坎。 与其在相国府后宅日日徘徊等待与郑青菡偶遇,倒不如把话说开。 九公子起身,向蒋潋作揖道:“夫人所言极是。” 蒋潋心里又恼又喜,恼的是九公子口风紧,问了半天硬是没问出个究竟;喜的是依九公子的神情说辞,中意的人选大差不离就是郑青菡。 蒋潋满心期待,又抹不开脸直说,只笑道:“九公子真是一点就透。” 九公子起身告辞。 郑青菡朝李嬷嬷使个眼色,两人避到檐下的阴影里。 等九公子走远,郑青菡从阴影里退出来,对李嬷嬷道:“识人在骨不在皮,依我看,九公子行为举止妥当,李嬷嬷勿需操心。” 李嬷嬷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刚才操心蒋潋因祈祷鬼神窥探天命的事混乱心性,现在则担心起大小姐。 在门后偷看,九公子说起大小姐时,笑容甜得跟蜜一样。 李嬷嬷隐隐觉得,九公子之所以整日来相国府,或许跟大小姐有关。 郑青菡沿着庑廊往后院走,路过院子后面的花园。 园里一片茂密低垂的竹林,青菡刚迈上绿阴如盖的竹间小径,见竹林掩映中显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影,她不禁皱眉道:“何人在此?” 第一百六十二章董琪提亲 郑青菡不禁皱眉道:“何人在此?” “是我,董琪。” 董琪从竹林里走出,一张白净清雅的面孔,眉心正泛起柔柔涟潋,满脸温情地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抬睑,睃他一眼道:“九公子躲在竹林观星吗?” 九公子赧然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郑青菡声音淡漠,不带半分情感道:“我和九公子萍水相逢,没有谈吐应对的必要。” 九公子僵在当场,脸色有点发暗道:“男女有别,是我多有唐突,倘若无意间有冒犯小姐的地方,小姐动怒也罢,指责也罢,都是我活该承担的。” 话说的真心实意,不似作伪,郑青菡语气略有松动道:“后宅全是女眷,九公子于礼节上要多加注意,要让别人瞧见咱俩当下的情景,于你的名声不好。” 九公子晒然道:“郑小姐说的对,咱们名不正言不顺的站在一块说话,让别人杜撰去,也不知编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本子。” 还算知情识趣! 郑青菡缓步从他身边走过,语气淡淡道:“夜色深沉,九公子还是早些回府去。” 九公子猛得一转身,抬高声音唤道:“郑小姐,我过几日让媒人去沛国公府提亲,可好?” 郑青菡愣了愣,扭头望向他,一时忘记回答。 茂密低垂的竹林里,风拂动她的发,五官中带出凝重和惑然,一双眼睛简直像浸过冰水般透澈寒凉。 九公子心里阵阵打鼓,十分难以启齿地道:“本想等到风波过后再让媒人上门提亲,可不知为什么,一颗心悬在半空,总担心有事发生,实在是等不下去。” 九公子口中的风波,指的是宋之佩和她的婚事。 前面两桩婚事皆闹到满城风雨,九公子并不想赶在节骨眼上提亲,可他心里,终日惴惴不得安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所以,九公子不愿意在等,他急切地道:“郑小姐,我家在京都城虽算不上十分富贵,但也是知书达理的好人家,我与你年纪相当,性情人品亦是有目共睹,更不畏流言、不畏刁难、不畏将来,即便山高水远,我也愿陪在郑小姐身旁共同经历四季更替。” 本以为,不过是前世的一朵小桃花,轻易就能打发。 却没想到,九公子动了真情! 郑青菡收回透澈寒凉的目光,语气应景地柔和几分:“九公子,你是神仙般逍遥的人物,何必来趟七情六欲的浑水,好好专注于观星术,早晚能成大家。” 言下之意——麻烦你没事找座深山,看看星星、看看风景,别来招惹我! 九公子嚅嗫半日,道:“郑小姐,你脑病全愈后的所有事情我全部查探过,依我拙见,将军府的血仇你是非报不可,相国府的后宅你也不可能长呆下去,你一个女子,终归是要成亲的,与其嫁给不明不白的人,倒不如嫁给我。” 郑青菡怔仲半刻,讶声道:“原来九公子不动声色的做了很多事!” 九公子道:“成亲后,你想报仇就报仇,想杀人就杀人,我不但不拦着,还会帮你看动静,万一事情败露,我常年在野外观星时,早就找好几处隐蔽地,往里面一藏,任谁也找不到。” 九公子,真是个人才! 郑青菡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眼角微抽道:“九公子,有空把那几处隐蔽地的地址告诉我,我会自己去藏的,不劳烦你大驾。” “郑小姐,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有比嫁我更好的选择吗?” 郑青菡施施然道:“九公子,你府里上有老、下有小,足足有几百号人,你的几处隐蔽地能藏下多少人?” 九公子说不出话来。 郑青菡眯着眼睛道:“将军府一夜之间几百颗人头落地,前鉴既明,九公子还是谨慎为之。” 声音一落,九公子安静下来。 郑青菡在心里叹口气,对九公子道:“九公子曾言,近日将有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也不知天相是否如九公子所言。” 九公子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郑青菡薄唇一启:“九公子自小研习观星术,研习恰如撑船,一篙不可放缓,九公子还是把精力放在此事上,方能光耀门楣。” 话,点到为止。 郑青菡头也不回,直直越过竹林,往后院走去。 背后,一阵安静。 良久,九公子喊了句:“郑小姐,等扫星坠地,你相信我后,我定去沛国公府提亲。” 郑青菡蹙眉,忖道:“九公子真是冥顽不灵,董府是大户人家,几百条人命岂能不顾!真嫁过去,她做事就要顾忌董家几百条性命,出手就会受制,实在不妥当。” 入夜,斗转星移。 日子一晃,大半月已过,荣康郡主的观星楼已经建成。 观星楼建成之日,相国府众人登上高楼观星。 辽阔无垠的夜空,繁星好似明亮的夜光珠,镶嵌在夜幕下,发射出炫目光辉。 初冬的夜,星星比任何季节都要清冷明亮,正应了“此夜星繁河正白”。 极美的星夜,众人沉湎在美景中,突然一颗巨大流星拖着蓝色磷光尾巴,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从西南方向越过墨黑的夜,猛然向皇宫方向急坠而下。 众人被奇景惊呆。 待反应过来,从高楼往皇宫方向望去,半明半暗的皇宫大殿倏然间慢慢变亮,本来淡淡摇摆的昏黄光晕形成一束束火红光柱,把半个京都城照映得通亮。 皇宫烧起大火! 强烈的火光喷射出来,把墨黑的夜染成一片血色。 九公子的预言又一次成真——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 隔开很远很远的距离都能观测到皇宫大殿的火势,足见这场大火的猛烈。 莫非,正是那巨大流星后面拖着的蓝色磷光引发的大火? 荣康郡主望着远方,忍俊不禁道:“九公子,真乃神人!” 观星楼下面,郑伯绥急急忙忙披件裘衣往府外疾走,口中吼道:“快备车,去皇宫,快……。” 郑青菡则心忖:“自己和九公子的约定,到底是输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宫中大火 福宁殿火光四溢,熊熊烈火照亮半个天空,一团巨大的灰烟在半空盘旋,让人窒息的浓烟奔涌而过,惨叫声不绝于耳。 王聪拉过蔡东道:“福宁殿火势凶猛,皇上和如妃被困有里面,我带几个人进去,你留在殿门口接应。” 蔡东拉他一把道:“太危险,要不要我去?” “不用。”王聪道:“宫内大缸有贮水,你速速派出人手灭火。” 话毕,王聪已带人冲进福宁殿内。 刚进大殿,熊熊大火腾地窜到眼前,一个不留意王聪的眉毛已被火光燎烧。 大火又沾到容瑾官服,迅速蔓延燃烧,发出“嗞嗞”声响。 王聪忍痛狂冲,在大厅内找到皇上,冲上前道:“圣上,大火无休无止蔓延,微臣护您冲出火海。” “是金丝甲,能防火。”不及皇上反应,王聪从怀里取出金丝甲罩在皇上身上,说话间,已经护着皇上往甘宁殿外走去。 大殿内,火爆声,哭喊声,求救声,百声齐发,听得人毛骨悚然。 皇上从王聪保护的缝隙中往外看,只见火焰像旋风一样,已然烧到眼前,不禁腿脚,整个人往地上滑去。 “皇上,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出去。” 王聪忙托他一把,在火光中东窜西窜,奔至殿口见诸多侍卫在蔡东安排下,正用皮袋朝火里泼水,总算心中一定。 待把皇上扶出火海,门口等候的太监忙上前相迎,从王聪手里接过皇上。 王聪一张脸被浓烟熏黑,整个人活脱脱像个黑门神,满身焦味。 皇上看不去精神不济,整个人垮在太监身边,一头汗水涔涔而下:“王聪,如妃还在殿内。” 王聪咬了咬牙,道:“皇上放心,臣拼死也会救出如妃娘娘。” 话毕,整个人又往福宁殿里冲去。 大殿内,火焰尽窜二、三米高,炽热气浪比刚才更盛,王聪在红闪闪的火舌里快速移动,迎面扑来的黑烟呛得人眼泪直流。 殿内因过度燃烧后,梁柱和墙壁摇摇晃晃,随时有倒下的危险,如妃和几个宫女早就被浓烟熏晕在大殿角落。 王聪捂住口鼻,目光四处搜寻,猫着身体一步步靠近如妃,突然听见头顶劈哩啪啦作响,抬头望去,大殿上的梁柱挂在半空,就将砸落下来。 王聪退后几步,面上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不出所料,大殿上的梁柱从半空砸落,不偏不倚砸在如妃的肚子上。 如妃怀胎十月,本该在这几日临盆,此时被梁柱一下子击中肚子,身下涌出一大滩血水,整个人浸在血水里昏迷不醒。 王聪慢条斯理地上前察看,然后拖开梁柱,把如妃背在身上,从大火里冲到殿外。 皇上在殿外等候,只见王聪满身是血的冲出火海,正焦急嘶喊:“快传御医,如妃娘娘身受重伤。” 如妃全是血水,一地鲜血,从大殿门口淌到王聪立脚的地方。 皇上胸口钝钝发麻,揉着太阳穴对王聪道:“扫星坠地,蓝色磷光引发大火,实在是不吉不利的大灾,全被董琪说中!你赶紧处理完火场,让人把董琪叫来,看看有没有化解的方法。” 王聪会意,连连颌首,又示意太监领皇上先回殿里歇息。 等皇上回去大殿,王聪好一阵忙碌,直到二天后,宫里大火才算熄灭。 福宁殿被大火烧毁,满身是血的如妃被抬到金华殿内。 足足一周,金华殿内的御医往来如流水。 如妃怀胎十月的孩子死于腹中,御医尽力救冶如妃,直到十日后的一个傍晚,如妃慢慢清醒过来。 如妃虚弱地睁开眼睛,雪白面容没有一丝血色,每移动一部就抽痛,仿佛有万根针扎似的。 她的手抖抖擞擞往自己肚子摸去,不再是凸出在外圆滚滚的肚子,而是平坦到不能平坦的,里面没有温度,也没有孩子的心跳。 如妃挣扎着从坐起,双眼通红道:“孩子呢,本宫的孩子呢?” 殿里的宫女跪成一片,个个垂头不敢言语。 如妃只觉得连气也喘不出,满额头的汗珠一滴滴落到被子上,费尽所有气力道:“秋英,孩子是不是生下来,被人抱走了?” 那个被点名叫到的宫女秋英,闭紧嘴,腰弯得更低,整个人快伏到地上。 如妃预感到什么,整个人乱抖,说话发颤道:“快说,再不说本宫就让人把你拖出去,活活打死。” 秋英一路跪到如妃跟前,流着眼泪道:“娘娘,小皇子夙殒了,您要节哀……。” 话没说完,已哭到没有言语。 “小皇子?”如妃眼眶血红,喃喃道:“本宫就知道是个小男孩,他在本宫肚子里总是很顽皮,踢着小腿蹬本宫肚皮,老是不消停的玩闹,永远那么有活力,永远那么有精神儿。” 大殿内哭成一片。 如妃脸色雪白如纸,猛得蹙起眉头,重重吐纳道:“谁跟你们说小皇子夙殒的,谁胆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群狗奴才,合起伙来蒙骗本宫,偷偷把小皇子藏去哪里?” 秋英哭道:“娘娘,小皇子真的夙殒了,福宁殿过度燃烧后,梁柱和墙壁摇摇晃晃,殿上的梁柱砸落下来,正好砸在娘娘的肚子上,是王大人拖开梁柱,把娘娘救出火海,只是小皇子……。” 秋英实在说不下去,因为她知道,再说下去,每一字都会深深刺激到如妃。 如妃把肚里的孩子看得比天重,再往下说,等于是拿把利刃对着如妃哗啦一般。 “王大人拖开梁柱,把我救出火海?”如妃脸色突变,发髻散乱道:“你口中的王大人可是王聪?他会好心好意,连命也不要来救本宫,本宫真不敢相信,王家竟要出个修罗菩萨!” 秋实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如妃面露狰狞:“来人,把王聪叫来,本宫要亲口问问他,他是如何救的本宫,又如何救不得本宫的孩子。” 下人领命。 不稍半柱香,王聪穿着内侍首领的官服走进金华殿内。 救驾有功,王聪已经官复原职,手下众人也全部升官三级,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如妃望着他崭新的官服,唇似靛青,目光比寒潭更冷。 第一百六十四章两人对峙 王聪行完礼,勾了勾唇角,气定神闲地道:“如妃娘娘找下官,可有事?” 如妃挥退众人,凉飕飕道:“听奴才们说,是你舍命救的本宫,王大人可真是大仁大义。” 王聪淡淡道:“不敢当,不敢当。” 如妃冷笑,满面阴寒地道:“面具一旦带久,就成了脸,王大人满嘴恩义却心怀陷阱,好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你的龌龊伎俩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本宫。” 王聪扬了扬眉,道:“如妃娘娘认定下官假仁假意,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可是推已及人?如妃娘娘最擅长在人眼皮底下做手脚,故拿出自己心思衡量别人,倒也不难理解。” 如妃倏地抬头,眼里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王大人的话,什么意思?” 王聪眼睛亮了亮道“四皇子中了苗族腐虫卵的毒,出生时相貌极度可怖,如妃娘娘弄出些风言风语,后宫皆传四皇子是妖孽投生,皇上心生隔阂,四皇子六个月就被抱离内廷,养在景阳别苑,而且禁令皇后探视。” “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自出生就没有父母疼爱和照看,六个月抱出内廷养在十几里外的景阳别苑,出生后被父亲嫌弃,母亲在宫内有心无力,他变成一个弃儿在空晃晃的房子里成长。” “如妃娘娘想不想知道,这么多年,是谁陪他玩,是谁陪他说话,是谁对他疼爱有加,是谁跟他推心置腹呢?” 王聪突然笑了笑,言词不恭道:“是我,这些年一直是我陪着四皇子。” 如妃瞧着王聪的笑脸,不由打了个寒颤。 王聪续道:“那时,双目不能视物的我,坐着漂亮的马车来探望四皇子,不符合年龄的道理给四皇子讲过一遍又一遍,稀奇古怪的玩意带去好几车,天下美食只要能搜罗到的都会跟四皇子共享。” “只有在我身上,四皇子才能找到作为孩童应享有的所有关爱,四皇子与我的感情,早就胜过其亲生父母。” 王聪的右手慢慢攥紧:“纵有铁盔重甲,却抵不过心头一块软胁,如妃娘娘视自己腹中骨肉如珍如宝,却把别人的骨肉视若草芥,任意蹂躏和伤害,用鬼蜮伎俩害人于无形,冲出一片假心肠,让皇后和皇上别生罅隙,恩爱夫妻旧情泯灭,而您却在后宫步步为营,得万千恩宠于一身。” 如妃做梦也没想到,王聪会直接抖开前事,针锋相对。 王聪声音平缓低沉,偏听得人毛骨悚然:“如妃娘娘年轻貌美,一心想搞垮皇后取而代之,却忘了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倘若您生不出儿子来稳固地位,再多的恩宠又有什么用?” “为皇上育一嗣续,才是娘娘保全尊荣之根本,可娘娘在大火中夙殒子嗣,就等于把将来尊荣被全部踢开,日后再得宠,也终日惴惴不得安宁。” 如妃大惊,一张脸惨淡如斯,方才尖利的眼神此时失去光点,仿佛探不到底的黑洞。 王聪的每句话如钝刀子割肉,生生发疼:“如妃娘娘肚里的胎儿已经成形,殿上的梁柱砸落下来,正巧砸在娘娘的肚子上,胎儿硬生生被砸出来,不看也知道,胎儿定长着粉嫩的小手小脚,漂亮的眼睛和嘴巴,实在是可惜……。” “微臣只要走快一步,就能拦住殿上砸落的梁柱,但微臣那时的脑海里,突然就闪过四皇子出生时极度可怖的相貌,微臣心里一恍神,就晚到一步,眼睁睁瞧着梁柱砸向您的肚子。” “如妃娘娘,你说……。”王聪眼里三分玩味道:“这算不算是报应?” “如妃娘娘害四皇子的罪,最终报应在自己身上!” “世上有轮回,有因果,不是不报,是时间未到。” 王聪轻轻叹道:“如妃娘娘要保重身体,御医说娘娘伤到根本,以后不会再有子嗣,注定要断子绝孙。” 如妃再也绷不住,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心头血,三口气进七口气出,被王聪气得昏厥过去。 王聪毫不动容,哧地冷笑,转出大殿外道:“如妃娘娘又昏厥过去,找御医来医,要用最好的药。” 说完,头也不回的往甘宁宫去了。 王皇后坐在甘宁宫的软榻上,见王聪走进大殿,急切道:“听说如妃一醒就找你过去,可有事,可为难于你?” 王聪讥诮道:“我没事,有事的是她。” 王皇后眼神向王聪扫去:“如妃又怎么了?” 王聪漫不经心道:“不过跟我说几句话,就不中用的晕厥过去。” 王皇后默然,半天道:“丧子之痛,外加终生无法有子嗣,就算如妃今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也注定会有遗憾。” 王聪扯唇,抬着下巴道:“人有点遗憾,才会成长,如妃过得太顺风顺水,遭遇点挫折也是好事。” 说完,陡然换了话题道:“扫星坠地,蓝色磷光引发大火,皇上认定是不吉不利的大灾,明日董琪会来宫中,重选皇上的大殿基址。” “董琪除了会占星,还有相土尝水之术?” “听说阴时历法、寻龙点穴全不在话下。”王聪双眼闪动:“董琪要是没本事,岂会次次预言成功,轰动京都城!” 王皇后点头道:“也是,董琪是真有本事,称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还真如他所言。” 王聪双眼又闪动一下道:“选皇上的大殿基址,必讲究藏风聚气,山水聚合,如今后宫烧毁大片殿堂,因地制宜的比附总是难免,董琪智者不惑,定会为皇上排忧。” 顿了一顿,王聪道:“皇上着实看重董琪,要是董琪能替四皇子说上几句好话,往日的传言就会烟消云散,皇后娘娘也不必再发愁四皇子的前途。” 王皇后洒然道:“你的意思是……。” “京都城的人皆言董褀是神人、天人,只要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四皇子并非妖孽投生,反而慧智双全,皇上心里头的隔应便会慢慢消失。假以时日,皇后娘娘再把四皇子接回宫里,皇上就不会再有意见。” 王皇后大喜道:“所言极是。” 第一百六十五章皇上赐婚 翌日,诸臣集聚仁寿园的清溪书屋,商议皇上的大殿基址。 董琪的预言次次成真,早就成为神乎其神的“仙人”。 正所谓“站在风口,万物都能登天”,董琪凭借自身能力和外界的歌功诵德,颇得皇上信任,选址之事自然亨通顺利。 事毕,清溪书屋安排好简单的席宴,诸臣围坐三桌。 皇上坐主桌,正道:“今日大殿选址,朕心甚欢,诸位爱卿同乐,尽情畅饮。” 挑选皇上的大殿基址实为大事,故六王爷谷熙、相国郑伯绥、沛国公连晋、敦郡王乔燃、南化小候爷容瑾、金吾卫苏辙、内侍首领王聪等一干人皆有到场。 相比之下,区区钦天监挂一虚职的董琪显得格外不入眼。 偏偏,皇上安排董琪坐有主桌。 足见,皇上对董琪的重视。 六王爷谷熙作势道:“少年出英雄,董大人预言成真,王大人则救驾有功,两位都是一等一的朝廷功臣,实在功不可没,可歌可泣。” 坐在主桌的容瑾向邻桌的苏辙递个眼神,眼神交错间,投契的两人已经交换完对六王爷的看法。 六王爷真是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衫不认人,谁得势,就靠向谁! 董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任人夸赞皆保持淡然无波的风华。 同在主桌救驾有功的王聪,脸上抹出一丝笑,语缓地道:“坚守忠君之道,本分而已。” 沛国公连晋不由望了王聪一眼,遂低下头一言不发,心里暗忖:“一梦黄梁一壶酒,一身白衣一生裁,世事真如南柯一梦!当初,要不是王聪在成亲之日搅局,郑青菡和宋之佩早就成为佳偶,而不是像如今,一个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刑,另一个名声尽毁围困在后院。” 连晋越想越是鼻酸,不禁长叹口气。 旁人并未留意,惟坐在连晋身旁的董祺关切地问道:“沛国公因何叹息?下官瞧您面色不虞,可是身体有恙?” 沛国公府和董府素无交情,连晋是翰林出身,认识的子弟都是通过科举当官,对董祺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人物,总有些“弃本逐末”的成见。 但今日一观,董祺恭谨沉静,又是好心好意相问,连晋故回道:“本公无碍,多谢董大人关怀。” 向来淡定如斯的董褀,突然脸色一红道:“下官关怀沛国公是应该的。” 董祺打定主意要去沛国公府提亲,今日偶遇连晋,还有幸说上几句话,心里头不禁小鹿乱撞,心忖:“等自己和郑青菡成亲后,连晋就是自己舅父”。 董祺越往后想,一张脸越是红得透彻。 连晋哪猜得到董祺心中所愿,并没深想,随便寒暄几句。 同桌的王聪,目光下意识的停在董褀身上。 当初独自去沛国公府提亲,王聪恰如董褀的心态,绕是平日巧舌如簧,到沛国公面前也拘谨无措。 王聪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皇上喝了两盎酒,正对董祺道:“古人常言修身齐家,你年纪不小,总不能一直观星度日,府上可要添门亲事?” 董祺飞快瞟了沛国公一眼道:“微臣早有中意的人家,只是微臣才疏学浅,不敢贸然登门。” 那一眼虽飞快,却没逃过六王爷谷熙的眼睛。 六王爷谷熙直白地道:“莫非,董大人中意沛国公府的三小姐?” 沛国公愕然,目光直射向董祺。 董祺一张脸涨红如猴子屁股,摆手连连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沛国公府的三小姐。” 皇上有意成全董祺婚事,几分兴致道:“那你说说看,中意谁?朕给你保媒。” 董祺又朝沛国公望去,鼓足勇气道:“皇上把相国府嫡女郑青菡的婚事交由沛国公作主,不知沛国公……。” 话没说完,只听“呯”地一声,主桌上的王聪已然跪倒在皇上跟前,字字掷地有声道:“皇上,董大人立有大功,微臣亦有救驾之功,您不能偏心只给董大人保媒,也得给微臣保份媒。” 皇上一怔,半晌笑道:“哦,你要朕给你保媒,保的又是哪家?” 王聪的眼神比往日深邃,毫不含糊道:“微臣相中相国府嫡女郑青菡,请皇上赐婚。” 满屋俱静! 简直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刚才董祺的话虽没说完,但众人早听出,董祺心中所求,正是相国府嫡女郑青菡。 两人同时相中相国府嫡女,不管把郑青菡指给谁,皆是横竖不讨好的差事! 皇上揉揉太阳穴,半阖上眼睛。 满席静到落针可闻,董祺呆愕当场,王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容瑾把手中酒杯捏到“噗噗”作响,全身渗透冷汗,烦燥焦急全涌上心头。 只给君子看门,不给小人当家! 王聪虽绝顶聪明,但作派有已无人,行事阴狠狡诈,实在让人难有亲近之心。 不畏人诛,岂顾物议,郑青菡嫁给王聪,早晚被毁得面目全非。 再者,王聪精明过人,擅长拿拈耍玩别人,女人嫁给他,等于要耗上一辈子心力跟枕边人周旋。 难道,明知前路荆棘众生,也要看着郑青菡去遭罪? 容瑾不禁口干舌燥,心里冒出个声音道:“王聪要娶亲,关你屁事,日后郑青菡是好是坏,又与你何干,你急得浑身冒汗算怎么回事?” 手中酒杯“啪”一声破碎,仿佛平静的湖面投下颗石头,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容瑾身上,而容瑾的心脏猛跳两下。 那个隐藏在心里头的答案,忽然间呼之欲出! 如同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容瑾的双眼从混沌到清明,突而在万众瞩目中笑出声来。 他的容貌本就生得极致,这一笑如同十里春风,瞬间万物复苏,莺鸣花开。 是呀! 他堂堂南化小候爷,为何要在意郑青菡? 明明答案只有一个,聪明如他,又怎会想不到。 朱色长袍一晃,容瑾起身,笑容璀璨道:“董大人和王大人都是朝中新贵,能同时看中相国府嫡女郑青菡,可见该女子明若皓月,足以让世家公子倾心相对。” 第一百六十六章容瑾求娶 容瑾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候瞧遍整个京都城的贵女,实在没有半个满意的,今日得闻两位大人的话,突然福至心灵。” “请皇上赐婚,南化小候爷容瑾,非郑青菡不娶!” 容瑾虽笑着说话,却带出种坚锐自威的神情,明摆着不容别人拒绝。 众人齐刷刷倒吸口凉气! 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同时有三个世家公子求到皇帝跟前,还真是头一回。 皇上皱皱眉头道:“容瑾,别什么事都跟着瞎凑热闹,大臣们都坐在席上,你休要乱礼。” 容瑾平日撒野惯了,举手投足间一股子戾气:“本候请皇上赐婚,怎就乱了礼数?公主信佛去庵堂念经,皇上许本候重新挑选妻室,如今本候找到意中人,席上大臣谁有二话,给本候吱一声,要想横杠子瞎掺合,也给本候说出个道道来。” 真是蚤多不怕痒,容瑾倒是什么话都敢讲。 王聪咽不下这口恶气,提高声音道:“候爷府什么样的人选没有,后院早晚塞满纷繁的妾室,多一人少一人又有何干!候爷既非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人,何必没事跟着和稀泥。” 容瑾冷哼道:“王大人吃饱闲得操心起本候的后院,莫非还想跟本候别苗头抢姻缘不成,区区内侍首领,给本候提鞋都不配,此事岂由你置喙。” 上位者的权利是不容任何人挑衅的,容瑾一之下,万人之上,连六王爷的面子都不给,还会在意王聪 席上诸臣全是人精中的人精,个个闭嘴不言,连郑青菡的亲爹老子郑伯绥也不出声。 容瑾就是个活阎王,让人惹不起! 毒蛇尾巴再揪不得,沛国公连晋为了嫡亲外甥女的终身幸福,不揪也得揪一回,神气极冷峻道:“多谢小候爷抬爱,只是青菡生母早逝,自小无人谆谆教导,怕是撑不起候爷府的中馈,候爷府大门大户,实在不敢高攀。” “不必她高攀。”容瑾不避不让道:“我,愿意低就。” 连晋顿时面如锅底,心里暗骂“低就个屁呀!这么直接的拒绝,听不懂吗” 正当连晋发懵的时候,容瑾朝皇上道:“皇上,本候非郑青菡不娶,请皇上赐婚!皇上要是不同意,本候剃光头发回南化当和尚去。” 前一秒还在跟人耍威风,这一秒就吵着要去当和尚。 实在太儿戏! 耍赖皮耍到了皇上跟前。 众人:“……。” 皇上揉揉太阳穴,几乎是无可奈何地道:“行了,行了,朕赐婚,你也不用剃光头发回南化当和尚去,择日就成亲。” 容瑾心头一轻,磕着头响亮地道:“谢皇上赐婚。” 还在地上跪着求婚事的王聪气得脸红脖子粗,倒是九公子董琪,苦涩摇头,心里道:“纵有两世,我和她到底是无缘的。” 待席散,苏辙走过来对容瑾道:“你坑到一门婚事,可高兴” 容瑾蔫蔫巴巴跟个黄花菜似地道:“早知今日,悔不该有当初,我和郑青菡梁子结得有本书厚,以后的日子,光解先前的梁子就够劳心伤肺的。” 苏辙暗暗一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省得你没事,有这份热闹也好!” 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容瑾叹气,一脸牙疼的往宫外走。 不远处,王聪纵身上马,对着马屁股连策几鞭,马匹吃痛撒开蹄子飞奔而去,卷起一路风尘,速度快到惊人。 刚升官至内侍首领副职的蔡东连忙拉匹马跟过去。 王聪发了狠,把马抽得一路嘶叫不断。 到了上驷院下属的宛山一厩,王聪跳下马,马鞭猛甩在地上,一脚就把门给踢开,气得两只眼睛快喷出火来:“都他娘的不是东西,我停辛伫苦办成事,求的不过是一纸婚书,两个不抬脸的货色,居然生事坏我计划。” 蔡东跟在后头进屋,忙把门关上道:“大人,说话小声点,免得被旁人听去。” 王聪正在气头,哪里听得进劝,高声咒骂道:“一个钦天监的神棍,混说几个预言成真,就真当自己是神仙,还瞪鼻子上眼要娶相国府嫡女,我呸,他也配。” “要不是我几把火一点,把宫里大殿全烧光,轮到他领功德!” “扫星坠地,自西南流于皇宫,必引起宫中大乱,他娘的就是狗屁倒灶的闲话,一块石头带点蓝光砸下来连条狗都砸不死,吹牛逼也吹大发去!” “说什么引发宫里大乱,我一口唾沫星子恨不得淹死他,若不是要整冶福宁殿那只狐媚子,烧把火弄掉郑如肚里的种,借机讨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哪轮得到董祺这种货色坐上席!”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蔡东听得直冒冷汗,又回头开门,抻长脖子往外反复察看数眼,确定没人后方才回屋说道:“大人,快别说了,句句都是掉脑袋的话……。” 此时的王聪仿佛变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平日的模样,目光怨毒道:“不过是南化的一个候爷,摆官腔来压制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一日落在我膝下当狗当猪。” 蔡东听了这话忙附和道:“王大人智勇双全,早晚把姓容的踩在脚下。” 王聪怒愤交加道:“实在可气,到手的婚事被人半路截胡,如同把大锤子咣当砸在胸口,震得我五脏六肺都移了位。” 蔡东认识王聪有些日子,还是第一回见他动怒! 不曾想,一个泰山压于顶也能面色不改的人会气成这样。 蔡东缓口气道:“王大人,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钻牛角尖,天涯何外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属下听闻,相国府嫡女的名声并不太好,依大人的品貌,要找个比她强的,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懂个屁!”王聪微一皱眉道:“她再不好,我也非她不可;别人再好,我偏不稀罕。” 蔡东心道:“这算什么理论!”,可脸上不得不堆起客气道:“皇上赐婚,大人再不甘,也是无法。” 王聪忍着火气暗忖:“要能再拖段时日,等皇帝老儿吃金丹吃死,谁还能拦我不成,真是时不待我!” 第一百六十七章容瑾表白 相国府后院,锦绣在做鞋垫子,郑青菡心血来潮,拿好针线在旁边跟着学,一针扎下去,针头刺在指尖,滚圆一粒血珠子落到地上。 锦绣吓一跳,拉着郑青菡要进屋包扎,郑青菡把手指放嘴里吮住道:“不碍事的,无非是扎了一针,但在定州的话,手上见红可不是好兆头。” 锦绣听完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依奴婢看,小姐人好心善,只有锦绣前程。” 郑青菡不由笑道:“我最担不起的四个字就是——人好心善。” 说笑间,槐容传话道:“大小姐,沛国公府的表小姐来府上了。” 正打算下贴子请连漪和乔静心来府里玩,真应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撩帘子出屋相迎,见连漪站在院子中间,一如既往的沉静平和,只是恋恋眉眼间泛着湿润,像是刚哭过一场,郑青菡满脸欢喜僵在脸上道:“本来高高兴兴的出来相迎,可见你眼角带泪,却是为何” 连漪好不容易止住泪水,被郑青菡一问,一粒泪珠儿从眼角滚下来,半天才道:“表姐,皇上赐婚于你……。” 话说一半,实在没勇气再说下去。 郑青菡大愕。 呆在相国府后院,连亲爹老子都不管她的婚事,皇上是有多闲,还给她赐婚 “给我赐婚”郑青菡的表情从愕然过度到茫然:“为什么” 连漪道:“好几户世家公子求娶表姐,皇上最后拿定主意,把表姐赐婚给南化小候爷容瑾。” 郑青菡没听太清楚:“赐婚给谁” 连漪重复道:“南化小候爷——容瑾。” 这回郑青菡听了个真真切切,但她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谁来着” 连漪哭出声道:“就是天杀的,南化小候爷——容瑾。” 刚说完,站在郑青菡身边的锦绣也拿出帕子跟着哭道:“表小姐,你会不会弄错,皇上怎能把小姐指婚给八杠子打不到一块的南化小候爷呢” 郑青菡仰头望天,挣扎半天道:“表妹,哪里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连漪哭着道:“可靠,是皇上亲口赐婚,父亲想拦没拦住。” 人间大道既宽阔、选择又多,容瑾哪条路不好走,干嘛非跟她走一块呀 要不是前世早把眼泪流干流尽,郑青菡也想掏出块手帕哭一场。 别人把赐婚当喜事,她的赐婚比丧事还让人糟心。 郑青菡喉间翻动几下,艰难地问:“还有周旋的余地吗” 连漪泪水纵横道:“小候爷说,非表姐不娶,要是皇上不同意,他就剃光头发回南化当和尚去。” “什么”郑青菡腿一软,害点摔地上去,嗑嗑巴巴道:“容瑾娶不上我,就剃光头发回南化当和尚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南化小候爷容瑾吗” 越听越不对! 一出门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容瑾,居然娶不上她,就要去当和尚。 话说,容大公子杀人如麻,适合加入和尚这么神圣高尚的群体吗 郑青菡扶棵树,对锦绣道:“别哭了,赶紧把唐先生给我找来。” 远在铺子里的唐昭,听到这“天打五雷轰”的消息,不稍半柱香的时间,就出现在郑青菡的书房。 皇上赐婚,要是胆敢拒绝,那是要砍脑袋的。 不拒绝的话,难道真嫁去候爷府 唐昭面沉如水道:“大小姐,实在不行,半夜坐着淘金船去定州,好歹也算条活路。” 郑青菡刚要点头,随即摇头道:“定州和南化挨得近,咱们根基不稳,要是容瑾从南化打过来,只怕损失惨重。” 唐昭双目肃杀:“要是容瑾成为死人,大小姐就不用嫁了!” 郑青菡低头望着脚尖,这招实在不好使,容瑾的功夫高深莫测,去杀他,等于去送死。 前段日子,不是试过几回,哪一回杀成功了 还是别去丢人现眼的好! 两人想来想去,没有理出个头绪,唐昭在黑夜里灰溜溜的走人。 郑青菡坐在窗前,撑着脑瓜子,冥思苦想道:“容瑾真是人生路上遇到的一堵墙,总能让她眼前一黑,遇到墙非是撞个头破血流吗?不是的,不如把墙当成拐角,不要撞上去,而是绕开走。” 可是,她应该往哪里绕呢 思量间,窗户上砸落一块小石头。 瞧这出手,郑青菡已经猜到是谁! 提步走到院中,有人面对面向她走来。 一轮圆月挂在身后,容瑾穿着绛紫色长袍,仿佛从月里面走出来的。 郑青菡警惕地盯着他。 “今日皇上赐婚,三日后便是咱们的大婚之喜。”容瑾很慎重地走到她跟前,然后道:“放心嫁过来,我绝不会欺负你的。” 这人,搞什么 郑青菡瞪大眼睛。 “我……。”容瑾的声音跟平常不一样,显得稳重又踏实,正缓缓地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郑青菡惊讶得像头顶炸个响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容瑾的脑袋不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过,尽说些胡言乱语。 容瑾语不惊人誓不休,添了句:“你好生歇息,过几日大婚会很累的。” 中邪了,见鬼了! 还不如平常凶神恶煞的模样! 郑青菡心里凉飕飕,惊得连退几步才站稳。 容瑾瞧出她的异样,一古脑把话晒出来,自己倒是舒服,却把她吓着。 郑青菡毛骨悚然地瞪着他:“不管你藏着什么阴谋诡计,都不会如愿,趁早死心,我不会任凭候爷府摆布。” 妈呀,这姑娘被吓得不轻啊! 容瑾无力地说道:“我没有别的用意。” 郑青菡压根就不信,强悍地仰起头道:“小候爷让皇上赐婚,到底意欲何为” 这人,听不懂人话吗 容瑾一双黑眸渐渐深沉,周身显现出煞气:“郑青菡,当初救连战时你欠我两诺,可是想赖掉不作数” 郑青菡噎了半日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自然是作数的。” 容瑾咬牙:“在天宝寺你得我搭救,可说过,他日候爷府有事,你定会舍命相助?” 郑青菡又噎了半日道:“貌似,有说过。” 容瑾不容拒绝的声音传过来:“到你应诺的时日,候爷府缺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我觉得你合适,故娶你进门试试!” 说的跟买棵大白菜一样简单! 他倒也问问,大白菜愿不愿意! 郑青菡的内心非常不满。 世上有句话说的太对,欠人家的总归要还的,这回真把自己搭进去还人情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突生急病 相国府后院,房间桌上摆满贺礼,但丫环锦绣的脸上半点喜色也没有,面上挂着一块方帕,用来遮挡病气,正在郑青菡的内室偷偷饮泣,凝住眼泪望着郑青菡道:“小姐,昨儿您还好好的,一夜之间怎就突发重病?” 郑青菡躺在床上,平日娇艳的面色满是病容,猛得一阵咳嗽,喉间喷出大块大块血团,拼着一口气道:“心病伤神,五脏受损,连漪昨日带来的消息让我倍受打击,加上前几日染上疫病,一发作起来就要人命,正所谓病来如山倒,我怕是挺不过去。” “小姐别浑说,您福大命大,身体很快会恢复。” 郑青菡费力的举起手,朝锦绣挥了挥道:“疫病传染,内室你就别进来,药放在门口,我自会去拿。” “奴婢不怕传染。” “你不怕,我怕,染上疫病,是要丢命的。”郑青菡虚弱地道:“莫非,大夫的话你也不听,你若要坚持,熬的药就不必端进来。” 锦绣无法,只好哭着应喏。 郑青菡又道:“让外院的人手去候爷府递个信,说我重病,婚期要往后拖,让小候爷体谅。” 锦绣领命。 候爷府内,容安正在跟容瑾禀话:“候爷,相国府郑小姐突发疫病,让人来递话,婚期要往后拖。” 容瑾背手而立,语气缓缓道:“昨晚还中气十足的跟我讲大道理,今日就患得疫病,郑大小姐话本子看太多,自已敲锣打鼓,搁我跟前唱大戏,还演这么老套的折子戏,真是没有新意。” 容安迅速瞥了容瑾一眼,思量道:“依属下看,郑小姐不似作伪,相国府请张太医诊的病,奴才在屋檐上偷听几句,张太医言词凿凿,确定郑小姐患的是疫病。” 容瑾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道:“什么样的疫病?” “疫病会传染,一旦染上会有性命之虞。”容安续道:“郑小姐吩咐下去,府里所有人都不许去后院,以免传染疫病,就连贴身服侍的丫环,也不允许进内室。” 容瑾便道:“郑青菡也会有性命之虞?” 容安回道:“确是。” 话间刚落,一袭朱色长袍从容安眼前晃过,容瑾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我去相国府后院瞧瞧,我的人,要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那句“我的人,要死也得死在我怀里”传到容安耳朵里,容安的小腿不受控制的抖动几下。 半个时辰后,容瑾淡定优雅地越过相国府围墙,熟门熟路晃到后院。 远远瞧见锦绣在屋檐下煎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容瑾正打算现身,瞧见院门口有人疾步进来,故侧了侧身子,倚在隐蔽的角落听动静。 来人因步伐又急又快,差点撞到锦绣身上。 好在锦绣反应快,避开一边道:“蒋大人,大小姐身患疫病,疫病传染伤人性命,您快离开院子。” 蒋慎步子没停,像阵风一样刮到郑青菡房间前,隔着窗,正急促促地道:“你在屋里躺着,精神可好?吃过东西否?大夫说些什么?煎的药有没有效果?身上哪块地方不舒服?” 一下子丢过去好几个问题,郑青菡在屋里好一阵咳嗽。 半天功夫,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出来:“舅父勿需担心,循循调养段时间说不准慢慢会好。” 蒋慎听着话,几乎快急哭了,皱眉道:“慢病可调养,急病需用猛药医,没有疫病是调养好的!听说南普山有位神医,专门看疫病,我一会就去求药……。” 南普山? 那地方偏僻,且路途远,费人力又危险。 郑青菡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急迫,断然插话道:“南普山没有神医,舅父别给人家蒙骗去,替我看病的张太医是个有本事的,按着张太医开的方子吃药便是。” 蒋慎靠窗,绷直身体道:“听说疫病会伤人性命,你休要怕,不管何事,我都会帮衬你,绝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 屋里默了一阵,半天,郑青菡嗓音带着几分哑然道:“锦绣,疫病会传染,还不把舅父请出后院。” 锦绣擦把眼泪,对蒋慎道:“蒋大人,小姐也是为您着想,她正病着,您还是不要有违她的心意。” 蒋慎眼里带出几分腥红,好不容易走动一步,依旧隔着窗道:“我才不怕疫病传染,死便死罢!你让我走,我走便是,你好生吃药休养,明再来。” 屋里没有声响。 等蒋慎脚步声渐去渐远,才悠悠传出一声极长的唉息。 容瑾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院门口,直到蒋慎的背影隐没在拐角处,容瑾才慢慢从角落里踱出来,阳光洒在他脸上,整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恰逢锦绣熬好药,端好汤药站到房门口踌躇,一扭头瞅见容瑾过份俊美却没半点表情的容貌,吓得一碗汤药直直砸向地面。 眼看汤药就要砸到地上,容瑾长臂挥动,稳稳接住瓷碗,一点药星子都没洒出来。 一贯的目中无人,端好瓷碗,推开门就进了屋。 内室光线暗淡,郑青菡整个身体埋在棉被里,听到脚步声,虚弱地道:“锦绣,别进来,把药放门口就行。” 脚步声没停,一步步向她走来,直至停在床边,来人淡淡对她道:“起来喝药。” 是容瑾的声音! 郑青菡从棉被探出头,只觉得胸口窒闷,“哇”地一口鲜血喷在容瑾朱色长袍上,面色苍白地道:“候爷,疫病传染,您赶紧出去!” 容瑾毫不在乎满身淋漓的鲜血,骨节修长的手握向郑青菡的手腕,平日戾气凶狠的脸上兀然浮出温情脉脉:“我不出去,真要传染上疫病,我便和你同生共死。” 郑青菡紧咬的牙齿好一阵打颤,气息微弱地道:“候爷的情深意重、同生共死来得太快,恕我上不得台面,不敢受授。” 说完,缩了缩手腕,想要挣开容瑾的手。 到底是患上重病,周身乏力,手腕没能从容瑾手里挣脱开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协定达成 容瑾一双眼睛明若皓月,瞳仁里印出郑青菡垂死蔫蔫的模样,正定定地道:“你说我的情深意重、同生共死来得太快。依我看,再快也快不过你的这场病,一夜之间病入骨髓,真让人觉得世事难测。” 郑青菡回道:“病来如山倒,大病要是能防微杜渐,世上就没人会生病了。” 容瑾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上去很认真地道:“有点道理。” “候爷!”郑青菡咳嗽半刻,声音若有若无:“疫病伤命,我怕是不会全愈,婚事就搁且吧!” 容瑾缓缓道:“好。” “听说候爷非我不娶,要是皇上不同意,您就剃光头发回南化当和尚去。”郑青菡一副很替容瑾可惜的模样:“当和尚有什么好?当了和尚就不能杀人放火逛青楼,候爷要答应我,半月后我的疫病不见好,定要让皇上重新给您赐婚。” 容瑾缓缓道:“好。” 郑青菡黑白分明的眸子动了动,带着慎重地神情道:“疫病会传染,候爷还是快些离开。” 容瑾依旧缓缓道声:“好。” 郑青菡再次缩了缩手腕,没能挣开容瑾的手,不禁抬头向容瑾递了个眼神,大概意思是:“你既听懂,还不赶紧滚蛋。” 容瑾仿佛没看懂她的暗示,握着她的手腕,眸中神色难辨道:“你最近看的话本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郑青菡微怔,觉得话题过度的很不自然,但她配合地回道:“是在天安巷子的书铺买的。” 容瑾“哦”了一声,微皱眉头道:“那里的话本子俗套没创新,别照着里头搬,显得特别蠢!以后要看话本子,开口去问曾芸取,她藏的话本子,本本都有趣,里面三百七十计,每一计都能骗人于无形。” 郑青菡手指抖了抖,道:“等我病好,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算了吧!” 容瑾嘴角浮出笑意道:“握着你手腕半天功夫,满身的内力一分未浅,体内力道雄厚深渊,无缘无故感叹什么光景?” 郑青菡嘴唇紧抿,讷讷半天道:“我得的是疫病,又不是被人废掉武功,体内力道雄厚深渊有什么好奇怪的?” 容瑾放开她的手,淡淡道:“是不奇怪,我只是不明白,你体内力道雄厚深渊,起身打死只老虎都足足有余,干嘛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还弄出一副垂死蔫蔫的模样?” 郑青菡差点没从床上竖起来,眼神灰暗道:“候爷到底想说什么?” “天下神医傅先生的徒弟染上疫病,还需要去找张太医医冶吗?”容瑾眼角凝结着一抹好笑:“据我所知,傅先生最擅长冶愈疫病,郑小姐不自救,把张太医找来当幌子,有点不太合适。” 郑青菡咬住嘴唇,说不出话。 “张太医上了岁数,你戏弄一个老人家,实在不妥!”容瑾指指自己身上鲜红的血水,不客气地道:“造假也得花些血本,你用的什么血,喷我身上一点血腥味都没有。” 郑青菡喉口涌动,差点没喷出口真血。 容瑾似乎恼怒起她的蠢笨,蹙眉道:“天安巷子书铺卖的话本子,你倒告诉我,里面可有装病退婚的高招?好的不学,学坏的,既然要学,也争口气学出首尾,弄出个四不像,处处露马脚。” 是可忍,孰不可忍,两只手紧撵被子半天的郑青菡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道:“我也不想装病扮死鬼。三天后,我要嫁进候爷府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还要跟你同床共枕,根本就做不到……。” 怒中之言,必有泄漏。 容瑾长身玉立,俊脸一红道:“胡说八道什么!不是跟你说过,候爷府缺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娶进门也只是把你当个摆件,就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无异,不过是挡人眼睛的幌子,省得皇上随便住我府里塞人。” 又续道:“再说,相夫教子,这种事你会吗?说的跟真的一样。” 郑青菡微怔许久,茫然地道:“那生儿育女,同床共枕呢?” 容瑾略抬眼睑,俊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道:“郑青菡,你是不是仗着柳影的关系,才敢在我面前无法无天?” 算是,也不全是! 整个京都城,世家子弟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容瑾。 跟老熟人谈条件,当然要条条框框说清楚。 郑青菡直视容瑾,容瑾反瞪她,两人在屋里头对峙。 半天,容瑾甩甩宽袖,咬牙切齿道:“郑青菡,你大可放心,你的一根头发丝我都不会碰!” 难道是缓兵之计? 容瑾也算是“色中饿鬼”里的一号人物,终日流连在烟花柳巷,娶了她,能保证不碰她? 郑青菡摸摸下巴,眼神不可置否地眄过来:“真的?” 容瑾端进来的一碗汤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直直摔在郑青菡脚边,然后风平浪静地道:“嗯,背地里是,可表面上,总要装出一对恩爱夫妻应付旁人。” 郑青菡低头瞅着一地药渣子,疑惑道:“候爷既然同意,又为何要砸掉好好一碗药。” 容瑾神色冷下去,微微侧目道:“反正你也不会喝,砸了就砸了。” 与虎谋皮,就要学会随机应变,郑青菡指着碎瓷片道:“砸得好,砸得甚好!” 容瑾叹为观止地道:“当时真是晕了头,才会让皇上赐婚。” 郑青菡做出蹙眉沉思状,非常通情达理地道:“要不,小候爷再去趟皇宫,让皇上把婚事给撤销。” 容瑾:“……。” 郑青菡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候爷简在帝心,难得出尔反尔一次,皇上应该能体谅。” 容瑾的手指握得“咯咯”作响,瞪了郑青菡一眼,末了用云清风淡地口气道:“也好,本候顺便跟皇上提一下贾庆的案子,还有定州如今的人文情况,你觉得如何?” 郑青菡呆怔半晌,板着一张脸道:“候爷开出的条件很不错,不就是挡人眼睛的幌子,我一定妥当行事,不让旁人挑出半点错。” 第一百七十章容瑾大婚 两日后,郑青菡疫病全愈,连向来见多识广的张太医也道:“疫病难愈,想不到郑小姐体质出奇,竟能在两日后全愈。” 郑青菡笑意益盛道:“全仗张太医医术高明。” 张太医连连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并非谦虚之言,而是确确实实“不敢当”。 疫病,人人谈之色变,是世间最恐怖的疾病,张太医对医冶疫病毫无把握。 染上大疫,死去“十有八九”,疫病无处不恶,病深入骨,得者剧死。 给郑青菡冶病时,因为害怕感染,只是隔窗远远观望一眼,其症状和疫病如同一辙,便开出常用之药。 说到底,开的只是“吃不死,也吃不好”的药方子。 结果,两日后,郑青菡生龙活虎地迈出内室,病气全无,整个人精神抖擞。 张太医的下巴差点砸地上。 郑青菡望着张太医惊愕的表情,暗忖:“拘泥守旧的药方子确实冶不得疫病,老爷子倒有几分自知之明。” 前世,跟师傅冶病时常见疫病,扮起疫病患者算得上是驾轻就熟。 只怪自己装病装得太像,把张太医都给哄住。 如今,奇迹般的好转,也确实让人惊讶! 沛国公府的乔静心和连漪都来相国府探病,三人围坐在屋里说闲话。 乔静心拿出首饰盒,里面放着三、五套金器,笑着道:“明日妹妹大喜,我手上没有好东西添妆,金器是新打的,胜在款式别致,妹妹可不许嫌弃。” 连漪一贯实际,整迭银票塞过来道:“缺啥少啥,自个拿银票去买。” 上回和宋之佩成亲时,乔静心给郑青菡置办一套水钻头面,价格很是不菲;连漪则给过一匣金锭子,怪值钱的! 婚事告吹后,郑青菡曾去沛国公府退还过添妆。 乔静心和连漪都不肯收回,现在和容瑾成亲,两人复添一份,郑青菡实在不好意思,只称黄金贵重,横竖不肯收下。 “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乔静心道:“整个沛国公府,都指望你成亲后开怀安乐。” 跟容瑾成亲,能开怀安乐吗? 郑青菡皱眉。 乔静心望着郑青菡的表情,语长心重地道:“世上姻缘有的像蜜桔,剥开后放进嘴里瓣瓣甜如糖;有的姻缘像洋葱,剥开后冲得让人流眼泪。你要记住,“姻缘”两字最需要苦心经营,若好好经营,洋葱也能不熏人,若不好好经营,蜜桔也会变苦变干。” 反正是对假夫妻,正如容瑾所言——表面上装成一对恩爱夫妻应付旁人而已! 不过是假模假样的经营,郑青菡对自己还算有信心,故道:“大表嫂说的对,我定然好好经营。” 乔静心颌首。 连漪的眼泪差点没冒出来,她望着郑青菡漂亮出众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 再漂亮、再出众又有什么用? 嫁不到一个好人家,终生哑忍在阴影中,只能血泪斑斑的日渐沧桑。 连漪的手慢慢握向郑青菡,哪怕是一点点温暖,连漪也想给予郑青菡。 郑青菡朝她一笑。 连漪笑不出来,连漪实在想不通,父亲和哥哥们为何不跳出来阻止婚事! 父亲向来最刚正,就算得罪帝王,父亲也从无畏惧。 大哥连战深夜进入父亲书房说过些什么,让父亲一改先前态度,居然默许这门婚事,没有再去皇上跟前辩驳。 京都城素有传言,容瑾凶残暴戾,不通情理。 为何这次,父亲眼睁睁地瞧着郑青菡嫁给容瑾? 一切一切,恍如南柯一梦。 不久前,明明还在为郑青菡和宋之佩的婚事而繁忙,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送别乔静心和连漪,郑青菡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门口影子一晃,蒋慎站在暖暖阳光下。 他一直在认真地望她,然而问:“病真得好了?” 她道:“好了。” “明天的婚事,你可愿意?” 她垂下头思索,然后抬起头道:“愿意的。” “你愿意就好。”蒋慎的目光似乎比冬夜还要清冷萧瑟,轻声道:“我还有事,告辞。” 郑青菡还没说话,蒋慎已转身疾步而去。 远远的,听到一声叹息。 整个后院本就没有半分声响,仿佛空得一般,显得他的那声叹息格外清晰……。 次日,大婚之礼。 大婚在冬季,天气萧冷瑟然。 容瑾和郑青菡的婚事,终于给萧冷瑟然的天气添上份喜色。 换上喜服,梳妆打扮,依旧是熟悉的流程。 热闹喧天的锣鼓声和上次一样热闹,郑青菡坐在轿子,被抬去候爷府。 轿子放下,轿门传出响声,大红色的绸带送到手中,郑青菡微微侧目,瞧见绸带的另一头被容瑾修长手指握住,握得紧紧的。 没有第一回云山雾罩的心情,郑青菡冷静地迈过火盆,进到喜堂。 仪式进行的非常顺利。 之所以顺利,是因为容瑾的父母、包括皇上没有一个人到场贺喜。 听说容瑾父亲生病,不易行远路,母亲则需贴身照料,故没来。 而皇上,在他们成亲的那一日清晨,昏瘚过去,也不知道醒来没有。 自上次婚事告吹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郑青菡都能淡然处之。 试问,天底下还有比宋之佩和公主有私情更让人震惊的事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所以,不管容瑾父母和皇上有没有到场,郑青菡半点情绪波动也没有。 拜完天地,容瑾和郑青菡进到喜房。 大红盖头被喜秤挑起,郑青菡瞧见容瑾昳丽的面庞。 他正朝着她笑。 郑青菡低头避开。 全福人把交杯酒递给两人,郑青菡拿过来一饮而尽,容瑾却看着她,慢慢地,一口口细啜。 突然耳边就想起他对她说的话:“表面上,总要装出一对恩爱夫妻应付旁人”,便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郑青菡光顾着胡思乱想,没留心容瑾已经站在她面前道:“开了好几百桌,我要去外院招待客人,你要是肚子饿,自己吃些点心。” 他软言细语地笑言,眉目又分外出挑,只听的屋内的丫环个个眸光散乱。 第一百七十一章大婚之夜 果然是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 容瑾装得很像,郑青菡把腰杆挺得笔直,像似在给自己壮胆。 容瑾便道:“怪累的,你随意点坐。” 说完话,便转身出屋。 郑青菡的骨头刹时散架,整个人瘫成团,不明就理地望着那袭大红喜服走到门口。 容瑾意味不明的回头细看她一眼,慢慢迈开步子。 一股可怖感从背脊漫延到全身,郑青菡忙不迭地抚掉额头上的汗水。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道:“夫人,奴婢帮您卸掉头上的钗件,可好?” 声音之所以熟悉,正因为是熟人。 胭脂铺服侍过柳影的云亭,此时正站在火红烛光中一脸笑意。 郑青菡意味深长望她一眼,没有说话。 云亭笑了笑,道:“候爷让奴婢来侍候夫人,您要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郑青菡心中暗忖:“好个容瑾,本姑娘前脚刚迈进候爷府,你后腿就弄个盯梢的丫环放我屋里头。“ 云亭很有规矩地站在一侧,等着郑青菡回话。 郑青菡在肚皮里骂够,方才颌首道:“满头金钗翠件确实又重又累,卸掉也好。” 云亭手脚熟练的帮郑青菡卸掉钗件,恭恭敬敬问道:“夫人,可要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活活折腾一天,不仅肉体受罪,精神上更累,郑青菡想到一会还要应对“同床共枕”这种惨烈的局面,毫不含糊地道:“半盎酒,一斤牛肉,两屉包子。” 云亭吃惊地道:“夫人,还要半盎酒?” 郑青菡反问道:“不可以吗?” 云亭愣了愣,很识时务地道:“夫人吩咐的话,奴婢自然会办妥。” 郑青菡表示很满意。 酒壮英雄胆! 为什么不是一盎酒也不是二盎酒,而是半盎酒? 郑青菡是深入研究过的,喝多会犯胡涂,半盎酒下肚,不多不少。 酒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神奇的食物,能激发出人潜在的胆识。 诚然郑青菡向来有胆有识,披上一身厚重喜服嫁进候爷府内,总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因此,半盎酒就变得必不可少! 吃到最后,喜房门缝探出张鬼鬼祟祟的脸,是陪嫁丫环锦绣。 郑青菡朝云亭递个眼神,云亭知情识趣地道:“奴婢去屋外候着。” 不等郑青菡招手,锦绣“嗖”一声窜到跟前,瞅着桌上空空如也的碟子道:“小姐,这种要命的时候,您还吃得下东西?” 活过两世,郑青菡早就参透“尽人事,知天命”六个字的玄机,落到最坏的处境,尽完人事后,只能顺应天意。 人活在世上,并非完全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常常会身不由已。 比如前世的自己,比如宋之佩,比如柳影,再比如安乐公主。 命定的事情,反抗无能,就得顺理成章的接受。 就算她不吃肉、不喝酒,事情也不会有所转变,倒不如吃饱喝足。 却不知,自己口中的“尽人事,知天命”六个字落到锦绣耳朵里,硬生生被化成同样相等的六个字,那就是——破罐子要破摔。 锦绣艰难地道:“小姐,您一会有事,只需把手中茶杯摔掉,奴婢会冲进屋里救您。” 一点功夫也没有,口气倒还挺大,郑青菡念在锦绣一片忠心,也不好打击她,点了点头。 锦绣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奴婢已经打探好候爷府的地形,李晨带人埋伏在候爷府周围,您要有事,必会冲进候爷府接应。” 只要容瑾稍有出格的举动,便以茶杯为信号,一摔之下,埋伏在候爷府外头的李晨便会冲进来搭救。 唐昭办事,果然让人放心。 郑青菡从来不是心善之人,容瑾要敢出尔反尔,大家弄个鱼死网破,谁也别便宜谁! 喝完最后一口酒,郑青菡抬头道:“别太紧张,你的脸色实在难看。” 锦绣道:“大小姐,奴婢脸色难看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昨晚磨了一夜的剪刀。” 郑青菡眼里全是疑问。 锦绣继续压低声音道:“小候爷要是对您不利,奴婢就用剪刀扎死他。” 郑青菡不能置信地望向锦绣。 绝不是被锦绣的忠心感动到,而是实在想象不出,九阙剑一出就能地动山摇的容瑾会被一把剪刀戳中。 所以说,人的眼界是多么重要! 能被一把剪刀扎死的——只能是个挫货,而不是功夫出神入化的容瑾。 正思量着,听见外面的嬷嬷喊道:“小候爷回屋了。” 门被推开,穿着绯红喜服的容瑾一步步走到眼前,他的长相美轮美奂,在火红烛光的映衬下显得逾发浓丽,翩翩侧颜挨到眼前,朝着郑青菡笑了又笑。 见惯容瑾戾气凶狠的神情,从没见他笑得如此温馨,彷若星辰璀璨,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神,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抹笑萦绕进心田,一眼便终日难忘。 美色当前,郑青菡大大喘出一口气,对锦绣道:“我口渴。” 锦绣塞个杯子在郑青菡手里,认真嘱咐道:“小姐,喝茶。” 容瑾目光落在杯子上,微微翘起唇角,对锦绣道:“给我也倒杯茶,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锦绣端着茶杯递给容瑾,人却没走。 容瑾挑了挑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催”的感觉。 郑青菡连忙向锦绣递个眼色,锦绣方才慢吞吞往屋外走,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目光落在郑青菡手中的杯子上。 容瑾收笑,拉把椅子坐下,修长手指穿插在瓷青色茶杯间,语气淡淡道:“你喝酒了?” “喝过半盎。”郑青菡的双瞳,下意识望向容瑾,问道:“莫非,候爷介意?” 容瑾不置可否,淡淡续道:“听说你还吃了一斤牛肉,两屉包子,候爷府的伙食可还吃得惯?” 郑青菡的手抚向额头,顿了顿道:“比相国府的强。” 容瑾放好杯子,目光投在郑青菡脸上:“你既吃饱喝足,咱们就去屋外走走。”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在外头走,不太安全吧! 可是,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在只有一张床的喜房呆着,似乎更不安全。 郑青菡拈着茶杯,心里头很犹豫。 容瑾已经起身,修长手指握住她的手,低不可闻地道:“连战在军营遇害的事情查出点眉目,你一块去听听。” 不及郑青菡反应,容瑾已经牵着她,往喜房外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小楼议事 容瑾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厚实,紧紧地握着郑青菡。 郑青菡甩了甩,没甩开。 再甩,还是没甩开! 只得认命地由他牵着。 毕竟,比起连战遇害的事情,自己被人牵个小手,显然就不值得一提。 房门应声被容瑾推开,身穿绯红喜服的两个人手牵着手迈出大门。 皎皎月光下,男的灿若夏花,女的漠若秋水,分明不同的风格,配在一起,偏偏世间少有的般配。 锦绣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剪刀,表情很茫然。 容瑾牵着郑青菡一路往南走,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悠悠哉哉,月光投下一对倩影,宽广衣袖在风中起舞,郑青菡身上泛起丝丝凉意,惟有被容瑾握着的手掌像烙铁一样炽热。 尾随到一处临湖小楼,容瑾牵着郑青菡往里面走。 屋里悬挂着三十八枝陶灯,上层为一大圆形灯盘,盘中伏一白虎,灯盘各承十八灯;下层用花叶雕刻成一大喇叭灯盘,另配有二十灯,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屋里坐着的两个男子正在谈笑,见有人进屋,抬眸望过来。 来而不住非礼也! 郑青菡亦快速瞥过两人,正是容瑾的结拜兄弟——苏辙和曾立。 苏辙的目光落到容瑾和郑青菡相牵的手上,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 曾立的目光和苏辙毫无二致,因他性情外露,嘴角笑成夸张的弧度,开口便道:“想不到在寒山后院见到的那位碧潭仙子,居然成了我弟妹。” 弟……妹? 郑青菡嘴角抽了抽。 想起在寒山后院初次见面,曾立称她——云霞为裙,莹玉为容,梅花树下独妖娆,心里头对曾立的轻浮颇为介怀,不禁皱了皱眉头。 容瑾领着郑青菡入座,朝曾立问道:“连战在营账被人偷袭之事查的怎样?” 曾立暗默,目光望向郑青菡。 容瑾道:“没有外人在,都是自己人,不需要藏话。” 曾立秒悟,说道:“军营内外守卫森严,不通飞鸟,根本无法进出,外面的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一路杀到连将军的营账,明摆着有内鬼。” 容瑾不觉得意外,敛目道:“内鬼是谁?” “连将军的旧部皆是军营老人,一块打江山打出来的交情,都是流过血的情谊,宁死也不会去害连将军。”曾立绷着脸道:“出事那几天,军营添加人手,好几个中郎将都身手不凡,我摸了摸那几人的底细,原来是贾林的人手。” 苏辙道:“连战占着边关大将军的位置,不把人给撬走,相国府怎么举荐贾林去边关谋大位?姓贾的手段阴私,一屁股坐上血淋淋的位置,倒也不怕折寿。” 容瑾森然道:“区区一个小瘪三,敢到军营里作妖,长齐本事还要升天不成!等小爷有空,腾出手拾掇拾掇,也算白送给沛国公府一个人情。” 话说完,容瑾朝郑青菡道:“夫人,沛国公照料你多年,为夫帮你送个人情,你可满意?” 郑青菡嘴唇一哆嗦,打个寒颤。 抬头望去,小楼的窗户洞开,凉风吹在身上发寒,再加上容瑾毛骨悚然的话,真正是冷到心尖。 苏辙转头看容瑾:“凡事稳妥点好,你和弟妹再去沛国公府问问连将军,听听还有没有其它破绽。” 容瑾从位置上站起,在屋里踱过一圈,若无其事的抬手推上一扇窗,接话道:“也好,正想大婚后去趟沛国公府。” 郑青菡抬眼望过去,其它窗户还在“嗖嗖”刮着冷风,只有她正对面的窗户被容瑾关得紧紧实实,凉风再也吹不进来,整个人暖和不少。 苏辙忍着笑意,呷口茶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我不便打扰,先行一步。” 说完,落落拓拓起身,向不识趣的曾立递去眼神。 曾立不是普通的不识趣,而是相当不识趣,正笑嘻嘻走到郑青菡跟前,从怀里拿出枝黄玉桂花钗要递给郑青菡。 容瑾以为曾立要送贺礼,冷酷的眼神刚攒出点笑意,却听曾立对郑青菡道:“江青县的头面铺最有名,桂花朴实无华,于幽静之处留下香味,就宛如连三小姐。” “上回曾柔给连三小姐送钗,连三小姐没肯收,是因为两人不够亲厚。” “弟妹和连三小姐沾亲带故,两人交情鱼水深情,你把黄玉桂花钗给她,她定会收下。” 郑青菡懵愣当场。 能把私相授受做到如此光明正大,曾立也算是个人才! 容瑾刚攒出点笑意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抓过黄玉桂花钗塞进曾立衣袖,口气洌若寒风:“夜里起风,二哥早些回府。” 曾立不管三七二十一,扭头对郑青菡道:“弟妹,帮个忙呗……。” 话没说完,已经被容瑾踢出小楼。 曾立踉跄几步方才站稳,正打算回头找容瑾理论,被苏辙一把拉到身边,抬胳膊就把曾立夹在腋下道:“蠢东西,也不看看容瑾的脸色,人家新婚之夜,你去瞎凑什么热闹,活该自讨没趣。” 说完,一路拖着曾立往外走,拍拍曾立的大脑袋道:“走,喝几坛去!” 曾立脑袋被夹,有些气短,一时接不上话。 郑青菡望着曾立背影道:“外官不奉命,不能随便回京,曾立身为边关右将军,可是奉命才回的京都?” 容瑾道:“你我大婚,天大的喜事,还不值得他回趟京都城吗?本就有事要商量,正好使个碍眼法,借咱们婚事见面,也好不让旁人起疑。” 这人,原来也会算计,连大婚日子也用来算计! 郑青菡咬咬唇,神气凝重地道:“候爷,您能不能不要再‘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 容瑾抬抬眉头,惑道:“不叫夫人,叫什么?” 至于叫什么,郑青菡还没想好。 容瑾顺理成章地道:“既然你没有想好,就先这么叫吧!” 说完,往小楼外走去。 郑青菡小跑几步跟过去,不耻下问道:“候爷,咱们去哪儿?” 容瑾凉飕飕道:“三更半夜,能去哪儿,自然回屋睡觉。” 睡——觉? 郑青菡脸色尴尬地问:“喜房里只有一张床,咱们两个人,候爷不介意吗?” 容瑾很爽快地道:“不介意。” 第一百七十三章新婚一日 诚然候爷容瑾不介意和她共睡一张床,但郑青菡本人是很介意的。 秋千院内夜沉沉,郑青菡坐在喜房内,手里拈着杯子,心里头在琢磨:“这只杯子是砸了好,还是不砸的好?” 容瑾换身便服,泰然自若的爬睡觉,敲着床沿对郑青菡道:“夫人,过来睡觉。” 郑青菡隔着八丈远的地方,弱弱地道:“一块睡不太合适,依我拙见,还是打个地铺为好。” “你见过夫妻两人睡觉,一个睡,一个睡地上的吗?现在是冬天,睡地上会冻死的。” 郑青菡干笑两声,道:“咱们也不算是夫妻……。” 容瑾脸色有些不好看,一脚踢开被子,从喜床跳下来,把郑青菡拉到床沿,语气不善道:“叫你睡就睡,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郑青菡一只手撑住床沿,一只手还紧握着白瓷杯子。 容瑾极野蛮地夺过杯子,拿水壶往杯里注满水,放在喜床中间道:“一人睡一半,以杯子为界!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不要觉得我长得好,心地也会好,再不睡,休怪我……。” 话没说完,郑青菡已经一骨碌爬,整个人躲进被窝里,嘟呶道:“我就知道候爷重信守义,不会碰我一根头发丝。” 容瑾熄完烛火,从她身体上踏过去,阴侧侧道:“闭嘴,睡觉!” 郑青菡闭上眼睛,心里清明一片,和小候爷容瑾同床共枕,再想睡也睡不着。 良久,郑青菡翻了个身。 过了良久,郑青菡又翻了个身。 又过了很久很久,郑青菡再次翻了个身。 黑暗中,阴森森地声音传过来:“夫人,你小心点翻身,当心把茶杯摔地上去,候爷府门口还伏着一大帮子人,要是听到杯子落地声全冲进来,你丢脸,我也丢脸。” 郑青菡心里猛得一冷,连打几个寒噤。 容瑾又道:“候爷府守卫密布,他们要是不小心冲进来被砍成肉酱,你可不能怪罪为夫。” 郑青菡止住打寒噤,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 容瑾不再说话。 郑青菡动也不敢动,无眠。 早上起来,相安无事。 容瑾吃完早饭,坐在晨光里看书,郑青菡一边抹脸一边用眼光瞥他。 瞥了半日功夫,容瑾把书放下,猛地转头望她:“我脸上长花了不成?” 郑青菡吓一跳,毛巾就落到地上。 容瑾走过来,捡起毛巾,在水盆里洗干净,重新递给她道:“把眼屎擦干净再瞥我,不然看不清楚。” “再者,自家夫君,要看也得光明正大的看,不要偷偷用眼睛瞥。”容瑾肃着脸道:“习惯实在不好,你要改。” 郑青菡讷讷接过毛巾,说不出话来。 容瑾递完毛巾,又递过来一块白色的手帕。 郑青菡正想拿着擦手,听见容瑾道:“上回你装疫病,吐我一身血!过来,在元帕上也吐几口。” 元帕? 传说中验证姑娘清白之身的元帕? 郑青菡捧起元帕,从随身的药袋里掏出粒透明小药囊,用手一挤,元帕上顿时溅满星红点点。 容瑾瞪着她道:“你上回,是不是就拿这鬼东西骗得我?” 郑青菡老实作答:“实不相瞒,只要多咬几粒在嘴里,就能喷出淋漓不尽的效果。” 容瑾:“……。” 候爷府里没有长辈,敬茶、磕头的礼数全免。 容瑾带着郑青菡逛完一圈园子,走到偏园的树林,一头金钱豹从树林里缓缓走出,瞳仁磷光闪耀,灰白色锐爪不停着地面,划出一道道深陷的痕迹。 金钱豹大声咆哮着向郑青菡飞扑过来,郑青菡想起在寒山后院,差点被这只豹子咬死,恨不得一脚把它踹飞。 当初,郑青菡用足十分力道,才把豹子的右前腿打断。 金钱豹虽是动物,但在动物界里智商颇高,非常记仇。 当下,一人一豹都红了眼。 金钱豹的爪子几乎要碰到郑青菡肌肤的时候,容瑾微微垂眼道:“小宝,这是为父刚迎娶的夫人,日后便是你娘亲,你不可伤她。” 郑青菡:“……。” 金钱豹张口就能吞下一个人,从头到尾的优势就是兽性泯然,这么大只的凶残动物,容瑾居然给它起名为“小宝”。 对,你绝对没有听错,它就叫“小宝”。 这只咬死蒋家姐妹,咬残郑苒苒,还把她咬伤的金钱豹,容瑾叫它“小宝”。 更匪疑所思的事情是——容瑾让她当这只破金钱豹的“娘亲”。 容瑾面色端穆地对小宝道:“你娘亲作恶多端,打伤过你,人品也差,一肚皮心机,但你不能记仇,为父既然决定娶她,她便是你的亲人,你忍屎忍尿也要忍下去。”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当初,你不知道她会成为你娘亲,我也不知道她会成为我夫人,咱们才会气她、伤她、害她。” “倘若早知会有今天,你自不会扑她咬她食她,我也不会害她伤她杀她。”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入污泥中,世间好物难辨,你不是通天灵兽,为父也不是神仙修罗,哪能凭肉眼瞧出一个人的本质?” “小宝,当初你遇见你娘亲,只当是个各自南北的陌生人,才会待她无情无义!现在,她嫁进候爷府,就是候爷府的人,别人要是嘲笑她、诋毁她、伤害她,你一定要以命维护她。” “先前的事,你娘亲向来宰相肚里能撑船,想必不会再跟你计较?” “她若是非要跟你计较,你也别太客气,必竟你娘亲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在她手里也没讨到便宜,但你是爷们,终归要处处容让她。” 容瑾停话,定定望向郑青菡,半晌,突然温声地道:“夫人,你觉得我跟小宝说的话,对不对?” 郑青菡觉得可气又可笑,容瑾跟小宝说的一段话,分明就是讲给她听的。 要说容瑾害她、伤她、杀她,她又何尝不是害他伤他杀他? 两人可谓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当时的局面,各自为营,没有谁对谁错。 世间万事,从来没道理可讲! 初见时,容瑾拿箭,郑青菡清晰地记得,他的弓越拉越满,手腕撒放,箭刃衣裳,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右胸,血喷射而出,染红脚下的白雪。 那日,大树上的雪被风吹散,偶有几十朵翩跹落下,散在她如墨的长发上。 那时的他们,如何会想到眼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新婚回门 成亲三日,花好月圆,除了天气越发寒冷,其它都好。 容瑾重诺,待郑青菡规规矩矩,丝毫没有逾越。 今日,相国府设宴款待新婿,郑青菡偕同容瑾一起回府。 新婚三天回门,是一项必不可少的礼节,容瑾很重视。 容瑾挑件紫色直裰长袍穿在身上,腰束黑色云纹的宽腰带,其上挂了一块透明佛印,上刻几千字的苍头佛经,小模样贵色逼人,威仪凛凛。 郑青菡往他旁边一站,硬生生被比下去。 马车一到相国府,容瑾迈下马车,路人皆向他投以惊艳的目光,就跟在窑子里看到花魅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 容瑾脾气不太好,脸色戾沉,四周的人群立即如鸟兽散,顿时安安静静。 郑青菡随后下车,领着容瑾去正屋。 撩帘子进屋,蒋潋从内室迎出来道:“可把你们盼来。” 朝着郑青菡说话,眸光却落在随后进屋的容瑾身上。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蒋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容瑾的长相过于浓丽,仿若天边的火烧云,绮丽绚烂,赤烈斑斓,好看顾然好看,偏让人生出种距离感。 凡事,过犹不及! 蒋潋不知为何,便在心里头感慨:“姑爷的容貌,长得实在俊美过头,未必是好事!” 又想起郑青菡嫁得仓促,连通房丫头也没备一个,以容瑾此等风姿过头的长相,日后在候爷府里兴风作浪,郑青菡注定压不住。 容瑾的风评传遍整个京都城,蒋潋再深居简出,也听过十之八九,心里越发沉甸甸。 错过一桩良缘,等来这么一个人! 蒋潋私心觉得,若和宋之佩相比,容瑾实在差距甚远。 想归想,明面上却是另一套,蒋潋笑着对容瑾道:“候爷快坐,外头冷,喝口茶暖暖胃。” 容瑾应了声“好”。 大概眼瞧着蒋潋岁数跟自己相仿,一句“岳母”死活没叫出口。 恰此时,奶娘抱着麟哥儿进屋,麟哥儿一见到郑青菡就笑,挥舞着小肥手,蹬着小短腿,像条泥鳅一样在奶娘怀里挣扎开,闹着要郑青菡抱。 郑青菡把麟哥儿抱到怀里,问道:“往日这个时辰,麟哥儿都在睡觉,今儿倒是醒得早。” 蒋潋笑道:“许是麟哥儿闹着想来见姐夫。” 容瑾起身,站到郑青菡身边,逗麟哥儿玩。 麟哥儿大概觉得他长相好看,便也不嫌弃他,小眉眼皱巴巴朝容瑾笑了又笑,容瑾便从衣袖掏出个大红封递给麟哥儿:“哥儿,可会拿红封” 郑青菡不禁一愣。 没想到他会这般细心。 把红封也准备好了! 麟哥儿手短腿短,向来做事费劲,惟拿起封红来一手一个准,一把将封红揪在手里,然后便往嘴里塞。 容瑾忙拦住麟哥儿肉乎乎的小手,哭笑不得道:“哥儿,姐夫给你的可不是吃食。” 这样件极小的事,倒让蒋潋看容瑾顺眼起来,暗忖:“也不像外头传得凶神恶煞,看上去还颇有些人情味。” 到了磕头的时辰,还没见郑伯绥过来。 郑青菡便让奶娘抱着麟哥儿去内室,斟酌着问蒋潋道:“母亲,府里可是有事?” 蒋潋望了容瑾一眼,没有言语。 这一眼和那日在小楼时,曾立说连战之事前望向郑青菡的那一眼,有异曲同工之妙处。 郑青菡记得当时容瑾道:“没有外人在,都是自己人,不需要藏话。” 人与人相处,贵有以仁报仁,以义报义。 凡事都是双方面的,别人如何待你,亦决定着他日,你将如何待他! 容瑾能对她坦怀,她自然不会拘泥小节,故对蒋潋道:“都是自己人,母亲只管直说。” 容瑾不由得眼睛一亮,面容越发柔和起来。 蒋潋叹口气道:“扫星自西南流于皇宫,宫中大乱,福宁殿过度燃烧后,梁柱和墙壁摇摇晃晃,殿上的梁柱砸落下来,正好砸在如妃的肚子上,如妃肚里的小皇子夙殒。御医还说,如妃伤到根本,以后不会再有子嗣。” 郑青菡愕然道:“好些日子前的事,怎会现在才有消息从宫里头传出来” 蒋潋艰涩地道:“如妃再得宠,也些事也逾越不过去,皇上待皇后娘娘再淡,后宫掌事的人,依旧是皇后。” “母亲的意思是?” “有些事,再越,也越不过规矩去。”蒋潋道:“执掌六宫的是王皇后,消息是早是晚还不是皇后娘娘一句话,到如今才把话传出来,无非是想借机敲打相国府。”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为皇上生育嗣续,才是保全尊荣之根本,如妃因大火伤到根本,在后宫再没有盼头。” 郑青菡有些意外:“皇上向来独宠如妃,皇后娘娘如此行事就没话要说” “皇上自大火过后,身体每况愈下,前几天早朝还昏瘚过去,自己都顾不上,还如何顾得上如妃只怕如妃到底伤情如何,皇上也未必知晓。” 郑青菡低着头不说话。 皇宫里的妃子不过是皇上锦上添花的物件,心情好时拿拈耍完,待心情不好、或身体不济时,顾自己还来不及,如何会顾忌到平日耍玩的对象 情深意重的男子世间少有! 故天下女子,择人不可观其头角,而要观其心、明其情。 对你无心,待你无情之男子,万万沾不得! 此为金玉良言,切记,切记! 蒋潋叹口气道:“你父亲听闻到消息,郁结胸口,前几天病倒在书房,你三弟夫妇和其它弟妹轮流侍疾,因你是新婚,特意叮嘱你和候爷回门勿需去请安,免得染上病气。” 郑如伤到根本,再也无法为皇上诞下子嗣,等于是从九阙天上掉进人间地狱,荣华富贵早晚遽失,相国府也将失去最强硬的砥柱! 郑伯绥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破灭,难怪他会一病不起! 至于说回门勿需请安,怕她和容瑾染上病气,不过是台面上的话,老爷子一来是因为如妃的事大伤元气;二来是真心不稀罕见她,更加放不下身段见容瑾。 见一个出身显赫,戾气凶残的候爷女婿,郑伯绥大抵还没做好心理建设。 郑青菡从善如流道:“也好,待父亲病好后,女儿再回府请安。” 说完,正打算换个话题闲聊,一直没有出声的容瑾突然道:“听闻舅父捐了个刑部明律,如今在刑部当差” 容瑾口中的舅父,自然说的是蒋慎。 第一百七十五章官职变动 容瑾口中的舅父,自然说的是蒋慎。 容瑾突然提到蒋慎,郑青菡和蒋潋都十分意外。 蒋潋不吐不快道:“勋贵子弟当官全凭门荫,以捐纳入仕实在不妥,慎弟本是一介隽才,当初替他捐官实属无奈。” 容瑾便道:“其中缘由我也听说过。” 果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蒋潋怅然道:“前些日子,他接手了督御使贾大人的案子,跑到宝山栈道查找线索,一连好几个月忙到看不见人影子,实在是辛苦。” 容瑾没有立即回应,隔了片刻道:“刑务掌罚罪事,政务烦杂辛苦不说,还极易出错,依我看来官途黯淡。” 蒋潋惴惴不安道:“我也听说刑部晋升困难,在朝中无外力相帮,全凭自身汲汲营营,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容瑾略一沉吟,说道:“我义兄苏辙掌管金吾卫,正当用人之际,若您有意,倒可以在金吾卫给舅父当排个官职。” 又续道:“品级大致在正从四品之间,中郎将之职可适合” 蒋潋懵怔半刻,转瞬睁大两只眼睛,不可思议的望向容瑾。 正从四品官职! 比蒋慎现在的芝麻绿豆小官牛叉太多! 金吾卫招收条件向来严格,官缺一向比同等品级京官要“肥”,收入高,压力小,没事率领骑卒在京都大道上巡行巡行,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简单点说,是个低风险,高收入的行当。 蒋潋再看容瑾,一改初见的印象,只觉得他从头发丝可爱到指甲盖,居然给蒋慎弄来天大一个肥差,实在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天上无缘无故掉下个馅饼! 旁听的郑青菡正在犹豫要不要吃这块馅饼的时候,蒋潋已经迫不及待地道:“适合,适合,非常适合,一言为定!” 那速度,那语气,那态度,无非是怕容瑾说完反悔。 容瑾微微偏头望向郑青菡道:“你觉得,适合不适合” 金吾卫四品官职,可遇不可求,若容瑾是真心,自然是再适合不过。 可是,容瑾的真心也一样可遇不可求! 郑青菡含含糊糊道:“金吾卫正从四品官职自然是好的。” 他依旧望着她道:“夫人说好,我便安排下去。” 郑青菡瞧着他临近的眉眼,微微蹙眉,就如新婚那天手中的白瓷茶杯,当时她不知该砸还是不该砸! 而现在,金吾卫的四品官职,她也不知道是该答应下来,还是不应该答应下来! 简单的回门宴后,郑青菡和容瑾坐上回府的马车。 她始终无法介怀,问道:“候爷并不了解舅父为人,为何把金吾卫的四品官职卖人情卖给他” “夫人怎知,我并不了解蒋慎”容瑾缓缓道:“或——许,我比夫人更了解蒋慎。” 郑青菡撇撇嘴道:“瞎扯犊子,你跟舅父素未谋面,哪里来的了解” “素未谋面,就不能了解一个人?”容瑾感叹道:“按夫人的逻辑,你我同床共枕几日,同吃同睡,天天谋面,应当彼此相当了解,足以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了吧” 郑青菡皱眉道:“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往哪里扯” 容瑾冤枉道:“我哪里不正经夜夜美人睡在身侧,我都没碰一根头发丝,整个京都城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正经的男人。” 跟这种恶棍,就没办法好好说话! 郑青菡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容瑾翘翘唇角道:“蒋慎接手督御使贾庆的案子,便去宝山栈道查看,刑部先前就派出过人手,个个没查到蛛丝马迹,倒是蒋慎有些真本事,下足苦功,推断出贾庆是被人劫到船上,然后被运往将军府别苑。” 郑青菡眼睫毛抖动几下,没有睁眼。 容瑾坐在她对面,继续道:“水部掌管水道政令,没有朝廷通行令,船只不可随意在河道行驶,到宝山栈道的往来船只均要登记,所以蒋慎找到水部侍郎许镐,让他提供往来船只的记录。” 郑青菡倏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容瑾,吓了一跳道:“记录上有什么” 容瑾想了想道:“水部记录上明明写着,贾庆出事当日,相国府淘金船去往过宝山栈道,同日折而返还,返还的方向还恰巧是往将军府别院方向而去。” 郑青菡冒出一身冷汗,屏气凝神道:“你的意思是,我杀贾庆的事败露了” “哦!枉夫人一向自以为是神机妙算,觉得自己下手时没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可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一点,只要有人推算出夫人是用船运的人,顺藤摸瓜,从水部登记本上就可以找到线索。” 郑青菡一口气堵在胸口。 容瑾神情阴晴不定地望着她,半天道:“夫人要是被蒋慎揭底,打算如何解释蒋慎身为刑部官员,刚直正派的大好青年,难道要因为夫人而泯灭本性,把一桩杀人案掩盖” 郑青菡被容瑾问得说不出话来。 “夫人为何不说话”容瑾貌似思索了一会道:“为夫明白,夫人是惊愕到说不话来,正因为夫人了解蒋慎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才会加倍纠结。” 郑青菡咬着唇道“我确确实实杀了人,可贾庆是该杀之人,他害死将军府几百条人命。” “我知道。”容瑾道:“可蒋慎不知道,天下人也不知道,将军府的死刑是皇上亲口下旨,在天下人眼里那是皇法,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既然全天下的人都不站在你的一边,你认为蒋慎会站在你的一边吗” 她明明做对的! 明明是做对的! 为何全天下的都站在皇法一边,却没人愿意站在她的一边 不,不,或许蒋慎会站在她的一边,是的,或许会! 容瑾叹口气,坐到她身边道:“你不用怕,你还有我,我跟他们不一样,就算你和全天下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身边的。” “若有一日,我没有站在你身边,只有一个原因。” “那便是——你不再需要我。” 第一百七十六章自知之明 郑青菡没有动容,一把揪起容瑾的衣襟道:“你少哄骗我,蒋慎最是藏不住事情,他要是知道贾庆是我杀死的,早就会来找我。” 容瑾小心翼翼地扳开郑青菡的手指,抚平衣襟道:“夫人真是绝顶聪明,一猜就猜对。” 郑青菡咬牙切齿地道:“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句句当真。”容瑾说道:“蒋慎找到水部侍郎许镐,让他提供往来船只的记录,为夫不想你有麻烦,便让许镐略加改动,记录上删去淘金船往来的路线。” “什么时候的事” “成亲前。” 郑青菡疑惑地望着他:“干嘛帮我” “为夫答应过柳影要照拂你,柳影不是跟夫人说过,为夫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优点胜在于长情,我要是看中谁,就能为谁掏心窝、挨刀子。” 容瑾几个意思? 难道,莫非? 不可能吧! 容瑾一个“百花丛中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见识过大场面,眼界开阔的世家公子哥会看上她? 郑青菡也是照过镜子的,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她除了跟容瑾打过几架,做过几桩人命买卖,自不量力的谋害过他的性命外,没干过其它可取之处的事。 话本子上明明有写,一个公子哥爱上一个姑娘,那姑娘必定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性格也必然是温婉聪慧,百里挑一的。 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温婉聪慧,百里挑一,她可是一样也不沾。 若说容瑾看中她,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实在是——身无长处。 难道是看中她会害人、会杀人、会剖人腹部缝补内脏? 断掉这种荒唐的念头,郑青菡言归正题道:“听说许镐本是夏宁候府的人,府里权威相争,被打入旁支另册,爵位的俸禄连府里生计都支撑不起来,因他极有志气的人,想靠自己努力谋取功名,因为有爵位不能参加科举,便向朝廷请求革除爵位,作为白丁考上科举。” “真是想不到,许镐这般志向,竟然会委身候爷的麾下。” 容瑾脸色暗了暗,侧头道:“夫人这话的意思,好像有点小瞧我。” “绝对没有。”郑青菡想了想,声音不稳地道:“我只是高看了许镐。” 容瑾一哽,脸色又暗沉几分,很不高兴地道:“我是怕蒋慎在刑部没事干,没完没了的查贾庆的案子,才把他弄到金吾卫去的。” “金吾卫的行当,收入高,压力小,特别适合他。” “金吾卫的四品官职,多少人眼巴巴想求也求不到。” “有份好工作,找媳妇也容易!” “不然在刑部干个芝麻大的官,让人家姑娘嫁给他喝西北风吗?” 考虑的很是周到! 连蒋慎的亲爹都没替他想过的事,容瑾一并替蒋慎想好,都考虑到娶媳妇这么遥远的事。 容瑾是打算恶霸从良,改行当慈善家吗? 总感觉,有点奇怪。 郑青菡太阳穴突突发疼,抬头问道:“前水部侍郎曹孟被人劫杀,莫非也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容瑾漫不经心地摇头道:“一个提不上台面的货色何需本候亲自动手,吩咐下去,自有人办妥。” 弄死一个人,对容瑾来说,就跟拨颗大白菜一样简单。 “当初,为让许镐接替水部侍郎的官职才要致曹孟于死地吗?” “曹孟在府里养娈童,这些小儿均未过七、八岁,任其淫猥作践,每月尾日,西郊野墓不知掩埋多少条人命。”容瑾轻描淡写道:“曹孟,害人无数,死得其所。” 难得有不谋而合的时候,郑青菡点头没说话,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马车驶到候爷府,两人一前一后往正屋走,隔开相当大一段距离。 待容瑾迈上台阶,遥望着她道:“在府里呆着闷,就给曾府下张帖子,曾芸手上的话本子,本本都有趣,一来解闷,二来也能找个人说说话。” 郑青菡有些心动,两只瞳仁不可自抑地放大、再放大。 她生平有三大爱好,学医、打架、看话本子。 重生一世,前两项爱好已经充分发挥过,唯最后一项,始终没有展示人前。 容瑾看着她的模样,眼角轻挑,和煦地道:“那就下午去,我这就让人去曾府送贴子。” 真是善解人意! 郑青菡忙上前几步,正想客气几句,容瑾冷不丁道:“曾芸的话本子里面可没有装病退婚的招数,你别期望太高。” 郑青菡面色一僵,把客气话生生咽进肚皮,疾步从容瑾身旁越过,直直进到正屋。 容瑾不知怎么,就有点想笑。 因他一向走的是冷酷、凶残、戾气的路线,强忍着笑在郑青菡身后道:“你走这么快,万一撞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郑青菡坐在椅子上,毫不介怀,笑意从容地对云亭道:“把候爷府最好的燕窝炖个八份、十份出来,燕窝能平心静气,预防爆血管,最适合气血攻心的人食用。” 云亭道:“夫人体贴,天冷阴虚,候爷是该进补进补。” 郑青菡用极淡极淡地口气道:“是我要吃的。” 云亭诧异,忍不住问了一句:“炖这么多,夫人可吃得下?” 郑青菡依旧用极淡极淡地口气道:“吃得下。” 云亭忤在她跟前,眼神瞥向刚进屋的容瑾,容瑾道:“看我作甚,夫人让炖,只管去炖便是。” 脾气好得很,完全没有要发飙的意思! 跟往常判若两人。 云亭的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疑惑地望向两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只妖,莫非是夫人不成? 候爷对夫人,跟对别人的态度很是迥异。 云亭警醒起来,在内心里反复提醒自己:“日后,一定要对夫人恭敬有加,候爷的态度,分明是在纵着夫人。” 夫人也是个蠢的、傻的、笨的,脸长的还算过的去,脑子却不开窍! 光手脚功夫和医术了得有什么用? 在风月上偏偏少跟筋。 唉,由他们两人去折腾,云亭叹口气,去外头炖燕窝。 八份、十份燕窝,也是极花心力和时间的,好不好? 真够闹腾……。 第一百七十七章对话曾芸 下午,郑青菡来到曾府。 曾芸接到候爷府的贴子,早在门口候她。 待郑青菡下马车,立马迎上去道:“嫂嫂,兜来转去你竟嫁到候爷府,可真正是有缘。” 曾立和容瑾是拜把兄弟,曾芸年纪较郑青菡要小,按辈份排下去,便叫了声“嫂嫂”。 被曾芸一叫,郑青菡情不自禁打了个嗝。 许久,温声道:“听候爷说,妹妹手上的话本子,本本都有趣,故来府上叨扰,想借几本回去翻看翻看。” 曾芸一边领郑青菡去书房,一边笑道:“嫂嫂来对地方,我书房里的话本子,本本情节波澜起伏,让观者欲罢不能。” 郑青菡很感兴趣,凑上前道:“都是什么类型的?三侠五义还是拍案惊奇,外史英雄传或是三言二拍,有没有染花缘秘纪,里头的故事有趣生动,非常值得一看,先前我看过一半,还有一半没看成。” 曾芸陡然停步,双眼滚圆地望向郑青菡,激动得满脸绯红,正道:“嫂嫂看过染花缘秘纪,实在太不可思议!” 也难怪曾芸会诧异,一般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从来只读女则、内训、范捷录,里头讲的大致是三从四德、妇行母仪、祟圣训、景贤范,本本皆是阐理的女学。 在世人眼里,涵养正气的书才上得了台面,郑青菡口中的杂书不但不能通理达义,反而会移人心性,根本不值得一看。 但郑青菡偏不以为然,前世,正儿八经的书,她真正没翻过几本。 倒是世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杂书,她涉猎颇广。 正经书是要教会天下女子——柔顺之礼! 让女子学会卑弱、曲从、诚惶诚恐,看似箴言,实则空洞无趣。 不比话本子,写者把七情六欲、好贤厌恶、悲欢离合一股脑甩在笔墨上,看得人才叫过瘾。 曾芸不可置信地追问道:“嫂嫂,你真觉得染花缘秘纪好看?” 郑青菡笑着点头。 曾芸一把抱住郑青菡,欢喜之色飞上眉梢,嚷嚷道:“染花缘秘纪,是我写的,是我写的。” 郑青菡拉开曾芸,惊道:“染花缘秘纪是你写的?” 曾芸一古脑点头。 染花秘纪的著者有个雅号,名曰“散云居士”,郑青菡一直以为是个男子。 曾芸的心情像浪花一样欢腾,做为作者,曾芸还是第一次听见有读者当面夸自己,把郑青菡拉进书房,颇有风范地道:“只管挑,挑好后我亲自给你署名留言。” 郑青菡放眼望去,满满书架上没有一本正经书,全是杂记话本子,内心非常满足。 曾芸此时对郑青菡的喜爱,已经超过多年老友连漪,共同爱好让两人的友情迅速升华。 郑青菡自小武刀弄枪,学医冶病,在文字表达上功力逊色,对能写一手趣文的姑娘内心是非常仰慕的。 上辈子追看半本书,没来得及看完就一命呜呼! 这辈子居然遇上写书的作者,故托着腮不耻下问道:“染花缘秘纪里的那个小姑娘修练八千五百年从条翩花鱼变成人形,却被高僧的梵间镜打回原形,叶公子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原是条鱼精,还会喜欢她吗?” “当然,叶公子极喜欢那个姑娘,不管是人还是翩花鱼精,叶公子都会一直喜欢下去。”曾芸垂下眼帘,思考半日道:“嫂嫂,你要是叶公子,会因为那姑娘是鱼精变得,就不喜欢她了吗?” “自然不喜欢的。”郑青菡好不厚道地说:“我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喜欢一条鱼?” 曾芸上上下下打量郑青菡许久,深深地道:“嫂嫂真是个不懂风月的人。” 郑青菡便道:“换你如何?” “自会失去常心,情深不悔。” 郑青菡迅速靠近曾芸,某种疑惑从眼眸里一闪而过,虚心道:“你年纪虽小,懂得到挺多!我有件事问问你,有个姑娘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但打架打得极好,跟一个公子哥打过几架,还曾经谋害过公子哥的性命,两人的关系相当恶劣,公子哥待她也是从无好话,先前还拿箭,害她受伤、害她白白流了很多血。” 曾芸寻思着道:“两位可是仇家?” “本是仇家没错。”郑青菡继续说道:“忽然有一天,公子哥竟到姑娘府里提亲,把姑娘迎娶回府,公子哥本是性情暴戾、不易接近的人,未曾想他竟一改过去种种脾气,常常放下身段照顾姑娘。” “哪怕那姑娘激他生气,他也能忍住。” 郑青菡沉默一会,撑着头问:“妹妹,你说,这公子哥为何先后判若两人?” 曾芸毕竟是写过书、出过书的人,不稍一刻便道:“如暗得灯,如旱得云,如渴得水,那姑娘可是突然发笔横财,公子哥见钱眼开,娶她进门就为诓骗她银两。” 郑青菡摇头道:“公子哥出生望族,钱多到可以砸死人。” “出身望族,有钱有势,便无所可图。“曾芸歪歪靠在书架上,施施然道:“依我看,公子哥是处心积虚要报复这位姑娘,杀人不过是一刀之快,而折磨一个人才能让她痛苦万分。” 曾芸说出个通俗易懂的比方:“好比猫抓住老鼠,会让老鼠继续跑,然后扑出去抓住,老鼠不想跑的时候还会拿爪子拍它一下,让它花足气力跑,持续整个过程到老鼠死掉。公子哥待这位姑娘,正如猫待老鼠一般。” 郑青菡目瞪口呆地望向她,写过话本子的人,果然见解独特。 曾芸沉吟会儿,高深状地道:“还有最后一种可能,公子哥喜欢上这位姑娘。” 话音刚落,郑青菡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 曾芸叹口气,很英明地道:“若公子哥真喜欢上这位姑娘,故事就太俗气了!话本子上皆是类似套路,委实没有意思,我要是公子哥,多半是要折磨折磨那姑娘,才能突显出故事的跌宕起伏。” 末了,曾芸诚心诚意地问郑青菡:“嫂嫂,你倒是对我的构想点评两句。” 郑青菡艰涩地道:“有雅量方显大器,男子汉大丈夫应心怀山河,岂能以折磨人为乐?” 曾芸颓然道:“看话本子的人,就该觉得无趣了。” 郑青菡因曾柔方才的话,早就离魂离魍,只敷衍道:“妹妹挑些好看的话本子给我,候爷还在府里等着我。” 曾芸明媚地笑道:“我马上取来,是我的错,忘记嫂嫂是新婚,还非缠着您说闲话。” 等曾芸把书拿全,郑青菡抱书迈进马车内,一只左手止不住的发抖,连忙倒出几粒清心丸吞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保持距离 容瑾找苏辙下了盘棋,回到候爷府,径直推门进屋。 一到内室,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郑青菡把被子铺盖拉到地上,此时正盘膝坐在上面打坐。 容瑾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闷声道:“这是做什么?” 郑青菡调整气息出入,睁开眼睛望向容瑾,几日前茫然的眼神已然变得分外清冷,正缓缓道:“一直以为,我和候爷之间隔着无法触及的距离,却因世事无常,你我之间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距离,几日内竟有一种看上去两三步就达成的错觉。” 容瑾撇头,走到桌边,往白瓷茶杯里倒满水,扯了扯唇道:“去曾府借几本话本子,倒借出些点子名堂,连说话也文诌诌,今儿演哪出?” 郑青菡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容瑾道:“我只是想告诉候爷,没用的事,您还是不要做的好!有时候,看上去两三步的距离,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完。” 容瑾心里咯噔几下,注满水的白瓷茶杯倾倒在桌上。 郑青菡撇开眼睛,继续打坐,心忖:“不管曾芸所言是对是错,今日点到为止,还望候爷知情识趣。” “想他恣凶稔恶起来,提刀便可杀去大臣府邸,一夜之间砍杀数百余人,血水甚至流出府门外,岂会是个良善?” “他无缘无顾献殷勤,亦大可不必,不管是真心还是虚情耍弄,自己和他都是鸿雁在云鱼在水,命格里注定无交集。” 前几日若还有些茫然,今日曾芸的一席话倒是真正点醒她。 人心好比招摇的枝柯,因容瑾近日和睦,防范之心便有所松动。 人活一世,草木一朽,前世胡里胡涂地浑过,今生再也不容有一丝骤然和大意。 当下世道,鱼龙蛟蛤混杂,乌龟王八蛋横行,郑青菡因前世亏吃得太多,戾气深重,遇上大小事便囫囵一回,要她掏心掏肺,断断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儿,她的眼神快速瞥向容瑾。 他背对她站着,看不清表情,桌上的茶水一滴滴落下,落到他崭新的鞋子上,溅到他崭新的长袍上。 几日内,他努力拉近的关系,因她几句轻飘飘的话,所有躬身用心全化为乌有。 尤如当头吃了一记闷棍,容瑾脑袋瓜子“嗡嗡”作响。 他转身瞪她,火气慢慢拱出来:“你是想,跟本候保持距离?” 不是“为夫”,而是“本候”,果然是气极! 郑青菡想起他的霸王性子,忍不住又有些发毛,只得“一巴掌后塞个甜枣”,踌躇道:“候爷娶我时,说好要把我当个摆件,您高高在上,何必跟块破摆件撒火。” 容瑾很钦佩她能屈能伸的性格,以前是远距离的佩服,现在则是近距离的佩服,心里重叹口气,怒气因她的无耻而蒸发掉十分之一。 因待她有了私情,不但心情患得患失,连脾气也患得患失起来。 他慢慢扶起茶杯,重新往白瓷茶杯里注满水,顺便拈过另一个茶杯,随手倒满水,嘴角飞快地划过一个弧度。 容瑾心平气和的样子,不似要发脾气! 得缩头时且缩头,退一步果真海阔天空,青菡不禁暗叹自己近日学得“乌龟大法”极有妙用。 思量间,容瑾倒完茶水,捎带着茶杯向她走来。 崭新的鞋子,崭新的朱色长袍,一步步踏到她刚铺没多久的崭新地铺上,留下一个个崭新的脚印。 这还不算是最过份的! 最过份的是——刚才茶杯翻倒时滴上的水,好巧不巧从他的衣服和鞋子上掉到她的地铺。 望着黑漆漆的脚印,湿湿的茶水珠儿,郑青菡内心翻腾,她本打算今晚就睡在地铺上的。 此时,只好自我安慰:“没事,没事,不干不净,睡了没病”。 郑青菡抬头,对上容瑾的视线,他手里的茶杯稳稳向她递来:“喝水。” 也不知何时得了他的青眼,现在连水也亲手替她倒好,还端到眼前。 郑青菡慎重的伸出手,正打算接住杯子,眼瞧着快要碰到,白瓷茶杯却偏偏跟她无缘,在她眼皮子底下爆破成二、三十瓣,茶叶渣子溅满她的脸,她的衣服,还有她崭新的地铺。 容瑾看也没看郑青菡一眼,恶狠狠朝屋外喊人:“死绝不成,主子不叫不知道进屋吗?” 云亭第一个窜进屋子,站在容瑾跟前大气也不敢出。 容瑾话里带着几分薄鄙:“库房的白瓷茶杯几百套搁着,挑出件次品摆本候屋里,水没喝成,倒溅了夫人一身茶渣子,谁挑的,谁去领二十板子。” 云亭蓦地打个激灵,心道:“上等的白瓷茶杯,就算拿着砸人脑袋,也是人家脑袋破,断是破不了杯子,今儿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碎成这般!” 瞥看着地上二、三十瓣的白瓷碎片,心里顿时有番考虑! 杯子再次,也不可能一下子裂成二、三十瓣,明摆着是内力所致。 容瑾森然道:“忤著作甚!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把屋里收拾干净。” 话没说完,屋外锦绣领着十个丫环窜进屋里,听见容瑾正在撒火,齐刷刷跪在门口。 云亭习过武,耳力自然比常人好,其它丫环不比云亭,进屋要迟了很多。 容瑾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全爬过来的不成,还不去收拾。” 话音刚落,锦绣“嗖”一声跑到郑青菡身边,问道:“小姐,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郑青菡默默揩开脸上的茶叶渣子,目光停在白瓷碎片上,额头蹭地冒出一层薄汗,干巴巴道:“白瓷茶杯碎了,溅我一身茶水。” 云亭抽搐着嘴角望向郑青菡,这夫妇两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流! 锦绣忙拉着郑青菡要去换衣服:“小姐,可小心着凉!大冬天的,雪落地都快成冰,水溅进衣服也是透心凉。” 容瑾本是负手背对着她们,听见锦绣的话,侧头望过来。 郑青菡见识到他的脾气,打算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得缩头时且缩头的好贤妻,浅笑安然道:“没事,没事,好歹这几天没下成雪。” 容瑾深看她一眼,把脸转了过去。 等郑青菡换好衣服进屋,地上铺盖收拾的一乾二净,整张床已经重新铺好。 容瑾提着水壶正慢吞吞地倒茶,抬眸望她:“喝不喝茶。” “不用,不用。”郑青菡禁不住退后两步,目光警惕地道:“候爷自便,候爷自便。” 容瑾在白瓷茶杯里注满水,端到床前,往床正中一放,森森道:“睡觉。” 郑青菡顿时觉得打地铺分床睡真是件极度渺茫的事,故不作他想的爬上了床。 第一百七十九章约见蒋慎 京都刑部,审定各地刑名案件,职掌整个谷国的刑罚政令和审核刑名。 蒋慎坐在案桌前研习刑名案件,同在刑部为官的斐勇从府门外奔进来,大喘粗气道:“蒋大人,吏部下调令,你真是平步青云,升上去好几级的官。” 蒋慎大讶,不由道:“你哪来的小道消息,可有听茬?钻营升官、谋干发财的事与我向来无关。” 斐勇拍着蒋慎肩膀道:“我姐夫在吏部当差,不会听错的……。” 两人说话间,吏部调令已到刑部。 一听之下,竟是从刑部调至金吾卫,正从四品官职! 蒋慎当时便呆若木鸡。 斐勇在蒋慎肩膀上拍了又拍,表情高深地道:“蒋大人,机心很重呀!金吾卫的官缺一向比同等品级京官要肥,要不是上头有人,不可能轮得上。” 蒋慎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前天去相国府,蒋潋倒是顺口跟他提过:“沥血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林,你在刑部累死累活没人说声好,周正老狗还处处打压于你,倒不如去金吾卫当差,事少轻闲,顶头上司又出身郡王府,苏家屡立奇功,个个威名赫赫,在苏大人手下办事,想想便是极威风的。” 蒋慎以为蒋潋只是随口一说,做梦也没想到,吏部真会下调令。 斐勇的话分外刺耳地传来:“透点口风给兄弟,蒋大人跟朝中哪位新贵亲近?” 跟朝中哪位亲近? 蒋慎莫名的怅然! 他不但跟朝中哪位新贵都不亲,甚至连他们的面也没见过。 会担心他、会记挂他的人、与他亲近的,整个京都城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姐姐蒋潋;还有一个,是几日前嫁给南化小候爷的郑青菡。 无论是蒋潋还是郑青菡,都没有能力把他弄进金吾卫当差。 倒是谁? 蒋慎收拾好东西,慢慢走出刑部大门,一辆过份华丽的马车停在他身边,帘子撩开,有人探出头,声音沉厚地道:“舅父,或有时间,咱们去前街的永昌茶馆坐坐。” 蒋慎脚步微滞,眼里闪过一抹恍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来人朝蒋慎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进车厢。 永昌茶馆的雅间,蒋慎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面无表情,自顾看着杯中茶叶舒展,过份俊美的容色倒映在杯中。 蒋慎轻咳一声,开口道:“可是候爷把我从刑部调至金吾卫的?” 容瑾不置可否,沉声道:“舅父有真本事,呆在刑部屈才,金吾卫是个好去处,我和夫人都希望舅父一展所长。” 听蒋潋说,容瑾回门宴时,一声“岳母”也没叫过。 此时,左一声“舅父”,右一声“舅父”却叫得相当顺口。 蒋慎定神道“多谢候爷盛情,在刑部研习刑名案件是我的兴趣,虽说刑部的事情烦重,但贵在能学到东西。再者,冒冒然去金吾卫,我也没有信心能信任四品职位。” 容瑾“唔”了一声,道:“来者要惜,去者要放,舅父无须过于执着,男人立于世,一半要刚,一半要随。” 蒋慎不禁问道:“候爷到底何意?” 容瑾神气不明地望他一眼道:“刚者,困苦自担,一事一行不可累及他人;随者,知止而后定,凡事适可为止,而后就不会危困。” 话音甫落,雅间内气息急促起来。 一事一行累及他人? 凡事适可为止,而后就不会危困? 蒋慎觉得容瑾话里有话,一语双关,委实很不寻常。 容瑾推开窗,漫不经心的望向对街,感触道:“周氏两个女儿被豹子咬死的那天,我就坐在这个位置,青菡坐在对街的书斋轩,偶有轻弱游丝的笛声传过来,我身边的豹子一跃而起,几经窜跳就横扫在闹市中心,生生把周氏的两个女儿活活咬死,把郑苒苒的腿撕扯下来,因是我的豹子,刑部便把案子压了下来。” “若是旁人的案子,落到刑部,落到你的头上,你查还是不查?” 蒋慎窒了窒,慌乱道:“有些人恶有恶报,死得其所。” 容瑾道:“什么时候开始,‘恶有恶报,死得其所’八个字都能当成结案陈词了?我随口一问,舅父就私心外露、乱掉分寸,若让旁人瞧去,刑部的位子还能坐实?” 蒋慎定定望向容瑾,眼睛涩得发疼。 容瑾脸色黯淡下来:“有些心思,谁也不能言明,倘若让别人知道一分,便得刀山火海走一遭,你脱层皮,青菡则要断筋错骨。” “舅父和青菡隔应辈份,若舅父待她私心过重,等于致她于危墙之下,墙要是被人推倒,她亦难脱其身。” 容瑾深深看了蒋慎一眼:“一个辈份压着,再惹出点流言绯语,足够致她于万劫不复,舅父能让我看出私心,他日也能让旁人看出私心。” “这份私心,便是最大的危机。” 容瑾的话如当头棒喝,听得蒋慎浑身一震。 没错,在守礼循矩的京都城,舅父爱慕自己的外甥女,该是多大的丑闻! 只要他的心思外泄,郑青菡永难独善其身。 他的心思,单单是他的心思,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成为郑青菡今生最大的危机。 蒋慎嘴唇微微发颤道:“我该如何是好?” 容瑾道:“学会忘却。” 蒋慎想点头,可头颅好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点不下去,沉默半响,方才开口道:“拼了一条命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看出这颗私心。” 容瑾不再多言,起身道:“我信你,下回再与舅父畅言。” 说完,推门下楼。 一楼的大厅门口苏辙正缄绳下马,落落拓拓向容瑾走过来,问道:“和蒋慎的事情可谈完?要是谈完,咱们去喝一杯。” 容瑾颌首。 苏辙皱眉道:“你把话摊在台面上说,会不会太绝。” 容瑾叹口气道:“做得越绝,他反而更容易走出来。” 苏辙揣摩片刻:“几日功夫,你倒是做出不少让人咋舌的事,出手够快的。” “养得深根,日后枝叶茂盛,想拨就拨不动。”容瑾斜睇苏辙:“我也是没办法,拨树岂能容它枝繁叶盛,是我夫人一心要护着的人,不能打杀、不能折辱,只能在没养得深根的时候敲打敲打。” 苏辙唏嘘两声道:“坑来的婚事,果真经营不易。” 容瑾听出苏辙的调侃之意,不以为然。 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不是人,而是人心。 把人娶进府里,心不在,又有何用? 要坑! 便要连人带心一起坑过来。 第一百八十章炎凉世态 蒋慎坐在永昌茶馆二楼的雅间里,自始自终没有动一下。 容瑾的话,字字敲打着他的内心。 他的心思,单单是他的心思,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成为郑青菡今生最大的危机。 所以,连他对她仅存的心思,也是断断不能有的。 她对于他,是连心思也不能存的人!! 那些颓唐落魄的日子,惟有郑青菡待他最真。 相国府的人视她手段毒辣,心如蛇蝎,只有他,见过她最温暖的神情,至纯至善的心,在他最艰难的日子,是她在炎凉世态中送他一把伞,让他走过清冷雨季。 只是,他和她之间,篡改不掉的是命运。 他注定是她今生的舅父。 她注定是他永安心头,不可企及的一个梦。 是容瑾揭开梦镜,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容瑾并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荒唐混世,几句话就能把他心思揣摩得精准,没有打杀,没有折辱,只有字字惊心。 蒋慎,你若真心待她,岂会致她于危墙之下? 蒋慎,你若真心待她,岂容流言绯语将她淹没? 一时不察,你流露出过多私心;一时不察,便会让她受到伤害。 想到此处,蒋慎的嗓子眼儿有些发堵。 风起,雅间的窗户刮刮作响,蒋慎的目光移向对街的书斋轩。 细细推敲容瑾的话,不难发现,容瑾早就在留意郑青菡。 一日,豹子咬死周氏的两个女儿、咬伤郑苒苒,容瑾说得稀疏平常,仿佛那日清风润心,花溪向东,并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郑青菡滴血食肉的日子,对容瑾来说,如同三百六十五日中最平淡的一日。 有时候,漫不在意何尝不是一种坦护! 听说,是容瑾执意要娶的郑青菡。 在诸臣跟前嚷嚷,娶不到郑青菡,就剃光头发回南化当和尚去。 或许是戏言,或许是真心……。 有些人的真心,往往就藏在戏言中。 倏忽间,蒋慎的神情轻松许多,平平静静起身,慢慢踱下楼去。 要不是遇见郑青菡,他或许早在宁远候府被人害死,或许一气之下不知流落何处。 浅浅时光,几许温暖。 今生,有几许温暖握着已然足够,从不敢奢求更多。 仅期望来生,他和她能换个身份相遇。 蒋慎的心胸,郑青菡自然是不知的! 此时,候爷府内,郑青菡平分完一包瓜子,和锦绣躲在房间里正磕得起劲。 郑青菡细声问道:“你看清楚没,云亭真去到厨房?” “小姐放心,奴婢亲眼瞧着云亭走远,才进得屋。” 郑青菡叹道:“云亭是候爷在屋里安排的内应,咱们行事言语可要万分小心,若被候爷逮到,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锦绣很争气地道:“奴婢一定谨慎行事,只有一事不明,小姐为何要嫁进候爷府,凭小姐的本事,逃离京都城也不难。” “皇上下旨,我要是不嫁过来,就是抗旨。”郑青菡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继道:“要是赐婚给别人,坐淘金船拍拍屁股走人还有几分可能,赐婚给容瑾,想走也不敢走。” “为何?” “南化挨着定州,容瑾要是怒到极致,带人把定州一股脑端走,我的老窝不就没了!等咱们实力壮大点,立马离开这鬼劳子的候爷府。” 话没说完,房门打开,容瑾站在阳光里,眯着眼睛望过去。 不远处,有两个嗑着瓜子窃窃私语的背影。 两人同时回头,手上的瓜子散落一地。 容瑾望着地上瓜子,好不容易挤出一丁点笑意,对郑青菡道:“夫人,天气甚好,要不要去小树林散散步?” 容瑾笑起来,真是百媚生,万物死。 郑青菡浑身一颤,手里还残余的一点瓜子往地上掉得干干净净,垂着头道:“不了,正打算学学针线活,绣点荷包和手绢之类的。” 容瑾收笑,八风不动地盯着她道:“也好,为夫陪你。” 郑青菡顿时一个激灵,遽然抬头,思索片刻道:“针线活做多对眼睛不好,我还是陪候爷去小树林散散步,走动走动。” “也好。”容瑾道:“先去散步,回来后再绣半张帕子,既学会针线,也不费眼睛。” 这下,连站在郑青菡旁边的锦绣也接连打了几个激灵。 自从上回小姐的手被针线扎过后,锦绣再也舍不得让大小姐拿针拿线……。 候爷这个人,委实是很恶毒。 郑青菡期期艾艾地跟在容瑾身后,一路往小树林去了。 走到偏园的树林,果不其然,一头金钱豹便从小半空中飞扑过来。 郑青菡忍住一脚踹死它的冲动,谦默自持地站到容瑾身旁,很有一副大家闺秀的范儿。 金钱豹,不对,小宝瞳仁凶光闪烁,也在强忍着一口咬死她的冲动,歪头瞅看容瑾一眼,发现主子表情不对,立马收敛住杀气。 气氛急转直上,变得和气融融。 连区区宠物也如此会察言观色,更何况身为人的郑青菡。 她清咳一声道:“小宝,你越发瘦了。” 容瑾愕然,觉得此言实在不走心,小宝近日胖到连跳都只能跳到小半空,她居然说小宝瘦了,实在是……。 因对她存有私心,故不作计较,只道:“若是瘦了,以后多吃点便是。” 小宝过份肥胖的瓜子抬了抬,挤出大团大团肥肉,表示很开心。 容瑾镇定地移开眸光。 倒是郑青菡不好意思地笑笑,踌躇地道:“还是少吃点为好,冬天容易长膘。” 容瑾侧头望她,郑青菡不明所以地感到一丝丢脸,好在容瑾换了话题道:“今日吏命调令公布,舅父明日起即可到金吾卫当差。” 郑青菡不可掩饰地欢喜:“舅父真应承下来?” 容瑾道:“至少没回掉官职。” 郑青菡松口气,继续欢喜,舅父向来死板端正,无缘无故的升官未必能讨他高兴。 本来,她还十分担心舅父不识抬举,会落容瑾的脸面。 这下可好,平白捡个大便宜,能去金吾卫当四品官职。 郑青菡打心眼里替蒋慎高兴。 容瑾看在眼里,好一阵叹息,心忖:“不知郑青菡是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硬生生没发觉蒋慎的一番心思,对情事的境界委实超脱。” 如今自己落她手里,只怕日子也不会好过! 第一百八十一章绾绾出事 候爷府内,郑青菡右手拿针,左手拿绢帕,迟迟没有下手。 锦绣凑过来问:“大小姐,可是不满意花样,百凤朝祥图是好兆头,绣的人特别多。” 郑青菡审视半刻,慢慢道:“百凤朝祥图,画面过于丰富多彩,我确实不满意。” 锦绣殷勤地拿来一堆,指着其中一张道:“荷塘夜,清雅大方,可好?” 郑青菡蹙眉,托着腮道:“这个花样,我还是极不满意。” 锦绣笑了笑道:“候爷让绣半张帕子,您不必搁在心上一会奴婢帮您绣。” 郑青菡眼珠子亮了亮,随即想到那只裂成二、三十瓣的白瓷茶杯,面色黯淡下去:“如今咱们寄人篱下,是举步为艰的处镜,凡事切不可大意,何必因区区小事惹候爷不快。” 锦绣受教,重新道:“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图,奴婢再好好挑择挑择。” 郑青菡不紧不慢地道:“我喜欢图样最简单、看上去最好绣的那幅。” 锦绣:“……。” 好不容易挑择出一幅,胡乱绣好大半,正在踌躇之际,云亭进屋传话,说唐昭有事求见。 郑青菡颌首。 槐容撩开门帘子,唐昭疾步进屋。 槐容和云亭退到屋外,锦绣去给唐昭倒水,郑青菡一手拿着针,一手拿着绢帕,清清脆脆地问道:“唐先生又来说生意经吗?铺子上的事,还得你全权作主,跟我说,还不是对牛弹琴。” 唐昭张了张嘴巴,好不容易挤出句话:“大小姐,绾绾出事了。” 郑青菡手中的绢帕落到地上,脸上的红润褪得干干净净,面色白如冰雪道:“我不是让你找人跟着绾绾的吗?” “实在不行,把绾绾敲晕,送到定州去,她如何会出事?” 郑青菡语气怒意益盛,跟平日很不一样。 唐昭自知失职,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却不得不开口道:“本是要把绾绾带去定州的,谁知她为人机警,转眼功夫就躲得不见人影。” 郑青菡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外头天寒地冻,唐昭却在用袖子擦头上的汗,语气不稳道:“郑伯绥染病在榻上有些时日,今日拿对牌去请张太医来相国府帮忙调理调理身体,张太医身边比平常多带个小僮。” 唐昭语气稍顿,想说的话生生卡在喉咙口 郑青菡心口一窒,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唐昭长吸口气道:“张太医给郑伯绥开药方时,小僮竟拨剑相刺,屋里除掉张太医,只有侍疾的郑涛,小僮突然发难,郑涛还不及反应,长剑已在郑伯绥身上扎了两个窟窿。” 这小僮拼死混进相国府,一剑直刺郑伯绥,其胆识过人! 郑青菡不说话,但眼底渐渐溶起雾气,她咬唇道:“可是绾绾扮成张太医的小僮,混进的相国府?” 唐昭知道瞒不过她,直言道:“小姐所猜不错,绾绾威胁张太医,扮成小僮混进的相国府,欲杀掉郑伯绥替将军府几百条人命报仇血恨,可惜她只身进狼窝,双拳难敌四手。” 郑青菡忐忑不安地问道:“绾绾,有没有事?” 唐昭垂下头,没有说话。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明明清楚,绾绾敢一个人只身去相国府,就是报着必死的决心。一旦闹出动静,郑伯绥的暗卫就会全部出动,绾绾除非有插翅的本事,不然的话,绝不可能逃出相国府。 当然,绾绾也从没想要逃。 将军府的人,从来都是——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 即使猜测很笃定,但郑青菡还是抱着微小的希望问唐昭道:“绾绾她,到底有没有事?” 唐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大小姐,节哀,绾绾她死在郑涛的剑下。” 郑青菡眸里倏然出现的是仿佛失去世间最亲之人的悲凉,手紧紧把住桌角,呼吸一起一伏,显然悲伤到极致,却在极力克制忍耐。 她的声音如寒潭般冰凉:“说清楚,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屋里一旦有动静,相国府的暗卫立即现身,都是顶级高手,绾绾根本就不敌,全身上下被剑刺得几十个窟窿,但她天生傲骨,撑着长剑不肯倒下,是郑涛最后一剑刺死她。” “郑涛?” “郑涛逼问绾绾,是受何人指使刺杀郑伯绥,绾绾答道,是受九泉之下的将军府满门指使,今日誓取奸臣郑伯绥的性命,一口鲜血直直喷向郑涛,郑涛便拨剑刺去。” 郑青菡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呼吸。 还记得杀掉贾庆的那日,绾绾撩开马车帘子,两只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要随你去相国府!” 那时候,郑青菡就知道,绾绾想凭一已之力混进相国府,替将军府报仇血恨。 郑青菡不想绾绾去高手如云的相国府送死,不想再经历亲近的人在身边惨死,那种血淋淋掏心窝的疼,郑青菡是怕透,真的怕透。 只希望绾绾远离是非,平平安安。 只希望绾绾找个心宽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像最平常的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是郑青菡,低估了绾绾的执拗! 这个不听劝的丫头,要用“死”来证明她的执拗! 绾绾真是世上最坏、最坏、最坏的人,自己去死,却让活着的人痛不欲生。 郑青菡面如玄坛的起身,铺在桌上的雪白桌布瞬间被她撕成两半,一半扔在地上,一半系在腰间。 她用力咬咬嘴唇,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疾步走出内室,在长廊上拉住云亭,冷静地问道:“府里可有剑室,领我去?” 怎么突然要去剑室? 云亭禁不住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表情肃然,双瞳寒光刺骨,身穿墨色长衣,腰上系着的雪白布条分外刺眼。 云亭愣怔片刻才道:“有剑室,夫人请随奴婢移步。” 候爷府的剑室,每一把都是好剑,每一把都能生死白骨。 郑青菡挑中的那把名唤“映血剑”,精妙之处在于手起刀落后,能倒映出四方的斑斑血迹。 前世习武时,父亲说,剑是用来行侠仗义,保卫家园的;今生,她才明白,一把剑最简单的作用,无非是用来杀人。 杀尽天下可恨之人! 杀尽天下可杀之人! 绾绾可以为将军府不要性命,她贵为将军府的小姐,同样可以为将军府不要性命! 不动手,不是因为她惜命,而是她珍惜将军府的名声。 本来,她是想向天下昭明将军府的冤情;本来,她是想让天下明白,将军府一门死的不值。 如今,她不想等,不愿等,不能等。 她要手中这把映血剑,映出天下可恨、可杀、可恶之人的斑斑血渍。 第一百八十二章誓不成佛 相国府的大门被推开,郑青菡穿着墨色长衣,腰系雪白布条,手持长剑,一步步往内院走去,伫足在郑涛的小院前。 有丫环道:“大小姐稍候,奴婢这就是去传话。” 风起,腰间雪白布条飘飞,一袭飒爽的身影已然越过丫环,径直走进房间内。 郑涛正伸手等着丫环给他换衣服,见郑青菡不管不顾走进屋里,语气带着怒意道:“嫁进候爷府,吹过东风的人,如今还不如下人懂规矩。” 郑青菡罔若未闻,望着他衣裳上溅满的鲜血,语气里带出骇人的寒意:“人是你杀的?” 郑涛反应过来,喟叹道:“消息挺灵通的嘛!刺客前脚刚断气,你后脚便到,外院安插的人手果然不是吃干饭的。” 碧青长剑在郑青菡手里紧了又紧,单刀直入道:“刺客的尸体在哪里?” 郑涛鄙然道:“剁碎喂狗了。” 郑青菡望向他,眸色深沉,仿佛星隐霓云,透着深不可测:“不如,我也把你剁碎了去喂狗。” “什么?”郑涛眼角抽怒道:“吃错药跑我屋里头散野风,仗着嫁进候爷府就升天不成,还要夫唱妇随搁我跟前唱出阎王曲。” 阎王曲! 还真是说对了!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郑青菡眼眸如剑似刀般向郑涛射去:“魑魅魍魉专收心眼长歪的人,你三番五次害人,次次滴血杀命,这世上留不得你。” 言语里的杀气更加外露。 郑涛一听之下,脸上现出异样神气,瞪向郑青菡道:“你到底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 取你狗命而来。 郑青菡手中的映血剑脱鞘一寸,剑刃在屋内凛凛发光,印出她腥红色的眼眸。 “唰”的一声,长剑彻底脱鞘而出,直直指向郑涛。 瞬间,墨衣翻飞,一抹雪白布条撩然身后,只稍半盏茶的时间,她便可痛痛快快拎着郑涛的人头去祭拜绾绾。 绾绾,黄泉路上别走得太快,你的小姐,还有礼物相送。 绾绾,休要喝下那碗忘情水,把主仆之情忘记,你的小姐,还没来得及跟你相认。 绾绾,莫要去奈何桥,你的小姐,不许你带着遗憾和无奈去往来生。 一道红光映满室内,剑尖分明快割断郑涛的脖子,为何,漫天青光现出,将她团团笼罩其中,她激射的剑气被困在青光中,隐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青光! 她咬了咬牙。 果然,那个身穿紫衣,容貌绝色的男子飒飒站到她身边,压了压她飘起的裙裾道:“起风了,夫人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语气是浑不在意的,不在意她刚才拨出的一剑,不在意他挡下了她杀人的一剑。 诚然他是不在意的,她却是极在意的。 映血剑一抬,再次笔直地刺向郑涛,却在半空划个弧度,轻轻巧巧落进容瑾手中的剑鞘。 容瑾利落的收掉映血剑,语气比平日要软和许多地道:“先回府,吃完饭,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一副叨家常的口气! 好似,他的夫人去别人家窜门,因他等久了,故来领她回府。 可是,他的夫人偏不领情,转过头来狠狠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几个血洞。 “你不想回府,我便依了你,咱们去外头逛逛。”他本不是脾气温和的人,因被她瞪得狠了,说话的声音沉重几分:“总之,你不能留在此地跟人打架,与这种人打来打去也不怕弄脏手。” 眼瞎不成? 她是来打架的吗? 她明明是来杀人的! 若不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郑涛的人头早就被她割下。 郑青菡用尽力道,极速去拨容瑾手中的映血剑,还没触及,映血剑在容瑾手里横转,剑鞘碰到郑青菡胸口,郑青菡顿觉周身一麻。 显然,容瑾的耐心已经用完,正不客气地道:“夫人被我点了麻穴,平常走动可以,切不可再耍蛮力,若再胡搅蛮缠,我势必要教训于你。” 郑青菡五内如焚,气得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 郑涛眉眼阴鸷地走过来,脸色铁青地指着郑青菡道:“阴狠毒妇,想拿剑杀人,正好揪你去刑部理论,杀千刀的贱妇……。” 话没说完,整个人已被容瑾一脚踹飞,踢到十几米外的青砖石上,喷出几口鲜血,想要撑手站起,只听“咔咔”几声,怕是胁骨已断。 容瑾怒道:“你他娘骂谁呢?吃离眼的狗东西,胆子够肥的,敢骂我的人,下次喷粪滚远点,省得小爷一脚踹死你。” 郑涛躺在地上“嗯哼哈咦”半天,没给容瑾踹死,也踹得半死不活。 郑青菡瞧见郑涛的惨状,站在院里不肯走,见不远处地上丢着几块方砖,趁容瑾不备,捡过一块就往郑涛头上砸去。 郑涛半死不活躺地上,想躲也躲不开,头上被她砸得斗大一血洞,血跟流水般往外淌。 容瑾看在眼里,连话也懒得说,走过去拎起郑青菡的衣领,脸色很不好看:“真长本事,打架还打上瘾,来劲了!” 郑青菡没杀成郑涛,正在气头上,张口便道:“管得真够宽,管天管地还要管我不成,八杠子也打不着的人,何事?” 容瑾面色一僵,拎着郑青菡走到相国府门口,一股脑把她丢进马车车厢,恨恨道:“你丫的是白眼狼转世投得胎不成,分不清好歹。” “我恨不得一剑刺死郑涛,谁要你横插杠子多管闲事。” 容瑾一跃上车,满肚子火气道:“候爷府的饭不好吃,你要去刑部讨饭吃不成?郑涛现在是长公主的女婿,户部供职的朝廷命官,你把他弄死,下半辈子就得滚进破洞子吃牢饭,整个京都城你就甭想走出去。” “弄死他,我去坐牢,买卖一点也不亏本。” “你是堂堂南化小候爷的夫人,他就一个下三滥,你因为他去坐牢,还不够亏本。”容瑾道:“你耍仗义我不拦着,切不可疯头晕脑胡闹,宝瓶儿去碰腌菜罐,两相皆碎的蠢事容不得你去干。” 郑青菡瞪大眼睛不说话,绾绾之死,她只觉剜心疼痛,根本听不进容瑾的话。 容瑾一把捏住她下巴:“听好,再胡闹我便把你绑在候爷府。” 郑青菡怒极,正想开口大骂。 第一百八十三章满府素白 郑青菡怒极,正想开口大骂,却听他道:“也是个蠢的,弄死人的办法何其多,非把自己搭里头。” “杀人留后患,不如不杀。” 郑青菡愕然,胸口的气顿时泄掉一半,被他捏着的下巴颤了三颤。 回到候爷府,容瑾把云亭叫到跟前道:“给我看紧夫人,这几日不许她出门惹事,若是不听话,只管绑了丢柴房去。” 声音嚷得很高,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郑青菡低着头不说话,面上却带出一分必须惹事的坚定。 容瑾气性顿起,对云亭道:“夫人是个倔种,劲松立险处,威武不能屈,你要是冶不住她,让人把锦绣抓起来往死里头打。” 郑青菡猛得抬头,心里怦怦乱跳。 容瑾直视着她道:“夫人身边就锦绣一个大丫环,两人磕瓜子都喜欢一人分一半,敢情要受罪也得一人担一半。夫人会惹事,就是被身边奴才带坏的,生得聪明相,一副笨肚肠,踩到悬崖边还不自知。” “夫人洗净脖子不怕死,她身边的人自然也是不怕死的,只要夫人惹事,就让锦绣跟着吃瓜落,省得有后患。” 郑青菡一阵痉挛,有气无力的垂下头。 容瑾高挑着眉梢对云亭道:“看夫人的样子,总算生出点悔改之意,我有事出府,你把事情办妥当。” 云亭连忙应下。 半柱香时间,房门口的守卫比平常多出两倍。 连平日不进内宅的容安也开始在郑青菡房门口转悠。 郑青菡推开窗,耿着脖子瞪望外头的守卫,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面容显得分外狰狞。 弱者,其心先弱! 要不是容瑾把她心思揣摩得精准,把锦绣拿拈于她,她岂会逆来顺受,唾面自干。 锦绣一步步移向她,眼眸里水光滑动:“小姐,奴婢担不起您的好,是奴婢拖累您,候爷拿奴婢威胁您,委实是恶毒。” 确实,有锦绣这个拖油瓶在,她注定受制于容瑾。 郑青菡“哐咣”一声关上窗户,强撑着道:“世人缺乏的是毅力,而非其它。风过而不折,雨过而不浊,不管千磨万击都要学会坚强,任凭候爷蹉磨,我们都要保持镇定自若。” 锦绣把郑青菡的话细细品了品,点头道:“小姐说的极是,保持镇定方能想出良策,奴婢看小姐似乎胸有成竹,可是早有计策?” 郑青菡面无表情道:“等我再镇定点,自会想出计策。”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待到深夜,郑青菡躺在,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绾绾的模样。 一会,绾绾拿着零嘴一边吃一边笑道:“小姐,好吃的很,要不要尝一口?” 一会,绾绾砸坏屋里头的古董花瓶,垂头丧气地道:“小姐,奴婢把老爷最喜欢的古董花瓶砸掉,老爷会不会高抬贵手放过奴婢?” 一会,绾绾红着脸跑过来:“三少爷回府了,三少爷长的真好看,小姐,您说,三少爷怎会长那么好看?” 郑青菡猛得睁开眼,满面的泪水。 她明明在前世流光泪水,满脸的水渍又从何而来? 茫然的坐在,神明迷迷糊糊,睡前开的窗吹进一阵凉风,冷得她浑身一缩。 锦绣借着灯火进屋,关心道:“夜深天冷,奴婢去关窗。” “不要,让我清醒会。”郑青菡朝锦绣挥挥手:“你去睡吧,让我一人呆会。” 锦绣退出内室,郑青菡呆呆坐在楞神。 殊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郑青菡身上一阵凉一阵热,整个人越发迷迷糊糊,蜷缩在被子里睡了一会。 梦里,好似有人跟她说:“那丧心病狂的东西留在世上也是祸害,在天宝寺他害你一回,我便容不下他,如今又害你一回,我自有法子让他生不如死,你且好好的,把眼泪收起来,也不要生病。” 声音轻飘飘仿佛出口就散,听着似真似幻,也不知是梦是真。 睁开眼睛,一片清明。 左手空荡荡,容瑾未回。 抚着晕晕的脑袋,慢慢爬下床去,只见屋内素白一片,突然间,眼泪哗哗而下。 房门轻轻打开,云亭端着脸盘进屋,热毛巾递到她眼前:“夫人,您抹把脸。” 候爷府的人终是跟平常人不一样,见她哭成这副模样,连表情也没变一变 郑青菡接过毛巾抹脸,半响道:“屋里的布置是怎么回事?” 云亭道:“候爷早上回府,说屋里布置的太花哨,夫人喜欢素色,故让府里把桌布、帘子全换成素白,连奴婢们的衣服也是月牙白。” “候爷人呢?” “在小树林练剑。” 郑青菡抬睑,云亭确实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裳,看了两眼,刚擦完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明明,重生一世,她已经不会再流眼泪。 为何,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梳洗完毕,推门而出,满眼望去,候爷府一片白霜。 帷布是白的,帘子是白的,系在树上的绸条也换成白色,在身边请安的奴婢们也个个身穿月牙白的衣裳。 虽不是白绢麻布,但于白绢麻布又有何区别! 古往今来,丧葬时才用素白。 会把白衣穿在身上,除了穷,就是家里死了人。 候爷府不穷,有的是钱,为何之间会如此? 因为绾绾过世,郑青菡替自己备好一身白衣,她本还在想,容瑾是否会忌讳,故犹豫着能不能穿! 早上,见云亭穿着白衣进门,方才敢换上。 走进小树林,容瑾正在练剑,半空中颀长身影飘荡,九阙剑幻化成重重青色光影,掠过整片树林,他在青光中穿梭,似乎错开俗世,生出清风明月的潇洒。 她仰头,唤他一声:“候爷。” 他收剑,似云月般落到她身边。 印象中的容瑾,从来只穿和他身份相近的朱、紫两色,除了救连战那回,这是郑青菡第一次见他穿白色长袍。 素白素白的颜色,衬着他那张绝美的脸,让郑青菡有些恍神! 她问:“为什么?” 他道:“什么为什么?” 她盯着他问:“为何满府皆是素白?” 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夫贵妻荣 郑青菡望着容瑾一身白色长袍,出了好一会神,才道:“你若是为我才让满府素白一片,真正大可不。” 容瑾亮晶晶的眼神黯了黯,依旧没有说话。 郑青菡垂着头,眼泪顺势又要流出来,她连连闭眼,方才没在容瑾眼皮底下掉眼泪,肃容说道:“我昨日的行径确实不够周祥,但我不后悔,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提剑杀去相国府。” 容瑾扫她一眼,把九阙剑收回剑鞘,若有若无的“哦”了一声。 郑青菡是鼓足勇气才开的头,但容瑾的态度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事已到此,她毫无退路地道:“昨儿我没顾及自己现在的身份,光图行事痛快,闹出事儿来,连累了候爷府的名声。” 容瑾刻薄的想——候爷府有“名声”这种东西吗? 想归想,依旧没说话。 郑青菡瞧他没动静,自说自话道:“郑涛杀绾绾的仇我是势必要报的,候爷若是嫌我给候爷府蒙尘,大可赐我一纸休书。” “候爷若是不嫌弃,反而满府素白一片给绾绾送丧,青菡感激不尽,无以回报。”郑青菡淡淡道:“就冲候爷的心思,我就算跪下给您磕三个响头也不为过。” 话锋一转,又道:“但我能为候爷做的,也只是磕三个响头,我现在的处境,只能替自己、替身边人算计,旁的就顾不得了。” 言下之意,他容瑾,始终不是她的身边人。 容瑾气得胸口透不过气来,深吸口气硬是没缓过来,复吸口气才道:“我瞧你剑术一般,刀法倒是挺好。” 郑青菡愕然道:“我没学过刀法。” “你朝我胸口捅刀子一捅一个准,还说没学过刀法。”容瑾的怒气根本掩饰不住:“成亲大礼上,你我已经磕过三个响头,你再给我磕八个、十个,也越不过那三个。” 郑青菡下意识抬头望他。 容瑾目光沉沉地道:“行!算你厉害!合着你是块石头,我也给你捂热了,咱们且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说完,一眼也没再看她,转身就走了。 郑青菡浑身僵硬的伫在原地,整个头隐隐发痛。 看起来,容瑾是真的对她有意! 以前是半蒙半猜,现在却是确定了。 嫁进候爷府,本心只是想安安份份做一件摆件,和容瑾两无相碍的过日子。 谁曾想,闹到这地步! 可这算是什么地步,她也说不清。 候爷府满府素白一片给绾绾送丧,天下,有哪个男子能做到这个份上? 郑青菡不禁叹出口气,她纵然明白他的心思又能如何?将军府的血海深仇,定州日后的局势,件件都是要紧、要命的事,他若真是对她好,她越是不能害了他。 更何况,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长心、好性情的人。 玫瑰看多了,突然觉得牡丹美,整个京都城的妓楼,他通通逛遍后,突然想换换口味? 这些年,唬弄姑娘的手段早就应手,一出出让人感动、让人伤神的戏码,指不定演过多少遍,谁看得出真假? 想到此处,郑青菡心情微恙,一路往回走。 到前厅门口,听到容安正跟人说着话,两人聊得起劲,没注意站在角落里的郑青菡。 容安正问道:“候爷昨晚在哪里过的夜” 那人回道:“京都的环香院,跟院里的姑娘一起过的夜。” 容安啧啧道:“不能吧,候爷现在什么事都紧着夫人,怎么往环香院去,可是你们这些狗东西窜弄的?” 那人连连摆手道:“候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要是不愿意,谁能窜弄得起来,闲命长呀!” 容安会意道:“也是。” 若说郑青菡方才心里还有些不对付,此时豁然开朗道:“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果然真不是个东西,昨儿一夜在妓馆里颠龙倒凤,大清早还特意赶回府换身白衣服在小树林耍剑,敢情拿她的伤心事逗乐子。” 果然,大清早耍的不是剑,是贱! 郑青菡利落的转身,回屋里去了。 刚进屋,见容瑾坐在榻上喝茶,郑青菡冷眼带过。 两人都一肚子火气,谁也不想理谁! 正僵持着,云亭进来传话:“候爷,宫里来人,说要召候爷和夫人进宫里一趟。” 容瑾掸了掸衣裳,起身就往屋外走,郑青菡跟到他身后道:“莫不成,我昨天闹事传到宫里?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赶紧止步,我自己去就行,横竖一条命,我倒要看看,宫里那位又要如何颠倒乾坤!” 容瑾猛一止步,郑青菡一头撞他身上,还没站稳,听见他怒气冲冲道:“什么叫横竖一条命你能不能爱惜爱惜自己性命,好好过日子” 郑青菡没有防备,被他突然间一唬,不禁抖了几抖。 这人逛了一晚上窑子,中气还这么足,不愧是练过武的……。 容瑾瞪她一眼道:“夯货,你竖起耳朵听好,你嫁给我,就是夫贵妻荣,随便掉跟头发丝也比旁人宝贵。” “打狗还要看主人,谁要是敢动我的人,我就绝他满门。” 郑青菡呆看他片刻,缓不过神来。 要动她的人若是皇上,他也要去绝皇上的满门? 不能吧? 容瑾见她一副傻样,拎着她衣领道:“前头还有人等着传话,你也动动。” 郑青菡回过神来,刚想迈脚,眨眼功夫已被他拎着走了半路。 进到正厅,有人负手站着,一袭尉蓝内廷侍卫服超级眼熟,一双狡黠黑亮的眸子更是眼熟到不能眼熟。 容瑾拎郑青菡领子的手缓缓放开,方垂下,又一把牵过郑青菡的右手,五指缠绕进她的指缝,眯着眼道:“传个口谕,宫里随便差个人就是,还要大内侍卫首领亲自出马,王大人是吃饱饭闲得没事干不成。” 王聪目光落到相牵的两只手上,目光闪了闪道:“皇上因为郑涛的事召见夫人,此时正龙颜大怒,我跟夫人是旧识,情谊不比候爷浅分毫,少不得替她奔走一二。” 容瑾眼色晦暗不明道:“自古夫妻一体,青菡嫁于我为妻,她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自有主张,容不得旁人奔走相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聪不怒反笑,姿态悠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倒底是不是一体,不经事是看不出来的。” 说完,牟然望向郑青菡,微笑如水道:“夫人,若有难事差人递个口信给我,我拼死也会护你,别一个人撑着。” 容瑾的目光擞然瞪过来。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一个微笑如水,一个炽烤如火。 郑青菡讪讪然,被这两人望着,等同于被冷水浇完,再放进热锅大火煎煮,实在是水深火热。 第一百八十五章皇上召见 两害相权取其轻! 郑青菡直腰站在容瑾身旁道:“我一个成过亲的妇人,实在不感劳驾王大人惦记。” “候爷脾气不太好,王大人真要对我有半分旧故的情谊,就不该拿话激候爷,弄得我们夫妻离心离德,你让我在候爷府如何自处?” “王大人心思开阔,候爷却是一根筋的人,有些话宁可不说也不可错说,候爷可不是由人捏圆搓平的泥人儿,真发起火来,我讨不得好,你也讨不得好。” 说完,笑盈盈地对容瑾道:“候爷,我说的对不对?” 话说的一点挑头也没有,句句针对王聪,全是向着容瑾,当然是极对的。 容瑾眉眼带出几分好看,清咳一声道:“夫人说的极是。” 王聪怔了下,随即眼珠微转,轻笑道:“算我白操心,好心好意也有扎手的时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郑青菡心里暗忖:“瞎鼻子烂眼的东西,挑事挑到容瑾跟前,容瑾要真是个荒唐性子,就算不弄死她,也得把她打个半死再丢上一纸休书,闹到满京都城皆知。” 王聪个狗东西,逮到机会就要毁她。 真特么的膈应! 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几分侥幸,容瑾的性子虽火爆,却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是个傻气掰咧的二五眼子,反而心里头门清。 拿拈起人的手段,势必是一等一的。 王聪想糊弄容瑾,差点火候。 想完,她冷眼望向王聪,王聪也恰巧向她望过来,脸上笑意全无,带着点耐人寻味的表情,郑青菡不知为何,心里一惊。 王聪的作派,向来别出一格。 今日的一席话,真的浅薄到只是为激怒容瑾? 事情有种说不清的味儿。 不容多想,王聪瞥开眼道:“不再叨扰候爷和夫人,宫里还等着。” 宫里等着! 郑青菡回过神,坐在疾奔去皇宫的马车上,她掂来想去,无非一种可能。 正如容瑾所言,郑涛现在是长公主的女婿,户部供职的朝廷命官,她在相国府狠闹一场,有人把话传到皇上耳朵里,惊扰到圣眷? 皇上赐婚,她和容瑾就等于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跌坑里就全挂,今儿的关要是过不去,势必连累到容瑾。 难怪身边的容瑾面沉如水。 郑青菡偏过头道:“候爷勿需担心,我自会一力承担。” 容瑾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 这一牵,就一路牵到皇上跟前才放开。 给皇上行完礼,郑青菡快速扫眼望去,明黄龙椅上坐着苍老廋削到骇人的皇上,正面如金纸地道:“听长公主说,相国府自家人动刀枪,郑涛被打得半死不活,可有此事?” 郑青菡正要开口,容瑾已经四两拨千斤地驳道:“哪个瞎心的在长公主跟前胡说八道,不过是姐弟之间的小打小闹,说得好像要人命似的……。” 长公主正在一旁听着,话没听完就跳起来道:“不是要人命,提把剑能住屋里头冲,候爷蒙谁呢?郑涛头顶上斗大一血洞,血跟流水般往外淌,有这么小打小闹的吗?” 皇上直皱眉头,神情凝重道:“同室操戈,同根相煎,让相国府蒙灰,郑相国还在榻上养病,就闹出这么一场,你们两个实在是不孝忤逆。” 长公主“咚”一声跪到地上,理直气壮道:“候爷府欺人太甚,请皇上作主。” 郑青菡心忖:“什么叫候爷府欺人太甚?” 容瑾明明是来相国府拉架的,要不是容瑾拉住她,长公主的宝贝女婿早就被劈成十七、八段,拼都拼不齐整,真正是狗咬吕洞宾,人家容瑾难得做一回好人好事,偏还没落到半分好。 转念一想,郑涛骂她时,被容瑾踢得那一脚也委实不轻,难怪长公主连容瑾也捎带上一起告状。 得了,不就是打杀亲弟,不孝忤逆吗? 她承认便是,也省得拖累容瑾。 郑青菡张了张嘴,声音刚出口,就被容瑾高八度的嗓门盖住。 容瑾开口堵了回去“我要欺人太甚,郑涛还能留条狗命!长公主把同室操戈,同根相煎这么大一顶帽子戴到我头上,实在是不合适,要说挑事,也不是候爷府先挑的事,而是长公主的宝贝女婿先挑的事。” 长公主气得两只眼珠子发光:“候爷府差点没把人打死,还抢理说是郑涛挑事,你们真是不要脸到极点。” 郑青菡瞧着长公主“一哭二闹就差没上吊”的样子,直怔怔犯傻,原来皇室发起邪火来惯用的也就这两招,没啥创意。 容瑾面露戾气,不耐烦道:“长公主非要闹,咱们就往大处闹,把郑涛混账货的丑事抖出来,看看是长公主有理,还是候爷府有理。” 长公主不再上窜下跳,阴沉半晌道:“候爷说话真有趣儿,苦主变事主,事主倒变成苦主,在皇上跟前颠倒起黑白来。” 容瑾拧着眉头道:“他算个什么东西,还配我花心思,也就长公主把他当个宝。” 话一出,长公主被容瑾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跪到皇上跟前哭道:“皇上,您快看看,候爷府真是目中无尘,脾视同僚。” 皇上气恼道:“容瑾,你越发没法没天。” “皇上消消气,微臣有话要禀。”容瑾拧过头道:“阿弥陀佛圣诞那日,相国府去天宝寺拜佛,相国府丫环沉香引郑青菡去往放生池,故意在半道指错路,把郑青菡引到西侧寺门。” “郑青菡迈过门坎,瞧见一座真金释迦牟尼的塑像,足有四、五屋楼高,正当驻足仰望,意外倏然发生,整座佛像向她倒去,要是压下来,能把人压成一坨肉泥。” “幸好微臣去天宝寺见六王爷巧遇此事,伸出援手搭救出郑青菡,微臣细细察看,原来大佛底座被人动过手脚,前低后高,造成倾斜,只要有几人在大佛后面一推,沉重的大佛就会应声而倒。” 皇上横扫容瑾一眼道:“难怪你吵着要娶相国府大小姐,原来早就相看过。” 容瑾顺口道:“可不是,微臣要不是一眼相中她,她早就被压成块肉饼。” 郑青菡翻个白眼,心道:“说起谎来连眼皮都不带眨得。” 容瑾望着长公主正色道:“长公主想不想知道,要害死郑青菡的是何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说出真相 “好,你倒说道说道……。”长公主话说到一半,咽回去道:“我不想知道,今日一事论一事,别把旁的事也扯进来。” 容瑾恍悟般道:“原来,有人要谋害相国府嫡女是旁的事。” 长公主脸上表情僵了僵。 皇上话里有话道:“都闹到联跟前,有话就竹筒倒豆子一并说出来,也好处置。” 容瑾断然道:“要杀郑青菡的人,正是郑涛。” 皇上嘴角似有似无的动了动,没有说话。 长公主虽早有准备,还是被容瑾的话吓一跳,咬着牙道:“候爷信口开河,无凭无证编排瞎话,毁人清誉。” “郑涛也要有清誉,我才能毁。”容瑾看上去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地道:“当日领郑青菡去放生池的丫环沉香我已经领来,此为人证之一;大佛底座动手脚的人,我也找来一个,正是郑涛的手下。” 郑青菡愕然。 容瑾从哪里找到的沉香? 沉香不是被顾三交给牙婆,卖到下九等的窑子去了吗? 思量间,沉香已被人领进大殿内,伏跪到地上,手指紧紧揪在大殿琉璃石上,不知是要把手指揪进琉璃石里,还是要把自己的怨恨揪进琉璃石里。 容瑾侧身对沉香道:“说吧,把想说的、要说的全都说出来。” 沉香抬头,眼里浮现出一种与她年纪不符合的阴狠:“奴婢听信三少爷的鬼话,把大小姐领去西侧寺门,是一心要害死大小姐。” 容瑾问:“三少爷和大小姐有何旧恶,一门心思要致大小姐死地?” “三少爷是府里沈姨娘所生,沈姨娘当初私占大小姐生母留下的私妆,被刑部查实私吞钱财,按律收监发放,自此三少爷和大小姐就结下梁子。” 陈年旧事都被抖出来,长公主听得直按额头,咳完一声又咳一声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自己不检点,被发卖到下三滥的地方,现在回头泼脏水给主子,话说出来谁能信。” 沉香逾发尖锐起来:“听长公主的口气,后面的事全是知道的,奴婢想攀上三少爷当妾室,确是奴婢有眼无珠,可荣康郡主不把奴婢当人,丢给顾三任意作践完,又让牙婆发卖窑子任人蹂踏,岂是金枝玉叶的作派?” “三少爷更是世家败类,床没凉透就翻脸无情,说丢就能丢开,长公主见奴婢落到眼下地步,心里头可畅快?可奴婢给您提个醒,今日奴婢的下场,就是荣康郡主日后的下场。” 长公主听得目瞪口呆。 皇上垂着眼皮,脸色很难看。 容瑾打断沉香的话,淡淡道:“说正事。” 沉香跪直上身道:“三少爷在大佛底座动手脚,让奴婢把大小姐引过去,就是想活活砸死大小姐。” 容瑾听完,抬头道:“皇上,大佛底座动手脚的人,皇上可要召他进来问问?” “不必了。”皇上嘴角噙着丝不耐,对长公主道:“联身体困乏,先回甘宁宫。” 长公主喉咙发紧,胸口一股恶气往上冲,偏偏说不出来。 皇上转头,对容瑾道:“如妃病着,郑相国也病着,相国府如今不同往日,再闹出个同室操戈,同根相煎的传闻,委实不妥,你可要把事情处理好。” 容瑾连忙点头应下。 长公主恍不过劲,心里头猛跳好几下。 容瑾已经不痛不痒地道:“长公主,我向您请教一二,如何处理这件同室操戈,同根相煎的祸事?” 长公主脸色微变:“郑青菡打杀郑涛,相国府满院子的人全瞧见,心狠手辣的恶名早晚传遍京都城。” 容瑾皱皱眉头道:“郑青菡打杀郑涛,相国府满院子的人全瞧见?” 长公主冷哼:“她的名声是保不住的。” 容瑾眼底闪过冷意:“郑涛打杀郑青菡的事倒是做的好,就沉香一人瞧见,也就说给皇上一人听过,皇上让我把事情处理好,可郑涛杀人未遂,按律得流放定罪,长公主可舍得荣康郡主独守空房?” 长公主后背冰凉,冷汗淋漓。 容瑾背着手站到长公主跟前:“沉香替郑涛暖个床,荣康郡主便气火攻心,把好好一个美人做贱至此。沉香染上一身脏病,差点死在环香院,这种事传出去,荣康郡主的名声一样要毁光。” 长公主听得头昏手抖。 容瑾没完没了地道:“长公主,损人不利已的事还是少干为妙,窝里斗就该在窝里斗个死去活来,跑皇上跟前嚼舌根,把自己女儿、女婿身份硬生生弄跌价,以后郑涛怕是再没前程可言。” 长公主伸出根手指,抖了抖道:“本宫女儿、女婿的名声尽毁,身份跌价,你们候爷府也同样会没有。” “笑话。”容瑾朝郑青菡问道:“夫人,候爷府有“名声”这种东西吗?” 郑青菡顺着他意思道:“咱们府里的名声早就败光,多一件丑事不多,少一件也无碍。” 容瑾又道:“夫人,候爷府还有人要奔前程吗?” 郑青菡思索道:“候爷命好,生下来就要承爵,不必奔前程。” 容瑾底气上来道:“长公主,您可听好,候爷府一来不忌名声,二来不奔前程,谁再来惹事,就是屎蚵螂打灯笼——找死!” 长公主一路金枝玉叶的长大,长成老太婆也是金枝玉叶,从没人敢招惹。 今日遇到容瑾,金枝玉叶被人踩成黄叶烂菜,差点没活活气死,两只眼睛翻翻,一阵目炫头晕,身旁的宫女忙上前扶住她。 容瑾没理长公主,厉声对沉香道:“蠢货,郑涛过完河,你就是必拆的一座桥,郑涛岂会得罪荣康郡主抬你进门,你也不想想长公主的门风,别说弄死你,就算自己夫婿也一样能弄死。” 沉香挺直腰,仿若一竿修竹,正道:“奴婢知错,是奴婢下作,奴婢愿意将功赎罪,去刑部指认郑涛谋害大小姐。” 沉香一副豁出命的样子! 也是,被郑涛害成这样,也就只留条命,再不拿条命出来拼拼,下半生还有什么奔头。 长公主的喉咙“咔咔”作响,手抖得跟筛子一样,半天道:“贱货,实在狠毒……。” 第一百八十七章手段厉害 容瑾眼眶微缩,眼神戾利道:“沉香,长公主说你狠毒,依我看长公主的女儿、女婿才叫真正狠毒!荣康郡主害得你生不如死,郑涛下毒手谋害亲姐,你只管去刑部告状,爷给你撑腰。” 长公主吁口长气,勉强镇定下来,望着容瑾的目光里有种说不清的味儿,整个京都城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容瑾这样的世家子弟。 有手段、不要脸、说得出、做得到、心眼绝、行事狠! 容瑾话里话外的厉害长公主听得清清楚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谁愿意做? 长公主分析利憋,不得不委屈求全道:“相国府的事,郑涛有错,郑青菡也有错,两两相抵,何必非闹到刑部去。” 容瑾不咸不淡道:“皇上跟前都闹了,还差个刑部。” 长公主噎得出不话来,半晌功夫才干巴巴道:“闹开了,对大家都不好。” 容瑾不以为然道:“长公主会稀罕名声?当年管教爬床丫环和外室的手段早就传开,今日再传出点什么,不过是污烂事上再添污烂,没什么大不了的,长公主活过大半辈子,还能看不透?” 长公主府的坏名声,长公主可以自己担着,但荣康郡主是她的心肝宝贝,从小到大宠着、护着,没有担过一丝恶名。 长公主可以不要名声! 但长公主绝不允许别人毁坏荣康郡主的名声,一点也不可以! 长公主气闷的抬头:“此事就不能善了?” “当然能。”容瑾不客气地道:“长公主是长辈,管教子孙后辈是您的本分,荣康郡主害得沉香生不如死,郑涛下毒手谋害亲姐,两件都是有伤天理的事,长公主该打要打,该罚要罚。” 容瑾顿了顿道:“当然,沉香也有做错的地方,如今她受到教训,也足够了。” 长公主暗忖:“回府处置荣康郡主和郑涛,不就是白捡的便宜,还真能听容瑾的话,打杀自己女儿和女婿好些年没听过这么蠢的主意……。” 容瑾直直地看着长公主道“长公主要是不把事办妥当不能让候爷府上上下下满意沉香还得去刑部闹。横竖一条命,沉香被荣康郡主两口子逼的活不下去反正也不惜命。” 原是留了后手,长公主没想完的心思嘎然而止。 以为别人蠢,却不知道最蠢的往往是自己。 长公主缓过劲来道:“一定,一定,我回府定会好好管教。” 容瑾转头对沉香道:“起来,扶着夫人回府,以后在候爷府好好当差,吃一堑长一智,你要再按以前的活法,还得死一回,回头重新做人,安份守已的过日子。” 沉香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磕得实打实,额头立马破相,聚成血滴子落在大殿琉璃石上。 长公主瘆得慌,暗叹:“沉香被收进候爷府,若要暗下杀手再无可能,容瑾恩威并施,沉香是被逼上绝路的人,除了死心塌地呆在候爷府,再无出路,容瑾收服人的心段,实在高明。” 郑青菡站在原地,一直没缓过神来,等沉香过来扶她,心里头也禁不住感慨:“人生际遇,真是微妙。” 等坐上马车,郑青菡忍不住问容瑾:“京都城这么多妓馆,你怎么找到沉香的?” “京都城的妓馆,不管大小,谁管事,姑娘有几个,门朝哪边开,还真没人比我熟。”容瑾抬抬下巴道:“当初为找柳影,把京都城的妓馆全翻个底朝天,如今再找出个人来,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说环香院,好几个姑娘跟我都是相熟的。” 郑青菡再次发自内心的感慨道:“候爷真是交友广阔,人脉发达,好本事。” 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味! 容瑾扫她一眼,见她模样竟是发自内心的,烦燥地按着太阳穴道“你这夫人做的,倒是心宽。” 郑青菡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一脸思索地道:“原来你在环香院一晚上,不是找姑娘过夜,是去找的沉香。” 容瑾眉眼一松,拉她一把,藏着开心道:“你可是找下人盘问过话,打听我一夜未归去哪里了?” 郑青菡忙解释道:“我恰好去前厅门口,容安跟护卫在说话,听到几句闲话,不是有意为之,候爷别误会。” 容瑾脸色微沉。 郑青菡今日瞧见容瑾的手段,从头到脚那叫一个服气,看着容瑾道:“候爷真有心计,前前后后早就盘算好,好本事。” 容瑾眼一闭,图清静。 郑青菡讨个没趣的同时,仍不耻下问道:“候爷既然早有安排,何必还让长公主闹到皇上跟前?” 容瑾闭着眼睛,慢吞吞道:“招惹候爷府,是要付出代价的,郑涛在皇上面前彻底落脸,等于断送掉仕途,一个大老爷们,连仕途也没有,荣康郡主还能指望他什么?依我看,长公主后半辈子怕是不会省心,女儿、女婿闹腾的日子还有后头。” 真是,无毒不丈夫! 郑青菡对容瑾的崇拜宛如淊淊江水。 甘宁宫内,皇上的近身太监戴宁海正跟王皇后说着刚才发生在大殿的事。 王皇后听完,挥退戴宁海,望着一旁负手而立的王聪,不可置信地道:“原以为容瑾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二五眼子,光会逛窑子喝闲茶,想不到还有两下子,把目中无人的长公主也给冶下。” 王聪呆站好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今去候爷府,随口试探容瑾几句,话说的浅薄挑拨,容瑾真要是外头传言的二五眼子,早就该跳出来跟我拼命,可我看他的样子,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怕是连我的唾沫星子也没相信。” 王皇后愣了愣,半响才道:“你是说容瑾表里不一?” 王聪点头道:“以前咱们不用跟他打交道,所以没摸过他的底,日后是不得不跟他打交道,不把底细摸清楚,那就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王皇后思量道:“你会不会错看?” 王聪摇头:“连郑青菡也帮着容瑾说话!郑青菡是什么人?那是人死在眼皮底下眼睛也不带眨的,容瑾要是没两把刷子,第一个就收服不了她。” 第一百八十八章安排人手 王皇后不置可否:“皇上赐婚,郑青菡嫁进候爷府,自然要帮着候爷府说话,这是常情。” 王聪自嘲一笑:“她和我,都不是顾及常情的人。” 王皇后看着王聪患得患失的表情,心里猛得一惊道:“你不会对她还存着念头吧?不,不可能,是本宫多想了,她都嫁进候爷府,你一定早就死心。” 王聪冷哼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但恐诚心未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怕立志不坚,嫁进候爷府又如何,她自己不走出来,我也有办法让容瑾休了她。” 王皇后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语气里透出心惊:“这算什么话,冰水青蓝,终有来者,世上有的是好姑娘,你才貌具备,可不许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容瑾有股子狠劲儿,看着就让人心悸,你还是少招惹的好。” “容瑾算什么东西,早晚让他把从我手上抢走的东西,一样样全颠出来。” 王皇后一阵心寒:“你打什么主意?” “欲得之,先毁之。”王聪面上带出笑意,眼眸却冰冷无比道:“等世上没人敢要她,我也就如愿。” 王皇后实在说不出话来。 王聪人如其名,聪明归聪明,却少了份涵容,多了份执拗。 王皇后没话要说,王聪却有很多话要说:“候爷府新婚大喜,小候爷容瑾父母远在南化,顾不上候爷的婚事,皇后娘娘打理后宫,帮着候爷府打点打点府内人事,也算份恩情,更是皇家对候爷府的看重。” 王皇后望着王聪脸上不怀好意的表情,斟酌着道:“你打算往候爷府塞人?” 王聪促狭地笑道:“明明是皇后娘娘看重候爷府,给候爷府赏人用。” 王皇后皱皱眉头道:“有这必要吗?” “大有必要。”王聪收笑,肃着脸道:“谷国也不止容瑾一个候爷,凭什么就把他供在京都城内,又是赐婚,又是封一堆头衔,还由着他无法无天,就连一夜间杀掉几百人,皇上也没对他动刀子。” 王聪顿了顿道:“娘娘可别忘记,当初太子瑜王见平阳王遭难,端妃贬去歆和宫,就因为频频跟皇上顶嘴,就被皇上谴去蓬阳,三年内不许踏进京都一步。” “瑜王是皇上亲生儿子,顶嘴就要被谴去蓬阳,而容瑾一夜间杀掉几百人,皇上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和他有说有笑,光其中的门道就值得咱们往候爷府塞人。” 王皇后福至心灵的来了句:“你往候爷府塞人,不会还有旁的心思吧?” “娘娘往哪里想,我的私心是有,但主要还是为大局考虑。”王聪话风一转:“南化那块封地挨着边界,容府手握重兵,随便出点什么事,都能推翻整朝的局势,所以皇上才会分外看重容瑾。” 王皇后脸色微微沉了沉,慢慢道:“如妃现出败势,容瑾却娶了相国府嫡女,郑家会不会借势……。” 王聪忍不住笑出声来:“郑青菡一个过刚易折的人,岂会去借容瑾的势,她要真有这种心思,早就该跟我好上,娘娘只管放心,她跟相国府的那些人素来不对盘,不可能做出格的事。” 王皇后叹口气道:“她不想借势,容瑾偏要给她借势,那才是她的本事,刚才戴宁海的话你也是听全的,容瑾有胆有识,还一门心思替她着想,本宫估摸着容瑾待郑青菡,势必是真心真意,大殿上的种种行径,就已经是借势了,且还借得心甘情愿。” 王聪淡淡道:“她确实有这个本事,越不待见别人,别人偏偏越惦记她,可容瑾的东风,稍微沾着过过瘾就是,多吹了容易出事。” 王皇后心气不顺地道:“相国府尽出些狐媚妖物。” 王聪听得清清楚楚,并不辩解几句,只道:“弈棋离不开棋子,有棋子置于局中,棋子才能生动,也不知道容瑾此人,担不担得起做我的对手。” 王皇后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翌日,候爷府收到旨意,大意是候爷府新婚大喜,皇后娘娘大恩,给候爷府置添人手。 容瑾和郑青菡领完旨意,坐在大厅内看名册,一等掌事嬷嬷五人,二等掌事嬷嬷二十人,内外院人手加添一百号人。 最惹人注意的是,特意拨过来六个美人侍候候爷的日常起居。 郑青菡穿着素白长裳安安静静坐着。 容瑾端起杯子,慢慢啜茶,然后问道:“夫人,府里一下子置添这么多人手,你打算怎么安排?” 郑青菡见识过容瑾的手段后,早就不作他想,只图在候爷府不出差错,故道:“全凭候爷安排。” 容瑾放下杯子,道:“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夫人嫁进候爷府要当甩手掌柜,连内院的事也丢给我不成?” 郑青菡听完话,道:“其它人手倒是好安置,只是六个美人,我不敢随便作主,先前收拾的西院子倒是空着。候爷觉得,是让她们两人住一间屋好,还是一人一间的好,还是等你先挑完人,若是心里有满意的人选,咱们再商议?” 容瑾叹道:“夫人的肚量,真是能撑船。” 郑青菡了然道:“前桩事我已深刻反省过,如今我和候爷坐在同一条船上,候爷好,我才能好,凡事要做得端重严执,免得被人说闲话。” 又续道:“宫里特意挑过来侍候你的,打脸她们,就等于打脸皇家,安排妥当点总是好的。” 容瑾神情越发淡下去,绷着脸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光表面上的端重严执可不成,你得和我真正一条心才行。” 郑青菡舒口气道:“自然,自然。” 容瑾微挑着眉,长吸口气道:“一般来说,别人家的夫人见到夫婿被赏美人,通常会立刻召见美人摸清底细,而不是迫不及待的给美人安排住宿,看来夫人对我,很放心。” 候爷心机深沉,比较让人担心的是那些美人! 搞不好,容瑾会把她们吃的连骨头都不吐出来。 不管是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第一百八十九章姐妹小聚 郑青菡索性说开道:“候爷以前抛光养晦,恕我眼拙,没看出其中门道。嫁进候爷府,我也算弄明白,候爷实则聪明过人,别说六个美人,就算再来一百多个美人,您老人家也搞得定,我就不闲吃萝卜淡操心。” 有时候,能力过强,也是种苦恼。 “把美人全安排在西院子,我有空去挑择挑择。”容瑾半阖眼帘,长长睫毛忽闪忽闪道:“夫人要不要一起去?” 郑青菡顺口道:“我顾上这等闲事,连漪和曾芸下帖子,一会要来候爷府。” 容瑾睁开眼睛,目光在她脸上盘恒半刻道:“我的事都是闲事,那连漪和曾芸找你,是有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郑青菡方觉失言,连忙补救道:“有关她们的终身大事。” 容瑾复半阖眼帘道:“没听说有人要去沛国公府和尚书府说亲,她们亲事什么时候轮到她们自己说道说道,还要不要体面,连漪我是管不着,可曾芸算我半个妹妹,看我一会不去打断她的腿。” 急智发挥错地方,郑青菡十分后悔,只好道:“其实,是我关心她们的终身大事……。” 容瑾饱含深意地道:“夫人真够闲的,自己内院着火不管,倒管起别人的姻缘,你是看中哪家公子?” 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式,郑青菡完全蒙掉,半天才道:“大抵,要找个跟候爷一样文才武略样样精通的。” 容瑾严谨且慎重地道:“听了半天,也就这一句还算实话。” 郑青菡顿觉腿沉,有点站不起来。 吃过午饭,连漪和曾芸坐马车到候爷府。 三人聚在屋内闲聊。 连漪道:“表姐新婚,本不敢来叼扰,前几日去尚书府,曾芸说表姐去借过话本子,思来想去便厚着脸皮过来一趟。” 郑青菡道:“只管来,我也挂念你。” 曾芸看着满屋子素白,疑惑道:“候爷向来最喜朱、紫两色,府上是出什么事,弄成白乎乎一片,看着怪冷的。” 郑青菡的手指一根根蜷起来,好不容易才道:“屋里布置的太花哨,我喜欢素色,故让府里把桌布、帘子全换成素白。” 曾芸“唔”了一声。 连漪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姐,你在候爷府没有吃亏吧?” 郑青菡不及回话,曾芸已插话道:“能吃什么亏?候爷钱多,长相俊、出手阔绰、府宅富丽,嫁进候爷府只有占便宜。” 连漪拉着曾芸道:“你没听外头传闻吗?候爷之间杀了几百号人,而且最喜欢流连妓馆。” 曾芸理直气壮道:“候爷别说杀几百号人,杀几千号人也是杀的外人,对屋里人好就行!找男人就是要找有本事的,在外头耍横,回府里把媳妇当成心尖子,才算得上是男人,总比找个窝里横,在外头屁用也顶不上,回府只会拿媳妇撒气的强。” “再说,血气方刚的爷们谁不去妓馆,就算不去,府里头的小妾、丫环也能从屋里头排到大街上,像候爷这种见惯世面,该玩的也玩了,该见识的也见识过,历练这么多年的老江湖,哪路妖魔鬼怪敢在他跟前作妖,一眼就能现原形,比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强多了,至少,不会轻易给人骗去。” 不愧是写过话本子的,见解很是独特,郑青菡对曾芸的择偶观叹为观止。 按曾芸这种说法,没杀过人、没逛过窑子的男人都不敢出门找媳妇。 曾芸以一个文学家特有的口吻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月亮还十五圆完二十缺呢,花骨朵春天开完冬天还得谢,人生在世就没有完美。我就觉得候爷真是好,打架打的好,身份背景好,相貌身材好,家底厚实不愁没钱花,嫂嫂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郑青菡心忖:“敢情,自己还捡到个宝贝。” 连漪的世界观彻底被曾芸,正风雨飘摇地问道:“你以后就按这个标准找?” 曾芸摇头:“我肯定不行,候爷千好万好就是书读得少,文采不行,跟我没有共同语言,我得找个有才情的。” 郑青菡手抖了抖,有才情的公子哥听完曾芸的一席话,八成得晕过去。 真要找,得给曾芸找个有歪才的公子哥,两个人才能胡说八道到一块去。 连漪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曾芸道:“你到说说看,整个京都城最有才情的是谁?” 曾芸眉梢一路挑到底,话不过脑子就道:“自然是年仅十七岁就及第,帝都最年轻的进士宋之佩。” 顿时,屋里静默一片。 连漪脸色煞白。 郑青菡偏头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曾芸立马想起宋之佩和郑青菡的婚事,眼神里带出慌张道:“其实也不然,听说六王爷府上的二公子谷文轩才是一等一的大才子,而且为人低调务实,笔下所出之文章,广博宏丽,控引天地。” 六王爷府的人,个个都是熟人。 前世,将军府和六王爷府议过亲,和冷诺玉议亲的对象,正是这位一等一的大才子谷文轩。 那时的夏天,定州江面波光粼粼,荷叶碧绿碧绿从江边挨挤到江心,荷花从大圆盘中冒出来,花瓣儿洁白如玉,迎面过来的船只上负手站着一袭素衣的谷文轩。 两条船擦身而过的时候,大嫂撩开船帘道:“诺玉,是六王爷府上的二公子。” 那时候,曾经见过一眼。 在炎炎夏日,碧绿碧绿中的一袭素衣,在冷诺玉看来,分外清爽。 穿着素衣的男子,似乎也很清爽。 连漪微微转过脸,拉着郑青菡的衣袖道:“表姐,六王爷来找过父亲,也提起过王爷府的二少爷谷文轩。” 话说的很含蓄,意思却呼之欲出。 “六王爷想跟沛国公府联姻?我哥哥说过,六王爷邀结人心,挟朋树党,不是个好鸟,连姐姐莫要冒傻气。”曾芸跳起来道:“谷文轩再好看、再有才华,咱们也不稀罕,眼下的世道,平平安安才是最好,找那种好高骛远的门楣,等于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早晚要出大事。” 曾芸口中的“哥哥”,指的自然是曾立。 想不到曾立这个人,倒有几分见识。 第一百九十章美人心计 想不到曾立这个人,倒有几分见识,当初六王爷来将军府议亲,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父亲才没有同意婚事。 郑青菡望着连漪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道:“你是什么意思?” 连漪声音低落地道:“我不想嫁去王爷府。” 郑青菡轻轻拂开连漪的手指,端杯茶放她跟前,开口问道:“为何不想嫁去王爷府?” 连漪道:“六王爷和将军府议过亲,谷文轩和冷家小姐早有婚约,将军府出事的时候,六王爷听到消息,立即就反悔,提出要解除婚约。” 郑青菡窒了窒道:“人之常情。” “虽是常情,却不是人情。”连漪双眸水亮,感慨道:“既有婚约,免不得要为未来亲家奔走一二,可是六王爷首先想到的却是解除婚约,人情淡薄至此,实在让人心寒。” 曾芸窜过来道:“傻姐姐,世上哪有多少情真意切,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关键时候想到的都是自己。”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王爷府不讲道义只顾权衡利弊。”连漪叹口气道:“依我看,此番行径,落了下乘。” 郑青菡半响才道:“你不必太过操心,舅父眼光清远,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头有数的很。” 连漪目光落在郑青菡身上,慢了半拍道:“以前父亲眼光确实清远,现在却不好说,单是表姐的婚事……。”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当,连漪叹口气,不再往下说。 曾芸皱皱眉头,嘟囔道:“候爷除了杀伐气重,其它倒也还好,依我看,沛国公的眼光还是清远的。” 郑青菡喝口茶,没有说话。 傍晚时分,刚送走连漪和曾芸,容瑾从外头回到屋内,云亭忙上前服侍他洗手更衣。 等容瑾换好衣服出来,见郑青菡正倚在桌前看话本子,走到她身旁站着。 郑青菡的目光便从话本子移到他身上。 容瑾把她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问道:“写些什么?” 两人挨得实在太近,郑青菡移开一点道:“曾芸写的染花缘秘记,修练几千年的翩花鱼变成人形,喜欢上卖画为生的叶公子,却被高僧的梵间镜打回原形。” 容瑾蹙蹙眉头道:“曾芸把才子佳人写腻,开始写鬼神怪力?” 郑青菡合上话本子,和风细雨般地道:“虽说是鬼神怪力,因写得有趣,倒是值得一看,只是我实在费解,叶公子眼见自己喜欢的佳人变成条鱼精,不知作何感想。” 容瑾好笑道:“我要是叶公子,一定会想,能让条鱼都惦记上,自己的魅力委实太大。” 郑青菡不厚道地道:“有候爷的杀气镇着,妖魔鬼神才不敢来招惹。” 容瑾清咳几声,扭头坐到一边:“都和连漪、曾芸聊些什么?” 纵然郑青菡想瞒,下回容瑾遇到藏不住话的曾芸,今天的事也一样能知道,索性实话实说道:“六王爷想跟沛国公府联姻。” 容瑾一点也不意外,泰然道:“连漪不愿意?” 郑青菡愕然,心里暗忖:“他是神仙不成,一猜一个准!” 容瑾看着她一会儿冥思,一会儿皱眉的样子,不禁道:“六王爷府也就谷文轩能拿得出手,谷文轩虽才情相貌尚可,但被六王爷府拖累,结不成这门亲事。” 郑青菡看容瑾的目光有几分服气。 容瑾又道:“你舅父是学问渊博、融会贯通的博学鸿儒之士,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连漪嫁谁也嫁不到六王爷府。” 郑青菡舒口气,拐弯问起曾立来:“上回在临湖小楼,曾大人拿出枝黄玉桂花钗要送给连漪,曾大人对连漪的心思要被外人看到,于连漪的名声不好,候爷下回遇见曾大人,要不要提点两句?” “有什么好提点的。”容瑾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深意:“夫人难道不知道,有人惦记总比没人惦记要好。” 郑青菡看看他,微怔。 容瑾笑笑起身,说道:“吃完饭早点休息,不用等我,我去西院子看看。” 郑青菡秒懂。 西院子还有六位大美人,候爷是该去光顾光顾她们。 正如曾芸所说,高门大户的公子们都喜欢新鲜,府里头的小妾、暖床丫环能从屋里头排到大街上,抬进府的美人更是数不胜数。 这年头,美人又不值钱! 正想着,容瑾已经迈过门坎往西院子走去。 候爷府西院子的正屋,容瑾跟前站着一溜水灵灵、粉嫩嫩的大美人。 容瑾是青楼妓馆的常客,看美人的眼光很是毒辣,把每个美人反反复复打量几遍,方道:“美人们在候爷府可还住得惯,爷听惯绮香院头牌唱的小曲,你们谁会唱,爷今晚就在谁屋里过夜。” 想听绮香院头牌唱的小曲,就叫她们唱,岂不是把她们也当成勾栏里下三滥的粉头? 六位大美人,有人暗中捏了捏粉拳,有人平静如水,有人捂住嘴满脸诧异,还有人迈出一步道:“若候爷不嫌弃,婢愿意相陪。” 容瑾嘴角翘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迈出来的美人道:“美人芳龄几何?在宫里当什么差?哪里人氏?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美人回道:“婢唤璟妍,在甘宁宫当差,奉阳县人氏,父母都已过世。” 容瑾道:“想不到年纪轻轻就碰到这样的伤心事,着实不易,着实不易。” 璟妍背过身,抹了把眼泪。 容瑾等她转过身,指着身边空位道:“过来爷身边坐,顺便帮爷问问,其它五位美人的名讳。” 璟妍坐到容瑾身边,按着容瑾意思开口:“各位妹妹,咱们初来乍道,是该互通名讳,以后也好相处,妹妹们按着顺序说一下。” 顺位的第二个美人站出来道:“婢唤靖蕊,在景福宫当差,天水县人氏,父亲为舍山县尉。” 说完,退回原位,第三位迈出一步道:“婢唤百里芷,在景福宫当差,天水县人氏,属监户。” 容瑾抬头,漫不经心地道:“既是监户,家里还有人在京都城吗?” 百里芷回道:“婢还有个弟弟,在詹事张大人府上当差。” 容瑾“唔”了一声,对容安道:“去詹事府一趟,把百里芷的弟弟领回候爷府,爷最见不得别人血缘分离。” 第一百九十一章美人璟妍 百里芷跪到地上跪头:“奴婢多谢候爷。” “起来吧!”容瑾看着第四位美人道:“你也说说看。” “婢唤茱灵,在永宁宫当差,京都人氏,亦是因罪没入宫中为婢。” 容瑾淡淡道:“因何罪没入宫中的?” “婢在平阳王府当差,服侍平阳王府蔡夫人,因平阳王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平阳王被赐其死罪,府里众人或是流放,或是没入宫中为婢。” 容瑾眼眶微缩:“平阳王府的蔡夫人,好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你可知?” 茱灵一阵颤抖道:“蔡夫人,已经……过世。” 容瑾垂下眼帘问道:“怎么死的?” “平阳王被赐死那日,蔡夫人服毒身亡。” 容瑾语气缓缓道:“蔡夫人往日待你如何?” 茱灵回道:“蔡夫人待奴婢一向甚好。” 容瑾抬眼,淡声道:“既对你甚好,待蔡夫人忌日,记得给她上柱香。” 茱灵的目光在容瑾面上缓一停留,跪到地上道:“奴婢会的。” 容瑾双眸一转,目光落在第五位美人身上。 美人上前一步道:“奴婢蔡言,在甘宁宫当差,南化人氏,父亲为南化衙差。” 南化人氏! 容瑾眼眸微凝,语气宛如三月阳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土难离,最亲不过故乡人,爷也是南化人氏,你来候爷府,来对了。” 蔡言眼里一抹般的柔情:“多谢候爷抬爱。” 最后一位美人听到蔡言的话,目眶冉冉动。 容瑾望向她道:“美人妙目,让人过目难忘,哪里人氏?” 美人道:“奴婢祝美馨,甘宁宫当差,京都人氏,父亲为太子少保祝明山。” 容瑾不禁唏嘘两声:“祝大人博览史籍、书画极富,祝小姐家学渊源,在宫里头历练几年,本该飞上枝头当凤凰,怎会?” 祝美馨异常干脆地道:“奴婢本是宫中女官,掌宫内诸司薄书出入录记,因顶撞如妃娘娘被贬为宫女。” 因顶撞郑如,从女官被贬为宫女。 候爷府的夫人是郑青菡,郑青菡是郑如的嫡姐,外人不知道相国府的内情,祝美馨会不会因为郑如而迁怒郑青菡? 容安飞快的瞥看容瑾一眼,见容瑾容色不动地道:“祝大人身为太子少保,是天子左右最亲近的人,本候素来钦佩祝大人的风骨,祝小姐能来府上,真是蓬荜生辉。” 说完,朝容安挥了挥手道:“给祝小姐在西院子择间最好的房间,再去把夫人屋里那座绿翠玉摆件拿祝小姐屋里摆放,纸墨砚笔一样不落全给祝小姐备下,再领两个丫环过来。” 容安好半天才道了声:“是。” 别说容安傻眼,连祝美馨也有点傻眼。 待四下无人的时候,容安压低声道:“候爷,您把夫人屋里的绿翠玉摆件搬来祝小姐屋里,夫人会不会心里不舒服。” 容瑾道:“她连人都舍得,还会舍不得那座绿翠玉摆件,你只管去拿。” 容安还在忪怔之中,容瑾嘴角一挑,不疾不徐的迈进璟妍的房间。 璟妍抱着琵琶问容瑾:“绮香院头牌唱的小曲奴婢没听过,自然不会唱,但奴婢会唱些清雅的曲子,候爷要不要听?” 璟妍的识时务,让容瑾颇为受用,语笑道:“反正图个趣儿,你听管唱。” 琵琶一拨,大弦嘈嘈如雨打芭蕉,小弦切切如绵绵细雨,曲音清脆婉转,让人过耳难忘。 这琵琶弹得,不得不让容瑾刮目相看。 璟妍坐在光口,暖玉琵琶寒月肤,一般如雪映罗襦,看得容瑾身边的容安差点眼珠子落到地上。 容安暗忖:“夫人过于飒爽,英气有余温婉不足,而眼前的璟妍姑娘,就像春风中的一波,柔到男人心坎,让人不禁心头痒痒、四肢发酥。 璟妍拨完前奏,开口吟唱。 不唱还好,一唱之下,容安差点躺地上去。 音色好到过份,比天籁还天籁,曲子清雅高端。 相较之下,绮香院的头牌给璟妍姑娘提鞋也不配。 容瑾的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神色很淡然,淡然到让人看不出表情。 容安扶着脑门想:“候爷逛遍天下秦楼楚馆,广见洽闻,阅人多矣,心也养得大了,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识过,也就夫人那种动不动就拨刀子的妓馆里没有,其它品种早就是见惯的,美人再美,琵琶弹得再好,再稀罕,也稀罕不过夫人。” 夫人干得是什么事? 豢养兵马、六亲不认、杀人放火,整个谷国翻个底朝天,断也找不出夫人这样的极品。 夫人那个人,实在是巾帼不认须眉,实在是神威过头,偏还狡猾的要命,在候爷跟前能屈能伸,真正是个光许愿、不烧香的主。 候爷从小到大没吃过亏,没做过亏本生意,撞上夫人,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唉,多思无益。 容安收起心思,继续听曲。 恰逢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容瑾赞了声:“好!” 璟妍笑眼千千道:“夜色深邃,候爷可要安歇?” 话音刚落,屋外三更声响起。 容瑾余味未尽地道:“再弹几曲,正听到兴头。” 再弹下去,天都快亮了! 容安打了个哈欠。 璟妍不愧是在宫里当差的,最妥当不过,琵琶一拨,又是几曲送上。 西院子里头,一户挨着一户,其它五位美人硬生生陪着听了琵琶曲。 闻音识雅意,那也得有个度,聒噪一晚上,谁受得住? 敢情,耳朵都快听聋。 祝美馨站在屋里头,定定看着下人搬进来的绿翠玉摆件,眼神一瞬不瞬。 蔡言站在窗口,面色带出忧郁和一分欢喜。 茱灵长跪在佛像跟前,正念着超度经文。 百里芷躺在,听着曲儿,眼泪沾湿枕头。 靖蕊取出笔墨,正在一字一划习字,字字端正娟秀。 唯有候爷府的正屋,郑青菡一人独占一张床,睡得跟只猪一样。 翌日,容瑾听完好听到要死的琵琶,回到正房的内室。 郑青菡正睡得不省人事。 容瑾坐到床沿边,手抚在她漆黑的长发上,长相确实漂亮,但也算不上稀罕,西院子的六个美人,其实长得不比她差。 要说她和别人的区别,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没有那六个美人,京都城还是京都城,候爷府依旧热闹。 但没有了她,就会觉得京都城很寂寥,候爷府也很寂寥。 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好一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半柱香后,郑青菡总算惺忪睁眼,瞧见身边躺着容瑾,免不了要说几句场面话:“候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要不要唤人进来服侍?” 容瑾侧身躺过来,正巧面对面,说起话来热气直呼她脸上:“昨晚搬走屋里的绿翠玉摆件,让人放到西院子,你屋里要不要重新添一件摆设?” 郑青菡忙道:“我会连这点子进退也不知道,别说把绿翠玉摆件搬西院子里去,候爷就算拿其它东西搬过去,我也不计较。” 容瑾中指往郑青菡眉心一戳,骂了句:“白眼狼。” 郑青菡一愣,从弹起来,脸红成一团道:“你要睡赶紧睡,别动手动脚。” 容瑾眼里泛起笑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搂着道:“陪我一块睡会。” 郑青菡后悔起来,想他昨晚没回,才没把一杯茶水放在,若是放了,岂是他想搂就能搂的。 要是一把将他推开,他会不会发飙 容瑾岂是好相与的,可不能把星点儿运气耗光。 他昨晚未归,早就在西院子耗光精元,且让他先搂着,静观其变吧! 容瑾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忽然道:“当初射你的那箭,还疼不疼?” “都什么时候的事!”郑青菡被他抱得别扭,也不敢乱动,只道:“早就不疼了。” 容瑾叹口气道:“若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我也不会那般行径。” 他的话,郑青菡以前没往深处想,现在,由不得她不往深处想。 他待她,越发不一样了。 容瑾又问她:“我救过你几回?” 郑青菡在他怀里数:“大概有二回。” 容瑾便道:“你数错了。”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郑青菡也没重数,就道:“嗯,可能数错了。” “就知道糊弄我。”容瑾又道:“我欺你几回?” 郑青菡在他怀里又数了数,数了半日道:“数不清楚。” 容瑾唇角狠狠抽了一回,倒把她搂得更紧道:“你倒好,不记得好处,只记得坏处。” 话至此处,郑青菡不得不说了句:“我要是不记得候爷的救命之恩,也不会嫁进候爷府。世间之事,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候爷待我的好,我不是不记得。” 容瑾眼睛半眯:“你呀!心眼不开,却是个有情义的,总算是嫁过来了,后面的事后面再慢慢说。” 复又意味深长道:“日子那么长,不是想出来的,是过出来的。”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话,郑青菡心却漏掉半拍,跳了又跳。 第一百九十二章退完再送 容瑾一觉睡到正午,云亭一边服侍他更衣洗脸,一边道:“夫人去了沛国公府。” 容瑾“嗯”了一声,问道:“她披什么衣服出去的?” 云亭回道:“披了件织锦皮斗篷。” 容瑾望了眼窗外,皱眉道:“把狐毛裘给夫人送去,看着要变天。” 云亭应话,又道:“候爷,西院子的祝美馨在外头候着。” “西院子走过来路虽不长,但能一步步走到爷门前,也是不易。”容瑾拉长声音道:“这世道,路不易走,让她进来。” 软帘一揭,祝美馨走进屋子,长眉细眼,目眶冉冉动,站在北窗下,仿佛隔墙影绕的一枝梅,自有暗香拂动,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祝美馨身后是容瑾昨天赏赐的丫环,怀里正抱着一座绿翠玉摆件。 容瑾淡淡地瞟着绿翠玉摆件道:“有事?” 祝美馨道:“婢来退还绿翠玉摆件,屋里头的两个丫环也请候爷收回。” 容瑾目光从绿翠玉摆件移到祝美馨身上,眯了眯眼道:“祝小姐是有名的才女,善工诗小词,绘山水落花皆有韵致,当得起这座绿翠玉摆件。” “出头的橼子先烂,做人棱角太露会招人嫌,什么身份做什么事。”祝美馨道:“婢进到西院子,就跟给候爷唱曲找乐子的那人是一样的,谁又比谁强了去。” “婢跟她们在一个院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长着呢,没必要为座绿翠玉摆件和两个丫环跟她们不对付。” 容瑾听得分明。 京都城,美人儿不少,但有脑子的美人却不多见。 一座绿翠玉摆件、两个丫环,能显出祝美馨和西院子其它人的不同。 同样,这份不同也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故而,祝美馨一瞬就把事情想透彻,大清早来归还东西。 容瑾半眯的眼睛湛湛生光道:“看来,祝小姐不想在候爷府的后宅占有一席之地。” 祝美馨语气平静:“西院子里的人再折腾,折腾到头也就是个姨娘,不过是一辈子俯身看人眼色。” 容瑾听懂祝美馨话里意思。 都说“落难的凤凰连鸡都不如”,但祝美馨心气儿高,根本就不想做姨娘。 不想做姨娘,还想当正妻不成? 祝美馨从女官贬为宫女,又从宫女落到西院子,其间际遇一落千丈。 可谓是——长在人间富贵家,落到杂草乱丛堆。 可再落魄,人家也是太子少保祝明山府里托生的,有股大家闺秀的作派。 容瑾挑眉,慢慢道:“祝小姐的意思,本候已经明白,东西留下,两个丫环也可留下。” 祝美馨行完礼,退出屋内。 是个聪明的明白人,只是心气过高些。 王皇后把宫里头又聪明、又明白的人全往候爷府送,实在是十分好心。 云亭指挥丫环把绿翠玉摆件重新放好,打量半天请示容瑾道:“候爷,放在此处可合适?” 容瑾皱眉:“谁让你摆上去的,拿下来。” 云亭费足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摆好,被容瑾一说,只好重新拿下来,抱着绿翠玉摆件道:“不放这处,该放哪处去?” 容瑾不耐道:“送西院子璟妍屋里去,连祝美馨送回的两个丫环一并送去。” 云亭愣了愣。 祝美馨刚退回的东西和人,容瑾转眼就送去别人屋里,这不是闹事吗? 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丫环还是那两个丫环,只是换个门进出,心要是不大点,谁受得了这份闲气。 候爷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璟妍气量但凡小点,心里肯定想:“别人不要的,再拿给她,当她是捡拾垃圾的不成!” 屋外的槐容进来领命,接过绿翠玉摆件,领着两个小丫环往西院子走去。 云亭望着空空的案桌道:“候爷,夫人从嫁妆里挑出件鎏金魁星点斗,要摆在此处吗?” 容瑾道:“可是桌上搁着的那件?” 云亭点点头。 桌上正竖着一座鎏金魁星点斗,制作还算精美,魁星形象刻画极其生动,面目狰狞,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整个是鬼的造型,右手握支大毛笔,左手提只大墨斗,脚下还踩条大鳌龟,放在正堂当摆件十分不合适,拿来镇妖还差不多。 容瑾叹口气道:“那件鎏金魁星点斗,看着就是庙内之物。” 云亭道:“要不要奴婢给收起来。” 容瑾挥挥手,道:“摆着吧,夫人欢喜就行。” 纵然夫人欢喜,候爷就由着夫人把庙内之物摆放在室内? 云亭瞧着鎏金魁星点斗,没有说话。 却说西院子里,蔡言站在璟妍屋内,正往净水瓶里插腊梅,嫩黄花瓣晶莹脱俗,清雅地点缀在无叶的枯枝上,花的香气交织在屋内,显得寂而不枯。 槐容领着两个丫环进门,丫环怀里抱着绿翠玉摆件。 进门时,邻屋的祝美馨正拿着一轴手卷站在窗前,望她们一眼,关上窗。 抱绿翠玉摆件的丫环不知为何,下意识叹口气,跟着槐容迈进璟妍屋里头。 槐容把来意说明,璟妍打量绿翠玉摆件和两个丫环几遭,塞了片薄金叶子在槐容手里道:“多谢姑娘把人领来,务必在候爷跟前美言几句,西院子里姐妹多,尤其是祝家姑娘,向来是读书人的品格儿,在宫里头时大家都敬着她,是个心眼实在的好人。” 槐容心里嘀咕,一边推还薄金叶子,一边在心里头琢磨开。 璟妍的金叶子倒是替谁送的,一句没提到自己,提的全是祝美馨。 槐容虽初进候爷府,但她和沉香素来交好,如今沉香也在候爷府当差,两人见面后纵要把前事重提一遍,容瑾的手段槐容听得分明,哪里敢私拿璟妍递来的薄金叶子。 偏偏璟妍诚心诚意、死活要硬塞给她,想到容瑾还在等回话,槐容实在推不过,便收好薄金叶子,匆匆告辞而去。 回到正屋,容瑾背手站在案桌前,正打量着一尊鎏金魁星点斗。 槐容快速扫过鎏金魁星点斗,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把魂给吓没,摆件儿实在凶得瘆人。 稍定心思,把璟妍在西院子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全,又禀道:“璟妍姑娘给的薄金叶子,奴婢实在不敢私拿。” 容瑾道:“给你就拿着,以后西院子有人赏东西,样样都拿回来,爷倒要看看,谁是最财大气粗的。” 槐容犹豫着,参不透容瑾说的话。 “西院子里的人,哪是读书人的品格儿!”容瑾望着那尊鎏金魁星点斗道:“依爷看,个个都是大奶奶的品格,另一个是大奶奶的心胸,委实屈才。” 第一百九十三章美人难处 外头传话,容安有事要禀。 容瑾挥退槐容,移步到桌前坐下,云亭彻好茶端过来。 茶放在桌上,雾气袅袅,有点看不清容瑾的表情,声音传过来道:“问清楚没,祝美馨因何事顶撞如妃?” “不过是欲加之罪。”容安禀道:“祝美馨才貌双全,在宫里出入,被皇上惦记上,如妃容不下她,编个顶撞之罪,差点让人把祝美馨活活打死在后宫。” “说要打死,却没死成,还来了西院子。”容瑾在一小团水烟雾气里淡淡道:“是谁搭把手救得祝美馨?” “太子少保祝明山开口为女儿求情,是王皇后把人从如妃处领到甘宁宫的。” “原是王皇后救的人。”一小团水烟气慢慢散开,容瑾修长分明的指尖儿落在桌上,碰了碰桌面道:“从如妃处领回,又送到候爷府,倒是谁眼瞎心瞎,硬要把祝美馨塞进西院子给爷暖床?” 容安嗓门放低道:“是内廷待卫首领王大人的意思。” 恰好水雾气全部散开,容瑾谪仙般的面容显现出来,眼里直直冒出杀气:“难怪暖床的丫头按着当家主母的标准选,个个是百里挑一的人选,敢情要来候爷府玩出宠妾灭妻,指着候爷府家宅不宁,王聪就能坐收渔翁之利,把爷屋里的人给拉拢过去?不要脸的东西,竟想夺人妻室!” 容安没敢说话,却见桌上的茶水“咣当”一声砸到地上,容瑾腾腾火气燃遍周身,咬着牙道:“狗货,敢惦记我屋里头的人。” 容瑾大动肝火,容安免不了要抖上一抖。 容瑾道:“璟妍的一手琵琶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没有查出跟谁所学?长景园的柳惠师从储师,储师的琴艺天下无人能出其左,璟妍年纪轻轻便有储师的技艺,定是师从名师,把整个京都城筛一便,还能筛不出来?” 容安两眼倏地发亮:“奴才再去查。” 容瑾气不顺,站起来疾走几步道:“有没有去过詹事府,百里芷的弟弟可领回候爷府?” 容安忙道:“已领回。” 容瑾脸色愈发深沉:“人领回来,卖身契握在我手里,百里芷要是顾忌自己弟弟,就不会折腾出要命的花样精。” 容安又道:“永宁宫的茱灵奴才也查过,确实是服侍平阳王府蔡夫人的。” 容瑾皱下眉头,又问道:“景福宫的靖蕊,有没有查出些明堂?” 容安抹把汗道:“奴才再去查。” 容瑾面容骤冷:“宫里出来的人,个个背后都藏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们只是一条线儿,不足为惧,爷就想知道,线头在谁手里。王聪给爷招,可是把爷当成宋家那个只会死读书的蠢小子?爷没灭他们威风,他们倒自个送上门,正好整饬一番。” 候爷要整人! 容安顿时来劲,抖擞精神道:“西院子的人,要不要奴才暗地下手,把人给灭掉。” 容瑾气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骂道:“皇后娘娘做在明面,好心好意给候爷府送人,你把人全弄死在候爷府,不是明摆着跟皇室叫板?他娘的,好日子不想过,尽给爷闹事,越发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容安垂着脑袋问:“爷的意思是?” 容瑾慢慢抬起头:“给爷把西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盯仔细,敢在道场门口作妖,就要有被五雷火神烧掉的觉悟,就等着她们犯事,爷就能正大光明的把她们扫地出门。” 候爷出手,必然事事周到。 容安不由侧目:“要不要跟夫人支会一声?” “不必。”容瑾萧索道:“夫人是个洒脱人物,对人间风月素来超脱,俗事烦不到她。” 容安看着容瑾一脸萧索,站着发会呆才出门,心忖:“候爷几时有过此番神情?” 话说西院子里,璟妍送走槐容,细细问过两个丫环话后,正垂着眼皮对蔡言道:“我要是男人,也该为祝小姐的风骨折服,难怪皇后娘娘会挑她来西院子。” 蔡言把最后一枝腊梅净水瓶,挑了挑眉道:“咱们三个都是从甘宁宫出来的,璟姐姐休要再一声一个“祝小姐”的唤她,她是小姐,我们又是什么,听得我无趣得很。” 璟妍低声道:“妹妹就爱瞎想。” 蔡言走到摆桌前,瞧着绿翠玉摆件道:“候爷几时瞧上的祝美馨?因她父亲是太子少保祝明山,官声还不错,方才高看几眼,赏她一座绿翠玉摆件和两个丫环。” 璟妍道:“候爷夸祝小姐家学渊源,善工诗小词,是有名的才女。” “候爷还跟我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土难离,最亲不过故乡人,说我来候爷府,来对地方。”蔡言慢慢转身,看着璟妍笑道:“璟姐姐难道觉得,候爷的话就句句当真?” 璟妍不由一怔。 蔡言坐到璟妍对面:“祝美馨不过是欲拒还迎,这个拒也就做做样子,撑场面而已,恰如临渊钓鱼,只要引线得当,鱼自会上钩。” 璟妍缓过神道:“你的意思是……。” 蔡言冷笑道:“都是甘宁宫出来的人,谁还不知道谁!说到根本,祝美馨是不屑跟咱们争,她才不稀罕当个姨娘,眼皮子高过头顶,想在候爷府当正经主子,才想出以退为进的招数,到底是用过功、读过书的聪明人,弯弯肚肠够多的。” 璟妍沉默半刻道:“候爷是皇上亲赐的婚事,我还没有听过谁能把皇上亲赐的妻室给休掉,她的心也太大。” “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逼到绝境,少不得要拼上一拼。”蔡言敲点璟妍道:“谁又想当一辈子的奴才种子?候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后造化不可限量,得到候爷的眼缘儿就能平步青云,别说她,就是你我,也得豁出命在候爷府后宅拼出个锦绣前程。” 璟妍眼睛微亮,随后默然,半天才道:“候爷今日的作派,岂是好相与的,只怕是空打算盘。” 蔡言不以为意道:“甘宁宫内,咱们不是最漂亮的,可皇后娘娘为何偏偏挑选咱们三个往候爷府送?祝美馨家学渊源有文才,璟姐姐窈宨婵娟善音律,而我身无长技却占了近乡情怯的光,皇后娘娘挑人,心里有数的很。” 璟妍低头不说话。 蔡言谦虚自己身无长技,可璟妍明白,蔡言素来工于心计从已意,这才是当下世道最强的技能。 第一百九十四章商议要事 沛国公府内,沛国公连晋看着郑青菡,又是惋惜又是内疚又是伤感,心里头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涌上心头,差点没忍住就掉下眼泪:“一直想替你寻门好婚事,寻来寻去还是……。” 话说出一半,顿觉不妥,硬生生拐个弯道:“候爷待你可好?” 连晋一片真心看在郑青菡眼里,不禁让她想起过世的父亲,眼眶湿润几分道:“候爷脾气虽不太好,但贵在心里头明白,待我也尊重。” “那就好,那就好,做长辈的不求子女们能大富大贵,求得不过是个平安如意,你们夫妻和睦,就比什么都好。”连晋道:“若是小候爷不能善待你,只管来沛国公府告状,舅父替你撑腰。” 一旁的连城笑道:“就是,表妹只管来告状,沛国公府还有我和大哥,你有事,我们自然护着你,就像当初大哥有事,你护着他一样。” 连战亦笑道:“都是一家人,理当如此。” 郑青菡心头一暖,眼眶越发湿润。 连漪看在眼里,抿嘴儿道:“表姐才新婚几日,父亲和哥哥们别把人给弄哭,大喜的日子,可得挑喜庆的事情说。” 乔静心天生一颗玲珑剔透心,接话道:“过几日秦官江大潮,我和连漪要去观潮,青菡也一起去,人多热闹。” 郑青菡道:“谢谢嫂子,我在候爷府吃完睡、睡完吃,也想出来走动走动。” 乔静心温声道:“小候爷能这般由着你,你便是有福气的。” 郑青菡微笑回礼,转头问连战道:“大表哥身体如何?” 连战回道:“恢复的差不多,刚接到调令,下月去兵部任职。” 京都兵部,掌谷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军令、军机之政,手拿把攥着整个谷国武官的命门,是份大有前途的差事。 郑青菡忙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恭喜大表哥。” 连战不好意思道:“多亏父亲和敦郡王府周旋,我才领到这般好的差事。” 郑青菡下意识望向乔静心。 乔静心朝郑青菡浅笑。 敦郡王府,在皇上跟前向来说得上话,又和沛国公府结亲,论本事,论威望,都是一等一的。 日后,连城再迎娶乔静蘅,敦郡王府两个女儿全嫁在沛国公府,两府亲上加亲,其势力不可估量。 想了一会,回过神来,便问起连战正事:“在营账被人偷袭之事,大表哥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它线索?” 这话,不是郑青菡第一次问,一而再,再而三提起,连战觉得有点不对劲,故问道:“那事,有什么不妥?” 郑青菡眼光扫了扫下人。 连战会意,朝下人挥手。 待下人退光后,郑青菡方道:“曾立查出来,出事那几天,军营添加人手,好几个中郎都身手不凡,摸摸那几人的底细,全是贾林的人手。” 众人皆脸色微变。 连城先开口,说出的话,和当日苏辙所言如出一辙:“大哥坐稳大将军的位置,姓贾的手段阴私,只有让大哥出事,他才能上位。” 连晋向来沉稳,此时也听得直咬牙。 连战细细回想,方才道:“有件事,初时我也并未在意,那日交手时发现,对方有两人手背上有灼伤,像是被大火烧的。” 郑青菡蹙眉,自然而然就联想到自己当初在庄子上烧的一把火。 当初的一把火,把贾林手下烧得够呛,能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 这么巧,和连战交手的两个人手背上全有大火灼烧的痕迹。 不说有十足把握,但郑青菡心里暗下定论,此事定是贾林所为。 毕竟,连城出事,贾林获利最多。 男人奔前程是常事,但踩着别人血肉奔前程,那就得另说! 郑青菡一股怒意自心头升起。 想到这点,从沛国公处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容瑾,商量连战遇害的事。 郑青菡也不是没长心肝的人,沛国公府待她重情重义,她自是把沛国公府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办,十万火分的去找容瑾。 进到屋内便问云亭:“候爷人呢?” 云亭回道:“候爷在西院子。” 连战的事正是郑青菡心中挂碍,思虑着道:“你去问问候爷,能不能早点回屋,我有事找他商议。” 云亭领命去到西院子。 西院子正热门非凡,众美人围着容瑾在说话。 璟妍对容瑾道:“婢们初来候爷府,设薄酒小宴相邀候爷候爷能赏光婢等万分荣幸。” 璟妍姿容娇美,谈笑得体,把人看得心儿都酥麻。 正所谓“食色,性也”,小宴设得,很有趣儿,更是有深意。 容瑾慢悠悠一笑:“正巧爷没事,愿意图个乐呵。” 璟妍大喜,把容瑾迎进屋内,六位美人依次坐下,坐在席上饮酒谈乐。 窗户微开,凉风卷进几缕腊梅花瓣,璟妍坐在窗前,首先弹唱几曲。 云亭从门口进屋,把郑青菡的意思告诉容瑾,容瑾眸子微眯道:“跟夫人说,西院子正当热闹,一时半会回不去,纵有要紧的事,晚上再找她详说。” 云亭领话,回正院回禀郑青菡。 郑青菡想着容瑾在西院子跟美人们,她在屋里忧心连战的事,心里头难免有几分不快。 西院子里,璟妍谈完几曲后,蔡言娉娉婷婷站起来道:“婢不如璟姐姐精通音律,只会吹吹笛子打发时间,在候爷面前献丑,候爷勿怪。” 容瑾喝完一杯酒,抬眼打量蔡言,肤色如雪,双瞳如月,说不上漂亮,但极有气质,一枝碧青长笛在手,越发衬得与众不同。 一阵笛音扬起,曲调绚烂织锦,万壑风生,仿若空山自绿,檐前飞云,听得人失去心神,沉淀在笛声中忘乎所以。 此曲为南化名曲,勾起人思乡之情! 容瑾手中酒杯一顿,望着蔡言半晌,才将手中的半杯酒吃了。 蔡言的笛技虽不如璟妍,但蔡言的一曲却能勾出容瑾的心思,无形之处占尽上风,容瑾不禁对蔡言刮目相看。 笛意结束,蔡言浅笑如清风拂面:“候爷,婢来候爷府几日,还没给夫人请安,婢们把候爷撺掇来西院子,夫人不知会不会介意?” 容瑾挑眉:“她介意又如何,不介意又如何?” 蔡言笑言:“若夫人不介意,婢想请夫人赏脸,听婢吹上一曲。” 第一百九十五章西院相邀 容瑾沉默不语,目光微寒。 蔡言的一席话,实有多嘴多舌之嫌,璟妍见容瑾脸色不虞,忙道:“言妹妹多喝几杯怕是醉了,候爷不需理会。” 其它人不语,唯独一直坐在最远处,低头沉思的祝美馨抬起下巴道:“听闻夫人和如妃娘娘都是相国府出身,婢也好奇,夫人是怎样的人?” 这话说的,很没有规矩。 一个被当成物品送给男人的女子,居然关心男人的正妻,想法有些非分。 容瑾抬抬眉,眼光落在祝美馨身上。 “夫人真要在意候爷,候爷来西院子几日,也该腾出时间见见婢们,夫人就真有把握,婢们得不到候爷的心?”祝美馨不避不让道:“还是夫人压根就不在意候爷?” 好一句——是不是夫人压根就不在意候爷? 话说出口,容瑾心里顿时冷了三分,手中的酒杯彻底停在半空。 祝美馨到底是祝美馨,读过书的人就是聪明,眼力是一流的准。 女子嫁人后的生活,无非是守着夫君和夫君一屋子妾室一道过过日子,可郑青菡的心胸远不在此。 祝美馨说的没错,郑青菡的心胸从不在后宅,也从不在他身上。 西院子里的每个女人都在谋算她的夫君,她倒好,该干嘛就干嘛去,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她不把他当回事,他偏要让她亲眼过来看看,西院子里有多少美人把他供着,一本正经的当他是回事! 容瑾别别脸,对丫环道:“去把夫人请来,西院子的美人想给她请安。” 丫环应话,去正院请郑青菡。 郑青菡皱眉道:“她们为何要跟我请安,莫非觉得挣上个姨娘就是福份,就算低头端茶倒水也是喜事,依我看,又有什么意思,我都替她们臊得慌。” 丫环一愣,说不出话来。 云亭朝丫环使个眼色,丫环退到屋外,云亭向前劝道:“夫人再不愿意也去一趟,候爷向来是霸王性子,您拧着他,也得不到好。再者,夫人还有事找候爷商量,没必要因为小事伤情份。” 郑青菡觉得云亭的话很有道理,连战的事还有劳容瑾出力,没必要因为小事伤和气。 故对锦绣道:“把织锦皮斗篷拿来,随我去西院子一趟。” 云亭笑道:“夫人还是穿狐毛裘为好,今儿变天,候爷特意嘱咐奴婢让您穿暖和些。” 郑青菡微愕间,云亭已利落的拿出狐毛裘披在郑青菡身上,对锦绣嘱咐道:“西院子圈着一窝狐媚子,你小心侍候,别让夫人给妖精算计去。” 锦绣见云亭真心实意,不似作伪,忙不迭点头。 天色暗沉下来,锦绣执盏灯笼走到前面,郑青菡缓缓跟在后面,沉沉的夜色里翩跹下零星的雪花,淡淡的,淡淡的落下。 锦绣撩开软帘子,郑青菡进到屋内,容瑾扔了酒杯,亲自走上前帮郑青菡解掉狐毛裘,拉着她坐到身边,对众美人道:“你们不是要见夫人吗?现在见到,还不请安?” 众美人躬身请安,祝美馨抬头时朝郑青菡瞥看一眼,生得确实漂亮,但这种漂亮,不过是常见的漂亮,并不比屋里六位美人出众到哪里去。 既然长相不过如此,就得看才情如何! 郑青菡坐到容瑾身边,连话也懒得说。 容瑾煞有介事地道:“蔡言,你方才不是说要给夫人吹上一曲,说话可要作数。” 蔡言执碧青长笛吹奏,笛音扬起,曲调依旧绚烂织锦,万壑风生。 只可惜,郑青菡并没有听曲的心思。 曲散,其余美人亦卖弄了技艺,或是弹琴,或是跳舞,或是唱曲。 祝美馨压轴出场,呤出一首新词,词风韵远格高,典雅流利。 吟完,祝美馨目眶冉冉动,望着郑青菡道:“婢才疏学浅,在候爷和夫人跟前班门弄斧,新词虽成,总觉得尚有不足之处,夫人可指点一二?” 众美人皆低着头,唯璟妍向蔡言递去个眼色,大意是:“果然如你所言,祝美馨自恃有才貌,想在候爷跟前和夫人别苗头。” 郑青菡淡淡地道:“你既知才疏学浅,以后就不要卖弄,要说指点,你更是找错人,世上的文章皆当由心而发,和知已共赏吟读,而不是拿出来取悦别人。” 祝美馨被噎得牙根痒痒,半天才道:“婢视屋内众人为知已。” 郑青菡的声音越发淡了:“我连你姓谁名谁都不知道,怎就成你知已?再说,我是候爷府正经夫人,你我天差地别,攀不得交情。” 因连战的事,郑青菡心情实在不好,被容瑾唤来西院子,见识到一出争宠的戏码,心里更是倒足胃口,只想速速打发掉不相干的人,好说正事。 祝美馨被噎一回后,早就有心理准备,没有半分动容地道:“是婢逾越。” 说完,眉眼顺向容瑾,心忖:“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讲究脸面,郑青菡身为后宅主母,丝毫不会宽则得众,行事说话不留半分余地,这样的脾气早晚会惹恼候爷,到时候只要有心人添把柴加把火,不怕候爷府的当家主母不换人。” 郑青菡抿抿嘴,有些话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容瑾精明绝顶,郑青菡先前在他跟前装模作样过无数次,哪一次不是被他活生生戳穿?反正算计来算计去都会给他看透,倒不如老老实实,有话直说! 西院子的美人们装贤良、耍心眼、玩阴私,自以为聪明,却不知她们的手段用来谋算容瑾,实在是道场门口作妖。 容瑾一个人就能撑起整个京都城妓馆的生意,嫖遍青楼无敌手,啥样的美人没见过,啥样的算计没历练过,啥样的床上没滚过。 人家一南化候爷,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权有权,外加会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各项技能都是精分,郑青菡可不觉得,这些美人能拾缀住容瑾。 容瑾默默打量着郑青菡,慢慢扶起杯子道:“夫人,给为夫倒杯酒,可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郑青菡少不得耐着性子把酒倒好。 容瑾啜口酒,口中絮絮道:“为夫想搬来西院子住,夫人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自然是好到不要太好! 郑青菡耐着性子装模作样几句道:“候爷要来,我内心纵然不舍,也不好相留。” 容瑾沉默片刻,幽幽道:“识人易知已难,夫人怎么又干起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勾当?” 郑青菡一口酒喷出来,见容瑾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分外深遂。 第一百九十六章招惹不起 窗外吹进一抹凉风,郑青菡猛地一激灵。 容瑾拍拍郑青菡后背道:“夫人,慢慢喝,别呛到。” 郑青菡被他实打实的拍着,连咳几声。 容瑾停手,凝目望着她道:“为夫想搬来西院子住,夫人很欢喜吗?” 郑青菡内心缜密的思虑,这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反问句! 若答“欢喜”,容瑾自然会明白,她嫌弃他的心思;若答“不欢喜”,容瑾自然会误会,她对他有了意思。 既不能答“欢喜”也不能答“不欢喜”,郑青菡不动声色地道:“西院子的美人纯任性灵,才艺双全,候爷想多留几日也是常情,我这个做正室的,心胸极是宽广。” 容瑾修长的手指抚过自己好看的唇角,不咸不淡地道:“夫人考虑的甚是周到。” 郑青菡干干道:“尚可,尚可!” 容瑾一口把酒喝进肚皮,眼神冰冷地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被他望得头皮发麻,瞟开眼神对美人们道:“还有要吹曲、唱歌、吟诗的吗?” 气氛冷到都可以结冰,众美人很识相的坐在位置上,没有“歌舞升平”的打算。 “既然大家都已尽兴,就此散了吧!”郑青菡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道:“候爷,你说呢?” 容瑾动了动嘴唇道:“你们尽兴了,本候还没尽兴,正想吹支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高高在上的候爷要给大伙吹曲取乐,众美人不知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适当,好半天,才有人露出惊喜的模样。 郑青菡快速地瞟看他一眼,纵然心里头有点疑惑,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只看着容瑾取过一支碧青长笛,悠悠然吹起。 容瑾长身玉立,一袭紫色衣角在风中飘然,整张脸好看到不要再好看,实在是俊到惨绝人寰。 把众美人看得,连魂都丢掉了! 容瑾的行为愈发跟平常不太一样,郑青菡不禁心生忐忑,谨慎地巡视四周,见他并未带九阙剑到西院子,悬起的一颗心方才落下。 不得不说,容瑾吹笛吹的极好。 夜色浓郁,窗外雪花越落越大,屋里几盏灯火摇曳,美人们不再婀娜争妍,静下心听曲。 郑青菡看着站在光影里的容瑾,心里感触道:“容瑾投胎投的好,出身富贵,相貌出众,外加脑袋聪明,平常发飙的样子诚然可怕之极。可当下,在灯影下吹笛,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神态,倒有几分气质超脱,悠然尘外的感觉。” 此情此景,众美人被容瑾撩拨的连魂都快丢掉,郑青菡不由朝容瑾多看了两眼。 其实,容瑾完全可以走亲民的路线。 大好青年,整日凶神恶煞的,又有什么好? 像现在这样,喝喝酒,吹吹笛,超然独立,让人觉得可亲又可慕。 明明是美少年,就要善于运用自己的优势,把美色发扬光大去。 饶她活过两世,见过很多世面,却从来没有这么替别人打算过。 正想到,改日是否应当择个时间跟容瑾商榷商榷,把涵养修度重新学习一回,改走个清风明月般的美男子路线时,只听得窗户“咣当”一声响,一头双眼磷光四射的豹子从窗户飞跃而进,卷起雪光片片,冷风无数。 倏地,豹子几轻腾越,“嘭嘭”落在郑青菡的席面上,眼睛闪着凶光,嘴巴上的胡须一抖一抖,不时张开嘴嘶叫几声,像是要把人咬碎。 实在是过于熟悉的场景。 在京都闹市的书斋轩,郑青菡用过此招。 这豹子,应是容瑾用笛声招来的。 郑青菡手一滑,酒杯一落到底,幸好容瑾伸手接住。 容瑾侧身道:“刚才想什么,想那么出神?” “我本来想,让候爷把涵养修度重新学习一回,改走个清风明月般的美男子路线。”郑青菡魔怔半刻,咬着牙道:“如今看来,委实是我多虑……。” 豹子在席上来回走动,猛得一低头咬向席面,整张桌子“哐”一声折断在地面,豹子前脚向前扑,往众美人跟前跑去。 屋里惊叫一片,众美人顿时如鸟兽散,尖叫声此时彼伏。 “嘭”一声,豹子窜跳到祝美馨眼皮下,祝美馨直接仰倒,昏厥过去。 旁边的百里芷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茱灵脚边,茱灵抽身往桌子底下躲,顺手拉了把瘫傻的百里芷。 豹子在祝美馨脸上舔上几口,移个方向往蔡言奔去。 蔡言正拉着璟妍往门口跑,璟妍听到动静回头,见豹子快追到眼前,吓得没厥过去,脚下一个踉呛,整个人向前仰倒,顺带把蔡言绊个狗吃屎。 两人正摔在地上昏昏沉沉之际,豹子已从她们身旁掠过,慢吞吞重新往屋里去了。 容瑾唇角一勾,目光落在屋外,蔡言拉着璟妍从地上爬起来,因摔的不巧,整张脸肿出半边,唇角裂开,滴出血来。 屋里头,靖蕊跑到容瑾跟前跪下道:“请候爷救婢。” 容瑾垂眼,语气泰然至极:“方才那只豹子是爷的宠物,名唤‘小宝’,最是乖巧听话,岂会无缘无故伤人?你们实在处事慌措,反应过度。” 靖蕊舌头打结,望着不远处塌倒在地的桌椅,说不出话来。 那只名叫“小宝”的豹子,正如容瑾所言,乖巧听话地从靖蕊身边掠过,前腿一屈,伏倒在郑青菡身旁,用爪子挠着郑青菡的小腿,眼神中饱含五味交杂的感情。 郑青菡蓦地低头,陡然缩回小腿,神色僵硬道:“小宝,候爷赞你乖巧听话,你就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岂能揪着我的小腿玩?” 说完,再一次缩了缩小腿,确保小宝不会把她的小腿玩儿玩儿就玩儿进肚皮里,方才放心的呼出口气。 容瑾有意无意地瞥看郑青菡一眼,唇角微弯道:“为夫本想搬来西院子住,但西院子的美人好似不太喜欢为夫的宠物,依夫人之见,如何是好?” 郑青菡看了小宝一眼,声音有些颤抖地道:“要不,候爷换个宠物养养……。” 话没说完,小宝瞪着郑青菡长吼一声,声音大的能把屋顶揭开。 郑青菡不禁抖了抖。 “为夫向来长情,和小宝相处这么久时间,早就有些感情,岂能说换就换?”容瑾沉默一会道:“以如今形势看来,也只有夫人可靠,不但能善待小宝,还常常教它以规矩,为夫左思右想,还是住在你那里最为妥当,没事还能招小宝来屋里耍玩,免得像今日一样,弄得鸡飞狗跳。” 第一百九十七章雪夜散步 郑青菡十分费解,她何时善待小宝,教它以规矩? 容瑾瞧见她疑惑的模样,好心解惑道:“夫人刚才还教导小宝,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你照顾小宝,为夫甚是放心。” 那是害怕小宝咬她的腿,她才说的……。 郑青菡心头在滴血还要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半晌道:“小宝的行径实在不妥,把美人们吓得不轻,候爷瞧瞧蔡言,挺漂亮的一张脸说肿就肿,嘴唇开裂滴出血,短时间怕是吹不成笛。依我看,要给小宝竖个规矩,短时间内不许来我房间,乖乖呆在小树林里好好思过。” 珍爱生命,远离小宝! 容瑾对她的心态拿捏的极准,应承道:“小宝性子刚烈,行为偏颇,确实有点靠不住。” 郑青菡下意识地点点头。 容瑾掀掀嘴角,对趴在地上的小宝道:“罚你去小树林好好思过。” 郑青菡见小宝撅撅屁股、摇摇尾巴走远,一双眼睛方才有些璀璨,却听容瑾道:“夫人,咱们也早些回屋休息,西院子乱成这样,哪里还能呆人!” 说完,取好狐毛裘披在郑青菡身上,径自牵着她往屋外走。 郑青菡的目光落在他手上。 站在郑青菡身后的锦绣方想移步,只觉得一阵腿软,扶在椅背半天没能动。 方才的变故着实把锦绣吓坏,正欲麻着腿再跟出去,听见容瑾的声音传进来:“锦绣,帮忙把西院子收拾干净后再回来。” 锦绣一扫乱成鬼的西院子,心里头暗忖:“今晚怕是回不去正屋,候爷要是对小姐欲行不轨,可如何是好?” 屋外,漫天白雪。 明明来的时候还是零星几点,淡淡的,淡淡的……。 想不到,转眼就成鹅毛大雪。 郑青菡缩了缩手,但掌心被容瑾握得很紧,没有缩回来半分。 容瑾止步,望着她,突然恍然道:“听云亭说,你找我有事?” 郑青菡的注意力立即从交缠的手指上移开,目光徐徐扫过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严谨地道:“大表哥在营账被人偷袭,交手时发现,对方手背上有灼伤,像是被大火烧的。我回来仔细想过,当初在庄子烧的一把火,把贾林手下烧得够呛,能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依我看,和连战交手的两个人定是贾林的手下。” 容瑾听她说完,眼里掠过一丝笑意,牵着她缓缓向前几步道:“嗯,你说的很有道理,若还有没想到的细节,此时慢慢想,我慢慢听。” 还有什么要想的? 就刚才两句话,已是说完。 因有求于他,也不好突兀反驳,试探着道:“贾林害我大表哥性命,候爷可有办法冶他?” 容瑾眼眸含笑,慢慢道:“这事,一时半刻说不清,得容我想想。” 贾林已是边关的大将军,岂是说冶就能冶的? 容瑾说要想想,便由他想想吧! 若是想出个上上策,便能替连战报仇,替韩家姐妹报仇。 两人静静走了一路,容瑾觉得这条路今日格外短,故把候爷府能绕的远路全绕了一遍。 郑青菡每每想提点他几句,想到他为连战的事如此操心,操心到连路都走错几回,实在说不出口。 总算,光费许久许久的时间,两人才走到正屋门口。 此时,容瑾身后是无数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翻滚而下,天地之间浑然一色的苍白。 容瑾站在那儿,琼枝招摇,资神出众,眼神深切切,恰如他身后的雪影,倾耳若无声,在目晧已洁。 郑青菡的目光一时移不开,在他身上顿了顿。 就见容瑾掏出块透明佛印,上刻几千字的苍头佛经,心意昭昭地道:“南化最有名的禅师所赐,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听说能永保平安,你戴上。” 郑青菡莫名道:“为何无缘无故送我东西?” 容瑾道:“我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你既赠送东西给我,我自然是要回礼的。” 郑青菡加倍莫名道:“我几时,有送东西给你……。” 话没说完,只觉得喉咙一卡,盯着容瑾手里一块皱得跟牛屁股里拉出来的帕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容瑾指了指皱得不能再皱的帕子道:“听云亭说,你亲手绣的花样,因为不好意思拿给我,一直塞在桌子底下。” 正是容瑾当初让她绣的帕子,虽然挑出图样最简单、最好绣的一幅,还是绣得一塌糊涂,实在拿不出手。 郑青菡塞在桌子底下,打算日后用来擦擦桌子或是擦擦鼻涕之类的。 想不到云亭个死丫头居然拿给容瑾……。 郑青菡好一阵心虚道:“候爷的礼送得太重,非我那样的帕子所能及,我实在愧得很” 容瑾道:“没关系,礼轻意重,有份心意就好。” 郑青菡低头看着脚尖,小心翼翼道:“我把帕子塞在桌子底下,是因为绣工太差,实在是拿不出手。” 容瑾道:“你不必因为帕子绣得不好,就不好意思拿给我,我不计较。” 郑青菡的头差不多快低到膝盖:“我觉得候爷对这个事情还是有点误会,其实……。” “可是第一回送人帕子?”容瑾打断道:“我知道你向来舞刀弄枪,不屑做针线,拿帕子送我,定然臊得挂不住脸面。” 容瑾稍默一会,方道:“以前,有很多姑娘送东西给我,可她们给的东西,我从没认真看过一眼,唯独你送的帕子,我是真心喜欢的。” 想不到容瑾品味如此独特,帕子上绣着一只秃鹰,因她手艺委实“高超”,硬生生把秃鹰绣成一只缺毛的鸭子,容瑾毫不嫌弃,还说是真心喜欢。 郑青菡倒也没被容瑾捧得分不清南北,摸着良心问道:“我绣的帕子,你当真欢喜?” “你绣的帕子对我而言,就是最特别的,就是最好的。”容瑾被冻得脸发红,乍一看以为他正在害羞,站在漫天白雪的背景里道:“我话里的意思,你可明白?” 说实话,容瑾送的礼委实太重,郑青菡本来打算再绣一幅送他,如今因他说前张帕子特别,反倒拿不定主意,后面那张是绣还是不绣? 容瑾审美特别,若绣不出前张帕子的水平,可会让他失望? 贾林的事,尚有求于容瑾,万般不能得罪于他,故思虑良久道:“我明白,我本就觉得候爷的礼太重,想再绣一张帕子赠予候爷,可我绣工水平时高时低,怕是绣不出前张帕子的高端水平。” 再次思虑良久道:“我嫁妆里有块碧玉石,是天然的宝石,纹理色泽皆由万物天造,实乃上天之作,非俗人所能拥有,我打算送给候爷。” 容瑾目瞪口呆地看她半晌,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份不可置信,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开口道:“想不到,你悟出这么个道理……。” 第一百九十八章英雄救美 郑青菡平白得了个佛印,因容瑾日日盯着,便时时系在腰间。 至于那块碧玉石,容瑾压根就没打算要,郑青菡正好也舍不得给,事情就不了了之。 几日后,秦官江大潮,沛国公府下帖子。 郑青菡如约和连漪、乔静心坐上马车去凑热闹。 马车上,郑青菡问起连漪道:“六王爷府有什么动静吗?” 连漪稍稍兴奋地道:“六王爷府来提亲,被父亲一口回绝。” 郑青菡心里大定。 正如连漪上回所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六王爷府不讲道义只顾权衡利弊,这样的门庭,咱们真不稀罕。 到了秦官江的观潮楼,在二楼雅间撞见曾芸,几人连说“好巧”,索性凑在一起喝茶观潮。 曾芸眼尖,瞅见郑青菡系在腰间的佛印道:“候爷对你也忒上心,佛印是他自小常挂在身上的,平日旁人摸一把都不允,倒舍得送给你挂身上。” 是容瑾自小便常挂身上的? 郑青菡先前光留意他的剑,没怎么特别留意他的挂件,并没有什么印象。 坐在桌着,撑着头迷茫道:“我的一张帕子并不值钱,他何必拿自小带到大的佛印来换?” 曾芸最近写话本子正缺少题材,故凑过来道:“莫非,帕子上绣着藏宝图,他才舍出佛印来换?” 郑青菡当下骇然道:“当然不是,你的想法委实有点功利……。” “你我皆是凡人,凡人就是这样功利的。”曾芸趴在桌上,大感兴趣地道:“既不是藏宝图,他为何要拿佛印换?” 郑青菡茫然道:“候爷说,以前有很多姑娘送东西给他,可她们给的东西,他从没认真看过一眼,唯独我送的帕子,他是真心喜欢的。” 曾芸听得眼睛一亮,老成状道:“那些姑娘送的物件再好,候爷也是不喜欢的,你手中的帕子或许不如那些东西贵重,偏偏入了候爷的眼缘。” “候爷那个人,一旦喜欢一样东西,总是掏心掏肺喜欢,总愿意抬高代价换到手。如此看来,你绣的帕子,候爷真是喜欢的要紧。” “想不到候爷这么喜欢帕子。”曾芸沉思道:“赶明儿,我让人多绣些帕子,也去诓他些宝贝玩意。” 正在喝茶的乔静心停止动静,望着她们二人半天,很是不可置信。 连漪则意味深长地笑笑,神情愉悦地往雅间外的雕栏走去。 观潮楼的雅间外,都设有雕花采饰的雕栏,几间雅阁的雕栏相通,方便来观潮的人站在雅间外观望潮汐。 观潮楼的掌柜是个有心人,二楼雅间安排的多是家世相当的女眷。 连漪出来时,外头的雕栏旁已经倚立着几位女眷,正在谈笑风声。 连漪抬眼看过去,有张相熟的面孔,原是六王爷府的嫡女谷莹莹。 谷莹莹被好几个女眷围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趣事,手帕掩着嘴直笑。 雕栏处空间有限,连漪注意到谷莹莹,谷莹莹自然也注意到连漪,点头打过招呼。 连漪举止端正的回完礼,择个空位远眺江口。 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现出条江水塑成的巨大长龙,长龙滚滚而来,向江畔不停滚动,移动速度快而凶猛,不可阻挡。 冲到海岸附近时,“啪”一声打在崖石上,浪花像碎玉般四溅开去,溅起的水花比观潮楼还高,吞天沃日的水浪和碧蓝天色连成一片。 不及连漪开口,雕栏处已有女眷回头朝雅间喊道:“潮来了,赶紧出来看。” 雅间的脚步声倏地密集起来,因是共享的雕栏,大家都从屋里出来后,引得格外拥挤。 曾芸从椅子上跳起来道:“咱们也快点出去。” 乔静心性格沉稳,又见多世面,笑笑道:“你们快点去,我等人少点再出去。” 因乔静心素来稳重,曾芸和她也说不到一块,遂拉过郑青菡道:“快点,快点,咱俩得赶紧去,不然占不到好位置。” 连拉带推的把郑青菡弄到雅间外,见雕栏前聚满人头,拢拢衣袖道:“你跟紧我,我前头挤人,你后头跟牢,总能挤到连漪身边。” 郑青菡好笑道:“前面那姑娘的体重是你的两倍,可有信心?” 曾芸咬咬牙:“纵没有信心,我也得一试。” 话说完,就领着郑青菡住前挤。 挤了好几回,硬没得逞,自己倒挤出一身热汗,扭头对郑青菡气呼呼道:“嗯,连条缝也没留给咱们,我真巴不得雕栏倒掉,大伙都看不成。” 真应了“好的不灵,坏的灵”,曾芸气话刚说完,整个雕栏顿时塌掉,挤在前面一排的姑娘有三、四个往楼下掉去。 整个二楼顿时充彻着惊恐地尖叫声,曾芸吓得半张嘴合不拢,两只眼睛滚圆地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早就迈着一步,焦急地往楼下望去,连漪在最前排站着,恐怕凶多吉少。 待伸出头去,见两个姑娘背身直挺挺摔死在楼下,粉红色的绣花鞋散在不同方向,身下一滩滩淋漓的鲜血,只看得人心里发怵。 不是连漪! 郑青菡依稀记得,连漪今天穿的是一双藏青色的鞋子。 曾芸正状着胆子哆哆嗦嗦摸过来,带着哭腔道:“我也就随口一说,真不是故意的,连姐姐可不能有事……。” 话没说完,眼睛瞥到楼下的两具死尸,连退几步摔在地上“哇哇”哭出声来。 郑青菡一心记挂连漪的安危,实在顾不得曾芸,扭头往楼下跑去,刚冲到楼下,便见观潮楼的檐下,一位年轻的公子正横抱着一位姑娘,姑娘的脸被人挡住,唯有露出的一双藏青色鞋子分外扎眼。 郑青菡一下子冲过去,果见那公子怀里的姑娘,正是连漪。 在众人围观下,公子放下连漪,正向连漪赔礼道:“小姐见谅,我抱住小姐,并非狂浪无礼,而是小姐从观潮楼摔下来,我若不出手相救,小姐只怕性命有忧。” 敢情,连漪从二楼掉下来,是这位公子一手给抱住,才得救性命。 连漪自小是拿惯主意的,此时被众人围观,又听公子此番言论,竟不知如何应答。 倒是一边的郑青菡,蹙眉向那公子望去,穿着一袭素衣,看上去格外清爽,面容有几分熟悉,好似曾经见过。 第一百九十九章言语交锋 郑青菡心里暗自纳罕:“几时见过此人,看着好生面熟。” 明明见过,偏偏一时想不起。 正思量间,连漪已经移步到她身后,微缩脖子,模样很窘迫。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道:“从楼上掉下三人,两个活活摔死,只有这个姑娘不但没摔死,还直接砸男人怀里,真是好准头!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搞不好这一男一女早就有阴私。” 郑青菡方才回过神,环顾四周,里里外外围着好几圈看热闹的人,英雄救美确实是佳话,但英雄把美人抱在怀里救下,传出去于连漪的名声有碍。 这年头,男女牵个手都是大忌,更别说抱在怀里。 烈女传里有写,有个烈妇府上起大火,站在二楼窗户,眼见要被大火吞噬,楼下路过的书生叫道:“夫人快跳下来,小生定在下面接住夫人。” 烈妇却道:“男女受授不亲,我宁愿烧死,也不能让名声有碍。” 多正经的人! 宁愿死,也不让旁人病诟。 若不然,她便是早就预想过后果,一个书生在深更半夜搭救寡妇,日后会传出多少流言蜚语,她是烈妇,名誉至上,命在其次。 与其被旁人的病诟活活逼死,倒不如清清白白奔赴黄泉。 世上的事,之所以容不得人少想,就因为旁人往往会多想。 郑青菡先发置人,声音嘹亮道:“事急从权,公子也是为救人性命,今日谢过公子大恩,因舍妹受惊过度,便不在此地宿留,请公子派下名帖,他日定登门相谢。” 言下之意——咱们素不相识,从无阴私,公子大义,出手救命,一定重礼相谢。 围观的人拾掇彼此,小声道:“这一男一女真没有私情,不过是巧合……。” 郑青菡耳朵尖,方听到半句,只听斜对面楼梯“咚咚”几声响,打眼望过去,从楼上走下来个身段袅娜的姑娘,乌发如漆,美目流盼,正翘着嘴角道:“虽说救人是事急从权,可二哥出手也太鲁莽,光天化日之下,把沛国公府未出阁的三小姐搂抱在怀里,成何体统!” 明明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在围观,这位姑娘上来就直接点破连漪的身份,让沛国公府置身在流言蜚语中,不知安了什么心思! 郑青菡顿觉不妙,正想开口时,手腕被身后的连漪抓住,只听连漪声音细微且颤抖的道:“表姐,是六王爷府的人,楼上下来的是王爷府嫡女谷莹莹。” 王爷府嫡女谷莹莹称之为“二哥”的人,除了六王爷府的二少爷谷文轩,还能有谁? 难怪会觉得面熟! 郑青菡的目光下意识扫向谷文轩,冷到滴水成冰。 前几日,沛国公府才回绝六王府的亲事,今天六王爷府的二少爷就在观潮楼来了出英雄救美,要说是巧合,也实在是巧得过头。 这是要把沛国公府、敦郡王府当猴耍呀! 郑青菡冷笑不已:“原是六王爷府的二少爷和三小姐,既是认识的,便不用再派帖子,沛国公府自当登门道谢,今日就此别过。” 此地不能久留! 看六王爷府指名道姓的样子,就是一心要把事情闹大。 此时在众人围观下说得越多越容易引发误会。 当务之急——迅速离开,才是最好的方案。 折辱什么也不能折辱连漪的名声,连漪待字闺中,好名声是最体面的嫁妆,胜过其它一切,万一传出不堪的流言,连漪的一生就会毁之殆尽。 “夫人和连三小姐稍等。”谷莹莹不依不饶拦到郑青菡身前,嘴角微翘道:“今日是我二哥失礼在前头,他虽为救人性命,但行事过于出格,把身家清白的姑娘抱进怀里,我向两位慎重抱歉。” 谷莹莹这句话的意思和上句话基本是差不多,无非是反复强调——谷文轩占了连漪的便宜,无非就是想毁害连漪的名声。 郑青菡当初和宋之佩亲事未成,整个京都城再无高门大户愿意来结亲,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京都城的人,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 毁掉一个人的名声,等同于毁她性命! 连漪向来千伶百俐,如何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握着郑青菡手腕的左手,不停的发抖,连背也不由自主的躬起。 郑青菡抻回手腕,眼神牟然地对连漪道:“把背挺起来,手也不要抖,你又没有做错事。如今麻烦找咱们头上来,咱们不能惧事、怕事,越是棘手,越要沉住气应对。” 连漪眼泪突然涌出来,重重点头,然后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挺直腰,束着手,像一朵白莲似地绽放在人群。 郑青菡好不利落地道:“谷小姐既知此事有遗患,就当多多转圜,而不是把事情翻出来当说头。” 谷莹莹用一副明明听懂却装成无知的模样道:“是我不智,考虑不周。” 郑青菡眼神淡漠地扫过谷莹莹,对连漪道:“咱们回府,有沛国公府、敦郡王府和候爷府在,外头有人要兴风作浪,也得瞧瞧有没有真本事。” 说完,牵过连漪往人群走去。 郑青菡的表情溢出与冰霜白雪相近的气势,把人看得心头直寒,人群自主让出一条道路,四周鸦雀无声。 郑青菡走出人群,乔静心正扶着曾芸站在外围,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此时无声胜有声。 回到沛国公府,把今日在观潮楼内的事说了一遍。 沛国公连晋手里的杯子顿时掉在地上,碎成四瓣。 郑青菡盯着地上四瓣的茶杯,知道连晋是慌了神。 整整半柱香时间,屋里没有人说一句话,未了,连晋叹口气道:“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只怕对连漪的名声有损。” 连城盘恒道:“此事确实蹊跷,莫非六王爷府想拿三妹的名声制衡沛国公府?” 连晋心里一个激灵,表情却分外严肃地道:“六王爷府真要存这龌龊心思,只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名声对沛国府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连漪。” “只要是有碍你们的幸福,就算让我抛弃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名声算个屁!”连晋望着席下的儿女,很坚定地道:“只有你们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同为父亲,郑伯绥拿子女谋求私利,可连晋为子女,可抛尽世间一切。 郑青菡很是感慨。 从沛国公离开时,站在大门口,郑青菡望着连漪充彻氤氲雾气的双眸道:“表妹放心,今日之事我一定帮衬到底。” 第二百章容瑾应对 既答应要帮连漪的忙,就要落到实处。 翌日,郑青菡找来唐昭,让他去观潮楼查明整件事情。 郑青菡才不相信,观个潮整个雕栏会正好倒塌,连漪从二楼掉下来,会正好掉在谷文轩的怀里。 世上的巧合往往都是人为! 唐昭前脚刚出门,后脚又拐回候爷府,脸色很难看地道:“大小姐,出了大事!” 郑青菡双眸顿时晦暗不明,冷声道:“莫非,整个京都城已传遍连漪的流言?” 还没开口,郑青菡就猜出个七七八八,唐昭讶了一会道:“都在传连漪和谷文轩有首尾,一个在楼上观潮,一个在楼下等着私会,才会赶巧,在雕栏倒塌时抱个正好。” 众毁销骨,世间的毁谤,足可销熔人的骨头。 流言,一夜之间传遍京都城的每个角落。 传成这样,连漪的名声怕是毁得一分不剩。 “名声”两字,恰如泼出去的水,事情一旦成定局,就很难挽回。 郑青菡倒吸口凉气,眉头微拧。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锦绣喘息着站进屋内:“大小姐,表小姐递来口信,说是六王爷府到沛国公府提亲,让您赶紧去一趟。” 六王爷府的行事,简直是雷霆之速! 郑青菡鼻尖上冒出细汗,抚额对唐昭道:“照老规矩办,我去明面应付,暗面的事由你去查核清楚。” 唐昭应诺,转身离去。 郑青菡穿好狐毛裘,疾步往长廊上去,走到半道,恰逢另一侧转入一袭紫色身影,顷刻间变成两人并行。 “夫人,这是要去沛国公府呀?” 不是容瑾,还能有谁! 郑青菡坦然道:“六王爷府到沛国公府提亲,我过去瞧瞧。” 容瑾不经意地扫她一眼道:“提亲可是件大喜事,我今儿正好没事,陪你一块去凑凑热闹。” 郑青菡不客气地道:“沛国公府出了大事,满京都城的传言,难道小候爷没听说吗?实在没有热闹可凑,小候爷还是该干嘛就干嘛去。” “就是因为听说了,才知道沛国公府热闹。”容瑾别有深意地道:“如今事主要娶苦主,这般滑稽的事,我说什么也要去看看。” 容瑾执意要去,郑青菡也不便相拦。 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好歹名义上是候爷府的夫人,多少得给冒牌夫君一个颜面。 郑青菡打起十足精神领着她瞎凑热闹的夫君去到沛国公府。 刚迈进沛国公府,连城就一股风似的冲过来道:“事情真不简单,昨天出乱子,今儿就上门提亲,六王爷府脸皮也忒厚,父亲明明早就拒绝掉亲事……。” 话没说完,瞥见郑青菡身后不远处,一个老神在在的身影晃过来,正从衣袖掏出个大红封递上前道:“本该早些来拜见长辈和表哥、表妹们,可候爷府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刚腾出空跟着青菡走一趟,小小红封,不成敬意。” 连城愣了愣,不敢相信眼前礼貌客套的男子,原是以凶恶著称的南化小候爷容瑾! 容瑾见连城不发一言,又从衣袖掏出个大红封道:“二表哥可是嫌少,我再给你添一个。” 连城又愣了愣,望着在眼皮底下晃着的两个大红封,好不容易回道:“多……谢。” 容瑾忙道:“不谢,不谢,应该的,都是一家人。” 说完,自来熟的挽着连城,颇有风范地道:“内翰院近来事务可忙,二表哥在里头供职可适应?” 又道:“天寒地冻,容易得风寒,定要注意身体。” 边说边走,往大厅走去。 厅里的气氛很凝重,连晋正眯着眼对六王爷谷熙道:“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 谷熙垂眸,声音很平稳:“外头把话传得难听,连三小姐不嫁进王爷府,日后怕是再也嫁不到好人家。” “既知外头传得难听,当初行事时就当加倍谨慎周全。” 此事过于蹊跷,定然暗藏猫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连晋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 六王爷和寻常的天潢贵胄不太一样,特长就是二皮脸,冒出一句话道:“救人的时候想顾忌也顾忌不来,反正这人不该抱也抱了,不该摸也摸了。出来处事,有错要认,挨打要立正,现在文轩有意娶三小姐,国公爷何必撑着口气死倔?” 连漪被毁的名声,竟成了六王爷手里最大的本钱。 连晋闷气堵在胸口,喉咙发紧。 连战和乔静心站在一边,对六王爷是一脸反感到不能再反感的嫌弃。 恰在此时,容瑾挽着连城进屋,连城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手里还捏着两个红得刺眼的大红封。 连战刚要蹙眉,就见容瑾朝连晋行完大礼,完全无视大厅内电光火石的气氛,不由分说就从衣袖里掏出一打大红封朝他和乔静心走过来。 连战回过味来,看来,连城手里的红包是容瑾发的。 须臾之间,容瑾已经开始朝连城和乔静心递红包,一边递一边道:“大表哥,大表嫂,都是一家人,日后定要多多关照。” 这不就是成心故意的吗? 有像他这么干事的人吗? 别人正在厅里头谈正事,他一进门就开始发大红封,客气得跟个什么似得! 郑青菡跟在容瑾身后进门,差点被气得仰倒,脸红到可以滴血,追上前几步道:“候爷,舅父和六王爷在谈连漪的婚事,你的大红封改天再发也不迟。” “甭介,咱们新婚,红包总是要发的。”容瑾不以为意地道:“既然六王爷也在,一碗水要端平,自不能少了他的。” 说完,一个大红封塞到六王爷手里,扫了六王爷一眼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六王爷府上的嫡女自荐枕席想爬候爷府的床,我本不该拒绝,可她偏偏和我不投契,事情就不了了之。” “本以为我和六王爷不会再有交集,谁知道能在沛国公府见面,听说府上二公子能接住高空坠落的姑娘,实在是奇才,也就六王爷您生的子女,才会个个如此出挑,真正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六王爷素来是个脸皮极厚的,因被容瑾揭明,此时也心虚地远眺别处。 容瑾掸了掸自己华丽非常的长袍道:“其实,我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拒绝谷小姐,我西院子还空着一间房,自古一个茶壶就不止配一个茶杯,要是谷小姐愿意,没事可以来住住。” 没有名分,让谷莹莹到西院子住住! 把王爷府的嫡女当成暗娼不成? 第二百零一章捡拾名声 六王爷听得心间火起,把手边的茶杯悉数扫落在地,道:“候爷休要欺人太甚,本王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是吗?” 容瑾回眸盯紧他,眸间戾气突显,仿佛随时会杀人于无形,冷然道:“甭介,你倒是不给我脸面试试看。” 六王爷突然就有点发怵,根本不敢接容瑾的目光,连退几步对连晋道:“沛国公,府里尚有要事处理,改日再登门造访。” 说完,抽身而去。 连晋看着六王爷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容瑾,心里微微一动,沉默半晌道:“小候爷,你今儿真来送红封的?” 容瑾弯弯嘴角道:“夫人为连漪的事操心,我怕她吃亏,跟过来看看。” 话说得并无任何迂回,众人的目光全投在郑青菡身上。 郑青菡很稳妥地不说话,心里却道:“明明是来看热闹的,却说是为了我,没事就把我当借口,倒是趁手好用。” 容瑾如此失礼,连晋竟也不说他,反而好性子地道:“青菡和连漪都是我的两桩心事,连漪不顺至此,我一心想办周圆,如今看六王爷府的态度,是周圆不起来的。还好,今日见到你,算是放下另一桩心事。” 郑青菡瞥着容瑾,隐晦地想:“嗯,装的倒是挺像,真像是一个为妻子着想的好夫君。” 正思索着,见容瑾不经意抬眼,朝她笑了笑。 两人目光相撞,郑青菡忙把目光移到别处。 容瑾便恭声道:“沛国公放心,夫人在候爷府吃得饱、喝得足、还有气力跟人斗气打架,过得实在是开心的很。” 连晋便对郑青菡道:“本来还怕你嫁进候爷府会拘谨,如此随心随意,甚好!” 郑青菡不及接话,容瑾已道:“青菡万事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人,拘谨不了。” 郑青菡捏捏拳头,瞪他一眼。 容瑾回瞪她一眼。 连晋看在眼里,一阵感触,又想起连漪,脸色深沉下去。 这种事向来怨女不怨男,连晋心里直打怵,不知如何处理为好。 看六王爷神色,也晓得此事不会善了! 连漪名声尽毁,日后如何出去见人? 难不成,真要一辈子黑灯瞎火躲在暗处过日子。 郑青菡望着连晋表情,心里盘恒良久,好生安慰道:“舅父不必为表妹的事太过操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让流言顿止。” 连晋目光落在郑青菡身上,一时间飘过许多思绪。 当初郑青菡救连战,开腹缝合脾脏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当时连晋就觉得很奇怪。 一个大门不出的深闺女子,突然间长出本事,短时间学会精湛医术,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再后来,默默观察郑青菡的行事作风,可谓是“无声处显惊雷”,因一心盼着她好,只觉得是苦尽甘来的幸运,硬生生把心中的讶异给压下。 任谁也想不到,到今时今日,曾经痴傻无用的外甥女竟成为沛国公府的定心丸,不管是连战、连城或是连漪,遇事总会想到她,总会找她来帮忙。 连家的人,向来心性坚韧,轻易不会让别人看到软弱,却愿意在郑青菡面前显示软弱。 那是因为,在沛国公府,郑青菡早就是连家的一份子,有事一起扛,有难关一起挺过去。 正因为如此,郑青菡突然的不同,在连家才没有受到半分置疑。 对于亲人,连家除了信任,还是信任。 大厅落针可闻,郑青菡误解了这份安静,她以为连晋并不相信她能把事情处理好,不由怏怏地道:“舅父,我定会想出办法。” 连晋回过神道:“连我和你表哥们也没有办法,你又能如何?连漪名声已毁,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来? 郑青菡回候爷府的一路都在思索。 要风平浪静的拒绝掉六王爷府的亲事,还要恢复连漪的名声,用什么办法才好? 谣言已经四起,坏事顶风臭十里,要想洗干净名声,恐怕无计可施。 郑青菡不禁头疼欲裂。 坐在她身旁的容瑾,目光扫过她,眼里有种难明的东西。 回到候爷府,打发锦绣去府门口探看几回,皆没等到唐昭。 黄昏已过,天色黑沉下来,唐昭方才策马赶到候爷府回话,连水也没喝一口,就禀道:“去过观潮楼,掌柜怕招惹是非,原本不肯说实话,李晨拿大刀唬他几下,便漏出口风。” 郑青菡早就觉得事情另有乾坤,等着听下文。 果然,唐昭道:“观潮的人特别多,雅间需要提前预定,本来掌柜把谷莹莹安排在四楼的一间雅阁,谷莹莹说四楼雅间漏水,便从四楼搬到连漪旁边的一间雅阁。” 谷莹莹从四楼搬下来的理由冠冕堂皇,挑不出错。 唐昭又道:“二楼的雕栏最近刚整修过,很是结实,十几个人挤在前面根本不可能倒塌,除非有人动手脚。” 六王爷府的人,八成动过手脚! 只可惜,没有证据。 倘若把证据查出来,也不是几天内的事,只怕等查出来,连漪已经被人拖去尼姑痷。 此事易速不易缓,再往下拖,连漪淹在臭水沟里,就甭想再爬出来。 郑青菡皱眉道:“谷文轩呢?他怎么正好在观潮楼下面呆着?” “说是在观潮楼下等着接谷莹莹回府。”唐昭面上露出难色:“一环套着一环,明明不对劲,说出来又特别的合情合理,六王爷府好似滑不溜湫的泥鳅,怕是不好抓。” 郑青菡决然道:“不好抓也得抓,今儿别睡觉,再去给我查,六王爷府窥伺沛国公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就不相信,半点漏洞也没有。” 唐昭正要点头应下,书房门被推开,只见容瑾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道:“三王爷前几年被下狱问斩,五王爷和十三王爷流外边关,还不知是死是活,前几日九王爷也被贬为庶民,六王爷府能屹立不倒,总是有点心思的,你手下的人出去,又能查点什么出来?” 容瑾面上带出几分兴味,兀自道:“就算真让你查出点证据,六王爷府随便找个人出来顶罪,只说是无意为之,到时候更加搅裹不清,与连漪的名声有何相帮?” 第二百零二章补回名声 郑青菡郁闷地吐口气道:“按你的意思,我查也不用查,只管呆在府里等着看连漪去尼姑庵过一辈子。” 容瑾一语千意道:“你要擅于机变,人挪活树挪死,动动脑子想个轻巧的办法,让六王爷府消停,慢慢把连漪的名声给补回来。” 轻巧的办法? 郑青菡眼皮连跳两下,谨慎地扫过四周,低不可闻地道:“候爷的意思是,手起刀落,把谷文轩一刀给作掉?” 只要谷文轩一死,六王爷不想消停也得消停会! 这个办法不但轻巧,还很利落。 容瑾手里茶水洒出来一半,扯扯嘴角道:“你除了杀人灭口,就不能干点别的勾当。” 郑青菡一双眼睛透出迷茫,谦然道:“灯不亮,要人拨;事不明,要人说。候爷别绕弯子,直接挑明说话。” 容瑾方才道:“六王爷府装在人前,耍在人后,咱们只需依样画瓢,把水搅得更浑。” 话说得真让人牙疼! 郑青菡心里一急道:“你就不能说得明白点?” 容瑾百毒不侵的脸上带过一点笑意:“你如今有我,不明白也不打紧。” 蜡烛劈啪一声,跃出一小团灯火来,容瑾的笑在灯火里很浅很浅,浅到看不出来,却晃得郑青菡眼花缭乱,心里突突跳过几下。 “候爷愿意出手相帮,我甚是感激,可咱们非亲非故,忙帮的太多容易纠葛不清。”郑青菡收拾慌乱,退后几步道:“依我的意思,候爷把主意说出来便好,省得我欠下人情,到时候还也还不清。” 容瑾压低声音问:“你很想还清吗?” 郑青菡讪讪道:“我自然是要还清的。” 容瑾悠悠哉哉道:“我自然是——不会让你还清的。” 郑青菡愕然。 在旁边伫立很久的唐昭,则厌恶地瞪视容瑾。 容瑾喝完茶,放下杯子走到门口,临了回头对唐昭道:“去外地当了几年苦役,脾气还没磋磨干净,你倒是个难得的。” 好几年的苦役,就是拜容瑾所赐。 这风凉话说的! 本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容瑾再不咸不淡加上几句屁话,唐昭的眉头拧得冲天高。 连漪的事还有赖容瑾,可别这时候两个人掐起来,郑青菡不停朝唐昭使眼色。 唐昭是个有分寸的,顾全大局地道:“大小姐,铺子上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说完,越过容瑾先出去了。 容瑾站在门口,弯弯唇角对郑青菡道:“你使多眼色,小心晚上眼抻筋。” 郑青菡扭头不理他。 容瑾讨个没趣,便出门去永昌茶馆找相熟的那群纨绔们喝茶。 一进永昌茶馆,便被人拉去角落说话:“上次打赌,你可是输了,赶紧把怡红院的娇娘弄我府里去,我今晚就办了她。” 容瑾踢他一脚道:“你府里十几个姨娘,夜夜轮一个,也得十几个晚上,能不能消停点,好歹也是太守之子,得把心思放点在功课上。” 京都太守之子赵显不屑道:“书读得再多有个屁用,宋之佩书读得够多,被流放戍边,谷文轩书读得够多,弄个连家小娘子还要王爷府出面,也不知是结亲家还是结冤家,真他娘有意思。” 容瑾哼哼道:“你别说,谷文轩真有两把刷子,把连三小姐的名声搞臭,除了他,还真没几人敢娶。” “六王爷府的人,养气功夫一流,憋着闷坏,要不是六王爷跟我父亲喝酒喝胡涂,嘴里漏出点东西,谁会想到王爷府会干这等勾当?”赵显神来一笔:“知道你和沛国公府现在沾亲带故,才把消息告诉你,你可仔细想好,要怎么谢我,那连家三小姐真没人要,就跟了我,我保证不让她受气。” “有人排着队呢!”容瑾一脚把他踹飞好几米,歪着头道:“哪轮得到你?” 赵显跟容瑾是混惯的,死不要脸跑过来道:“谁,谁,还有谁排着队,老子弄死他。” “你既惦记怡红院的娇娘,就少去招惹别人。”容瑾一眼横过去道:“我说,怡红院那位美人,你到底想要还是不想要?” 赵显被容瑾横了一眼,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敢再放肆,忙道:“要、要、要的。” “这才象话。”容瑾在赵显背上重重拍下一掌,把赵显拍得左眼皮直跳。 晚上回府,容瑾一身酒气,云亭又是更衣又是端醒酒汤,忙活到半夜。 动静实在太大,郑青菡少不得要从床上爬起来,少不得要去看看容瑾,少不得要说上几句话:“喝酒伤身,能少喝点,以后就少喝点。” 容瑾醉眼惺忪地道:“你让我少喝点酒可是因为在意我?” 郑青菡絮道:“候爷在秦楼楚馆历练的太多,拙词越发逾越,你我不过是一对假夫妻,谈不上“在意”或是“不在意”,依我的见解,应当用“关心”两字更合适。在外人眼里,咱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关心候爷,等同于关心自己,所以……。” 话没说完,已被容瑾出其不意的揽过,压在窗棂上。 缄默的空气里,容瑾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搓揉。 发丝间,鼻息轻微,容瑾身上的气息若有若无,他拥住她,倚靠在窗棂上。 郑青菡觉得容瑾的行为很不妥当,开口道:“你是南化的候爷,咱们住在一起,你待我逾发亲近,但我总觉得你深不可测,并非真正了解你;而我,也对你藏着许多事,这些事不能告诉你,也不敢告诉你,因为说出来,日后就会连累你。” 顿了顿道:“我觉得,咱们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有点距离,不远不近的。” 容瑾没有出声。 郑青菡斟酌道:“你我从前想杀谁就敢杀谁,想害谁就能害谁,活得很是畅快!何必非要拴在一块,万一我连累你,或是你连累我,把命丢掉,又有什么好处?” 越说越清明地道:“你救我几回,我心里头感激你,才真心实意把话说出来,你现在灌多黄汤水,脑子有些不清楚,等明天酒醒,仔细想想我的话,就会知道,我全是为你好。” 第二百零三章一场好戏 半天功夫,头顶上没有回音。 郑青菡推开容瑾,很认真地道:“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容瑾抬起袖口揉揉醉意惺忪的双眼,睁眼时原来的双眼显得更加惺忪,当中还夹杂着几分血丝,神色间是难得一见的疑惑:“酒喝多了,走路有些不稳,你扶我一把便是,何必说这么多话,听得我头疼。” 郑青菡手抖了抖,声音不稳地道:“你方才是没站稳?” “嗯。”容瑾道:“要不然,你以为呢……。” 郑青菡恼羞成怒道:“既是没站稳,就该早些自个站好。” “我倒是试着要站起来,酒劲发作的厉害,撑着你使劲半刻,还是没能起来。”容瑾身形不稳地道:“此时还头晕的很,你过来扶我一把。” “扶你个大爷!”郑青菡甩甩袖子,像阵风似得从容瑾身旁掠过。 她一走,硕大的厅里只站着容瑾一人,他站得分外稳,半点踉跄的痕迹也没有。 好半天,厅里才听见他长长一声吐息。 早上起床,睁眼就看见容瑾坐在阳光里,正翻着她前几天没看完的话本子。 怪冷的天,阳光出奇的好,容瑾坐在亮闪闪的光晕里,满身的碎金,耀得人眼睛发花。 前世,自已的相貌太过普通。 重生的时候,看见镜子里更新过的面容,觉得很美。 但此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美。 容瑾这个人,除了打架打的好,还有便是,生得极好。 容色出众,不可逼视。 容瑾侧头望她,郑青菡看他看傻了,有些回不过神来,作势装模作样地问道:“你酒醒了?” “嗯。”容瑾慢吞吞道:“我昨天醉得有点凶,好似听见你跟我说了许多话,今日醒来偏偏记不太清楚,正想问问,昨天你说过些什么?” 郑青菡心里猛跳两下,貌似平静地道:“我只是问你,喝什么酒,才会醉成那样。” 容瑾回过头,淡淡地道:“谁知道是什么酒,才会让我醉成那样。” 郑青菡撇撇嘴,不再说话。 容瑾依旧淡淡地道:“我们一块去看戏,可好?” 郑青菡没精神头地道:“连漪出事,我正心烦,哪有心情去看戏。” “不是寻常的戏,你去看完,说不准心烦就化解开。” 话里有话,郑青菡坐直身子,心里大抵有点数了。 用完早膳,容瑾领着郑青菡去永昌茶馆,刚走进茶馆大门,就被一群纨绔团团围住。 打目瞧过去,纨绔们锦衣富贵,细皮,一看就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容瑾颇有点威势,三言两语就把一群纨绔打发掉,领着郑青菡坐到茶馆二楼的雅间。 刚坐下,郑青菡便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把我领来永昌茶馆?” 容瑾脸上浮起一层笑意:“被人看几眼,便恼了?你何必恼,什么人配得上惦记你,他们纵然看几眼,也只是看几眼罢了。” 郑青菡不耐烦道:“一群纨绔,要不介怀,总是难的。” 容瑾手中的茶杯转了转道:“你别小看楼下的那群纨绔,全是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弟,父辈叔伯皆为官封爵,他们口里透出来的消息,件件能海沸河翻。” 郑青菡被他一提点,猛地警醒道:“莫非,你常来永昌茶馆就是为探听消息。” 容瑾不置可否地道:“永昌茶馆是京都城最好的消息网,想听第一手的消息,这里有人告之;想散布第一手的消息,这里有人帮之。” 郑青菡脸色微变。 原以为容瑾只会淫狎玩乐,如今看来,容瑾绝非表面看上去的简单,他事事另有目的,机心极重。 容瑾停住转杯,继续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京都太守之子赵显跟我说,六王爷喝酒喝胡涂,在太守府说过,谷文轩早就对连漪有意,而六王爷看中沛国公在朝中的声望,王爷府为成事,才在观潮楼设下局。” 猜到是一回事,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郑青菡邪火顿起道:“那你不早说?” 容瑾弯起眉眼,笑意自眼角流露:“昨夜,我不是醉了吗?” 郑青菡想起昨夜之事,干笑一声道:“喛,一时忘记,你昨夜醉得厉害。” 容瑾两只瞳仁在她身上聚集后慢慢扩开,侧身推开窗道:“有时候想想,咱们现在这样还真得挺好,有点距离,不远不近。” 正是咋晚她说过的话? 郑青菡额头微微出汗,目光快速扫过容瑾。 容瑾接过她的目光,疑惑地道:“我说错什么话,你一直拿余光瞥我?” 郑青菡便有些拿捏不准,心忖:“昨天的话,他到底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两人相谈间,街头出现一辆精致马车,容瑾唇边划过一丝冷笑,郑青菡随着他的目光往窗下望去。 车帘揭开,露出张格外清爽的俊脸,正是王爷府的谷文轩。 茶馆里迎出个纨绔,正打着招呼道:“二公子,你最近风头很盛,怎么有空来茶馆找我们厮混?” 谷文轩回道:“赵公子邀我来下盘棋。” 纨绔扭头朝茶馆里叫:“赵大公子,下棋的对手来了,你还不出来接。” 屋里有人大叫:“马上来,马上来。”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屋外的纨绔正欲扯嗓子催屋里的人,只见头顶一花,好似二楼掉下个人,那人直直往谷文轩砸去。 纨绔惊地叫出声来:“我的娘,天要下红雨不成,大白天从二楼掉下个大活人……。” 尖叫声一起,茶馆里的一群纨绔“哗”地从里面跑出来,嚷嚷道:“掉个什么人,要死也死远点,爷在里头喝茶,想恶心死爷?” 又有人道:“二楼摔下来,摔死没?” 还有人道:“放屁!一群歪心烂肺的,巴不得人去死,赶紧找大夫救命。” 等众人冲到门口,非但地上没摔人,就连半分血气也没有,便冲最先嚷嚷的纨绔骂道:“你小子大白天撞鬼,青天白日说鬼话,哪里有人从二楼摔下来,你倒说说,人呢?” 最先嚷嚷的纨绔手指向后一戳,众纨绔扭头往后望去,六王爷府的二少爷谷文轩怀里正抱着个绝色美女,小美女绮丽艳美,手里紧握一方斋笺谱,细目绮旎,正在谷文轩怀里绽放得烈。 第二百零四章无赖战法 一群纨绔齐齐倒吸口凉气。 稍息一会,有人快意地道:“谷公子英雄救美救上瘾,又玩这招?” 谷文轩脑袋里一团浆糊,他不过在茶馆前说了几句话,楼上就掉下个美人抱住他,方才他想丢开怀里的女子,可女子跟条八爪鱼一样,他越是想丢开,反倒越是丢不开手。 正犹豫不定之时,美人突然一个趔趄便从他怀里栽到地上,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本在茶馆二楼和哥哥说话,突然有人冲进来推我一把,硬生生把我从二楼推下来,落在这位公子的怀里,男女受授不亲,自古女子的名声比命还重要……。” 话音刚落,人群中窜出条汉子,扯着喉咙道:“妹子,咱们分明着了别人的道,我刚听人说,救你的人是六王爷府的二公子谷文轩,他前几日刚用此招数骗过沛国公府三小姐,现在八成是看上你,方才重施故技。” 谷文轩眼里窜出两团火苗,怒道:“丁是丁,卯是卯,少胡说八道,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可是你们使计诓我?” 汉子晒道:“我和妹妹大早就在二楼饮茶,又不是你肚子蛔虫,还能算计到你随后就来茶馆不成? “我们好端端在楼上,本来太平无事,你一来,就有人把她推下来,你倒是说说,是谁诓谁?” 话说得很有道理。 早到的还能算计晚到的不成? 又不是神仙修罗,掐指一算,还能算出您谷二公子今日的行程。 谷文轩比窦娥还冤,偏说不出话反驳。 “沉默”和“默认”往往只差一个字,纨绔中不乏怜香惜玉之人,瞅着地上快哭岔气的美人,对沉默不语的谷二公子道:“前几日的闲话还没散,你今儿又弄出一出,短短功夫连救两个美人,真是艳福无边。” 听得一旁的汉子恶气直涌,冲上前道:“世上哪有这等巧事,王爷府设局毁人名声,我家虽是小门小户,倒也是有血性的,今儿就跟你拼命。” 说完,撸起袖子,朝谷文轩冲去。 谷文轩随身带的两个护卫立马迎上前,跟壮汉扭打在一起。 壮汉身手虽不错,但双手难敌四拳,很快被王爷府打翻在地,被揍得“哇哇”乱叫。 美人见自家哥哥受欺,拼出性命向谷文轩冲去,敷过颜色的鲜红指甲笔直挠过去,谷文轩不及反应,脸上带出条深浅不齐的血痕。 美人看似娇小柔弱,但胜在动作灵敏,两只粉嫩的小手东一挠西一挠,很快把谷文轩挠得左倒右晃,一张脸更是血痕遍布。 谷文轩素以淡定儒雅而闻名京都城,顷刻被挠得礼仪尽失,嘴里嚷嚷道:“来人,快来人,把这疯婆子拖走。” 纵他喊得起劲,偏偏没听到一声回应。 原是他带的两个护卫自顾不瑕,前头露出败局的壮汉,已经翻身做回胜利者,正把王爷府的两个护卫压在身下打。 谷文轩被逼出一头大汗,众人围观下羞愤交加,再也顾不得风范,抬腿便向美人踢去。 美人灵动如脱兔,动作敏捷地避开,倒是谷文轩,一脚踢的力道过度,收也收不回来,身子扑倒前倾,一头撞向旁边的石柱。 郑青菡瞧见谷文轩额头顿起血包,好笑道:“闹得可真好,风头都快盖过前事。” 容瑾接话道:“是该好好闹一闹,总要瞧瞧谁的脸皮最厚,六王爷府算计别人的名声,自然也要有被别人算计的度量。” 郑青菡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眉间多出一份恍然:“人是候爷安排的?” 容瑾摇头道:“苏辙安排的人,江湖中人他最熟,楼下的丫头功夫了得,演得也好。” 郑青菡明白过来,难怪谷文轩使出力道要打美人,美人轻轻松松避开的同时还能把谷文轩一张脸挠花。 原来演技和功夫都是一流的,连她都没看出破绽。 莫非,容瑾要利用这件事把沛国公府的局面拧过来? 郑青菡思量道:“这算什么招数?” 容瑾回道:“什么招数也不算,充其量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 郑青菡挑挑眉。 容瑾悠悠哉哉喝着茶道:“正规的战术是战术,不正规的战术也是战术,对付无赖,就得使无赖招数。” 郑青菡干涩地道:“你的无赖招数可管用?” “连漪在观潮楼的事传扬迅速,要有充分证据才能指证六王爷府,澄清起来费时费力,比起辟谣,编个精彩的新故事,更能抓人眼球、印象深刻。”容瑾促狭一笑:“谣言不过是靠人轻轻一推,有下面那群纨绔在,种种言论定会层不出穷,将黑许白,将白染皂,很多事情都会在瞬间颠倒。” 容瑾看上去疏直狂狷,但心思却是九曲环,拿人作伐的手段眨眨眼睛就能想到,机心丝毫不比王聪逊色。 郑青菡沉默不语,掌心微微汗湿。 容瑾手撑着下颌,投过来的眼神很柔和:“咱俩出去逛逛。” 照说此事应有下文,怎会突然要走? 郑青菡眉头微蹙,身子未动分毫。 容瑾却起身道:“用不着事无巨细地盯着,苏辙挑的人,不会出错的。” 说完,极潇洒地走出雅间,郑青菡无法,只好跟着他出门。 这一跟,便跟到京都城的一家面馆,面积极小,客人更是少到只有他们两人。 容瑾点了两碗鳝丝面,两人坐在面馆吃面。 郑青菡不解道:“马车疾驶一个时辰,就为来面馆吃面?” 容瑾没搭理她,筷子在面碗里挑出鳝丝,从一个碗里落到另一个碗里。 郑青菡瞅着碗里越堆越高的鳝丝,十分坦诚地道:“纵然是我爱吃之物,候爷也勿需一根根从自己碗里挑出来,我实在想吃,再多点份鳝丝便是。” 夹来夹去,怪隔应人的! 做这么明显,无非是想表露他的心思。 因不想领受,自然想尽办法避开。 容瑾手没停,夹完最后一根鳝丝,方才开口道:“鳝丝和面不分开卖,总不能再点碗面,只吃鳝丝不吃面吧?莫太不知稼穑之艰难。” 此家面碗的一份面,份量确实有些过足。 第二百零五章幕后推手 “既是如此,我吃自己碗里的便是。”郑青菡沉着一张脸道:“你勿需因我爱吃,便把自己那份给我。” 容瑾只管低头吃面,不做回应。 他吃的那碗面,鳝丝夹尽,除掉面,便是汤,看着十分寡味。 郑青菡逾发不是滋味,语气没有暖意,反而带出份坚定:“又何必因为我,连碗面也吃得不惬快。” “我只是候爷府的过客,早晚是要离开的,候爷不必待我太好。” 她语气平淡,眉眼间带出份坚定,确实是打定主意要离开候爷府的。 容瑾筷子上的面条滑落到碗底,面色深沉似寒潭,又似寒潭印出的冬月般迷离。 郑青菡对上他的表情,莫名地就有些后悔。 刚才的话,说的有些过了! 正想周圆几句,就听容瑾八风不动地道:“我不爱吃才夹给你,你若不喜,夹出来喂狗便是。” 说完,一双筷子直直向郑青菡碗里伸去,势必要夹出鳝丝喂狗的模样。 原是他不爱吃,方才夹给她的。 郑青菡连忙双手遮碗,急急道:“候爷,侯爷,误会一场,我吃便是。” 碗被她遮得密不透风,容瑾无缝可寻,罢休道:“就知道逞口舌之利,既知鳝丝好吃,快吃便是。” 面馆方才静了下去,两人安安静静吃起面。 因是门面极小的店,面馆伙计在一旁说话,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 小伙计正道:“刚才上街,听到个趣事,六王爷府的二公子谷文轩上回在观潮楼接住从楼上掉下来的连家三小姐,这回在永昌茶馆故技重施,又接住个大美人,听说美人长相绮丽艳美、细目绮旎,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儿。” 另一伙计听地呵呵直乐:“可不是天下掉下个神仙妹妹,咱们赶紧上街去撞撞运气,指不定在年前也能捡个媳妇回家。” 马车疾驰一个多时辰,来到京都城最东边的小面铺,却没想到,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谷文轩的事情已经传遍至京都城的每个角落。 一家小小的面铺,在京都城最东边的角落,连这样的地方,也能听到传闻,迅速快到惊人,若不是后面有推手,如何能到此等地步? 这推手——好有本事。 在这么短时间,就能让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遍京都城。 郑青菡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容瑾身上。 容瑾依旧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待碗里面条吃掉大半,方才抬眼道:“吃完面,再去街市逛逛可好?” 丝毫没有要提谷文轩的意思,郑青菡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窗外道:“也好。” 赶一个时辰过来吃碗面,谁知他是来吃面,还是来查听消息传的有多远的?一会去街市逛逛,谁知他是真逛,还是又有其它事情。 总之,候爷是个机心极重的人。 若还按先前眼光把他看成懵懂胡闹之辈,她也就太不识货了! 两人舍掉马车,在集市停停走走,日子离新年尚有时日,但集市已显出些年味儿,店铺都在印卖桃符、门神、桃板,回头鹿马,天行帖子。 容瑾和郑青菡边逛边道:“桃木辟邪镇妖的说法悠久,以前在南化,家家户户都爱在门上插桃枝,后来到京都城一看,桃枝摇身一变为桃板,依旧悬挂在各家门首,用来祈福避灾。” 定州和南化挨得近,也喜欢在门上插桃枝,郑青菡一恍神间,眼前浮现母亲手拿桃枝的模样。 那时父母兄长尚在,她过着不经事的岁月,而如今,再也回不去。 容瑾停在一处店铺里,手拿着桃符问道:“可知桃符上写什么?” 郑青菡回过神道:“左书神荼、右书郁垒。” 容瑾问:“你可听说过神荼和郁垒?” 这倒难不住郑青菡,她素来爱看杂书趣事,便道:“神荼和郁垒是一对兄弟,因擅长捉鬼而成了东方鬼帝,修行在桃止山。” 容瑾便把目光投向郑青菡:“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候爷府的桃符也要换,只是不想换成神荼和郁垒,你说换什么好?” 新年换桃符原本就是老法习俗,桃符焉是挂着玩儿的,哪能说把神荼和郁垒换掉便换掉的? 郑青菡嗫嚅道:“传下来的规矩,守着便是。” 容瑾却不理睬,挑出两块空白桃板重新在上面写字,等写完后,自己吹干墨渍,朝郑青菡一显道:“换成这样可好?” 郑青菡怔怔地站着,被两块桃板上的字扎得眼珠子疼,桃板左书容瑾,右书青菡,正是她和他的名字。 神荼和郁垒是一对兄弟,她和他又算是什么,值得写在桃板上? 她强行移开目光,遽然要走。 容瑾拿起桃符,恰到好处转到她跟前:“怎就经不起玩笑?就算你日后万水千山独行,可要记得我当初塞过一张桃板给你。” 说完,容瑾塞了块桃板在她手里,不等郑青菡反应,径自往前面店铺走去。 郑青菡慢慢伸出手,手指伸开间,露出桃板上的两上字——容瑾。 分外清晰的两个字,看得她心里咯噔作响,不用猜也知道,容瑾手里握着的桃板,自然也写着两个字——青菡。 郑青菡闭闭眼睛,一只手将桃板攥得紧紧的。 睁眼再抬头望向容瑾,他的背影分明过于僵直。 回到候爷府,容瑾去到书房,郑青菡则一夜未眠,早上起来眼眶下两个大青影。 容瑾回屋换衣服,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道:“昨晚没睡好?” 郑青菡别开脸,半天道:“为连漪的事操心,方才睡不好。” 容瑾“嗯”了一声,脸上没笑意,神色间却带出些喜色:“晚上去面馆吃面,可好?” 郑青菡如今不再费心琢磨他的心思,只乖乖道:“好的。” 容瑾换好衣服出门办事,郑青菡则在候爷府等着天黑去吃面。 等天快黑了,没等着容瑾,倒等到一封信。 信封一拆开,里面落出块青龙玉佩。 烛火摇曳,青龙玉佩在光亮里若隐若现,郑青菡握住青龙玉佩的手不停颤抖,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嘴里一迭声地道:“是三哥的玉佩,三哥的玉佩,三哥……。” 第二百零六章意图不明 锦绣瞧见郑青菡瘫坐在地,像是入了魔怔,双手颤抖,嘴里一直说着相同的话,不禁心如火燎。 大小姐身为相国府嫡女,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三哥”。 难道是将军府的三少爷冷飒! 锦绣脑子里电光火石,猛然想起曾经绾绾说过的话:“郑小姐对冷三爷真是用情似海。” 当初,锦绣如何也不相信大小姐和冷家三少爷会有私情,可如今看到小姐失去魂魄的模样,不想相信都不能。 若非至爱之人,一向坚强的大小姐何至于此? 锦绣上前扶起郑青菡,“小姐,送信的人还在外头等着,说是有话要传。” 郑青菡收拾起发慌的模样,忙道:“快把人唤进来。” 不稍一会,一个八、九岁模样穿蓝布长袍的小僮走进屋来,禀话道:“九公子书僮侑文给夫人请安。” 九公子董琪的人? 郑青菡摊开掌心的青龙玉佩,问道:“青龙玉佩是九公子让你送来的?” “是。”侑文回道:“九公子有言,若夫人不唤奴问话,奴便可自行回府;若夫人唤奴问话,九公子约您三日后在枕云堂一见。” 三哥的青龙玉佩为何会落在九公子的手中? 有些事三言二语也说不清,见一面也好。 郑青菡点头道:“回去跟九公子说一声,三日后定赴约于枕云堂。” 侑文领话出屋。 郑青菡望着侑文的背影有些发呆,青龙玉佩是三哥冷飒的随身之物,九公子能寻来送她,就必有三哥的消息。 思量间,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声音很是熟悉。 走到屋门口,果见容瑾站在屋外,挥手催她道:“走,吃面去。” 郑青菡撩帘走出去。 容瑾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有人来找过夫人吗?” 郑青菡胸口一窒,突然觉得收贴的青龙玉佩隐隐发烫,斟酌道:“我得闲躺会,倒有丫环进屋禀话,无非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故没细听。” 容瑾把她从上到下看完一遍,没有说话,脚步走快几步。 等郑青菡回过味,前头只留下他一个背影。 再一晃眼,他拐身进到马车。 郑青菡随后进的马车,见他倚在车侧闭眼休息,很识趣地靠到另一边,没有说话。 一路无言。 进到面馆,两人点好面。 刚拿起筷子,店里伙计和上回一样聊闲起来。 小伙计正道:“天大的消息,藩郡王府的嫡女今日去法华寺烧香,从二层宝塔掉下去,正好被法华寺的一个和尚给接住。” 另一伙计嘴角翕翕,颇不以为然地道:“这算什么天大的消息,我跟你说件更有趣儿的事,今儿六王爷去长公主府,在门口台阶滑个大跤,荣康郡主跟出来相送,竟也被六王爷绊倒身下,六王爷压在荣康郡主身上好半天没能起来,那场面实在是……。” 小伙计忙问道:“实在是什么?” 说话间,另一伙计已经扑在小伙计身上,两只手作势在小伙计胸口、下腹捻来捻去,打趣道:“六王爷当时就趴在荣康郡主身上这副模样,为老不尊的典范。” 小伙计被捻得脸上一阵红,笑不可支道:“我要是荣康郡主,得羞死过去。” 另一伙计口沫横飞地道:“画鬼容易画人难,就长公主府门口的事,六王爷硬趴在荣康郡主身上半天没起来,造孽呀!” 郑青菡目光微闪,问容瑾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容瑾吃口面,慢慢道:“和尚好做,五更难熬,六王爷不想熬五更,在长公主府门口挑事。” 这话,鬼才信! 六王爷吃饱撑着,会特意跑长公主府去挑事? 明摆着有人动手脚,把屎盘子往六王爷头上扣。 容瑾带她来面馆吃面、听闲话,又不把话说明,到底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 郑青菡想到偏头疼,没理出个头绪。 活了两世,总算活出点聪明劲,谁知一入候门就原形毕露,又稀里胡涂起来。 事情暗藏蹊跷,偏偏摸不出容瑾的意图。 郑青菡不由在心里叹口气。 容瑾大半面条下肚,放下筷子道:“明天宫里设宴,你跟着一块去。” 郑青菡很是意外:“皇上身子不济,前些日子刚晕倒,如妃出事也没多久,宫里怎会设宴?” 容瑾的回答更让她意外:“这就是你不比如妃的地方,你还在想着大殿起火、如妃夙殒子嗣的事,而如妃早就抛开旧事,重新在攒过去的尊荣。” 郑青菡露出几分不解。 容瑾解释道:“如妃推荐方士温竣炼制金丹,温竣道观制出长生不老的新丹,皇上在如妃处试过丹药,对新丹很推崇。” 郑青菡不由冒汗。 她本以为,如妃会颓废萎靡、会竭嘶底里,会终身沉默在黑暗的宫殿里,却没想到,如妃早就抛开前事,投身到制金丹的行列里。 也是,能从相国府庶女一步步爬到深宫宠妃的位置,必是个有心思、有魄力的女人。 容瑾说完要说的话,看也没看郑青菡,径直走出面馆。 郑青菡自然要跟过去,眼角睃他一眼,觉得他今日和往日比起,少了份和善。 他若是和善起来,话便多一些。 若是不和善的时候,话便少一些,戾气也更重些。 果然,回府的一路,又是相对无言。 等躺在床上,郑青菡瞥着他侧身睡去的背影,在心里琢磨:“可有哪里开罪于他?” 想了一会,翻身时就触到怀里的青龙玉佩,勾起诸多往事。 三个哥哥里,三哥冷飒和她年纪相近,两人常常玩在一块。 她的剑术大多是冷飒亲手调教的。 整个将军府的丫环都很倾慕冷飒,因为冷飒不仅长得好、脾气性情也是极好,待府里的人向来客气周到,总让人如沐春风。 绾绾躲在墙角偷看冷飒,被她逮个正形。 她笑绾绾道:“你也太不知害躁,老是偷看三哥。” 绾绾脸色微赧,嘴硬道:“三少爷生那般好看就是给人看的,小姐若是跟三少爷一般好看,奴婢也不用偷看三少爷。” 她伸手,假装要撕烂绾绾的嘴:“好呀,好呀,编排起我来,真是胆儿肥。” 绾绾大笑,一溜烟跑开。 如今,绾绾死了,三哥生死不知,而她却变了个人。 第二百零七章宫里设宴 宫里设宴,宴席上有许多熟面孔,远远瞧见连晋领着连战、连城过来,郑青菡忙迎上去道:“舅父、大表哥、二表哥。” 连城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身后的容瑾,笑着打趣道:“表妹和表妹夫真是恩爱,总是形影不离的。” 郑青菡暴汗。 容瑾嘴角不由微微翘起来:“有些事,等二表哥新婚后就会懂了。” 连城脑子里倏地闪过乔静蘅的模样,再也笑不出来。 容瑾便上前和连晋、连战打过招呼,委婉地提醒道:“宫里设宴,六王爷携二儿子谷文轩一起来的。” 道观练出长生不老的新丹是大喜事,皇上心情大好,六王爷定会在皇上心情大好的时候提谷文轩和连漪的婚事。 连晋的目光骤然尖锐,表情极为难看。 众人互相见过礼,坐在偏殿说话,郑青菡目光一扫,把偏殿的人认出个八八九九,长公主、六王爷、淳郡王爷……,个个位高权重。 郑青菡眼里掠过一丝警觉。 六王爷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让谷文轩娶连漪,真要跟皇上讨亲事,沛国公府怕是得在殿前和六王爷闹起来。 这一闹,顾然能把婚事闹没,怕是也得把连漪的名声给闹没。 毕竟,六王爷拿拈着观潮楼的事。 一个女子的名节,有时候,比性命还重。 沛国公府不到万不得以,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可六王爷,摆明了要把沛国公府往“万不得以”的路上逼。 殿里摆好席面,皇上领着王皇后、如妃等诸宫宠妃坐上席,郑青菡坐在次席,端着酒杯冷眼旁观。 如妃完全不像刚夙殒子嗣的人,筷子拈块羊肉夹进皇上碗里,正笑得温婉。 皇上侧颜向如妃颌首,眼睑水肿苍白,黑眼球上方露白,口唇呈紫绀色,整个人看上去神散无力。 脸色暗淡显示着身体有问题,前世从医数年,郑青菡细观皇上面容,目光尖利起来。 毛孔中似有针点之青,皮枯且血弱,皇上是残灯命厄之相。 郑青菡凝神思量,听说温竣道观制出长生不老的新丹,皇上在如妃处试过丹药,对新丹很推崇,可皇上的面相,不像是能长生不老,倒像是半只脚迈进了闺王殿。 莫非,金丹有问题? 别的不敢说,至少“长生不老”这四个字让人不能信服。 郑青菡跟师傅学医数年,还没听说过靠吃金丹能长生不老,若真的有,皇上前几天试吃过,按理说应该延寿年年,可这面相……。 只怕这金丹,十之八九是骗人的玩意。 正思索着,听见六王爷道:“皇上,臣的二子已到适婚年龄,请皇上赐门亲事。”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郑青菡脸色微愠。 皇上随口问道:“六王爷要朕赐婚,可有看中的门庭?” 六王爷脸上立即浮起层笑意:“臣的二子与沛国公府的三小姐有些缘份。” 这句话,一语千意。 沛国公府未出阁的世家小姐和陌生男子有缘份,话很值得推敲。 沛国公连晋脸绷得快下霜,上前解释道:“上回小女观潮时意外坠下,亏六王爷府的二少爷相救,只是救命之恩,未必要用姻缘相报。” 六王爷温和中带着奸狡道:“臣的二子有失礼之处,他虽为救人性命,但行事过于出格。男女受授不清,他若不娶连三小姐,六王爷府便对不住沛国公府。” 六王爷作死的功力,越发纯熟。 沛国公府不想嫁女儿,六王爷偏要娶进门。 世人皆言——难拧的瓜不甜,可世人却偏偏喜欢拧下不甜的瓜带回去。 但沛国公府不比其它门户,别说是瓜,就算带片叶子出去,只要沛国公府不愿意,那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可六王爷仗着手里有把柄,非要把登天的事办下来。 连晋脸色沉重,额角突突乱跳:“小女的婚事,臣自有主张。” 六王爷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连晋道:“连三小姐从观潮楼上跳下来,文轩将小姐抱于怀中,若是连三小姐不嫁进本府的后院,只怕……。” 断句里暗藏的意思气得连晋想吐血,但连晋素来刚果,他纵然想吐血,也是在弄死六王爷之后。 连晋声音厉厉道:“小女宁愿剃光头发当尼姑,也不会嫁进王爷府。” 六王爷唏嘘地道:“沛国公,这又何必?连三小姐去当尼姑,一辈子青灯古烛,终身孤老,实在可怜。” 确实可怜! 当无路可选时,只能为了躲雨跳到河里。 郑青菡憎恶地望向六王爷,容瑾瞧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眯道:“沛国公开不得先例,你若让连三小姐剃去头发当姑子,又让藩郡王府的嫡女、荣康郡主如何自处?” 顿时有人接话道:“关藩郡王府、荣康郡主什么事?” 容瑾眉眼里都是笑:“京都城传遍,藩郡王府嫡女去法华寺烧香,从二层宝塔掉下去,正好被法华寺的一个和尚给接住,按六王爷的说法,男女受授不清,那和尚若不娶藩郡王府的嫡女,那和尚便对不住藩郡王府。” 皇上嘴角翕翕,没有阻止,任由容瑾往下说。 容瑾走到一人跟前道:“藩郡王,你可愿意把嫡女嫁给那和尚?” 坐在席上的藩郡王直起眼睛,颤声道:“胡说八道,郡王府的嫡女怎能嫁个和尚。” 容瑾叹气,复又长叹口气,转身走到长公主跟前:“听说六王爷去长公主府,在门口台阶滑个大跤,荣康郡主跟出来相送,竟也被六王爷绊倒身下,六王爷压在荣康郡主身上好半天没能起来,还是按六王爷的说法,男女受授不清,六王爷若不娶荣康郡主,那六王爷便对不住长公主府。” 长公主差点没被他气晕过去,森森阴笑道:“六王爷和荣康隔着辈份,莫不是候爷脑袋进屎,才说出这等话?” 容瑾仰脸道:“脑子进屎的是六王爷吧?明明是六王爷在殿前嚷嚷,男女受授不清,碰了就得娶回府,依理类推,法华寺的和尚得娶藩郡王府的嫡女,六王爷得娶荣康郡主。” 长公主一张脸不停抽搐,眼睛干干瞪向容瑾,想答腔,又不知如何答腔。 “人活在世上,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谁还没个被人搭救的时候。”容瑾啧啧地道:“世间行善举,那是功德,咱们不能因为积点功德,就对施恩的一方讨价还价,得寸进尺。” 很明显!指桑骂槐,骂的正是那极不要脸的六王爷。 第二百零八章诓骗民女 六王爷不经骂地跳出来道:“候爷此言差矣,王爷府和沛国公府门当户对,是门良缘。” 容瑾满脸稀奇地道:“沛国公府宁愿把女儿送去当尼姑,也不愿嫁进六王爷府,这也能算良缘?这年头的良缘,原来都是死皮赖脸诓来的。” 只听席上传来一阵笑声,郑青菡闻声识人,正是她那个关键时候就不太懂事的二表哥连城。 连城笑完,还徐徐道:“王爷府二少爷的本事都在救人上头,真拿来诓婚事,整个王爷府后宅都塞不下。” 容瑾“哎呀”一声,直眼道:“我差点忘记,二公子前几日在永昌茶馆故技重施,又接住个大美人,别人丢下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鱼,可二公子真是好福气,嘴里叼着肉,还要去等河里的鱼。” 六王爷冷汗潸潸而下。 容瑾迈步向前:“永昌茶馆的美人虽是小门小户,倒也是有血性的,金吾卫苏大人在京都大道时巡行时,硬被她拦下,连连向苏大人哭诉二公子使计害人,她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姑娘,呆在茶室二楼晒太阳,被人推一把,正巧就落在谷二公子的怀里,还真儿是稀奇。” 说完转身,突然指着谷文轩道:“谷二公子脸上深浅不齐的血痕就是被那位姑娘挠的,可对?” 谷文轩懵懵地望着容瑾,轻易不开口说话。 郑青菡正在心里嘀咕,谷二公子倒是个谨慎的人,却见容瑾望过来,似笑非笑地道:“夫人,那在永昌茶楼喝茶,可瞧见谷二公子的脸是被何人所挠?” 郑青菡头不抬、眼不眨地道:“谷二公子正是被那位诓骗的姑娘所挠,不止我瞧见,永昌茶馆的人全瞧见了。” 容瑾严肃郑重对谷文轩道:“这么多人全瞧见,你还想赖不成?” 谷文轩气道:“我几时想赖?” 容瑾满脸正气地道:“你既不想赖,方才我问你,为何不坦然应对,反而故意不作声?” 谷文轩半张着嘴,傻了。 郑青菡领悟到害人的最高境界,正如容瑾这般——假话里藏点真事,真事里又掺点假话,但真相去头去尾,真话就完全变了味道。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是这么个意思。 谷文轩缓过劲,气得瑟瑟道:“清者自清,我谷文轩从没诓过任何人。” 容瑾冷然道:“你既从不诓人,就当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君子,长那么多心眼干嘛?横竖不过救人一条性命,却讪讪找借口逼人下嫁,沛国公府的女儿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这种夹恩索取的门户。” 郑青菡十分颓然地想——当初,容瑾也是夹恩索取,自己才会嫁进候爷府。 果然,世人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的态度,总是两样的。 想到此处,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谷文轩恹恹地说不出话来,六王爷则吊梢眼睛瞄着容瑾道:“候爷,本王府并没有夹恩索取的想法,不过是顾及沛国公府的颜面,方才在皇上面前提起。” 容瑾目光凌厉地扫过六王爷:“被诓骗的那位姑娘还在金吾卫闹着,我也是顾及六王爷的颜面,才没把人领到殿内来。” 六王爷便默声不语起来,容瑾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不死心眼儿,手段也非常。 真闹起来,只怕沛国公府的羊没吃到,反而要惹一身的骚。 果不其然,容瑾屈身伏腰,对六王爷道:“诓骗民女,算是个什么罪?” 六王爷看容瑾的目光便有些不同。 坐在上席半日的皇上终于对容瑾开口道:“告状不去衙门,却在在京都大道拦金吾卫,可真会挑择人选,若去到衙门,断也不会由你闹到朕跟前。” 把戏尽数看穿,却不需要戳穿。 皇上倒也不是胡涂过头。 容瑾面不改色道:“皇上说的极是,现在的老百姓越发聪明了。” 皇上蔼声道:“水不厌清,女不厌洁,一味把贞洁之风刮得越来越烈也不是好事,谷文轩救人性命,事急从权方才没顾及礼仪,都是高门大户,眼界要阔达。” “见人有难,若因拘礼不救,反而妄为人。”皇上稍顿道:“六王爷府于沛国公府有救命之恩,沛国公府想来会铭记心头,至于合两姓之好的事,自然要两家愿意才好。” 郑青菡眼眸亮了亮,觉得皇帝老头这手太极打的极妙,六王爷府和沛国公府两家都没有得罪。 皇上都发话,事急从权难免会顾及不到礼数,没有必要把贞洁之风刮得越来越烈,谁要是还拘着一口气,走出殿门外排编连漪的坏话,那就是公然跟皇上对着干。 殿里都是聪明人,断不会干这等蠢事。 六王爷胳膊折有袖子里,自讨苦吃。 看到六王爷操劳一场无甚好处,郑青菡本该万分高兴,可偷看一眼戾痞之气的容瑾后,不禁嘿然无语。 有些人看着戾痞残酷,却总在关键之时显出干净,容瑾这个人,越是相处下去,越是让人意外。 经历诸事后,突觉灵台拂去是和非,她和容瑾没了从前的生分,就连他身上的戾痞之气,她也不觉得讨厌,反而生出几分欣赏。 前阵子受曾芸点拨,说容瑾很喜欢她绣的帕子,今日容瑾待沛国公府的恩情,郑青菡总是想要报一报的。 故在殿宴散去回府后,站在容瑾身侧道:“候爷,你既喜欢我绣的帕子,改再绣一幅给你。” 容瑾正侧身点亮油灯,灯光下容貌如仙近妖,一副颜色摇曳生辉地道:“为何?” “连漪的事多亏候爷周旋,我知道,郡王府嫡女和荣康郡主的两出戏码都是候爷设的局。”郑青菡十二万分诚挚地道:“候爷费心费力,我铭感五内,您家大业大什么都不缺,惟喜欢几方帕子,我自然想绣出来答谢于你。” 容瑾转过身,卷起袖口,极淡地道:“其实,我并不缺那几方帕子。” 郑青菡满心诚意被拒,低头絮叨道:“若候爷不缺帕子,我又该送些什么才好?” 容瑾走过来,把她拉进怀里道:“候爷府缺个夫人,我若留你,你可愿意不走,留在候爷府陪我?” 第二百零九章茶香撩人 郑青菡心尖一颤,推开容瑾送出半寸距离:“不瞒候爷,我心里头一直有挂念之人,前几日方得他消息,若他还活着,便是翻天覆地我也要寻出他。” 容瑾还没有动静,郑青菡已追加一句:“候爷府,我怕是不能久留。” 屋内,一时静寂。 片刻,容瑾在半寸距离的地方道:“你要找的那位故人,是男是女?” 郑青菡偷瞧他一眼,见他脸上隐带戾气,便知他心里头极不痛快,若照直说是冷飒,容瑾因不知她重生的事,不晓得冷飒和她原本是兄妹,定要往男女之情上想去。 此事,实在难以解释,何必不识趣的自找晦气! 故道:“我的那位故人,是位长辈。” 冷飒是她三哥,如今父母过世,自然成了她唯一的长辈,既没说谎,也省得事后梳笼容瑾,答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容瑾敛起目光:“我瞧你,待这位长辈极上心。” 郑青菡心道,冷飒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莫说是“上心”,就算要她“掏心挖肺”,她也是不带半分犹豫的,分外认真地道:“自然,我与他素来情份深厚。” 容瑾脸色便有些不好琢磨,凉声道:“他日见着这位长辈,定要引见于我。” 郑青菡顺口诌道:“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容瑾也不是狗皮膏药的性子,被郑青菡相拒后没有继续纠缠,换了话题道:“有件事要告诉你,前几把沉香安排在西院子管事。” 郑青菡有点意外道:“西院子管事的差事落在沉香头上,可妥当?” 沉香和郑涛的事,总让人心存芥蒂,郑青菡对沉香,颇有些不放心。 容瑾不以为意道:“沉香是聪明人,她出了那档子事,谁还肯象我这么用她,她是历练过的人,再不学会妥当,就是自断生路。” 候爷府是容瑾的地盘,他都能大度用人,她又有什么可说。 在西院子当管事,不过是把个总儿,身边跟出跟进的皆是候爷府丫环,个个跟云亭一样,眼尖手利,应该出不得错。 正想着,外头夜色深沉下来,有丫环禀话:“西院子的璟妍姑娘学会几首新曲,请候爷去听。” 深更半夜邀人去听曲,这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郑青菡偏头打量容瑾,忽而笑了笑。 容瑾“咳”一声,道:“你笑什么?” 郑青菡漫不经心地道:“只是想,候爷是个好福气的人,总让有心人惦记。” 容瑾走上前,拿手要敲打她:“夫人素来是个大度的,既然璟妍有请,咱们一起去。” 郑青菡腰一猫,躲开他的手,撑不住道:“你要把我带去,岂不是公然让璟妍没脸,她的几曲是为你学的,又不是为我。” 容瑾便道:“其实我也不想听曲,你若不去,咱们便熄灯早些休息。” 说完,侧身往油灯走去。 夜色方才深沉下来,睡意全无地躺在床上颇为煎熬,更何况身边还要躺一个脾气不太好,却长得相当标致的公子哥。 郑青菡靠着柱子道:“人生短暂,长夜漫漫,躺在床上实在无趣,我便随候爷去西院子寻个趣儿。” 容瑾笑笑,抬腿走近她,指间缠绕进她的指间。 今日刚受过他的恩惠,实在拉不下脸抽回手,故由他牵着,一路去到西院子。 璟妍迎出屋,瞧见郑青菡,很是愕然。 郑青菡瞧出璟妍的愕然,不自发的对自己行为也略有一丝丝的“愕然”。 明明知道人家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是知道的,怎就说了方才的话,怎就真跟了过来。 但凡从宫里出来,便个个是妙趣横生的人物儿,璟妍的愕然很快隐于夜色中,殷勤相迎道:“候爷、夫人屋里座,婢奉上新茶。” 郑青菡端好茶杯,望着一盏新茶微微发怔。 煮饮生香,青叶如花,婉立水中,一缕暗香潜藏在内,味道带出沁人的浓酽。 这新茶,和璟妍一样,很有趣儿! 容瑾掀开茶盖,茶香冒出来的瞬间,他已低头浅啜一口,然后道:“好茶,好茶。” 郑青菡倒不觉得这是壶好茶,只觉得此茶的香气让人顾盼,低头专注地凝神闻味儿。 她是识辨百草的人,闻出味儿奇特,却说不出是何物。 总之,不似寻常的茶叶味。 闻过半刻,凝目望向容瑾,见他喝过一口,并无吐血气短的状态,估摸着茶水虽异常,却非毒药,便揉揉额角,一边听璟妍谈曲,一边随时观察容瑾的状态。 见容瑾并无异样,不禁心诽:“莫是自己多想,璟妍只是在茶水里放入不常见的香料。” 因下不得判断,也不好强夺掉容瑾的杯子,只在他耳侧低低道:“茶水味儿古怪,你还是少喝为妙。” 容瑾悻悻道:“你怎么现在才说?” “怪不得我,只怪你嘴快,应该不是要命的东西,你不必太过担心。”郑青菡颇有良心地道:“若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准她在茶水里放了滋补品,我一时半会辨不出来。” 容瑾狠瞪郑青菡一眼,未回声。 一会功夫,璟妍弹完琵琶,殷勤地迎过来给容瑾添茶,容瑾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居然拨出九阙剑架在璟妍脖子上,眼里爆出杀气道:“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璟妍不愧是宫里头出来的人,一把长剑架在脖子上,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候爷误会,婢在茶水里放的是宫雪草虫,乃是滋补圣品。” 容瑾长剑一紧,挨进璟妍皮肉里,淋漓鲜血“滋滋”冒出,染红璟妍的衣襟。 容瑾道:“再不说实话,我便一剑捅死你。” 璟妍拿过茶壶,仰头就把一壶水灌进肚子,泪目嘤嘤道:“我已将一壶茶水饮尽,候爷可要信我?” 容瑾侧头望向郑青菡,郑青菡目光做不经意状掠过被璟妍刚灌完的茶壶道:“宫雪草虫是南蛮之物,医书上曾有记载,就是不知璟妍是如何得来的?” 璟妍道:“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郑青菡端起桌上早就冷掉的茶杯,饮了口一直没喝的茶水道:“确实像是宫雪草虫的味儿,只是此物稀罕,我也是听说过,第一回见,生出别的想法,冤枉了璟妍姑娘。” 璟妍素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此时脖子被容瑾割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又听郑青菡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完全不把她的痛楚放在心间,目光倏地尖利起来。 第二百一十章宫雪草虫 容瑾便收回剑,肃脸对郑青菡道:“你下回看仔细些,我差点要了她的命。” 郑青菡拿起杯子辩解:“我当时便说一时半会辨不出来,是你太过心急。” 容瑾道:“依你的意思,此事还得怪我?” 郑青菡只得道:“不怪候爷,怪我,怪我,全怪我。” 璟妍捂着鲜血跟线珠子一般直落的伤口,看着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丝毫不顾忌旁人,心里头的痛比伤口更胜一万分。 候爷和候爷夫人就了不起吗? 一剑伤人,打杀便打杀,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她被王皇后从宫里送来候爷府,注定要在后宅演出姬妾争宠的戏码,本来便是极可怜的,可眼前的两个人,让她变得更可怜、更可悲、更可笑。 他们两人之间,可是容不得别人? 在他们眼里,她可是连只畜牲也不如,可以任意打杀,任意冤枉? 就连冤枉后,连句道歉也可以没有? 且等着,璟妍从不由人作耗,今日之恨必会相报。 郑青菡活过两世,看人的眼力见涨,和容瑾返回屋里,撑住腮帮子,很是忧郁地道:“我方才瞧璟妍的表情,怕是怨恨上我,候爷平日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今天为何突然就拨出九阙剑架在她脖子上,也不思量思量再动手。” 容瑾嗤了一声:“因不在意她,故不必思量。” “就算候爷不在意,西院子的美人仍觉得候爷是值得争一争的。”郑青菡干笑两声道:“候爷喝完璟妍的茶水,身上没地方不对劲吗?” 容瑾脱去外衣,敞开前襟道:“只是周身发热,口干舌燥。” 郑青菡叹口气,去卷好被头铺盖,抱着走到门口道:“宫雪草虫确是滋补圣品,女子吃下去不打紧,可男人一旦吃进肚里便会十分要命。” 容瑾逾发混热,再次扯扯前襟,一不小心就露出线条明显、健壮、仿若刀刻般的胸肌来,径直走近郑青菡道:“深更半夜,你抱着被子要去哪里?” 郑青菡把被子抱得更紧,连退几步道:“候爷,璟妍本是想等你喝完此茶,然后再自荐枕席的,宫雪草虫便是成事的关键之物,你若是一会忍耐不住,多喝几桶凉水压镇,实在压不住,西院子的美人便是解药……。” 何其明白的言语,敢情,那宫雪草虫实为“”的代名词。 在药性发作前,郑青菡自然要抱着被子睡到别处避上一避。 难怪璟妍被容瑾割得鲜血淋漓,郑青菡没有上前相劝,原是早就穿透玄机。 因对璟妍的行径不齿,方才由着璟妍吃点苦头。 再美艳的女子,使这等手段爬床,难免下作。 璟妍未料,容瑾会带着郑青菡去听曲,若今日郑青菡没去,容瑾多喝几杯,自然顺理成章爬上西院子的床,成就好事。 璟妍摒弃忸捏,慷慨成事,行事果断,欲行的巫山之事,今日被郑青菡一手破坏,一桩情事从“美谈”成为“笑柄”,不把郑青菡恨个洞,实在是枉为人。 容瑾是花场走遍的人,被郑青菡一提点顿时心头雪亮,猛得抽气声不断,修长手指“呯然”拍在门上,把郑青菡整个人怀里。 药性,好似发作的过快! 郑青菡明明记得医书有记载,药性一个时辰后才会发作,怎会早早提前? 这医书,有时候也信不得。 早知如此,方才便不多话,直接从窗户跳出来,省得时间,也不至于被容瑾抓住。 此时,被他怀里,很是尴尬。 若是扯破喉咙大叫“非礼”,只怕候爷府半个人也不会来管,只当是他们夫妻间的。 郑青菡拿被子堵住脸,念念有词道:“候爷,你可务必要克制……。” 话音未落,只觉得颈窝一暖,容瑾把头埋过来,正摩挲着她的颈骨,呼吸声传进她的耳朵,体温也随即覆上来。 郑青菡犹如被雷震击,紧抱的被子掉落一地,露出惊讶面容,愕然张开的粉唇。 于是乎,某人逮住空档,拨开她额前散落的发,倾身吻过来。 药性发作,容瑾也是身不由已,郑青菡对病人素来宽容,此时因他的舌头实在不规矩,竟往她嘴里伸去,故宽容不得,本想利落地抬起右掌向他击去,却发现手脚被制,动弹不得。 好在容瑾一会便吻得神魂颠倒,找不到北,慢慢显出松动,待他拼命舔吮她的嘴唇之际,郑青菡总算挣出一只手,一掌朝他脑门劈去。 正所谓“骂是风吹过,打是实在货”,这一掌直接把容瑾打翻在地,在他昏迷之前,郑青菡隐隐听见他低不可闻的声音:“我若留你,你可愿意不走?” 郑青菡不知为何,心里头便有些唏嘘。 翌日,容瑾醒过来,便见郑青菡端着一碟子汤水徐徐走过来道:“总算醒了,把解晕药喝下去,人便舒服些。” 容瑾不觉得头晕,只觉得脑门巨疼,手一揉,脑门上肿起一大包,很不解地道:“我头上为何肿成这般?” 郑青菡看也没看一眼那个肿得跟山高的大包,打个哈欠道:“你昨日吃完宫雪草虫,内体焚烧,多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不作他想,出手将你打晕,一时没掌握好火候,打的有些重。” 容瑾嗳呀一声,连连道:“我昨日对你可有非分之举?” 郑青菡胡乱摇头道:“你昨日被药迷住心性,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于你计较。” 容瑾一急:“听你口气,我定是做过什么,你说不计较,是你的好心,但依我看,此事却容不得你不计较,你若不计较,我便越发内疚,所以你必须要计较。” 这话绕得,把郑青菡听得头晕,放稳口气道:“你要我如何计较?” 容瑾思索道:“你把昨天我的行径说一遍,我再下定论。” 郑青菡略一回忆昨日,只觉心尖一颤,唇齿发麻,前言不搭后语的道:“你昨日被我劈晕后便睡了,并没做出格的事。” 容瑾低头一看,自己前襟大半,线条明显、健壮的胸肌显露在外,很疑惑地道:“我真没做出格的事,你可别隐瞒。” 第二百一十一章蔡言出计 郑青菡忙去拿件外衣披在容瑾身上,特意把襟口用力拢了拢道:“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容瑾静静望她,意有所指地道:“宫雪草虫是滋补圣品,又不是失忆圣品,被你敲晕前的事我多少是记得些的,你既说没有,我就遂你意,只当没有便是。” 郑青菡不说话,接过他吃完的碟子,坐到一边装死。 容瑾也不唤云亭进来帮忙更衣,自己换好一身衣服,扭头问郑青菡:“你今日有何打算?” 郑青菡想了一会,方道:“或许要出门一趟。” 容瑾“嗯”了一声。 郑青菡便端好碟子往屋外走,却听容瑾叫住她道:“青菡,你的双唇好似有点肿,怎么弄伤的?” 只觉脚底一滑,郑青菡忙扶住身边桌子道:“喝水烫到的。” 容瑾朝她笑道:“以后小心点,别再烫到。” 郑青菡含含糊糊应了话,低着头快步往屋外走去。 容瑾顶着头上大包,心情大好的吃完早饭,搬张椅子坐在廊下看郑青菡的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笑。 不远处的廊下转过来一条身影,一身素白衣的丫环伏跪在地上:“奴婢沉香,给候爷磕头请安。” 容瑾合上话本子,挑眉道:“西院子有什么动静?” 沉香起身回话:“昨日璟妍脸色不虞,夜深时还把蔡言唤进屋里,奴婢在外头没敢走得太近,隐隐听到璟妍的哭声。” 容瑾道:“璟妍昨日在我茶杯里放下宫雪草虫,我生平最恨别人撒谎算计,可她昨日的算计恰恰遂了我的心意,两两相抵,便不于她计较。” 继道:“若是再有一回,她便得洗干净脖子等着。” 沉香细思片刻,方道:“候爷既对西院子的人有所戒备,可要奴婢使个法子将她们扫地出门。” 容瑾慢悠悠道:“扫地出门有什么好?今日将她们六人扫地出门,明日王皇后又会送来一批,我素来只喜欢一劳永逸的法子。” “奴婢明白候爷的意思,宫里出来的人不能随便杀之,将她们扫地出门又略显短见,好比搬石头压草,石头一旦拿走,杂草必定再生。”沉香低头道:“候爷想要的是——把人赶走,又能让皇室不再塞人的好法子。” 容瑾目光烁烁道:“你果真聪明,我确实没错看你。” 沉香突地又跪到地上:“奴婢得候爷相救,宛如再生一世,候爷不嫌弃奴婢过往,委以重用,奴婢自当为候爷肝脑涂地。” “若不受磨难,你也不会成如今模样。”容瑾眉峰一扬:“天意让你脱胎换骨,将来是好是坏,全凭你自己本事过出来,我只在旁瞧着而已。” 沉香便磕了个响头,眼里似有泪水滚动。 容瑾卷起话本子,问道:“还有话要禀吗?” 沉香道:“王皇后给候爷府添人手时,内外院添了一百号人,里里外外有眼睛盯着候爷和夫人的起居,前几日有小僮来府里给夫人送信,内院有人听得消息,说是那小僮是九公子董琪的人,约夫人在枕云堂一见。” 容瑾卷起的话本子在手心中一敲:“可是有人禀给璟妍时你偷听到的?” 沉香连忙点头。 容瑾道:“你倒是个机灵的,若日后再遇到那人禀话,你赶紧遁了便是,我既留着那人给西院子禀话,就自然有我的用处。” 敢情,容瑾早就知道内、外院有人在窥探他和郑青菡,只不过不想打草惊蛇,方才没有动静。 这也是他心机深沉的地方,蓄谋已谋,却从来不动声色。 沉香偷偷抬眼,目光很恭顺。 容瑾没留意沉香的目光,只觉得话本子卷得厉害,一会郑青菡想要翻看,可会麻烦?故撑开话本子反卷,想要弄平。 沉香问道:“要不要奴婢帮忙。” 容瑾把话本子递给她,自己站在廊下琢磨:“璟妍找那蔡言可是说了什么,那个蔡言,看着便是个不简单的。” 西院子的房间内,蔡言正道:“璟姐姐前些日子练曲,把手指都练出血来,昨日弹给候爷听,讨到什么好没有?只讨来一剑,差点抹断脖子上的血管,一命呜呼去。” 璟妍表情森森道:“怪我练习的几曲,入不得候爷的眼。” “不是璟姐姐那几曲入不得候爷的眼,而是候爷心里有人,璟姐姐入不得他的心。”蔡言漫然道:“郑青菡才是候爷的心尖子,璟姐姐一个聪明人,连这点也没摸明白,怎就妄动?” 璟妍冷哼一声,起身在屋里兜过二圈道:“不妄动,让我默在西院子里人老珠黄,日子便没有盼头。” 蔡言撑头,拖着调子道:“怎么没盼头,若把候爷的心尖子毁之、灭之、掏空之,自然就能在他心里头重新塞人。” 璟妍吃惊片刻,咂舌道:“还是你想的透彻。” “璟姐姐晚上早点歇息,休要再练曲子,你就算把指头练断,也是无济于事的。”蔡言微微笑:“郑青菡既约了董家九公子去枕云堂,便是最好时机。” 璟妍便问:“何解?” “九公子董琪先前在皇上跟前求赐婚,求的不是别人,正是郑青菡。”蔡言笑容更盛:“婚没求成,让候爷截先,两人却在大婚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让人发现,就算再怎么辩说,谁又会相信?” “候爷和郑青菡生出罅隙,在候爷心灰意冷的时候璟姐姐好生安慰安慰,自然能轻而易举掰回一局。” 璟妍深看蔡言一眼,慢慢踱回桌边坐下,自已倒了杯茶水,慢慢喝完后道:“计策倒是可以一试,既是妹妹出的主意,我实在不好意思独领功劳。” 蔡言不动不摇地道:“璟姐姐是王皇后跟前的红人,我心里留有分寸,凡事得敬着姐姐。” 璟妍笑笑,没有说话。 蔡言便拿起茶杯暖手,脸上神气未变,心里却道:“候爷岂是省油的灯,这一计虽是我出的,可办事的却是璟妍。若成事,璟妍得手,日后于己自有好处;若不成局,既是璟妍出的头,自然也得由璟妍顶缸揽罪。 可不管怎么说,自己只得好处,没有分毫坏处。 第二百一十二章独处一室 枕云堂,不过是道馆下一座极小的茶肆。 道馆建在山上,茶肆在山下。 郑青菡比约定时间早到,掌柜引她进到一间雅室。 推开窗,眺望大山,只见山路上缓缓下来一袭身影,正是许久不见的九公子董琪。 董琪身为占星大师,最近八成在眼前这座大山上观星,为图便利,方才约见在枕云堂。 半柱香时辰,雅室门推开,董琪向郑青菡行礼道:“夫人。” 郑青菡道:“许久未见公子,我还记得与公子有一赌约。” 上回的赌约,好似是不久前的事,又似是很久前的事,董琪不知为何,生出事隔经年,又恍若眼前的感觉。 临窗坐下,董琪道:“赌约的输赢已不在重要。” 郑青菡沉默一会,道:“九公子送来的那块青龙玉佩是从何处所得?” 九公子道:“当年冷小姐出事,我占星卜过将军府众人的生死,唯四小姐和三少爷星相有迹可循,四小姐的星运撒向京都城,靠着守护帝星的二十八星宿,自是人在皇城根脚下。” 郑青菡沉:“三少爷的星运又撒向何方?” “三少爷的星运,从荆国方向而来。” 郑青菡大吃一惊道:“你是说,将军府的三少爷在荆国?” 九公子点头。 谷国和荆国征战几十余年,冷飒是将军府出身,懂事起便熟习武艺,只为保家卫国。 提升为副将后,每次与荆国交战,更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视荆国为仇敌,就算受伤出事,也不该流落到荆国。 退一万步说,真流落到荆国,以冷飒的性格也不会久留至今。 一时间,郑青菡心思转了好几转,好不容易才道:“九公子可否断定,冷三少爷确在荆国。” 九公子谨慎地道:“若是观星运,只敢说有七、八成把握,如今有这块玉,想来有十成把握。” “玉在哪里所得?”郑青菡惑道:“你如何知晓,此玉是我三哥之物?” 九公子道:“当年冷小姐救我,身上坠有一块青龙玉佩,和此块一模一样,待我伤愈时未见冷小姐再戴,我以为她丢了,便买了块一模一样的给她。” 说完,默了很久时间才道:“她却不肯收,只说先前那块玉没有丢,只是她三哥要上战场,听说青龙玉佩能保平安,便把玉给她三哥系上,还在青龙玉佩刻了冷三少爷的名讳。” “她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郑青菡经九公子提点,方才想起前世确实有过这一茬,手不自觉地摸向青龙玉佩,玉佩反面的角落确实刻有冷飒的名字,不由呐呐道:“想不到九公子心细至此。” 九公子本想说——惟你的事,我才心细至此,可郑青菡嫁为人妇,此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清咳一声道:“前几年我观星时点拨过一个荆人,落下点交情,便托他在荆国寻人,自然把将军府的情形说了一遍,他倒是个有本事的,在荆国当铺里寻来这块玉。” “当玉的人可找到?” “找到了。”九公子蹙眉道:“只是平常小民,说是偶然在边关附近捡到的,我猜想,三少爷是不是受伤后便躲在边关附近。” 郑青菡合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总算,冷军府除了自己,还留下一丝血脉。 可三哥流落在荆国,若被荆人识破身份,只怕命在旦夕。 思量间,额头蓄满汗珠,目光也倏然锐利,若不是昏君和郑伯绥,冷家如何会落到眼下地步,只道:“将军府从未觊觎皇权,却招受猜忌,落得满门抄斩,连剩下的血脉,也命不旦”夕。” 九公子思量道:“在帝王眼里,功高盖主是不允发生的,因为天子只有一个,为保证皇位稳固,就必须消减威胁皇位的势力,将军府坐镇边关,一言一行便可掀动天下,帝王才对将军府有忌惮。” 是的,一言一行便可掀动天下,那就是最大的罪,就不得不被帝王猜忌。 郑青菡捏着青龙玉佩的手紧了紧,正要开口,雅室的门被人推开,有人一袖倚在门上,一袖微抵下巴,露出极其诧异的表情道:“候爷夫人、九公子,你们二人如何会在枕云堂?” 声音颇为尖利,足够整间枕云堂的人听见。 郑青菡抬抬眼皮,漠然望向来人,眼光锋利如尖刀。 那人换个姿势,整整衣襟,垂袖向前道:“可是我来的不巧,打扰候爷夫人和九公子的好事?” 九公子便见那人身后跟着乌压压十几号人,均穿着内廷侍卫服,此时兼瞪大眼睛打量着他和郑青菡,一副捉到“野鸳鸯”的表情。 九公子懊悔之极,现在的情形,他和郑青菡独处一室,且在荒郊野外,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两人名声皆毁,定要拖去浸猪笼。 正当九公子汗湿衣襟之际,郑青菡冷起面孔往前几步,迎着那人道:“我当是谁无理至此,不但破门而入,说话还刻薄刺耳,原是内廷首领王大人。” 顿了顿又道:“长久不见,王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烦。” 话说的很不客气,脸色更加冷然。 王聪不以为意,大模大样走到窗前坐下,瞧着郑青菡眯起眼道:“长久不见,候爷夫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招人欢喜,不但招候爷欢喜,还招九公子欢喜。” “纵然夫人招人欢喜,可夫人已嫁为人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夫人独自在荒郊野外私会外男,按着律法是极刑。” 九公子听得满头冷汗直滴,王聪给他们按上个“私通罪”,根据律法,可不告而杀。 王聪果然道:“九公子不知廉耻,把夫人诓来枕云堂私会,男女不以礼交,皆死。” 九公子在大冬天惊的一身长袍皆湿,郑青菡竟没半丝动容,冷啧一声道:“真金岂惧火,我和九公子清清白白,不容王大人白齿红唇的胡乱赃罪。”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王聪笑笑道:“夫人和九公子在屋里头两两相对、情重缘孽,夫人再强加辩驳,只是掩耳盗铃的笨拙把戏。” 说完,王聪再下定论:“夫人的话,怕是世人皆不会相信。” 郑青菡正欲开口,只听屋外传来清晰的声音:“世人皆不信又如何,本候相信便行。” 第二百一十三章渡过危机 这个声音,不是容瑾吗? 郑青菡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 然,容瑾迈步进屋,视她如虚无,一副肃穆端严地对王聪道:“我恰才肚子不适,便去登坑半刻,留下夫人和九公子研习占星术,王大人不请自入已是失礼,还要诬陷我夫人和九公子有私情,实在胆大妄为,可是不把候爷府放在眼里。” 王聪深看容瑾几眼,面色稍变道:“候爷和夫人一起来的枕云堂?” 容瑾终于扭头望了郑青菡一眼,道:“我和夫人前后脚到的枕云堂,枕云堂建在荒郊野外的地方,也不知有何吸引人的地方,九公子偏爱此处,王大人也偏爱此处,大家扎堆聚在一间屋里,颇显拥挤。” 一句话,把王聪的心思掏个透明。 荒郊野外的地方,王聪如何会偏爱,还正巧找来,还是有人通风报信才来闹事? 容瑾面带愠色:“事情实在太巧,或许大人在皇上跟前请求赐婚不成,仍对我夫人有思慕之心,因我夫人出门,方才一路跟过来的。” 王聪咬咬牙,道:“候爷想象力实在丰富。” “哦,我方才听言,王大人是来捉奸的。”容瑾晃到窗边,挨着王聪坐下,抬抬下巴道:“奸从夫捕,就算女子与旁人通奸,要不要处置,得以其丈夫的意思为先。” 王聪道:“候爷何意?” 容瑾缓声道:“就算我夫人有丝毫逾举的行为,要管教、要处置也是我的事,王大人有何资格插手候爷府的事?” “一个没有资格的人,对我夫人造言捏词,可不就是蝙蝠身上擦鸡毛,算个什么鸟!” 王聪的脸色在一瞬万千变化,由白到青,由青泛黑。 容瑾嘴真毒,说得人恨不得去撞墙。 王聪起身,静站在窗口吹冷风,吹得气平心和,方才开口道:“候爷护短的本事让人望尘莫及。” 容瑾目光刮过郑青菡,又刮过九公子,手指敲着桌子道:“王大人休要遑论我夫人,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她有没有短都是候爷府的家事,王大人一介外人就别跟着瞎掺合。” 王聪一言不发,半晌才道:“候爷的这席话甚让人提神,想当初若不是候爷横插一杠,你我谁是外人还且说呢!” “没本事的人都喜欢提当初,悔不当初这四个事,正是无能之辈常用的。”容瑾掖掖衣角道:“我有个毛病,不想当初,只看当下。” 王聪被容瑾噎的说不出话。 容瑾索性将话说开:“王皇后给候爷府添人手时,给内外院添了一百号人,里里外外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和夫人的起居,前几日九公子的小僮来府里送信,邀我和夫人来枕云堂一聚,信是夫人收的,内院有人听得消息,便生出邪念,以为夫人和九公子有私情,偷偷去西院子找了王皇后送的美人。” 王聪倏地抬头,看容瑾的目光有些刺眼。 “西院子的美人名唤璟妍,不巧便撞在我手里,我命人跟她几日,竟见她出门给人递话。”容瑾迎着王聪的目光道:“王大人可知,她去哪家府邸递话?” 王聪微怔,难得含糊地道:“不知。” 容瑾接着道:“去的是王大人的府邸,王大人是听到璟妍递话,才会一路跟到枕云堂的,这窥探候爷府的不齿行为,应该如何计较?” 原来容瑾是放长线、钓大鱼。 当日小僮来递信之事,容瑾原是早就知道的! 郑青菡更加心虚,垂头盯住鞋尖,思量着一会容瑾问起,该如何作答。 容瑾此时顾不上她,可心里头定酝酿着三味真火要将她烤上一烤,等一会要顾上她,估计她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正当惶恐之际,听见王聪好不要脸地道:“璟妍确实来过我府邸,却不是过来递话,当初在皇后殿内与我见过几面,她便情根深重,非要痴缠于我。” 稍歇片刻,语气无奈地道:“我心里早就有人,如何会把她放在眼中,便将她赶走,还特意叮嘱她,一定要用心服侍候爷。” 谎撒的连眼睛也没眨一眨,实在让人敬佩。 郑青菡心道,璟妍望容瑾的目光,似水柔情,柔情似水,那湾恨不得将候爷府给淹没,爱慕的连春药都用上了,王聪还说璟妍痴缠于他,理由实在是太勉强。 容瑾道:“王大人的谎话一点也不周圆,好在璟妍还在候爷府,我回去一审便知,若是王皇后好意给候爷府添人手,候爷府甚为感激,可呆在候爷府窥探内室,就休怪候爷府不留情面,打哪儿来还是回哪里去。” 言下之意,是要把王皇后塞进候爷府的人全退回去。 “自然,自然。”王聪从椅子上起身,退后行礼道:“候爷的话要是说完,我就先行告辞,我还要去山上道馆焚香,如今圣上信道教,下面当差的自然也是信服的。” 容瑾头也不抬地道:“王大人临走前,我有句话要说。” 王聪迈出的步子停了停。 容瑾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道:“我和郑青菡,长长久久都会在一起,王大人少做无用功的好。” 王聪觉得双腿一木,慢慢开口道:“候爷为何跟我说这话?” 容瑾一团慎重地道:“感觉你得知道。” 王聪不明所以地笑出声,回道:“长长久久确实太长,那么长的日子,候爷若是操这样的心,真得烦死。” 说完,王聪摇着身子出屋,屋里还留着他的一声笑。 容瑾便脸色一沉,目光棱棱地望向郑青菡,郑青菡突然觉得世间万物瞬间化为虚无,整个方寸之地内,只余下他和她。 以前,郑青菡忌惮容瑾,却算不得是发自内心的惧害,若不然,她也不会在深谷提剑要砍容瑾脑袋。 而现在,她和他走得近,手也牵过,唇亦吻过,反而因亲近生出了惧害。 以前,她提剑就敢伤他、害他。 现在,只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就担心伤到他,惹他不悦。 这种惧怕,着实让人不安。 第二百一十四章非你所想 郑青菡嘴里发苦,垂头等着容瑾暴风雨般的质问。 实是活该领受的,被三哥的事冲晕头脑,竟没发现被人下套,差点污浊候爷府的门楣,差点给候爷戴上个绿帽子。 得亏候爷来的及时,若不然,这万古最下作的罪还真就定在她和九公子的身上,羞辱的不止她和九公子,还要稍带上容瑾。 容瑾就算现在发飙,一巴掌把她扇墙里去,她也不能有怨言。 蠢人,总是要受点罪的。 果见容瑾抬起手,从半空中落到她脸上。 没有一巴掌的狠厉,反而捻起她下巴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却能跟九公子说。” 郑青菡心里咯咯作响,她求的不过是一巴掌,如今没求到,反被他捻起下巴端看。 如此,竟比被他狠扇一巴掌还难受。 殊不知,精神折磨更甚皮肉之苦! 郑青菡方才见识过王聪的硬脸皮后,遂有样学样地道:“正如候爷所想,我来枕云堂是跟九公子研习占星术。” 容瑾的眼色变得很深,捻起郑青菡下巴的手指一松,然后在她额头一弹道:“胡说八道。” 说完,慢慢几步走到九公子面前,长袍衣褶微动,目光灼灼地道:“九公子约我夫人,有何事?” 今日一天胜过九公子过去活过的十年,九公子被吓得,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抹抹额头上的冷汗道:“我,我,我……。” 硬是“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九公子是老实人,和死不要脸的王聪不一样,不太会胡说八道。 容瑾继续为难老实人,问道:“九公子可有难言之隐,难不成真如王大人所言,你对我夫人存有私情,约她在枕云堂私会?” 九公子急的连连摆手道:“绝无此意。” 容瑾便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杯震到地上,只听“咣当”一声响,容瑾道:“这不是,那不是,到底是什么?再不说出来,就让你如同这只茶杯一般。” 九公子颇有些义气,怕归怕,腿肚子抖归抖,但一张嘴,不该说的一句没说。 郑青菡实在不能冷眼旁观,立刻道:“九公子找我,只为送故人物件。” 容瑾自然要问:“哪个故人,什么对象,值得夫人来枕云堂一趟?” 容瑾就是人精中的人精,真要欺瞒下去,九公子又要被吓得腿肚子发颤,说不准九公子的下场就真如了地上那只粉碎粉碎的茶杯。 郑青菡把青龙玉佩递出去。 容瑾把玉惦在手心里,指头抹过玉佩角落上的刻字,凝目看了看郑青菡,又凝目看了看九公子,开口问道:“玉上刻的字,可是定州将军府三少爷的名讳,听说他在边关被荆人所害,九公子从哪儿寻来的玉?” 九公子道:“托人从荆国寻来的。” 容瑾眼神飘向九公子,一字一字地道:“你寻到冷家三少爷的物件,为何要送给我夫人?”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答。 九公子很是发愁。 九公子总不能说——冷家还有个活口,便是冷家小姐,借尸还魂托生在相国府,机缘巧合嫁给了候爷,此时正站在屋里头。 她既是冷家的小姐,把冷飒的东西交由她保管,才是最稳当的。 真说出来,容瑾不止要砸掉一只杯子,很有可能当场把他当杯子砸了,九公子嘴角动了动,抿口不语。 容瑾纵是人精中的人精,也想不到这层关系,可灵光一闪,却想到其它,对九公子挥挥手道:“你出去,我有话跟夫人说。” 九公子眉梢顿时舒展,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遁得有点快,这个老实人,此时倒有些不厚道。 容瑾眸里温度渐冷:“你心里头一直挂念之人,可是将军府的三少爷冷飒?” 铁证如山,郑青菡望着容瑾手里拈着的青龙玉佩,点了点头。 容瑾又道:“难怪绾绾过世,你一副发狂丢魂的模样,单单他府里的一个丫环,就能让你乱掉方寸,以前你没他消息,不能相见也罢,现在若是能,岂会再有顾忌。” 一席话,硬生生把郑青菡的苦水给勾了出来。 重活一世,从来杳无音讯的人突然间腾空出现,郑青菡十分激动,正如容瑾所言,若是能见到三哥,世上一切顾忌兼不算顾忌。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管理表情,嘴角就噙出一丝苦笑。 那笑,看在容瑾眼里,便成了郑青菡对冷飒的深情。 容瑾目光如钩:“想不到你待冷飒用情至深。” 他说的是“男女之情”,而郑青菡怀的是“兄妹之情”,此情非彼情。 郑青菡现在的身份容不得她解释,纵然解释,她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相国府嫡女,分分钟在挂念将军府的三少爷冷飒,但凡脑子正常的,都得往风月上想。 莫不然,相国府嫡女为何对一陌生男子心心念念。 郑青菡无法解释,只好轻轻带过道:“我与冷三爷之间,不是候爷所想。” 容瑾不理,只抚着手里青龙玉佩上的刻字,头也不抬的问:“玉佩上的字,是你所刻。” 郑青菡点点头。 容瑾盯着那块玉,差点没把玉盯出个洞来,半天道:“刻得真够用心。” 郑青菡很是心酸,听说青龙玉佩能保平安,刻上庇护之人的名讳更是灵验,当年她才会刻得格外用心。 只是这份用心,不知能不能保住流落在荆国的三哥。 想到此处,竟有些失神。 容瑾抬头,望着魂不在体的郑青菡正发呆得厉害,也不说话,捏着玉继续观之,脸上的神情去参加丧事也毫不失礼。 等郑青菡诸多感叹完,屋内已不见容瑾,只听得雅室大门“嘭”一声,屋外沉沉脚步声配着容瑾铮铮嗓音道:“回候爷府。” 郑青菡念起容瑾手里还捻着她那块青龙玉佩,急匆匆跟了过去。 坐在车厢内,容瑾只捻着她那块青龙玉佩,垂下眼帘不说话,显然是有意淡着她。 郑青菡见势头不妙,识趣的坐在一边,两只眼珠子盯着青龙玉佩骨碌碌转。 待马车停靠在候爷府门口,郑青菡鼓足勇气,腼着脸低声对容瑾道:“候爷,那块青龙玉佩……。” 话没说完,已被容安的声音盖住。 车帘撩开一侧,只露出容瑾的脸,容安大概没瞧见隐在车帘另一侧的郑青菡,正急急禀话道:“候爷,府里出了人命。” 第二百一十五章误会难解 容瑾侧首问道:“谁?” 容安回道:“西院子的璟妍吊死在屋里。” 前几日还忙着给容瑾下的璟妍,说死便死了。 这世道,一条人命,实在不值钱! 容瑾把青龙玉佩放入衣袖,跳下马车道:“走,去西院子瞧瞧。” 郑青菡眼睁睁看着青龙玉佩容瑾衣袖,立即撩开车帘下车,随着容瑾一路往西院子去。 进到西院子,一片哭声。 璟妍的尸体横卧在地,一息无存,身子挺得很直板,衣露出脚趾头,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西院子里其余的美人正围着尸体哭,哭声很惨烈,尤其就蔡言和百里芷,几乎要哭的快岔气。 郑青菡怎么也没想到,她们不过在西院子住了些日子,感情已深厚至此。 既然感情已深厚至此,璟妍光着脚躺在地上,她们怎能只管哭,连双鞋也不找来给璟妍穿上。 死者为大。 虽然璟妍又是下,又是通风报信让王聪去枕云堂捉奸,可人死如灯灭,没必要跟死人计较,郑青菡命人找双鞋给璟妍穿上。 好不容易找了个胆大的丫环给璟妍穿鞋,郑青菡站在旁边观仰璟妍的遗容,从脚往上移,目光移到脖子处,就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璟妍的下巴骨有条勒痕,往下到脖子中部又有条勒痕,而且脖子中部的勒痕明显比下巴骨的那条勒痕要深。 郑青菡越看越不对劲,移步到容瑾身边道:“候爷,璟妍脖子上的勒痕十分杂乱,真要是自己上吊,按理脖子上只会有一条均匀的勒痕,我估计她是被人掐死后再吊上去的。” 容瑾很不待见地道:“你上吊过?” 郑青菡怔怔道:“这倒没有。” 容瑾拉下脸:“既没有,就管住自己的嘴。” 自枕云堂一事后,容瑾的脾气就见涨。 郑青菡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容瑾把容安唤过来道:“叫个杵作进府,把尸体好好验一验。” 半柱香后,杵作一头大汗的跟着容安进府,验完尸体道:“是被人掐死后再吊上去的。” 跟郑青菡瞎扯的结果一样,郑青菡眼角余光就瞟向容瑾。 “也是个胆大的,敢在候爷府作妖。”容瑾眉毛微蹙,拍着桌子道:“容安,事情交由你处理,就算把候爷府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事情理个清清楚楚。” 容安忙上前应话。 “璟妍在候爷府窥探内室,我回来正要审她,她便被人弄死在候爷府,时机选的真巧。”容瑾寒着脸道:“杀人灭口的事都干到候爷府,一个个都想骑我头上不成。” 郑青菡小心翼翼地偷看容瑾脸色,心里不停的猜想:“容瑾口中所说骑他头上的人,可是有她一个。” 若真算上她,那可是天大的误会。 她和冷飒,真是亲妹子和亲哥的关系,实在没有别的。 容瑾发完邪火,甩着袖子往屋里走。 郑青菡垂着头,一路从西院子跟到屋里。 容瑾依旧视她如虚无,自管自吃完饭,拿本书在灯下翻看。 折腾一日,天色已晚,郑青菡觉得自己今天干的事委实对不起候爷府祖宗十七八代,差点毁掉候爷府的门风,差点让威风凛凛的候爷被绿,故低声下气地递茶上前道:“候爷,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你且消消气。” 容瑾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把书往桌上一丢,走到床前,卷起被子丢到地上,气不顺地道:“从今往后,你便睡在地上。” 图谋已久想睡在地上,一直没有睡成,今天可是刮了什么东风,竟真能睡在地上。 郑青菡内心很是澎湃,因内心十分澎湃,端在手里的杯子就抖出些声响。 容瑾狠瞪那只抖得极其欢快的杯子,一脸戾气地道:“早知你有心上人,我是绝不会委屈你跟我同睡一张床。” 郑青菡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候爷和我虽睡在一张,左右不过是演戏骗骗人,当中不是还摆着只杯子嘛!” 容瑾的脸色从白变青,从青变黑,又道:“以前你一心替将军府平冤情,虽为女子,却有英雄气概,见不得忠臣受辱,现在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全是为冷家三少爷。” 郑青菡微怔,心里头明白,容瑾是误会了。 容瑾接着道:“本以为你不懂风月,想不到却是用情至深的人,为了冷家三少爷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可以杀人放火斩杀贾庆,可以在定州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你为了冷飒,倒是什么事都敢做。” 这个误会——真正是太大太大。 郑青菡顺口气,端着茶杯解释道:“我与冷家三少爷,不是候爷想的那种关系。” “你去歇息,勿需骗我。”容瑾狠狠剜了郑青菡一眼,翻身往床里睡去,嘴里道:“你放心,就算知晓你和冷飒的关系,也不会拿你丢进大理寺,不必耍嘴皮子骗人。” “不是,真是误会。”郑青菡不懈地道:“我和冷三少绝无男女之情,只是知已!对,对,对,绝对只是知已。” 容瑾一骨碌从坐起,面上露出缓和之色,正要开口,因方才动静太大,袖子里的青龙玉佩便落在,郑青菡眼珠子顿时放光,盯着青龙玉佩动也不动。 容瑾脸色一黯,把青龙玉佩收进衣袖,重新倒回,背对着郑青菡道:“冷飒的一块玉佩你就紧张至此,果然是知已,只怕不是普通知已,而是红颜知已。” 郑青菡无法,没奈何地揭开茶盖,用茶水润了润嗓子道:“我说候爷呀,我和冷家三少爷真是很普通,普通到不能普通的知已呀!” 容瑾道:“别吵了,本候睡了。” 郑青菡实在没力气再辩,折腾一天,累也快累死,放好茶杯,就往容瑾丢在地上的一砣被子躺去。 一沾被子,郑青菡立即睡了过去。 容瑾听屋里没有声息,慢慢侧身望过去,郑青菡乱七八糟的被子上睡过去了,身上连条被子也没盖。 容瑾暗恨:“冻死活该。” 正恨着,一股冷风从窗缝吹进屋,着实得冷。 容瑾便从勾起一床被子,朝着郑青菡丢过去,正巧便盖在她身上。 第二百一十六章丧事连连 关于璟妍的凶杀案,容安可谓是费尽心力的查实,可凶手敢在候爷府下手,就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不容易查出来。 容瑾等得及凶手现行,可璟妍的尸体却等不及。 虽是冬天,可三日一过,尸斑还是慢慢显现出来,容瑾便吩咐下人备口棺材,找块不错的风水地,把人弄出去埋掉。 出殡前的夜里,西院子剩下的五位美人围着棺材哭了一夜。 早上起来,五位美人连早饭也没吃,又围着棺材开始哭,郑青菡实在不忍地对容瑾道:“候爷,这么个哭法,一会得有人哭死过去。” 容瑾最近不爱搭理她,径自从她身边走过,对容安道:“差不多就送出府去。” 容安领命,正要指挥人抬棺材,围着棺材哭得起劲的百里芷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竟被郑青菡的乌鸦嘴给说中了! 容瑾眼珠子瞅过来,狠狠瞪了郑青菡一眼。 郑青菡不敢吭声,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躲了躲。 她好不容易重生一世,想想前头干的事情件件慷慨激昂,如今落到候爷府,竟不知为何,气势一日日弱下去。 如今连要块三哥的青龙玉佩,也萎缩的很! 容瑾目送棺材出了西院子,人便回到正屋,那百里芷哭没哭死,他好像并不关心。 郑青菡也没空关心,她约好唐昭见面,为得自然是冷飒的事。 一早就想和唐昭见面商议要事,偏偏唐昭去定州淘金,方才回到京都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候爷府。 候爷府耳目甚多,郑青菡和唐昭约在侧房相见,门口由锦绣守着。 郑青菡把事情细说一遍,唐昭听完后道:“谷国和荆国交战十几年,现在形势越发严峻,要把人安荆国找冷飒,实无可能。” 郑青菡很是绝望,表情十分颓废。 唐昭眉头紧紧道:“咱们没有办法,可别人有办法,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小姐。” 荆国是敌国,谷国人轻易进不去,要在荆国城内寻一个人,等于是大海里捞根针,相当不容易。 郑青菡跟唐昭一般,眉头紧紧道:“谁有本事在荆国安排人手?” 唐昭弯起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青菡又跟着唐昭一般,弯起眼道:“唐先生,你说的那人,不会是南化小候爷容瑾吧?” 唐昭叹气,点点头。 郑青菡又学着他,重重叹口气,瘫在椅子里不能动弹。 容瑾他,除非是疯了,才会帮她在荆国找冷飒。 唐昭道:“南化和荆国挨得近,南化候爷是聪明人,早些年前就开始安排人手在荆国做内应。” 郑青菡问道:“唐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唐昭回道:“小姐忘了,我先前是做什么的?” 对了,唐昭先前也算个朝中重臣,重臣嘛,自然会知道点重要的事。 郑青菡冥思苦想半日,觉得去求容瑾实在是不靠谱,两眼望着唐昭道:“唐先生,就没有别的办法?” 唐昭无可奈何地回望过来:“大小姐,真没有,要有,我早就告诉你了。” 郑青菡只得摆摆手:“天色渐晚,先生早些回吧!” 唐昭果然很识相走了。 郑青菡一个人坐在侧房,坐到夜深人静,坐到孤灯残影,方才打定主意往屋间里走。 事到如今,不管成不成,她都得求一求容瑾,此事关系着三哥冷飒的性命。 就算容瑾甩她脸色、不搭理她、骂她、损她,她也得硬生生忍下来。 将军府也就剩冷飒一条血脉,她在人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她不想法子救,还能指望谁? 思虑良久,下定决心地迈进房间,房间里空空如也,容瑾的人影也没见到。 唤过云亭问道:“候爷人呢?” 云亭回道:“回夫人,候爷去了西院子。” 郑青菡咳了一声道:“西院子又怎么了?” 云亭压低声音道:“西院子早上抬走一个,只怕,过几日还得抬走一个。” 郑青菡愕然道:“不能吧?” 云亭费心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今儿好几个大夫去了西院子,诊过百里芷的脉相,一个大活人身体里没血气,口唇苍白,手脚冰冷。” 复加重语气道:“您说,一个人身上没有血,怎能活下去?” 郑青菡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极有道理,候爷可是为这事去的西院子?” 云亭道:“百里芷找人请得候爷,说自己命不久矣,西院子刚死了人,她再死在候爷府不吉利,求候爷把她送去后山的尼姑庵。” 人都快死了,还替候爷府考虑的如此周到! 这百里芷的人品,实在是好。 郑青菡自行披件毛裘,对云亭道:“西院子一事接着一事的出,候爷定心烦意乱,我也去看看,好歹多个人也能多个主意。” 云亭道:“夫人说的极是。” 说完,拎起灯笼走在前面,替郑青菡照路,锦绣也往郑青菡身后跟。 郑青菡对锦绣道:“你别跟去,让厨房多弄几个候爷爱吃的小菜,只怕忙到现在,候爷还没有吃饭。” 锦绣张大的嘴足够塞下一个鸡蛋,不禁道:“夫人,你怎么突然对候爷如此关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及盗。 就算不是非奸及盗,那也是为了求人办事。 郑青菡不禁叹口气,锦绣真是个傻丫头,没悟出她的用心 云亭听到这话,提着灯笼回头,眉头拧成一条线。 郑青菡瞧见云亭拧成一条线的眉头,转脸对锦绣道:“什么叫突然,我一向都很关心候爷。” 锦绣差点没咬到舌头,嘴角抽了抽道:“可奴婢不知,候爷爱吃的小菜是什么?” 郑青菡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故皱了皱眉头道:“你长一张嘴,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锦绣“哦”了一声。 云亭瞪锦绣一眼,方才扭过头继续领路。 待到西院子百里芷的屋内,只见容瑾挺直腰板站在窗口,百里芷跪在他脚边,跪得东倒西歪,整个人面色白如霜雪,气若悬丝道:“候爷,婢没有几日活头,实不愿一身病气染在候爷府邸。” 容瑾似乎心情不太好,面色不虞地道:“皇后把人送进候爷府,活着是候爷府的人,要死,也得死在候爷府。” 百里芷伸出枯柴一样的手,颤颤缩缩道:“候爷,求您开恩……。” 话没说完,两眼一翻,过去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事有蹊跷 郑青菡见百里芷倒地,忙上前掐脉,过去是过去了,不是过去见阎王,只是晕了过去。 容瑾斜目旁观,一副跟他毫无干系的模样。 郑青菡为了冷飒的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努力把“无事献殷勤”五个字做踏实。 坐到床头,先摸脉,百里芷的脉相和几位医师说的大差不离,心动过速,呼吸急促,静脉博动微弱,身体里确实没有血气。 一般人体内有相当于半桶水容量的血液,若是达不半桶多,只剩下桶底遮住的血液容量,便会危及性命。 百里芷体内血气缺少,会引起肌体缺氧,然后休克。 体内血气缺少是常见病,若是平常的缺血,药补食疗兼可,但百里芷的缺少血气,却有些蹊跷。 如同一个桶,偶尔溅出点水可以理解,可溅得连水也快没了,便不是寻常的小事。 郑青菡替百里芷掖好被子,应该问的一句没问,只道:“先睡,一会药煎好,喝下去人就会好些。” 说完,起身要走,长衣被枯柴一样的手抓住,百里芷微微睁开眼道:“夫人,求你,让婢离开候爷府,求求你……。” 日行一善,积善成德。 郑青菡扭头去望容瑾,容瑾则扭头望向窗外。 候爷不点头,这功德,今日是积不到的。 郑青菡叹口气,把百里芷的手放回被子里:“好好养着。” 百里芷眼泪流出来,恍恍道:“婢,快死了。” 郑青菡眼里带出慈悲,扭头去望容瑾,容瑾这回没望向窗外,微侧身子若有所思。 大概看到这里,容瑾也有些动容,郑青菡一脸慈悲地往他身边走去,走到差不多离他半步距离时,只见容瑾身形一晃,甩门而去。 关门的力道,正撞在跟在他身后的郑青菡身上,顿时把她那颗慈悲心撞得稀巴烂。 容瑾是真生气,生西院子的气,生她的气。 等郑青菡回到屋里,容瑾坐在明晃晃的油灯下,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着饭,桌上的菜全是平日他爱吃的,是她叮嘱锦绣一定要做到的事。 正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上几句话,容瑾已经搁下筷子,往里屋走去,依旧视她如虚无。 本以为,他发火的样子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如今才知道,他若把人看成虚无,那感觉才更加可怕。 桌上摆着一壶酒,郑青菡自酌自饮几杯。 今日的酒有点苦,不知为何,浇到她的心上,心也有点苦。 又喝过几杯,对锦绣道:“去西院子,把沉香唤来。” 锦绣转身出去时,在她背后叮嘱:“小姐,少喝几杯。” “没事,我酒量极好。” 郑青菡刚好一壶酒下肚,锦绣领着沉香进屋。 沉香跪到地上,讪讪叫了声:“夫人。” 郑青菡说话时嘴里飘着酒气:“起来吧,只要你本本份份,过去的事我纵然不会原谅你,倒也不会故意难为你。” 沉香连连称是。 郑青菡便问道:“你如今在西院子当差,自然万事逃不过你的眼睛,那百里芷的病,可有蹊跷?” 沉香细思道:“百里芷在西院子循规蹈矩,未有不妥当的地方。” “不可能。”郑青摇头,敲着桌子道:“你再想想,她可有受过外伤?” 沉香摇头:“未有。” 下人又送上一壶酒,郑青菡端起洒杯,泯了一口酒:“大量失血的休克往往是外伤引起的,若说她没有外伤,血又去了哪里?再仔细想想,可有不寻常的地方。” 沉香闻言抬眼,面上带出一丝惑然:“夫人这么一说,奴婢想起一事。” 郑青菡一杯下肚,道:“说说看。” “百里芷数日间皆没沐浴,前日几位美人去泡温泉,惟她没有去,只说身体不适。” 难道百里芷身上有伤口,不便在人前显示,郑青菡没有说话,举着酒杯望向沉香。 沉香抬头,迎着郑青菡目光道:“奴婢领命。” 果然是聪明人,没有一字一句,便知道领命,难怪容瑾要留沉香在西院子,一来制豁长公主,二来好杆就要用在利刃。 以沉香的手段,今晚就能知道结果。 璟妍死的蹊跷,百里芷的血也流的蹊跷,若是两事关联,倒是场好戏。 容瑾在里屋,外头的话,应该也听全了,只是里屋气氛灼人,她是如何也迈不进去,倒不如在外头多喝几壶。 郑青菡望着下人走出走进,酒壶从空到满,从满到空,重生后是第一次,喝得如此畅快。 她是千杯不倒的海量,只喝得屋里飘满桑落酒的气味。 桑落酒,河中桑落坊有井,以井水醉出,香醑之色,清白若涤浆,别调氛氲,不与它同。 一股酒香溢出,从外间往里间飘去,那香醑的滋味,沁人心脾的同时,浅浅苦味在。 容瑾端坐里屋,注视茶杯中的倒影,心头苦味更甚。 他记得桑落酒,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她的酒量,有点过了! 外屋传来脚步声,听见沉香再次登门的声音:“夫人,事情已办妥。” 郑青菡感慨模样:“好本事,就几壶酒的时间,便把事情办妥。” 沉香和在相国府时很不相同,谦逊地道:“有夫人的一句话,万事都好办。” 这话的意思,把功劳全让给了郑青菡。 郑青菡越发感慨:“我要处置一个美人确实不算什么事,可那是王皇后送的美人,身上有伤才有说辞,要是身上没伤被下手,便不太妥当,你不会领命后差人把她衣服剥掉吧?” 沉香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在百里芷屋里熏会迷香,她人晕过去,奴婢查看了下她的身子。” 意料之中! 郑青菡掂着酒杯问:“如何?” 沉香答道:“百里芷手腕上有几道极深的刀伤。” 郑青菡微挑眉头,起身道:“虽说夜深,这西院子却非去一趟。” 里屋没有动静,郑青菡猜他默许了。 候爷府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人作妖,自然得有人拾掇。 往日,容瑾从不拿这些琐事烦她,如今,她不敢拿这些琐事烦容瑾。 第二百一十八章佛堂善心 进到百里芷屋内,淡淡迷香味尚存,百里芷躺在床上没有动静,恐是的药效未过。 沉香操起一碗凉水往百里芷脸上泼去,天气寒凉,一泼之下把百里芷泼出个激灵。 百里芷满面凉水,水从脸上滴滴汗汗,她不断往被子里瑟缩,而后怯怯问道:“夫人,您找婢有事?” 半夜三更,连只麻雀都睡了,要不是有事,谁会赶来西院子。 郑青菡倚着桌子坐下,桑落酒的后劲有点足,双脚有些沉。 沉音是个利落人,从她勾引郑涛的手段上就可看出,利落不在一般话下,还不及郑青菡发话,沉香已一把拉起百里芷的右手衣裳,露出几条极深且血红的伤口。 郑青菡眯眼瞧过去,伤口切得很深,刀刀去皮见骨,旧伤未愈又切出条新伤。 伤口切面向上倾斜,因为是自己拿刀割的,弧度才会由上至下。 本来以为百里芷失血的事跟璟妍的死有关,现在看来,百里芷是自己割自己,外伤不是别人造成,而是她本人。 郑青菡道:“好端端的,怎地想不开,自己割自己?” 百里芷又是一个激灵,吃力的挪动身子,身下一个不稳,便直接滚到床下:“夫人,婢想离开候爷府,才想出此下策。” 因为想离开候爷府,就天天割自己手腕放血,把血放的差不多,然后救容瑾网开一面,说是自己命不久矣,西院子刚死人,她再死在候爷府不吉利,让容瑾把她送去后山的尼姑庵。 苦肉计使得,让人侧目! 日日用锋利刀口由浅入深划进皮肤,看着鲜血从伤口渗出,然后喷薄而出,剧烈的锐痛感会遍布全身,每天反复的割,得有多么强大的意志。 郑青菡道:“你不想在候爷府呆,脱身的方法有很多,何必选这条最绝决的。” 百里芷清醒的道:“夫人错了,我选的这条路不是最绝决的,反而是条生路,璟妍选的,才是最绝决的死路。” 郑青菡对猜谜没有兴趣,直截了当地道:“为何有此一说?” 百里芷道:“婢的弟弟本在詹事府张大人府上当差,候爷称见不得别人血缘分离,便把婢的弟弟从詹事府接到候爷府,婢心里明白,候爷举手之间便拿拈住婢的弟弟,婢在候爷府呆一日,便一日不敢做有违候爷府的事。” 说的不错,百里芷只要行差步错,容瑾就会拿她的弟弟开刀。 王皇后送的这批美人品质够高,个挺个的聪明。 百里芷已道:“王皇后精挑细选择了婢们六个,就是必有所用,婢知道璟妍给候爷下春药,还通风报信让人去枕云堂捉奸陷害夫人,璟妍当了别人的筏子,自然只有一条死路可走,用她的人容不下她,候爷府也容不下她。” “婢不想走璟妍的老路。” 真正是个明白人! 天下最缺的就是明白人,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的位置,诸多的明明白白放在一起,才能活下去。 如若王皇后也让百里芷出手,百里芷实在无法选择,不管得罪王皇后还是容瑾,都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博手一拼。 郑青菡望向百里芷,酒劲恰在此时上头,望起人来有二个影子,晃呀晃得真够闹心,终于吐出字来:“尼姑庵是个好去处,当朝的公主还在尼姑庵里呆着,你若能去,便是和佛有缘。” 百里芷眼里直淌泪:“夫人,是好人。” 好人倒是好人,只是这年头好人难做。 郑青菡站起身来,站的有点不稳,晃了两晃道:“今夜的事情就当我不知晓,你依旧是染病失血过多的重患,若是候爷许你去尼姑庵,便是你的造化。” “夫人的大恩,婢日后一定相报。” 郑青菡像随口般道:“你去当尼姑,吃素念经,清苦的很,又不是享荣华富贵,不必谢我,更不必相报。” 说完,晃悠悠出了西院子,晃悠悠回到自已的正房。 灯火已熄,容瑾已经睡下,她是酒品极好的人,醉了也不过是睡一场,往地上铺盖倒下的一瞬,念叨句:“百里芷要当尼姑就让她当去,要走的人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 夜分外静,她的声音分外清晰。 睡在床上的容瑾听完话,抖着脸皮坐起来,对着晃来晃去的人影道:“你可是笑我,罐里养王八,把自己越养越抽抽,既强留不下,择个日子出去就是。” 话音没在漆黑中,没有听到回音,却听到“砰”的一声响,郑青菡整个人倒下时,顺带把旁边的盘景撩倒在地。 容瑾走下床,借着月光一看,郑青菡躺在地上酣睡香甜。 果然是酒品极好的人,毁掉一盆盘景外,没干出格的事。 若是冲过来扯着他要青龙玉佩,今晚就不会清静。 容瑾扭头望向窗外,窗纸上拂出一条细长的影,隔开一层窗纸正道:“候爷,西院子的事已有眉目。” 容瑾淡淡道:“去偏厅等着。” 那细长的影一移,往偏殿去了。 容瑾披好外衣,迈过郑青菡推门而出。 屋外卷进一阵风,郑青菡沉醉不知,待清晨睁眼时,却见被铺上落着几片落叶。 是昨日的风卷进来的,她因为不知,掂着树叶道:“可是我昨夜沉醉,才卷风带叶?” 锦绣端好脸盘过来:“小姐,您昨日喝的桑落酒封存几十年,要不是您酒量好,起码得醉上几天几夜。” “难怪。”郑青菡手指按向太阳穴,头还有点晕。 昨夜,她在外间,容瑾在里间,这经月不醒的酒一杯杯喝下去,他连个声响也没有。 容瑾,摆明要跟她作耗下去。 到底是憋不住,问了句:“我昨夜醉熏熏回屋倒头就睡,候爷今早出门,就没说什么?” “没有,候爷大清早就去了宫里。”锦绣道:“对了,临出门时嘱咐容安,送西院子的百里芷去尼姑庵,怕百里芷的病气污秽门庭。” 记忆里还残留着昨日在西院子里对百里芷说的话:“若是候爷许你去尼姑庵,便是你的造化。” 如此看来,百里芷的造化确实不错。 第二百一十九章宫中大变 容瑾早上被传入宫,进到大殿方才得知皇上驾崩的消息。 帝王驾崩,驾崩的很是出人意外,生前选好的陵墓还未建全,人就在晚上突然没了。 接下来几日,先是择吉时良辰入殓,不断进行法事和吊唁,在宫殿大门演杠十日。 在演杠时,派出工匠去抢修陵墓,左赶右赶总算把陵墓给造出个大概。 等皇上一入土,便有人作起妖蛾子。 太子瑜王被谴去蓬阳,皇上曾下令,三年内不许太子踏进京都城一步。 这话是皇上说的,皇上刚被抬进陵墓,自然没人跳出来反驳。 王皇后趁机拿话压人,不许太子回京都城。 除了话是皇上说的,京都城常年防守的三万禁卫军唯有皇帝玉玺可调动,玉玺正落在王皇后手里。 王皇后调动五万禁卫军,连带王聪内廷人手一万多,把皇宫围个结实,连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王皇后在大殿说了一番话。 大概意思是皇上临终时说过,要废除瑜王太子之位,立四皇子谷宣业为帝。 四皇子谷宣业出生六个月被抱出内廷养在十里外的景阳别苑,皇上生前最不待见四皇子,现在王皇后说皇上临终把大位传给四皇子,这话谁也不相信。 连晋脸色很难看,斟酌道:“皇后娘娘,大位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话没说完,最受皇上生前恩宠的如妃娘娘出现,微挑唇角道:“皇上驾崩前倒也跟臣妾说过几句,国多难,宜立长君,四皇子年纪太小,应该拥立六王爷为帝。” 话音刚落,宫殿外兵戈打斗声渐剧。 六王爷的大儿子谷俊本在荣安县封地,许是如妃早就跟王爷府递过消息,谷俊领着七、八万人手打过来,每逢宫门处皆有内应帮衬,一路打到眼皮底下。 整个京都城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容瑾在候爷府内道:“王皇后得势,必会除掉如妃,如妃为自保,倒是什么事也做得出。” 苏辙拍拍容瑾的肩膀:“金吾卫聚起来,也有几万人手,现在两边都来找过我,我是帮哪头为好,还是趁此机会把你送出京都城?” “既然要闹,就让他们闹个够,正好试试深浅,看看各自有多少本钱。”容瑾道:“候爷府不是久呆之地,明晚上带好人手坐郑青菡的淘金船,一路回南化。” 苏辙点头,回去布置。 容瑾去房间找郑青菡,把事情的轻重跟她说了。 到了生死关头,到底是放不下她。 十几日,容瑾第一回跟她说话,宫里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她都不敢当真,听到容瑾一句句说明,郑青菡的心情很是复杂。 容瑾道:“借你淘金船一用,府里的人都要回南化,留在京都城实在危险。” 郑青菡思量片刻,道:“会让唐昭照办,一定安全把候爷送回南化。” 容瑾皱皱眉头道:“你不走?” 郑青菡摇头,带出一份坚定:“我呆在京都还有事。” 容瑾忍不住道:“事到如今,天大的事也没命重要,乱成这般,你还不先想着保命。” “候爷不必担心我。”郑青菡淡淡道:“我是张天师过海不用船,自有法度。” 容瑾只得拿出杀手锏:“冷飒的那块青龙玉佩,你不想要了?” “候爷愿意给?” “你若随我去南化,我便给你。” “其实冷飒人在荆国,我在定州的人手也派出几个想潜进刑国,全露了馅。”郑青菡心里挣扎道:“我听唐先生说,荆国是敌国,谷国人轻易进不去,要在荆国城内寻一个人,等于是大海里捞根针,相当不容易,可南化和荆国挨得近,南化候爷是聪明人,早些年前就开始安排人手在荆国做内应。” 容瑾眯着眼睛:“所以呢?” “前些日子就想求候爷帮忙,才在候爷府过分殷勤,如今候爷要用淘金船,我想在荆州寻人,咱们也算是互帮互惠,十分合算的买卖。” 容瑾围着郑青菡转个圈,直直看了眼郑青菡:“先把小命保住了,再说别的。” 郑青菡心里更加挣扎:“保住了小命,候爷可会把青龙玉佩给我,可会帮我去荆国寻人。” 容瑾转身,慢慢道:“保住了,再说。” 郑青菡对着容瑾背影,脸皮极厚地道:“保住了,我一定会说。” 到了明日,淘金船停在江边,容瑾便衣出行,带着一干候爷府的人打算坐上淘金船去南化。 江边落雪,落得颇大。 白蒙蒙江边立有一袭身影,披着月牙白长袍,跟江边的大雪溶成一体。 容瑾扶郑青菡下马车,那一袭身影转过来,蓦然走近。 近到眼前,不管是容瑾还是郑青菡,都倒吸口凉气。 不是王聪,又能是谁? 王聪一眼望过来:“候爷、夫人,这是要出远门吗?” 容瑾向前一步,不偏不倚拦住王聪射向郑青菡的视线:“六王爷攥兵权在手,正在宫里闹得起劲,王大人不陪在皇后娘娘跟前,倒有闲功夫跑出来管候爷府的家务事。” “家务事?”王聪勾唇一笑:“单单这样的话,总听候爷说,说得我耳朵根子起茧子,我好似听说,候爷的后宅不太平,夫人在府里呆着一定很煎熬。” 容瑾脸色很不好看。 王聪不以为意道:“我在江边是为了等夫人,有件事想跟夫人说一声,如妃伙同六王爷逢迎皇上,积极推荐方士温竣为皇上炼制金丹,骗说金丹百炼不消,毕天不朽,人若服之能不老不死,实则是妖言惑众,金丹居然是用银屑、水银、合金和硝石一起炼制的。” 郑青菡反应过来,王聪曾经给过她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细研的粉未,正是银屑、水银、合金和硝石。 她当时还说过:“水银本身有毒,混合在一起毒性更甚,内服极为有害。” 难道,那些粉未就是皇上服用的金丹。 果然,听见王聪道:“金丹服用半月后便会心痛如刺,百节酸疼,终日浑浑噩噩;服用二个月以上,人就必死无疑。” 皇上就是被金丹毒死的。 皇后已经取出金丹招太医院鉴别过,消息属实,已经公布天下。 言下之意,如妃说的全是假话,皇上从没把帝位传给六王爷,六王爷名不正言不顺。 如妃和六王爷连手加害皇上,用金丹谋命,再夺得天下,六王爷就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乱臣贼子,人人可诛! 六王爷虽有七、八万人手,等消息一出,就会离心,到时候京都城自然会落在四皇子手里。 王聪唇角微扬:“如妃撺掇温峻谋害皇上的罪名是逃不掉的,相国府一门子,全部会牵连获罪,包括夫人的母亲,还有年少的弟弟。” 郑青菡双眼落在王聪身上:“你是何意?” “罪不及出嫁女,夫人要出远门,去了便是。”王聪整一整颜色道:“夫人和蒋潋到底是半路母女,和蒋潋生的儿子也是半路姐弟,不必搭把手救他们,由他们自生自灭的好。” 郑青菡顺着他的话道:“我母亲和弟弟莫非落在大人手里?” “自然。”王聪道:“只要夫人和候爷写下和离书,我就替夫人保下两条人命。” 容瑾双眼鸷狠地盯向王聪:“我若是不答应呢?” 王聪脸上的笑消失得干干净净,口气淡淡道:“无非是两条人命,只要夫人舍得,我到是无所谓。” 容瑾一张脸寒成冰棱。 王聪不惧,反道:“候爷,我不是说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我自有再会的时候,如今看来,风头总算转向于我,也该轮到候爷雨打黄梅头,倒霉一回。” 又对郑青菡道:“夫人,您是走,还是不走。” 走,只怕一走,王聪就会要了蒋潋和弟弟的命。 郑青菡在肚里打了无数遍草稿,脑子清楚地问道:“只要一张和离书,真能救回两条人命,当真?” 王聪眼睛亮了亮:“自然当真。” 郑青菡道:“待我思虑周详,再回你话。” 听了郑青菡的话,容瑾脸色变了一变,直接从寒成冰棱变成热火棒,只灼得人全身刺痛,哑声道:“你真要跟我和离?” 现在跟容瑾和离,谁还能帮忙去荆国找冷飒? 南化是去不成了,郑青菡拉着容瑾坐上马车,绕着舌头道:“不过是先应付他,我母亲和弟弟在他手里,惹他不痛快,两条人命就没了,虽说是半路母女、半路姐弟,可多少有些情份,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去死。” 容瑾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句:“他日,我也命在旦夕,你也会像待他们一样待我吗?” 郑青菡苦笑:“候爷一身本事,只有您帮我,哪轮得到我帮你。” 容瑾极认真地道:“别打哈哈,正经说。” 郑青菡只得表面正经地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得救候爷。” 容瑾一点也不感动地道:“你样子倒是装得挺足,心里却是另一番景像。” 郑青菡忙道:“不敢,不敢。” 马车驶到半道,迎面过来一匹快马,苏辙拉住缰绳道:“如妃和六王爷连手加害皇上,用金丹谋命,再夺得天下,消息已被证实,六王爷现在拥兵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手下的人早就乱成一团粥,撑不过今晚,就得给王皇后的人手收掇……。” 话没说完,已被容瑾打断:“我早已知道。” 第二百二十章丞相大人 如妃矫诏,再加上用金丹毒害帝王的事败露,六王爷的人马军心瞬间涣散,五万禁卫军和内廷人手出战,败得七零八落,六王爷也被解除兵权囚禁起来。 王皇后解决掉六王爷,下一步便是为四皇子谷宣业筹备登基。 王皇后称,领的是先皇口诏,要废除太子瑜王,改立四皇子。 连晋连连上书:“京都动乱,国势受损,此时废太子,立四皇子实有不妥。” 正应了忠言逆耳,连晋被罚跪好几日的皇宫大殿。 在连晋罚跪的最后一日,四皇子称帝,功臣王聪以丞相的身份辅政。 王聪年经轻轻当上丞相,宫居要职。 历朝历代的大位基本上都是抢的,权臣造反、兄杀弟、子弑父都很平常,皇宫大殿周而复始地上演的正是这样的闹剧。 几日后,郑青菡身穿男装,站在京都城恢复热闹的街头,面对集市车如流水马似龙的空前状况,内心不知是喜是忧。 一路向前,是京都城门,城门上挂着两具尸体,跟当初父亲和兄长们的一样,人皮里面没有血肉,填充满稻草挂在墙头。 一具是六王爷的,一具是如妃的。 换个年月,城门上总会挂着不同的人。 帝王已死,相国府满门关进大理寺,曾经关过将军府满门的大理寺,如今关的是相国府满门。 世上的事,终归有一报! 享过的福,要一样样还回去;受过的罪,也终有一日,要一样样还回去。 人间际遇就似一个怪圈,永远循环不止,害死将军府满门的人,还不及她出手,已经应了因果轮回。 也好,省得脏了她的手。 只要将军府的冤屈平反后,重生一世的心事也能尘埃落定。 郑青菡垂下仰望城门的头,正欲转身而去,却听前头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差人扯开喉咙大喊:“速速避让,丞相巡查城门。” 郑青菡咂嘴,混在人群中往后退去,而后行跪礼。 一顶华丽的马车停止,帘布一撩,新任丞相大人穿着崭新的官服,凛凛然走出来。 郑青菡在人群里跪得恰到好处,有前头的壮汉忤在身畔,正好把她挡个结实,她心里头暗喜。 这般巧遇,总算免掉见面的尴尬。 王聪的目光正落在一株冬腊梅上,腊梅开得密密麻麻,花如彤云,浩态狂香,在霁光浮云下剪染色泽,仿若一幅画卷。 画卷的底下,跪着穿青衣长袍的书生,头大差不离要抵到地,露出脖子上玉藕般白皙的肌肤,墨黑长发藏在一块方帕间,终究是让他识出了。 躲在壮汉的身后,倒是恰到好处,却不是精明之举! 她应该忘记,身后的一株冬腊梅,实在太吸引别人的注意。 王聪晃过人群,一把将郑青菡拉起身,笑笑道:“齐天大圣终归是跳不出如来佛掌心,贤弟没躲好,就算躲好,我要找,还是能找到贤弟的。” 郑青菡只得悠悠抬头,果见一树腊梅花瓣,跹跹而下,正落在她的头上。 不及她反应,王聪把她头上的梅花瓣取下,双目炯炯道:“跟我去街市逛逛。” 众目睽睽,睽睽众目下,王聪拉她起身,双目一瞬不瞬停在她身上,正笑得如沐春风。 王聪还如以前一样,做事逾越得太过。 郑青菡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闪到一边道:“多谢丞相大人,只是候爷尚在等我,我怕是没时间陪大人逛街市。” 王聪不恼,轻笑道:“相国府的人全关押在大理寺,你也不去瞧瞧?” 郑青菡水波不兴地道:“改日候爷和我,会一起来大理寺,不劳丞相大人费心。” “唔!”王聪不紧不慢地道:“大理寺没我的吩咐,谁也进不去。” 如今王聪是御前重臣,正是风光无限的好时机。 大理寺,他不让人进,谁也进不去。 也不知蒋潋带着年幼的孩子被关在里头,可扛得住受罪。 王聪依旧笑着道:“贤弟,你真不想进大理寺看看?好些日子没见,你六亲不认的功夫见涨,可惜你喜爱的弟弟,早在阴暗牢狱饱受煎熬,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几日。” 大理寺的历练,郑青菡是亲身体会过的。 活人进去,化成鬼出来! 她的声音刺耳起来:“丞相大人明知,我就是做不得六亲不认,才会留在京都城,没有去南化。” “既如此,你还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便跟我去大理寺一趟。” 难以决断的,不是去不去大理寺,而是让容瑾知道后,可会误会? 不知何时起,她遇事后,总会先想到容瑾。 容瑾不是二五杠子,细细陈述利弊后,应该能明白她的处境。 进到大理寺,王聪道:“和离书,几时写?” 郑青菡语气不虞道:“丞相大人为何三番五次逼我写下和离书?” 王聪不胜唏嘘,长叹口气道:“你不赶紧写下和离书,我如何娶你?” “什么?”郑青菡两腿一沉,迈不开步去。 王聪款款道:“我喜欢你,喜欢的要紧。” 面对王丞相忽如其来的表白,郑青菡此时连撞墙的心都有。 大理寺里回荡着王聪的声音:“当初若不是容瑾横插一杠,你早就是我的妻。” 郑青菡猛咳几声道:“丞相大人记性不太好,当初若不是你横插一杠,我早就是宋大人的妻。” 王聪笑了一声:“左右你还惦记着宋之佩呀!” “佩哥哥被丞相大人害得有点惨,我不得不惦记。” “我做人,向来公平,我既毁掉你和宋之佩的亲事,自然会还你们一桩更好的亲事。”王聪道:“过几日,我便把安乐公主从尼姑庵接回宫,宋之佩也从鸟不拉屎的地方接回来,还让他去内翰院任职,促成他们两人的良缘。” “安乐公主待宋大人痴心一片,她是谷国公主,身份外貌不比你差,宋之佩迎娶安乐,比跟你在一起更加荣宠。” 未了又道:“至于你,自然是要嫁给我的,容瑾臭名昭彰,不过顶个世袭的候爷帽子,与我相比,没有一处是强的。依我说来,我虽毁你和宋之佩的一桩婚事,到头来还你们两个更好的结亲人选,成就一桩更好的姻缘,你们两个只赚不赔。” 第二百二十一章再进牢狱 郑青菡叹道:“都是丞相大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王聪扬起嘴角道:“我并非轻率行事,安乐公主为了宋之佩,连名声性命也不顾,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般待他,日后,宋之佩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至于容瑾,他绝对不是个懂得相守的人,京都城的窑子逛遍,手上血腥尽染,你跟着他,今后没有好日子。”王聪深深望过来:“唯我待你是初心。你可知,一个人要守住初心有多难,光这一点,我就比容瑾强去不少。” 郑青菡此时又生出撞墙的心:“还能这么算?” “想怎么算,都是由人不由天。”王聪施施然道:“往日,容瑾犯了我的脾气,我的性格你素来知晓,得罪我的人都讨不到便宜。” “容瑾要是痛痛快快把和离书写了,也就罢了。若不然,我和他的较量,才算真正开始。” 话说得很是沉重,郑青菡打个哈哈道:“若娶失节者以配身,是已失节也,再醮之妇便是失节,丞相大人求娶,也相当于失节,若被弹骇个‘为风宪玷’,视为私罪白白断送仕途,就十二万分的不合算。” 王聪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是不想和离,还是真的担心我?” 郑青菡皱着眉头道:“自然是前者。” 王聪勾勾唇,意难平地道:“他哪点比我强去?” 郑青菡手指掐数,思量道:“他和你谁强谁弱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他害我的次数较你少,他护我的次数较你多。” 王聪默了默,却听郑青菡继道:“我这个人极简单,只知道一个道理,护我的人,才是最好的。” 王聪再次默了默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先前我若能早些得偿如愿,也不会图谋你几次,你对我有怨言也罢,心生愤意也罢,日子长久就会明白,我并非要害你,只是选择了一种接近你的方法。” 精神确实可贵! 只是,那些接近人的方法,通通是错误的方式。 用伤害一个人、毁掉一个人的方式去拥有一个人,就算最后争抢到,又有何用? 这话,郑青菡懒得说出口,因为王聪天生就是油盐不进的主。 把监牢从头逛到尾,见到蒋潋正抱着麟哥儿缩在狱角,麟哥儿不哭不闹的窝在蒋潋怀里,平日白净的模样全无,整张脸脏不拉叽,乎乎的手也尽数染黑。 郑青菡站在狱外,几分恍然。 高门大户的人家享受的荣华富贵如同浮云,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变成阶下囚,连带府里头的女人、孩童,也是为娼为奴。 “青菡……。”角落里的蒋潋瞧见郑青菡,就像看见救星一样扑过来,不能确信地道:“真的是青菡,竟真的是你。” 郑青菡蹲下身子,声音带出伤感:“母亲,我来看你和弟弟了。” 蒋潋眼泪簌簌流下,看了郑青菡一眼,又观王聪一眼,把郑麟放到身边,跪在地上朝郑青菡连叩几个响头:“青菡,求你快救救麟哥儿,他发了高烧,好些时辰没醒,狱里的差役不给找大夫,求你,求求你。” 难怪麟哥儿脸红的像苹果。 郑青菡目光转向王聪,问道:“丞相大人能不能差人请个大夫?” 王聪一笑,回道:“不能。” “麟哥儿年幼,发了高烧不及时救护,定会伤及性命。” “带你来之前,我便知道,麟哥儿发了高烧,也知道不及时救护,他会伤及性命。”王聪压稳官袍,并排蹲到郑青菡身边:“蒋潋吵着要请大夫,正是我不允的。” 郑青菡咬牙道:“你……。” “你方才说,你极简单,只知道一个道理,护你的人,才是最好的。”王聪神气渐凉:“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极简单,只知道一个道理,我想要的人,必须在我身边,才是最好的。” 王聪侧脸朝她:“眼下,你是救,还是不救?” 郑青菡倏地有些心慌。 王聪道:“你若救,只需写下和离书,从此与容瑾恩断意绝,嫁我为妻;你若不救,麟哥儿撑不过今天,你回候爷府备口棺材来大理寺接人就行。” “丞相大人是在逼我?” “我不逼你,大理寺的门敞开,你随时可以走。”王聪慢慢起身,不紧不慢地道:“四皇子刚登基,四面八方要维稳的地方甚多,你不主动写下和离书,我也不好明目张胆去候爷府抢人,更不能因此得罪沛国公府、淳郡王府,省得权柄落在别人手里。” 话倒是说的好听! 大理寺的门虽然敞开,可她若是迈出去,麟哥儿和蒋潋的命就没了! 郑青菡本觉得,她和容瑾不过是一对假夫妻,写下一纸和离书再简单不过。 明明想的很简单,做起来却有些难。 她站在黑暗监牢的最里头,皱眉踌躇。 王聪亦站在黑暗的阴影里,让人看不出表情,只听得他声音里含着不虞道:“为何想这么久,你莫非舍不得候爷府?” 一句话,恰好一盏明灯,照亮郑青菡心田。 王聪从阴影里踱出来,道:“我差人准备好纸笔,你要是想好,就白纸黑字写下。” 不及反应,已有人搬来一张小桌,上面纸笔具备。 一枝紫毫笔入手,笔尖沾墨滞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王聪的目光落在她的笔尖,轻轻一按紫毫笔,在她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团墨迹化开,恰是第一笔落下。 郑青菡低头望着那一笔,心中发凉道:“原来,一纸和离书,就能分开两个人……。” 话音未落,监牢的门“哐当”一声打开,长长走廊的一头躬身进来一袭身影,远远站在微微光亮里,紫色长袍翩翩,眉眼绮丽似屋外的那株冬腊梅。 郑青菡的心境,一时间也如屋外的那株冬腊梅,花如彤云,浩态狂香,在霁光浮云下剪染色泽,好到不能再好! 容瑾一步步走过来,负手站她身旁,拧眉道:“第一笔就写得心不在焉,后面的字,如何会写好?” 第二百二十二章纵是恶缘 郑青菡搁笔,凝目望向容瑾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好好写。” 容瑾点头:“难得懂事一回。” “你怎么来了?” “正当兵荒马乱的时候,夫人穿着一身男装出门,我实在放心不下。”容瑾板着张脸道:“万一被有心人算计,定要吃亏的。” 一句话说的王聪太阳穴连跳几下。 容瑾好脾气地问:“纸墨备齐,本打算写些什么?” 郑青菡心虚地低头。 容瑾便向王聪道:“先皇驾崩,新皇要服孝,还要安抚朝廷内外,丞相大人不好好辅佐新皇,把我夫人领来大理寺练字,又是为何?” 王聪不答,扯起嘴角问道:“大理寺重地,外头有重兵把守,候爷如何进来的?” 容瑾手指从腰间一拂,一块如意金牌悬挂在指间,晃了两晃道:“皇家赐的如意金牌,只要是谷国天下,便有一诺千金,本候哪里去不得?” 王聪道:“我倒忘记,你手里还拈了块如意金牌。” 容瑾道:“丞相大人忘的不止一事。” 王聪似笑非笑地问:“我还忘记何事?” “王府今非昔比,王皇后成为太后,你当上丞相,想来会有更好的亲事等着你。”容瑾机心重重地道:“当初,你身无功名,王府上下就不同意你娶郑青菡,现在你飞黄腾达仍执迷不悟,一心破坏别人姻缘,非要青菡当再醮之妇,可是想活活气死双亲?” 王聪止笑,神情肃然道:“我铁了心要娶,谁能奈何我?” 容瑾敛容:“我不能奈何你,却有人能管你。” 说话间,监牢门口又躬身进来一袭身影,身穿官服,面色深沉,竟是王聪的亲爹老子——王荣。 王荣额头青筋直冒,目光从郑青菡身上扫过,落到王聪身上道:“小畜牲,你方才的话我都听全,想不到你不曾死心,还在打郑家嫡女的主意。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有此念头?” 王聪眉目蹙成一条线:“父亲,我真心实意要待她……。” 话没说完,已被王荣一巴掌扇到墙根边:“小畜牲,你真心实意要待谁?睁开狗眼看清楚,候爷和夫人情深意重,岂容你横加破坏。” 王聪不服:“父亲,他们两人从未情深意重,要不是皇上赐婚,青菡岂会愿意嫁进候爷府?” 王荣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用力过猛,王聪嘴角浸出血丝,王荣视而不见,怒道:“你若做出让祖上蒙尘的事,族谱上就再没你的名字,我只当没生过你。” 巴掌扇得很重,话更是重,王聪愕了愕,忍住没回嘴。 容瑾把郑青菡拉到身边,缓缓道:“谷国衰微,丞相大人礼崩乐坏,竟要干出夺人妻室的事,实在让人咂舌,若是传扬出去,怕是对大人的名声不好。” 王荣听其意,拱手对容瑾道:“小畜牲多有得罪,望候爷大量。” 容瑾噙着一丝冷笑道:“堂堂丞相大人拿区区幼儿性命拿捏人,事情听起来,足够惊天地、泣死神的,本候可以大量,但孩子的病还请王大人速速找人医冶。” 王聪拿捏郑麟性命逼迫郑青菡写下和离书,此事要传扬出去,确实够丢人的。 王府丢不起这个脸! 王荣铁口直断:“候爷放心,定找人医冶。” 容瑾极自然地牵过郑青菡的手,悠悠道:“夫人可放心了?” 郑青菡表情终于舒展开,道:“放心了。” 容瑾牵着她一路往前,漫不经心地道:“前面不远处有株冬腊梅,开的甚好,一起去看看。” 郑青菡侧脸瞧他:“我方才,看过了。” “喛。”容瑾道:“因旁边没有我,就不算有看过。” “为何?” “总要咱俩一起做过的,才作数。”容瑾依旧悠悠道:“你一个人做过的,或于他人做过的,都不算数。” 声音传进王聪耳朵里,把他的牙酸得够渗,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两人背影而去。 王荣脸色青白地道:“还望什么,那贱人有什么值得你望的?” 王聪回神,竟道:“父亲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我姻缘?” “你和她,没有姻缘,只有恶缘。”王荣怒其不争,一掌拍在王聪肩头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王聪虽没反驳,表情到底没忍住,一脸忿忿然。 王荣只得道:“先帝去世,新皇凭口诏坐到龙椅,可光凭口诏如何服众?分封在外的国公、郡王并非心服口服,准备在蓬阳拥太子瑜王重夺皇位。” 王聪回道:“太子瑜王被谴去蓬阳,先皇曾下令,三年内不许太子踏进京都城一步,谁给他们的胆?” 王荣道:“那些国公、郡王以前都是平阳王的旧交,要扶立新皇,自然是扶跟他们亲近的。别说他们,就说容瑾和苏辙,凭当年和平阳王的交情,早晚也是要站到瑜王阵营的。” 王聪没有说话,似是沉思。 王荣又道:“你要夺容瑾妻室,岂不是动他逆鳞!南化兵精将壮,实力雄厚,为皇室所忌,当初先帝也只能透过联姻,以额驸身份让他留居京都,从不开罪于他。现在新皇登基不久,南化拥有重兵必将威胁京都,你可不要冒头得罪他。” “你贵为当朝丞相,前途无量,身份金贵,一般勋贵且都看不上,为何偏偏惦记早为人妇的郑青菡?” “吃过的馍馍不香,嚼过的甘蔗不甜,旧的东西总没新东西用的舒服,再醮之妇总比不上蓊蔚洇润之家的嫡女,你在一棵树上吊死,十分现眼,还是早些熄掉心思。” 一劝就是半日,说的人劳心伤肺,听的人却置若罔闻地道:“我只觉得她好,除了得到她,已无心旁事。” 王荣怒其不争道:“本以为你扶四皇子坐上皇位,长大了,懂事了,值得我放手,想不到你为个贱人,还如此冥顽不灵。” 王聪甩甩衣袖道:“父亲就当我一叶障目吧!” 王荣气到发抖:“好个忤逆不孝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再见仇敌 冬腊梅花下,郑青菡问容瑾道:“候爷怎就想起搬出王荣来冶王聪的?” 容瑾道:“老子管儿子,最是挑不出理。” 郑青菡笑笑。 容瑾双眸如电地盯着她道:“我要是不来,你可是打算把和离书的事全权自行处理。” 本想把事情揭过去,看来是揭不过去的,郑青菡猛地一哆嗦道:“齿以刚亡,舌以柔存,为保全郑麟性命,不得不服软。” “唔。”容瑾意味不明地道:“一个过钢易折的人,被岁月调教的能屈能伸,倒是可喜可贺。” 横竖还有张厚脸皮,郑青菡道:“不敢当,不敢当。” 容瑾抽搐一下嘴角,仰头观赏冬腊梅。 冬腊梅下,紫色长袍翩翩,他的腰间系好一块如意金牌,是皇家所赐,可以进出各处,郑青菡不禁双目烁烁。 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候爷,能不能再回趟大理寺?” 容瑾探问:“不放心蒋潋和郑麟?” “王荣应允候爷会照看好郑麟,想必不会食言。”郑青菡板正地道:“我想去看看相国府的其他人。” 其他人? 相国府的其他人,除掉蒋潋和郑麟,还有就是郑伯绥和郑涛,此时也关在大理寺内。 容瑾没反对,甩过来一句话:“去看看也好。” 两人折返进大理寺。 大理寺高墙内笼罩一片昏黄的光线,粗铁生锈的栏杆沾着斑斑血迹,郑伯绥好歹当过谷国丞相,在大理寺享受单间的福利。 郑青菡和容瑾站在浅浅的光里。 监牢里一片静,落针可闻。 蹲在角落的郑伯绥目光慢慢探过来,从容瑾身上落到郑青菡身上,神态有些不对:“你们两个同时来,是来搭救我,还是来看笑话的。” 郑青菡向前一步,脸快贴到监牢的铁栅:“我来是想问件事,将军府铁血鞍马,为谷定在边关征战几十余年,先帝和你为何要按个通奸卖国莫须有的罪名在将军府头上,害将军府满门抄斩?” 郑伯绥眼光斜睨时闪动着精明的光点,默了默道:“是候爷要问的?” 郑青菡不及回答,容瑾已道:“嗯,是本候要问的。” 郑伯绥突然一笑,语气有些不大分明:“候爷和平阳王如师如友,难道平阳王没有教导过候爷其中的道理。” “平阳王正是不知其中道理,才会被诛杀。”容瑾惑道:“可相国大人明白其中道理,为何也成阶下监?” 郑伯绥脸色变了变:“将军府和平阳王功高盖主,盖过皇上圣威,皇上肯定对将军府和平阳王有所忌惮,要想保得帝位稳固,只有一个选择。” 容瑾微默,没有说话。 “将军府和平阳王功高盖主,皇上生怕这两人有一日会取他而代之,成为天下安定的绊脚石,所以只能除掉,这就是功高盖主的下场。”郑伯绥又道:“包括候爷冶理的南化,自称偏安一隅,实则势力日益增大,皇上把你留在京都城,表面上是赐婚,实则也为朝廷人质。” 郑青菡恍然。 南化实力雄厚,威震朝廷,谷国对外要与荆国开战,实在腾不出手收拾南化,方才在战略上实行质子外交,以额驸的身分把容瑾留居在京都。 皇上授意,南化不能左右,只得把容瑾送到京都城,表示对朝廷的臣服,表面风光,实则是朝廷人质。 两两牵制,皇上暂时不敢对南化动手,南化暂时也不会对皇上不敬。 横竖不过是表面功夫! 皇上要不是服用金丹而亡,处理完功高盖主的将军府和平阳王,下一个就得轮到威震朝廷的南化。 疑心生暗鬼,多疑会产生无数错误判断。 思维不清楚,容易产生极端的怀疑,对忠臣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诛灭。 将军府一门,死得够冤枉。 容瑾挑眉,慢慢道:“朝中官员联名拟书上奏,平阳王邵志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皇上赐其死罪时我就知道,不过是杀鸡儆猴。” 郑伯绥眼里精光一闪:“平阳王在京都有势力和人脉,若是被南化所用,南化今后以图而起,诛君谋逆必是势不可挡,平阳王是非除不可。” 容瑾冷笑:“昏君加庸臣,只知道一味诛杀清流,真是恨不得,将你们这些为虎作怅的人全部斩杀。” 郑伯绥道:“朝中官员联名拟书上奏那日,候爷不是拨剑斩杀过几百余人,血流得满地都是,莫非还不过瘾?” 容瑾道:“平阳王与我道义之交,被你等小人污蔑而满门致死,不过是血债血还,何来过瘾一说?” 郑青菡思忖,容瑾杀人无数,杀的原是一群庸臣。 这些庸臣,污蔑将军府谋反、污蔑平阳王聚敛财物,动摇国之根本,实在是可恶之极。 简直是,杀之不解恨! 如此说来,先前,倒是误会于他。 杀人狂魔并非是杀人狂魔,反而如她一样,不过是为家人、亲人愤意不平。 郑伯绥从监牢角落站起,一步步踱到铁栅前,眼里依旧闪着精光:“正是戡乱救国的时候,王皇后虽拿下京都城,可坐不坐的稳就不好说,区区一条口诏,怎能让天下诸臣信服?此事正好给了候爷名正言顺的机会,只要候爷把人手聚扰,天下就能改姓。” 容瑾耐人寻味地道:“相国大人可是教我要谋反?” “我只是告诉候爷,民为贵,社稷为次之,君为轻。”郑伯绥道:“既然国君和社稷都可以改立更换,南化为何不自立?” 郑青菡顺着话风道:“谋乱造反,素有先世之戒,候爷府担不起此罪。” 郑伯绥面色不虞地对郑青菡道:“亲亲父为首,我和候爷说话,岂容嘴?” 亲亲父为首,礼冶规定要以父为尊,为人子女要按自己身份行事,凡事听从于父亲。 到了最后一步,郑伯绥还摆出父亲的架子,实在可笑。 这样的架子,等于抛给瞎子看,不管是她,还是容瑾,谁也不会吃这一套。 果然听见容瑾道:“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我容瑾堂堂男儿,不做有愧天地之事,自不会谋乱造反。” 郑伯绥的目光随即黯淡下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深夜商讨 夜深,郑青菡站在正屋廊下,四周的树叶因风沙沙作响,仰头是难得灿然的冬夜,远处有几颗星星在跳动。 一袭狐裘披到她身上,回头,容瑾正缓缓道:“夜凉,多穿件衣服。” 拢了拢裘衣,想起过去的事情,郑青菡感慨道:“年少时,母亲常对我说,人死后会变成流星,下回见到九公子董琪,定要问问真假?” 容瑾轻笑:“看来,你小时候极傻。” 郑青菡侧目望他:“小时候,你母亲没说过同样的话吗?” “没有。”容瑾默了一会道:“我自小就知道,人死后,连鬼也不会变,永远见不到,便是永远见不到。” 风过,屋里光线拉长树枝晃动的影,郑青菡在影里道:“就算见不到,冷将军和夫人泉下有知,晓得害他们的人已深陷监牢,应该会得到宽慰。” “深陷监牢的人是你的父亲,可你光替将军府着想,丝毫没顾忌相国府,可是因为冷飒?”容瑾拧眉,沉沉道:“冷飒真那么好,值得你为他做尽一切。” 郑青菡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她是将军府的出身,离魂附体在相国府嫡女郑青菡身上,倘若说出来,容瑾可能承受? 若是不能承受,又该如何看她? 有些话,到底是说不出口的。 容瑾见她不语,心头一窒道:“冷飒到了山穷水尽,还有你待他不离不弃,好运气。” 郑青菡只好道:“候爷误会了。” 容瑾表情僵冷地盯她半晌,没有说话。 一个深闺女子惦记一个男子,除了往男女之情上想,也确实想不到别的一出。 郑青菡只得在心里暗暗一叹,毕竟容瑾的置疑,也在情理之中,转换话题道:“候爷留在京都城原非本意,而是质子外交,多呆一日便多一份危险,倒不如趁时局混乱,早些回南化。” 容瑾道:“朝廷想着要除掉南化,我虽没大孽不道的想着造反,但想法子自保总是有能力的。” 言下之意,并没有要走的打算。 郑青菡斟酌道:“听说驻守在外地的国公、郡王个个蠢蠢欲动,准备到蓬阳拥太子瑜王重夺皇位,只怕过不到数月,谷国就将大乱。” 容瑾道:“那些国公、郡王不过是借太子瑜王的排头用用,王皇后借用口诏之说让四皇子登上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淆乱宗法,各地的国公、郡王野心勃勃,必定对皇位跃跃欲试。” “候爷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替瑜王争天下,而是替自己争天下。” 郑青菡骇然。 容瑾已道:“按宗法规矩,太子瑜王才是续位的不二人选,只是先帝过世前曾下令,太子瑜王被谴去蓬阳,三年内不许踏进京都城一步。” “如今三年不到,太子踏进京都城就是违逆先帝的意思,正因为如此,王皇后才有了可趁之机,将四皇子扶立为新皇。” 郑青菡思量半刻,喉咙里涌出一段话:“太子当年是因为平阳王的事才受牵连,若能证实平阳王是被冤枉的,则太子便是受无妄之灾。” 容瑾深看她一眼,眼眸明亮如炬地道:“你说的极对,我本意便是如此,替平阳王府满刷莫须有的罪名,让太子瑜王重登帝位。” 郑青菡突然间就说不出话来。 容瑾把心里话一字不差的说出来,在乱世,这样的坦白要承载多少的信任! 可容瑾他,信她,信到连这样的真话也敢说出口。 容瑾道:“平阳王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的案子是由前大理寺卿窦苍决劾,当年平阳王受冤惨死,我曾提剑杀去窦府,窦苍由此受重伤,若不是窦苍府里尚有几个高手,窦苍早就没有性命。” 郑青菡听出一点头绪,问道:“窦苍如今人在何处?” 容瑾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窦苍伤养好后便辞了官,也不知躲去哪里。” 郑青菡十分唏嘘:“天大地大,要找个人比登天还难……。” “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容瑾突然就插嘴道:“你手下的大掌柜唐昭正是窦苍的门生,从唐昭处下手,多少能有些线索。” 郑青菡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容瑾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唐昭把窦苍当老佛爷供着,窦苍出事时唐昭才会跳出来跟我叫板,我当时正在火头,当即就把唐昭贬到外地受了四年苦役。” 难怪唐昭和容瑾水火不容,原来是为了窦苍。 容瑾差点把唐昭的恩师当块猪肉给剁掉,唐昭如何会给容瑾好脸色? 而唐昭的胡涂恩师决劾了平阳王死刑,容瑾和平阳王情意深厚,又如何能饶过窦苍? 这事,还真是捋不顺。 正思索着,有人来报:“夫人,蒋大人求见。” 蒋慎挑在这个时间来,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猜到是什么事! 容瑾陪着郑青菡走到正厅,蒋慎果然开门见山道:“姐姐和麟哥儿被关在大理寺,候爷和夫人可有法子搭救?” 容瑾也开门见山地回道:“本来卖卖本候的面子从大理寺领两个人出来也不是难事,可现在王聪有意阻拦,人是领不出来的。” 王家现在风头正盛,若有意拦着,别说是个人,就是连只小麻雀,怕是也无法从大理寺飞出来。 蒋慎还能说什么,只能叹口气。 郑青菡跟着边走边叹气,一路把蒋慎送到候爷府门口,站在灯盏下道:“别急,总有办法的。” 蒋慎道:“我让人去大理寺打听过姐姐和麟哥儿的处境,麟哥儿得了重病,怕是撑不过几日,得尽快想法子把人弄出来。” 郑青菡便把白天的事细说一遍。 蒋慎直视着郑青菡道:“当时你若写下和离书,说不准王聪就放了姐姐和麟哥儿。” 郑青菡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 蒋慎站在灯下,声音很轻很柔地道:“我回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见你,你今日做的对,以后也不要被王聪威胁去。” 说到这儿,停了停,又停了停,方才慢慢地道:“我瞧得出,候爷待你是真心真意,你待他也是不一般,你定要好好的……。” 那话,好似说完,又好似没说完,等郑青菡抬头之际,蒋慎的身影已经溶进夜色。 远远瞧见一片青色衣角,在风里飘了飘,然后就再也看不见。 第二百二十五章如此决绝 送走蒋慎,郑青菡回到屋内,坐在梳妆台前,散开如瀑的黑发,手中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从发间慢慢划过。 心里总在想——蒋慎,好似跟往日不太一样。 手一顿,梳子被容瑾抻去。 容瑾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发,婉转地道:“你母亲和麟哥儿的事我再去想想办法,王聪性子激进跳脱,不是个宽心的,得多花些时间。” 郑青菡怔怔听他说完,方才道:“舅父刚才在门口说了些话,我把他的话细细品了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那个人总是喜欢藏心事,是哑子尝黄柏,苦味直家知的性格。” “你勿需过多揣测。”容瑾伸手理着她黑漆漆的长发,低低道:“蒋慎是个机敏通透的人,做事自有分寸。” 不知为何,听完容瑾一句话,郑青菡心定许多。 梳洗完,两人一个躺床上,一个睡地铺,零零碎碎说着话。 三更一过,屋外静得很,突然听见外头有马蹄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嘈杂起来。 郑青菡披件外衣,穿了鞋往门外走,在站廊问云亭道:“深更半夜,外头出什么事了?” “夫人,外头冷,您快些回屋。”云亭道:“大理寺有人劫狱,街上正乱着。” 郑青菡紧攥掌心,身影在灯光里婆娑:“去备车,赶紧去备车,我要去大理寺一趟。” 云亭诧异道:“夫人,您现在备车去大理寺,外头正当乱着……。” “赶紧去备车。”话再说出口,郑青菡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云亭吓了一跳,忙应话去要车。 郑青菡进屋穿好衣服就往门外迈,跑出去几步,被人拉了一把,回头看去,正是容瑾,不禁问道:“你怎么也起床了?” “你闹那么大的动静,我还能睡得安稳吗?”容瑾拉着她往外头走:“一起去瞧瞧也好,真有事,也多个拿主意的人。” 坐上马车,郑青菡的手一直籁籁抖个不停,容瑾抓过她的左手握在掌心,劝道:“你别胡思乱想,蒋慎还不至于冲动至此。” “母亲和麟哥儿是舅父最看重的人,我怕舅父一时拐不过弯,真去劫狱。”郑青菡联想起蒋慎先前的话,连连道:“麟哥儿得了重病在牢里,舅父但凡有一点机会,也会想尽办法把人弄出来。” 又续道:“候爷,你还是别去的好,我怕王聪也会赶到大理寺,到时候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真闹到鱼死网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命。” 容瑾慎重地望她一眼:“这算什么话!咱们是夫妻,本就应该生死同命。” 夫妻? 生死同命? 郑青菡微骇之时,马车猛得一停。 容瑾一只手撩开车帘,外头被灯火照得四下通明,郑青菡急急扑到车窗前往外望去,一群大理寺禁卫正将数人团团围困在中间。 被围在中间的人影,化成灰郑青菡也能认出,不是蒋慎和蒋潋又能是谁? 郑青菡甩开容瑾的手,抓起裘衣跳下车去。 光圈里,蒋慎手持长剑,正竭力护住蒋潋和麟哥儿。 蒋潋颤颤抱住麟哥儿,一支利箭穿胸而过,正插在她胸口,血水沾满大片衣襟。 远处有声音高喊:“不许伤人性命。” 喊声随着策马而来的人越来越近,却迟了半刻,一瞬之间大埋寺门口万箭齐飞,直直向光圈里的三人射去。 力道过猛的利箭直穿进人的心口,血喷涌成海,漫过蒋潋全身。 蒋潋不顾疼痛地用身体去护住怀里的麟哥儿,只是利箭去势不减,一箭箭将她的血肉之躯射穿,远远听见蒋潋怀里的麟哥儿叫唤一声,便再无声响。 郑青菡本在人群外,见此情景,猛往前冲去,大理寺的侍卫连连拨剑相挡,郑青菡左手挥掌击在侍卫胸口,尽用足十分力道,一掌把侍卫打飞到半空。 脚尖使力,侍卫落下的长剑握到手中,郑青菡长剑挥出,力道使得甚蛮,竟把身边围攻她的侍卫震出好几米开外。 再提剑跃起,身法速快,几经腾越便落到蒋慎身边。 蒋慎身中几箭,已然站不稳,郑青菡封住他穴道,扶他坐到地上,转身去探蒋潋的鼻吸,早已气绝,复伸手去摸麟哥儿,小小肉嘟嘟的身体没有以往的热度,早已是冰凉一片。 郑青菡活过两世,生离死别早就见遍,可也管不住自己情绪,直怔怔落下眼泪。 再抬眼,两只眼睛变得猩红。 此时,围攻他们的利箭不再攒射,郑青菡抬眼望去,看见王聪从一匹骏马上跳下来,一巴掌扫在领头侍卫的脸上:“狗东西,谁让你伤人性命的?” 接连掌、几脚踹在领头侍卫的身上,等王聪撒完气,脸色铁青地抬脸向郑青菡望过来,只见郑青菡正双眼猩红的盯着他,目光寒气嗖嗖。 王聪脸色惨白,正要向前解释几句,郑青菡却视他如虚无,蹲身在蒋慎身边。 郑青菡的神气,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难看。 王聪的步子往前移动几步,正待再迈出一步时,见郑青菡身后不远的位置站着容瑾,手里握住一把长剑,目光含怒的扫过来。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去解释也不过是伤口撒盐,王聪最终没迈出那一步。 郑青菡正对蒋慎道:“舅父,我不是说过,总会有办法的,你为何要走最差的一步棋?” 蒋慎微微咧嘴,笑的比哭还难看:“你为蒋家做的,还少吗?” 郑青菡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你是知道的,做这么多,我不止为蒋家,也为自己。” “我不走这一步,你就无法脱身,就要受王聪的摆布。”蒋慎一口气接不上来,缓了缓道:“我知道,要不是为了姐姐和麟哥儿,你早就离开京都城。” 为了让她脱身,他便决绝的走了这一步! 明明是条死路,他还是拼出性命要走。 她问:“舅父,为什么?” 蒋慎闭上眼睛,过好一会才睁开道:“谷国动乱,兵马横行,你和候爷在京都城多呆一日便多一份凶险,不能让你因蒋家受制,而丢掉性命。” 第二百二十六章剑气伤人 郑青菡声音哑然道:“就算如此,你也不应冲动行事,我丢掉性命你会觉得不舍,那你和母亲、麟哥儿的性命丢掉,我就不会觉得不舍吗?” 蒋慎拿手去抹她流不尽的眼泪,声音和先前在候爷府门口一样轻柔:“这辈子,我连亲近你的资格也没有,眼下是第一回替你抹眼泪,也是最后一回替你抹眼泪。傻姑娘,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在我心里,你比什么多重要,比我的命都重。” 郑青菡蓦地望向他,说不出话来。 蒋慎缓缓道:“我来之前,替你买好凤仙楼的点心,是我最后一回替你买,日后你再想吃,我也不能替你跑腿了……。” “舅父胡言乱语。”郑青菡打断话,连连摇头泣道:“别人买的点心我都不愿意吃,偏要吃舅父买的。” 蒋慎勉强挤出一丝笑:“我一直不知道你耍赖是什么模样,如今算是知道了。” 郑青菡见他笑得气若游丝,心头惶急道:“舅父,候爷府有疗伤的药,我这就让人去拿。” 蒋慎微微一笑,闭上眼睛道:“药只能疗伤,不能救命,也不知人死后有没有来生,若是有,我定会来寻你。” 郑青菡见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仍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地道:“到了来生,我定常常找你,找的时日多了、时日久了,想来你就会开始等我……。” 在往下,便没有了声音,安静的像是睡着。 郑青菡帮他掖好衣角,蹲在蒋慎跟前道:“舅父,歇息一会,待我把事情办完,就带你和母亲、弟弟回候爷府。” 说完,握剑站起,步步走向人群,语气清冷道:“我从来只明白一个道理,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今日谁害我家人性命,拿命还掉便是,从此两不相欠,省得日后我再花气力找你们。” 人群肃静,走出一个让郑青菡咬牙切齿的人,正是王聪。 王聪表情显出几分怆然:“此事并非我本意,蒋慎深夜劫狱,大埋寺的禁卫也是按规矩办事。” 郑青菡拨出长剑,剑刃在光影里尖利,双眸猩红中布满戾气,哪还有力气费心去听王聪的解释。 一道剑光划过,竟直直往人群砍去,众人一辨,正是方才几箭急射蒋慎的箭手。 郑青菡长剑又疾又狠,转眼已劈至眼前,箭手忙拿弓抵挡,听得“啪”的一响,弓箭裂成两半。 箭手矍然受惊,反手拍出一掌,郑青菡剑起血溅,一剑就把那人的左臂砍断在地。 惨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郑青菡手握滴血的长剑,眼睛低垂,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只一步步逼近那人。 乍然看到郑青菡的神气,活像是从阴间走出来的鬼差。 都是大理寺出来的人,关键时分便会义气相帮,有人挡在箭手前道:“大理寺明正言顺的执法,并非私仇相报,你也恁地狠毒,竟出手伤人。” 郑青菡哪里听得进道理,冷言:“我不但伤人,还要杀人,你耐我何?” 话音未消,已是一剑刺出,攒出一轮暗蓝色剑花在夜里杀气扑扑。 大理寺众人也怒上心头,数人执剑相迎,长剑相撞,郑青菡手中长剑被格开,却见她空中飞转,又一剑补过来。 竟是不死不休的打法! 众人正要相迎,却听一声脆喝:“都停手。” 王聪飘身而出,拦在当中道:“郑青菡,休要胡闹,你还能把大理寺的人全杀光不成?” 郑青菡森然道:“纵然杀不光,那也是杀一个少一个。” 因见蒋慎、蒋潋、麟哥儿惨死,郑青菡脑袋里早就一片混沌,又见王聪挡在身前,不禁嘶声道:“王聪,要不是你拿母亲和麟哥儿辖制于我,舅父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说到底,一切皆因你而起。” 又续道:“既因你起,便由你抵命。” 话音刚落,郑青菡便挥剑向他刺去。 王聪素来对郑青菡情根深重,哪里想过她会突然动手伤人,根本是避之不及,眼睁睁看着一枚银光闪闪的长剑刺进胸口。 郑青菡下手狠,收手更狠,一收剑,王聪胸口的血洞顿时“哗哗”流血不止。 王聪眼中含泪,怔怔向她道:“我一心待你,你竟铁石心肠要取我性命。” 郑青菡手中一震,长剑嗡嗡作响,声音寒若秋霜:“你所谓的一心待我,便是伤我、害我、制辖于我,当初毁我名誉和婚事,如今害我至亲之人,你我二人之间再无情意,只有血恨。” 王聪呆望她,半晌才凛声道:“今日之事并非我本意,谁能预料蒋慎会夜劫大理寺,这事怪不到我头上。” 郑青菡喃喃道:“一夜之间三条人命,不怪你、不怪大理寺,我又该怪谁?” 说话间,长剑一抖,又直直向王聪刺去。 大理寺待卫首领高叫一声,顿时四周侍卫如江水般向郑青菡涌来。 郑青菡观望潮水般的人群,没有丝毫惧怕,反倒生出视死如归的豪迈,仰天长笑几声,手持长剑直直往人群走去。 容瑾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见她举动,竟是要大开杀戮,急速上前拦道:“万万不可再伤人,新皇刚登基,你便在天子脚下大开杀戮,实在不妥。” 郑青菡方才眼见蒋慎等人死在眼前,心神已乱,完全不理他的劝说,一径拎剑往前,剑尖正一滴滴落下王聪的血渍。 容瑾只得低声道:“你要报仇、要解恨,那也得从长计议,切不可一时意气。” 郑青菡好似没听见他的言语,一声不响的拎剑,依旧向人群处走去。 容瑾知她心性已乱,一时半会劝不下来,便道:“你把蒋慎丢在一边,只顾自己去寻仇,一会大理寺的人不解恨,把蒋慎遗体作践了可如何是好?” 郑青菡听到“蒋慎”两字,脚步不由停了停。 大致觉得容瑾所言有理,故退回去要守住蒋慎遗体。 正巧一阵风过,把蒋慎的青色衣角吹飞,郑青菡便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整理,她方才低头,容瑾便扬起手腕狠狠往下一击,郑青菡不及发声,也被容瑾劈倒在地。 容瑾把昏倒的郑青菡抱进怀里,对王聪道:“相国大人,青菡眼见至亲离世,方才淆乱心性刺出一剑,还望体谅。” 王聪面色苍白地道:“体不体谅都是我和她的事,不劳候爷多言。” 容瑾要不是顾及郑青菡日后的安危,依他的心性,也不会多言几句,抱好郑青菡坐回马车,一路回了候爷府。 第二百二十七章要立规矩 王聪眼见容瑾抱着郑青菡远离,身子一软,整个人昏瘚在地。 这一昏,足足二日未醒。 尚书府内,秦氏已经在床头守足二日,正趴在床头哭起:“你用尽心思讨那毒妇欢心,到头来她却不顾你生死,提剑便要杀人,如今你几日几夜不醒,到头来最寒心的人只有我和你父亲,郑青菡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在候爷府逍遥……。” 王荣呆呆坐在一边,半天功夫才道:“红颜祸水,郑家尽出毒妇,如妃害死先帝,如今郑青菡又要害死咱们儿子。” 秦氏泣道:“郑青菡把儿子害成这般,你定要想法子冶冶她。” “我早就知道,郑青菡就是条毒蛇,儿子向着她,早晚要被她所咬,果不其然!”王荣越想越气愤,怒意从喉咙里迸出来:“我这就进宫请示皇后,定要去候爷府拿出个决断。” 说完话,甩袖出屋,坐着马车一路去到皇宫。 大殿内,王皇后正在摆弄几株水仙盘,见王荣进殿,敛目道:“可是因王聪之事而来?” 王荣跪地道:“请明鉴。” 王皇后拨着水仙的叶子道:“王聪待她过于执迷,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郑青菡帮过宣业,又是候爷府的人,明处动手招惹口舌,暗地里让人除掉便是。” 王荣心里一寒:“就不能出面去候爷府敲打两句?” “是要敲打几句。”王皇后眼睛下意识眯起道:“王聪是朝中新贵,刚封的谷国丞相,一天之下万人之上,轮不到别人随便打杀,是该去候爷府立立规矩。” 王荣咬咬牙,恨恨道:“郑青菡重伤聪儿,在大理寺闹事,于公于私都是大罪,我倒要去候爷府会会她,看她如何推诿罪责。” 王皇后不疾不缓道:“宣业登上皇位时日尚短,诸事需徐徐图之,你去候爷府立规矩可以,别闹出大动静,京都城现在不太平,分封在外的国公、郡王正闹的起劲,别得罪了容瑾,又让南化跟着闹起来。” 王荣心里不服,故没出声。 王皇后看出他心思,提点道:“还不到跟候爷府翻脸的时候,再过个几年,等朝廷维稳,区区一个候爷府还不是任你管制,只需耐着心,不过几年的光景。” 话说的清楚明白,王荣只得应下。 王皇后缓缓叹口气道:“为人父母后,心肠就会,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都敢做,你瞧我,为了宣业登上皇位,连口诏这种瞎话也能编,自然也就明白你的心思。” 王皇后说得真切,王荣知她句句是掏心窝的话,颇为动容。 “明处让郑青菡吃点苦头可以,但在明处要她性命实在不妥。”王皇后闭着眼睛想了想道:“总归是候爷府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 王荣沉默片刻道:“臣知道的难处。” 王皇后道:“你知道便好,反正本宫答应你,明面上办不成的事,暗地里定帮你办成,郑青菡的性命,总归是不能留的。” “就算你今日不来说,我也是不能留她的。” “留她一日,王聪就要对她多挂念一日。” “王聪那样的人物,自当有一番震天动地的造化,还是省些心思在儿女私情上。” 王荣连连称“是”。 王皇后挥挥手示意王荣退下,口中道:“你要去候爷府立规矩,可要讲需个度,万事都不能过头。” 王荣领会话中玄机,一刻不停的退出皇宫,往候爷府去了。 王荣一路进到候爷府,被下人领到正厅。 进到正厅,便见容瑾背手而立,大致听到声响,正缓缓回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王大人来候爷府有事?” 郑青菡一剑把王聪捅成重伤,人躺在床上两日没醒,王荣一股子邪火冲着,把话说的很不客气:“候爷夫人刺伤朝廷命官,按律当下狱监管。” 容瑾走过来,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细啜一口,没有说话。 王荣稳下心来,亦端起茶杯,慢慢啜完一口,正要挑重话开口,却听见容瑾道:“王大人说的极是,我夫人刺伤朝廷命官,按律当下狱监管,本候与她恩爱非常,朝廷要拿她下狱,我不拦,只有一个要求,王大人定要把我也收进狱里陪她。” 王荣端茶水的手一时僵住。 在刑部呆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识过,像容瑾这样闹着要陪夫人一起坐穿牢底的人倒真正是第一回见。 王荣嘴角往下扯了扯:“候爷护内也护的太过。” 容瑾眼睛眯了眯:“死的是我夫人的母亲、舅父、嫡亲弟弟,王大人重伤昏迷,我夫人经受大挫也是神智不清,还是两两相抵罢,真追究到底,无非就是王大人府邸跟候爷府豁出脸面闹一场,又有什么意思!” 王荣脸一下子就白了,容瑾的意思明白不过,是要保郑青菡。 明明知道王府后面的靠山是王皇后,容瑾还要拿出整个候爷府跟朝廷叫板,王荣半响冷笑道:“候爷原是个人物,不把气力花在立名扬万、建功立业上,倒要被私情所累,彻底把候爷府世代的基因都扔进坑里。” 容瑾凝神道:“王大人所言极是,我和令公子一样,把祖上基因都扔进坑里,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只愿浮世一生,终能在她心上。” 好一句“浮世一世,终能在她心上”。 表明心意的同时,不忘踩王聪一脚,王荣心里被猫挠一般的难受。 一个贱人、一个毒妇,焉值得容瑾和王聪把浮生尽抛? 郑青菡,一湾红颜祸水,留不得,就算现在出手,已是晚了。 早知今日,宁愿王聪瞎一辈子,也不需她出手相医。 要是强行把郑青菡带走,等同于朝廷和候爷府翻脸,王荣想起临出宫时王皇后的叮嘱,撇脸道:“候爷要护,且在能护的时候好好护着。” 下一句虽没说,但容瑾猜想定然是承上启下的一句——且在能护的时候好好护着,总有一日朝廷让候爷府护不得人。 容瑾满不在乎地想,纵然日后护不得,便不护了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深夜解穴 容瑾思量片刻,便往房间而去,刚迈进屋,便听见锦绣的惊叫,然后“呯”的一声,郑青菡从砸到地上,作势要往屋处爬。 容瑾皱皱眉头,一个海底捞月的姿势,就把郑青菡软绵绵的身体夹在腋下,然后一不做、二不休,随手甩开,郑青菡就被他重新砸回。 捡人、甩人,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直直把锦绣看呆。 郑青菡头撞在床柱上,吃疼闷哼一声,皱眉瞪容瑾:“候爷封我穴道,什么意思?” 容瑾拉张椅子,靠在椅背,翘起二郎腿道:“无甚意思。” 郑青菡拧拧肿出半天高,比辣椒还红的脖子道:“我要替母亲、舅父报仇,候爷一掌把我劈晕,又是什么意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容瑾道:“我纵有心替你挡煞挡灾,若你把事情闹得太大,候爷府也有可能收拾不来,倒不如把你劈晕,省时省力还省口舌。” 郑青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容瑾眼神瞥过来,看着郑青菡肿了八丈高的脖子,略有遗憾地道:“只是手上力度没把控好,一时没掌握火候,出手狠了些。” 郑青菡对他这种揣着明白装胡涂的表情很不受用,挑起眼帘道:“我要杀人,自有那些人该杀的道理,候爷袖手旁观看看热闹就行,不必插手进来。” 容瑾眼帘抬了抬:“我素来只看别人家的热闹,不看自己家的热闹,你嫁进候爷府,便是候爷府的人,万事我都得替你盘算。” 郑青菡眉眼不抬地道:“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改钢,我这样的性子早晚惹出大祸,候爷真要懂得盘算,早日休书一封撇清关系才是最好的。” 容瑾抽抽嘴角并不动怒,往常的凌厉戾气好似被狗叼走了,和煦地道:“我不想。” 他和煦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郑青菡倒吸口凉气,牙缝里迸出句话:“候爷何时给我解穴?” 容瑾兀自道:“等你学会轻安自在,常宽已心的时候,我再给你解穴。” 郑青菡气得不轻,就差额头冒青烟,任谁眼睁睁瞧着亲人惨死眼前还能做到“轻安自在,常宽已心”? 默默在心里把容瑾祖宗十八代问候完后,郑青菡开腔道:“候爷是担心我惹事拖累候爷府,才封我穴道?” 容瑾走过来,手不规矩地抚住她肿了八丈高的脖子,依然一改常态,和煦地道:“总说些老生常谈的话,我不怕你出去惹事,是怕你出门就招祸。” 郑青菡理解能力有限,对这席话很是费解。 容瑾解释道:“你呆在候爷府才安全。” 郑青菡明白过来,她一身功夫被封,别说报仇,就算想蹦跶,也蹦跶不出候爷府,容瑾是要于她,故抖着一根中指道:“你休想困住我。” 容瑾依旧神气和煦地道:“嗯,困住你,总比让你出门给人弄死要妥当。” 有时候,和煦只是用来装门面,他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 郑青菡既已杀念骤起,就万万不可能断念,等容瑾一脸和煦地离开后,唤来锦绣道:“候爷封死我穴道,让我寸步难行,你速去找唐先生想办法,找个解穴功夫一流的人潜进候爷府替我解穴。” 锦绣心念微动:“小姐是要逃脱候爷府?” 自然得离开候爷府,且不说绾绾的仇要报、蒋慎的仇要报,就眼下的局势,也得迅速离开京都城,想办法去定州筹谋大计。 到了定州,有人手,有财力,还天高皇帝远,找冷飒的事也能落到实处。 只是派人潜进荆国寻人,终究是个难事。 容瑾把她全身大穴封个遍,唯给她手上留下几分力道,郑青菡端来一杯茶,豪迈非常的饮下后道:“锦绣,还不速速找人去。” 锦绣一溜烟跑出门。 二个时辰后,又一溜烟地跑回房间,压低声音对郑青菡道:“小姐放心,万事安排妥当。” 郑青菡递过去一个眼色,“何时行动?” 锦绣谨慎又谨慎的查看四周后,缓了缓道:“今夜。” 郑青菡感触而泣,唐昭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的高,果然是唐昭呀! 入夜,候爷府潜进几条黑影,飞檐走壁,功夫十分了得。 在浓浓夜幕里,仿佛几只穿天蝙蝠在行动,行动极其利索,场面很是壮观。 锦绣撩开窗户,几条黑影掠进屋内,郑青菡穿着一身轻便简装已等候多时。 几条黑影跪地向郑青菡请安,郑青菡忙摆手称免,直奔主题道:“候爷封死我穴道,我现在寸步难行,哪位是解穴功夫一流的高手,速速把穴道。” 有人拉下遮脸黑布,原是李晨,他正唤过来一人,介绍道:“昆仓派的戴俊,江湖里解穴第一人,解完穴就能出府,唐先生备好车马在外头接应咱们。” 戴俊大约五十开外的年纪,看上去稳妥可靠。 郑青菡道:“有劳戴师傅。” 戴俊不讲虚理,直接上前解穴,只解得郑青菡天灵盖冒出一股青烟,穴道还是没。 郑青菡不得不问句:“戴师傅,这穴道三更解到四更,您再解不开,得天亮了!” 戴俊满头大汗地道:“封穴的手段很特别,解是能解,就是花时间。” 郑青菡耐住性子,很勉强地问了句:“还得花多长时间?” 戴俊道:“天亮时分能。” 待到天亮,容瑾也该起床了! 不仅容瑾起床了,候爷府的人都该起床了! “等不及了,候爷一起床,别说我,就连你们也都走不掉。”郑青菡叹口气道:“不如换个方案,咱们先走,等到了外面再慢慢解穴。” 只要离开候爷府,别说一个天亮,就算十个天亮,也有的是时间。 李晨连连点头,当下拿定主意,护着郑青菡往府处去。 行到后院,再走过一片小树林,便是候爷府的围墙。 翻过那片围墙,就能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郑青菡心生豪情,在心里打好腹稿,只要出了围墙,第一件事就是纠集人手,先去大理寺把郑家父子给一刀子抹带,顺带把当时害蒋慎、蒋潋的那群侍卫也杀个干净。 正想得起劲,凉凉月色下,衣袖被人一拉。 一回头,锦绣正颤颤指着远处道:“小姐,前头好似有人,那背影很是熟悉。” 第二百二十九章生意难做 远处的小树人,岿然背手立着一人,半身匿在树影里,半身印在月光下。 不但背影熟悉,就连他手里所持的长剑,也十分让人熟悉。 那人转身,用白天般和煦的语调道:“夫人,夜深人静,你们几人要去哪里?” 和煦里隐藏着戾气和凌厉,容瑾还是那个容瑾。 事情败露,明眼人一瞧便能知晓她的所为,索性开口道:“候爷,我打算离开候爷府。” 容瑾面色一沉,假装出来的和煦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凉凉月色下凉到不能再凉的表情:“为何非走不可?” 郑青菡莫名道:“也没有非留不可的原因。” 容瑾怔了怔,问了句风马牛不及的话:“我待你不好吗?” “候爷待我,甚好。”郑青菡道:“王皇后忌惮南化而暂不动手,我多在候爷府留一日,候爷府和朝廷的关系就会多恶化一日。” 又续道:“我现在是候爷夫人的身份,做出格的事,件件后果都会罩到候爷府的头上,倘若我杀人、害人、做出忤逆之事,候爷府都要承担连带责任,所以我走,是不想连累候爷。” 容瑾的声音飘过来:“你倒挺会替人着想。” 郑青菡深吸口气:“候爷也知道我在定州豢养兵马的事,说不准哪一天我回到定州,就领兵直驱京都城,那可是祸国殃民的重罪,我替候爷的项上人头思虑过,实在不愿你陪我一起命丧黄泉。”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一出,李晨等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唯有容瑾风平气和地道:“你的意思是……。” 郑青菡道:“候爷和我,还是和离吧!” 容瑾揉揉额角道:“因替我着想,故要和离,难得见你贤慧一次。” 郑青菡便道:“我的好意,候爷想来会心领。” 容瑾摇头:“哪里是好意,分明是桩亏本买卖,你莫要诓我。” 这话,让人摸不到头脑。 离开候爷府,给他省掉一笔麻烦,为何与他就成了亏本买卖,明明是只赚不赔的一桩好生意。 候爷他,好似不太会做生意。 不会做生意的容瑾正缓缓望过来道:“你在定州小几万的人手也敢直驱京都城,胆也太肥了,依我拙见,你得找个靠山。” 郑青菡脱口便问:“找谁当靠山?” 一问之下,便心生后悔,容瑾的话岂可轻易接的? 果听容瑾极不要脸地道:“我给你靠,想靠多久都可以。” 郑青菡干干站着,双唇好不容易动了动:“候爷是想自掘死路吗?” 容瑾笑笑:“我原来不知道,你一直想替我留条活路,如今知道你是一心一意想我活着,我便也放下心,日后可以陪着你一块去赴死了。” 这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别说郑青菡没听懂,只怕连容瑾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郑青菡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找什么靠山,只麻烦你把我穴道解开,咱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 容瑾问:“为何要解穴道?” 真是屁话一句,不解穴道,一身功夫就无法施展。 郑青菡没好气地道:“我想有功夫防身,免得被人欺负去。” “以前,你的功夫是为了防身,日后有我护着,有没有功夫就无谓了。”说完,容瑾抬眼瞥看郑青菡:“你说的那个领兵直驱京都城真是个好主意,如今天下大乱,谁都想争抢皇位,咱们有兵有财又有地,好歹也要出来晃一晃,总比困在京都城被人欺压的好。” 郑青菡反应半天道:“候爷不是说过,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您堂堂男儿,不做有愧天地之事,自不会谋乱造反的吗?” 容瑾脸上一片淡然:“我只是领兵直驱京都城来维持下京都安定,没说要谋乱造反,你想多了。” 郑青菡:“……。” 容瑾思虑片刻,眼神飘过来道:“你方才说的亏本买卖我不做,眼下有份极好的买卖,你要不要和我合伙?” 明明晓得他的话不可轻易的接下,到底还是开嘴问道:“什么买卖?” 容瑾道:“你还当候爷府的夫人,我替你报仇,替将军府洗刷冤情,帮你把冷飒接回京都城。” 候爷他,得确不太会做生意。 这不是份极好的买卖! 于他,半分好处也没有。 容瑾像似听见了她的心声,正补充道:“谁说我没有好处?” “什么好处?”明知他的话不能接,还是接了一回又一回,仔细想来,竟有些舍不得不接,只怕一旦不接,就真正离候爷府远了,离他远了。 容瑾分外认真地说:“郑青菡,京都城乱成一团粥,南化势大招忌,正是岌岌之时。定州和南化相邻,不能在关键时分生出枝节,我把你留在候爷府,等同于把定州握在手心,方能心安。” 郑青菡不得不说一句:“候爷好算计。” 容瑾又道:“我不是白白留你,我替你报仇,替将军府洗刷冤情,帮你把冷飒接回京都城就当成是报答。” 在众人皆懵的情况下,郑青菡冷静地问:“候爷可是一言九鼎,真的会替将军府洗刷冤情,会把冷飒接回京都城?” 容瑾道:“比起你离开京都城,去定州拉扰人手办妥这些事,我办起来更驾轻就熟,光是冷飒的事,你便不及我十分之一。” 确实,只要容瑾愿意相帮,胜算要多出几十倍。 荆国,郑青菡的人手进不去,容瑾的人手却早就渗透数年。 就算为了冷飒,也应该应承下来。 这笔买卖,她只赚不赔。 更何况,她也别无选择,因为容瑾一侧身,她在他身后看见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唐昭被人推进来,那个说好备好车马在外头接应的后备力量看来也是指望不到的。 后路已断,走是走不成的。 容瑾一副高山仰止的模样,垂眼对唐昭道:“平阳王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的案子是由前大理寺卿窦苍决劾,你是窦苍的得意门生,可知窦苍如今人在何处?” 第二百三十章窦苍下落 唐昭啐出一口,道:“就算知道,我也绝不告诉你。” 容瑾道:“甚好,你倒是个有骨气的。” 说完,手里那把十分熟悉的九阙剑在半空拐个弯,不知为何就驾到郑青菡脖子上,容瑾气势汹汹地道:“若不告诉我,就等着替你家主子收尸,你可考虑清楚再说下句。” 此举来的猝不及防,郑青菡骇然不已。 自然是骇然容瑾变脸的速度之快。 唐昭则更加骇然地怒骂道:“容瑾你个衣冠禽兽、杀人狂魔,你要是敢伤我家小姐一根头发丝,我就找人掘平候爷府。” 容瑾冷哼:“倒是会说大话,人都在我手里拿捏,要生要死全凭一句话,哪来的蠢念头还敢叫嚣。” 唐昭逾发吼得厉害:“你要伤害我家小姐,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容瑾拿剑在郑青菡脖子上恰当好处的磨了磨道:“不想她死,就把前大理寺卿窦苍的行踪说出来。” 唐昭竭斯底里地朝天怒吼几声,表达出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 郑青菡很是感动,这年头忠心护主的人比天上的月亮还少,差不多是一个不剩。 唐昭因为她,一敢往常淡定从容的模样,情绪举止失常,实在是应了那句“关心则乱”。 容瑾把剑架她脖子上,她倒是不怕,容瑾应该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要杀,前头扯那么闲话干嘛,直接杀了便是。 她的穴道被封,他要她死,跟捏死只蚂蚁一般。 闲话扯完,才把唐昭领进后院,玩出抹脖子的戏码,就是为诓出大理寺卿窦苍的下落。 郑青菡不是不想配合,只是不忍唐昭被诓骗,正要开口解释几句,已被容瑾按在怀里,只觉长剑在脖子处一晃,便见一道血柱奔涌而出,显然是一剑割到大动脉,血流得很是畅快,容瑾已道:“唐昭,再不出说窦苍的行踪,你家小姐必死无疑。” 血喷得八丈高,把远处的树叶全染红,颇为壮观。 容瑾一手捂住她嘴巴,一手把剑驾在满脖血污的脖子,正气势汹汹地道:“再不说,我现在就割下一剑。” 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郑青菡心里清楚,唐昭为救她活命,定会跳出来说出窦苍的下落。 果不其然,唐昭没憋住,跳出来道:“窦大人在戍边。” 戍边那鬼地方,荒无人烟,头无片瓦,只有饥饿和寒冷,是流放犯人的最佳场所,要是没记错,宋之佩就被流放到戍边。 窦苍真会找地方养精蓄锐,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会躲去戍边养老。 容瑾把剑架在郑青菡脖子上,不急不徐地问:“戍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窦苍藏身何处?” 唐昭盯着容瑾那把血淋淋的剑,沉声道:“敦郡王在戍边有一住所,窦大人就在那居住。” 郑青菡眼神微动,当初宋之佩流放戍边,也是托敦郡王府的关系找的入脚处。 敦郡王府的势力够大,帮了宋之佩,还能帮窦苍。 容瑾抿唇,收剑,不动声色的站到一边。 郑青菡则上前去替唐昭解绑,一边解一边道:“唐先生,亏你精明一世,怎就这么容易被诓骗?” 唐昭仰头盯着郑青菡满是血污的脖子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自然没事。”郑青菡叹口气道:“方才候爷手里捏着数粒小药囊,只要轻轻一挤,就能喷出淋漓不尽的血流场面,他抹我脖子只是装装样子,你也不想想,血喷得八丈高,也太过浮夸了。” 一旁的容瑾挑挑眉头,辩解道:“我不是浮夸,只是没掌握好火候,有点过了。” 郑青菡瞥他一眼道:“你从哪里寻来的小药囊?” 容瑾道:“自然是从你的药袋里,第一次用,难免有些生疏。” 不告而自取,视为贼也! 郑青菡和这小贼无话可说,转头对唐昭道:“唐先生,我刚才被候爷捂住脖子没能说话,眼见你为救我性命把恩师的下落道出,实在万分焦心,又是万分感动。” 唐昭张了张口,没有声音。 估计早就肠子悔青,实在说不出话来。 那厢的容瑾小贼斜过来一眼,慢慢道:“唐先生受到惊吓,便在候爷府休养几日。” 唐昭又张了张口,仍是没有声音,只是额头斗大的汗水滴在衣裳上快要拧出水来。 郑青菡面色不虞地道:“候爷,你把唐先生困在此处,可是防他去给窦苍通风报信。” 容瑾悠然道:“夫人,懂我。” 唐昭汗水涔涔直下,伸出手指直指容瑾,好半天才从齿缝迸出几字:“阴险小人。” 容瑾若无惹事的走到郑青菡身边,语气平平道:“你手下的唐先生,貌似气量狭窄了些。” 郑青菡不得不道:“你使诡计诓骗他,唐先生自然心气不平。” 容瑾折身往外走,远远传来淡淡的声音:“哦,原来唐先生是输不起。” 须臾之间,唐昭额头上的青筋爆了爆,郑青菡不得不呐呐道:“先生莫气,且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结果,唐昭气得更厉害。 回屋,容瑾正在喝茶,他停下喝茶笑着揶揄道:“唐昭又说了什么?” “自然是要剥你之皮,食你之肉的狠话。” 容瑾不怒反笑,先前一丝笑,突然就化开,正对郑青菡道:“唐昭嘴巴刻薄,你也不好好管管。” 居然还笑得出来。 郑青菡骇道:“你今日的心情,似乎好的出奇。” 容瑾收笑,敛颜坐直:“我已派出人手去戍边找窦苍。” 找到窦苍就能洗清平阳王的冤情,就能把太子瑜王迎回京都城,然后为将军府平冤。 眼下,只需静候佳音。 有时候,佳音这种东西,果然只要静候便能到来。 一周后,朝廷送来喜帖,竟是安乐公主将与宋之佩大婚。 听闻佳音的时候,郑青菡正在往酒杯倒酒,手一歪,酒水沾湿衣襟。 坐在对面的容瑾一记眼光过来,直言道:“可是听见宋之佩三字,就想红杏出墙?” 郑青菡忍住把酒杯砸他脸上的冲动,挑眉道:“安乐公主将与宋之佩大婚的事是谁促成的?” 容瑾勾了勾嘴角:“自然是王聪。” 郑青菡手一歪,余下的半杯酒水洒在衣衫,恍然道:“王聪醒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关于祥王 王聪醒后,并没来候爷府找麻烦,连朝廷,也再没人来过候爷府。 倒是戍边的情况,有些耐人寻味。 去戍边找窦苍的人回报道:“没寻到窦苍,但窥探到戍边暗藏兵力。” 戍边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暗藏兵力? 可细想,正因为戍边那种鬼地方没人去,才适合暗藏兵力。 是谁藏的? 郑青菡去找唐昭问个明白。 唐昭一头雾水道:“我只知道,敦郡王在戍边有一住所,窦大人就在那居住,别的便不知。” 郑青菡闻言道:“敦郡王和窦大人可熟识?” 唐昭一滞,选择沉默。 沉默的很有内涵,郑青菡目光灼灼地问:“里头有事?” 唐昭道:“敦郡王和窦大人原和祥王交好。” 祥王? 昏君谷烨的长兄,本可继承帝位,结果十分短命,在驿馆满门被杀的祥王? 原来,敦郡王和窦苍是老相识。 郑青菡思量片刻,去了沛国公府。 乔静心已有身孕,坐在冬日里轻抚肚子,听说怀孕的女子会下意识去抚肚皮,看来是真的。 郑青菡立在窗前,问道:“有一事请教大嫂。” 乔静心笑得温和:“知无不言。” 郑青菡的眉目在阳光里微锁:“就想问问大嫂,可知祥王的事?” 乔静心抚在肚皮上的手握成重拳,在不远的距离,用极远的声线道:“青菡,怎会问起祥王?” 语气变得和先前很不同。 果然,敦郡王和祥王有一些不可外人知的事。 郑青菡的眉眼闪过清明,舒展开眉目慢慢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好奇。” 乔静心有些意外,意外郑青菡没有继续追问。 郑青菡没有追问,是因为知道乔静心不会说,既然不愿意,又何必勉强一个怀有身孕的孕妇,这孕妇好歹也是连家的人。 从沛国公府出来,屋檐上越下一人,正是候爷府的容安。 郑青菡含笑瞅他:“候爷让你跟着我的?” 容安颌首:“夫人穴道被封,一身功夫施展不出,奴才得为您保驾护航。” 郑青菡抿嘴:“现在有比保驾护航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容安很聪明地道:“可是让奴才潜进敦郡王府。” 郑青菡斟酌道:“戍边暗藏兵力,窦苍居住在敦郡王戍边的住所,此事很妙。” 容安忍不住要问一句:“妙在何处?” “敦郡王十六年前辞去辅政大臣之位,亲自去北部冶水,水冶得好不好我说不上来,可敦郡王倒是跟分封的藩王和郡王交好,敦郡王府的前几位小姐便是嫁给各地藩王府的世子,如今都是世子夫人,敦郡王府的女婿个个位高权重,谁见到不要低头三分。” “现在京都城外打着太子瑜王旗号要攻进京都城的正是北方的藩王和郡王。” 郑青菡顿了顿道:“谁知道,是受何人指使,才一路打过来的。” 容安听的直擦汗。 郑青菡轻咳一声:“容安,你说,是跟着我重要,还是去敦郡王府重要?” 容安思量很久,无奈地道:“于情于理都是敦郡王府重要,可到了候爷那里,什么于情于理都成了屁话,只有夫人您是最重要的。” 郑青菡皱眉:“你的意思是?” 容安道:“我自然是要跟着夫人的。” 郑青菡很想打死他。 回到候爷府,容瑾正在小树林练剑,九阙剑舞得风生水起,郑青菡一脸偏头疼的在旁瞧着。 容瑾识趣地收剑,走过来问:“在想什么?” 郑青菡立即竹筒倒豆子,把事件详说一遍,只听得容瑾额头冒出冷汗,半天才道:“难道敦郡王想当皇帝?” “正解!”郑青菡道:“据我所知,戍边除了敦郡王有别院,朝中官员无人去往,暗藏兵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不是敦郡王,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 “再说,京都城外聚集各地藩王、郡王的兵马,敦郡王府的前几位小姐便是嫁给各地藩王府的世子,那些藩王府的世子是敦郡王的女婿,你说老丈人不知道女婿的行径,可能吗?” 郑青菡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只有一事不明,戍边暗藏兵力是很隐匿之事,候爷派出人手去查探,怎能一举就知晓?” 容瑾踱了几步,停步道:“估计,敦郡王府暗藏在戍边的兵马将有所行动。” 郑青菡跟着点头。 莫不是做好万全准备,也不会不在乎戍边的兵马露出痕迹。 容瑾整张脸肃穆,沉声道:“容安,速去敦郡王府查探消息。” 容安领命,翻出围墙。 入夜,郑青菡在屋内思量,一个企图改朝换代的大奸臣此时定会在隐匿处布局设伏,筹谋直捣皇城称帝的法子。 可万万没想到,容安从围墙外飞进来禀道:“敦郡王府内正在筹备九小姐乔静蘅的婚事,并无异常。” 被连城一拖再拖的婚事,终于提上日程。 如今兵马驻围在京都城墙外,不仅皇室有心情办安乐公主的喜事,连敦郡王府也要凑热闹,要把九小姐乔静蘅的婚事也办掉。 事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烛光不合时宜的炸了炸,恍忽间郑青菡脑海里浮出王聪的一张脸,正眉目轻扬地对她道:“我做人,向来公平,我既毁掉你和宋之佩的亲事,自然会还你们一桩更好的亲事。过几日,我便把安乐公主从尼姑庵接回宫,宋之佩也从鸟不拉屎的地方接回来,还让他去内翰院任职,促成他们两人的良缘。” 安乐公主的婚事是王聪一力促成,没有奇怪之处。 可敦郡王府的这门亲事,总有些不对头。 容瑾敲着桌子问容安:“敦郡王府的亲事挑的吉日是哪一天?” 容安道:“三日后。” 语毕,容瑾和郑青菡不禁互望一眼。 三日后,正是安乐公主和宋之佩的婚事,两门婚事竟在同一日。 容瑾摊手道:“敦郡王府真要在三日后动手,咱们也无力阻挡,就算把南化和定州的人手调动过来,三日也是不够,难怪敦郡王在戍边的兵马有所动,正因为无所顾忌。” 边关的兵马要抵挡荆国不能动,南化候爷府向来有偏居一隅的本份,轻易不会调动兵马来京都城,若是敦郡王真有造反之心,便是赢定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公主大婚 三日后,公主大婚,京都城外围兵数万,而京都城内全不顾惶惶人心,一片张灯结彩。 容瑾带着郑青菡去宫里贺礼。 在宫殿翘角檐下站定,郑青菡对容瑾道:“候爷,皇宫森严,方便帮我解个穴吗?” 容瑾气定神闲地道:“正是皇宫森严,才不方便帮你解穴,万一你被人激上几句,又喊打喊杀拿剑伤人性命,我拦你时很费手脚。” 郑青菡侧脸,轻咳一声道:“我把王聪刺成重伤,安乐公主大婚,朝廷为何不计前嫌,还让我来观礼?” 容瑾勾起嘴角道:“要怪就怪你没把王聪刺死,你若把他刺死,朝廷再不计前嫌,也不会请你来观礼。” 郑青菡:“……。” 大殿内传来金石乐器声,吉时已到,有太监引贺礼之人进入大殿。 殿内,火红一片,连大红烛台也红得令人发指。 长长喜缎牵着一对新人,安乐公主霞冠凤披,头顶火红的盖头,沿着喜缎望到另一头,一条修长笔直的身影印入眼帘。 郑青菡的心情,突然间云山雾罩起来。 瞅着那道身影,忽然想起过往,天地桌前,她和他跪倒在薄团上,只差最后一拜,便是夫妻。 目光移到他脸上,佩哥哥的一双眼睛,永远是无风无波,清冷肃静,仿若深窅的黑曜石,能瞬间将火山熔岩冷却凝结,就连那一身大红喜服,也因他的一双眸子透出凉彻。 一切很熟悉,一切又很陌生。 司仪高昂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容瑾坏心眼地别过头来:“和宋之佩没拜完天地,可是好生遗憾?” 郑青菡不耐地望他:“看你模样,像是巴望着我遗憾。” “只差一拜,你和他便是夫妻。”容瑾道:“越是没做成的事,越是会记挂在心里……。” 郑青菡几分气恼地打断道:“不过是拜天拜地夫妻对拜,你忘记了不成,我和你早就拜过,又有什么好记挂在心里的。” 话毕,她猛然呆住,容瑾亦呆住。 好半晌,容瑾红着耳朵根过来道:“夫人,我听了你刚才说的话,很是开心。” 郑青菡颇为嫌弃的瞪他两眼。 被容瑾一闹,连观礼也观得十分马虎,总之待她回过神来时,安乐公主和宋之佩已去到洞房,估计正在享受洞房花烛夜。 碰上这种大事,喜宴上的诸官自然要相互应酬,杯盏交错间,有一宫女款款而至,附在郑青菡耳边道:“皇后请夫人一见。” 莫非,此为鸿门宴! 欠王聪的一剑,王皇后要在喜宴上讨回? 安乐公主大婚,王皇后向她讨笔血债,时机选的不太好,也不怕血光之灾冲撞喜气。 王皇后下旨要见,她只能去见,不然就是抗旨,朝容瑾递去眼神,随着小宫女款款移步。 容瑾手里拈了块随意进出的如意金牌,功夫也了得,自然能护得住她。 一路向前,左拐右拐,亦不知拐到何处,唯一能断定的是,并非是的大殿。 荫木丛丛的古朴殿室内走出一人。 郑青菡瞧他一眼,除了叹息,唯有再叹息。 刺他一剑,为何他还不长记性,莫非真要将他刺死,她和他之间才能有个了结。 王聪环顾她身后,眼睛一亮道:“有容瑾跟着,你以为就能万无一失?” 郑青菡正欲回答,眼前一晃,容瑾从飞檐落下,挡在她身前道:“王大人总是痴缠我夫人,十分让人憎恶。” 王聪恍若未闻,对着郑青菡道:“天下平定,当初你说过要京都城,现在我就把整个京都给你当聘礼。” 郑青菡推辞:“我一个有夫之妇,要是收了你的聘礼,夫君定会打断我的腿。” “夫君?”王聪冷诮:“好色成性、暴戾恣睢,这样的男子,也配当你的夫君?” 郑青菡不禁道:“你真以为,京都城已是你囊中之物?江山峥嵘,皇权更迭,大世之争岂会一厢情愿,你识人不清,过分自以为是。” 王聪闻言轻蔑:“京都城外的藩王、郡王皆是乌合之众,成不了大器。” 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以为别人都不如他聪明。 郑青菡森然道:“大理寺前一役,你我二人之间再无情意,只有血恨,你为何要执迷不悟。” 王聪道:“念之不能忘,铭之肺腑。” 好一个念之不能忘,铭之肺腑! 话说到尽头,便是无话可说。 容瑾举剑的手抖了抖:“还是少说废话,你把我夫妻二人引来此地,四处安排暗卫埋伏,定然是要取人性命。” “不错。”王聪俊脸上没半分血色:“候爷府高手如云,我要致你死地,甚难!今日是安乐公主大婚,你进入皇宫不可带人手,也不可带兵器,不过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我杀你就易如反掌。” 容瑾眼里没有半分涟漪:“好算计。” 王聪的神情却有几分昂扬:“你死,青菡便可再嫁于我;你若不死,拦在我和她之间,便是障碍。” 郑青菡微微一惊,寻思:“王聪心肠歹毒,什么手段都敢使出来,居然想在皇宫大内除掉容瑾,皇宫内全是王聪的人手,容瑾势单力薄,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 想到这儿,顿时向容瑾靠去:“你快解开我穴道,你一人敌不过他们。” 容瑾伸手抚她头顶,只是道:“王聪待你有执念,多半不会伤你,你没有功夫,伤不得别人,他的人自然也不会伤你。” 又道:“若解开你穴道,你自然要为我拼命,我从来只想为你拼命,没想过要你为我拼命,王聪处心积虑要害我,这里全是他人手,我纵然功夫了得,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能连累你受伤。” 郑青菡气道:“要紧关头,只有你我共同抗敌才有一线生机,你说什么混话。” 容瑾道:“正是要紧关头,才不能将你牵扯出来,你总是恼我戾气深重,可我跟你一起后,戾气化去不少,也不知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总想得你一句表扬的。” 郑青菡道:“这些话以后再说,先把我穴道解开。” 容瑾突然一笑:“其实我从没想要拿拈定州,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才会言不由衷。冷飒的事我早就派出人手去查探,不久后就会有消息,我知道你心中有他,因存有私心,才一直隐瞒此事。” 又低声道:“日后有他消息,你便和他去相聚,他若像我般待你,你亦可再嫁,我定不会厌恨你。” “我交待过容安,候爷府定会全力帮衬你,你日后定要安好。” 这话说的,十足像遗言。 郑青菡不可置信的望向容瑾。 原来,他为她,可做到这一步。 第二百三十三章杀气腾腾 不及回应什么,下一刻,殿室周围涌出无数人头。 容瑾说的没错,四处全埋伏着暗卫。 一时间,耳朵边全是啷呛的刀剑声,容瑾被围在光影里,无数把刀剑同时向他戳去。 容瑾伸手,一把握住刺来的刀刃,手臂一振,刀刃裂成十几段激射出去,顿听惨叫入耳,身手实在了得,一招间立威,把众侍卫吓退几步。 众侍卫调整气息,重新围扰过来,仗得自然是人多势众。 敌人密密层层,砍杀一批还有一批,容瑾一人独斗百余人,再能打也得活活累死。 果见几十把长剑向着容瑾前后夹击,纷纷向他身上招呼而去,容瑾推掌而出,震断数人心脉,又运劲于腿,左腿挥出旋风,扫开一干人等。 数招打的凶猛,却是耗力无数,纳然他功力深厚,时间一久,也渐露虚势。 郑青菡心头大震,暗怪容瑾不替她解穴,不然多个助力,打斗起来也能轻松一半,再见缠斗凶险,你来我往间都是性命相拼,自然也明白容瑾的苦心,若是她加入战局,刀剑无眼,性命相拼时,难保这些暗卫不会伤她性命。 若她不动手,王聪自然交待过这些人,不可伤她分毫。 容瑾的苦心,让她侧然。 几柱香时间,容瑾的内力耗竭大半,处境危殆万分,只是他心性向来坚强,在生死关头毫不怯弱,依旧死战到底。 郑青菡心神淆乱,朝王聪惶急道:“容瑾贵为南化候爷,你若杀他害他,南化拥兵直取京都城,你也留不得性命。” 王聪目有愠色:“正因为南化兵精将壮,实力雄厚,拥有重兵威胁京都,因不能冒头得罪他,我方才忍到今日,可自你在我胸口捅了一个窟窿,我便想明白,留他不得。” 原以为搬出南化,就能有一点余地。 没想到,一点余地也没有。 几十把长剑再次快如电闪的朝容瑾扫去,容瑾侧身空心斗翻出,勉强避开前躯之剑,却抵不过再次刺来的数剑,只听“吱吱”两声,容瑾一身朱色长衣被鲜血沾污,胸口直冒鲜血,而杀戳方才开始,无数长剑又向他刺去。 容瑾长啸而出,拼尽全力打出的每一掌都威风戾气,只是这威风戾气中存着的是他最后的一道力气。 掌风拍劲,顿露空隙,暗卫逮到机会一剑刺出,长剑歪歪容瑾左肩,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前后淋漓的鲜血把朱色长裳一染再染。 容瑾满身鲜血的站在圈内,几十暗卫围他而转,刀剑齐出,容瑾顾前再也不能顾后,挡开前袭的长剑,背后一剑直直向他心口刺去。 刺中,一剑毙命! 长剑刺过来,一股子血腥气扑鼻而来,容瑾回头,见郑青菡护在他背后,暗卫的一剑从她胁骨刺进,透胸而过。 郑青菡正软软倒下。 她为救容瑾,拿命相挡。 突然意识到,容瑾对她而言,可与性命相较。 来不及说什么,眼前又是一片刀光剑影,郑青菡闭上眼睛的一瞬,好似瞧见一袭火红的身影从人群中抢出,那影像很熟悉,又很模糊。 昏沉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些画面,一色水磨群墙,阶下碎石漫成甬道,大棵大棵槐树兼着芭蕉。 润白槐花树下,有人穿着月牙色泽,绣着清爽竹叶花纹的布衣,正用一双似秋雾的双瞳深深浅浅望她,那人说:“浑水过些日子总会沉淀清明,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诸事,都应顺其自然。 于是乎,她心安如水,沉沉睡去。 一睡多宿,醒来时费力阖起双眼,眸里倒印出一袭清风明月般闲适的背影,正穿着月牙色泽绣着清爽竹叶花纹的布衣,站在不远处的窗口。 月光投在他身上,虚环住人影,此景应似在梦中。 闭眼,侧身躺去,胸口牵扯出剧痛。 痛到心扉,猛然睁大眼睛,一切皆不是梦! 月光里身长玉立的人慢慢转身,一如初见般凉彻心扉的脸,正用他惊鸿一般的声音道:“青菡,你醒了。” 突然间,有种悲伤猝不及防落到心头,她的眼圈红红地道:“佩哥哥……。” 宋之佩唇角挂着浅到无痕的笑,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方才留意房间内过于富丽精致的布置,面上浮出难以置信的骇然:“这里是皇宫大殿?” 不及他回答,已然反应过来,他是当朝附马,在她受伤的那日,正是他迎娶安乐公主之时。 就算是皇宫,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日,她被刺倒,从人群中抢出的一袭火红身影应该便是他,依稀还记得,他与公主成亲时,装的正是一身大红喜服。 他坐到床头,熟悉的眉俏微沉,正道:“好久不见。” 而她,无意于他的“好久不见”,问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容瑾他,如何?” 宋之佩静默良久,然后道:“那么多剑对着他,你觉得他会如何?” 只是一个问题,便让郑青菡节节败退,忙用被子遮住赤红眼睛,突然口不择言道:“容瑾不会有事的,我惹事他没少替我解围,我起祸他没少替我遮挡,次次都能全身而退。佩哥哥有所不知,他脾气性情都是及不好的,唯独打架打的甚好,那些人再厉害,他也有法子脱身。” 宋之佩面色如水,没有接话。 因为安静,反而更局促,与其说是想说服别人,更像是要说服自己,郑青菡依旧惶惶然地道:“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把新婚的佩哥哥都闹出来,朝廷里的人看见容瑾被围攻定会出手阻拦,朝廷忌惮南化的兵马,并不想与南化玉石俱焚,自然不会伤及容瑾的性命。” 顺畅的说完一番话,急促地望向宋之佩,等着听他回应。 宋之佩面色端凝,显出几分冷峻,倏然起身向门口而去,声音飘过来道:“夜深,你好好歇息。” 他走路时一拐一拐的,好似腿脚不利索。 只听见门应声而关,四周回复寂静。 郑青菡坐在床上,方寸淆乱,灵台崩催! 依稀间,耳边响起容瑾绝别时的话:“你总是恼我戾气深重,可我跟你一起后,戾气化去不少,也不知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总想得你一句表扬的。” “冷飒的事我早就派出人手去查探,不久后就会有消息,我知道你心中有他,因存有私心,才一直隐瞒此事,日后有他消息,你便和他去相聚,他若像我般待你,你亦可再嫁,我定不会厌恨你。” 斯人不在,余情不绝,郑青菡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第二百三十四章攸然不及 天亮,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进到屋内,眼角微弯,探在不远处的帘布处张望,声音软糯地道:“夫人,您醒了吗?” 郑青菡起身坐在床上,眼下是两个极深的青影,侧头道:“你是?” “奴婢是听茶。”小宫女小跑过来,笑盈盈道:“这些日子,全是奴婢在服侍您。” “这么说,好似我昏迷了很长时间。” “夫人已昏迷半月。” 竟有半月之久,郑青菡心头一凛,别过脸道:“我昏迷的那日,宫里有没有发生大事?” 听茶道:“确实有一件大事。” 郑青菡深呼吸两口道:“什么事?” 听茶道:“新帝在那日退位。” 郑青菡不及反应,定定地问:“为何?” 听茶道:“皇后假传先帝口诏,那日被敦郡王揭发,新帝不得不退位。” 郑青菡别过头,呼吸急促地道:“难道已改朝换代,敦郡王谋定天下,登基为帝?” 听茶被吓得脸色铁青,浑身不自在地道:“夫人,您是不是伤胡涂,天下还是谷国的天下,从来没变,敦郡王只是揭发了皇后谎言,并未谋取皇位。” 敦郡王没有谋取皇位? 那戍边的兵马是怎么回事? 祥王又是怎么回事? 郑青菡嘴唇抿得没有半分血色,鼓足勇气道:“南化小候爷,候爷他有没有事?” 听茶笑容和煦道:“王丞相挑动祸端,把候爷和夫人引进皇宫欲除之,幸得宋大人出手相帮,王丞相已服法下狱,夫人的伤也得以救冶……。” 宋之佩出手相救,王聪服法下狱! 郑青菡急急打断听茶的话:“我不想听别的的,只想知道候爷,候爷他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根本,还有没有命?” 听茶收笑,别开视线,声音压得很低:“候爷没事,没伤到根本,活得好好的,夫人不必挂念。” 郑青菡觉得自己的心肝都抖了一下,一把拉过听茶的手腕,把听茶手腕紧箍在手心,确认道:“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吗?确定是真的吗?” 听茶含着眼泪道:“夫人,奴婢说的全是真的。” 郑青菡见听茶的眼泪落下,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既是真的,你为何要落泪?” “夫人,奴婢的手要被你拧断了……。” 郑青菡微微低头,只见听茶细嫩的手腕被她拧得快滴血,忙松手道:“不好意思,我方才……。” 方才,是情之所至。 听茶揉了揉眼睛,凑过来道:“夫人,您昏迷半月,宋大人差点急疯,宫里的御医全传个遍,能用的方子他全用上,前几日说是一味方子里缺少长青参,因长青参稀帘,只在凤怀山上才有,摘采不能超过半个时辰,他不放心别人行事,一个人骑马赶了来回,还把腿撞坏了。” 宋之佩为采长青参撞坏了腿? 难怪昨夜见他走路时一拐一拐的。 可听茶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差点急疯的那个人,真的是宋之佩吗? 他不是一向清风明月的闲适,遇到任何事都能淡定如初的吗? 听茶端好玉盘给郑青菡洗漱好,遂端药过来,正道:“夫人右胸有伤,不能动手,不然会牵扯到伤口,奴婢给您喂药。” 虽然不能动手,但体内气血流畅,如此说来,容瑾给她解过穴。 郑青菡思量片刻,道:“有劳你。” 话音落,清晨微光里踱进宋之佩清风明月般的影,往着走,渐成一道亮堂的身影,正拿过听茶手中的药,清浅地道:“退下吧,我有话跟青菡说。” 听茶是个顽皮的宫女,她朝宋之佩瞧了两眼,再朝郑青菡眨了眨眼睛,方才往屋外退去。 郑青菡注意到听茶的嘴角,虽极力掩饰,还是笑出弧度。 这个丫头,脑子里想些什么? 莫非有关于“风月”? 宋之佩一芍药已递到她嘴边,口气四平八稳地道:“喝药。” 一张嘴,极苦味的药毫不留情的倒进来,正要吐槽两句,又是一口药不容拒绝的喂过来,郑青菡不由抬起左手遮在嘴上,问道:“你的腿受伤,可好些没?” 宋之佩停了喂药,道:“好些了。” 郑青菡定定瞧着他手里的药碗,几分局促地道:“你刚大婚,又是为我撞坏脚,又是替我喂药,顾然是因为咱们往日的情份,可若是传到公主耳朵里,怕会惹她不悦。这药,还是让听茶进来喂……。” 宋之佩眼睛微眯,瞧她的神态严肃起来:“我几时大婚的?” 郑青菡一愣,深以为然地道:“我昏迷的那日,安乐公主和你不是行完礼,进了洞房吗?” 宋之佩皱眉。 郑青菡越说声音越低:“对了,我和候爷出事,你已出来救人,听闻敦郡王揭发皇后假传先帝口诏,新帝退了位,王聪也服法下狱,莫不是安乐公主也受牵连?” 王皇后假传先帝口诏,敦郡王查明事实能逼新帝退位,能让王聪服法下狱,又如何会放过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定然也被下狱,那宋之佩为何没有事,反而跟个没事人一样站在她跟前,还在皇宫大内进出自由? 郑青菡脑海一片混沌,满脸不解地道:“莫非,你和安乐公主……。” 莫非,你和安乐公主的亲事没成? 只是猜测的想法,轻易说不出口。 宋之佩随手替她掖好被子,眼神睃过来道:“嗯,我和安乐公主的婚事无效。” 郑青菡猛得抬头道:“什么叫无效?” 宋之佩沉声道:“王皇后假传先帝口诏让四皇子摇身一变成为九王至尊,是谋逆,是贪权,根基不稳,人心动摇,如无根之树,被人一拨而起。” “王皇后拥有的权势都是虚无,都是无效,那赐下的婚事,又如何会有效?” 传的口诏是假,坐皇位的人都是假的,赐下来的婚事又有什么效用? 自然是无效之举。 郑青菡细心的再三思索,狐疑地道:“公主和你的婚事无效,你又怎能在皇宫内进出自如?” “你当日为容瑾挡剑而受重伤,不急救便会伤及性命,敦郡王和沛国公府的关系之深厚,我不说,你也知道。” “沛国公开口,敦郡王便允许救急不顾理,在皇宫里辟出一处用于你冶伤。” 第二百三十五章刑部侍郎 郑青菡不禁道:“敦郡王又如何处置的王府?” “王荣身为王皇后的长兄,身为王聪之父,就算没合谋之心,也有纵容之情,已被夺出刑部尚书之位投入监牢。”宋之佩续道:“现在刑部尚书职位空缺,敦郡王让我顶下刑部侍郎的职位。” 身为刑部侍郎,又是救下郑青菡之人,宋之佩得以进出皇宫探望郑青菡自是在情在礼,更何况,他和她之间,还有个婉转的亲威关系,更有个差点成为夫妻的婉转名份。 太多的情份在明面上摆着! 故而,敦郡王没有相挡,沛国公府没有相挡,宋之佩顺理成章的得以照顾于她。 可是,候爷府为何没有相挡? 和容瑾相处已久,自然知道南化小候爷性情戾气凛洌,是绝对不允别的男人待妻子有关切之意,想到此处,不禁问道:“候爷人呢?我受伤数日,候爷有没有来过?” 宋之佩拨弄着手中的药,眼角余光飘过来:“容瑾,已经回了南化。” 郑青菡眉心一跳,十分意外地道:“候爷回了南化?” 容瑾待她一直很好,见她身受重伤,不来照料探望已是出人意料,想不到竟会视她如虚无,说回南化便回了南化。 或许,南化有什么重要的事,容瑾不得不走。 可什么事,比她的性命还重要?让容瑾不等她恢复神智,就去到南化? 到底是假夫妻是一场,纵然为他挡过剑,也只是一瞬的事,不值得他为她所留,倘若是真正的夫妻,容瑾又如何会抛下她回去南化。 一对假夫妻,终归连道别也可省去。 心里一疼,好似被人揪住,郑青菡五味夹杂。 “南化地大物广,老候爷年事已高,总得有人主持大局。”宋之佩说话间勺了口药递到她嘴边,正道:“容瑾心胸宽阔,在京都城难免束手束脚,去到南化才有一番作为。” 郑青菡张口吞下药,苦到心田。 宋之佩又勺了口药递过来:“容瑾会走也在情理之中,当初是朝廷硬要留他在京都城,他困在京都城由人制肘,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事,现在敦郡王宽厚仁心,让容瑾回南化主持一方安宁,他也是拎得清的人,笃定是要走的。” “越是早一步走,越是多份安宁。” 说的全在道理,郑青菡不能反驳,一口吞下药,这回连苦味也尝不出,像是舌头麻木了。 宋之佩不再说话,只一勺一勺的喂药。 郑青菡眼见药碗见底的时候,方才道:“你在戍边时可见过前大理寺卿窦苍?” 宋之佩抬头,目光和郑青菡对个正着:“见过,窦苍住在敦郡王在戍边的一所别院,我流放戍边幸得敦郡王的照顾,也留居在别院内。” 巧得不象话! 郑青菡索性挑明道:“平阳王修建驲道时巧立名目聚敛财物的案子你可听过,当时是由前大理寺卿窦苍决劾的。” 宋之佩点头:“窦苍跟我提过,平阳王的案件有冤情,当年是他误审,我近几日都在收集人证物证,打算把案子翻出来重审。” 郑青菡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谁主审。” 宋之佩言简意骇:“我。” 听说是宋之佩审案,郑青菡理所当然的放心。 吃完最后一口药,嘴里正苦得黑天晕地,宋之佩递过来一粒蜜饯。 甜味沁进心里,不禁感慨宋之佩心细至此! 宋之佩把药碗端去桌上,坐定在桌边,正轻叩桌子道:“当初救急不顾理,才会让你住在皇宫冶伤,现在你有好转,沛国公和我相商,让你先搬去畅息院住。” 畅息院,原本是郑青菡和宋之佩成亲之日的新房。 郑青菡讶然道:“我搬去畅息院不太合适吧?” “郑府已被封,候爷府也人去楼空,你的父家和夫家都不能再去,若你自己独身去住在庄院亦会惹人非议。”宋之佩凝滞一会道:“畅息院不仅仅是楼台亭阁的大院,还是沛国公府传承的骄傲,帝王赐的牌匾就挂在门上,就算有人想说闲话,看着牌匾也要闭上嘴。” “我有什么闲话让人说?”郑青菡莫名看他一眼,缓过神来道:“舅父和你是担心候爷府人去楼空,该走的都走了,容瑾却没带我走,因为这份闲话,才让我去畅息院住,用块帝王赐的牌匾封住悠悠众口吗?” 也是,夫君走了,把妻子独留在京都城,真是个颇有玄念、颇有想象空间的故事,旁人自然是要发挥几分想象力的。 宋之佩答非所问地道:“畅息院空气好,适合养伤。” 郑青菡嗤笑,若说空气好,她的庄院空气更好,前环山,后抱水,屋前院后花开鸟啼,死人住过去,临死前还能多喘两口气。 嗯,再明白不过,去畅息院住,图的不是空气好,还是能挡得住闲话。 容瑾确实不够侠义,假夫妻归假夫妻,可演着演着总有几分真心,倒是说收手便收手,说告辞就告辞,真他奶奶的黑心烂肺。 宋之佩坐着没动,还在说:“你受伤昏迷的时候,沛国公来探过你数次,听说你苏醒过来,一会便进宫来瞧你,应该已在路上。” 郑青菡“嗯”一声。 宋之佩便说:“好好休息,我回府去了。” 郑青菡随口问了句:“你住哪里?” 宋之佩道:“如妃矫诏,再加上用金丹毒害帝王,郑家的人算是被连累尽了,我姑母府邸已被朝廷封掉,姑母也被贬去安绣巷子当奴才。我在戍边时窦苍跟我议过王皇后假传先皇口诏、私立四皇子为帝的事,敦郡王正是借着朝廷接我回京都城和安乐公主成亲的日子动的手。” “宫里大喜,防守自然松乏,敦郡王要控制住王皇后手里的兵马也方便。” “我进皇宫后,立即替敦郡王疏通人手,把内应全布置到位,待敦郡王的人马进宫时敞开宫门,省去后顾之忧。” “正是领到这份功绩,才得了刑部侍郎的差事,现在就住在刑部侍郎府。” 郑青菡不由想到郑氏,问道:“姑母呢?” “敦郡王开恩放回,如今也在侍郎府。” 敦郡王真正是大好人! 这年头有如此好人,真正是稀罕,稀罕的不像是真的。 郑青菡道:“我原以为敦郡王在戍边的兵马是用来造反的,竟没想到,他的兵马是回来维稳的。” 宋之佩道:“等洗清平阳王府和将军府的冤情,敦郡王便会去蓬阳迎回皇上亲封的太子瑜王,谷国也到安定之时。” 不愧是前前朝帝王亲点的辅政大臣,敦郡王为谷国大业真是呕心沥血。 第二百三十六章颇伤人心 宋之佩前脚走,连晋后脚就来了。 昏迷小半月,再见连晋,便见他两鬓花白,一时间老了好多。 郑青菡眸间带出水气,唤了声:“舅父。” 连晋眼里跟着带出一长串水气,慈爱得很:“又瘦了,又瘦了,要好好补补。” 郑青菡一副故作坚毅的样子道:“别看我瘦,全是精干肉,舅父觉得堆肥肉好,我可万万不要。” 连晋被她说得笑起来:“姑娘家要嫁人,还是瘦点好。” 郑青菡表情微微一滞,很快把眉眼调整得轻松道:“舅父说的极是。” 连晋留意到她一瞬而去的表情,豁然有些心酸,他一心疼爱的嫡亲外甥女已经嫁过人,只是她的夫婿容瑾抛下她,一个人回了南化。 想到这儿,连晋不由得心角疼:“青菡,一人身居要位,便会惦记着自己的利益和野心,此事让咱们洞悉了容瑾的人品,也是件好事。” 郑青菡有嘴却说不出话来。 思维告诉她,容瑾不是那种完全无情无义的货色;而现实又告诉她,容瑾确确实实已经抛开她,一个人去到南化。 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有想停的想法,连晋不知想到什么,故而表情轻松几分地道:“容瑾待你无半分真情,他早些离你而去,你也可早些摆脱过去,重新生活。” 郑青菡差点跳起来,重重吸口气道:“舅父为何有此一说?” 连晋道:“容瑾离开之际,开口向敦郡王道出真相,他因安乐公主之事颇受打击,才会娶你羞辱皇室。” “安乐公主与宋之佩有私情,宋之佩做出夺人妻室的事,他心生不平,才会娶你进府。” “他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别人夺他妻室,他也必要夺人妻室。” “虽娶你为妻,但他与你二心不同,终难归一意。” “他对你无情,你对他也无意,两无相干才是件好事。” “他对我无情,我对他无意,两无相干才是件好事。”郑青菡道:“这话,也是容瑾说的吗?” 连晋略略回想一下,道:“他和敦郡王谈话时,我正在旁边,此言转述给你听,没有多一字,也没少一字。” 把她丢在京都城,一人回去南化也就算了,还说出这么重的话。 郑青菡顿时有种旧恨未去,又添新恨的感觉。 容瑾果然还是容瑾,不是一剑捅得人四分五裂,就是几句话伤得人四份五裂,在伤人的方面,他一向颇有天份。 连晋叹息,从袖中取出一信封,手指握信,表情很沉重。 信拈在手里,长时间的犹豫,长时间的踌躇。 信,想来是给她的。 身边的人不会写信,想来是远离之人所写! 微微抬眸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盯着那封通道:“舅父,是给我的吗?” 连晋的手不自主的颤动,颤动厉害的时候便往回缩,一直缩到衣袖口,又重新颤动地向她递来:“想过要不给你,也想过要晚些给你,可今日过来,还是拿出手。我总想,你身上流着连家一半的血脉,便是有连家人的坚强,这样的事应该难不住你。” 连晋,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果断又坚定,何事让他为难至此? 郑青菡伸手,接过信封,抽出一张纸。 抽出纸的时候,带出一方扯成两半的帕子。 正是她第一回绣的,帕子上绣出一只秃鹰,当初手艺委实“高超”,硬生生把秃鹰绣成一只缺毛的鸭子。 当时,承蒙容瑾毫不嫌弃,还说是真心喜欢。 耳边依稀还回荡着容瑾说过的话:“以前,有很多姑娘送东西给我,可她们给的东西,我从没认真看过一眼,唯独你送的帕子,我是真心喜欢的。” 幸亏没被他的话哄得分不清南北,若是真把一片心抛出,哪里还收得回? 郑青菡揪住一方扯成两半的帕子,眼睛不禁地有些湿润。 帕子在他身上搁置的时间已长,有股他的味道,还夹杂着其它气味,她鼻子素来灵敏,天下百药兼是闻遍的。 唯有这一次,一闻之下,心伤如斯。 帕子一分为而,其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眨了眨眼睛,湿润的雾气化成水珠,一粒粒落在她展开的信纸上,是容瑾亲笔写的。 和容瑾成亲诸月,第一次认真读他写的信。 三行字看完,半响没有反应过来。 错了! 这不是信,而是一封和离书。 “南化小候爷容谨,因皇命而幽居京都,然男儿志在四方,朝廷皇权更替,得缘重回南化,心生慷慨豪情。与妻结缘于怨愤,曾欲本心相待,可终是无力以对,二心不同,终难归一意,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恐后无凭,立文约为证。” 郑青菡张口结舌。 再抽出一页纸,上书:“谢吾妻拿性命替我挡剑,然吾妻心中之人从不是我,我为妻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给妻自由。” “我帮过吾妻,吾妻用命相抵,从此两不相欠。” “最后唤一声吾妻,日后各自为安,你心念之人,定会替我照应于你。” 一张和离书,被郑青菡的眼泪彻底冲刷,笔墨化成尖刀,刺得她四肢百髓发疼。 一对假夫妻,在细水长流的时光里相伴过。 因为重生一世,她只会在他的心外注视他,只知道对他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她待他,从来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过。 如今,他一纸和离,给她自由,让她去找心念之人。 他所说的人,大致是冷飒吧! 王聪袭击他们的一日,容瑾说过:“日后有冷飒消息,你便和他去相聚,他若像我般待你,你亦可再嫁,我定不会厌恨你。” 那话,当时容瑾当遗言来说,如今,当成放手之话来说。 一世人间,总会有些误会,总有些自以为是的成全,总有些自以为是的放手。 屋内烛光摇曳,帕子和和离书都在烛光里燃尽。 她的举动,让连晋颇有些意外。 连晋没有出手阻拦,只望着帕子、和离书烧成灰烬。 郑青菡佯装若无惹事的轻抚额头,眉宇间带出几分潇洒:“假的不能成真,小候爷出自名臣宿的名庭,我自然是高攀不上的。” 只看的连晋心里攸然一疼。 第二百三十七章冤屈洗清 半月后,新任刑部侍郎宋之佩声名鹊起。 之所以声名能在一夜间鹊起,完全是因为他侦破两件大案。 一件是平阳王的冤案,一件是将军府的冤案。 外头的人都说案子破得艰难,说宋之佩如何立朝刚毅,不顾身家性命得罪权贵,铁面无私敢于替忠臣申不平,只有宋之佩自已清楚,两桩案子审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平阳王的案子,前大理寺卿窦苍直接呈上一份账本,是平阳王邵志修建驲道时的账目,上头一笔笔钱财来往记得清清楚楚,宋之佩按着账本明目查实下去,巧立名目聚敛财物事情根本是无中生有。 细问窦苍当时为何没呈交账本,窦苍直言,当时就呈给皇上,皇上看也没看就要砍平阳王的脑袋,他一个大理寺卿也是没办法。 平阳王声名至隆,人缘更是好的要命,近到京都城,远到南化,没有平阳王不交好的人。 平阳王实在太好,好到连皇上都怀疑自己驾驭不了这般的高才。 驾驭不了,便要除之! 就算窦苍愿意拿项上人头在皇上跟前逞能,皇上铁了心要砍人,也是砍定的。 当然,窦苍也是有一丁点良心的,不得不给平阳王定了冤情后,自己也怀着愧疚之心隐退到戍边。 案子清楚不过,是皇上要平阳王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再说将军府的冤案,把郑伯绥从大牢里提出来一审,就跟笔筒倒豆子般轻巧,一会就把事情说的明明白白,还是因为皇上心眼小,忌讳将军府功高盖主,盖过圣威,方才先下手为强。 冷傲身为大将军,深入荆国,战功赫赫,威名播于军中,在军中的威名把皇上都给“盖”了,你厉害,你牛气冲天,可是传到京都城的皇帝老儿耳朵里,一切都变了味。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皇帝老儿怕你造反,故而编了个理由弄死你! 平阳王和冷大将军罪名、冤情各不相同,但是潜台词是一样一样的,就是活得风光太过,甚至把皇上的风光给盖了。 人家一天子,费儿八劲的登上皇位,万人之上,不可企及,竟被两个臣子硬生生比下去,自然是气得夜夜磨刀不能眠。 两桩案子总结陈词——就是皇上眼里揉不下沙子,容不得人。 宋之佩审起此案,没费吹灰之力。 原因很简单——皇帝崩了,入土为安,天高皇帝远,不对,是天亮皇帝死,有些实话就可以说了。 朝廷一天一个变化,现在敦郡王要把忠臣的冤情调查清楚,下面的人自然是识时务的很,谁让敦郡王现在是老大! 敦郡王是谷国沿爵最长的郡王,受遗诏为辅政大臣,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结党派,恪守职责,以忠心报答先帝大恩。 谷国十六年前北部地区爆发大水,敦郡王辞去辅政大臣之位,亲自去北部冶水。 一冶便是十六年时光,再回京都已是两鬓斑白,捧的还是双俸,在朝廷位望隆重,现在又开始了辅政大臣的生活,把假传口诏的王皇后下狱,帮忠臣洗清冤情,还要把太子瑜王从外头接回来。 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忠臣! 全朝上下,全国人民,对敦郡表示了非常大的敬意和感激。 这些人中,包含刚被夫婿容瑾抛弃的郑青菡。 畅息院内,伤好了大半的郑青菡已一扫失婚的愁畅,一边品茶一边嗑着瓜子对连漪道:“表妹,敦郡王让佩哥哥办的两桩案子真是大快人心。” 连漪几乎天天来畅息院报导,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铁落刀,一天没拉的来到畅息院。 问其原因,大致是父亲连晋在某个深夜,一脸憔悴,失魂落魄地走进她房间,双眼赤红地道:“女儿,有空多去陪陪青菡,容瑾丢下休书,弃她而去,蒋家兄妹和麟哥儿也被杀,再加个郑伯绥和郑涛罪名已定,过几日就要处以极刑,真应了夫弃婚裂、家破人亡,青菡际遇凄凉,为父实在怕她想不开。” 又道:“你必须日日去畅息院,把院里锋利的东西都收掉,省得青菡做出极端的想法,院里的湖和井也一并让人填掉,我怕她想不开跳下去,还有她吃的东西你也拿银针试一试,青菡医术了得,很有可能下毒毒死自己……。” 于是乎,连漪每天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来到畅息院,外带无数心腹守在房门外,连曾芸也被连漪叫过来开解郑青菡,可除了看见郑青菡不断表扬敦郡王和宋之佩办案利索外,没见郑青菡寻死觅活过一次。 没人相信遇此风波,郑青菡还能平静如初。 只怕是暴风雨前的平静,黑暗之前的黎明。 连漪回府后把详情禀报给连晋,连晋深叹一口气道:“青菡越是掩饰,说明越是伤心,可见情伤颇深,还不如大哭一场来的让人放心。” 故而,连漪近日更加慎重,把屋里的长缎布全给收了,以防郑青菡一时想不开上吊自伤。 曾芸倒是很不为意,正撑着头道:“敦郡王给平阳王和冷大将军平冤,真是大快人心。” 郑青菡啜口茶水道:“你说的极是。” 连漪小心翼翼地道:“过几日郑相国和郑涛要处以极刑……。” 话说一半,谨小慎微地打量郑青菡的脸色。 郑青菡不由沉默片刻,道:“刀在好人手里用来做饭砍柴,在不好的人手里就用来杀人,拿刀杀过人,总是要偿命的,欠别人的终归要还的。” 连漪战战兢兢地不接话,曾芸则张口结舌,心道:“要拖去砍头的人是郑青菡的亲爹、亲弟弟,虽说是罪有应得,但她能淡定从容至此,也算是女中豪杰。” 又觉这份淡定从容实在太过,好歹砍头的是亲爹亲弟,怎能像个没事人似的,不禁腹诽道:“莫非一连串的打击过重,郑青菡有些神经失常!” 遂在辞别回府的路上和连漪谈起此事,连漪红着眼道:“你也看出她不对劲?” 曾芸点头:“别说杀的是自己亲人,就算杀的是见过几面之缘的朋友,咱们也得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可你瞧瞧郑青菡,吃嘛嘛香,睡嘛嘛香,完全不把郑伯绥和郑涛当回事,知道的晓得他们是父女,不知道还以为是仇人,你瞅瞅青菡听到将军府洗清冤枉,郑家父子立斩的高兴模样,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第二百三十八章医冶情伤 连漪一把捂住曾芸嘴巴,暗泣道:“你快别说了,表姐先前得过脑病,那时也是此等模样,别人欢喜她哭泣,别人哭泣她欢喜,跟常人相比总是颠三倒四,我怕她倍受刺激,旧病又犯。” 曾芸拉开连漪的手,连连点头:“言之有理,我瞧她的样子,是不太正常。” 连漪泣出声音,低看脚尖道:“郑家父子要被拉去砍头,她纵然和他们不合,按理也不会兴高采烈至此,到像是巴望着郑家父子赶紧去死,实在是不对劲。” 曾芸叹道:“都怪容瑾大情圣,又伤了位纯情少女的心。” 连漪道:“我还是速速回府,找大夫去畅息院给表姐断脉。” “就算找人给她断脉,怕是也没有用。”曾芸思量道:“身体上的病拿药吃能吃好,可她生的是心病,断脉吃药都不顶用,得另辟蹊径。” 连漪抬起脖子道:“何解?” 曾芸一巴掌拍在连漪肩上:“容瑾先前在咱们跟着演得多好,任谁都以为他待青菡情深意重,谁知一转身就写封和离书,真正是人面兽心,青菡所受的是情伤,才会出现神智不清的症状。” 人间的阴柔手段最易让人迷失心魄,曾芸的话不无道理,连漪薄唇轻抿,沉默片刻道:“古人有云,色令智昏,深陷情伤会让人丧失理智,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又道:“我还有一件要说,表姐每天下午要抄习佛经数遍,半夜后会在梧桐树下烧焚,每夜火光印在她脸上,我都会毛骨悚然。你说说看,深更半夜不睡觉,夜夜起来烧佛经,实在是有违常情。” 曾芸道:“她哪里是烧的佛经,估计是烧的容瑾,我听人说,佛经里念上可憎之人,便是在提早超度他。” 连漪几乎虚脱,拉着曾芸道:“你点子多,快想个办法破解。” “办法倒是有一个。” 连漪急道:“你快说。” 曾芸道:“在哪里跌倒就得在哪里爬起来。” 话很让人费解,连漪蹙眉:“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既然容瑾齐大非偶,咱们就重新替青菡找一个如意夫君,以新情取代旧情,用新人取代旧人,这主意可好。” 好是好,就是有点不要脸! 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去管别人家的风月之事,传出去实在没脸。 曾芸看着连漪踌躇的表情道:“眼下是救人,你若还有顾忌,就等着看郑青菡发疯吧!” 连漪咬着嘴唇,差点把嘴唇咬出血来:“行,豁出去也得把事办掉,当年观景楼的事,青菡也是豁出去帮的我。” 曾芸又一巴掌拍过来:“侠义,有点我笔下侠女的味道。” 连漪便问道:“以新情取代旧情,用新人取代旧人,这主意好归好,可人得去哪里找?” 曾芸直摇头:“真够笨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连漪迷茫道:“谁?” “容瑾似炎炎盛夏,让觉得暑气难挡,此人却似皑皑白雪,顷刻间能让暑气尽消,能和容瑾容貌相当,在品格上又能压容瑾一头的,整个谷国除了宋之佩还能有谁?” 连漪听得一愣一愣的。 曾芸淳淳教导道:“宋之佩和青菡也算有旧情,两人磕头拜天地的时候,要不是那个姓王名聪的王八蛋出来捣乱,早就结为夫妻。” “两人先前结下姻缘的时候,任谁不说他们是天生良配、相得益彰,就差最后一磕头,就是真正的夫妻,实在是可惜。” 说的真正是口沫横飞,连漪却不得不泼曾芸一头冷水:“当初青菡嫁容瑾时,好似你也是这般夸容瑾的。” 曾芸鄙视了下自己,很率直地道:“我当时是瞎了狗眼,识人不清。” 随即又表示:“真理往往是在错误中积累出来的,这回一定不会看错人,宋之佩和郑青菡就是天仙配,就连名字都特别合,都是三个字的。” 连漪已被曾芸扯得找不到东西南北,扶棵树细想半柱香时间,心道:“曾芸虽说是个极不靠谱的,但有句话说的甚对,宋之佩和郑青菡真正是没成眷属的有缘人,若有心相帮,说不准真能成就一番良缘。” 只是宋之佩名声鹊起,又因和安乐公主的婚事告吹,真正成了京都城第一位的夫婿好人选,听说想要和他结亲的人排起队来能绕整个京都城一圈。” 他本来就耀眼,如今更加的耀眼。 反观郑青菡,家破人亡,又是再醮之妇,差距一下子拉的有点大。 时间不会回忆什么,时间也不会倒流,只会永远向前,人心也不过茶一壶,终归挑不掉一个凉字。 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只怕心境已变,宋之佩如今飞黄腾达,选择面甚广,未必愿意来当拯救旧情的新人。 想到这儿,连漪陡然有些意兴索然。 事情在心里百转千回的酝酿,回府后不动声色的对连晋道:“表姐连遭变故,最近对参禅甚感兴趣,净土法门,理极宏深,都说佛力加持,能助众生离苦得乐,父亲以为呢?” 连晋神色颇有点无奈:“能被神祗点化也是件好事,多个念想总是好的。” 连漪心中大定,话便朝着目的引:“所谓参禅要悟道,参的是什么,悟的是什么,都是极有讲究,很多人参禅悟道看破红尘,最后都遁入空门。” 连晋皱皱眉头。 连漪试探着道:“父亲,可要替表妹找个参禅悟道的良师益友。” 连晋没说话,一个眼神瞥过来。 连漪莫名就有些心虚,不敢往下说。 连晋观察着她表情,道:“你倒说说,谁合适?” 连漪硬着头皮道:“女儿听闻宋大人常与高僧同游,又与僧人们谈论佛理,在参禅理佛上多有建树。” 连晋默然,半天道:“因缘时至,触着碰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见到之佩,会跟他提及此事。” 连漪绷着的脸渐渐露出点笑意,笑虽浅,但很是灿烂。 连晋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头顶,道:“好丫头,到底是长大了,会处处替家人着想,父亲知道,你向来都仰慕之佩,今日能如此做,实在是难得。” 连漪脸一红,道:“我没有过。” “知女莫若父。”连晋又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方才起身出屋。 第二百三十九章良师益友 容瑾回去南化,当初郑青菡带去候爷府的人也依数回到各处,唯独留锦绣在身边服侍。 午后,郑青菡在锦幔内抄写经文,锦绣过来禀话:“小姐,讲佛理的老师来了。” 郑青菡没抬眼,隔着锦幔道:“先生请回,我平生不信这些。” 锦幔之外,有人言:“我知道,你平生不信这些。” 熟到不能再熟的声音,郑青菡撩开锦幔往外走:“佩哥哥,原来讲佛理的老师是您,那我倒要听上一听。” 桔红色屋檐,青灰斑驳的地砖,跟沉寂的天空遥遥相对,天与地之间站着一身青黛长衣的男子,缀以栎树的黄,松树的绿,那景象别有一番韵味。 宋之佩清冷的眸子照出她的身影,记忆仿佛重迭起来。 似乎还是花溪东流、清风明月的那一日,她蹲在润白的槐花树下,低垂着眉眼,手拿细小木枝,正逗着一只懒散肥猫,嘴角勾着极淡极淡的笑意。 那一日,要娶她的男子跑了,相国府成了笑柄,她的名声尽毁。 换了别人,不寻死觅活,也该大哭大闹一场,她却相反,还有闲情逗猫取乐。 气定神闲让他错愕。 而此时,不同的日子,相同的处境。 她的夫婿写下和离书,把她一人丢在京都城,她成了京都城人人皆知的“弃妇”,可她依旧姿意浅淡。 她呀,总让人出乎意外! 她呀,总让人不得不留意。 宋之佩清冷的眸子带出暖意,正问道:“听闻你每日下午要抄习佛经数遍,半夜后会在梧桐树下烧焚?” “哪里是佛经,说是超度的经文能让死者脱离三恶道的苦难,我虽不信,但母亲生前相信,便照着规矩给功德。” 宋之佩知道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蒋潋”,微微一哂道:“你日日抄,日日烧,不像是不信。” 郑青菡不以为然道:“你就当我信了也成。” 宋之佩不由道:“你,还是先前的性情。” 两人坐到桌前,锦绣递上新茶,宋之佩抿了一口,换过话题道:“明日,郑伯绥和郑涛就要处以极刑。” 郑青菡“唔”了一声,看着飘在茶杯里的绿叶道:“冶国依法,国之大贼,不可不除。”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饶是宋之佩早就做好心理建筑,也未想到她的几个字会轻飘飘至此。 郑青菡自然不会在意他的想法,只道:“郑府出事时,连累九族遭殃,大伯母被贬去安绣巷子当奴才,我找人去安绣巷子说过情,让府里不要为难大伯母。” 宋之佩由衷道:“安绣巷子的主人跟我说过,姑母承蒙你照应,只是你事事帮衬姑母,并不告诉姑母真相,倒也是心宽室自大。” “大伯母视你为眼珠子,当初王聪破坏婚事皆因我,大伯母恨上王聪,也怨上我,只怕一个红颜祸水的帽子我是戴定,若是知道是我帮的忙,大伯母未必会领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张纸折过,再想抚平,也总会有印痕。 宋之佩道:“日长天久,姑母就会明白你的为人,我去戍边也得你照应,很多人都是在流放戍边的路上无法忍受解役兵丁的虐待和折磨而死,要不是你替我周旋,我也活不到今日。” 又续道:“世间锦上添花的人很多,但雪中送炭的人却极少,我去戍边,别人都避而远之,只有你一心相帮,这份情意我一直记在心里。” “应该的。”郑青菡道:“大伯母腰疼多年的痼疾好些没?” “前些日子去痷堂的时候正好发作,疼得晕阙在胜莲痷痷堂的路上,幸亏遇一好心人搭救,眼下和救她的姑娘很是亲近,日日有人陪着说话,心情好的很。” 郑青菡以前留意过宋氏的腰,典型的半髓间突出,要说疼,自然能疼个半死不活,但要说疼到晕过去,也实在太夸张。 从医多年,见过头撞在柱子晕过去的,爆血管晕过去的,被刀砍得血肉淋漓晕过去的,唯独没见过腰疼晕过去的。 除非腰断裂,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晕过去的……。 大伯母晕过去的原因反正不是腰疼,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郑青菡没打算深究。 大伯母不待见她,她自然不会跑去找不痛快。 宋之佩拿过茶盅,给郑青菡添好茶,又给自己添好茶,然后道:“我给你念会佛经。” 郑青菡诧异地望向他。 宋之佩翻开经书,佯装没瞧见她诧异的表情,拿出本莲华心经念起来。 倒是个聪明人。 挑的是一本长度适中的佛经,佛理讲得相当清晰易懂,尤其文字非常好。 郑青菡一个最没耐心听佛经的人,硬生生坐在桌着,持之以恒的听了好几个时辰。 畅息院内,一身青黛长衣的男子悠悠然地讲解佛经,身侧是一个蹙眉冥思的女子,天空的颜色正在变化。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太阳慢慢钻进薄薄的云层,桃红色云彩把郑青菡的脸印出娇艳的粉红色,宋之佩读完后把佛经摊在她面前,一行行的解释,稀薄的空气里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青菡抬头道:“佛经太过精妙,只怕我业障深重,难以向上追求。” 宋之佩颌首:“佛经都是讲修行、开智慧的,想要有所了解,便要精进研习,我明日再给你念会佛经。” 郑青菡对佛经的兴趣实在不大,找词搪塞道:“你事务烦杂,还是算了,刑部定然有很多事找你处理。” 宋之佩接话:“我明日沐休。” 郑青菡瞬间有些无语凝噎,酝酿道:“刑部的事特别累,难得休息一回,你还是好好在府里歇息,其实我对佛经,也不是很感兴趣。” 宋之佩合好佛经,极淡极淡地道:“其实我对佛经,也只是一般的感兴趣。” 郑青菡愣了半响,抬眼瞧他,宋之佩不避不让,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道:“你我在天地桌着拜过两次,只差最后一拜便是夫妻,我总是想,若是最后一拜拜成,你我会是什么样?” 话音落,郑青菡慌不择路的连退两步,后背一下子撞在身后的大柱上。 早就应该猜到,宋之佩一个最顾礼仪的人,就算连晋邀他前往畅息院讲读佛经,若他无意,如何也不会来畅息院一趟。 他的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石子。 第二百四十章大恩必报 一夜无眠,清晨醒来,桌子上还摊放着佛经。 风过,佛经随风翻飞,空空的桌子上仿佛还坐着一袭青黛长衣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道:“你我在天地桌着拜过两次,只差最后一拜便是夫妻,我总是想,若是最后一拜拜成,你我会是什么样?” 会是什么样? 她撑头细想,若是当初最后一拜拜成,他和她会在这个院里一起坐看风起云落,终日伴读磨墨,品诗评花而已。 在定州时,有位她羡慕的夫人,有一间庄院,绕屋数里皆是菜园果树,骋人养护培植瓜果,能供两人支出,和夫婿素衣菜饭,活得轻松自在。 年少时的她,羡慕这份平淡的志向。 若那时遇见宋之佩,定然是极好的。 也不晓得别人有没有她这般的心境,以前觉得极好极好的,随着时光流逝,慢慢淡忘在岁月的长河。 纵然觉得好,也是以前的事。 事过境迁,她纵然想平淡,也失去颗平常心。 正思索着,锦绣道:“小姐,有人找您。” 莫非,宋之佩大清早就来讲佛经? 郑青菡抬眉:“可是宋大人?” 锦绣回道:“是胜莲痷的念慈尼师。” 郑青菡不认得什么尼姑痷的尼师,故道:“难道舅父换了位尼师给我来讲佛经?” 绵绣提点道:“是西院子里的百里芷。” 西院子里的百里芷? 那位割手腕放血也要离开候爷府的姑娘? 是了,当时她好似对百里芷说过,尼姑庵是个好去处,当朝的公主还在尼姑庵里呆着,你若能去,便是和佛有缘。 这话,如今听来对一半、错一半。 当朝的公主已经成为阶下囚,而百里芷却是真和佛有缘,造化不错。 遂向锦绣示意,让百里芷进屋,倒是差点忘记,如今没有百里芷,只有念慈尼师。 门帘撩开,念慈尼师走进屋内。 郑青菡打量念慈尼师,见她头戴一顶青布搭头,身上穿海青色缁衣,袖口宽阔,穿着自在,气度比先前从容端厚许多,直直身子问道:“念慈尼师找我,有事?” 念慈尼师道:“一来感谢夫人当初成全之恩;二来佛运应兴,给夫上送上椤严咒,用以护身之用。” 原是一番好意! 郑青菡道:“多谢念慈尼师记挂,还特意来府上送上椤严咒,万分感激。” “椤严咒能避免灾难横祸,能消除不顺,常年持诵椤严咒能大降吉祥,去旧迎新,逢凶化吉。” 去什么旧,迎什么新? 容瑾丢下的和离书,传闻天下人皆知,连不理俗事的念慈尼师也特意从胜莲痷过来,送椤严咒给她去旧迎新。 郑青菡哭笑不得地道:“念慈尼师,有心了。” 念慈尼师把椤严咒递过来:“夫人当年帮过贫尼,贫尼曾言,夫人的大恩,日后一定要报,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过的话句句当真。” 郑青菡本意想说,当初还说过,你去当尼姑,吃素念经,清苦的很,又不是享荣华富贵,不必报答,可接过椤严咒,上面有股淡淡的味道,先前的话硬生生咽下去,抚了抚椤严咒道:“我最近在听佛理,日后少不得要请教尼师一二。” 锦绣正好过来倒茶,奇怪地望向郑青菡,心道:“说的可是客气话,小姐对佛经并没有太大兴趣,如何会去胜莲痷请教佛理?” 念慈尼师已道:“师叔念清尼师较贫尼早些入痷,佛理比贫尼精深,夫人若有空来,贫尼定给夫人引见。” 郑青菡道了声“好”。 念慈尼师便道:“贫尼在胜莲痷静候,就此告别,先不叨扰夫人。” “念慈尼师先别走,我有一事想问问。”郑青菡真想起一事,不由道:“刑部侍郎府宋大人的姑母宋夫人可是常去贵痷?” “宋氏确实常来痷堂。” 郑青菡闻言,语气平平地道:“听闻宋夫人前些日子去痷堂的时候腰疼痼疾正好发作,疼得晕阙在胜莲痷痷堂的路上,幸亏遇一好心人搭救,念慈尼师可听闻此事?” “确在此事,因离痷堂近,马车一路把人送进痷里。” 郑青菡坐直身体,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 “人送过来,是贫尼和师叔念清尼师一起去照应的,贫尼瞧得十分仔细,那位宋夫人脖子背后有一根针直刺过的痕迹。依贫尼拙见,不是腰疼痼疾发作晕阙,而是被人下针才昏过去的,救宋夫人的好心人很有可能便是下针人,贫尼观其行为、举止,似有虚情。” 郑青菡会意:“在候爷府是我小瞧了念慈尼师,念慈尼师心细又会医术,先前我倒是没瞧出来。” 念慈尼师语凝。 郑青菡笑笑,起身道:“我送送念慈尼师。” 念慈尼师没推让,由郑青菡一路送到马车前,两人相视一眼,就此作别。 待郑青菡回到屋内,锦绣走过来追问:“小姐如何会说,念慈尼师心细又会医术?” 郑青菡理所当然地道:“一根针直刺过的痕迹,一般人就算再留意也不能留意到,念慈尼师不但留意到,还看出这一针刺的位置能让人晕阙,自是懂得医理的人。” “再想念慈尼师在西院子所为,一刀刀割在自己手腕,放出那么多血的同时还没伤及性命,自是计算精准,不会些医理如何也做不到。” 郑青菡说得很在理,锦绣冷汗潺潺地道:“西院子里的人,真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确实,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就看,这些灯握在谁的手里。 郑青菡走出几步,把桌子上摊放的佛经合上,语气无奈地道:“佛经,哪里有话本子解闷……。” 世上,有人喜欢佛经,有人喜欢话本子。 远远清脆的声音接话道:“确实,确实,不如我和你一起去街上逛逛,弄几册话本子解解闷。” 郑青菡侧头,见曾芸已蹦蹦跳跳站到眼前,不禁叹口气道:“曾大小姐,你怎么又来了?” 曾芸笑得跟朵花似的:“我来陪你解闷。” 郑青菡不得不轻揉太阳穴道:“我不闷,不需要解。” “今儿,你父亲和弟弟在午门问斩,你定然会郁闷,别装了,我全知道。”曾芸凑到郑青菡眼前道:“别撑着,想哭就哭出来吧,放心大胆的哭出来,憋在心里很难受,我懂,我懂,我全懂。” 郑青菡重叹口气,好半天才道:“算了,你别再继续安慰我,咱们还是出去弄几册话本子解解闷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心气不服 西胡同,整个京都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客店林立,人潮汹涌。 曾芸换上一身男装,大冬天北风寒瑟的日子还手执一把沉香扇,佯装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回头唤着郑青菡道:“郑兄,能不能走快点。” 被唤做“郑兄”的郑青菡,穿着华贵蓝衫,一副书生打扮,正愁畅地走快几步,心道:“这到底是谁给谁解闷?” 曾芸手中的沉香扇“哗”一声打开,大冷的天,信手扇了扇道:“郑兄,咱们先去前头酒楼,点几个小菜,来壶花雕酒,歇息会。” 郑青菡上前几步:“去酒楼作甚,不是选几本话本子就回府的吗?” 曾芸“哗”一声合扇,袖手俯看郑青菡几眼:“郑兄,我上肚皮贴着下肚皮,吃饱饭才能有力气,你说是不是?” 郑青菡简直无语问苍天。 曾芸又道:“郑兄,可带足银子,这家酒楼的收费有点高。” “带了。”郑青菡没好气地道:“你出门不带银子还敢来酒楼。” 曾芸道:“我陪你解闷,自然由你带银子。” 郑青菡语塞。 难怪是曾立的亲妹妹,难怪是两兄妹,很有道理。 进到酒楼二楼,沿靠窗位置坐下,敢情不要自己花钱,曾芸毫不含糊地对酒楼伙计道:“来几个店里最贵、最有特色的菜品,再来壶最好的花雕酒。” 酒楼伙计想必好久没见过这等大方的冤大头,一路吆喝着下楼道:“掌柜,靠窗雅桌,八碟冷菜,十碟热菜,一壶雕花酒,全要店里最好的、最贵的。” 郑青菡连连皱眉:“真是家黑店,咱们两人哪吃得掉这么多的菜,我得去说道说道。” 曾芸拦道:“别呀,吃不掉,可以打包。” 郑青菡好想揍她。 曾芸见郑青菡神气不虞,手将扇子打开,扇了两扇道:“咱们品些菜色,吃不掉还能带走,郑兄别太小家子气,君子在世,有雅量、懂包容方成大器。” 郑青菡剜她几眼,表示不想说话。 正好酒楼伙计端菜上桌,曾芸总算闭上嘴开始吃喝。 曾芸一静,邻桌的声音便显出来,有人道:“许兄,刚才午门问斩你可有去瞧,刽子手高高举起宽大的鬼头刀,用力向下劈,奸相郑伯绥的头和尸体倒地后,整个身体还动了一会,在地上扭来扭去,扭了一会才不动。” 曾芸刚夹了块白乎乎的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突然就咽不下去,抬眼望向郑青菡,见她手提酒壶,不疾不徐倒满一杯,一口口饮得起劲。 邻桌之人又道:“砍奸相儿子时,刽子手利落很多,一刀下去,头和脖子没一处相连,头滚到一边,没头的胸脯居然还在起伏,实在是可怖。” 曾芸嘴里的肉彻底咽不下去,惴惴不安地偷看郑青菡一眼,压低声音道:“郑……郑兄,我突然不饿了,要不,还是早些去买话本子。” 郑青菡饮完一杯酒,淡淡道:“你不饿,我倒是饿了。” 说完,一筷子夹好白花花的肉送进嘴里。 这饭,如何吃的下去? 一边吃,一边听人议论自家父亲和兄弟的人头是如何落地的……。 曾芸想起连漪的话,生怕郑青菡受到刺激,脑病再犯,不禁急得额头冷汗潺潺。 那个被邻桌之人唤做“许兄”的人,正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奸臣当道,祸国殃民,其罪损坏朝纲,祸害忠良,实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郑青菡手中酒杯一顿,心道:“此人所言极是!” 曾芸见郑青菡停下动作,一副若有所思的小模样,不由心肝一阵巨疼。 坏了,坏了,邻桌姓许的这是在伤口上撒盐的节奏。 人家亲爹、亲弟刚被砍头,邻桌姓许的贱人,口无遮掩的在苦主跟前落井下石,曾芸真想把他一巴掌扫墙上去。 姓许的又道:“正所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皇室败弱,正是因为奸臣当道,郑伯绥是自己铺垫了死亡之路。” 太有道理了! 郑青菡听得忘记放下手中的酒杯。 曾芸见郑青菡一副呆滞模样,眼皮向邻桌抬了抬,看来隔壁那位姓“许”的乌龟王八糕子,伤郑青菡颇深。 姓许的没完没了地道:“干多祸国殃民的勾当,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真是可耻……。” 话没听完,曾芸再也忍不下去,疾步走到邻桌,“啪”一掌拍桌子上,把邻桌的两个男人和桌上的酒菜同时震得一跳,又握扇指着姓许的人道:“人都到九泉之下,你能不能闭上臭嘴,少说几句。” 姓许的一愣,倒是另一人反应极快的道:“兄台义愤填膺,莫非是死去郑大人的门生?” 曾芸发作道:“我才不是相国府的门生,只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人死如灯灭,人家生前再不好,也拿命抵掉,你们两个堂堂九尺男儿嘴也太碎,背地里嚼舌根。” 路见不平一声吼,原来是这么用的!!! 那人吁口气道:“兄台好生奇怪,我和许兄在酒楼畅谈,自然要说到时事,到你嘴里怎就成了嚼舌根?” 曾芸“啐”他一口:“人已死有事烧纸,无事少惦记,说事归说事,别动不动就把亡者牵扯在内。” 姓许的起身,皱眉打量曾芸道:“好没道理的小子。” 曾芸拉拉袖子,气急败坏地道:“你骂谁是小子?” 姓许的倒退两步,冷眼瞧曾芸,双手抱在胸前道:“说的就是你,莫非你不是小子,而是个姑娘?” 曾芸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沉香扇一抖一抖指着姓许地道:“你,你,你,走出去小心被雷劈。” 姓许的冷冷道:“还是你自己小心点,出门当心撞着、碰着、伤着。” 曾芸一张脸气得从白变成青,又从青变成黑,扇子差点指到姓许的鼻子上:“算你有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常流,且等着,总有见你倒霉的时候。” “什么人呀!”姓许的直摇头:“大冬天拿把扇子到处招摇,不伦不类,不东不西。” 又对同桌之人道:“咱们走。” 曾芸已经气得快趴下了。 想想曾芸一个工部尚书府的大小姐,从小老爹疼,老妈爱,上头还有个极不靠谱的哥哥照应,自然是没吃过亏,被宠得找不着北,被姓许的一番教训下来,心气自然不服。 遂走回桌,对郑青菡道:“你且在这儿吃会,我倒要去看看,他们算什么货色,胆敢教训我。” 说完,一溜烟下楼。 郑青菡望着一桌子冷菜、热菜兴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正吃着,看见曾芸搭拉着头走过来,便问道:“教训完了?” 曾芸怒道:“出门我就跟丢了。” 郑青菡只得安慰道:“莫恼,正如你说,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总有遇到的时候。” 第二百四十二章心中姑娘 郑青菡买好话本回到畅息院的时候正巧是黄昏时分,落日和前天一般,正慢慢钻进薄薄的云层,桃红色云彩飘在天边。 一推门,宋之佩手里握着一卷佛经,抬眸向她望来,稀薄的空气里染上的不止是一层素淡的温煦,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郑青菡微微低头,把话本子背手放到身后,远远叫了声:“佩哥哥。” 宋之佩难得笑了笑,眉梢流转着山川神秀的感觉,郑青菡抬眼望他一眼,把头埋得更低,很拘谨地走到他身边,慢慢道:“佩哥哥,又来讲佛理?” “不,今日不讲佛理。”宋之佩坐到桌前,拉张椅子唤她过去坐:“有话要跟你。” 郑青菡一步步移过去,未坐他拉的椅子,挑张最远的椅子坐下,然后道:“佩哥哥要说什么?” 宋之佩好整以暇地道:“姑母想帮我说门亲事。” 郑青菡一怔,随即道:“姑母所思甚好。” 宋之佩观她一眼,颇有些无奈地道:“姑母所思虽甚好,但生平让人称心的女子却不多,齐家小姐市侩虚荣,安乐公主下狱刑部,沛国公府连漪过于年少,我要的不是门第财富,而是两情相惜,只怕高不成、低不就,要错过这些良缘。” 郑青菡道:“别人我不好说,可连漪,亭亭而玉立,熠然而生辉,虽说年少,却是个极好的姑娘。” 宋之佩“唔”了一声,久久方道:“连漪故然是个好姑娘,可到底年少,我年纪较她大出几岁,自小到大没有一帆风顺的运气,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想必也没有。” “姻缘一事,若捆定在一块,便要风雨共舟。”宋之佩道:“连漪在沛国府养尊处优惯的,怕是轻不起波澜,最好是找个根深树茂的门庭,以后自会无忧无虑的富贵荣华一生。” 宋之佩对自己的婚事,似乎思虑的很周全。 若是从前,他只会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现在,确实改变很多。 郑青菡迟疑地道:“佩哥哥,你好似跟从前不太一样,以前,你如何也不会找我商谈这些事的。” 宋之佩别脸望向天边桃红色的云彩,漫不经心地道:“一个人历练过,想法就会不同,我下狱被押送戍边后,很多想法都有所改变。就说你,从候爷府出来后,也跟先前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他口中的不太一样,是指什么? 郑青菡没有吭声。 “你瞧,畅息院的景色多美。”宋之佩触影生情道:“天边桃红色的云彩,身后果树成林,逢到夏日浓阴覆窗,逢到秋日观树品果,逢到春日采花闻香,人生之乐不外乎此。我想找那么一个人,能和我平静的对待人生中的波澜,在艰难的日子也不认怂,一步步走到春暖花开。” 所来,他是要找个共患难的人。 哪个女子跟他共患难过? 莫非,是……? 不可能,绝不可能! 郑青菡不由自主地咽下好几口口水,好不容易才道:“佩哥哥现在名声鹊起,是京都城第一位的夫婿好人选,想跟你结亲的人排起队来能绕整个京都城一圈,你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找的到。” 宋之佩欠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沉默很久道:“你也这样觉得?” 郑青菡没反应过来:“什么?” 宋之佩盯着她问:“我是京都城第一位的夫婿好人选?” 郑青菡只好怔怔地道:“大家都这样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佩哥哥本来就出众。” 宋之佩的目光闪了下,然后道:“我其实有位中意的姑娘。” 该来的还是来了! 郑青菡心里一抖,虽觉得不太可能,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厚脸皮地道:“他中意的姑娘,莫非正好叫郑青菡不成……。” 宋之佩道:“我认识一位姑娘,她的眼神清明坚毅,她的内心走过千山万水,人生待她从不公平,可她就算看清世情荒诞,看清人心险恶,却从来坚韧刚强,她在风雨里傲然决绝,像一座高山般的让人仰慕,是个不输于任何英杰的奇女子。” 乖乖! 他口里的姑娘真是让人仰之弥高! 眼神清明坚毅,内心走过千山万水,看得清世情荒诞,看得清人心险恶,还能坚韧刚强,还能傲然决绝,还能像一座高山般的让人仰慕,这样的姑娘,打着一百、一千、一万、一亿盏灯笼也找不到。 郑青菡心道:“好成这样的奇女子,肯定不是自己。” 因为她经历痛苦的时候,每次都丧心病狂的想杀人! 好似,还哭过。 嗯,在前夫容瑾跟前很不要脸、很脆弱的哭过,哭的那叫一个惨。 没有坚韧刚强,没有傲然决绝,只有痛不欲生。 郑青菡为方才自作多情的厚脸皮感到万分难堪,她一个被夫婿抛弃的人,一般人都不会喜欢她,更何况名声鹊起、一表人才的宋之佩。 想到这儿,郑青菡准备将功补过,她道:“佩哥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这位姑娘这般好,你早些告诉姑母,只要大伯母中意,娶进门就是。” 宋之佩连咳几声,忙拿过茶杯啜茶几口,好半天才道:“我也想早些娶她进门,可姑母……。” 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郑青菡奇道:“大伯母不是一心盼着你早日成亲的吗? “姑母不太满意这位姑娘。”宋之佩停下饮茶,神色凝重中带着一分沮丧:“说她一介女子有如此魄力,日后恐难管教。” 不能干不行,太能干也不行,大伯母真够挑剔。 郑青菡只好说:“你慢慢开导开导,老人家要用哄的。” 宋之佩不答话。 想来,正在思考如何让宋氏接受他心上人的主意。 郑青菡在他沉默的瞬间,兀自把身后的话本子坐到屁股下,兀自倒了一杯茶,喝完后,又兀自倒了二、三杯,正要倒第四杯的时候,宋之佩突然抬头道:“王聪想见见你,你要不要见他?” 听到“王聪”两个字,郑青菡胸口一闷,放下茶子道:“不必见。” 第二百四十三章胜莲痷堂 郑青菡曾想——总有一些相遇是偶然的。 这偶然却是风拂过时的寒凉,撕帛时的清厉。 王聪记得的是浓秋回味的风,而她记得的是风里的寒意;王聪记得的是裂帛的华美,而她记得的是撕帛时的一声清厉。 他们,从没把一件事记出相同的记忆。 何必,多见一面。 郑青菡啜完最后一杯茶,听见宋之佩道:“王皇后一干人过几日会流外塞外,永不能回京都城。” 永不回京都城! 也是甚好的一件事。 又歇几日,身体好的大差不离,唐昭来畅息院讲生意经,郑青菡和往日一样打断道:“唐先生,生意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让你安排去荆国的人手,安排的如何?” 唐昭很为难地道:“两国交战,要进荆国比登天还难,试过几次,都是无功之返。” 郑青菡想起容瑾,清楚的记得他曾说过——冷飒的事候爷府早就派出人手去查探,不久后就会有消息。 若不是那纸和离书,她还是候爷府名义上的夫人,冷飒的消息早就该有了,抬头意兴阑珊地对唐昭道:“再去想想办法。” 唐昭领命出府。 郑青菡让锦绣去备马车,趁身体好,去胜莲痷一趟。 一路上,锦绣问道:“小姐,你真要去听佛理?” 郑青菡靠在车窗,朝锦绣点了点头。 锦绣觉得很稀奇。 郑青菡便把早就想好的话说了出来:“随便逛逛,说不准能巧遇帮了宋夫人的活神仙。” 锦绣总觉得她的话有下文。 下文是什么呢? 哦,对了,救宋夫人的不是活神仙,而是下针把宋夫人弄晕的人。 马车到了胜莲痷,坐落在古木浓荫,曲径通深的大山里,原是座极大的痷庙。 郑青菡走进胜莲痷内的大雄宝殿,殿内随处可见尼师,人虽多,但尼师们走路轻缓,完全没破坏一方清幽。 迈出大雄宝殿走到间隔的院内,仿佛一切都沉淀下来,就连一片叶子飘落,也能飘到心里。 隐匿一份惊艳于心,一扭头,便邂逅了念慈尼师。 念慈尼师站在灰褐色石墙下,正捧着一大盆铃兰,站在静谧的气氛里朝郑青菡打招呼,声音很轻缓:“夫人,贫尼正要给师叔送盆铃兰。” 郑青菡道:“好,师尼先去送,我在院中等你。” 捧着一大盆铃兰的念慈尼师道:“夫人和贫尼一起去便是。” 郑青菡微微一怔,没多说什么,跟在念慈尼师的身后,拐过念佛堂,穿过思佛堂,再绕过听心堂,又过了几个没记住名字的堂,终于停在一座古朴的茶室前。 透过打开的窗,里头坐着位穿烟笼灰缁衣的尼师,面前摊放一本佛经,正对着佛龛上的白玉观音发呆。 好一副精雕细琢过的容貌,是言语不好形容倩丽,是郑青菡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 念慈尼师捧着一大盆铃兰走进去,说道:“师叔,有人送来一盆铃兰。” 穿烟笼灰缁衣的尼师抬头,容貌看上去比念慈尼师竟还要小几岁,轻言细语道:“放下吧。” 念慈尼师放下一大盆铃兰,轻手轻脚退出。 而那个明显比念慈尼师还要小几步,却被念慈尼师称之为“师叔”的尼师望了眼铃兰,缓缓起身,拿过一把挽水的竹勺,从茶室旁山石缝里泌出的清泉里勺出水,慢慢浇在铃兰盘里。 动作优雅之极,背影过份美丽! 念慈尼师走到郑青菡身边,介绍道:“是贫尼的师叔。” 嗯,上回念慈尼师来府时提过,胜莲痷佛理讲的最好的,便是她的师叔——念清尼师,郑青菡心里微震,忍不住道:“念清尼师好似很年轻。” 念慈尼师领着郑青菡走到一间禅室,温声道:“师叔虽然年纪轻,但入寺的时间长。” 郑青菡心中微讶。 念慈尼师道:“师叔出生没多久就来了胜莲痷,痷里的人都很敬重她,贫尼的师傅是痷里的住持,连师傅老人家也很敬重师叔。” 郑青菡没有说话。 念慈尼师递本佛经过来:“贫尼替夫人挑的,夫人有空可看看。” 郑青菡接过佛经,随口道:“我以前没听过胜莲痷,今日一来才知道,原来胜莲痷这般气派。想来,除了宋夫人,平日来痷里的贵人也很多吧?” 念慈尼师道:“确实常有贵人来,就说现在风头正盛的敦郡王府里的夫人,回京都城后,也常来痷里。” 郑青菡随手翻了几翻佛经,漫不经心地道:“原来郡王妃也常来,说起来我和郡王妃很有缘,郡王妃替我保过媒。” 保过一桩没成的媒! 念慈尼师道:“佛渡有缘人,只要有缘,总会有因缘。” 很是高深的一句话,郑青菡便道:“当时在西院子的几位姑娘也和念慈师尼有缘,如今还有因缘吗?” 念慈尼师道:“候爷离开京都城后,敦郡王恢复了太子少保祝大人的官职,祝美馨便回了自家府邸,前些日子贫尼在胜莲痷遇见过她,至于其它人,贫尼就不太清楚。” 郑青菡目光落在手中佛经上,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又想起宋夫人的事,便问道:“那日送宋夫人来痷堂的女子,从前在痷堂可有见过?” 念慈尼师摇头道:“从未见过。” 郑青菡没再多问,坐在禅室,静静看了会佛经。 看倦了,念慈尼师便带着她在胜莲痷里闲逛。 胜莲痷每一处都布置的恰到好处,细致处显出用心,就连吃的斋饭,也比候爷府好吃多了。 相国府的饭没有候爷府好吃,候爷府的饭却没有胜莲痷好吃。 胜莲痷用的米极好,入口即化。 郑青菡和念慈尼师辞别时说:“胜莲痷的斋饭实在太好吃,我以后会常来。” 念慈尼师笑着和她道别。 郑青菡坐在马车,倚在车窗时,脑海里闪过穿烟笼灰缁衣的妙清尼师,面前摊放一本佛经,正对着佛龛上的白玉观音发呆的模样。 妙清尼师的眉目似乎和谁有些想象……。 是谁? 一时却想不起。 第二百四十四章送上贺礼 数日后,郑青菡去庄院的库房,挑了很久,挑出两件珍品。 一件是鲛仙枕,绀色有光,极少见的宝石,无坚不破;另一件是有冰蚕丝织成的披风,入水不濡,入火不燎,冬天保暖,夏天清凉。 带着两件珍品,便去到沛国公府。 坐到沛国公府客厅,连府上下除了乔静心外,全都聚在一起,十分的热闹。 连城道:“你在畅息院住着,也不早点来瞧瞧我。” 郑青菡笑道:“我先前受伤,好不容易把伤养好,第一件事便是挑择好贺喜的礼物,来瞧瞧二表哥和二表嫂。” 连城新婚的日子,她和容瑾在宫中遇袭,贺礼虽让人送过,可到底人没到,自然要补送一份。 连城挑眉,调侃道:“谁稀罕你的贺礼,真有心,改天请席面,咱们几个一块吃顿饭。” 郑青菡目光便落到站在一旁冷凛孤傲的乔静蘅身上,依旧笑着道:“二表嫂,你也不管管二表哥,哪有贺礼不收,要饭吃的?” 一声“二表嫂”把乔静蘅叫得脸一红,面上的冷凛尽化,显出几分羞涩,定了定神道:“我也想吃席面,你请客便是。” 倒是个直性子! 郑青菡噗嗤笑出声:“倒底是新婚,两位真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乔静蘅的脸更红了一些,连城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郑青菡适可而止的换了话题,对连战道:“怎么没看见大表嫂?” 连战道:“她身子重,有些不舒服。” 郑青菡还不及说什么,连漪插嘴道:“方才还见大嫂好好的,怎么一会功夫就不舒服了,可要找大夫来把把脉。” 连战亦道:“我瞧她身子一向好,难得不舒服一回,应该没事。” 连漪还是不放心:“还是找人瞧瞧的为好。” 郑青菡思量着道:“我会些医术,要是大家放心,我去看看大表嫂可好?” 连战和连漪异口同声地道:“自然放心。” 郑青菡便去了乔静心房间。 乔静心见到她,好一阵骇然,郑青菡瞧见她的表情,不禁有些疑虑,面上却不带出,只道:“听闻大表嫂的身体不太舒服,我略学过些医术,来给大表嫂把个脉。” 把脉的手指伸出,乔静心却缩了缩手道:“无碍,可能中午有些积食。” 郑青菡并不勉强,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受伤前问过嫂嫂祥王的事,只是随口问问,嫂嫂没答我,我也不会在意,咱们不必因为这件事就避着彼此。” 乔静心忙道:“我没有,我没出去,真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 “不是就最好了。”郑青菡笑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嫂嫂休息了。” 刚退出房门,一抬眼,穿着新妇装的乔静蘅正瞪大眼睛瞧她,张口便道:“你要问祥王的事?” 郑青菡便点了点头,道:“二表嫂怎么在门口站着?” 乔静蘅回道:“我正想进去,便听见你跟姐姐讲祥王的事,便没敢动步子。” 听见讲祥王的事,就没敢动步子,这话很稀奇。 郑青菡打量乔静蘅,奇道:“祥王的事如何说不得?” 乔静蘅探着身体往乔静心屋里看看,一把将郑青菡拉到院子里,方才道:“在敦郡王府的人跟前提祥王,那是大忌。” 郑青菡不由道:“那你……。” 乔静蘅道:“我是两家之女,敦郡王府的规矩诓不住我。” 所谓“两家之女”,是因为北方发大水最凶的那年,郡王妃生下双生子,因奶水不够,府里头急着找奶娘。 洪涝泛滥,要找个奶娘比登天还难! 恰好,郡王妃的表妹孟氏嫁到北方沿边的少数民族骊夷,刚生下儿子,奶水充足。 郡王妃就把双生子里的乔静蘅抱给孟氏养,养到后来,乔静蘅基本就把骊夷当成自己的家,长大了,也是在骊夷的时间比在敦郡王府的时间长,故为两家之女。 郑青菡眼睛亮出光采,忙道:“二表嫂,祥王的事你方便告之吗?” “可以是可以。”乔静蘅挑眉道:“可告诉你,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新嫁进沛国府的二表嫂想要什么好处? 郑青菡自然是想不到,不耻下问道:“二表嫂要什么好处?” 乔静蘅冷脸道:“我在骊夷的时候想出门就出门,想在草原骑马狩猎就能骑马狩猎,哪像你们京都城规矩多的要命,嫁与人为妻就不能常常出门玩乐,在宅子里呆着都快长霉斑。” 敢情,乔静蘅想要的好处便是能出宅子玩耍。 果不其然,乔静蘅开口道:“连漪去畅息院陪你,府里长辈就同意她出门,若你跟长辈们说也要邀我做客,我便能像连漪一样天天出门。” 郑青菡半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要是敦郡王知道自己女儿就为了能出沛国公府玩,就把祥王的信息卖掉,估计会气晕过去。 郑青菡笃定地道:“只要二表嫂能开金口,我保证带你完遍全京都城最有趣的地方。” 只要叫上那个爹爹纵容到不管、娘亲宠溺到十分随便的曾芸,把整个京都城吃喝玩遍是不成问题的。 乔静蘅挑了挑眉,简短地道:“你说话可作数?” 郑青菡抚了抚额头,道:“作数。” 乔静蘅傲气地道:“谅你也不敢骗我。” 郑青菡耐着性子等下文,乔静蘅便道:“我父亲和祥王一向交好,祥王是过世帝王谷烨的长兄,本可继承帝位,但从驿馆赶回京都城的路上满门被杀。” 乔静蘅说的——是众所周之的消息,是天下人皆知的消息。 正当郑青菡感觉到失望的时候,乔静蘅又道:“这种众所周之的消息说出来毫无含金量,我要告诉你一个秘闻,祥王没有满门被杀,当年他有个妾室,在驿馆躲过一劫。” “那日驿馆被血洗的时候,祥王的这位妾室怀胎十月,肚里孩子有些动静,祥王随行之人中虽有医师,却不擅接生,祥王便差人把这位夫人送去附近产婆家。” “祥王本来是要陪宠妾出去的,可祥王的正妃擅妒,谎称自己腹绞痛硬把祥王留在驿馆,那位宠妾车行到半路,肚子便没了动静,琢磨着应是肚中孩子调皮,玩了出诈糊,便让车夫重新折回驿站。” 郑青菡听到这儿,心里不禁一紧。 乔静蘅整了整长衣道:“祥王的宠妾是位极精明的人,她车行到不远处便见驿站的路上尘土飞扬,地上全是马蹄脚印,便喝退马车,一个人藏身在隐匿处慢慢摸向驿站。” “光天化日,驿站四周围了很多人,连脸也没蒙,正挥刀向祥王府的人砍去,驻守在驿站外的护卫很快被杀,那些人便冲进驿站内,祥王手执长刀,护着妻儿冲出来。” “那些人有备而来,根本不会留下祥王性命,在他身上扎了几十刀,连祥王的妻儿也没放过,祥王的大儿子当年八岁,小儿子才三个月多,皆被利剑捅死。” 郑青菡身子微微一动:“那位宠妾眼见惨状,可否躲过一劫?” “不但躲过了,事后还藏身到一户农家,隐姓埋名的生下孩子,但她对祥王情深义重,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就用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写完一封信,便在农家长眠了。” “那封信,她托农家交给我父亲。”乔静蘅道:“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 郑青菡心里膈应一下:“二表嫂可知那封信写些什么,那孩子如今可还在农家?” 乔静蘅摇头:“我方才跟你说的,已是我在敦郡王府偷听到的全部,日后的事我是真不知,不管是关于那个孩子,还是关于那封信。” 祥王,昏君谷烨的长兄,本可继承帝位,结果十分短命,在驿馆满门被杀。 不幸中的万幸,祥王还留下个一脉血缘。 到底,是谁有备而来,要取祥王的性命? 祥王的宠妾会把信送到敦郡王府,是否能排除敦郡王杀祥王的嫌疑? 那封信,到底写些什么? 祥王的孩子,又在哪里? 不及郑青菡思量透彻,乔静蘅已经不耐烦地道:“你几时去找长辈开口?” 骊夷的民风粗犷,乔静蘅行事作风骠悍直接的很,郑青菡很有良心地道:“我现在就去跟舅父说。” 乔静蘅本就是个急性子,听郑青菡答允,心满意足地颌首。 果然,只要郑青菡开口,别说邀乔静蘅去畅息院游玩,就算要连晋给嫡亲外甥女摘个月亮,连晋也不带含糊的。 一到下午,就备车让乔静蘅到畅息院来玩。 乔静蘅迈出沛国公府,顿若一只猎鹰重回大草原,顿若一只兽豹重回大森林,连走路也飒飒带风,大抵觉得拿祥王的秘密换到好些日的自由,心情无比的欢快。 郑青菡不敢说对乔静蘅了解,就接触过两次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个极不靠谱的主,自不敢把连漪约出来,免得连漪见到乔静蘅这副德性顿时晕过去。 思来想去,下帖子把湖曾芸给叫出来。 曾芸一听说要三人出游,心情顿时开出千万朵花,立即奉行一惯乔装打扮的原则,三人妥妥扮成年青男子的模样。 乔静蘅常年在骊夷,眉目间颇有男子的干练飒然,扮起来很像。 郑青菡因眉目娇丽,扮相较一般。 而曾芸还是一如既往的走夸张路线,华贵的淡紫长衫,握把沉香扇,几块五颜六色的玉石挂在腰带上,远看很骚包,近看则更加骚包。 郑青菡强忍着鸡皮疙瘩道:“大冬天拿把扇子,可有些不合时宜?” 曾芸“哗”一声打开扇子,扇了两扇道:“怎么会?这般的潇洒,这般的风流。” 郑青菡长叹口气,只觉得自己被容瑾抛弃后,已经彻底放飞自我,居然和曾芸和乔静蘅两位极品大小姐混到一起。 第二百四十五章游街玩乐 曾芸很奉行“吃喝玩乐”的排列顺序,第一件事当然是去酒楼霸位置吃饭。 选的还是上回去的酒楼,充满不愉快回忆的那间酒楼,连位置都没变的坐下,郑青菡忍不住皱皱眉头:“怎么又选这儿?” 曾芸咬牙切齿地道:“来这儿,说不准能碰到上回那姓许的恶人。” 敢情,吵嘴还没吵够,只要没吵出个胜负,曾芸是不肯善罢干休的。 结果,姓许的恶人迟迟没来,却意外碰到一个熟人,正是风头正盛的刑部侍郎宋之佩的姑母宋氏。 一年青女子正挽着宋氏往楼上走,郑青菡的目光从宋氏身上落到挽着宋氏的年青女子身上,表情很是云山雾罩。 曾芸顺着郑青菡目光望过去,眼里闪过疑惑,用手肘撞了郑青菡一下道:“那挽着宋夫人的人不是贾府的贾慧吗?” 贾慧! 贾庆的小女儿,自小和冷诺玉一起长大的知已好友,无话不谈的手帕之交。 哦,说错了,郑青菡唇角噙出冷笑。 重生后才知道,所谓情同姐妹的贾慧,没有为她的死而难过一次,就算知道将军府是冤枉的,也从没替将军府说过一句好话。 除了落井下石,贾慧没干过没的事。 曾芸的手肘又撞了郑青菡一下:“贾慧为什么会跟宋夫人在一起,还一副亲呢的模样,搞什么?” 郑青菡端着酒杯一泯而尽:“我也想看看,贾慧要搞些什么花样。” 宋氏和贾慧坐在前桌,贾慧正在给宋氏布菜,声音轻柔地道:“夫人,你身体虚,多吃点补补身子。” 宋氏道:“小慧,辛苦你了,年纪轻轻的陪着我个老太婆解闷,一定很无聊吧?” “夫人千万不要这么多,小慧开心都来不及。”说话间,贾慧已红了眼,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看得人心里发酥:“小慧命苦,五岁时娘亲就过世了,我一直羡慕有娘亲疼爱的孩子,如今见到夫人,心里有种亲切感,只觉得夫人如我娘亲一样慈祥温暖,夫人能让小慧陪在身边,小慧心里头好感动,就算折寿十年也愿意。” 还不及郑青菡和曾芸有所反应,正撒开膀子狂饮花雕酒过酒瘾的乔静蘅听到这话,噗地喷出一口老酒,侧头道:“真够假的,我跟我亲娘都不这样……。” 那是,乔静蘅和她亲娘确实不太熟,要不,乔静蘅能够为了几天自由身,就把敦郡王府天大的秘密,祥王的事情透露给郑青菡? 曾芸也凑过来道:“确实够假的,我想骗我娘亲使些银子花时,也没说过这么恶心的话。” 那是,曾芸娘亲已经把曾芸宠得无法无天,自然不用曾芸再用小嘴巴哄。 自己亲娘,哪里用哄? 需要哄的,通常都不是自己亲娘。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郑青菡说完,又扭头看着乔静蘅一副酒鬼的样子道:“乔公子,你已经灌了二大壶花雕酒,好歹也适可而止点,我和舅父说是邀你来畅息院游玩的,不是邀你出来的比酒量的,你要是喝醉,我送你回沛国公府怎么交待?” 乔静蘅道:“谁让沛国公府规矩多,酒都不让喝,我嘴里都淡出鸟来,你只管放心,我酒量好的很,十壶花雕酒下肚,我都不会醉。” 原来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呀! 郑青菡被乔静蘅反驳的无话可说。 曾芸往宋氏那桌复看几眼,哗一声打开沉香扇,若有所思地扇了两扇,扇得凉风四起道:“依我看,曾慧那丫头是来跟你抢男人的。” 郑青菡手一抖,瞪着曾芸道:“曾慧跟谁抢男人?” 曾芸又哗一声收起扇子,用扇柄指着郑青菡道:“你,跟你抢男人。” 郑青菡很无语很尴尬的笑了笑,笑得气氛更加无语更加尴尬,然后道:“你想多了,真的想多了。” 又道:“我前不久刚跟宋大人聊过天,人家早就有了心上人,是位眼神清明坚毅,内心走过千山万水,看得清世情荒诞,看得清人心险恶,还能坚韧刚强,还能傲然决绝,还能像一座高山般的让人仰慕的姑娘。” “你觉得,宋大人说的是我吗?” 曾芸收回扇子,很爽快地道:“肯定不是你,你离这标准也差太远了。” 郑青菡神情淡淡地道:“谢谢你如此中肯的评价。” 曾芸骇笑:“不过,你也算不错,我一直以为,宋大人对你也点意思,好歹你们两个在天地桌前磕过两个响头,真没想到,他升官发财后,对女人的要求会提高这么多,真是质的追求和标准。” 乔静蘅从酒壶里抬头:“宋之佩那种小白脸,我倒觉得很一般。” 显然,乔静蘅忘记了,她的夫婿连城,也是枚不折不扣的小白脸。 曾芸鄙视乔静蘅几眼,问道:“宋之佩要是不好,你觉得谁好?” 乔静蘅想都没想就回道:“我相公。” “你相公连城?”曾芸拿扇子戳郑青菡:“她是不是喝醉了,连城和宋之佩的高低也分不出。” 郑青菡挑眉:“我二表哥怎么了,怎么就比不上宋之佩?” 曾芸咋舌:“真是帮亲不帮理的两个人。” 郑青菡拿过一碟花生,一边吃一边道:“曾大仙,你怎么就知道,贾慧是看上了宋之佩?” 曾大仙的扇子利落的打开,依旧扇出凉风无数,笑得连眼角都不见了:“本人著书数本,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还能看不出来?” 郑青菡抖擞精神道:“你既著书数本,写书钱早就挣得盆满杯满,今儿的酒钱便由你出。” 正巧乔静蘅又喝完一壶花雕,曾芸摸着钱袋道:“这年头最可怜的就是写书人,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她再这样喝下去,我的书就算是白写了。” 郑青菡笑笑,找个舒适的姿势撑头,目光依旧落在贾慧身上,真是温柔贤慧的女子,像是秋水芙蓉,任谁见到都会因她的柔情而倾倒,可郑青菡却知道她的老底。 底牌揭出来,倒是个有趣的事儿! 如果贾慧贪图宋之佩妻室的位置,那便是点蜡烛忘记油价,真正是妄想。 宋之佩这种高极货,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贾慧。 第二百四十六章说书先生 好不容易等乔静蘅过足酒瘾,那桌贾慧已经很孝顺的扶着宋夫人走出酒楼,这桌曾芸则不耐烦挥着沉香扇,挥了又挥对乔静蘅道:“把酒喝的跟白开水似的,你还真是天下第一人。” 乔静蘅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承让,承让。” 曾芸在心里骂了句——承让个屁,心痛地摸着钱袋去结账。 乔静蘅问:“还有什么好去处?” 郑青菡思量片刻,撑腮道:“大理寺门口有一株冬腊梅上,腊梅开得密密麻麻,花如彤云,浩态狂香,好看的不得了,你要不要去看?” “一棵树,再美,也没什么好看的。”乔静蘅额角蹦出一根青筋:“你没喝几杯酒,怎就醉了?满口的胡话。” “是吗?”郑青菡眨眨眼,笑得有些心酸。 那棵树,因和他一起去看过,所以才觉得特别好看。 腊梅依旧,人面全非。 曾芸拎着空了一半的钱包过来,毛遂自荐道:“出门左拐,向前五百米,再向右拐,往后点三间铺子,里头有弹曲唱歌,还有献舞作诗。” 弹曲唱歌,献舞作诗? 什么鬼地方? 郑青菡表情一滞,弯起嘴角道:“你说的是妓馆吧?” 曾芸扇子一合,往郑青菡肩头“啪”得一敲:“非也,非也,我说的是永昌茶馆。” 一时之间,郑青菡脑袋嗡嗡,耳朵边响起容瑾的声音——永昌茶馆是京都城最好的消息网,想听第一手的消息,这里有人告之;想散布第一手的消息,这里有人帮之。 总在不经意间,过去的记忆会攸然而至。 乔静蘅好似很感兴趣,起身拐弯,径直往门外走:“咱们去瞧瞧。” 曾芸扇子从郑青菡肩头一收,“啪”得敲在手心:“行,瞧瞧去。” 刚迈出半步,被郑青菡拎回来:“休要诓我,永昌茶馆我去过,并没有弹曲唱歌、献舞作诗的。” “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曾芸慢条斯理地道:“自从你前夫,就是南化小候爷容瑾回了南化,永昌茶馆的生意就大不如前,掌柜的为招揽生意,新添加些娱乐项目。” 郑青菡堪堪瞪她:“再要提到前夫和容瑾这几个字,我就拔了你舌头。” 曾芸傻眼,良久打开沉香扇,意味深长地道:“我不提这几个字,你的心里就真能没有这几个字?” 郑青菡目色向曾芸扫去,冷到能起冰渣子,曾芸识趣地收扇,然后说:“你不让我提,我以后肯定不提,不过是只冷血抛妻的禽兽,咱们不待见他。” 没提“前夫”两字,也没提“容瑾”两字,取而代之的是只冷血抛妻的禽兽。 嗯,确实是只冷血抛妻的禽兽……。 马车驶到永昌茶馆,茶馆那个叫爆满,生意好到不要太好。 郑青菡三人找处最不显眼的桌子坐下,曾芸把伙计唤过来道:“今儿是弹曲唱歌,还是献舞作诗,怎么这般热闹?” 伙计道:“最近书馆请到位高人,专谈时事,茶馆里的客人全是来听他谈论时事的。” 曾芸嘴角抽抽,道:“你们茶馆又改说书了?” 伙计笑脸喜迎八方客:“应广大茶友的要求,方才改成专谈时事,说的极好,公子听了便知。” 曾芸道:“我还是喜欢弹曲唱歌……。” 伙计道:“没有。” “那就献舞作诗……。”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只有专谈时事。” 曾芸的扇子“啪”一声拍在桌上,对乔静蘅和郑青菡道:“这家茶馆太不会做生意,咱们走。” 乔静蘅木着一张脸道:“来都来了,听就听听。” 曾芸一副天怒人怨的表情:“好,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本事谈论时事。” 一副砸场子的模样。 没过多久,永昌茶馆掌声四起,说书先生登台道:“在下柳泉居士,咱们今天说的事发生在祥王出事的那年,一句话就回到几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说书的居然打算说这段,郑青菡和乔静蘅都傻了眼,唯独曾芸“哧”地冷笑一声道:“祥王坟上的青草长的都快比我高,说书的还来扯几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这也能算是时事,明明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言语间,说书之人已经开腔:“话说驿馆被血洗的时候,祥王有位妾室怀胎十月,肚里孩子有些动静,祥王随行之人中虽有医师,却不擅接生,祥王便差人把这位夫人送去附近产婆家……。” 郑青菡用眼风望了乔静蘅一眼,乔静蘅也用眼风望了郑青菡一眼,两人手里捧的杯子籁籁作响。 转眼,说书先生已经讲到肃杀之处:“不知为何,祥王的宠妾从产婆处折返驿站,只见驿站四周围满贼人,正挥刀向祥王府的人砍去,驻守在驿站外的护卫很快被杀,那些人冲进驿站内,祥王手执长刀,护着妻儿冲出来。” 郑青菡手中的茶水悉数洒出,打湿乔静蘅的衣衫,乔静蘅张大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说书先生的声音在茶馆飘荡:“贼人有备而来,根本不会留下祥王性命,在他身上扎了几十刀,连祥王的妻儿也没放过,祥王的大儿子当年八岁,小儿子才三个月多,皆被利剑捅死,在这场屠杀中,唯一幸存的人便是祥王的宠妾,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说书先生口中所述和乔静蘅告诉她的,基本是大差不离。 郑青菡和乔静蘅面面相觑,好半天反应不过来,等了半柱香时间,郑青菡方才凑到乔静蘅身边,压低声音道:“祥王的事,你不是跟我说,这是敦郡王府的秘密吗?” 乔静蘅说:“是呀。” “是个屁呀!”郑青菡脸色从白到青,又从青到黑道:“连个说书先生都知道,也能算是秘密?” 乔静蘅百味陈杂地道:“见鬼了。” 郑青菡正想说几句,身边的曾芸一拍长桌,竖起身子,一把扇子直直指着说书先生,正骂道:“江湖骗子,整日瞎扯! 第二百四十七章原是故人 曾芸一闹,整个永昌茶馆顿时喧哗声四起 说书先生不疾不燥的拍下惊堂木,整个永昌茶馆顿时安静下来,说书先生气定神闲地望着曾芸道:“这位公子,怎说我是江湖骗子?” 曾芸气得一蹦三尺高,怒道:“祥王明明满门遇害,全天下的人皆知,你个不知羞、不知耻的坏东西,一点公德心也没有,拿过世之人编故事,实在是太缺德阴损。” 说书先生淡定从容地道:“这位公子真稀奇,全天下人皆知的事便是真的吗?不说远的,就说近的,全天下人皆知平阳王收敛钱财被杀,全天下人皆知冷大将军卖国求荣被灭满门,如今刑部侍郎宋大人一路查实,两件全是冤案,这全天下人皆知的罪名不过是无中生有,平阳王和冷大将军都是冤枉的,这就是公子口中所言的天下皆知吗?” 曾芸冷哼:“饶你舌头绽开莲花也没用,祥王已经过世数载,你有证据证明所言属实吗?” 说书先生道:“祥王的宠妾,和她腹中的孩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曾芸拍着桌子道:“有本事,你把祥王的宠妾和她腹中的孩子叫出来给大伙看看。” 永昌茶馆里再次喧哗声四起,说书先生嘴角一弯道:“我确实没本事把祥王的宠妾和她腹中孩子叫出来给大伙看,我不过是个说书先生,说的是别人的人生道路,却不能掺合到别人的人生中。” “你看,叫不出人来吧!”曾芸扫开扇子道:“信口胡说的大骗子。” 话间落,人群中踱出一位年青男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脸色难看到要命,怒目向曾芸道:“这位公子好没道理,你若如此较真,就不应该来永昌茶馆听书,直接跑去皇宫大内听史书,让史官把事件给你考证好,你方可满意?” 曾芸闻音看人,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又跳起来道:“兔崽子,原来是你,上回在茶馆的帐还没跟你算,你倒来劲了!” 郑青菡打量起曾芸口里的“兔崽子”,原是当日在酒楼遇见的许姓男子。 姓许的不甘示弱地道:“原是你个娘娘腔,破扇子还带身上呢?” 曾芸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一不做二不休,破扇子径直朝姓许的砸去,正砸在姓许的眉角,砸出条血痕。 姓许的揉揉眉角,对曾芸怒道:“你打伤朝廷命官,可知是什么罪?” 朝廷命官很了不起吗? 曾芸心道:“我爹是朝廷命官,我哥是朝廷命官,我祖宗十七八代全是朝廷命官,你算哪根葱,还想吓唬我?” 故瞪眼向许姓男子道:“朝廷命官很稀罕吗?我砸的就是你。” 姓许的男子正欲走过来理论,永昌茶馆里顿时出来好几个劝架的人,正道:“许大人,快别生气,都是来茶馆听书图趣儿的,何必为小事而憋一肚子气。” 又有人道:“许大人,你堂堂一个水部侍郎,管的就是大江大海的事,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天天看江看海的,还不至于为这等小事计较,算了算了。” 郑青菡脑子里顿时一片清明,已知此人正是当朝水部侍郎许镐。 蒋慎在世时曾跟她说过,许镐本是夏宁候府的人,府里权威相争,便被打入旁支另册,虽然受封爵位,到底强干弱支,爵位的俸禄连府里生计都支撑不起来。 许镐是有志气的人,不甘居人之后,想靠自己努力谋取功名,因为有爵位不能参加科举,便向朝廷请求革除爵位,作为白丁考上科举,一路调迁,便调到了水部侍郎的位置。 后来蒋慎查贾庆的案子,差点查到郑青菡的头上,当时便是许镐帮的忙,也是在那个时候,郑青菡才知道,原来许镐是南化候府的人,是容瑾的人。 无数回听说过许镐的名字,想不到竟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郑青菡上前拉过曾芸,朝许镐道:“贤弟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望大人见谅,大人的医药费,我愿一力承担。” 许镐望了郑青菡一眼,眸间突然闪过光亮,清明地道:“不过伤到点皮,不碍事,方才我亦太过冲动。” 态度突然间一百八十转。 郑青菡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道了句:“许大人真不计较?” 许镐正要说话,曾芸冲过来道:“什么叫他不计较,他不计较,我还要计较呢!” 郑青菡朝乔静蘅使个眼色,乔静蘅一把将曾芸按在身后,示意曾芸闭嘴。 许镐朝曾芸望了几眼,脸色变了几回,复又淡淡地对郑青菡道:“我自不会计较,也没有跟那位计较的必要。” 郑青菡道:“多谢许大人。” 两人好不容易客气完,方才把惹事的曾芸从永昌茶馆拉回马车。 正要上马车,许镐从永昌茶馆出来,朝郑青菡走过来,揖了一礼道:“永昌茶馆人多口杂,夫人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郑青菡默了会道:“许大人如何认出我的?” 许镐回道:“我曾去过候爷府一回,与夫人有擦身而过的机缘,夫人虽没留意我,但我也算见过夫人一眼。” “上回在酒楼,夫人坐在酒楼身穿男装,故我没留意到您,今日夫人和我说话,我方才想起,多有得罪,望夫人见谅。” 郑青菡忙道:“若说有得罪之处,我们得罪许大人的地方更多。” 默了一默,抬头问许镐道:“那位说书先生,许大人可认识?” 许镐沉吟,吐出两个字:“认识。” 郑青菡又问:“交情如何?” 许镐弯了弯眼睛,然后道:“尚可。” 郑青菡便不再多问什么,只是道:“方才得罪许大人的是位姑娘,是工部尚书府的嫡长女曾芸小姐,望许大人担负一二,日后要是遇上,能避则避之。” 许镐笑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两人告别,郑青菡方才上了马车,车内听见曾芸道:“好一个水部侍郎官,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官威压我,是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威风吗?还是想把今天的事传扬出去,好让别人都来看我的笑话?” 乔静蘅一脸冷然地道:“你扮成这样,谁知道你是谁,谁能来看你笑话,真是稀奇。” 曾芸被她一说,突然就语塞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风波再起 突如一夜飓风来,祥王的传言吹到京都城的每个角落。 曾芸刚托人在京都城最好的铺子铸了把剑,拿着拭剑布一边擦剑一边对郑青菡道:“赶明儿,我一定一刀劈了姓许的兔崽子。” 郑青菡揉揉太阳穴:“许大人也没说错什么,左右不过是件小事,你犯不着……。” “小事?”曾芸拿剑砰砰敲着桌子,好好的沉香木桌面被她敲出一个小坑,郑青菡心疼地看着小坑,听曾芸说道:“事都快捅破天,你还说是小事?” 郑青菡漫不经心地抬头,漫不经心的瞥看曾芸一眼。 “莫非,觉得我所言为虚?”曾芸气道:“你可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吗?且不说祥王的传言人人皆知,就连我和姓许吵闹的事也传得人人皆知,连五、六岁的小儿也在街头学我的样子跟人吵架,我真是心肝脾肺肾都快气炸。” 一夜间,人人皆知。 这手段,多少有点让人熟悉! 永昌茶馆果然是永昌茶馆,永远不负众望。 郑青菡抿抿嘴角道:“好在你是女扮男装去的茶馆,别人又不知道你是工部尚书府的千金,由着传闻去传,传的再变样,也落不到你头上。” 曾芸又拿剑敲着沉香木做的桌面,气性极大地道:“这可不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个乔静蘅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郑青菡叹口气,瞅着沉香桌面上新添的小坑,很无奈地道:“莫不成,你还真打算提剑去水部侍郎府劈了许稿?” 曾芸提剑,说道:“他是朝廷命官,哪是说杀就能杀的,我只是想练几招,拨剑吓唬吓唬他。” 郑青菡觉得这个主意十分不妥,实言道:“我瞧你,并不是习武的材料,出门玩乐多行几步便气喘吁吁,爬山爬到半腰便步履蹒跚,要学出样子吓唬人实在极难,还是断掉念头的为好。” 曾芸一气之下要拨剑,剑有点沉,拨出来后在半空抖了半天,勉强提起来道:“你说的不对,我拎剑的模样,很是能镇得住场。” 郑青菡悠悠道:“我数到三,剑便会落下。” 曾芸咬牙逞强:“才不会。” 郑青菡便数:“一、二……。” 还不及数到三,剑便到地上“咣当”一声响。 郑青菡走过去,拍拍曾芸肩膀道:“本以为你能扛到我数三,想不到你力道不济,连耐力也如此不济,实在不是习武的人选,还是早些放弃的好。” 曾芸正欲瞪眼,只见郑青菡身形一拐,已经隐进内室。 待从内室出来,郑青菡换好一身男装,正踱步到屋外,微微扭头朝曾芸一笑:“贤弟,我出门走走,你走的时候,记得把剑带走,既是重金请人铸的,练不成功夫就当成摆件,回府摆着也成。” 枝蔓垂垂下,郑青菡一身青衫,正笑得温良和善。 曾芸微怔,还记得连漪说过:“青菡身受重伤,家破人亡,还惨遭容瑾抛弃,怕是会想不开,你定要多多开导她。” 如今看来,郑青菡实在不像想不开的样子。 青衫一飘,人影已无。 永昌茶馆,一如既往的热闹。 说书先生拍下惊堂木,正道:“上回说完月黑风高之夜发生在祥王身上的一桩凶案,今日再来说说京都城第一红人,谷国沿爵最长的郡王,受遗诏为辅政大臣,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结党派,恪守职责的敦郡王。 是个极有趣的说书先生,想听什么,就有什么! 郑青菡隐在茶馆一角,桌面上摆放着几只小碟,小碟里摆放着精致点心,捏一块莲花酥正要放进嘴里,旁边伸出只修长的手,劫过她捏在手里的莲花酥,轻轻松松放进嘴里,慢悠悠地道:“夫人来茶馆听书?” 郑青菡抬头,穿着一身紫色长衫的公子哥正倾身过来,俊模样眉目如画,必然相识。 四目相对,郑青菡眼眶里顿时砸进粒水珠,水珠儿转动无数圈,转得眼睛又累又酸,好半日才揉揉忍不住发涩的眼睛道:“我夫君已与我和离,何来的夫人?” 紫衣公子微怔,瞳色深深浅浅地望着她:“那,你可怨他?” 郑青菡重新拿块莲花酥入口,表情归复自然,正淡淡道:“不怨。” “可想他?” “我和他既已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有什么好想的。” 紫衣公子复又微怔,然后道:“如此甚好。” 说完,抄着手踱到郑青菡对面,一屁股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郑青菡呆看他一会,遂目光一转,眼角余光重新落到说书先生身上。 说书先生正道:“若干年前,敦郡王辞去辅政大臣之位,亲自去北部冶水,其实不然,冶水只是个幌子,敦郡王离开京都城是为查出祥王之死的真相,查出杀害祥王的真正凶手。” 当年先帝去世,敦郡王受遗诏为辅政大臣,辅的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在驿馆被惨杀的祥王。 敦郡王本应该为辅佐祥王而赴汤蹈火、上报国土,却因这一变故,从辅佐祥王变成辅佐祥王的弟弟谷烨。 辅佐谷烨多年后敦郡王收到一封血书,正是祥王宠妾临死时所写,血书道出当年血案的真相和凶手,害死祥王的不是别人,而是祥王的亲弟弟,后来登基为王的谷烨。 敦郡王自是激愤难自禁,他一介忠臣,瞎眼扶持一个弑兄夺位、背义忘情、天人共戮的奸贼登上皇位,差点没气得吐血而亡。 痛定思痛后,敦郡王决定找回祥王的遗腹子,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这些年,敦郡王不断在戍边豢养兵马,就是为有朝一天扶佐祥王的遗腹子上位……。 人群中立即有人反驳道:“敦郡王明明要拥立太子瑜王为新帝,先生说的话太不靠谱。” 说书先生摇摇头:“非也,非也,敦郡王明明是携太子以令诸候,祥王的遗腹子再名正言顺,那也是前朝的事,不是敦郡王想立就能立的;而太子瑜王是本朝的太子,是本朝诸多官员的人心所向,把瑜王迎进宫里,是敦郡王使的第二个幌子。” 第二百四十九章权局相连 人群中再次出现不和谐的声音:“敦郡王有权有势,何必使幌子,直接夺位便是。” 说书先生晃晃脑袋,冷笑道:“为保证天下江山的盘石之安,这些手段是必备,敦郡王直接扶佐祥王的遗腹子上位,必会引起天下纷争,若把瑜王接回京都城坐镇,以完备君主制度并安抚人心,天下暂时归于平静,皇位可缓缓图之,并不急在一时。” 又有人道:“既有瑜王坐镇,如何再把祥王后人扶上皇位?” 说书先生想也未想,语气带出反讥:“人冶大于法冶的年月,得势者总有办法让瑜王让出皇位,总有办法让祥王后人登上皇位。” 永昌茶馆,满屋寂静。 说书先生说的很对,拥有兵权和势力便意味着拥有一切,谁坐在皇位有什么相干,得势者愿意让你坐,你便可以坐,哪一天不想让你坐,你随时就得让位。 不让? 大不了血洗京都宫殿。 敦郡王只是没走最后一步,不想走最后一步。 好歹是谷国第一等的大功臣,敦郡王没想过要谋反,敦郡王想的是拨乱反正。 本该是祥王的皇位便应该还给祥王的后人,敦郡王是个较真的忠臣。 郑青菡笑笑,对着紫衣公子道:“我先走了。” 紫衣公子讪讪望着她的笑脸,好不容易才道:“一路走好。” 郑青菡挑挑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敦郡王是个一等一的憨人,顾念旧情要扶佐祥王后人登位,知道平阳王和将军府的冤情就必须平反,明白太子瑜王是被牵连贬去瑜州,便把人接回京都。” 复感叹道:“要是心狠点,直接把瑜王杀之,哪还有下面的戏,哪里轮到这么多戏子粉墨登场?” 紫衣公子切切道:“要不,他能是谷国第一等的大忠臣敦郡王呢?” 郑青菡便道:“原来算准了敦郡王的忠,才演出折子戏,你可真会算计?” 紫衣公子嘴角牵出讪笑:“不敢不敢,偶尔为之。” 郑青菡看着他讪笑的嘴脸,心里头一沉:“我瞧公子足智多谋,将军府的冤情既已平反,有劳公子多多记挂下将军府三公子冷飒,早些日子把人领回京都城,我正焚心似火的等着他。” 紫衣公子的笑僵在脸上,看着郑青菡拂袖而去。 青青长衫,渐去渐远。 一如她的心总系在别人身上。 郑青菡洒脱地离开永昌茶馆,洒脱地去到沛国公府。 沛国公府书房内,连晋面如玄铁,郑青菡推门而入,慎之又慎地道:“永昌茶馆的传闻四起,想必舅父和表哥们已经听说,舅父身处要职,打算如何应对?” 身处要职,同样也身处尴尬之地,沛国公府和敦郡王府是联姻之家。 同样,北方诸多藩王和郡王跟敦郡王府也是联姻之家。 敦郡王是一等一的憨人不假,同样,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联姻是敦郡王笼络势力的重要措施,两位表哥娶的都是乔家女儿,乔静心肚皮里还怀着大表哥的血肉,血脉相连四个字,足以成为举足轻重的向心力量。 朝廷内,谁不知沛国公连晋忠良无畏,只要沛国公站好队,必会有人跟风,连晋现在的处境等于是架在火上被人烤。 连战站在一旁不语,目光落在屋外的浮瓦上。 “说书先生的话,通常骗人钱财用于养家糊口,不值得相信。”连城还是潇洒的模样,只是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凉:“就算勉强说中,亦当按规矩办。” 窗外吹进冷风,连晋起身关窗,问了句无关痛痒的话:“青菡,你一身男装去了哪里?” 依旧是出门时的一身青衫,没有回畅息院更换,直接便来了沛国公府。 郑青菡道:“去过永昌茶馆。” 连晋默了默道:“此事,你怎么看?” “此事……。”郑青菡顿了一顿,然后道:“此事应该是真的。” 门里没有声音,门外传来茶碗落地的碎裂声,连城皱着眉头去开门,门外站着一脸愤然的乔静蘅。 “郑青菡,一个说书先生的话你也信?”乔静蘅几步进屋,语气凌厉地道:你自己信便信了,还跑来沛国公府搬弄是非,你安什么心?” 郑青菡侧身,对连城道:“好生安慰二表嫂,我先回畅息院。” 乔静蘅一把拧住郑青菡手臂:“要走,也把话说清楚再走,你说我父亲要扶佐祥王后人登位,可有实证?” 郑青菡句句惊心:“我被剑刺伤,得敦郡王恩惠在宫里修养过一段时日,时逢帝王驾崩、四皇子退位,宫里头的事宜暂由敦郡王作主,我住的那间殿堂,布置富丽精致,连所用的器具也颜色鲜艳,事情虽不大,便意义很深。” 乔静蘅用力拧住郑青菡臂膀的手一松,垂落下来。 乔静蘅只是性格耿直,却不傻,郑青菡话里的意思,她全能听懂。 帝王驾崩,宫里宫外一律重孝在身,满脸哀凄,就连宫殿里色彩鲜艳的对象均得移走或拿白布遮盖,可郑青菡所居之处,依旧富丽精致,连所用的器具也颜色鲜艳。 事情虽不大,便意义很深,确切点说,应该是性质极恶。 帝王驾崩,宫内还有结彩点缀之处,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帝王之死的鄙视,意味着从没把帝王放在眼里,也意味着敦郡王有十足把握掌控皇殿,才会在不轻易间露出一点小破绽。 破绽虽细小,事情也不大,但让有心人推敲起来,性质却极恶劣。 当然,敦郡王一句“粗心大意”便可拖诿干净,外头人不知道,可郑青菡和沛国公府的众人都知道,敦郡王还没老糊涂到这等地步。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够了! 郑青菡辞别后,连晋表情微沉,说是想静静,把两个儿子赶出书房。 连战站在书房屋檐下,身形没有动。 连城拉着神色颓然的乔静蘅走过去道:“,天气虽渐渐转暖,到了晚上还是凉意沁人,你别站在风口,早些回屋休息。” 连战目光落在乔静蘅身上:“弟妹,我一会就回屋,今日的事暂且不要告诉静心,她担着身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连城连连称“好”,乔静蘅搭拉着脑袋,没有说话。 第二百五十章不需避嫌 被连城拉回房间,乔静蘅进屋就瘫坐在椅子上。 好半天才抬头,不安地望着连城道:“许是郑青菡拙目,我父亲绝不可能……。” 话说出一半,连自己也说不下去。 连城面沉如水,步至桌前倒好水,端过来摆到乔静蘅手边:“青菡做事向来有理有据,此事十之八九如她所说。” 乔静蘅头又低了几分:“说书先生信口胡说的事,我才不相信。” 连城非常坚决地道:“你不信,我信。” 乔静蘅蓦然抬头,语气生硬起来:“你信什么?” “说书先生只是个饵,有人想用饵来引蛇出洞,幕后的这个人好本事、好心机,敦郡王的心思被他全数掏尽,弄得满城皆知,就必然会出手。” 不是“岳父”,而是“敦郡王”! 连城把称谓改得实在太快。 连战尚会站在屋檐下愁躇,会再三叮嘱她不要把事情告诉姐姐,连城倒好,爽利的把事情做好定性,更加爽利的直称岳父为“敦郡王”。 乔静蘅想起方才她站在屋外,听见连城发凉的声音:“就算勉强说中,亦当按规矩办。” 倒要怎么按规矩办? 让敦郡王府的人全去领罪蹲监牢,还是摘下脑袋给人当? 真真是大义凛然。 连战在乎姐姐,才会看重这件事,站在凉风里瑟瑟,也不回房间,因为内心纠结。 连城却很爽快,因为他从不在乎她,所以把敦郡王府看的很低,把事情看的很轻,一句按规矩办,便能草草结尾。 乔静蘅嘴唇颤抖,然后道:“你是不是一直怪我,怪我当初使手段诓你为夫婿?” 连城皱眉:“我确实不喜欢你的手段。” 乔静蘅挥手就把桌子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哐当”几声,茶杯碎裂在连城脚边,茶水悉数洒在他青布鞋面上。 连城脸上浮出几丝怒气:“你闹什么?” 乔静蘅抬头,眼里全是水光,没有出言回答,唯静静地望着连城好一会,方才甩门而出。 连城蹙眉望着乔静蘅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全是她双眸一片水光的样子,水光很盛,像是一面盈盈的湖。 连城记忆里的乔静蘅不是这样的。 他印像里的乔静蘅孤傲冷淡、不可逼视,在茫茫大草原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衣翻身上马,红鬃烈马四蹄翻腾,鬃毛飞扬。 一匹火红的马,一身火红衣衫的姑娘,远远望过去,好像是团火焰,能燃烧起整片草原。 再后来,观景楼的飞檐下,他曾虚笑道:“九小姐应该没看上我。” 乔静蘅刮他一眼,偏道:“谁说的,我看的上。” 那时的乔静蘅骄傲执着,并不在意世间一切的规矩道理,仿佛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而现在的乔静蘅,因为他几句简单的话,便会乱掉分寸。 连城低头看着青布鞋面的水痕,狭长的眸微微半眯,心里乱得很。 乔静蘅甩门而出,叫上马车,一路往敦郡王府而去。 敦郡王府门口,守门护卫不及向她请礼,已见她一如飓风般往敦郡王的书房而去。 乔静蘅用力推开书房大门,因用力过猛,门“咣当”撞在两边墙壁上,里面坐着的两人同时望过来,敦郡王脸一沉,喝道:“还有没有规矩,没看见屋里坐着客人吗?” 乔静蘅好像听不见敦郡王说话,一步步走进屋里道:“父亲,永昌茶馆的说书先生有言,说您要扶持祥王后人登位,要筹谋帝王之位,可有此事?” 敦郡王睨视着她道:“你信?” 听到是一回事,亲自到敦郡王跟前认证又是另外一回事,乔静蘅脑子嗡嗡作响。 屋里另一人起身而立,一袭织锦长袍五色灿烂,只是那份灿烂压不住此人眉眼里的清冷,手里正拿着本佛经,用清凉无比的声音道:“小姐恐怕弄错了,敦郡王正和下官商讨,后天太子殿下登基为帝的相关事宜。” 乔静蘅一愕,仔细打量着那人,原是宋之佩,传闻里立朝刚毅,不顾身家性命得罪权贵,铁面无私敢于替忠臣申不平的新任刑部侍郎。 片刻茫然后,乔静蘅道:“宋大人所言,可属实?” 宋之佩未答她,恭敬地对敦郡王道:“下官要去畅息院一趟,就此辞行。” 郭郡王应允,宋之佩迈出书房门。 郭郡王望乔静蘅一眼,道:“还有事?” 乔静蘅站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敦郡王伏到书桌前:“要是没事,就出去。” 乔静蘅喉咙口的话想说说不出来,宋大人已经说过,后日太子殿下会登基为帝,她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 太子殿下登基为帝,天下就会安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静蘅慢吞吞走出敦郡王府,不远处一辆马车正朝畅息院而去。 马车东拐西弯,停在畅息院门口。 不稍半刻,畅息院的丫环锦绣进正屋禀话:“小姐,讲佛经的先生来了,在院里等着您。” 郑青菡眼里迸射出疑惑。 走到院里,见宋之佩站在一棵长青树下,很难得的穿了件织锦长衣,衣服颜色绚丽,格调高雅,织造精细,用料亦很考究,跟他平日的风格很不一样,故言道:“晨为栖霞,朝为锦云,织锦像云霞一样流光溢彩,衣服很是好看。” 宋之佩睃了她一眼,顺话道:“你既觉得好看,我明日让人送些织锦面料过来。” 郑青菡连连摆手:“不用,我衣服很多。” 宋之佩道:“相国府出事,你也不剩几个亲人,若是跟我和姑母也生分起来,且不说你怎么想,我心里那关也过不去,不过几件衣服,也收不得?” 这话,郑青菡不好接。 宋之佩向她走过来几步,织锦衣摆打了个旋儿,好一番流光溢彩,郑青菡在心里感慨:“衣服是真好看。” “过去,我与你要避嫌,是为彼此好。”宋之佩在流光溢彩里默了一会道:“现在,你与我勿需再避嫌。” 郑青菡压根没想过宋之佩会说这话,连退几步,总算站稳脚跟道:“佩哥哥的话,几个意思?” 第二百五十一章微微一笑 宋之佩手里佛经一抬:“沛国公府请我来畅息院给你讲佛经,最是名正言顺的事,又有什么好避嫌。” 郑青菡松口气,虚抹一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佩哥哥原是这个意思……。” 宋之佩漫不经心地道:“若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郑青菡定了定神,好半天才道:“我和佩哥哥想一块去,也是这个意思。” 宋之佩抬眼将她看着,微微一笑。 难得见他笑,十里春风,不及君颜,笑得真真的好看。 郑青菡“啧啧”两声道:“难怪京都城的姑娘挤破脑袋也要嫁进刑部侍郎府,要论起来,京都城的公子哥没一人及得上佩哥哥。” “你呢,也觉得刑部侍郎府好吗?”宋之佩走几步坐到院里的石桌前,有一翻没一翻的摆弄佛经,漫不经心地道:“京都城,有没有姑娘,不愿意嫁进刑部侍郎府的?” 他问的很诚恳,漫不经心里藏着几分苦涩和踌躇,郑青菡估摸着宋之佩又想起心里那位求之不得的人儿,遂道:“佩哥哥勿需多虑,只要是个姑娘,都会觉得刑部侍郎府好,都会觉得你好,都会愿意嫁进刑部侍郎府的。” 话音落,便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砸在地面。 难道佩哥哥经不起夸,把桌上的茶壶砸地上了? 侧头一看,茶壶好端端在桌上摆着,唯不远处一袭高挑削廋的身影,紫袍蹁跹,亟亟踏着地上一堆碎片向她而来。 碎片很熟悉,正是当初她放在候爷府的一座鎏金魁星点斗。 向她迎面走来的人,更是熟悉到不能熟悉,不偏不倚正好是那个抛弃妻室,写下和离书的小禽兽。 小禽兽一下子窜到她眼前,用好看到不能再好看的眉眼瞧着她,急急道:“郑青菡,你放在候爷府的这座鎏金魁星点斗太占位置,候爷府没有地方放,我拿来还你,免得外人说我占便宜,既然咱俩已经合离,你的东西就不应该摆在候爷府占地方。” 一座鎏金魁星点斗,能占多少地方? 用得着特意来还? 她满肚子不是味儿,呼了口气,又呼了口气才道:“候爷从南化回京都,就是来畅息院还鎏金魁星点斗的吗?” 容瑾目色一顿,道:“后日太子要登基为帝,我来京都观礼,只是顺路来畅息院还鎏金魁星点斗。” 郑青菡的目光移到一堆碎片上:“看来不用还了,碎了也好,省得我搬进去。” 容瑾也看着一地碎片,有些发愣。 郑青菡目光移回来时,眉宇又恢复平常的神态:“在永昌茶馆见过候爷一回,没想到候爷为送个鎏金魁星点斗还特意登门一回。” 容瑾便道:“你的东西,总是要还的,我这个人喜欢清清楚楚。” 郑青菡微默,然后道:“若候爷府还有我的东西,扔了便是,不必送过来,我的脾性跟候爷一样,也最喜欢清清楚楚。” 说完,从衣袖里掏出块透明佛印,从善如流地道:“是候爷当初送我的,也到时候物归原主。” 容瑾瞳色一下子深了许多。 郑青菡往前踱步,像是思索,又像是回忆,步子越走越慢,停在院中间道:“候爷跟我说过,以前有很多姑娘送东西给你,可她们给的东西,你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唯独我送的帕子,你是真心喜欢的。”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候爷话里的意思,直到后来,在宫里头替候爷挡下一剑的时候,突然就开了窍,候爷觉得帕子好,是因为帕子是我送的。我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命最为珍贵,却会替候爷挡下一剑,是因为那剑刺的是候爷,东西不重要,人才重要,以前没有意识到,当时却想个明白。” “我纵然受伤流血,可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心里还有几分欢喜,死里逃生后我便想,再见到候爷定要把话说清楚,可我没能见到候爷,见到的只是候爷的一纸和离书,以及当初送出的帕子。” “候爷跟舅父说,因安乐公主之事颇受打击,才会娶我羞辱皇室,安乐公主和宋大人有私情,候爷心生不平,别人夺你妻室,你也必要夺人妻室,虽娶我为妻,但二心不同,终难归一意,我方才明白,原来候爷做的事从来不是出于本心。” “既如此,这畅息院,以后,候爷还是不要来了。” 这席话是郑青菡掏着心窝说出来的,也是在畅息院住着住着想清明的,她重活一世,性命大于天,竟会去替容瑾挡剑,还挡得义无反顾,如此琢磨过来,想必是在候爷府的日子,在不知不觉的日子,对容瑾生出了绮念。 只是这绮念,在那一剑时,在那最危险时分,才冒出芽,让她看清楚。 芽刚冒出来,得容瑾那一纸和离书的功德,硬生生被掐断。 若说全然不在意,那是假话;若说再意到痛不欲生,那也是假话。 她好歹是活过两世的人,别的本事不敢说全有,但掐断一份绮念的心志还是有的。 一席话说完,院里静的不能再静。 郑青菡估摸,容瑾和她不过演出假夫妻的戏码,见她把假戏演出几分真情,还推心置腹说了上述一段自白,一时半会有些郁结呆滞实属正常。 不过容大少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毕竟是在烟花柳巷招摇过的人,他很快眼皮子一抬,接过佛印道:“你说的话,我全听明白了,我……。” 郑青菡以为他还有下文,等了半天,只见他一转身,踉踉跄跄往畅息院的大门走去,步子走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这东倒西歪的背影颇让郑青菡反应不能! 容瑾不是功夫盖世的吗? 如今,怎么连走个路也如此不稳? 坐在石桌上听了半天八卦的宋之佩向她瞧过来,黑矅石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定在她身上,半天道:“太子登基,是一件大喜事,尚有另一件大喜事,太子打算给容瑾赐门婚事。” 郑青菡眼底闪过一丝诧然,问了句极蠢的话:“容瑾他,又要娶妻?” 什么叫“又要娶妻”? 她和他不过是场假夫妻,从来没有夫妻之实! 容瑾总算可以正儿八经的成回亲,嗯,总算等到门好亲事,娶到个真媳妇,值得天下同庆。 第二百五十二章两块桃板 宋之佩接话,面色凝重地将郑青菡望着:“确实,容瑾又快娶妻了。” 郑青菡神色一怔,随即便笑得和煦道:“容瑾这样的混账人物能再成亲,真是京都城的一大幸事,日后他被人管束着也能少惹事。” 宋之佩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蹙。 郑青菡眼神闪了闪,迅速换了话题:“佩哥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宋之佩静坐着,悠悠开口道:“你说。” 郑青菡道:“上回佩哥哥说,大伯母前些日子去痷堂的时候腰疼痼疾正好发作,疼得晕阙在胜莲痷痷堂的路上,幸亏遇一好心人搭救,眼下大伯母和救她的姑娘很是亲近,日日有人陪着说话,心情好的很。” 宋之佩“嗯”了一声。 郑青菡问道:“佩哥哥可知,那位姑娘是何人?” 宋之佩答:“贾府的贾慧。” 郑青菡神气微怔,半响道:“大伯母晕阙在胜莲痷时,胜莲痷的念慈尼师去照应过,看见大伯母脖子背后有一根针直刺过的痕迹。我估摸着,大伯母不是腰疼痼疾发作晕阙,而是被人下针才昏过去的,贾慧很有可能便是下针之人。” 竟没有意料中的震惊,宋之佩听完她的话,依旧悠悠地道:“我早就觉得此事诡异,哪有腰疼痼疾发作晕阙的事,让同仁药堂的苏大夫给姑母把过脉,当时便发现了不妥之处。” 郑青菡眼神一亮:“佩哥哥既已早知道不妥之处,怎么没跟我说?” “省得你操心。”宋之佩弦外有意地道:“你最近心绪不稳,我不好拿这些事烦你,更何况,我亦不想打草惊蛇,留贾慧在府里,我总要看看她图些什么,手里又有什么底牌。” 郑青菡抿嘴:“看来,我是白操心一场。” 宋之佩继续意有所指地道:“候爷回京都城就够你操心的,姑母府里的事你便放宽心,有我呢。” 这话说的,真是善解人意。 郑青菡在原地蹒跚几步,眼神飘忽地道:“我压根不操心他。” 眼神飘忽,连声音也带着几分飘忽。 宋之佩长叹口气,一如清风明月般地从郑青菡身边过,只是脚步微缓,擦身而过时仿佛听见他道:“许你再操心他一回,到底前面是我的错。” 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青菡茫然转身,他的身影已经越过院门,往外头去了。 不远处,锦绣端着杯茶水从长青树下过,望着宋之佩远去的背影,忽道:“宋大人这般好的相貌,这般好的才智,这般好的性情,小姐当初若是能与他成亲,该是多好!” 郑青菡鄙视道:“敢情,你又听墙根了?” 锦绣解释道:“方才候爷进院里,我怕他闹事,才躲在一边查听消息。” 一提到容瑾,郑青菡的目光便落到不远处一堆碎片上。 锦绣唠唠叨叨道:“小姐嫁进候爷府后,也没遇上什么好事,候爷性情戾张难测,西院子的几位心机深沉,奴婢想着那样的日子实在没有盼头。” 说完,顿了一顿,见郑青菡的表情并未露出不虞,便道:“人一生极短,过日子无非图个舒心,总是要找个性情好的人一起过。” 郑青菡笑道:“这年头,性情好的人已是极少。” 锦绣道:“奴婢觉得,宋大人的性情便是极好的。” 郑青菡继续笑着应和:“是,是,佩哥哥的性情在京都城屈居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遥想当初,王聪在我大婚时指认佩哥哥私通安乐公主,要是换别人,早就气得跺地三尺,只有佩哥哥,平静的跟湾湖水一般,跟个没事人似的,这份定力就是一等一的本事。” 锦绣听完郑青菡说话,越发乐呵呵:“小姐说的是,宋大人身上真正是没有烟火味,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 这个比喻很是有趣! 可锦绣不知道,越是没有烟火味的人,越是谪仙一样的人物,越是让人不敢轻攀,而一股子戾气味的容瑾,时间长了,倒也不觉得讨厌。 唉,无由来的,总是会说起某人。 正叹息间,突然发现这无由来的想法,竟是很有由来。 院门口一晃,一袭高挑削廋的身影,紫袍蹁跹,亟亟踏着地上一堆碎片又向她而来。 容瑾他,去而再返。 郑青菡挑挑眉眼,冷冷瞧着他:“我不是刚说过,这畅息院,以后,候爷还是不要来了吗?” 天气渐暖,目满青枝,容瑾站在藤蔓旁玉身如枝,正道:“你还有东西没还我。” 真是来劲了,讨不完的东西。 这个容瑾,十分混账! 走了几步,郑青菡站在青枝旁问:“还落了什么东西在我这儿?” 容瑾摊开掌心,手里放着一块桃板,上面写着两个字——青菡。 郑青菡咬咬唇,从衣袖里拿出一块相似的桃板,上面自然也写着两个字——容瑾,径自伸到他眼皮底下:“你要这个?” 容瑾伸手锁住她的手腕,手抖得跟筛子一样:“桃板,你一直随身带?” “你当初送我时,不是说就算日后万水千山独行,也要记得当初你塞过一张桃板给我吗?”郑青菡道:“我现在觉得,就算不留,今儿你来畅息院讨块桃板的事也足够记一辈子,这桃板在外头一块碎银子能买几十块,你堂堂一候爷是有多闲,还跑来要回去……。” 话没说完,已被容瑾按在围墙,置身在一片青枝丛中,瞅着容瑾怒红暴涨的一张俊脸,凛然道:“可是恼羞成怒又要动粗,你的九阙剑没带来,要是带来了便和我比划比划……。” 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容瑾已经俯身吻过来。 一片青枝丛中,容瑾吻得很欢快。 郑青菡再次在心里头骂了句:“十足混账东西。” 骂完,一脚踢过去,力道很足,却没踢到。 容瑾身形一晃,嘴巴却没移开半分,依旧吻得十分欢快。 郑青菡手腕双双被他按在围墙,整个身体被他禁锢在怀里,唯一还能使上力的便是两条腿,只得重新再踢一回。 这一脚踢得恰到好处,把容瑾踢得清醒过来,倏然止往动静,半响没有动弹。 再后来,他连退几步,倒也没拿她手里的桃木板,只道:“你放心,我再也不来了。” 说完,和来的时候一样,又亟亟踏着地上一堆碎片离她而去。 郑青菡脑子嗡嗡作响,咝咝抽了几口凉气,望着手里的桃木板直了眼睛。 第二百五十三章宋家大喜 今日,大吉,太子登基为帝。 这种大吉之日,除了要大赦天下外,便是给百官升职,或给百官中的年轻之弟赐个婚什么的。 比如在今日,宋之佩从刑部侍郎一下子升官为刑部尚书。 又比如在今天,新帝给容瑾赐了婚,女方是太子少保府的嫡女祝美馨。 先说第一件事,宋之佩升官的速度基本是腾云驾雾的趋势,堪称是本朝,不对,是历朝升官最快的一位。 而容瑾,娶老婆的速度,也堪称是本朝,不对,是历朝最快的一位。 消息传到畅息府,锦绣气得脑门直爆青筋,直着脖子道:“莫不是两人早在西院子就勾搭成奸,谁不能赐,偏偏就赐婚祝美馨,难怪候爷要一纸和离书送给小姐,原来早就跟人有了私情,瞒着大伙暗渡陈仓。” 又捏了捏拳头道:“既早就和祝美馨有了私情,何必还来招惹小姐,天杀的东西!” 郑青菡听锦绣骂了几句,不动声色地坐着,心里却猛跳几下。 太子登位,太子少保官复原职,太子少保的嫡女赐婚南化小候爷容瑾。 好顺,顺的像一条龙服务! 郑青菡七想八想的时候,锦绣已经递帖子过来:“宋大人升官为刑部尚书,换了大宅子,宋夫人下帖子宴请,一来是宋大人升官之喜,二来是宋家迁宅之喜。” 宋之佩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升迁为刑部尚书,这么大的官,是该好好贺贺。 郑青菡接过帖子,宴席日子定在三日后。 锦绣捧着用织锦新做的衣裳道:“小姐,你穿这身去,压得住场,能把旁人给比下去。” 郑青菡摇头:“我一个再醮之妇,穿得招摇反而落人话柄,选身平常衣服就行。” 锦绣心里跟针扎似的,低着头道:“小姐不需管那些旁人,候爷都能再娶,你还得一辈子窝在畅息院过吗?” 郑青菡温声道:“我觉得咱们在畅息院过日子,清清静静,也是挺好的。” 容瑾休了小姐,马上就要新婚,小姐独守在畅息院,还说日子挺好,锦绣想了想,眼睛便湿润起来。 郑青菡没留意锦绣的表情,正琢磨着三日后得送什么贺礼。 送礼是大学问,既要送得对,又要送得巧。 郑青菡知道自己不讨宋氏的欢喜,遂在送礼上颇下功夫,贺礼备得十足。 去宋府时,因贺礼备得十足喜庆,倒也惹来不少青眼。 宋氏虽然对郑青菡这个人不太满意,对她这回送的礼倒是颇为满意,正在席上道:“青菡呀,你也忒客气。” 郑青菡温声笑了笑。 宋氏便拉过身边的人过来介绍,介绍的正是郑青菡前世熟到不能再熟的贾慧,宋氏道:“这位是贾姑娘,你们年龄相仿,一块说说话,省得让她整日陪着我个老太婆打发时间。” 贾慧朝宋氏撒娇道:“我就是喜欢陪着夫人,一刻也离不开夫人。” 宋氏眉开眼笑地推贾慧:“你这孩子,就是黏人,快走,快走,被你黏的牙酸。” 想不到宋氏还有这么一面,郑青菡再看贾慧的时候,心情变得有些微妙。 要说前世,自己也如宋氏,被贾慧哄得团团转。 真心、假意,有时候身在局中,还真难分辨。 贾慧被宋氏推出来后,便和郑青菡坐到一旁喝茶聊天,正道:“宋大人官居刑部尚书,宋夫人趁着迁宅之喜宴请亲朋,想不到郑小姐家逢惨变,还能有心一来,倒是难得。” 郑青菡徐徐地道:“谁让我和宋府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贾姑娘一个外人都能来,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贾慧不以为意的笑笑,笑容熟悉的很,笑得郑青菡背后一阵恶寒。 佛祖说的好,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郑青菡觉得,贾家和她有前世有因,必然会结出今生的果,那就叫命中注定。 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贾庆为将军府偿完命,她倒也没想把贾府这几个小的怎么着,偏偏贾家这几个小的真不是东西,记吃不记打,总想着算计别人,那便是万万不能的。 贾慧这种装淑女的西贝货使手段拉拢宋氏也就罢了,要真敢打宋之佩的主意,休怪她替天行道,反正将军府大仇得报,朝廷也恢复了将军府的清白,她一个再醮之妇,闲着也是闲着。 正想着,贾慧人如其名的贤慧,拿过茶壶替郑青菡添茶,一边添一边道:“我三哥去边关时跟我唠过几句家常,说是家父的死跟郑小姐有关。” 郑青菡安之若素地道:“相国府就是因为有份参与陷害将军府的事,才会落个头断法场的罪,幸亏你父亲死的早,不然拖到法场再被砍头,于名声不好。” 贾慧浑身一个激灵,茶壶里的水往郑青菡身上洒去,郑青菡一把握住水壶,眉眼弯弯地道:“天气转暖了,贾小姐怎么还打寒颤,没事回府多吃点汤药补补。” 一用力,茶壶就换了主人,郑青菡提着茶壶反手给贾慧倒茶:“贾小姐,听说大伯母前些日子去痷堂的时候腰疼痼疾正好发作,疼得晕阙在胜莲痷痷堂的路上,幸亏得你搭救才转危为安,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贾慧拿茶杯的手抖了一抖。 郑青菡执着茶壶继续倒水,倒来倒去就倒了个满杯,停下茶壶道:“想不到贾府,还能出个好人,都说佛看众生皆是佛,魔看众生皆是魔,魔窝里出个佛,挺难得的。” 贾慧嘴角翕翕,满杯水便溢出来,撒得一手都是。 郑青菡便道:“谷国历朝多是以孝冶天下,父母过世后要守孝三年,你一个大孝女,父亲过世三年不满,整天来刑部尚书府很不妥当,要是流言传出去,会让旁人玷污了你高洁的情操,以后少来为好。” 贾慧看郑青菡的眼神犀利起来,咬牙切齿地道:“郑小姐好像忘记,你也是要守孝三年的。” 郑青菡答道:“五服制度里,可没有出嫁女守孝之礼,出嫁女要为公婆家里的人守孝,不为娘家人守孝,我虽供了灵位,倒也不必像贾小姐一样。” 贾慧身子僵直:“候爷不是给郑小姐递过和离书了吗?” “和离书倒是递过。”郑青菡挑眉:“可话说过来,我到底是嫁过人的,五服规矩就落不到头上。” 第二百五十四章宋宅游船 贾慧嘴角抽了两抽,心里头翻江腾海起来。 她的孝期确实没过,因救过宋氏,又讨得宋氏的欢心,宋氏并没往这方面深究。 或许,宋氏对贾府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的。 郑青菡有闲功夫唬她,就说明事情还没捅到宋氏跟前,但郑青菡存了心,就总有一天会挑拨到宋氏跟前。 刚才没忍住,才鬼使神差撒一手的水,此时贾慧沉下心,顿时泪光飘零地望向郑青菡:“我自小母亲过世,因宋夫人慈爱,才会常来沛国公府,法理不外乎人情,郑小姐就不能体恤一二。” 说哭就能哭的本事,倒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郑青菡揶揄道:“我就是看着贾小姐的几分孝心才没告到宋夫人眼皮底下,不然贾小姐哭着移祸江东,说我不讲情理,连累你一份孝心也尽不到,我便有理说不清了。” 谷国忠君尽孝的祖训根深蒂固,姑娘家孝期不在府里守制,出门讨好别人,说出去要被口水淹没。 贾慧收住眼泪,拉着郑青菡的手:“好姐姐处处为我考虑,我真是万分感激。” 郑青菡闻言,鸡皮疙瘩全竖了起来。 实在够假的,偏偏自己前世就吃这一套,当初被哄得团团转,郑青菡嘴角带出几分促狭的笑容:“贾小姐认亲的速度够快的,把宋夫人当母亲,把我当成好姐姐,实不敢当。京都城太子登基为帝,眼看着就要风平浪静,贾小姐也收收心,好好过日子。” 话里话外皆透着警告。 贾慧从善如流地道:“姐姐放心,我前头也说过,是因为母亲过世的早,宋夫人待我又极好,我才舍不得离开……。” 还是先前一套,贾慧说不腻,郑青菡却是听腻的,正要打断话,却听有丫环来传话:“两位小姐,众夫人要去游船观景,两位请随奴婢前往。” 宋府新宅依着京都城的古运河而建,时逢天气转暖,两岸的枝蔓开始吐绿,潺湲的运河水倒映着龙船凤舟,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下,古运河都有一番别样滋味。 古运河是皇家漕粮采办的中心,南来北往的运粮船在水波里穿针引线,繁重的承载并没有影响运河的景致,风光依旧无限好。 船在湖面安静的缓行,贾慧倚在船栏,对郑青菡道:“听闻,宋大人常去畅息院讲佛理。” 郑青菡道:“是沛国公让佩哥哥来的。” 贾慧移移步子,身子往船栏外靠过去:“郑小姐不觉得,宋大人升官升的太快了吗?” “大抵是能力强,故升迁快。” 贾慧吱笑一声:“这年头升迁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势力,想当初我三哥当上大将军,不也是凭借相国大人和如妃娘娘的势力,如今相国府倒台,我三哥在边关处处受人排挤,曾立区区一个跳梁小丑也敢骑到我三哥脖子上去。” 刚才还一副垂垂欲泣的模样,可一上船,居然推心置腹起来,郑青菡挑眉望着她。 贾慧饶有兴趣地回望过来:“你大概不知道,宋之佩总在宋夫人跟前提起你,我猜想,他大致是想娶你为妻的,好好一个前程似锦的朝廷新贵,眼神实在不好,竟瞧不出你是蛇蝎心肠的人,任我在他身边周旋施好,他居然一点也不为所动。” 这个贾慧好似有些不对劲,上船前和上船后完全就变了个人,郑青菡心里一跳,表情越发谨慎。 贾慧收起脸上笑意,眼底古井无波:“我父亲是你害死的,你还三番五次要害我三哥,这仇总是要报一报的,若宋之佩能瞧上我,我能有些奔头,我三哥的前程也能有些奔头,报仇的事也可缓缓,让你多活些时日。” “偏宋之佩不识抬举,我在尚书府这些日子,对他万种柔情,他却无动于衷,终日就知道拿着佛经往畅息院跑。” 郑青菡忍不住辩一句:“你别自己一身猪毛,偏说别人是妖精,佩哥哥对我并无私情。” “屁!”贾慧啐过来一口:“别当了还立碑坊,你勾引王聪,勾引容瑾,天生就是个狐媚子,装什么纯情,宋之佩早就对你情根深重,你要是真嫁进尚书府,你要杀人,他定会帮你递刀子,我自然是不能让你俩如意的。” 简直就是胡言乱语,郑青菡语气不虞地道:“你当人人都如贾府一般污垢?佩哥哥是个磊落的人,不容你污蔑。” 贾慧冷笑:“王皇后假传遗诏,四皇子登为新帝,敦郡王便打着清君侧的口号把四皇子拉下皇位,把王聪发配到穷山恶水,把朝廷权力悉数掌握在手,清君侧是假,巩固自己势力才是真,不臣之心早就暗自滋长。” 郑青菡愕然。 贾慧表情莫测:“清君侧一向是叛乱的最佳理由,是最完美的一块遮眼布,敦郡王的兵马势如破竹,一夜间便可安天下,你真以为是敦郡王一个人所为?” “敦郡王的兵马一路攻进皇宫,确是佩哥哥里应外合。”郑青菡思虑道:“可太子才是正统,太子离皇位一步之遥,敦郡王和佩哥哥只是为扶持太子登位。” 贾慧一双眸子明灭不定:“敦郡王和宋之佩的已经坐大到能威胁太子的权力和地位,把势力羸弱的太子扶上皇位,一个新帝没有权力和势力就意味着性命不保,你以为太子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郑青菡没想到这一茬,只呐呐道:“太子不是已经登基为帝了吗?” “就算登基为帝,也不过是个傀儡。”贾慧道:“敦郡王和宋之佩挑战皇权,哪怕是一点点肆行,皇权也不允许。” 郑青菡脚下磕绊几下,冷汗涔涔。 贾慧道:“今日宋夫人邀众女眷游玩大运河,皇上也邀了众臣游玩大运河,我本来想站在宋大人身边,可宋大人一直无意于我,你猜我最终站到了哪一边?” 郑青菡愣然。 贾慧抄手倚在栏上,目眺远方:“敦郡王妃今日去胜莲痷,胜莲庵也布下了人手。” 第二百五十五章十里埋伏 郑青菡以为太子登基天下就会安定,可她忘记了,谷国一直是人冶大于法冶的年代。 新帝的政冶远见十分敏锐,权力之争必须以流血为局点,弑杀殆尽一方,另一方才能安全。 权力斗争前,没有人是好相与的。 所以,新帝把敦郡王府和尚书府的女眷全捏在手心里,既要做这种力挽狂澜的大事,就必须留在后手。 就这一点来看,新帝很有魄力。 势力羸弱的新帝,丝毫不露怯,眼见敦郡王势力,选择两两相搏。 郑青菡胸口一窒,有些喘不过气来。 难道,传言确是真的,敦郡王一心要让祥王后人登位,新帝只是块漂亮的遮羞布,待到时机成熟就会除掉。 贾慧道:“新帝也是忍无可忍,宿将权臣沆瀣一气,再大的海量也容不下。” 郑青菡不由地道:“所以,你是新帝安放在宋府的一粒棋子?” “边关的守军很多是将军府的旧部,将军府和我们贾府多少有些渊源,三哥在边关动动嘴皮子也算拉拢些兵力,关键时候总要找好下家,为往后的日子拼搏一回。” 脸皮算是厚到家,还敢诓父亲的旧部跟着一起送死。 郑青菡咬牙:“难道贾林不在边关,已经回到京都城?” 贾慧一双眼睛灼亮地望着水波里往来频繁的运粮船,慢慢道:“你就不觉得,今天的运粮船比平常多了些。” 郑青菡心如擂鼓。 贾林一如既往的,新帝和敦郡王争权,那是分分钟脑袋掉地上的事,没点心狠手辣,没点置死地而后生,谁敢干呀?这可是舌头血的买卖。 想来,运粮船运的不是粮,而是人命! 不及思量,不远处喧声四起,眺目望去,运粮船齐齐往一个方向而去,船上瞬间涌动无数人头,手持火箭射击,不远处火焰张天。 数艘华丽大船顿时被火焰焚烧,运粮船上的人相继跳上大船,顿时短兵相接,血光四起。 敦郡王和宋之佩应该就坐在华丽大船上面,郑青菡瞧见大船上剑在斫、刀在刺、箭在射,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染红整条河面。 不及惊呼,几只运粮船亮出巨大的铁头攻锤朝着华丽大船撞击,很快大船开始往古运河里沉没,运粮船方才跳上大船的人折返回原船栏处,一旦看着大船上的人马溺于水中,立即用长矛刺杀。 河里血红泛出潋光,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敦郡王和宋之佩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大船渐渐落入水里,很快水面产生一个巨大的漩涡。 也在此时,宋氏和一干夫人朝着郑青菡的方向而来,停在贾慧面前:“怎么回事,为何让人禁锢于我?” 宋氏的周围是手握长剑的侍卫,伪装成船员四周。 贾慧道:“我把夫人当母亲看待,故留您在船上多呆片刻。” 宋氏眼瞳晃动,飞快地睃了四周局势:“我要下船。” 说完,要往船栏边去。 贾慧使个眼神,有侍卫一把拎住宋氏,贾慧便道:“船又不靠岸,夫人要跳下河去吗?” 宋氏身边的丫环忙冲出来,一口咬在侍卫的手腕,那侍卫吃疼,二话不说,直接一剑把那丫环刺死。 剑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船板上。 宋氏呆滞不敢动,郑青菡两只手慢慢抓成重拳,手指关节隐隐有些发白。 侍卫顺着长剑看着船板上淋漓的鲜血,开口道:“谁要敢再乱动,这人便是下场……。” 宋氏一瞬间想到什么,并不听侍卫的话,拼命住船栏跑去,侍卫毫不留情的拍出一掌,掌风颇为雄厚。 这一掌倒是拍不死人,但可以拍断根骨头。 刚才侍卫杀人速度极快,郑青菡使料不及。 而现在,她早就有了准备,阻到宋氏跟前拍出一掌,把侍卫震得退出十几步,脚尖一掠倏然移过数米,阻住宋氏道:“大伯母,是新帝出的手,敦郡王和佩哥哥坐的船只已经沉没,你还是稍安勿躁,就算跳下水去也捞不到什么。” 宋氏额头布满密汗,死命拽着自己胸口道,表情显出几分急躁。 郑青菡轻轻摁住宋氏发抖的手腕:“许是佩哥哥跟敦郡王走的太近,让新帝误会了。” 宋氏身子摇了摇:“之佩定被人冤枉,朝廷里素来勾心斗角,定是有人在灯下告了他的御状,无缘无故编排他……。” 贾慧漫不经心的摆弄着长角:“不编排别人,单单编排他?” 宋氏直指贾慧:“你先前不是这样的,为何变成这副模样,在庵堂时,你不是还救过我,在府里也待我百般好,你……作何言说?” “呃!”贾慧道:“我好好一个人,要在尚书府里给夫人伏小作低,夫人觉得是为哪般?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情谊,都说夫人精明,原来还有看不穿的地方。” 宋氏失措的呆住,手脚便颤抖起来。 郑青菡忙上前扶宋氏,关切地道:“大伯母,你没事吧?” 宋氏颇激动,大喘气道:“扶我去透风的地方坐坐,我有些喘不过气。” 郑青菡去扶宋氏,侍卫不许,长剑扫来,郑青菡屈指一弹,长剑碎裂。 剑刃断裂在半空时,郑青菡使内力一挥,半截剑刃转个弯,一下子侍卫的右肩。 只听侍卫尖叫一声,整个人软软瘫倒在地。 郑青菡负手站在船上,声音肃杀:“还有人要拦我吗?” 贾慧脸色变了变,并不吭声。 郑青菡伸手去扶宋氏,宋氏在她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往后栏扶,快点。” 郑青菡不及反应和思索,立即扶着宋氏往后栏去,步子靠向船后部时,只听得“轰哄”巨响,整条船被撞击。 古运河交错的脉道突然就涌出无数战船,几条战船直直撞过来。 郑青菡弄不清局势,掌心沁满汗水,宋氏一把将她拉到栏边,喝道:“跳下去!” 往船下一看,下方有十几艘木舟,木舟上的人穿着敦郡府侍卫的衣服,郑青菡顿时连舌头也伸不直:“大伯母,是敦郡王府的人……。” 宋氏道:“我知道,敦郡王府的人是接应我们的。” 郑青菡顿时一脸懵。 第二百五十六章迫不得以 郑青菡正欲带着宋氏往木舟上跳,却见贾慧一挥手,无数侍卫持剑向她疾奔过来。 郑青菡心惊不已:“敌强我弱,只得拼死相搏。” 持剑待要拼命,突见舱板被翻开,舱板下陆续出来人手,挥着大刀向贾慧的人手冲去,郑青菡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宋氏早在舱板下藏好人,早就备好接应人手。 有人在前相挡,郑青菡遂带着宋氏跳上木舟。 不远处,有人持剑站在战船的船头。 刀光剑影里依稀能看见来人清冷的眉眼,他的唇角不知被何物划破,掺杂着幽幽腥红,他的身后是火光、红色织染成的血雾。 见他朝后方挥手,顿时四周的战船冲过来,把所有运粮船围扰在中心,集中力量发动攻击。 一旦发起攻击,战船上的人顺势登上运粮船,运粮船上的人都被此番变故惊呆,更是没有提防,只一路纷纷败退。 本来在运粮船上勇不可挡的贾林,突然间慌乱起来,连连指挥运粮船后撤,但是宋之佩没有留给他一条后路,身先士卒的带领人马登上运粮船。 宋之佩眸中寒意毕露,手中长剑朝贾林挥去,贾林急忙举刀相挡,竟不知宋之佩力道之大,只听喀咔咔的声音,贾林的手骨已折断。 宋之佩又顺势踢出一脚,贾林身子向后飞出数十米,整个身子一下子撞在运粮船的桅杆,桅杆锋利无比,刺穿贾林的胸口,血咕咕地从贾林身上冒出来。 宋之佩并不理会,继续向前清理战局,所到之处,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 明明认识很久,可突然间,有点认出他。 这个人,跟印象里的宋之佩很不相同。 若说唯一相同之处,便是宋之佩的眸子,永如初见般清冷。 看来,新帝想清理权臣的想法彻底得破灭,照眼下形势发展,权臣不但清不掉,反而极有可能把新帝给清了。 短兵相接,贾林的人手大溃。 这一战,宋之佩杀死贾林,歼灭所有贾林带出的兵马。 只有一人有这场战役中分毫未伤,正是刚登基为帝的太子。 确切的说,新帝要杀敦郡王和宋之佩,但宋之佩却以德报怨,没有一剑捅死新帝,反而跪在新帝跟前道:“皇上切不可听信谗言,臣和敦郡王一片忠心。” 是不是忠心,明眼人一瞧便瞧出来。 因为宋之佩虽然跪着说了这席话,但新帝却被宋之佩的人押着站在那儿不敢动晃,正如传言一般,新帝只是演戏的道具。 事情发展到眼下的田地,郑青菡有点词不达意地向宋氏道:“大伯母,宋哥哥和敦郡王的行径太过逾越君臣之道。” 宋氏眼神飘在万里之外,淡淡地道:“新帝昏庸,要诛杀忠臣,之佩和敦郡王为保命才反抗。” “这,这不就是造反……。” 宋氏皱眉瞧她:“哪有什么造反不造反,史书上本就没有什么好人,也没有什么坏人,只是站的角度不同,才做出迫不得以的决定。” 这话,有点道理。 敦郡王和宋之佩眼见新帝要杀自己,眼见大难临头,难道要跟将军府一样把脑袋伸出来由皇家砍吗? 性命和背负逆天的名声,敦郡王和宋之佩只是选择了前者。 有些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解。 战事结束,郑青菡和宋氏被领到战船的主船。 宋之佩望着郑青菡,眸子明灭不定。 郑青菡回望他,眸子满是茫然。 一时间,两人都不晓得说些什么。 突听主船上传过尖利的声音:“宋夫人救命,宋夫人救命……。” 循声望去,贾慧捆得跟个棕子一样,被丢在主船的角落,正斜跪在地上,拉着宋氏脚跺道:“夫人念我在庵堂救您一命的情份上,请务必帮我。” 宋夫人手搭在眉骨,语气愠怒:“要不要我戳破你的伎良,我之所以会晕倒,不正是你一手所为,真够下作。” 贾慧焦灼道:“夫人误会,我并没使什么下作手段,我看见夫人晕倒在痷堂附近,是一心救的夫人。” 宋夫人一脸被噎到的表情:“世上真找不出比你脸皮更厚的人,我实话告诉你,之佩早就知道你使坏害人,你跟我们演戏,我们也跟你演戏,让你一肚子坏水彻底溢出来,我们和敦郡王才能将你们一网打尽。” 贾慧心如槁木,神色怆惶地道:“夫人什么意思?” 宋夫人眯缝着眼:“你为新帝的一粒棋子,要屠杀敦郡王府和之佩,又何必装作不知者无罪?” 又续道:“新帝在宫内招扰人手时,就有眼线把消息递给了敦郡王,你们安排人手伏击我们,却不知螳螂补蝉、黄雀在后,敦郡王府的战船早就在运河里星罗棋布,你们伪装的运粮船只要动静一步,战船就会围拢而来,致你们万劫不复。” 贾慧顿时噤若寒蝉,就连郑青菡也不禁侧目望向宋之佩。 原来是个局中局! 是个冒天下之大韪的局。 敦郡王和宋之佩是早就计划好的,只要新帝出手,他们索性图方便把战事挑开。 郑青菡不得不对敦郡王和宋之佩刮目相看,真是神来一笔,局设得一环又一环。 境由心生,再看眼前的宋之佩,郑青菡心里凉风四起。 新帝受制,谷国群龙无首,所有政务都有敦郡王和宋之佩接手。 连晋为人板正,在谷国政务由敦郡王接手的那日,提出要解甲归田。 连城和连战亦随父亲,也双双辞官。 郑青菡去送行时,不由劝道:“舅父身为朝廷的中流砥柱,此时更应留居京都城,而非甩手而去。” 连晋脸上苦意毕现:“敦郡王阆卷入宫讳政变,竟把皇上视为傀儡,表面奉戴天子,实则只是挟天子以令诸候。我和敦郡王的仕途关系泾渭分明、党同伐异,若我执意留在朝廷,只会和敦郡王拼出个犁庭扫穴。” “但你也知道,敦郡王府和沛国公府是姻亲关系,犁庭扫穴也意味着家破人亡。”连晋目光深远地道:“敦郡王要做从龙之臣,要图祥王兴复之意,但我只求家宅平安。” 第二百五十七章容瑾新婚 敦郡王府的八小姐、九小姐都嫁入沛国公府,沛国公府若和敦郡王撕破脸,让乔家姐妹如何自处? 沛国公只求家宅平安,子女安顺。 在举国混乱之际,沛国公府不接烫手山芋,一朝的中流砥柱带着家眷远离是非,选择隐市。 不去关注倾轧争夺的局势,脱离乱象丛生的斗争旋涡,失大志,却保一宅安宁。 马车内,乔静心微低着头,她手里是一块红布,正住上头绣着如意,连战拿枕头放到她腰后,让她能尽量舒服点。 许是枕头的作用,显出乔静心微微凸出的肚子,那里面孕育着小生命。 另一边,乔静蘅跳下马车,面色愁畅地回望京都城。 连城和郑青菡说完几句辞别的话便去牵乔静蘅,乔静蘅没好气地甩开连城的手,闹别扭地往前走,连城一如既往的明媚潇洒,快走几步又牵过妻子的手。 于是,乔静蘅再也没有回望京都城,被连城牵着一路向前。 连家的男儿从来不会因为局势放弃他们的妻子,反而会因为局势,用他们的方式保护好妻子。 有夫如此,亦应知足。 远离,是为了另一种开始。 辞官,告别昔日的繁华,终迎来另一份安宁祥知。 郑青菡突然间就明白了连晋的想法。 人生在世,哪有比一家人都开开心心在一起更好的事? 什么皇权、什么政局,都比不上一方宁静。 连漪拉过郑青菡的手:“表姐,你不随我们一起去吗?” 郑青菡摇头:“前几日去母亲和舅父的坟头,坟上的青草又茂盛了,我若是走了,谁来守坟?” 说的自然是蒋潋和蒋慎。 连漪迟疑道:“永昌茶馆的传言恐是真的,敦郡王和宋大人种种行径都像要改弦易帜,你呆在京都城,怕是会有危险。” 郑青菡宽慰道:“我和敦郡王、佩哥哥好歹有几分沾亲带故的关系,他们不会为难于我。再者,有唐昭和李晨相帮,诸事皆着顺遂。” 连漪见劝她无用,只得作罢。 等郑青菡与沛国公府诸位辞行后,郑青菡回到畅息院,宋之佩正站在门口。 郑青菡沉吟片刻,开口道:“又来讲解佛经?” 宋之佩扶了扶额,却道:“你应该知道,讲佛经只是个幌子。” 郑青菡静默须臾,方道:“既不为讲佛经,又为何事?” 一抹淡红浮上宋之佩的脖颈,他赫然地道:“我们成亲吧!” 这一日,仿佛是梦里的一日,有位性情好、相貌极好、高官权贵的公子向她求亲,她不知为何,用寻常日子里最寻常的表情道:“我觉得自己,实在高攀不上。” 后来,回忆起那日的淡定,想来原因无非是一个。 自从和容瑾那个流氓处过一段日子,往后再遇到什么好歹事,都能十二万分的淡定。 宋之佩凝声道:“无碍,我等,等到你愿意。” 郑青菡站在马车前,脑海里闪过许多过去的场面,耳朵边响起很多宋之佩说过的话,突然间福至心灵。 原来,宋之佩常提的心上人,竟是她。 不知宋之佩在何时喜欢上她,正如她不知,自己何时起竟会念起容瑾。 偶尔,很怀念和容瑾在一起吵吵闹闹的日子。 翌日,曾芸来了畅息院。 郑青菡正在和唐昭说话,见曾芸咧着嘴巴窜进屋,便挥退唐昭,问道:“什么喜事,瞧你乐不可支的模样。” 曾芸坐下说话,接过锦绣递上的茶,啜了一口,卖起关子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且与你有关。” 郑青菡读不懂她的表情。 曾芸抿嘴笑,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本来连漪搬离京都,平白让我少个玩伴,我心里头很不痛快,不过因有这事,我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郑青菡明眸微眯:“可是有谁应了不开心的事,方才让你如此开心?” “知我者,郑大小姐也。”曾芸本就是藏不住话的人,说道:“容瑾和祝美馨成亲的那日,酒喝过头,在自家后院摔了一跤,把腿给摔折了。” 郑青菡讶然道:“摔这么重?” 曾芸接话道:“这就叫做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郑青菡听曾芸这么一说,就忍不住叹起气来。 曾芸停下喝茶,走过去拉郑青菡的手:“年纪轻轻别跟个老婆子一样整日唉声叹气的,容瑾那样的混账东西,你能和他和离,是你的福气。” 郑青菡手指在曾芸额头上轻轻一弹,嗔道:“你呀,说话翻来倒去,先前还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现在翻脸起来也是无情。” 曾芸恼道:“我先前也不晓得他会做后头的事。” 郑青菡听了很是感触,不禁道:“你说的极是,谁能想到后头的事,别的不说,就说佩哥哥,任谁也料不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曾芸默了默,侧头过来道:“我爹爹说,敦郡王在朝廷积威已深,真有心要造反,谁也拦不住。” 郑青菡心里发悚,倒吸口凉气。 曾芸看出她的烦闷,晃着郑青菡的手道:“在家呆着怪无聊的,现在天转暖,咱们也出去逛逛。” 温热的触感来自手心,曾芸一脸期待,郑青菡抻回手道:“天虽转暖,偏到了雨季,昨晚还下过一场大雨,外头路不好走。” 曾芸死缠烂打的扑过来道:“年年迎社雨,桑树柘树也越长越盛,咱们应该去春醦几杯。” 春醦几杯! 倒真把郑青菡的酒虫子勾兑出来。 郑青菡还在犹豫的时候,曾芸已经揣着她往外走:“找间酒楼雅室,就咱们两个。” 于是乎,郑青菡半推半就的被曾芸拉上马车。 去酒楼的路上,经过永昌茶馆,郑青菡挑窗帘往外看,整间茶馆已被帖上封条。 也不知永昌茶馆的说书先生下场如何? 现在想来,说书先生的两场说书,却是把敦郡王的底牌全揭露出来。 这一揭,应了满城风雨! 要说敦郡王,真正是个狠角色。 古运河一役,敦郡王把曾林那一批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至此,朝野上下全看出了敦郡王的用心,没让祥王后人登基为帝,是因为挟天子,才可以令诸候。 不挟天子,便不可令诸候。 直接祥王后人登位,外头的诸候未必会信服,譬如南化,便是偏居一偶的强敌。 第二百五十八章春醦春雨 曾芸带着郑青菡进到一家酒楼。 掌柜迎出来道:“真是贵客登门,曾小姐一来,小店蓬荜生辉……。” 曾芸不与掌柜周旋,挥手道:“少来这套虚的,我要楼上第二间包厢。” 看曾芸熟门熟路的样子,便知她是常客。 掌柜面上闪过一丝难色,但他是个活泛的人,很快笑嘻嘻地道:“昨晚下大雨,曾小姐要的包厢窗口漏雨,把墙面和桌子打湿了,若不如两位换间?” 曾芸挑眉:“不,我偏要那一间。” 掌柜不自禁的扰手:“墙面收拾起来要一段时间,不敢劳曾小姐久候,旁边的几间包厢也是极好的,不如……。” “我知道那几间也是极好极好的,但我偏偏就要这一间。”曾芸打断掌柜:“我不怕久候,我愿意候着。” 郑青菡唇角笼起一丝笑意:“闹什么小孩子脾气,横竖是喝两杯春醦,哪个房间不是一样的?” 曾芸闻言,话说得颇有玄机:“当然不一样,那是第二间,是一和三之间的二。” 谁不知道,那是一和三之间的二? 郑青菡很无语,眼神再一瞥,却见掌柜的不停抚汗,连手脚也带出几分颤抖,不禁皱皱眉头,把曾芸拉到身边道:“可是有事瞒我?” 曾芸水眸微漾地望向酒楼大门:“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就是带你来见见某人的惨状,带你来笑话笑话某人。” 郑青菡顺着曾芸目光望过去,一个精干待卫正背着主子往店里迈,背上的主子一条腿缠满白布带,从脚跺处一直缠到大腿,用木板固定,看上去相当惨。 原是容瑾! 容瑾正抬头往店里望,意外的看见郑青菡,表情略一停顿。 郑青菡的表情与容瑾如出一辙,也略一停顿,唯有旁边的曾芸欣然上前:“哎哟,候爷的脚摔得真不轻,看来不是断筋,就是碎骨了。” 容瑾目光停在郑青菡身上,动也没动。 曾芸挡到郑青菡身前,颇为不悦:“候爷盯着谁看呢?青菡现在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麻烦收收你猥琐鄙陋的目光,让旁人瞧见,又要惹出一堆闲话。” 容瑾终于移开目光,一股晦涩凝结在眉梢,“曾芸,少给我闹,再闹爷就把你扔窗户外头去。” 曾芸唇角曲起笑:“候爷还是那么容易动气,你都折了一条腿,再使蛮力摔断另一条腿就不太好了。” 容瑾骂道:“臭丫头,少咒我!” 曾芸向前几步,一手用力拍在容瑾受伤的腿上,把容瑾那条残腿拍得疼痛无比后,用欢快地语气道:“伤的确实很重,起码得生养一年半载。” 容瑾疼得直咬牙,因被人背着,手够不着曾芸,自然也拦不住她的动作,只好冲着下人道:“快点,把这臭丫头给爷拉开。” 顿时有人上前来拉曾芸,曾芸没有功夫底子,但贵在能折腾、身子也灵活,东窜西跳间猛地将背容瑾的下人一推,那下人一个没站稳,就被曾芸推得跌倒在地,连带容瑾也摔到地上,残腿一下子碰到地上硬石,容瑾忍不住嚎叫几声。 曾芸模样瞿然地道:“呃,好似摔得不轻……。” 容瑾腿受伤,独自起身有些困难,候爷府的下人忙去搀扶,好不容易把容瑾搀扶起来,容瑾垂下长长的睫毛,抚着疼到不能再疼的残腿道:“来人,把曾芸个臭丫头给我扔大街上去!” 曾芸拍着桌子道:“谁敢,我哥是大将军,我爹是工部尚书,我哥的义兄是响彻江湖、杀人不眨眼的苏辙,谁敢动我试试。” 这世上,自己有没有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本事的自己一定要拥有个强大的后台。 果然,容瑾的下人真被曾芸哄住,暂时没敢上前动手。 偏偏容瑾不太吃她这一套,从牙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扔!” 一群壮汉上前,团团把曾芸给围住,眼看着就真要把人架起来,郑青菡只得上前道:“好歹相识一场,曾芸还是个小姑娘,只是爱胡闹,候爷没必要真把她丢出去,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容瑾一默,捏着眉心半响道:“你既开了口,那便算了。” 郑青菡蓦然望他一眼,道了句:“多谢。” “谢个屁!”曾芸接过话道:“抛妻再娶的禽畜。” 容瑾面色一白,想说什么,又生咽下去,对下人道:“扶我去包厢。” 刚走几步,掌柜从旁边走出来,扬起一个无奈苦楚的笑容:“候爷,恐怕要换个包厢……。” 容瑾不耐地道:“为什么?” 曾芸晃过去道:“因为,你定的包厢被我霸占了。” 容瑾嫌恶地道:“士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呀,把这个臭丫头丢大街上去。” 曾芸极义愤地道:“怎么又是这一招。” 容瑾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曾芸:“对付你,一招就够了,多出半招也是浪费。” 曾芸道:“我去……。” 话没骂完,嘴巴已被郑青菡堵上了,郑青菡道:“听掌柜说,昨晚下大雨,包厢窗口漏雨,把墙面和桌子打湿了,眼下应该收拾干净,候爷赶紧进去吧!” 容瑾垂眸道:“曾芸为难我,是给你出气,曾芸一个旁人都会气成那般,你是当事人,想来心情更加不好。” 郑青菡觉得容瑾有所误会,她的心情并没有那么的不好,只淡淡地道:“我这个人,不太记事,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容瑾听得分明,表情僵硬一下。 郑青菡便去牵曾芸的手,断然道:“我算是明白过来,你不是带我来喝春醦的,是带我来看他出丑的,我既已经看过,你便不许再闹。” 曾芸正挤眉开眼地不想答应,被郑青菡狠瞪一眼,好不容易乖顺下来。 随便挑间包厢坐下,拍开酒坛的封泥,郑青菡拎着酒坛往嘴里送。 曾芸拍了拍郑青菡的肩膀以作安慰,右手也提起一个酒坛,饮得很畅快。 窗外,果然下起大雨。 郑青菡松开酒坛,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曾芸则趴在桌上,打了好几个酒嗝。 雨下得分外大,大得能让人帐然想起些往事,又怅然把往事忘记。 第二百五十九章困在乱局 宋之佩擎伞一直将郑青菡送到畅息院,郑青菡望着他尽湿的后背,语气平和地道:“其实,你不必如此。” 宋之佩露出一脸苦恼的表情:“其实,我也不想如此。” 这回答,好是敷衍。 郑青菡眼神认真地望向他:“我说真的。” 宋之佩道:“我也说真的,本是想直接回府的,鬼使神差的就去到酒楼,其实忙活一天,也挺累的。” 郑青菡愣然片刻,转身要往屋里走。 宋之佩唐突的伸手,扯住郑青菡的衣袖:“青菡,当初成亲时,你我只差最后一拜,不如择个日子,我们把最后一拜拜完。” 郑青菡一用力,袖子从宋之佩手心划过,她掌风轻挥,挥去烛火,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只听见她的声音道:“我要睡了,佩哥哥还是早些回府。” 宋之佩在屋外,沉沉道:“也好,你早点休息,有些事改天我再找你谈。” 郑青菡坐在沉沉的黑暗里,她想起方才在酒楼的一幕,容瑾拍着桌子对她道:“够了,郑大小姐,你不要再闹!” 明明不是她在闹,而是祝美馨在闹,他却帮着祝美馨指责她。 祝美馨到底是他新娶进门的妻子,他总是要护着的。 以前,他娶她进门后,也总是护着她的。 祝美馨嫁进候爷府后,好似变了很多,方才在酒楼说的一席话,怎么都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望她的样子,眼睛里好似藏着无数的妒火。 祝美馨就这么喜欢容瑾吗? 思索间,房门恰时被人叩响,外头传来锦绣的声音:“大小姐,您有没有睡?李晨来报,胜莲庵有动静。” 郑青菡敛神,开口道:“让李晨进来。” 李晨进屋道:“禀大小姐,您让我盯梢胜莲庵,盯了好多日都没有动静,可今日突下暴雨,一道道巨雷把念清尼师的屋顶给劈裂,掉下好几块瓦片,正巧砸在念清尼师的头上。” 郑青菡慢吞吞地点灯,灯芯一亮,露出她微皱的眉头:“念清尼师是庵里最金贵的人,虽是小小年纪,但痷里的人都要唤她一声师叔,听说痷里的住持也很敬重她,今天被瓦片砸头,想来有很多人去探望吧?” 李晨道:“小姐随口一提,让我去胜莲庵盯梢,我当时还纳闷,那胜莲庵的尼师有什么好盯梢的,今天可算长了眼力,念清尼师一受伤,敦郡王府的夫人立即带着大夫往庵里头赶神情焦急的很。” 果然,猜想的一点不错。 此事透着蹊跷。 区区一个年轻尼师,凭什么让痷里的住持敬重,凭什么让敦郡王府的夫人费心? 李晨又道:“我在屋檐上趴着往下看,有件事特别稀奇,念清尼师受伤躺在床上,敦郡王府的夫人一直搂着她掉眼泪。” 郑青菡心里顿时八分了然,问道:“郡王妃可说过什么话?” “郡王府一直说——孩子,你受苦了。”李晨思索道:“郡王妃还说,等天下拨乱反正,立即给念清尼师恢复身份。” 拨乱反正? 郑青菡脑袋瓜子飞快运转,恍然悟了过来。 敦郡王一心要维护祥王后人,难道念清尼师便是祥王之后?等天下拨乱反正,念清尼师是祥王之后的身份便能揭开。 李晨目光探到郑青菡脸上:“大小姐是怎么察觉胜莲庵的异样的?” 郑青菡攸然回神道:“胜莲庵上上下下对念清尼师的那份敬重是瞒不住人的,若非受贵人所托,如何会把念清尼师敬到那个份上?再者,我在胜莲庵吃过一顿斋饭,斋饭用的米极好,入口即化,食后口留香味,那样的米我在相国府没有吃过,在候爷府没有吃过,你可知其中缘由?” 李晨摇头不知。 郑青菡道:“那米不是京都城及附近地域所产,只有在昼夜温差大的地方才能种植,故多产于敦郡王冶水的领地,竟从那么远的地方运米到京都城,便可窥见敦郡王府对胜莲庵的重视程度。” 李晨眼皮猛得一跳。 郑青菡又道:“我们的人手最近可潜入荆国,将军府三公子冷飒可有消息?” 李晨垂头:“荆国防守恰如铜墙铁壁,我们的人根本混不进去。” 郑青菡阖眸:“能试的方法都已经试过,把冷飒从荆国接出来的事却一点进展也没有,看来只有候爷府才有能力去荆国找出冷飒的下落,我留在京都就为等冷飒的消息。容瑾虽是个混蛋,但先前承诺过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冷飒,我希望他会遵守诺言。” 李晨道:“京都城这么乱,咱们还是不要困在乱局的好,不如去定州等消息。” “不可。”郑青菡右手捏拳,指节作响:“容瑾在哪里,我就呆在哪里,要是等不到冷飒的消息,我便只能走下下之选……。” 李晨僵住道:“小姐,你不会想拿捏容瑾,让南化派人去把冷家三少爷从荆国弄出来吧?” “事情不到最后一步,我也不会和容瑾撕破脸,好歹夫妻一场。”屋内灯火微晃,郑青菡面容有一种失血后的苍白,声音沉沉地道:“容瑾答应过我,一定会找到冷飒带回京都城,那是我替容瑾挡一剑的代价,若是他要食言,也休怪我手段下作。” 为了三哥,她什么也不惧,什么也敢做! 容瑾既然答应过她,给了她一份希望,就应该办到。 君子一诺,诺不轻言。 他和她是假夫妻一场,可以休掉她,可以一纸和离书递到她眼前,可以把一切都推翻。 但有一件事,她不容他推翻,便是把冷飒从荆国救出来。 郑青菡想过,她自己去救,用定州的人马去救冷飒,用尽方法却连荆国的大门也没能迈进去一步,眼下只有容瑾,是她最后的希望。 三哥是将军府唯一的血脉,她重生一世,无非是两个心愿,一是将军府大仇得报,第二便是找回冷飒。 好似冥冥中老天知道了她的苦心,一周后容瑾递来书信,说是候爷府的内应已在荆国找到冷飒。 第二百六十章开出条件 听说候爷府为把冷飒从荆国带回来折了许多人手,好在结果很好,容瑾说到做到,最后还是把冷飒从荆国平安带回来。 因为冷飒,这是郑青菡和容瑾最后一次见面。 在京都城远郊的庄院,有个年青男子坐在庄院门口的石阶上,手持佩剑,正拿着块布在拭剑,剑擦得很亮,即便在阴雨沉沉的天气,也能看见宝剑灼灼亮光。 郑青菡走到他跟前,叫了声:“候爷。” 容瑾在石阶上抬头,两只眼睛闪着几分不可测的寒光:“本来说好再不相见,可只要提到冷飒,就算天上下刀子你也会走一趟的吧?” 郑青菡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嘴上不会这么说,只道:“既是候爷先前承诺过的事,如今有了眉目,我总是要来一趟的。” 真正是答非所问。 容瑾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道全落个空。 郑青菡目光把四周瞅了个遍,空荡荡不见一人,便问容瑾道:“冷飒人呢?” 容瑾冷哼一声:“你就这么沉不住气?” 郑青菡侧眸,没有说话。 容瑾从石阶上起身,晃着他的剑道:“你上回在酒楼说的话,让我夫人很不舒服,我夫人说了,以后不想在京都城见到你。” 郑青菡微愣,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夫人应该是“祝美馨”。 因祝美馨嫌她碍眼,嫌她说话不讨人喜,便不许她留在京都城。 这祝美馨倒是猪鼻孔插大葱,挺会装相的! 郑青菡眸色倦怠地道:“我无意招惹候爷府的夫人,夫人要是不想见到我,自己呆在候爷府少出门便是。” 容瑾表情冷厉地道:“话说的那么直白,你怎么还听不懂?” 郑青菡被他冷厉的目光搅得心寒,眼里闪过一丝受伤:“难道候爷的意思是——要我离开京都城,因为你夫人不想见到我,我就要离开京都城?” 容瑾冰冷地道:“你不是也想和冷飒双宿双飞吗?冷飒现在人在南化,只要你离开京都城,你就能见到他,走还是不走,全凭你作主,别说是候爷府逼你。” 郑青菡在心里骂了句:“大爷!” 冷飒人在南化,那是容瑾的地盘,就等于肉在刀板上,她能不走吗? 要是不走,容瑾第一个就拿冷飒开刀。 说的倒是好听,什么全凭你作主,哪有什么主可以作? 男人有了新欢,果然就会把旧爱丢到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她还不算他的旧爱。 郑青菡是个识时务的人,最擅长在强权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咬着牙道:“其实我在京都城也住腻了,正想去定州看看,定州山好水好风景好,哪像京都城,整天没完没了的下大雨,下得江里的水都涨了好几米,候爷府没逼我,是我自愿离开京都城的。” 容瑾虽见惯她的厚脸皮,也忍不住咂舌道:“郑青菡呀,你自圆其说的本事渐涨。” 郑青菡莫名就有些心酸。 想当初,他逼着她嫁进候爷府,而如今,他逼着她离开京都城。 她离开京都城,他就能博他新娶的夫人一笑。 她非常希望他的夫人能开心一笑,最好能笑死掉! 容瑾个王八蛋继续落井下石:“既然你觉得定州山好水好风景好,晚走不如早走,现在就回畅息院收拾收拾东西走人。” 郑青菡气得头上青筋起爆,按捺着怒气道:“我在京都城有店铺、有庄院,还有很多人手要安排,再快也得晚上起程。” 容瑾朝她走近一步,脸色不好地道:“我跟你直说,冷飒在荆州时脑袋受过伤,现在脑子不太好使,整天会惹麻烦,我派去照看他的人不像我这样讲理,我怕你再不赶紧去,冷飒会受委屈。” 还有比容瑾更不讲理的人? 郑青菡才不信。 不过她没时间纠结这些,她眼里的泪水涮地流出来:“你说冷飒脑袋受过伤,伤在哪里,伤的可重,找大夫没,可冶得好?” 容瑾赌气道:“伤得很重,半个脑袋没了,只剩一口气……。” 话没说完,郑青菡“哇”得哭出声,哭得那叫惨烈,就跟死了亲爸亲哥的哭法,真是哭得个天昏地暗。 容瑾太阳穴炸裂的疼:“又不是你爹死了,也不是你哥死了,你为个小白脸哭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郑青菡没空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很厉害,哭到后来连气也接不上。 容瑾实在受不了,没好气地道:“你猪呀,他还能在南化惹麻烦怎么会死,我随口说的话你也信,一个大姑娘家的没脸没皮,为个男人哭死哭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郑青菡气得失去理智,一脚踢在容瑾身上,两只拳头住容瑾身上捶去:“你个缺德东西,你个神精病,你脑子里全装的什么!” 容瑾不拦,由她踢,由她捶。 郑青菡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把自己受得所有委屈全捶在容瑾身上,把容瑾好好一件紫色长袍的扣子都捶没了,祼露出大片古铜色肌肤,把自己也捶的披头散发的。 捶到后来,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扎容瑾怀里去了,一张脸正好贴到他祼露出的大片古铜色肌肤里。 容瑾已经忍到极限,吼着道:“郑青菡,你干什么呢?” 郑青菡猛然从他怀里出来,连退几步,理理头发道:“我现在回畅息院收东西,马上去南化,你让人把冷飒送到南化渡口边,我接了他就走。” 容瑾看着她哭红的眼睛、鼻子,一副仓惶的表情,莫名地就不想计较,眼睛直直望着她,嘴里迅速地道:“路上小心,以后和冷飒好好过日子。” 郑青菡瞬地一抬头,却见容瑾已经疾步走远。 远远又听见他说了句:“你放心,我会让人把冷飒送到南化渡口边,不过他脑袋受过重伤,不记得过去的事,应该也不记得你了,你别太伤心。” 三哥不记得过去的事,已经把她忘记了! 郑青菡蓦然有点伤心。 可转念一想,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反正自己已经换了一副皮囊。 不记得也有不记得的好处,省得跟三哥解释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三哥冷飒 郑青菡回畅息院收拾东西的时候,宋之佩又来了,澄澈的眼眸望着她道:“要出远门?”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冷飒,郑青菡不由微弯了嘴角,露出笑意道:“嗯,要去定州瞧瞧。” 宋之佩问:“定州很远,好端端的去那么远?” “京都城一直下大雨,下得人心烦。”郑青菡顺手抄起桌边的茶杯喝了一口道:“定州风和日丽的,我想去转转。” 宋之佩目光游离:“不是因为容瑾吗?” 郑青菡脸上笑容一收,不能自持地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八杠子也打不到的人,佩哥哥少提。” 宋之佩深看她几眼:“八杠子打不到的人,你还去见?” 郑青菡脑中电闪火石,胸口一窒道:“佩哥哥怎么知道我和他见过面,你派人跟踪我?” 宋之佩哑了,半天才道:“跟踪的不是你,是容瑾。” 郑青菡却悟了,原来宋之佩派人跟踪容瑾,跟着跟着就发现容瑾约了她在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共处了一段时间。 难怪宋之佩明明很忙,最忙的时间不帮着朝廷干正事,还跑到畅息院来,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郑青菡连忙解释:“他找我是为警告我,让我别在京都城呆,省得他夫人看了碍眼。” “他夫人?”宋之佩声音突然冰冷地道:“你说祝美馨?” 郑青菡点头道:“是呀,我不过在酒楼说了几句,想不到祝美馨气性那么大,要让我滚出京都城。” 宋之佩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说:“你就这么听他的话,真走?” 郑青菡慢条斯理地道:“我在定州好几块沙地都在产金子,只是去看看我的金子,看完了还得回来,京都城也不是候爷府的管辖地,凭什么让我走就走!” 弦外之意是,本小姐接完冷飒,带着冷飒回京都城,从此兄妹俩相亲相爱的住在畅息院,容瑾再牛丫,又能奈我何? 宋之佩自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意,但听出别一层意思,就是郑青菡真没把容瑾当回事,故心境和先前大不相同起来,整个人如明镜般通透地道:“京都城现在是多事之秋,你去定州呆些日子也好,散完心再回来。” 郑青菡十分高兴的答应了。 收拾完东西上船后,望着京都城越来越远,突然又生出了别的念头。 京都城,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回来也罢! 她和冷飒可以在定州生活,有兵马,有人力,还有钱财,顿时有种霸山为王的感觉。 一路上大风大雨,京都城江河的水面怕是又涨高几米,等进到南化地域后天气明显好了许多,顿时天高气爽的,天特别蓝,云也特别白。 锦绣第一次出远门,一直站在船舱外,郑青菡在船舱里还能听见她的惊呼:“小姐,小姐,南化渡口到了,您快点出来看,前面渡口全是人……。” 郑青菡从船舱出来,渡口很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认识的里面,最让她牵挂的便是冷飒,她的眼泪一下子喷薄而出。 待船一靠岸,她便大哭着扑进了冷飒的怀里。 她在众人围观下,在冷飒窘然的表情里,哭个痛痛快快、呼天喊地。 冷飒推了她很多次,终于把她推开,看着她黯然销魂地模样道:“你可是我娘子?” 郑青菡哽咽着摇头:“我不是你娘子,我是你妹子。” 冷飒不敢相信的道:“可他们都说你是我娘子……” 郑青菡浑身颤了两颤,唏嘘不以地道:“因三哥你失忆了,他们方才骗你的。” 冷飒一听就炸开锅:“候爷身边的侍卫都说候爷喜欢你,但你喜欢我,他们替候爷气不过,常常来招惹我。” 郑青菡很紧张地道:“他们招惹你,你有没有吃亏,你若是吃了亏,我现在就帮你讨回来。” 冷飒道:“他们功夫那么差,我三拳二腿就能搞定。” 郑青菡一脸与有荣焉地道:“那是,将军府的三少爷,武功自然是了得的。” 冷飒惊呼:“我原来是将军府的三少爷呀,他们一直骗我,说我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郑青菡:“……。” 三哥失忆后,确实比以前傻了点。 郑青菡替冷飒理理衣襟,见他脸上不知在哪里沾了灰,又殷勤地去擦,冷飒不自然地躲了躲道:“你是我亲妹妹吗?” 冷飒脑子已经是一团乱麻,郑青菡不想让他更乱,利落地道:“虽不是亲妹妹,但比亲妹妹还亲。” 冷飒退后几步:“那是表亲?” 郑青菡摇头。 冷飒转而说:“是私下结拜的?” 郑青菡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倒是点头答道:“结拜的,义妹。” 冷飒尾音很长的“哦”了一声。 郑青菡好不容易见到冷飒,就怕他对自己生疏,连连道:“虽是义妹,但咱俩很亲很亲的……。” 话没说完,就见冷飒从人群里拉出一位姑娘,正朝那姑娘道:“阿音,她只是我义妹,你可千万别误会。” 那姑娘红着脸道:“她是你义妹,或是你娘子,与我有何相关。” 冷飒随那姑娘一起红了脸,终于还是说:“我心里头只有阿音你,没有其它人。” 郑青菡眼泪又要下来了,她一心盼着见三哥,她的三哥却重色轻妹至此。 阿音跺跺脚,对冷飒道:“你脑子坏了,整天胡说八道。” 阿音姑娘真是明察秋毫,可不是脑子坏了,连妹妹也不要了,只要漂亮姑娘。 郑青菡醋了,一把拉过冷飒,语重心长地道:“三哥,我懂些医术,我给你诊断诊断病情。” 冷飒甩开郑青菡的手,走到阿音面前:“她说要替我诊断病情,阿音你可同意?” 阿音把郑青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再下下上上看了一遍,把郑青菡看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方才开口道:“我弟弟说她医术了得,你给她冶一冶便冶一冶吧!” 郑青菡很想说一句:“虽然看你不顺眼,但你弟弟还算有点眼光,知道我医术了得。” 冷飒听完,走过来对郑青菡道:“阿音说,可以让你冶一冶,你便冶一冶吧!” 郑青菡脸上的表情没收好,皱眉道:“三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冷飒奇道:“我先前不是这个样子吗?那我先前是什么样子?” 郑青菡冷哼:“你先前才不会处处听一个女人的话。” 冷飒道:“那有因为我先前没有认识阿音,我自从认识了阿音,只想听她的话。” 郑青菡素来帮亲不帮理,抬眼望着阿音,眼眸里闪过几个字:“臭不要脸的死丫头,敢勾引我三哥。” 那阿音也是察颜观色的强中手,目光掠过来,也闪地几个字:“拉倒吧,明明是你三哥不断在勾引我。” 郑青菡正想再回她个警告的眼神,有人扑过来抱住她,正笑道:“青菡,总算见到你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再遇柳影 郑青菡看着怀里的人,十二万分的惊喜。 是柳影! 终于又见到柳影了。 郑青菡便不再管他那个见色忘妹的三哥,拉着柳影道:“你可好?” 柳影道:“我很好,倒是听说些你的事,知道你最近经了点事。” 郑青菡一怔,许久笑了一下:“好在事情都过去了,能再见到三哥,前面的苦都不算苦。” 柳影便朝冷飒看了一眼,思量着道:“冷飒在南化有段时日,候爷府的人把他从荆国救出来折了不少人手,荆国人多势众,死士们就算想护冷飒周全,可自身都难保,哪里还保得住他,幸亏冷飒身手不错,虽然脑子受到重击,还能一路打打杀杀跟着出了城。” 郑青菡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三哥在南化已经呆了段时日?容瑾个王八糕子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柳影压了压她的手,示意她听完:“冷飒脑子受到重击,回南化后便晕一阵好一阵,小候爷恐你太过担心,才把事情瞒着没告诉你。” “能请的大夫全请过了,冷飒的病情还是没有进展,这些日子全是阿音在照顾他,阿音也是大门大户的小姐,因为照顾冷飒,人都瘦了好几圈。” 冷飒就是只掉进米缸的老鼠,被人救回南化,一边失着忆一边还和大门大户的小姐谈谈情说说爱,真是因祸得了福。 可一个大门大户的小姐,为什么对冷飒这么上心? 难不成,阿音姑娘跟荣康郡主一般,是个花痴! 前世,长公主设宴时,荣康郡主偶见冷飒一面。 冷飒站在人群里,直挺秀颀,星月般出尘。 荣康郡主一见倾情,哭着喊着要长公主到将军府提亲,此事便可得出结论,冷飒的一张脸十分沾桃花。 郑青菡想到此处,不由多说了几句:“三哥的长相确实俊,也难怪大门大户经过规矩的小姐们会把持不住……。” 柳影“吱”地笑出声:“是容瑾千叮嘱万嘱咐的求阿音照顾冷飒的,若不然,依阿音的性格才不会愿意。冷飒是俊,可再俊也越不过容瑾,阿音和容瑾自小一起长大,见惯了颜色,又如何会因为冷飒的相貌而动心?” 郑青菡嘀咕:“哦,你的意思是阿音和容瑾是青梅竹马?” 柳影轻笑道:“我的意思是,容瑾知道你在意冷飒,明明妒忌的要命,还压着那份妒忌让阿音照顾冷飒,你想想他的用心,便知他对你用情之深。” 郑青菡慎重的点头:“我也觉得容瑾用心很深,找个大门大户、漂亮的跟个天仙似的姑娘照顾我三哥,没事给我三哥喂喂药、擦擦汗、摸摸额头,孤男寡女朝夕相对,没有感情也得产生感情,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 又续道:“你瞅瞅,我三哥不但脑子没冶好,现在连一颗心也快掏出来送人。” 柳影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和容瑾两个,明明是一对璧人,偏喜欢隔着一层纱瞎折腾。” “才不是。”郑青菡自然知道,柳影察人观色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可这回柳影真是看错了,她和容瑾从来不是一对。 容瑾给她写和离书、为祝美馨让她离开京都城,件件事都能说明,容瑾才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郑青菡拉着柳影道:“别再说容瑾,越说越扫兴,我有个正事要请你帮忙。” 柳影道:“你只管说。” “给我弄间僻静干净的院子,我想替冷飒瞧瞧脑伤。” 柳影点头,马上嘱人去办。 柳影办事效率很利落,整了间院子,干净又僻静。 郑青菡去找冷飒,说要替他看病,冷飒还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阿音却道:“我替阿飒找过大夫,大夫都他脑子受了重伤,有块淤血堵住经脉,淤血不散,记忆就回不来。” 阿飒? 叫的真够亲热的。 郑青菡没吭声,阿音便接着说话:“阿瑾跟我说,以前沛国公府的连战因脾脏外伤破裂而大出血,你剖开连战肚子做了手术,现在阿飒脑子受了重伤,你不会也剖开阿飒脑子做手术吧?你真要拿刀剖人脑袋,我觉得十分不妥。” 南化的人,是不是都喜欢给人起小名? “阿飒”叫完了,又来个“阿瑾”! “阿瑾”指的自然是容瑾。 容瑾嘴上没把门,什么事都往外说,连她给连战开腹的事也没瞒着,跟阿狗阿猫全说了。 郑青菡道:“阿音姑娘,我比你更关心三哥,我又不是容瑾那个杀人狂魔,会无缘无故就拿刀剖人脑袋,就算真剖,也是为救人,你不必过份紧张。” 阿音道:“你说事归说事,干嘛骂阿瑾!” 骂他怎么了? 他要是在,本小姐还想打他呢! 郑青菡望了冷飒几眼,一语双关地道:“阿音姑娘好似很关心容瑾。” “我自然关心阿瑾。”阿音完全不顾冷飒的感受,开口就道:“我听外头说,你因为阿飒,才不喜欢阿瑾,是不是真的?” 郑青菡摇头:“假的。” 冷飒听到回答,松口气对阿音道:“你看,她确实只是我的义妹,先前是个误会……。” 郑青菡很认真地望着冷飒,打断话头道:“可我是因为三哥才来的南化。” 冷飒居然抖了抖道:“你说这话是几个意思?” 郑青菡咬牙切齿地道:“我要带三哥回定州。” 几乎是异口同声,冷飒和阿音,包括一旁站着看戏的柳影皆开口道:“不可。” 郑青菡目光狐疑地扫过一圈:“有何不可?” 冷飒红着脸道:“我舍不得阿音。” 郑青菡很想踹死他,念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方才没有提脚。 阿音蹙眉,一本正经道:“我怕你在定州剖开阿飒的脑袋。” 郑青菡冷哼:“舍不得就舍不得,编这么烂的理由。” 柳影道:“我答应过容瑾,要留你在南化十日。” 啧,留在南化十日! 郑青菡皱着眉头对柳影道:“干嘛留我十日?” 柳影神情微凝:“我若说南化山好水好留你小住,你信不信?” 郑青菡挑眉:“你说呢?” 柳影住口,稍息后爽快地道:“朝廷更替,京都城必将大乱,你呆在南化小候爷才能放心,等政局稳定,你再回定州。” 第二百六十三章一片苦心 郑青菡赫然,一度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 京都城必将大乱,等政局稳定,你再回定州! 她走的那几日,除了雨下得有点大,江河的水涨得有点快,整个京都城在敦郡王和宋之佩的冶理之下平静安乐的很,真没出半点大乱,。 郑青菡蹙眉,似乎想到什么,盯着柳影道:“早不让我来接三哥,晚不让我来接三哥,怎么京都城一到大乱,容瑾就把三哥在南化的消息放出来,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柳影被她盯得发毛,实话实说道:“本来想等冷飒病情稳定点再接你来南化,可小候爷在京都城酝酿兵变,他担心你在京都城会遭遇不测,方才提前把消息告诉你,把你引来南化。” 郑青菡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十分震惊地道:“他不是刚新婚,怎会吃饱饭没事干,去酝酿兵变?” 柳影若有所思地道:“我父亲平阳王出事前找过小候爷,希望小候爷能照拂我和端妃娘娘,小候爷守诺,一直照顾于我,如今宫里头出事,敦郡王处处拿拈端妃和太子,小候爷那样的性格,又如何会不管?” 君子一诺,诺不轻言! 容瑾向平阳王邵志承诺过要照顾柳影,便从南化到京都,一直尽心尽力的照应。 若是当年,容瑾还承诺过要照拂端妃,只怕也会一条道走到黑。 端妃和柳影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都是平阳王的女儿,平阳王和容瑾有传道受业之恩,又有意气相投之情,容瑾自然不会不管端妃和太子。 郑青菡浑身一激灵,拉过柳影道:“容瑾先前从京都回南化时,给我写过一封和离书,你可知原因?” 柳影道:“他虽没说过此事,但依我猜测,原因不过两个。” 郑青菡催道:“快说。” 柳影道:“敦郡王虽把持朝政,可朝廷内外尚有不服的势力,这种紧要关头敦郡王也不想与南化为敌,所以任由候爷回南化,当时你为候爷挡剑身受重伤,候爷因大局必须回南化布局和调派兵力去京都城替端妃和太子解危,所以不得不写下一纸和离书。” 郑青菡还是听不太明白。 柳影简浅地道:“小候爷因大局不得不离开,又恐你留在京都城会有危险,方才写下和离书。” “其一,你和候爷和离,再无夫妻之名,候爷日后酝酿兵变便与你无关,你便可脱身事外;其二,你受重伤,候爷不易带你远行,你因他死过一回,他再不会允你因他而受一丁点伤害。” “一旦兵命,人命就如草芥,所以小候爷使计,让你从京都城离开。” “你人到南化就安全了……。” 郑青菡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明明记得和离书上写着:“与妻结缘于怨愤,曾欲本心相待,可终是无力以对,二心不同,终难归一意,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恐后无凭,立文约为证。” 因那一纸文书,她因痛而对他生嗔。 她终是活过两世的人,自不会因一个男人磨去心志,日子还是能照过,饭还是能照吃。 可柳影的这些话却让她觉得,日子有点过不下去,饭也有点吃不下去。 她的一颗心,突然有种被人活剐的感觉,还是剐了三千五百六十刀的感觉,生生的疼! 她不是柳影,不擅长心算,所以不明白他的苦心。 听了柳影的话,方才有些明白过来,郑青菡眼里晶亮,水光仿佛要溢出来:“容瑾,不是娶了祝美馨吗?” “容瑾,不是摔断腿了吗?”柳影目光寸寸地道:“他摔断腿后就没进过祝美馨的房间,一直在养伤。” 又补充道:“当然,先前也没进过祝美馨的房间,更没和祝美馨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郑青菡嘴唇抖了抖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柳影奇道:“你不是想知道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知道……。”郑青菡脸一红:“我只是问你,容瑾为什么要娶祝美馨。” 柳影道:“说是新帝赐的婚,依我看来是狗屁,一定是敦郡王见小候爷从南化去而复返,实在放心不下,借新帝的手塞个人到小候爷身边盯梢。” 又是这招! 当初几个美人也是用这招塞进西院子的。 祝美馨从西院子出来,又再被塞回去,连连塞了两回。 祝大小姐那么个心高气傲的人,被人塞来塞去几回,难怪精神头不太对,上回在茶馆说话的语气大不如从前,逾发的戾气深重。 听柳影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郑青菡内心明彻起来,原来容瑾写和离书是为她好,让她来南化也是为她好,只是局势所迫,容瑾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好在南化有个赛诸葛的柳影,三下五除二就把道理讲得清清楚楚。 郑青菡手支着额想了想,对冷飒道:“三哥,你动作快点,我给你瞧瞧脑伤,看完脑伤我还得回趟京都城。” 冷飒这时候倒不傻了,问道:“京都城马上要伏尸遍地,血流成河,实在太危险,你要去也另挑个黄道吉日。” 郑青菡直摇头:“我要去问问容瑾,柳影说的话可对。” 柳影阻道:“你去不得,小候爷一心替你着想,才让你来南化,这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郑青菡道:“我这一生,唯他对我太过用心,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欠别人,越是掏心窝子的人情,越是不能欠。” 柳影严肃地道:“小候爷在京都城酝酿兵变就等于站在悬崖边,一步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你现在去找他,等于是和他一起站到悬崖边,当中的凶险不用我细说,想来你也能明白。” 郑青菡低头嘀咕:“站就站吧,大不了就一块死。” 柳影鼻子一酸,道:“你们两个,全是死心眼。” 阿音在旁边听得清楚,走过来对郑青菡道:“你想离开南化,作梦去吧!阿瑾让你留在南化十日,你就乖乖留十日,别跑去京都城添乱,没什么本事,事到挺多。” 郑青菡怒视阿音:“又关你什么事,你哪里冒出来的?” 阿音回瞪她:“容瑾是我弟弟,我从小看着他长大,能不关我事?倒是你个臭丫头,从哪里冒出来勾引我弟弟的?” 郑青菡大愕。 原来,“阿音”全名叫容音,是容瑾的长姐,南化的郡主。 难怪容瑾会把冷飒托给容音照顾,容音在南化就是地头蛇的存在,有容音罩着,冷飒基本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舒服的再也不想走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溜出南化 有容音这条地头蛇压着,郑青菡想回京都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这一日,郑青菡察看完冷飒脑袋上的伤情,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闲话。 冷飒问:“我的失忆症还能医好不?” 郑青菡答非所问地道:“三哥,容音把我困在南化,还把我的随从严加管制,连我出去买个东西都让人跟着,你有没有办法引开他们?” “办法是有。”冷飒打个呵欠道:“可我不愿意因为你而得罪阿音。” 郑青菡气得差点喷出口血来。 亲哥又有什么用,到头来有了喜欢的女人,立马把亲妹子忘得干干净净。 嗯,失忆只是个借口,就算冷飒不失忆,估计也是这副德性。 冷飒细观郑青菡一眼:“你怎么不说话,我刚才问你,我的失忆症还能医好不,你还没回答。” 忙帮不上,主意也不晓得出,问题倒是挺多,郑青菡火气全上来了:“你脑袋里堵着一块血块,血块只要化了,你的记忆就能回来。” 冷飒高兴地道:“有没有消血块的好办法?” 郑青菡点头道:“有。” 冷飒靠过来,无比兴奋地道:“什么办法?” 郑青菡冷脸道:“你脑袋里的血块是被人重击之下产生的,你重新找个下手狠的,用力再拍一下说不准就能化开。” 冷飒听得目瞪口呆,知道郑青菡是动了气。 郑青菡不理他,披件衣服出屋,身后跟着容音派来的侍卫。 在南化街市上逛了一圈,没找到开溜的机会,却听到有人在叫她:“青菡,要不要买衣服?” 是间制衣店,叫她的人是柳影。 郑青菡晃过去道:“想买,不过我想去京都城买。” 柳影忍不住笑了一下,指着郑青菡身后的几个侍卫道:“被人看着还不老实点,想要溜去京都城找候爷呀?” 郑青菡一屁股坐到制衣间的上,垂头道:“我昨晚作梦,梦到苏大人。” 柳影不知道郑青菡的用意何在,带着笑意道:“你作梦不梦到小候爷,却梦到苏,这是个什么道理?” 郑青菡道:“苏说京都城战事正酣,日日刀光剑影,他平常打起仗来心无旁焉,只有这一回,在战场上特别想念你,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心里头十分牵挂,想要见见你。” 柳影明明知道郑青菡所言不实,但这些话还是让柳影心里微微一动,眼睛也带出几分红,正道:“其实,我也十分牵挂苏。” 郑青菡拉过柳影的手,微笑着做出了然状:“要不,我替你去京都城看看苏,顺便替你带个平安信……。” 柳影从郑青菡手里把自己的手拽出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一句,下句又是什么?” 郑青菡道:“你聪明无双,想个法子让我溜出南化去。” 柳影看着郑青菡,认真地道:“傻子,京都城大乱,你现在去,说不准就是去送死!” 郑青菡也认真地回望柳影:“与其在这儿等他的消息,倒不如跟他一同共赴生死,人一辈子很短,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两腿一蹬嗝屁,总要和倾心之人呆在一起才不算枉过。” 柳影意外地一怔,伸手在郑青菡额头一点:“啧,千年铁树也会开花,你一个木头桩子总算也有了个倾心之人。” 郑青菡脸一红道:“许你有,就不许我有。” 柳影贴近郑青菡,慎重地道:“我早就看出小候爷对你有意思,他那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长情,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缠一辈子,你被他缠得没法子,自然就会喜欢上他。” 郑青菡道:“你能不能扯点有用的话?” 柳影道:“小候爷是想护你周全,才忍辱负重的把你诓来南化,我要是助你溜出南化,岂不是把他一片苦心都喂狗去了,我做人很有原则,既答应过小候爷要看着你,自然是不能放你出南化的。” 郑青菡把柳影扒拉到身边:“你不想跟着我去京都城看看苏,你帮我溜出南化,我捎带上你。” 柳影确实十分想念苏辙,不禁表面露出点松动。 郑青菡叹气道:“京都城大乱,天天都在死人,苏大人虽说武功盖世,可敦郡王的人手也不是吃咸饭的,也不知道苏大人有没有磕到、伤到,就算没磕到伤到,也不知道有没有冷到、饿到,就算有没有冷到、饿到,也不知道有没有相思成疾……。” 柳影瞪了郑青菡一眼,支着下颌想了好一会道:“郑青菡,你使的伎俩也忒浅薄了,居然拿苏诱我。” 诡计被柳影看穿,郑青菡一点也不意外:“我被容音那条地头蛇压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更别说溜走了,你我相交一场,我的性情你是明白的,他在京都城面临难关,我怎么可能呆在南化静候消息?” 柳影“嗯”了一声道:“别说你,就连我也是,在南化等苏的消息,真是度日如年。” 两人坐在一块,好一阵叹息。 正长嘘短叹得起劲,有侍卫进来道:“郑小姐,有你一封信。” 郑青菡很好奇,哪个有本事的,送信送到南化来了。 一拆信看了几行,原来是唐昭。 当时离开京都城,她走的急,便让唐昭留在京都城打理铺子和庄院等事项。 信上有书,京都城大乱,唐昭把值钱的东西能带走的全搬上淘金船带到定州,实在带不走的便找地方藏好,店里伙伴都发足钱给遣散了。 京都城现在一团乱,容瑾、苏辙领军直攻皇宫,现在被敦郡王的军队团团包围,也不知生死如何! 唐昭离开京都城,在定州好几天,没等着郑青菡,就领着好几艘淘金船来送信。 递信的侍卫道:“郑小姐,送信的可是您的亲信?” 郑青菡道:“是我管家。” 侍卫道:“你管家领着好几艘淘金船停在南化渡口边,送完信还要见你一面,我看船上人头攒动,不像是来送信的,倒像是来打架的。” 郑青菡眼睛倏地亮了不少:“我来南化许久不归,唐管家一定误会我出了什么事,不如这样吧,你让我去见见唐管家,也能让他放心回定州。” 第二百六十五章离开南化 侍卫道:“这事,我得去问问郡主。” “别呀!”郑青菡道:“极小的一件事,有什么好问的。” 侍卫很犹豫。 柳影拍拍郑青菡的肩,轻声道:“援兵到了,你可是要把小事情搞成大事情。” 郑青菡双眼放光:“你要是拦我,就不是我姐妹。” 柳影咬咬牙,牙齿里发出嘎咔嘎咔地声音:“我不拦你,要走,你也得捎带上我。” 郑青菡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寒风,压低声道:“你不是说,你做人很有原则,既答应过小候爷要看着我,自然是不能放我出南化的吗?” 柳影道:“我看了你的信,上头写候爷和苏领军直攻皇宫,现在被敦郡王的军队团团包围,也不知生死如何,苏要是有事,我也不活了。” 郑青菡道:“果然情比金坚,佩服佩服。” 柳影咬牙:“你就不担心候爷。” 郑青菡道:“要论起打架,容瑾真正是个中楚翘,依他的本事,撑到我去京都城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两人交换个眼色,柳影朝侍卫道:“不用去问郡主,这事由我作主,出了事我一力担下。” 柳影在南化可是个大红人! 侍卫很有眼色的应下。 等到了南化渡边,放眼望去,好几艘淘金船靠岸停着,唐昭和韩振江持剑站在渡口岸边,见到郑青菡迎过来道:“大小姐,你没事吧?” 郑青菡启齿:“我没事,等我把后头几位打发掉,咱们就上路吧。” 说话间,两掌往后一挥,拍出劲风无数,把身后的几个侍卫震出好几米,拉过柳影的手一直往前跑:“快上船。” 说话间,一下子窜上淘金船,很快就离开了南化渡边。 柳影看着很快没影的南化渡边,问郑青菡道:“你功夫那么好,打退几个侍卫再简单不过,你一直没跑,可是在等船。” 郑青菡施施然地笑:“那是,我没船,就算打退侍卫也跑不掉,唐昭和韩振江我最信得过,我算好了他们会来接我。” “你来南化不是来接冷飒的吗?”柳影揽住郑青菡道:“这下可好,冷飒没接走,还把自己当初带来的人全留在了南化。” 郑青菡笑笑:“事急从权,我急着跳船跑路,哪里还顾得上带来的人,他们留在南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南化大米多钱财多,宽裕的很。至于我三哥,想来你也看得出,他压根就没有要离开南化的意思,我也不想当根打鸳鸯的棒,由他去吧!” 柳影柔声道:“青菡,咱们结伴去京都城送死,你怕不怕?” 郑青菡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柳影撅嘴:“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可还是有点怕,我不想死,我想和苏一生一世在一起,还想和他生几个小娃娃,男孩像他,女孩像我,然后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郑青菡的死过一回,那是确确实实的死过一回;柳影的死过一回,只是伤太重在生死在线徘徊过一回。 郑青菡道:“你要是怕,就别去了,我保证把苏大人平平安安带到你面前。” 柳影摇头:“不,我得去京都城,我想他了。” 原来,对一个的想念可以抵过内心的害怕。 喜欢一个人的同时,这份喜欢也会带来一份勇气。 郑青菡去找唐昭。 唐昭和韩振江正在船头说话,见郑青菡过来,齐声叫了句:“大小姐。” 郑青菡开门见山道:“我要去京都城,派艘船把我和柳影送过去。” 韩振江脸色大变:“京都城大乱,大小姐不能去。” 郑青菡固执地道:“我非去不可。” 唐昭暗暗咋舌,思索着道“小姐若是因为容瑾,我觉得十分不值。” 郑青菡道:“哪里不值?” 唐昭皱眉:“哪里都不值。” 郑青菡笑道:“我也觉得他十足混账,十足不值,但赚钱买卖得做,亏本买卖也时候也得做,人活在世上,哪有只挣不赔的道理。” 唐昭知晓她的固执,倏地沉脸道:“你一定要去,我和韩振江就把定州所有人手全带上。” 郑青菡想多不想就道:“不必,京都局势不明,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去送死。” 韩振江急道:“我一家的命全是小姐所救,小姐说这话就显得生份。” 郑青菡还是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实在不放心,在京都城外围的江边等着,我若真出了事,你们就算是我的后路。” 韩振江又要说什么,被唐昭拉了一把,唐昭道:“好的,听大小姐吩咐。” 郑青菡点头进到船舱。 韩振江眉头拧成个“川”字,语气不虞地道:“唐昭,你怎么能让小姐一个人进京都城?我们得拦着。” 唐昭摇头:“她那样的脾气和心志,根本劝不住,我们暗中安排即可。” 韩振江觉得唐昭说的有点道理,便没吭声。 几天后,郑青菡和柳影回到京都城的外围,远远就听到战事正酣的打斗声。 郑青菡带着柳影下船,临下船时嘱咐唐昭:“胜莲痷有个念清尼师,想办法掳过来。” 唐昭没问原因,只摸着下巴道:“这事,不难办。” 郑青菡认真望他几眼,丢下两个字:“保重。” 说完,一跃上了马背,提绳向京都城奔去,远远听见唐昭的声音飘过来:“大小姐,保重。” 郑青菡嘴角一勾,和柳影的马一前一后冲入到京都城的火光中。 说实话,要找容瑾和苏辙一点也不难。 容瑾在皇宫外头驻营,站在城墙根下和苏辙说着话:“,连累你跟我一起拼命。” 苏辙饮着一皮袋的老酒,豪气迈天地道:“兄弟就是用来并肩拼命的。” 说完,两人仰天长笑。 笑声里,两袭身影晃过来,一袭柔弱的身影一下子扑进苏辙怀里,一袭颀长飒然的身影倚在不远处的城墙上,淡淡望着容瑾。 容瑾瞧见那身影,好一阵目瞪口呆。 苏辙欢喜的抱着怀里那一袭柔弱身影往帐里去了,郑青菡暗想,柳影要生好多孩子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想着想着,嘴角就勾出几分笑意。 第二百六十六章终在一起 容瑾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是看到了郑青菡,确定郑青菡正倚在城墙根下勾着嘴唇笑,走上前几步道:“你不是应该在南化吗?” 郑青菡道:“就你姐姐那本事,根本看不住我。” 容瑾道:“你没和冷飒在一起呀?” 郑青菡道:“明知故问,他已经跟你姐有了一腿。” 容瑾道:“不能吧!” 郑青菡道:“呃。” 容瑾道:“你来京都干什么?” 郑青菡道:“送柳影来看苏。” 容瑾道:“送完柳影,你就走吗?” 郑青菡道:“不走。” 容瑾道:“为什么?” 郑青菡道:“我想你了。” 容瑾走到她身前,狠狠地皱眉:“你疯啦?” 郑青菡想了一会,伤势要转身:“刚才的话当我没讲,我这就走。” 还没来得及走,还没舍得走,已被容瑾揽进怀里,容瑾说:“我也想你了。” 突然间,笑弯的嘴唇一抿,眼睛湿润起来,泪珠儿把睫毛打湿在一起,终于明白“喜极而泣”四个字的含义。 容瑾抱着她:“我做的事,你都知道了?” 郑青菡故意问:“你做了什么好事?” 容瑾揉揉她头顶:“我做那些缺德事都是为你好。” 郑青菡的不赞同:“你觉得为我好,我却不觉得。” 容瑾道:“你个不懂事的,我缺德成那样,才能保全你,不然你顶个候爷夫人的身份,到时候我被砍头,你也逃不掉。” 郑青菡低声道:“保住了头,却伤了心,也没什么好的。” 容瑾松开她,轻轻抚去她的泪珠:“我的本事真大,总算把块石头捂热了,不但能捂热,还会伤心了。” 郑青菡抬头:“柳影说你长情的很,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缠一辈子,我被你缠得没法子,只好喜欢你,若是别人这般缠我,我也是会喜欢上别人的……。” 话没说完,容瑾的唇一点没有预兆的落下来,开始是春雨润无声,最后是狂风暴雨,郑青菡被他吻得连力气也没有了。 未了,头伏在容瑾的胸口,声音酥酥地道:“你的夫人呢?” 容瑾明知她问的是祝美馨,却故意在她耳边道:“我的夫人喜欢我喜欢的要紧,明明可以在南化得一方平静,偏要跑来京都城跟我同生共死。” 说完,又在郑青菡唇上啄了几口:“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让你置身事外,你偏要自己跑回来。既然回来了,咱俩这辈子都得在一起,你可想好,心里放不放得下冷飒?真跟了我,便不能再想别人。” 郑青菡撅嘴:“少提冷飒,他心里头只有容音一个。” 容瑾道:“你在意?” 郑青菡本想打趣几句,看见容瑾肃穆的眼光,认认真真道:“我只把冷飒当兄长敬重。” 容瑾“哦”了一声,问:“你把冷飒当兄长,把我当什么?” 郑青菡眼里光芒闪过:“倒也不当什么,只是冷飒是容音的人,想来你便是我的人。” 容瑾笑,侧头又去吻她:“嗯,我是你的人。” 他自然知晓,她能从南化来京都城,便心里再无旁人。 他早就想当她的人,如今总算如愿。 又吻了她一阵道:“你我认识这么久,一直吵吵闹闹,偶尔还要打打杀杀,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搂搂抱抱。” 郑青菡红着脸道:“果然,你先前的妓馆不是白逛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容瑾伸手揽她的腰:“我不但说得出口,还伸得出手。” 郑青菡叹息:“你当流氓的日子,果然不是白混的。” 容瑾在她耳边磨蹭,轻轻笑言:“你以前见天的欺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郑青菡自然耍赖道:“我不曾有。” 容瑾在她耳边浅笑:“对,你不曾有,是我见天的欺负你,此次恶战要是能有条活命,以后由你讨回去。” 郑青菡从容瑾怀里退出来,用慎之又慎地语气道:“我知道你出言必行,行必结果,既答应平阳王照顾端妃,你就会照顾到底,你要为他们拼命我不拦着,但是总要问一句,这命拼得有几分把握?” 容瑾凝声道:“三、四分把握。” 郑青菡皱眉:“胜算这么少?” 容瑾便道:“若不是艰难,当初也不会想尽办法让你走。” 郑青菡问道:“最大的难处在哪里?” 容瑾道:“敦郡王人手太多,我从南化调来的人不及敦郡王的三分之一。” 难怪说是三、四分的把握,原来人手就是别人的三分之一。 实力悬殊太大,郑青菡觉得前景很黯淡。 事实也证明,她的想法完全没错。 很快,两相交战,容瑾的军队节节败退,退到京都城江河边的一座山上。 军队全困在山下,山下是敦郡王的军队,眼下的局势就是大坛子里捉鳖。 困了五六日,粮草也吃得差不多,容瑾坐在竹林里,天上悬着个大月亮,月光照在郑青菡脸上。 郑青菡整个人躺在草地上,头枕在容瑾腹部,语音轻缓:“这片竹林不错,若是走不出去,成了你我最后的归宿,我还是很满意的。” 容瑾知道她话中的涵意,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郑青菡抬手抚平他的眉头:“到了那时,我们也终在一起,也算圆满。” 容瑾半响无言,低头吻住她的唇,郑青菡嘤唔一声,就回吻过去。 荒郊野外,直面生死,男女之防早就抛去脑后,容瑾紧紧将她抱进怀里,吻了一遍又吻一遍,像是要把她溶进自己身体。 郑青菡又一次被他吻得手足无力,正要说些什么,只觉得脖子一疼,整个人渐渐无力,在失去神智时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容瑾你个王八蛋,竟敢暗算我……。” 双眸闭上的时候,隐隐看见容瑾俊气的轮廓越离越远,他的声音也越离越远:“我能活着,便与你终在一起。” 若活不成,希望你能遇到如我一样把你当宝的人,和他终在一起。 郑青菡醒过来时,柳影对她道:“苏和容瑾把我们送下山,我们现在很安全。” 第二百六十七章手中人质 郑青菡半晌无语,良久恨恨咬牙道:“垂垂危矣的时候,他们两个非要选择独死吗?” 柳影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已然惨白:“他们也是无法,把我们送走,他们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郑青菡心中天人交战,一方面恼怒容瑾的偷袭,一方面又担心容瑾的安危,语气稍微和缓点道:“山下全是人,我们被团团包围,容瑾怎么把我们送出来的?” “候爷和苏带着人手往南边山下冲,把大批敌军全引过去,再派人护着你我从西边小路下山,虽有阻拦,但抵不过候爷人手的精干。” 郑青菡冷哼一声:“他拿命引敌军攻击,就为把咱们两个送出来,血本下得可真大。” 柳影旋即道:“你快别生气,候爷也是为咱们好。” 郑青菡重重的鼻音道:“谁稀罕,我偏要回去呆在他身边。” 柳影瞧着郑青菡脸上的愠怒,小心地道:“青菡,你是十分担心他,对吧?” 郑青菡一双眼睛都红了,垂了垂头没说话。 柳影蹭到郑青菡身边,靠着郑青菡坐下:“候爷从南化调来的人手不及敦郡王的三分之一,一个人打三个人,是不是输定了?” 郑青菡揉揉被容瑾一掌劈得酸疼的脖子,胸口滞闷道:“敦郡王占着绝对兵力优势,若要赢,除非另辟蹊径。” 柳影闻言,长长睫毛颤动一下。 郑青菡拧眉站起,突然间心思一滑:“我出去一趟。” 说完,人就朝外头走,门口守着容瑾派来保护她和柳影的精卫,见她出门,拦道:“郑小姐,候爷交待过,一定要把您平安送回南化。” 郑青菡略带挑衅地道:“让开,不然休怪我出手。” 精卫很是为难。 郑青菡挥手,大风把她的衣袍吹得哗哗作响,一枚短刃架在雪白的颈脖:“候爷让你们平安把我送回南化,再不让开,我就一点也不平安了。” 精卫脸上闪过惊恐。 郑青菡便拿刀往脖子里又架了架,一缕血往衣襟里流去。 精卫看着不大对,只好让开。 郑青菡逮到空隙,掠过去上马,策鞭一催,快马策去百米。 京都渡江边开始下雨,雨水很充盈,断断续续下了很多天。 江边停靠着几膄船,郑青菡借力一跃,已经掠上大船。 船舱帘子揭开,唐昭穿着纯黑色长袍,探出头招呼一声:“大小姐。” 郑青菡朝他点头示意,弯腰走进船舱,往里走了几步,看见船舱里坐着一个清丽无比的女子,一身烟笼灰缁衣,正垂眸在念经,郑青菡拧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唐昭点子多机敏过人,韩振江功夫好擅变通,他们俩要是连手,从胜莲痷里把念清尼师掳过来倒也不难。 郑青菡对念清尼师道:“有一回我去痷里见过你,当时有人送来一盆铃兰,你小心翼翼拿过挽水的竹勺,在山石缝里泌出的清泉坛中勺水,慢慢浇在铃兰盘里,动作十分优雅,气度亦是非凡。” 念清尼师收好经书,慢慢抬头望向郑青菡。 郑青菡坐到念清尼师对面:“我当时想,好一副精雕过的容貌,好一个优雅从容的人,是言语不好形容的倩丽,怎么会当个尼师?” 念清尼师的表情微微波动。 郑青菡道:“细看你的眉眼总觉得相熟,又听闻你年纪轻轻便得痷里所有人的敬重,连痷里的住持也很敬重你,心里头十分奇怪。” 念清尼师开口,声音很是好听:“你真是灵慧,可有猜到我的身份?” 郑青菡良久开口:“你是祥王的女儿。” 念清尼师淡淡道:“你差人掳我来,应该已经确认过我的身份,要拿我哪般?。” 郑青菡面上流露出几许伤感:“我不想拿你哪般,祥王的事我全听说了,站在敦郡王角度上想想,他也没有什么错,皇位本就是祥王的,敦郡王取回来还给祥王的后人也是无可厚非,对错都是一面,只是站在谁的角度而已。” 念清尼师不可置信地抬头:“别人都说敦郡王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个十足的逆贼,你这话却说得很稀罕,好一句——对错都是一面,只是站在谁的角度而已。” 郑青菡带过话题:“祥王想让你登基为帝吗?” 念清尼师徐徐开口:“谷国史书里记载,曾有后宫嫔妃辅佐帝王十余年载,夺权后亲登帝位,内政修明,纲纪确立,历史功绩得以昭然史册,女子拥有雄才大略,在王朝更替里就能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比如说登基为帝……。” 郑青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截口道:“你也想登基为帝?” “人争气,火争焰,佛前也就争一支香。”念清尼师露出侧然的神情:“敦郡王只是父亲的亲信,不甘父亲的冤屈,这些年一直在筹谋,我身为祥王的女儿,那佛前的一支香就算不想争也得争。” 有时候,人一旦到了某个境地,是没有退路的。 郑青黯然良久,言之凿凿地道:“我把你掳来是为救人性命,你勿需害怕。等事情办妥当,你去佛前争你的香,我也会离开京都城的。” 念清尼师的神气从头到尾没留露出一星点害怕,微挑起眉梢:“呃,你救人的事,难办的很。” 郑青菡忍不住问了句:“为何?” 念清尼师道:“敦郡王很能干的。” 或许敦郡王很能干,但郑青菡无论如何也要试试,她得把容瑾和苏辙中困局里救出来。 郑青菡给敦郡王送去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只要山下兵退,就放回念清尼师。 三天为限,不退兵,她便杀人。 在送信之前,郑青菡命令唐昭和韩振江回定州。 第一日大雨,敦郡王退兵,容瑾的人马开始往远郊撤离。 远郊一座山连绵着一座山,容瑾撤离了很远,郑青菡带着念清尼师跟在容瑾大部队后头,跟的很是小心翼翼,容瑾没有发现她。 念清尼师问:“明明能追上容瑾,为什么偷偷摸摸跟在后头。” 第二百六十八章规劝无用 郑青菡道:“敦郡王撤走人马放容瑾他们一条退路,也能再次截断他们的退路,后面的路虽没有尘土飞扬,但我保证,敦郡王的千军万马必会跟在后头。” 念清尼师猜出她的想法:“你想替容瑾断后?” 郑青菡说:“总要有人断后的,我想替他守到最后。” 念清尼师愕道:“你既然要替容瑾断后,干嘛命令唐昭和韩振江回定州,他们要是在,也能帮衬帮衬你。” 郑青菡摇头:“敦郡王领的是千军万马,他们在也是跟着我送死,送死的事我一个人做做就得当,他们跟着一起就亏本亏大发。” 九死一生的事,郑青菡喜欢一个人做。 念清尼师眼神里的惊讶来不及退去,半天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郑青菡没吭声,领着念清尼师翻过半座山,停在半山腰弄出块空地:“不走了,我们就在半山腰呆着,天气实在不好,我来搭个遮雨棚子。” 念清尼师被郑青菡掳来,饶是一贯保持镇定自若,也禁不住道:“咱们呆在这儿不再赶路?” 郑青菡给念清尼师递水递饼:“你先吃,吃完便歇会,咱们不再往前走。” 念清尼师露出不解的表情。 “容瑾他们再翻过几座山头就会安全。”郑青菡拿起随身带的剑劈树枝,一边劈一边解释:“我在这儿拖敦郡王几日,容瑾就能安全。” 念清尼师咬口饼,问:“就你一个人,用什么办法拖时间救容瑾的命?” 郑青菡劈树枝的手一拐,剑转个方向架到念清尼师脖颈:“就用这个办法。” 念清尼师用漫不经心地语气道:“你拿我的命威胁敦郡王,有没有用?” 郑青菡移开念清尼师脖子上的剑,继续砍树道:“有用,敦郡王为祥王做了很多事,可谓是日月可昭,你是祥王的血肉,敦郡王不会让你受一分伤。” 念清尼师又咬了一口饼:“你真会杀我?” 郑青菡拖着一大段树干住前:“你和我无冤无仇,说到底只是立场不同,我把你掳来,只为救人,不想杀人,” 念清尼师盯着手里的饼,然后说:“你说的对,只是立场不同,你也没做错什么。” 郑青菡微微摇头:“我捆了你,你还替我说话,以后打算当活菩陀?” 念清尼师狠狠咬了大饼一口:“胡闹!我才不当活菩陀,我以后是要登基为帝的。” 郑青菡附和:“是,是,你得登基为帝,还是个女帝。” 一边说话一边搭遮雨棚子,郑青菡手巧,很快把一块空地弄得像模象样。 郑青菡又去山上树林里转了一圈,采了好些野果。 回来挖坑生好火,两人烤着火说话。 郑青菡丢了几个野果给念清尼师:“吃吃看,山里东西,但味道很甜。” 念清尼师用衣袖擦擦,咬上一口直夸好吃。 郑青菡收回落在念清尼师身上的余光,感慨道:“我第一回见你便觉得眼熟,现在细看几回,原来你眉眼有点像安乐公主。” 念清尼师啃完野果,把野果核丢在远处,回道:“她爹和我爹是兄弟,本来也算有层亲戚关系。” 本来是亲戚,但谷烨杀兄夺帝位,现在便成了仇人。 郑青菡又拿几个野果擦好后递过去:“喜欢吃,就再吃几个。” 这几日,虽说是郑青菡掳了念清尼师,但一路上,郑青菡把念清尼师照顾的很好,有好吃的先给她,路难走还背过她,脏活累活也没让她做过一次。 念清尼师跟着郑青菡,除了吃的差点,住的差点,其它都没有半点可挑剔的地方。 现在见郑青菡把仅剩的几个野果递过来,百感交集地道:“真是个不能让人生恨的人。” 郑青菡苦笑:“几个野果还能把你收买不成?” 念清尼师咳嗽一声,侧头不理郑青菡。 郑青菡便拿过树枝添材,把火越烧越旺,火光眏得郑青菡一张脸火红。 念清尼师烤了一会火,慢慢转过头来:“我觉得你聪明,又觉得你心里尽是胡涂,你以一人之力阻敦郡王的千军万马,那是必死无疑的。” 郑青菡道:“我知道。” 念清尼师道:“你得罪我,我早晚要还回去,倒不如你现在放我走,我让敦郡王饶你一条性命,你掳我的事,就一笔勾兑。” 郑青菡不以为意道:“我本来不看好你登基为帝,现在看到你的心胸,觉得十分合适,我得罪你是真,等敦郡王过来,你让他讨回去便是。” 念清尼师听出端倪,劝道:“我为你好才劝你,等敦郡王一来,你就真没命了,你快点想想清楚。” 郑青菡拨了下火堆,便道:“容瑾还没走远,等走远了,等他安全放无碍,我有没有命就随天意。” 该劝的已劝完,该说的也说完,念清尼师看郑青菡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大硬,便懒得再开口。 郑青菡又倒好水递给念清尼师,缓缓道:“喝完水就歇会,敦郡王还有一柱香的时间就到。” 念清尼师望着郑青菡平静的表情微愕。 敦郡王的千军万马就将到达山腰,郑青菡既不害怕,也不逃脱,好整以暇的理好衣襟,靠在山间大树上,遥望着容瑾远去的山头。 一柱香后,果然听见山腰行军的声音,然后无数人头涌动过来,整个半山腰黑压压一片,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把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 郑青菡说了句“得罪”,一把长剑已搭在念清尼师脖子,顺手点了念清尼师的哑穴。 敦郡王从人群里走出来,眼睛里全是震怒:“不想死,就快点放开公主!” 祥王的女儿,在敦郡王眼里便是公主! 所以,就算祥王留下的唯一血脉是个女儿,郭郡王还是一意要将念清尼师奉拥到君主之位。 真是个固执的人! 郑青菡平静地道:“要追容瑾,这座山是必经之路,我在必经之路等着敦郡王,敦郡王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敦郡王咬牙:“你赢不过我。” 郑青菡道:“敦郡王误会,我没打算赢你,就想你和你的军队在半山腰陪我几日,陪得好我就把念清尼师还给你,陪得不好,我就一刀宰了她。” 第二百六十九章失血重伤 敦郡王了然道:“你在拖廷时间,想让容瑾逃命。” 郑青菡点头:“越往前便离南化、定州越近,那里的地形易守难攻,敦郡王追过去也是无功而返。” 敦郡王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凭什么算准我会答应?” 郑青菡架在念清尼师脖子上的剑抖了抖:“就凭这把剑。” 敦郡王浑身一震。 郑青菡开口道:“既听清楚了我的话,敦郡王还不领着人手往后退?” 敦郡王望着念清尼师脖子上锋利的剑,对郑青菡的恫吓只好言听计从,吩咐兵士退后到郑青菡视线外,全部原地待命。 郑青菡盘腿坐在念清尼师旁边,一手持剑,还腾出一手喝水,喝完水一副风清云淡地表情对敦郡王道:“我给念清尼师喂过毒,解药只有我有,你带着手下好好留在山腰上五、六日,到时候我便拿解药给念清尼师吃下,若是不照办,就等着收尸。” 刀架在脖子上还不够,又下了药,敦郡王气得头上冒烟,硬不得冲上去把郑青菡力挫扬灰,偏见郑青菡的剑架在念清尼师脖子上,只要稍用力,马上就能血溅三尺开外,只得顺着郑青菡的话行事。 念清尼师虽说不能说话,却见整个半山腰的兵士已经排成一条长龙,放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兵士个个举着长剑大刀,十分的骇人。 再加上敦郡王黑沉沉杀气毕露的神态,任谁瞧见都要害得要命,唯有郑青菡一副不过如此的情态,念清尼师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敬,还是叹,亦或是气。 郑青菡像尊佛一样,持剑携住念清尼师坐了几天几夜,期间也偶尔会走动走动,但她怕敦郡王偷袭,几乎夜夜没闭眼,就算是铁打的,此时也身无全力。 敦郡王知机识变,晓得时机就到眼前了。 到了日落,天色黑漆漆,山上几颗星星忽明忽暗,郑青菡几夜没合眼,手里拿剑,双眼沉沉往下搭,着实是精疲力尽。 勉强撑过上半夜,到下半夜是最疲劳的时候,郑青菡眼皮只往下搭,实在困得不行,但她凭着一股意识还在强撑,心里道:“也快五、六日了,容瑾应该早走远。” 想到这儿,整个松了一口气,连强撑的意识也薄弱下去。 人困的时候,眼力脑子皆不太灵敏,等郑青菡意识到背后有动静,一柄长剑已经穿胸而过,胸口漫延开血花,血溅得周围的树木全变成深红色。 郑青菡腰间的古玉在夜色里透出灿光,白如截脂的玉面一下子布满密密麻麻的血红色裂隙,就像是人血印进去一般。 郑青菡知道,她重生的一世已然结束,软绵绵倒在一滩鲜血里。 六神间飘来白茫茫的雾气,郑青菡腾空踏云,整个京都城皆在她脚下。 腾个云架个雾,转眼又飘到定州,再一使力,南化已在脚下。 青瓦白墙的候爷府,容瑾坐在院里的石椅上,眼眉皱皱巴巴,满面胡子邋遢,整个人瘦得快成一条竹竿。 容安端着吃食递给他,正道:“候爷请节衰,郑小姐泉下有知也不想看见您这副模样,您快别自己折磨自己。” 容谨恼恨起身,手一挥,一碗吃食摔在地上,他起身踏过一地碎片而去。 风起,吹得候爷府一片竹林作响,容瑾从袖口掏出桃板,桃板上有两字——青菡。 容瑾纤长的手指抚过桃板上的字,一滴眼泪砸落下来,然后哭得泣不成声。 郑青菡心里一疼,仿佛那颗泪不是滴到桃板上,而是滴进她心里,灼得她五脏六腑翻滚,忍不住想道一句:“好疼”。 有人柔声说着话:“外头的山茶花全开了,晚点咱们一起去赏花。” 郑青菡手指蜷缩,力量小到抬不起手。 那人握住她的手,用毛巾擦她一头的汗,声音清澈好听:“别担心,有我在,我会照顾好你……。” 郑青菡听着那好听的声音,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那好听的声音又在她耳边道:“外头的山茶花已谢,今年看不成,来年咱们再看。 郑青菡勉力想睁开眼,终是睁不开眼。 日子一晃,怕是又好几个月过去,还是那好听的声音道:“院里的水莲开了,嫩蕊摇黄,青盘滚珠,有青蛙跳到荷叶上不停的叫呱呱,你可嫌吵?” 那人说完,又是拿毛巾给她擦汗,又是拿薄扇替她扇风,人真是好得很。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春来夏往,已有一季,这人却一点也不烦,总是陪着她说话。 郑青菡想起容瑾的长情,虽然眼睛睁不开,心里全然肯定,一定是容瑾,一定是容瑾在照顾她,得早些睁开眼睛瞧他一眼。 病魔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靠意志力来战胜。 因她生出念头,慢慢就有了精神头,听那人说话便听得越发仔细。 许是到了夜里,那人又坐过来道:“孤光一点萤,微微风逐水,散作满天星,夜景很好看,你要不要看……。” 郑青菡苦恼地皱眉,她的容瑾是不会背诗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若不是容瑾,他照顾自己这么久,男女有别,多么不便。 是呀,那是极不便的事。 正想到这儿,那人又拿起毛巾给她擦汗,郑青菡无力推开,唯蜷缩的手指竟能慢慢抬起,抬高半寸的时候,手被人一把捉住,听见那人满心欢喜的声音:“青菡,你要醒了吗?” 于是,郑青菡在那人注视下睁开眼睛,看见那人清如明月的面容,突然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是容瑾,是宋之佩。 宋之佩瞧她睁眼,喜极而失态,手微微使力,已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他重复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郑青菡没有力气推开他,只能由他抱着。 宋之佩只顾自己高兴,全然没注意郑青菡失望的神态,开心地道:“总算等到你醒过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 郑青菡想开口,却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手拉住他的衣角动了动,宋之佩明白她的意思,忙倒水递到她唇边:“你伤了心脉,失血过多,一度没有呼吸,现在不是使力的时候,有事就示意我。” 郑青菡没有力气说话,刚才拉他的衣角已经使完全身气力,只喝了口水,又晕沉沉过去。 第二百七十章大脑缺氧 人是很奇怪的东西,身体好的时候只道是寻常,等身体不好,才知道健康有多重要。 郑青菡自小学医,自然知道伤了心脉,失血过多,一度没有呼吸的严重性。 一度没有呼吸,就意味着大脑缺过氧,大脑脑氧会伤及脑干,若伤得范围不大,会造成相应的功能障碍,如果伤得范围大,便会失去日常生活的自理能力,甚至于不能运动。 像她晕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手脚无力,怕是醒过来,也只能是个废人。 手足无力,有内力也是白搭。 好在,开始有力气说话,总比前几天不能说话要强些。 等宋之佩端着药进屋的时候,郑青菡更确定了这点,她对宋之佩道:“让我试试,我想自己端个碗。” 宋之佩对她道:“你刚醒,气力尚未恢复,我喂你。” 他会拒绝,郑青菡虽不意外,但也悚然一惊:“想不到,我现在连个碗也端不往。” 宋之佩连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喜欢端着喂你。” 这话说的很荒唐! 郑青菡垂着睫毛道:“这样不好,毕竟男女有别,佩哥哥以后还是少来的为好。” 宋之佩闭紧唇,半天才开口:“日日来这儿,我也觉得不合规矩,所以我打算娶了你,本想等你病好些再开口……。” 郑青菡心里有容瑾,自然容不下宋之佩,可宋之佩照顾她长久,花尽心思和力气无数,她也不忍心让宋之佩难过,只道:“我已经是个废人,这辈子不想再拖累别人手使不上力,连腿也使不上力,走个路都不行,还能做什么?” 宋之佩听着她说话,又瞧着她惨白的脸,心里一痛:“不能做什么,就做我的妻吧!” “不能了。”郑青菡侧头望着窗外,又重复了一遍:“不能了。” 声音说得很低,却带出不容置疑的坚定,听得宋之佩很难过。 宋之佩不想跟个病人计较,只打算以后日长暑久的劝说,便道:“先吃药,该凉了。” 郑青菡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只得咽下一口药,药到喉咙口,竟引得血腥味四起,还没下肚的一口药掺着半口血全吐在宋之佩清爽的长袍上,很是污秽不堪。 宋之佩不理会自己的长袍,擦着郑青菡嘴角残余的药渣安慰:“喉咙口疼不疼,我晚上再叫大夫来看看。” 还没说完,郑青菡觉得又一股血腥涌上来,张口吐出一口血,宋之佩情急之下拿手去接,血就从他手指缝里往下滴,弄得床上都是。 郑青菡蜷靠在床头:“不是喉咙口的血,那一剑刺得凶狠,把我心脉弄断,药都是冶标不冶本,我好不了的,不过是拖拖日子。” 宋之佩听她说完,心里一阵酸楚,勉强攒出笑意道:“谁的病不是慢慢养好的,你一醒就想病痛全无,心也太急。” 这话骗骗别人可行,说给郑青菡听却是完全无用,她医术高明,别人的病能看透,病到自己身上,自然也看得透。 郑青菡知道宋之佩的心意,明知病情无望,但也不说破,只道:“佩哥哥说的对,是我心急。” 宋之佩见她一劝之下语锋便软了下来,心里难过,脸上并不带出,称道:“这就对了。” 郑青菡气息微弱的靠在床头,开口道:“外头局势如何,佩哥哥不当官了吗?” 宋之佩日日夜夜围着她转,没见他外出,郑青菡才问出这一句。 宋之佩握住她的手:“我不当官,以后就处处陪着你,外头局势跟咱们也不相干,咱们守在园子里,过我们的安静日子。” 郑青菡心里另有计较,手动了动,想从他手里抽出来,倒不想,他握的更用力。 宋之佩也算说到做到,一天天都呆在屋里陪郑青菡,偶尔搬些书画进屋,说是画好拿出去卖钱。 郑青菡身子一直不太好,好的时候睁开眼睛瞧他几眼,也瞧他的画几眼,不好的时候基本是一晕就晕上半日。 一日宋之佩抱着画出门去,屋里除了郑青菡,还有个小丫环听雨,那丫环原是宋家药铺里头帮忙的,被宋之佩叫来服侍郑青菡。 郑青菡便问她:“外头局势如何?” 听雨道:“回夫人,外头乱得很,南化一直派兵往京都城攻,但攻不下来,敦郡王也派兵去剿南化,也剿不下来,两相僵持好些日子。” 郑青菡一惊:“南化还往京都城进攻?” 听雨回道:“听说敦郡王害死了南化小候爷的妻室,小候爷放话出来,杀妻之仇不死不休。” “小候爷的妻?”郑青菡心里猛得一震,说不出的窒痛。 听雨以为郑青菡听不懂,解释道:“小候爷的妻子为护候爷大军退回南化,在远郊山上一人把敦郡王的兵力拖了五日,后来被敦郡王一剑捅死了。” 郑青菡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声音很愁惨:“外头都传,候爷的夫人已被敦郡王捅死了吗?” 听雨道:“当然过世了,候爷是抱着他夫人的灵位成的亲。” 郑青菡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淌。 外头都说她已死,可她却活在宋之佩的院里,想来这便是宋之佩的本事。 听雨见郑青菡的眼泪不停的流,颇受惊吓地道:“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 郑青菡擦擦眼泪说:“我没事,再说些小候爷的事给我听听,我爱听。” 听雨讶异地望她一眼,然后道:“听闻候爷抱着他夫人灵位成亲那天没有穿喜服,穿的是一身素白丧衣,那身丧衣,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穿着。” 郑青菡合上眼睛:“他穿丧衣不好看,他还是穿紫色长袍最好看,也最配他的性情。” 听雨微顿道:“夫人认识候爷?” 郑青菡缩进被子,蜷成一团,道:“我累了。” 听雨忙上前放好枕头,扶郑青菡躲下。 郑青菡蜷缩在面子里,一会就晕晕沉沉,只觉得自己又腾云驾雾而去。 南化候爷府的窗台边,容瑾穿着一身素白丧衣,已是深夜,皎皎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出他一片惨白的面容。 郑青菡飘进房间,唤了他一声:“候爷。” 但容瑾全然听不见,目光空洞的望着窗外,怀里好似抱着个东西,抱得很紧很紧,一副视若珍宝的样子。 郑青菡飘过去看了一眼,是块灵牌,上面写着“吾妻郑氏之灵位”。 郑青菡不能抑制地痛哭。 第二百七十一章做出决定 宋之佩回院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郑青菡,他刚迈进屋子便觉情形不对,郑青菡蜷缩在被子里,不停打着寒颤,额头上渗满汗水,满脸皆是泪水。 宋之佩几步抢到床前,看着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看着她的泪不断从眼里涌出,声音充彻着担心道:“青菡,快醒醒,可是做恶梦?” 郑青菡什么也听不见,只瞅着容瑾一身素白丧衣动也不想动。 梦里,容瑾抚着灵牌,正道:“青菡,你在奈何桥上等我一下,等我替你报完仇,定来寻你。” 郑青菡飘在半空道:“世上有好多好姑娘,没了我,还有别人,你勿需干傻事。” 容瑾抚着灵牌,明明听不见她的话,却接道:“除了你,我谁也不稀罕,叫你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便等着。” 郑青菡见容瑾固执成魔,五内气急攻心,只觉得喉咙口甜腥气直涌,“哇”得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宋之佩吓了一跳,郑青菡在昏沉中忽然吐出大口鲜血,被面被染红一片,他急忙把郑青菡从被窝里拽到身边,伸手探她鼻息,只觉得鼻息十分微弱,连连唤道:“青菡,快醒醒。” 郑青菡勉力睁开眼睛,道了句:“佩哥哥,你回来了?” 宋之佩道:“大夫说你病情趋稳,今日怎会突然又发作起来,你先调息会,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郑青菡气若游丝地道:“不必了,心脉俱断的人谈何病情趋稳不过是拖拖日子。” 宋之佩脸色黯然。 郑青菡重咳几声,在宋之佩怀里软垂下去,眼睛又重新闭上。 宋之佩重新将她扶回床上,换条干净被子,柔声道:“你好好休息,我把药给你端过来,喝下去病就能好……。” 话没说完,一回头,郑青菡已昏沉过去。 这一昏又是两月郑青菡躺在床上垂垂一息,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宋之佩,便又重新合上眼睛。 宋之佩瞧她病得厉害,直接在床下打地铺,以便晚上递药服侍。 到了半夜,听见床上偶有轻响,宋之佩打灯去看,只见一缕鲜血沿着郑青菡嘴角往外逸,新换的被子又染红一片。 宋之佩背着灯抹了把眼泪,走上前把郑青菡抱进怀里,一边擦她嘴角的血一边道:“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郑青菡攥着宋之佩的衣服,低低地道:“我想容瑾了……。” 宋之佩把郑青菡往自己怀里抱得更紧,眼泪砸到地上,忍耐着心痛道:“等你身体恢复好,我带你去南化看他。” 郑青菡软软贴在他胸口,毫无气力地道:“我好不了的,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宋之佩咬着牙没吭声。 郑青菡见他没有动静,喉咙口一股气血再也压不住,顿时吐了出来,地上鲜红一片。 宋之佩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道:“行,行,我想办法让你见他一面。” 郑青菡得宋之佩一句允诺,心间一宽,整个人在他怀里昏沉过去。 去南化路途遥远,坐船要经的颠簸,重伤之人哪里能承受? 宋之佩见她气息时有时无,只怕没到南化已经殁在路上,忍不住抱着她放声大哭。 五日后,南化进攻京都城,宋之佩大清早就把消息告诉了郑青菡:“容瑾率兵来攻京都城,兵士驻扎在京都城外的远郊,到时候去远郊驻兵的地方,总有机会见容瑾一面。” 郑青菡刚醒,听到后心里欢喜,禁不住泫然落泪。 宋之佩抬手给她擦眼泪:“现今边关起乱,敦郡王一半兵力派到边关,还有一半兵力留在京都,容瑾倒是会挑时机。” 郑青菡想到马上就能见容瑾一面,整个人重新有些活气,倚在床头道:“我和他总是有缘的,他若是不来京都城,只怕我也熬不住去南化的路程。” 宋之佩出神道:“要说有缘,其实我比他认识你更早。” 郑青菡一默。 宋之佩继续开口,声音落在不分明处:“要说定亲成亲,我也比他早一步,当初要不是王聪使计,你我早就成亲。” 想到宋之佩这些日子待她的种种,郑青菡不知说什么好。 宋之佩道:“那听闻有女子凭一已之力拦住敦郡王军马五日,我便猜到是你,疾急骑马去山腰找你,你被长剑所伤,躺在地上已无气息,敦郡王要拿你尸体挂在城门示众,是我求的敦郡王和念清尼师,才得以把你抱回府里安葬。” “你明明断了气,可我把坑挖好,要把你埋进去时,你偏长长呼出一口气。”宋之佩道:“那时我以为,是我和你有缘。” “可今天你对我说,你和容瑾才是有缘的,我心里头很失落。” 郑青菡想说什么,嘴巴张张,说不出话来。 她和宋之佩一路错过,错过了整个上半生。 而下半生,她没有,就算有,她也是要跟容瑾一起过的。 情已至此,还能说些什么? 听雨拿药进来,宋之佩接过药亲手喂郑青菡。 郑青菡喝口药道:“我就想远远瞧容瑾一眼,瞧过了,你就把我送回庄院。” 宋之佩问:“为什么?” 郑青菡道:“天不假年,我一个将死之人就算跟他相认,过几日还是要奔赴黄泉,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人伤心。” 她死过一回,容瑾伤心过一回,抱着她灵牌成了亲。 如今死而复生,让他再亲眼瞧她死一回,实在没有必要。 宋之佩打起精神:“念念不忘,胜过世间所有词语,容瑾对你念念不忘,你对他也是念念不忘,你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 郑青菡没有作声。 宋之佩也默了好一会,忽而柔声道:“你快点吃药,吃药才能病好,待你病好后,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郑青菡抬起眼睛望他。 宋之佩对着她的眼睛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觉得挺好的。” 郑青菡眼里满载着说不出的感动:“等我病好,想在佩哥哥的院里栽几株山茶花,等开了花,要和佩哥哥一起看。” 宋之佩眼里闪过一丝光彩:“好的,咱们一起看。” 郑青菡勉力一笑,心里头却清楚,山茶花种下去,她却等不到开花的日子。 第二百七十二章最后一面 今日,宋之佩领着郑青菡去见容瑾,宋之佩让听雨给郑青菡打扮,一脸病容的郑青菡被打扮得十分漂亮。 郑青菡对宋之佩道:“佩哥哥,我只是远远瞧他一眼便走,不需要打扮成这样。” 宋之佩柔声道:“要的。” 听雨化完妆,又拿出一身新衣替郑青菡换上,大红色布料映得她苍白的脸添出几分血色,宋之佩望着她道:“青菡,你真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郑青菡很不好意思:“佩哥哥学坏了,开始会调侃人。” 宋之佩道:“我呀,真是第一次调侃人,调侃的不到位,你别见笑。” 郑青菡没忍住,还是笑了笑。 马车一路驶到驻地,白色墙头,灰色屋瓦,青青河边草。 宋之佩撩开车帘,探过头来道:“容瑾会路过这条河,你隔着窗帘望他一眼。” 一辆马车停在驻地,隐得特别突兀。 郑青菡禁不住问道:“马车停在驻地也太过显眼,会不会被发现?” 宋之佩道:“别担心,用一块金子打点过守卫,说是南化来的女眷,发现了也无碍。” 郑青菡终是不放心:“确定不会被发现吗?” 宋之佩放下车帘:“放宽心,没事的。” 布帘落下的一瞬,宋之佩又看了郑青菡几眼。 目光深深,像是最后一眼。 郑青菡透过缝隙往处看,不远外的河边缓缓过来一袭颀长身影,穿着素白色丧衣,容貌俊如谪仙,不是容瑾,还能是谁? 他那样一个坏人,此时竟失掉戾气,面容消削间带着几分沧桑,眼神像打碎的月色,斑驳而悲冷,看得人心碎。 郑青菡胸口阵阵窒痛,身体晃了晃,抓住车窗栏杆的手一直发抖。 容瑾从远处一步步往马车走来,面容由远及近,越发的清晰。 终有一日,夜夜梦里思念的人儿走到眼前,站在一窗之隔的马车外,静静伫立。 一时间,仿佛空气都静止,万物归于平静。 隔着车窗,依稀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再霸道,不再嚣张,而是沁人心肺的微凉。 窗布上溅上水珠,一滴,两滴,三四滴……。 原来,是他的眼泪。 郑青菡一阵心慌,身体无由来的退缩到马车的角落。 窗外,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可她没有勇气打开那扇窗。 她死一回,他痛一次,她不想让他反复的死去活来。 窗布上的水珠终于停息,隐隐传来叹息声,幽暗的车厢透进一束强光,车窗突然被拉开,郑青菡惊慌的把脸埋进膝间。 容瑾透过车窗望着穿红衣的少女,他没想到她会这个样子,会把脸藏在膝间。 可即便没有露出脸,那熟悉的影,黑黑的长发,他便知是她。 她是他最熟悉的人,是他梦魂相牵的人。 如何会不知? 如何能不知? 郑青菡缩在角落,把头埋得更深些,一动也不动。 容瑾上了马车,坐到她身旁,把她抱到怀里:“别藏了,我知道是你。” 怀里的身体微颤,还是没把脸露出来。 他低头吻她的发,吻她的耳垂,握着她的手道:“我好想你。” 郑青菡没有说话,唯眼泪止不住的流,把漂亮的新衣沾湿了一遍又一遍。 容瑾把她抱得更紧:“以后,我会好好看护你,再也不会赶你走。” 不,他没有赶过她。 每一次,他只是想让她活命。 每一次,他只是盼着她能安好。 只是世事,终是难料,结果是她舍了命让他活。 正如最初的相识,当中的曲折,皆因世事难料。 容瑾一迭声地道:“青菡,这一回,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 只有孩子才会相信永远,郑青菡不是孩子,所以不相信永远。 因为,很多人都活不到永远。 容瑾见她没有声响,心里一动道:“还不抬头吗?再不抬头,我抱着你去见姐姐和冷飒,他们也来了京都。” 郑青菡缩在他怀里不动。 容瑾把她抱在怀里,嘴角勾起丝丝窃喜的笑:“你喜欢被我抱,我抱着便是。” 因被他抱起,郑青菡只得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胸口。 容瑾轻笑,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下了马车。 他说:“夫人,要不要探出头看看,围墙旁开满杏花,很是漂亮” 郑青菡不声响。 他说:“往前行有个河塘,里面有很多锦鲤,要不要看看?” 郑青菡依旧不声响。 他又道:“在走就到了驻兵地,很多将士在练武,我带你去瞧瞧。” 郑青菡在他怀里一僵,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被人看到此般情景,可是,她也不想探出头。 于是,容瑾抱着她朝喧嚣处越走越近。 “夫人,数万人瞧着你被我抱在怀里,你可高兴?” 有数万人瞧着? 她犹豫起来。 果然,听到有兵士操练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 容瑾道:“还有几十步就到了。” 郑青菡一心急,倏地从他怀里探出头,一双明眸烦恼地瞅向他。 容瑾看着她那张漂亮、熟悉的脸,心里头一痛,眼角带出眸红:“终于不躲我了?” 郑青菡呜咽着道:“别在往前走,我不要被数万人围观。” “偏要。”容瑾坏坏地道:“谁让你躲我,这是惩罚。” 郑青菡拉着他衣角道:“我要是再死一回,你心里头的难过又附加一倍,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容瑾道:“所以你就躲着我,在庄院里和宋之佩一起过?” 郑青菡低声道:“我也是无法,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去哪里过……。” 话没说完,已被容瑾吻住唇。 他的吻,很温柔;他的声音,亦是很温柔。 他开口道:“再说死字,说一遍,我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你一遍。” 郑青菡睫毛微颤,脸色微红道:“你怎么知道马车里的是我?” 容瑾道:“是宋之佩找的我,说你想见我。” 郑青菡迷茫:“佩哥哥明明答应我,让我远远望你一眼即可。” 容瑾用手指戳她的脑门:“你个小傻瓜,驻军的地方岂是说进就能进的,还把马车停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是宋之佩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第二百七十三章三次成婚 郑青菡呆呆地望着容瑾,她大概已经明白,是宋之佩成全了她和容瑾。 容瑾轻啄她的唇:“宋之佩是个好人。” 郑青菡神色很复杂。 好人不一定办好事,宋之佩让她和容瑾相聚,然后过个十天、二十天,她一命呜呼,是要让容瑾给她收尸吗? 容瑾轻轻拨开郑青菡额头被风吹乱的发,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神草经上有记载过,三十里处天外天,青石峰里有神草,名为苍葵,此物生于冰川,生命力极强,食之可补心脉,当初柳影也是拿苍葵延命,只需再去趟青石峰取回苍葵,想来你也会没事。” 郑青菡目光闪闪地望着容瑾。 同样是心脉受损,但她的伤比柳影重的多。 就算取回苍葵,也只是拖些日子。 可容瑾,为了她,愿意再去一趟鬼门关。 郑青菡望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弯了弯,露出笑容,那种笑容,看上去就是种释然。 就算十日,能与倾心之人一起共度也是种幸运。 后面的事,终是顾不得。 她说:“咱们折回去,围墙旁开满的杏花,我想看看;河塘里很多的锦鲤,我也想看看。” 容瑾应了一声,抱着她往河塘边去。 不一会,两人坐到河塘边,看见水里自己和郑青菡的合影,容瑾道:“咱们第一回成亲婚事作假,第二回我是抱着灵牌,第三回我想由姐姐和冷飒做见证,好好办一场。” 郑青菡他胸口,没有说话。 容瑾环往她的腰,头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道:“身为女儿身,总是要嫁人的,我觉得你嫁给我,才是最好的。” 他靠着她,的气息扑面而来,郑青菡心跳急促起来。 容瑾说:“我缺个妻子,只有你适合,你若不想看着我孤独终老,还是答应的好。” 因心跳急促,郑青菡气息有点不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的神色。 容瑾把她搂得更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跳进池塘,沉到池底,永远不出来。” 他总喜欢胡闹,总喜欢耍无赖,郑青菡眼泪成行地流下来,仍然没有吭声。 “原来你不想答应。”容瑾作势要起身:“好,我现在就跳进池塘,沉到池底,永远不出来……。” 刚要站起身子,一只手被郑青菡拉住:“别跳,不许跳,我答应你。” 容瑾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轻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郑青菡正想说话,一抬头,倏然发现身后蹲着两人。 那两人也不知来了多久,也不知听了多少墙根,因被郑青菡发现,正嬉皮笑脸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想来看看河塘里的锦鲤,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你们继续讨论终身大事,就当我们两个不存在……。” 容瑾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容音和冷飒,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也没有,只将郑青菡抱进怀里, 方方地道:“我择日就成亲,你们两个记得来喝喜酒。” 容音打趣:“弟弟,你跟同一个人结三回婚,也不腻的吗?” 容瑾莹白的面容一肃:“若是别人,我是一回也不愿意结的,若是她,多少次也无妨。” 容音收笑。 容瑾甩下一句话,“吉日可记得来喝喜酒”。 这一日,大吉。 军营一片大红,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抱着同样穿大红礼服的新娘。 在众目睽睽下,一直抱着新娘。 郑青菡看了他一眼,道:“你放我下来,我有力气,可以自己走走。” 容瑾温言哄她:“我知道你有力气,可我力气大的没地方使,就想一直一直抱着你。” 郑青菡心下一绞,眼泪奔涌出来。 容瑾咬咬下唇道:“夫人,大喜的日子不能哭。” “好,我不哭。”郑青菡伸手环住他的腰,带泪的双眼弯成月牙,轻轻一笑,泪水一次次滑落。 容瑾心里生疼,用手抚掉她的泪,问道:“累不累?” 郑青菡摇头说:“不累。” 容瑾红色的长袖微漾,抱着她慢慢往屋外走:“不累的话,我们去外面树下坐一会。” 外面有一棵通天的大树,枝蔓过于繁密,容瑾坐到树下,郑青菡以他的为枕,躺在他身边,看着头顶上绿茵茵的风景。 容瑾道:“枝蔓藤下人似玉,花映人影语如花,这儿的景致真好。” 郑青菡低低“嗯”了一声。 容瑾又道:“姐姐和冷飒给咱们送了新婚的礼物,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郑青菡声音细若游丝地道:“想……。” 容瑾低头望她,见她眼神虚无,面色已露出倦容,隔了片刻方才道:“我抱你回屋,咱们去看看礼物……。”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不离地注视着郑青菡,只见郑青菡虽口头上勉力应了他声“好”,但两只眼睛已经闭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容瑾脸色已变,见她两眼合着起来,连气息也微弱的几乎没有,忙用手去探她鼻息。 好在还有鼻息在,容瑾方才放心。 等郑青菡醒来的时候,容瑾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郑青菡不好意思地道:“我是不是又昏迷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容瑾给她披好衣服,温柔地将她抱进怀里,说道:“我没吓到,我以后会的守着你,一直到你病好。” 郑青菡全身疲惫无力,睁开眼睛看了容瑾几眼,又重新合上眼睛。 容瑾道:“你累了就再歇会。” 郑青菡他胸口,很快又昏沉过去。 成亲后的几天,几乎日日如此,郑青菡一日比一日昏沉的厉害。 容瑾也一日比一日清瘦的厉害,她一日不食,他也跟着一日不食,她不醒,他则陪着不眠,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难得,她睁开眼睛一回,正好和坐在床边的容瑾对望,她说:“对不起。” 容瑾轻轻笑了一声:“没关系。” 她说:“我好不了的。” 容瑾说:“我们刚成亲,你别丢下我。” 她说:“你以后好好的。” 容瑾说:“没了你,我再也不会好好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一世离别 郑青菡大多时候都昏迷着,一昏好几日。 偶尔半昏半醒的时候会喊容瑾的名字,她喊一声,容瑾应一声。 等有太阳的时候,容瑾会抱着她去晒太阳。 还是那棵通天老树下面,郑青菡躺在他怀里,容瑾道:“这几日你睡着的时候,我去找过冷飒,不愧是将军府的出身,虽说失忆了,可打仗布局是一把好手。” 郑青菡窝在他怀里,眼睛合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容瑾道:“父亲就生了姐姐和我两个,府上人丁单薄,万一我有个好歹,容家总要有个象样的男人撑起来,我瞧冷飒还有几分担当,可得姐姐依靠。” 郑青菡费力睁开眼来:“你姓容,容家要撑,也得你来撑。” 容瑾对她道:“那你快点好,你好了,我才能撑下去。” 郑青菡窝在他怀里说:“我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话音突兀落幕,她沉沉窝在他怀里长睡,再没说过一句话,也再没睁开过眼睛。 容瑾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咬咬牙吸了口气:“你怎能说话不算数?” 也就说完这么一句话,就再也没开过口。 太阳慢慢落山,天上的火烧云一直从西边烧到东边,大树在它的照射下仿佛变成了枫树叶。 容音来找容瑾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周围非常安静,容瑾身靠大树席地而坐,怀里抱着郑青菡,霞光把树下两人的脸照得红通通,大片大片红光显得两人那般灿烂,那般艳丽。 容音笑着走过来打趣:“抱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没有抱够?” 容瑾抬头望她一眼,没吭声。 容音走近,方才注意到郑青菡,睡得很沉,沉得好似不会再醒,样子和平常不太一样。 再看容瑾,见他双眼猩红,脸上的泪痕显著,容音不禁胸口一窒,脸色大变道:“青菡她……。” 容瑾咬着牙闭上眼。 容音说:“你不是说过,青石峰的苍葵能救她一命的吗?” “那话,说出来也只是骗骗自己。”容瑾睁开眼道:她的医术天下第一,她不曾让我去取,自是明白苍葵救不得她的命。” “你们两个就是一对傻子。”容音说:“她替你挡刀子,你不好好报答她,却要为太子与敦郡王刀枪相见;你让她留在南化保命,她非要跑到京都城跟你同生共死,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拦你,到最后连命都丢掉。” 容瑾的目光飘得很远:“姐姐不懂,明明能预见结果,还执意要做的事,是拦不住的。” 容音确实不太懂。 但容瑾并不在乎容音懂不懂。 他的心,他的情意,郑青菡一个人懂就行。 因为懂得,郑青菡才会犯傻,才会不劝他,才会一昧跟在他身边经历刀光剑影。 三日后,驻地一片素白,白晃晃的颜色刺得人扎眼,容瑾站在棺前,凝望着棺中的妻子。 灵堂落针可闻,唯听见白幡被风吹得鼓动的声音。 有一袭身影从白幡中走出,穿着粉色长衣,打量完灵堂陈设,目光落在容瑾身上:“候爷,我来给郑青菡上柱香。” 容瑾说:“不要直呼青菡的名讳,她是我夫人。” 来人冷笑:“候爷好像忘记了,我才是你的夫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容瑾淡淡道:“我不曾记得娶过你。” 那人的声音在讽刺:“候爷可以不记得,可天下之人,谁会不记得候爷娶过少保府的嫡女祝美馨呢?” 祝美馨? 不过是演戏时气过郑青菡的一枚棋子,若不是祝美馨报出名字要给郑青菡上柱香,容瑾一时都记不得有这么一个人。 容瑾道:“你不是来上香的吗?上完就可以走了。” 祝美馨站在灵堂趔趄几步,带倒身边燃烧的白色烛光,烛光落在白幡布上,一下子窜出半米多高的火光。 容瑾轻飘飘地道:“你到底是来上香,还是来放火的?若是来放火的,火既已经放了,更应该走了。” 祝美馨站在一片火光里全身发颤,容色显现出歇斯底里,她瞅着容瑾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 容瑾说:“这是我夫人的灵堂,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在她跟前闹。” 祝美馨从袖里拨出一把短刀,哭得脸都变形:“王皇后把我送进西院子,西院子的美人个个出众,你唯独送了东西给我,我以为你待我和待她们不一样,可是你却是在利用我。” 陈年旧事,容瑾不甚关心。 他不甚关心,但祝美馨却声嘶力竭:“新帝赐婚,你娶我那日故意假装摔断腿,没有跨进过洞房一步。后来,连话也没丢下一句就跑回南化,再听到你消息,却是在驻营地大张旗鼓的和郑青菡办婚事,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容瑾微微弯了唇角,突兀地道:“我为何要在乎你的感受,西院子是王皇后送你进的,婚事是新帝非要赐给我的,你有怨气找他们去,我待你从来无意。” “可我的大好年华终是耗在你身上。”祝美馨道:“整个京都城全知道我是你的妻,你却在驻军营娶了郑青菡,让整个京都城的人笑话我。” 骄傲如祝美馨,她不能容忍一个男人对自己从没有一点关注,她也不能容忍整个京都城对她议论纷纷。 祝美馨的骄傲承受不住这一切。 容瑾眼里从来没有她,他的眼里只有棺椁里的郑青菡,就算郑青菡变成尸体,他的眼里还是只有郑青菡。 祝美馨不甘心,所以会问:“我哪里不如郑青菡?” 容瑾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哪里都不知她。” 郑青菡不骄傲,也不在意世人对自己的看法。 郑青菡对喜欢的人不会咄咄相逼,只会生死相随。 白幡布上窜出的火光往屋梁而去,灼灼火光点亮祝美馨手中的短刀,她道:“容瑾,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我要你死。” 容瑾反手握住她的剑,语音绝绝道:“你知不知道,西院子的茱灵去了哪里?” 祝美馨大愕:“你为什么提起茱灵?” 第二百七十五章君子一诺 容瑾说:“你再不收手,下场就会和茱灵一样。” 当日,容瑾回南化,西院子的一干人全凭自主,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祝美馨依稀记得,容瑾在大厅内没跟任何人多话,只对茱灵说:“你在平阳王府当过差,服侍过平阳王府的蔡夫人,我不是提醒过你,蔡夫人忌日要记得去坟头上柱香的吗?” 祝美馨当时已经迈出大厅,隐隐听到这句话,讶异回头的瞬间,大厅的门已然关上。 时隔数月,回忆起那一幕,祝美馨目光透出茫然。 火苗顺着幡布燃起屋梁,容瑾站在热焰灼灼的屋梁下,目光颇为不耐烦,表情隐隐露出杀机。 祝美馨瞧他的眼神,已然猜测出当日的情景,她道:“是你杀的茱灵?” 容瑾道:“茱灵跟你一样,也说了诸多歪理,拿把短刀欲取我性命,我自然不能给她机会。” 祝美馨紧咬牙根道:“茱灵功夫不济才杀不成你,我比她强多了。” 容瑾不置可否道:“茱灵从懂事开始就只学一件事,便是杀人。一个人一辈子只学一件事,就算做不到顶极,也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 “茱灵是杀手!”祝美馨大愕之余连连摇头:“不可能,茱灵只是平阳王邵志原配蔡氏身边的一个丫环……。” “蔡夫人服毒身亡,丫环茱灵亦服了毒,早就随蔡夫人去到九泉之下。”蓦然听到容瑾的声音飘过来:“你见到的,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进西院子的杀手。” 祝美馨哆嗦着嘴唇:“你凭何判断?” 容瑾道:“蔡夫人的坟我去过,没有人给夫人上过香;我的豹子在西院子里撒野,众人如鸟兽散,只有茱灵过于冷静,不但抽身往桌子底下躲,还会顺手拉了把瘫傻的百里芷。” “我和平阳王颇有交情,自然知道蔡夫人身边的丫环都是自小领进府养大的,主仆之间的感情深厚,若真是茱灵,忌日定不会忘记上香。” “所以,我问问你,王皇后让一个杀手顶着茱灵的名字进西院子是为什么?” 祝美馨眼中寒光一闪:“为什么?” 容瑾道:“一来是为杀我,二来是为杀你们灭口,比如璟妍暴露了身份,茱灵就会杀之。” 祝美馨打了个寒战。 容瑾再说出来的话很是刺耳:“你们几个进西院子全为算计我,我不计较,你却跑来跟我计较。” 祝美馨碰着短刀,面庞上血色褪尽:“可我后来,是真心喜欢上你。” “可笑。”容瑾坐到棺木旁,决绝地道:“再不滚,我就杀了你。” 祝美馨本是怒气冲冲而来,此时听完容瑾几句话,只无力的握着短刀,再没刺上去的力气。 棺木里,郑青菡佩戴整齐,腰间系着一块古玉,玉面密密麻麻的血红色裂隙渐渐收敛,一块血玉慢慢显出白如截脂的玉面。 容瑾耐心的看着那块玉,直到玉面白如截脂,目光露出讶异。 正欲伸手拿玉,屋梁烧断,从空中砸落,整个灵台火光一片。 祝美馨退出灵堂的一瞬,整间屋子片刻倒塌。 容音和冷飒早就领兵撤到京都护城河外的一座高山,居高临下的位置上,冷飒对容音道:“容瑾说吊唁是小,防御为大,敦郡王定会趁军中办丧事而进攻,让我们伏击在此,等营中有动静,我们一举绞杀敦郡王的兵力。” 容音道:“青菡过世,容瑾已是身心俱伤,他非要留在军营当饵诱敌,我怕他会有危险。” 冷飒道:“容瑾有九阙剑护身,平常人伤不了他。” 容音久久才道:“平常人固然伤不了他,我只怕他自己不想活。” 冷飒顿时默然不语。 不久,军营驻地白烟升起,远远听见有兵马进入的声音。 冷飒手搭着眉骨道:“鱼上钩了。” 容音目光一转,只见不远处的江面船帆星星点点,勾唇道:“相帮的人手也到齐了。” 星星点点的船只上,背手站着很多人,容音看不清这些人的面目,只记得郑青菡说过——定州有一群人,都是她极好的朋友,过几日大战,一定会坐着最好看的船过来相帮。 那船未必好看,可船上的那些人定然是郑青菡极好的朋友,这种不要命的事也愿意来相帮。 容音问过郑青菡:“容瑾只为对平阳王的一诺,就拼了命要与敦郡王杠上,你为何不拦他?” 郑青菡道:“他为平阳王的一诺,就能为平阳王的家眷拼出性命,我不拦他是因为,他对我也承过诺,只有这样,日后他才能对我的诺言坚守到底。” 容音问:“他对你许过什么诺?” 郑青菡抬起眼睛:“就算我死,他也要好好活下去。” 容音想,容瑾应该会活下去,因为容瑾守诺,更何况是对郑青菡的诺,他是不会负她的。 背水一战,南化和定州而来的兵马大胜。 定州的兵马能以一当百,那是容音不曾想到的。 敦郡王大败,败军退守到京都城外几十里的远郊。 容瑾完成了对平阳王的承诺,但容音却再没见过容瑾。 兵营驻地除掉焚烧殆尽的灵堂和鲜血遍地尸体,什么都没有,包括容瑾。 灵堂被烧,棺木被烧,郑青菡的尸体被烧,连容瑾也没了踪影。 这一年,南化护住了端妃和新帝;这一年,敦郡王节节败退,从京都城外几十里的远郊一退再退,退回到戍边。 容音和冷飒最终回了南化,南化的人从没想过要做“从龙之臣”。 说到底,只为容瑾当初的君子一诺。 定州的兵马回了定州,因为定州一派富足,不比京都城差,唯独唐昭和锦绣留在了京都城。 唐昭要经营郑青菡留下的铺子,锦绣要住在畅息院,那是郑青菡最后往过的地方。 锦绣总盼望着有一天,一如好些年前的那夜,小姐突然脑病全愈,站在畅息院的窗前,手执一把铜镜,娟娟娥眉似远雾孤山,眼脸轻抬着对她道:“相国府眼瞧着就要变天,你若是有几分机伶劲,自然应该知道站在哪个屋檐下雨。” 锦绣总想着:“小姐会有一天要回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十四公子 三年后,京都城的永昌茶馆重开。 京都城的公子哥都说“永昌茶馆果然是永昌茶馆,永远不负众望”,这话一点也不假。 永昌茶馆因为说书而被朝廷封掉门户,如今又因说书而重新声名躁起。 说书先生是位年青的男子,名唤苏木木,因在家排行十四,众人唤他“十四先生”。 十四先生最喜欢说京城秘史,最爱说的人便是失踪整整三年的南化小候爷容瑾。 十四先生嘴里的容瑾重情重义,对妻子忠贞不渝,完全颠覆了京都人对容瑾的观感,正因为颠覆太大,所以引得听书之人骆驿不绝,永昌茶馆每日人头传动。 永昌茶馆坐无虚席,十四公子从一张花雕椅上站起,惊堂木在方桌上一拍,稳稳开口:“三年前驻营地大火起,南化小候爷夫人的灵堂被烧成灰烬,众人在一堆废墟里寻找小候爷的踪迹,却什么也没找到,人凭空消失了,诸位可知小候爷去了哪里?” 十四公子端起方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见听客们的目光皆投过来,才吐口气道:“小候爷去了南山竹海。” 下面的听众有人问:“小候爷为何要去南山竹海?” 十四公子道:“小候爷的夫人原是南山竹海修道的道人,人虽死了却有三魂六魄,魂魄是一种附于人的灵,若肉身殒败,寻常人入了轮回,而修道之人却能借尸还魂。” 听客中站起一人,穿着青衣长袍,正皱眉道:“十四先生实在有负盛名,靠编瞎话来骗钱,候爷夫人既已过世,莫要编妖鬼的混账话来愚弄众人。” 十四公子端整面容,淡淡道:“我是不是编瞎话,你说了不算。” 青衣公子道:“那谁说了算?” 十四公子还未答,人群中窜出个华贵蓝衫的少年,手执一把沉香扇,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悠悠哉哉地道:“自然是小候爷说了才算。” 青衣公子看了那人一眼,脚往后面移了移,重新坐回椅子。 华贵蓝衫的少年却偏偏不依不挠,摇着一把沉香扇向青衣公子而去,仿佛遇 到了宿敌,正不依不挠地道:“我当是谁这么呱嘈,原来是水部侍郎府的许镐大人,听闻南化剿杀敦郡王兵马时,许大人曾助一臂之力,从定州和南化直驱京都城的战船全由许大人放行,要不是许大人帮忙,南化的支持兵马也不能神速至此。” 许镐容气淡淡,好整以暇地等着蓝衫少年的下句话。 果然,华贵蓝衫的少年道:“许大人只是放行一干船只,就能凭借此事而获得封赏,帝君赏赐许大人千亩良田、黄金数箱,而大战敦郡王的真正功臣南化小候爷容瑾,却什么好处也没有,还失踪了整整三年,如今十四先生不忍,想给小候爷安个好结局,你冒出头来争辩又是为何?难不成,你是见不得小候爷好,见不得候爷夫人好?” 许镐道:“你这是无理取闹。” 蓝衫少年不理许镐,朝十四公子挑眉道:“我无理了吗?我取闹了吗?” 十四公子微笑着道:“公子一点也不无理,一点也没取闹。” 蓝衫少年侧身对许镐得意道:“你看,世上还是有明辨是非的人。” 正十分洋洋得意之际,耳边传来一声轻轻叹息:“曾姑娘,你女扮男装,还是见好就收吧,别让旁人看穿你的身份!” 得意的曾芸瞬间倒吸口凉色,面露出几分诧异:“你怎会知道我是……。” 许镐道:“三年前,夫人跟我讲的。” 许镐嘴里的夫人自然指的是郑青菡,曾芸小脸恹恹一垂,两串水珠子就砸落在许镐白底黑布的鞋子上。 许镐发急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怎么说哭就哭了?” 曾芸还是哭。 许镐见不得姑娘哭,只好道:“你收收眼泪,就当你说的全对,夫人修过道得了仙,魂魄定然能借尸还魂,说不准已经借了尸、还了魂,正在永昌茶馆跟咱们一起听书。” 曾芸听完,立马不哭了,目光四周扫了下,忍不住打了个嗝。 恰在此时,十四公子已然大摇大摆的蹭过来,轻轻对曾芸道:“这位姑娘,你一直想找个书读得多,文采飘然,跟你有共同语言的夫婿,这位许大人本是夏宁候府的人,府里权威相争,便被打入旁支另册,因不甘居人之后,就凭自己努力谋取功名,是京都城一等一的读书人,文采也是飘然的很。” 曾芸瞪大眼睛,疑惑地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夫婿,你怎会知道?” 十四公子笑弯了眼:“许大人和你几番口舌之争,从没落过败局,你们两人日后在一起生活,想来会有很多很多的共同语言。” 曾芸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十四公子笑弯眼的模样,有丁点儿让人悉。 像谁呢? 曾芸一时想不起,但觉得十四公子生生有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本事。 十四公子已然晃回方桌,用惊堂木拍着方桌道:“今儿就说到这里,茶水钱本公子全包,说书费用亦全免。” 茶馆内一阵欢呼,听书钱不用出,还有人承担茶水费用,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便宜事。 有人对迈出书馆的十四公子道:“十四,十四,你为何今日如此大方?” 十四公子潇潇洒洒地道:“今日得遇故人,聊将故人的良缘点化,心生十分欢喜,自然要大方一回。” 那人大笑几声:“这么早收工,十四要去哪里?” 十四公子停了停步,眯着眼睛道:“我要去瞧瞧街头的那株冬腊梅。” 那人又大笑几声:“冬腊梅冬天开花才算美,腊梅开得密密麻麻,花如彤云,浩态狂香,在霁光浮云下剪染色泽,仿若一幅画卷,你现在去,又能看到什么?” 十四公子扭头望向那人:“睹物思人,我看的是树,想的却是人。” 那人便有些笑得接不上气:“哎哟,原来十四公子思春了,思的是哪家的姑娘呀?” 十四公子似笑非笑地道:“你猜!” 第二百七十七章初夏再见 不经意间,又是一夏。 初夏,苍苍天际澄澈无云,蜡梅的叶子在阳光下一动一动,地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十四公子站在灿烂的光斑里,身后是一簇簇和煦的阳光。 草木欣然,婉婉轻回,仿若过去所有的记忆,随着一阵阵清风迎面拂来。 正在静静伫立之时,树后转出一袭身影,十四公子看清那人的侧脸,容色如仙,肤若白玉、流光漓彩、翩若惊鸿,那是有别于初夏的一种绚缦。 在层层迭迭、照人如濯的青翠中,那人掂量着手中的长剑,对十四公子道:“你说南化小候爷的夫人原是南山竹海修道的道人,借尸还魂还活在世上,是真还是假?” 十四公子无顾那人的戾气,自在闲散地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那人疏淡无礼地道:“真的便带我去见她,若是假的,那你便是有负盛名,靠编瞎话来骗钱,我手中的剑便不能饶过你。” 十四公子瞅着指向自己的剑,轻笑道:“小候爷以为,你的九阙剑能伤得了我?” 那人瑰丽的面容微微一愕,冷哼道:“你倒是个识货的。” 十四公子掌风一拂,内力悉数震在蜡梅树的枝干,蜡梅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伴着阳光金色的光斑,一片片旋落在十四公子的周身。 容瑾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动容:“好功夫。” 十四公子摇摇头道:“我却觉得,我的功夫并不十分的妙。” 容瑾冷目向他,仿佛在等十四公子的下一句。 十四公子嘴角噙了笑:“要不咱俩比试比试,若我能赢过你,那才可见我的功夫是真妙。” 容瑾道:“我从不跟人比剑。” 十四公子蹙眉道:“你既不跟人比剑,又带剑干嘛?” 容瑾不耐地道:“带剑是为了杀人。” 十四公子低垂着眼睛道:“可你不会杀我?” 容瑾双目紧锁:“我想杀就可以杀。” 十四公子抬眸,眼里闪着狡黠:“你要杀了我,就再也不会知道你夫人的下落。” 容瑾冷哼:“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的鬼话?” 十四公子心如潭水静如风地道:“你若不信,为何会从永昌茶馆跟我跟到此处?” 容瑾一窒,默然无声。 纵然觉得十四公子十分荒谬,容瑾还是想相信。 即使十四公子编出妖鬼的混账话,容瑾还是一路跟了过来,只要有半分希望,容瑾便不会放弃。 十四公子戏谑的声音在容瑾耳边响起:“小候爷,到底是跟我比剑,还是杀了我?” 容瑾没有出声,手腕一抖,长剑已经划出十米。 十四公子不惧不怕,冲着容瑾微微一笑,身形在原地转动,愈旋愈快,突然飞离地面,轻轻松松躲开剑气。 容瑾飞身到半空,九阙剑一剑化为九剑,漫天的剑影包围着十四公子。 十四公子衣袂飘飞,招招精妙如斯,掌风宛若满天星雨向四周扩开,剑影在外围,至始至终没能刺到十四公子一分。 容瑾目不转睛地望着十四公子。 十四公子使的招数,明明是容瑾所学。 容瑾不解,自己的招数为何十四公子会使? 这个十四公子相当古怪。 思量间,手下再不留情,九阙剑幻化成万千剑影,从四面八方向十四公子袭去。 十四公子荡在半空,方才轻松的表情全无,顿时手忙脚乱的疲于应付起来。 容瑾觉得十四公子是个人物,方才用了十分了得的一招,而十四公子却不把自己当人物,不到一会就在半空里叫道:“容瑾,快点收招,这招实在精妙,我从前没见你使过,应付不好……。” 从前? 从前是什么时候? 容瑾不曾记得见过十四公子,也不曾记得和十四公子动过手。 剑气刺碎十四公子头顶的方帕,墨黑长发飘散在夏风中,十四公子清秀白净的容貌被一头墨黑长发彰显的逾发清秀白净。 可清秀白净的只有外表,十四公子手忙脚乱到心气不稳,身形一荡,整个人从半空中笔直落下。 容瑾收剑,飞身接住十四公子,开口道:“你是个姑娘?” 十四公子重重点头:“候爷,好眼光。” 容瑾心道,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十四公子的手不规矩地揽住容瑾脖子,笑得荡漾:“候爷这三年都在哪里逍遥?” 容瑾落地,一把拉开她的手,将她推出数米之外,严厉地道:“姑娘请自重!” 十四公子很不自重地蹭过来道:“候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容瑾肃杀地道:“姑娘,你再往我身上靠,休怪我剑下不留情。” 十四公子眼里有笑意,退了两步,站在一片灿光里,拂了拂长发,从脖口上拉出一根红线,在线系着一块古玉,玉面白如截脂。 那块玉,明明就是郑青菡带进棺椁的一块。 容瑾顿时手脚发麻,不可置信地瞪着十四公子,瞪不得将十四公子瞪出个洞。 十四公子道:“我排行十四,却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下头还有五个弟妹,因为兄弟姐妹多,家里条件很拮据,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像别的女孩一样,能有块漂亮的玉件,但我家里穷,有块玉这样富贵的事,一辈子也不可能轮上。” 容瑾一个心如深潭的人,此时也不禁面色惨白,因为十四公子透露出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感觉。 十四公子偏头看他:“可我运气不知是好是坏,三年前出门采莲子,不小心掉进水里,救出水面已是奄奄一息,我上头有七、八个哥哥,他们问我,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一个人死前,别人总要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吃的、或是想要的?” “我对哥哥们说,我想要一块玉。” “我们家很穷,根本买不起玉,离我们家最近的地方是候爷驻营,那天起了场大火,我三哥学过武功,身手不错,眼力更是不错,他发现棺材里躺着候爷的夫人,夫上身上有块漂亮的古玉。” 第二百七十八章圆满结局 “灵台塌倒的时候,候爷被大火逼到另一边,我三哥趁候爷不备,偷了夫人身上的古玉就跑回了家。” “我那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连气都吐不出来,只见着三哥把玉用红线串起挂在我脖子上,我欢喜的留下最后的眼泪,人便去了。” 容瑾小时候没听过鬼故事,长大后是第一回听鬼故事,他瞪着十四公子,额头上汗涔涔的,想听下一句,又有点不敢听下一句。 十四公子理了理长衫,坐到大树下撑着头,冲着满头汗涔涔的容瑾微微一笑:“人生在世,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正如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话说的很玄机! 容瑾不太信鬼神之说,沉息抱剑道:“莫非,你死而复生了?” “不是死而复生。”十四公子语不惊人誓不休地道:“而是借尸还魂。” 容瑾吱地抽口气,眉目拧在一起道:“你这般胡言乱语,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十四公子很耐心的开导容瑾:“不必了,我眼下的魂魄原本就是个大夫,师从傅义淼,世间疑难杂症样样兼能冶。” 师从傅义淼? 傅义淼有两个徒弟,一个早就摔死,还有一个便是郑青菡。 十四公子断气的时候,正是郑青菡出棺之日,难道……。 容瑾脉脉将十四公子望着,嘴唇咬得快流出血,好不容易道:“难道,你是……?” 十四公子不置可否,笑道:“也不知道候爷这三年去了哪里,我只记得你说过,永昌茶馆是京都城最好的消息网,想听第一手的消息,这里有人告之;想散布第一手的消息,这里有人帮之。” 这话,容瑾只跟郑青菡一人说过。 十四公子定定地回望容瑾:“候爷说的方法果然有用,我在茶楼守株待兔,你就来了。” 容瑾揉揉眼睛问:“真的是你?” 十四公子静静听着,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落在容瑾身上:“要不要跟我去吃面,有家面店鳝丝和面不分开卖,我喜欢吃鳝丝,你喜欢夹给我,若是你我一起去吃,那是十分合算的。” 那面店,容瑾只带郑青菡去过。 容瑾再次揉了揉眼睛,这回没有开口,两只眼睛已然猩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十四公子从怀里掏出块帕子,上头绣了只秃鹰,绣工实在太差,好好的秃鹰绣成一只缺毛的鸭子。 “给你擦眼泪的。”十四公子十分厚脸皮地道:“你说过,从前有很多姑娘送东西给你,可她们给的东西,你从没认真看过一眼,唯独我送的帕子,你是真心喜欢的。你瞧瞧,这三年内,我的绣工十分的长进,你一定更加欢喜了吧?” 容瑾看着帕子上惨绝人寰的绣工,落下两滴男儿泪:“我自然十分欢喜。” “不枉我练了三年绣工,我就知道你会欢喜。”十四公子开怀道:“我饿了,你与我先去吃面,然后再去买桃符,我死的那日,你把两块桃符放进棺内,全部被大火烧毁,咱们重新再买两块去……。” 话没说完,已被容瑾拉进怀里。 容瑾的心速“扑嗵扑嗵”,好像快要跳出来,十四公子在他怀里说:“那两块桃符,一块写着容瑾,一块写着青菡,你要是不信,我还有其它话要说。” “你说过,就算日后万水千山独行,也要记得你当初塞过一张桃板给我,我一直都记得,这三年也一直在等你。” 容瑾说:“灵台起火的那日,我被大火逼到另一边,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影进来偷了你身上的古玉,我这三年,一直在找那人,一直要取回那块玉。” 十四公子在容瑾怀里的脸红得可滴血,正娇羞地道:“你把我搂在怀里,又说了这些话,可是已经相信,我是借尸还魂的?” 容瑾蓦然抬头:“我还是不太相信。 十四公子把头埋在容瑾怀里,呢喃道:“你到底要如何才会相信?” 刀 容瑾道:“我来的时候碰到个作恶的人,也算路见不平,拨刀相助了一回。” 十四公子有种不祥的感觉,她问:“所以呢?” 容瑾理所当然地道:“所以我小小惩罚了恶人一下。” 十四公子问:“这惩罚有多小?” 容瑾道:“我一剑刺穿了恶人的脾脏。” 十四公子道:“这惩罚果然很小。” 容瑾道:“以前沛国公府的连战因脾脏外伤破裂而大出血,你剖开连战肚子做了手术,当时我当的助手,若你再做一次,我便能多相信一点。” 十四公子:“……。” 十四公子觉得,她日后在证明自己是自己的道路上会十分艰难,但是她又非常荣幸,因为她愿意为眼前的人,用后半生一直来证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