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欢追日》 楔子 逃,快逃。 这是年仅七岁的小女孩,小小的脑袋里唯一想得到的念头。 她没来得及多问,为何总管福伯要如此仓促的带着她和大哥离开,也没来得及明白,为何才眨眼的工夫,家里就被一群恶煞给剿了。 三人沿路跑过的地方,不论是回廊下、庭院里,甚至是偏厅内,到处可见家仆、女婢横倒的尸体,刺目的血渍溅洒得到处都是,连空气中都漫开一股恶心浓郁的腥臭。 如果这是恶梦,她希望能够快点醒来,因为她真的跑得好喘、好累、好想歇息。 娇弱矮小的她,步伐跟不上福伯和大哥,经过大厅时脚步踉跄的绊倒在地。 她坐起身,揉着撞疼的手肘,抬起脸时,恰恰望见眼前惊悚残忍的一幕── 一片死寂的大厅内,娘亲是衣不蔽体、双眸圆睁,像个坏掉的布娃娃似的,瘫倒在椅上没了气息,颈子上遭利刃抹出的伤口,淌出的鲜血将胸前染红一片;而爹则是手脚筋脉被挑断,一把大刀穿身而过的将他钉在主位上,死不瞑目的空洞眼眸直瞪着前方,彷佛正盯着她。 「小姐!」发现她没跟上的福伯匆匆折返,搀起她后干脆将她一把抱起。 他们没时间了,必须趁那帮贼人在后院库房搜刮财物时快点逃走,否则再迟点就来不及了。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要带两个小孩逃难,尽管很吃力,可为了邢家仅存的血脉,即便拼上老命,他说什么都得保全少爷和小姐。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他曹福唯一能回报给老爷和夫人的。 趴在福伯的怀里,小女孩怯怯的视线越过老叟的肩膀,一双鹿眸怔怔望着厅内父母的身影,望着爹亲盯向她的失焦眼瞳,盯着、盯着……舍不得挪开视线的盯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逃出邢家后,看着恶徒纵下一把暗夜恶火将大宅给吞噬殆尽,小女孩眼里积蓄的泪水,终于承载不住重量的滚落,溃堤。 爹娘死了,还有婢女小芹、小兰、长工木顺、厨房大娘都死了,通通都死了,就连大宅子……也没了。尚且年幼的她,能够意识到的事实就这么多。 她不敢让自己哭泣出声,仅是默默地掉着泪,任由泪水濡湿福伯的衣裳。 不知让福伯给抱着跑了多久,就连她的绣花鞋都掉了,但他们依然跑着、跑着…… 当再度停下时,三人已身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里。 深夜的竹林里,枝叶被风吹拂着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竹林里野兽的嘶鸣,让小女孩害怕得缩进福伯的怀里,可下一瞬人就被放下,不得不面对现实。 「小姐,妳先待在这儿乖乖的别乱跑,老奴、老奴先和少爷引开那帮恶人……」曹福放下怀中的小女孩,老嗓听来有些喘。 这是往龙蟠山必经的紫竹林,因地形复杂加上天色昏暗,够他们暂时歇上一歇,但并非长久之计,况且那帮恶人在发现邢家一双遗孤未死后已经追上来了。 小姐还太小跑不快,放少爷一人诱敌他又不放心,为今之计,唯有将小姐先安顿好,然后和少爷兵分二路来一招调虎离山,再回来接小姐了。 「大哥,欢儿怕……」小女孩抱住少年的大腿,手心紧揪着他的衣襬,瑟瑟发抖。 「欢儿别怕,乖,听福伯的话,晚点我们会回来接妳,到时候大哥再给妳买爱吃的白糖糕好不好?」少年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安抚道:「大哥跟欢儿约好,一定不会丢下欢儿的,两个,不,一个时辰就好,一个时辰内大哥和福伯就会回来,所以欢儿也要答应大哥,乖乖在这边躲好,千万不能让坏人给发现,好吗?」 她想象以前一样跟大哥耍赖撒娇、走到哪跟到哪的缠着大哥,可如今紧张危急的情势和大哥异于平常的沉重脸色,让她心里明白,大哥和福伯是希望她留下来的。 内心挣扎了许久,她语气幽幽的吐出一字,「好。」大哥要她乖,她就乖。 「嗯,欢儿真听话。」少年颔首,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并和老总管交换一个眼神,起身正准备离去,见小妹一身女儿家娇弱秀气的模样,倏地蹙起眉头。 这样太醒目了,要将她留下,也该以最安全的方式将她留下。 敛目沉思半晌,蓦地,少年不期然的动手解开小女孩的外衫,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套在小女孩身上,然后顺手摘去她的发饰和发辫,改以发髻方式抓拢盘起。 一旁的曹福先是愣然的觑着少爷的举动,好一会摸不着头绪,直到见着换装后小女孩的模样,他顿时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如此一来,那帮恶人以为要追杀的对象是个少年和小女孩,就不会多留神在眼前这名「男孩」身上了。唉,这对手足情深的兄妹真是教人心疼呀! 「大哥?」小女孩脸上有些别扭局促,不是很明白兄长此举的用意。 「欢儿,听大哥的话,从现在开始,妳不准开口和陌生人说话,也不准承认自己是女娃儿,知道吗?」说着,他捻起地上的泥,抹上妹妹白净粉嫩的脸蛋。 「知道……」小女孩唇瓣嚅了嚅,眼儿巴巴望着大哥,「那、那欢儿什么时候能够说话?什么时候能够换回自己的衣裳?」她喜欢绣有纹彩的漂亮衣裙,若不能穿上真的好可惜呢!而且,她也不爱脸上脏兮兮、像只花猫的模样。 少年闻言,几不可见的轻扯了下嘴角,微微苦笑。他明白小妹女儿家的心思,也看见她脸上失望的神情,可为了安全着想,不得不出此下策。 「等大哥回来就可以了。」他说,接着依依不舍地用力抱了下小妹,「欢儿,记着,一定要等大哥回来。」 语落,少年即起身,跟着早已老泪纵横的老仆继续往林内小径窜逃。 泪眼蒙眬的望着老少二人离去的身影,小女孩紧咬着唇,遏止住哽在喉里的呜咽,不断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安慰自己。 好,大哥说要等他回来,那她就等,乖乖的、安静的等。 可她没料到这一等,不是区区一个时辰,而是漫长又彷徨的一段悠悠岁月。 这一等,等到的不是大哥和福伯熟悉的身影,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看似遥不可及的太阳──那个尊贵如王者般散发着耀眼光彩的「天阳」。 而她,则是终其一生,渴望有他温暖的在后头跟随着。 如上古的追日传说般,追着。 第一章 七月,酷暑时节,空气中的蒸腾热气和黏腻湿气,教人心浮气躁。 座落于地形险峻的西界龙蟠山上,依山傍崖,以同心圆方式层层而建的刀门山庄内,后山悬崖边,正悄悄进行一场比试。 只见一名身着铁灰色劲装、身形高壮魁梧,有着一头狂乱灰发和灰褐色眼瞳的男子,和另一名身着白绸华服、身形精瘦颀长,束发戴冠、手持玉扇的玉面男子,两人壁垒分明、楚河汉界似的分站崖顶的左右两端。 「都准备好了?」问出声的是铁灰色劲装的男子,只见他一会儿扭颈摆头,一会儿又是转手拉筋,忙着伸展一身结实贲张的肌肉,身子热得差不多后,他喀啦喀啦有声的扳着手指,一边再扬声道:「还记得咱们的老规矩吧?」 「当然。」另一端的白衣男子点头附议,接着唰的一声甩开玉扇,摆出架式,自信地道:「百招之内定胜负。」 「很好,差点以为你要忘了。」灰衣男子咧嘴笑开,露出亮灿灿的白牙。蓦地,彷佛想起什么,忙不迭又出声,「等等、等等,还有件事……」 「何事?」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咱们先说好,就只能我和你两个,不得有第三者!」灰衣男子强调着。 「好。」白衣男子扬了扬眉,斟酌半晌又委婉的补了句,「我尽量。」 针对这点他很难控制,因为根据往年的经验判断,那个好事的「第三者」绝不会让他这样以身犯险。 还尽量咧?不过也是啦,这确实有点太强人所难了,毕竟那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啊,行了行了,打铁趁热,咱们开始吧!」 双方达成共识,这场名为比武切磋、点到为止的武艺竞争,一触即发。 据「某人」言词凿凿的说法,这是场攸关个人颜面和刀门四大护卫──龙天阳、无欢、武大狼、商莲笙,谁是排名首位的真男人对决。呃,不对,扣掉不懂武,有「妙手邪医」之称的万年冰块女商莲笙,只有三个男人而已! 对,就三个!「某人」在心底默默又强调一次。 眼下那一天到晚在龙天阳身后如影随形的跟屁虫无欢,此刻正在他「相好的」那儿,看诊、验旧伤兼谈情说爱呢!是以,眼前这大好良机,岂有错过之道理? 因此,即便在连年输了白衣男子一百零一次后,灰衣男子仍是愈挫愈勇的再度提出比试之邀。 而提出上述见解的那个「某人」──武大狼,前一刻还双手环抱胸前,暗自窃喜的在心里计量着,下一刻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拳,往另一边的玉面公子袭去。 二人拳脚赫赫有声的过招搏击,一方是直来直往,以破竹之势直落铁拳,蛮横的左右开弓连续出拳;一方则是以退为进的迂回应付,从容不迫的以玉扇化去攻势见招拆招。 双方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的攻击不断,后山的崖壁,因两人猛烈的交手,不时轰隆轰隆的震下落石,让这场争斗更添刺激和看头。 哎唷,真是愈来愈有趣了,掉下去恐怕就像豆腐渣似的摔个稀巴烂了。 武大狼有惊无险的一个侧身飞跃,闪过骤然掉下的落石,两道霸气的浓眉扬了扬,不以为意的瞄着一路滚下崖底的石头,咧唇笑着,兴致高昂的再度出拳。 「阿阳,咱们先说好,这回定要分出个胜负才准离开崖顶,如何?有没有意见?」武大狼边挥拳边吆喝着。 面对眼前这番险境,龙天阳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儒雅的微笑。 「没有。」漂亮的一记旋身,闪过武大狼来势汹汹的攻击,接着玉扇一掷,如凌厉的弯刀飞旋而出袭向武大狼,「就怕你再吃也吃不了我三招。」 毕竟是身在险境,倘若情况持续的恶劣下去,他不介意收起玩心,速战速决。 「哈哈哈,我听你在放屁!别说三招,就算是三十招、三百招,老子照样吃得开!」 敢请还把他看得真扁,三招耶,这种死没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武大狼身子后仰闪过飞扇,出击未果的玉扇再度旋回龙天阳手里。趁着龙天阳出手接扇的时机,武大狼觑个空身,飞身即朝他击下重拳。 龙天阳一时未察,又为了闪避落石,在看到武大狼的袭击时想出手已慢了一步,仅能匆匆往后翻身。 甫站定,龙天阳尚不及做出反应,一道凌空落下的身影,赤手空拳以利落的身手千钧一发的迅速化解去武大狼的攻势── 哎呀,那个「第三者」、「跟屁虫」终于出现了! 眼前的情势有些诡谲。 然而,对武大狼而言,却也不意外就是了。 只见来人一身墨如夜色的利落劲装,发挽高髻,英气凛凛的眉毛下是一双似鹿眸的乌黑大眼、直挺的鼻梁,以及形如菱角的双唇。 平心而论,这是个五官立体、眉清目秀的好看男人,和身后同样俊美无俦的龙天阳相比,前者多了分细致秀气,后者多了些霸气英挺。 可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思去欣赏这等赏心悦目的画面。 「喂喂喂,姓龙的,咱们不是说好就你我二人单挑,不准第三者插手的!」 看吧看吧,这跟屁虫家伙果真是来了! 瞪着眼前突然杀出的程咬金,武大狼双拳一收改往腰上一扠,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嘴上振振有词的愤怒指控,「我说现在是怎样,摆明想来个二打一就是了?啐,以多欺少根本胜之不武,这么不懂规矩还学人家混什么江湖?」 有听过单挑决斗还有帮手代打的吗?太超过了!简直是──太、超、过、了!即使对这结果心知肚明,武大狼还是管不住嘴巴的想要酸上几句。 明明两个都是大男人,一天到晚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恶不恶心,肉不肉麻啊?若非无欢身边早有了商莲笙,他真要以为龙天阳和无欢两个有断袖之癖了。 真他奶奶的,还以为无欢会在莲笙那儿待久一点的,久到够让他和龙天阳的私怨了结。到底是长年屈居名下,刀门武三爷这个「老三」,也是待得很郁闷窝囊的。 结果呢?瞧,也才多久时间,半个时辰都还没到耶!试想一个男人待在一个女人的闺房里,不可能只是拉拉手看看手伤、盖被子纯聊天吧? 啧,该说是无欢在男女之事上太清心寡欲,还是因为他鼻子比狗还灵,甚至比狗还忠心?虽然说──他忠的是龙天阳,而非他们的门主刀戒天。 「我没要他插手。」由始至终,从来就没有。龙天阳收起玉扇,嘴角习惯性的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里,泰然自若的顺顺弄皱的衣襬,一双漂亮的细长俊目,淡淡睇向挡在身前的身影,如往常般语气不愠不火的吩咐:「无欢,让开。」 无欢方才出招挡下大狼攻势的,是曾经重创的右手。这点发现,让龙天阳心里有丝阴郁不快,眉心微皱,随即展开,又回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从容神情。 「少主身负兴国重任,该以自身安危为重。」无欢转过身敛下眼,抱拳躬身示敬,举手投足间右手动作似乎显得有些僵硬。 进刀门后,他有两个主子,一个是台面上的主子──门主刀戒天;一个则是台面下的主子──少主龙天阳。 「啊!」见到无欢不自然的动作,武大狼登时意会过来,不好意思的搔搔头,抱歉的说道:「无欢,对不住啊,你也知道我这人没啥本事,就是力气大了些……你的手没事吧?」他是粗枝大叶,可不代表真那么不识相,他有眼睛,也是会看的。 「我没事。」无欢轻扯唇瓣,故作无碍的举起右手,试图拍拍那个快被愧疚感给压死的男人,要对方别太介意。 将无欢这番举动看在眼里的龙天阳,眼角一抽,正打算出手压下无欢的右手,另一人已快一步的伸手接过,捷足先登。 「手让我看看。」突兀响起的清冷女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来者为一名身穿浅蓝素衣裙的女人,娥眉、杏眼、薄唇,白净清妍的脸蛋上脂粉未施,那副冷漠淡然的神情,似要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商莲笙静默审视着无欢的右臂,上至臂上穴位,下至筋络逐一细心诊断。 其余在场的两个男人,则是各有心思的看待眼前情景。 龙天阳默默收回手,掩在宽袖内的掌先是紧握成拳微微颤着,一会才缓慢放开,俊容上仍然是维持谦和温雅的笑意,唯有那抿起的薄唇稍纵即逝的透出一丝端倪。 然而,相对于龙天阳复杂又矛盾的心思,武大狼则是简单多了。 「哇啊,又是妳这冷脸冰块女,神出鬼没的想吓死人啊?」武大狼没好气的拍拍胸脯,「无欢,拜托你行行好,也管一管你家『相好的』,起码别让她顶着一张冰块脸到处吓人,七月半还没到耶……」鸡猫子鬼叫的抱怨,在收到某人冷冰冰的瞪视后戛然而止,只好摸摸鼻子,识相的伸手摀住口没遮拦的大嘴巴。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有龙天阳的地方一定会有无欢,有无欢的地方则一定会有商莲笙。十几年看下来,这三人扑朔迷离的关系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其中迂回曲折的过程,都要比天桥底下说书的精采了。 反正依他武大狼脑袋有限的理解,简言之就是无欢忠心耿耿守护「身份特殊」的龙天阳,而商莲笙则喜欢无欢,结果一个追在一个屁股后头跑,各个都成了跟屁虫。 「不想手真的废了,下次就别再不自量力。」放下无欢的手,商莲笙羽睫一掀,杏眼冷冷的对上无欢,警告的语气里十分不能苟同。 「真是的,好端端的一场比试就这么玩完了。」眼前上演的郎情妾意戏码,让武大狼翻个白眼,「啧,看样子也只好下次再比过了,你说是吧?阿阳……喂,阿阳?」 等了半晌没获得回应,武大狼纳闷的撇头查看,发现龙天阳正看着无欢和商莲笙发愣,极为无奈的朝天翻个大白眼,索性自讨没趣的选择退场。 「啊,罢了罢了,实在是受够你们三个!你们就杵在这里继续大眼瞪小眼好了,我懒得跟你们瞎搅和,先走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和他们胡搞瞎搞下去,搞不好连他也跟着变得怪里怪气。 心里这想法着实令武大狼打了个冷颤,没多做犹豫,他脚下一蹬即飞身离去。 随着最没耐性的灰发男子离去,险峻的崖边,仅剩三名形色各异的男女。 身处在两个男人之间,商莲笙柳眉轻扬,彷佛对眼前的局势感到新鲜有趣。 若不是知道无欢的真实身份,她真要以为现在这情形是二男抢一女的戏码了,然而,真相若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此时,惊觉自己失态的龙天阳猛地回过神,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他绷紧下颚抿抿唇,很快便恢复镇定的神色,问向商莲笙。 「他的伤势如何?」他岂可有这般荒唐的想法?怎么能够对莲笙……吃味!? 不,不可能,他只是不愿将无欢与人分享,因为无欢是他的护卫、他的亲信、他的知己,是他这些年下来推心置腹能够信任的人。 无欢就连性命都是他的,所以这辈子只可以跟着他,只能够属于他。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无欢的手废了的。」说到「有我在」时,商莲笙刻意瞟了眼龙天阳,捕捉到他脸上来不及掩饰的妒意,眼底闪过一抹促狭的精光。 「那最好。」龙天阳唇畔又泛起笑痕,晶亮透彻的眼瞳瞥向始终默不吭声的无欢,意有所指道:「把伤养好,我不希望以后身边多养个废人。」 无欢从小就话少,这些年下来,无论龙天阳如何恶意的出言挑衅或撩拨,无欢依旧是眼前这副安安静静、逆来顺受的模样,令他有说不出的厌恶,更屡屡让一向沉稳冷静的他控制不住脾气。 印象中,他和无欢最初并不是这样的,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僵滞到只剩下最原本的「主」和「仆」? 「是,无欢明白。」 没有反应,依旧是该死的没有反应! 嘴角的笑容再也挂不住,龙天阳面色沉下,双唇一抿,用力的深吸口气,缓下被激起的恼怒情绪,瞪着低首垂眼、像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无欢一会儿,然后气愤的一甩宽袖,跨步离去。 待那名高傲尊贵的白衣男子走远,无欢这才缓缓抬起头,任由自己依恋的眸光放肆的追随着男人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不舍的收回目光。 「废人呀……」唇瓣掀了掀,几不可闻的轻喃着,无欢暗自苦笑,早已麻痹的心不知为何还会隐隐抽疼。 「他」应该要开心点的,至少在龙天阳的眼里,「他」已从当初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变成「废人」了不是? 「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想放弃吗?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将一切看在眼底的商莲笙淡淡问出声。现在就剩她和无欢,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情就毋须顾忌太多。 无欢难道都没发现,天阳那话后面的用意……其实是关心?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连她这样性冷的人都看出来了,偏偏就是有人看不出来。 商莲笙一针见血的问题,让无欢脸上闪过些许狼狈,一向波澜不兴的语调总算有了起伏,「我不懂妳在说什么!」 最终,理智战胜一切,龙天阳是主,而「他」是仆,「他」不该有非分之想的。 「顽固!」商莲笙没好气的轻斥一声。 「无所谓,妳再说我顽固,下回就别央求我这『相好的』用轻功带妳上山去采草药。」明眸横睐,无欢面不改色的撂下狠话,那威吓的语气里,隐隐有着女儿家的一丝娇嗔。 唯有这时候,「他」会让自己像个「她」,回到最初的那个「她」,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女儿家一般,和要好的闺中姊妹开玩笑。 径自走了几步,察觉因为她难得的玩笑话而傻傻发愣的商莲笙并没有跟上,无欢脚下一停转过头来,脸上漾着愉快的轻浅笑容,扬声喊道:「走了,下去吧!」 她还要送莲笙下崖顶呢,没有她的轻功相助,莲笙根本上不来,更别说下去了。 天要下红雨了吗?这家伙现在也懂得跟她开玩笑了?商莲笙见状,嘴角微弯,才举步跟上前者的步伐。 而崖顶对面的一处,某个隐身在树丛暗处的白衣男子,则若有所思的遥望着崖这边两人离去的身影,好半晌,才收回复杂又难解的幽深眸光。 是吃味吗?是吗? 也许,他是真的在吃味吧! 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想放弃吗?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下午在崖顶上,商莲笙的一席问话,不时在无欢的耳边回荡着。 都这么多年了吗?也对,十三年的时间,确实不算短了。 十三年,已够让她从一个为了逃过恶徒追杀,不得不女扮男装的小女孩,成为如今这个为了掩饰身份,不得不继续伪装男儿身的刀门护卫无欢;十三年,已够让她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成为能够毫不手软对敌人痛下杀手的「废人」。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痴痴守候的是什么、奢求的是什么、坚持不放的又是什么? 是因为多年下来,为了那男人而活的依赖感,已经强烈到让她挣脱不开?还是因为当年被大哥抛下的无助感,让她害怕又一次被离弃? 「大哥,为何要狠心丢下欢儿呢?你可知欢儿已经等好久了?」望着握在掌心里的虎玉,无欢语气幽幽的轻喃。 此玉外型似虎,玉质剔透晶莹,隐隐透出琥珀光泽,此乃先帝赐给他们邢家的,她和大哥身上都有一块。如今,这玉恐怕是唯一能联系她的过去,让她还能记着自己身份的东西了。 因为怕用另一个身份活得太久,会让自己忘记最初的根本,忘记自己还有个名字,忘记……她还在等着大哥回来。是以,她几乎是从不离身地将虎玉坠在腰侧。 无欢默默端详良久,才小心翼翼将虎玉重新系上腰间,接着又开新酒,豪气万千的饮过一坛又一坛,索性借酒浇愁麻痹自己。 「十三年呀……好快……嗝!」打了个酒嗝,无欢再抱过一坛新酒,粗鲁的扯开上头的红布盖,举起坛瓮对着夜空吆喝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敬『十三年』,干!」 仰首,一口饮尽坛中酒酿,再潇洒的把空坛向下一丢,落地的坛瓮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响,如同稍早那几只坛瓮的下场一般,化作片片碎瓦。 这里是她住的别苑,若没有要事,刀门里大部分的人是不会来打扰她的,尤其在每年的这个日子──邢家被灭的日子,也是她被遗弃的日子。 唯有此刻,她才会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喝个酩酊大醉,任凭自己跳出那拘束严谨的身份,抛开身上背负的枷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曹操的「短歌行」,悠悠絮絮自苦涩的嘴里吐出。 无欢醉瘫在屋顶的瓦片上,一双迷蒙的鹿眸茫然的望着夜空里美丽的银河,彷佛想藉由那些闪烁耀眼的星辰,缅怀逝去的亲人,遥想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舍不得眨上的眼皮,不知是太过酸涩抑或悲伤,悄悄的积上一层水雾,直到蒙眬氤氲的眼瞳里,赫然出现那熟悉的白衣身影。 「呵呵,又被你发现了……」以为眼前的男人,是日思夜想衍生出的幻象,无欢咯咯笑道:「真是阴魂不散,为何每年出现的都是你呀?」 「很好,你也晓得每年都是我。」男人淡淡的哼了声,不禁出言轻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好大的胆子,竟将他说成是阴魂不散。也不知道是谁,每年的今天都会喝个烂醉,然后隔天顶着张死白的虚弱冷脸让他这主子看得碍眼的? 因此为了他隔天的心情着想,又或者是为了不让这家伙饱受宿醉之苦,早在发现无欢这一年发作一次的坏习惯时,他这主子就认命的连年报到,替他收拾残局。 「呵呵,天阳……龙天阳……」醉酒的人儿径自喃喃自语。眼前的男人既是幻象,那么就让她任性的放纵一次深埋在心底的情感吧! 「为何只有这时候,你不再是那副令我生厌的模样呢?」这回,男人的语气里隐约有些无奈。 也许他吃味的是,他只能在这时候看到无欢最自然率真的一面,而不是冷凝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奉行他指示的「护卫」。 「十三年吶……十三年……」 显然已经睡着的无欢,轻轻的发出呓语,听在白衣男子耳里却别有深意。 「是吗?都十三年了。」居高临下的睇着醉到不省人事的无欢,龙天阳剑眉轻扬,感到有意思的拿着无欢刚才的醉言醉语反复呢喃。 是因为太习惯无欢的存在,所以才让他忘了吗?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自私的绊住无欢这么久,默默地关注无欢的一举一动这么久,也悄悄地……把无欢放在心底这么久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伸出食指轻轻滑过无欢被夜风刮得冰凉的面颊,龙天阳的眸光转深。 眼下无欢的身影,有那么一瞬成了当年他刚发现他时,那个弱不禁风的纤瘦小子模样,龙天阳扯开唇,无奈的轻笑了笑。 「呵,小家伙,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啊?」倔强又爱逞强。 而那个沉浸在梦乡中的人儿,似乎因为男人一席话不由得弯起唇角,让记忆的洪流,随波逐流回到两人最初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