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求验尸》 第1章 窗户开着,却没有一丝风,温热濡湿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 纪婵被一阵蝉声吵醒了。 她坐起身,就着些微的晨光把卧室打量了一番:镂雕着精致花纹的架子床,两米开外有张贴着螺钿的八仙桌,太师椅上的瓷画在灰暗的光线中格外惹眼,靠在墙边的条案上还摆着一架她曾学过十年的古琴。 装修是旧式的,家具也是旧式的。 纪婵按按额头上方,激烈的痛感再次表明: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确实穿越到了一个叫大庆的架空朝代,变成一个同叫纪婵的十七岁姑娘了。 “你不必寻死觅活,此事虽说是你咎由自取,但到底因我而起,我会负责。”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负责? 纪婵转头看向对方。 男人背对着她,宽肩膀,身材修长,长且直的发散落在昏黄色的褥子上,像团濡湿的海藻一般。 纪婵记忆里有这个人。 他叫司岂,二十岁,表字逾静,是原主的大表姐的未婚夫,也是原主记忆中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只可惜没有官身,家境也很一般。 原主与他被人下了催情药,不慎滚到了一起。 两人都是受害者,但女人受到的伤害总归更大一些。 如果司岂愿意负责,对于纪婵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车祸之前还愁嫁呢,这辈子刚开个头就谈婚论嫁了。 虽说对方不情愿,但也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纪婵翘翘唇角,又努力压了回去。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那咱们便皆大欢喜了。”司岂起身下地,往隔壁走了过去。 纪婵道:“我同意。” 原主声线沙哑,略显磁性,跟她上辈子那把清亮的嗓子完全不同。 她第一次开口,不免有些听别人说话的意思,不由愣了一下,过了两息后才又说道,“谢谢你。” 如果司岂实在讨厌原主,再和离也成,到时申请个女户,有原主爹娘的嫁妆支撑着,不愁日子过不下去。 司岂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探究地看了过来。 纪婵心虚地低下头。 原主爱慕虚荣,嫌贫爱富,一向看不上借住在国公府的司岂,言语上的冒犯时常发生。 她刚刚那般礼貌,与原主的性格大相径庭。 不过,原主遭此大难,性情大变,软弱一些也是正常的吧? 司岂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收回目光,凉凉地说道:“谢就不必了,不过是一同受难,各自成全罢了。” 纪婵不再嘴快,穿鞋下地,刚迈一步,就感觉到了来自双腿的恶意,酸、软、疼,光是站着都难以为继。 她揉揉腿上的肌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少儿不宜的动作片画面,惨白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大红布。 司岂的脸也红了,逃也似的进了净房。 纪婵拖着步子来到梳妆台前。 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的长褂脸。 人是美人,三庭五眼标准,眼睛大而有神,只是眉基稍高,眼窝较深,整体感觉凌厉有余,娇美不足。 若在现代,这样的脸搭配将近一米八的麻杆身材足以让纪婵驰骋各大t台。 但在古代,她这样的姑娘便显得不够柔婉,而且她的骨盆窄,容易难产,大多会被未来的婆婆嫌弃。 头上的伤被层叠的棉布包裹着,浸过来的血已经干透了,黑红一片,血腥味和头油味糅杂在一起,极难闻。 纪婵刚穿过来时,司岂正在疯狂砸门,想让人找个大夫,却不料,偌大的前院竟无一人应他。 伤口上只有司岂从包袱里找出来的不知放了多久的金疮药,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不卫生是一定的。 等从这里出去了,她必须把伤口好好清理一下。 纪婵用手指把乱成一团的自来卷打理顺当,梳了个低马尾,刚用绸带系上,院子外面便响起了杂乱且急促的脚步声。 司岂推门出来,说道:“来人了。” “哦……”纪婵还是第一次正眼瞧他,只觉又帅又酷,便多看了几眼。 司岂轻蔑地扫她一眼,又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说。” 说完,他在太师椅上坐下,姿态随意,神态淡然,丝毫不见局促,颇有大将之风。 “行。”纪婵对司岂又多了一些好感。 她到底是冒牌货,多说多错,不如先看着。 院门开了。 纪婵站起身,透过窗纱向外看:一位身材修长、容貌隽秀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三个仆从,一个是管家,另外两人是原主的贴身丫鬟。 两个丫头一个喊“姑娘”,另一个喊“表姑娘”,似乎很怕旁人不知原主在司岂的院子睡了一夜。 纪婵摇摇头,原主自作孽,非但身死,还众叛亲离,着实够惨的。 她唏嘘着,跟随司岂迎了出去。 两人到堂屋时,屋门已经打开了,中年人正好迈步进来。 司岂赶上两步,长揖一礼,恭声道:“晚生见过国公爷。” 此一笑,谄媚的意味十足。 纪婵撇了撇嘴,暗道,所谓读书人的气节也不过如此嘛。 鲁国公瞪着司岂,抬手指向纪婵,厉声问道:“你说,她为何在你这里?” 司岂再打一躬,脸上多出几分诚惶诚恐,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呈了上去,“禀告国公爷,晚生与纪姑娘发乎情,却未能止乎礼。晚生今日就去找官媒,明日上门提亲,择最近的吉日成亲。” 啊? 纪婵吓了一跳。 这也太窝囊了吧。 所以,他的办法就是粉饰太平,让一切顺理成章? 也就是说,不但原主白死了,她还要顶着脑袋上的这个致命伤尽快与之成亲吗? 岂有此理! 她怒道:“你胡说,谁跟你发乎情了,分明是……” 司岂凉凉地看了纪婵一眼,“分明什么?分明是你放荡无耻,夜闯男客客院吗?” “你胡说,我当然没……”说到这里,纪婵脑子里灵光一闪,顿住了。 鲁国公任户部侍郎,有官有爵,位高权重,在朝廷中的关系网更是盘根错节,不管司岂还是她,都没有能力与之叫板,若想好好活下去,装怂,吃下这个暗亏才是正道。 再说了,原主整天惦记国公爷的嫡长子、嫡次子,人家安排她嫁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年轻举人,已经算厚待了——客观的讲,原主自杀,泰半是她自己想不开。 她一个从现代穿过来的法医,早已见惯生死,那么真情实感做什么? 纪婵偃旗息鼓。 鲁国公拍拍司岂的肩膀,说道:“你是好孩子,好好读书,日后中了进士,陈家亏待不了你。” 司岂躬身致谢,又把信封往前递了递。 鲁国公接过去,捏了捏,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和一只玉佩,阅后又道:“逾静虽说行事孟浪了些,却很有担当嘛,乃是至情至性之人,我家榕榕没有这个福气啊。管家,告诉夫人,把表姑娘的嫁妆理一理,再添一千两银子,找个好日子把亲事办了。” 管家一拱手,应了个“是”。 鲁国公这才看向纪婵,说道,“司家书香门第,一向规行矩步。望你成亲后谨言慎行,你还有叔叔弟弟,莫辱没了纪家所剩无几的好名声。”说到这里,他一甩袖子转身向门外去了。 纪婵心想,有文化的人就是含蓄,不过是让她闭嘴罢了,却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堆用不着的。 她掐了自己一把,又想了想隔着时空的父母和小弟,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司岂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慢慢收了唇角上的谄媚,漠然说道:“你也回吧,五天后便是吉日,你准备准备。”说完,他也走了。 这脸变得可够快的! 纪婵哂笑一声,等司岂不见了人影,抹了泪,朝二门去了。 纪婵一进客院,守在门口的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就给院门上了锁。 纪婵明白,自己被软禁了。 她在堂屋坐下,朝婢女书香招了招手。 书香退后一步,防备地说道:“国公夫人已经把卖身契拿走了,你休想再折腾我!” 纪婵笑了笑,原主固然可恨,但其所作所为再恶心也是光明正大的,对这位书香也向来信任有加,就算时常责骂,也在底线之上。 书香和国公夫人联起手来,给一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家下春药,既无忠诚也无道德,着实可恶! 她打不到国公夫人,需日后徐徐图之,但这背主的丫鬟必须得教训。 纪婵拿起茶杯重重撴了一下,“倒茶!” 书香冷笑一声,“不倒,爱喝不喝。” 纪婵心中的邪火陡然变盛,抓着茶杯就掷了过去……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茶杯狠狠砸在书香额头上,落地时又发出一声脆响。 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书香用手一抹,糊了满脸。 婢女画香白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书香看着手上的血,愣了片刻,随即拔腿向外跑,“杀人啦,杀人啦!” 不多时,大门洞开,几个婆子一拥而入,将书香画香带了出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纪婵反而自在了,痛哭一场,自去净房舀了水,把伤口清理干净,包扎好,上床休息去了。 一连三天,除一日三餐外,纪婵再没见过一个陈家人。 第四天,国公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带着一群人来了。 她们搬走了纪婵从襄县带来的一整套新红榉木打造的家具,又送来了嫁衣、婚书和一千两银票。 第五天傍晚,纪婵拎着包袱,被几个婆子压着上了司岂带来的喜轿。 这一整日,原主的姨母和表姐弟依旧不曾露面。 纪婵像个乞丐一般被人打发了,鸦默雀静地成了司岂律法上的妻子。 司岂在西城有房,还是座三进大院子。 喜轿停时,大门口既无迎亲之人,也无鞭炮锣鼓之音,冷情得跟她在国公府的院落一般。 纪婵的心彻底凉了下来,她想了想,主动摘掉头上的盖头。 “到了,下来吧。”司岂说道,声音清冷无情。 轿夫掀开帘子。 纪婵也不矫情,利索地扭了大腿一下,哭着下轿,迈着小碎步跑进了院门。 司岂也跟了上去。 两人在外书房面对面坐下。 纪婵擦干眼泪,哽咽着说道:“我……” “你应该看出来了。”司岂皱着眉头打断她,“我不喜欢你,当时答应娶你,只是不想你无辜送死罢了。”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和离,我给你银子,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第二,不和离,但我不会让你生下我的孩子,我送你去庄子,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纪婵揣度了一下原主的反应,一拍桌子,质问道:“所以你就是吃干抹净不认账了呗?” 司岂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要怪,当怪你姨母和大表姐,她们为了与我悔婚,一手促成了这桩祸事,我同样是受害者。如今我请官媒写婚书,亲迎你过门,已然仁至义尽。” 纪婵暗道:也是,此人再不济,也把章程摆到了明面上,比国公府那一窝阴暗的渣滓有担当多了。 她用帕子捂住双眼,假假地呜咽两声,说道:“不管和离不和离,你都不要我了,我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原主身体不错,小日子向来准时,她算过,五天前正是危险期。 司岂怔了片刻,鼻尖上飞快地沁出一层细汗。 他取出手帕擦了擦,说道:“如果不和离,自然一同抚养;如果和离了,孩子的归属你说了算。如果你想抚养,我再给你两万两银子,但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保证日后不会以任何借口骚扰我的生活。” 纪婵停止假哭。 两万两银子,这可是相当大的手笔了! 司家不是书香门第吗,居然会如此富有? 或者,司岂根本就是在吹牛,只为把她打发了? 这时候,小厮递上来一只木匣,司岂接过来,打开,放在纪婵面前,“这是长安钱庄的银票,一万两,只要你肯和离就是你的了。” 纪婵捂住脸,垂下头,静默许久,才道:“我同意和离,你写个文书吧,孩子和银钱的事都要写进去。” 其实,银子她是可以不要的,但孩子的事必须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大庆朝颇有唐风,女子改嫁者从不鲜见,便是原主在此,也一样会同意和离。 毕竟,跟守活寡、憋憋屈屈地看人眼色过活比起来,带着钱财改嫁要潇洒滋润得多。 只要不傻,这样的账人人会算。 司岂为了摆脱纪婵,显然认真做过功课了。 思及此,纪婵冷笑了一声。 第2章 “吱嘎……” 肉铺的门开了,门缝里挤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他上身穿着一件姜黄色的厚棉袄,大脑袋上戴着棉袄自带的棉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留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门槛有些高,小胖子的小短腿将将落地,松软的白雪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小脚往前一出溜,人就栽倒了,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 “shit!”小胖子又脆又快地骂了一句。 他完全不懂这个词究竟什么意思,只听自家娘亲骂得过瘾,便偷偷学会了,时不时地学以致用一下。 “哟,胖墩儿又出来扫雪啦,你娘呐?”对面包子铺的老板娘扬声问道。 “赵婶婶,我娘亲做早饭呢。”小胖子艰难地撑着笤帚站了起来。 包子铺的赵婶子拄着大扫帚,直了直肥硕的腰身,对隔壁正拉风匣的铁匠说道:“瞧瞧,还是人小纪会教孩子,胖墩儿还没他娘小腿高呢,就想着帮他娘干活了。瞅瞅我那几个傻儿子,啧啧……人比人气死人哟。” 恰好,肉铺左边的杂货铺也开了门,走出一个红袄红裙的清秀姑娘,冷哼一声,道:“让个三岁小孩出来扫雪,她还是人吗?” 小胖子一歪头,凌厉地瞪了那姑娘一眼,“你才不是人,我出来堆雪人的。”他口齿伶俐,反击又脆又快。 赵婶子抹搭那姑娘一眼,说道:“让三岁的孩子扫雪是不成,你十五了,你娘让你扫雪总成了吧。” “我就不扫,我娘都没说什么呢,要你管。”那姑娘跺了跺脚,又进去了。 “娘俩一大早上就吵,一里地外都听见了,还没说什么。尖懒馋滑,一看就是个赔钱货。”赵婶子小声嘀咕几句,把自家前面的街道清扫出来,回铺子里去了。 胖墩儿拿着笤帚,一点一点地把积雪扫起来,堆到窗子底下,起了一个尺余高的小鼓包就停了手。 他扔掉笤帚,在雪堆旁小心翼翼地蹲了下去。他的棉裤厚,腿还短,这个动作做得颇为艰难,刚蹲一半就又摔了个屁墩儿。 小人贼兮兮地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他,松了口气,赶紧爬起来擦擦裤子上的雪,撅着小屁股,拍拍打打地堆起雪人来…… 纪婵出来时胖墩儿的小雪人已经堆好了。 小雪人半尺多高,肚子大,脑袋小,脸上还有两个石子做的黑眼睛。 虽说不够完美,但雪人的雏形已然具备,对于一个三岁半的孩子来说相当难得了。 “嗯哼!”纪婵清了清嗓子。 胖墩儿立刻回了头,小手笑嘻嘻地指向那片秃了一小块的雪地,邀功道:“娘,我来帮你扫雪啦。” 纪婵点点他的小脑门,“雪人堆得不错,雪扫得很一般哟。”她操起大扫帚,一划拉就是一大片,“这才叫扫雪呐。胖墩儿,你等娘扫完雪,咱们再堆个大雪人,就站在你的小雪人身边,好不好?” “好。”小胖子眼里有了几分雀跃,自动自觉地后退两步,捂紧小嘴,防止飞起的细雪落到嘴里去。 纪婵动作快,不过盏茶功夫,肉铺前面的雪就被清理干净了。 她用铁锨把雪堆高,拍实,正要塑形,就听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一人一马从官道上跑下来,到街道上时马上之人“吁吁”两声,马跑的速度慢了,踢踢踏踏地到了肉铺门前。 中年男人下了马,笑着朝纪婵拱了拱手,“纪娘子,有大案子了,我家大人有请。” 纪婵一怔,问道:“现场怎么样?” 中年男人道:“现场在进京的官道上,往来都是车辙和脚印,几乎没有勘察的价值,所以只是请纪娘子看看尸体。” 纪婵点点头,“那就不急了,朱大哥进去喝杯热茶,稍等片刻,我把手头的活儿干完。” “这……”中年男人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大理寺少卿司大人回京,昨天到的襄县,就住在襄县的驿站里,他在主持这个案子。” 司岂? 纪婵有些惊讶。 襄县在顺天府的管辖内,距离京城只有一天路程,纪婵经常为衙门工作,对京城的官场甚是熟悉。 三年前,司岂中了状元,随后新皇泰清帝继位,任命前次辅司衡担任首辅,司家重新回到大庆朝的政治权利中心。 司岂从翰林院的从六品编撰做起,三年间就成了正四品大员,升迁的速度堪比火箭。 纪婵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司大人乃人间俊才,上任以来破获奇案无数,即便没有我,想来也会一如既往。而且现场已经被破坏了,我早到一会儿晚到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吧。”她挥着铁锨又“啪啪”地拍了起来。 朱大哥朱平有些无奈,把马拴到拴马桩上,摇头笑道:“你呀,你这叫恃宠而骄。” 襄县县太爷朱子青出身京城豪门,虽是庶子,但很有能力,年纪轻轻屡破奇案。 大部分功劳都在纪婵。 朱子青很尊敬纪婵。 他是朱子青信重的家奴,更是官府的捕快,为公为私,都会对纪婵多几分包容。 “朱大哥错了。”纪婵笑着否定了朱平,“朱大哥来之前我就答应孩子堆雪人了,我这叫信守诺言,对不对?” “纪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朱平是老实人,不善于争辩,反正县太爷和司大人也要去镇长家里用饭,他们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 朱平帮纪婵修过屋顶,还和同僚来她家蹭过几次饭,对她家很熟,自去门房取了铁锨。 两人一起堆雪人,速度必定更快。 不多时,小雪人旁边有了个半人高的大雪人。 纪婵抱起胖墩儿,让他把捡来的石子嵌到大雪人脸上。 如此,雪人母子就算完成了。 用过早饭,纪婵画粗眉毛,换上男装,出门前对胖墩儿说道:“娘去去就回,你好好跟橘子玩,不许打架,知道吗?”橘子叫齐承,是右边隔壁齐大娘的大孙子,比胖墩儿大一岁。 纪婵不在家时,就把胖墩儿交给齐大娘带着。 胖墩儿喝了口水,问纪婵:“娘,中午有猪排吗?”他最爱吃猪排,这意思是有猪排他才听话,没有就看心情了。 “不但有猪排,还有鸡排,任君选择,怎样?”纪婵捏捏他的包子脸,她是卖肉的,最不缺的就是肉。 猪排跟炙肉差不多。 朱平咽了一口口水,他吃过纪婵做的,的确好吃。 “慈母可教。”胖墩儿竖起大拇指,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看向朱平,“做人要信守诺言,朱伯伯,我说得对不对呀?” 朱平失笑,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原来在这儿等着哪,你小子太鬼了吧。” 胖墩儿侧了侧头,没让朱平拍实,“我娘说了,这样的拍打脑壳容易产生脑挫伤,以后就不聪明了。” “这可真是家学渊源呐。”朱平哈哈大笑。 纪婵把孩子交给齐大娘,跟朱平一起赶往义庄。 义庄在镇北,骑马不到一刻钟。 两人赶到时县太爷朱子青和大理寺少卿司岂也刚回来,两拨人在门口相遇。 司岂站在刺眼的雪光中,肩上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北风呼啸,衣角裹着碎雪上下翻飞。 他身材高大,肤色冷白,高眉基,眼睛深邃,一管高鼻从山根拔起,从侧面看,轮廓极为清晰,弧度堪称完美——像个欧美混血。 “纪先生。”朱子青朝纪婵拱了拱手,“司大人,仵作到了。” 纪婵没说话,拱手还礼。 司岂扭头看了过来,见来人大约二十左右,身姿挺拔,大眼有神,唇色红艳,有几分男生女相,实在不像能破案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道:“他……能行?” 朱子青二十多岁,容貌清秀,身材微胖,哈哈一笑像弥勒佛一样,“行,当然行,这里风大,咱进去说话。” 他与司岂是同科进士,关系熟稔,手一摆,率先进了门。 司岂又看纪婵一眼,负手跟了进去。 纪婵挑高一侧眉毛。 谁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呀,这位根本就不记得她了嘛。 不错不错,省了不少麻烦。 襄县是原主老家,四年前她带着一堆嫁妆回到这里,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已经拿了司岂的一万两分手费,没想过再要司岂的两万两银子,更不想与他发生纠葛,便把纪家在城里的老房子租出去,搬到吉安镇,买了现在的门市房。 泰清元年,她靠给罪犯画像搭上县太爷,干上了老本行,这几年的确破了几桩难破的案子。 但比起这位才大气粗、声名远播的司大人,她便差远了,人家怀疑她的能力实属正常。 她拎着勘察箱,跟着几个随从和捕快进了义庄。 “这是什么?”司岂看着那张带有沟槽的宽大停尸床。 “这叫解剖台。”朱子青说道,“用铁板打造的,可用水冲洗,水从这里下去,顺着地里的管道能排进外面的坑井里。” “解剖?”司岂不明白,又看了刚进来的纪婵一眼。 朱子青道:“一时说不清楚,司大人看看就知道了。” 纪婵进来后没急着过去,先把勘察箱放在一进门的工作台上,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牙白色油布大褂,穿好,把油布做的手套戴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离着一米远,她就看见解剖台上摆着一具半截尸体,没有头颈,也没有双腿,只有骨盆和躯干,光溜溜的一段。 她看到的这个侧面没有明显的外伤,也没有任何显著的外部特征。 纪婵知道,这必定是抛尸,现场被破坏,尸源不好找,司岂束手无策也是非常正常的。 走到解剖台前,她正要绕过去,仔细看看尸体另一侧,就听司岂说道:“老王,你先看看。” 她抬头看了一眼司岂,乖乖退到一边,心道,这种尸体,没有解剖什么都干不了,你是傻啊,还是傻啊! 第3章 事实证明,不是王虎傻,而是纪婵偏安一隅,坐井观天,把大庆朝的仵作想得太简单。 这个时代的仵作是有师承的。 没有师承的人,才会如襄县的小仵作一般,只会一些浮于表面的验尸技巧。 有师承的人,在尸检上有独到的手段和经验,并掌握基本的解剖知识。 王虎有师承。 得到司岂的指令后,他把手里的那只尺余长的小木箱子放在解剖台上,打开盖子,取出一个皮褡裢,展开,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解剖刀具。 纪婵看了看,发现除了有些工具设计不大科学之外,其他大多数都很趁手,与她的大同小异。 她自嘲地摇摇头,暗道,居然轻视人家了,自命不凡真是要不得呀。 朱平把解剖台顶端的吊灯摇放下来——摘下琉璃灯罩,用火折子挨个点燃,再挨个罩上罩子——义庄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王虎用滴了醋蒜姜三种液体的布条蒙住口鼻,动手前先看看吊灯,再摸摸解剖台,眼里闪过一丝羡慕,说道:“这灯和台子都很不错。”他的声音粗哑,极其难听。 司岂笑着问朱子青,“朱大人给张图纸如何?” “这个……”朱子青为难地看向纪婵,说道:“整个义庄都是纪先生主持修建的。” 司岂一愣,再开口时,对纪婵不免多了几分尊重,说道:“纪先生可否……” 王虎喜爱解剖台和吊灯,必定喜爱仵作这一行,纪婵尊敬敬业的人。 她痛快地说道:“现在没有,日后空了给朱大人送去。” 朱大人笑了起来,拱手道:“多谢纪先生。” 纪婵把图纸给他,便是卖他一个人情,与司岂无关。 认识三载,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司岂在女人面前吃瘪呢。 司岂不以为意。纪婵把图纸给襄县父母官,在他看来合情合理。 说话间,王虎已经打开了尸体的腹腔。 他的动作还算麻利,但在纪婵眼里就不够看了。 王虎找到胃,切开,用瓷勺舀出胃里的食糜,放到一只白瓷碗里,闻闻,取出一只银针放到碗里,搅拌,再凑近了仔细分辨着胃里的东西。 之所以叫食糜,就是因为食物经过消化,已经呈粥样,大多食物已经改变样貌,不好辨认。 王虎端详一会儿,取出银针。 银针不变色,说明死者没有砷中毒。(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 王虎放下碗,又在腹腔内翻检片刻,大概未发现异常,这才说道:“大人,死者为男性,身形匀称,皮肤年轻,大约在用餐的一个半时辰后死亡。胃袋里有酒有肉,似乎还有蒙汗药粉末,此人应该是在喝下混入蒙汗药的酒后,被凶手杀死。” 说到这里,他把视线转向尸体肩颈,再看看骨盆断端,然后把尸体翻转,发现背后没有任何特征和损伤,又道,“断端伤口没有出血,说明这是死后分尸,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下刀不够利落,力气不大。” 说完,王虎看了看纪婵,又看了看司岂,往后退一步,表示自己已经看完了说完了。 然而只是这些,对这起抛尸案并无太大用处。 蒙汗药,也是麻醉散,治疗外伤的医馆,走街串巷的货郎,行走江湖的骗子,这些人手里都有,并不罕见,要想借此查到凶手并不容易。 目前的关键是找到尸源。 “能判断死者的年龄吗?”司岂问道。 王虎想了想,“从这身皮肉来看,死者大概在十几岁到三十岁之间。” 司岂蹙起剑眉,思索片刻,说道:“看来只能找找有没有人报失踪了。尸体被扔在京城往南方的官道上,死者有可能是襄县的,官道附近村镇的,便是京城人也有可能,需要扩大搜索范围。” 他参与破案四年,又阅读案卷无数,对验尸有了解,也认定尸体能给出的信息太少,便完全忽视了纪婵,根本没有询问她的意思。 “襄县目前没有失踪的案子。”朱子青笑着说道,“司大人不急,纪先生还没有看过,等她看过,咱们再去各个地方找找也不迟,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不是?” 案子发在襄县,朱子青又是县太爷,有绝对的主导权,司岂无权否决。 他视线向下,往后撤了一步,“好,纪先生请。” 纪婵带上口罩,照例先看尸体表面,说道:“死者男性,无尸斑沉淀,应该是人死后,立刻遭到分尸所致。从尸体的肌肉弹性看,死者身亡不会超过六个时辰。” “两个断端无生活反应,确定为死后分尸,作案工具为斧头,刃长两寸左右。断端皮瓣多,斧刃可能一头卷刃,一头锋利。” 一名小吏模样的年轻男子运笔如飞,飞快地把纪婵所说记录下来。 司岂本来陷在沉思之中,闻言又抬起了头,深邃的眼眸亮了亮,似乎有了几分兴致。 纪婵看完尸体表面,刀子探进腹腔,打开小肠,检查一番,又道:“食糜到达十二指肠,说明死者在用餐后一个到一个半时辰内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黄昏甲夜,酉时到戌时之间。” “腹部脏器没有其他问题。” 她这个说法其实跟王虎一致,只是比前者精致些。 司岂笑笑,又低下了头。 看完腹腔,纪婵取出勘察箱里的解剖刀,在王虎骤然亮起的目光中,划开死者的胸腔,切开软骨,换脏器刀,取出肺部和心脏。 “肺部无溺液,心脏无出血点,不是溺死也不是勒死和扼死。”纪婵再换解剖刀,打开心脏,对着明亮的灯火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又道,“心脏比常人大,此人大概死于突发性心疾。” “哦?”王虎不服,“此判断有何依据?” 纪婵笑了笑,这要如何解释,她能说:这个说了你也不懂,此人先天性室间隔有缺损吗? “结果就是这样。”她一边说,一边翻转尸体,打开肛门处,用止血钳拉开肛门皱襞,又取出一根棉签往里探了探,拿出来的棉签上沾满了白色液体,说道:“肛门呈漏斗状,括约肌松弛,肛门皱襞消失,直肠内有男子米青液体,死者是个断袖。” “这话又是何意?”王虎有些茫然,随后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何为米青液,何为十二指肠,何为括约肌松弛,何为肛门皱襞消失?这些词是哪里来的,纪先生师承何人?” “恩师早已仙去,就不提了吧。”纪婵直起腰,问正在记录的年轻小吏,“小马,记完了吗,不要有疏漏。”小马叫马则,经常帮纪婵做尸格的填写和整理工作,对她的现代用词颇为熟悉。 小马还在写,回道:“虽没写完,但我都记住了,纪先生无需担心。” 王虎走上前来,看看纪婵的止血钳,又看看死者的肛门,仍是不明所以,只好求救地看向司岂。 司岂面无表情,他不是朱子青,对纪婵没有任何了解,更是听不懂她说的尸检词汇,对她的判断只是将信将疑。 信,是因为朱子青相信,他审过襄县的案卷,朱子青的任期内,没有疑案。 不信,是因为纪婵太过年轻,说出来的东西匪夷所思,无法置信。 他说道:“纪先生……” 纪婵打断了他,说道:“请司大人让在下讲完,然后在下再一一回答司大人的问题。” 朱子青知道她的习惯,点了点头,“司大人,让纪先生说完吧。” 司岂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婵道:“死者死于意外,非是他杀。” 王虎忍不住插嘴道:“凶手给死者下了蒙汗药,怎会不是他杀? 纪婵笑了笑,端起盛着食糜的碗,“并不是蒙汗药,应该是五石散,你之所以只看到白色粉末,是因为其他颜色的粉末在食糜中不好分辨。” “死者服用后五石散极度兴奋,与人苟合时,恰逢心疾发作,所以死亡。” “死者死在晚饭后,又立刻遭到分尸,说明分尸者有独立的院落,且保证不能被人发现。冬季天黑的早,那个时辰无论襄县和京城之人,都无法抵达抛尸处。因而,吉安镇附近的庄子可能性更大。” “在下大胆猜测,分尸者可能与司大人有旧,并知晓司大人回京,此乃挑衅。” 有旧,是句客套话,真实意义是有仇。 那么,与司岂有仇,好男风,又在襄县有庄子的人是谁呢? 司岂一震,看向朱子青,二人异口同声道:“任飞羽?” 纪婵歪了歪头,不置可否,开始动手收拾放在解剖台上的解剖工具。 王虎眼馋地看着她的解剖刀,厚着脸皮说道:“纪先生,这把刀……” 司岂一摆手,示意王虎不要说话,问纪婵:“具体说说吧。” 纪婵点点头,也是,总不能她随便说几个人家听不懂的名词,就去抓一个四品大员的仇家吧。 她从死者腹腔里掏出一小截肠子,“食物下咽后,进入胃里,经胃消化后,不同食物进入十二指肠的时间不同,这个说来话长,日后再行赘述。” 说到这里,纪婵把肠子塞回腹腔,整理好,再道:“米青液就是男子元阳,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吧。肛门处的异常是长期遭受侵犯所致,肛门括约肌松弛能从表面看出来,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仔细看一看,与正常尸体比对一下。” 她这话说得不太明白,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男人们登时觉得屁股某处变得凉飕飕的。 知道纪婵是女人的同僚们更是觉得此女生猛无比,不敢直视,纷纷别开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个问题,我统一解释一下。 第一,古代的验尸水平不高,很多术语都没有,但女主又是现代人穿越过去的,她便有了两个选择——要么她影响身边人,要么身边人影响她。 她身边没有仵作,所以她选择影响别人,因为这对她来说更便捷。 第二,蒙汗药的问题。 我查过资料,古代说是有麻沸散,但其实已经失传。所谓的蒙汗药,古代其实是没有的,只存在于小说里,有的词条解释说,蒙汗药是粉末的,不溶于水,与酒最配,我便照此写了。 第三,作者不是学医出身,也非法医出身,有些医学问题不能太较真,敬请谅解。 第4章 司岂看看王虎。 王虎面露难色。 检查妇人私处倒也罢了,师父传授过不少经验,但肛门这玩意他看了也是白看啊。 “大人,小人对这个部位了解不多。”他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纪婵笑着说道:“没关系,了解不多就多了解了解嘛。”她伸出手,朝另一个停尸床比划一下,“两厢对比一下,你就会有比较直观的感受了。” “这个可以。”王虎有了几分自信。 他把这块躯干移到一边,和纪婵把另一具尸体搬了过来。 这具尸体是乞丐的,饥饿致死,在义庄停放三天了。 天气冷,尸身基本没有腐败,尸臭味不大。 王虎用止血钳把两具尸体的肛门处里外研究一番,正色道:“大人,纪先生所言不虚。” 他比较时司岂也没闲着,一直在旁边观看。 司岂点点头,问纪婵:“能看看心脏吗?” “当然。”纪婵道。 王虎把乞丐的尸体翻过来,问道:“他的案子破了吗?” “破了。”纪婵亲自剪开缝线——她解剖过乞丐的尸体。 “那为何还要解剖?”王虎大为不解,而且还带出一点儿不满。 这个时代极重视身后之事,遗体解剖很难被世人理解和接受。 纪婵理所当然道:“只有解剖才能彻底弄清他的死亡原因啊。” 一个乞丐罢了,死就死了呗。 王虎摇摇头,取出心脏,与尸块的心脏进行对比,发现乞丐的心脏确实要小上许多,又问道:“纪先生,人与人的心脏都一样大吗?” 他的言语中终于有了几分恭敬。 纪婵道:“不一样大,正常人的心脏与其拳头的大小差不多,所以,到底是不是心疾还要看具体情况。” 司岂插了一句,“具体情况是什么情况?” 纪婵只好凑过去,点点室间隔缺损的位置,“人的心脏大小不同,但结构是相同的。一旦有了不同,就必定有了心疾。你们看看这里,两颗心是不是不大一样?” 朱子青围观过几次解剖,但从没见过因心疾而死的死者,也赶紧靠了过来。 他的眼睛尖,很快就发现了不同,惊讶道:“确实不一样,在这里,司大人你看见了吗?” 司岂直起身子,拱手道:“纪先生大才。” 纪婵谦虚:“雕虫小技罢了。” 朱子青道:“明明是病死,却把死者分了尸,还明晃晃地扔到官道上来,不是脑子有病就是有意为之。” “我在襄县数年,从未发生过类似案件,司大人一来就有了,可见这种为难人的案子是冲司大人来的,那任飞羽还真是记仇呢。” “若非有纪先生,这等无头案只怕要忙个人仰马翻了。而且即便抓到人,他也早有准备证明他的清白,届时把事情往下人身上一推,事儿就过了,他白白看场大戏。啧啧……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司岂道:“一切只是推断,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他招手叫来手下老郑,继续说道,“深蓝兄,你让人带老郑去醉仙阁走一趟,查查任飞羽昨夜是不是也在。如果确实在,就让人往任飞羽的庄子走一趟,在庄子附近找找新坟。” 朱子青颔首道:“这个推断合理。你从江南归来,任飞羽能知道你的行踪,必定是凑巧碰见,醉仙阁最有可能。不过……你不亲自去吗,怎么着也得杀杀他的威风吧。”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轻蔑,“那可真是给他脸了,他不配。” 朱子青大笑,“到底是状元,与我等俗人就是不同。那行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说完,他看向朱平,“找条鼻子好使的狗,再多带几个人。” “是。”朱平与司岂的随从出去了。 司岂对纪婵说道:“纪先生,事情办妥后本官会有重谢,告辞。” 纪婵正把心脏放回尸体里,说道:“司大人客气了,这是在下职责所在。” 司岂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冷厉的五官柔和不少,朝朱子青一摆手,道:“深蓝兄,走吧。” 一行人眨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王虎和书吏小马。 王虎长揖一礼,“纪先生……” 纪婵笑道:“这些工具是在襄阳县城南的铁匠铺打的,你跟铁匠说要跟纪先生一模一样的,他就给你做了。” 王虎大喜,“纪先生高义。” 纪婵笑了笑,穿针引线,开始缝合尸体,“这有什么,不过几件工具罢了。” “那……纪先生可否让在下学学这缝合之术啊?”王虎试探着问道。 “咳咳,咳咳咳。”书吏小马突然咳嗽几声。 王虎有些脸红,腰塌下去几分,但人没动。 纪婵明白小马的意思,想了想,还是痛快地应了下来:“那敢情好,一起缝还能快些。” 给死人缝合不是难事,缝合好尸身,王虎便告辞了。 小马收拾好纸笔,一份放到纪婵的柜子里,一份自己收好,准备带回衙门。 “纪先生不该教他的。”他对正在清洗工具的纪婵说道,“好仵作的工食银每月十两,每破一个案子还有赏银,所以这门手艺有师承,且只传弟子。再说了,我听我爹说过,这位王仵作小气得很,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他指点过谁。” “怪不得呢。”纪婵笑了笑,“我做仵作三年,从未听过他的名头。” “仵作能有什么名头,呃……”小马不屑道,“不是不是,纪先生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功劳都是大人的,不然司大人怎会升得这么快。” 法医这行在现代也没多少人待见,更何况古代? 纪婵对小马不经意的轻视不以为意,说道:“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学。” 小马在义庄做笔录满三个月了,十八岁,父亲是朱子青的师爷,他本人不爱读书,这才托他爹的关系在县衙做了个小吏。 纪婵觉得小伙子人品不错,胆子大,做事伶俐,对这行也不那么排斥,就问了这么一嘴。 “有,当然有!”小马意识到纪婵的真实用意,嘴角咧得老大,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师父,你收我不?” “你倒痛快,仵作可是下九流,不用问问你爹吗?”纪婵往一旁躲了躲。 小马转了转身子,对着纪婵“噔噔噔”磕下三个响头,“师父,我家分家了,以后我爹就不管我了,我要学!” 纪婵把洗干净的刀具用软布反复擦拭,收到勘察箱里,“不急,即便分了家马先生也是你爹,你中午回家说一声,他若同意,你晚上再来我家,敬一碗茶,咱把这师徒名分定下来。” “行行行。”小马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更加卖力地帮纪婵打扫解剖台。 准师徒在义庄忙活时,司岂与朱子青到了醉仙阁——朱子青喜欢这家大厨的手艺,只要来客,必定在这里用饭。 两人刚下马,胖掌柜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县太爷,小的有失远迎……” 朱子青一摆手,问道:“朱平来过了吧。” 胖掌柜连连点头,压低声音说道:“来过了来过了,朱捕头说的那位世子确实是在小店用的晚饭,就跟县太爷的包间隔了一间,今儿也来了,一大帮人,就在楼上。” 朱子青微微一笑,扭头看向司岂。 司岂抬起头…… 一扇窗户正好关上,发出“啪”的一声。 朱子青摇摇头,“已经在这儿了,就等着看你笑话呢。” 司岂道:“也好。如此一来,朱平老郑他们还能少些阻力。” 两人进了醉仙阁,刚上二楼,就迎面碰上了以任飞羽为首的一干纨绔子弟。 七八个人挤在廊下,衣着花红柳绿,脸上涂脂抹粉,个个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任飞羽身材高挑,五官隽秀,但因纵欲过度,中气显得稍有不足,双目无神,脸蛋浮肿,看起来不甚精干。 他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先打了个呵欠,笑嘻嘻地说道:“这么巧啊,司大人,朱大人,襄县又有什么难破的案子了吗?” 司岂随意地拱了拱手,“下官见过武安侯世子。”说完,他脚下一转,进了掌柜打开的包间门。 朱子青出身国公府,对任飞羽一样不惧,当下如法炮制。 任飞羽顿时气了个倒仰,冷哼一声道:“牛气什么,真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呐,别做梦了。不过有个好爹罢了,买官卖官,任人唯亲,都他娘的什么东西!” 有几个纨绔附和道:“就是就是。” 也有人劝道:“算了算了,跟他较什么劲啊,等着看好戏就是。” 纨绔们也进了包间,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小厮给两位主子倒上热茶。 司岂喝了一杯,说道:“那位纪先生确实有点儿本事,你从哪儿淘澄来的。” 朱子平得意地说道:“有福之人不用愁,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一个月六两银子。怎么样,比你那个王虎好多了吧。” 司岂对此不予评价,只是拿起茶壶,亲自给朱子平倒了杯茶,“深蓝兄,不如……” 朱子平赶紧把茶壶抢过来,也给司岂倒了一杯,“打住,别说门没有,就是窗户也没有。” “深蓝兄不把我当兄弟。”司岂道。 朱子青一拍桌子,“二话不说就想抢人,你把我当兄弟了吗?” 司岂见他真恼了,只好打了个哈哈,“行行行,你的人还是你的人,日后有什么案子,你借我一下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朱子青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用完饭,两人出了包间,准备去衙门等消息,刚要下楼,就听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人喊道:“世子爷不好啦,官府的捕头去府里抓人啦!” 朱子青与司岂面面相觑,各自闪到一边,给来人让出一个通道。 “让让,让让。”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厮气喘吁吁从两人中间穿过去了。 这时,任飞羽也从包间里出来了,问道:“把谁抓走了?” 那小厮道:“就是小五,小五当时正带人挖墓穴呢,没办法,他当时就招了。” 任飞羽怔了好一会儿,目光怨毒地朝司岂看了过来,说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有本事你把判官无常抓来啊。” 司岂负手而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放心,该被抓起来的本官一个都不会放过,绝不让冤死的人白死。” 任飞羽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好啊,有志气,本世子拭目以待。” 第5章 傍晚时分,纪家大门被敲响了。 小马朗朗的声音传了进来,“师父开门,我来啦。” 胖墩儿坐在炕头上,正认认真真地吃糖葫芦。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扭头问坐在板凳上处理猪大肠的纪婵,“娘亲,师父是什么,好吃吗?” 纪婵扶额,“师父就是你娘我,你说好吃不好吃?” 胖墩儿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尸体不好吃,臭哒!” 纪婵无语,扔下猪大肠,用抹布擦干手,起身去开门。 小马换了身酱红色的新衣裳,身高体壮,器宇轩昂,提着只大篮子喜气洋洋地站在大门外,“师父我来了,我爹和我家娘子都同意了。” 纪婵让开大门,往他身后看了看,“你家娘子呢,怎么没让她一起来。” “她脸皮薄,回娘家去了。”小马进了院子。 小马媳妇的娘家就在吉安镇,跟纪婵家隔着两个胡同。 这也是纪婵愿收小马为徒的另一方面——彼此知根知底,将来可以少许多麻烦。 纪婵便道:“你去把她叫来,给我打打下手,咱晚上吃顿好的。”她是个名声在外的寡妇,平日里,捕头们都是成双结对来的,单来一个小马不大合适。 “诶~”小马乐颠颠地把篮子送到堂屋里,“师父,这是徒弟准备的拜师礼,寒碜了些,不成敬意,师父别嫌弃。徒弟这就去找娘子,马上回来。” 小马自说自话,几个健步又蹿出去了。 纪婵掀开篮子上的盖子,笑道:“准备得还挺齐全。” 胖墩儿趿拉着棉拖鞋出来了,吸着小鼻子说道:“娘,我闻到鱼腥味了,晚上我要吃水煮鱼。” “就知道吃。”纪婵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轻戳一下,“你长的是狗鼻子吗?” 胖墩儿对她的评价不以为意,把糖葫芦举到纪婵面前,严肃地说道:“只要娘亲给我做水煮鱼,这个山楂就是娘亲的了。” 好吧…… 纪婵觉得自己才是一只狗,被儿子驯养的多功能看家狗。 “行,反正你娘我也想吃了。”她无奈地咬住糖葫芦,撸下来,嚼三两下咽了。 胖墩儿心满意足,趴到篮子上,撅着圆滚滚的小屁股,翻翻捡捡,嘴里还念念有词,“鱼和肉是大家的,点心烧鸡果脯是我和娘亲的,酒不要,九连环是我的,样子挺好看,就是太简单了,凑合玩玩还行。” 点评一番。 他抱着点心匣子、果脯攒盒,几只九连环摞在攒盒上,“嗒嗒嗒”地又往里屋去了。 纪婵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说道:“嘴馋随我,性子和长相可一点儿都不随我。” 胖墩儿胖,脸圆,五官挤在了一起,但小家伙轮廓深刻,无论头发和还是骨相都不像纪婵。 纪婵把东西从篮子里拿出来,整理好,说道:“胖墩儿,今儿我见着你爹了,他现在是四品大员了。” 胖墩儿总跟隔壁的橘子一起玩——橘子有爹没娘,他有娘没爹。 所以,他问过亲爹的情况,纪婵觉得自己也算成过亲,没什么好隐瞒的,向来直言相告。 胖墩儿不以为意,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么冷淡啊。”纪婵有些惊讶,“你不想见你爹吗?” 胖墩儿反问:“我爹好吃吗?” 小孩子的魔鬼逻辑又来了! 纪婵道:“不好吃,但长得英俊帅气,而且,你爷爷是首辅,朝廷里最大的官儿。” “么意失。”胖墩儿嘴里吃着果脯,手里摆弄着九连环,说话含含糊糊,“偶有狼亲就够呢。”(没意思,我有娘亲就够了) 纪婵穿越后,凭着原主的记忆,不但学会了做菜,刺绣也相当不错。 在自家胖墩儿心里,娘亲就是万能的,可甜可咸,可刚可柔,上山能打虎,归家能下厨,女红、生意哪个都不含糊。 纪婵耸耸肩,出了门,自语道:“行吧,不想见也是好事。” 司岂今年二十四,肯定早就成亲了,小妾和孩子说不定都有几个了。 她只是怕孩子从小缺失父爱,自己将来后悔罢了。 纪婵进了肉铺。 伙计李江放下抹布,把账本递过来,“东家,账都记好了,你看看。” 肉剩十二斤,骨头四根,猪肝一块。 纪婵把账算了一下,准确无误。 她在肉上比划一下,“你在这儿切一刀,跟这两根骨头一起带走。明儿腊八了,大家都吃顿好的。” “诶!”李江也不客气,高高兴兴地照做了。 纪婵行事大方,不喜欢虚头巴脑,李江是憨人直人,两人对上了脾气,合作向来愉快。 关上铺门,小马带着小马娘子也回来了。 小马的娘子叫秦蓉,父亲是秀才,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很秀气,眉目舒展,一看就是个干净爽利的小女子。 “师父。”秦蓉行了礼。 “诶。”纪婵笑着接受了。 她第一次做人师父,总觉得有些喜感,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进屋进屋,先干活儿,还有几位客人要来,咱先把饭做了。” “好嘞。”秦蓉捋捋袖子,跟着纪婵进了厨房。 厨房有猪肉猪肝猪骨头,纪婵算了下人数,决定多做几个肉菜。 骨头汤,爆炒猪肝,红烧肉,土豆溜肥肠,水煮鱼,再炒个土豆丝,搭配几个酱菜就齐活了。 她把任务分配下去,自己把猪肝洗了,按在菜板上细细切了起来。 纪婵刀工极好,不但下刀快,而且大小极为均匀。 秦蓉看了片刻,咋舌道:“师父这刀工绝了。” 小马正好抱着柴禾进来,说道:“那是自然,师父说她有强迫症,对吧?”这是他在义庄听到的新名词,记得很牢。 “啥叫强迫症?”秦蓉听不懂。 小马道:“你看看厨房就知道了。” 纪婵的厨房可能是全襄县最齐整洁净的厨房。 所有的锅碗瓢盆都被收在柜子里,以下大上小、右大左小的规律排列,就连颜色都是由深到浅,一丝不乱。 秦蓉的视线游走一番,当真领会了“强迫症”的真实含义,笑道:“夫君,这个病不错,我要是也有就好了。” 纪婵道:“这个病让人又忙又累,没什么好的。我这是仵作职业病,改不了了。对了,小马,碎尸案破了吗?”她不想谈论自己,便转了话题。 小马用火折子点燃细柴,乐颠颠地说道:“破了破了,就连死亡时间都跟师父说的一模一样,朱大哥到那位世子爷的庄子时,正赶上下葬,人赃并获。” 纪婵问道:“那位世子与司大人真的有仇吗?” “我爹说,确实有仇。”小马把烧着的细柴扔进灶坑里,再压上干秸秆,“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 纪婵不明白,“那位世子不是断袖吗?” 小马道:“师父,就因为他是断袖,所以才结下了仇怨……” 任飞羽从小就有个娃娃亲,对象是肃毅伯的嫡长女。 四年前,因一桩盗窃案,扯出了任飞羽是断袖的真相,肃毅伯想退婚,却屡次被武安侯拒绝。 肃毅伯府人丁不盛,肃毅伯没有实权,乃是京城有名的破落户,不敢得罪武安侯,又不想断送女儿一生,只好把婚事一年年地往后拖。 大前年,司岂初进大理寺,在复查一起拐卖幼童案时,发现任飞羽买卖幼童并肆意玩弄致死的事实。 此事在京城掀起了滔天巨浪,任飞羽并武安侯一度成为众矢之的。 经泰清帝过问后,武安侯吃了瘪,乖乖与肃毅伯退了婚事。 之后,司岂与这位嫡长女定了婚。 任飞羽颜面大失,对肃毅伯和司岂恨到了骨子里。 他认定两人早已互通款曲,故意让他和任家难堪,便百般污蔑肃毅伯的嫡长女,并设计其在宴会中落水,让两名小厮将其抱了上来。 肃毅伯的嫡长女回家后大病一场,没几天就上吊自杀了。 司岂痛失所爱,至今孑然一身。 “听说司大人身手不错,两人见一次打一次,任飞羽总是被打的那个,导致他现在不带十几个护卫就不敢出门。”小马讲完了这段故事。 秦蓉说道,“看不出来,这位司大人还是个情种,夫君,他多大年纪了?” 小马道:“二十四岁。” “啧啧,这么大了啊。”秦蓉一边感叹一边把大锅里的脏水舀出来,倒进脏水桶里。 纪婵笑了笑,“二十四,官居四品,已经很年轻了。” “那倒也是。”秦蓉点点头。 …… 不多时,齐大娘也来了,几人边说边干,配合默契,不到一个时辰,饭菜就都上了桌。 齐大爷和儿子齐文越,孙子小橘子也到了。 齐文越,是吉安镇硕果仅存的五个秀才之一,二十二岁,颇有才气。 他和齐大爷,便是纪婵请来的收徒见证人。 小马当着他们的面给纪婵磕了头,敬了茶,师徒名分就正式定下了。 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拜师宴,快二更天时方散。 临睡前,纪婵问胖墩儿,“儿砸,你去跟你齐叔叔学习学习如何?” 吃饭时,齐文越说他要给他家橘子启蒙,问胖墩儿要不要一起来,她便也动了心思。 胖墩儿打了个滚,滚到纪婵怀里,搂住她脖子,说道:“不要,没意思。” 纪婵奇道:“你跟橘子一起学一起玩,怎会没意思呢?” 胖墩儿拱了拱,“橘子笨,齐叔叔说三遍他都记不住,没劲。” 纪婵:“……” 敢情她儿子还是个学神? 好嘛,连智商都像他爹的! 司岂还没成亲,看来她得把儿子看严点,以免被司家人发现抢了去。 第6章 襄县人口少,案子也少,到年根底下就更安静了。 纪婵教小马之余,做了四十斤麻辣猪肉干。十斤送镇长,五斤给齐家,五斤是小马的回礼,剩下的就是他们娘俩的小零食了。 搞卫生,囤年货,做新衣,忙忙碌碌,纪婵缝好最后一个被罩,日子就滚到腊月二十八了。 这是响晴的一天。 纪婵早早起来,同胖墩儿用了早饭,打算骑马去县城溜达溜达,买几挂鞭炮玩。 将一开门,就有三匹马跑了过来,其中一人喊道:“纪先生,麻烦你同我们往京城走一趟。” “京城?”纪婵心里不快。 案子若发生在襄县,她责无旁贷,京城的凭什么叫她,有顺天府、三法司,哪轮得到她啊。 “师父,武安侯世子昨天下午被杀了。”小马从马上跳下来,三言两语解释了来龙去脉,“因着旧怨,武安侯咬定是司大人杀的,县太爷正好回京过年,就向首辅大人推荐了师父。” 任飞羽死了! 这么劲爆的么。 纪婵问道:“负责案子的是顺天府吗?” 朱平拱手道:“纪先生,死者身份贵重,此案由都察院、刑部,以及顺天府共同追查。” 纪婵点点头,也就是说,司岂和大理寺都避嫌了。 “怎么死的?现场在哪里,尸体动过了吗?”她再问。 司岂的手下老郑答道:“任飞羽被刀杀死在武安侯夫人的别院里,现场和尸体都被动过了。” 纪婵再点头,也是,自家主子被人杀了,无论发现的人是谁,都会第一时间看看有没有救。 她说道:“如此,即便我去了,只怕也派不上用场。” 若在现代倒也罢了,摄像头,dna、指纹、各种设备可以进行各种比对分析,怎么着都能摸着些头脑。 这个时代就不行了,没有目击证人,现场被破坏了,法医再能耐,也未必抓得到犯人。 再说了,以武安侯的混账,他们会让她解剖尸体吗?答案显而易见! 朱子青找她就是瞎胡闹。 还有司岂,他还欠着一个重谢呢,这就是你谢人的方式吗? “在下恳请纪先生施以援手。”老郑看出了纪婵的拒绝,一掀袍子跪下去了。 胖墩儿吓了一跳,小短腿一跳,躲到纪婵身后。 “纪娘子,出什么事了?”齐文越从酒铺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纪婵道:“齐大哥,我没事,是衙门的事。” 齐文越“哦”了一声,虽说没过来,却也没进院子,远远地看着。 纪婵见老郑对她的真实身份一点都不意外,就问道:“你知道我是女的了?” 老郑道:“朱兄刚刚介绍过了。纪先生放心,在下绝不会说出去的。在下恳请纪先生走一趟,不管案子破不破,首辅大人都有重谢。” 纪婵叹了口气,她也不过垂死挣扎罢了,毕竟首辅都知道了,她一个小仵作还敢抗命怎的。 她让开大门,说道:“行吧,你们进来等,我收拾收拾,再把孩子安排安排。” “娘,大过年的你休想扔下我。”胖墩儿凉凉地来了一句。 纪婵脚下一顿,说道:“你去跟橘子一起过年不好吗?娘正月初一一准儿到家。” “不好。”胖墩儿梗着脖子,拒绝得斩钉截铁。 小马犹豫着开了口,“师父,要不就带着吧,你要是忙,我帮你照看着。” “娘……”胖墩儿见有人帮他说话,立马改变策略,抱住纪婵的小腿,撒娇道,“娘,娘啊,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纪婵挑了挑眉,好吧,大过年的让孩子跟外人一起,确实不大仁道,便软了语气,“咱们大概要呆三四天,你把自己想带的玩具和吃食收拾一下。” “哦哦哦,去京城咯!”小屁孩欢呼一声,倒腾着小短腿就跑了。 京城西城万安巷外的茶楼外。 一个小厮手搭凉棚,瞧见南边来的一行四人中的两个人后,立刻跑进茶楼,敲开二楼的一间包间,禀报道:“七爷,司三爷,朱平老郑带人回来了。” 司岂行三,下人称他为三爷。 朱子青精神一振,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说道:“这就好了。”他看向司岂,“逾静放心,她还是有两下子的。” 司岂摇了摇头,“这桩案子没有目击证人,凶手基本上没留什么破绽。这几年我看过的卷宗上万件,破过的案子也不少,这种案子大多是悬案。” 朱子青也不是不明白,当下也泄了气,勉强说道:“咱还是乐观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医死马的兽医纪婵路过茶楼,进了万安巷,在第三个大门前下了马。 老郑说明来意,守在门口的衙役进去禀报。 盏茶的功夫后,一个腰挎长刀的捕快请纪婵进去,朱平和老郑小马都不得入内。 老郑道:“朱兄,你在这儿等着纪先生,我去同司大人言语一声。” 朱平应了。 老郑告辞,牵着马走了。 纪婵笑了笑,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胖墩儿说道:“你同朱大伯找个暖和的地方等爹回来。”有陌生人在,她就是爹爹。 胖墩儿乖巧点头,“好,你去忙吧。” 那捕快见纪婵带着孩子,又是从襄县赶来的,便道:“门房烧了炭盆,有热水,你们去那儿等等吧。” 朱平赶忙拱手致谢:“多谢兄台照顾。” …… 院落有四进,任飞羽死在最后一进。 捕快是顺天府的,他在路上把大致情况给纪婵介绍了一遍。 任飞羽死于三更天,两名小厮在睡梦中被打昏,护卫去后院巡夜,发现小厮的房门虚掩,这才发现出事了。 顺天府勘察过院子,收获不大,只在小花园的树干和高墙上发现几个新鲜的擦蹭痕迹。 捕快说的不多,纪婵问了问任飞羽死时的情况,却被对方含糊其辞地带了过去。 她就明白,对方不是瞧不起她,就是顺天府的官员有令,不让说。 那就不问了吧。 到了四进院落,将一进天井,纪婵便看到了明显的血脚印,虽然不太多,但十几二十个总是有的,想来是侯府下人施救或者抬尸时所为。 她无奈地撇撇嘴,跟着捕快沿西边回廊往上房走。 “这边请,几位大人想见见你。”捕快在西厢房站定,敲了敲门。 见官就要跪拜,纪婵真的不喜欢。 但不进又不行,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堂屋里坐着三个官员。 三位都穿着绯色常服,补子上的图案两虎一豹,也就是说,两个正三品,一个正四品。 都是大官。 纪婵迟疑着弯下了膝盖,“仵作纪二十一拜见几位大人。”这是她给自己起的表字,只对官不对私,知道她底细的人都这样介绍她,包括朱子青。(二十一,是二十一世纪的意思) 右侧主位上的三品老大人说道:“不用跪了,案情紧急,那位仵作,你给这新来的说说情况。” “是……是。”角落里的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走上前,拱了拱手,颤巍巍地说道:“武安侯世子死于三更时分,被匕首割喉放血而死,脸上有伤……还有,凶手应该右手持刀。” 说到这里,他拱了拱手,又退回去了。 纪婵无语,就这么两句话,还不如不说。 “尸体在哪儿?”她问道。 那四品官员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纪婵想翻白眼,她尸体没看,现场没看,能有什么想法,可不可以别这么官僚啊。 她努力压住火气,尽量恭敬地回复:“回禀大人,就这位前辈所言,在下以为武安侯世子的死因并不复杂,人证和物证也许更为重要。” 既然他们官僚,她不伺候也罢,反正死者是个害人精,死了就死了吧。 “嗯。”那四品官对她的说辞颇为满意,“两位大人,接下来……” 右侧主位上的老大人又开了口,说道:“既然首辅大人有所嘱托,就还得让这新来的瞧一瞧,王大人你说呢?” 左侧主位上的中年人点点头,“罗大人所言极是。” 四品官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但也没再说什么。 “走吧,一起看看去。”罗老大人站了起来。 纪婵跟在几位大官身后进了上房西次间。 屋子装饰得极为奢华,但因为到处都是血迹而变得狼狈不堪。 室内中间处的一大滩乌血被踩得乱七八糟,看血量,任飞羽身体的血应该所剩无几。 两只杌子东倒西歪,不知是抬人时弄倒的,还是打斗时弄倒的。 血泊前面的地面上,墙上、太师椅上,以及落地的花瓶等装饰品上的喷溅的血迹不多。 挨着西次间的八仙桌上倒是有一大滩,一面多一面少。 纪婵问道:“下人发现时,尸体是躺在八仙桌旁边吗?” 老仵作急忙点点头,“老朽问过,的确如此。” 罗老大人看了纪婵一眼,问道:“你因而得出这个结论?” 纪婵道:“回大人,死者被割喉而死,必然会大量喷溅的血迹。”她指了指地面和墙上的血迹,“那里血迹不多,一来说明距离远,二来说明有阻碍,三来八仙桌上有大片的喷溅血迹。” “综上,二十一大胆推测,死者应该是跪在八仙桌后,被凶手从身后割开了喉咙。” “凶手松开死者后,死者滑到地上,这才形成了这样的血泊。” “另外,这片区域内的瓷器不碎,灯台不倒,所有家具完好无损,说明凶手一进来就控制了死者,熟练且有掌控力,不但有预谋,且极为凶残。” 两位三品官点头表示赞赏。 四品官却道:“分析得不错,但对抓捕凶手毫无用处。” 第7章 王大人凌厉地看了四品官一眼,说道:“那就请通判大人说几句对抓捕凶手有用的如何?” 通判古大人皱着眉,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扭头看向一边。 罗老大人捋了捋长髯,说道:“小纪是吧,关于这间屋子,你还有想说的吗?” 纪婵道:“这里基本上没什么了,脚印虽然多,但可以确定没有凶手的。如果可以,我想看看凶手在其他地方留下来的痕迹。” 罗老大人对王大人说道:“花园有,不如大家一起走一趟?” 王大人颔首,做了个请的动作。 纪婵转身,视线下意识地再扫一遍。 这一看,她还真发现了一处疏漏。 ——门槛底下躺着一条染了血的布条,看着像只袜子。 纪婵走近一看,果然是袜子。 她带上手套捡起来。 袜子上的褶皱极多,应该被紧紧地团过,除血迹外,还有些地方是濡湿的。 通判古大人“嗤”了一声,“顺天府查过了,这是世子的脏袜子,应该是救人时弄掉的。” 纪婵懒得理他,没吭声,一边思考,一边往花园去了。 从小垂花门出来左转,穿过月亮门就是花园。 花园不大,大约二十个平方丈,建得极讲究,到处都有石板铺路,想找脚印几乎没有可能。 花园的核心部分是假山和凉亭,沿着石板路绕到北侧,北墙边上栽着几棵高大古老的松树。 其中一棵松树的粗树杈上挂着一根丈余长的草绳。 草绳是最普通的民间草绳,打的绳结极简单,没有任何特征可言。 总捕头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他亲自给几位大人做了介绍,“凶手就是从这里逃走的。手抓住绳子,脚配合手,蹬着墙皮上下,并不难。这十四个擦蹭痕迹是左右脚一起的,外面的比里面少几个,凶手落地时应该是跳下去的。” 纪婵问:“外面有脚印吗?” 总捕头道:“墙根下的泥土有被拨弄的新鲜痕迹,应该是凶手离开时清扫脚印留下的。” 纪婵摇摇头,“凶手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这个案子很不简单。” 她走到墙根处,仔细观察围墙上的痕迹,说道:“凶手只有一人,鞋底干净,几乎没什么泥土,丈余高的墙,七下蹬踩,且右侧痕迹更重,说明凶手力气不大,右脚的力量比左脚大。” 总捕头闻言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鞋底干净,可能是乘车来的,不踩泥地。凶手养尊处优,不是寻常百姓。” 纪婵失笑,所以,司岂就有嫌疑了吗? 司岂是胖墩儿的亲生父亲,不能无辜背上这种罪名,以免影响胖墩儿的将来。 看来她真得多做些努力,就算抓不到凶手,也该排除他的嫌疑才行。 从花园回来,一行人去了东次间。 武安侯就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几位大人进去时,他起身迎了上来,凌厉的目光直直地射向纪婵,说道:“看吾儿遗体可以,日后如有什么不好的传言,本侯必定为你是问。” 纪婵吓了一跳,“那我不看了行吧”这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勉强咽了回去,她人微言轻势单力薄,盛怒下的武安侯还是不得罪的好。 罗老大人是个和善的老人,解围道:“你去看看吧,只要对抓到凶手有利,侯爷是不会怪罪你的。” 纪婵拱了拱手,“在下定全力施为。” 尸首头西脚东躺地在停尸床上,身上蒙着一大块白布。 纪婵把染血的袜子扔在一边,打开勘察箱,取出一只口罩戴上。 揭掉白布,淡淡的尿骚味、臭味更加直接地传了出来。 通判古大人、副左都御史王大人转开脸,武安侯则痛苦地用双手掩住了脸。 只有罗老大人同纪婵一起站到了尸体旁。 死者已经被简单清理过了,穿着干净的中衣。 额头上有挫裂伤,脸颊上有淤青,左脸比右脸的伤情严重,鼻梁骨折,歪向右侧。 因为出血明显,以上都是生前伤。 纪婵上手按了按额头上的挫裂伤,骨擦感明显,说明额骨有轻度骨折。 脖子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颈总动脉、颈静脉被割开,血基本上流干了,尸斑浅淡。 脖子后面有勒痕。 死者的手臂极为僵硬,无法曲折肘部。 从他被发现死亡,到纪婵进这间屋子,总共不到八个时辰,尸僵处于最大化,所以,死亡时间基本上没错。 死者手腕上有轻微擦痕,说明此处被捆绑过,乃是挣扎时产生的痕迹。 纪婵凑到尸体边上,细细查看脖子上的巨大伤口,说道:“结合凶手攀墙时的判断,凶手的力气可能不够大,所以他割了两刀,割伤大约四寸,割断了颈总动脉和颈动脉,造成大量失血,这是致命伤。两刀在中间重合,但头尾各有两道割伤,都是左深右浅,凶手从背后下刀,应该是右撇子。” 老仵作听到纪婵如此说,登时汗如雨下。 老罗大人看看通判古大人,又看看老仵作,问后者:“你以为如何,他说得可对?” 老仵作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对着脖子上的巨大伤口足足研究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弯着腰说道:“这位小哥所言不差,是小人无能,没能看出凶手的行凶方式。” 老罗大人又问武安侯,“侯爷怎么说?” 武安侯过来看了看伤口,只两眼就退了回去,没再说话。 他显然知道纪婵的关于跪在八仙桌旁的那番推断。 纪婵也不赘言,站在一边,默默期盼司岂是个左撇子。 通判古大人依旧不以为然,“左撇子的人从来不多,但右撇子比比皆是,在场的有不是右撇子的吗?” 屋子里沉寂片刻。 虽然没人应和他的话,但大家的表情告诉纪婵,他们是赞同的。 纪婵冷笑,她能看出凶手是右撇子就不错了,法医要是看看伤口就能直接破案,还要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 可不满意归不满意,该做的还得做。 古代生活很无趣,有个难些的案子琢磨琢磨,抓几个变态人渣,也算个精神寄托。 她把目光放到死者的脸上,死者被打得很重,嘴唇上有五道裂口。 纪婵把上下唇分开,按了按牙齿,说道:“上牙四颗松动,死者左侧缺了一颗上颌尖牙,有人在现场看到牙齿吗?” 总捕头回答道:“我们搜过整间屋子,不曾发现牙齿。” 纪婵直起腰,说道:“那极有可能被凶手带走了。” 通判古大人怒道:“凶手取牙何用?一定还在屋里,还不赶紧去找?” 总捕头应了一声,小跑着出去了。 罗老大人道:“小伙子确有独到之处,你可还有其他见解?一并说出来,大家都听一听。” “好。”纪婵道:“以在下愚见,凶手敢一人行凶,说明其对这间别院有所了解,对死者的习惯亦有所了解,知道其晚上独睡一间,并事先有过周密谋划。” “死者的额骨骨折,是生前受到的重创,结合两名小厮的情况,凶手应该先击昏了死者,继而用一只袜子堵住死者的嘴,另一只袜子绑住了双手。” 她拎起袜子,“诸位大人请看,这只袜子被狠狠团过,上面有血迹,也有口水。” 王大人点点头,“手确实被袜子绑起来了,凶手为更加隐蔽的杀人,用袜子堵住口唇亦是情理之中。” 纪婵再道:“死者脖子后面的勒痕是凶手揪着死者的中衣殴打所致,之后他让死者跪在八仙桌后,用匕首割断颈部,最后掰下松动的牙齿。其杀人手段有章有法,干净利落,脱身时亦轻松自如,不但对死者进行了审判和折磨,还带走了一颗牙齿作为纪念,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凶手……” 罗老大人眉头深锁,接着话茬说道:“凶手不只杀武安侯世子一个,手上必定还有其他人命。如果所料不差,其他死者也可能被人以割喉放血的方式杀死,并同样丢了牙齿。” “老夫记得,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秦州知府的嫡次子被杀死,生前被殴打,死后丢了一颗门牙,但那颗门牙并未引起衙门的注意,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王大人试探着问道:“罗大人的意思是……” 罗老大人正要再说,武安侯忽然开了口,“就凭这道伤口,以及对吾儿死亡时的位置推测,就可以断定凶手是右撇子了吗,这是不是太儿戏了些?我大庆朝的左撇子都会用右手写出一笔好字,焉知凶手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用右手杀人?另外,如果凶手是左撇子,用右手杀人,力气小些也是理所当然吧。” “再说秦州那个案子。杀人无非那几种方法,秦州知府之子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杀死又有什么稀奇?他死在秦州,与我儿何干?” 他不客气地指了指纪婵,“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纪婵面无表情,说道:“禀侯爷,可以证明凶手是右撇子的事实有三点。” “首先是这道伤口,其次是围墙上擦蹭的痕迹同样右轻左重,第三死者脸上的淤青以及鼻子骨折的方向亦同样可以证明。” 纪婵走到老仵作身边,拱手道:“前辈,小辈得罪了。”她揪住老仵作的衣领,朝其脸上右手打一个勾拳,再左手打一个勾拳,“凶手想要惩罚,心中必定带着怨气,一拳打折鼻梁骨,可见其尽了全力,难道他在这个时候还会想着左手重重的打,右手轻轻的来吗?他是来杀人的,不是唱戏。” 武安侯恼羞成怒,“闭嘴,一口一个死者,对吾儿大不敬。” 纪婵打了一躬,诚心诚意地说道:“在下襄县人,头一次进京办案,不懂京里的规矩,如果冒犯了侯爷,在下深表歉意,望王爷海涵。但在下以为,替世子找到真凶,就是对世子最大的尊敬。” 武安侯怒道:“混账,就凭一个右撇子,能断定真凶是谁吗?” 纪婵不卑不亢,“侯爷,明确的调查方向,对于一桩疑案来说至关重要。” 第8章 纪婵考虑到在场的人刑侦经验少,对她所说的不能理解透彻,便请总捕头配合,完整地还原了凶手进府杀人再离开的经过。 被打的两个小厮也是任飞羽的娈童,但他从不留他们同宿。 三人胡闹之后,俩小厮去耳房,任飞羽独自睡在西次间。 因有护卫巡夜,府里也没有外人,任飞羽和小厮睡觉时都不插门。 凶手从花园的围墙进来,长驱直入,先到耳房,用门栓打昏两个小厮,再进上房。(门栓作为证据被顺天府的人保管) 凶手打昏任飞羽,用袜子堵了他的嘴,绑上他的手,再拉到下床进行殴打,最后让他跪在八仙桌旁,用一把刀或匕首,将其脖颈割开。 为证明“跪着”这一点,武安侯同意纪婵脱掉任飞羽的裤子,检验下半身,果然在其膝盖上发现了浅浅的淤痕,右腿膝盖后也有一片——这说明,凶手踹过任飞羽。 武安侯终于无话可说。 至此,纪婵的尸检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的是顺天府的事。 这个时代的仵作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可言,接下来的案情分析也就没有纪婵置喙的余地。 总捕头亲自送纪婵出门。 他说道:“小纪啊,这案子多亏你了,眼下时机不行,先算了,等你下回来京,一定到顺天府找我老董,老董请你吃肉喝酒。” 纪婵哈哈一笑,“多谢董哥,下回来京一定叨扰。” 两人的说话声惊动了门房里面。 胖墩儿从里面飞奔出来,默默牵住纪婵的衣角,仰头望她一眼,又好奇地看向老董。 纪婵没洗手,用手背蹭了蹭孩子的头发,说道:“爹手脏,你自己把帽子戴好。” 朱平和小马也急吼吼地赶了出来。 朱平问纪婵:“怎么样了?” 老董抢着答了一句:“这桩案子牵扯不小,上头要求保密,纪先生不便细说。” 朱平讪讪地拱了拱手,“那在下就不问了。” 气氛有些尴尬。 纪婵打岔道:“董哥忙着,我们先告辞了。” 老董点点头,“好,你先别急着走,在京城住一晚,以防日后有大人垂询。” 纪婵应允,一行人从侧门离开。 几人牵着马往胡同外面走,将要到胡同口,就见老郑从一扇大门里闪了出来,“纪先生,朱大人在天祥楼备了房间,就请随我走吧。” “多谢郑哥。”纪婵让小马带上胖墩儿,她自己带着勘察箱,跟着老郑出胡同左拐,沿着街道往北走。 天祥楼是西城最好的客栈加酒店,距离此处不过盏茶的功夫。 几人在店门口下马,几个店小二迎出来,把马接了过去。 老郑对纪婵说道:“朱大人在酒楼里定了桌酒席,纪先生先去房间洗漱洗漱,老朱在楼下等你,我先去跟大人复命。” 纪婵道:“司大人也在这里吗?” 老郑点了点头。 纪婵明白了,让小二前头带路,同小马胖墩儿一起上了楼。 “儿砸,等会儿就能见到你爹了,你高兴不高兴?”纪婵用澡豆洗了三遍手,用手巾擦干,从包袱里取出一套黛色男装。 “娘,我跟他像吗?”胖墩儿不答反问。 纪婵仔细看看,“眼下还不大像,以后应该是像的。”小孩的三庭五眼与大人不同,而且胖墩儿很胖。 “也是。”胖墩儿夸张地吐了口气,“如果像,小马哥和朱大伯怕是早就认出来了。” 纪婵竖起大拇指,给他的逻辑分析点了个赞。 “那就不认了吧。”胖墩儿左手打开八仙桌的零食盒,右手取出一根猪肉干,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为什么?”纪婵不明白,见都见了还不想认?“你不羡慕橘子有爹吗?” 胖墩儿老气横秋地说道:“橘子每天都有三个人轮流教训,我只有娘一个,耳根子清净得很呢。” 纪婵登时扶额,这孩子真是妖孽了,要不是他小时候啃过脚丫子,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穿越者了。 换好衣裳,娘俩手牵手下楼。 “师父。” “纪先生。” 小马和朱平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一起转过头,打了个招呼。 “让你们久等了。”纪婵不好意思地说道。 朱平道:“纪先生哪里话,都是应该的,我们这就走吧,这边请。” 几人出客栈,到后院,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纪婵一进门,就有两个小厮迎了出来,将纪婵和胖墩儿接到正房,朱平和小马去了西厢房。 “纪先生。”娘俩一进屋,司岂和朱子青便同时站了起来。 司岂长揖一礼,“多谢援手。” 纪婵还礼,“司大人客气了,职责所在,那边结果如何?” 朱子青哈哈一笑,道:“凶手右撇子,而司大人恰好是左撇子,纪先生居功甚伟啊!” 纪婵看了看司岂放在右手边的筷子,笑着说道:“县太爷过奖了,有帮助就好。”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抬抬右手,“吃饭写字是右手,其他都是左手。” “清者自清嘛,来来来,纪先生请坐。”朱子青一边说,一边朝胖墩儿招招手,“胖墩儿快过来,朱伯伯给你买了好吃的。”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只漂亮精巧的漆盒和一只美食斋装糕点的木匣子。 胖墩儿见过朱子青几次,并不认生,眼睛瞥司岂一眼,甜甜一笑,朝朱子青跑了过去。 “请坐。”司岂没看胖墩儿,指着身边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孩子小,在下得伺候着,就坐这里吧。”纪婵挨着胖墩儿坐下,与司岂隔了一个座位。 司岂:“……” 开始走菜了。 酒楼主打淮扬菜,文思豆腐、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水晶肴肉,扒烧整猪头等接连端了上来。 房间里香气四溢。 胖墩儿的目光亮了又亮,最后抬起眼,意味不明地又看了看司岂。 司岂依旧没有看他,端起左手边的酒杯,“深蓝兄,纪先生,我敬你们。” 朱子青举杯与他碰了一下,干了。 纪婵客气道:“大人客气了。”等司岂一饮而尽,她也干了。 胖墩儿看了一回,夹起一块离他最近的水晶肴肉放到纪婵的碟子里——他用的是左手,而他平时用右手的。 胖乎乎的小可爱在一桌人中特别显眼,除了司岂,朱子青和纪婵,乃至于两个小厮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朱子青奇道:“诶~胖墩儿也是左撇子吗?难道纪先生没规矩过他?” 纪婵心中失笑,说是不在乎,到底还是在乎的吧,再聪明也是小孩子。 她道:“经常使用左手可以锻炼右脑。右脑主管形象思维,具有音乐、图像、整体性和空间鉴别能力,对复杂关系的处理远胜于左脑,经常使用左手小孩子会更聪明。” 司岂这才看了过来,目光在胖墩儿身上一带,又落到纪婵脸上了,“那左脑呢?纪先生的这种说法有什么依据吗?” “左脑负责语言和抽象思维。至于依据……嗯,依据并不那么充足,只是我师祖和师父通过对左撇子右撇子的特征有过持续数十年的调查。”纪婵随口编道。 胖墩儿又把筷子换到右手,熟练地给纪婵夹了一筷子文思豆腐,“爹,我左右手都能用,是不是左脑右脑都厉害?”他当着陌生人的面不叫娘,只叫爹。 纪婵笑了起来,“对的,我儿子最厉害了。” 胖墩儿得意地一笑,视线垂了下去,专心吃他喜欢的猪头肉。 司岂看着自己的左手若有所思,还是没有注意胖墩儿,把筷子换了过来,“听起来,还是右脑比较有用。” 朱子青哈哈大笑,“怪不得逾静是状元,我不是,原来根源在这里。” 敬了两轮酒,三个大人开始聊任飞羽的案子。 朱子青问司岂,“既然你摆脱了嫌疑,这桩案子只怕还会交给你负责,你打算从哪里下手?” 司岂道:“武安侯不会让我参与的,先看看把秦州案的卷宗吧。” 朱子青道:“凶手对任飞羽的情况了如指掌,也许应该从任飞羽周围的人下手,朋友,亲人,诶……”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武安侯?毕竟他看不上任飞羽已经很久了。” 纪婵怔了一下,随即想了想见到武安侯时的情形,感觉没有任何违和感,既没有过度地表现出伤心,也没有过度的冷漠,就是一个正常男人失去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司岂摇了摇头,“武安侯若想杀他,没必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只要说其得了花柳病,送去庄子修养便是。” “这倒也是。”朱子青给听得津津有味的胖墩儿夹了一块狮子头。 司岂道:“按照纪先生的推测,凶手有勇有谋,不大像纨绔,任飞羽周围的人没有这个本事。而且,了解任飞羽以及那座院子的情况并不难。比如我,他的有些情况我也是知道的,如果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他,了解那些情况易如反掌。” 他看向纪婵,浓眉紧锁,一双深眸锐利沉郁,仿佛能看穿人心。 “纪先生,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纪婵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说道:“凶手不一定是亲朋,但熟人还是有可能的,他力气不太大,有惩恶扬善的心里,稍有洁癖,拿走死者牙齿留作纪念,这会让他有回到杀人现场、欣赏杰作的满足感。” 朱子青惊讶地说道:“难道凶手是个疯子?” 胖墩儿忽然说道:“我爹说,这样的人叫精神变态。” 童音稚嫩,但说出的话却引起了朱子青和司岂高度重视。 朱子青问道:“疯子与精神变态的区别是什么?” 纪婵道:“疯子就是疯了,所作所为毫无逻辑可言,精神变态则不然,他们生来冷漠,却善于伪装,常常把自己伪装成友好、直爽、机灵和讨人喜欢的样子。” 司岂恍然大悟,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仵作之职屈才了,纪先生来我大理寺如何?” 第9章 “咳咳……”正在喝水的胖墩儿似乎呛了一口,大声咳嗽两声。 纪婵也不知道小家伙从哪儿学的这一套,但她明白,儿子不同意。 幸好,她也不同意。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司岂可好,不但认不得儿子,便是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前妻也能忘个一干二净。 ……嗯,其实也有情可原,毕竟司岂没怎么见过原主。 如果不算那天晚上,两人只见过三次,共处的时间不超过两刻钟。 而那夜,中了招的两人如醉如狂,又岂会看清彼此的容貌? 她正要开口,朱子青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磕,说道:“逾静,我还是那个意思,你就算挖墙角,也得等我把襄县的县令做完了。” 司岂道:“纪先生在你襄县能有什么出息?大理寺更适合纪先生发挥才干,襄县若有案子,我把纪先生借你便是。”他看向纪婵,“纪先生,大理寺每月工食银十两,我个人再补贴五两,奖赏另算,如何?” 朱子青又好气又好笑,“听你这意思,我还得谢谢你呗,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呢。” “厚脸皮。”胖墩儿小声嘀咕了一句。 司岂听不清,纪婵却勉强听见了,不由失笑,心道,儿砸,你这个爹爹看着酷帅,其实就是只老狐狸,在审时度势上绝对是高手。 “多谢司大人赏识。”她说道,“京城居,大不易,在下还不具备移居京城的财力。另外,在下脾气不好,也就朱大人能包容一二了。若在大理寺,只怕一个月都活不过去。” 朱子青点了点头,“这个确实。逾静,纪先生不喜欢跪拜,我们相处两年多,她从未拜过我。大理寺官员众多,不行跪拜礼,几乎没有可能,你就不要难为她了。” 司岂道:“深蓝兄不想做乾州知州吗?” 朱子青眉毛一挑,表情变得极为严肃,“逾静威胁我?” 司岂但笑不语。 纪婵赶紧说道:“司大人,王前辈也算行家里手,如果有需要,司大人去襄县找在下便是,在下定随叫随到。” 朱子青也道:“就是就是,这个肯定没问题。” 司岂笑了笑,目光也和煦了。 上当了。 纪婵突然明白过来,她在襄县有产有业有儿子,生活安逸富足,此人早已料到她不会来京城,所以,他要的原本就是这个结果。 让她随叫随到。 “如此,那就多谢深蓝兄和纪先生了。”司岂拱了拱手,又道,“纪先生于此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纪婵想瞪他一眼,又勉强克制了,说道:“司大人应该查查近几年的悬而未决的案件,如果还有类似的,就说明此案一定是连环杀人案。” “如果只有秦州一起,那么是不是连环杀人就不好说了,还要看凶手会不会继续杀人。如果继续,那么秦城案可能是第一起。第一次杀人,行事也许不会那么周密,应该重新复查,看看有无漏洞可寻。” 司岂颔首,不管秦州案是不是第一起,他都会再走一趟。 …… 用过晚饭,大家一起出了小院。 临别时,司岂忽然问道:“纪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朱子青道:“去年十月初,那起一家五口被杀案,逾静亲自复核过。你们虽然没有正式见面,但在衙门里应该碰到过。” 纪婵被司岂吓了一跳,但面上却丝毫不显,“的确有这回事,司大人年轻有为,气度不凡,在下一直印象深刻。” 司岂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哦”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言。 于是,回府的回府,回客栈的回客栈。 司岂和朱子青的马车停在酒楼后门,两人要走上一段路。 夜风硬朗,寒凉。 司岂带上斗篷的兜帽,说道:“纪先生很博学?” 朱子青道:“当然。虽是偏门,但学问极深,在我认识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 司岂回忆着纪婵说话时的神情,叹了一句,“何止你周围,此等人才,只怕整个大庆朝都找不出几个来。” 二人边走边聊,踱出天祥楼,各自上了马车。 车顶檐上挂着的明亮的气死风灯,摇晃着,慢慢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之中。 客栈内。 娘俩洗漱完毕,上了床。 胖墩儿往纪婵怀里钻了钻,说道:“娘,他都不记得你了。” 纪婵搂住他肉滚滚的小身子,“嗯,他也不认得你,是不是很失望?” 胖墩儿没说话,默认了。 纪婵轻拍他的后背,说道:“娘以男子身份见他,画粗了眉毛,个头又这么高,卷卷的头发还用网巾罩了起来,他认不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你,你这么胖,脸蛋还没长开,他认不出才是正常的。娘问你,如果娘不曾告诉你他是你爹,你会知道他是你爹吗?” 胖墩儿摇摇头,“不会。”小家伙明白纪婵的意思,一下子释然了,声音也脆了几分,又道,“娘,他笨,我才不要他当我爹呢。” 纪婵点点头,“认不认都随你,咱以后看他表现。”虽然胖墩儿跟司岂相处时间不长,但她觉得司岂不大喜欢小孩子,也不知如何跟孩子相处。 “好。”胖墩儿打了个呵欠。 娘俩折腾一天,早就累了,互相拥抱着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房间门突然被敲响,“咚咚咚”的声音像征战的战鼓一般急促。 “纪先生,纪先生,快起来,出事了。” “shit!”纪婵起床气大,当即骂了一句。 胖墩儿也醒了,闭着眼,小肉手拍在纪婵的脸颊上,捏了捏,“娘,郑伯伯来了。” 纪婵看了一眼有些发白的窗纸,火气稍稍消了一些,扬声问道:“郑大哥,何事?” 老郑压低声音道:“纪先生,南城发生火灾,死了八个人。” 八个人! 纪婵终于清醒了,又骂一句,趿拉着鞋子下了地,问道:“他杀吗?” “是他杀。”老郑回道,“天儿冷,胖墩儿就不用去了,司大人派了妈妈过来。” “老奴姓张,就在门外,纪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老奴一准儿照办。”一个温和的女声说道。 “好,多谢张妈妈。”纪婵缠好胸带,穿上昨天验尸时穿的衣裳,小声问胖墩儿:“儿砸,你能照顾好自己不?” 为让胖墩儿答应,她用了一些些激将法。 胖墩儿也压低了声音,朝她眨了眨眼,“娘放心,外面那么冷,我不会跟你去哒。” 这小子太鬼了,激将法不好用了。 纪婵遗憾地摇摇头,老生常谈道:“第一,别忘了我是你爹;第二,不许出去乱走,过年时拍花多,被人抱走就找不回来了;第三,来人是你爹府上的,不要暴露身份;第四,娘给你留一两银子,你自行支配,午饭买你自己爱吃的。” 胖墩儿扯起被子,蒙住脑袋,“啰嗦。” 纪婵洗漱完,提着勘察箱出了门。 司府来的妈妈大约四十左右,微胖,五官端正,眼尾笑痕多,一看就是个慈和的。 纪婵把箱子交给等在一旁的小马,拱手道:“让张妈妈费心了。” 张妈妈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纪先生客气,老奴应该的。” 老郑道:“纪先生,快走吧,三法司的人早就到了。” “孩子还要睡会儿,张妈妈进去吧。他很省事,不用你做什么,别让他走出你视线就行。”纪婵最后交代一句,转身下楼了。 “诶。”张妈妈下意识地应了一句,随后笑着啧啧两声,“当爹的带孩子就是不行,四岁的孩子最是活泼,怎么可能省事?”(四岁是虚岁) 天刚蒙蒙亮,大概卯时末的样子。 空气干冷干冷的,北风扫到脸上,虽不至于跟刀子一样,却吹僵了人的表情。 死八个人,说不定里面就有孩子,纪婵的心情极为恶劣。 石板路上有冰,马匹走不快,纪婵便让老郑边走边给她介绍案情。 老郑说,案发现场在南城长富街,总共烧了四家铺子。 大约四更时分起的火,顺天府在布庄发现了桐油助燃的印记,可见,布庄是纵火人的首要目标。 布庄一家四口死亡,布庄北隔壁杂货铺的老两口和南隔壁米铺的两个伙计死亡,还有一个酒铺,虽无人员伤亡,但铺子烧没了。 顺天府已经抓了几个与布庄有龃龉的嫌疑人,但个个都喊冤枉,无一认罪。 死者太多,案子太大,影响太坏,皇上口谕,要求两日内破案。 到南城时天大亮了。 已成废墟的铺子上空冒着几缕或深或浅的烟,焦黑的断壁残垣像一头头凶残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狰狞地看着世人。 一群人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对着一群官兵嚎啕大哭。 凄厉的声音融进北风中,顺着呼吸钻进纪婵的心肺,她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司岂的小厮迎过来,把缰绳接过去,说道:“我家大人就在里面,纪先生请。” 纪婵点点头,跟着老郑进了人墙里面。 司岂听到动静,回过头,与纪婵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眼下乌青,脸上却不见疲惫,凭着身高和出众的五官在一众官员中鹤立鸡群。 纪婵略略点头,径直朝尸体去了。 司岂与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也走了过来,“纪先生,又麻烦你了。” 纪婵道:“人命关天,在下应该的。” 司岂抱了抱拳,“多谢。”他朝已经注意到这边的王虎招了招手,“你给纪先生说说情况。” “是。”王虎小跑着过来。 纪婵昨日见过的顺天府的老仵作不甘示弱,放下尸首也凑了过来,颤巍巍地说道:“小纪啊,脑壳爆裂,皮肉成炭,看不出任何外伤,你可有办法?” 第10章 四间门脸被烧得很惨,其中以第二家最为彻底,只余断壁残垣和一地瓦砾。 门脸后面的一排房子也倒了,落下来的房梁乱七八糟地堆在宅基地上,隐隐冒着黑烟。 纪婵收回视线,不答反而问,“老师傅,您贵姓啊,这里谁说了算?” “老朽免贵姓牛,你叫我老牛就行。”老仵作朝司岂看了眼,“这里司大人和左大人官最大,找谁都行。” 司岂道:“纪先生有什么要求?” 纪婵问:“如果让我验尸,可能要打开头颅,剖开胸腹,不但需要亲人同意,还需要……” “我明白了。”司岂点点头,朝另外几个官员走过去,轻声说上几句,又返了回来,说道:“你先看表面,解剖稍后再做。” 纪婵点点头。 只给两天时间,义庄在城外,大人们肯定不想把时间花在来回搬运尸体上。 行吧,这里不是现代,想继续做法医,就得适应这里的规则。 她看看小马。 小马的目光落在一个被烧焦的孩童的尸体上,脸色极其苍白。 她叹了口气,说道:“黄泉路上没老少,别想太多。开始吧,只有找到凶手,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同情。” “是,师父。”小马放下勘察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木板做封皮的本子、一瓶磨好的墨,以及一支毛笔。 王虎知道纪婵的习惯,见他们准备好了,就指着北边的四具说道:“纪先生,这边四具尸体的口鼻里都有烟灰,确定死于这场火灾。布庄一家四口,口鼻均无烟灰,应是被人谋杀。” 纪婵点点头,拎着勘察箱走了过去。 这四具尸体损毁不算太严重,尸体斗拳状,头发和衣裳被烧毁,大部分皮肉都在,分辨得清容颜,只是隐隐的传来的肉香让人颇感不适。 她在第一具男尸旁边蹲下去,打开勘察箱,取出镊子,夹起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再看嘴唇和口鼻腔,说道:“尸斑鲜红,睑球结合膜和上下唇粘膜均未发现出血,口腔鼻腔有烟灰,初步断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牛仵作和王虎面面相觑,除了尸斑和烟灰两句,其他都不懂。 纪婵也不多说,依次检验四具尸体,发现王虎的结论并无差错,这才开始检验布庄的四具尸体。 这是两大两小一家人。 四具尸体表面炭化严重,尸体呈斗拳状,烧裂伤极多,口鼻腔里没有烟灰。 睑球结合膜和上下唇粘膜被烧焦,无法判断是否有出血点,成年男尸头骨爆裂,其他三具头骨完好,体表无明显外伤。 牛仵作说,成年男尸在堂屋,成年女尸和最小孩童的尸首在东次间,稍大一些的小孩尸首在西次间。 也就是说,凶手第一个接触到的应该是成年男子。 是以,牛仵作最先检验的也是成年男子,已经打开了尸首的腹腔,查看过胃袋。 摆在一只白瓷碗里的银针证明,死者没有中毒。 纪婵正要看腹腔,一辆马车穿过人墙,驶了进来,部分官兵将车上的几架大屏风搬下来,摆好,把四具尸体和纪婵等人一同挡在里面。 与屏风同来的还有两张长凳和一扇门板。 王虎和牛仵作搭了个简易的解剖台,把已经开了腹腔的尸体搬了上来。 纪婵穿上防护服,戴上手套,先观察胃粘膜。 胃粘膜有出血点。 小肠剪下来,通过食物迁移的距离,她得出死者大约死于末次进餐的四个时辰之后的结论——如果下午申时正用晚饭,那么死亡时间在凌晨子时左右。 再用刀剪取出肝脏。 肝脏无破裂,但有瘀血,结合胃粘膜的情况,死者应该窒息而死。 为证明这一点。 纪婵没有急着打开颅腔和胸腔,而是将颈部的皮肉小心剥离。 死者颈部两侧肌肉上有一大片和一小片两片出血。 分离出来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都有骨折现象,且甲状软骨右侧上角骨折,三处损伤都有生活反应。 这是右手拇指掐住脖颈所致。 这说明,死者被单手掐死,凶手力气极大。 纪婵确认了死因,却不能就此停下解剖,她需要弄清死者与凶手是否有过搏斗。 她小心剥开死者烧焦的头皮,仔细观察头顶的骨折。 骨折为裂隙状,骨折片并非显而易见的外翻,而是微微向内翻折。 此为外伤。 牛仵作年老眼花,光线不足,看不清楚是情理之中的事。 纪婵说道:“二位前辈,你们看这里,应该是棍棒殴打所致。” “本官看看。”司岂忽然开了口。 纪婵下意识地回头,差点与司岂探过来的脑袋撞个正着。 两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各自回避。 “嗯哼。”不知何时出现在解剖台尾部的人咳嗽一声。 纪婵给司岂让出位置,朝那咳嗽的看了过去。 那人穿着与司岂同款官服,大约二十七八岁,腰间挂着把短剑,容貌隽秀儒雅。 大庆朝都是美男子当官吗? 纪婵腹诽着,放下解剖刀,拱了拱手,试探着说道:“在下见过左大人。” 那人并未否认,“纪仵作好手段。” 纪婵谦虚道:“微末之技,不值一提。” 左大人从纪婵身边经过,一股清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 他在司岂身边站定,弯下腰,也看了起来。 几息后,司岂站起身,“确实是外伤。” 牛仵作哆哆嗦嗦地长揖一礼,说道:“左大人,司大人,小人无能……” 左大人摆了摆手,“伤口不明显,天黑,判断失误也是正常,牛仵作不必惶恐。” 司岂问纪婵,“凶手用棍棒击打死者,死者没死,便用右手掐住死者脖颈,致使其窒息死亡,是这样吗?” 纪婵道:“是的。” 司岂道:“那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凶手力气极大?” “可以。”纪婵操起解剖刀,打开颅腔,颅脑有轻度出血,但不致命。 颞骨岩部出血,这是窒息致死的内部征象。 左大人道:“既然死因已明,就不必继续了吧。” 纪婵道:“死者尸身六尺,炭化后大约有半尺的收缩,肌肉发达,不像手无缚鸡之力,在下还需看看死者生前有无抵抗。如果找不到凶手,每具尸体都该解剖,力争不放过任何疑点。” “司大人,左大人,抓起来的几个嫌犯都不是健壮之人,是不是扩大盘查范围?”从两架屏风间挤进来一个年轻官员,容貌清美,比纪婵着女装时还要漂亮一二。 第11章 司岂看看左大人。 左大人点点头,问道:“你去?” “我去。”司岂朝那位漂亮官员走过去,临出屏风区之前又停了下来,对纪婵说道,“纪先生继续,只要案子不破,解剖便势在必行。” 左大人怔了怔,疑惑地看向纪婵,但也没说什么。 纪婵开始剥死者的手臂,答道:“没问题。” 一个时辰后,纪婵直起腰身,说道:“死者无外伤,也就是说,凶手一个照面就打伤了死者,之后怕死者不死,又掐死了他。” 小马道:“师父,这是仇杀无疑了吧。” 纪婵不能肯定,遂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好说,我再看看这一具,王前辈帮我把尸体抬下去,缝合一下。” 王虎欣然同意,他才学了缝合术,正打算练习一下。 左大人道:“大人被掐死,小孩子想来也不例外,纪仵作还是给他留个全尸吧。” 男孩的右腿已然被房梁砸断。 纪婵指指断肢,说道:“左大人,尸身已然不全了。他一家死得这么惨,若泉下有知,为了找到凶手报这血海深仇,想来不会介意再残一些。” 左大人吃了个瘪,倒也没生气,只是淡笑着摸了摸鼻子。 小孩子的解剖比大人容易。 男孩的舌骨和甲状软骨断裂,颞骨岩部有出血,可以确定其死于窒息。 女孩三岁,被人拧了脖子,从而造成高位颈髓损伤,窒息而死。 成年女尸同样死于扼杀。 尸体征象与其夫其子一样,但胃肠容物显示,她比成年男尸晚死大半个时辰。 小马一边记录,一边说道:“看来,虽是仇杀,但也有图财的可能。” 王虎点点头,“确实有可能,听说街坊说,这二位精明能干,为人刻薄,但生意做得不错,想来找银子费了些功夫。” 左大人虽然反对纪婵继续解剖,但对她的所作所为很感兴趣,一直在侧耳倾听。 他问道:“是否有奸污发生?” 纪婵已经从勘察箱里取了两根自制的长棉签出来,拉开尸体腿部…… 左大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急忙垂下一双丹凤眼,身子也侧了过去。 棉签上有米青液,而且量极大。 死了倒也罢了,竟然还在死去的女儿的尸首旁被凶手奸污,这是何等的绝望啊。 “畜生,畜生!”小马眼中含泪,骂得撕心裂肺。 牛仵作也颤巍巍地感叹道:“太惨了,真是太惨了啊!” “怎么,有新的发现吗?”司岂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眼里还带着一丝期盼。 左大人捏着拳头,咬牙道:“凶手先杀孩子,再奸米氏,之后才杀人、放火、离开,实在凶残,实在可恶!” 司岂的目光又沉郁几分,问纪婵,“还有吗?” 左大人见纪婵忙着缝合尸体,主动越俎代庖道:“暂时没有,司大人可有什么收获?” 司岂有些失望,捏了捏眉心,说道:“倒是找到两个身高体壮的嫌犯,但与死者一家没有大仇,只是有些口角,关系不大好罢了,眼下并无进展。” 左大人怜悯地看了看几具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尸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尽管他没有诉诸于口,但纪婵知道,他在替死者向自己抗议。 心是好的,只是用错地方了。 时近午时,她早饭没吃,来了后一直埋头解剖,早已饥肠辘辘。 又累又饿。 没人问一声辛苦也就罢了,还不被人理解,着实让人恼火。 她长吸一口气,放下针,压住心中的怒火,直起身子,来回踱了两步。 “青天大老爷呀,我儿一家死得这么惨,你可一定要给我儿做主啊!” “我爹娘身子骨一向康健,却无端被火烧死,贼子实在可恶,抓到他,一定活剐了他!” “呜呜呜……” “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啊!” …… 纪婵从高度紧张的工作中脱离出来,外面的人声也更加清晰地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从缝隙间往外看,恰好与一双漂亮的杏眼对了个正着。 那人吓得后退一步,随即又轻咳一声,定了定神,一抖袖子,把手背到身后,从容地往旁边让了让。 人是美人,戏也足。 但纪婵心乱,没兴趣也没工夫知道他是谁,目光掠过他,在视野范围内扫了两遍。 外面的官兵散开了,正在梳理交通。 看热闹的老百姓包围了这里,人数比早上多数十倍,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人。 行吧,官府压力极大,死者更是可怜。 纪婵说服自己,决定多说几句,便试探着问司岂,“凶手连杀四人,又烧毁其宅院,很可能与死者有仇怨,难道就没有一个重点怀疑对象吗?” 司岂道:“死者对人苛刻吝啬,喜欢斤斤计较,哪怕去市场买菜都会与人发生争执,人品极差。经查问,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从无深仇大恨。” 纪婵“哦”了一声,如果这样,便很可能图财图色了,“米氏姿色如何?” 司岂皱了皱眉头,“米氏姿色尚佳,但身体不好,每日都要喝安神的汤药,药铺已经查过了,并没有可怀疑对象。” 纪婵颔首,难怪男主人已经出事了,女主人仍无所觉察。 她又问:“那么,助燃的桐油是哪里来的?” 司岂道:“这个也查过了,布庄刚刚修缮过,应该是剩下的。桐油是在杂货铺买的。” 杂货铺卖货的老两口也死在这场大火里,凶手应该与杂货铺无关。 纪婵见司岂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怎么排斥她这样一个仵作的询问,便继续说道:“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岂道:“事情紧急,纪先生但说无妨。” 纪婵便朝他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道:“凶手留下的元阳极多,在下以为凶手身边大概没有女人。” 司岂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是冷白皮,这红来得突然,更是极为明显。 左大人奇道:“司大人不舒服吗?” “我没事。”司岂大概有些羞恼,摆了摆手,转身往屏风处走了几步,招手让纪婵跟过来,说道:“你接着说。” 纪婵这才想起,司大人还是单身狗,估计由彼及此,联想到他自身了。 估计存货也不少吧? 她压下揶揄的心思,说道:“另外,凶手凌晨进院,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没必要纵火,但他却纵了火,这可能说明其有纵火癖。” “或者,大人可以打探一下,附近是不是这样的青年、青少年,他们个性孤僻,或自己住,或与父母同住,不大与人言谈,以前也曾点过谁家的柴火垛。”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凶手凶残,不管杀人还是放火都能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我觉得他可能就藏在外面的人群中,从早上有人围观火情开始,一直到现在。” 司岂目光一凛,“此话可有依据?” 纪婵道:“那元阳之事有依据,其他只是经验之谈,司大人可以不信。但司大人要清楚,一旦人散了,就很难在两天内找到凶手了。” 司岂沉吟片刻,果断地走出屏风区。 纪婵回到解剖台,与小马一起缝合剩下的尸体。 小马问道:“师父,能抓到凶手了吧。”他是个聪明人,对纪婵亦有所了解,就算听不到她说什么,也能司岂的反应中揣测出一二。 纪婵道:“有六成把握。” 凶手是单身、强壮、少言寡语,小时候放过火,一直在现场,并可能与死者发生过冲突,应该不太难找吧。 小马点了点头,“那可太好了,徒儿就知道师父一定能行。” 左大人吃了一惊,问道:“司大人去抓人了?” 王虎和牛仵作也惊讶地站了起来——这里明明没发现任何有利的线索,怎么就抓人了呢? 纪婵“嘘”了一声,“一刻钟后见分晓。” 左大人有些困惑,走到屏风边,向外看了过去。 司岂在,捕快在,官兵也都在。 该维持交通的还在维持交通,之前跟街坊交谈的还在继续交谈,左右顾盼的,依然在顾盼着。 他回头瞥了纪婵一眼,问道:“纪仵作验尸手法熟练,学很久了吧。” 纪婵说道:“不是很久,但师父博学,平日里练习也多。” “练习?”左大人不明白。 纪婵道:“是的,我家是卖猪肉的,屠户。” 左大人又摸了摸鼻子,出了屏风区。 他在外面站了片刻,见那漂亮官员从人群中钻过来,便往前迎了两步。 “抓住他!”外围突然传来司岂一声断喝。 官兵、捕快,以及司岂,从四面八方朝南面跑了过去…… 人群中大乱,呼喝声、吵嚷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护驾,护驾!”左大人拔下短剑,高喊着朝那漂亮官员冲了过去。 十几个护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那漂亮官员层层叠叠地围在中间。 纪婵手上一顿,“护驾?” 牛仵作已然跪了下去,“皇上在此啊。” 王虎刚缝完女孩的尸体,赶紧跑出去看了看,但护卫把人包裹其中,他只看到一个黑脑瓜顶。 纪婵想了想,却没想出哪位该是皇帝,便也罢了。 她就是一下九流,跟皇上离着十万八千里,爱谁谁吧。 第12章 这边尸体缝好了,那边嫌犯也抓住了。 纪婵功成身退,脱下防护服,翻过来折好,再将工具用油布包裹严实,收在勘察箱里,说道:“走吧,回客栈,师父请你吃顿好的,下午就回家。” 王虎有些惊讶,问道:“纪先生不去衙门吗?” 尽管他不清楚纪婵跟司大人说了什么,但知道司大人听了纪婵的话所以才抓到了人。 纪婵道:“不去,又累又饿,坚持不住了。” 牛仵作十分不解,“纪先生立了大功,为何要走?” 纪婵笑了笑,“我只是帮忙而已,功劳都是司大人的。” 开什么玩笑,又是皇帝又是大臣的,她一个仵作往前凑什么热闹? 司岂总归不会亏待她的。 小马挺了挺胸脯,师父淡泊名利,他这个徒弟也觉得与有荣焉。 两人出了屏风区。 看热闹的老百姓已经散了,所谓的皇帝和那位左大人人影不见。 老郑牵着两匹马正等在外面,见纪婵出来,立刻迎了上来,“纪先生辛苦,天祥楼已经备好午宴,回去就能开饭。” “多谢郑大哥。”纪婵也不多说,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就朝北面去了。 老郑随后跟上,钦佩地看着纪婵挺拔修长的背影,对小马说道:“人抓到了,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你师父真乃奇人也。” 小马喜气洋洋的,“那是。在我们襄县的女子中,我师父若认第二,定无人敢认第一。” 老郑笑了笑。 何止襄县,便是京城也没有这般能干的奇女子吧。 他之所以不说,只是碍着一众贵妇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待三人走远,对面的胡同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正是那位容貌漂亮的年轻官员。 “左言,你见过比纪仵作更……厉害的仵作吗?”他笑着问左大人。 左大人名言,字慎行,泰清帝的皇叔怡王的第八子,生母出身低微,但其本人聪敏好学,深得先帝和怡王的喜爱,官路恒通,与司岂同为大理寺少卿。 左言拱手说道:“皇上,此子年纪不大,容貌清秀,但这验尸的本事的确了得,微臣心服口服。” 漂亮的年轻官员正是当今圣上,年号泰清。 泰清帝颔首,又道:“你听见他与司大人的对话了吗?” 左言道:“纪仵作刻意压低了声音,微臣离得远,不曾听得清楚。” 泰清帝大概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迈着方步朝马车走了过去。 左大人摸摸鼻子,“皇上,他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一说,司大人就抓人了呢?” 泰清帝敛了笑意,摆摆手,“没什么,走吧,去大理寺,看看结果如何了。” 大理寺的大门被老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吵吵嚷嚷,像菜市场一样。 “为啥抓大生啊,那孩子一向老实。” “老实人才好当替死鬼呢。” “也不见得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是这个话。我告诉你,别看陈大生身高体壮,一脚踢不出两个屁来,人可懒着呢,天天窝家啥也不干,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就是生出些歪心思也寻常。” “诶,不是说你兄弟家的柴火垛就是他点着的吗?” “别提了,当时没抓着手,人家不认。” …… 泰清帝就在距离人群不足一丈远的马车里。 他喝了口热茶,满足地翘起唇角,桃花眼里兴味十足。 左言放下茶壶,试探着问道:“皇上,难道那仵作都说准了?” 泰清帝点点头,“确实都说准了。”纪婵同司岂说那番话时,他就站在屏风外,只隔着一张木板,自然听了个正着,一个字都不曾错过。 左言愣住了,喃喃道:“这也太玄了,验尸没验出什么来啊。” “走吧,进去看看。”泰清帝率先下车,左言也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穿着官服,经过人群时现场陡然安静了一下,等人进去了,才又“轰”的一声闹开了。 “听说上面有旨意,让两天内破案,大生这回真活不了啦。” “你听谁说的?” “谁知道是哪个官,反正听见了。” “这不行,我得去问问。”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努力挤到最前面,对守大门的衙役说道:“几位兄弟行个方便,大生是我表弟,他打小就老实本分,绝对干不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我想进去给他做个证。” “本分个屁!”一名衙役大声呵斥道,“死者的首饰都从他怀里搜出来了,不是他是谁?” “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泰清帝和左言进了大堂。 司岂和几位顺天府、都察院,以及刑部的官员赶紧站了起来。 泰清帝示意司岂不必拘礼,继续审案,他二人快速从衙役身后通过,在两个空着的偏座上坐了。 堂下跪了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身高体壮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 他很狼狈。 衣裳破了,头发乱了,脸上脖子上多了八九道血槽,一双三角眼直勾勾地看着司岂。 没有害怕,更没有慌张,神情极为冷漠。 膝前的地面上散落着几样首饰,七八个银锞子,还两张票面十两的银票被风吹到司岂的公案前。 他身后跪着的是他的父母,母亲哭天抹泪,父亲呆若木鸡。 死者家属在最后面,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少年,像是要吃人一般。 “啪!” 司岂一拍惊堂木,“说,为什么杀人?” 陈大生抿了抿肥厚的嘴唇,淡淡说道:“他们一家早该死了,杀了也算替天行道。” 司岂怒道:“不过些许口角,何至于此?那可是八条人命,里面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陈大生无所谓地挑了挑粗黑的扫帚眉,“早死晚死都是死,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个窝囊废,你活够了,我儿还没活够呐,你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后面有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陈大生忽的转过身,森然地看着骂他的人,“你知道我为何要杀米氏吗?” 那人哆嗦了一下,紧紧地闭上了嘴。 陈大生继续说,“就是因为她指着我对她儿子说,”他忽然变了个声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秀才有了功名,咱家铺子就不用交那么多的税银了。娘告诉你,你可不能像他一样,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都十七八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还考秀才呢,去地府考吧,哈哈哈……”陈大生狂笑起来。 “肃静!”一名衙役举起杀威棒,狠狠落在陈大生的后背上。 陈大生怒目而视。 “你还敢瞪人?”另两个衙役也冲了上来。 三根杀威棒轮将起来,雨点似的落在陈大生身上…… 不打不足以平民愤。 司岂没有喊停,他忽然想起了纪婵关于精神变态的那些言论,两厢印证,感觉十分有道理。 这陈大生就是典型的精神变态。 左言轻轻叹了一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恨不休啊。” 泰清帝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左言又道:“此子也是疯了,不过些许小怨,却害了八个人的性命,唉……” …… 案子审完后,司岂左言送泰清帝出大理寺。 泰清帝问司岂:“那位纪仵作哪里人啊?” 司岂道:“襄县人,是朱子青衙门里的。” 泰清帝知道朱子青,笑道:“他一向是个有福气的,想不到眼力也不差。” 左言走在泰清帝右侧,他把手臂从泰清帝身后探过去,扯了扯司岂的袖子,“纪仵作跟你说了什么,为何他说完你就抓到了人?” 司岂道:“她把罪犯的特征告诉了我,强壮,个性孤僻,不大与人交谈,放过火,没有女人,从有人发现走水他就一直在现场看着……找一个这样的人不难,多问几个街坊四邻就知道了。” 左言想起那些老百姓的话,心服口服地竖起大拇指,“司大人,你可是给咱大理寺捡到宝了。” “人家不来。”司岂不无遗憾地说道,“说京城居,大不易。” 泰清帝上了马车,笑道:“师兄可替朕赏他一百两银子。” 司岂长揖一礼,伸出手,“皇上还欠我六百多两呢,先还了再说。” 泰清帝随手把门关了,说道:“师兄是财主,就先垫着吧。” 司岂无奈,只好拱手道:“臣恭送皇上。” 纪婵回到客栈,胖墩儿还在门口玩风车。 从南跑到北,从北跑到南,小短腿倒腾得飞快,两只彩色风车在胸前呼啦啦地转。 张妈妈穿得不多,脸色冻得发青,手帕不停地往鼻子下面招呼着。 纪婵脸色一沉,扬声问道:“纪行,你怎么想起玩风车了呢?” 纪行是胖墩儿的大名。 胖墩儿听到纪婵的声音,“哎呀”一声钻进了客栈。 小马拎着勘察箱,笑着追了上去。 张妈妈如蒙大赦,“诶呦,纪先生可回来了。” 纪婵不好意思地从袖子取出一只荷包塞到张妈妈手里,说道:“孩子顽劣,辛苦张妈妈了。” 张妈妈一怔,堆到嗓子眼儿的牢骚咯噔一声,又咽回去了,随后赶紧往回推,“纪先生客气,来之前三爷已经给过了,可不敢再收。那什么,案子破了吧?” “破了破了。”纪婵坚持着塞回她手里,道:“我这儿子顽劣起来非比寻常,张妈妈辛苦,买杯热茶吃吧。” 张妈妈深以为然,想附和,又觉得拿人手短,只好说道:“哪里哪里,小少爷聪明着呢,一般人比不上。” 纪婵一摆手,“已然午时,张妈妈进去喝杯热茶,一起用个午膳如何?” “不不不,不必了,老夫人和大太太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呢,老奴这就告辞了。”张妈妈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憋了一上午的气,她回去可得好好念叨念叨。 好让老夫人和大太太明白明白,到底什么叫淘气,什么叫蔫儿坏,府里的少爷姑娘们到底有多知书达理。 第14章 “司大人客气了,为民伸冤,是在下职责所在……司大人里面请。”纪婵听到隔壁有说话声,立即咽下没用的客套话,把人往院子里请。 司岂只带老郑一人过来,只要他进去,就万事大吉了。 司岂犹豫一下,拱手道:“今儿就不进去了,马上就得回京,改日再来叨扰。” 纪婵松了口气,又道:“这个时辰了,有点儿赶,我这有马,大人要不要……” 司岂指指官道的方向。 纪婵看过去,见两个长随牵了四匹马,正在频频看着这边。 司岂道:“这辆车是我送纪先生的,冬天带孩子出行比较方便。”其实是他急着返京,嫌弃赶车太慢;让老郑赶回去,大过年的又太不人道,不得已而为之。 纪婵愣了一下,艾玛,不过帮两个小忙,居然还送豪车,够豪。 行吧,父亲送儿子一辆马车,也没什么不敢接受的。 就在纪婵给自己做心里建设时,隔壁姑娘欢快地嚷了一声,“娘,我去送吧。” 她醒过神,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忙一拱手:“多谢司大人,时间不早了,我送送大人。” 然而,司岂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纪婵的浓眉上,眼里的不解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纪婵心里又是一慌。 前几次见面都有正事,司岂从不曾这样认真地、近距离地观察她,如今彼此距离这么近,中午光线又好,他再看不出她的眉毛是画的,就是妥妥的瞎子了。 “什,什么事?”她有些磕巴了。 司岂虽然奇怪,但他到底是个有修养的读书人,放下心中的怪异感,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一百两是皇上赏纪先生的,请纪先生收好。” “啊?” 居然还有皇上的赏赐,这倒是意外之喜。 纪婵伸出手…… 隔壁的姑娘走了出来,见到司岂,双眼陡然放光,脚下也快了两分,“纪……” 纪婵接过银票,招呼道:“关荷端的是什么,听说大娘厨艺极好,我家胖墩儿早就想尝尝了……” “才不是给你的呢。”关荷那个“娘子”二字没叫出来,眼睛在司岂身上上下一扫,“这位是……” 司岂淡淡地扫了关荷一眼,拱了拱手,“恭祝纪先生鼠年吉祥,万事如意,告辞!” 纪婵笑道:“也祝司大人官运亨通,大吉大利,就不远送了。” 司岂转身就走。 关荷的双眼钉在了司岂的后背上,凑近纪婵问道:“纪……” 纪婵一伸手,去揭关荷捧在手里的大碗上的盖子,“装的什么呀,这么香。” 关荷抱着大碗向后躲一步,不客气地斥道:“看什么看,这是我娘给齐大伯的。” 关荷喜欢齐文越,一心要嫁,奈何齐大娘和齐文越都看不上她,明里暗里推脱好几次了。 明明齐家嫌她懒,但她非要认定齐文越看上纪婵了,有事没事总要针对他们娘俩。 “那就送去吧,不然一会儿凉了。”纪婵转身推开大门,把马车赶了进去。 “贱人。” 关荷暗骂一声,目光在马车上停留片刻,到底往齐家大门口去了。 她一进门,齐大娘就端着一只盆子迎了出来,“小荷来啦,大娘跟纪娘子学会一道粉蒸肉,做了不少,正要给你家送去呢。” “大娘,越大哥呢?”关荷往堂屋里看了一眼,没见着齐文越。 “他带橘子在后院劈柴呢。”齐大娘脸上的笑容淡了,“快过来,跟大娘去厨房,把吃食倒一下,大娘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哦,好。”关荷又往堂屋里看了一眼,亦步亦趋地跟着齐大娘进了厨房。 “刚才肉铺来客人了?”齐大娘问了一句。 一提这个,关荷来了兴致,“对,听纪娘子的意思是个大官儿,还给她送来一辆马车呢。大娘,她一个女仵作,咋还有官儿给她送礼呢?” 齐大娘皱了皱眉,“估计又破什么案子了吧,哎呀算了,大过年的提这些做什么。” …… 司岂一边走一边跟老郑说闲话,“今儿才瞧见,这位纪先生竟然画了眉毛。” 老郑愣了一下,赶紧替纪婵编了个借口,“属下上次找纪先生时,正好撞见他没画眉毛的样子,啧……” 他是个老江湖,很清楚这一声“啧”的含义——像是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司岂以为自己懂他的意思了,附和了一句,“男人的眉毛太淡了确实不怎么好看。”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老郑暂时不敢想象司大人知道真相后发火的样子,悄悄松口气,马上换了话题,“司大人看了秦州案的卷宗,有收获吗?” 司岂道:“杀人方式相同,都带走了牙齿,有半枚足印,死者同样是个欺男霸女的混蛋,相似点确实不少,但目前来看,即便两案合并,也于事无补。” 老郑苦笑,“那就只能等了。” 司岂摇摇头,“也不是只能等,从这两宗案子来看,凶手谋划缜密,杀人手段娴熟,不可能只杀过两人,如果可以找到初始案件,或者能找到更多的信息,唉……” 他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结束话题,上了马。 老郑明白司岂叹息的缘由——一桩案子在秦州,一桩案子在京城,而他并没有从两地的卷宗中找到相同特征的案件。 “那就算了吧,反正案子归到顺天府了,不归大人操心。”他小声叨咕一声,追了上去。 纪婵把马车赶进院子,新衣裳扔给纪祎,说道:“放你屋里去,等过了年,姐再给你做新的。” “姐,这颜色……”纪祎欲言又止。衣裳是红的,他觉得太鲜艳了。 纪婵道:“今儿过年,呆会儿姐和你外甥也穿一样的。” “好。”纪祎又红了眼圈。 纪婵在他肩头一拍,“行啦,把衣裳放回去,赶紧帮姐搬东西。” 司岂送的礼物很多,米面、鱼肉、缎子、点心、水果……甚至连爆竹都买了。 满满当当装了一车,足够一家三口吃小半年的。 “姐,送东西的是谁呀?”纪祎问道。 他外祖母家绝户了,纪家除二叔一家再没旁人,他实在想不出谁会送这么重的礼。 纪婵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以免他将来说漏嘴,“是司大人,大理寺少卿。” “啊?”纪祎差点把手里的漆盒扔地上。 四品官给一个老百姓送礼,还连门都没进,这怎么可能? 胖墩儿骄傲地抬起双下巴,“我娘可是襄县最厉害的仵作,就连司大人也要找娘帮忙呢。” “小舅舅,你知道京城南城的那个烧死人的案子吧,我娘破哒!” “啊?”纪祎傻愣愣地发出一个单音,“姐,这是真的?” 纪婵道:“真的,所以你不要告诉外人姐姐的真名字,也不要叫姐,只能叫哥。如果一定说名字,姐就是纪二十一,知道吗?” “哦。”纪祎彻底懵了。 明明他姐姐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傻姑娘,怎么就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女扮男装的仵作了呢? 仵作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病逝的姐夫吗? “姐,胖墩儿的父亲是仵作吗?”他壮着胆子问道。 哟,这个好诶。 她以前编的有师承,其实根本禁不起有心人的查证和推敲。 不如忽悠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忽悠不下去再说。 纪婵连连点头,“对对,你那死去的姐夫是个非常出色的仵作,你姐一身的本领都是跟他学的。” 娘骗人! 胖墩儿瞪大眼睛,张张小嘴,又闭上了,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点点纪婵,“娘,我晚上要吃酸菜鱼,锅包肉,手撕鸡,粉蒸肉……” 他趁火打劫,报了一堆菜名。 纪婵扶额,有个吃货儿子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三人把东西归置到地窖和库房。 纪婵顺手拎出一篮子爆竹,“走,放炮去。” 胖墩儿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欢呼一声,朝院子外面跑去…… 纪祎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抹轻松的笑意,他问道:“姐,我也可以放吗?” 纪婵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不用问可不可以。” “诶……姐!”纪祎变了脸色,惊恐地看着大门口。 “三少爷哟,可让我们好找。”两个长随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 “这是二叔家的下人?”纪婵问道。 那二人目光轻蔑,言语随意,口称“三少爷”却丝毫没有把纪祎当少爷的意思。 纪祎躲到纪婵身后,小声道:“姐,二叔派人找我来了,我不要跟他们回去。” 二婶苟氏出身商贾,苟家家财颇丰,不但为二叔打点官场,还替二叔买了京城的宅子。 纪从赋此番回京,就是京官了,就是具体职位不详。 纪祎知道,他一旦回去,必然被二叔压着跟苟氏的傻侄女订婚。 胖墩儿见势不妙,赶紧跑了回来,牵住纪祎的手,阴沉沉地看着那二人。 “大姑娘?”一个唇下长了一只带毛的黑痦子的长随迟疑着问道。 纪婵笑道:“我是寡妇,大姑娘不敢当,但纪祎的亲姐姐是没错的。” 那人瞧了胖墩儿一眼,明白纪婵的意思了,随意地行个礼,“那就太好了,小的是二太太派来的,接三少爷回去过年。” 另一个长随不客气地抱怨道:“大姑娘,三少爷太不像话,一声不吭就从京里跑出来了,老爷和二太太为他茶饭不思,操碎了心。小的们找两天才找到这里,这大过年的,可把人折腾够呛。” “可不是嘛。”黑痦子连连点头,“三少爷,走吧,这个辰光回京城还来得及。” 纪婵把纪祎从身后拉出来,“告诉他们,你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纪祎脸色发白,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垂着头一声不吭。 胖墩儿捏了捏他的手指,“小舅舅倒是你说话呀。” 纪祎抬起头,脸上胀得通红,“我,我我,我不跟你们回去了。”他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纪婵鼓励道:“一切有姐姐给你做主,你大点儿声,难道你一辈子都要被他们欺负不成?” 纪祎咬了咬牙,“对,我不回去了!你去告诉老爷,以后我跟姐姐过。” 那两人勃然变色,异口同声:“这么怎么行。” 纪婵笑了笑,“怎么不行?” “二太太给三少爷订了门好亲,咱们今儿必须带三少爷回去。”黑痦子给同伴使了个眼色,大步朝纪祎走了过来。 胖墩儿一扯纪祎的手,“小舅舅快跑。” 纪祎迟疑着,脚下没动,担心地看看纪婵,“姐。” 纪婵双手抱胸,“你去吧,姐说过了,一切有我。” 作为一名金牌法医,军警格斗术的水平虽打不过高手,但对付两个小喽啰还是没有问题的。 “大姑娘,你这样小的们很难办。”两个长随的脸色极难看。 纪婵笑眯眯的,比划了一个“二”,“两个选择,要么赶紧滚蛋,要么挨一顿打再滚蛋。” 那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忽然起跑,打算绕过纪婵,拉上纪祎就走,“三少爷,得罪了。” 纪婵哈哈一笑,先是飞起一脚踹到黑痦子身上,紧跟着又打出一个眼炮。 两个长随没想到纪婵说动手就动手,措手不及。 一个一屁股坐到地上了,另一个捂着眼睛,诶唷诶唷地惨叫起来。 “哈哈哈哈……” 胖墩儿捂着鼓溜溜的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小舅舅,你知道什么叫不自量力吗,这就是!” 第15章 纪婵打跑了两个随从,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了个年。 初六下午,纪从赋来了。 他今年三十九,身高六尺有余,蓄着短须,五官硬朗粗犷。 纪婵把人请进堂屋,上了茶,却一句客套话都没说。 四个人都沉默着,堂屋里的气氛极其尴尬。 纪从赋看着一本正经坐在纪祎下首的小胖墩儿艰难地开了口:“叔叔竟然不知你成了家,有了孩子。” 纪婵道:“姨母张罗的,成亲没多久夫君就病逝了,纪祎没回来之前,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她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但信息量越少,自行脑补的东西就越多。 按照逻辑,纪从赋首先会认为鲁国公夫人对纪婵不负责任,把她嫁了个病秧子。 但纪婵出息了,不但自己带大孩子,还有个铺子,过得还算不错。 作为一个古板的读书人,他也许认为纪婵安分地守寡,独自带大孩子是再好不过的。 如此大家都省心。 纪从赋“哦”了一声,“侄女婿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纪婵道:“夫家姓施,京城人,孤儿,他死后我就带着孩子搬回老家了。”她刻意地含糊了“司”的发音。 从司岂与任飞羽的矛盾来看,他似乎不曾对外人提起过那一段婚事。 那么,只要纪从赋不去鲁国公府,就不会有人关注她当初到底嫁了谁。 小胖墩儿很想笑,用手捂住了嘴。 纪婵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纪祎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岂有此理!”纪从赋皱起浓眉,一拍高几,“国公夫人这样做怎对得起大嫂?” 纪婵浅笑,“她就是对不起又能怎样?” 纪从赋叹了一声,“是啊,又能怎样?你先前肤浅顽劣,国公夫人不喜亦是情理之中;二叔虽进了户部,却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啊。” 他抹了把脸,“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就罢了吧。” “二叔,听说二婶给小祎定了门婚事?”纪婵从没有指望过他,当然也不想听这些废话。 纪从赋脸上一红,呐呐道:“没有此事,绝对没有此事。” 纪婵笑道:“那可能是纪祎听差了。没有就好,这几年辛苦二叔了,把纪祎养得白白胖胖,循规蹈矩,我爹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您的。” “日后,纪祎就不劳叔叔操心了,还是由我这个姐姐接受吧,侄女儿上了女户,家里没个男子汉不方便。” 纪从赋知道她说的是反话,羞得抬不起头来,“二叔对不起你爹,这些年在地方上劳心费力,确实忽略了这孩子。”他又抹了把脸,眼里有些湿润。 这……是真情实感吗? 纪婵有些惊讶,随即又释然了。 纪祎从始至终都只说二婶和两个哥哥对他不好,没有纪从赋的事——他耳朵根子再软,也终究是个读书人,底线还在。 纪从赋从怀里掏出一大一小两张纸,道:“纪祎的户籍我带来了,他日后就跟你过。你娘去世时给纪祎留了四百两银子,这几年被你二婶花了个七七八八,二叔只能还你们一百两,剩下的三百两二叔以后再想办法。” 纪从丰虽然做了几年官,但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夫妇俩病时请医用药又花不少,家里余钱不多。 纪婵的嫁妆是早年备下的,能给纪祎四百两已然是黄氏偏心。 纪祎的头又低了几分,看都不敢看纪婵一眼。 原主那个德行。 纪婵臊得慌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意黄氏如何,笑道:“出嫁前,我跟姨母大闹过一场,姨母虽说没给我配个好人家,但嫁妆银子给了一千两。侄女手里不缺银子,二叔不用为那三百两费心了,权当纪祎的孝敬了,日后咱们两家还是少来往微妙,二叔以为如何?” 纪从赋的脸更红了,但他赞同纪婵的话。 回京后,他拜望过鲁国公,连大门都没进去,日后还要仰望苟家,跟苟氏吵得鸡犬不宁对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好处。 另外,他虽在越州做了几年知州,但为人古板,不会经营,银钱上向来拮据。 纪婵不让他还钱,他着实松了口气。 “小婵,不是二叔不管你们,是二叔无能,管不了你们,你二婶她……唉……”纪从赋瞧瞧外面的长随,把到嘴边的某些话咽了回去。 二婶对纪祎不好,但二叔对纪祎的学业还是尽了心的。 纪婵请齐文越考察过纪祎的学识和文章,确实比同龄人学得扎实。 她即便想为纪祎出气,也不能把账全算在二叔头上。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怕老婆的纪从赋也不例外。 苟氏亲手架起的梁子,来日方长。 正月十五前,纪婵一家过得极平静,除了招待二叔外,没有任何波澜。 襄县不大,杀人案本就不多,尤其是过年。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纪婵只做了一次解剖——两个村子打群架,一人重伤致死,她替死者家属找到了为死者的过世负主要责任的凶手。 正月十六,经齐文越的引荐,纪祎顺利考上县学。 纪婵给李江加了薪水,让他不单卖肉,还负责接送纪祎上下学。 正月十八的早晨,纪婵送走纪祎,在堂屋里给小马上课。 胖墩儿就坐在纪婵旁边的小板凳上,秦蓉叫都叫不走,听得比小马还认真。 纪婵在自己画的图上一边比划一边说:“颅腔是由头部的皮肤、肌肉和8块脑颅骨……” “纪先生。”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大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好像是老郑大哥。”小马眼里有了几分兴奋,“是不是京城又有案子了?” 他虽是学徒,但纪婵把他当助手用,去京城一趟不但能学到东西,还有银子拿。 “出去看看。”纪婵带着三个跟屁虫迎了出去。 “纪先生,又有事情了。”老郑拱了拱手,单刀直入,“麻烦纪先生走一趟京城吧。” 纪婵不解,问道:“郑大哥,你家大人是大理寺少卿,负责案件复核,为何要亲自审案啊。” 老郑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次的案子就是我家大人复核的案子。案件有些复杂,还请纪先生施以援手。” 为着上学的纪祎,纪婵不想去,但她承诺过司岂,随叫随到。 小马是个伶俐的,知道纪婵在犹豫什么,说道:“师父放心,让我岳母和小蓉过来照顾两个孩子,保证一切如常。” “我也要去。”胖墩儿坚定地说道。 纪婵把他抱起来,道:“儿砸,你要是也去了,小舅舅在家会害怕的,娘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再说了,你又去不了大理寺,在客栈里等着怪无聊的,还不如让秦蓉姐姐给你多做些好吃的。” 胖墩儿权衡片刻,勉强说道:“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那我就留下来照顾小舅舅吧。” 纪婵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家胖墩儿就是善解人意。” 胖墩儿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伸出一只小胖手,放到纪婵脸上抓了抓,说道:“松仁糖,驴打滚,蜜饯,烧鸡,还有烧鹅,总共五样,一样都不能少哦。” 纪婵无语,对秦蓉说道:“瞅瞅,我儿子就是这么的善解人意。” “哈哈哈……” 老郑、小马和秦蓉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胖墩儿脸红了,小脸埋进纪婵的颈窝里使劲蹭了蹭。 到京城时将近酉时。 按照道理,纪婵奔波大半天,应该休息一晚,但这个时代尸体无法冷冻,拖的时间越长仵作的工作就越是艰难。 司岂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此刻还在衙门里等着纪婵。 纪婵在大理寺门口下了马,跟老郑一起往大理寺的刑房去了。 仵作验尸的地方在最后一间。 纪婵等人沿着昏暗的甬道一直向后走。 路过几间刑房时,纪婵问道:“听说大理寺有十二道菜,老郑见识过几道啊。” “纪先生想见识见识吗?”有人在不远处搭了话。 听声音正是司岂。 纪婵嗅了嗅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虽然尸臭味难闻,但比起血腥气,我还是更喜欢前者。” 古代没有更多的技术手段,刑罚亦是破案的关键,她不能不合时宜地批判酷刑,但也绝不会赞成。 说着话,纪婵进了验尸房。 “司……”她刚要行礼,就被另两双熟悉且迫切的眼睛吓了一大跳,连准备好的寒暄都忘记了。 第16章 左大人在。 一身绯色官袍,儒雅隽秀,眼里却跳跃着好奇的光辉。 泰清帝也在。 一身平常的玄色锦缎棉袍,衬得脸蛋过于白皙漂亮,与验尸房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司大人横在纪婵身前,眉峰微蹙,陷在眼窝里的眼眸深邃难懂。 纪婵心中一紧,长揖两礼,道:“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泰清帝做了个请的手势,“辛苦纪仵作。” 左大人吩咐道:“开始吧。” 纪婵点点头。 老郑在路上已经介绍过案情,的确可以开始了。 她朝小马点点头。 小马麻溜地站了起来——他猜到漂亮的年轻人是谁了,所以一进门就跪下了——跟着师父还能见到皇上,回去后能跟兄弟们吹一辈子。 他打开勘察箱,恭敬地递给纪婵。 纪婵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出一把剃刀,问道:“司大人,这次我要打开死者的颅腔,取出颅脑,死者家属同意吗?” 司岂言简意赅:“同意。” 纪婵没有立即动手,只是揭开了死者身上的蒙布,露出一具下腹部已经出现尸绿的尸体来。 死者大约十六七岁,本该青春活泼,却直挺挺地躺在这里,成了一堆即将腐烂的肉。 老郑说,王虎已经检查过死者的体表和内脏,手臂有骨折,体表有淤青和擦伤,内脏没有出血,致命伤是头部的两处开放性外伤。 嫌疑人是刑部尚书的嫡四子葛英凡,十七岁,在西山书院读书。 案发时间在三天前,地点为京城以西的上关镇烟雨阁三楼。 当时四名学生在场,都指证:死者喝醉了,斗诗失败,被众人嘲笑,情绪失控,在酒席上又打又砸,还给了葛英凡一个耳光,众人只稍稍教训了他一下,他便从三楼跳了下去。 但死者家属说,死者学业优秀,从不饮酒,葛英凡屡次带人欺负死者,死者不可能与葛英凡宴饮。 证人都是葛英凡的狐朋狗友,证词不可信,死者绝不会自杀。 葛英凡的亲姐姐是淑妃。 顺天府不想得罪刑部尚书和淑妃,又不想激起民怨,便把此案推到大理寺,请求复核。 司岂去现场调查过,但现场已被清洗,无法取证,只能寄希望于纪婵,希望她能看出端倪,找到他杀的证据。 只有找到他杀的证据,他才能揭穿几个证人的谎言,替死者伸冤。 所以,这次解剖至关重要。 纪婵说道:“从高处坠落造成的颅脑损伤,与被人击打造成的颅脑损伤不一样,但这个道理只有我懂,其他人都不懂。司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此,就该在打开颅腔前,言明他杀征象,再当面进行验证,方能服众。 司岂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泰清帝。 泰清帝说道:“那就传葛大人、葛公子以及一干证人到场,还有……”说到这里,他斟酌了片刻,“大家都不懂,他必然因此对结果不服,你待如何?” 纪婵想了想,“或者,我们可以多杀几头猪?” 泰清帝颔首,“可。” 纪婵又道:“司大人,在下只是仵作,人微言轻,还请几位大人为在下的身份保密。” 凶手是刑部尚书之子,其狐朋狗友的出身也必定不俗,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泰平帝笑了笑,看看左言和缩在角落里的王虎,替司岂答道:“这是自然。” 找人用了不少功夫,但纪婵和小马都没闲着。 小马给死者剃掉头发,纪婵则重新把尸表检查一遍。 对照王虎和顺天府填写的两份尸格,除几处可能的濒死伤没有记录清楚之外,基本上没有大的出入。 当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时,一干人等终于到齐了。 刑部尚书葛大人大步走进验尸房,第一眼只瞧见了司岂和左言,笑道:“小司大人、左大人当真勤勉,已然酉时末刻,不如老夫请你们呃……”他用余光发现了正讽笑着的泰清帝,登时吃了一大惊,面色如土,腿一弯就要跪下,“臣……” 泰清帝一抬手,“罢了。” “是。”葛大人不敢多言,脚步轻飘地走到泰清帝身后。 葛英凡和几位同窗跟在葛大人身后,见此情形自然明白泰清帝是何人。 各个吓得魂不守舍。 司岂让几个嫌犯分散开,站到距离解剖台半丈以外的地方,示意纪婵可以开始了。 纪婵压了压嗓子,以一种略粗犷的声音说道:“死者的致命伤在头部,大家没有异议吧。” 葛大人和葛英凡对视一眼。 葛英凡战战兢兢地说道:“没有异议,他跳下去时挂到一层和二层的房檐,这才大头朝下落了地,摔了后脑勺。” 纪婵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叫大家来是想告诉大家,人的死后伤与死前伤不同,濒死伤与生前伤也有所不同,从高处坠落造成的损伤与殴打造成的损伤更是不同……” 死者头部有两处明显的脑挫伤,一处在额部,一处在枕部。 额部的伤口呈星芒状,纪婵用解剖刀翻开破裂的皮肉,可见塌陷处有许多块碎骨片,皮肉和碎骨上几乎无出血,生活反应不明显,这是典型的濒死伤。 枕部的伤口表皮有一处挫裂伤,这里有明显的生活反应,颅骨有骨擦感,因造成颅底骨折,乃至于死者的眼眶出血,眼周青紫。 纪婵直起身子,看了刑部尚书一眼,“两处伤口你们都看清楚了吧,在我打开颅腔前,你们需要知道,如果是坠落导致的枕部受伤,那么对应的额前这一片,会有更大片的出血和血肿,这叫对冲伤。如果没有或者情况并不严重,就必定是遭到打击所致。” 司岂忽然插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如果死者被人打死,那么额前这一块就不会有对应的出血或者有少量出血,而且额部这一处伤口因为是濒死伤,也不会导致大量出血,对吗?” 纪婵道:“是这样,总而言之,只要这部分的情况没有枕部严重,就证明死者死于谋杀。” 泰清帝让刑部尚书站到他身边来,问道:“葛大人,你听明白了吗?” 葛大人面色发青,拱手道:“微……我,在下不太明白。” 左言道:“葛大人是不明白仵作的话,还是不明白仵作的手段和依据?” 葛大人道:“我不明白后者。” 左言道:“仵作说,如果你不相信,他可以杀几头猪试试。” 葛大人硬着头皮反驳:“人与猪又岂会相同?” 纪婵让王虎把烛火拿近一些,说道:“如果猪不足以服众,死囚也是可以的。” 泰清帝瞪大了眼睛。 左言和司岂也极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泰清帝终于表态道:“这是个好主意。” 葛大人抿紧嘴唇,两只袖子微微抖了一下,再无异议。 纪婵切开头皮,说道:“人都有一死,死囚活着时对朝廷没有贡献,死后对律法做些贡献也是挺好的吧?如果家属不同意,官府可以多给些银子,在下可以保证下葬时是全尸。” 她一边说,一边拎起锯子,“嘎吱嘎吱”地锯着头盖骨。 因为速度够快,空气不够流通,众人能清晰地闻到锯子摩擦骨头时产生的怪异气味。 泰清帝忍不住了,身子终于转了过去。 左言、司岂以及王虎则看得目不转睛。 葛大人捂住了嘴,但没舍得挪开眼睛。 葛英凡和两个同窗面色苍白,连呕好几声,但到底忍住了。 剩下的两个跑了出去,昏暗的走廊里很快就传出了大口呕吐的声音。 小马也有些受不住。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纪婵解剖颅腔——这与以往专心记录的感觉完全不同。 太刺激了,刺激得肠胃都翻滚起来了。 …… 拿掉颅盖骨,纪婵取出脑组织,“烛火再近些,诸位,务必看清我是怎么拿出来的。” 她把脑组织放到事先准备的托盘里,指着对应枕部的脑组织说道:“看到了吗?这里有大片出血,脑浆泄露,征象与对应的额前这一处大相径庭,这就说明额前的损伤是濒死伤,更说明枕部的损伤不是高坠导致的对冲伤。” “再看颅腔里面,枕部的挫裂伤导致颅骨骨折,这些骨折线一直延伸到颅底。” “死者死于严重的颅底骨折,他是被平滑的东西击打致死。” 纪婵做出了最终结论。 司岂和左言看完听完,双双退后一步,各自扯了一个学生上前。 司岂冷笑着,端过那一盘子的脑组织,阴森森地说道:“看到了吗,活人不能一手遮天,死人也会说话的。” 那学生别开脸,牙关发出“嘚嘚”的声音,身子如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 “还不说!”司岂怒喝一声。 “不不不,不是我,是葛英凡!” “葛英凡用梅瓶打的。” “对对对,就是他打的,我们什么都没干。” “呜呜呜……” 四个人全招了。 葛英凡瘫倒在地,下体湿了一片。 葛大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微臣教子无方,请圣上责罚。” 司大人倒会把握时机,心理战、攻心战用得恰到好处。 纪婵耸了耸肩,到手的猪肉溜走了,还真是令人遗憾。 大人们问案,她一个仵作就不掺和了吧。 她带小马麻溜地出了刑房。 老郑带人送了水来,纪婵反复清洗过手和解剖用具,随他去了一处会客的小花厅。 老郑让小厮泡了茶水,上了点心,说道:“纪先生一定饿了,我家大人让人备了点心,你们稍用一些,等那边事情结束,咱们就可以去天祥楼用饭了。” 说是等事情结束,其实是要看皇上有没有想问的,有,她就得解释,没有,她才能走。 等了大约两刻钟左右,泰清帝带着司岂和左言回来了。 纪婵万般无奈,一掀长袍,打算跪迎。 泰清帝上前一步,单手向上一抬,“罢了,朕便装而来,此刻没有君臣,大家随意就好。” 纪婵趁势站了起来。 泰清帝在首座坐下,问道:“纪仵作怎么称呼,贵庚几何,又仙乡何处啊?”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欺君肯定不行,当着司岂的面实话实说也不行。 如何是好呢? 第17章 纪婵斟酌片刻,说道:“回皇上的话,草民纪二十一,襄县人,今年二十二岁……” 她只说表字应该不算骗人吧? 可泰清帝挑了挑眉,追问道:“纪二十一,这是你的排行吗?” 老郑和小马对视一眼,双双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很清楚,所谓的表字只是纪婵上次为了应付几个大官随便说的。 “我……”纪婵心想完了,不说实话肯定不行了,“这是我的……” “启禀皇上。”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男声,“太后请皇上马上回宫。” 泰清帝无奈地叨咕了一句,“朕又不是小孩子了,多在外面待会儿怎么就不行呢?”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站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小马表现得尤其明显,松的那口气格外长。 司岂狐疑地看了看他。 然而,泰清帝又坐下了,“对了,纪仵作,朕还有个事儿必须问清楚。” “草民知无不言。”纪婵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知道皇帝必须问清楚的绝不会是她的名字,但做贼心虚的人就是容易紧张。 “什么叫对冲伤?明明伤的是后脑,为何对应的另一侧会有伤?”泰清帝问道。 司岂和左言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好,他们也很想知道。 纪婵拿起她没喝完的那杯茶水,走到泰清帝跟前。 “假设这个杯子是颅骨,里面的水是脑组织,这个比喻皇上明白吧。” 泰清帝点点头。 司岂左言也围了过来,一起看向纪婵手里的杯子。 纪婵左手握住杯子把,右手在杯子上推了一下,杯中的水震荡起来,泼出来一小部分。 “大脑很脆弱,遭受震荡后,就会像这水一样,碰到杯壁,颅骨的某些地方不像杯子这般光滑,有棱角,碰撞后就会在对面产生更大面积的损伤。” 纪婵放下杯子,在高几上轻轻按住,敲击,水只轻轻荡了一下,便平静了。 “击打则不同。这种性质的震荡幅度比较小,且脑组织有脑脊液保护,损伤就会小很多,或者没有。” 她说的东西很复杂,但举的例子极恰当,且避免了过多的专业词汇,几位都听明白了。 司岂问道:“总会如此吗?” 纪婵道:“不总会如此。大脑前后上下结构不同,不同位置的颅骨样貌不同,打击和撞击的位置以及力量大小也不同,结果便大不相同。” “受教。”左言肃然说道。 虽说纪婵没有更多的事实可以佐证她说出的结论,但这个例子非常有说服力,即便他不懂,也知道在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 泰清帝对司岂说道:“纪仵作只怕是咱们大庆最高明的仵作了吧。” 这个评价从皇帝的嘴里说出来,纪婵从此便是金口玉言认证过的仵作界头一名了。 司岂附和道:“皇上圣明,纪先生所作所为,可谓前无古人。” 左言眼里闪过一丝异色——这话就大了吧。 “草民愧不敢当。”纪婵赶紧长揖一礼,说道:“全赖家师教导,以及朱大人、司大人的信任和鼎力支持,毕竟仵作一职实践最为重要。” 泰清帝微微一笑,“怎么,还想要那些死囚做你的实践吗?” 纪婵迟疑片刻,“不用了,现在不用了,或者日后再说?” 她虽然画粗了眉毛,但鼻子眼睛嘴还是美丽的,烛火摇曳,柔和了她眼中的锐利,女性特征越加明显。 司岂的目光黏在纪婵的眼眸上,他总觉得纪婵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貌美的男人。 泰清帝笑道:“纪仵作如此秀气,谈论生死却又如此超脱,当真让人佩服。” 人家是女的,而且是美女,当然秀气了。 小马和老郑别开了脸。 纪婵垂下头,看了看胸前,有肥大的棉袍挡着,还是很平坦的。 “皇上。”那太监又催了。 “好,”泰清帝抬脚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太晚了,一起走吧。” …… 送走了泰清帝,纪婵拱手道:“草民恭送二位大人。” 司岂道:“不忙,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你,我们一起去天祥楼。” 啊? 纪婵又紧张了起来。 她倒不怕司岂认出她是谁,主要是仵作这事儿实在不大好瞒住这个人。 一来,原主就是个爱慕虚荣、不学无术的废物,熟悉她的亲人都知道。 二来,她穿过来后,在吉安镇呆了四年,周围的邻居对她亦有一定的了解。 第三,即便用虚构的“师父”可以解释她仵作知识的来源,但她解剖手法如此熟练,又是在哪儿练习的呢——分解猪肉跟杀人到底是不同的。 纪婵想了再想,还是说道:“司大人在这里问也是可以的。” 司岂长腿一伸,上了马车,“大家都饿了,我做东,去天祥楼谈。” 左言紧随其后,顺手关上了车门。 纪婵和小马面面相觑,只好各自取出防风口罩戴上,上了马。 还是天祥楼的那个小院子。 老郑在厢房招待小马,纪婵与两位四品官共进晚膳。 酒过三巡,司岂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地用湿手巾擦了嘴和手,说道:“听说纪先生能根据头骨画出头像?” 纪婵抚额,皱着眉头说道:“是这样的。”早知道朱子青这么有背景,她绝不会玩这么大。 行吧。 反正有个莫须有的师父顶着,就当她是西方画派的鼻祖好了。 左言大惊,奇道:“纪先生还有如此本领?”他不再称仵作,也用了先生二字。 纪婵微微一笑,“总之都是琢磨骨头嘛,经验多了,自然就画得出了。” 司岂又道:“那画人是不是就更像了,比如海捕文书。” 左言摸了摸鼻子,“还是司大人脑筋转得快,左某甘拜下风。” 司岂对左言的夸赞不以为意,视线直直地对上纪婵,似乎她不同意便绝不罢休。 “司大人想要如何?”纪婵不答反问。 司岂道:“一张画二两银子,不用你往来京城,我派老郑去襄县找你。” 这个可以有。 纪婵满口答应,起身拎起茶壶给司岂和左言续了茶,正要问问葛英凡的案子,就听司岂又开了口。 “纪先生,我总觉得你很面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纪婵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手里的茶壶晃了一下,差点倒在桌面上,“从未见过……吧?” 司岂疑惑,“当真?” 纪婵点头:“当真,司大人觉得我面熟,大概是因为我跟司大人有相似之处吧。” 两人都是高眉基高鼻梁,只是纪婵没有司岂那么立体,但相似度肯定有的。 左言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游移片刻,说道:“确实有相似之处。” 司岂释然,终于放下此事。 纪婵知道自己过了一关,心里无比轻松,便想起了张妈妈的事。 她问道:“司大人,上次来京,我家小儿顽皮,捉弄张妈妈许久,张妈妈无碍吧。” 司岂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他说道:“张妈妈只是咳了几天,无大碍。” 纪婵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司岂对左言说道:“纪先生有个四岁大的儿子,我家仆妇与家母说,带过纪先生的孩子,就知道我家里的几个孩子有多省心。” 左言看向纪婵,举杯与她一碰,“我听说司大人的几个侄子侄女都是在庄子里长大的,不但敢爬树、上房,还敢拔首辅大人的胡子。” 纪婵喝了酒,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儿子倒是没那么淘气。” 爬树下河不是胖墩儿的专长,胖墩儿的专长是故意整人。 司岂笑了一声,“纪先生真是客气了。” 他看向左言,“纪先生的儿子四岁,自己起床叠被穿衣裳洗漱,就连吃什么,买什么样儿的,剩多少银子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左言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赞道:“厉害,比我那十岁的儿子都强了。” “然而……”司岂眼里有了一丝揶揄,“张妈妈不过是显摆了一下我那几个侄儿,小家伙就不乐意了。” “让张妈妈买早饭,先说要吃包子,咬两口,说包子太腻要瘦肉粥,粥买回来,又说太烫他想吃烧饼,烧饼吃完了该喝粥了吧,这回嫌粥凉了,让张妈妈去找伙计热粥……把张妈妈楼上楼下折腾五六趟。” “张妈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特地买了风车安抚他,却不料这孩子居然拉着衣着单薄的她去楼下玩风车,在冷风里吹了足足多半个时辰。” 左言乐不可支,“纪先生,你家孩子真的只有四岁吗?” 纪婵老脸羞得通红,摆了摆手,“不不不,他今年五岁了。” “四岁五岁区别很大吗?哈哈哈……”左言大笑起来。 纪婵撇了撇嘴,有什么好笑的,胖墩儿根本不像她,还不是司岂的错? …… 第二天,纪婵买了胖墩儿点的几样东西,同小马一起回家。 将要出南城门,就听有人问道:“这位可是纪家表妹。” 纪婵一怔,在京城叫她表妹的只有鲁国公府上的亲戚。 她迟疑片刻,用余光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辆豪华马车的车窗敞开着,帘子后面藏着半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陈榕——当初为了逃避与司岂的婚姻,给她和司岂下药的那位。 纪婵听说她嫁了她祖母的侄孙,汝南侯世子,两人表哥表妹,你侬我侬,日子过得极不错。 可见好人好报这种事,大多时候做不得准。 小马看看纪婵,又看看马车。 他确定纪婵听见了,但如果纪婵不想理,就自然有不理的道理。 不多嘴是做徒弟的本分。 “表妹太天真了,咱们朝夕相处一年多,你以为你画粗了眉毛,我便认不出你了吗?”陈榕锲而不舍。 第18章 纪婵笑了笑,她可以瞒过四年间只见过两面的司岂,但瞒不过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大表姐。 可那又怎样? 即便陈榕认得她,她也一样可以不认陈榕。 她看了陈榕一眼,牵着马,跟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陈榕也不生气,她已经观察纪婵好一会儿了,——锐利的眉眼,一头用黑色网巾压住的自来卷,以及那样的身高,哪一样都不会让她认错人。 她耐着性子,又问:“你身边这位是你的夫君吗?看起来年岁不大嘛。” 小马有些局促,“我……” 纪婵打断小马的话,“一个不认识的路人而已,理她做什么。” “榕榕,你表妹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与陈榕同乘的汝南侯世子凑过来,也往外看了一眼。 陈榕道:“怎么讲?” 汝南侯世子道:“看起来好像比以前稳重了。” 陈榕温婉地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嫁了一家又一家,婆婆多,大小姑子也必然多,表妹的心计从来不差,怎会沉不住气呢。” 马车与纪婵距离不过半丈,两人旁若无人地嬉笑,全然不顾纪婵的感受。 小马气得脸色铁青,想反驳又不敢轻易开口。 马车是汝南侯府的,车厢上镶金嵌玉,车厢后壁上刻着一个篆书“蔡”字,后面还跟着两辆随从马车。 此刻正值巳时,出入城门的旅人极多,车马喧闹,摩肩接踵。 纪婵摸摸烦躁的黄骠马,又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咱是升斗小民,跟贵人置气一定不行。” “但光脚不怕穿鞋的,咱名声再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些名门贵女、风流公子就不一样了,只要稍有个风吹草动,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在京城中掀起滔天巨浪,声誉一落千丈。” 陈榕面色一变:“你……” “罢了。”汝南侯世子制止了陈榕,“她说得对,众口铄金,假的也是真的。算了,到底她也算帮过我们的大忙,你又何必呢?” 陈榕不答,“啪”的一声关上了车窗。 马匹比马车灵便,师徒二人率先穿过城门,上了马。 小马问道:“师父,那女的谁呀?” 纪婵道:“远房的一个表姐,我父母去世后,我在他们家寄住过一段时日。罢了,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驾驾!” 她挥了挥鞭子,扬尘而去。 小马想问的是陈榕的来历,但听纪婵这么说便知自己冒失了,一拍脑门,双脚一磕马肚子,默默跟了上去。 …… 大理寺,司岂的书房。 书案上摆着十几摞尺许高的案牍,其间有一只青铜小鼎,檀香缭绕着,驱散了陈旧的墨香。 虽说任飞羽的案子最终给了刑部和都察院,但司岂就是放不下,没事就会琢磨琢磨。 过完年,他接连翻了两天悬案卷宗,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 “唉!”他把卷宗扔到书案上,修长白皙的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又吩咐角落里的小厮,“罗清,去泡壶浓茶来。” 罗清是个清秀伶俐的小厮,好言劝道:“三爷,困了就休息休息吧,天色不早了,再喝浓茶晚上会走困的。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二夫人说,家里会来不少娇客,三爷不可太疲惫。” 所谓的娇客既是亲戚拜寿,也是冲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来的。 换言之,他的母亲要给他这个老光棍相看婚事了。 “也罢……”司岂伸了个懒腰,长臂在书案上一按,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罗清一乐,道:“三爷若用不着小的,小的就把这些卷宗收拾收拾。” 司岂摆了摆手,负着手,溜溜达达地朝外面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见左言迎面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几张卷起来的纸。 “司大人。”他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司岂颔首道:“左大人。” 其实他们二人不算太熟悉,左言是宗室子弟,来大理寺五个月,平时各忙各的,相交甚少。 左言指指司岂的书房,“请司大人给我这几张画掌掌眼,如何?” 司岂正要答话,就听前面“吱呀”一声门响,随即有人叫道:“老董你故意的吧,又泼我一身!” “噢哟,是老汪啊,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我这不是没看见嘛。” “眼睛不好就去治治,几天功夫你泼我两回了。” …… 左言笑了笑,“得,这俩人又杠上了,天天乌眼儿鸡似的。” 司岂若有所思,他觉得自己仿佛想到了什么,但左言一打岔他又忘记了。 “左大人请进。”他率先进了屋子。 罗清正在收拾卷宗,见左言进来,麻溜跑出去泡茶了。 左言随意地翻了翻卷宗,叹息道:“唉……每年都有这么多悬而未决的案子,多少冤魂啊。” 司岂请左言坐下,打开其中一张画卷。 左言擅长白描,画技不错,他的人物画与真人相似度很高。 所以,司岂猜测,左言拿这些画来,并不是为了他的评判,而是想与纪婵较量一番。 司岂在心里笑了笑,说道:“左大人的字不错,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他不说画,只说字。 左言接过罗清端上来的茶水,放在一边的高几上,食指点了点司岂,道:“司大人骂我。” 司岂状元出身,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飘如游云,在京城的年轻一辈中最为出名。 司岂摇摇头,“左大人妄自菲薄了。要我说,这字好、画更好,早知左大人画技如此了得,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左言歪了歪头,“司大人认真的?” 司岂大多时候不苟言笑,且在字画上颇有修养,如果他说好,应该是一定好。 左言眼里有了笑意。 “当然。”司岂点头,“左大人不自信?” 左言当然自信,“我只是……” “嗯……你还画了我?”司岂打断他的话,翻到最后一张,“的确很像。如果猜得不错,这一张左大人打算送我?” “司大人喜欢就好。”左言不等司岂开口,又道,“纪先生的画如何?” 司岂还是不答,对着自己的画像连连摇头,“可惜了可惜了,左大人画得再好,顺天府也不会找一个四品大员画海捕文书那种东西。” “司大人真是促狭,呵呵呵……”左言轻笑起来,干脆直言,“明知我此来就是为了与纪先生比较一下画技,司大人却非要顾左右而言他。” “司某鲁钝,还请左大人海涵。”司岂绝不会承认他是故意的,只自谦一句,便从身后的画篓里取出一张卷轴。 摊开…… 他道:“这是我从深蓝兄那儿抢来的。” 这是一张中年人的画像,非笔墨所画,用的是碳灰。 五官立体,形象逼真,与左言的白描有很大区别。 左言来之前设想过纪婵的画,但从未想到会是这样,这几乎不在他的审美范围内。 “确实真实!”憋了半天,他只说出这么四个字。 司岂道:“根据这幅画,立刻抓到了犯人。深蓝兄说,比照镜子差不多少。” 左言点点头,“司大人,我手头有个案子,可否也请纪先生……” 司岂拱手说道:“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我想纪先生一定没问题的。” 左言笑了,一拱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是老夫人寿宴,我后日就走一趟襄县,司大人明日见。” 司岂拱了拱手,“明日必定扫榻相迎。” 下衙时,司岂去衙门前坐马车。 刚要关车门,就见汪若愚穿着薄薄的便服从侧门里飞快地跑了出来。 司岂心里一亮,登时知道那会儿想起来的是什么了? 他一直在寻找与任飞羽案相似的案发现场,然而,如果凶手第一次被喷了一头一脸的血,以他的理智和聪明,同样的错误绝不会犯第二次。 他要找的,可能是一个任飞羽那样的现场,但更应该是一个混乱的杀人现场,而且可以据此判断,凶手身上被喷上了大量的血迹。 司岂有了新的头绪,大脑也重新清明起来,回到府里时的嘴角都是翘着的。 按规矩,他要先去正院给司老夫人请安。 “逾静今天又破新案子了吗?”司老夫人韦氏坐在暖炕上,指了指炕几上的橘子,示意婢女给司岂端过去。 司岂道:“孙儿没破新案子,只是看了一天卷宗,略有收获。” 司二夫人李氏就坐在司岂旁边。 她取了一只橘子,亲自剥了皮,递给司岂,柔声说道:“你呀就是对公务太上心,如若拿出破案的劲头给你祖母找个孙媳妇,我们娘几个不必如此焦心了。” 司老夫人连连点头,收了笑容,正色道:“正是,你的几个哥哥弟弟都成家了,侄子侄女一大堆,只有你孤单单一人,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让人操心呢。” 李氏深以为然。 司大太太范氏说道:“逾静从小就主意正,这一次咱们可得好好看着他。我娘家那丫头一会儿就过来了,咱们这次得押着他,什么时候范家二丫头走了,他什么时候才可以走。” “大嫂说的极是。”李氏抚掌赞成。 司岂看看自己这一身的官服,说道:“大伯母,侄儿还没换衣裳……” 司大太太笑道:“都是自家人,不换也无妨,范家的姑娘不在乎这些。” “老夫人,大太太,几位表姑娘来了。”门口有老婢禀报道。 第19章 司老夫人有三个儿子。 首辅大人行二。 老太爷与大老爷都已仙逝,三老爷带着家眷在南方任知府,极少回京。 司家由二老爷,首辅大人做主。 司二夫人温婉贤淑,却不擅长经济,司家由司大太太主持中馈。 司家有规矩,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如此,司家可谓人口简单,关系和谐。 司大太太是实诚人,对拉拔他们大房的首辅大人感恩戴德,对司岂这个光棍极为上心,到处相看合适的姑娘。 司岂与纪婵的婚事,她当然是知道的,与人相看时也不会隐瞒此事。 以首辅的地位,司岂的前途,以及司岂与泰清帝的师兄弟关系,并从不曾有姑娘在意过司岂是二婚男这一点。 这几年,司老夫人的每个寿宴都会吸引大批的未婚姑娘前来。 来的第一批,就是与司家有姻亲关系的,刚刚及笄的表妹们。 “老夫人。” “大太太。” “二夫人。” “三表哥……” 前面三个称呼肯定是甜美的,最后一个称呼保证是娇羞的。 司岂早已站了起来,嘴角挂上一丝客气礼貌的笑意,锐利的目光在四个表妹脸上一扫而过。 视线短兵相接,四个姑娘都立刻感到了一种始料未及的凛然。 高大的司岂,穿着官袍的司岂,英俊的司岂,嗯…… 三表哥好厉害啊! 几个表妹脚下本能地想退一步,但心里又都向司岂靠进了一步。 只要嫁过来,就是四品官太太了呀! 表妹们的目光变得有些热辣。 司岂有些头疼。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司家顶多算书香门第,与豪门大族不沾边。 司老夫人和三个儿媳,以及嫁出去的两个姑太太也都不是什么有地位的人家。 女孩们的见识和修养很一般。 他虽不曾想过一定要娶豪门贵女,却也不想委屈了自己。 “三哥,哎呀,你们都在啊。”十二岁的司勤笑嘻嘻地推门而入,看看四周,又道,“大哥二哥四哥呢?” 她是二夫人李氏的老来女,也是司家大房二房唯一的女孩,容貌像李氏,一双明亮的杏眼掩盖了脸上所有的缺点,极可爱,也极受宠。 司老夫人朝她招招手,“他们回来得早,回去读书了,快到祖母这儿来。” 司勤拉上其中一个表姑娘,“佳表姐,跟我一起过去坐。” 小姑娘天真烂漫,喜欢谁就黏着谁。 四个表姐中,只有李兰佳是亲表姐,长相最好看,才华最出众,也最得她心。 司岂请表妹们坐下,他也重新坐下了。 表妹们脸红心跳,各个垂着螓首。 司大太太想开口,却被司勤抢了先,“三哥,听说你们大理寺破了葛英凡的案子,你快给我们讲一讲。” 司岂尴尬地笑了笑,“小妹莫胡闹……” 司老夫人道:“这怎么会是胡闹呢,快给咱们说说!” 老小孩,小小孩。 司岂说不得,拒不得,顿感头疼。 他喝口茶水,又清了清嗓子。 “死者叫冉宝生,是西山书院的学子,文章极好,家境也极其贫寒,人也颇有傲骨,所以一进书院就因衣着寒酸碍了葛英凡的眼。葛英凡百般嘲笑,冉宝生不甘示弱,次次回击,从此成了死敌。” “葛英凡为了羞辱冉宝生,特地请了四个狐朋狗友,以斗诗为名将冉宝生约到上关镇烟雨阁。” “说是斗诗,但并不曾斗诗。葛英凡只想打冉宝生一顿。冉宝生常做农活,力气极大,葛英凡将一伸手就被冉宝生打了个耳光,之后几个纨绔拉偏架,葛英凡借机砸死了冉宝生。” 司老夫人惋惜道:“那么好的孩子,就这么死在了纨绔手里,真可惜了,那葛英凡就该千刀万剐!” 司勤并不在乎葛英凡如何,撒娇道:“哥,人家想听的不是这个,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发现冉宝生不是跳楼的,还有那个仵作,是怎么把他开肠破肚的。” 司岂揉了揉太阳穴,他真不喜欢自家妹妹的恶趣味,想说她两句,一扫周围,又感觉有些不妥:司大太太和自家母亲,以及几个表妹全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我调查过冉宝生其人,以他的性格确实不大可能自杀,这是其一;其二,跳楼自杀只会砸碎一些瓦片,但烟雨楼却换掉了三楼的地衣……” 他刚说两句,罗清就在门外开了口,“三爷,二老爷回来了,叫三爷过去一趟。” 司岂遗憾地摊了摊手,说道:“祖母,剩下的让罗清替孙子讲,孙子去找父亲了。” “三哥骗人,罗清每次都说一堆废话,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司勤噘嘴了。 “勤勤莫难为你三哥。”李氏开了口,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司老夫人也道:“去吧去吧,正事重要。” 司岂朝司勤歉意地笑了笑,又告辞一番,转身出门。 到了门外,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罗清眨了眨眼,“三爷快去吧,别让二老爷等急了。” 清嗓子是他们主仆的暗号,两短一长,罗清就会假装出去一趟,再马上回来喊他离开。 只要来表妹,司岂就会被妹妹拉着给表妹们讲案子,若能简单说说也没什么,却偏偏要问个仔细——他不愿意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那些惨死的人们不该成为他与家人之间的笑谈。 刚出院子,就见管家司九从二门匆匆而来,一拱手,“老爷请三爷去一趟外书房。” 这倒是歪打正着了。 司岂应道:“多谢九叔,我正要走一趟呢。” 外书房。 司岂敲门而入,“父亲,您找我。” 司衡坐在书案后,一边看卷宗,一边喝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膳汤。 “坐。”他放下卷宗,看向司岂,“还没用饭吧。” 司岂道:“儿子刚回来不久。” 司衡吩咐长随,“去厨房弄些饭菜来。” 长随应了一声,出去了。 司岂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司衡不答反问:“听说家里来了几个表姑娘,怎么样,有相中的吗?” 司岂眉心微皱,“父亲怎么也急起来了。” 司衡“吧嗒”一声放下碗,不满地说道:“怎能不急?你大伯都儿孙满堂了,我这还一个小的都没见着呢。” 司岂前面有过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都没能长大。 他算二房老大,除司勤之外,还有个秀才弟弟,今年二十一,成亲三年,膝下颗粒无收。 司岂皱了皱眉,“让父亲操心了,儿子明儿个一定好好看看。” 司衡听他这么说,便也罢了。 比起老四,他这个儿子最像他,样貌,才学,就连脾气也一模一样的。 逼不得,而且逼了也没用。 就像与鲁国公府嫡长女的婚事,司岂自作主张,退婚、成亲、和离一气呵成,直到他官复原职,带着一家返回京城,才知道事情始末。 “叫你来,是因为宫里出事了。”司衡用调羹搅了搅药膳汤。 司衡挑了挑眉,“出了人命案?” 司衡点点头,“冷宫的枯井里发现一具尸骨,但最近几个月,却从未有人报过失踪。” 司岂道:“这样的事在宫里并不鲜见,皇上要查吗?” 司衡道:“要查,莫公公已经在查了,但宫女太监数千人,而且去年刚放了一批宫女出去,想不动声色不太容易。” 司岂沉吟着,“那就大大方方地查。皇上年轻,总有人蠢蠢欲动,此事不能姑息。” 司衡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些,这很好。” 司岂道:“皇上想让儿子去找纪仵作?” 司衡端起碗,把药膳汤一饮而尽,“皇上对那个仵作很推崇,你去找他的时候,记得告诉他管好自己的嘴。” “老爷,晚膳来了。”去厨房的长随提着食盒回来了。 “进来。” 司衡说道,“咱们爷俩快点吃,务必赶在宫门落钥前进宫。” 司岂笑了。 皇上就喜欢这些东西,如今能亲自下场,又岂能忍得住呢? 也好,明日的热闹他可以不凑了。 至于婚事,日后再说吧。 御书房东暖阁。 父子二人行了礼。 “老师、师兄不必多礼,快请坐。”泰清帝将司衡迎了过去。 莫公公亲自上了茶。 司衡问道:“事情查得怎样了?” 泰清帝道:“同老师设想的一样,到目前为止,没人承认自己的宫里丢了人,朕已经着司礼监的大太监去查了。” 司衡颔首,“越是这样,就越该慎重,皇上,我们父子瞧瞧去。” 莫公公打了一躬,道:“老奴随首辅大人一同前往。” 泰清帝兴奋地站了起来,“老师,朕也去。” 司衡见他还是这么孩子气,不由微微一笑,道:“也好,就一起去。” 既然不能偷偷查,索性大张旗鼓也没什么。 冷宫的前任主人是靖王的母亲,先皇的废后的。 尸体被放在偏殿里,恶臭被穿堂的西北风吹出来,离着老远就闻见了。 君臣三人用袖子紧紧捂住了口鼻。 司岂心想,看来他日后也该像纪先生那样,多做几个围嘴,以备不时之需。 作者有话要说:纪婵说:你才用围嘴呢,你全家都用围嘴。 第20章 尸体是被贤妃养的一只肥猫发现的。 小太监追猫追到冷宫外,被恶臭味引起了好奇心,于是发现了井底的尸骨。 这桩案子便是太后着人去大理寺,喊泰清帝立刻回宫的最大原因。 尸骨在一扇破旧门板上,下面用两条长凳撑了起来。 门板上有三堆。 一堆尸骨,一堆头发,一堆衣裳。 刺眼的白色,浓稠的黑色、黑绿色,每一堆都那么恶心。 颅骨落在骨堆上,黑洞洞的眼眶被飘摇的烛火照得忽明忽暗,让人不敢直视。 司岂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拨了拨衣裳,说道:“夹衣,腿骨上还有烂肉,大概死于秋季。” 泰清帝紧紧地捂着嘴,半藏在司衡身后,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为何不是夏末?” 司岂道:“京城的夏末还热着,尸体会烂得更加彻底。”他看向莫公公,“从衣裳上没查出什么来吧。” 据他所知,宫女们一年发四套衣裳,每套颜色不同,但每一季的款式相同。 莫公公道:“衣裳已经找人辨认过了,小宫女的款式,非女官的,无法凭此分辨尸骨是谁。” 泰清帝想了想,“老莫,你明日走一趟坤宁宫,让皇后立个新规矩,把各宫各监的宫女太监的衣裳区分开来。” “老奴领旨。”莫公公道。 司岂绕着门板踱了两步。 如果是抛尸,那么死者极可能是附近宫殿的宫女;如果不是抛尸,而是凶手把死者引到此地杀害,那范围就大了。 “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吗,谁下的井?”他再问莫公公。 莫公公语塞,眨了眨小眼睛,他真忘记问了。 司岂明白了,“我下去看看。” 莫公公道:“绳子倒是还在,新绳子,可井下又深又黑,不安……” 司岂道:“无妨。” 几人移步水井旁。 几个小太监提着气死风灯在井边站了一圈。 灯在风里飘,人影如鬼魅一般的摇。 五尺左右宽的井口像猛兽的巨口。 司衡打了个寒颤,担心地看了司岂一眼,“等那位仵作来了再下也是使得的。” 泰清帝也颤巍巍地说道:“老师说的极是。” 司岂在辘轳上拍了拍,辘轳头坏了,支架却是结实的。 “没关系,皇上和父亲去正殿等我,这里太冷。”他袖袋里取出一方棉帕,包在左手掌心上,“莫公公,我下去后,你让人把灯笼给我吊下来。” 莫公公忙不迭地点头。 司岂拉拉绳索,先把身子放到井里,脚踩上井沿,手略松一松,人便陡然沉到了井口以下。 “啊!” 司衡和泰清帝吓得同时叫了一声。 司岂七岁习武,天天打拳,虽不会飞檐走壁,但抓绳子下井于他来说实在算不得难事。 脚在干燥的井壁上轻踩,手与之密切配合,不过几息功夫就到了井底。 “灯。”他抖抖绳索,看着井口上的两个黑漆漆的人影,又道,“父亲,你们进去等。” “好,这就走。”司衡松了口气,他只知道司岂习武,却不知他是什么水平,“皇上,咱们帮不上忙,进去等吧。” …… 井底亮了。 司岂原地转了一周,果然发现了一块散落的小骨头。 他举起灯笼,照照井壁四周。 去年秋天雨水盛,冬天又下了好几场大雪,上面什么都没有。 脚下有几片碎冰,凸凹不平,显然是白天取尸骨时被砸碎过,化了一部分,到晚上又冻上了。 司岂把灯笼系在井绳上,脚下略略用力,不大的空间里就响起了脆快的咔嚓声。 他取下腰带上挂着的小刀,戳着一块块碎冰,仔细翻检起来。 冰块里,泥沙下…… 司岂翻遍井下每一寸泥地,最后找到三块小骨头、一块碎裂的玉佩,以及一条扯断的丝绦包。 他把这些放在手帕上,包好,冷静地塞进袖袋,之后抓住绳索,飞快地爬了上去。 莫公公冻得脸色铁青,哆哆嗦嗦地夸赞道:“司大人好身手。” 司岂道:“莫公公过奖了,走吧,咱们去正殿。” 正殿里已经燃起了火炉,帝师二人正在围坐一旁烤火。 司岂一进去,泰清帝便看了过来,一双桃花眼在炭火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师兄,有发现吗?” 莫公公从角落里搬出一张高几,用帕子擦了。 司岂把找到的东西取出来,摊在高几上,“落下几块骨头,还有这块被扯断了丝绦的玉佩。” 他咽下已经得出的结论,看向泰清帝,让他过过推理的瘾。 “一般来说,太监宫女不允许佩戴饰物,所以玉佩极可能是凶手的。”泰清帝凑过去,让司岂把那几块骨头往一旁拨了拨,细细察看片刻,道:“玉质一般,没有御用监造的款识。如果确实是从身上扯下来的,就说不定有人看见过。” 司衡司岂没吭声。 泰清帝又往深里想了想,又道:“凶手丢了玉佩,却没来找回去,说明玉佩也许不是凶手的,如果不是死者的,就是凶手想嫁祸他人。” “皇上英明。”司衡点点头,“无论如何,总是条有用的线索,即便仵作无所作为,我们也算有了头绪。” 司岂看了看手指上的黑泥,说道:“父亲放心,只要纪先生来了,我们就会很快地找到死者的身份。” 司衡扬了扬眉。 泰清帝兴奋地搓了搓手,“老师,这位纪仵作确实很神奇。” …… 老郑取代了左言,第三次出现在纪婵家的大门口。 “纪先生,我又来了。”老郑不好意思地打了一躬。 纪婵十八日进京,十九日返襄县,二十日再让人家进京,仿佛有点儿过分了。 “又有案子了?”纪婵还了一礼。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在现代时也是隔三差五的出差,早就习惯了。 老郑道:“确实有案子,但不急,纪先生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出发。” 纪婵颔首,“好。” “我去襄县,明日一早来接先生。”老郑拱了拱手,告辞离开了。 “纪娘子。”站在酒铺门前的齐文越笑着走了过来,“又要出门吗?” 纪婵耸了耸肩,“确实,而且必须去。” 齐文越道:“纪娘子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纪婵笑着说道:“这一行挺有意思的。” 齐文越嘴角的笑容淡了两分,他挠了挠头,说道:“这一行怪吓人的,纪娘子不考虑改嫁了吗?”他的脸颊上飞起一道红晕,眼里还多了几分期待。 纪婵在现代时谈过两次恋爱,最后都因法医这份工作无疾而终。 她立刻猜到了齐文越的小心思,但同时又感到一些诧异——他知道她是仵作,居然还对她生出了好感,这不科学啊! 纪婵凭良心说,齐文越很不错。 他俩一个寡妇,一个鳏夫,门当户对。 他只比她大一岁,会读书,有学识,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放哪里都是个标准的小鲜肉。 如果,他家不在乎她是仵作,她不排斥跟他过一辈子。 可惜了。 她有信心争取齐文越,但对齐家老两口一点信心都没有——齐大娘不喜欢她仵作这个身份,已经明里暗里劝过好几次了。 “我考虑过改嫁,但不会放弃做仵作。”她不无遗憾地拒绝了齐文越。 替死人伸冤是她的精神寄托,也是她活在这个时空的最大价值。 她绝不会放弃。 “齐大哥,你们说什么呢?”关荷嗑着瓜子出来了,一见齐文越,便欢天喜地地扑了过来。 齐文越眼里的失望浓稠得几乎掩饰不住了。 纪婵瞥了一眼关荷,“明儿还要进京,我去收拾收拾,齐大哥你忙。” “好。”齐文越勉强笑了笑,“我也回去了,家里还有活儿,关小妹,你忙着。” 关荷狠狠瞪了纪婵一眼,二话不说跟着齐文越进了酒铺。 纪婵进了肉铺,交代李江一声,回了院子。 胖墩儿穿着墨绿色小棉袄,撅着小屁股,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墙根下的成群结队的小蚂蚁。 纪婵也不打扰他,进屋收拾衣物。 没过多久,胖墩儿嗒嗒嗒地跑了进来,板着小脸,认真地说道:“娘,你要去京城吗,我也要去。” 纪婵笑道:“我让你秦姐姐给你做好吃的,你就留家里,陪你小舅舅。” 胖墩儿抱住她的腿,“带小舅舅一起去。” “你小舅舅要读书,去不了。” “小舅舅说,县学的先生讲的不好。” “哦?所以呢?” “所以,我想要娘给小舅舅在京里找个书院。” “京里的就一定好吗?” “娘,你不要欺负我年岁小,我心里明白着呢。” “怎么讲?” “娘,我也是在京城住过客栈的小孩了,你看看咱们镇上的客栈。” 纪婵撇了撇嘴,好吧,这小子见过世面了,骗不了了,人家举一反三,知道京城的书院更好了。 她只好换个角度劝,“京城那么远,你小舅舅去读书,就只能住在京城了。” 胖墩儿“哼”了一声,道:“那就住京城呗,司大人不是请你去大理寺吗?我们搬家!” 纪婵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小家伙挺喜欢吉安镇的,怎么突然就变了态度呢? 她若有所思,蹲下身子,柔声问道:“你听见齐奶奶说什么了吧。” 胖墩儿捧住纪婵的脸,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娘,你是我最厉害的娘亲,也是最厉害的仵作,我不会嫌弃你哒。” 第21章 “啾啾,啾啾!” 纪婵在胖墩儿的嫩包子脸上各亲两下,“谢谢儿砸!别人怎么想不重要,只要你不嫌弃娘就好啦!” 纪婵本来觉得齐文越的事,不算什么大事,但若因此影响了儿子的心情就不好了。 胖墩儿自尊心强,齐家人说了她的闲话,他日后必不会再去齐家,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没什么小伙伴了。 孟母三迁,择邻而居。 齐家虽不喜欢她这个仵作,可人品还是好的,杂货铺那一家人就差劲得很了。 她当初搬到这里,只考虑了两个问题,一是想脱离陈家、纪家和司岂的刺探,二是此地离义庄和襄阳县城都近。 现在胖墩儿长大了,家里又多了个学生,齐文越还生出了这种心思,日后在邻里关系上确实不大好处理。 如果司岂当真再邀请她去京城,或者可以考虑一下。 司岂给的那些银票还没动呢,在京城买个铺子没问题。 她可以开个小饭馆——大庆朝的川菜不甚流行,而她做川菜恰巧很有一套。 想归想,纪婵没跟孩子说。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没道理只因隔壁说她两句闲话,她就带着弟弟儿子包袱款款地跑路了。 晚饭时,纪婵问纪祎书院的情况。 纪祎说,县学的老师年纪大,喜欢啰嗦,既不如二叔当时给他找的先生,也不如考中进士的二叔。 而且,老师身体不好,动不动就请假。 凑巧的是,从二十一日开始,纪祎又要休假三天。 去京城不用请假了。 既然如此,就真得找个好一些的书院了。 但这事儿急不得,需打听好各书院的师资,才能做决定。 二十一日卯正,老郑准时敲响纪婵家的大门。 纪婵赶上马车,同他一同前往京城,照例下榻天祥楼。 小马这次没有跟来。 他岳母过来请假,说其母感染风寒,夫妻双双回县城尽孝去了。 因为是尸骨,案子不那么急。 纪婵一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快到辰正时分,老郑才姗姗来迟。 他一脸严肃,说道:“纪先生,今日要进宫,回来可能会晚些,你给孩子们嘱咐嘱咐。” “咋还进宫了呢?”纪婵有些惊讶。 老郑道:“咱也不知道,大人就是这么吩咐的,让我带你去东华门,他在那里等你。” 纪祎惊骇地拉住纪婵,小脸惨白,“姐……哥,不会有事吧?” 老郑笑道:“怎么会有事呢,皇上上次还赏了纪先生呢。” “真的?”纪祎松了口气。 纪婵点点头,把装银子的荷包交给纪祎,“你带着你外甥在房间读书,如果出去玩就抓紧他的手,不要让他脱离……” “爹,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胖墩儿得意地抬高了下巴,“这里我比小叔叔熟,我会照顾好他的。” 老郑哈哈大笑,“纪先生,你这儿子当真了不得,比我家的那几个兔崽子不知强多少倍。” 纪婵虚伪地摇了摇头,“郑大哥过奖了。” 二人下了楼,出门前,纪婵又与伙计交代一番,这才驾车去了东华门。 司岂穿着绯色官服,双臂环抱,清冷冷地站在红色的宫墙前。 像棵冬树。 纪婵拎着勘察箱下了马车,抬起眼便见到这样一个司岂。 俊美,却疏离。 司岂立刻发现了纪婵,大步迎上来,拱手道:“纪先生。” 纪婵要还礼,刚想放下勘察箱就被司岂提了起来,“纪先生,皇上还等着呢,我们进去吧。” 温热的手带着力度覆到纪婵手背上…… 还挺暖和。 纪婵压下心里不合时宜的评价,说道:“好,那草民就不客气了。” 司岂收回手,掌心接触到的那股凉意也一并带了回来。 他心想,纪先生的手又凉又滑又软,真不愧是专门摆弄尸体的。 司岂是泰清帝面前的红人,带着纪婵顺利通过了宫门。 皇宫的建筑布局跟现代故宫大同小异,纪婵并不陌生。 一路上,她走得四平八稳,丝毫不见局促,更不见兴奋,根本不像一个襄县镇上出来的小仵作。 司岂冷眼旁观,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纪先生,皇宫里的事,出来后还请慎言。”他干巴巴地叮嘱一句。 纪婵用一种“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敷衍道:“司大人放心。” 司岂知道,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可他有皇命在身,该嘱咐的还得嘱咐。 司岂不是健谈的人,说完规矩就闭了嘴。 巧合的是,纪婵也不大喜欢跟不熟的人说废话。 二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冷宫。 将要进偏殿,后面便传来了杂乱且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一起回过头,只见泰清帝匆匆赶来,脚步迈得飞快,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常服在早春的冷风中上下翻飞。 司岂担忧地看了一眼纪婵,他还记得朱子青的话,这人是个不爱跪的。 “微臣……” “罢了罢了,不用跪,都不用跪。”泰清帝笑眯眯地一甩袖子,径直向偏殿走去。 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 不让纪婵跪的美人就美了。 她的视线在泰清帝隽秀的背影上多盘旋了几眼。 司岂笑了笑,朝四平八稳走过来的父亲长揖一礼,“父亲,这位就是纪先生。” 哟,胖墩儿的亲爷爷来了,可得好好瞅瞅,回去给胖墩儿画个像。 纪婵回过神,赶紧行了个礼。 “纪先生不必多礼。”司衡和蔼地笑了笑,“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偏殿的窗子开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里面亮堂堂的。 纪婵打开勘察箱,取出防护衣,戴上口罩手套,扭头对司岂说道:“司大人,我开始了。” 司岂捂着鼻子点点头,目光在她的口罩上胶着了片刻。 纪婵恍然,啧啧,她还真不怎么会做人。 行吧,虽然不大管用,但也一人发一个嘛,日行一善。 她从勘察箱里取出三个,递给司岂,“开水煮过的新口罩,但对付这种臭并不太管用,只聊胜于无。” 司岂眼里有了笑意,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纪先生。” 他经常跟死尸打交道,回头让丫鬟照这个样子多做几个——嗯,还有那个手套。 屋子里一下子多了四个蒙面人。 泰清帝感觉稀奇,瞧着司岂,摸着自己的口罩“嘿嘿”笑了好几声。 纪婵先看死者的衣裳。 她拎起上衣,正要对着阳光检查一下。 司岂开了口,“死者死了数个月,但各宫各司无人报过失踪。” “我已经反复检查过这堆衣物,首先,这是去年秋天新发的夹衣,根据衣长可推断死者的身高大约五尺五寸,这是宫女入宫的标准身高。” “其次,上衣后背有个撕扯的小口子,且鞋跟磨损严重,我据此找到了案发地,就在后殿。那里没有血迹,没有搏斗痕迹,死者应该是被掐死的。” “最后,前天夜里,我在井下找到一枚丝绦断裂的玉佩。经查,玉佩是福翠园的,玉佩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太监,但人一年前就死了,之后玉佩下落不明,找到几个嫌疑人,但都不承认。” 也就是说线索断了。 纪婵点点头,把衣物堆在门板的角落里。 司岂检查得很仔细,也很专业,不必再看。 她目前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尸源——尸源是无名尸案最关键的钥匙。 司衡惊诧地看了一眼司岂,他真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会给一个仵作汇报案子的进度。 朱子青对这位仵作极为推崇,且任飞羽的案子她也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 看来这位年轻人的确有两下子。 他对纪婵又多了几分重视,问道:“纪先生打算从何处下手呢?” 听说最厉害的仵作,可以把打乱的每一块骨头都分毫不差的重新排列,他想看看这位到了什么程度。 纪婵把头骨放到停尸床的一头,然后在尸骨堆里扒拉两下,取出骨盆部分。 耻骨联合上的腐肉不多,但还有一些。 纪婵用解剖刀把剩下的软组织和软骨分离,然后对着耻骨联合的部位发了会儿呆。 泰清帝和司衡父子虽不知道纪婵在做什么,但能猜到那块骨头是哪个部位。 一个男人久久地对着一个女人的臀部骨头,感觉还挺那个的。 三人脸上都有了一丝便秘的表情,但被口罩罩住了。 “死者大约25岁左右。”纪婵忽然开了口。 “何以见得?”泰清帝的桃花眼又亮了起来。 一是有复杂的公式可以计算,二是她有多年的经验,但这两样都无法说出口。 纪婵有些为难,只好说道:“这个说起来极为复杂,但草民可以保证,误差不会超过两岁。” 司岂证实道:“去年秋季放出宫的宫女大多二十五岁,这个年龄没有问题。” 泰清帝也道:“看来这就是各宫没有人报失踪的原因了。” 司衡父子颔首表示赞同。 纪婵开始整理骨头,“颞骨岩部有出血……甲状软骨和舌骨严重骨折,生活反应明显,死者是被掐死或者勒死。” “下肢骨折,为死后伤,应该是落井所致。” 她把一具遗骸飞快地拼完了,“总共二百零四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接下来就是画死者的头像了,这个需要一些时间。” 此子当真不同寻常! 司衡一边腹诽着,一边欣赏地看着纪婵。 他不但熟知每一块骨头的位置,且连多少块骨头都一清二楚! 若是老仵作倒也罢了,可他才多大,有二十了吗? 第22章 泰清帝要看纪婵如何根据头骨还原死者的长相。 纪婵就肯定不能在偏殿画画像了。 对此,莫公公早有安排。 正殿东暖阁已经烧好了四五个炭火盆,除一张画案和几把椅子外,连贵妃榻和毛毯都预备了。 头骨太臭,不但考验人的神经,也对身体有危害。 不能就这么对着画。 纪婵把残留的腐肉去掉。 让小太监把其中一盆炭火端到正殿外,让莫公公找来一口旧锅和一把刷子,给锅里添上水, 她要把头骨煮了。 再用刷子把头骨上残留的组织刷掉。 炭火很旺,水开得很快。 头骨在开水里翻滚着,古怪的臭味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等在正殿的几人忍受不住,一个个干呕起来。 倒不是味道受不了,只是这行为太过瘆人,超出了一些人的认知范围。 “纪先生,先去用膳,回来再画。”奇葩的泰清帝终于受不住了,快步出了正殿。 紧随其后的司衡听到用膳二字,脸色愈发难看了。 司岂倒是一切如常。 人总有一死,都会变成这样的枯骨,没什么可怕的。 再说了,这样煮上一遍,画的时候他们就少遭不少罪。 …… 午膳摆在养心殿。 两张小桌,摆着同样的八个菜。 纪婵脱掉防护服,洗了三四遍手,谢过皇上,才在下首的桌子旁坐下。 司岂已经在桌边等她了。 纪婵道:“司大人若是不舒服,我可以……” 她没换衣裳,一低头就能闻到身上的尸臭味。 司岂笑了笑,“纪先生不必客气,我也不比你好多少。” 敢跟鼓捣完头骨的人一起用饭,司岂作为一个读书人,也算强悍了。 纪婵想起胆大包天的胖墩儿,心道,不愧是亲父子,神经一样的粗。 皇上没有传说中那么奢侈,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营养搭配均衡。 鲜绿色的菘菜叶炖了嫩白的豆腐,浓绿的韭菜炒了明黄色的鸡蛋,软弹的鸡脯肉上散落着一颗颗小豌豆,还有酱汁儿浓郁的红烧鱼…… 最有皇家特色的是那道名满天下的御用佛跳墙,真材实料,汤浓料糯,非常好吃。 纪婵吃了满满一碗饭,放下筷子后,她取出手巾,满意地擦了擦嘴,喟叹道:“御厨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司岂还是头一次遇到纪婵这样胆大的人。 他想,难道习惯了死人,皇帝便也自然而然地不当回事了? ……好像也不是。 王虎和顺天府的牛仵作碰到个大官都吓得孙子似的。 那么,纪先生何以如此超凡脱俗呢? 司岂看向纪婵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探究。 用过饭,喝了茶。 一行人溜溜达达重返冷宫。 路上,泰清帝还询问了用头骨还原头像的原理。 纪婵有些佩服这个年轻貌美的皇帝了。 她相信,以他的个人心理素质,绝对是个刑警的好苗子。 首辅大人的表现也不错,尽管吃的饭菜不多,可毕竟吃了,也是牛人啊! 纪婵坐在小杌子上,“咔嚓嚓”地刷洗头骨,在这个过程中,她对死者的面部特征有了基本了解。 清掉碎肉,干净水冲洗两遍,再用干净的抹布擦干。 她托着头骨进了正殿,放在备好的画案上,在勘察箱里取出一张尺许长的画板和一只铅笔——铅笔是她自制的,把眉黛削成条形,然后用纸和糨子缠起来。 回到画案前时,三个黑脑袋齐刷刷地凑在头骨上面。 司岂还回头问了她一句,“能摸吗?” 纪婵耸了耸肩,“当然。”只要死者没意见,她也当然不会有意见。 司岂毫不犹豫地把头骨捧了起来——他们父子个头高,画案矮,弯腰不舒服。 “师兄,朕也要摸。”泰清帝不甘示弱,伸出食指在头骨的额部划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后又嘻嘻笑了起来。 司衡没摸,看了一会儿,自己端把凳子过来,在纪婵的座位后坐下了。 泰清帝明白了,也赶紧叫人把剩下的两把椅子搬了过来。 于是,纪婵拿起画板后,身后的十几只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在她的右手上。 这要是换了心理素质不好的,只怕要哆嗦好一阵子。 好在纪婵不会。 她是省厅的首席法医,在大领导面前做过无数次尸检报告,又岂会在乎这点小场面。 纪婵先定好比例,画出基本轮廓,找到三庭五眼和几个关键点,这一步至关重要。 务必反复比量,精确每一点。 之后,颞骨、眉骨、眼眶……一步步把颅骨完美地复制到画纸上。 在此过程中,她对死者的面部肌肉有了进一步推测,再一笔笔画上去…… 当五官初露端倪时,莫公公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皇上,老奴觉得这人很像养心殿茶水房的小乙,她去年九月出宫,今年二十六。” 茶水房的宫女。 泰清帝不认识,司衡和司岂也不认识。 “你确定?”泰清帝问。 莫公公有些惶恐,“老奴觉得很像。皇上,要不要叫茶水房的人来认认?” 纪婵插了一句,“死者小手指比一般人短,骨节大,稍有畸形。” 泰清帝看向司衡,又看看司岂,“老师和师兄怎么看?” 司衡给司岂使了个眼色。 司岂道:“臣不建议急着认人,等画画完了,咱们一同回养心殿。” 司衡颔首,“宫女出宫时,大多由其管事清点过随身物品,亲自将人送到司礼监,由司礼监的人复审后送出皇宫。” 如今,人无声无息地没了,一是养心殿茶水房的人有嫌疑,二是司礼监的人有嫌疑。 为防万一,应该拿着画像将所有嫌疑人一并带到养心殿,以免有人畏罪自杀,断了线索。 泰清帝懂了。 莫公公能混到皇上跟前,自然是明白人,悄悄退了下去。 纪婵继续完善头像的明暗关系,边画边问:“司大人,这张画还继续吗?” 司岂看了看泰清帝,回道:“画完她。” 司衡问道:“纪先生,这是何种画法?” 纪婵笑了笑,“这是我师父跟西洋人学的技法,他老人家管这个叫素描。” 泰清帝与司衡对视一眼,司岂抿了抿嘴唇。 西洋技法,听说过,没见过。 又过了一刻钟,纪婵完成了剩下的部分。 在回养心殿的路上。 泰清帝和司衡走在前面,泰清帝小声耳语道:“朕想请纪先生替朕教出一批仵作和一批画师来,老师以为如何?” 司衡拱手道:“皇上圣明。” 到养心殿后,泰清帝立刻下旨,着皇城禁卫把养心殿各处、御书房各处,以及司礼监严密看管起来。 司岂亲自讯问,司衡和泰清帝一旁旁听。 纪婵也留下了。 她需要与认识小乙的人沟通一下,看看画像哪里像,哪里不像,以获得更多的实践经验。 纪婵的画很有辨识度。 莫公公一拿出来,茶水房的一个小宫女就认出来了。 “司大人,画上是小乙姐。莫公公说的对,小乙姐的小手指很短。她以前说过,她小时候学笛子和萧都不成,最后只好学了琴。” “确实是小乙。”一个大太监说道,“司大人,冷宫里的那位就是小乙吗?” “司大人,这位是茶水房的管事太监,肖公公。”莫公公提醒司岂。 司岂看向肖公公,问道:“肖公公,宫女小乙是你亲自送到司礼监的吗?” 肖公公垂下头,说道:“的确是老奴亲自送去的。” 司岂道:“肖公公,请你抬起头。” “是。”肖公公抬起头,看向司岂。 司岂又问:“去司礼监后,哪个接手了宫女小乙。” 肖公公抚了抚衣摆,“司大人,老奴去年才当的管事,司礼监的人老奴都不认得,所以不记得当时把她交给谁了。” 司岂道:“小乙宫女出宫时,你检查过包袱,包袱里都有什么?” 肖公公想了想,说道:“这个老奴记得,总共五套衣裳,有薄有厚,二十六两银子,还有一支金钗,两支银钗,三四朵宫花,其他的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司岂站起身,踱到肖公公身边,深眸微眯,忽然俯下身,“肖公公你撒谎!” 肖公公哆嗦一下,接连后退两步,“扑通”一下跪了,“司大人,老奴若有撒谎,天打五雷轰!” 他转向泰清帝,“噔噔噔”就是三个响头,泪如雨下,“司大人,老奴进宫二十年,一向忠心耿耿,从不撒谎,还请明察。” 纪婵点了点头,心道,司岂有两下子,居然看出这老小子撒谎了——小乙是他手下,死在他送其出宫之时,嫌疑可谓极大,但他目光坚定,进退有度,丝毫不慌张,心里素质显然不错。 司岂冷笑道:“从不撒谎就是最大的谎,肖公公,你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 肖公公不说话了,只磕头,一下又一下,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 泰清帝面露不忍,刚要开口,就听纪婵上前说道:“皇上,这个公公确实在撒谎。” 司衡转头看向她,问道:“纪先生有何凭据?” 纪婵道:“第一,他嫌疑最大,人却不慌;第二,他下意识地抚弄衣裳,这表明他在控制情绪;第三,人在撒谎时,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右上方看;第四,司大人刚刚那一下,触碰了他的敏感神经,他后退两步,就说明他怕了;第五,小乙的包袱都有什么他记得太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有206块骨头,现在有个说法,说中国人有204块。 第23章 纪婵说的那些,除了第三点无法提供事实依据外,其他都是动动脑就能理解的事。 很有说服力。 泰清帝没有了恻隐之心,冷漠地看着肖公公。 肖公公见磕头不奏效,不由有些茫然。 司岂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小刀,拔掉刀鞘。 刀鞘上镶有红宝,极为华丽,让人感到违和的是,刀身和刀柄的交接处沾着不少淤泥。 司岂慢慢地把刀放在肖公公脸上,拉锯似的蹭了两下,道:“看见这些泥了吗,这是找小乙宫女的骨头时沾上的,听说腐烂的尸骨有尸毒,不知用这样的刀子刺破你的血管,会不会让你全身溃烂而死。” 刀子快,又窄,划到脸上便见了血。 肖公公颤抖起来,叫得更大声了,“皇上,老奴真是被冤枉的呀!” 他的声音凄厉,跪着的太监和宫女们吓得个个筛糠。 司岂满意地笑了起来,深眸里荡漾着残忍的光,“一个管事太监罢了,我便杀了你,皇上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拿起刀子,在肖公公的脸上拍了拍,“我数三下,你若还不说,这把刀子就会刺到你的肩膀上。” “一。” “二。” “三。” “小乙是我杀的,你杀了我吧。”肖公公崩溃了,招了。 泰清帝招招手,上来两个禁卫,把人拎走了。 司岂站直身子,“你们都听见了?肖公公要招了,坦白就在这一刻,过时不候。” 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小宫女哭着站了出来。 禁卫又把人带走了。 泰清帝也走了。 纪婵撇了撇嘴。 她没想到,司岂一个状元,居然还能干锦衣卫的差事,不但头脑清醒,手段也是狠辣的。 确实很厉害! 涉及皇家秘事,司衡父子只负责查,不负责审,两人都没跟过去。 纪婵拿着画像与几个熟悉小乙的小宫女探讨了几个失真之处,便与司岂司衡一同出了宫。 通往宫外的路很长。 纪婵跟见面不识的前夫和前老公公走在一起,路就更长了。 熬到宫门时,司衡终于开了口,“纪先生很博学。” 纪婵笑了笑,“大人,草民只是乡野小民,见识有限,当不得先生二字,大人莫折煞草民了。” 她肤色白皙,目光清澈,笑容恬淡,却全然没有被折煞的谦虚和惶恐。 司岂明白,此人对博学一事,其实相当自信。 确实! 验尸、画技,以及她在处理案件中表现出来的见识和眼力,都说明此人的学识极其广博。 想到这一点,他对她口中的师父更加好奇了。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此人这样的徒弟呢? 司衡微微一笑,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交代道:“纪先生不忙着回襄县,不日就会有赏赐下来,先生在天祥楼安住,一应花销都由小司大人负责。” “草民谨遵大人吩咐,恭送两位大人。”宫门到了,纪婵长揖一礼。 送走司家马车,纪婵自行驾车回客栈。 车还没停稳,两个小的就扑了上来。 “爹!” “哥!” “站住!”纪婵往后退了一大步,“爹还没换衣裳,臭死了。” 胖墩儿刹住车,凑上来闻了闻,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爹今天经历了什么,掉茅坑里了吗?” “进去再说。”纪婵从车里拎出勘察箱,把马车交给店伙计,带着俩孩子往大堂里去了,“爹回来晚了,你们担心了吧。” 胖墩儿重重点点大脑壳,委委屈屈地说道:“可不是嘛!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花儿谢了,肚子瘪了,小叔叔的肉又少一圈了。” 纪婵道:“所以呢?” 胖墩儿笑眯眯的,“所以,爹你要不要补偿一下我和小叔叔?” 纪婵没回答,提着箱子上了楼。 纪祎望着纪婵的背影,小声说道:“姐……哥累了,不会答应咱们的。” 胖墩儿老成持重地扯了扯纪祎的袖子,“小叔叔你放心吧,好吃的总会有哒。就算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哒。”他迈着小短腿,艰难地上了楼梯。 纪婵要了热水,洗去一身臭气。 从净房出来时,胖墩儿又了扑上来,自动自觉地做了纪婵的腿部挂件。 他仰着头,涎着脸说道:“娘,我和小舅舅想吃红焖羊肉。” 纪婵艰难地挪动着右腿,坐到梳妆台前,一边梳头发一边说道:“天黑了,晚上应该吃素一点儿。明天中午娘带你们逛京城去,想吃什么都随你们,如何?” “当真?”胖墩儿从不胡搅蛮缠。 “娘骗过你吗?”纪婵反问。 真个好像真没有。 胖墩儿同情地看了看纪祎,心道,小舅舅被我娘骗得好惨,明天让他点好了。 纪祎被胖墩儿的小眼神弄得有些不明所以,赶紧主动交代:“姐,是我想吃红焖羊肉的,不关胖墩儿的事。” 胖墩儿“噗嗤”一声笑了。 纪婵把他扯过来,笑着说道:“你个臭小子瞎紧张什么,姐饿了,你拿上银子找掌柜的点菜去,点你们俩都喜欢吃的,一荤一素一个汤,再要一盘小咸菜。” 纪祎松了口气,“好,姐等着,我马上回来。” 纪婵满意地点点头——纪祎年纪还小,只要给他时间,多点耐心,他就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司家。 父子二人回府后,先去老夫人处请安。 老夫人晚膳用得早,已经梳洗过了,正躺在贵妃榻上让大丫鬟按摩小腿——她腿上湿气重,平常还好,每每变天就会胀痛不已。 “母亲,腿又疼了吗?”司衡问道。 “是啊。”老夫人坐了起来,说道:“明日又要下雪了,你年岁也不小了,出门小心着些。” “是。”司衡在小杌子上落了座。 司岂跪下磕了个头,道:“祖母过寿,孙子未能赶回来,现在补上,还请祖母见谅。”昨天司衡回来了,他在宫里住了两宿。 老夫人先是“哼”了一声,随即又缓了脸色,“起来吧,你又不是故意的。” 司岂站起身,在贵妃榻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了。 老夫人摆手让丫鬟们退了下去,问道:“事情很棘手吗?查出来了吗?” 司衡道:“有端倪了,但儿子没问结果。” 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不问也好。都是先皇后搞出来的烂账,现在让个小孩子收拾烂摊子。” 先皇时期,外戚势大。 先皇后为保大皇子靖王上位,联合母族设计泰清帝和司衡。 先皇为泰清帝保存实力,罢免司衡,赶司家回老家,一大家人遭罪不少,一经想起她就意难平。 司衡是首辅,谨慎惯了,不好接这样的话。 司岂也不是随意瞎扯的性子,嘴巴闭得很紧。 “算了,不说这些。”老夫人也没想让他们附和自己,只是发泄发泄,当即转了话题,对司岂说道:“昨日宴会上来的姑娘不少,你大伯母和你母亲一人相中一个。” “你大伯母相中罗大人的小孙女了,祖母替你看过,那姑娘容貌清秀,也颇有才学,已经找人打听过了,人品、性子都不错。你母亲想让你娶那位佳表妹,你们爷俩觉得哪个更合适些?” 第24章 司衡捏着短须,他虽不了解两位姑娘,但参考意见还是必须有的。 “罗老大人是好官,家风严谨,子侄上进,姑娘想必也是好的。你佳表妹性子柔婉,你母亲和勤勤都很喜欢。” 他看向司岂,“逾静你觉得如何?” 司岂沉吟着。 佳表妹看起来柔婉,可在他眼里她与纪婵是同一种人,只是比当年的纪婵手段更高明些罢了。 她讨好母亲和勤勤,每次来都会给她们做些精致的小食,再怂恿勤勤送给他。 当然,她可能真的喜欢他。 但有了纪婵的前车之鉴,他对这样的姑娘喜欢不起来。 不喜欢的人,做任何事都多余。 至于罗姑娘。 他见过罗老大人的几个儿子,容貌都不俊,祖母说容貌清秀,就必定只有清秀。 清秀也成,毕竟他不是只看容貌的人。 司岂思索再三,说道:“祖母,父亲,我想看看罗姑娘,但又不想太刻意,这件事我亲自操办吧。” “哦?”老夫人诧异了,“祖母提醒你,你佳表妹可比罗姑娘俊多了。” 司衡也道:“为父不需要你考虑联姻之事,咱家也不需要联姻。” 司岂笑了,“祖母,父亲,我把佳表妹当亲妹妹看,既然罗姑娘颇有才学,我想先见见她。” 从正院出来,父子二人提着灯笼回前院。 司衡说道:“皇上对纪先生的才学颇为看重,想让他教一批仵作和画师出来,你以为如何?” “他若授课,儿子也会去学的。”司岂眼里隐隐有了一丝算计,“不过纪先生说了,京城居大不易,他不想来京城,” 司衡摆摆手,“皇上会有旨意,他说了不算。他今天帮了大忙,赏赐必定不少,一栋宅院不成问题。” 司岂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如此,朱子青定会埋怨儿子的。” 司衡道:“他不是想去乾州吗,为父问问便是。” 朱子青有背景,有能力,在襄县干得不错,有魏国公的面子在,他关照一下也无妨。 到了外书房,父子俩先用饭。 饭毕,司岂倒了两杯清茶,递给司衡一杯,说道:“靖王树大根深,总这么小打小闹,伤不了根本。” 司衡颔首,“皇上也是没办法,先皇仁慈,用遗诏护他,暂时动不了他。” 司岂摇了摇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父亲,靖王不容小觑,咱们是不是……” 司衡满意地看着自家儿子,“不必担心,为父早有计较,倒是你的婚事……唉,为父尊重你的意见,但你也要为你母亲和妹妹想想,你佳表妹还算不错,你好好考虑考虑。” 怎么父亲也为李兰佳说话! 司岂顿感头痛,“儿子知道了。您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纪婵照例起了个大早,绕着客栈围墙跑三圈,回客栈时纪祎已经带着胖墩儿下楼了。 一家三口用过早膳,喝了热茶,溜溜达达地出了客栈。 天是阴的,雪花棉絮般地飘了下来,铺天盖地。 “又下雪了。”胖墩儿伸出小胖手,欣喜地接住一片从天而降的雪花,“瑞雪兆丰年。” “这小娃儿伶俐。”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一辆缓缓停下的马车上传了出来。 纪婵心中一凛,扬声问道:“可是莫公公?” “正是杂家,纪先生,皇上有旨。”莫公公踩着木凳下了马车。 纪婵惊了一下,她本以为自己等的是赏赐,却不料是圣旨,馅饼变成定时炸弹了。 不妙啊! 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一个穿着补服的中年官员跳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明黄的卷轴,“你就是纪二十一?” 纪婵眼冒金星,她什么时候叫纪二十一了,分明是小皇帝的话没问完就走了。 天呐,这要是接了,会不会构成欺君? 不不不……不能自己吓自己。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只说叫纪二十一,别的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就算事发,也绝对算不得欺君。 “在下表字二十一。”纪婵长揖一礼,大声重申一遍。 “那就没错了,摆香案,接旨吧。”外面到处都是谈论下雪的说话声,那官员显然没有听清纪婵的意思,大步朝天祥楼大堂走了过去。 纪婵和纪祎惶恐地对视一眼:能不接吗?现在说自己是女的还来不来得及? 纪婵飞快地把大庆相关法律条文过了一遍——确认没有女子不能当官的律法。 再说了,旨意未必就是当官。 不能自乱阵脚。 纪婵往前迈了一步。 纪祎拉住她,惊疑不定地说道:“能行吗?” 纪婵道:“他们一不曾问,二不曾查验,就算不行也怪不得我。” “啊。”纪祎不敢点头,更不敢反对,只发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单音。 胖墩儿不大明白,问道:“爹,圣旨是皇帝的命令吗?” 纪婵道:“对,皇上的命令。你跟你小叔叔在这里等着,等我接了圣旨再带你们出去玩。” “命令是坏的吗?”胖墩儿看看纪祎惨白的脸,包子脸上也有了一些不安,小手死死地抓住纪婵的衣角。 “肯定是好的,爹昨天帮了皇上的大忙。”纪婵安慰他。 “那好吧。”胖墩儿松开手,却没在外面等,亦步亦趋地跟着纪婵到了大堂里。 这时候,大堂里的掌柜已经知道消息了,四下张罗着,香案很快就摆了起来。 纪婵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仵作纪廿一,验尸手段出神入化,一手丹青足可乱真,为匡正纲纪,除暴安良,着即封……钦此。” “恭喜纪博士。”那官员读完圣旨,笑眯眯地把圣旨放到纪婵手里,“仵作做博士,纪博士大概也是有史以来头一位了,好好做,莫辜负了陛下厚望。” 莫公公也道:“纪博士博学多才,有此殊荣实至名归。假以时日,定会为我大庆培育出一批好仵作,使我大庆国法更加严明。” 说的好听,不过一个从九品的国子监博士罢了。 纪婵镇定了。 国法没说女子不能做仵作,圣旨也没说她是男是女,此事论不到欺君罔上。 接就接了吧。 她站起身,拱了拱手,“多谢大人,多谢莫公公,里面请,喝杯热茶再走。” 礼部官员拒绝了,“茶就不必了,陛下希望纪博士一个月内开课,国子监那边还需要本官走一趟,这就告辞了。”他看向莫公公,“莫公公一起吗?” “一起一起。雪大了,路不好走,皇上还等着杂家回去交差呢,茶就不吃了。”莫公公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纪婵,“纪博士,这是房契和钥匙,离国子监很近,你收好了。” “多谢莫公公。”纪婵接过来,心想,居然还赏了房子,司岂肯定跟小皇帝转述“京城居大不易”那话了,瞌睡送来了枕头,倒也不赖。 “不客气。”莫公公笑着出了门。 纪婵把二人送走,天祥楼的掌柜和伙计们立刻围了上来,好一阵恭贺。 从九品的博士不值一提,但让皇上下了圣旨、赐了宅院的从九品是大庆朝第一个。 这也是礼部五品官员亲自跑一趟的最大原因。 纪婵花二两银子请天祥楼的伙计吃茶,之后套上马车,带两个小的出去了。 “姐,真的不会有事吗?”纪祎趴在门口,小声问纪婵。 其实纪婵心里也打鼓,但嘴上却不能那么说,“不会有事,你放心好了。天冷,把门关上。” 车门挡住了风雪。 纪祎的心仿佛也安宁了。 他信任姐姐。 “小舅舅,博士是啥?我娘要带咱们看房子去吗?”胖墩儿打开棉被,盖住他二人的腿。 纪祎道:“博士是国子监的老师,皇上让姐姐教验尸和画画。” “哈哈哈……”胖墩儿翘起胖乎乎的小短腿,抖了抖,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娘就是厉害,是吧小舅舅。” 纪祎重重点头。 仵作能当官,皇上还因此给国子监设了一个新科目。 着实厉害得很! 新家离天祥楼不远,马车走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永康胡同,第六家。 院子有两进,房屋七成新,里面没家具。 三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发现除回廊外,跟普通的院子没有任何区别。 瓦和梁是好的,但屋子里的顶棚都是破的,全部得换。 纪婵把各处计较一番,心中有数后重新回到天祥楼,与掌柜聊了聊。 掌柜给她推荐了专门为天祥楼维修的木匠。 时间紧,任务重,纪婵立刻找人聊了聊价钱,把事情定下了。 等她晚上画好图纸,工匠就可以干活了。 弄完这些,三人直奔六和茶馆——纪祎昨日跟伙计打听过京城的好玩去处,但因为下雪,很多地方不能去了。 六和茶楼是京城最有名最热闹的茶馆,有口齿伶俐的说书人,有拉二胡唱小曲的卖唱女,还有精彩的猴戏和戏法。 门槛费就要二两银子。 即便如此,客人也天天爆满。 茶馆距离天祥楼不到一里地,三人戴上帽子,踩着雪过去了。 在茶馆门口,纪婵问伙计,“还有座位吗?” 小伙计很热情,“诶唷,客官来得正好,就剩一张桌子了,里面请。” “接着。”纪婵取出一块三两重的银角子,“多的赏你了。” 小伙计掂了掂,又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客官走着,小的这就带路。” “慢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马车上跳下来,“我给你五两,那桌子给我们吧。” 小伙计虽爱钱,但先来后到的道理还是懂的,陪着笑脸拱了拱手,说道:“小公子见谅,实在没位置了,下回请早吧。” “小姑姑,怎么办?”那男孩问马车里面的人。 “那就给他十两。”马车里的女人说道。 从马车的装饰来看,小男孩家世不错。 纪婵不想惹麻烦,就对小伙计说道:“我们就仨人,如果桌子够大,他们也愿意拼桌的话,我们没意见。” “够大,可以加几把椅子。”小伙计觉得这是个办法,便上前打商量去了。 “爹,那个小哥哥有点儿讨厌。”胖墩儿嘟囔了一句。 “家大人惯的,甭理他就成了。”纪婵扯着纪祎和胖墩儿进了茶馆大门。 茶馆里甚是安静。 一楼大堂中间是个小戏台,戏台上方是三楼藻顶,二楼中空,客人围着栏杆而坐。 戏台中间立着一张高几,高几后站着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 他留着短髭须,正口沫横飞地讲大庆朝开国时,太祖皇帝如何带领部下攻破前朝皇宫,将末代皇帝斩于御座之上的故事。 “……那禁军头领倒也是个人物,提着长刀来战,大将军任彦靖双锏迎上……” 纪婵进门后,在门口四下望了望:空桌在一楼东北角,距离小戏台稍远。 没有预定,就没有挑剔的权利。 三人绕过几张茶桌,在座位上坐了。 茶博士刚赶过来伺候,门外的小伙计就带着客人进来了——是两个漂亮姑娘和两个精致的小男孩。 一个姑娘大些,十五、六岁,杏眼桃腮,皮肤白净,甚是漂亮。 另一个姑娘小些,十一、二岁,五官与大姑娘颇有相似之处。 除了先前那七八岁的男孩子,另一个大约五、六岁,比胖墩儿稍大一些。 小伙计陪着笑脸加了两把椅子。 不大的一张桌登时局促起来。 小姑娘皱了皱眉头,不坐。 大姑娘便掏出一张十两银票放在桌子上,推给纪婵,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打个商量如何?” 纪婵随意地拱了拱手,谢绝道:“姑娘,我家小儿好不容易来次京城,就想看个热闹,抱歉抱歉。” 大姑娘瞧瞧胖墩儿,笑着对小姑娘说道:“小表妹,还是坐吧。” 小姑娘气性不小,猛地一拉椅子,气哼哼坐了。 大一点儿的男孩瞪纪婵一眼,挨着他的小姑姑坐下。 纪婵懒得理他们,让伙计上了茶水,瓜子,点心,果脯。 一壶茶三小碟零食很快上齐了。 胖墩儿心里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他第一次听说书,对这种表演形式很感兴趣,一边吃,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纪祎往纪婵身边挪了挪椅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入侵者。 “非礼勿视不知道吗?”那小姑娘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 纪祎红着脸收回视线,低下头,不敢再看。 纪婵拍拍他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有些人不懂礼貌而已,不必自责。” “哼,当众咬耳朵,没礼貌。”那七八岁的男孩又开了口,声音很大。 “嘘!”胖墩儿竖起食指,嘟起嘴吹了一下。 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一楼二楼都很安静。 小姑娘和小男孩红了脸,双双瞪胖墩儿一眼,却也没再说话,一桌人安安静静地听完最后一段。 说书人下去后,上来一个变戏法的小伙子。 小伙计手法熟练,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红色的花朵不停地从他手里冒出来,扔了一地。 “好!”茶馆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胖墩儿看高兴了,拍着小手叫道:“爹,好好看!” “这算什么,没见识,接下来的才好看呢。”七八岁的小男孩反驳道。 胖墩儿抹搭他一眼,噘着嘴继续看表演。 “啪!”一颗花生被五六岁的小男孩抛过来,砸在胖墩儿头上,“请你吃花生。” 胖墩儿顿时怒了,小手抓起一把瓜子就扬了过去,“请你吃瓜子!” 小男孩被砸一脸,先是懵了片刻,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干什么!”小姑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纪祎把胖墩儿抱在怀里,磕磕巴巴地反问:“你,你,你干什么。” 台上的戏法还在继续,但观众们却朝纪婵这边看了过来。 纪婵对那大姑娘说道:“我好心好意请你们拼桌,只是不想你们白跑一趟,不是让你们打扰大家玩乐的。” 小姑娘立刻说道:“谁让你好心了,这张桌子我们也花了银子的。” 纪婵笑了笑,胡搅蛮缠就没意思了。 那小男孩不哭了,指着胖墩儿喊道:“小姑姑,揍他!” 大姑娘赶紧把小男孩带到身边,柔声道:“小泽莫气,他年岁小,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那男孩愤愤地盯着胖墩儿,叫道:“你等着,我让我三叔抓你。” “我等着,蠢货。”胖墩儿低低地骂了一声,眼睛却始终盯在变戏法的人身上。 小姑娘不傻,看看纪婵姐弟,又坐下了。 毕竟,此刻的纪婵是个身高腿长的男人,纪祎看着面嫩,个头却跟纪婵差不多高。 几个人老实了。 纪婵一家安安静静地看完了戏法。 戏法之后是唱曲儿。 这是点播节目,谁掏钱,拉二胡的老头就带着唱曲儿姑娘到谁的桌旁,专门给谁唱。 祖孙二人大概是新人,先上台给大家唱了一曲《浣溪沙》。 琴声悠扬,歌声清澈婉转,如同天籁。 一曲唱毕,隔壁桌的一个大汉率先起身,把祖孙二人叫了过来。 纪婵美滋滋地喝着茶水,心想,妙哉,不花钱就可以听曲子了。 唱曲儿的姑娘大约十三、四岁,刚刚发育,身姿挺拔,容貌清秀漂亮,又嫩又水灵。 “哟,这小丫头俊呐,来来来,给爷唱个十八摸。” “对对对,就坐爷腿上唱。” “哈哈哈……我看也小姑娘还是别唱了,七爷家里还缺个暖床的,何必在外面抛头露面。” …… 污言秽语兜头而来,把祖孙二人气得浑身直颤。 “我,我,我们走。”老头拉着孙女就往外走。 “噫……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咱兄弟还等着听呐。”一个大汉离唱曲儿姑娘很近,大手一伸,就朝她胸前探了过去。 老头反应不慢,向前半步,用瘦弱的身子挡住魔爪,怒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哟,一个卖唱的也敢跟爷叫唤,不想活了吧。”那男子一巴掌甩在老头脸上。 那老头被打了个趔趄。 纪婵站起身。 “哥。”纪祎急忙拉住她的手。 胖墩儿喊道:“他们欺负人。” “诶唷,几位大爷这是怎么说的?”掌柜带着几个伙计赶了过来,“老姜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几位大爷别动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说什么说,老东西给脸不要脸。”另一个大汉上前踹了老人家一脚。 老头摔了出去,想爬起来继续护着孙女,却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爷爷,爷爷,呜呜……”那姑娘大哭起来。 “出事了,快去找大夫,赶紧!”掌柜朝一个愣着的小伙计嚷了一句。 小伙计拔腿就跑。 一群人呼啦啦围了上去。 “报官报官!”同桌的小姑娘面色铁青。 大姑娘拉了小姑娘一下,“小表妹,咱还是别惹事了。” 小姑娘道:“怕什么,三哥是大理寺少卿,专管这些败类。” 她的声音又脆又快,周围几桌人听得分明。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当即起身走人。 纪婵撇撇嘴,大理寺少卿,行三,那不是司岂吗,司家的家教也不怎么样嘛! 她交代纪祎,“小祎照顾好胖墩儿,我过去看看。” 法医学全科,但对临床陌生,即便如此,纪婵也比古人强些。 她迅速挤进人群中,“都让开,让开,我是大夫,病人呼吸不了了。” 她把伏在老头身上哭的小姑娘拉到一旁,在老人家的身上跪了下来,将他的头歪向一侧,捏开嘴巴,快速清理掉可能阻住喉咙的呕吐物。 老头已经陷入昏迷,口唇皮肤发绀,脉搏微弱,再不急救就来不及了。 纪婵摆正老头的脑袋,从怀里取出一张十两银票,卷好一个纸卷塞到他的嘴里,再取出一张帕子盖住其鼻子,对那小姑娘说道:“现在我要救你祖父,我让你对着纸卷吹,你就对着纸卷用力吹,明白吗?” “呜呜呜……”小姑娘吓傻了,只会哭。 “爹,我来。”胖墩儿牵着纪祎也挤了进来。 “胖墩儿小,气不够,小祎你来。我让你对着纸卷吹,你就捏住他的鼻子用力吹,让你停,你就马上停。”纪婵右手掌根部放在胸骨上,左手压右手手背,做好预备动作。 纪祎哆嗦两下,茫然地看了纪婵一眼,却也不打折扣地在老头的头部位置跪下了,“好。” 纪婵以每分钟60-80次的速度按压十五下,让纪祎用力吹两息,如此往复。 “这是干啥呢?” “是啊,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啊。” “别一会儿把人弄死了。” “闹玩儿呢吧。” …… 掌柜不得不出面了,“这位……大夫,这法子管用吗?”他倒不觉得纪婵在杀人,只是觉得匪夷所思。 纪婵不搭理他,继续努力。 大约一刻钟后,有人喊了一声,“手帕动了,手帕动了。” 纪婵拿掉帕子,发现老头确实恢复了自主呼吸,又稍微观察一下,状况的确平稳了。 她用袖子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来,“好了,拿一床被子垫上,让他躺一会儿再起来。” 掌柜吩咐下去,很快就有人拿着一个旧被套进来,垫在老人家身下。 唱曲儿的小姑娘调转身子,冲着纪婵“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纪婵从老头嘴里取出湿了的银票,又取出一张新的放到她手里,“拿着吧,回去好好歇几天。” 那姑娘又哭了起来,头一低,又要磕上。 纪婵赶紧避开,“不用谢,我走了。”她牵着胖墩儿和纪祎往门外去了。 一出门,胖墩儿就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厉害。” “你小叔叔也厉害。”纪婵晃晃纪祎的手臂,“做得不错。” 纪祎腼腆地笑了笑,小声道:“我只是听姐姐的吩咐罢了。” 第26章 老郑惶恐,想跪下请罪,但眼下时机不对,只好长揖一礼,赔罪道:“小人觉得纪先生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这才替她隐瞒一二,请司大人责罚!” 他哪知道皇上会下旨给仵作一个从九品,这事儿真不赖他啊! 司岂点点头。 对。 老郑去过纪婵的家,他知道纪婵是女人,他和朱子青那一帮人合起伙来骗他! 司岂回过味,左手点点老郑,一甩袖子,往外面挤了过去。 老郑赶忙追上去,道:“司大人不去里面看看吗?” 司岂不搭理他,一心一意挤到人群之外。 “三爷!”罗清快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道,“罗姑娘确实来了……” 司岂挥了挥手,“不必说了,我马上回京。” “啊!”罗清吃了一惊,“三爷不见了吗,我打听过了……” 老郑拉了一把罗清,“司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 纪娘子以女子身份做了博士,这件事若是从汝南侯府传到皇上耳朵里可不得了。 司大人必须赶在他们前面说明此事,不然当真落下一个欺君之罪,便是首辅大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司岂倒不觉得司家会被纪婵牵连,他担心的是…… 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司岂吩咐罗清,“你去襄县老宅查一下纪婵,之后再走一趟吉安镇,查查纪先生、纪娘子、纪寡妇,以及她儿子胖墩儿的所有情况,查完后立刻回府。” “啊?”罗清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眨巴眨巴眼睛,纪婵不是三爷的前妻吗,查她作甚?纪先生是鳏夫,哪来的纪娘子、纪寡妇呢?再说了,查胖墩儿一个小孩子干嘛? 司岂看了罗清一眼,“务必查个仔细,还不快去!” “哦。”罗清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胆战,撒丫子就跑。 司岂又吩咐老郑,“你留在这里,给朱平打打下手。” 老郑心里一松,拱手道:“小人这就过去。” 小树林不大,纵向十几排树的样子。 林子里荒草不多。 老郑沿着木板搭出来的小路走个七八丈就到了。 朱平听见动静回过头,吃了一惊,“老郑啊,你怎么来了,你家大人呢?”纪婵的身份不合时宜地露了馅儿,他心里正慌着呢。 老郑知道他在怕什么,说道:“放心吧,司大人已经知道了,他回京了。” “哦……”朱平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 首辅大人刚替他家大人谋了新差事,朱司两家关系一向不错,司大人赶回去,必定会想办法在皇上面前周旋,绝不能落井下石。 纪婵心里一颤。 司岂竟然来了,那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会不会抢胖墩儿? 不不不,不能慌。 他不会喜当爹,肯定要调查胖墩儿是不是他儿子。 再说了,有当年签订的契纸在,就算他知道胖墩儿是他儿子,也不过是再掏两万两银子的事情。 他还能怎地? 朱子青见纪婵脸色不好看,劝道:“司大人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其实人很不错。而且,你是我推荐给他的,他就算不为你,也会为了我把此事圆融过去。” 纪婵定定神,说道:“朱大人说的有道理,那在下就不用担心了,专心把案子破了才是正经。” 破了案,皇帝觉着她有用,一切迎刃而解。 朱子青笑道:“纪先生这份气度让本官好生佩服。” 纪婵摆了摆手,“朱大人谬赞,不过是垂死挣扎,不肯失了面子罢了。” 什么气度,她只是心里有底。 她转了话题,“林子里只有蔡世子的脚印,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 朱子青摇摇头,往她身前走了一步,耳语道:“纪先生莫被他们夫妇骗了。此人喜欢女色,因为子嗣艰难,房里长得不错的婢女,都被他染指过。死者虽不算美人,但身材极好,气度高华,在京城也是一等一的才女。” 纪婵还是摇头。 她不了解陈榕,但在原主的记忆里,陈榕没那么坏,也没那么蠢。 陈榕看上的蔡世子也不该那么凶残。 老郑不明白,问朱平:“为何有汝南侯世子的脚印,人却不一定是他杀的?你们又因何断定人是汝南侯世子杀的?” 朱子青说汝南侯世子的闲话,是不想让纪婵为着人情钻牛角尖,老郑一问,他也反应过来了。 “对,为何呀?” 纪婵道:“现在是初春,昼夜温差极大,地面晚上冻,中午化,当然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哦哦……” “对呀!” 众人醍醐灌顶。 “而且,蔡世子的脚印不深,不像扛着人踩出来的。”纪婵继续补充。 老郑做捕快多年,对足印颇有研究,他看看几处标记出来的脚印,点了点头,又问朱平,“有人看见汝南侯世子抛尸了?快说说案情。” 朱平把案子的详情说了一遍。 死者昨日和家人入住六号院,用过晚膳后,带丫鬟出来散步。走了没多远,死者觉着冻手,就让丫鬟回来取暖手炉,丫鬟返回时,人就不见了。 死者家人赶紧找到住持,住持便点了三十个僧人一起帮着找。 但翻遍归元寺,找了一宿又半天,始终不见其踪影。 今天午时时分,一个送饭的小沙弥到林中撒尿,先碰到汝南侯世子从林子里出来,后发现尸首。 如此,汝南侯世子就成了本案最大的嫌疑人。 纪婵道:“朱大人,既然确定是抛尸现场,这里就没有太大价值了,我们还是看看尸体吧。” 朱子青道:“也好。” 两个捕快把尸体抬到门板上,用白布蒙了,抬着往林外走。 一行人将将露头,外面就有人哭了起来,嘤嘤声、抽泣声连成一片。 “表妹,表妹!”陈榕还等在外面,“怎么样,我家夫君洗清嫌疑了吗?” 汝南侯世子把她拉到一旁,拱手道:“请表妹务必公允,在下昨晚一直在禅房睡觉,从未出去过,人不是我杀的。” 纪婵懒得废话,面无表情地与之擦肩而过。 朱子青是知县,比纪婵有发言权,说道:“世子放心,下官向来秉公办事,绝不冤枉好人。” “世子有重大嫌疑,本该去衙门过堂,看在大家都认识的份上,就不来那些了,世子回禅房候着便是。” 陈榕还要再说,又被蔡世子拦住了,他说道:“本世子身正不怕影子歪,就听朱大人的。” 此地离县城较远,而且死者家属也在庙里。 经三方商定,不去义庄,在住持提供一处偏僻的禅院进行解剖。 用几张长凳搭个解剖床,就着明亮的日光,甚是便利。 纪婵从勘察箱里取出防护服、手套和口罩,穿戴好,正要检查死者的衣物,就见有人推门进来,叫道:“朱大人且慢”。 “翟大人,下官参见翟大人。”朱子青快步迎了上去。 来人是礼部侍郎,死者的祖父翟文举,“朱大人,如果抓不到凶手,烦请仵作给孩子留个全尸。另外,既然仵作是女子,男子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了?” “这……”朱子青看向纪婵。 纪婵道:“小马背过身子做记录,就不参与解剖了。” 小马赶紧表态,“对,请大人放心,小的绝不会回头。” 翟大人点点头,“朱大人咱们进去说话?” 两人进了上房。 没有外人干扰,纪婵专心地检查死者的衣裳。 宝蓝色锦缎面的斗篷,内衬为拼接的赭色裘皮,下摆上的皮毛极为狼狈,上面沾着血迹,体液,还有香灰。 也就是说,凶手就在这张斗篷上强奸了死者。 墨绿色缂丝银鼠袄子上的扣襻勉强扣了两个,中衣敞着,裙子上没有香灰,只沾了些土和草根。 一条裤腿系上了,肚兜、鞋子、袜子被塞在里面,同尸体一起扔在小树林里。 纪婵说道:“凶手本可以不脱衣裳,但他脱了,就说明案发现场比较僻静,可确定暂时无人会来,所以才如此大胆。” 小马一边记录一边问道:“师父,死者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是不是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凶手不曾想过杀人,心理素质不好,他慌了,二是案发地来了人,他来不及收拾得更仔细?” 纪婵脱死者衣服时,检查了死者的尸僵情况,说道:“死者失踪和凶手抛尸都是晚上,那段时间不大可能有串门子的,我想应该是前者。” “小马记上,死者臀部和大腿的尸斑最重,死后应该以坐姿存放过一段时间,大约三个半时候后被抛尸,尸僵破坏。” 脖颈有条状皮下出血,两只手腕上有淤青,此为约束伤。 眼睑结合膜有点状出血,口唇青紫色,甲床绀青,这些表征都说明死者是被扼死的。 胸膛上有咬痕,阴道红肿,内壁有擦伤,损伤有生活反应。 背部肩甲上有片状出血,肩甲下方有一道长而直的条状出血,条状出血并不连贯,中间有大约一寸长的皮肤是完好的。 她站直腰身,把解剖刀放回勘察箱,用白布蒙上了死者的身体,鞠了一躬,叹息道:“如此年轻漂亮,可惜了。” 小马用余光注意到纪婵的动作,转过身,奇道:“师父,不解剖了吗?” 纪婵道:“先不解剖,看看能不能根据现有线索找到凶手。” 一直在注意院子里动静的翟大人和朱子青走了出来。 朱子青问道:“纪先生有什么收获吗?” 纪婵道:“禀大人,在下有三点结论,第一,小树林旁边就是禅房,抛尸地点并不隐蔽,但凶手仍冒险抛尸,这说明凶手不敢长时间地把死者留在案发地——天亮后,案发地会有人去。” “第二,案发地有香灰,无床榻,有香案,香案上有寸许长的缺口。” “第三,死者失踪的地点并不偏僻,凶手若要强行带走死者有些冒险,所以,死者很可能认识凶手。” 朱子青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这就去查,翟大人要不要一起?” 翟大人点点头,二人联袂出了小禅院。 第27章 纪婵给出的线索非常明确。 朱子青询问过几个管理禅房的僧人后,很快找到了案发地。 那是山脚下的一座小屋——归元寺管理禅房,并安排值夜的小禅房。 死者笃信佛祖,常来归元寺,也认识昨夜值守的僧人。 朱子青在小禅房内发现了边缘有缺口的香案,还没审问,那僧人就招了。 纪婵猜对了全部。 …… 司岂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从东华门入宫。 “诶,师兄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泰清帝正在御书房外看日落,瞧见司岂还招了招手,并让莫公公加了一把椅子。 “微臣参见皇上。”司岂在泰清帝面前跪下了。 泰清帝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扶他,“出什么大事了吗?” 司岂单刀直入,“皇上,纪先生是女人。” 泰清帝瞪着眼,张着嘴,“啊?” “对,她是女人,而且……”司岂闭了闭眼,“她就是微臣那个和离的妻子,纪婵。” “这……不能吧。”泰清帝有些发懵,“师兄不是说纪婵不端庄也不贤淑吗?呃……对,她现在做了仵作,更加不端庄贤淑了。” “好端端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做了仵作呢?”泰清帝坐回椅子上,“你没给她银子?” “微臣给了一万两。” 司岂也想不明白纪婵怎么就做了仵作。 在吉安镇那样的乡下地方,一万两一辈子都花不完,谁要说她被生活所迫,绝对是瞎扯。 而且他们之间有约定,一旦有了孩子,由她抚养的话,他再给两万两。 对了,纪婵本可以再拿两万两,她为什么没要,难道孩子不是他的? 嗯……即便孩子是他的,纪婵也不会让孩子跟他过。 想到这里,司岂的心往下沉了沉。 “一万两在襄县不是小数目,她不缺钱。”泰清帝还在八卦纪婵为何做了仵作,“难道她喜欢做仵作?” “她确实喜欢,从宫里回去时我爹问过她。”司岂撒了个谎,回来的路上他再三揣测过,认定现在的纪婵绝对有古怪。 他见过几个技艺精湛的仵作,他们的手段与纪婵天差地别。 另外,纪婵提起的所谓师父连个名讳都没有,这不正常。 这些事太过古怪,且关系着纪婵的命运,他不想也不能让皇上知道。 “真是个怪女人……坐吧。”泰清帝指了指莫公公刚搬出来的椅子,“如果那孩子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 司岂没动,仍站在原地,说道:“微臣和离了就是和离了,至于孩子,孩子可以……”他忽然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胖墩儿,“归她”两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如果孩子是微臣的,微臣就跟她商量商量。皇上,她这博士怎么办?”他转了话题。 泰清帝想了想,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如此,朕封她个大理寺丞,兼国子监博士。” “什么?”司岂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泰清帝眼里闪过一丝促狭,道:“她虽是女子,但才干非凡,仵作一职做得比一干男子还出色。朕非但不会怪罪,还要加封于她,司大人以为如何?” 司岂松了口气,又跪了下去,“微臣叩谢皇上。” 如果孩子归纪婵,他有个做仵作的母亲,出身便低人一等,而今纪婵有了从六品的官身,胖墩儿将来入仕就会容易许多。 泰清帝知道司岂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亲自扶他起来,“师兄不用这么客气,不管那是不是你的孩子,我都觉得纪先生可堪大用,区区一个国子监博士,太屈才了。” “好啦,反正你们已经和离了,师兄若想要回那孩子,朕帮你一把便是,没什么可纠结的,走吧,陪朕用晚膳去。” 莫公公若非知道司岂不会开这种玩笑,他绝对不会相信那个煮人脑袋的仵作是个女的。 他此刻有些呆,乃至于完全没听见泰清帝说什么。 “莫公公?”司岂经过他时叫了一声,“皇上说用膳。” “哦哦哦。”莫公公如梦初醒,一溜烟地进殿准备去了。 司岂回府时已经很晚了。 他心里乱,本想直接回房,却被迎面而来的张妈妈拦住了,“三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司岂知道老夫人叫他为的什么事,不免有些头疼。 纪婵倒也罢了,关键是胖墩儿的事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说。 原因有二。 首先,若是他的孩子,他现在没有立场要回来,而老夫人定然不肯自家血脉流落在外。 其次,若不是他的孩子,让老夫人白着急一场,不值得。 …… 大太太和司衡夫妇都在司老夫人的宴息室里。 司岂一进去,老夫人就来了精神,“逾静,你觉得罗姑娘怎么样,快给祖母说说。” 司大太太让下人给司岂倒了杯热茶,笑着说道:“老夫人等你半日了,怎么才回来。” 司岂咬了咬牙,第三次跪了下去。 几位长辈吓了一跳。 老夫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地问道:“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司衡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了。 司岂道:“长辈们不必太忧心,不是什么大事。” 二夫人长长地松了口气,“你这孩子,不是大事你跪什么,快起来。” 司岂继续跪着,“祖母,父亲,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也不能隐瞒诸位长辈。” 司大太太道:“那就起来说,地上凉。” 司岂站了起来,坐到司衡下首,“我今儿的确去了归元寺,但没见罗姑娘。” “那你做什么去了?”司大太太问道。 司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司大太太立刻觉悟到自己着急了,便用手捂住了嘴。 司岂喝了口茶,“吏部侍郎家的姑娘被杀,我赶去案发地点时,正好碰到朱子青和纪仵作。汝南侯世子是此案的嫌疑人,鲁国公的嫡长女陈榕为其伸冤,并质疑纪仵作的能力,说纪仵作是她表妹纪婵,要求朱子青换个仵作。” “什么!”老成持重的司衡也震惊了,“她会不会认错人了?” 司岂摇摇头,“我之前也觉得她眼熟,但就是没往那里想。” 司衡道:“的确,谁能想到一个女子做了仵作呢?逾静,她还有个四岁的儿子吧。” 张妈妈照顾那孩子一天,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说那孩子有多淘气,他当时听得真真切切。 屋子里顿时雅雀无声。 “她确实有个四岁的儿子。”司岂看了看老夫人,见其并无不适,又道:“此事我已经上报给皇上了,皇上不日就会下旨,封纪婵为大理寺寺丞,说如此一来,即便我不要孩子,孩子的出身也不会太差。” 老夫人一拍桌子,“胡闹,既然是我司家的子嗣,为何不要回来。” 司岂有些艰涩地说道:“因为我当初与纪婵订了一份契纸,约定好,就算有了孩子我也不要,由她抚养。” “你这臭小子!”老夫人怒了,抽出身后的迎枕朝司岂砸了过来。 司岂伸手接住,重新跪了下去,“祖母息怒。” 司衡无奈。 如果认回来,孩子在府里的身份必定尴尬。 如果不认,他这个做祖父的心里很不舒服。 但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司家,在纪婵。 “母亲息怒。”司衡开了口,“既然纪婵没有让孩子认祖归宗的想法,这件事便急不得,容儿子日后徐徐图之。” 司大太太不同意司衡的看法,“二叔,此事应该尽快处理,不然将来孩子找上门来怎么办呢?这可不是小事,闹出去会被世人笑话的。” 二夫人眉头深锁,担忧地看着司岂,“逾静,此事处理不好会影响你和你爹的官声呢。” 司衡道:“夫人莫忧心,我做首辅四年有余,纪婵若想借孩子发难,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他看向老夫人,“母亲,之前儿子与纪婵在宫里见过一面。此女气度优容,拜见皇上时不卑不亢,在儿子面前,更是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依儿子看来,她从未想过让孩子认祖归宗。” 司岂心中一疼。 他见过那孩子,聪明得紧,如果是他的儿子…… 老夫人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那孩子是逾静的嫡长子,没道理养在外面。” 二夫人劝道:“母亲,从纪婵在陈家的风评来看,此女心术不正,轻浮狂妄,那孩子不一定是逾静的。” 司大太太道:“母亲莫忧心,二弟妹说的对,那孩子不一定是逾静的,不若查清楚了再来担心此事。” 司衡问:“派人去查了吗?” 司岂点点头,“罗清明天就能回来。” 第28章 司岂晚上没睡好,白天也有些魂不守舍。 老夫人坚决想要回孩子,但他早在四年前就用银子买断了孩子的归属。 纪婵不联系他,且见面不识,说明早就有了决断。 他完全没有立场跟纪婵谈孩子的事。 另外,一想起跟他们母子用饭时的情景,他就无地自容。 他清醒地知道,认不出他们娘俩的事不怪他,不该无端自责。 但他就是有种自戳双目的冲动。 傍晚回府时,司岂勉强打起了精神——算着时间,罗清应该回来了。 纪婵当年回襄县,他让罗清暗中送她回去的,罗清知道纪家老宅的位置,查起来轻车熟路。 果然,他刚一进侧门,风尘仆仆的罗清就迎了过来,禀报道:“三爷,小的查出来了,纪先生就是纪婵,纪婵就是鲁国公家的表姑娘!” 司岂继续往书房走去,问道:“还有呢?” 罗清道:“纪娘子在襄县没住几天,她把老宅租出去,在吉安镇买了现在住的院子。邻居们只知道她是寡妇,除了仵作这个身份让人不敢接近外,没听说纪娘子有其他男人。她跟捕快们来往最多,却从不单独见某一个,只有隔壁的鳏夫齐先生对她好像有些意思。” 司岂点点头,纪婵给他的印象不错,她待人诚恳,行事进退有度,不像乱来的人,有人喜欢也是情理之中。 他问道:“胖墩儿的生日时辰呢。” 罗清道:“胖墩儿,不不,是小少爷,他四月十五生辰,稳婆是吉安镇的一个接生婆。” 司岂算了算日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果然是他的孩子。 “奴婢见过三爷,二老爷叫三爷去老夫人的院子。”张妈妈又来了。 司岂顿时敛了笑意,迈出的脚步又沉又重,如坠万斤巨石。 他一步一步挨到正院的宴息室,发现几位长辈依然都在。 “听说罗清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司大太太掌管内院,罗清一露头就有人禀报她了。 老夫人紧张地看着司岂,首辅大人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司岂道:“那孩子四月十五生辰,应该是我的。” “诶呦!”老夫人抚了一下掌,“那还不赶紧接回来啊。” “祖母,孙子觉得孩子跟着纪先生也挺好。纪先生颇有才学,人也稳重。而且我跟胖墩儿吃过饭,那孩子教养极好。”司岂干巴巴地劝道。 “什么?饭都吃过了,你都没认出自己的亲儿子?你让祖母说你什么好!”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一只迎枕又飞了出来。 司衡捂住了脸。 司大太太嘴一咧,要笑,又急忙捂住了。 司岂同妻儿一起用饭,却与其对面不识,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笑。 二夫人不高兴,杏眼微垂,柔声说道:“逾静,既然她不想认,咱们就当没有这回事吧。你有了儿子,罗家的姑娘只怕不大合适,还是你佳表妹好些,娘过几日去趟归元寺,把日子定下来。” 司岂忙道:“母亲,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儿子忽然有了孩子,心里乱得很,亲事还是再等一等。” “父亲对此怎么看?”他求救地看向司衡。 司衡明白司岂的意思。 司岂想说的是:你不是说你没有亲孙子吗,现在有了,我的亲事就不用那么急了,你赶紧帮我说句话吧。 他看看司岂的黑眼圈,心肠一软,便道:“夫人,逾静说的是,给他时间缓缓,亲事不急。” 二夫人皱了皱眉,勉强说道:“也好,那就过一个月再说。” “孩子的事怎么办?老二,你给老身拿个章程出来。”老夫人也觉得司岂没什么要孩子的立场,就把这艰巨的任务交给首辅大人了。 首辅大人道:“母亲,这事儿不急,等她搬到京城后,儿子亲自跟她谈。” “唉……”老夫人伸出食指点点司岂,长叹一声,又对司衡说道:“你好好同她说,她若执意不肯,便也罢了吧。她有契纸在,总不能让她说咱司家仗势欺人。” 司岂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祖母还是那个祖母,到底还是讲道理的。 …… 时间倒回到前一天。 纪婵从归元寺风尘仆仆地回了家。 秦蓉从厨房里钻出来,笑着说道:“纪先生,我做了红烧肉、清蒸鱼和蒸鸡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好香,谢谢小蓉。”纪婵把缰绳交给小马。 小马把马匹牵到马厩,问纪婵:“师父,京城是不是就去不上了?” 纪婵道:“看皇上怎么想,只要皇上不歧视女人,重视人才,京城便还能去得。” 小马道:“伴君如伴虎,就是说皇上不好伺候,师父,要不你避一避吧。” 胖墩儿扔下墙根下的蚂蚁,跑过来问道:“娘,你被人发现了?” 纪婵道:“对啊,你娘我的马甲掉了。” 胖墩儿的小眉毛拧成了毛毛虫,“那皇帝会不会责罚?” 纪婵道:“放心吧,皇帝是个大好人。” “那就好。”胖墩儿放了心,又嘎嘎笑了起来,“小样儿,别以为你脱了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 “臭小子。”纪婵给他一个爆栗。 小马见这娘俩还有闲心玩闹,心里踏实些了。 几个人跟平常一样用了晚饭。 收拾完碗筷,送走了小马夫妇。 纪婵把纪祎叫到书案前,说道:“小祎,姐跟你撒谎了,你前姐夫并没有死,他就是司岂司大人,你外甥其实是他的孩子。” “啊?”纪祎愣住了。 纪婵抱歉地摸了摸纪祎的脑袋,“姐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当时为了不让人刨根问底,就跟街坊邻居说我是个寡妇,而且到现在姐也没想让胖墩儿认他们,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胖墩儿冷哼一声,撅起嘴,“我才不要认他。” 纪祎心里还有些发懵,嘴上却已经原谅了,“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姐,胖墩儿是首辅大人的亲孙子?”他不自觉地再确认了一下。 纪婵在他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小祎,胖墩儿不回司家,你好好读书,将来给我和胖墩儿撑腰,好不好?” 纪祎是聪明的孩子,立刻明白纪婵的另外一层意思了。 他们姐俩根本不是司家的对手,只有他强大了,姐姐和外甥才会过得安稳。 他握握拳头,细白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好,我一定努力。” 纪婵把两只手都放在他脸上,揉了揉,“好啦,轻松些,司家不是洪水猛兽,你差不多就行,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姐,那博士的事,会不会……”纪祎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纪婵道:“皇帝是个讲道理的,首辅大人是皇帝的老师,我又是胖墩儿的娘,不要紧的。” 纪祎松了口气。 胖墩儿蹬着凳子爬到书案上,跟纪婵面对面坐着,“娘,我不喜欢他们家的人。” 纪婵道:“他们家的人怎么了?” 胖墩儿挑了挑眉毛,“别以为我不知道茶馆里的那两个男孩是谁家的。” 哟! 纪婵觉得她又低估自家儿子了,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可以啊。 她说道:“儿砸,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聪明的。他们一个五六岁,一个七八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淘气些在所难免。不信你问问你小舅舅,小男孩是不是这样的。” 纪祎凑过去,在胖墩儿的侧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娘说得对,小舅舅的记性不如胖墩儿,但小舅舅的同窗也大多不如小舅舅,可见我家胖墩儿多聪明,你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再说了,他们十几岁了,当中还有比那两个孩子更顽劣的呢。” 胖墩儿傲娇地抬抬下巴,“那又怎样,反正他们得罪我了,我就不喜欢他们。” 纪婵耸了耸肩,“好吧,喜不喜欢他们是你的自由,娘不干涉你。” 孩子总会慢慢长大的,今天不喜欢,明天可能就喜欢了,她不想把成年人的观点强加在一个孩子身上。 …… 二月初三,阳光甚好。 胖墩儿拿着一把木剑,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摧残砖缝里钻出的小嫩草。 正玩得高兴,大门被敲响了。 纪婵正在给他们舅甥做春装,就喊胖墩儿去开门。 胖墩儿拎着剑去了。 “是你?”小家伙防备地举起木剑挡在身前,“呔,妖怪!吃我胖墩儿一剑。” 司岂心里一颤,完了,这孩子是知道的。 莫公公哈哈大笑,从高高大大的司岂身后钻了出来,说道:“司大人,这孩子好生伶俐啊。” 胖墩儿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娘,娘,不好啦,传圣旨的又来啦,皇帝要杀娘的头啦。” 纪婵扔下活计跑出来,一把接住胖墩儿,抱在怀里,笑道:“你看,莫公公是笑着进来的,他不会杀娘,胖墩儿不怕。” 胖墩儿搂住纪婵的脖子,惊疑不定地看向大门口。 “看把这孩子聪明的,果真是司大人的儿子,长大了不简单呐。”莫公公一边对司岂说着,一边跟胖墩儿招了招手,又道,“小少爷,你娘升官了,杂家是来传旨的。” 升官?升什么官? 这是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纪婵母子晕乎乎地看向司岂。 司岂让老管家和罗清把马车赶进院子,拱手笑道:“恭喜纪博士,快准备香案吧。” 第29章 竟然是大理寺寺丞! 短短几天时间,纪婵接连开创历史先河。 以仵作身份,先做国子监博士,再做从六品的正式官员——在现代,这个品级相当于县委书记一级。 她知道漂亮小皇帝人不错,却没想到这么好,好得让她心惊胆战。 撤掉香案,纪婵请司岂和莫公公在堂屋稍坐,她去厨房烧水泡茶。 胖墩儿小大人似的站在椅子前面,防备地看着司岂。 司岂今天穿的是平常服饰,宝蓝色棉袍,衬得其肤白貌美,朝气十足,平易近人。 这是他唯一一件比较活泼亲善的衣裳。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莫公公问胖墩儿。 胖墩儿转了转眼珠子,说道:“纪行。” “几岁啦?” “五岁。” “启蒙了吗?” “没启蒙,读书没意思?”他故意这么说。 司岂从主座的矮几上拿起一本小书,打开,里面图文并茂,似乎跟普通的话本有所不同…… 他正要好好看看,就见胖墩儿说了一句“是特”(shit),“嗒嗒嗒”跑了过来,伸出小胖手,“这是我的,还给我!” 司岂无奈,合上书,放在他手里,然后取来罗清准备的一套九连环,“这是送你的礼物。” 胖墩儿笑了笑,把书塞进怀里,小手上下翻飞,片刻间就把九连环拆得干干净净。 “没意思。”他抬着下巴评价一句,又道,“娘亲让我有礼貌,所以,谢谢司大人。” 莫公公和司岂面面相觑。 莫公公道:“这孩子果然不简单。” 司岂点点头,脑袋瓜比他小时候还要厉害些。 纪婵泡茶回来,给两人各倒一杯,问道:“司大人,莫公公,马上正午了,不如午膳就在家里用吧。”她就是客气客气。 司岂道:“多谢纪先生,还是不……” 莫公公道:“好啊,杂家很久没有吃到家常菜了,如此就麻烦纪大人了。” 司岂:“……” 纪婵顿时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反悔肯定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不麻烦不麻烦,在下带胖墩儿去买菜,莫公公和司大人随意。” 司岂站了起来,“买菜这种事让下人去就可以了。” 纪婵道:“不用不用,他们不会买,人面上也不如我熟,你们自便,在下去去就回。” 一个是皇帝的内侍,一个绷着脸的司大人,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坐在这里等着人买菜回来啊,三十六计走为上。 娘俩逃难似的出了门。 “娘,不能给他们做好吃的。”胖墩儿抓着纪婵的一只手指,认真的说道。 “为什么呢?”纪婵道。 “不喜欢他们呗。”胖墩儿用脚搓起一块石头。 纪婵循循善诱,“娘没请下人,要是不能做一顿好饭,他们会说娘照顾不好你,那样的话……” “也是。”胖墩儿泄了气,“那娘就做我爱吃的吧,多放辣椒,多多放。” “哈哈哈……”纪婵笑了起来,“小滑头。” 其实,她倒不怕司家跟她抢胖墩儿,她只是不想让司家人挑剔,说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合格罢了。 她想让司岂知道,她的儿子吃的是好的,穿的是好的,什么都不用司家插手。 娘俩出去之后。 莫公公立刻问司九,“九管家,这位小少爷如何?” 司九是司老夫人强迫司岂带来的,他看着司岂长大,最熟悉司岂小时候什么样子。 司九道:“回莫公公的话,小少爷与三爷小时候极像,连走路姿势都差不多。” 司岂心中一热,说道:“我好像没胖墩儿那么胖吧。” 司九点点头,“那倒是,三爷比他瘦一些,但大模样不差。” 罗清说道:“小少爷太聪明,胖乎乎的样子也可爱,老夫人要是见了可了不得了。” 老夫人就喜欢胖乎乎的小孩子,每次见了都要抱着逗半天。 司岂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莫公公最擅察言观色,立刻起了身,说道:“不如起来走走看看?” 司岂没动,里面是女子内宅,他一个外男进去不方便。 莫公公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不要紧,咱们可以去西次间嘛,肯定是纪先生的弟弟和胖墩儿的卧房。” 司岂被他说动了,一同进了西次间。 一进门是张书案,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只鸦青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遒劲的枯枝。 书案前有两把椅子,椅子被绿色碎花布包了起来。 再往西是张炕,上面铺着炕褥子,褥子的布面跟椅子和窗帘一样。 家具只有两个柜子和一架书柜,不但少,木材也不名贵,但色彩明亮。 “屋子里的春天先到了,纪娘子是有心人呐。”莫公公感叹着,在柜子上摸了一把,“真干净。” 司岂无语,他当这是宫里,还要检查卫生的吗? 一个女人拥有白银万两,却自己带孩子,洗衣做饭,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安贫乐道吗? 司岂不理解,却依然肃然起敬。 纪婵在市场买了一只兔子,一条大鱼,一块豆腐,一只颇有特色的烧鸡,又从家里的铺子拿了三条净排、三斤里脊肉。 兔子切丁爆炒,豆腐做成麻婆的,酸菜和鱼一起做就是酸菜鱼,糖醋排骨,水煮肉片,最后再做一个醋溜豆芽菜就可以了。 这些都是胖墩儿的最爱,纪婵早就做熟了。 司岂派两个下人帮纪婵,小的烧火,老的切菜,三个人一起忙活,配合倒也默契。 麻辣鲜香的味道被西北风吹到院子里,打个旋儿又飘进了堂屋。 莫公公有些坐不住了,“天呐,纪娘子在做辣菜,谁吃的惯,她这是要谋害亲夫吧?” 司岂尴尬地看看胖墩儿。 胖墩儿放下手里的小话本子,说道:“莫叔叔,我娘早就和离了。” 这小子果然知道了。 司岂更加尴尬了,狼狈地转过头,不敢再看胖墩儿。 莫公公哈哈一笑,又道:“胖墩儿,你看的是什么?” 胖墩儿很喜欢炫耀自家的厉害娘亲,说道:“我娘亲自给我做的书,这世上仅此一份。” 莫公公被他说得心痒痒,“能给莫叔叔看看吗?” 胖墩儿不想给他看,便说道:“我给莫叔叔出一道题,你要是做得出来,我就给你看。” 莫公公道:“好,你说。” 胖墩儿随口道:“一百二十五减三百五十六等于多少。” “啊?”莫公公愣住了,“一百二十五减去三百五十六?小的怎么能减大的呢?” 胖墩儿乐了,见牙不见眼的,“不会吧,那就对不住莫叔叔了。” 莫公公童心正盛,较真道:“你小子也不会,就会唬我。” 胖墩儿道:“等于负二百三十一,哈哈哈……” 纪婵正好端着水煮肉片进来,闻言不由一阵苦笑。 啥叫实力坑娘?这就是!还坑得洋洋得意。 古代的《九章算术》有“正算赤,负算黑”的说法,所以,会做负数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原主不大可能学这么深的算学。 而她现在也不过是个仵作而已。 果然,司岂探究地看了过来,问道:“胖墩儿算学很厉害?”他看得出来,数是孩子编的,而且还随便计算出来了,答案正确。 “嗯,很厉害,他喜欢这些。”纪婵把水煮肉片放到八仙桌上,打开碗盖。 香气四溢。 莫公公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这叫什么菜,好香好香!” 司岂盯着纪婵,他有种预感,眼前的这个女人,绝非只是仵作那么简单。 她绝对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 那么,她为何会有这般大的转变? 纪婵被他盯得有些不安。 但她到底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法医,忍一忍便也过去了。 红彤彤的菜肴摆了一桌子。 开饭了。 莫公公举着筷子,比划好几下,最后落在糖醋排骨上了。 胖墩儿夹了一块水煮肉片放在嘴里,吃得香甜,余光却一直盯着司岂的筷子。 司家一向以清淡为主,基本上不做这样的菜,他的情况也不比莫公公好多少。 但他跟莫公公的心态不一样。 儿子敢吃辣,老子不敢吃,他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他也夹了水煮肉片,“咳咳咳……” 他准备不足,被辣气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 “噗嗤!”胖墩儿忍俊不禁,嘴里的肉直接喷了出去,正好命中司岂。 司岂的脸上被喷上不少的肉渣子。 纪婵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星光灿烂。 莫公公笑得快背过气去了,却也没忘了给司岂递过一张帕子,“哈哈……擦擦,哈哈……没事儿,自家孩子,不嫌弃。” 司岂确实不嫌弃,冷静地接过手帕,把脸擦了,镇定自若的继续吃。 他夹的还是水煮肉片,放到嘴里后,细嚼慢咽,接连吃了几口,最后说道:“确实好吃,莫公公不试试?” 他知道胖墩儿为何胖了,真是喂的好啊! 莫公公不信他的邪,但司岂夹的辣菜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他也动了心。 …… 饭后,莫公公心满意足地端起一杯茶,说道:“纪先生这手艺不开饭庄可惜了。” 纪婵道:“此番进京,正好有此想法。” 司岂眼睛一亮,说道:“不若我出铺子,纪先生出菜谱,咱们五五分账如何?” 第30章 纪婵没想到司岂会这样说。 如果单纯合伙做买卖倒也罢了,但他并不缺钱,也不该与她这个前妻搭档。 所以,他多半想借此机会接近胖墩儿。 司岂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且当时和离也是你情我愿,她心里没什么疙瘩——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离婚是正常的。 如果胖墩儿愿意,她不反对他接近胖墩儿。 纪婵说道:“司大人的建议很有意思,不过在下需要考虑考虑。” 意料之中。 司岂笑了笑,“开饭庄是大事,慎重是应有之意。” 一杯茶喝完,二人起身告辞。 上车前,司岂说道:“纪先生搬家时言语一声,届时我派些妈妈和长随过来,干活的人多活计也少一些。” 纪婵拱了拱手,“多谢司大人,家具都卖了,带走的只有细软,就不劳烦了。” “纪先生,叨扰了,咱们京城见。”莫公公笑着上了马车。 “京城见。”纪婵笑的有些不自然,站得高,摔得也很,她不怎么期待这位莫公公。 司岂翘了翘唇角,“纪先生,咱们大理寺见。” 对呀! 纪婵这才想起来,即便不开饭庄,他们也要经常见面的。 那饭庄的事为什么不能答应呢? 司岂把天祥楼做得那么好,肯定有现成的管理经验。 她就教一教厨子做菜,就能坐在家里等着分银子,有什么不好吗? 人家要想看孩子,有的是办法,她想拦也拦不住。 为什么要跟银子过不去呢? 纪婵跺了跺脚,没关系,她只是说考虑,并没有拒绝嘛。 去襄县的马车上。 莫公公说道:“纪先生人不错,孩子更不错,就是这仵作的身份尴尬了些,门不当户不对,不是良配。” 司岂沉默着。 莫公公又道:“不若把孩子要回来吧,有首辅大人亲自照看,将来必成大器。” 司岂出汗了。 莫公公对他的反应感到很奇怪,想了想,恍然道:“司大人怕将来找不到好媳妇?也是,哪个小姑娘乐意做后娘呢?” 司岂从袖袋里抽出一张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莫公公想多了,嗯……孩子还是给纪先生带,她把他教得很好,而且你也看到了,那孩子对我有敌意。” 莫公公是太监,对子嗣问题有些执着,但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便道:“可惜了可惜了。” 司岂苦笑,有契约在,他能怎么办? 自作孽不可活! 一行人在襄县住了一晚上。 朱子青作为主人,对二人盛情款待。 司岂对纪婵和胖墩儿的事只字不提,莫公公便也不谈——只要孩子不回司家,说出来就是丢人,只能三缄其口。 第二天,莫公公回了养心殿。 泰清帝正在批阅奏章,见他回来,立刻丢下笔,问道:“怎么样,那孩子跟师兄长得像吗?” 莫公公道:“禀皇上,司家的管家说,长得是极像的。依老奴看,脑袋瓜和性格也是极像的,真聪明啊……” 他绘声绘色地把在纪家经历的一切细细说了一遍。 泰清帝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能让师兄吃瘪的小辈几乎没有,他儿子也算头一份了,不错不错,有点儿意思。” 莫公公忙不迭地点头,“确实确实,首辅大人和司大人,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这回又出来一个小狐狸崽子。” “放肆,怎可如此评判朕的老师!”泰清帝道貌岸然点点莫公公,可眼里的笑意都漾出来了。 尽管泰清帝没生真气,但莫公公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赶紧跪了下去,“老奴失言,请皇上恕罪。” “行了,起来吧。”泰清帝也觉得老师是老狐狸,如果不是,又怎能在那种情势下保全司家一家,重新站到朝堂上来呢? “你再仔细说说那些菜,等朕闲了,去纪先生那里叨扰一顿,想必她不会拒绝。” “是。”莫公公起了身,“纪先生和胖墩儿喜欢吃辣,一桌子菜都是红的,其中酸菜鱼和水煮肉片最让老奴记忆深刻,辣且油多,但真香……” 泰清帝听莫公公的讲述时,司九也站到了司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小少爷肯定是咱家三爷的,长得像三爷小时候,就是比三爷胖。” “纪娘子教得极好,小少爷很有礼貌,脑袋瓜也灵,三爷买的九连环,想都不想就拆开了,真是吓了小的一跳。” “他还会算学,三爷说,他给莫公公出的题是九章算术里的。” “诶呦,那可了不得,像三爷就是像老太爷啊。”老夫人眼里泛起泪光,“好啊,教的好就好,老身暂时放心了。” 她不缺孙子,更不缺重孙子,之所以立刻想要孩子回来,就是怕自己的骨血被教坏了。 冷静下来后,她也想过了。 如果孩子当真要不回来,还是不闹大的好。 司家被多少人盯着呢,儿子是首辅,孙子又接连升迁,这种笑话不能有。 她应该尊重儿子和孙子的意见。 司衡忙于朝事回来得晚,用完晚膳,已经人定时分了。 他把司九叫来问了问。 司九实话实说。 司衡沉默好久。 老夫人不缺孙子,他缺,大房的孩子再好也是侄孙子。 这一夜的首辅大人,睡得很不安稳。 二月初六,襄阳县的新县令到了,朱子青开始与之交接,纪婵便卸任了。 她开始收拾行礼,又请一些平日处得不错的邻居和捕快吃了散伙饭。 二月初十早上,她把宅院交与秦家,带着一车细软往京城去了。 新家还在装修中,地方不够住,小马和秦蓉暂时留在吉安镇,正好帮秦家收拾新院子。 纪婵亲自驾车,迎着仲春的凉风往京城走。 田野里的野草绿了,迎春花、桃花,和那些不知名的小野花都盛开了。 纪祎坐左边,胖墩儿坐右边,俩人一会儿看鸟,一会儿赏花,一路欢声笑语。 有职业,有存款,有房子,有孩子,一切顺利。 纪婵觉得她的生活已经圆满了。 马车在永康胡同的第六座院门前停下。 虽说天色已晚,但装修的木匠还在。 房顶和柱子等修补好了,上房的棚顶装完了,墙壁也贴了墙纸,还做好了几样融合着现代元素的简单家具。 完全可以入住了。 因为时间短,东厢房的棚顶还差些,大部分家具没打,但这些可慢慢来,只要西厢能住人,小马夫妇就可进京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把胖墩儿交给纪祎照顾,自己驾车一路疾驰,往大理寺去了。 这个时代的公务员上工早,冬春卯正点卯,夏秋比冬春提前两刻钟,极不人道。 她刚进衙门,就听后院有人喊道:“点卯啦,点卯啦。” 纪婵跑了起来。 于是,司岂便看到一个瘦削高挑的男子从他身边风一般的刮了过去。 从背影看,那人穿着玄色暗纹圆领衫,腰上扎一条宽阔的鹿皮腰带,腰后坠着一把带鞘小匕首,足登黑色鹿皮长靴,袍角在风中上下翻飞,露出一截儿细长笔直的小腿。 矫健,飒爽。 司岂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两个形容词。 左言与司岂并肩而行,说道:“听说纪大人今天进衙门,不知到了没有……早就盼着这一天……”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那位就是纪大人?” 皇上颁旨让纪婵以女子的身份当官,却没有泄露她的性别。 左言没看见正脸,却能做正确判断,是因为纪婵手里的勘察箱。 “是她。”司岂无奈地笑了笑,也就纪婵这种女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奔跑了吧。 她是真拿自己当男人了呢。 左言道:“我们也快走两步?” 像他们这种地位的,不必排队应卯,但左言许久不见纪婵,便多了几分期待。 “汪大人来了没有。” “来了。” “董大人。” “嗯,这儿呢这儿呢。” …… “纪大人呢,哪个是纪大人。” “到!” 纪婵不自觉地代入警察时的状态,立正收腹,声音短促响亮。 她是新来的,而且是张没穿官服的生面孔,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哈哈哈……”众官员哄笑起来。 司岂也笑了。 左言摸了摸鼻子,与司岂对视一眼,“咱们这位纪大人有点儿意思。” 司岂挑了挑眉,你要是知道她是女的,只怕就不会说“有点儿意思”了。 他拱了拱手,说道:“左大人,我这就过去了。”纪婵是大理寺左丞,归他管辖,招呼的任务也在他身上。 左言笑眯眯地跟上来,“大家都是熟人,一起打个招呼。” 司岂道:“也好。” 纪婵被众人笑了,也觉得有些尴尬。 她自由散漫惯了,冷不丁一上班就想起了当法医的那些岁月。 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一旦有了同样的环境,就会生根发芽。 “哈哈哈……”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第一次来大理寺,紧张得很,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咳咳,纪大人啊,我手头还有卷宗,先去忙了。” “嗯,纪大人忙着啊。” “纪大人走了。” …… 一些官员简单地打过招呼,匆匆离去了。 一位官袍油腻,形容邋遢的中年官员上了前,“纪大人,在下董华年,同在司大人手下,你叫我老董就行。” 又一个衣着干净讲究,香气扑鼻,且脸上还敷了粉的官员也凑了过来,拱了拱手,“纪大人,免贵姓汪,汪兆丰,大家都是同僚,日后可要互相关照呀。” “董大人好,汪大人好。”纪婵团团揖礼。 她是皇上空降来的,还是以仵作的出身,她这样的人在任何一个工作单位,都是大家防范的存在。 其他人是正常反应,这两位主动打招呼,反倒让她感到一丝怪异。 这时候,司岂从后面走了上来,“纪大人,跟我过来吧。” 左大人笑着与纪婵点点头,“纪先生好久不见。” 第31章 纪婵与左大人见了礼,三人一起往书房的方向走。 左言问道:“听说国子监已经腾了两间屋子出来,纪大人什么时候上任?” 纪婵道:“当时约定的二十日,但不知有没有学生来学。” 左言笑道:“纪先生的课,本官一定到场。” 纪婵拱了拱手,“多谢左大人,就怕下官才疏学浅,做不好这个博士,辜负了皇上的厚望。” “纪大人客气,在验尸一道上,纪大人若认第二,只怕京城无人敢称第一……到了,本官先告辞了。”左言指了指西边的书房,“纪先生若要寻本官,就去那间屋子。司大人告辞。” 司岂拱了拱手,带纪婵进了自己的书房,吩咐罗清倒了茶。 纪婵好奇地四下看了看。 书房很朴素,有两组书柜、一组衣柜,剩下的都是卷宗柜,书案上摆着文房,几叠整齐有序的卷宗。 司岂指着书案前的椅子说道:“纪大人请坐。” “多谢司大人。”纪婵也不客气,径直落座。 司岂道:“我是大理寺左少卿,负责北部十省的案件复核,左大人为右少卿,负责南部诸省案件。” “你虽是寺丞,但不负责复核案件,而是验尸这一块,复核重大案件的验尸尸格,进行汇总,并帮助京畿地区的仵作解剖查验重大杀人案中的尸体。” “好,我明白了。”纪婵点点头,人不可貌相,漂亮的小皇帝果然有些想法,而且还很实用。 “还有……”司岂瞧了瞧纪婵的衣裳,“下衙后,你去织造局定两套官服吧。” “啊?”纪婵惊讶了,“朝廷不发吗?” 司岂笑了,深邃清冷的眼里有了暖意,“官服都是自己做,还有身边得用的人也要自己找。纪大人需要一个车夫和一个小厮,这样做事也会顺畅些。” 纪婵有些发懵,“哦……好,好吧。”皇帝太抠门了,不给官员准备马车和秘书倒也罢了,居然连制服都不给。 司岂认真地看着纪婵,觉得她似乎有些委屈。 他问道:“你……是没银子了吗?我还欠你两万两银子。” 纪婵赶忙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有银子有银子,不买下人是不想家里有外人,我不习惯。另外,儿子是我自己的,当年没要你的两万两,现在就更不用了。” 司岂心里一闷,想再争取一下,却又无话可说。 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纪婵觉得司大人可能误会了,她不要银子,并不是不让他认儿子。 “呃……我一直觉得,父亲参与孩子的成长是件好事,但这毕竟是孩子的事,胖墩儿聪慧,我一般会尊重他的意愿,可他……” 她说的含蓄,意思却很明白——你儿子不愿意认你。 啧啧,纪婵后知后觉,好像更伤人了呢。 司岂垂着眸子,白皙修长的手抓着书案边缘,骨节泛白,显然用了大力。 纪婵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想起他当初的绝决,又笑了笑。 也是活该。 种善因,结善果,反之亦然。 “司大人成亲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纪婵好心好意地提醒他自己生一个更好的。 司岂松开手,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转了话题,“饭庄的事纪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纪婵道:“饭庄可以做,但分红方式需要变一变。” 司岂坐直了身子,“纪大人说说看。” 纪婵道:“我负责提供菜谱,教厨子做菜,其他的全权交由司大人处理,我要三成即可。” 这是比较合理的分配方式,她不占他便宜,他也别占她便宜。 “那就这么定了。”司岂想做饭庄,主要是想替胖墩儿多赚点儿银子——怎么分成不重要,说五五也不过是怕纪婵不同意罢了。 纪婵不同意五五,那就七三,徐徐图之,太刻意反而不美。 “好。”纪婵松了口气。 “谈正事吧。”司岂把手边最近的卷宗推到纪婵这边,“这是我筛选出来的,都是与任飞羽一案有相似之处的悬案,你看看。” 这可太好了。 那桩悬案纪婵一直都惦记着呢。 她站了起来,把卷宗抱在怀里,笑眯眯地问道:“我的书房在哪里?” 司岂点点桌子,“就在这儿看,我们也好商议商议。” “那也好。”纪婵重新坐下,打开最上面的一本,细细看了起来。 她是专注的人。 一旦认真了,就不会在意其他。 这是桩凶杀案,时间是去年的六月七日凌晨,案发地在西城街头。 死者是个帮闲。 凶手用利刃正面刺穿死者喉咙、胸腹,总共刺四刀,伤口描述符合右撇子特征。 凶手的脚踩到了血,留下了足迹,又被凶手可以摩擦模糊了。 此案没有目击证人,但路边的住家作证,他们中有人听到了马的响鼻声。 纪婵觉得这可能是司岂觉得最像任飞羽一案的悬案,她把卷宗放到一旁,再拿第二本。 她一动,司岂便看了过去。 纪婵的手长得很好看,虽然略微粗糙,但骨节均匀,白且纤长。 就是有些凉。 司岂突然想起之前不小心碰到时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沿着纪婵的手臂向上看。 如果可以忽略那两撇浓黑的眉毛,这张脸真的很漂亮,而且比时下的娇软美人多了几分锐利。 饱满的额头,挺翘的鼻子,一双略深的眼窝让她看起来卓尔不凡。 …… “咚咚。”书房门被敲响了。 司岂忙不迭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到卷宗上。 罗清去开门,又关上了。 不多时,他折返回来,说道:“三爷,顺天府的老董派人来了,说京城又发生凶杀案了,与武安侯世子的案子很像。” “哦?”司岂站了起来,招呼纪婵,“走吧,一起去。” 纪婵拎上勘察箱,跟着出了门。 案发地在城南,需要驾车。 纪婵看了看自己的马车,正要迈步过去,却被司岂拉了一下。 “我的车已经套好了,纪大人一起吧。”司岂从她手里接过勘察箱,大步朝一辆等在路边的豪华马车走了过去。 司岂比纪婵高了多半个头,腿长步子大,几步就上了车。 纪婵瞧瞧自家还在拴马桩上的马,心道,看来真得预备车夫了,不然就得穿着官服赶车,确实有些不成体统。 马车出了衙门,直走盏茶的功夫,再拐进通往南城的主街道,这个时候正是城里人流多的时候,马车走的不快。 两人在车厢里面面相觑,纪婵感觉有些尴尬,便道:“大人觉得帮闲那个案子最像任飞羽一案吧。” 司岂点点头,“纪大人的判断力很好,这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纪婵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便不客气地反驳道:“司大人,这个教不了。你要知道,我爹是进士,我叔是进士,我弟弟的学业也不错,这些足以我的脑袋也不会笨到哪儿去。” 司岂吃了个瘪。但他很清楚,纪婵是以攻为守,而且很奏效——至少此时此刻他不能继续问下去了。 “这个案子确实最像。凶手是右撇子,他虽然慌乱却没忘记扫掉脚印,与任飞羽一案的凶手有相似之处,而且马车也是相通的一点。”他立刻重返正题。 纪婵说道:“但只有这些还不足以并案,死者是帮闲,仇家肯定是有的,右撇子更是大多数。” “可惜死者尸体早就入了土,若能验尸,说不定还会有所发现。” 司岂道:“哦,这种凶杀案,验尸还能发现什么问题?” 纪婵把腰后的小匕首拿出来,佯装刺向司岂的胸部,“一般的匕首都是没有护手的,凶手刺向死者胸腹时,很大概率会碰到胸骨或者肋骨,一旦碰到,凶手就会伤了自己的手……” 说到这里,她忽然闭了嘴。 说这个有什么用,就算知道凶手伤了手又能怎样? 检测不了dna,没有可比对的对象,还过了这么久,伤口早就痊愈了,除刑讯逼供,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好了的伤疤是其杀人时所伤。 司岂知道她为何低落,说道:“其实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能证明凶手当时确实受了伤,就算暂时抓不到他,将来也可以作为鉴别凶手的一个旁证。” 纪婵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遂调整了不好的情绪,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刀尖碰到骨头,就会留下痕迹,凭此可猜测对方是否受了伤。但现在我们没有更多的证据让其并案,就只能空谈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念现代的技术手段,以及实用先进的天眼系统。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中,两人不再谈话,各自陷入思索之中。 马车很快在案发地停下了。 老董从小院里迎了出来,说道:“司大人,死者先被门栓打晕,凶手再从身后割喉,牙齿也没了一颗。” 第32章 案发地是南城蛐蛐儿胡同的一座一进小四合院。 死者有两个。 一个是租住在此处的举人,姓钱,名起升,江南省甘州人。 另一个是他的小厮。 钱起升死在西厢,死因死状与任飞羽基本一致。 小厮死在大门口,致命伤在头部。 报案人是房东——他们一家前几日去襄县亲属家吊唁过世的老人,今早刚刚回来。 胡同是长胡同,土路。 但京城这几天不曾下雨,道路干硬,即便有脚印,也极其驳杂,无从辨别。 大门关着,没上拴,小厮倒在门口,说明凶手敲门而入,而且时间不太晚。 这一点有邻居作证,初八晚上二更时分,他们确实有人听到了敲门声、询问声,以及车马声。 死者在此地住了小半年,来往的读书人甚多,所以没有邻居注意来人是谁,呆了多久,何时走的。 初九,是春闱第一场的入场日,邻居们知道四合院的主家不在,也知道死者应该早早去了考场,三天内无人上门拜访过。 老董简单介绍一遍案情,请司岂和纪婵进了院子。 顺天府的推官听到动静后,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笑道:“下官李成明见过司大人。” 这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圆头圆脑小眼睛,嘴唇上还留着两撇髭须,看起来颇为精干。 司岂拱了拱手,“李大人,刑部和都察院来人了吗?” 李成明道:“已经派人去过刑部和都察院了,都说与那桩案子无关,下官便也罢了。” 纪婵笑了笑,现代的警察非常不喜欢连环杀人案,古代更是如此——武安侯世子的案子到现在都没有头绪呢,谁想揽这种糟心的瓷器活儿。 不过,司岂似乎是个例外。 纪婵见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在小厮的尸体旁站下了。 她赶紧放下勘察箱,取出手套,给尸表做初步勘验。 尸体是俯卧的姿态,没有被动过。 颅后窝骨折,创口有生活反应。 死者口鼻处有污血,面前有吹溅状血迹,这说明死者头部遭到打击后,没有立刻死亡。 尸僵即将完全缓解,眼睑覆盖的一部分角膜肿胀,乳白色斑块已经形成,但还不曾腐败外翻,凭经验看,死者确实死于二月八日夜。 纪婵一边验尸一边给司岂解释以上的尸体现象。 “小人见过司大人,纪大人。”牛仵作恭敬地跪下磕了两个头,他早就从厢房迎出来了,等纪婵初步勘验完才敢出声打扰。 “有纪博士在,小人踏实多了。” 他这一声喊出来,李成明吓了一跳,赶紧拱了拱手,“请恕在下眼拙,竟然没能认出纪大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圣旨下到大理寺,当天就轰动了整个京城。 一个仵作不经科举就做了从六品,简直闻所未闻。 京城官员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在底层摸爬滚打,总也爬不上去,因而愤恨不已的。 骂声、讽刺声、揶揄声很多。 但维护的声音也有,顺天府,都察院,刑部,以及礼部,都有人为其说好话。 任飞羽一案发生时,李成明正在查另一桩案子,不曾与纪婵谋面,但耳闻极多,那一句“久仰大名”算是真心实意。 纪婵还礼,“李大人客气了,纪某初来乍到,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李成明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听说纪大人要在国子监开课,在下可是期盼已久了,届时还请纪大人多多提点。” …… 两人客气寒暄的时候,老董引着司岂去了西厢。 纪婵不敢多耽搁,摘下手套,取出一只自制铅笔和一个自制笔记本,合上勘察箱,同李大人一同追了上去。 死者死在书房。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壶茶,一套茶杯,和一根门栓。 砚台里的墨汁挥发了,只剩一层墨皮,毛笔架在笔架上,又干又硬,笔毛还保持着书写时的状态。 镇纸放在应该摆着宣纸的地方,但纸张不见了。 司岂道:“凶手把死者写的东西拿走了。” 纪婵刷刷记录下来,“会是文章吗?” 老董道:“纪大人,为何是文章?” 纪婵道:“要考试了,考生们压几道题,买几篇文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不是很正常吗?” 李大人道:“有道理。” 司岂点点头,吩咐一直跟在后面的老郑,“你带人去附近的茶楼、饭庄探访一下,看看死者都跟什么人往来过,查仔细些。” 老郑拱手道:“是。” “且慢。”老董拉住转身要走的老郑,对李成明说道:“李大人,小的也派几个人走一趟吧。”案子是顺天府的,司岂不好吩咐他们,他们却不好在一旁看热闹。 “去安排吧。”李成明同意了。 两人正要出发,司岂又开了口,“这桩案子难度大,还请诸位务必保密,尽量不要讲与外人。” 老董道:“为何?” 司岂道:“凶手冷静缜密,家境优渥,定然不是寻常人,如果案情进展落于凶手之口,我们的难度将会越来越大。” 李成明闻言连连颔首,“司大人所言极是,下官马上吩咐下去,让大家伙儿务必谨言慎行。” 李成明同两个捕头一起出去了。 司岂点点书案上的两只茶杯,一只茶杯里有残茶,另一只茶杯是空的。 他自语道:“茶杯也许是给约好的客人准备的,客人也许是凶手,也许不是凶手……” 纪婵进门后,正在忙着用速写的方式将整间屋子的原貌呈现出来,闻言手上顿了顿,扭头问牛仵作,“死者的棍棒伤在哪里,跟外面的小厮一致吗?” 牛仵作道:“一致。” 纪婵道:“颅后窝骨折,凶手从后面动的手。” 司岂道:“伤在后脑上,说明凶手趁着死者转身时下的手。死者对凶手没有戒备,他或许是死者约好的客人,或许凶手找的借口让死者放下了戒心。” 牛仵作不解:“凶手提着门栓进来,死者又岂会没有戒备?” 这家的门栓并不长。 纪婵拿起书案上的门栓,藏在身后,笑眯眯地说道:“牛仵作,文章写好了吧,明儿就考试了,快拿来给我看看。” 微笑中,暗藏杀机。 牛仵作领会到其中的凶残之意,登时打了个寒颤,“小人明白了。” 凶手若像纪婵这般说话,又哪里会有戒心,定当转身去拿文章,或者张罗着请凶手喝茶。 他一转身,凶手就挥着门栓把人打昏,随即从背后割断死者脖颈,从容掩门离去。 纪婵画完图,放下笔记,仔细勘验这一具尸体。 死者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袍子,倒地的姿态与任飞羽一模一样。 喉咙被割开,喷了一地的血,血迹喷洒符合自然形态,无阻挡。 尸僵状况、眼睑、头部外伤与小厮相差无几,可以推断死亡时间也是相同的。 喉咙上的创口情态符合右撇子特征。 与任飞羽不同的是,钱起升的小厮死了,而且钱起升生前没有遭到过殴打,口唇上的白色印记是死后伤,没有生活反应,凶手应该只为取牙。 纪婵摘下手套,拿起笔记本和铅笔,一边记验状一边问道,“司大人觉得小厮的死是凶手故意为之吗?” 司岂道:“凶手前两次都是死者入睡后潜入,此番应邀约而来,他应该是紧张的,所以力量大了。” 纪婵又问,“那你如何看待钱起升生前没有遭到殴打一事?” 司岂沉吟片刻,“凶手可能没那么恨死者,或者他觉得没意思了,人总是有惰性的。” 纪婵笑了笑,她也是这个看法。 记好验状,她在后面又加上一句,“凶手活动范围广,手段更加残忍,手段更加高效,他在不断学习和完善。” 司岂个头高,略一侧头就看见了这些字,赞赏她的敏锐之余,亦深以为然。 牛仵作眼巴巴地看着纪婵的勘察箱,见她没有解剖的意思,遂问道:“纪大人不解剖吗?” 纪婵当然是要解剖的。 她问刚进门的李大人,“李大人,我想打开死者腹腔,推测一下具体的死亡时间,以确定邻居听到的车马声是不是与凶手离开的时间相符,以免调查时走弯路,李大人看看在哪里进行比较合适。” “好好好。”李大人也想见识见识纪婵从仵作直升从六品,到底凭借的是什么手段。 顺天府没有大理寺的刑房,也没有专门的验尸间。 好在南城城外就有义庄,时间上也来得及,完全可以安排在那里。 纪婵和司岂又上了同一辆车。 纪婵问道:“司大人有什么头绪吗?” 司岂道:“只是有些粗浅想法,但无法打破眼下的僵局。” 纪婵点点头,以目前来看,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明确的指向性的证据,确实难办得很。 她扳着手指头,“如果秦州一案能合并任飞羽一案,凶手就是以正义为名,行枉法之事。其心思缜密、手段毒辣,应该读过书,见过世面,甚至可能有一定的权势。” “他童年时期可能受过虐待和不公正待遇,所以幻想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代表佛祖杀死所有坏人。” 说到这里,纪婵抬起头看向司岂,“我有个不负责任的猜测,这位钱举人可能以押题卖文章为名,骗了不少举子的钱财。” 她倒不是想炫耀自己,而是想尽可能地开拓司岂的思路,或者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尽早破了这个连环谋杀案。 第33章 司岂虽然已经习惯了纪婵的出人意表,却仍惊讶于她得出的这些结论。 他想到的,纪婵也想到了,他没想到的,纪婵也想到了。 “童年时期可能受过虐待和不公正待遇。”司岂重复一遍,“非常有道理,甚至可以借此缩小嫌疑人的范围,纪大人是如何想到的呢?” “当然是我师父教的啦。”纪婵又撒了个谎,其实这些是她读《犯罪心理学》学到的。 如果可以,或者应该借着整理卷宗的机会,编纂出一本实用的古代版犯罪心理学? 她默默在心里立了一面小旗。 司岂笑了笑。 他不笑的时候像雕塑,笑的时候就是雕塑活了。 温暖,纯良,还有些许活泼,英俊的脸上有了二十多岁大男孩应有的样子。 他支起两条大长腿,左手托着脸颊,摆出一副思想者的深沉模样,郑重说道:“真可惜,竟然不能与这样博学多识的先生见上一面,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纪婵挑了挑眉,心道,有什么好遗憾的,博学多识的人就在你对面坐着呐,想必你早已有所觉悟,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大约一个时辰后,纪婵在简陋的义庄里打开了两具尸体的腹腔。 根据食物在胃里的消化情况,以及在小肠里的运动距离,得出了死者的大致死亡时间。 ——死者在用完晚饭的两个时辰后被杀。 如果钱起升在申时初用饭,亥时初被杀,便刚好与邻居听到车马声的时辰吻合。 如此,顺天府便可根据马车可能的行进路线,调查亥时之后,其附近居民有无遇到这辆马车,以确保调查范围不大,大家不走弯路。 从城外回到大理寺,纪婵将一下车就有个中年妇人笑着迎了上来。 她双手递上一张装帧精美的帖子,“表姑娘还记得老奴吗,老奴现在是汝南侯府的。三日后,侯府将举办一年一度的桃花宴。这是我家世子夫人亲自写的贴子,请表姑娘务必赏光。” 汝南侯府,且叫她表姑娘,说明她是陈榕的人。 纪婵不客气地说道:“汝南侯府的春日宴与我何干,陈榕到底什么意思?” 那妈妈吃了一惊,脸上不免有些尴尬,声音也弱了些,“世子夫人想见见表姑娘,特让老奴请表姑娘进府一叙。” 纪婵挑了挑眉,“真是好笑,她要见我,我就要见她吗?她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呢!” 车里的司岂蹙起眉头,也下了车,目光凌厉地朝那妈妈看了过去。 他父亲重新回到朝堂后,鲁国公始终被压在户部做侍郎,甚至被皇上连番申斥,这几年过得极不如意。 纪婵秉公办差,在归元寺帮了汝南侯世子一把,一点儿不曾为难,那两人不说登门道谢,居然派个下人来请了。 好大的脸呢! 他冷冷地开了口,“纪大人,还不快跟本官进去?” 那妈妈听到声音,转过头,与司岂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当即吓得缩了缩脖子,囫囵行个礼,一溜小跑上了等在一旁的马车。 马车往前走了。 她打开车窗,往大理寺门口看了一眼,瞧着两人高挑修长的背影“啧啧”两声,“孽缘吧,居然又凑一起去了……杆子似的,瞧着还挺登对。” 纪婵进衙门后,继续在司岂的书房里看卷宗,才看完两个,老郑就赶了回来。 他和老董的人把南城几个茶馆饭庄都打听遍了。 钱起升是才子,确实在做押题和代写文章的买卖。 他有才华,但贪婪小气,不少举子都讨厌他。 前几日,钱起升与一名举子讨论一篇文章时吵了起来,钱起升出言不逊,辱人父母,被好几个举子联手揍了一顿。 那几人眼下都在贡院里,无法继续追查,只能暂且按下。茶馆里都是茶馆伙计熟识的考生,没有其他任何值得关注的陌生人。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凶手在钱起升的案子里留下的破绽不多——以前的悬案卷宗还得继续研究。 司岂和纪婵头碰头地探讨了小半个时辰。 去饭庄叫饭菜的罗清回来了,两人放下卷宗洗了手,一起用饭。 纪婵早上吃得早,午饭又用得晚,肚子早就饿瘪了,不自觉地吃多了些。 ——两碗米饭,肉菜若干。 罗清叹为观止,等纪婵放下碗筷,他一边上茶,一边壮着胆子打趣了一句,“纪大人是我见过的饭量最大的女人了。” 纪婵不以为意,“这算什么,我个子这么高,你家大人又压榨得这么狠,不多吃些怎么行?” 她接过茶杯,“多谢司大人,饭菜很可口。” “小事,不足挂齿。”司岂用罗清递过来的手巾擦了嘴和手,又道,“纪大人家里收拾好了吗?” 纪婵道:“没有,再过十天吧。请教司大人,像你们这样的人家一般去哪儿挑下人。”她终于意识到随从的重要性了。 罗清插嘴道:“我家三爷不管这个,小的却是知道的。城西有个老六牙行,很靠谱,九叔都在那儿买人,纪大人可以去看看。” “好,等休沐了我就去看看。”纪婵说道。 司岂用茶水漱了漱口,说道:“明日准你半天假,先去织造局把官服做了,顺便看看人。” “多谢司大人体恤。”纪婵赶紧说道。 “应该的。”司岂道,“你弟弟的书院找了吗?京城之内,范家家学最好,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言语一声。” 关于纪祎去哪读书的问题,纪婵一直在纠结。 她是仵作,职业特殊,此番又被空降,关注她的人一定不少。 若去官宦子弟云集的家学读书,纪祎很可能会被歧视。 送去城外的大书院,身份可隐瞒一二,她又怕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旦纪祎遭霸凌,她必定后悔一辈子。 她说道:“我想找个先生,专门教他们舅甥。” 司岂佩服她的清醒,点点头,“纪大人若是信任我,就交给我来办如何?” 他放下茶杯,有些忐忑地看着纪婵。 纪婵当然同意,在京城她两眼一抹黑,有司岂帮忙当然最好,胖墩儿也是他儿子嘛。 她赶紧趁机提要求,“不要老学究,人品要敦厚,知识要渊博,讲课要风趣。”她一口气提了四个。 司岂笑了起来,这个要求真不低,但以司家的能力也不是做不到,“好,我尽量按照你的要求去找。” 纪婵跟司岂聊天时,胖墩儿正在跟首辅大人聊天。 他跟纪祎去街口的饭馆用的饭。 回来时,发现自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门开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者正坐在里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纪祎觉得有些不妙,立刻握紧了胖墩儿的手,小声道:“咱不理他,说不定是坏人。” 胖墩儿点点头,“我听小舅舅的。” 纪祎颤抖着手,好不容易打开钥匙,那老者也下了车。 他大步走了过来,笑着问道:“小哥儿,请问高家是哪一家啊。” “抱歉,我不知道,你问别人吧。”纪祎推开门,拉着胖墩儿就要进去。 胖墩儿却反悔了,扯着纪祎,笑眯眯地指了指隔壁,“那一家就是,老爷爷快去敲门吧。” 那老者笑了起来,原地站着不动,和蔼地看着胖墩儿,“为什么你舅舅不知道,你却知道了呢?” 胖墩儿继续胡说八道,“因为我觉着你很聪明,就故意逗你玩,看你上不上当。” “哈哈哈……”老者哈哈大笑,“好吧,我还真是挺聪明的。” 胖墩儿等他笑完了,正色道:“你是来看我的吗?” 老者点点头,“对,我是你的亲祖父,姓司,今天特地请了半天假,过来看看你。” “只是看看吗?”纪祎小声问道。 司衡道:“对,只是过来看看,你叫纪祎对吗?” 纪祎见他和煦,壮着胆子说道:“如果大人只是看看,小子可以做主请大人进来坐坐,喝杯茶。” 司衡很欣慰,说道:“好,进去喝杯茶。”他问胖墩儿,“胖墩儿欢迎祖父吗?” 只要没人逼他回司家就成。 胖墩儿点点大脑袋,“家里还在修缮,请祖父见谅。” 他眼睛黑溜溜的,眉毛齐整好看,唇色水嫩,点头时脸颊上的肉微微发颤,实在可爱得紧。 司衡心里软软的,暖暖的,一弯腰就把他抱了起来,“走,让祖父看看胖墩儿的家收拾得怎样了。” 纪祎把司衡请到正堂。 正堂里摆着纪婵改良后的椅子,结合了太师椅和沙发椅的一些特点,坐起来更舒服。 每把椅子之间都有矮几,中间放着一张长几,长几上摆着一些小玩具,九连环都是拆开的。 茶几下面铺着漂亮温暖的波斯毛毯,虽然面积不大,却让整个会客区变得温馨起来。 家里没有仆人,纪祎熟练地给他泡了茶。 胖墩儿推来一只精致的木箱子,自己把玩具一件件收好。 司衡叹了口气,纪婵果然把孩子教得极好,淘气却讲道理,聪明却不自以为是。 相比之下,他那几个侄孙差得远了些。 或者说,他的几个侄孙是正常的孩子,而这个,则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不过,那又怎样? 只要孩子肯认他,在哪里养着不是养着? 第34章 纪婵把司岂挑出来的其他案卷研究一遍,最后一一否决了。 她同司岂的看法一致,帮闲的那一桩悬案最像任飞羽案。 纪婵开始收拾翻乱的卷宗,一本本堆得整整齐齐,如同用尺子比着一般。 她垂着眼帘,长睫毛在卧蚕上微微抖动着,说道:“或者可以悄悄查一查,有没有虐仆、或者虐待动物的主子?” 司岂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大户人家仆从众多,若哪个主子有这种癖好的话,一般藏不住,假如真的藏住了,你我也轻易查不出来。” 纪婵把最后一本整理好,交给罗清搬走。 确实,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大户人家多,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有些不靠谱。 而且大户人家私密事多,一旦碰触到不该碰触的,大家都麻烦。 “那行吧,司大人,我去我的书房看看,告辞。”纪婵拱了拱手。 司岂也站了起来,把毛笔扔进笔洗里,“先不忙走,我带你见见齐大人。” 齐大人,大理寺卿,正三品。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中等个头,身材很瘦,满脸褶皱,但目光清朗,说话和善,不摆官架子。 他知道纪婵是女人,对其颇为好奇,问了许多验尸的事,直到随从提示下衙的时间,才把纪婵和司岂放了出来。 “纪大人,有困难可以来找老夫。”齐大人笑眯眯地上了马车。 “多谢大人。”纪婵拱手恭送。 齐大人的马车走远了。 司岂瞧瞧四周,略微一低头,对着纪婵的耳朵小声说道:“齐大人是朝里有名的老好人,纪大人当真遇到事情,不妨先告诉我。” “这……”纪婵原以为齐大人是她前世今生遇到的最和善的大官了,没想到啊…… 呵~人比尸体复杂多了。 “纪大人告辞。”司岂抬起头,鼻尖萦绕的淡淡的臭味便不见了。 他朝自己的马车走两步,又停下了,回过头,“你要是挑不好人,我可以让九叔帮你的忙。” 这个可以有。 纪婵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识人之能,但她没有立即答应——买人当然要买一家人都喜欢的,合眼缘的,别人挑的不一定合适。 “纪大人,马车来了。”罗清是个有眼力见的,主动帮纪婵把马车拴好,带了过来。 “诶唷,谢谢罗清。”纪婵眉眼弯弯,脚下一踮,跳上了赶车位,“多谢司大人,我还是自己先去看看,明儿下午见,驾驾。” 司岂眨了眨眼,这女人真把自己当爷们了,轻盈灵活得像只豹子。 他转过头,上了车。 回到府里,九叔正在门房等他,“二老爷请三爷去趟书房。” 司岂诧异,一般让九叔在这儿等他的都是祖母、大伯母或者母亲,父亲这般着急倒是很少见。 “父亲去看胖墩儿了吧?”他明白了。 九叔道:“去了,还跟小少爷玩了一会儿。二老爷很高兴,怕纪家少爷照顾不好小少爷,还让小的去牙行挑了几个下人,今儿傍晚就能送到纪府了。” “哦?”司岂很意外,父亲大人可是从来都不关心这些小事的,看来真的很喜欢呐。 他加快了步伐。 进了书房,首辅大人还在忙着。 “坐吧。” 与往日的严肃不同,此时此刻,首辅大人脸上的线条是柔和的。 “今天跟皇上请了会儿假,去看胖墩儿了。老夫本来只想偷偷看两眼,但那小娃儿忒招人稀罕,便一时没忍住。”司衡把看完的条陈批阅完,放到一边,“纪婵把他养得极好。先这样吧,你暂且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司岂震惊,你老人家不经纪婵同意就直接上门了,到底谁动歪心思啊? 他咽了一口唾沫,问道:“胖墩儿认父亲了吗?” “当然!”司衡笑了起来,睿智的眼散发着慈爱的光,“我孙子很懂事,特别聪明,还有些蔫儿坏。” 司岂心里一酸,“父亲,胖墩儿都不认我。” “哈哈哈……”司衡大笑着站起身,“我替你问了,他说你不要他娘就是不想要他,男子汉大丈夫要信守诺言。” “你不要以为这话是纪婵教的,我替你问过,这个想法是孩子自己的,纪婵从不反对孩子认你。” “嗯。”司岂道,“儿子知道,所以儿子心里才特别不舒服。” “罢了。”司衡道,“你也不要觉得委屈,如果纪婵还跟以前一样,咱家只怕巴不得孩子不认你呢。认真论起来,也是咱们无情在先。即便是亲情也一样勉强不来,慢慢处才行,你该成亲成亲吧,别让你母亲着急。” 他大手一挥,“老夫的孙子,老夫来照顾。” “我会尽快考虑的。”司岂说这话有些心虚,他一闲下来,想的就是任飞羽的案子,不然就是胖墩儿,成亲的事一直没琢磨过。 “走吧,到你祖母那儿用膳去。”司衡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朝门口走了过去。 司岂蹙了蹙眉头,祖母一准儿把佳表妹叫来了。 好烦! 纪婵到家时,门口停了两辆马车,车旁边站着十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 为首的一个白胖白胖的老头跑了过来,“这位是纪大人吧,小的姓王,首辅府的管家让小人送几个人过来。” 纪婵先是一愣,随即耸了耸肩。 首辅大人是个睿智的人,知道自家孙子来了京城,没道理不闻不问。 不过…… 他为什么要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来,是检查工作,还是只是过来看一看? 纪婵想不明白。 人做某种事情,总有这样的道理,或者那样的意外,外人不一定都能明白。 猜不出来,不如不猜,免得闹出误会。 她与那牙人一摆手,“跟我进来吧。” 原本还在头疼怎么做才能选到合适的随从,就这么被善解人意的首辅大人送上了门。 她没道理拒绝。 牙人送来十四个下人,男的七个,女的七个。 其中一对是母子。母亲是寡妇,在饭庄做过厨娘,如今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十三岁的男孩。 纪婵一一询问每个人的基本情况。 最后留下三个人,除那对母子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他们都是京城本地人。 中年男子三十多岁,姓林名生,体型精干、容貌清秀,他不卖身,只打长工——可赶车,做长随。 签好契约,纪婵带大家伙儿去饭庄吃了晚饭。 饭罢,林生回自家,孙氏母子被纪婵安排在前院住下。 …… 纪婵烧了炕和热水,照例洗漱一番。 从净房出来后,她对坐在炕几两侧、头碰头看书的舅甥二人说道:“孙氏母子虽是我买来照顾你们的,你们却也不可因此心生怠慢,随意打骂,知道吗?” 纪祎郑重重点头,“姐放心,我不会的。” 胖墩儿也道:“娘放心,我也不会欺负他们的。” “好弟弟。”纪婵摸摸纪祎的小脑袋,又笑嘻嘻地把脸凑到胖墩儿面前,“好儿砸。” 胖墩儿自动自觉地在她脸颊上“啾”了一声。 “舅舅也要。”纪祎把脸送了过来。 胖墩儿作势去亲,却偷偷换了小手,轻轻掐了纪祎一把,然后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又欺负你小舅舅。”纪婵拢好湿发,笑着问道,“小坏蛋,你祖父都说什么啦?” 胖墩儿道:“他说他家里有个曾祖母,挺想我的,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府里看看她,我还没答应。” “小舅舅说我不该去,娘你觉得呢?” 纪婵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什么问题,娘不管。别的孩子都有祖父祖母疼爱,我儿子当然也可以有。” 纪祎有些急了,“姐,首辅大人特别喜欢胖墩儿,他们要是……” 纪婵摆了摆手,“你放心吧,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的,只是……” 她犹豫着停下话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纪祎和胖墩儿齐齐问道:“只是什么?” “按说你祖父来了,你祖母也该来才对,但她没有来。”纪婵到底实话实说了。 胖墩儿问道:“所以,她不喜欢我对吗?” 纪婵挑了挑眉,“我想是的。” 司岂早该成亲了,却一拖再拖到了这个时候,首辅夫人不可能不急,如今司岂突然冒出一个亲儿子,她作为母亲,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嫡长子涉及到子女未来的资源,哪个好姑娘愿意做后娘呢? “她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她呗。”胖墩儿不以为意,把小话本举了起来。 “哈哈哈……”纪婵干笑几声,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小孩子再聪明也不会像成人想得那么复杂。 反倒是自己不厚道了,直接给首辅夫人预设了一个不好的负面形象,遂补救道:“娘想的未必是对的,也许你祖父从宫里请假过来,你祖母并不知情。” 胖墩儿挥了挥小胖手,“娘,我都懂得。” 他放下书,见纪婵正往柜子那边去了,就悄悄往窗户那边爬了几步,以保证纪婵打不到他,这才继续说道:“齐奶奶最喜欢橘子,只要我把橘子欺负哭,齐奶奶都会最先冲过来教训我,告诫我不准欺负橘子,然后齐爷爷就说齐奶奶,不让齐奶奶教训我。” 所以,既然首辅夫人没第一个来看他,自然就是不喜欢他的。 这是一个朴素的道理,胖墩儿明白得很。 第35章 纪婵无言以对,瞅瞅胖墩儿和自己之间忽然加大的距离,不由与纪祎面面相觑。 两人心里都说,有个成精了的孙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纪婵让孙氏母子去街面上买回一锅鸡汤馄饨和十个肉包子。 因为饭厅还没装好,饭就摆在堂屋。 孙氏和孙毅麻利地摆好三副碗筷,便去收拾两边的卧房。 纪婵在椅子上坐下,奇道:“怎么只有三只碗。” 孙氏一愣,问道:“请纪娘子明示?” 胖墩儿从卧房里走了过来,迷瞪瞪地爬到纪婵的腿上,瞥了眼装包子的两个大盘子,又往她怀里钻了钻,说道:“十只包子每人两个,娘,我算得对吧。” “对。”纪婵捏捏他的小鼻子,对孙氏说道:“家里没外人,一起吃吧,孙毅去拿碗,孙妈妈请坐,我把家里的事跟你交代交代。” 孙毅应了一声,出去了。 孙氏在对面的椅子上搭了个半个屁股。 她是秀才家的女儿,不但识字,还长得眉清目秀,气质温婉贤淑。 卖身是迫不得已。 她丈夫缠绵病榻五六年,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丈夫一死,债主就逼着她做妾。她不肯,娘家帮不上忙,便咬牙卖了房产卖了自身,到了纪婵家。 纪婵说道:“等东厢房修缮好了,家里还会来两个人,男的是我徒弟,女的是徒弟媳妇儿。到时家里就交给你们母子了,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还要看好我的两个孩子。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让孙毅跟他们舅甥一起读书,将来就算不想科举,也可以学学算账,怎么着都成,你觉得如何?” “纪娘子,此话当真?”孙氏喜出望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过是家务活罢了,早就干惯了的。我一定好好干,一定好好干!” 她哭着磕了个头,“孙毅六岁就启蒙了,脑子聪明得很,一直喜欢读书,若不是他爹……呜呜……谢谢纪大人,谢谢纪娘子。” 孙毅拿着碗筷进来,放到茶几上,也跪了下去,“谢谢纪大人。” 胖墩儿彻底醒了,从纪婵怀里下了地,避到一边,老气横秋地说道:“孙婶婶,孙毅哥哥,你们快起来吧,我娘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纪婵也笑着说道:“都起来,不必磕头。好好干,然后谢谢你们自己的勤劳便是。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才能真正帮助你自己。” 孙毅若有所思,站起身,拉起孙氏,又长揖一礼,“纪大人说得极是,小子受教。” 用过饭,林生也来了。 纪婵把自己的工作与三人大概交代一番,以免他们听到风言风语脑补过度,吓坏了自己。 三人虽然惊讶至极,但也没说什么。 纪婵貌美,为人和善,家里干净整洁,孩子懂事听话,再说了,验尸也是在外面验的,他们没什么可害怕的。 大约辰时末,纪婵带着林生出了门。 她去织造局订了四套官服,两套春秋,两套夏天。 量好尺寸,刚要出门,就见朱子青迎面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纪大人。” “朱大人,怎么这么巧。”纪婵惊喜地快走两步。 朱子青道:“一点儿都不巧,我去大理寺找你了,他们说你来了这里,我就追过来了。” “有事?”纪婵问。 朱子青道:“没事,襄阳县的公务交接完了,过几天我就去乾州,过来找你喝一杯。” 纪婵笑道:“没问题,去哪儿喝?” 朱子青道:“先不急,我也要做几套官服,等量好尺寸,咱们一起去醉仙楼。司大人、左大人也一起来。” “好,我请客。”纪婵道。 “就等你这句话呢,早该请了。”朱子青是真把纪婵当男人看的,一点儿不见外。 巳时末,两人在醉仙楼门口下了车。 要壶茶,聊会儿天,左言和司岂就到了。 醉仙楼以鲁菜闻名。 四个人一人点一道,纪婵作为东道,又加三道。 布袋鸡、阳关三叠、乌云托月、一品豆腐、三丝鱼翅、白扒四宝、泰山三美汤,总共七个菜。 外加两壶好酒。 罗清执壶,给几位大人把酒满上了。 纪婵端起酒杯,说道:“在下敬几位大人,未来的日子请多关照。” 朱子青道:“你敬什么,应该是我们恭喜你才对。” 纪婵笑道:“都一样嘛,我先干为敬。” 说完,她一仰脑袋,干了。 司岂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子青喝了杯中酒,赞道:“纪大人真乃女中豪杰也。” 左言深以为然,拿过酒壶,亲自给纪婵倒满,“我们才要请纪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纪婵道:“左大人折煞下官了,您是上官,吩咐便是。” 朱子青道:“纪大人,大理寺的公务要紧,可也不能忘了我乾州啊,有事你一定得来。” 司岂看看朱子青,又看看左言,一本正经地打趣道:“想让纪大人帮你们,你们难道不该先找我吗?” “诶唷,我的司大人呐,来来来,满上满上。”朱子青拿起另一把壶,起身要给司岂倒。 司岂的手往酒杯一盖,“乾州太远,纪大人乃弱女子,不能去。” 左言和朱子青吃惊地看向纪婵。 朱子青问:“纪大人是弱女子,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哪个弱女子敢给死人开肠破肚,司大人是不是有病病啊? 司岂老神在在,“哪儿都看出来了。” 两人冷静片刻,有些明白了:重点在“女子”二字,在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上,不在“弱”上。 眼下,朝廷里有无数道目光盯着纪婵,一旦她真的去了,就很可能什么脏话臭话都有了。 纪婵还真没想到这些,从朱子青手里拿过酒壶,给司岂倒了一杯,“多谢司大人提醒,下官省得了。” 朱子青有些傻眼,“所以,纪先生真的弃我不管了?” 纪婵道:“不会不会,我还要去乾州吃……” “砰!”门被撞开了。 莫公公闯了进来,“纪大人快与我进宫!”他满脸是汗,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显然一路跑来的。 四人吓了一跳。 司岂问:“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莫公公道:“仪贵人难产,皇上让纪大人进宫候着。” 进宫候着的意思是:一旦一尸两命,就让纪婵剖腹把孩子取出来,分别安葬。 左言敛了笑意,他的嫡妻去年难产而亡,他现在是鳏夫,尚未娶继妻。 “走吧,我们一起看看去。”他对司岂说道。 他与皇帝是堂兄弟,司岂是纪婵的顶头上司,两人进宫合乎情理。 纪婵对朱子青说道:“朱大人改日再续。” 她说着话,已经开始往门外走了——比起等死,不如拼一下剖腹产。 莫公公怕找不到人,是带着七八个禁卫骑马来的。 纪婵弃了马车,从车里取出勘察箱,在左言和司岂的陪同下,骑着马,朝皇宫疾驰而去。 仪贵人住凝芳殿。 纪婵赶到时,泰清帝正在殿外来回踱着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几个老太医一旁候着,个个惶惶然。 “皇上,怎么样了?”左言率先问道。 泰清帝道:“刚刚发动不久,产婆说孩子太大,仪贵人瘦弱,未必能生的出来。” 纪婵没工夫听这些废话,从勘察箱里取出一把没用过的解剖刀,两把止血钳,说道:“皇上,微臣想进去看看。另外,微臣需要把这些工具用开水煮上两刻钟。” 泰清帝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没心思细问,朝一旁的小太监摆了摆手。 纪婵把工具交给小太监,自己进了产房。 宫女们各司其职,都在忙着,没人注意到她。 床榻旁,有四个产婆围着。 一个喊“用力”,一个喂参汤,一个推揉产妇的肚子,还有一个束手无策地看着产妇下面,焦急地等着孩子冒头。 仪贵人抓着褥子,大喊大叫,脸色涨得通红。 纪婵推开产婆,正要凑到床边,就听一个宫女喊道:“放肆,你什么人,这里岂是你能来的?” “我是女人,也是大夫,都让开。”纪婵掀开被子,发现仪贵人的骨盆极窄,肚子极大,问道,“这是第一胎吗?” 产婆见她气势不俗,不敢不答,“对,第一胎。” 纪婵摸了摸仪贵人的孩子和心跳。 胎儿大,心跳快,脸红则是血压升高的表现。 这样下去,她必定难产而亡。 纪婵快步出去了,“皇上,她生不出来,很可能一尸两命。” 泰清帝道:“那就保孩子吧。” 真无情,但也在意料之中。 纪婵没心思纠结这个,说道:“我可以剖开肚子取出孩子,大人有可能活,但到底这其中风险极多,能不能活需要看命。” 泰清帝振奋了一下,“就照你说的办,这是朕的第一个儿子,务必安全生下来。” 纪婵皱了皱眉,“人还没生,如何断定是男孩儿,真是……” “纪大人,是不是需要麻沸散?”司岂打断了纪婵,“还需要准备什么,马上让太医帮你准备。” 纪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对方可是皇帝,还有一帮子太医,哪个都不该得罪。 “我需要麻沸散,一个类似解剖台的干净床铺,干净床单,开水煮过的干净布,蚕丝线,针……还需要准备一个胆子大的,见到我剖腹不晕,且帮得上忙的人。” 这个人她首先考虑的是几个产婆,但产婆们未必能有配合她的默契,以及智慧。 司岂道:“如果宫女和产婆都不行,就由我来,皇上以为如何?” 第36章 泰清帝迟疑着。 纪婵在南城解剖被烧死者的尸体时,他也是不敢看的,甚至几次要呕出来。 剖开死尸尚且如此,在活人身上动刀子就更可怕了。 产婆和宫女可能根本帮不上忙。 可那是他的女人…… 司岂知道泰清帝在犹豫什么,极其平静地看了一眼纪婵,径直招呼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大人,“郑院使准备纪大人要的东西吧。” 皇上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能理解,却不能认同——就像不能认同他那个死去的未婚妻,因落水被男人所救,就抛弃一切毅然决然地自杀一样。 越是见多了生死,他就越是不能轻忽生死。 司岂的目光冰冷平静。 纪婵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一旦剖腹产失败,皇子死了,皇上不高兴;仪贵人死了,仪贵人的家人不高兴;仪贵人活了,宫里的某位娘娘可能不高兴。 她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可能面对的是什么了——司岂也是在维护她,表明态度。 后悔吗? 不吧…… 法医的确见多了生死,但这不代表法医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而什么都不做。 她对郑院使补充道:“我还需要烈酒,最烈最烈的酒,越多越好。如果宫里有医治外伤的女医,可以一并叫来。让所有参与的人都换上最干净的衣裳和鞋子……” 郑院使嗫嚅道:“没,没有女医。” 要有女医,就不会让他们这些男人在此等候。 纪婵朝泰清帝一拱手,道:“人命关天,请皇上下旨。” “人命关天”四字,她咬得很重。 阳光从她斜侧方照过来,脸上一边明亮,一边阴暗,原本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阴翳坚硬起来。 泰清帝一摆手,“立刻准备。” 莫公公小跑着带人去了,纪婵转身就走,她要亲自安排手术室的一切。 “纪先生,且慢。”泰清帝忽然叫住纪婵,漂亮的桃花眼紧盯着她的,“你要如何剖?” 纪婵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是……哦,我会用一个带洞的布遮住仪贵人的身子,只露出肚子的部分。” 皇上眼里有了一丝释然,道:“朕可以帮忙吗?” “皇上不要胡闹了!”几个美人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进了凝芳殿。 为首的是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女人,“女人生产,男人怎能进去?” 泰清帝还未回答,另一个年轻女人也担忧地开了口,“太后娘娘,皇上让仵作给孩子接生,是不是……”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纪婵顿感头痛,告了个罪,转身进了偏殿。 莫公公是个内务好手,三四十几个宫女太监被他支配得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仪贵人服下麻沸散,昏睡过去后,莫公公恰好做完了一切应有的准备。 因为是下午,纪婵把手术室安置在东厢最小的一间。 光照充足。 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搬得干干净净,地板不但擦干净了,上面还泼了酒。 手术床是张新门板,上面铺着熨烫过的白色麻布。 几十只巨型红烛作为补充光源,足够手术照明。 手术床下和四周围摆了二三十盆热水,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室内的温度。 沉睡着的仪贵人被剥得干干净净,身上蒙着一张带窟窿的白色麻布单子。 开水煮过的瓷盘上放着刀子、剪子、镊子,以及针线等各种必备工具。 纪婵穿着短得好笑的新袍子,带着口罩,张着一双素白纤细的手,静静地站在手术床前,第五次默念剖腹产的全部过程。 所有细节熟记于心后,她的视线在四个稳婆、六个宫女,以及四个小太监脸上流连一遍,严厉地说道:“我最后说一次,谁要是觉着自己不成了,便是昏也要昏到一边去,否则谁都救不了你,明白吗?” “明白!”一干人颤巍巍地答到。 稳婆是第一助理。 宫女第二顺位。 小太监主要负责处理昏倒的助手们。 主动请缨的司岂和皇上等在外面,一旦这些人都不顶用,他俩一起上。 这让纪婵有了几分欣慰,也对自己的前程多了几分信心——喜欢刑侦的泰清帝虽然脑回路奇葩了些,但他到底是个仁善的皇帝。 不过,纪婵也怀疑,他之所以提出帮忙,主要是因为猎奇。 关于这一点,她不敢深想。 纪婵开始了。 手术刀划下去,剖开皮肤和皮下组织,脂肪层……在肚子上开了一条三寸左右的大口子。 离她最近的稳婆白眼一翻就往后倒了下去。 两个小太监及时接住,把人拖到后面,扔在地上。 纪婵用手比划了上下两个方向,“你俩上手,拉着皮肉向两边扩大。” 两个稳婆咬着牙,颤抖着把手伸了过去,其中一个还没抓到肉,就尖声叫了一声。 但她还算坚强,居然忍住了,抓住创口后连连抽气,便稳住了心神。 另一个则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好在第四个是可用的,及时冲了上来。 后面的几个宫女纷纷转过身,捂着嘴,小声啜泣起来…… 屋子里一片嘤嘤声。 泰清帝脸色一变,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一步,问道:“人死了?” 左言摇摇头,“不可能。” 司岂立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说道:“纪婵不说话,就说明一切如常。” …… 两个稳婆帮纪婵分开创口,纪婵逐层打开腹膜、子宫浆膜层和子宫肌层,切开…… 孩子圆圆的毛茸茸的小脑瓜顶露了出来。 两个稳婆惊叹一声。 纪婵也觉得心里软软的。 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让孩子出来让纪婵颇费了一番脑筋,待拿出来后,人又急又累,出了满头的汗。 孩子很健康,而且如皇上所愿,正是个带把的小男娃。 稳婆把孩子抱到一旁收拾一番,立刻传来了婴儿啼哭的嘤嘤声。 宫女们喜极而泣,有人飞奔到门口,亢奋地禀报了一声:“启禀陛下,是大皇子。” 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恭贺声。 纪婵用干净纱布清理了创口内的出血,飞针走线,把创口一层层地仔细缝合起来。 她缝合的基本功扎实,手速极快,大概盏茶的功夫就收拾好了伤口。 仍在围观的几个宫女叹为观止。 纪婵清理了仪贵人肚皮上的血迹,用干净的被单遮好,盖上被子。 再把几个宫女细细嘱咐一遍,这才走出屋子。 泰清帝带着司岂和左言,以及一干太医院的老大夫围了上来。 泰清帝满脸喜意,问道:“这么快,仪贵人怎么样了?” 纪婵道:“禀皇上,仪贵人还昏睡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但微臣会留在宫里,尽一切可能让仪贵人恢复健康。但臣要再说一次,这期间可能发生的问题非常多,臣无法保证结果。” 泰清帝上前一步,拍拍纪婵瘦削的肩膀,笑着说道:“纪爱卿放心,无论结果如何都有朕担着。” “将来她好了,朕谢你,她若不好,朕同样要谢你。现在,朕得了一个健健康康的胖儿子,你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纪婵想了想,回道:“微臣以仵作之身做了从六品,已然承了圣恩,不需要任何赏赐。微臣只希望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无知和庸医害人性命。” 司岂和左言先是惊诧,随后双双点头。 他们佩服纪婵的冷静、周密,以及仁慈。 泰清帝眼里闪过一丝激赏,他对司岂说道:“论头脑学识,朕不如师兄,但若论识人用人,师兄远不如朕,哈哈哈……” 司岂尴尬极了,心里委屈,却又无从辩解。 左言摸摸鼻子,目光在司岂和纪婵脸上来回游移。 “好了,我们走吧,让纪爱卿好好休息。”泰清帝转身往宫外去了。 “司大人。”纪婵叫住司岂,“这几日我回不去,司大人找个妥帖的人,帮我照顾一下家里,可好?” 司岂嘴角一弯,道:“应该的,定当尽力。” …… 司岂与左言一起出了宫。 左言负着手,长叹一声,“如果早些认识纪大人,内子也许不会走得那么早。” 司岂道:“左大人想多了,纪大人说了,仪贵人不一定能活下来。” 左言看了看正在向天边坠下的太阳,说道:“至少她有机会活下来,而内子在难产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死亡。” 司岂无言以对。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暗道,纪婵生他时,想必也一样凶险吧。 思及此,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又有些庆幸。 两人在宫门分手,司岂让罗清回家报信,他则直接去了纪婵的家。 “他去纪家不回来了?”二夫人很意外,“为什么?” 司大太太道:“张妈妈听罗清说的,宫里的仪贵人生了儿子,纪娘子照顾她,这几日都出不来,嘱咐他照孩子。” 二夫人看向李兰佳,尴尬地笑了笑,道:“他会照顾什么,我派个妥帖的人过去,把他替回来。” 司老夫人放下茶杯,瞥了二夫人一眼,语气淡淡地说道:“到底是司家的骨血,他去也是该当的。” 李兰佳垂着头,嫩嫩的小手绞着一张蓝色帕子,勒得指尖泛白。 第38章 出门就坐马车,进饭庄也没遇到熟人,司岂觉得自己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回来后,胖墩儿自己洗脸刷牙,换上睡衣,收拾停当,自己爬到炕上铺好被褥,躺下了。 烛火摇曳着。 孩子长长的睫毛在白嫩的下眼睑上闪动着,像两只调皮的蝴蝶。 司岂坐在他旁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从未见过如此自律能干的小孩,包括他自己——他小时候是有奶娘伺候大的。 “你要给我讲故事吗?”胖墩儿期盼地看着司岂。他脑子聪明,精力充沛,如果不是累很了,躺下就睡这样的事也不太多见。 有司岂在就更不会了。 尽管已经相处了两三个时辰,可他对这位便宜爹爹依然很好奇。 “这……”司岂犹豫着。 他看过的书不少,经历的案子也多,但故事嘛……真想不出来合适的。 不然讲一讲历史吧。 可这种故事对于一个只知道玩的小孩是不是太难了? 司岂决定折中一下,讲一讲华佗,好歹跟他母亲有些关联。 “……佗临死时,出一卷书与狱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受,佗亦不强,索火烧之……” “呼呼呼呼……”一篇没讲完,胖墩儿张着小嘴睡熟了。 纪祎见司岂停了下来,笑道:“还是司大人厉害,姐姐讲故事,讲半个时辰胖墩儿也不睡。” 司岂尴尬地长叹一声,这哪里是厉害,分明是孩子不爱听。 带孩子累,带他的孩子尤其累,纪婵辛苦了。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摸了摸胖墩儿细嫩的皮肤,一下,又一下…… 纪祎放下书,过来把被子重新拉了下来,“司大人,胖墩儿爱出汗,盖多了他就打滚,睡不踏实,反倒不美。” 好吧,他这当爹的还不如一个十二三的毛头舅舅。 司岂心里不是滋味,自去洗漱,回来后在胖墩儿旁边睡下了。 第二天,司岂交代孙妈妈两句,先去大理寺点卯,随后便入了宫。 纪婵这边还算顺利。 仪贵人外表柔弱,内心坚强,哼哼唧唧一夜,却没埋怨纪婵一句。 她明白,比起死,有活着的希望才是最好的。 至于一个仵作给她接了生,以及皇上日后会不会因为这道疤痕嫌弃她,并不在她考虑之列。 就算皇上不再宠幸她,她也有了大皇子,有了在宫里安身立命的本钱。 第二天早上,仪贵人顺利排了气。 纪婵指导宫女将仪贵人收拾干净,让御膳房做了一些有营养的流食,便退出了偏殿。 莫公公正等在外面,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个手里捧着装衣裳的托盘,另一个拎着食盒。 他拱了拱手,“纪大人,皇上特意让人连夜缝制了几套衣裳,西厢备好了热水,稍后就可以用饭了。” 纪婵瞧瞧自己露出来的半截手腕子,笑道:“在下确实狼狈,让莫公公见笑了。” 莫公公做了个请的手势,“岂敢,纪大人请,用完膳还请随杂家走一趟御书房,皇上等着呢。” 纪婵道:“好,有劳莫公公。” 她洗澡换衣梳头吃饭,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御书房。 泰清帝正在批阅奏章,见纪婵进来就把毛笔放下了,问道:“纪大人,仪贵人如何了?” 纪婵作势要跪。 泰清帝抬了抬手,“纪大人不必多礼,莫公公看座。” 纪婵便也罢了,在椅子上搭了半个屁股,说道:“从眼下看,仪贵人的问题不大。但伤口已经有了红肿,再晚些可能会发高热。微臣要与郑院使商议一下,拟出一个退热消炎的好方子。” 泰清帝从榻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踱了两步,“退热是关键,对吗?” 纪婵道:“对,闯过这一关就没什么问题了。” 听起来简单,但古往今来,倒在化脓的伤口上的将士从来不少。 泰清帝深知其中的凶险。 他走到纪婵身边,又拍拍纪婵的肩膀,“纪大人多费心。” “这是微臣职责所在。”纪婵想要起身,却被泰清帝按住了。 他略弯着腰,与纪婵相距不到一尺,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坐着吧,坐着吧。” 四目相对,桃花眼电力十足。 纪婵感觉整个肩膀酥麻了。 这小皇帝要做什么? 勾引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等泰清帝往旁边一撤就起了身,拱手道:“仪贵人那边一刻离不了人,微臣告退。” …… 泰清帝负着手,看着纪婵兔子精似的蹿出了御书房。 他问莫公公:“她这是学乖了?还是朕没有鲁国公世子的魅力呢?” 莫公公干笑两声,“皇上说笑了,鲁国公世子不如皇上的一根头发丝。” 他不知道皇上为何逗弄纪大人,是试探,还是真的……喜欢? “启禀皇上,大理寺少卿司大人请求觐见。”小太监在外面说道。 “让他进来。”泰清帝重新回到榻上批阅奏章。 司岂大步走了进来,“微臣参见……” “行啦师兄,这儿又没有外人,请坐。看茶!”泰清帝最后一句是对莫公公说的,“师兄来问仪贵人的情况?” 司岂点点头,“适才正好碰到纪大人,微臣已经知晓了。” “师兄很上心嘛。”泰清帝一边落笔一边瞥了他一眼。 司岂有些尴尬,“皇上说笑了,再怎么她也是我儿子的亲娘,怎好不闻不问。” 泰清帝眼里带着一丝研判,道:“你还是不喜欢她?” “对。”司岂下意识地承认,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但她是我儿子的娘。” 泰清帝挑了挑眉,“嗯……朕觉得她很不错。” 这话什么意思? 司岂像被针扎了一下,差点儿跳起来。 泰清帝道:“师兄不觉得吗?她比宫里的女人有趣多了,聪明有头脑,所作所为都不输男儿。” 莫公公吓得捂住了嘴巴。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仵作倒也就罢了,皇上不怕,但纪大人是与司大人和离过的妇人啊。 “师弟这是何意?”司岂忽然不叫皇上了——他们讨论的是一个女人,不适合用君臣的身份。 泰清帝正色道:“师兄,我喜欢这样的女子。” 司岂像被大锤锤了一下,脑子嗡嗡作响。 但他很快又清醒了过来。 没关系,纪婵不会同意,太后不会同意,他也不同意。 “所以,师兄到底是什么想法?”泰清帝笑眯眯地问。 司岂不明白泰清帝的意思:他是真的喜欢纪婵,还是想逼着他娶纪婵。再或者,他要确定自己不娶,再想办法纳了纪婵? 这叫什么事呢。 到刚刚为止,他从不曾想过要娶纪婵。 且不说别的,单是祖母和母亲这一关就过不了。 泰清帝说完自己想说的,不再逼问司岂,提笔批阅奏章。 司岂心事重重地告退了。 刚回大理寺,左言就来了。 他一进门就问:“司大人,仪贵人如何了?” 司岂收拾了所有的心思,打起精神,说道:“纪大人说,刀口大,现在谈如何还早。” 左言颔首,真心实意地说道:“以往还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如此看重纪大人,此番算是领教了,巾帼不让须眉啊!” 他的眼里有光,那光是赞赏,也是兴趣。 对了,这位是鳏夫! 司岂扶额,好像又来了。 他心里莫名地有一种紧迫感。 当天晚上仪贵人就发烧了,先微烧,再高烧,然后昏迷不醒。 纪婵和太医院的太医们没日没夜地奋斗五日,仪贵人终于退了烧,刀口也慢慢开始愈合。 纪婵彻底打赢了这一仗。 回到家里时,小马夫妇来了,司岂也在,大家伙儿还张罗了一桌好菜,准备在刚刚竣工的饭厅里庆祝她凯旋。 “娘!”胖墩儿助跑,跳进纪婵怀里。 纪婵把他抱起来,他便搂着脖子在纪婵脸上“啾”了好几下,“娘,你可想死我啦,你想我了没?” 纪婵也亲了他一顿,“想,当然想,差一点儿就想死了。” “嘎嘎嘎……”胖墩儿笑得像只胖鸭子。 小马夫妇和纪祎早就习惯他们娘俩了,跟着哈哈笑。 司岂觉得没眼看,想转开视线,又觉得心里痒痒的——一起生活好几天,胖墩儿除了拿他当了一回马,都没让他抱一下。 一大家子一起用了晚饭。 饭后,秦蓉帮孙妈妈捡了碗筷。 纪婵留司岂在堂屋稍坐,又亲自沏茶表示感谢。 司岂道:“我找来一位姓闫的举人,四十五岁,学识不错,大体满足你的要求。” 纪婵道:“试讲了吗?” 司岂看向纪祎。 纪祎点点头,“姐,闫先生很好。” “你觉得呢?”纪婵看向胖墩儿。 胖墩儿也道:“娘,闫先生是个和善幽默的老头,我很喜欢他。” “幽默?”司岂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他看着纪婵,“什么意思,有出处吗?” 纪婵一怔,“幽默”不是古代词汇吗? 好像是舶来的。 她拍拍脑门子,“我从师父那儿学来的,大概意思就是有趣可笑,还能引发思考,意味深长。” 胖墩儿同情地看着司岂。 司岂太熟悉这种表情了,这几日他经常在纪祎的脸上看到。 关于纪婵所谓的师父,他一开始是相信的,但自从罗清从襄县和吉安镇回来,他就一个字都不信了。 司岂常常自问,如果纪婵没有师傅,她的这些玄而又玄的技艺从哪儿来的呢? 有些时候,答案越荒诞就越接近真相。 第39章 司岂细细回忆过那一晚,纪婵撞墙前和撞墙后有着明显的不同。 他当时以为纪婵经历过生死和背叛,有所变化也是正常。 但事实证明,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司岂有答案,却又不敢深想。 不管怎样,她都是胖墩儿的亲娘。 “虽然毫无道理,但也是很有趣的一个词。”司岂看了看纪婵浓黑的眼圈,站起身,“你回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这就告辞了。” “好,我送司大人。”纪婵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她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觉。 胖墩儿和纪祎起身送客。 “咚咚。”罗清敲门进来,“三爷,莫公公来了,请三爷和纪大人随他走一趟。” 纪婵有些错愕,眼看天就要黑了,小皇帝怎么又出来了,这么闲的吗? 司岂也吃惊不小,问罗清:“知道什么事吗?” “莫公公说顺天府又出大案子了。”罗清从衣帽架上取来斗篷。 司岂接过来自己系好,对纪婵说道:“辛苦你了,一起走吧。” 纪婵道:“不辛苦,命苦。”行吧,在现代时就习惯了连轴转,法医就是这种命。 有秦蓉和孙妈妈,她倒不担心家里,嘱咐纪祎和胖墩儿两句,同司岂出了门。 “司大人,莫大人。”莫公公迎过来,朝二人拱了拱手,“皇上在顺天府等着呢,咱们快着些吧。” 纪婵还礼,上了小马赶出来的马车,关车门时,她忽然探出脑袋,“司大人一起吧。” 司岂示意罗清跟上,他看了莫公公一眼果然上了纪婵的车。 莫公公扯了扯嘴角,心道,孤男寡女两个人突然要坐一辆车了,怎么着,是想杂家给皇上过个话儿吗?啧啧……也不知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司岂大概能猜到纪婵为何叫他,这让他对纪婵的身份有了进一步的确定——若是之前的纪婵,只怕不会轻易放弃攀上皇上的大好机会。 纪婵点亮车里的气死风灯。 司岂下意识地看着她的手。 “皇上……” “皇上……” 两人同时开口。 司岂道:“你先说。” 纪婵也不客气,“皇上为何经常出宫,他对凶杀案很有兴趣吗?” 司岂心里紧了一下,“皇上确实对凶杀案感兴趣。他在跟家父学习时,我们就经常参与地方上的凶杀案的审理。” “哦……”纪婵轻轻吐了一口浊气,脸上也有了笑意,“那就好。” 只要不是冲着她来的就成。 灯下观美人,松弛下来的纪婵有种别样的美,不同于女人的漂亮,也不同于男人的潇洒,那是一种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慵懒。 “你想说什么?”纪婵问道。 司岂别开眼睛。 他想问‘如果皇上让她进宫她会不会去,又及,如果去了宫里孩子是不是可以给他。’ 然而,他发现纪婵刚刚没有即将见到皇帝的欣喜,只有防备,以及得知皇帝出现在顺天府与她无关的释然。 “你很不错,当初我不该那样对你。虽然晚了,但一句道歉还是应该有的。”司岂说道。 不管纪婵是不是原来的纪婵,他都必须道歉。 ——为他当年的年轻气盛,也为当年的冷硬无情。 纪婵笑了笑。 她作为现代人,完全理解那时的司岂。 “易地而处,我做的未必比你好,至少,我没你那么有钱,呵呵呵……”她笑了起来。 一万两啊,在襄阳县养十个儿子都够了。 “这几天胖墩儿听话吗?”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提没有意义,她直接转了话题。 司岂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小子脑子太好使,也不知打哪听来那么多古怪的谜语……” “他考你脑筋……罢了,这个坏小子。”纪婵一摆手,“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逗逗旁人倒也罢了,哪有让自家亲爹当猪做狗的呢? “不不不,不用了吧,谜语还是挺有意思的。”司岂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跟孩子打好关系了,这一打再打回原形怎么办? 纪婵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她虐儿子,儿子虐他,省略中间步骤,约等于她虐他。 感觉还挺不错的! 司岂发誓,他在纪婵眼里看到了“活该”二字。 但他无话可说。 马车在顺天府外停下。 推官李大人小跑着迎上来,“司大人、纪大人,辛苦了辛苦了。” 司岂道:“多谢李大人,带路吧,莫让皇上等急了。” 纪婵也道:“李大人边走边说说案情。” 李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有人在南城八仙桥下发现了一只大背篓,里面装了一下子肉,那人一开始以为是猪肉,扒拉两下,发现里面有只人手,就报了案。” “下官查了一天,没有任何头绪,不知怎么被皇上知道了。下官惶恐,还请司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 纪婵笑了笑,京官确实难做——皇帝动不动就下来视察,这谁受的了啊,吓都吓死了好吗? 司岂道:“皇上知道李大人的难处,放心吧。” 李大人连连拱手,“那就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纪婵问道:“没有脑袋吗?” 李大人道:“有的有的,但时间短,在下没能找到死者身份。” 说话间,几人到了顺天府府尹的书房。 泰清帝坐在首位,一脸严肃,左右坐着几位官员,左言赫然坐在末位。 司岂纪婵刚要跪拜,泰清帝已经起了身,“走吧,看看去。” 在一个偏僻的耳房里,一个简易解剖床已经搭好了,灯火通明。 一个柳条编篓子就在门口,隔着十几丈就能闻到浓浓得血腥气和臭气。 牛仵作跪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纪婵。 李大人呵斥道:“还不进去帮忙?”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牛仵作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子。 泰清帝和几个大臣在门口转了一圈,又忙不迭地缩回去了。 小马取出四个口罩递给纪婵两个。 司岂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见他们一人两个,就赶紧伸出了手。 纪婵笑了笑,让小马又给了他一个。 三人一同进去了。 纪婵戴上手套,和牛仵作一起把篓子搬起来,倒在门板上。 肉,内脏,四肢,骨头,头颅,血淋淋,黏糊糊…… “呕,呕。”小马干呕两声。 牛仵作则“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他二人的声音就像发令枪。 “呕……” “呕……” 外面的人真的吐了。 呕吐声此起彼伏。 皇帝、左言,以及顺天府的几个大官一起,谁都没能幸免。 司岂隔着口罩捂住口鼻,转过身,几大步冲出门口,摘下口罩呼吸两口冷空气,压下恶心感,却没敢立刻回去。 纪婵见过很多比这种更恶劣的,然而此刻也觉得有些受不了。 血和腐臭味倒也罢了,关键是尸块上沾着不少水样粪便,而且还没有条件清洗,这就太恶心了。 她又怀念一遍现代的法医解剖室,然后开始工作。 按道理说,她应该先把尸体拼凑起来,这个不难,但需要时间。 所以,她要先找到死者的身份特征,死亡时间,以及致命伤。 泰清帝对这样的尸体形态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他跟小马要了两只口罩,然而冲进来两次,又退出去两次。 左言比较有自知之明,呆在外面始终没进来。 让纪婵感到惊诧的是司岂,他第二次进来后,不但完全忍住了,还跟她有商有量的。 “纪大人,骨头从关节处卸下,说明杀人者可能是屠夫,厨子,还有可能是个懂疮疡正骨的大夫。”(疮疡正骨相当于现在的外科医生) “李大人,让捕头调查南城所有相关身份的人,以及各个药铺卖出去的砒霜。” 李大人立刻去安排了。 纪婵从内脏里找到胃,就着烛火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再用解剖刀打开。 她让小马取出一只银针,在胃里搅了搅,放到一边,留做佐证,说道:“胃部似有血肿和溃烂,血管有异常,死者也许会死于急性砒霜中毒。胃内容物空虚,只有粘液,符合砒霜中毒症状。” 砒霜原本无色无味,但因这个时候砒霜不纯,含有硫化物,与银结合后形成硫化银,这是银针验毒的原理。 她把头颅拿过来,打开鼻腔和口腔,再用镊子夹开上眼睑,“从内脏的腐败程度上看,死者死亡不会超过一天。嗯……病者眼结膜有充血,鼻及口腔粘膜充血、水肿,这也是砒霜中毒的征兆,角膜表面出现皱褶,可见局部混浊,但仍可透视到瞳孔,这个程度么,死者大概死于昨天的这个时候。” “啊!”外面有人叫了一声。 纪婵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正惊恐地看着她,浑身直颤。 “人吓人才会吓死人。”纪婵嘟囔一句,耸了耸肩,拿起一只手,凑近了烛火,仔细观察片刻,说道:“指端发黑,手上有很厚的茧子,从分布的位置上看,她应该经常做衣裳、刺绣或者需要使用剪子一类的活计。” 司岂道:“死者是女人吗?” 纪婵捡起摆在一旁的一坨,“根据这块肉来判断,她确实是个可怜的女人。” 听说是女人,泰清帝和左言一起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一眼瞧见那块肉的突出特征,又齐齐缩了回去。 司岂尴尬地转过眼,找到另一只手。 这是只左手,略有薄茧。 司岂再吩咐道:“李大人,派人盘查南城的绣楼里的绣娘有无失踪,如果没有,就打听一下各个杂货铺,有没有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的,靠卖绣活为生的女人。” 第40章 纪婵整理尸骨,小马记录。 女性,三十二岁左右,生育过,身高五尺三寸,偏瘦,容貌姣好,下巴上有黑痣。 死于砒霜中毒,生前没有性侵害。 分尸工具为单刃,刀尖上有卷刃——每一刀的创口上,刃端都留下了不规整的皮瓣。 凶手懂分尸,尸骨没有损坏,尸块上泥土较多,说明分尸是在地上进行的——泥土从表面上没有特殊性。 抛尸工具是只硕大的背篓。 背篓是新的,柳条编制,高两尺半,直径两尺,筐上有拎手,旁边有背带,因其从高处落下,下面有轻度损坏。 李大人说,这种背篓在南城很常见。 城外的农民卖菜,大户人家或者饭庄买菜,以及家家户户装引火柴草的大多使用这种篓子。 柳条和柳条的缝隙间恰有柴草屑,如此一来,查找的范围就更大了。 司岂说道:“纪大人能不能给死者画张画像?” 如果不是绣楼的绣娘,也不是卖绣活为生的妇人,那就是豪门中专门负责绣活的绣娘。 虽然最后一种可能性不大,但依然有。 如果不能挨家挨户地询问,就应该让走街串巷的人们主动看见。 纪婵点点头,“可以画,这样能直观一些,快一些。” 左言在门外插了一句,“纪大人,左某可不可以一旁观瞧。” 泰清帝“嗯”了一声,跃跃欲试。 “我在门口画,左大人请随意。”纪婵把头颅搬到门口这一端。 一位老臣赶紧闭上眼,哆哆嗦嗦地劝道:“皇上……这怎么使得,晚上会做噩梦的呀。” 泰清帝打了个寒颤,对着人头画和对着头骨画,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但就是想看怎么办? 想想就很刺激! 他和左言对视一眼,先后迈开了步子。 左言道:“皇上只看纪大人画便是,其他的不要看。” 泰清帝点头,“言之有理。” 于是,泰清帝五年,二月十七日的傍晚,顺天府里出现了一个极为诡异,又违背人伦的场面: 一个俊俏的仵作坐在门槛上,对着烛光中的女子人头做画,女子发髻凌乱,面带血迹,双眼微睁,像在偷窥着眼前的一切。 仵作身后站着三个年轻的男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脸蛋一个比一个英俊。 泰清帝居中,大理寺左右少卿分列左右。 几位有了年纪的大臣远远观瞧,想走又不敢走,想留又不敢留,像鹌鹑一样,在春夜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泰清帝三人负手而立,一会儿瞄眼人头,一会儿紧盯纪婵的笔尖。 “眼尾不上挑,应该是杏眼。” “鼻子挺翘,嘴唇增一分则厚,减一分就薄了。” “皮肤细腻,按照纪大人的说法,此女也算尤物了,会不会死于情杀?” 最后这句话是泰清帝说的,因而获得了其他两人的一致认可。 看个素描能看这么久。 纪婵觉得这个时代娱乐活动太少,如果有个恐怖电影,或者有个鬼屋什么的,这几位就不会耐着性子在她身后叽叽喳喳了。 她从小学习素描,又懂得解剖学,画人像的基本功扎实。 抓住主要特征进行人物速写,再根据想象画一幅被害人刺绣的场景。 不过多半个时辰就完活了。 “这应该足够用了,司大人接着。”纪婵把画纸从夹子上拿起来,往后一递。 “朕看看。”泰清帝率先抬手接了,为看得清楚,还拿着画纸往前挤了挤,衣襟都搭到纪婵的后背上了。 司岂看着碍眼,便顺手推了纪婵一把。 纪婵还在收拾画画用具,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以为自己挡了谁的路,往一旁让了让。 然而那边有刚刚凑过来的左言。 司岂还想再推,却见纪婵整理好纸笔,朝小马伸出了手臂。 小马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起来了。 司岂:“……” 这女人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纪婵不知司岂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重新带上手套,回到解剖台前,拿起小马给她备好的缝合线,一针一针地把尸块缝了起来。 美人死得这么惨已经很可怜了。 死无全尸就更可怜了。 她得帮帮她。 纪婵缝合尸体时,泰清帝带着画像和一干顺天府的官员去了书房。 她不想出风头,就让小马把填好的尸格给了司岂。 推官李大人说,案发地在城南东区的八仙桥,这座桥连接小南河两岸街区。 小南河以南是大兴街,小南河以北是彩虹街。 城南菜市在八仙桥南面不到一里地之处。 是以,这座桥不但往来的行人多,桥下扔的烂菜和生活垃圾也不少。 如今天气转暖,桥下异味颇重,早上就有行人发觉桥下比往日更臭,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加以重视。 报案人是个开饭庄的商人,家里养了一只细犬,每日下午都会牵着出来走走,路过八仙桥时,细犬狂吠不止,商人好奇,便下到了桥下…… 小南河早春时缺水,下面只有几尺长的涓涓细流,细流之外都是干涸的河床。 河床上只有报案人和狗的脚印,可见背篓是被人从桥上扔下去的。 李大人带人在桥两岸的街区找过死者,搜寻过目击证人,亦带狗搜寻过血迹,一无所获。 因此初步推断抛尸的时间在夜里,死者也不是八仙桥两岸的住民。 “……找不到死者,凶手更无从下手,这个案子相当棘手。”李大人在最后几句话中为自己做了一番辩护。 左言道:“死者不是八仙桥的,凶手却有可能是八仙桥附近的。皇上,分尸场所有大量血迹,是不是加派人手,对居住在附近的每个屠户、大夫以及厨子的家里进行搜查?” 泰清帝沉吟片刻,说道:“凶手就近弃尸是因为便利,凶手若担心事情败露,为混淆视听,也可能尽可能的扔到远处。但无论如何,由近及远,先查八仙桥附近是个办法。” 司岂附议。 接着,他把小马做的尸格详细解说一遍,末了又补充道:“凶手使用的刀具有卷刃,从屠户的习惯来看,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不大可能使用这样的刀具。还有篓子,根据编织花纹应该能找到售卖的杂货铺,也许能缩小范围。” 如此,顺天府可以从砒霜、背篓、画像、死者特征、凶手职业特征、以及抛尸地点等多个方面进行排查。 缝完尸体,纪婵的任务便暂时完成了。 出了顺天府大门,泰清帝笑着问纪婵,“纪博士该去国子监授课了吧,都准备好了吗?若有困难,朕可下旨推迟两天。” 纪婵道:“皇上放心,微臣都准备好了。” 她是个现代法医,储备的大部分知识都是超越这个时代的,能讲的东西都有限。 人体解剖学最实用,然而那些东西都在她的脑子里,没什么可准备的。 泰清帝道:“这几日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两日纪大人好好休息,大理寺就不用去了。”说到这里,他看向司岂,“司大人意下如何?” 司岂垂下眼眸,拱手道:“皇上说的是。” 泰清帝走了,左言走了,一干官员都走了。 司岂对纪婵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纪大人上车,我送你回去。” 纪婵揉了揉快要抬不起来的眼皮,说道:“不……必了吧。” 司岂笑笑,上了自己的马车,对罗清说道:“先跟上纪大人的马车,然后再回府。” 纪婵闻言挑了挑眉,不再管他,上车后,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 司岂回府时,已经亥时了。 将一进门,二夫人身边的管事王妈妈就找了过来,“二夫人在等三爷,还请三爷走上一趟。” 司岂惊讶道:“王妈妈,眼下都这个时辰了,是不是明日再说?” 王妈妈恳切地说道:“三爷还是走一趟吧。二夫人这几日始终在琢磨三爷的婚姻大事,吃不好睡不好,三爷去了,二夫人就能安心些。” 司岂虽无奈,但也应了,“王妈妈稍等,我去换换衣裳。” 王妈妈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三爷,时间不早了……二门早该下钥了,守门的婆子还等着呐。” 司岂只好穿着官服去了二夫人住的清音苑。 清音苑很大,仅次于司老夫人的院子,其内里装饰朴实,但极为清雅,一草一木一瓶一罐都透着独一无二的美感。 王妈妈打起珠帘,司岂迈步走进宴息间。 “逾静,你可算回来了。”二夫人款款迎上来,刚要抓住司岂的袖子,又捂着鼻子连退好几步,问道,“逾静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这么大的怪味。” 二夫人性子柔和,言辞委婉,说是怪味,其实就是臭味。 司岂抱歉地说道:“儿子才从顺天府回来,让母亲受惊了。”他也往后撤了两步。 “过来坐下。”二夫人还没意识到司岂说的是什么意思,在太师椅上坐下,拍拍扶手,说道:“你是大理寺的官员,在顺天府做什么?” 司勤也在屋里,凑上来闻了闻,飞快地避走了,问道:“三哥,顺天府是不是有大案子了,什么案子啊。” 二夫人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司岂立刻说道:“母亲休息吧,明儿儿子换了衣裳再来。” 二夫人惊恐地站起身,又往里面走了两步,说道:“没事没事,嗯……娘没事。娘只是想问问你,你对那纪娘子怎么想的。” 她大概是腿软,面色苍白地在贵妃榻上坐下了,又道,“逾静啊,那样的女子是断然不能进咱司家大门的,你千万不能因为孩子乱了分寸。” 第41章 司岂笑了笑,哪里是他因为孩子乱了分寸,分明是母亲和妹妹因为佳表妹乱了阵脚。 “母亲,胖墩儿是我的儿子,纪大人在宫里出不来,我便有责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至于纪大人,我……”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眼里也有了一丝迷惘。 司勤跺了跺脚,“纪大人怎么样?三哥你倒是接着说呀。” 司岂心里乱了,他想说纪大人只是同僚,这辈子绝不会娶她,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来,就是不确定。 不确定的事,他便不会承诺。 “母亲,小妹,纪大人只是我的同僚,暂且不说她。佳表妹的事我是不大同意的。”他也累了,不想绕圈子,既然母亲一直惦记这件事,不如给个准话让她死心。 “我不喜欢佳表妹,也不想娶她,请母亲成全。” 二夫人忐忑好几天,盼望好几天,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顿时潸然泪下。 “逾静……”她更咽着说道,“你大舅一向疼你。” 司岂皱了皱眉,大舅疼他,他就要娶佳表妹作为回报吗? 这是什么道理? 司勤撅起粉嫩的小嘴,往前凑了几步,娇声说道:“三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啊!佳表姐性子柔顺,长得好看,还会作诗做好吃的呢!我就喜欢佳表姐,不想要别的女人做我嫂子。” 司岂笑了笑,“大舅疼我,我可以孝顺他,小妹喜欢你的佳表姐,可以跟她一直做好姐妹,对不对?” 二夫人蹙着柳叶眉,一手握拳,一手抚着胸口,泪水一滴滴地往下掉,“那怎么能一样呢?” 司勤跑过去,抱住二夫人的脖子,说道:“娘亲不哭,我帮娘亲说三哥。” 她扭头瞪着司岂,“三哥,那怎么能一样呢?三哥娶佳表姐是亲上加亲,我们表姐妹就更亲了呀。” 司岂哂笑,所以为了尊敬的母亲,为了可爱的妹妹,他就要牺牲自己,无条件地答应娶佳表妹吗? 若当真是要命的事,他或者可以牺牲。 但这种事,他无法从命。 婚姻的确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若不愿意,也没人强迫得了他。 “母亲和妹妹说得有道理,确实是我想窄了。这样吧,我今天脑子有些乱,顺天府的碎尸案特别复杂,就连皇上也去了,还限定了破案时日,等这件事……” 司勤听到了其中关键的两个字,惊讶地说道:“碎尸?哥,碎尸啊,怪不得那么臭呢。” “哇……”二夫人一口喷了出去。 “母亲……”司岂急急往前走了两步, “站住!”二夫人大叫一声,又是“哇”的一口。 “三爷请回吧,这味道着实大了些。”王妈妈捏着鼻子说道。 司岂顺利地从清音苑退了出来,抱歉地长揖一礼,小声道:“母亲抱歉了,儿子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被迫的,如今,无论是您还是妹妹,都不能强迫我娶不想娶的女人。” 纪婵在家休息两天,却也没怎么闲着。 首先,她跟三个孩子一起听闫先生讲课——只要孙毅没事,她就让其一起听。 其次,纪婵准备了两幅人体解剖的巨型挂画,一张肌肉挂图,一张器官挂图。 届时,看图说话就可以了。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 二月二十,纪婵换上一身改良的玄色缎面大褂,足登一双鹿皮短靴,腰系鹿皮阔带,器宇轩昂地进了堂屋。 众人眼前一亮。 胖墩儿竖起大拇指,道:“我娘真帅!” 纪祎立刻跟上:“我姐真帅!” 小马和秦蓉一起说道:“师父真帅!” 孙妈妈和孙毅也竖起大拇指。 “好啦,这么帅的我要去讲课了,孩儿们乖乖在家,咱们晚上见。”纪婵大步出了门。 小马拿着挂画和布袋子紧随其后。 胖墩儿把师徒二人送出大门,转身就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快快快,快回去换衣裳。” 纪祎追上来,几大步超过了他。 舅甥二人先后进入西次间,换上了跟纪婵一模一样的衣裳,然后飞奔到前院。 此时,闫先生的马车刚刚停在门口。 车门打开了,闫先生在里面招招手,“都快上来吧。” “谢谢先生。”纪祎把胖墩儿抱上车,自己也上去了。 …… 国子监。 纪婵跳下马车,对小马说道:“生平第一次讲课,还挺紧张。” 她在现代讲过课,但那时候有各种设备辅助,而且讲的知识点大家都有涉猎。 不像现在,动不动就有可能穿帮。 太难了。 小马苦着脸说道:“师父,虽然是你讲,但我腿肚子有些转筋。” 有皇帝过问,肯定会来不少大官。 他作为助教,光是想想就觉得紧张,“师父,那些大官会不会为难你?” 纪婵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但即便为难也是为难我,你紧张什么。让你挂哪张画你就挂哪张,别的用不着你。” 两人进了国子监的大门,才走几步就听后面有人喊了一声,“纪大人。” 纪婵回头,见左言快步赶了上来,遂往回迎了几步,拱手道:“下官参见左大人。” 左言没穿官服,一身月白色直缀衬得其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他笑着拱手还礼,“纪先生不要客气,左某今日是来做学生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才是。” 纪婵摆摆手,“不过互相交流交流罢了,左大人莫要捧杀下官。”她转过身,与左言一起往教室走,问道,“左大人,碎尸案有眉目了吗?” 左言道:“凶手、死者、砒霜,此三样都没进展。那个篓子倒是有些眉目,城南两个杂货铺、京城南郊的三个镇子有售卖,有几个屠户、厨子以及帮厨进入了顺天府的视线,但眼下一没死者的身份佐证,二没证据证明他们杀人,这条线索暂且用不上。” 纪婵“哦”了一声。 这种情况太正常了,没有现代的那些手段,仅凭一张画像,几个身份信息就想在上百万的京城找到人,太难了。 她说:“再等等吧,此女皮肉细嫩,可见日子过得不错,而且生育过子女,日子久了,一定会有人报案的。” 左言笑着点点头,“但愿如此。” 两人走得不慢,很快就看到了国子监专门给纪婵腾出来的院落。 这处院落刚刚维护过,红墙青瓦,飞檐翘角,曲栏回廊,甚是大气端庄。 纪婵之前来过这里,正房放了二十张桌子——因为整个京城的仵作只有两个,就算顺天府的推官和三法司的人都来也坐不满这么多椅子。 然而,事情似乎跟纪婵想的不大一样。 将将进院门,纪婵就听到了高谈阔论的嘈杂声,乍一听,像是置身菜市场一般。 左言笑道:“看来想听纪大人讲课的官员不在少数嘛。” 纪婵:“……” 左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婵:“……” 两人谦让了一下,左言到底先进了教室。 纪婵随即也进了门。 教室里的椅子摆得满满当当,足有三四十张。 每张椅子上都坐了人,或是十几岁的华服少年,或是二十多的华服青年,或是颔下有须的华服中年。 唯独没有嗓音粗哑的王虎和可怜兮兮的牛仵作。 而这些权贵们都是来看西洋景的! 纪婵脑中警铃大震。 司岂也在,就坐在第一排。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拱手道:“学生司岂,见过纪大人。” 教室里静了静。 左言走到他旁边,也朝纪婵拱了拱手,“学生左言,纪先生辛苦了。” 有首辅大人的儿子和皇亲国戚撑腰。 纪婵心里安稳了些。 她笑着还礼,“在下纪婵,很高兴与大家在这里见面。纪某才疏学浅,白话连篇,但于验尸上稍有心得,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切磋,共同进步。” “好了,不耽误大家时间,在下这就开始了。”她给小马使了个眼色。 小马接到信号,翘着脚挂画,却不料钉子太高,他怎么努力都只差一点点。 后面有人笑了起来。 小马羞得面红耳赤。 “我来吧。”司岂站起身,大步走了上来,从小马手里接过挂画,一抬手就挂了上去。 图打开了,小马松了口气,退到一旁。 纪婵拱手笑道:“多谢司大人。” 司岂正要说话,就听周围“轰”的一声又闹开了。 “这位纪大人不是女子吗?” “对啊,简直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啧啧,真是没眼睛看了。” “走吧走吧,怪难为情的,反正你我又不需要验尸,不如讲画技时再来。” “言之有理。” …… 于是,几个中年人开始往外走,几个青年人色眯眯地看着纪婵,还有一些少年人羞涩地盯着画上的人体。 左言也惊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 司岂面色如常。 教室里再次安静后,椅子空出了一小半。 纪婵道:“还有走的吗?” 有人说道:“纪先生,既然要讲的是验尸,又为何挂上这么一幅图画?” 另一人也说道:“纪先生,本官不想学那张画,来此是想请先生解惑的。” 纪婵眨了眨眼,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先解惑,然后再讲课如何?” 第42章 那人也不客气,取出一张纸条看了看,说道:“老仵作有个口诀,‘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请问纪大人,如果一具尸体腐烂多日,上面长满蛆虫,该如何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呢。” 纪婵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验尸手法。 此口诀表述的是尸体现象,可做参考,但不绝对。 她说道:“尸体腐败最早从腹部开始,在春秋时节,四五个时辰后就有腐败现象了,夏天更早,冬天则晚一些,跟温度和湿度有关。” “尸体腐烂后,会有苍蝇产卵。要判断腐烂多日的尸体死亡时间,要结合季节研究蛆虫的生长情况,就像现在,蝇卵十四天左右发育成蛆,再过十四天左右就能破茧成蝇,留下茧壳。” 在这个时代,知道苍蝇的确切生长过程的人可不多。 有人质疑数据的真实性,却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来,只能在下面议论纷纷。 纪婵笑道:“诸位,没什么好争论的,回去拿块肉养几天就知道了,届时欢迎你来国子监纠错。” 教室里静了静。 司岂和左言相视一笑。 没错。 如果不信,就请拿出不信的证据来。 没有证据就长篇大论,跟泼妇骂街有何区别? 那人继续发问:“如果蛆变成苍蝇飞走了呢?” 纪婵道:“苍蝇飞走了,还有蛆壳在。如果你说会有一茬又一茬的苍蝇生出来,仍然无法判断的话,那我要告诉你,时间再久一些,尸体就呈现白骨化了。” “春秋时节,暴露在外的成人尸体白骨化,需要三十五到四十五天左右,小儿和新生儿更快。” “为什么小儿和新生儿更快?”那人又追问。 有人笑道:“这还用问吗,老母猪肉难煮,小乳猪烤烤就熟了。” 其他人怒道:“够了啊,这什么比方,日后还让不让人吃肉了。” “哈哈哈哈……”众人又大笑起来。 待笑声渐渐平息后,又有一人站了起来,“我也有一个问题,请纪大人赐教。” 纪婵道:“请讲。” 那人道:“都说银针可试毒,然而有一死者明明落崖而死,又为何银针变色呢?” 这是个好问题。 银针试毒,有毒则银针变黑,如此试出来的是硫化物。 这个时代的砒霜的纯度差,里面含有少量硫化物。 硫化物与银发生化学反应,形成一层硫化银,银针就变黑了。 其实跟砒霜没关系。 尸体没毒,却验出有毒,往往是尸体腐败产生硫化氢,致使银针变黑。 纪婵说道:“落崖而死,想必发现时已经腐败了。诸位须知,致使银针变色的不仅仅是毒物,还有尸体的腐败气味。这种气味对身体有害,对银针也会产生影响。如果这位大人感兴趣,日后发现这样的尸体时,我可以……” 男人脸色一变,摆手道:“不,不可以,算了,在下只是随便问问。” 纪婵笑了笑,什么随便问问,分明是来出难题的。 “还有问题吗?”她负手而立,行止洒脱,唇角勾起的自信一直都在。 “纪大人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要讲这幅图,我等又不行医,就像刚刚这样讲讲验尸就好了嘛。”一个青年人笑嘻嘻地问道。 纪婵挑了挑眉,“这位大人,不会走就想跑,可是会摔跤的哟。” “比如之前我经手的一桩案子。死者死于心脏病,死后被分尸。如果不懂人体器官的正常形态,仵作就会误以为此人死于谋杀。再比如,你的马车行走在大街上,一个行人忽然在旁边倒下了,之后你的马车压了上去,如果懂我即将讲的这些,你可能就不会因此遭到污蔑。” “这……”那人无言以对,倒也豪爽,一拱手,“纪大人言之有理,是我狭隘了。” 纪婵正色道:“仵作是替死者伸冤、伸张国法正义的关键一环,应该力求少出错或不出错。不然,要么死者冤死,要么活人冤死,诸位都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想来都不希望发生这等惨事。” “诸位可以看不起仵作,但千万不要因此小瞧了仵作所做的一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验尸是一门极为严谨的科学。” “言之有理。” “皇上让纪大人开这么一门课,着实圣明。” “确实确实。” …… “科学是什么?”有人扬声问道。 又穿帮了。 纪婵心里一沉,看向司岂,后者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勉强一笑,“科学,嗯……科学就是符合规律的,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春夏秋冬更替一样的规律。” 司岂点点头。 他不必再欺骗自己,可以确认了——纪婵掌握的东西,应该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她以仵作这个职业为荣。 她绝对不是纪婵。 即便原来的纪婵改掉了那些浮躁、虚荣、算计的小缺点,也不会发生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到这里,司岂感觉心脏处狠狠疼了一下。 原来纪婵真的死了,就死在那个夜里。 听说陈榕夫妇去归元寺是为求子,想来也是因果报应吧——就算纪婵死于自杀,也与他们陈家有脱不开的干系。 若有机会,还该教训那对母女一二才是。 他定定地看着纪婵,她在归元寺放过陈榕是因为律法,那么如果有机会,她会不会为真正的纪婵报仇? 罢了罢了,那件事他也有责任,由他一并处理就好,又何必指望她? 更何况她带着孩子,与陈家对上既没有胜算可言,还会连累孩子…… 司岂思忖着,纪婵已经开始讲课了,教鞭指点着挂图侃侃而谈。 在这个时代,除学习针灸的大夫们,老百姓对人体的了解普遍很少,纪婵的这堂课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他们一时无法直视某些器官,却又对纪婵讲的内容充满了好奇。 课堂里讲的热闹,外面偷听的人也听得认真。 胖墩儿明明没有窗户高,却非要跟纪祎学,塌着腰扑在墙皮上。 他歪着头,得意洋洋地问纪祎:“小舅舅,我娘厉害吧?” 纪祎当然与有荣焉,重重点头,“姐姐厉害得很!” 然而,只有纪祎夸,胖墩儿得不到满足,他扭头看向身后的闫先生,“闫先生,我娘厉害不厉害?” 闫先生摸摸胖墩儿的小脑袋,真心实意地说道:“着实厉害,内容精深,语言诙谐,通俗易懂,你母亲是有大智慧的人。” 胖墩儿一下子挺直了身板,插着水桶腰就要放声大笑,却被反应机敏的纪祎一把捂住了嘴。 “嘘……” 胖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挪开纪祎的手,“小舅舅我不笑了。闫先生,学生的肚子蹲饿啦,我请你吃烧鸡可好?马记烧鸡最好吃啦!” 闫先生不舍看了看窗户,但在这里待久了也确实不合适。 “走吧。”他带着一大一小离开窗下,朝院门走了过去。 才出门,就见三个男子迎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容貌娇美的少年说道:“表妹,四表哥,这样真的行吗,三表哥也在里面,会不会……” 个头最矮的少年抱住容貌娇美的少年的胳膊,“不会啦,他又不是国子监祭酒,许他来不许咱们来吗?四哥你也快点儿,不许磨磨蹭蹭。” 高个头的年轻男子无奈地摇摇头,“小妹你可真是胡闹,三哥要是因此揍我,我定饶不了你。” 矮个头的少年笑道:“四哥才舍不得呢,四哥最疼我了。” …… 两拨人擦肩而过。 胖墩儿停下了脚步。 纪祎道:“怎么了?” 胖墩儿转过身,小胖手指向两个少年,“我记得那两个人,是六合茶馆跟咱们坐一桌的两个女子,他们是司家的人。” 纪祎皱了皱眉头,“确实是她们,她们来做什么?” 闫先生的目光在高个年轻男子的身上打了个转,拐杖在地上戳了戳。 他说道:“走吧,不管她们做什么,纪大人都不会希望你们舅甥在场。另外,有司大人在,纪大人不会被欺负的。” 胖墩儿没有动,他不放心自家娘亲。 纪祎理解闫先生的意思,大人在小孩面前打架总归会没面子的——即便要看,也得藏起来。 他往四周看了看,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 “诶,国子监怎么会有小孩子过来。”那矮个头少年忽然住了脚,“四哥,你看看那孩子。” 高个年轻男子转身看了看胖墩儿,说道:“这孩子有三哥的神韵,可能是小侄子吧!哟,那不是闫先生吗?” 他大步走了过来,拱手说道:“闫先生,学生急着进去竟没看到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闫先生摆摆手,“四公子客气了,既然着急就不耽搁公子了,纪大人的课讲得极好,四公子请。” “不急,不急了。”司家四公子司岑的目光往下一滑,落在胖墩儿身上了,笑眯眯地说道,“你就是胖墩儿吧。” 胖墩儿点点头,研判地看着他,拱了拱小胖手,“你是四叔叔,我听祖父说起过你。” “正是正是。”司岑蹲了下来,“我叫司岑,行四,是你爹的亲兄弟。” “我叫纪行,小名胖墩儿,行一,是你的亲侄子。”胖墩儿礼尚往来。 “哈哈哈哈……”司岑笑了起来,“果然是个聪明的,怪不得你祖父常常夸你。” 司勤也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胖墩儿,伸手要摸胖墩儿的包子脸。 胖墩儿往后一躲,警惕地看着她。 纪祎牵住了他的手。 司勤有些尴尬,说道:“我是你的小姑姑。” 纪祎知道这位小姑娘可能把六合茶馆的事忘了,但胖墩儿还记着呢,而且,他们摆明是来看自家姐姐热闹的,胖墩儿不可能喜欢她。 “司姑娘,胖墩儿认生,还请见谅。”若能退一步,他不希望胖墩儿跟他的姑姑起冲突。 胖墩儿“哼”了一声。 司勤已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一扯司岑的袖子,“谁稀罕,四哥佳表姐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大家都在说男主如何?就此我想说两句。 男主的家庭就是那个时代的家庭,他们有固有的思维,以及他们期盼达到的利益,不会因为女主厉害,就会立刻改变,这不现实。 另外,我不会让女主陷入无休止的家庭纷争的,即便写,也只是调剂罢了。 第43章 司岑的确疼妹妹,却不想在闫先生和小侄子面前失去原则。 他站在原地,两只大手拢住胖墩儿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改日来家里玩儿,你曾祖母早就想见见你了。” 胖墩儿道:“谢谢四叔,我会去的。” 司岑解下腰上挂着的雕着‘马到成功’图案的玉佩,放到胖墩儿手里,“这是四叔送你的见面礼,收好了。” “四哥!”司勤更不高兴了。 司岑喜欢玉器,更喜欢玉雕。 这枚玉佩是他手里最好的一块羊脂玉,图案由他亲自设计,并找京城手艺最好的老工匠雕的。 她要两次都没给,却问都不问一声就给了这个胖小子。 司岑瞪了司勤一眼,站直身子,拱手道:“闫先生,学生这就去了。” 闫先生前两年在国子监做过助教,教过司岑。 闫先生颔首,“去吧去吧。” 等那三个人进了门,胖墩儿鸡贼地看了看周围,说道:“先生,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可好?” 闫先生道:“你母亲若知道我们藏在这里看她的笑话,她一准儿会没面子的。胖墩儿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胖墩儿噘了噘嘴,“那行吧,我们走吧。” 他可怜巴巴地对纪祎说道,“小舅舅,我还想吃猪蹄,怎么办?” 纪祎摸摸他的脑袋,“就你会借题发挥。” 闫先生笑道:“巧了,先生也爱吃,而且知道哪里的猪蹄最好吃,先生带你去吃怎么样?” 胖墩儿发自内心地笑了,又回头望望,到底走了。 …… 因为听课的都是成年人,纪婵上了一节大课。 下课后,一推门,她就瞧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朝她长揖一礼,“先生大才。” 他后面还有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一个敌视地看着她,另一个偷偷看着门口。 纪婵记得这两个人——一个是司岂的妹妹,一个是司岂的表妹。 那么,这位与司岂神似的男子就是司岂的弟弟咯。 都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这位兄台客气了,告辞。”纪婵不想听废话,示意小马跟上,大步往外走。 “不是客气,纪大人确实有才。”司岑追着喊了一嗓子。 “你们怎么来了?”司岂快步走出教室,目光在司勤和李兰佳脸上一扫,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司岑打了个哈哈,拱手笑道:“这可是皇上亲自下旨开的新课,四弟我能不好奇嘛。三哥,适才在门口碰到胖墩儿了,你还没见着他吧……诶呦,左大人,乐天见过左大人。” 左言也出来了,司岑无官无职,赶紧打了一躬。 左言还礼,笑道:“司大人、四公子忙着,左某先行一步。” 不待司岂回答,他就脚下匆匆地绕过了司岑,显然是追纪婵去了。 司岂看看他的背影,眼眸又深了几分,说道:“我还没看见胖墩儿,闫先生带他来的吧。” “正是。”司岑道,“小家伙儿真可爱,一本正经的小大人,聪明得紧。” “大概是怕他娘被人欺负吧。”司岂心中微动,目光落在司勤脸上,不由有了警告的意思。 司勤讪讪地看向别处。 如果纪婵等她三哥一起走,她或者还能讥讽一两句,但人家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还能怎地? 另外,纪婵讲的东西她也听了一些,虽然不很懂,可就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还有,纪婵穿的男装可比她的这件好看多了?也许她也可以照着做一件! 左言很快就追上了纪婵,“纪大人走得好快。” 纪婵微微一笑,“讲课就跟打仗一样,下官一直都很紧张,就想赶紧回家歇一歇。” “纪大人辛苦了。”左言盯着纪婵的眼睛,真诚地夸赞道:“课讲得很好,用‘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纪先生真乃高人也。” 都说男子的桃花眼多情,其实丹凤眼也一样撩人。 纪婵被他看得心肝一颤,赶紧挪开视线,“左大人谬赞。” 左言微微一笑,“纪大人,左某从不‘谬赞’。” 纪婵一怔,“那……下官再接再厉?” 左言大笑起来,“如此甚好。” 两人说笑着走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互相道了别。 纪婵下午不上课,素描需要画架、纸张和铅笔。 她在下课前交代了绘画需要的工具,并详细说明了制作方法,约定三天后上课。 “师父,回家吗?”小马问道。 “不回家,吃口饭就去衙门了。”纪婵看一眼左言的马车,吩咐林生,“不要跟前面的马车同路,替我找间味道好的馆子。” 她之所以跟左言撒谎,是怕他提出共进午餐。 司岂提醒得对,虽然她这个仵作的身份已经低到地底下了,但她却不能因此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了——左大人宗室出身,不是良配。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规则,如果没有力量改变,就必须遵守,以保护自己。 林生道:“大人,这附近有个叫‘好吃’的小饭馆,里面做的猪蹄十分美味。” 纪婵眼睛一亮,“好啊,那就去吃猪蹄。” 林生默不作声地带着马车转了弯,与左大人背道而驰,很快就转进了一条胡同里…… 小马奇道:“咦,这辆马车怎么这么眼熟?” 林生道:“闫先生的。” 从国子监到这里很近,闫先生的马车出现在这里让纪婵有了一些预感。 她讲课时曾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所以,会不会有惊喜呢? 纪婵进了饭庄。 饭庄很小,总共只有六张桌。 “不好了!我娘来了!”胖墩儿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脸对着门口,一眼便瞧见了纪婵。 他嘴里叫着不好,身子却很不争气,从凳子上跳下来,嗒嗒嗒地跑了过来,抓着纪婵的腿求抱抱,“娘,我听你讲课了,很厉害。” 纪婵弯腰把他抱起来,在小脸上亲了一口,“又是厉害,就不能别的词形容形容你娘吗?” 胖墩儿张口就来,“优秀,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盖世无双,智勇双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纪婵用手堵住他的嘴,对闫先生说道:“小儿无状,让闫先生见笑了。” 闫先生站了起来,“两个孩子想给你撑腰,恰好不才在国子监当过助教,倒也便利,自作主张了,还请纪大人勿怪。” 纪婵笑道:“闫先生言重,偶尔出来走走也是好的,死读书,不如不读书。” 闫先生眼里的赞赏又盛了一分,“纪大人好见识。” 纪婵做了个请的手势,“能得到闫先生的夸赞是在下的荣幸,闫先生请坐,今儿这顿我请。” 闫先生也不客气,“东家在此,不才就生受了。” 总共六个人,一桌也能坐得下,但林生和小马死活不肯,纪婵便单开了一桌。 菜刚上,门口又来了人,虽然逆光看不清脸,但看身形就知道是司岂。 “怎么这么巧?”纪婵有些懊恼。 司岂道:“不巧,这家猪蹄很有名,老郑常来这里。” 老郑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大家见了礼,老郑和罗清以及车夫在小马的桌上坐了。 此时还不到正午,饭庄里没别的人,菜上的也快。 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红彤彤、油光光、肉质软糯的红烧猪蹄被伙计端上来,一瞬间就征服了所有人的口水。 胖墩儿今天幸福了,纪婵给他夹一块,纪祎给他夹一块,司岂也给他夹了一块。 他吃得满嘴流油,一会儿看看司岂,一会儿又看看纪婵。 想起家里的两个侄子,司岂心里一酸。 纪婵取出一张帕子,抓着胖墩儿的小下巴,轻轻把油揩掉,揶揄道:“慢点儿吃,都吃成小花猫了。” 胖墩儿挤挤眼睛,做了个怪相。 司岂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如今,他越来越能体会到做父亲的快乐了。 “郑大哥,顺天府那边有眉目了吗?”小马低声问道。 老郑道:“我来找司大人就是为了此事,有人通过纪大人的画像认出死者了。” “哦?”小马的声音大了些,“哪儿的人?” 老郑道:“城外八里铺的,进城卖绣品,要去亲戚家住两天,结果当天就死了,亲戚那边不知道她去,家里以为她在亲戚家,没人知道其失踪。” “已经查过其家人和亲戚,没有杀人分尸的理由和迹象。而且死者为人和善,并不是斤斤计较口不择言之人,没听说其有什么仇家。” 纪婵吐出一块小骨头,见四周没有闲杂人等,凑近了问司岂,“京城范围大,凶手难以圈定,司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胖墩儿一直在一鼓一鼓的小腮帮子忽然不动了,转过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司岂。 面对娘俩的目光,司岂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炫耀的感觉。 他说道:“死者身份清楚了,顺天府接下来该查她是怎么来的京城,同行有谁,绣品一般会卖到哪里,在京城是否还有其他熟人,死者是不是在某一处与人发生过龃龉。” “砒霜致死,死者大多呕吐不止,凶手从容杀人,从容分尸,很可能独居。另外,一般人不会如此凶残,凶手以前若没有前科,应该最近受过刺激,也许就是被女人刺激过。” “如此顺藤摸瓜,也许会有所斩获。” 纪婵点点头,心道,司岂心思细腻,在没有系统学过犯罪心理的前提下,能想到这么多也确实厉害了。 “虽然只是猜测,但不得不说,司大人讲得很有道理。” 第44章 用完饭,罗清抢着结了银子。 出门后,司岂与老郑交代一番,末了又道:“案子是顺天府的案子,当以李大人的意见为主。你配合老董行事,回来后把细节说与我听。” 老郑办事灵巧,记性好,办过的案子都能总结得条理清晰,甚少有错漏。 这对司岂归档整理极为有利。 老郑一拱手,“大人放心,小人明白。” 大家在饭馆门口分手,老郑去顺天府,闫先生带两个小的回纪家。 纪婵和司岂分坐两辆马车去大理寺。 下了马车,纪婵略等两步,与司岂一起进了大门,说道:“中午原本要回家,却不曾想去了饭馆。” 司岂想起课程结束后左言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下了然,“我明白了。” 纪婵是女子,还是皇上空降来的。 大理寺卿齐大人不敢怠慢,给她安排了单独一间书房,位置在东厢。 书房干净,但简陋,只有一张书案,两把椅子,三个卷宗柜。 纪婵换上六品常服,在屋里转了一圈,取出五十两银票,吩咐小马出去找林生,让他买一个衣架、一只脸盆和脸盆架,再买一些绿植回来。 “总共买十盆,两盆茉莉,其他的要观叶植物,书房里好养的,型要好看的,林生一说卖花的就懂了。”小马出门前,纪婵又嘱咐了一句。 小马去去就回。 师徒二人开始工作,一边整理大案要案的尸格,一边编写验尸教材。 纪婵负责分析,小马负责写——小马的毛笔字比她写的好,他一边誊写一边学,也算两全其美。 …… 林生是一个时辰后回来的。 一盆盆花搬进来,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是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纪大人是女子。” “对对对,我也刚听说了。” “女子就喜欢搞这些东西。” “女子还有喜欢验尸的,喏,这不就是。” “哈哈哈,失言了失言了。” 一干小吏不咸不淡地说着闲话。 林生给纪婵报了账——花房没有那么多看叶的植物,总共买回九盆,其中两盆菖蒲是现凑的。 纪婵表示无碍,从里面选出最好的两盆,亲自给齐大人送了过去。 “齐大人,案牍劳形,买了些花草,给您也带了两盆。”纪婵敲门进去,让林生和小马把花搬了进来。 “诶唷,这个菖蒲好。型儿好,我这盆正好不行了。”齐大人笑得满脸褶子,“来来,放这儿,老夫一抬头就能看见。” 小马战战兢兢地搬了过去——这可是三品大员,他爹到现在都没见过几个呢。 纪婵道:“只是普通花草,大人不嫌弃是下官的荣幸。” 齐大人笑着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又不是请客送礼,老夫领情。” 纪婵长揖一礼,心道,齐大人可真是个好同志。 回到东厢房时,司岂和左言也出来了。 二人身着绯色,在青翠的盆栽前并肩而立,一个儒雅隽秀,一个俊美无俦。 纪婵放慢步伐,视线在二人脸上逡巡一番,心道,这要是在现代,同这么俊的两个男子共事,得招来多少女子的妒忌啊。 “咳。”她轻咳一声,以示自己回来了。 纪婵也换了常服,团领青袍,前后胸的补子上绣着鹭鸶。 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美艳,画粗眉毛后,平添一股英气。 虽然没有了女子的柔美,但有着别样的飒爽。 司岂定定地看着她由远及近,直到人到跟前才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左言浅笑着,问道:“纪大人买这么多,是不是也有我和司大人的份啊。” 纪婵道:“左大人司大人不必客气,随便挑随便选。” 盆栽还剩七盆,除了两盆茉莉以外,其他的都是盆景。 左言道:“好,那左某就不客气了,这盆菖蒲就归左某了。” 他选了一盆有小假山菖蒲盆栽,造型别致,的确是其中最好的一盆。 司岂道:“我要这盆茉莉,和这盆菖蒲。”他点了点小盆的茉莉,和一盆长势旺盛、外形质朴的一盆菖蒲——这便是凑数的一盆。 他居然要了两盆。 左言看了司岂一眼,又看看剩下的盆栽,到底谢过纪婵,回去了。 纪婵给两位五品官各送一盆,她就只剩下一盆菖蒲和茉莉了。 居然跟司岂拿走的一模一样。 …… 纪婵没有多想。 摆上花草,归置好东西,她心情愉快地重新开始工作。 看到第十篇尸格时,她蹙着眉头念道:“眼球漆黑,面目诡异,未见明显外伤,疑为厉鬼索命。”她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子,“这也能呈上来?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明是巩膜黑斑,到他这儿就成厉鬼索命,无法破案了。” 小马忙道:“师父息怒,什么叫巩膜黑斑?” “罢了,也是。”纪婵长叹一声,解释道:“巩膜黑斑是人死亡后,眼睑未闭合,长时间暴露在干燥的环境里,巩膜失水变薄,巩膜下面的色素显现出来所致。” “哦。”小马没太懂,但他现在学乖了,听不懂的就记住,只要记住将来就能用得上。 “师父,你可能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仵作了吧。”他受胖墩儿影响,也不自觉地用了“厉害”二字。 纪婵笑了笑,“天外有人,不可瞎说。” 小马不以为然,却也没再坚持,反正在他心里,纪婵就是最厉害的仵作。 再看几篇,纪婵又拍了桌子,“这都什么玩意儿,有明确嫌疑人的尸格都是敷衍,没有明确嫌疑人的案子尸格虽然认真了些,但做的远远不够,有些表征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这也能结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小马点点头,“为了考绩,不少官员都直接采用刑讯逼供的方式,听说司大人从案卷复核中发现了不少冤案,救了不下十个秋后问斩的犯人。” 纪婵挑了挑眉,司岂确实聪慧,人也踏实,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能做到如此,不简单。 她评价别人不简单。 别人也在说她不简单。 首辅大人派人听了纪婵的课,泰清帝也这样做了。 师生二人谈完公务,在御书房外走了走。 司衡感叹道:“皇上圣明,纪大人不仅在仵作一职上有所作为,对医术亦能有所促进,了不起啊。” 泰清帝负手而行,闭着眼,感受着吹在脸颊上的春风,笑着说道:“朕若想让纪大人进宫,老师以为如何?” 司衡心里一沉,试探着说道:“这是皇上的私事,老臣不敢置喙。” 泰清帝停下脚步,看向司衡,“朕想听听长辈的意见,老师但说无妨。” 司衡沉吟着,他以为,泰清帝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头脑或者没有司岂聪慧,但因为身份的关系,常常有一些出人意表的想法。 纪婵和离过,有孩子,还救下了大皇子和仪贵人,她以这样的身份进宫一定会让太后不满,皇后忌惮。 太后还年轻,纪婵若想在后宫活得好,只有皇帝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让纪婵那样的姑娘,余生靠仰望一个男子的鼻息活着,不但对她来说是种煎熬,也会让朝廷损失一员能吏吧。 司衡道:“老臣以为纪大人不想进宫,也不该进宫。” 泰清帝迎着夕阳继续走,“老师与师兄看法一致,便是母后不会同意的。的确,让一个女仵作进宫确实太过惊悚,她若真的进来了,只怕朕的后宫也乱了。” “好可惜呀。”他遗憾地叹了一声。 司衡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可惜。 他欣赏那个女子,她不该被限制在男人的后院中。 纪婵下衙时在门口撞见了司岂。 他在和老郑说话。 纪婵不欲打扰,抬腿就要上车。 司岂却朝她招了招手。 纪婵也想知道碎尸案如何了,脚下一转,走了过去。 小马也赶紧跟了过来。 司岂道:“纪大人,顺天府忙活了一下午,但进展不大……” 死者赵二娘子坐八里铺的一辆拉人的马车来京,与之同行的是四个去八仙桥卖菜卖鸡蛋的妇女。 赵二娘子卖绣品的叶记杂货铺在城南的主街道上,她与几个妇女不同路,进城时就分开了。 经营叶记杂货铺的是个老板娘,与赵二娘子甚是熟悉,但她前几日去了乡下,最近才返京,对赵二娘子遇害一事并不知情。 赵二娘子遇害当天,看铺子的是老板娘的丈夫,但他表示不曾见过赵二娘子。 老董查过账簿,确实没有那笔交易。 赵二娘子的亲戚是她长姐,住在京城西南角,赵二娘子每月都看望姐姐一次。 老董向其姐姐打听到赵二娘子常走的路线,和老郑拿着画像沿街问过去,却没发现任何线索。 “我明日亲自走一趟八里铺,纪大人有兴趣吗?”司岂问道。 纪婵点点头,“去,那么好的女人却死得那么惨,我要尽一份心力。” 司岂颔首,“如此,明日先点卯,咱们从衙门出发。”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纪婵点完卯就去找司岂,司岂带她去齐大人的书房请假。 左言也在,闻言笑道:“齐大人,此案颇为复杂,下官也想走一趟,与司大人讨教一二。” 齐大人道:“此案影响甚大,既然皇上有话,左大人走一趟也好。” 于是,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 第45章 八里铺离京城不远,马车走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赵二娘子家在八里铺最北面胡同,第四家。 三辆马车在赵二娘子家的大门前陆续停下,里面很快就有人迎了出来。 赵二是个老实人,中年丧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双目深陷,鬓发如雪,形容极其憔悴。 他弯着腰,虔诚地把三位大人迎了进去。 纪婵走在后面。 赵二家不穷,正房前有好大一片园子,里面新绿一片。 然而,内院却是一片缟素。 赵二夫妇生了四个孩子,大儿子今年成的亲,两个小的还没议亲,最小的儿子才七岁。 纪婵进去时,几个孩子都在灵棚前跪着,见家里来了陌生人齐齐瑟缩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跪拜磕头。 纪婵在灵前烧了柱香,这才进了上房。 虽然女主人去了,但屋子里依然很干净。 家具是新的,衣柜旁、条案上摆着几只大小不一的花瓶。府绸窗帘花色很漂亮,窗棂上面还缝着一条宽宽的绯边,与现代窗帘异曲同工,足见女主人心思灵巧。 一个妇人替赵二招待几人,上了几盏粗茶。 略略寒暄后,司岂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道:“赵二娘子除了在叶记卖绣活,还有其他的主顾吗?” 赵二道:“孩子他娘说,叶家给的价钱最公道,她不去别处。” 司岂又道:“赵二娘子去姐姐家时,会不会买礼品?” 上茶的妇人答道:“这时候城里菜贵,弟媳不买礼品,只送菜,她这次去从院子里割了许多韭菜,还带了十几斤菠菜。” 纪婵想,拎着这么沉的菜她又能去哪儿呢?多半还是在去往姐姐的路上遇的害。 左言的手在茶杯口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说道:“那么……赵二娘子平日喜欢戴首饰吗?” 赵二道:“她这次带了银簪子和银镯子,大人,凶手是要抢她的首饰吗?”他坐直了身子,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上茶的妇人拍了赵二一下,“不许你瞎琢磨,弟妹的镯子都藏在袖子里的,城里人又岂会为一枚银簪子杀人?” 说到这里,她尴尬地笑了笑,对纪婵解释道:“银簪子和银镯子是我二弟新给弟媳买的。” 纪婵点点头,“案子还没查清楚,赵二哥不必为此自责,是凶手该千刀万剐。” 赵二的粗糙的双手捂住了双眼,泪水从指缝中钻出来,把地面打湿了一片。 “老二啊,那杀千刀的抓到了没有啊?”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妇人赶紧迎了出去,“娘,几位大人来问一些事情,我扶娘躺着去,堂屋就别进了。” “噢哟,大人们还在啊,那我不进了。老了,不招人待见,唉……我老婆子也活不了几天了,张八斤走得多痛快啊,一蹬腿就跟闺女去了。” “娘总瞎说啥,你身体好着呢。” 老太太走了,赵二也不哭了,他用袖子擦了把泪,问道:“大人还想知道什么,只要能抓到凶手,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能做。” 左言道:“你再好好想想,赵二娘子到底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赵二道:“家这边肯定没有的,即便有些口角,也都过去了。城里不知道,但她不是矫情的人,脾气也好,从来不跟别人吵闹,就算吃点亏也不会往心里去。” “我才是我们家脾气不好的,有时还会打骂她两句,但她稀罕我,从不恨我,总是笑笑就过去了。” 赵二高大威武,剑眉虎目,算是个英俊男子,与赵二娘子在外形上很配。 司岂又喝了一口茶,“你们家里有欠款吗,你们欠别人的,或者别人欠你们的。” 赵二道:“都没有,家里不富裕,还打了新家具,可惜她都没看几天……” 他的眼泪又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一个汉子哭得如此伤心,纪婵的眼睛不禁也有些酸涩。 赵二娘子的生平越具体,她的心里就越难受。 司岂和左言问了许多问题,却始终一无所获。 从赵二家出来前,司岂让罗清给赵二留了十两银子。 左言和纪婵也如法炮制。 刚刚的气氛过于压抑,三人没上车,而是走了走。 纪婵问道:“咱们这就回了吗?” 司岂看看左言,“我要住一晚,如果明日还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再回去也不迟。” 左言瞧了瞧缎面鞋上的灰土,问纪婵,“纪大人呢?” 纪婵笑道:“下官早就做了住一宿的准备。”她在现代常出差,有这种觉悟。 左言摊了摊手,“左某思虑不周,看来只能自己回去了。” 司岂道:“已经午时了,左大人用过饭再走。” 在乡下,自然要吃农家饭。 小鸡炖蘑菇很香,韭菜炒鸡蛋很鲜,菠菜炖肉粉量足,还有五花三层的红烧肉…… 左言让随从要来热水,细细地洗了碗筷。 纪婵是法医,平常也很讲究,但她适应能力比较强,在改变不了环境的时候,就是在尸体旁也能吃得香喷喷。 只有司岂是真正的爽快,他甩甩筷子和碗上的水就开吃,没有丝毫顾忌。 纪婵想起他在赵家喝完的那碗茶,忽然想起现代时的那些刑警了。 她以为,司岂是个真正的老刑警。 尽管在家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同僚在外面用饭就没那个束缚了。 司岂夹了一块鸡肉放到自己碗里,对纪婵说道:“纪大人尝尝鸡肉,滋味不错。” 纪婵道:“好,我早就看中这块鸡肝了,谁都别跟我抢。”她夹起半块酱红色的鸡肝放到嘴里。 左大人嘴角的肌肉一抽,手一哆嗦,差点儿把筷子扔了。 纪婵勉强压住了笑意,心道,这位准是想起她处理赵二娘子的尸体时的情景了。 司岂不易察觉地勾了勾薄唇,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只鸡心放进嘴里。 左言看司岂又看看纪婵,自嘲道:“跟纪大人用饭,需要强大的自制力啊。” 纪婵深以为然,所以她在现代想好好谈个恋爱都不容易,好不容易跟个帅刑警对上眼了,还没等挑明,她就嗝屁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她笑道:“做这一行最忌讳脑补,左大人,不要想太多哦。” “脑补是什么意思?”左言决定岔开话题,再说下去,他就真得饿肚子回去了。 纪婵道:“脑补,就是你知道一件事的皮毛,但你却凭着想象补上了骨肉。” 左言颔首,“这个词不错,很有意思。”他夹了一筷子鸡蛋,又道,“司大人从刚才的问话中有什么收获吗?” 司岂道:“如果赵二娘子果然那么好,就一定是遇到疯子了,这个疯子还不是真的疯,用纪大人的话说,他是心理变态。如果抓不到人,一定还会死人的。” 左言正了正神色,“司大人言之有理,难怪你会如此着急,既然这样,我还是留下与两位大人一起吧。” 司岂道:“乡下条件不好,只要左大人待得惯,司某自然求之不得,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左言苦了脸。 纪婵道:“等用完饭,去客栈看看情况,如果真的很糟,左大人也不用为难自己。” 左言看了看纪婵,又夹了一筷子鸡蛋,心道:纪大人呐,关键不是住宿,关键是我瞧着你就想起赵二娘子,想起那个血肉模糊的晚上。 司岂了然地笑了笑,说道:“一个人没有按照常规去叶记卖绣品,必定有一个理由,现在的关键就在这个理由上,我觉得找到它不难,但需要一个契机。” 生活中的事情总是千奇百怪的,大家生活经历不同,就总有想不到的地方。 要想想到,需要一个机会。 左言拱了拱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左某学到了。” 司岂笑了笑,眼风一扫纪婵,谦虚道:“左大人过誉了。” 用过饭,司岂纪婵送左言上了马车,二人肩并肩地朝最南头的客栈走去。 八里铺的春景极好,柳树发了芽,房前屋后到处都有盛开的梨花、杏花、苹果花。 地里的草,园子里的菜,清新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容貌出众,身姿不俗,引来了不少行人的视线,还有几个孩子吵吵闹闹地跟在其后面。 客栈很小,没有小院。 纪婵和司岂住进二楼的两间挨着的客房,稍事休息,下午再出去。 纪婵不想睡,她一闭上眼就是赵二哭泣的眼和赵二娘子那副支离破碎的身子。 她在回廊上站了站,到底下了楼。 司岂就在门口,正跟客栈老板娘聊天。 “赵二娘子人是不错,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些。”那老板娘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四周,见纪婵过来,还讨好的笑了笑。 “之前没嫁赵二时,她家门槛差点儿被人踏破了。后来跟赵二成了亲,惦记的人少了,但男人嘛,有贼心的不在少数,依我看呐,这事儿不好说,她总进城,一个月一回,指不定咋回事呢。” 都是没有证据的胡言乱语。 纪婵不大爱听,但也不能反驳,现在案子进入了死胡同,就需要大开脑洞,不然人就真的白死了。 司岂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有什么人看见过吗?” 老板娘抠了抠鼻子,往地上一弹,说道:“听说只要赵二娘子进城,陈老大就进城,但这事做不得准,官爷可不能当真啊,不然我这客栈可就开不下去了。” 纪婵道:“怎么,那陈老大很厉害吗?” 老板娘道:“那家伙原来是个杀猪的,打架下手狠着呢,我家爷们儿可惹不起。” 纪婵顿时振奋了几分,这会不会是一条重要线索? 第46章 司岂问道:“陈老大现在以什么为生?” 老板娘不讲究地唆了一下牙花子,道:“学了几天厨子,现在开饭庄呢,就在北头,卖的都是家常菜,味道一般,还不如我男人呢。” 纪婵心中一凉,什么线索,分明是恶意竞争,乱扣屎盆子罢了。 司岂眉头紧蹙,眸色亦深了几分,“这位大嫂,陈老大开的是饭馆,那几日他去没去城里一问便知。” 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居高临下地问道:“赵二娘子惨死,已然是不幸中的不幸,名声若再被你这几句话坏了,你猜她会不会死不瞑目?” “啊……”老板娘收起沾沾自喜的嘴脸,呐呐道:“我就随便说说,那么较真儿作甚。” “哼!”司岂一甩袖子出了门。 纪婵对老板娘说道:“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恨不消啊,你好自为之。” 二人先后走出客栈。 纪婵道:“司大人,要不要看看这位陈老大?”他们用饭时是伙计招待的,没见着厨子兼东家。 司岂摇摇头,“李大人是认真的人,既然饭庄在北头,陈老大又凶名在外,当过屠夫也是厨子,定然查过了。” 纪婵笑道:“此言有理,那去赵二娘子的娘家看看?” “好。” 两人重新往北面去了。 八里铺不在官道上,镇上并不热闹,但纪婵二人一出现,就勾出来许多看热闹的人。 人们议论纷纷。 “还是查赵二娘子案子吧。” “对,我看着他们从赵二家出来的。” “赵二娘子是个好女人,可惜了。” “好人不长命啊。” “她一死她娘也死了,啧啧,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张八斤能活这么久,也多亏赵二孝顺。” “可不是嘛,延医问药没少搭钱。” “这位大哥,张八斤是谁,赵二娘子的母亲吗?”纪婵忽然插嘴了一句,她记得赵二的母亲也提起过这个名字。 “对对对……”那人见纪婵跟他说话,顿时激动地语无伦次,“哎呀,这位是京里来的大官吧,我叫张三,赵二娘子的娘是我没出五服的婶娘。” 纪婵与司岂交换一下眼色,停了下来。 纪婵问道:“赵二娘子的娘家都有什么人,他们现在怎样了?” 张三道:“什么人,都是老实人呗。她娘一直病着,知道赵二娘子去了,他娘一时受不住,也去了。我那堂叔身体也不好,唉……幸好几个儿女都很孝顺。” “大人,她们一家跟赵二娘子的关系好着呢,绝不会杀人的。依我看,肯定是城里人干的,城里人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上次进城……” 张三大概被城里人坑过或者看不起过,一提起城里人就义愤填膺,说的内容也跑到了八千里外。 “司大人,纪大人,请这边说话。”老郑忽然出现了,把纪婵司岂解救了出来。 ——他找纪婵司岂没事,单纯为了解围。 司岂道:“老郑这是打哪儿来?” 老郑道:“小人去赵二娘子的娘家了。” 纪婵道:“如何?” 老郑道:“她的几个兄弟没让我进屋。赵二娘子的母亲得知她的死信儿后,两天都没熬过去。其父身体也不好,我们就在外面聊了聊。属下以为,那一家子人不错,不大可能杀人。” 纪婵道:“老郑,老董他们去药铺了吗?还有厨子陈老大,都查过了吧?” 老郑点点头,“因为要查砒霜的来源,南城的所有药铺和医馆都去了,没有线索。” “陈老大也查过了,他那几天在饭馆里,不少人能作证。” “确实棘手。”纪婵看了看司岂,“接下来怎么办?” 司岂坚定地说道:“再看看,总不能就这么回了。” 纪婵同意。 暗道,她的心里年龄可比司岂大好几岁呢,可不能就这么沉不住气。 两人分头行动,重新调查赵二娘子的社会关系,以及同去京城的几个卖鸡蛋的妇女。 然而,忙活了一下午,还是一无所获。 晚饭照例在陈老大的铺子。 因为是傍晚,饭馆没什么客人。 最后一个豆角干炖肉粉是陈老大亲自端上来的。 他三十出头,身体强壮,满脸横肉,但目光平和,没有太多侵略性。 “爹。”一个两三岁的小胖子怯怯地溜了进来,好奇地看着纪婵和司岂。 “诶。”陈老大笑眯眯地走过去,把小胖子抱起来举了举,又歉然地说道:“这是我家小小子,不打懂事儿呢,诸位大人莫怪。” “孩儿他爹……”一个妇人闯了进来,瞧见小胖子老老实实地趴在陈老大怀里,松了口气,埋怨道,“臭小子,动不动就瞎跑。” 陈老大用下巴上的胡茬在孩子脸蛋上蹭了蹭,孩子可能觉得痒痒,“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妇人不高兴了,劈手把孩子抢了过去,“哪有你这么当爹的,没轻没重的,瞅瞅,都扎红了。”她抱着孩子往外走,到了门外又嘱咐道,“你好好跟几位大人说,那些狗东西就会胡沁,咱身正不怕影子歪。” “诶,你放心。”陈老大憨憨地应了一声。 男人粗犷,女人彪悍,但相处和谐,一家人很幸福。 司岂看看门外,看看陈老大,又看看纪婵。 纪婵没注意到他的打量,欣慰地笑了笑,丝毫不见艳羡的迹象。 司岂有些失望,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二位大人,小的跟赵二娘子没啥关系,就是年轻的时候稀罕了几天。”陈老大说道,“她出事那两天,我一直在饭馆里,没出过门,不少人都看见了。” 纪婵解释道:“陈老板别担心,我们是来用饭的。但你既然来了,我们就聊一聊。” “你是生意人,总要招呼南来北往的客人,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陈老大松了口气,挠了挠头,“平时都是镇里的人来吃饭,没听说过啥,该说的当时都说了。” 司岂整理好心绪,说道:“请你再说一遍。” 陈老大不敢违抗,心平气和地又说了一遍。 “……咱是屠夫,人家看不上我也是该当的,我那时确实恼了一阵子,不过时间久了也就过去了。为了娶个好媳妇,还放弃了杀猪的营生,学了几天厨子,后来就娶了现在的女人。成亲后,我跟赵二家的来往不多,但碰见了也说话,前些日子赵二娘子还问我哪有卖膏药的呢,她说她三弟总腿疼,一下雨就疼……” 纪婵和司岂对视一眼,但俩人什么都没说,而是听陈老大把事情讲完才打发了他。 用完饭,二人出了饭馆。 纪婵抬头看司岂,道:“膏药应该是个线索。” 司岂点点头,道:“大街上卖祖传秘方的不少,走街串巷的铃医也卖膏药。” 他们之前听说赵二娘子的亲生父母身体都不好,但没人提到其兄弟还有关节痛。 纪婵望了望正在慢慢下坠的太阳,“今天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就回吧。” “好。” 司岂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里面有着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柔和,“走吧,回客栈。” 两人在前面走,小马和司岂的一干随从跟在后面。 老郑说道:“纪大人的个头可真高,好像比我还猛点儿。” 小马在他头上比划了一下,“确实,我师父没比我矮多少。” 罗清心道,纪大人确实很高,跟三爷走在一起也特别和谐,她要不是仵作就好了,一家三口多美。 回到客栈后,纪婵在房里坐了片刻,喝了杯水,觉得霉味有些重,便开了门窗,打算去回廊里站站。 恰好,隔壁的门也开了,司岂从里面出来,问道:“怎么不休息一下?” 纪婵道:“味道有些大,通通风。” 罗清在屋里说道,“三爷,小的也给你通通风吧。” 司岂应了一声,走到纪婵身边。 廊外的风景很美。 夕阳像颗通红的大火球,燃烧了一棵棵春树的树梢,惊起一只只倦鸟,又渲染了一朵朵黑云,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向地平线奔去。 …… 两人都没说话,肩并肩看风景。 直到天光黯淡,暮色四合,二人才互道一声“回去了”,各自关上房门。 没有尴尬,也没有局促,两个人都安之若素,像相交多年的老友。 第二天一大早,老郑叫醒所有人,骑快马回京城,让顺天府对所有铃医和卖狗皮膏药的进行排查。 待纪婵和司岂返回京城时,顺天府已经抓了三个卖狗皮膏药的,两个铃医。 五个人都在喊冤。 李大人把司岂纪婵请到书房,说道:“司大人,纪大人,五个人中有三个是城外的,两个卖狗皮膏,一个既是挑货郎也卖膏药。他们每日早早进城,下午关城门前出城。” 司岂道:“他们没有作案时间,所以不该是他们,另两个呢?” 李大人道:“另两个是城里人,都在城西南住。卖狗皮膏药是个孤儿,名叫任力,二十七岁,是个老光棍,跟师父学的狗皮膏药,一个人住。另一个是个铃医,三十一岁,与妻儿同住。” “下官觉得这任力有些不寻常,正要带人去其家里走一趟,司大人意下如何?” 第47章 司岂道:“我觉得应该从那铃医开始。” “啊?”李大人不明白。 纪婵倒是明白了,说道:“司大人言之有理,李大人,我们先去铃医家。” 李大人没什么意见,两家离得不远,先去谁家都一样。 铃医家是座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瓦是新瓦,门是新漆,处处透着利索劲儿。 李大人看了看微张的大门,说道:“纪大人听见了吧,里面的几个孩子正闹着呢,这也不是分尸的地儿啊。” 他迫于司岂的压力来此,对司岂的武断依然不解,一连用了三个语气词。 “不许闹,好好念,别像你那废物老子似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一天赚那仨瓜俩枣的钱,还不够老娘买胭脂的!” “我说老孟家的,别总当孩子面说孩子他爹,怪让人没面子的。” “他还要面子?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一脚踹不出闷屁的狗东西,他有面子那玩意儿吗?一生下来就被他那个不要脸的娘扔臭水沟去了吧。” “那天老娘泼了他一脸尿水,他连个屁都没敢放,自己收拾干净了,溜溜儿出去卖货了,晚上都没敢回来,去鬼宅住了,哈哈哈……” 李大人仿佛明白了,他指着大门,“这这……这婆娘也太歹毒了些。” 司岂道:“那天,也许就是赵二娘子死的那天,或者两人在容貌上还有相似之处。” 李大人示意老董敲门。 不多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妇人快步迎了出来,打眼一瞧确实与赵二娘子有五分相似。 她见李大人穿着官服登时吓了一跳,“官官官爷,什么事?” 李大人道:“你刚才说的鬼宅在哪儿,你夫婿在鬼宅过夜是那一日。” 那妇人道:“回官爷的话,就在小南河边上,从这往后走,第三条胡同第四家。我夫婿在那过夜是前几天,大概是十六吧,” 一行人转身就走,老董老郑跑步前进。 司岂身高腿长,他走一步,李大人要走两步。 李大人喘着粗气,边走边说道:“司大人睿智,司大人是如何直接怀疑到孟骄身上的呢。”孟骄就是那铃医。 司岂瞧了一眼纪婵,脚下慢了一些,说道:“第一,卖膏药的大多摆摊,而铃医则是走街串巷;第二,凶手凶狠残忍,如果是任力,他条件便利,死的就不会只有赵二娘子一个。不过,世事无绝对,如果那任力最近受过什么侮辱,忽然发疯也是可能的。” “归根到底,我不过是赌对了,并不是什么睿智。” 李大人连连颔首,“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倒不是拍马逢迎之人,赞美点到为止。 一行人很快到了鬼宅门前。 鬼宅是座旧得不能再旧的房子,上房勉强能看,砖瓦齐整。 两座厢房上的窗框烂了,窗纸碎了,春风一过,一条耷拉着的窗纸便开始瑟瑟发抖,那声音像鬼来了一般。 大门没有锁,推门就进。 司岂走在前面,先进上房——上房有锁,老董用一根铁丝撬开了。 西次间是药房,这里被收拾过,格外干净,但地上隐约留有呕吐的污秽痕迹。 药柜里装着不少药材,其中就有砒霜。 还有几张新做的膏药——想来就是孟骄引诱赵二娘子过来时熬制的。 从上房出来,司岂拐进东厢房。 纪婵看了看,东厢房不同于西厢房,窗户上一片窗纸都没有。 进了门,就有一股浓浓的臭味。 纪婵知道,这是污血的味道。 那个可怜的女人便是在这里惨遭分尸,流干了所有的血。 东厢北侧房间的空地上乌黑一片,一只小板凳上摆着一把尖刀,上面的刃果然是卷了的。 快烧尽了的蜡站在尖刀旁,脚上满是烛泪。 众人沉默着,每张脸的表情都很难看。 他们仿佛看到了被砒霜毒死的赵二娘子躺在地上,那个外表忠厚老实的铃医把她一刀刀割开,像贩卖的猪肉一般装进破旧的篓子里,最后又特地扔到了垃圾堆里。 他憎恨自己的妻子,却把怒火转嫁到无辜者的头上。 何其无耻,何其懦弱,又何其残暴。 在回去的路上,气氛始终是压抑着的。 随手任务到此结束,但纪婵司岂还是去了顺天府。 孟骄在大牢里。 牢头把他从里面拎出来,他蔫头耷脑地跪在地上,说道:“请几位大人明鉴,小人真的是无辜的。” 从外表上看,孟骄确实是个逆来顺受的男人——八字眉,塌鼻梁,厚嘴唇,耷拉着嘴角,黑漆漆的眼睛像两只黑窟窿。 纪婵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你果然不是个男人,我看你婆娘不该泼你尿,应该喂你屎才是。” 孟骄抬起头,凶狠的目光倏然而至,突然就朝纪婵跳了过来,“我杀了你!” 司岂正要出手,却见纪婵一个窝心脚已经踹了出去。 正中孟骄胸口。 他带着脚印向后飞了三四步才坠了下去。 “好脚力!”老董不自觉地赞了一声。 纪婵走过去,重重踩在孟骄的脸上,“你选在东屋分了她的尸体,是因为东屋没有哗啦啦作响的窗纸吧,原来你也知道怕。我告诉你,她是八里铺的赵二娘子,性情温婉,从没跟她男人红过脸,比你那婆娘好千倍万倍。你放心,你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永无翻身之日。” 孟骄哆嗦一下,闭上了眼。 纪婵不再理他,大步出了牢房。 司岂也跟了出来。 两人在日光下站了站,看看墙角正在抽芽的小灌木,心中的郁气散少了不少。 李大人安顿好孟骄便追了出来,说道:“两位大人书房请吧。春闱结束了,跟钱起升相识的举子们也出来了。下官简直分身乏术,唉……请请请。” 钱起升是甘州才子,人送绰号“钱串子。” 他卖文章,但是卖的文章永远不如他给自己写的;点评文章时,永远都会留有余地,故意不说其中的大毛病。 考试前夕,他便是因此在茶馆与人争执,被人打了。 打架当天,几个人从茶馆出来后,钱起升也出来了,双方又对骂几句才散。 那是午时,街面上人多,车来车往,他们也不知道那些话被谁听了去。 李大人找到当事的几个举人分开询问。 口供一致,没有漏洞。 他们住的都是客栈,而客栈住的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店伙计到点儿就插门,他们有人证,完全能证明他们当时不在案发现场。 破了一桩案子,但连环杀人案的案子依然在死胡同里。 两人的心情都不美丽,各自上了马车,径直赶往大理寺。 齐大人书房。 “怎么样,抓到凶手了吗?”齐大人放下浇花的水壶,示意司岂纪婵二人坐下。 司岂正要回答,左言敲门走了进来。 齐大人笑道:“瞧瞧,大家伙儿都很关注这个案子。” 司岂道:“破了,罪犯是……”他把案情介绍了一遍。 齐大人沉默良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孟骄该千刀万剐。” 左言道:“大人言之有理。” 纪婵摇摇头,但没有发表意见。 虽然恨的时候她也会那么说,但并不希望真的那么做。 司岂说道:“凌迟太过残忍,会放大老百姓心中的恶念,不是一个好的示范。” 他说出纪婵心中所想,纪婵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齐大人哈哈一笑,说道:“好好,你二人辛苦了,都回去歇歇。小纪的课后天该讲了吧,听说反响不错,好好准备准备。” 纪婵起身,拱手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三人一起退了出来。 左言道:“午时将近,左某做东,两位大人赏脸去素心楼坐坐如何?” 居然吃素了。 纪婵很想笑,但又不敢笑——左言明明害怕跟她一起用饭,还坚持着往一起凑,这不是难为自己吗? 二人答应了。 左言是宗室,人家都说赏脸了,司岂就算再不愿意,也得给这个面子。 纪婵亦是如此。 素心楼就是司岂带胖墩儿吃素斋的地方。 一看到素心楼的牌匾,司岂就翘起了唇角,他又想起自己顶着一头乱发来此用饭的情景了。 “司大人请,纪大人请。”左言在中间,让司岂和纪婵分列左右,然后一起进了门。 “不瞒纪大人,自打经了赵二娘子的案子,我就一直没吃过肉。”他一边说,一边在包间的主位上坐下。 纪婵笑着点点头,“左大人这几日确实瘦了,人也更加清隽了些。” “呵呵呵……”左言笑了起来,“这话我爱听。” 司岂便道:“左大人的几位小妾可要心疼坏了吧。” 左言一摆手,“诶,提她们做什么。”他看了纪婵一眼,招手叫来另一个伙计,“点菜。” 纪婵面不改色,左言有几个小妾跟她没关系。 在这个年代,能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男人基本上没有,更何况左言这种宗室子弟? 这也是她不肯随便嫁了的最大原因。 虽然和离没问题,但经常和离就有问题了。 左言做主点了菜,菜名都很长,纪婵只记住两道菜:一个是金丝芋球糖醋菊花,另一个是百合芦荟金针川荪卷。 司岂点了一壶铁观音。 左言亲自倒三杯茶,递给纪婵时说道:“司大人,你们是如何判断出凶手是铃医的呢?” 司岂拿过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道理很简单。第一,赵二娘子一直想替兄弟买膏药,只要碰见了就不会放过。既然她没像往常一样去铺子卖绣品,我便推测她遇到了卖膏药的人。” “第二,铃医走街串巷,她看见了自然要追过去。之后孟骄再假托膏药需要量身定制,将赵二娘子骗去鬼宅熬制膏药。” “第三,做膏药需要一定的时间,虽说我不曾参加审讯,却也可以猜出,当时临近晌午,孟骄哄骗赵二娘子看火,他去买饭,然后往里面下了砒霜……” 纪婵接着说道:“砒霜放得少的话并不会立刻死人,所以,赵二娘子死在了傍晚。” 第48章 用过饭,三人下楼。 左言回大理寺,司岂和纪婵各自回家。 小马坐在副驾驶上的位置上,感受着喧闹沸腾的人间生气,感叹道:“男女授受不亲,赵二娘子若能牢记此话,就绝不会跟着那王八蛋进鬼宅,更不会不幸丧命。女子在外,还该谨守妇德才是。” 不等纪婵说话,林生先摇了摇头,但他不善表达,只看了看小马。 纪婵打开车窗,怒道:“如果我坐外面,就要大巴掌抽你了。第一,你师父我是不是女子?” 小马顿觉失言,“啊啊”叫了好几声,“师父是师父,师父一个能打男人三个,怎么能跟一般女人一样呢?” 纪婵道:“你的意思,我是跟男人一样,是二班女子呗。” 小马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了,立刻乖乖承认自己说错了。 但纪婵却不会立刻放过他,又道:“第二,孟骄引赵二娘子去鬼宅时,肯定用了些技巧,他绝不会事先告诉赵二娘子膏药需要现熬现制。赵二娘子去鬼宅后,也许想着既然来了等等也行。等到孟骄真正开始熬上膏药,就算时间久,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好意思立刻离开鬼宅。” “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信任了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男人,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你居然还要用狗屁妇德来评判,简直落井下石。” “嗯嗯。”林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马脸红了,“师父教训的是,确实是徒弟想差了。” 纪婵道:“做错就要认罚,老林,咱先走一趟周记卤肉店,回头让小马帮你洗马。” “呵呵。”林生瞅瞅小马,干笑了两声。 周记卤肉在西城很有名。 纪婵亲自下去买了四只软弹浓香的肘子,四斤肥而不腻的猪头肉,四只脆生生的猪耳朵。 再上车时,林生说道:“司大人的马车也跟过来了。” 纪婵收回踏在脚踏上的脚,往后车后面看了看,果然看到了一脸尬笑的罗清。 她走了过去…… 司岂开着窗,似乎正在等她过来,“纪大人,我想去看看胖墩儿。” 纪婵在外面奔波两天,不想招待客人,因而沉默了片刻。 罗清赶紧解围道:“纪大人,我家三爷特地点了三份素心楼的金丝芋球,胖墩儿最喜欢吃这道菜了。” 好吧,人家菜都买了,自己再拦着就不合适了。 纪婵言不由衷地说道:“多谢司大人,说不定胖墩儿也想司大人了呢。” 马车一停,孙毅就开了门。 胖墩儿炮仗似的崩了出来,直接跳到纪婵的腿上求抱抱。 他闻了闻纪婵身上的味道,脆生生地问:“娘,我闻到卤肉味儿了,你买猪耳朵了吗?” 纪婵没抱他,指了指正在下车的司岂,“你爹来了,还不过去打招呼?” 胖墩儿松开纪婵,扯开小嘴假笑了一下,敷衍道:“司大人好。” 司大人有些发懵,怎么他弟弟是四叔,他爹是祖父,到他这儿就成了司大人呢? “我给你买了金丝芋球。”司大人也不是笨的,直接上吃的。 “真的?” 胖墩儿眼睛一亮,他记得金丝芋球黏黏甜甜糯糯的滋味儿,“你是特地给我买的吗?” 司岂点点头,“点了三份。” 胖墩儿拍手笑道:“太好了,我娘买了周记猪耳朵,最好吃了,我分你一只。” 司岂苦笑。 行吧,一声爹没换来,从小馋猫的嘴里换来一只猪耳朵也值了。 小马和纪祎都快笑出声了,他们怕司岂难堪,赶紧背过身子。 纪婵抬手给了胖墩儿一个爆栗,“行啦,别得了便宜卖乖,赶紧喊人。” 胖墩儿见自家娘亲不满意了,赶紧一拱小胖手,“见过父亲。” 司岂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不叫爹,叫父亲也成。 他一弯腰,掐着胖墩儿的腰把他放在自己的肩头上,“走咯,进屋。” 陡然腾空的感觉最刺激了,视野也广阔了。 “啊哈哈哈哈……”胖墩儿特别喜欢,尖叫一声,大笑起来。 纪婵耸了耸肩,对罗清说道:“你家三爷还挺会哄孩子。” 罗清道:“纪大人,我家三爷不是会哄孩子,只是会哄自家孩子。”至少他从未看到三爷这般讨好过大房的两个男孩子。 闫先生在,课还要继续上,司岂陪几个孩子上课去了。 纪婵在净房洗了个澡,收拾利索后,到厨房包了两个肘子和一只猪耳朵,托在手里去了马房。 林生和小马刷完马,正在收拾马圈。 纪婵道:“老林这两日辛苦了,今儿早点回去。走时把这些肉带上,给孩子们打打牙祭。”他家有三个孩子,还要赡养年迈的父母,生活困窘,她每次买熟食都会给他带回去一些。 林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纪大人给的银钱足够多了。” 纪婵工钱是工钱,赏钱是赏钱,他很感恩。 纪婵道:“拿着吧,特地给你带的。” 林生长揖一礼。 纪婵摆了摆手,“收拾完就赶紧回吧。” …… 从前院回来,纪婵在天井里转了转,她想种点月季,好养,还漂亮。 司岂进了二门,见穿着一身男式便服、扎着马尾辫的纪婵正对着一块空地发呆,问道:“想种些什么?” “月季。”纪婵下意识地答道,随即才意识到来人是谁,转身打了个招呼,“司大人。” “又不是在外面,叫我逾静就好。”司岂大步走了过来,又道,“我想请闫先生喝两杯,罗清去买酒了,你让厨房加几个菜吧。” 他这话说的极寻常,像在自己家一样。 纪婵心里不是滋味,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司岂再道:“胖墩儿说他想吃水煮肉片。” 纪婵抿了抿嘴唇,“他太胖,晚上不能吃得太油腻。” 司岂道:“没关系,用完饭我带他出去散散,再说了,你不是还买了卤肉?” 纪婵顿时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觉悟。 “可以,那你自便,我去厨房了。”纪婵朝耳房去了。 她边走边嘟囔道:“叫什么逾静啊,怪别扭的,还是叫司大人比较有距离。” 司岂注视着纪婵的背影,心道,眉毛正常的纪大人也是美人一个,尽管身材高了些,可那双腿也真的好看,又长又直。 晚饭很丰盛。 卤肉,水煮肉片,炖鸡,红烧鱼,花生米,豆腐,金丝芋球,还有韭菜鸡蛋肉馅的水煮饺。 饭厅里摆了两张圆桌。 闫先生、纪婵、司岂、小马坐一桌,几人喝酒。 其他人不喝酒的坐另一桌。 “犬子顽皮,闫先生辛苦了。”司岂举杯敬闫先生。 闫先生干了,笑道:“逾静客气,胖墩儿是老朽见过的最聪慧的学生,淘气是淘气,但辛苦是真的没有。” 在另一桌上的胖墩儿抬了抬下巴,挑衅地看了司岂一眼。 纪婵看得分明,斥道:“你个臭小子得意什么,闫先生不过是跟你父亲谦虚两句罢了。” 胖墩儿做个怪相,缩了缩脖子。 闫先生又道:“纪先生家里是福地,胖墩儿好,纪祎也是踏实肯学的孩子,还有孙毅,那孩子也是好苗子,将来都差不了。” 站在门外等候差遣的孙妈妈热泪盈眶,喃喃道:“这辈子总算转运了,遇到这么好的一个主家。” 纪婵给闫先生满上酒,笑道:“那可是太好了,大家都不差,比着学才更有劲头,闫先生,我敬您一杯。” 闫先生又干了。 司岂主动执壶,给空酒杯满上了。 纪婵心中的怪异感更甚,心道,明明这是自己的家,司岂怎么就当家做主了呢,这人太不自觉了吧。 她咂摸咂摸,坏心眼地换了话题,“赵二娘子的案子司大人居功至伟,我敬你一杯。” 司岂道:“纪娘子更是功不可没。” 两只杯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脆响。 两人都干了。 纪婵趁着司岂不注意,给小马使了个眼色。 小马拿过酒壶,又把酒满上了,“小马景仰司大人久矣,也想敬司大人一杯。” 司岂嘴里说着“不必客气”,动作却很利落,又干了。 胖墩儿见他们你来我往甚是热闹,端着一杯白水走了过来,“娘,我也想敬闫先生和父亲。” 司岂把他抱起来放到腿上,笑道:“好啊,父亲陪你一起敬闫先生。”他大概有了些酒意,深邃的眸子里星光闪烁,格外明亮。 闫先生喜欢胖墩儿,赶紧跟他撞了一下杯子。 胖墩儿自觉有趣,又敬司岂。 等胖墩儿退下了,纪祎又来了…… 曲终人散时,闫先生醉眼迷离,司岂则干脆趴在桌上起不来了。 送走闫先生,小马和罗清把司岂扶到外面,刚一出饭厅,司岂就蹲在天井里大吐特吐了起来。 罗清为难地问道:“纪大人,有客房吗?” 纪婵道:“客房的炕还没烧过,只怕不行。”眼下还是春天,晚上温度低,不烧炕会冷,烧炕又怕一氧化碳中毒。 纪祎道:“姐,上次司大人跟我们一起睡的。” 罗清期盼地看着纪婵——司岂醉成这样,回去后他会被九叔教训的。 胖墩儿也看着纪婵,“娘,就让他住下吧。”他觉得偶尔跟父亲一起睡睡还挺有意思的。 纪婵同意了,“也好。罗清去给你家三爷盛碗水,让他漱漱口,胖墩儿去告诉你孙婶婶,让他冲杯蜂蜜水来。” 小马主动请缨,“师父,我把院子收拾了。” 司岂吐了之后就舒服多了,喝过温热的蜂蜜水,躺在热乎乎的炕上,身上盖着不薄不厚的被子,听着胖墩儿一边洗脸一边哼儿歌。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鸭,数不清到底多少鸭……” 司岂翘起了嘴角,真是他儿子,连唱歌难听都是一样的——每个音都不在调上。 真难为纪婵了。 “小舅舅,我唱得好听不?”胖墩儿一边擦脸一边问纪祎。 纪祎犹豫一下,说道:“还行吧。”末了又道,“挺好听的。” 司岂笑了,纪祎这孩子是个心软的,难怪纪婵不放心他去书院。 胖墩儿笑嘻嘻地说道:“小舅舅你说谎,我都看见了,你刚才眉头都皱起来了。” “怪不得娘亲说你太软,跟面条似的,哈哈哈……” 纪祎呐呐道:“你还小,长大了就唱好了。” 胖墩儿摇摇头,“我娘说了,我这叫五音不全,天生的。我娘唱得好听,我像我爹,都怪他……诶呦,小舅舅,咱是不是给他擦擦脸,外面尘土很大的。” 纪祎端着盆出去了,胖墩儿也追了出去。 不多时,两人贼兮兮地回来了。 纪祎小声道:“你这样会把他冰醒的。” 胖墩儿道:“没关系,我娘说了,冷水让皮肤更紧致,他年纪大了,咱给他紧一紧。” 纪祎噗嗤一声笑了,“你个坏小子。” 胖墩儿催促道:“小舅舅快拧帕子。” 纪祎还在犹豫,“他是你爹……” 胖墩儿“啪”的一声把手巾扔进盆里,“他醉着呐,不会醒的。” 纪祎便拧了。 胖墩儿趿拉着拖鞋跑了过来,爬上炕,把一张手巾猛地放在司岂脸上。 水确实很凉。 司岂的醉意顿时消了一半,心里却只想笑。 胖墩儿怕他憋死,赶紧把手巾取下来,瞧见司岂翘起的唇角,叫道:“小舅舅,你看他笑了,快点快点儿,再拧一个来。” 纪祎又拧了一个。 司岂的脸又被盖上了。 之后一双小胖手在司岂脸上揉揉捏捏,把司岂揉搓得很舒服。 他真的困了…… 司岂睡着了,罗清也回了首辅府。 “你觉得你主子对纪娘子是什么意思?”司衡问罗清。 他思虑再三,总觉得皇上跟他说的让纪娘子进宫的话是故意的。 纪娘子虽说只做他司家一天的儿媳,那也是儿媳嘛,更何况她还是司岂嫡长子的母亲。 皇上就算喜欢纪娘子的与众不同,也该顾忌他和司岂的亲厚的师兄弟关系才是。 他总觉得皇上的意思其实是:你看,朕都不在乎纪娘子的身份,你们又在乎什么呢? 如果真是这样,皇上就误会他了。 他不在乎纪娘子的身份。 他作为首辅总揽朝政,皇上越信任他,他就越该做出不结党营私的样子来。 但他在乎儿子的在乎。 司岂聪慧,不但考上状元,做了四品,便是养活一家人的银子也都是他赚来的。 司岂有能力不靠任何人,他也尊重司岂的选择。 无论司岂想娶谁,他都没有意见,包括纪娘子——只要司岂能让母亲和李氏同意。 罗清一怔,谨慎地说道:“三爷很少情绪外露,小的看不出来,但三爷对小少爷肯定是喜欢的,非常喜欢。” 司衡笑了笑,他喜欢胖墩儿,也想胖墩儿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只要闲下来就会想想那个小家伙。 而且,母亲和李氏也该见见胖墩儿。 他吩咐道:“明儿你跟你主子说一声,让他安排安排,请胖墩儿来府里看看,认认人。” 让罗清跟纪婵说太随意,让司岂说更正式。 罗清回司岂的房间时,碰到送鸡汤的王妈妈。 王妈妈问道:“三爷呢?” 罗清笑嘻嘻地接过汤,“三爷没回来,王妈妈这鸡汤就赏了小的吧。” 王妈妈奇道:“你回来了,三爷却没回来,这是什么道理?” 罗清道:“三爷和闫先生吃酒,醉了。” “闫先生?闫先生是谁?” “小少爷的先生。” “你的意思是……三爷他宿在纪娘子家了?”王妈妈震惊了。 罗清美滋滋地喝了口汤,道:“三爷陪小少爷一起睡了,心里美的不行呢。”他是司岂的贴身小厮,当然知道司岂有多少酒量,司岂该不该醉,他最清楚不过。 王妈妈在罗清对面坐下,道:“三爷对纪娘子没那个意思吧。” 罗清道:“反正我看不出来,三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没几个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王妈妈深以为然,“那倒也是,不过三爷既然肯住在那里,就已经是个态度了吧。” 罗清一口一口地喝着汤,不再理王妈妈。三爷是个什么态度,不是他这个下人应该揣度的。 王妈妈不满地戳了戳他的额头,“这是佳表姑娘做的,又便宜你了。” 罗清好心好意地劝了一句,“王妈妈,三爷对纪大人态度如何我不知道,但对佳表姑娘肯定是没那个意思的。” 王妈妈冷哼一声,出去了。 两刻钟后,司衡进了清音苑。 李氏正在拭泪,见他进来赶忙起身迎了几步,“老爷,你来啦。” 司衡扶着她坐下,柔声道:“怎么又哭了。” 李氏问道:“老爷,逾静是什么意思?他真的要娶那纪婵?” 司衡反问:“你不喜欢纪娘子?” 李氏道:“老爷,且不说那些过去的事,就说她现在做的这些个事情,实在太吓人了,老四说,左大人办过那桩碎尸案后,好几天没敢吃肉。” 司衡皱着眉头,“老四为何要在你面前搬弄这些是非?” 李氏道:“他在花园招待朋友时说的,并非在妾氏面前。” 司岑不是有心,司衡便也罢了,说道:“逾静能处理好官场上的事,能处理好生意上的事,婚姻大事也必定会深思熟虑的。” “兰佳的事,他若不愿,你就算了吧,那孩子是好孩子,你不要耽搁她。” 李氏又哭了起来。 司衡拍拍她的肩膀,“你即便能做逾静的主,逾静也不会领情,到最后对大舅兄不好,对兰佳也不好。” “老爷,你就不能说说他吗?”李氏抬起泪眼,期盼地看着司衡。 司衡正色道:“李氏,我不会为了外甥女伤了自家儿子的心。” 李氏一怔,眼睁睁地看着司衡出了宴息间。 第二天早上,司岂醒得很早。 此时,天光尚未照亮帘栊,烛火在角落里微微摇曳着。 胖墩儿在他身边睡得香甜:两条手臂张开,伸在小脑瓜旁,一条腿弯着,一条腿蹬着,有点像壁画上的飞天。 真可爱! 司岂慢慢凑过去,嘴唇在胖墩儿的包子脸轻轻碰了一下,胖墩儿动了动,吓得他立刻缩了回来。 司岂怕弄醒孩子,赶紧穿上衣裳出了门。 刚一推门,他就又缩了回来——纪婵穿着一席大红色中衣正站在天井里。 纪婵想打拳,听见门响下意识地回过头,见司岂耗子似的钻了回去,轻笑一声,说道:“司大人把我当男人看就行,这身衣裳是练功服,就是在外面穿的。” 司岂轻咳一声,重新开了门,说道:“纪娘子会功夫?”他想起纪婵踹向孟骄的那一脚,的确是练家子才有的力量。 纪婵道:“谈不上功夫,就是锻炼锻炼。” 司岂鬼使神差地说道:“那一起?” 纪婵道:“司大人会功夫?” 司岂点点头,“强身健体,学了些皮毛。” 纪婵很有兴趣,“有机会切磋切磋?”她很想知道,散打在这个时代到底什么水平。 “好。”司岂同意了。 两人都怕影响孩子睡觉,各自默默练了起来。 司岂有晨练的习惯,即便刮风下雨也大多不会缺席。 但他今天有点儿不专心。 纪婵的衣裳太艳,招式也颇为不同,常常会扰乱他的心神,一套拳打得拖拖拉拉,连个汗星都没出。 纪婵心无旁骛地打上两遍,出了一身大汗,自去洗漱了。 孙毅也给司岂送来了洗漱用具。 用饭时,司岂想起开饭庄的事了,说道:“饭庄的位置已经找好了,就在西城,跟天祥楼隔着两条街。两层楼,铺面三间,不算大,但也够用了。” 纪婵道:“租金多少?” 司岂道:“不是旺铺,每年三千两。” 纪婵“啧”了一声,“到底是京城,可真够贵的。旺铺不旺铺不要紧,水煮肉片的香味一出去,能吸引半条街的人。” 司岂笑了笑,“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你若同意,我就让下面的人准备了。” 纪婵有了几分兴奋,“那就拜托你了。”饭庄这样的买卖比肉铺大多了,她要财源滚滚了呢。 二人谈了谈饭庄的具体事宜,罗清来了。 “三爷。”他凑近司岂的耳朵,咬了几句。 司岂敛了唇角的笑意。 他不怎么愿意胖墩儿去司家,胖墩儿终于肯叫他父亲了,他不希望家里有谁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但父亲的面子必须给,而且按照礼节,胖墩儿也早该上门了。 他说:“纪娘子,我父亲想胖墩儿,想让孩子往家里走一趟,你看……” 纪婵并不意外,如果司家还没有表示,那就是司家人太凉薄了。 她说道:“胖墩儿该去认认人了,到时候你来接他吧,他脑子聪明,心思也敏感,你护着一二,别让人欺负他,也别让他把人欺负了。” 司岂有些意外,“你不去吗?” 纪婵道:“我去了不好,万一闹出什么不愉快,反而不美。” 司岂笑了,“纪娘子豁达,胖墩儿有你这样的娘何其有幸。” 纪婵道:“司大人过奖了。” 第50章 八个人,脸黑了四个。 只有司岂、纪婵和董大人面不改色。 还有一个司岑,他的脸非但不黑,还隐隐有着几分好奇,“三哥,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案子了?” 董大人说道:“这味道是河漂的。” 司岑奇道:“什么叫河漂?” 董大人叹了一声,“河漂,就是漂在河里的尸体,若是漂的日子久了,还可能膨胀变形,腐臭无比。”他同情地看了看纪婵,“纪大人又要辛苦了。” 左言捂着鼻子,勉强说道:“这种沟渠,很容易有死狗死猫,不一定是人。” 小酒馆的伙计拿着菜单和酒水单进来,与两个婢女耳语一番,当即就是一惊,作揖道:“诸位大人稍坐,小的这就去看看。” 小马和罗清也出去了。 不多时,那伙计寻了一架木梯子,靠在墙上,小马率先上去,刚到墙头就惊叫了一声:“是人是人,还是个女人!” 司岂道:“今儿这酒喝不上了,改日吧,我和纪大人瞧瞧去,你们能去的就去,忍不了的留下。” 几位大人都起了身,包括左言。 一行人刚出门,就见一名华服男子带着两个长随从花园里赶了过来。 “哎呀,是左大人和司大人呐。”那人像见到亲爹一样扑了过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纪婵笑了笑。 巧了,酒肆是汝南侯世子蔡辰宇开的——他是陈榕的男人。 左言拱手道:“蔡世子客气了。” 蔡辰宇的视线在司岂脸上一瞥,随即便挪开了,他说道:“左大人,几位大人,你们都在可真是太好了,尽管事情没出在酒馆,却也是一条人命,咱们一起过去瞧瞧如何?” 左言道:“正有此意,蔡世子请。” 蔡辰宇道:“诸位大人请。”他看向了纪婵,“纪大人也在啊,好久不见。” 纪婵微微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了。 蔡辰宇见她态度冷淡,也不多说,带着众人从西北角的角门出了园子。 沟渠三四丈长,不到一丈宽,为保护水土不流失,水渠两侧还贴上了碎石板。 一具年轻女尸被水洞上的铁栅栏挡住,静悄悄地躺在水渠里,一头海藻般的青丝随着水流轻轻摇动着。 尸身已是巨人观状。 五官变形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变厚,外翻,绿色的舌尖伸出,难以辨认其容貌。 腹部膨隆,绿色小袄敞开着,粉色的肚兜在夕阳的照射下格外刺眼,脖子和脚上的皮肤呈污绿色,腐败静脉网清晰可见…… 司岑只看一眼,便跳到司岂身后去了,脸色也沉郁起来。 蔡世子腿一软,急急退了两步,被两名长随一左一右架住了。 司岂道:“蔡世子报官吧。” 这是顺天府的案子,他们没有道理直接插手。 蔡世子道:“已经让人去了,可是这尸体怎么办,水从这儿流进去,怪恶心人的,能不能让人先把尸体捞出来。” “捞不好会爆炸了,到时候园子里更难堪。”纪婵面无表情,“河里的尸体从来不少,蔡世子不必介怀。” “呕……” “呕!” “纪大人你……”老汪捂着嘴,飞一般地跑掉了。 其实,纪婵也想捞尸,但司岂是上官,而且案子也确实是顺天府的案子,她不好自作主张。 好在顺天府不远,李成明李大人带着捕头和牛仵作很快就赶了过来。 李大人让捕头们带着担架下去捞尸,随后与诸位团团拱手,“蔡世子安好……诸位大人都在,这可是太好了。” 蔡辰宇的小酒馆没开多久就出了这事,还让司岂和纪婵看了笑话,他心里不痛快,怪声怪气地说道:“李大人,最近京里不太平啊,又是起火,又是碎尸,这会儿又出来这么一个案子,也忒不像话了。” 李大人拱了拱手,“蔡世子见谅,于此下官也是毫无办法啊,总有那凶徒枉顾人伦,唉……” 司岑大概又缓过来了,说道:“三哥,澜河的水还是挺深的,这也看不着什么伤口,说不定是溺死的吧。” 他知道司岂当年的事,所以替李大人出头,就是下蔡世子的面子。 牛仵作蹭到纪婵身边,颤巍巍地问道:“纪大人,这等状况该如何分辨是自杀还是他杀,溺死还是其他方法杀死的呢。” 纪婵不答反问,“牛仵作,怎么不见你和王虎来国子监听课呀?” 牛仵作赶忙拱了拱手,“那都是大人们去的地方,小的们不敢乱闯。” 司岂道:“这门课是皇上亲自给你们开的,你们不去便是欺君,三天后与王虎一起去。” 牛仵作哆嗦了一下,“小人领命。” 说话间,尸体被打捞上来了。 一干人立刻避走。 李成明求救似的看着纪婵,“纪大人,帮帮忙吧,老牛对这样的尸体没什么好办法。 纪婵和司岂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司岂问道:“就地验,还是去顺天府?” 蔡辰宇上前长揖一礼,道:“司大人,纪表妹,千万不要在这儿验,求你们了。” 纪婵道:“去顺天府吧,死者是女子,给她保留一些尊严。” 司岂重重点头,“好。” 老汪和另两位大人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回家了,左言、董大人和司岑都跟了过去。 纪婵道:“左大人可以不去的。” 左言捂着鼻子,说道:“该学的总要学一学,躲不过的。” 纪婵便竖起了大拇指。 顺天府。 还是在上次那间耳房进行尸检。 纪婵只留小马和牛仵作,其他人全赶了出去。 三人全副武装,各自带了三层口罩,然而,空间狭小,即便如此,臭气也依然让人难以忍受。 纪婵取出剪刀,剪掉衣裳。 露出死者墨绿色的皮肤,腹部膨胀如鼓,肛门脱出,子宫和阴道也因受压而脱了出来。 小马“呕”两声后稳住了,牛仵作则直接跑出去了。 纪婵原本还能挺住,却因为他二人的反应也差点呕出来。 她定定神,把衣服小心撤出来,开始检查。 “夹衣,锦缎,铜扣儿还在,衣襟上没有挣开撕裂的痕迹,可见死者的上衣原本就是敞开的。” “裙子长于尸体下半身,上衣也有些肥大,如果所料不差,这不是死者的衣裳。” “没有袜子和鞋,也许顺着澜河飘走了,也许还在凶手的院子里。” “除了扣子之外,暂时没发现能够标志身份的东西。” 纪婵扬声问等在外面的李大人,“最近有报失踪的吗?死者年龄估计不会很大。” 回答的是捕头老董,他跟纪婵的同僚董大人是同族。 “有一个,四天前来的,是个卖唱的老头儿,他说他孙女被人掠走了,但不知道谁掠的,我带人找三天都没找着。” “不会是同一个吧。”老董的声音有些发颤。 董大人道:“什么不能,八九不离十了。”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她在六合茶馆就碰到过一个漂亮的卖唱小姑娘。 因为想起了那个姑娘,纪婵便没剃死者的头发,而是小心地扒着头发找了一遍,然后取出镊子,把鼻子和口唇检查了一番,说道:“头颅没有外伤,眼球里有出血点,可能死于窒息,鼻梁有骨折,口唇有伤。” 头颅检查完,检查上下身的尸体表面。 “脖子和上身未发现外伤,阴道有挫伤,死者可能被强暴过。” “背部无外伤,有一块黑斑。” 纪婵完成了尸表检验,准备打开腹腔。 她取出解剖刀,在腹部刺一刀,打开一小道口子。 肿胀的腹部开始像漏气的皮球一般向外泄露腐败的臭气。 纪婵赶紧叫小马一起出去——尸体里的腐败气体对人体有害。 李大人小跑着迎了上来,问道:“纪大人验完了?” “哪有那么快。”纪婵摇摇头,“李大人,遣人去问问报案的老者,他孙女后背是不是有块胎记。” “另外,再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抢走他孙女的人的容貌,我要画像。” 李大人喜不自禁,“好好好,那可敢情好,老董,快派人走一趟。” 司岂道:“有了画像,再对照澜河上游的几个大户人家,这个案子也就迎刃而解了。” 纪婵点点头,转身折回耳房。 她利落的打开了死者的腹腔,取出胃,没在里面发现溺液。 胃里内容空虚,没有食糜,但有一枚玉扳指,颜色翠绿,絮状物少,成色极好,显然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物件。 纪婵又检查十二指肠和小肠,判断死者大约死于末次进餐后的三个半时辰左右。 她觉得凭那只玉扳指就可以定罪了。 小马放下记录好的尸格,准备针线,问道:“师父,死者吞金,却又是窒息而死,但胃里又没有胃液,为何?” 纪婵把玉扳指放到一旁,把死者的小肠整理一番,塞回肚子里,说道:“她鼻梁软骨骨折,口唇有伤,却没有其他明显外伤,应该是被凶手用软物大力压住口鼻窒息而死,之后凶手弃尸。” …… 缝好尸体,纪婵要来一张草席,把人盖住。 出来后要了清水,先洗扳指,再洗手,同小马一起去了李大人的书房。 司岂、左言、董大人、李大人,以及司岑都在。 纪婵把扳指放到烛火旁,“这只扳指是死者的肠子里发现的,应该属于凶手。” “天呐,天呐,我的天呐,这扳指我认识!”司岑跳了起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司岂道:“好好说话。” 司岑乖乖坐了回去,“这扳指是我同窗冯子谅的,他家是皇商,府邸就在澜河上游,他那人确实好色。但不至于啊,他向来喜欢你情我愿的,而且家里蓄养了一批漂亮的丫头,美人于他唾手可得,又何必做下这等穷凶极恶之事?” 第51章 报案的老者与其妻子一起来的。 老者姓吕,妻子吕安氏,孙女叫吕小草。 瞧见来人,纪婵轻轻吐了口气——不是六合茶馆的那个姑娘——但同为女子,心里的悲哀不曾减少分毫。 老夫妻互相搀扶而来,脸上泪痕未干,显然确定死者就是其孙女。 老吕把当日孙女被抢的经过重新说一遍。 说来也巧,他和孙女也是在六合茶馆唱曲儿——之前的唱曲儿的祖孙出了岔子后,他们爷俩听到消息,就主动找了上去。 老吕的二胡水平高,孙女的歌声柔美动听,爷孙俩在六合茶馆时不少赚。 一切都很顺利。 四天前的那个傍晚,天刚擦黑,爷俩从茶馆里出来,有说有笑地回在南城租住的房子。 快要到家时,三个大汉从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捂住老者口唇,两个掳吕小草上车,随后疾驰而去。 马车走远了,那大汉把老吕往地上一摔,钻进胡同里,眨眼间就不见了。 事发突然,老吕惊慌失措,勉强看清抓走小草的那两个人的长相,见面或者认识,但说不大明白,只对一人右眉上的肉瘤记忆深刻。 老吕讲完了,吕安氏哭道:“几位大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要不是我让他们爷俩出来卖唱,小草就不会死,她才十四啊,丧天良的,青天大老爷,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呜呜呜……” 说到这儿,她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问道:“大人,我家小草在哪儿呢,我要看看她,我要看看她。” 纪婵心里郁闷,救了一个,又死了另一个,果然都是命吗? 她做法医时是不信命的,但穿过来做了仵作后,就越发理解“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了。 给那祖孙银两,是她尽的人事。 吕小草的死,便是听天由命了。 历朝历代,天下的恶人除也除不尽,好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涉险,不冒进,保护好自己。 “咳。”纪婵轻咳一声,说道:“人走了有几天了,样子不大好看,还是别看了吧。”从腐败程度上来看,死者死在被掠走的那一天了。 她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去给姑娘张罗一套好些的衣裳,再买付棺椁吧。” “对对对,纪大人说得对。”司岑也起了身,掏出一张银票塞到那老者手里,“回去买几亩薄田吧。” “不行,大人,我不要银子。”那妇人把银票一推,“我要看看我的乖孙女。” 纪婵看了看李大人。 李大人说道:“银票收着,人也可以看,但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怨不着我们衙门。” 纪婵的心思他能理解,但尸体肯定要由苦主带回去,早晚都得看。 老董带着夫妇二人去了,不多时,又抬着回来了——老吕软了脚,老妇人则昏了过去。 李大人让小厮端了热茶,待老者安定下来后,一干人把案发经过重新捋了一遍,随后由纪婵给犯罪嫌疑人画了画像。 司岂司岑先送纪婵回家。 在回司府的路上,司岑说道:“三哥,这位纪大人真不一般啊。” 司岂靠着一个大迎枕,目光温柔地落在画着他的侧脸的纸卷上,烛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显得格外深沉。 “怎么不一般了?”他问道。 司岑道:“当然不一般,哪里都不一般!那尸体若是被别的女人见了,只怕当即就吓死了。” 他推推司岂的胳膊,“三哥,你要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女人你还敢娶吗?” 司岂笑了起来,不答反问:“三哥处理过很多这样的案子,你还敢叫我三哥吗?” “啊?”司岑先是愣住,又笑了起来,“哈哈……这倒也是,你俩也是绝配了。”他大概明白司岂的心思了,“只怕母亲和祖母接受不了。” 司岂看了他一眼,“你回去后不要胡说八道,不然一文钱都不给你。” 司岑吓了一跳,他还真打算好好说道说道来着,遂赶紧求饶道:“三哥放心,四弟不会跟家里人说一个字的。” 司岂拍拍他的腿,“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司岑心里一紧,“放心吧三哥,我发誓。” 司岑上了两天学,密切注意了冯子谅的动静。 第一天,冯子谅被人叫走了,可第二天又没事人似的回来了。 他心中诧异,却也没敢在同窗之间表现出来。 晚上专程去找司岂。 司岂在内书房。 他这间屋子不大,但比司衡的外书房豪奢多了。 紫檀书案后挂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画,东墙上并排立着两架书柜。 书案旁是一架四扇琉璃屏风,屏风后有一张罗汉床。 墙角的香几上燃着袅袅熏香,昂贵的青木香让人如沐春风。 脚下柔软的新地衣来自波斯,色调柔和,花纹素雅。 司岂端坐于书案后,正一边喝茶一边研究卷宗。 “还是三哥会享受,这地毯我也想要一块。”司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司岂道:“现在没货,过些日子吧。” “谢谢三哥。”司岑嘿嘿一笑,又压低了声音,“三哥,那冯子谅还上着学呢。” 司岂道:“冯子谅说那扳指丢了,不知被谁捡走了,顺天府搜了冯家,没找到画像中人。” 司岑问:“是不是把人送走了?” 司岂放下茶杯,“不知道。” 司岑赶紧拿来茶壶给他满上,涎着脸,“三哥怎么会不知道呢?” 司岂道:“那是顺天府的案子,我为什么会知道?”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 司岑泄了气,又提起另一件感兴趣的事,“父亲说小侄儿明天下午过来,用完晚饭再回去,是真的吗?” 司岂点点头。 司岑主动请缨,“三哥,我去接吧。”他如今也是知道小侄儿住在哪里的四叔了。 司岂说道:“不用,我早点儿下衙,亲自去接。” …… 第二天中午,司岂请了假,敲开纪婵的书房门,“纪大人,我这就回了。” 纪婵放下毛笔,晃了晃脖子,“行,司大人多看着他点儿。” 司岂点点头,“我知道。” 纪婵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们跟你的两个侄子和妹妹表妹照过面了,他们也是调皮孩子,当时差点打起来。胖墩儿单打独斗尚可,群架肯定不成。”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司岂在她对面坐下,“你快说说。” 纪婵就把六合茶馆遇到司勤姑侄的事情说了一遍,“我这可不是告状,而是胖墩儿记仇。”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点像我。” 纪婵有点儿气,一拍桌子,“对对对,像你,长得像你,聪明像你,连脾气都像你。” 她不高兴,司岂心里甜丝丝的。 他心想,两口子拌嘴也挺有意思的,这丫头的性格可比母亲好太多了。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好,那司大人就赶紧去吧,别让胖墩儿等急了。”纪婵起身送客,“吕小草的案子有消息了吗?” 司岂说道:“老郑说,各个城门都守着呢,暂时没什么发现。” 冯子谅的堂兄冯子敬也好色,其人无德无品,但现在抓不到掠人的人,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 纪婵忧心道:“这般打草惊蛇,蛇却不出洞,着实难办……啊,算了算了,你快去吧。” 司岂从衙门出来后,去了一趟马记烧鸡和周记卤肉,把胖墩儿爱吃的几样都买了两份,这才去纪家。 纪祎送胖墩儿出了大门。 因为是正式拜访,纪婵给胖墩儿准备了两套新衣裳:浅驼色立领对襟长衫,下面搭配一条镶嵌着插兜的褐色长裤。 脑袋上的小鬏鬏用上衣的边角余料包起来,背后还背着一只褐色小书包——里面装着另一套衣裳和一些小零食。 衣裳的颜色不鲜亮,甚至有些老气,但很衬胖墩儿的冷白皮。 小家伙格外绅士,也格外好看。 “父亲给我买了鸡腿和卤肉吗?”胖墩儿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大眼睛亮晶晶的。 司岂觉得自己的礼物买对了,赶紧让罗清把纪家的那一份拿出来给纪祎。 “对,这一份放家里,还有一份去那边吃,你觉得怎么样?” 胖墩儿竖起大拇指,慷慨地给司岂点了个赞,“谢谢父亲。” 司岂心里这个美啊,像腊月天里喝了一大杯香浓滚烫的鸡汤那么熨帖。 父子俩同纪祎道了别,先后上了马车。 胖墩儿一上车就有些蔫儿了。 他端坐在司岂对面,两条胳膊拄在腿上,胖手托着腮,问道:“父亲,如果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司岂心里一疼,“那你也不必喜欢他们,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对孩子说。 胖墩儿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道:“只是不要写在脸上对不对?我娘讲过的,虚与委蛇,哈哈哈哈……” 司岂:“……”他有些头疼,连虚与委蛇都告诉了,纪婵还真不客气呢。 他换了话题,“你娘说,你跟你的两个哥哥闹了些不愉快?” 胖墩儿说道:“还有父亲的妹妹,也不大愉快。” 司岂道:“那是你小姑姑。” 胖墩儿哼了一声,道:“我不喜欢她,在父亲面前就不必虚与委蛇了吧。” 司岂扶额。 胖墩儿正色道:“父亲,祖父很好,你也凑合,小叔叔也不错,但其他人可就一言难尽了。” 司岂欲哭无泪,什么“你也凑合”,什么叫“一言难尽”呐! “为什么我是凑合,你小叔叔还不错呢?” 胖墩儿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美滋滋地说道:“这是小叔叔给我哒,你妹妹气得脸都黑了,哈哈哈……” 司岂一怔:哟嗬,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这玉佩也是花他的银子买的好不好? 他欲言又止,想说父亲的将来都是你的,但又觉得不该这样对孩子说话,只好承诺道:“父亲倒没想到你会喜欢这些,这种东西书房有好多,到时候你自己选便是。” 胖墩儿做了个鬼脸,道:“倒也不是很喜欢,就是很喜欢你妹妹嫉妒的样子。” 司岂:“……” 第52章 司家门外。 司岂先下马车,把胖墩儿抱进了怀里。 胖墩儿再聪明也是周岁四岁的小孩子,到一个新地方,身边没有熟悉的人,难免紧张,小手紧紧搂着司岂的脖子。 他的软乎乎、热乎乎的小身子贴着司岂的胸膛,司岂几乎能听见那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声。 这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没关系,有父亲在,谁也不敢欺负你。”司岂收了收手臂,把胖墩儿抱紧了些。 胖墩儿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了一丝羞惭,想下去自己走,又被高处的风景吸引了——他不想看大人的人腿森林。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道:“你家还挺大的。” 司岂想起纪家的两进小院,有些难过。 胖墩儿道:“日后我也要给我娘买这么大的院子。” 司岂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如果他不那么草率,给纪婵一个机会,她和孩子也会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这里。 说起来还是他不对。 不过……如果纪婵真的生活在这里,她还能是她吗? 司岂觉得不能。 他正思忖着,罗清在后面小声提醒道:“三爷,张妈妈、王妈妈,还有老夫人身边的赵妈妈也来了。” 胖墩儿是小辈,长辈们不会亲自迎接,派几个得用的管事妈妈表示一下重视是人之常情。 “大少爷和二少爷也来了。”罗清又道,“是佳表姑娘领他们来的。” 司岂皱了皱眉,待与众人会面后,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把胖墩儿放下来,亲自给他介绍,“这位是你曾祖母身边的赵妈妈,张妈妈你认识,她是你伯祖母的人,这位是你祖母身边的王妈妈,” 胖墩儿依次拱了拱手。 他见张妈妈当真生龙活虎,之前那点小担心一扫而空,笑眯眯地说道:“张妈妈你好啊。” 张妈妈看看大少爷和二少爷,又想起得风寒的那段日子,心里念了一声佛号,笑着说道:“三少爷还记得老奴,这可是老奴的荣幸。” 司岂大概能猜到张妈妈在想什么,笑了笑,继续介绍道:“这是你表姑姑。” 胖墩儿拱了拱手,“表姑姑好,胖墩儿年岁还小,若有得罪之处,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哦。”这是六合茶馆时,这位表姑姑说的话,他都记着呢,现在原样奉还。 李兰佳眨了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她偷偷看司岂一眼,见后者脸色古怪,心中不免打鼓,不知如何反应,只好取出准备好的礼物塞到胖墩儿手里,“真是好孩子,这是表姑姑给你的见面礼。” “谢谢表姑姑。”胖墩儿想,这位倒也罢了,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把心账勾销了一笔。 司岂见他没出别的幺蛾子,心里一松,道:“这是你大哥司润,这是你二哥司泽。你还有两个妹妹,她们还小,就没出来接你,都在你曾祖母那里等着你呢。” 胖墩儿看了司岂一眼,敷衍地拱了拱手,“大哥,二哥。” 司岂明白他的意思: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虚与委蛇一下好了。 “诶呀,小侄子你可来啦,哈哈哈,四叔来接你了。”司岑忽然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掐起胖墩儿的小蛮腰往起一举就抱到了怀里。 “啊哈哈哈……”胖墩儿特别喜欢这种出其不意的刺激感,“四叔好。” “我好,小侄子也好。”司岑见他喜欢,又多举两下,把胖墩儿逗得笑个不停。 司岂有些嫉妒,说道:“好了,祖母还等着呢,先进去。” “好。”司岑从善如流,抱着胖墩儿往里走,他的手搭在胖墩儿的书包上,“胖墩儿背的是什么?” 胖墩儿道:“双肩书包,我娘给我做的。” “书包?”司岑觉得很新鲜,翻了翻,“油布做的,挺不错,你娘可真是蕙质兰心。” 胖墩儿又得意起来,“那是,我娘最厉害了。” 司泽嚷道:“小姑姑说,你娘是仵作。” 司岂脚下一顿。 李兰佳就在他身侧,赶忙解释道:“三表哥,勤勤说这话没有恶意的。” 司岂淡淡地说道:“是啊,她不过是实话实话罢了。” 如此的“实话实说”不过是没有修养罢了。 司勤被家里人骄纵坏了。 胖墩儿居高临下地看了司泽一眼,“对,我娘是最厉害的仵作,天天把人开肠破肚的那种。” “哇……”司泽大哭起来。 胖墩儿无辜地看了看司岂,说道:“父亲,他既然提起了,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他不但为自己做了辩解,还捎带了李兰佳。 几个妈妈面面相觑。 张妈妈把司泽抱了起来,心道,果然让她说对了,这位新祖宗一来,其他几位小祖宗都不是对手,这还没咋地呢,就先哭上了。 了不得啊,了不得。 司岂心里有气,但还是笑着从袖袋里掏出两只金子打造的小金鱼,说道:“泽哥儿不哭,看三叔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 胖墩儿回头看了一眼,司岑立刻附在他耳边说道:“放心吧,你爹给你准备一袋子呢。” 胖墩儿撇撇嘴,说道:“总算领教到‘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了。” 诶呦,这又是一语双关呐。 司岑噗嗤一声笑了,回头对哄司泽的司岂说道:“三哥,我看胖墩儿长大了不比你差。” 司岂摆摆手,道:“胖墩儿还小,你别瞎夸他。” 司岑明白他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过了二门就是正院。 司岂赶上来,把胖墩儿接到自己怀里。 一行人进了司老夫人的宴息室。 除了司二老爷以及司岂的大哥二哥,其他人都在,总共十三口人,还有若干奴婢穿梭其中。 大约二十道目光同时落在了胖墩儿脸上。 胖墩儿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司岂知道,这是典型的假笑。 一个四岁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起用假笑来武装自己,已经相当难得了。 他再次收紧胳膊,使劲抱抱,耳语道:“不怕,爹爹在呢。” 司岂把胖墩儿放下来。 牵着他的手走到司老夫人面前,“这是你曾祖母。” 地上摆着一张垫子。 胖墩儿跪下去,歪歪扭扭地磕了个头,“纪行见过曾祖母。” “好宝贝,快起来。”司老夫人眼里有泪,往贵妃榻的边上蹭了蹭,对司岂说道:“这孩子像你,也像你祖父,好啊,好啊,快让他起来。”她拿起早早备下的一只木匣子,“这是曾祖母给你的见面礼,你收好了。” 胖墩儿脸上的笑真挚了两分,“谢谢曾祖母。” 他站起身,主动朝太师椅上坐着两个贵妇人走过去——他娘说过,尽管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曾祖母和祖母一辈还是要跪的,这是礼数,他纪家男人不能让外人笑话了。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大夫人身边,在垫子上跪下去,又歪歪扭扭地磕了个头,说道:“纪行见过伯祖母。” 司大太太已经听说胖墩儿一个照面就弄哭了她的亲孙子,但她不认为那是胖墩儿的错。 要错也是司勤错了。 况且,她喜欢孩子,尤其胖墩儿这样的胖孩子。 “诶呦。”她起了身,亲自把胖墩儿扶起来,刻意放缓了声音,说道:“乖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你伯祖母的呀?” 胖墩儿指指张妈妈,“父亲说,张妈妈是您的管事妈妈,谢谢您让张妈妈照顾我。” 司大太太又“诶呦”一声,“这孩子可真是不得了,将来一定有出息,伯祖母也有礼物给你,快拿着。” 于是,司岂又替儿子收了一只盒子。 接下来是司二夫人。 司岂说道:“胖墩儿,这就是你祖母了。” 胖墩儿跪下去,刚要磕头,屁股一歪就摔到一边去了。 哄堂大笑。 胖墩儿没有哭,躺在那儿尴尬地笑了笑,“祖母见谅,纪行实在是太胖了。” 他爬起来还要磕,却被司老夫人拦住了,说道:“可以了,意思到了就成了。” 胖墩儿麻溜地爬了起来。 二夫人脸上没有多少笑容,让王妈妈把礼物交给司岂,淡淡地对胖墩儿说道:“纪行确实像你爹爹,但你爹爹小时候可没你这么顽皮。” 司老夫人眼里闪过一丝不虞,说道:“行啦,这头也不必磕了,乐天快把你小侄儿带过来,让他见见两位伯母和小姑姑。” 大伯母二伯母都是大房的,容貌谈不上一等一的好,但都很优雅,恬淡。 胖墩儿拱手见过,收了礼物。 到司勤那儿,胖墩儿回头看看司岂,见司岂脸色严肃,遂敷衍地摇了摇手指。 司勤瞧着胖墩儿不知何时挂在衣裳上的玉佩,心里更不待见了,没好气地扔了一只荷包过来。 胖墩儿假装没接住,却也没去捡,又回头看了看司岂。 司岂瞪司勤一眼,自己弯腰捡了起来。 司勤道:“三哥休想欺负我,分明是他不接。” 司岂不想大家都不痛快,干脆没理她,把胖墩儿抱到司老夫人的榻上去了。 司老夫人抱着胖墩儿亲了又亲,心肝肉地喊了半天。 司润和司泽也在榻上,二人早把六合茶馆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司润道:“三弟几岁了,可曾启蒙了?” 胖墩儿没回答,他从背包里取出两包肉干,取出一根不辣的猪肉条递给司老夫人,“曾祖母,这是纪行送您的礼物,我娘亲手做的,您尝尝。” 他那个“我娘亲手”四个字咬得特别用力,然后看了看司泽。 司岂闭了闭眼,这孩子,真是记仇啊。 司老夫人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哟,还有曾祖母的礼物呐,可得尝尝。”她接过来就咬了一口。 这是纪婵专门给孩子磨牙的,比较硬,但也真的香,老太太一口就爱上了。 “好吃,快给你两个哥哥也尝尝。” 司润司泽齐齐往后仰了一下。 司泽小傻瓜又开口了,“曾祖母不要吃,小姑姑说了,他娘的手是摸死人的。” 司老夫人捂住嘴,怒视司勤。 第53章 司勤站了起来,局促地捏着衣角,“祖母,孙女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哪曾想他们就认了真。” “随便一说,随便讲究人?哪个大家闺秀会这么做?”司老夫人敲了敲桌子,“不像话。” “你……你……”二夫人食指点点司勤,气得说不出话来,羞红了脸,站起身给司老夫人行了个礼,“母亲,是儿媳的不是,儿媳先带司勤回去了。” 司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不都是你的错,是咱们把她惯坏了,她今年虚岁十二,不是二岁,今后谁也不许惯着她。李氏,你好好教导,莫让她坏了咱家的门风。” 她这话有点重,但不重就得不到重视。 司老夫人环视一周,“今后谁都不许纵着她,都听见了吗?” 众人纷纷起身应是。 二夫人母女出了门,李佳兰看了司岂一眼,也跟出去了。 司岂在胖墩儿的包子脸上轻轻一掐。 胖墩儿看看他,呲了一下小牙牙,继续啃肉干。 司老夫人让赵妈妈倒了热茶,慢慢喝了,焦躁的情绪缓和了几分。 回过神,见司岂、司岑和胖墩儿都在认认真真地吃肉干。 肉干咸香,微甜,确实好吃。 司老夫人不由又有些动心。 胖墩儿见她看着自己吃,乖乖递上去一条。 老夫人摸摸他的脑袋,一咬牙,到底接过去了——如果不特意强调,她也无所谓。 人活一辈子,谁还不摸几个死人呢,反正她是摸过的。 再说了,一个孩子都不怕,她怕什么? 司润、司泽也是司家孩子,自然也笨不到哪里去,只是没有胖墩儿那么狡猾罢了。 他们见司勤被自己连累了,又被母亲们耳提面命一番,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司泽咽了咽唾沫,糯糯地说道:“曾祖母,泽哥儿也想要。” 司老夫人看了看胖墩儿。 胖墩儿心道,好吧,我娘说我是熊孩子,你们也是熊孩子,就原谅你们一回好了。 他把辣的推到司润司泽面前,“这是微辣的,更好吃,但你们要是怕辣就不要吃了,还是吃不辣的这个吧。” 司岂把辣的拿过来,不辣的推过去,道:“他们吃不惯这个。” 司润八岁,有些傲娇,说道:“三叔,他不怕我也不怕。” 司岂只好看了看大奶奶齐氏。 齐氏笑道:“就给他尝一口吧。” 司泽拿了个不辣的,司润拿了个辣的,兄弟俩一人咬了一口,然后对视一眼,第二口下去的速度就快了。 “大哥,好吃。”司泽对司润说道。 司润点点头。 “谢谢三弟。”兄弟俩一起说道。 胖墩儿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道:“自家兄弟。” 司岂扶额——还自家兄弟,坑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呢? 孩子们的仇结得快,散得也快,如果一根猪肉干解决不了,那就两根。 三个男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辣与不辣,微辣与中辣,中辣和特辣的区别。 刚刚的尴尬一扫而空。 大家伙儿热闹了小半个时辰,感觉司老夫人倦了,就一起告辞了。 三个孩子被几个妈妈牵着去花园玩了,司岑和妻子苏氏也陪着去了。 司老夫人把司岂单独留了一会儿。 她问司岂:“逾静,这孩子聪慧,祖母很喜欢,你跟祖母说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司岂道:“他肯认我,那我就是他爹,先慢慢处着,日后总会有办法的。” 他明白司老夫人的意思,但不想那么做,也没脸那么做,就只好跟老人家虚与委蛇了。 虚与委蛇不是什么好词,却能让人忍一时之义气,获得短暂的相对的平静。 司老夫人点点头,“这样也好,这孩子被教得不错,反倒是家里养的落了下乘,唉……” …… 纪婵下衙后,往六合茶馆走了一趟。 既然绑匪直接在南城等候吕家祖孙,那么背后的主子肯定是在茶馆盯上猎物的。 她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点儿什么。 这个时辰去饭庄用饭的多,来茶馆喝茶的少,里面没有表演,就不收门槛费。 纪婵进去后,在大堂坐下,叫了一壶绿茶。 “老客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上茶的伙计热络地问道。 “这时候没门槛费呀。”纪婵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衙门里的大哥说,在你们这儿卖唱的姑娘死了一个,兄弟就好个信儿,过来瞅瞅。” “这……”那伙计眼里闪过一丝哀伤,随即又道,“黄泉路上没老少,吕姑娘的死跟六合茶馆没啥关系,这等事情要命得紧,老客还是不要随便乱说的好。” 纪婵心中一动,看来有人警告过茶馆的人了。 那伙计说完就走,脚下生风一般地进了后面的茶水间。 纪婵喝了两杯茶,见客人无多,即便有也都在谈事,不便打扰,只好放下银子,准备回家。 “师父,有收获吗?”小马问道。 纪婵摇摇头,“回家吧。” “不去接胖墩儿吗?”小马又问。 纪婵还是摇摇头,“司大人会送他回来的。” 正是归家的时候,路上人多,马车走得不快。 将要拐进胡同时,有人气喘吁吁地喊住了小马,“等等,赶马车的大哥等等我。” 那是一个非常柔婉悦耳的声音。 且路上只有纪家一架马车。 林生说道:“纪大人,好像喊的是咱们。” 纪婵坐直身子,“停车。” 马车停了,一个小姑娘追了上来,隔着车窗问道:“车里坐的可是恩公?” 竟然是那个漂亮姑娘! 纪婵一喜,当即下了车,“果然是你。” 小姑娘膝盖一弯就要跪拜。 纪婵赶紧拦住,“不过举手之劳,何必跪来跪去,你且快说,你找我何事?”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些期待。 小姑娘前后左右看了看,说道:“我那天是陪着吕爷爷去的,在顺天府门口瞧见恩公了,后来又在大理寺门口见到过恩公。” 纪婵道:“说正题。” 小姑娘眼圈红了,“我和小草住一个院子,她去茶馆唱曲前我还劝过她,可她家里太穷,父母死得早,不仅要给自己赚嫁妆,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八天前,小草被冯家大公子纠缠过一回,茶馆的掌柜给解了围,小草怕出事,在家歇了三天,再去就出了事。” “恩公……”小姑娘擦了把泪,“那三个男子肯定是冯家的。听茶馆的伙计说,冯家在顺天府有人,所以,茶馆的人现在都不敢说什么,只说不知道。” 纪婵问道:“冯家大公子为难过你吗?” 小姑娘说道:“没有,去茶馆趟道时,店里的伙计就给我和爷爷透过底,把人指给我看,让小心着,但没唱两天爷爷就出了事,恩公不但救了爷爷,还给了银钱……” 有了银子,他们祖孙在生活上暂且不用发愁,小姑娘去学绣技了,吕小草这才去了六合茶馆。 纪婵明白了,不是找不到冯家的证据,是顺天府的人故意找不到冯家的证据。 如果顺天府肯尽心,也许小草就不会死! 那么,那个人是谁,是李大人,还是更高层的人? 这件事非同小可,纪婵需要跟人商议一下,再走下一步。 纪婵从怀里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好孩子,小草的事不怪你,这些银子你拿着,好好过日子。” 那姑娘道:“不不不,这银子我不能拿,我来只为小草,她死得太惨了,呜呜……” 说到这里,她转身就想跑,被纪婵一把抓住,“小草已经走了,你得好好活下去,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纪婵把银票塞到她手里,“这银子不是我给你的,是官府奖励你的,拿着!” 小马和林生也劝:“姑娘拿着吧。” 一个姑娘为了死去的小姐妹,敢跟豪门大户作对,光是这份勇气就极为可嘉了。 小姑娘惊喜道:“真的?” 纪婵颔首,“真的,拿着吧,这是大理寺奖励你的。” 小姑娘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银票放在荷包里,再把荷包塞进衣袖,又用手把袖口拢了,这才拜别纪婵。 小马道:“师父是好人。” 林生重重点头。 纪婵道:“在这样的年代,女孩子谋生不易,能帮就多帮一点儿。” 小马深以为然。 首辅府。 司衡特地提早回家,却不料还附带了一个大跟屁虫。 君臣二人先去拜望了司老夫人,没惊动旁人,悄悄进了外书房。 “老师上座,不必多礼。”泰清帝不用朕,用了我,在客座上坐了。 司衡当然不敢上座,在他对面坐下,让司九上了茶。 莫公公取了银针,要试毒,泰清帝一摆手,“你累不累,老师若想害朕,朕岂能活到这个时候。” 莫公公笑笑,到角落里种蘑菇去了。 泰清帝满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好茶。”他笑眯眯地看着司衡,又道,“老师,快让师兄把他的宝贝儿子带过来吧。” 他的话音将落,门被敲响了。 “父亲。” “二叔祖,我们来啦。” “祖父。” 泰清帝笑了起来,“来得还挺齐全。” 司衡眼里也有了笑意,吩咐司九,说道:“去开门吧。” 司九快步打开书房门,小声说了一句,“皇上在呢。” 司岂兄弟四个,胖墩儿兄弟三个,七人同时吓了一跳。 几人面面相觑。 司岂除外,其他六个原本兴高采烈的人眨眼间就变成了六只鹌鹑,夹着屁股走了进去。 第54章 司家一众子弟整整齐齐跪了一排,除了胖墩儿。 小家伙觉得泰清帝年轻,长得也太好看,像个大哥哥,就这么跪下不免有些不甘心。 干脆屁股一歪,又摔了个轻车熟路。 泰清帝笑得花枝乱颤,“都起来吧,不用拘礼。” 他指着胖墩儿,“师兄,这个就是你儿子吧,哈哈哈……太可爱了,老莫快把朕的见面礼拿来。” 司岂上前一步,把还在撅着屁股往起爬的胖墩儿拎起来,放好,说道:“皇上好眼力,这的确是犬子。” 胖墩儿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他娘都会介绍他的大名。 他叫纪行。 胖墩儿看了一眼司岂,“汪汪!” “哈哈哈哈……”泰清帝笑得直拍桌子,“师兄,你也有今日。” 司岂好脾气地对胖墩儿解释道:“犬子,是谦辞,就是客气客气的意思。” 胖墩儿“哦”了一声,想说他知道,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衡也笑得不行,对自家孙子的胆量满意得不行,要不是顾忌着大房的两个孩子也在,不好厚此薄彼,早就把胖墩儿搂怀里了。 莫公公把三个锦盒过来,放在泰清帝身边的茶几上,一一打开…… 一只装的是澄泥砚,一只装的是玉佩,最后一只装的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泰清帝招招手,示意兄弟三人一起过去,“来来来,你们各选一件。” 司润牵上司泽,司泽也没忘了胖墩儿,兄弟仨一起过去了。 司润看了看司衡。 司衡点点头,“皇上赐你们的,选吧。” 司家的孩子见过世面,自然不会一窝蜂地扑上去。 司润看看胖墩儿,“你最小你先选。” 司泽也道:“你最小,你先选。” 泰清帝笑了笑,礼节性地赞道:“老师好家教。” 胖墩儿闻言定住了刚要迈出的小肥腿,说道:“融四岁,能让梨,我也四岁了,请两位哥哥先选。” 泰清帝又笑了起来,说道:“你最小,就你先选,师叔做主了。” 司岂真怕胖墩儿再问出个什么叫“师叔”来,正要走过去,却见胖墩儿动了。 他走到高几前,发现自己太矮,看不见盒子里的光景,便问泰清帝,“师叔,我可以踩你的凳子枨吗?” 泰清帝干脆把他抱了起来,放在腿上,“这回好了,你选吧。” “谢谢师叔。”胖墩儿的眼睛一亮,指着匕首说道:“我要这个。” 司衡问道:“为什么要这个?” “保家卫国,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胖墩儿扭了扭,从泰清帝腿上滑了下来,取出匕首,凌空戳了几下。 泰清帝问道:“这几个词谁教你的?” 胖墩儿抬了抬下巴,道:“我娘。” 泰清帝竖起大拇指,“纪大人好样儿的。” “多谢师叔夸奖,这个礼物我很喜欢,谢谢师叔。”胖墩儿把匕首收回匣子里,郑重地交给司岂保管。 收礼的喜欢,送礼的当然也欢喜。 泰清帝兴致一起,想考校三个孩子的功课。 他问道:“你们都读什么书了,说来听听?” 司润道:“回皇上,小子读完诗经了。” 这个时代的学生先从《千字文》开始学,认字后,开始读《孝敬》、《大学》、《中庸》,然后是孔孟,再读五经。 司润八岁,这个速度已经不慢了。 司泽刚启蒙,《千字文》快要学完了。 胖墩儿不喜欢读这些,可他又不想丢纪婵的脸,只好勉强答道:“在背尚书呢。” “什么?”泰清帝以为自己没注意,听错了。 胖墩儿只好说道:“尚书,不是师叔。” “哈哈哈……”泰清帝又笑了起来。 司岂的大哥司岩看了司岂一眼,意思很明显:别让孩子胡说八道。 司岂只好说道:“皇上,这小子记性好,跟着他小舅舅上课呢。他小舅舅已经十二了,正好在学尚书,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一般只背不学。” 泰清帝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背一篇‘五子之歌’。”这一篇是前面的章节,而且不长。 胖墩儿给了他一个好生无趣的表情,背道:“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小家伙全程不曾磕巴,而且一字不差——就是没啥感情,味同嚼蜡。 屋子里鸦雀无声。 司岩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倒是冤枉小侄子了,果然是我司家子孙。” 若不是怕人笑话,司衡司岂都要笑开花了。 司泽拉拉胖墩儿的袖子,“三弟你比我还厉害。” 司润有些不服气,“三弟会背诗经吗?” 胖墩儿摆摆手,“这些没意思。”他喜欢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胖墩儿得意时真的得意,他这会儿不以为然,也是真的不以为然。 泰清帝看得分明,遂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胖墩儿道:“脑筋……” 司岂吓了一跳,立刻捂住了他的嘴,说道:“这小子喜欢算学,皇上可以考考他。” 若真是再出个什么猪啊驴啊的,他司家可就真的不要命了。 司衡听司岂说过脑筋急转弯的事,当下也有些忍俊不禁。 泰清帝见司岂紧张,虽然好奇,但也不好多问,从善如流道:“三十五加七十九等于多少?” 司岂道:“皇上可以出一串儿加减,不要紧的。” 司岩司岺齐齐看了过来,他们知道小侄子聪明,却没想到会聪明到如此地步。 泰清帝开了口,“四十五加五十八,加七十三,加九十八,减一二一,等于多少?” “一百五十三。” 泰清帝的话音一落,胖墩儿就给了答案。他喜欢数学,纪婵恰好学过速算,加减混合运算是娘俩几个月前的基本娱乐。 “呃……”泰清帝看向司岂,“他算的对吗?” 司岂点点头,把题和答案都重新复述了一遍。 泰清帝站起身,不满地斥道:“你们父子俩还让不让人活了。”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出的都是什么数了。 …… 胖墩儿抱着一大堆礼物回家了。 坐在马车上,他无比兴奋地欣赏着那只匕首,左挥挥,又挥挥,就是不肯放下。 司岂觉得泰清帝能上位是有道理的,人家看人确实比他准,这把匕首简直送到胖墩儿心里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胖墩儿,爹教你玩匕首的武艺怎么样?” “当真?”胖墩儿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司岂一番,嫌弃地说道:“我娘说了,像你这么大的个子,会影响敏捷,转身慢,一般武艺都不高。” 司岂目瞪口呆,他小时候之所以没把武艺学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女人还真是…… 嗯,厉害啊厉害! 下了马车,司岂厌弃地扫了一眼厚着脸皮跟过来的泰清帝,敲响了纪家大门。 胖墩儿响亮地喊了一声,“孙毅哥哥快开门!” 泰清帝道:“孙毅哥哥是谁?” 司岂回道:“是新买的下人。” 泰清帝摇摇头,“下人就是下人,叫哥哥岂不是乱了规矩?” 胖墩儿道:“师叔,我娘说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泰清帝被怼了个正着,笑道:“又是你娘,你娘还比我大吗?” 胖墩儿嘿嘿一笑,“师叔是皇上,当然比我娘大,但师叔不打我,我娘却是打我的。” “哈哈哈哈……”泰清帝觉得自己一个月也没这一天笑的多,这胖小子可真的太有意思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家了,跟我去宫里住吧。” “那怎么使得,这小子最调皮了,到时候皇上肯定要找微臣算账的。”门里面传出纪婵的声音。 门开了,纪婵提着灯笼,穿着一席玄色长衫走了出来。 她刚刚梳洗过,头发有些湿,蓬松地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只古朴的银钗,微卷的头发从鬓角落下来,女人气十足。 泰清帝和司岂还在各自欣赏着,胖墩儿已经扑了上去,“报告娘亲,我没有丢你的脸哦。” 纪婵把他抱在怀里,拍了拍小屁股,又亲了亲小脸蛋,“真是好儿砸,回头娘奖励你一顿好吃的。” 泰清帝便道:“听说纪大人的菜做得很不错,不知朕可不可以有此口福啊?” 啊? 纪婵有过一瞬间的错愕,“当,当然可以,随时欢迎,您要是想吃就跟司大人言语一声。” 她不明白泰清帝的意思,所以必须拿司岂做挡箭牌。 司岂在心里给纪婵竖起一个大拇指,这女人真不简单,反应快捷,且不失分寸。 “皇上,请进。”司岂拿出主人翁的态度来。 泰清帝笑了笑,随司岂一起进了堂屋。 胖墩儿累了,纪祎见过泰清帝后,就带他退了下去。 纪婵亲自沏了茶。 泰清帝说道:“朕今日出来是想问问小酒馆的案子。司大人,有画像,有嫌疑对象,为什么抓不住人?” 司岂道:“皇上为何不让府尹大人单就此事上一道奏折?” 泰清帝道:“朕若整日坐在那把椅子上,就永远看不到真相。” 纪婵觉得泰清帝还算不错,勤政为民。 但她也听说,顺天府府尹的女儿进了宫,现在是正三品的婕妤,颇为受宠。 她不了解泰清帝,直接把事情捅上去,一旦连累他们母子就不好了。 第55章 堂屋里很静,西次间里舅甥二人小声笑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空气仿佛凝滞了。 纪婵自问没有司岂的定力,站起身,把茶几上的食盒打开,请泰清帝尝尝她做的辣肉干。 泰清帝瞪了一眼拿着银针上前了一步的莫公公,把肉干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嗯,好吃,” 他翘起二郎腿,满足地眯了眯桃花眼,“师兄慢慢想,顺天府为何抓不到人?” 司岂道:“皇上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皇上下旨,臣去查便是。” 纪婵给司岂续上茶…… 案情简单明了,有嫌疑人画像,有物证,扳指就像一颗板上钉着的钉子,然而案子却没有丝毫进展,为什么呢? 这道题,对司岂和泰清帝来说并不难解。 她之前没想到,大概是因为李大人和老董给她的印象很好,根本没往那边想过。 泰清帝亲自抓了两条肉干,一手一条,吃得津津有味,“冯婕妤只是朕的一个女人罢了,咱们的府尹大人真当朕是昏君了。” 司岂嫌弃地看着他的吃相,说道:“府尹大人并非以为皇上是昏君,他只是没想到皇上喜欢琢磨案子。” 泰清帝见他介意,索性把一条塞到嘴里,又拿了三根,还挑衅地扬了扬眉。 纪婵撇撇嘴,把食盒推了过来,“皇上,肉干是微臣新做的,不然您带回去吃?” 食盒是新的榉木木盒,里面的肉干是满的,码得整整齐齐,肉丝红润,上面还撒着一粒粒黑白芝麻,卖相极好。 泰清帝“哈哈”一笑,把盒子放在腿上,“正合朕意,日后再做可让师兄给朕带一份。” 莫公公难为情地扭过头——这还是皇上吗,就是一贪嘴的孩子。 司岂皱了皱眉头,不解风情地转移了话题,“这桩案子,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泰清帝放下食盒,“师兄,一起去冯家瞧瞧如何?” 司岂眼里闪出一丝兴味,嘴上却道:“不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莫公公这才明白泰清帝说的是什么,赶紧跪下了,“皇上,万万不可啊。” 泰清帝凉飕飕地看了莫公公一眼,“闭嘴。” “朕出来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师兄要么助我,要么在家啃肉干,哦……肉干是朕的了。” 他把剩下的一大段全部塞到嘴里,咀嚼得越发欢快了。 司岂道:“无赖。” 泰清帝道:“多谢师兄夸奖。” 这种事当然不需要皇帝亲自去做,泰清帝之所以想做,不过是一份少年情怀罢了。 就像胖墩儿所说,“保家卫国,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这也曾是他和司岂的梦想。 纪婵见大局已定,说道:“二位大虾,在下也陪着走上一遭如何?” 泰清帝摆摆手,“纪大人还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吧。” 司岂道:“皇上带了几个人?” 泰清帝道:“不过一个冯家,有你我还不够吗?” 司岂摇摇头,“不够,冯家几代皇商,与未州那些土鳖不同,请的都护院都是有些手段的。” 泰清帝老老实实道:“外面有两个暗卫。” 司岂看看纪婵,“你也去吧。”纪家这边有小马,有孙家母子,她出去一会儿不打紧。 他看过纪婵的功夫,不是花架子。 司岂信任她。 纪婵觉得他顺眼了些,笑容也灿烂了。 泰清帝盖好食盒的盖子,扬手丢给莫公公,对莫公公说道:“给朕拿着,看奏章时吃上几块可真是好极。” 司岂道:“家里要是有草绳就带上一捆。”说完,他迈开大长腿就出了门。 泰清帝眨了眨眼,对纪婵说道:“我师兄这人比较闷,没朕活泼。” 所以呢? 纪婵哭笑不得,“请皇上先走,微臣准备一下马上就来。” 她去西次间与纪祎交代几句,又去东次间找了块黑布,裁成三块带在身上,又去库房找了一捆草绳。 为不引起五城兵马司的注意,君臣三人乘坐一辆马车。 泰清帝独坐里面。 纪婵司岂挨着坐另一面。 马车空间不小,两人并排坐不算挤,但行夜路,避不开路上的坑洼,颠簸时便难免撞到一起。 二人在昏黄的烛光中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时不时的还有人闷哼一声。 纪婵学医出身,且孩子都生了,脸皮还是很厚的,但泰清帝也实在是促狭,每次撞上都看猴戏似的瞧着他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纪婵尴尬不已,脸颊泛红,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右边的角落里,手指还死死地抠住了车窗边缘。 就在她以为所有的措施必定保证万无一失时,车厢“咣当”一声来了个大晃。 纪婵向左一倒,手指也从车窗边缘上滑了下来…… 她心中暗叫不好,但也以为自己顶多再撞司岂的肩膀一下,却不料司岂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方向,对着她的不是肩膀,而是他的双腿。 她直接倒了下去。 腰身劈开司岂的腿,发髻擦着司岂的嘴唇,勾过司岂的脖颈,蹭过司岂的胸膛,最后落到了不可描述的某处…… 马车恢复正常行驶,气死风灯的摇晃也停止了。 纪婵就看见泰清帝的嘴角从一开始的“o”型,渐渐变成了月牙,捂住嘴,最后干脆放声大笑起来。 “你……” 纪婵想质问司岂,却见那人正俯视着她,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刀削斧凿般的轮廓,深邃的目光温柔专注,还带着一丝担忧。 “你没摔到吧。”司岂的双手落在纪婵肩上,略一用力就把她扶了起来。 “没,没有。”纪婵瞪了正捂着肚子狂笑的泰清帝一眼,又破罐子破摔地瞄了一眼司岂的某处,问道,“没砸到你吧。” 司岂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的三角区。 “啪啪啪……”大笑已经不能表达泰清帝此刻的振奋,他必须用拍车厢来表达。 司岂冷哼一声,镇定地替纪婵扶正了歪掉的银簪和卷起来的网巾。 “啪!”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暗卫从外面打开车门,“皇上,臣来救驾。” 泰清帝的笑声戛然而止,拍车厢的手停到了半空中,而司岂的手还没从纪婵的发上落下来。 车里的情况与暗卫想象的大为不同。 他被齐刷刷看过来的三双眼睛吓了一跳,僵在当场,又被还在移动的马车一撞,差点摔了出去。 泰清帝又笑了起来。 司岂也瞪了他一眼,对纪婵说道:“刚想让你像我这样坐,你就摔过来了。调过来吧,省得某个无良师弟看咱们的笑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没事人似的关了车门。 纪婵点点头,搓了搓热腾腾的脸颊,立刻反省了自己——人家都没在意,自己瞎尴尬什么。 她说道:“原来在顺天府附近,难怪路面这么颠簸呢。” 泰清帝认为她这话说得不错,隐晦,而且一针见血,他的笑容也慢慢淡了下去。 天下承平日久,贪官越来越多,这路又怎么能平呢? 纪婵自觉失言,从袖子里抽出三张黑布,给他俩一人一张,“到时候蒙上吧。” 司岂笑着点点头,“准备得还齐全。” 马车在冯家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停了。 三人下了车,戴上蒙面面巾,带着莫公公往冯家后花园摸了过去。 眼下已是月末,月色极淡,宽阔的澜河像条随风涌动的银丝带 河沿上铺着凸凹不平的石板路。 泰平帝被莫公公扶着,走在最前面。 纪婵在中间,司岂断后。 纪婵打起十二分精神留心着脚下的路。 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泰清帝在一处宽阔处停下脚步,小声说道:“就从这里上。” 纪婵扭头看了看高高的围墙。 “诶呦!”司岂忽然发出一声低呼,高大的身子往前一扑,双手抓住纪婵的肩,随后惯性带着司岂的脸到了纪婵的唇角边…… “啪!”两张脸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噗嗤!”泰清帝捂住了嘴。 司岂反应不慢,弹簧式的跳了回去,问道:“有没有磕疼你?” “咝!” 司岂是真摔,纪婵侧脸被砸得极狠,当然疼了。 “受伤了吗?”泰清帝也关心地凑了过来,还指责司岂,“师兄也太不小心了。” 司岂摸着红透了脸颊,喃喃道:“个子高,脚下就不够敏捷。” 尽管他也很疼,却仍感觉到了那张红唇的柔软。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瞬间涌上心头,最后化成两个字:想吃。 纪婵没什么想头,揉了揉脸颊,“没事没事,今儿点儿背,进去时大家小心点。” 泰清帝拍拍自家师兄,意味深长地说道:“到底是仵作,临危不乱的本事很值得你我学习啊。” 纪婵拱了拱手,“皇上言重了,不过一点小变故罢了。”她指了指三米多高的墙头,“怎么上?” 大概是任飞羽的案子引起了京城权贵们对安全的重视,冯家临近高墙的树杈全部被砍掉了,绳子派不上用场。 司岂与泰清帝对视一眼,对纪婵说道:“我们能上,你怎么办?” 纪婵道:“你们能上,我当然也能。” 司岂走到墙根,双手搭在墙面上。 泰清帝助跑几步,跃起,踩上司岂的背,司岂向上一托,人就上了墙头。 “不错。”纪婵赞了一声。 司岂道:“你过来,我托起你来,皇上在上面接着你。” 纪婵道:“司大人趴好,我也来了。”司岂和泰清帝的这个招数她在现代时跟特警们学过,并不难。 司岂只好乖乖把手按在墙上 纪婵助跑,踩背,上墙,动作敏捷,并不比泰清帝差。 泰清帝的腿还吊在墙下来,见纪婵这么快就到了自己的头顶,不免惊讶地“啧”了一声。 纪婵蹲在墙头上,看司岂。 司岂笑了笑,助跑,跃起,抓住泰清帝的脚,腰上用力,再一跃,双手挂在墙顶,也上来了,“走吧,下去。” 第56章 三人带着面巾蹲在灌木丛里,三双各有特色的漂亮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前面的一条鹅卵石路。 纪婵小声问道:“皇上主张来冯家,可知冯家大公子住在哪里?” 泰清帝道:“当然……不知,不过司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司岂点点头,“听说冯家大公子极为喜欢梅花,找梅树多的院子就可以了。” 纪婵道:“你怎么知道的?”冯家不过是皇商,按理说入不了司大人的法眼。 司岂道:“在三法司待得久了,各方各面的事都会听到一些,恰好,我的记性不比胖墩儿差。” 纪婵耸了耸肩,行吧行吧,你们爷俩都牛皮。 “不过,咱们此来不是为了找冯家大公子,而是为了找到脸上长了肉瘤的人。只要找到他们,这桩案子就破了。”司岂又道,“听说冯家每隔一个时辰就有护院巡视一次,我们就在这里等。” 纪婵明白了,她想左了,“那二人正在被顺天府通缉,会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冯府吗?” 司岂道:“听说冯家大公子对冯家的背景和他的智慧都很自负,咱们看看再说。” 三人都不是聒噪的人,静心屏气等了一刻钟,南面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听说大少爷在祠堂晕倒了,大老爷也真狠,两天没给吃喝。” “你可拉倒吧,昨晚上我还看见红杏端着饭菜进祠堂来着。” “当真?” “骗你作甚,不单如此,二少爷还把他新买的丫鬟送了大少爷,上面下面都没闲着。” “啧啧,二少爷这忍功可真了得。” “什么忍功了得,不过捧杀罢了,瞅瞅冯家这份家业,哪个不眼红,哪个不想要?” “嘘……不说了不说了,被人听到又得吃顿竹笋炒肉。” 两个护卫越走越近,话也不说了,快步走了过去。 虽然光线暗,但纪婵还是从骨相上分辨出,这两人不是老吕描述的嫌疑人。 等他们走远了,纪婵说道:“接下来这一个时辰怎么过?咱们要不要去一趟祠堂。” 一个时辰等于两个小时,干巴巴蹲在这里岂不是要无聊死? 司岂请示泰清帝,“皇上怎么看?” 泰清帝道:“祠堂一般离花园不远,不然走一趟?” 司岂一锤定音,“那就走一趟。” 三人从花园东侧的月亮门出去,才走几步就见两个年轻女子从对面的夹道里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一个提着一个食盒,另一个端着托盘。 司岂牵着纪婵的衣领,拉着泰清帝飞快地闪到月亮门里。 等那二人过去了,司岂指着最北面的房顶小声道:“等她们进了那里咱们再走。” 纪婵和泰清帝一点头。 片刻后,三人摸了过去。 “大少爷,这可是在祠堂。” “祠堂又如何?老祖宗们看见少爷我龙精虎猛,想必也是欣慰的,来嘛不怕。” “大少爷,还是先忍了今晚吧,明儿晚上我和红梅一起伺候你,包大少爷尽兴,如何?” “不如何。” …… 夜阑,风静,祠堂里面活色生香,引起了某些人的无限遐思。 纪婵弯着腰,立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 司岂红了脸,视线不住地往纪婵身上飘。 泰清帝越来越佩服纪婵了,在两个男子面前,听这种荤话而面不改色的良家女子只怕不多见。 他一会儿瞧瞧纪婵,一会儿瞧瞧司岂,想笑不敢笑,着实憋坏了。 ——他确实喜欢纪婵,但司岂若想破镜重圆,也乐于成全。 ——毕竟,皇宫里的女人都不幸福。 冯家的丫鬟拗不过主子。 不多时,一个年轻男子拉着两个婢女从祠堂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蒲团。 那男子把蒲团扔在地上,“来来来,里面不行,就在外面,反正天气也不那么冷了。” …… 这谁受得了啊。 司岂当真压不住内心深处跃跃欲试的躁动了。 泰清帝是个中老手,更吃不消。他一边看,一边回忆昨晚经历过的极致的快乐。 只有纪婵一人无动于衷。 司岂道:“走吧,回花园了。”他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泰清帝赶紧跟了上去。 纪婵知道他二人为何走得这般快,憋笑憋得胸口疼。 那男子很快,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没意思,不刺激,还是雏儿有味儿。”那男子站起来,意兴阑珊地整理了衣裳。 负责站着望风的女子道:“大少爷凑和吧……” 另一个从蒲团上起了身,拦住望风女子的话,说道:“二少爷说给大少爷买人去了,等等就好。” 男子道:“买来的都是自愿的,一样无趣,少爷我就喜欢看你们求饶的哭泣的样子,越如此少爷我就越高兴。” 两个婢女大概心有余悸,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死变态。 纪婵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回手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匕首。 “莫冲动,只要抓了他,就能判个弃市。”一个声音附在纪婵耳边说道。 司岂又回来了。 “走吧,我们回去。”他又道。 进了花园,纪婵说道:“如果杀死任飞羽的凶手还在京城,你觉得他会不会来杀这位冯子许冯大公子?” 司岂脚下一顿,“这是个好问题,不过,府尹大人贪赃枉法,皇上应该不会给咱们这个机会,而且,守株待兔未必有效。” 纪婵点点头,这个确实。 回到花园,三人逛了一会儿,把冯家的园林设计批得一文不值。 等到第二拨护院寻过来时,更鼓已经敲了三下。 “我说兄弟,你精神点儿成不成?天天丢了魂儿似的。” “精神个屁,人死了,出面的是你和我,跑又跑不了,就怕被大少爷推出去顶罪,那可是死罪啊,你不怕,老子可怕。” “怕啥!大少爷不是说了,顺天府府尹是冯家的嫡系,两家关系好着呢,不会查到冯家来的。” “拉倒吧,这案子大理寺的司大人经手了,在他手里就没有断不明白的案子,凭他和皇上的关系,你觉得他会轻轻放下?” “这话你都说八千次了,那又怎么样,老婆孩子都在府里,不等着又能怎地?” “唉……真他娘的倒霉,当初怎么就进了冯家?” …… 来了。 就是他们。 纪婵清楚地看见了那护院脸上的肉瘤。 纪婵看看左右,用目光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司岂做了个“嘘”的动作,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纪婵大惊,看向泰清帝:现在就抓人? 泰清帝笑眯眯地点点头,越过她,也跟上去了。 纪婵只好蹲下去,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 就在她要上去帮忙时,后面也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喝道:“什么人?” 纪婵顿觉不妙,一转身,石头就扔了出去。 来人躲闪不及,石头砸到胸口,发出“砰”的一声,弯下腰,疼得直吸气…… 趁你病要你命。 纪婵抽出腰后的匕首,迎面赶上去,又给那人补了一块石头。 来的是两个护院! “有贼啊!”另一个喊了一嗓子。 纪婵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匕首一挥就刺了过去,喝道:“闭嘴。” “点子还挺硬。”来人是练家子,反应不慢,身子一侧就避了过去。 纪婵更快,左拳挥过来,砸在那人的鼻梁上,立刻见了血。 司岂见纪婵一人拦住两人,大惊,但他已经跟那肉瘤交上了手,而且那肉瘤护院竟然是个狠茬子,不但身手好,而且还随身带了匕首。 如此一来,他的小短刀就不够看了。 泰清帝那边也是,左支右绌,甚是狼狈。 好在暗卫一直都在。 两名暗卫先处理掉泰清帝的对手。 泰清帝赶去支援纪婵。 纪婵很危险,身上已经挨了两记老拳,若对方有刀棍在,只怕她早就身负重伤了。 “纪大人莫怕,朕来了。”泰清帝说道。 “什么真来了,就是假来了,你们今天也走不了了。”那挨了两下石头的护院恶狠狠地叫道。 司岂也赶了过来,接住那人的招式,说道:“是吗?你不妨看看,到底谁走不了了。” 他以为,此刻正是人们睡眠最深最沉的时候,且花园离前院又远,就算有人赶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然而,事与愿违,司岂话音将落,就听东边的月亮门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纪婵一笑,来的居然是冯子许,如此甚好,一并抓了,这一宿花园就没白蹲。 他们三人武艺平平,泰清帝的暗卫水平还是高的。 二人冲过来,先是打倒泰清帝和司岂的对手,又无比迅捷地劈昏了惊慌失措的冯子许。 两个婢女吓得半死,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泰清帝道:“都弄昏了吧。” 两个暗卫齐齐应了一声,一人一个,两个婢女软软地倒了下去。 司岂道:“皇上,带上这三个走一趟大理寺?” 泰清帝道:“很好,甚合朕意,朕很期待明日与府尹冯大人的见面。” 于是,两个暗卫各自拎上一个护院,司岂拎着冯子许往来处去了。 纪婵带的绳子起了作用,三个死猪一样的俘虏被吊上去吊下来,顺利地搬到冯家外面,又摞成一摞运到大理寺,关进了大牢里。 从大理寺出来,已经四更天了。 回宫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泰清帝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宫。 司岂这个时候回家也有些夸张。 泰清帝可怜兮兮地看着纪婵,“纪大人,你家有客房的吧。” 纪婵是个实诚人,“皇上,微臣家里简陋,不如住客栈。” 泰清帝摆摆手,“朕已经决定了,朕和师兄明日中午吃水煮鱼。” 纪婵:“……”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第57章 纪婵无奈,只好带两尊大神回家。 与当今同住一院,孙氏母子、小马夫妇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 只有睡在西次间的少年和小小少年张着嘴,打着轻鼾,睡得昏天黑地,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胖墩儿一睁眼,发现他的枕头上多了好大一只脸,吓得一哆嗦,差点儿叫出声来。 纪祎刚坐起来,比胖墩儿先看到司岂,立刻过来搂了搂小外甥,小声道:“司大人应该是半夜来的,咱们不要吵他。” “哦,小舅舅你看。”胖墩儿指了指司岂左脸上的一片淤青。 “嘘……出去说。”纪祎给胖墩儿拿来衣裳。 舅甥俩穿上衣裳,踮着脚尖走到门口,端着门轻轻地开,出去后又轻轻合上了。 司岂也醒了,但还是困,目送两只小老鼠钻出房门,又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纪祎和胖墩儿去西稍间的净房时,纪婵也起来了。 她比司岂和泰清帝睡得还要晚些,当然也想睡到自然醒,但有泰清帝这尊大佛压着,她躺不下。 锻炼就免了,先张罗早饭。 一出门碰到了在院子里急得转圈的莫公公,她压低声音问:“莫公公这是作甚?” 莫公公道:“皇上该起了呀。” 纪婵奇道:“昨儿回来就后半夜了,晚些起来不是应该的吗?” 莫公公摆摆手,“纪大人有所不知,按规矩,皇上这会儿该去御书房了。” 皇帝也不容易呀。 纪婵笑了笑,道:“规矩死的人是活的,皇上年轻,觉多,让他睡个自然醒,就当放假了吧。” “莫公公出去转转,溜达溜达,接接咱老百姓的地气,也感受一下人间的鲜活。” “那怎么行,皇上还等着杂家伺候呢。”莫公公犹豫着,下意识地看看大门,眼里有了一丝向往。 他十五岁净身,在宫里十七八年,从小太监混到大太监,日日如履薄冰。 每当闲暇,他就会想起十岁以前跟他爹一起逛街的光景。 街头上的一碗馄饨,白胖宣软的大包子,热乎乎的羊汤,以及那些心无芥蒂的家常嗑,都是他曾反复忆起的遥不可及。 纪婵看得出他的渴望,推推他的肩膀,“皇上现在有周公伺候呢。你去吧,出了事有我兜着。” “好。”莫公公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朝二门去了。 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但早晨宁静,刚刚醒来的泰清帝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说的,啧……老气横秋的。”他翻了个身,“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大气,博学,真真便宜师兄了。” “唉……朕的女人被师兄抢走了,心情不好,必须放个假了。”泰清帝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又睡了过去。 两位大人物是被水煮鱼的诱人的香味熏起来的。 好吃的就是命令,两人起床穿衣,飞快地洗脸刷牙,齐刷刷地坐到了饭厅里。 闫先生散了课,同两个学生一起走了进来,参见,跪拜,入座,正在聊诗文时,纪婵端着一只特大号的白瓷碗走了进来。 油汤里漂着一层红辣椒,雪白的鱼肉,黄色的豆芽,还有一粒粒饱满的花椒麻椒。 色香味俱全。 “水煮鱼来了哦,胖墩儿不要动。”纪婵小心翼翼地穿过外面一桌,进到里面,把碗放到一只烫着花纹的木垫上。 进菜口就在司岂和闫先生中间。 纪婵和司岂挨得近,两块鸡蛋大小的淤青格外显眼——人没成为一对,淤青先成了一对。 泰清帝的视线在纪婵和司岂的脸上游移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司岂知道他在笑什么,下意识地按按自己的脸,还挺疼的。 纪婵一起来就在忙,而胖墩儿吃完饭就去前院等闫先生了,才看见她的伤。 小家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纪婵身边,问道:“你们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脸上都有伤?” 虽然童言无忌,但于善于脑补的成年人来说,这句话可以有很多颜色。 “哈哈哈……”泰清帝大笑起来。 司岂的脸红了。 纪婵呐呐,有外人和孩子在,仓促间,竟然不知如何解释。 胖墩儿又问:“你们打架了?”他防备地看向司岂,“我是我娘的儿子,我姓纪。” 泰清帝收了笑意,认真说道:“胖墩儿放心,你肯定是你娘的儿子,谁都抢不走你。” 胖墩儿立刻问闫先生,“先生,皇上金口玉言,所以我爹就不能抢我了对吗?” 闫先生点点头。 胖墩儿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多谢皇上。”然后又对司岂说道,“父亲,你都听见了吧。” 司岂笑:“……听见了。”没关系,你是你娘的,你娘将来定是我的。 纪婵把胖墩儿抱在怀里,说道:“娘和你父亲昨晚确实打架去了,但抓的是坏人,这伤是坏人打的。”成年男女脸撞脸,在现代也是蛮尴尬的,更何况这个时代。 “原来是坏人打的呀。”胖墩儿拍拍小胸脯,松了口气,小手摸上纪婵的脸,仔细揉了揉。 泰清帝捂住了越咧越大的嘴。 司岂站起身,把自己的脸也送了过去,“胖墩儿冤枉爹爹了,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胖墩儿划拉两下,敷衍地道了歉,“对不起哦。” 泰清帝摇摇头,说道:“自打师兄有了儿子,脸皮厚了不少。” 得到慰藉的司岂笑眯眯地坐下了,用公用筷子夹起一片白嫩的鱼肉放在泰清帝的盘子里,说道:“这鱼味道不错,皇上尝尝?” …… 下午,泰清帝回宫。 纪婵和司岂去大理寺,把冯子许禀明大理寺卿后,准备升堂。 两位大人一同前往大堂,小马、罗清跟在后面。 春日的下午和风徐徐,二人身高和谐,步伐一致,宽大的袖口随风摇摆着,走得摇曳逶迤。 小马罗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找到了“般配”二字。 纪婵问:“司大人,冯子许一定会把罪责推到两个护院身上,两个护院顾忌着妻儿老小一定会认,你待如何?” 司岂道:“放心,冯子谅已经托人来过大理寺的大牢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见前头负责接待的小吏急匆匆跑了过来,禀报道:“司大人,顺天府通判古大人来了。” 纪婵笑了笑,正主派马前卒来了。 小吏刚转身,古大人就进来了。 他走得急,呼吸粗重,一看见司岂就质问道:“司大人,皇商冯旭文昨夜报案,说有歹人闯进后花园,打伤护院,掳走了大公子冯子许,此事可是司大人所为?” 司岂拱了拱手,笑得云淡风轻,说道:“古大人何出此言?本官是大理寺少卿,不是那江湖盗匪。” 古大人怒道:“那冯子许为何出现在大理寺的大牢里?” 司岂道:“人是蒙面人送来的,本官对此事也很好奇,不如冯大人一起听一听?” 纪婵在任飞羽一案中,见过这位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古大人,事后也曾打听过此人。 古大人名叫古天志,出身勋贵,在京城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且与府尹冯大人是姻亲关系。 “下官纪婵见过古大人,古大人这边请?”纪婵做了个请的姿势。 “嗯。”古大人乜了纪婵一眼,勉强应一声,同司岂一起往大堂去了。 …… 司岂端坐公案后,升了堂。 不多时,昨夜被掳来的三人被压了上来。 两名护院的精神还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冯子许有功名在身,桀骜地站着。 他大概一夜未睡,面色发青,发髻凌乱,眼角沾着两粒眼屎,草绿色的缂丝常服皱巴巴贴在身上,像一片被霜打过的白菜帮子。 冯子许环顾左右,看见古大人后,稍稍精神了一些。 “堂下三位,知罪否?”司岂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古大人坐在偏座上,提醒道:“司大人,冯子许乃是被歹人掳出来的,何罪之有?” 司岂道:“古大人莫急,既然一并进了大牢,想必就有进大牢的道理。” “三位,知罪否?”他又重复一遍,身子微微前倾,深邃的眼里射出两道厉芒。 “草民知……” “学生不知。”冯子许抬起头,怨毒地看了眼司岂,“学生听见花园里动静异常,就赶去抓贼,却被人打昏,醒来后就进了牢房,敢问司大人,学生罪在哪里?在家抓贼也是罪过?” 司岂没搭理他,对两个护院说道:“既然知罪,就如实招来。” 冯子许与古大人对视一眼,忽然狠狠踹了那肉瘤护院一脚,“怎么,又去拈花惹草了?一天天就知道给本少爷惹事,一窝老畜生小畜生都不要命是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冯子许有两分急智。 那肉瘤护院犹豫一下,与同伴对视一眼。 同伴点点头。 肉瘤护院便道:“小人田有义,便是顺天府发的海捕文书中的一名,吕小草是我们兄弟掳走的。” 司岂又道:“吕小草一案,参与者有三,另一人身在何处?”他问的是肉瘤护院,眼睛看的却是老郑。 老郑正要答话,就听门口有人说道:“人在这里。” 李大人并老董押着一个壮汉走了进来。 李大人拱了拱手,“司大人,冯家昨晚有人报案,说护院和大公子被掳走,下官调查时发现此人行迹鬼祟,遂抓了起来,询问后方知,此人竟是吕小草一案的主犯之一。” 司岂道:“李大人此番倒是利落。” 李大人脸上腾起一阵红云,默默地走到纪婵的偏座旁,拱拱手也坐了。 纪婵还礼。她倒不认为李大人是官官相护中的一员,他只是个六品小官,又在府尹冯大人的矮檐下,不低头是不可能的。 这时,司岂又问:“田有义,本官让你如实回答,吕小草一案是否有人主使?” 古大人又道:“司大人,这样问不妥吧,这些狗奴才只要被主家委屈过,就一定会反咬主家。” 第58章 第三个护院到场后,冯子许的腿开始哆嗦。 明眼人都知道,李大人之所以能抓到人,是因为冯子许可能被家族放弃了。 冯子许强自镇定,说道:“古大人明鉴,这几个畜生品行不端,都曾被学生狠狠教训过,对学生早就怀恨在心。学生冤枉,还请司大人古大人明察。” 司岂看向古天志,“古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是奴才咬主子,就一定是奴才对主子怀恨在心咯?” “如此,本官问也不必问,直接定奴才的罪便是,是吗?” 这话古天志不敢承认,“司大人想多了,本官只是提个醒儿罢了。” 司岂挑了挑眉,“古大人确实是在提醒,却不是提醒本官。” 他看向堂下:“田有义,你据实招来,可有人指使?” 田有义指着冯子许,道:“就是他指使我等做的。他强奸了吕小草,吕小草性子烈,事后寻死,抢了他的扳指吞了,没立刻死成,冯大公子还要求欢,被吕小草狠狠咬了一口,冯大公子一怒之下用枕头捂死了她,最后又让我三人把尸体丢进了澜河。” “对对,正是如此,当时在屋里伺候的粗使丫头正好有我妹妹一个。” “大人,我们以为那丫头家里穷,必定愿意做个通房丫头啥的,再不然得些银钱被赶出去,咋地也没想到大公子会杀人啊。” “大人饶命啊,真不是我们干的。” …… “放屁!分明是你们仗着冯家的势为所欲为,惹了麻烦就想往本公子身上推?没门儿!古大人,这三个畜生心肠歹毒,想置学生于死地,请古大人救我。”冯子许彻底慌了,但阵脚还在。 田有义磕了个响头,又道:“大人,伤口就在肩甲上,听说咬得极深,一验便知。” 冯子许捂住肩膀,“混账,这是我屋里的红杏兴奋时咬的,与那个叫什么草的何干,畜生你胡乱攀咬不得好死。” “威武……” “威武……” 衙役们杵了杵杀威棒。 冯子许见惯了大场面,又岂会怕了他们,梗着脖子对古天志嚷道:“古大人救我,这些畜生要害我。” 纪婵从偏座上下来,在冯子许面前站下,说道:“冯大公子,是不是要害你,一验便知,让本官看看伤口如何?” 冯子许撑不住了,干脆用混的。 他竖着眉,瞪着眼,指着纪婵骂道:“大爷凭什么给你看,啊?!你他娘算什么东西,一个下九流的小仵作罢了,野鸡升天就敢当凤凰了?被鲁国公府赶出来的小表子也敢看爷的身子,我看你就是欠……” “啪!” 一只砚台从公案后飞了过来,狠狠砸在冯子许的胸口上,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冯子许当即喷了一口血。 古大人站了起来,指着司岂,“你……” 司岂冷冰冰地回望,“他辱骂朝廷命官,挨这一下已然算轻的了。” 纪婵也不客气,一脚踹在冯子许的腿窝上,冯子许毫无防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纪婵正手反手,重重甩他两耳光,之后在他领口处一抓,撕开,露出一个刚刚结痂的咬痕来。 伤口中间平,两侧有凸起,极符合虎牙的牙齿特征。 她说道:“司大人,比较咬痕可以定此人的罪,吕小草还未下葬,就在城南的义庄寄存。”她记得很清楚,吕小草长的就是虎牙。 冯子许虽然不懂验尸,但明白咬痕二字,他感到了一丝绝望,回头看了一眼,然而大堂门口空空旷旷,连个衙役都没有。 “古大人,我记错了,这个伤不是红杏咬的,是……”他捂着胸口坐在地上,努力回忆吕小草的牙齿,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了。 “古大人,案情已经很明显了,你怎么看?”司岂故意问道。 古大人气得七窍生烟,他还能怎么看? “咬痕怎么做得准呢?纪大人,人命关天,不要太儿戏了。”他义正辞严地说道。 “对对对,司大人,学生记不起来是谁咬的了,但肯定不是他们说的那人咬的。”冯子许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啪!”司岂一拍惊堂木,却不是对冯子许说的,他冷笑道着,“古大人,有人证,有物证,有伤口可对比咬痕,你却依然为冯子许开脱,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府尹大人?” 古天志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本官只是提出质疑,审案是司大人的事,何必攀扯冯大人。” “那就好,给我打!” 司岂从签筒里抓起一把红签扔了下去,红签欢快地蹦跳着,洒了一地。 粗粗一数,至少有七八枚。 一枚打十板,七八枚就是七八十个板子。 老郑一捋袖子,“属下领命。” 四个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冯子许的四肢死死按住。 老郑“呸”了一声,搓搓手,抡起大板,一下下砸了下去…… “疼疼疼……疼疼疼,救命救命啊……古大人,快叫我大伯救我!”冯子许疼得吱哇乱叫。 古大人见司岂分毫面子不给,知道呆得再久也是无用功,当下拂袖而去。 冯子许明白,再不招,他就得当堂去掉半条命,眼下先保命要紧,哭道:“我说我说,是我干的,可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啊,呜呜呜……” 书吏闻言,赶紧把写好的供状放到冯子许面前,老郑抓着他的手按上印泥,画了押。 从公堂下来,纪婵对司岂说道:“司大人,时间来得及,下官走一趟义庄,把吕小草的齿模取来,完善证据链,以免有人借机生事。” 这桩案子到底是顺天府的,大理寺现在是越俎代庖,不好直接定罪,按流程,一干人犯还得由李大人押解回去。 证据夯不实,她不放心。 司岂道:“不用去了,冯家已经放弃冯子许了,不然李大人带不来第三个护院。” 李大人讪讪一笑,“案子经了司大人的手,哪个还敢抵赖呢?”他这话说得含糊,像是什么都说了,可细品品,又什么都没说。 纪婵摇摇头,“我还是走一趟,顺便看看吕家夫妇,告诉他们凶手抓到了。” 李大人道:“纪大人古道热肠,在下好生敬佩。不如一起走一趟吧。” 司岂也想去,但大理寺卿齐大人派了小厮来请,只好派老郑与她同行,眼睁睁地看着纪婵跟李成明走远了。 纪婵拿上勘察箱,在南街卖泥人的地方买了一块揉好的陶土。 一行人骑马去的,到义庄时差不多未时过半。 老吕夫妇正在义庄里,见到李大人立刻迎了上来,“大人,畜生抓到了吗?” 李大人道:“抓到了,已经抓到了。我们来看看小草,回去就定罪。” 老吕夫妻泪如雨下,双双跪了下去,“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李大人心中有愧。 他和老董当时去冯家找过吕小草,但被冯家几句话打发了出来。 如果他当时狠下心,豁出命去搜一搜,吕小草也许不会死。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纪大人和司大人吧。”他从怀里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老吕手里,“拿上,回老家去,把小的好好带大。” …… 纪婵取了吕小草的齿模,放到盒子里,以防磕碰变形。 这时候,老牛从一具尸体旁站起身,讨好地对她拱了拱手,“纪大人一向可好?” 纪婵走过去,见死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问道:“这位怎么死的?” 老牛自信地说道:“淹死的。”他扒开死者的眼皮,“看,眼里有出血,指甲青紫,这都是淹死的特征。” 纪婵笑了起来,老头还挺爱学,把她讲过的一些都记住了,“不错!”她夸了一句,又道:“在哪儿捞的,怎么送这儿来了,死多久了?” 老牛道:“就前面那条河里冲下来的,没人认尸,就先送这来了。” “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亥时断气,手握成拳,大约九个时辰了吧。” 纪婵带上手套看了看尸僵状况,说道:“差不多,不是子时就是亥时。大半夜去河边,难道是自杀不成?” 老郑道:“还不到夏天,前面那条河顶天两尺深,能淹死人吗?” 纪婵也道:“既然淹不死人,又何必去河里自杀,难道这是个案件?” 老牛摇摇头,“这条河两岸都是村子,南来北往的常常过河,半夜去对面找个人也是常事儿。” “再说了,你们别看水浅,不会泅水的一样能淹死。我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一回,水还不到膝盖深,人倒下去了,怎么地都扑腾不起来,差点被淹死……”他跟纪婵熟了,也敢多说几句了。 纪婵没说话,打开死者外衣,仔细检查了一下尸表,说道:“手臂上有抵抗伤,应该是他杀。” “啊?”李大人刚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不免有些头大,“又是凶杀案?” 纪婵道:“手臂、腿、胸口有多处淤青,都是生前伤,此人死前跟人打过架。” 李大人道:“打架打输了,沉水自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纪婵道:“是不是自杀,尸检一下就知道了。” 李大人摇摇头,“纪大人,还是等死者家里来人再说吧。” 第59章 李成明给老吕夫妇一百两银子,三十两自掏腰包,剩下的是老董和捕快们凑的——是他们去冯家找人时给的茶水钱。 尽管七十两银的来路有些恶心,但一出一入之后,还是有所不同了。 李成明以为,老吕夫妇接受的不是冯家的买命钱,而是捕快们的良心钱。 他去掉一大块心病,语气又坚定了些,“按规矩,在这个时节,贴告示后尸体必须在义庄存上三天,若三天后仍然无人认领,官府才可自行处置。” 纪婵摊了摊手,“规矩为大,我听李大人的,那就回吧。”她回头看看死者青灰的脸,说道:“挺俊俏的年轻人,可惜了……你再等等,我们总会替你伸冤的,放心。” 天气虽已经转暖,但义庄自带几分阴寒。 在场的人顿时感觉全身发寒,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哈哈哈哈……”李成明干笑几声,“纪大人真是侠肝义胆呐,请请,一起回去。” 纪婵笑了笑,客气道:“侠肝义胆算不上,不过是职责所在罢了。” 返回大理寺时,官员们走的差不多了。 纪婵先回书房洗手,嘱咐还在誊写尸格的小马准备下衙,自己带着齿模去找司岂。 罗清刚要出门,一见纪婵又贼溜溜地缩了回来,禀报道:“三爷,纪大人回来了。” 正在来回踱步的司岂赶紧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卷宗假装看了起来。 “咚咚。” 门是掩着的,但纪婵还是顺手敲了敲,推门问道:“司大人在吗?” “回来了,进来吧。”司岂抬起头,又道,“任飞羽的案子始终没有眉目,想多研究研究。”他放下卷宗,亲自给纪婵倒了杯热茶,“过来坐,怎么样,还顺利吗?” “齿模的事很顺利,李大人就没那么舒坦了,顺天府又要有案子了……”纪婵把装齿模的木匣子交给罗清收好,顺便把无名尸的事说了一遍。 司岂把卷宗往一边推了推,示意罗清收起来,“他们能做的就尽量让他们做,他们找上门才是人情。你喝水,这是我刚泡的铁观音,现在滋味正好。” 罗清想笑,又怕回去被司岂收拾,赶紧转过身,假装收拾卷宗柜——可不是刚泡嘛,一直掐着时间呢。 纪婵跑了一下午,正渴得紧,不疑有他,端起杯子就喝,一杯不够,自己又倒了第二杯。 “好茶,多谢司大人。” 司岂眼里有了笑意,“喜欢就好,回家吧,在冯家折腾半宿,皇上还不知好歹,辛苦你了。” 纪婵深以为然,她在现代看过各种类型的古代大帝,还是头回见识泰清帝这样的——玩心重,喜欢刺激。 二人一同出了门。 纪婵道:“再看任飞羽一案的卷宗,司大人有新发现吗?” 司岂摇摇头,“还是没有。” 纪婵道:“凶手得手数次,尝到了甜头,肯定还会出手,我们等着就是。” “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完美犯罪,只要肯努力肯用心,凶手终归会露出马脚的。”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司大人,你对京城的权贵子弟了解颇多,有没有试着对某一些人做做分析?比如,与三法司关系密切的,家里做过地方官的,再或者武将家庭,见识过杀人的,还有经常挨打,童年遭遇过变故的。” 司岂看了看她,嘴角微微一勾,夕阳像是落在他的眼里,橙红色的光让笑容变得更加温暖起来。 “做过,也有一些怀疑对象,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怀疑最终只是怀疑。” 你都怀疑谁了? 这话在纪婵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回去了。 能入司岂法眼的都不是凡人。 而且,没有证据的猜测跟随便泼脏水无异。 司岂不会说,她更不该问。 二人到了衙门外,纪婵正要拱手告辞,就听有人惊喜热切地叫了一声,“大侄女?” 司岂、纪婵、小马、罗清,齐齐看了过去。 路旁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瓜子脸,柳叶眉,高颧骨,容貌秀美,只是有些寡淡和刻薄。 纪婵先是一怔,随后心道:到底还是来了,二叔夫纲不振啊。 她正要说话,却见苟氏快走了几步,停下后朝司岂福了福,“这位就是司大人了吧,妾身是纪婵的亲二婶。” “纪二太太。”司岂颔了颔首。 胖墩儿从未跟他提起过二叔祖,可见两家关系不怎么样。 苟氏见司岂颇有礼貌,大喜,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再多说两句,又忽地闭上了嘴,转而对纪婵说道:“大侄女,明儿是你二叔的寿辰……” 纪婵没让她说完,“侄女明日要去国子监上课,上下午都没空。不如二婶留个地址,寿桃会送到的,我人就不到了。” “啊?”苟氏大概没想到纪婵拒绝得这么快,先是惊讶一下,随即又飞快地说道,“知道知道,所以二婶预备的是晚上。” 所以,这就是有备而来,打蛇随棍上了? 纪婵敛了脸上的笑意,负着手,略略弯了腰,居高临下地问道:“二婶,你那傻侄女嫁人了吗?” 苟氏笑了笑,“大侄女,你二叔是你至亲,更是长辈,他过寿,你这个做侄女的不到场怎么行呢?一旦有人问起,不单是你二叔不好解释,只怕你脸面上也不好看,是也不是?” 纪婵站直身子,“我如何不劳二婶操心,如果二叔想要我的孝敬,让他亲自来讨。如果有人问题我,你们怎么说都成。毕竟,我只是个仵作,有什么关系呢?” “你……”苟氏没想到纪婵如此不给面子,面红耳赤,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大侄女,你年纪小,又初涉官场,有你二叔在日后总能走得顺畅些,大家都是一家人,自当……” 纪婵摇摇头,扭头对小马说道:“看见了吧,人就是比狗聪明,狗总听不懂人话,你越和颜悦色就叫的越欢。” 小马知道一点儿纪家的事,冷笑一声,“师父所言极是。” 纪婵索性指上苟氏的鼻尖,“你人面兽心,根本不值得我给你面子,滚吧,别让我看见你。” 这句话恶毒至极,苟氏脸皮再厚也承受不住了,骂道:“混账,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东西!?不男不女,整天摆弄死人的……” “够了!”司岂大喝一声,“你什么东西,敢辱骂皇上钦封的朝廷命官?” 苟氏自知失言,赶紧替自己辩白,“司大人,好歹我也是她长辈……” 司岂懒得理她,对纪婵说道:“我送纪大人回去,这等小人不理也罢。” 纪婵不觉得自己需要司岂护送,但苟氏敢杀到这里,说不定就敢尾随她回家。 她不想家宅不安,只好应了。 两辆马车辚辚而去…… “太太,算了吧。”苟氏的婆子小声劝道,“汝南侯世子夫人未必安了好心。” “陈榕安不安好心无所谓,到底是我的错处。”苟氏叹息一声,早知如此,她当初又何必那般对待纪祎,大房二房又怎会走到如此地步? 啧……那司家无论如何都攀不上了。 苟氏滚蛋了,司岂又登堂入室了。 纪婵不过虚让让,他就当真进了大门。 胖墩儿想吃烧烤。 秦蓉和孙妈妈切了猪羊肉,买了羊腰子、鸡翅膀、鸡脖子、鸡胗、韭菜、大蒜、蘑菇、干豆腐卷等等。 纪婵司岂进二门时,放在天井里的圆桌上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堆。 “这是做什么?”司岂瞧着有些新奇。 纪婵有些为难,她不想请司岂吃饭——儿子是她的,司岂最近太殷勤,这不是好事。 但胖墩儿不大理解老母亲的复杂心情,他背着小手、笑眯眯地说道:“父亲,我们要吃烧烤啦,你要不要尝尝?我娘的手艺特别厉害。” 纪婵想说我厉害个屁,你就是个坑货儿子。 “好啊,为父正有此意。”司岂从善如流,期待地看向纪婵,“那就麻烦二十一了。”他忽然叫了纪婵的假表字,叫得还挺亲热。 纪婵想说她不叫二十一,但又想起这个名字在泰清帝面前过了明路,不好反驳。 “司大人客气了。”她笑得假惺惺的。 司岂道:“在家里叫我逾静就好。” 这话好生暧昧。 纪婵挑了挑眉,不理他,自去洗手换衣。 司岂也不在意,慢慢来就好,他从来不缺耐性。 纪婵出来时,天井里已经亮了灯。 几盏大红灯笼高高地挂着,长长的烧烤炉里燃烧着火红的炭,风一过,就飞扬着起一片金色的火焰。 秦蓉烤肉串,孙妈妈烤鸡翅,肉香扑鼻而来。 小马从仓房取了坛好酒,一边跟罗清聊天,一边把酒杯斟满了…… 司岂坐在圆桌旁的管帽椅上,给坐他腿上的胖墩儿讲故事。 纪祎和孙毅围坐父子二人左右。 司岂讲得是前朝的某个英雄人物,他大概做过功课,用词简练,故事性也强,三个孩子听得如痴如醉。 纪婵呆了片刻。 如果司岂当初没有那么绝情,他们一家是不是…… 唉,想这些做什么? 纪婵觉得自己很无聊——人生没有如果,胖墩儿也并没有不幸福。 当年司岂不要她,现在她一样也不想要司岂。 她在圆桌上取了几串大蒜和几串干豆腐卷,有条不紊地烤了起来。 司岂讲完故事,鸡翅和肉串也陆续好了,几个孩子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刚刚的故事。 司岂尝了几串,起身走到烤炉前与纪婵并肩站着,说道:“你教教我如何?” 纪婵想说“你别添乱了”,却不料胖墩儿欢呼一声,“娘,我也要试试。” 小的可以烤,大的就更可以烤了。 纪婵只好说道:“好啊,你看着孩子,别让他烫着了。” 司岂心花怒放——这句话说得好,听着就像一家人。 于是,秦蓉和孙妈妈都撤退了。 小胖墩儿搬来一只小板凳,站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翻着手里的肉串,“父亲,咱比一比吧,看谁烤得更好。” “我看行,到时候让你娘做裁判。”司岂看着纪婵说道。 “好哦!你要是输了,就送我一只玉佩怎么样?反之也一样。”胖墩儿在司家得了好几只上好的玉佩,吃又不能吃,玩又不能玩,此时用来当彩头最好。 纪婵把烤好的蒜和干豆腐卷放到桌子上,回来的时候笑着说道:“一只玉佩百十两银子呢,输了你不心疼吗?” 胖墩儿摇摇小脑袋,凑到纪婵身边,小声道:“娘,羊毛出在羊身上。再说了,父亲有好多个玉佩呐,他不会要我的,我稳赢不输。” 他笑得狡猾,像只小狐狸。 这样的想法不太端正,可又的的确确是个阳谋。 纪婵不想讲大道理,就道:“你怎么知道你父亲不要你的?你现在姓纪,你父亲姓司,他的就是他的,你的就是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给了司岂一个眼色。 司岂心下了然,道:“你要比便比,输了就认,赢了就庆祝,咱们都要堂堂正正的,可好?” 胖墩儿到底是个孩子,算计是无心,被隐约地教训了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当下欢呼一声,“当然好,我都烤过好几次啦,你今天输定啦。” 反正都是被算计了。 司岂看看纪婵,心道,这儿子怎么就这么奸滑呢? 纪婵也看看他,你的儿子当然像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秦蓉给小马斟满酒杯,用肩膀推了推他,小声道:“相公,你看司大人对师父是不是有那个意思。” 小马道:“我觉得是。” 秦蓉叹了一声,“司大人是不错,可司家就难说了,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小马“哼”了一声,“怕什么,有皇上在呢。” “对对对。”秦蓉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皇上住进纪家了,那是多大的荣幸啊。 第60章 司岂带着一身的酒味烟火味回了府,一进侧门就被王妈妈请到了司衡的内书房。 司衡坐在书案后,二夫人李氏坐在他身旁的一把官帽椅上。 司岂长揖一礼,“父亲,母亲,儿子回来晚了。” 司衡有些不满,“又去喝酒了?” 李氏挥了挥帕子,问道:“怎么还有股糊掉的肉香,逾静晚膳用的什么?” 司岂有所保留地说道:“儿子跟同僚一起吃了烤肉。”纪婵也是同僚嘛。 司衡道:“昨夜一宿未归,今日又如此晚归,你都在忙什么?” 司岂:“这……” 李氏不安地捏了捏帕子,“逾静,你父亲日理万机,你不要让他担心你。” 司衡大概想到了,问道:“昨夜皇上也没回宫?”他是首辅,这样的大事还是知晓的。 司岂点点头,“儿子陪皇上走了一趟冯家。” “所以你受伤了?”司岂一进门,李氏就看到他脸上的淤青了。 司岂想起那一撞,心里还挺美,点了点头。 他脸上带着淤青,这也是古天志认定他进冯府掳人的原因——纪婵好一些,她从家里出来前在脸上敷了粉,不怎么显眼。 司衡无奈,说道:“皇上疯玩,你这师兄的也不劝着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罢了罢了,你劝了也没用,说你作甚?今儿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婚事,你娘替你相中一个姑娘,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踏青的时候你们见上一见。” 李氏也道:“姑娘是工部侍郎的小女儿,他家托人试探过了,我听说那姑娘不但相貌好,还有些才名,就是性子有些软。”她现在不指望司岂提携舅家,娶她的外甥女了,只求他不娶纪婵就行。 司岂没有立刻回复,定了定神,说道:“母亲还是推了吧,儿子现在不想成亲。”末了,他又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昨儿纪大人也去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氏心里咯噔一下,眼里面染上了焦色,扭头去看司衡。 “嗯……”司衡若有所思,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 “老爷不可啊。”李氏一下子站了起来,“这绝对不行。” 她可不想有个当仵作的儿媳,六品的仵作那也是仵作,皇上钦封的仵作,那还是仵作! 先有与武安侯世子牵扯不清、投水自尽的未过门的倒霉儿媳,现在又来个纪婵? 和离一回,还想再回来? 不行,她不想自家事再次成为贵妇们口中的笑谈。 司衡见李氏情绪不稳,朝司岂摆了摆手,“你先去吧。” 司岂给自家老子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立刻避了出去。 站在书房外,他把提起来的心安安稳稳地放了回去。 虽然母亲极力反对,但至少父亲是不阻拦的。 如此,他就有了八成的把握。 第二天,纪婵如常去了国子监。 刚下马车,就见纪从赋从一辆马车上走了下来。 “二叔来了。”纪婵笑着打了个招呼。 纪从赋快步过来,急急地说道:“小婵,你不用理你二婶,二叔也没想过什么寿辰。” 纪婵把沉甸甸的教具放回车上,说道:“二叔,我都知道,你不必特地过来解释一趟的。” 如果纪从赋想找她,不用等什么寿辰,直接到这里来就是,何必让已经得罪她的苟氏去大理寺? “纪大人。”又有一辆马车停下,左言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他今日穿了件粉蓝色的便服,极为俊俏。 “左大人。”纪婵拱了拱手。 “这位是……”左言看看纪从赋。 纪婵道:“这是我二叔,如今在户部。” “下官纪从赋,见过左大人。”纪从赋不知左言是谁,但左言通身的气度告诉他,此人身份不俗。 左言笑道:“纪大人客气了,是来听小纪大人的讲课吗,小纪大人讲得极好。” 纪从赋没跟上官请假,只是偷偷溜出来一趟,哪敢留下来听课,当即便告辞走了。 纪婵与左言同去教室。 下课时,突然出现在课堂里的汝南侯世子蔡辰宇拦住了正要离开的纪婵。 “纪大人。”他没有叫纪婵表妹,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对纪婵的尊重,“没想到纪大人会这样画画,当真让人出乎意料。” 纪婵道:“不过是另一种方法罢了,师父教了就会,没什么难的,蔡世子太客气了。” 蔡辰宇只是试探试探,没指望纪婵给他一个答案,又道:“在归元寺时,纪大人帮了我一个大忙,一直心存感激,原本想登门拜谢,又怕纪大人多心,就干脆来这里了。”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比派个婆子叫纪婵去汝南侯府的陈榕知礼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年的事,到底还是陈榕母女做的孽,纪婵不好迁怒他,但也不想跟他攀扯什么恩情。 她说道:“蔡世子,下官说过了,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即便不是你,我也一样要帮忙的。” 蔡辰宇笑了,他长得既没有司岂的俊朗,也没有左言的儒雅,但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嘴角天然上翘,牙齿雪白,让人好感顿生。 “纪大人豁达,我自愧不如。”他拱了拱手。 纪婵道:“豁达是没有的,只不过一直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罢了,陈榕做了那么缺德的事情,遭报应了吧。” 蔡辰宇脸上笑意不变,“纪大人言辞犀利,我竟无言以对。下午还有课吧,就不耽误你用饭了。” “想不到这位也来听课了,倒也稀奇。”左言一直等在门口。 蔡辰宇是个绣花枕头,喜欢吟月听风,不理庶务政事,能开个小酒馆已经是破天荒了。 纪婵道:“归元寺的那桩案子,他被牵扯其中,下官没有因私怨而落井下石,他一直感激涕零,此来是为了感谢。” “哦……”左言恍然,却不问是何私怨,说道,“既有私怨,落井下石也是活该,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走吧,一起用饭去,正好有桩案子想请纪大人帮忙。” 吃饭可以拒绝,但案子是工作,纪婵不能拒绝。 下午,去顺天府旁听吕小草一案的司岂也来国子监听课了,在教室里将将坐下,就见纪婵和左言一起走了进来。 他心里发苦,脸上却不显,正要说话,纪婵先开了口,“司大人,冯子许被判了什么?” 司岂道:“斩立决。”如果古天志猜到是他掳走了冯子许,府尹大人就绝不敢徇私。 左言正要表态,就听门口有人说道:“活该,真是大快人心呐。” 纪婵回头一看,又是蔡辰宇。 “蔡世子怎么又来了?”她奇道。 蔡辰宇笑着说道:“左大人和司大人都来了,想必这堂课也很有趣,纪大人不欢迎吗?” 纪婵道:“这一堂讲人体解剖,蔡世子若没问题的话,我也没什么问题。” 蔡辰宇面色变了变,但还是在左言身后的位置坐下了,迟疑着说道:“那我试试?” 第62章 三月初一。 上午巳时过半,李成明来大理寺找纪婵。 他一进门就拱手,眯着小眼,咧着大嘴,笑得弥勒佛似的,“纪大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在下又厚着脸皮来了。” 纪婵起身还礼,“李大人太客气了,欢迎还来不及呢。快请坐,小马倒茶。” 李成明摆摆手,“不用忙不用忙,司大人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纪大人赶紧跟我走一趟吧。” “又有案子了?”纪婵说着,示意小马带上勘察箱。 “唉……”李成明叹息一声,道:“纪大人说着了,就是那天你看过的那具尸体,至今无人认尸,老牛打开了死者的胃和肺,却没找到溺液。” 没有溺液,就可能不是淹死的,但死者又是窒息而死,两者互相矛盾。 老牛找不到凶手行凶的方法,李成明找不到尸源,只能求助纪婵。 三人刚出门,司岂就走了过来,笑道:“走吧,我同你们一起去。” 纪婵不想他去,却没有立场拒绝直系上司。 李成明求之不得,赶紧作揖,“诶呦,下官谢谢司大人。” “司大人呐,下官现在最怕无名尸。京城这么大,南来北往的也多,一来二去就都成悬案了,下官可太难了。” 司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遂道:“放心,大家都知道你难。” “多谢司大人体恤。”李成明感激地笑了笑,他要的就是司岂这句话。 李成明骑马来的,司岂纪婵便也骑马。 昨夜下过雨,路上还有积水,不干燥,不扬尘,正适合骑马出行。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义庄。 尸体放四天了,极臭。 此时太阳正大,纪婵干脆把解剖床挪到了外面——这里光线好,空气也好。 她和小马穿上防护服,带了手套。 纪婵道:“小马你先剃头,我来看看死者的脏器。” 心脏健康,有出血点,肺部确实没有溺液,胃里基本是空的,内脏器官有淤血。 纪婵检查了食物在小肠里运行的距离,基本上可以断定死者确实死于亥时或者子时。 小马道:“师父快看,死者头上有淤血,不是钝器伤。” 纪婵把腹部脏器放回去,走到小马身边。 司岂也仗着身高优势看了过来,说道:“这人肯定死于谋杀,这两处淤血说明有人用力按过他的头部。” 小马道:“按头做什么?” 司岂道:“当然是想淹死他,哦,不对,……”他看向纪婵,“他到底是不是溺死?” 纪婵又把死者的尸体表征看了一遍,说道:“他死于干性溺死。” “干性溺死?”司岂小马等人异口同声。 纪婵点点头,“干性溺死不是典型的溺死,发生这种情况并不多。” “这种溺死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死者神经体质敏感,入水后,冷水刺激皮肤感觉神经末梢或喉头黏膜,使体内迷走神经过度兴奋,引起心跳骤停或休克;一种是死者有潜在疾病,冷水刺激后,增加心脏负荷,导致心肌受损而死。” “现在可以确定,死者肯定死于谋杀,接下来,就是找案发现场了。” 司岂道:“李大人去上游找过了吗?” 李成明答道:“附近的村镇都问过了,无人失踪。” 小马道:“会不会像赵二娘子似的,两边都不知道?” 纪婵仔细端详着死者青黑的脸,说道:“看面相,死者是个典型的南方美男子。” 美男子? 司岂的目光也落到了死者脸上:高眉基,长睫毛,鼻子确实挺好看,厚嘴唇,其他的就看不出什么了。 这也能叫美人? 他很想问问纪婵:难道我不比他好看多了? 司岂腹诽几句,说道:“这种花色的缎子不是北方常见的,结合纪大人所说,死者确实是南方人。” “小鸣河流经上马镇,上马镇又在官道上,李大人不妨让纪大人画两张画像,去镇上的客栈问问,说不定会有线索。” 李成明听说死者有可能是南方人,就知该去官道上找,却一时记不起地名,就顺手拍了个马屁,“司大人这记性可真好,多谢指点迷津。” 纪婵又道:“此人手臂上有多处抵抗伤,但跟身上的淤青一样,都不重,不像对抗性互殴,倒像惩罚似的警告,凶手或者不是一个人。” 司岂对此案很有兴趣,道:“李大人,不介意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李大人连连拱手,“求之不得。” 三刻钟后,一行人拿上两张画像直奔上马镇。 上马镇是大镇,没赶上关闭城门前进城的,或者出城晚了的旅人大多会在此镇打尖住宿。 镇上有十家客栈。 纪婵司岂一拨,从南往北查;李成明一拨,从北往南查。 双方约定,一拨发现异常,就派人通知另一拨,如果都没异常,大家就在中间第十家客栈门口聚齐。 两拨人挨家问过去,全都一无所获。 李成明道:“司大人可有良策?” 纪婵也殷切地看着司岂。 司岂说道:“那就再查一回吧。” 李成明道:“司大人,再重新查一次,咱们可就回不了城了。” 一大帮人马在镇上嚼用要不少银子,他负担不起。 再说了,他已经跟上官请了假,打算清明期间带老妻回老家祭祀踏青来着。 ——三月初四、初五是寒食节,然后是清明节,虽然不休沐,但各个衙门口都很松散,有事办事,没事的点个卯就走,踏青上坟都可以。 司岂道:“这次不用那样查。”他对老郑说道,“去把掌柜和伙计都叫出来。” 老郑去了,片刻后带着掌柜和一干伙计回来了。 司岂道:“二月二十七日前后,镇上应该来过车队吧,都住在哪里了?有没有看起来比较奇怪的车队?” 这家客栈在镇子的最中间,两头不靠,所以一般会派一个伙计在南头迎客,一个伙计在北面迎客。 他们大多对往来入住客栈的客人如数家珍。 果然,一个伙计说道:“这个我知道,那车队从南面来的,住在斜对面的有朋了,听说要了个大院子。打短工的六婆说,明明都是男人,却带了幕篱,跟大户人家的女子似的。总共十多个男子,壮的特壮,瘦弱的特别瘦弱,跟女人似的。” 李成明眼里露出惊骇之色。 纪婵一时没弄明白李成明在怕什么,朝司岂竖了竖大拇指——他的脑筋转得太快,她自问不算笨,却发现根本比不上他。 掌柜好奇,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儿,不会有什么麻烦吧,给小人个准话呗?” 老董没好气地说道:“开你的店吧,好奇害死猫。” “走吧。”司岂同情地看了李成明一眼。 他见纪婵不懂,就解释道:“估计是拐子,而且规模不小,我们去问问情况。” 纪婵脸上一黑,她最痛恨的就是拐子了。 李成明面色沉重地摇摇头。 司岂知道他在苦恼什么,这不是一般的拐子,如果他猜得不错,应该是小倌馆做下的勾当。 而京城的小倌馆背景从来都不俗,李成明扳不动,也不敢扳。 有朋客栈。 老董老郑等人清理了大堂的几个客人,让掌柜把所有伙计都叫了过来。 司岂负责询问,“二月二十七日傍晚,你这里接了个大买卖?” “是的是的,就住在后面的大院子里,大人要看账本吗?”掌柜懂规矩,哗啦啦打开上个月的账本,找到二十七日那一页,放到司岂面前,“就是这个,黄炳强黄老爷的商队,带了八九辆车,申洲人,从路引上看,商队也是从申洲来的。” “有什么异常吗?”司岂又问。 掌柜点点头,“回大人的话,小的觉着他们跟别的商队不大一样,神神秘秘的。车辙挺深,按说货应该不少,但没见着卸货,我们伙计去喂马送水时,还有专人看着车厢。” “我们伙计想打听打听他们带了什么好货,还让看车的人呵斥了一顿,小人还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商队呢。” 司岂道:“你们看见那位黄老爷了吗,都什么人跟你们打过招呼,有没有长相特别的人?” 掌柜想了想,“黄老爷没见着,其他人也没大记住,倒是有一个印象特别深,那家伙又高又壮,国字脸,留着大联络胡子,小眼睛,扫帚眉,像清楼专门请的打手。” 纪婵早已备好纸笔,“刷刷”地画了起来。 司岂让掌柜站到纪婵身后看着,以便及时调整。 一干人抻长了脖子看着纪婵的画纸。 纪婵画完大概,问道:“是这样吗?” 掌柜道:“嘴唇再厚些……对对,胡子再浓些……好好好,这位大人真有两下子,还有眼睛,一单一双,嗯,有点儿三角,再凶些……” “好了好了,就是他!没跑,太像了!”掌柜像看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绝技,兴奋得不行。 掌柜记的不多,但伙计们有对其有印象的。 纪婵又画了四张画像,这才骑马往京里赶。 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不多,一行人纵着马,撒了欢儿的跑。 经过一天的晾晒,路面干了,灰尘也大。 纪婵带着口罩,始终奋勇争先。 司岂的骑术也不错,一直在她左右。 赶到南城门时,守城的士兵正在关门,一行人险之又险地进了城。 司岂道:“李大人如何打算的?” 李大人道:“此事非同小可,下官要先禀报府尹大人。” 司岂笑了笑,“也好,那就告辞了。” 李成明被他笑得心惊肉跳,却也不得不拱手恭送,“多谢司大人援手。” 第63章 “这桩案子他查不了。”司岂放慢速度,勒着缰绳,让马慢慢往前走。 纪婵与他并肩而行,“司大人待要如何?” 司岂略侧头,叫了老郑一声。 老郑策马上前,“大人请吩咐。” 司岂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老郑,“画像你找纪大人要,找几个眼生的兄弟看着清风苑、明月楼、如意馆。” 老郑一拱手,“小人领命。” 司岂又嘱咐道:“这三家都不是善茬,你等当以自身安全为重。” “是,请大人放心!”老郑带人去了。 纪婵郑重地拱了拱手,赞道:“司大人是好官。” 司岂心里甜丝丝的,脸上却不动声色,“纪大人谬赞,职责所在罢了。” 纪婵道:“若需下官帮忙,大人请尽管开口。” 司岂笑道:“一定少麻烦不了你,走吧。”他说是这么说,却打定主意,不想让她参与进来。 几人回到大理寺,换上马车各自回家。 三月初二,纪婵在衙门里忙了一天,下衙时,跟司岂请了三天假。 她原本打算带胖墩儿纪祎走一趟襄县,踏青和上坟一并完成,但胖墩儿要去司家祭祖,就只好改了计划——她先带胖墩儿纪祎踏青,之后胖墩儿去司家跟司岂住两天,她与纪祎走一趟襄县。 司岂二话不说就应了。 他答应是情理之中,让纪婵觉得意外的是,他竟然没主张跟着一起去。 不过细想想也就明白了。 司家一大家子人,他就是想去估计也去不了。 思及此,纪婵觉得当初自己决定和离还挺理智的。 三月初三,纪婵给林生和孙妈妈母子放了假,她和小马秦蓉带着两个孩子早早地出了门。 目的地是碧湖——这是小马打听来的最好去处。 听说在京城最负盛名,山清水秀,风景优美。 到了目的地后,小马有些傻眼,“师父,这好像不是咱们小老百姓来的地方。” 放眼过去,碧湖南岸的临水平地上已经被各色帷幔占据了——每一处帷幔的所在都是一个豪门。 纪婵道:“去北岸吧。” 北岸的坡陡些,没有南岸和缓,湖边也没有帷幔,人虽多,但玩起来也热闹。 “哟,这不是纪大人吗?”陈榕踩着脚蹬从路旁的马车上下来,恰好看到马车里的纪婵。 她抬手指向一处姜黄色的帷幔,“司家在那边,纪大人走反了呢。” “娘,这人谁啊。”胖墩儿觉着来者不善,也想凑到车窗前。 纪婵不想让陈榕看见他,遂把他搂在身边,说道:“娘也不大认识。” 胖墩儿也不挣扎,大声道:“那就是娘亲讨厌的人咯,一定是个丑八怪。” “娘不讨厌她,娘仇视她。”纪婵笑着跟陈榕摆了摆手,“仇人你好,仇人再见。” 小马驾着马车过去了。 “夫人犯不着生气,不过是小人得志罢了。”陈榕身边的管事妈妈在车凳下面扶住了她。 陈榕不气,只是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竟然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而且还喜欢跟死人打交道,找个机会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 “夫人高明。”那管事妈妈赞了一声。 蔡辰宇也下了车,摇摇头,“你这又是何必呢?” 陈榕虚扶了他一把,说道:“世子,司家压我陈家,我无法与之抗衡,只能忍。但她一个小小的六品也想爬到我头上来,我忍不了。” 蔡辰宇挑了挑眉,笑道:“随你,你开心就好,但若连累蔡家,别怪我不留情面。” 陈榕道:“不过是表姐妹打架,与蔡家又有什么干系,世子放心,我心里有数。” 京城官多,扔一砖头砸俩; 三月初三的碧湖官更多,打个喷嚏就能震着仨。 马车往北不过走了十几丈,小马就碰到好几个在国子监听过课的学生。 纪婵这才意识到,她想的踏青是踏青,这些人则是以踏青为名,行交际之事。 她太天真了。 纪婵道:“算了,还是去南岸,也不非得玩水,咱们就放风筝、打牌、野炊吧。” “好嘞。”小马虽觉着风光,也着实嫌烦,当即调转车头,又回到了南面。 湖岸被权贵占了,她们就去荒滩上呗。 那里是沙土地,砾石多,野草也多,不方便贵族们游玩,但对纪婵等人却是正正好好。 小马把大油布伞撑上,下面铺上一大张花布。 纪婵和秦蓉摆上零食,取出纸牌,三人开始玩斗地主——纸牌是纪婵为这次踏青特地做出来的。 小马和秦蓉都不笨,教一教就上手,而且玩得都很上瘾。 纪祎和胖墩儿放风筝。 舅甥俩配合默契,一个牵线,一个放,很快就把两只风筝放上了天。 大家玩的都很投入,丝毫没注意到早就有人盯上了他们。 司岂此刻也在碧湖,就在司家的帷幔里,坐在小杌子上看书。 他的确很想陪着纪婵,一起带胖墩儿纪祎出来游玩,但二夫人李氏没给他机会。 司衡虽然劝过李氏,但效果不大。 李氏一心想让司岂见见工部侍郎的小女儿。 二夫人给司勤使了个眼色,“小勤陪你三哥出去走走。” 司勤正在和四嫂苏氏吃零嘴,下围棋,拒绝道:“母亲,让四哥去,四哥闲着呢。” 如果佳表姐不能做三嫂,其他人对司勤来说都一样,她不感兴趣。 司岑也不想去,他觉得自家侄子非常好,纪大人也很厉害,没必要逼着他三哥娶别人。 “乐天……”李氏眼巴巴地看着司岑。 司岑登时觉得头大,只好起了身,“三哥,我们……去走走?” 司岂无奈,又不得不从。 兄弟二人从帷幔里转了出来。 秦岑道:“三哥,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觉得母亲这关很难过,即便真让纪大人进了门,她和母亲的关系也处不好。” 司岂淡淡一笑,“你说的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司岑问。 司岂道:“那就不娶。” 司岑不明白,“不娶,是什么意思。” 司岂道:“字面意思。” “这……”司岑吓了一跳,前脚差点绊了后脚,“三哥你认真的吗?” 司岂道:“当然,我跟你不同,我做什么都很认真。” 司岑掏了掏耳朵,“三哥又这样说话,我也很认真的好不好。” 兄弟二人走到湖边。 司岑正要游说司岂往西边走一走,就见一名身着大红色缂丝褙子、身材丰满的漂亮女子带着几个婢女走了过来。 司岑道:“这女子好生漂亮,但很眼生,三哥认识吗?” 司岂回头看了看,说道:“不曾见过。” 那女子看见司岂的正脸,凤眼登时一亮,问道:“诶?这是谁家的郎君,长得不错嘛。” “回郡主的话,此乃首辅家的三公子,皇上的师兄,大理寺少卿,小司大人。” “哦……就是那个老光棍啊。” “郡主小点声。” “哈哈哈,怕什么,他长得不像很小气的样子。” 那女子说笑着,大步上前,大喇喇地对司岂说道:“这位公子,敢问司二夫人在吗?” 司岂已经回过头,只当她问的是司岑。 司岑无法,只好替他答道:“家母在,敢问……” 一名婢女上前介绍道:“我家主子乃是柔嘉郡主。” 柔嘉郡主是诚王嫡女。 她于五六年前外嫁,此番回来,已然成了寡妇。 司岂听说过此人,对方是皇室,又是郡主,他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好转身,拱手道:“下官司岂见过柔嘉郡主。” 柔嘉郡主喜笑颜开,赞道:“司大人好风采。” 她身后的一名老婢拉了拉她的袍袖。 柔嘉郡主便委婉了一些,又道:“听闻小司大人乃是整个大庆年轻的四品官,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司岂身材高挑,虽不曾特地打扮过,但藏蓝色道袍很衬他的肤色,用面如冠玉、眼若晨星来形容现在的他一点儿都不为过。 被人视为无物的司岑惊讶地看看柔嘉,又看看司岂,暗道:三哥这是被调戏了?这位郡主果然像传言中那般泼辣、霸道、风流! 司岂心中恼火,勉强笑道:“家母就在里面,四弟,你送郡主进去。” 柔嘉郡主丝毫不为所动,眨了眨丹凤眼,问道:“小司大人不一起吗?” 司岂道:“下官与人有约,就不陪郡主进去了。” 柔嘉郡主抚了抚鬓角,柔声道:“你要去哪里?我正好也要随便逛逛,小司大人不介意带我一起吧。” 这…… 司岑有些头疼,亦不知该如何给司岂解围。 他朝不远处望过去,见西边不远处有一妙龄女子在一名贵妇的陪同下,正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暗道一声不好——柔嘉郡主的性子京城人都知道,只怕三哥的亲事更加难了。 果然,那贵妇见此情形,立刻与那妙龄女子说了两句,两人直接转身回了帷幔。 司岂心里烦躁,但修养依然还在。 诚王是泰清帝的庶出长兄,当初泰清帝登基,诚王是出过大力的。 “郡主这边请。”司岂做了个手势,示意柔嘉往东走。 柔嘉喜形于色,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湖边人多。 二人边走边跟遇到的公子贵女们打招呼,没走几步,他们就遇到了陈榕夫妇。 趁着蔡辰宇与司岂寒暄,陈榕与柔嘉挤了挤眼睛。 柔嘉得意地点点头。 陈榕垂下头,眼里的狡诈一闪而过。 司岂与蔡辰宇无话可说,客套两句便告了辞。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又遇到一个熟人。 寒暄几句后,那人说道:“司大人看见纪大人了吗,她也带家人来碧湖玩了。” 司岂闻言心里就是一慌,他当时问过纪婵要去哪儿玩,但纪婵说不一定,回去商量商量再说,没想到竟碰到一起了。 “不曾遇见纪大人。黄兄,我这边还有客人,先失陪了。”当着柔嘉的面,司岂直觉地不想提纪婵,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纪大人,就是那位六品仵作吧,听说此人颇有古怪。”柔嘉问司岂的熟人,“黄公子,她人在何处?” 黄公子指了指天上,说道:“都看见那两只风筝了吧,那就是纪大人的儿子和弟弟放的。” 一行人齐齐扭头看了过去。 天上飞着的风筝不少,但那两只格外好看。 一只是湖绿色的金鱼,硕大的渐变色的鱼尾巴迎风漂浮着,像滚滚的波涛。 另一只是彩色蝴蝶,花纹繁复,色彩妍丽,两只拖在后面的浅蓝色尾翼格外招摇。 柔嘉郡主道:“风筝不错,应该是自己画的,这个小仵作有几分本事嘛。司大人,一起过去看看如何?” 司岂拒绝:“今日踏青,是一家人自娱自乐的日子,不好打扰吧。” 柔嘉郡主笑了笑,“司大人说笑了,来这里踏青的有几个是自娱自乐的呢?司大人若不肯做陪,本郡主便独自去了。” 第64章 司岂皱了皱眉,心道,柔嘉为人刁蛮自私,让她独自去见纪婵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说道:“既然如此,还是一起过去好些。” 几人上了岸,朝南边荒地去了。 荒地上的游人少,一上来就能看到一把五颜六色的大伞,伞下坐着几个人,正说说笑笑玩得热闹。 “叫地主。” “抢地主。” “抢地主。” “抢不起!” “师父,你再赢,我就不陪你玩了。” “没志气,才输这么一点儿你就叫,日后出去了不要说你是我徒弟。” …… 说徒弟没志气的便是纪婵,她穿着一席青衣,盘膝坐着,膝下堆了一大堆铜钱。 柔嘉郡主瞧着司岂说道:“听闻这位纪大人喜着男装,果然如此。嗯……”她歪了歪脑袋,“眉毛应该是画粗的,倒也有两分英气,胸口尤其平整,难怪骗了你们这么多人。” 当着男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实在太恶毒。 司岂脸色一沉,怒道:“请柔嘉郡主慎言,纪大人是皇上钦封的朝廷命官。” “哈哈,是我失言了。没想到司大人如此体恤下属,失敬失敬。”柔嘉大步朝纪婵走了过去。 纪婵面对他们坐着,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 她见司岂司岑的面色都很不善,司岂更是与一妙龄女子站在一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站起身,拱手笑道:“司大人也来踏青?” 司岑也来见礼,“学生见过纪大人。” “四公子。”纪婵还礼。 司岂道:“纪大人,这位是……” 柔嘉主动开口,打断了司岂的话,“纪大人在玩什么?” 纪婵见她妇人打扮,衣着素雅,便道:“夫人,这在下是从外地学来的一种小游戏,不值一提。”她不知此人是谁,但能让司岂司岑一起陪着,想来身份不简单,因而言语间也多了两分客气。 柔嘉郡主看了一旁的婢女一眼。 那婢女呵斥道:“这位是柔嘉郡主,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原来是柔嘉郡主,失敬失敬。”纪婵仍是拱了拱手,“下官玩的是……” “纪大人不知礼吗?”那婢女不留情面地打断纪婵的话。 纪婵确实不知礼,但她也意识到了,她是六品,郡主正二品,按照规矩应该跪拜。 可她不想跪,尤其在儿子面前。 她望了望正在跟她招手的胖墩儿。 犹豫着…… 司岂面色阴沉,不满地盯着藏再太阳伞后面的人,说道:“皇上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朕不过是想看看柔嘉郡主此来何意,你却非要叫破朕的身份,师兄你过分了。”捏着两根肉干走出来的泰清帝着实没什么皇帝威严,但桃花眼里射出的目光却是极冷的。 “皇上?”柔嘉也吓了一跳,赶紧福了福,“柔嘉见过皇上。” 她身后的几个婢女跪了一地。 泰清帝的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他说道:“怎么,柔嘉郡主不知礼吗?” 柔嘉一滞,咬了咬红唇,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泰清帝又摆了摆手,“罢了,免礼吧。柔嘉郡主还是早早回城的好。官员们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你就不要出来扫兴了,朕都没你那么大的架子。” 这句话可谓相当重了,而且还是事实。 纪婵刚刚就在泰清帝面前席地而坐,还吆五喝六的。 到底还是低估了纪婵。 柔嘉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泰清帝解决了柔嘉这块烫手的山芋,司岂的心情松快不少,他拱了拱手,“下官就不送郡主了。” 柔嘉勉强笑道:“不敢劳司大人相送,司大人莫让皇上久等了。”她与泰清帝福了福,“柔嘉告退。” 泰清帝冷哼一声,坐了回去,叫道:“来来来,师兄快来换了小马,他玩得太菜,朕都输好多把了。” 太菜? 这是什么词? 司岂司岑对视一眼。 司岂坐到泰清帝旁边,司岑也麻溜地跟了过来。 司岂道:“你去与母亲说一声,就说我不回去了。” “三哥。”司岑也想玩,不想回去。 司岂不容拒绝地摆了摆手。 司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家的帷幔内。 李氏和大太太范氏的表情都不大好看,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 李氏问司岑:“怎么就碰上柔嘉郡主了呢?” 司岑叹了一声,“三哥也是倒霉,一出去就碰见了。”他倒了口茶,一口气喝光,又道:“大伯母,母亲,柔嘉郡主果然如传言那般好色,将将见到大哥就走不动路了。依我看,日后咱家还有的烦。” 李氏又哭了,“这可怎么办?” 范氏也有些慌,“虽说咱们司家不差,她不敢对老三怎么样,但她要想坏了老三的名头,让其他姑娘不敢嫁咱老三却也容易。” 司岑见长辈们慌了,他倒稳当了,劝道:“麻烦是麻烦,但大伯母、母亲也不必担忧,咱们有父亲和皇上呢,她不敢乱来。我三哥暂时不想成亲,他要是想成亲,早就请皇上指婚了。” “对,老四这话有理。”范氏精神了些,“大不了请皇上赐婚便是。” 李氏还是很担心,纪婵的六品官就是皇上钦封的,他若真把她赐到司家来,她可怎么办呢? 柔嘉郡主气哼哼地从荒地上下来,路上又遇到陈榕。 陈榕笑眯眯地问道:“郡主看见纪大人了吗?”她这话将将说出来就意识到了气氛不对,“怎么,那纪婵还敢顶撞郡主不成?” 柔嘉郡主阴森森地说道:“陈榕,你算计我?” 陈榕吓了一跳,“郡主何出此言?” 柔嘉郡主走到她身边,“你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收拾纪婵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陈榕退了一步,看看周围,见其他贵女都躲得远远的,不由有些心慌。 再回头看看蔡家的帷幔,四五个婢女都在观望着,她这才勉强镇定下来,说道:“郡主,我一开始就不曾隐瞒过我与纪婵是表姐妹的关系。郡主能不能看上司大人,要不要对付纪婵,都是郡主自己的事,郡主又何必如此冤枉我呢?” 柔嘉郡主笑了,“好一个阳谋,我倒是小瞧你了。罢了,懒得跟你计较,好自为之吧。” 回到自家帷幔,柔嘉拿起一块点心,捏下来一块放到嘴里…… 婢女倒了热茶。 她便放下点心,闻着茶香说道:“这位小司大人确实真绝色,彩屏,你觉得我能得到他吗?” 先前要逼纪婵下跪的老婢说道:“回郡主的话,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柔嘉喝了口茶,“你说说看?” 彩屏道:“下点儿药,弄成一个事实,这样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柔嘉摸摸自己的脸,又挺了挺胸脯,“至于如此吗?只要他不瞎,应该能看出我比那纪婵好看多了吧。呵,那纪婵真的是一马平川呢。” 彩屏劝道:“不过一个男人罢了,郡主何苦自降身份,跟一女夜叉比?” 柔嘉摇摇头,“也不尽然,那纪婵不卑不亢,气度优容,确实不大一般,你让人去查查,陈榕说的那些是不是属实?如果属实,你知道该怎么办。” 彩屏赞道:“郡主英明,对付纪婵这种暴发户,釜底抽薪当属上策。” 柔嘉把一块点心吃完,茶也见了底,起身说道:“走吧,小皇叔撵我了,我也没脸皮继续呆下去,咱回京吧。” “啧,京里还有一摊子事呢。杜掌柜说,冯大人最近很不好见,银钱送不出去,你让他们查查,冯大人最近为何夹紧了尾巴?” 彩屏道:“是,奴婢回去就办,这就让人收拾车马。” 第65章 司岂来了,小马功成身退,陪秦蓉去湖北岸玩了。 司岂坐到泰清帝下首,防备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怎么来了?” 泰清帝捏起一只驴打滚,咬一口说道:“怎么,朕不能踏青吗?” 司岂道:“微臣不敢。”谁管你踏不踏青,我只是怕你抢我的女人。 他腹诽着,抬起手,朝不远处的胖墩儿勾了勾,随后又找个理由把刚刚的无礼圆了回去,“微臣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全。” 泰清帝瞥了他一眼,“若不是你,朕又岂会露了行藏,还不是你给朕惹来了麻烦?” 司岂道:“不是微臣带来的麻烦,应该是蔡世子的夫人故意找微臣的麻烦。” 泰清帝不以为然,“胡说八道,分明是师兄容色诱人引来了……” “皇上。”司岂拦住他的话头,紧张地看看纪婵,以及正在靠近胖墩儿。 “父亲。”胖墩儿小心翼翼地扥着风筝线,“你叫我?” 司岂抓起一根肉干塞到胖墩儿嘴里,赞道:“风筝放得不错,奖励你一根肉干。” “谢谢父亲。”胖墩儿做个鬼脸,又跑远了。 纪婵若有所思地看着司岂的俊脸。 她也觉得那位郡主对她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便道:“都说红颜祸水,想不到蓝颜也有这般威力。” “蓝颜,此词妙极。”泰清帝抚掌大笑。 司岂尴尬地笑了笑,想解释又无从解释,只好假装没听见。 他说道:“皇上,三月三的碧湖从来不缺熟人,但黄奕却特地告诉我们纪大人在这儿。而且,微臣是纪大人的上官,哪有上官看下官的道理?如果微臣没记错,黄奕跟鲁国公世子的关系似乎相当不错。” 说到这儿,他对罗清说道,“你去北边查查,听听有没有针对纪大人的声音。” 罗清去了。 泰清帝问纪婵,“你表姐当年便宜占尽,如今又要兴风作浪,为何?” 纪婵道:“大概是她示好,微臣却没有接受,所以才要出手教训教训吧。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遇到挫折后,承受能力比一般人差些。” 司岂摇摇头,“根源或许在我这边。”他与泰清帝默契地笑了笑,“不如皇上帮个忙吧,女人之间的龃龉交给女人来办似乎更稳妥一些。” 泰清帝微微一笑,“有道理。”他拿起抹布擦擦手,“等朕回宫后,让皇后下道懿旨给这位世子妃,让她好好学学妇德。来来来,继续玩。” “皇上圣明。”司岂心头一松,目光瞥向纪婵。 “谢谢皇上,谢谢司大人。”纪婵拱了拱手。 她目光纯净,里面有感激,有欣赏,但绝没有女人对男人的依赖和崇拜。 司岂一方面有些失望,另一方面又有些安心——不喜欢他不要紧,只要她不喜欢皇上就行。 司岂学一遍斗地主的规则,又试着玩了一回。 三人正式开战。 “师兄你又叫。” “完了完了,这把又输了。” “纪大人你方才赢我们的能耐都哪儿去了?” “不玩了不玩了,师兄太过分了!” …… 泰清帝一直在输,心浮气躁地想扔牌。 坐在一旁玩七巧板的胖墩儿说道:“师叔,我娘说这是个记牌的游戏,我帮师叔记牌可好?” 泰清帝立刻欢欢喜喜地把他抱到自己身边,“这个主意好,朕喜欢。” 于是,胖墩儿的清脆童音代替了咋咋呼呼的泰清帝的声音。 “哈哈,我爹手里应该还有一对九,师叔出单,不让他走。” “好,我爹手里都是单了,师叔出双,快出双。” “我爹手里一大把牌,肯定有对七、对八、对九,不给他机会。” “哈哈哈,又赢了,给钱给钱。” …… 司岂刚刚堆起来的铜板渐渐变得稀薄,泰清帝的铜板又重新丰盈了起来。 司岂对输赢并不在意,而且即便输,也是输给自家儿子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概玩了十几把,罗清气呼呼地回来了。 “三爷,北岸确实有不少人在议论纪大人,说纪大人……”罗清顿了顿,面对胖墩儿和纪祎,他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司岂道:“他们在说纪大人与早年的性情不符?”如果是陈榕散播的流言,她没胆子拿胖墩儿的不明出身做文章,只能攻击纪婵。 “正是正是。”罗清如释重负,连连点点头——其实他们在说纪大人可能被鬼上身了,但意思差不多。 泰清帝的桃花眼眼睛亮了亮,似乎想借此一探究竟。 纪祎却道:“他们胡说八道,肯定是陈家混账,故意坏我姐姐的名声。” 司岂笑了笑,纪祎这孩子聪明。 “咳咳!”胖墩儿用力咳嗽两声,抓住泰清帝的衣袖,小声说道:“师叔你看,我都帮你赢这么多钱了。” 司岂的笑容更大了,我儿子更聪明。 “哈哈哈……”泰清帝大笑,在胖墩儿的小脑袋上胡撸两下子,问道:“小机灵鬼想让朕帮你娘?” 胖墩儿忙不迭地点点头。 “这个忙不好帮。”泰清帝认真地说道。 胖墩儿有些失望,紧张地拉住泰清帝的衣角,“为什么呢?” 泰清帝道:“流言蜚语,与其堵,不如疏。而且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娘有师承,如果方便的话,解释解释就清楚了。” 他到底把试探的话说出了口。 司岂把胖墩儿抱在怀里,“这种事有什么好解释的?纪大人一不是豪门,二不是闺秀,她若怕这些流言蜚语,当年也就不会干上仵作这一行。” 纪祎点点头,“司大人说的对,我和胖墩儿不嫌弃姐姐就够了,干什么在意旁人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倒也没错。”泰清帝眨了眨眼,“纪大人,实不相瞒,朕一直对你的秘密感兴趣,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来听听?” 啊? 纪婵有些发懵,泰清帝这得多大的脸,才敢说自己是内人啊。 “师弟!”司岂不再叫皇上,而是用了师兄的身份。 “啧……”泰清帝摆摆手,“算了算了,你是师兄你说了算。” 纪婵松了口气,“这件事微臣确有苦衷,不敢明言,微臣多谢皇上体恤。” “好了,时日不早了,师兄送我回京吧。”泰清帝站起身,朝自己的马车走了过去。 纪婵有些惶恐,这位爷是生气了吧? 司岂淡淡的笑着,道:“不怕,他只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我劝劝他就好。一起走吧,晚点儿我去接胖墩儿。” 纪婵心里安稳了一些,“好,家里见。” 司岂上了泰清帝的车。 “师兄,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泰清帝躺在一只大迎枕上,腿上还盖了被子。 司岂无奈,皇上的好奇心比猫强多了,只要得不到真相,他就会一直试探下去。 他正色道:“不瞒皇上,传言或许是真的,我们有胖墩儿那一晚,纪大人撞了柱子,期间昏死过去一次,醒来后不哭不闹……” 泰清帝信鬼神,但完全不信司岂的话,大笑道:“师兄,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她就真是鬼上身也学不来那些东西吧。” 司岂诚恳地说道:“虽然难以解释,但臣以为就是如此。” 泰清帝摇摇头,“朕以为,纪大人不过是有个身份神秘且不方便说的师父罢了。” “也许吧。”司岂在心里笑了笑,他这位师弟除好奇心强外,有时还过分自负,如今他自己找到答案,想必不会再去试探纪婵了吧。 他适时地转了话题,“皇上,顺天府最近有了个新案子……” “小倌馆?”泰清帝有了案子,立刻放下了纪婵的八卦,“若当真如师兄所言,只怕这案子不小,师兄有怀疑对象吗?” 司岂道:“臣只知道几个清楼的东家,但三个小倌馆都只知晓明面上的东家。” 之所以确定是明面上的,是因为那几个东家在京城上不了台面。 泰清帝坐了起来,“师兄,这个案子有意思,朕感兴趣。” 司岂道:“好,等老郑有了初步结果,咱们师兄弟亲自会会。” “好。”泰清帝摩拳擦掌,“此番顺天府再推三阻四,朕就不客气了。” 回到家里,秦蓉也把碧湖上听到的闲言碎语告诉了纪婵。 纪婵只说胡说八道,就把话题带过去了。 秦蓉不是低情商的人,她说这些目的也只是为了提醒纪婵小心,并没有别的意思。 收拾完行李,洗漱一番,纪祎和胖墩儿也饿了。 纪婵把昨日备好的烧鸡撕成丝,切少许胡萝卜丝,再淋上少许辣油和香油一拌,格外的香。 司岂接人时,胖墩儿跪坐在堂屋的地毯上,抱着盘子吃得正香。 “不急,我等一会儿。”司岂在纪婵对面坐下。 “咕噜……咕噜……” 安静的客厅里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 胖墩儿笑嘻嘻地瞧着司岂平坦的小腹,“娘,父亲也饿了。” 纪婵在心里叹了一声,到底亲生的,接触两天就知道关心和惦记了。 她问道:“厨房里还剩了一些司大人要尝尝吗?” 司岂心花怒放,努力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多谢二十一。” 父子俩吃完凉拌鸡丝准备回司家。 纪婵送父子俩上车。 “不仗着小聪明欺负人,知道吗?”纪婵嘱咐胖墩儿,“对长辈要有礼貌,斤斤计较的孩子没有大出息。你没大出息,就不能保护娘亲,知道吗?” “知道了。”胖墩儿态度很好,为了安抚纪婵,还特探出小脑袋亲了亲她,“娘放心,我长大了一定能保护你。” “那好,娘等着。”纪婵不舍地关上了车门,又通过车窗对司岂说道,“现在夜里凉,莫让他踹了被子。” 司岂点点头,“你放心,我让专人看着他,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纪婵点点头,“我和小马他们同去同归,放心吧。” 马车走远了,拐弯了,纪祎回屋看书去了。 秦蓉小声说道:“就算师父不想嫁司大人,也会因为孩子与司大人有解不开的牵绊。” 小马接茬说道:“师父是怎么想的?” 纪婵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除非司大人愿意搬出司家。”她转身进了院子。 小马和秦蓉对视一眼。 小马道:“司大人是首辅大人的长子。” 秦蓉也道:“司大人不可能搬出司府,所以,在师父看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第66章 三月初六,清明第二天。 六品仵作纪婵,手艺来路不正,极可能被鬼上身的消息传遍京城。 陈榕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情晴朗不少。 她美美地打扮一番,坐上马车,跟着母亲黄氏派来的妈妈回了鲁国公府。 黄氏在宴息间等陈榕。 “娘,女儿回来了。”陈榕故意做孩子样,飞奔过去,搂住了黄氏的脖子。 黄氏不满地拍她一巴掌,“你多大了,还不松开?” 她这一巴掌没控制好力道,陈榕的手肉眼可见的红了。 “娘这是作甚?”陈榕松开黄氏,揉着手,躲得远远的,在太师椅上坐下了。 “作甚?”黄氏的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怒道:“你怎么回事,怕你父亲的日子太好过是吧?” “又怎么了?”陈榕心里发虚,问的也没有底气。 黄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明知纪婵靠上了首辅大人,为什么还要招惹她?” 陈榕揪着帕子,“父亲生气了?” “能不气吗?”黄氏“啪啪”拍着小几,“你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嫁到蔡家的,那是插在司家心口上的一根硬刺,拔都拔不掉。” 陈榕道:“娘,司家又对付父亲了?” “啪!”黄氏摔了杯子,“皇上下旨了,户部全面清查账务,确保春汛和边关粮草的供给。” 陈榕无奈,“娘,户部清查账务不是常有的事吗?春汛和粮草更是老生常谈,这怎么也能怨女儿呢?” 黄氏更生气了,脸颊胀得通红,“对别人来说是常事,对你父亲来说就是折磨。这几年,每到这时候,你父亲就要难上好一阵子,战战兢兢不得安宁,你就不能消停消停吗?” 陈榕知道,自己被迁怒了。 户部是个跟银粮打交道的衙门,作为侍郎,不管哪个环节出问题都与她父亲有着无法推脱的干系。 先帝在时,户部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自打年号改了泰清,首辅姓司之后,鲁国公就没怎么过过舒坦日子。 不为别的,只为心虚。 确实都是她的错。 陈榕检讨自己一番,柔声劝道:“娘放心,就算司家管纪婵的破事,他们也不会找爹的麻烦,毕竟我是蔡家的儿媳嘛。另外,柔嘉郡主看上司岂了,首辅大人只怕还有的头疼呢。” “你……又是你做的?”黄氏觉得心口疼,“你真让你父亲惯坏了。” 陈榕笑道:“娘,不用怕。他司家若真想抓父亲的把柄,只怕早就抓到了,何必等到今日?再说了,司家不过仗着皇上罢了,还有什么?我们陈家在京城的盘根错节,他们不敢拿咱家怎样的。” 黄氏出身低微,之所以能嫁进国公府,是黄氏的父亲与老鲁国公有恩。 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向来不如陈榕。 听完陈榕一席话,黄氏安稳不少。 她让下人重新倒上热茶,喝一口,恰到好处的热度抚慰了她的不安,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那你日后也不可如此了。一个六品的小仵作罢了,跟她计较什么。” “夫人,夫人,蔡家来人了。”一个婢女从外面小跑进来,“让大姑奶奶赶紧回府呢。” 出事了? 陈榕吓了一跳,“知道什么事吗?” 那婢女道:“听说皇后娘娘下了懿旨。” 黄氏又了慌了,“皇后娘娘怎会突然给你下懿旨?” 陈榕也觉得不好,她无暇与黄氏说太多,匆匆回了汝南侯府。 等她回到府里时,传懿旨的女官已经走了,香案也撤了。 陈榕只好去了侯夫人的正院。 侯府的一干女眷都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陈榕心下忐忑,看了看蔡辰宇。 蔡辰宇虎着脸坐在太师椅上,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跪下!”侯夫人陈氏喝了一声。 “啊?”陈榕一哆嗦,小声叫道,“姑母?” “闭嘴!我没你这样的蠢侄女!”陈氏指指身边的管事妈妈,“你去,替我掌她的嘴。” “这……是。”那管事妈妈走到陈榕面前。 陈榕这回真的怕了,哭道:“姑母,侄女到底犯什么错了,你要这么对我?” “打!”陈氏一个字都不想听她说。 “啪!” 管事妈妈扬手就是一巴掌。 “哇……”陈榕何曾遇到过这般侮辱,捂着脸大哭。 管事妈妈没有丝毫怜惜,让其他婢女拉下陈榕的手,困住,实实在在地扇了十个大巴掌。 陈榕的头发乱了,脸上又红又肿,形容极为狼狈。 陈氏出了口恶气,说道:“皇后下懿旨申斥你,说你不守妇德,嘴快舌长,让老身好好管教管教你,我蔡家一世声名尽毁你手。” “下去吧,禁足半年,抄写妇德五百遍。” 陈榕的耳朵“嗡嗡”作响,一句话都没听清,就被贴身婢女架了回去。 陈榕被皇后申斥一事迅速传遍京城。 关于纪婵的小道消息被这等重磅新闻扫荡得一干二净。 纪婵在襄县回来的路上听说了此事,差点儿没笑死。 一力降十会。 她跳脚也够不到的大人物,泰清帝一根手指头就解决了。 光是听着就很过瘾。 胖墩儿在司家的三天两夜过得还不错。 二夫人李氏接受了现实,便也接受了胖墩儿,隔代人都是亲的,她也慢慢喜欢上胖墩儿了。 胖墩儿对她的评价是:祖母黏糊糊的,很好欺负。 他依旧不喜欢小姑姑,觉得司勤太霸道了。 纪婵也不要求他喜欢,合则来,不合则去,何必为难自己呢。 三月初七,纪婵整理了一天尸格,要下衙时,罗清把她叫进司岂的书房里。 “晚上要走一趟清风苑,敢去吗?”司岂问道。 纪婵有些惊讶,“清风苑不是那种地方吗?” “是的。”司岂摊了摊手,“皇上让人送了口谕,让我们去那里等他。” 神经病啊! 纪婵心里骂了一句。 她不在乎去小倌馆,在乎的是泰清帝让她去的目的——明知她是女的,却要求她去那种地方,安的是什么心呢? 试探,还是觉得有意思? 司岂大概明白她的心思,说道:“皇上说,纪大人身手不错,反应迅捷,三人同去可互为支应。” “所以,皇上只是玩心重,你不要多想。” 纪婵点点头,“司大人放心,我没多想。”即便多想了,她也不会承认的。 纪婵打发走小马和林生,在书房等到天色越加黯淡时,换上便装,与司岂同乘一辆新车赶往清风苑。 清风苑在西城,位于紫薇湖畔。 像现代一样,有水的地方房价都高,听说这里的一套三进院子的价格可与东城的四进院子相比。 清风苑是一套不规则的大院子,占据着紫薇湖的五分之一湖岸。 纪婵同司岂下了马车,带着罗清进了大堂。 刚一进门,就有一个容貌清丽的老鸨迎了上来,“二位公子脸生得很,喝酒还是听曲儿?” 司岂道:“喝酒。” 老鸨又问,“去包间,还是在大堂,有相熟的小子吗?” 纪婵道:“我们要个清净的包间,小子没有相熟的,所以,烦请多叫几个来,我们也好挑挑。” 老鸨抿嘴一笑,“奴家知晓了,公子这边请。”她在前面开路,带着纪婵司岂往后面走,快要出后门时,招手叫来一个细眉细眼的干净少年,“你带他们去地字乙房,人我稍后安排。” 那少年低眉顺眼地应了,提着灯笼引着纪婵二人出了大堂后门,往花园里去了。 沿着青石板路向西走,在第一个岔路口进去,里面有间敞轩。 敞轩的窗上挂着蓝色粉色相间的轻纱,窗开着,风一过,纱便飘起来……与窗口正在盛开的花木相应,颇有些风情。 “二位公子请稍坐。”那少年引着二人进屋,用火镰点亮几盏儿臂粗的红烛,又燃了墙角的香。 司岂道:“等会儿有个黄公子会来,届时你带他们到此处找我,我姓祁,祁三。” 那少年应了一声,出去了。 司岂掐了袅袅的香。 纪婵点点头,“小心些好,我去门口看看。” 司岂走到她身旁,“一起吧。” 两人在门口站下,仔细数了数亮着灯的房子——总共七间,都挨着湖畔。 丝竹声、调笑声顺着夜风吹了过来…… 纪婵瞧了一眼并肩而立的司岂,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荒唐的感觉。 司岂似乎心有灵犀,扭过头,深邃的眼眸温柔地锁住了她的目光。 第67章 纪婵有些抗拒。 可那种酥麻的感觉束缚了她,整个人像掉进了一团温水里,想逃脱,又忍不住沉溺。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 剑眉斜飞入鬓,深眸漆黑,薄唇犀利,每个五官都按照纪婵的审美长的。 如果她是颜控,如果她不总那么理智,只怕在有胖墩儿的那个晚上就沦陷了。 “公子,这边请。”拐角处传来引路少年清澈的声音。 皇上来了。 纪婵暗暗喟叹一声,到底别开了脸。 司岂心里一空,挪开视线,嫌弃地看了一眼出现在石板路上的泰清帝。 泰清帝没看他,目光落在正前方。 正前方来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油头粉面年轻人看着纪婵突然来了一句,“哟,这就是新来的吗?长得不错嘛!” “这三位是……客人,你要不想死,就给我把嘴闭上。”后面有人呵斥了一句。 那年轻人面色一变,当即长揖一礼,“三位公子,小的早上没漱口,嘴臭,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泰清帝冷哼一声,负手走了过来,与那几人走到正对面时还刻意地打量了一番。 那几人也特特看了泰清帝和司岂一眼。 司岂略略别开脸,垂下眼眸。 走出几步后,之前那油头粉面地问道:“大哥认识?” “不认识,先前觉得个头像,走近了一看才知道不是……清风苑后台不小,客人也大多出自豪门,你再这样孟浪,我下次……” “嗯?”泰清帝竖着耳朵听那人的话音,目光终于落到了司岂脸上,“噗嗤……” 司岂尴尬地咳嗽一声,转了身,“进屋吧,就等你一个人了。” 纪婵跟着泰清帝进了屋。 那少年进门后吸了吸鼻子,注意到熏香灭了,眼里闪烁了一下,麻溜地给纪婵等人点了菜和酒水,又退下去了。 纪婵问道:“为什么不留伺候的人?” 司岂解释道:“来这玩的家世背景都不错,要用也用自己的人。” 泰清帝好奇地看着司岂,“师兄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子?要不是跟纪大人站一起,我都不敢认你,整个一痨病鬼。” 司岂的上眼皮、下眼睑都是黑的,左唇角下还多了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痦子。 他轮廓深,画了烟熏妆后,眉眼间像个大大的黑窟窿,在黯淡的光线里格外瘆人。 司岂道:“尽管没来过这里,但保不齐碰见认识的,纪大人就帮我画了画。幸好画了,刚才那个是礼部的一个官员,以前打过两个照面。” 他眼皮上依稀还有纪婵温热的指尖摩擦眼皮的触感,脸颊上也因此染了淡淡的红晕。 泰清帝忍着笑,“这样也好,你在京城上人面广,打草惊蛇就没意思了。”说着,他又看看纪婵,“嗯,你也不错。” 纪婵擦掉了标志性的浓眉,容貌虽然美艳,但在小倌馆里并不突兀,自然也就不会引来侧目。 至于泰清帝,他少在宫外露面,认识的人也少之又少,比纪婵和司岂安全多了。 三人在圆桌旁坐下,纪婵居中,司岂在右手边,泰清帝在她左手边。 少年送茶时,老鸨也亲自送人来了。 十几个男子站成一列。 十四五的少年,二十浪荡岁的年轻人,还有三十左右的中年人。 他们有的矮小精致,有的清瘦儒雅,还有的身高体壮……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每个人的脸上都熟练地展示着谄媚的笑意。 司岂皱了眉,问老鸨:“就没有个雏儿吗?” 老鸨打了一躬,示意打头的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往前一步,“贵客,这两位是我们的新头牌。” 司岂嗤笑一声,搂住了纪婵,“头牌也得有头牌的样子,就这两个还不如我这位兄弟呢。” 纪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想推开又怕穿帮,只好干笑两声,僵着半个身子,配合着说道:“都说清风苑数一数二,我看也不过如此。” 泰清帝也来凑热闹,重重地拍了拍司岂放在纪婵肩头的手,“别说不如我这位兄弟,便是连我也不如的。” “这……”老鸨为难的看了看纪婵,又看看泰清帝,“诸位都是人中豪杰,我等自然不能比的。” 罗清掏了两张百两的银票出来,“怎么,怕我家少爷不给银子吗?” 老鸨陪着笑,给那引路少年使了个眼色。 少年快步出去了,不多时又引着一拨人走了进来。 来的依旧都是老人,但脸蛋确实漂亮不少。 司岂在他们的眼里看不见不甘,更看不见即将被羞辱的愤怒,只有留下来的渴望。 司岂知道,他们都是生面孔,强求新人伺候并不合理,便点了一个容貌最盛的出来,问泰清帝:“黄兄,你要哪个?” 泰清帝道:“最好的你要走了,我就要一个最小的吧。”他点了一个长相干净细致的少年。 纪婵则相中了一个容貌中等,但打扮最为花俏,且目光来回在他们三人脸上逡巡的一个。 三人都挑了,酒菜也陆续的上,老鸨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三位公子……”纪婵点的那人果然最为活跃,袖子一飞就朝纪婵扑了过来。 司岂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扑到纪婵怀里去。 纪婵怕他露馅,赶紧起了身,笑着招呼道:“来来来,都过来都过来,你挨着我,你,对,就是你,挨着他,嗯,就这样坐。” 泰清帝和纪婵各有陪伴,但司岂挑来的那个花美男被放在司岂对面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说什么——做这一行久了,当然知道来此的客人非富即贵,客人让怎样就怎样,不用问为什么。 接下来怎么办? 司岂和泰清帝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的目光中找到了一丝怯意——如果是女人,他们或者可以试一试,男人调戏男人,难度太大了吧。 他俩呆头呆脑,像两只好看的呆头鹅。 纪婵知道指望不上他们,便又开了口:“来吧,你们三个自我介绍一下,说说叫什么,会什么。” “小子阿明,喜欢唱几句小曲儿。”伺候纪婵的小倌起了身,端起酒壶,先给纪婵斟满了。 纪婵怕他离司岂太近,看出什么,赶紧给罗清使了个眼色。 罗清心领神会,从阿明手里接过酒壶,“阿明安坐,倒酒的活儿是我的。” 阿明也不执着,继续说道:“我旁边这个叫阿昕,日斤昕,跳舞是把好手。挨着那位公子的叫阿狸,狸猫换太子的狸,别看他长得小,酒量却是最好的,陪公子们喝酒最为合适。” 纪婵抚掌,“很好,唱歌跳舞都齐全了,那就该唱的唱该跳的跳吧,银钱少不了你们的。” “好嘞,阿明都听公子的。”阿明拖着阿昕起了身。 纪婵先跟泰清帝碰了一下酒杯,又敬司岂,“祁三哥,黄公子,二十一敬你们。” 按照现代的说法,阿明是个标准的男低音,声音极有磁性,小曲婉转动听。 阿昕的舞蹈也很美,水袖,下腰,踢腿,样样不含糊。 三人喝着酒,吃着菜,听着小曲儿,看着舞蹈,起初的不知所措一扫而空。 司岂始终端着正经的书生意气,除了听得入神外,丝毫不逾矩。 泰清帝就不同了,他把阿狸当成了小太监,一会儿让阿狸捶背,一会儿让阿狸倒酒,折腾个不停。 酒过三巡,泰清帝先醉了,四脚拉跨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纪婵嘿嘿傻笑。 司岂趴在桌子上,侧着脸,直勾勾地看着纪婵,说道:“我不喜欢他们,我就喜欢你,你让他们走,都走都走。” 泰清帝不乐意了,“明明是我先喜欢的她,你凑什么热闹?走开,二十一快过来,离他远点儿。” 原本是该戏弄小倌的,结果却是纪婵。 她那白白净净的脸蛋登时烧红了一大片。 纪婵怒道:“既然醉了就赶快去睡,说什么胡话,你俩过来,送他们进去躺着。” 莫公公声音特殊,一晚上没说话,听到吩咐,麻溜地跑过来,和罗清一起,把两人架到里间去了。 三个小倌面面相觑。 那阿昕不服气地看了看纪婵,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阿明挤了挤眼睛,小声道:“我看得真切,那位确实比你俊些,皮肤比你好多了。” 纪婵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把喉结的位置遮严实,从袖袋里取出三张十两的银票放到桌子上,“阿明唱得妙,阿昕的舞蹈也不错,酒也陪得好,这是赏你们的,都出去,我们兄弟自己玩。” “是。”阿明过来拿上银票,带着阿狸阿昕出去了。 出了门,阿狸说道:“明哥,昕哥,你们有没有觉得客人们有些奇怪?” 阿昕点点头,“确实怪,那祁三一看就是个纵欲过度的混账,竟然从头至尾都没想着碰我一下,这不正常。” 阿明把银票分了,翘着兰花指,把自己的那张放在嘴边吹了一下,“这有什么不正常的,都是男人的勾当。那两位明摆着是冲我那位恩主来的,叫你我过来,不过是想让人家拈酸吃醋罢了。” “哎呀,今儿的钱可真好赚,不喝酒,不上床,唱唱小曲儿就到手了,多来几个这样的客人就好了。” 阿昕道:“听说那边的院子里的新人已经开始接客了,等调理好了,你我只怕就更加艰难了。” 阿狸哆嗦了一下,没有吭声。 先前那少年从通往湖畔的路上走了过来,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阿明挤眉弄眼地说道:“人家两个抢一个呐,用不上咱们。” “哦,那哥哥们可以早早歇息了。”那少年道。 “是啊,今儿个毫发无伤,正适合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纪婵站在门口听了片刻,等脚步声渐渐远了才直起腰,正打算去里屋瞧瞧,就听那引路少年清清冷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们在西南角的两层楼里,今晚有四个被迫接了客,人没死,但有两个求死的,唉……” 第68章 纪婵心里一紧。 这少年认得他们中的一个。 应该是司岂。 那别人会不会认出来? 纪婵下意识地回过头。 “他们都说什么了?”司岂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 纪婵恰好与他脸对脸,彼此相距不到半尺。 她吓了一大跳,仰着头,眼睛瞪得老大,像只受惊的小猫,可爱至极。 司岂心神一荡,借着酒劲,薄唇就朝眼前的红唇凑了上去。 纪婵虽然吃惊但反应还在,下意识地向右偏了一下,却不料司岂半途中也转了一下头。 两张嘴因为各自躲避,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 这一次比上次的脸撞脸温柔多了。 柔软温润的触感疯狂地刺激了司岂的感官,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捧住纪婵的脸,想要加深这个吻。 而他确实也那么做了。 嗯…… 他似乎反应过头了,竟然咬住了纪婵企图闪避的唇。 纪婵吃痛,当即重重给了他一脚。 “咝……” 司岂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顿时清醒不少,解释道:“纪婵,我刚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想娶你,想跟你一起照顾胖墩儿。” 纪婵心里很慌,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从门缝往外瞧了又瞧,头也不回地说道,道:“我才不想嫁你呢,登徒子,我看你是认真的占便宜。” “谁占谁的便宜?”泰清帝也出来了,身后还跟着罗清和莫公公。 纪婵摸摸发烫的脸颊,顾左右而言他,“引咱们过来的少年应该认识我们中的一位。” 司岂舔了舔唇角,说道:“他应该就是老郑找的内线,都说什么了?” 纪婵把话重复了一遍。 泰清帝摩拳擦掌,“老莫在这儿等着,罗清跟我们过去看看。” “是。”罗清道。 纪婵心里别扭,一听说走,就立刻脱掉了鲜亮的外套,穿着黑色短褐先出去了。 门外没人,通往湖畔的石板路上也没人。 她给屋里的三个人打了个手势。 “朕以为容易露馅的会是她,没想到人家才像常来常往的。”泰清帝迈开步子向外走,“师兄,为何如此?” 莫公公眨了眨眼,嘴巴一张,想笑,又赶紧捂住了。 罗清道:“听说柔嘉郡主每次回京都会光顾这里。” “你说的什么话!”司岂狠狠踹了罗清一脚,快步走了出去。 莫公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罗清揉揉小腿,哭丧着脸跟了出去。 清风苑占的是一块不规则的地,内里是花园式设计,树木、假山、凉亭等干扰物极多,一眼望不到头。 几人挑着没亮灯的地方走,大约盏茶的功夫后遇到了假山。 上到山上,四下眺望,这才找到了所谓的西南角的两层楼。 纪婵道:“他应该没撒谎。” 泰清帝点头,“他也没必要撒谎,走吧,看看去。” 一行人从另一侧下山,钻过一条小山洞,正要出去,就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找个大夫吧,主子看中秦行云了,好生将养几天,我再把人亲自送过去。” “这个好,伺候男人他可以不乐意,伺候主子是他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再不乐意就干脆宰了他。” “宰了他,岂不是正中他下怀?依我看,还是物尽其用更好些,从南到北,花了咱不少银子,岂能让他白死?” “主子不是看中大理寺少卿了吗?” “那位司大人可不是善茬,只怕很难。” “嗨,主子你还不知道吗?只要她看对了眼,就没有弄不上手的。” “确实确实,我倒很期待主子嫁入首辅府的那一天。” “如此,咱们就能高枕无忧了。” “哈哈哈哈……” 一阵浪笑声后,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司岂攥着拳头,呼吸声很重。 泰清帝轻轻叹了一声,“真没想到,所谓的主子竟然是她,不知是诚王纵容,还是她自作主张。” 司岂平复片刻,道:“此事干系甚大,皇上还是不要过去了。” 泰清帝道:“师兄放心,这件事未必会有其他牵扯,朕对这个侄女还是颇有了解的。” “她从小就比一般女子胆大,人也疯。死了的这个郡马就是她自己相中的,仗着出身硬逼着人家退了原来的婚事,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京城很多人都知道。” 司岂对此事略有耳闻,担忧地看了纪婵一眼,说道:“这件事皇上一定要帮师兄。” 泰清帝“啧”了一声,“一有事求朕,你就自称师兄,拿师兄的情谊要挟朕,忒没有新意。” 纪婵撇了撇嘴,“我看司大人还是准备好嫁妆,把自己打包,亲自送上门的好。” 司岂道:“你放心,必不会连累你和儿子。” “一唱一和的,说的都是什么话。”泰清帝摆摆手,“放心,朕不是摆设。” 几人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通过一片空地,隐到了院墙之下。 院墙里面传出饮酒划拳的声音。 听动静,至少有七八个人。 纪婵道:“双拳难敌四手,只怕必须到此为止了。” 司岂点点头,“皇上回吧,咱们已经达到目的了。” 泰清帝看看高墙,遗憾地摇了摇头,“走吧。” “娘诶,这一个上吊了。” “你放屁,屋里啥也没有,用啥上吊?” “袜子,用的是袜子。” “他娘的,非弄来几个读书人,一个个死犟死犟的,真是麻烦死了。” “死透了没有?” “没有没有,还有气儿。” “把人带出来,都给大爷带出来,杀鸡骇猴揍他娘的,看谁还敢寻死。” …… 院子里脚步声大作,门开开关关,乱成一团。 竟然还绑了几个读书人! 纪婵三人面面相觑,说要走,可谁都没动地方。 不多时,脚步声越发杂乱起来,空气中多了几丝血腥气,隐隐的哭声不绝于耳。 “他,他,还有他。” “给我打!” “是!” 拳脚相加声和闷哼声同时传了出来。 “你放心,死是死不了的,不但死不了,别人还会陪着你一起遭罪。” “你不是读书人吗?读书人就该知道,人活着不能太自私,连累别人是不对的。” “你个王八蛋,不得好死!” “有朝一日我下了地府,定要把你告上阎罗殿……” “告啊,随便告,老子早就活腻了,就想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打,用力打!打只要打不死,就不要停。” …… 泰清帝抿着唇,一张俊脸黑得吓人,说道:“今夜朕就要端了这里,朕不能看着他们死。” 司岂问道:“皇上想怎么做?” 泰清帝没回答,径直转了身,快步沿着来路往回走。 纪婵和司岂也跟了上去。 才走几步,转弯处又有说话声传了过来,“老八说,这几日外面总有鬼鬼祟祟的人盯着苑里,你们务必小心谨慎,不可露出马脚。” “是,顺天府传来消息,听说李成明已经摸到边了。” “美娘说,今晚来了三个生面孔?等会儿你们带人去看看,有没有异常。” “美娘已经去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 …… 藏在树丛后四个人登时一惊。 等说话的二人没了踪影,飞快地朝他们的包间跑了过去。 这一段路颇为顺利,但抵达包间时却遇到了大麻烦。 老鸨子带着两个护院正在敲门,“客人开门,快开门。” 莫公公哑着嗓子,小声说道:“主子们都睡了,诸位请回吧。” 那老鸨道:“苑里进了歹人,还是让客人们起来吧,如若遇到什么不测,岂不是奴家的罪过?” 莫公公怒道:“放肆,我家主子身份贵重,岂是你能诅咒的?” 那老鸨福了福,“哎呀,都是奴家这张嘴太臭……” 敞轩周围没有围挡,树木过于稀疏,两个护院又在左顾右看。 纪婵等人没有绕到后面跳窗进去的机会。 司岂道:“我带罗清过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们趁机溜过去。” 泰清帝点点头,“好,实在不行就拿下他们。” 纪婵泰清帝又往树后藏了藏。 司岂和罗清往回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通往湖畔的石板路上。 主仆二人刚往前走了三步,那两个护院便看了过来,“什么人?” 罗清上前答道:“当然是客人,你们敲我们的房门作甚?” 那老鸨往司岂身后看了看,问道:“另两位贵客呢?” 罗清道:“在屋子里面睡觉呢,你们清风苑不许客人睡觉的吗?我们刚从湖畔过来,从未见到什么歹人。怎么,看我们脸生,你们就想随便欺负不成?” 那老鸨赶忙赔笑道:“客人错怪奴家了,确实有歹人出没,奴家怕伤了客人,既然另两位客人就睡在屋里,客人还是让他们赶紧起来的好……” “咣当!”门被人从里面踹开,其中一扇坏了折页,摇摇欲坠。 泰清帝大步走了出来,怒道:“怎么,老鸨子这是店大欺客吗?” 老鸨子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奴家也是好意,客人何必坏我房门?” 纪婵道:“已然坏了,你待如何?” 其中一个护院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一扇门一百两银子,拿银子来。” 第69章 纪婵讥讽道:“怪不得清风苑买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原来是靠打劫来的。” 那护院用手指着纪婵,“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踹坏……” “你住口。”那老鸨轻喝一声,“赶紧进去瞧瞧,以免歹人藏在里面伤了客人。” “是。”那护卫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和同伴进屋晃了一圈,又退了出来。 “打扰了。”老鸨福了一礼,施施然往前面去了。 纪婵问:“接下来怎么办?” 泰清帝道:“我们进去等。” 司岂大概能猜到泰清帝接下来会怎样做,说道:“暗卫一走皇上就不安全了,我们还是出去等着最为稳妥。” 为应对突发状况,他也早有安排,老郑等人在清风苑外随时准备策应。 莫公公用眼神给司岂点了个赞,劝道:“皇上,司大人所虑极是……” 泰清帝示意莫公公闭嘴,举起手朝天上勾了勾,转身进了屋子。 纪婵和司岂也跟了进去。 泰清帝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兄,不过没关系,朕今天的人手足够。” 一个黑影从敞轩上跳下来,进了屋,拱手道:“末将在,请皇上吩咐。” 泰清帝道:“有两件事要办。第一,通知石方,火速包围清风苑,朕要彻底清扫这里;第二,让其他暗卫盯住清风苑的各个出口,务求不放走一只苍蝇。” ——石方是羽林军指挥使,泰清帝身边除司家父子外的另一个大红人。 “末将听令。”暗卫跃出窗户,消失在黑暗之中。 司岂纪婵同时拱了拱手,“皇上圣明。” 清风苑的幕后主使不见得只有柔嘉郡主一个,但泰清帝能以人为本,当机立断,纪婵还是很欣慰的。 三人重新落座,又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西南角的院子里的惨叫声历历在耳,每个人都处在良心难安的煎熬之中。 气氛极为凝重。 盏茶的功夫之后,司岂沉声说道:“皇上,清风苑不会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若趁此机会下旨,整肃所有妓院和小倌馆。微臣以为,此举不但能救民于水火,也可给某些无法无天的人一个下马威,皇上以为如何?” 泰清帝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岂,“师兄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等了了此间的事,朕与老师商议一下,尽快下旨。” 纪婵点点头。 她想起现代的扫黄、打拐了,如果这件事能扎扎实实地做下去,就算不能持之以恒,也能让不少人从深渊中解脱。 司岂借题发挥,虽是能吏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但也着实让她感佩。 至于被他咬的那一下…… 纪婵偷偷红了脸——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那等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一个书生不堪受辱,投水自尽了!”门外忽然有人压着声音说道。 纪婵一拍桌子,立刻起了身。 泰清帝也站了起来。 司岂道:“罗清、莫公公,你们马上护着皇上离开这里,随便藏在哪里都行,我与纪大人过去一趟。” 泰清帝本想拒绝,话到嘴边时忽然明白了司岂的意图,“这样也好,你们在明,我们在暗,咱们互相照应。” 纪婵微微一笑,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方便。她只提了一个头,聪明人就立刻安排好了收尾。 “多谢皇上体恤,也多谢司大人支持。”她拱了拱手,飞快地出了门。 “皇上务必照顾好自己。”司岂嘱咐一声,小跑着追了上去。 泰清帝摇了摇头,“师兄总是仗着头脑好小瞧于朕。” 罗清不敢替司岂解释,讨好地笑了笑。 纪婵跑得飞快。 路上有气死风灯,但光线飘忽,石板路起伏不平,好几次她都差点绊倒。 司岂比她高,腿比她长,追上来毫无压力,然而,他既没说“慢着些”,也没说“不着急”,只是默默地跟随左右,准备随时扶上一把。 二人速度很快,不过半里地的距离,很快就到了。 “爷肯宠你是你的荣幸,居然还他娘的寻死,晦气!” “这样的狗东西捞上来就算不死,也得弄死他,不然早晚是个祸害。” “贵客息怒,贵客息怒,读书人嘛,总要过了这个坎儿……” “找到了,他娘的,没气儿了。” “快拉上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响,自尽的少年像条死狗一般被拖上岸,扔到了泥地上。 一个穿着锦缎的胖子弯腰摸了摸少年的鼻息,狠狠踹了一脚,“确实没救了,枉费我一番力气。” “让开。”纪婵从几个男子中间挤了过去。 “什么人?”那胖子问道。 司岂道:“救人的人。” “你又是谁?”那胖子看向司岂。 司岂道:“好心的人。” 纪婵跪在少年身旁,先检查呼吸,发现确实没有呼吸,心脏也不跳了,又马上检查了口鼻,没发现异物,便抬高少年的下颚打开气道,这才开始做心脏复苏。 她握紧拳头,拳眼向上,快速有力猛击少年的胸骨正中下段一次。 不奏效。 再来一次…… 还是不奏效。 需要胸外按压。 “过来帮忙。”对方虽是少年,却也是男子,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不用亲自进行人工呼吸。 司岂上前一步。 “帮什么忙,谁让你们帮忙了?”那胖子肥手一伸,拦住司岂,又指着纪婵对两名护院说道,“把他给我拉起来。” “是。”两个护院朝纪婵走了过去,“滚开,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司岂心中火起,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耍横立威的时候,纪婵需要的是救治时间。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人不管死活我都买了。” 胖子犹豫片刻,到底缓和了语气,“贵客,不是在下不给面子,而是人已经死了,让贵客买个死人,那就是在下的不对了。” 人是拐来的,万一活了就露馅了,他不可能同意。 胖子喝道:“还不赶紧把死人拖走!” 两个护院又上去拖那少年。 纪婵一挥手,怒道:“都给我滚开,人还有救,还不过来帮忙!”她最后一句是对司岂说的。 一个护院又去抓纪婵,道:“有没有救都是清风苑的人,你说了不算,给老子滚开!” 司岂虽然心急,却丝毫不乱。 他说道:“既然如此,倒也罢了。我且问你,为何他们要雏儿就有,我们要雏儿就没有?” 胖子见他纠缠这事儿,脸上表情稍缓,正要说话,就见一点寒芒朝着自己的咽喉逼了过来,随即喉咙就是一痛,“疼疼疼……贵客有话好好说。” “跪下!”司岂把他逼到自尽的少年身边,再对两个护院说道:“都给我退去,不然我弄死他!” 他手上用了力,匕首割破皮肉,血珠子顺着胖子的胸口往下掉…… 胖子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两个还要动手的护卫果然退了下去。 先前叫嚣着的年轻公子说道:“不想活就让他死呗,救什么救,多管闲事,老黄要不要帮忙?” 老黄?是不是那个黄炳强? 司岂心中一动,回头瞧了那公子一眼,又在匕首上加了些力道。 “不用帮,我跪跪跪,跪还不行吗?”那胖子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又喝道,“还不快去找人帮忙?” 护院们心领神会,其中一个撒丫子就跑。 纪婵明白司岂的意思了,说道:“捏住他的鼻子,我让你往他嘴里吹气,你就使劲吹气,要是吹不好,你就下去给他陪葬。” 司岂配合着,匕首再用力。 那胖子尖叫一声,不得不照做。 “二九、三十,吹气,再吹。” “二九、三十,吹气,再吹。” 纪婵发现少年的胸脯没有起伏,知道那胖子未尽全力,声音也尖利了起来,“用力吹,不用力你就去死!” 司岂面无表情,匕首再往下…… 那胖子尖叫一声,果然加大了吹气力度。 “这他娘的叫什么救人,我看像杀人,死一次不够,还得第二次,莫不是有病吧。”那年轻公子在一旁走来走去不肯走,目光在司岂和纪婵的脸上来回逡巡着。 司岂也不明白纪婵的手段,但他知道,她这么做是一定有理由的。 石板路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又是你们。”那老鸨扶了扶发髻上的金钗,柔声劝道,“贵客,这是清风苑,不是你们随便撒野的地方。” 司岂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兄弟是大夫,治病救人,怎么叫随便撒野呢?” 老鸨笑道:“原来如此,是奴家孟浪了。既然如此,放了他可好?” 司岂道:“不好。” 老鸨敛了笑意,“贵客,奴家以为,脸面是相互给的,有梯子就下才能保平安呢,对也不对?” “掌柜的,这人好生面熟。”一个护院忽然说道。 “对对对,我也认出来了,可不就是司大人嘛!他娘的,惹祸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走走走,赶紧走!”那年轻公子脚下一转,飞也似地朝清风苑的大门跑了过去。 司岂来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 他是京城的头面人物,老鸨未必认得他,但看家护院应该有见过他的,就算一眼两眼认不出,但多看几眼还认不出来几乎没有可能。 老鸨白了脸色,整个人僵在那里,目光盯着那生死不知的少年。 宽大的袍袖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人吓的。 “咳咳咳……”少年忽然咳了出来,显然已经有了自主呼吸。 纪婵把他拎起来,用力拍打其后背,少年便一口水一口水的吐了起来。 老鸨子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字一句地对护院们说道:“清风苑里闯进了两个歹人,不但杀人放火,还想掳走奴家。”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打杀了?” 第70章 纪婵站起身,甩甩酸麻的双臂,说道:“看来这这些狗东西想杀人灭口了?” 司岂的匕首仍架在老黄的脖子上,他冷笑着说道:“我看谁敢乱来。” 老黄哭丧着脸,“美娘,我老黄待你一向不薄。” 老鸨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老黄,你该知道他们的目的,如果我让他们走了,兄弟们都得丧命。” 纪婵道:“司大人,都说最毒妇人心,其实不然,应该是最毒老鸨子的心,这种女人就该千刀万剐。” 司岂道:“既然纪大人说了,明儿我就上折子,定让她死无全尸。” 老鸨子哆嗦了一下,尖声叫道:“还不给我上!” 纪婵抬起手,在老黄脖子上猛地一劈…… 老黄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与司岂背靠背站着,对那个还在咳嗽的少年说道:“你放心,我们会救你出去的,不管你之前经历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好好想想你的亲人,他们都在等你回去呢。” 那男孩怨毒地看了看倒地的老黄和老鸨,忍住咳嗽,说道:“大人说的是,他们还没死,我怎么能死呢?” 他从地上抓了团泥巴朝老鸨摔过去,“狗娘养的,我跟你们拼了!” 老鸨子是个灵活的,腰肢一拧就躲过去了。 纪婵很欣慰,幸好救的是个有血性的,不然救了也是白救。 几个护院围了上来…… 司岂道:“小心些,不要手软!” 纪婵点点头,如果石方的人不能及时赶到,只要她手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晃了晃拿在手里的匕首,说道:“解剖过老鼠,但还没解剖过活人,今晚上可以试试了。” “我要杀了你们!”那少年捞起的泥巴砸在距离司岂最近的护院脸上。 那护院没防备,被砸了一脸。 司岂抓住机会,避开扫过来的一刀,刺了过去…… “啊!”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腹部蹲到了地上。 “哟,还挺热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司岂心里一松,随即又皱皱眉,皇上怎么来了。 他仗着身高优势看过去,只见罗清和莫公公陪在泰清帝左右,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身穿玄色布甲、手指长刀的暗卫。 几个护院见对方来了强援,怕腹背受敌赶紧停了手,其中一个问道:“掌柜的,怎么办?” 老鸨见泰清帝身边的护卫各个不俗,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说道:“来的都是贵人,倒是奴家眼拙了。奴家经营清风苑多年,在官面上也算有些底蕴,诸位,不如坐下来谈谈?” 泰清帝淡淡地笑了,“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不错,可惜晚了。” “美娘,发生什么事了?”不远处有人问道。 那老鸨陡然叫道:“出事了,快带人走!” 泰清帝一摆手,两名暗卫便冲了上去。 老鸨大概觉得有了机会,当即叫道:“一起冲出去。” 司岂冷哼一声,“想破釜沉舟?晚了!” 他追上两个护卫,从后面刺倒一个,又跟另外一个缠斗缠斗在一起。 纪婵一把拉住老鸨子,“啪啪”正反两巴掌,“还惦记着带人走?做梦大概能快些。” 她下手极狠,两巴掌都用了全力。 老鸨子被她打得眼冒金星,嘴里却没服软,“你等着,等我家主子知道此事定有你好看?” 纪婵轻笑一声,匕首在老鸨子的腰带上一割,“是吗,我等着!” 她朝那书生招了招手,“你过来,把她绑起来,不要弄死了,还有幕后主使没有抓到。” “好。”那少年快步过来,将老鸨子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后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打了起来。 泰清帝的暗卫的身手远在护院之上,三招两式便解决了问题。 十个畜生刚被腰带绑起来,大堂方向就传来了一阵轰隆隆地马蹄声。 不多时,一个精瘦的年轻人手压腰刀小跑着赶了过来,目光在几个畜生身上一扫,当即单膝跪地,“皇上,末将救驾来迟。” 泰清帝道:“石方来得正好,搜索整个清风苑,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走。再派几个人出去,找来几个大夫来,有人受伤了。” “是!”石方领命,转身就走。 还在为自己出气的少年住了手,呆呆地看着泰清帝良久,忽的跪了下去,“曹明多谢皇上救命之恩!” 老鸨和几个护卫当即瘫倒在地,有几个甚至尿了裤子。 司岂道:“皇上去大堂等吧。” 泰清帝点点头,对那少年说道:“跟朕走,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羽林军来了三百人,一刻钟的功夫就完成了所有的解救任务。 除一干被打得鼻青脸肿,饿得东倒西歪的少年、青少年之外,还找到三个被蹂躏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司岂眼里喷着火,说道:“臣恳请皇上,严惩幕后之人。” “恳请皇上严惩幕后之人!” “恳请皇上严惩幕后之人!” 被解救出来的年轻男子群情激愤,齐齐吼了起来。 端坐于太师椅上的泰清帝为难了。 按照国法,柔嘉罪不容诛。 按照人情,他应该找个替罪羊担下此事,把柔嘉送到宗人府,关上一辈子。 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司岂。 司岂眼观鼻鼻观心,毫不惧怕——若不趁此机会一举要了柔嘉的命,只怕日后的麻烦还会不少。 再说了,杀鸡骇猴,总要让那些这个院那个馆的东家们怕上一怕,不然这样的人间惨剧会不断发生。 纪婵佩服司岂的鸡贼,又怕泰清帝饶了柔嘉,将来她和孩子遭罪,便也想开口劝劝。 “微……” “皇上!”司岂不想让纪婵趟这趟浑水,立刻打断了纪婵的话,上前一步,“臣……” “皇上!”又一个胖子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汗流浃背的李成明。 “微臣参加皇上。”那胖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泰清帝松了口气,得意地看着司岂。 司岂垂下眼眸,抿紧了薄唇。 “哈!”泰清帝轻笑一声,“这一次冯大人的鼻子灵得很呢。” 冯胖子用袖子擦了把汗,“启禀皇上,微臣早已派人盯住清风苑,只是……” 泰清帝嗤笑,“只是没想到朕插了一手,不然你总要拖到不能再拖,或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时,才敢出面处理此事,对吗?” 冯胖子赶忙磕了一个响头,“微臣不敢,皇上,微臣此来除了为清风苑一案外,另外还有一桩案子。” 泰清帝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冯胖子又擦了把汗,“皇上,柔嘉郡主被杀了!就在刚才!” “什么!”泰清帝拍案而起。 司岂和纪婵也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司岂道:“老李,又发案了?” 李成明点了点头,“确实是又发案了!” 一个“又”字,就说明柔嘉郡主之死,与任飞羽、钱起升之死有共通之处。 这里不是说案情的地方。 泰清帝对石方说道:“这里交给你了,安顿好他们,遣返还乡之事交给冯大人。” 冯胖子道:“微臣谨遵圣命。” 泰清帝笑了笑,“冯大人,朕的耐心不总是那么好,你好自为之。” 冯胖子哆嗦了一下,“是是是,微臣知罪,微臣明白。” “放心吧,幕后黑手一定会被国法处置的。”泰清帝对一众受害者敷衍一句,快步出了清风苑。 司岂也跟了出去。 纪婵要走,又站住了,转过身,走到那群少年面前,说道:“死容易,好好活下去才难,你们都是有骨气的人,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人生越是艰难,才要越要活出个样子来。” “人生是自己的,不要被面子左右了。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最愚蠢的行为,别犯傻,不值得。” 她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力量。 大堂里响起了低低地抽泣声。 那个被她亲自救活的少年仰望着她,他说道:“大人,你说得对,该死的是他们,不是我!” 纪婵竖起大拇指,然后大步出了屋子。 泰清帝和司岂正等在门外,都在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目光看着她。 纪婵尴尬地咳嗽一声,解释道:“皇上,他们都是年轻人,在心理上很难接受这样的不幸遭遇,微臣只是想稍稍疏导一下。” 司岂恍然,道:“还是纪大人心细,明儿我让人专门开导开导他们。” 纪婵眼里有了欣喜,“那就谢谢司大人了。” 司岂道:“应该的。” 柔嘉郡主的别院就在清风苑对面。 三人下了马车,李大人在前头引路,并边走边介绍案情。 这次总共死了两个。 一个是柔嘉郡主,另一个是她的面首之一。 两人欢好时,外面本是有三个人守着的,其中一个叫彩屏的婢女是大丫头。 中间有人来找彩屏,彩屏便出去了,留下两个粗使小丫头,随时准备伺候主子沐浴。 彩屏出去后,两个小丫头被木棍击昏。 凶手闯进卧室,以一种串糖葫芦的方式结果了正处在欢愉中的两人。 杀人方式虽然与任飞羽和钱起升案大有不同,但柔嘉郡主的牙齿少了一颗。 第71章 柔嘉郡主住在紫薇山下。 山是矮山,山的另一侧是靖王别院。 两家中间有道高墙,在北面的半坡上以人字形分开,分别与各自院墙相连。 老董在人字分开处找到了蹬踩院墙的痕迹,此处墙下有三块大石头搭起来的垫脚,据说是别院小厮偷偷溜出去时搭建的。 踩着垫脚上墙,轻而易举。 墙内的山坡上有石板铺就的山路,没有脚印。 墙外的山坡上没有石板路,所以凶手在坡上留下了痕迹,但被一支茂密的松枝扫荡过,基本无从辨认。 松枝就在马路旁的排水沟里,凶手从此处上了马车。 马路对面是饭庄锦绣阁——一名盐商的儿子考中进士,摆流水席大宴宾客,柔嘉郡主死时,正是客人陆续散席的时候。 凶手把一切都考虑到了,计划周密,出手果断,且不拘泥于一种杀人方式。 司岂的脸色十分难看。 纪婵在现代读过不少案例,但这样的凶手并不多见,大多出现在国外,或某电视剧中。 几人穿过一进,二进,然后通过一道月亮门到了湖畔,沿着湖畔边的石板路,进了紫薇山下的院落。 一个正在院落里来回踱步的高大中年人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泰清帝,“皇上?” 泰清帝快步上前,握住那人的手,“大哥!” 此人正是诚王。 诚王问道:“皇上怎会来此?” 泰清帝把经过略略一说,又让司岂等人同诚王见了礼,便打发他们去了案发现场。 穿过一道精致的垂花门,进了二进。 院心里矗着一处紫藤花架,花架下摆着一套汉白玉打造的石桌石凳。 花架右侧倒着一只水桶,青砖地湿了一大片。 这是第一个粗使丫头遇袭倒地的地方。 第二个粗使丫头听见动静后,从东稍间出来,被守在门口的凶手击倒。 两人遇袭的时间不超过几息,而遇袭距离有两三丈。 司岂在两处跑了两个来回,说道:“一个人也能做到,但两个人更加从容。柔嘉有护院,凶手深入腹地,以他谨慎的性子不会独自冒险。” 纪婵和李成明点点头。 三人从正堂进去。 正堂极奢华,一整套的黄花梨家具,北墙面挂着一幅五尺全开的山水画。 宴息室有架多宝阁,上面的古董瓷瓶和玉器摆件一件不少。 再到内室。 空气中隐约还有合欢香的气味。 踩着柔软的地衣进门,向北看,就是一架紫檀打造、雕工精湛的拔步床。 床帏一半拉开,一半掩着。 一床紫色大被盖住了两名死者,尸体并排放着——显然已经被搬动过了。 司岂重新勘验现场。 纪婵勘验尸体。 女尸确实是纪婵见过的柔嘉郡主。 男死者叫华旗,前面说他是面首不太恰当——他是有妇之夫,叫姘头更为合适,乃是华生钱庄的少东家。 二人仰卧,赤裸着身体,头皆微倾于一侧,下肢伸直,足尖略向外翻,拇指向掌心弯曲,并被其余四指所覆盖,双手呈半握拳状态。 尸体还有温度,尸僵开始在大关节形成,尸斑浅淡,分布在背部、腰部、臀部两侧和四肢的后侧等位置。 死者死于戌时正,距离此刻一个半时辰左右,与报案时间相符。 男死者的致命伤在胸口,柔嘉郡主的致命伤在咽喉。 据李大人描述,男死者被长剑从后面刺入,凶手得手后推倒他,刺进柔嘉郡主的咽喉。 凶手没有拔剑,所以也没有喷血。 柔嘉脸上有道濒死伤,为棍棒击打所致。 四颗牙齿松动,丢了一颗。 除此之外,两人全身上下无任何外伤。 纪婵站在柔嘉的尸体旁,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柔嘉跋扈,行事乖张混账,死不足惜。 但她作为一名法医,非常不喜欢被罪犯压着打的感觉。 放在矮几上的沾满了血迹的长剑就像一封宣战的战书,每一寸寒芒都是墨色淋漓的狰狞文字。 “我们一定会抓住他的。”司岂站在她身板,声音低沉有力,既像宽慰她,也像在宽慰自己。 李大人摇了摇头,“凶手越发老练了,很难。” “难?分明是你们无能!”诚王进来了,“任飞羽死三个多月了,顺天府连个替罪羊都没寻来,都他娘的吃屎的吗?” 李成明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任飞羽的案子在刑部和都察院手里,不归顺天府管。 可他不敢辩解。 诚王瞥了一眼泰清帝,“无论如何,十天内必须找到凶手。” 司岂也看了看泰清帝一眼,拱手道:“皇上,王爷,这桩案子确实有些复杂,容下官们禀报一下案情。” 诚王一摆手,“怎么查那是顺天府的事,我只要你们尽快破案,替柔嘉报仇。”他是带兵打仗的王爷,爱认死理,不大好讲道理。 李成明脑袋上见了汗。 司岂见他油盐不进,只好给泰清帝使了个眼色。 泰清帝道:“既然大哥不想听,就还去前院休息。朕要听听,万一有所得,也能早些为柔嘉报仇。” 诚王一怔,片刻后说道:“皇上言之有理,那我便也听听?” 一行人重新回到前院。 李成明是此案的主要负责人,他把给司岂纪婵介绍过的案情又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纪婵说了说验尸结果。 杀人工具就在现场,杀人手法简单有效,验尸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线索。 “敢问王爷,那把长剑是谁拔下来的,又有几个人碰过?”纪婵问道。 诚王道:“剑是我的亲卫拔下来,我们一起研究过剑的来路,三四个人都碰了。” 泰清帝道:“有结果吗?” 诚王摇摇头,“剑虽锋利,却非名家所制,没有任何记号。” 纪婵心凉了半截。她原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提取指纹试一试,如此一来,提到完整指纹的可能性便极小了。 诚王见纪婵毫无建树,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对泰清帝说道:“皇上,官员还当以科考取士,像这等只会哗众取宠的女人,绝不可用。” 泰清帝无语,却又不好为了一个仵作让自家兄长下不来台。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恚怒,不客气地说道:“启禀王爷,越是死因明确的案子,仵作起到的作用就越小,这本就是没办法的事。” 诚王黑了脸。 司岂也不在乎,又对泰清帝说道:“皇上,臣想重新询问那位名叫彩屏的婢女,以及另两个受伤的粗使丫头。” “另外,凶手对柔嘉郡主的别院轻车熟路,显然对此地颇为熟悉,臣想知道来过这里的所有权贵公子的名单。以及,柔嘉郡主与清风苑过从甚密,一些护院和管事或者也有嫌疑,都当一一排查。” “清风苑?”诚王瞪着司岂,“清风苑跟柔嘉有什么关系?司大人,柔嘉刚死,你就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你当我是死的不成?” 司岂拱了拱手,“王爷,是不是屎盆子,找来她身边的婢女一问便知。” 诚王一拍矮几,“把郡主身边的人给我叫过来。” 纪婵微微耸了耸肩,心道,即便柔嘉有同伙,也不大可能是这位性格暴躁的诚王了。 那么,会是那位陪着死的姘头吗? 不多时,几个婢女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 中间一位便是踏青时为难纪婵的那个婢女。 司岂抬手指了指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颤声道:“奴婢彩屏。” 诚王道:“你说,清风苑跟你家主子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跟炸雷一样,彩屏打了个寒颤,说道:“没,没,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司岂冷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你突然被叫出去,就是因为清风苑有人过来禀报,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清风苑吧。” “监视清风苑的人是李大人和我派去的,你和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你要是不认,我可以把人找出来,跟你对一对质。” 彩屏的身子往下堆了一下,她抹了把泪,说道:“大人明察秋毫,奴婢瞒不过你。清风苑是郡主和华旗公子开的,华旗公子出钱,郡主坐镇,美娘和黄炳强负责料理苑里的一切,奴婢只是个跑腿的,那些事跟奴婢没有关系。” 纪婵微微颔首,她猜对了。 二人联手,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倒是珠联璧合。 想当年,司岂给她的一万两银票便是华生钱庄的,那是大庆数一数二的大钱庄。 诚王呼哧呼哧喘着气。 泰清帝叹了一声,道:“大哥,清风苑掳来三四个书生、十几个少年。凶手之所以杀人,目的便是为这些人报仇。” 诚王道:“那些我管不着,就算柔嘉犯了法,也不妨碍我要求顺天府缉拿凶手。” 泰清帝无奈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朕会让顺天府给你一个交代的。” 诚王拱手道:“臣多谢皇上。” 证明柔嘉与清风苑的关系,与柔嘉的死没有直接关系,但诚王的气焰好歹被打消了一些。 司岂替纪婵出了口气。 纪婵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微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司岂还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继续问彩屏:“你何时开始跟随郡主的。” 彩屏道:“奴婢跟随郡主八年了。” 司岂道:“郡主是不是和黄炳强一同入京,这些日子都宿在何处?” 彩屏摇摇头,“不是,黄炳强走水路,郡主晕船,一直走陆路,黄炳强比我们早一天入京。入京后,郡主在城王府住了两日,其他时日都住在这里。” 司岂又道:“回来后,她在这里都招待过什么人吗?” 彩屏道:“郡主回来后,华旗公子就来了,别院还不曾招待过什么人。” 司岂想了想,“郡主出嫁前,以及中间回京,别院里招待过客人,举办过宴会吗?” 彩屏回忆片刻,“郡主成亲前请过两次,成亲后请过一次。大人,成亲前的客人清单早就没有了,但前年的请客清单还能找得到。” 第72章 彩屏是柔嘉心腹。 清风苑的事她了解,举办宴会时请的客人她记得,柔嘉的仇人她更是一清二楚。 泰清帝和诚王走了后,彩屏和几个婢女被李成明收监。 司岂送纪婵回家。 车上很安静。 两人都在脑子里整理这桩案子的关键线索。 暧昧就像柔嘉屋子里的合欢香,被凶手一口气吹得无影无踪。 但默契又在彼此的配合中慢慢培养起来了。 马车行到纪家门口时,四更的更鼓已经敲过了。 司岂送纪婵下车,嘱咐道:“早点睡,明天下午再去。” 纪婵看着司岂,道:“那柄剑……” “放心,我不会让人碰的。”司岂笑了起来,光线虽昏暗,但他的笑容格外明朗,也让人格外安心。 “好,你路上小心。”纪婵进了院子,插好大门,在孙妈妈地陪同下往二进去了。 等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司岂才上了马车。 他从彩屏那里拿到了三份名单,一份是确切的客人名单,一份是记忆中的客人名单,还有一份是与柔嘉有矛盾的人。 首先,他要找到里面可能知道柔嘉是清风苑大东家的人。 其次,他要在这三份名单中找出与任飞羽的圈子重合的人。 最后,再调查这些人中有哪些去过秦州。 前两点不算难,最后一点不好查。 秦州在京城东南,临海,从京城出发,马车走一天半,跑马走一天。 京城不少权贵在秦州有别院或田庄,他们进出秦州不需要路引。 这也是他至今无法确定重点嫌疑人的关键原因。 司岂心里有事,卯正就醒了。 他照常打了一套拳,洗漱后,让下人把九叔叫了过来。 他吩咐道:“九叔,让他们回来一趟,我需要知道那些人昨晚的行踪。” 九叔应下,立刻出去安排了。 司岂吃饭时,九叔回来了。 他禀报道:“那几位各自回府后,都不曾在天黑后驾车出府。” 司岂烦躁地扔了筷子。 虽说派出去的都是伶俐小厮,但起到的作用不大。 不是他们无能,而是监视的对象都是权贵子弟,宅院外少有闲杂人等,很难持续跟踪。 这不是他们的错。 九叔道:“三爷,接下来……” 司岂重新拿筷子,“暂且让他们休息吧,等我另行安排。” 纪婵起的也一样早。 她眼袋黑,肤色苍白,看起来有些憔悴。 纪祎道:“姐,案子很难办吗?” 纪婵道:“破了一桩,又来了一桩,新案子颇为棘手。” 胖墩儿迷迷瞪瞪地走了出来,轻车熟路地走到纪婵身边,爬上她的腿,搂住她的脖子问道:“娘,又死人了吗?” 纪婵“嗯”了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次死的是柔嘉郡主。” 胖墩儿忽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漂亮女人?” “师父,你刚刚说柔嘉郡主死了?”小马和秦蓉从外面买早点回来了。 纪婵点点头,“刚查清清风苑的事,就传来了她被杀的消息,而且,还丢了颗牙齿。” “是不是被灭口了?”秦蓉问道。 小马在纪婵对面坐下,开始分馄饨,说道:“对啊,师父,她会不会被人灭口了,然后故意栽赃给杀死任飞羽的凶手。” 纪婵也这么想过。 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任飞羽一案的细节,也不是所有凶手都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以及反侦察能力。 虽说凶手变得更加高效快捷,但她认为肯定还是同一个人。 而且,她有理由怀疑,凶手可能听过她的课。 凶手从后面刺入,避开肋骨和椎骨,直刺心脏,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需要反复的揣摩,否则就是运气极好。 谁会在杀人的时候拼运气呢? 想起听课时那一张张认真的脸,纪婵忽然觉得后脊背嗖嗖发凉。 “娘。”胖墩儿拍拍她的脸,“要是很难,就让父亲去做好了,还有皇帝师叔,娘不总说能者多劳吗?” 纪婵不高兴了,捏捏胖墩儿的小鼻子,“能者多劳的难道不是你娘我吗?” 胖墩儿的两只手按在纪婵的脸颊上,把纪婵的嘴挤成小鸡嘴,笑眯眯地说道:“父亲让皇帝师叔帮你解决仇家,皇帝师叔说让皇后娘娘去办,然后娘的仇家就倒霉了。” “娘,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这话是纪婵说过的,他不知什么时候记住了。 纪婵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想起昨夜的那个吻,进而,又想起司岂说想要娶她时的认真表情。 纪婵很想问问胖墩儿,他已经认祖归宗,如果他当真越来越喜欢司家人,将来还要不要跟她一起过。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问题,甚至相当残忍。 她永远不会问的。 “你父亲确实很优秀,皇上也的确很英明,但你的母亲,在专业领域里也是无人能及的。”她孩子气地强调着最后一句。 胖墩儿安抚地亲亲她的脸颊,“当然了,我的娘亲是最好的娘亲。” “好啦。”纪祎把他从纪婵怀里拉了下来,“就你会说,黏黏糊糊的,快吃饭吧,一会儿闫先生就来了。” …… 在去大理寺的马车上,纪婵想起了昨晚那个仓促的吻,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前世,本该情窦初开的时候她在忙着学习,上了大学,又头铁学了法医…… 反正,她的初吻还在——原主与司岂的那一段,她觉得不算。 尽管觉得不算,但记忆都在。 那是相当羞耻的一段,想起来就让她腿软。 如果让她客观评价一下的话,司岂的身体条件还是相当好的。 啧…… 纪婵觉得自己堕落了。 她强迫自己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把柔嘉一案重新整理了一下。 一下车,她就看见了司岂。 他正在站在晨光里,定定地看着她,深邃的眼荡漾着春天的微波,每一个流转都能让女人心醉。 “嗯!”纪婵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司大人,这么巧。” 司岂道:“不是让你下午来吗,怎么来的这么早?” 纪婵避开他的眼神,“心里有事睡不踏实,不如早些干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两人不咸不淡地扯着闲话,又不冷不热地跟八卦的同僚们打着招呼,一起到了后面,各自进了书房。 纪婵把带来的石墨敲碎,放到一只捣蒜的蒜臼子,交给小马。 小马“咚咚咚”的捣了起来。 等大块变成小块,小块变成细小的碎块后,再用擀面杖擀成粉末。 “师父,弄这个做什么?”小马一边干活一边问。 纪婵道:“死马当活马医一下。” 她打算用粉末显现法提取一下长剑上的指纹。 人体解剖虽说也是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但只要有所保留,并推到师承上面,总可以在大面上解释过去。 但指纹这个东西,在整个时代都没有先例,即便推到西洋也是不行的。 西洋有西洋画,但没有指纹一说。 所以,她不能在顺天府的人面前随便施展。 如今司岂负责此案,以他的智慧,即便她的举动匪夷所思,他也不见得会刨根问底。 “咚咚。”门被敲响了。 小马跑去去开门。 司岂托着一只装画的竹筒走了进来,对纪婵说道:“你没去,我就给你送来了。” 罗清想笑,又努力憋了回去。 纪婵有些难为情,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请司岂坐下,又让小马去沏茶。 司岂在纪婵的书案前落座,看见她桌面的器具不免有些好奇,“小面板,擀面杖,还有捣蒜的,你要包饺子吗?” 他当然知道不是包饺子,不过没话找话罢了。 纪婵道:“这是石墨粉末。”她在小马桌子上找了一只洗得非常干净的软毛毛笔。 “石墨?”司岂挑了挑眉。 “呃,黛石。”纪婵换了这个时代的叫法。 她把竹筒打开,把剑从里面倒了出来。 剑长三尺,剑宽不到一寸,两侧开刃,精铁打造,剑柄与护手用黄铜装饰,没有特殊记号。 “黛石?你要做什么?”司岂问。 纪婵用软毛毛笔蘸了些石墨粉,轻弹毛笔杆,让石墨粉均匀地落在剑柄上。 “每个人的指印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想看看还不能不能找到凶手的指印。” 司岂怔了一下,“不是好几个人都摸过这把剑了吗?” 纪婵挑了挑眉,“所以,我才说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发现了有嫌疑的人,而我们又无法根据现有证据指认他……” 小马道:“如果能在这把剑上找到几个指印,到时候恰好对上,就能找到凶手了,师父,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纪婵道:“已经被污染了,指印可能覆盖,也可能被抹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司岂的眼睛亮了亮,也去找了根毛笔,跟纪婵一起弄。 小马觉得有意思,正要去寻笔,就接到了司岂的一个凌厉的眼神。 罗清立刻说道:“小马,我家大人正在收拾陈年卷宗,你帮我倒腾一下呗。” 小马心领神会,直接跟罗清跑了出去。 屋子陡然安静下来…… 纪婵说道:“你不要煞费苦心了,没有意义的。” 司岂笑了笑,“纪大人想多了,我现在跟你一样,不过是想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罢了。” 第74章 两人带着小马罗清直奔紫薇山下,沿着石阶上了山。 柔嘉郡主不缺钱,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石都精心设计过。 石阶九曲十八弯,每一折各有风情。 也正因如此,视野不宽阔,非常便于隐匿。 纪婵道:“司大人,凶手会不会经常在锦绣阁用饭,所以才会撞到那名小厮?” 司岂点点头,又笑了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也不排除柔嘉运气不好,那小厮跑一次就碰巧被凶手发现了。不过,不管怎样这都是一条线索。走吧,说不定我们从这边下去时,李大人已经等在锦绣阁了。若果然如此,我们就在锦绣阁用过饭再回去怎么样?” 纪婵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山不大,甚至可以算得上平缓。 路却很长,两人在春天的气息和死亡的沉重之中穿行,渐渐走到了围墙边上。 柔嘉和靖王府是正经亲戚,围墙不高,中间还有一处凸起的边缘,不难爬。 纪婵踏上石头,抓着围墙墙头,脚下一跃,便轻而易举地攀了上去。 墙头上什么都没有,连一片瓦都不曾踏碎。 墙外面地面平整,跳下去不是难事,只是山坡上的野草和灌木多了些。 纪婵跟司岂打了声招呼,先下去了。 几息后,司岂也来了。 纪婵领先他一丈左右的距离,视线始终落在一簇簇灌木丛上。 “天黑,坡滑,荆棘多,说不定他会刮了衣裳,嗯……这里似乎就有一条。”她朝一片酸枣丛走了过去。 酸枣上的刺十分尖锐。 一根枝丫上挂着一条玄色的纤维,一寸左右长,不细看很容易就错过去了。 “诶唷!”她光顾着拿纤维,没注意到脚下那片被踩虚的浮石,右脚向下一滑,人就倒下去了。 司岂恰好就在她身后,急急搂住她的腰,却不料他脚下踩的也是浮土,这导致他接住纪婵后,自己也向下滑了下去。 好在前面就是一块巨石,司岂在向下滑了两尺后,用脚抵住了石头。 纪婵没摔着,但她知道司岂肯定摔得不轻。 “你有没有受伤?”她从他身上翻了下来。 现在是春天穿得薄,司岂的腰硌在石头上,很疼。 “还好。”他皱着眉头说道。 山坡很陡,而且都是土,很难稳住脚。 纪婵抓着一棵荆条,暂时稳住双脚,说道:“你先别急着站起来,动一动,看看腰有没有受伤。” 两人距离很近,四目相对时,司岂甚至能看见纪婵眼里的自己。 他依言动了动腰,“没关系,不严重,只是有些扭到了。” “三爷,你怎么样?”上面传来罗清的声音。 小马也问道:“师父,有没有摔到?” “诶唷!”又是一声惊呼,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 “罗清,你没事吧?”纪婵听得清楚,那是罗清的声音。 她往上看了一眼,一大簇灌木晃动着,看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小马哭丧着说道:“师父,罗清也摔了,你等等,我马上下去。” 纪婵不满地说道:“你这小厮别的不行,助攻干得倒是挺在行的。” 司岂虽然不大熟悉助攻的准确意思,但他理解满分,立刻心领神会,说道:“只是碰巧了,纪大人扶我一下,腰下都是石块,硌得肉疼。” 纪婵无法,只好把手从他脖子下面伸了进去,一边往起搬一边说道,“你慢一点儿。” 她的漂亮的脸庞离司岂越来越近,近到他只看得见那张粉嫩的红唇。 纪婵搬不动他,愤愤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司大人不是腰疼吗,你倒是配合一下。” 哦…… 司岂抬起头,直奔他一直渴望的地方。 “司大人,我帮你是想让你站起来,不是纵容你亲我,千万不要误会了。”纪婵凉凉地说道,“既然司大人没有大碍,下官便松手了。” 她说放就放,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却不料,脚下一滑,再次失去重心,重新扑到了司岂的身上。 这一下比刚刚摔的那一下还要狠。 司岂“哎呦”一声闷哼,显然疼到了极致。 纪婵还好些,她的下巴落在司岂的颈窝处,没有垫到舌头。 只是胸口与司岂的胸膛撞得结结实实,虽不至于太疼,却也颇让她难为情。 “要不要紧?”司岂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瘦瘦软软的热乎乎的一团,抱起来很让人有满足感,登时慰藉了他腰上传来的剧烈痛感。 “我没事。”纪婵挣扎着还要起来。 司岂收紧双臂,“这里太滑,你脚下虚浮,先别动,我试着坐起来。” 纪婵知道他说得对,为了避免一而再,果然不动了。 司岂谨慎地踩了踩脚下的大石块,抱着她慢慢坐了起来…… 四目再次相对。 司岂忍不住内心的渴望,又往前凑了凑。 纪婵向后躲了躲,说道:“司大人,你不觉得这样做有失君子之风吗?” 司岂在手上加了两分力量,正色道:“纪大人,我刚刚救你两次。而且眼下你还主动挂在我身上,实在不大适合讨论什么是君子之风。” “另外,君子之风,一般只适用于不喜欢的女人。”司岂极力忍住亲上去的渴望,小声说道,“比如现在,我只想把你娶回家,生几个像胖墩儿一样的小孩子。” 纪婵脸红了,“流氓,还有两条人命等着我们伸冤呢,你却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司岂郑重说道:“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大合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纪婵,案子重要,你更重要,你试着给我个机会,我想好好照顾你们娘俩,弥补以前的过错。” 纪婵冷哼一声,“我们娘俩没有你也过得很好。司大人,你以为你睡过,亲过,我就一定是你的了?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是仵作,最擅长的就是和人体的各个器官打交道,我不在乎那些。” 司岂下意识地舔了舔上唇,厚着脸皮问道:“既然如此,那以后不妨多亲亲?” 纪婵一怔,“没想到司大人是这种人,真不要脸。” 司岂摇摇头,“纪大人错了,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通常都不太要脸。” 纪婵小脸羞得通红,她早该知道,女人跟男人斗嘴没什么好处。 “你再不松开我,我就喊非礼了?”她警告道。 司岂见好就收,果然松了手,“你放心,我会娶你的。” 纪婵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嫁给你的。”她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又抓着荆条往上面去了。 司岂拍拍衣裳,也跟了上去。 枣刺上确实挂着一根布丝。 纪婵把它摘下来放到手帕上,说道:“像是绸缎。” 司岂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着,道:“玄色绸缎,而且是上好的蚕丝,色泽饱满,没下过水。虽说看不出产地,但至少可以证明,咱们的方向没有错。” “师父,你没事吧。”小马讪讪地从上面下来,一边走一边瞪罗清。 纪婵想迁怒,可细想想,又觉得怪不得小马。 她和司岂育有儿女,司岂本人还有那个意思,罗清一撺掇,他不可能不就范。 罗清瘸着腿,不知是真摔了,还是假装的,“三爷,你没事吧。” 司岂淡淡地笑着,“没事。” 几人下了山,一路上再无其他发现。 到山下时,李成明果然已经等在下面了,“司大人,有新发现吗?” 司岂把那条布丝给他,把自己的判断又说了一遍。 李成明脸红了一下,“昨儿天黑,疏漏了这一处,幸好两位大人亲自走一趟。” 司岂摆了摆手,“的确是天黑,路也不好走,李大人不必自责。” “多谢大人宽容。”李成明叹了一声,“太难了,下官要去锦绣阁看看,两位大人要不要一起……嗯?两位大人没摔坏吧。”他的目光落在司岂沾满了尘土的头发,以及纪婵刮蹭得泛白的黑色裤子上。 纪婵有些不自在。 司岂眼里带着笑,道:“没大碍,就是腰硌着了,估计要青个几天。” 一行人进了锦绣阁。 锦绣阁装修奢华,以做宫廷菜闻名,来这里用饭的非富即贵。 司岂要了个包间,又把掌柜叫了过来。 “几位大人有何吩咐?”掌柜是个八面玲珑的弥勒佛似的中年人。 司岂用手巾擦干手,交给罗清,让他帮忙擦擦头发。 李成明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开了口,问道:“有两件事,第一,让伙计李二过来一趟;第二,本官需要知道最近来过那些有头有脸的客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官。” 掌柜有些犹豫,“第一件没问题,这第二件……” 司岂哂笑一声,道:“怎么,是想关店,还是想本官请旨?” 掌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这就去拿账簿。” 不多时,菜开始走了,李二到了,掌柜抱着账册也回来了。 掌柜把账本交给司岂,“这是近一个月的账册,请司大人过目。” 账做得很精致,时间,客人姓名,菜肴,消费金额,现银还是记账,乃至于请了谁,喜欢吃什么,都一一记录在册。 “诸位大人,小店的账是仔细了些,可也是为了更好的为贵客们服务嘛。”掌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纪婵道:“账做得不错,你先下去吧,等我们看完了,一定会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 “是,是。”掌柜出去了。 司岂看账本。 李成明问话:“李二,你家在哪里,你妹妹多长时间来一次锦绣阁,都什么时候来?” 李二说道:“回大人的话,她单日子来这里,双日子要去王员外洗衣服,一般都是下午来,那时候楼上的酒席撤了,正好帮后厨洗碗,掌柜每个月给她一两银子。” 李成明问:“她和前面别院的小厮相好,你知道吗?” 李二道:“小人知道,那小子跟我提过亲了。” 李成明问:“你妹妹一来他就来吗?” 李二点点头,“除了这几天之外,前一阵子都是如此。” 第75章 李成明分别询问过别院的下人,柔嘉郡主回京前,别院的管理极为松散,请假可以走,不请假有时也能糊弄过去。 随意跳院墙进出的确实只有小厮荣生。 按照此线索推演,凶手若果然从荣生身上得到了启示,就说明他大概在午时、未时左右经过锦绣阁,或者就在锦绣阁用饭。 前者无从考虑,只需排查后者。 荣生第一次跳院墙在去年十二月初,他娘染了风寒,半夜高热不退,他便翻院墙出去了。 频繁翻院墙是在从二月初偶然认识李二妹妹之后。 柔嘉郡主进京后,管家不敢懈怠,他便老实了几日。 排查的重点是柔嘉回来前的一个月。 荣生告诉李成明,他不记得他下山时撞见过哪位客人。 用饭期间,李二的妹妹也被叫了来,询问后,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纪婵问李成明,“荣生现在在哪儿?” 李成明道:“已经带到顺天府收监了。” 纪婵道:“收监也是好事。” 出了这样的事,荣生作为家生子难辞其咎,如果继续留在别院,只怕绝无活路。 柔嘉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死不足惜,若为了他再让一个少年丧命,她心里过不去。 李成明不懂纪婵在说什么。 司岂解释道:“李大人不妨多关他一阵子,等诚王的怒火散散再说。” 李成明明白了,拱手道:“两位大人仁义。” “仁义的是李大人。”纪婵说道,保住荣生的前提是诚王不插手顺天府的事。 李成明尴尬地笑了笑。 如果诚王要人,他不可能不给。 再说了,荣生作为一个家生子,无端为主子引来杀身之祸,在他看来,其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小厮得罪诚王。 纪婵不强求,也无法强求——观念不同,隶属不同,即便有司岂,他们也无法插手顺天府的事。 她看了一眼司岂。 司岂正在吩咐罗清去找纸笔。 尽管她不想嫁给他,但很庆幸她儿子的父亲不是李成明这样见风使舵的人。 司岂把账册拆成两部分,由小马和罗清分别抄写。 一份给李成明,一份他自己收了起来。 他们来得早,抄完账册后,刚好是午时,出来时正赶上饭庄上客人。 几个身穿布甲的年轻人挎着腰刀走了进来,其中领头的恰好是石方。 “石将军。”司岂先打招呼,石方不但年长他两岁,官阶也在他之上。 “司大人。”石方拱了拱手,“石某刚从如意馆出来,司大人要不要一起到楼上坐坐?” 石方是正三品武官,不但年轻,而且武艺高强。 纪婵不由多看了两眼。 石方算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长褂脸,浓眉,丹凤眼,看起来坚毅可靠。 司岂道:“我们刚刚用完膳,就不叨扰了石将军了。” 说到这里,他又拱了拱手,“敢问石将军,如意馆怎么样?” 石方按着腰刀的手上暴起了青筋,浓眉也倒竖了起来,说道:“有一就有二,都他娘的一丘之貉。”他瞄了一眼李成明,“冯煦轻就他娘的是个酒囊饭袋。” 他与冯煦轻同级,家世又好,骂得又脆又响。 李成明尴尬地低了下头。 顺天府的地位非常重要,但京城权贵多如牛毛,差事一向不好干,冯煦轻经常一脑袋包。 司岂不关心冯煦轻如何,只要问题得到初步的解决,他便达到目的了。 他抱拳道:“石将军辛苦,下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马车就等在锦绣阁门口。 纪婵上了司岂的车。 车厢里光线昏暗。 纪婵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司岂打开一个翻板,从暗柜里取出一只枕头和一席被子,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 纪婵警惕地看着他。 司岂无奈地笑了笑,把枕头放在纪婵身边,被子也打开了,“睡吧,我又不是强盗。” 纪婵道:“那你呢?” 司岂又取出一只小迎枕,道:“我也睡。”他在她脚边躺了下去。 这还差不多。 纪婵放心地躺下了。 车厢里很安静,马蹄敲打路面的“嗒嗒”声像一首旋律枯燥的催眠曲。 纪婵抱紧了被子,说道:“司大人,我是你的下官,不是你内宅里的女人,希望你能给我足够的尊重。” 司岂脸上热了一下,搓了搓脸,说道:“好。我为我之前的孟浪道歉,希望你不要因此嫌弃我,对我心存偏见。” 纪婵没吭声,闭上了眼睛。 偏见谈不上。 她不是小女孩,两辈子加起来的年龄也超过三十了。 虽然不大懂爱情,但懂男人的生理和心理。 在那种情况下,司岂没有在生理性出丑,已经极为克制了。 她是学医学的成年人,对司岂的行为有正确的解读。 纪婵很快就睡了过去。 呼吸绵长有力。 司岂起身看了一会儿,又把被子给她往上拉了拉,也躺了回去。 ——就这么放心的睡了,说明对他还是没有偏见的吧。 他轻轻地敲了敲车门,吩咐罗清,让马车走慢点儿。 随后他也睡了过去。 回到大理寺时已经是未时二刻了。 纪婵和司岂分头行事。纪婵负责提取左言的指纹,司岂负责整理锦绣阁的账册。 小马又磨石墨粉。 他问道:“师父,如果司大人肯从司家搬出来,你会嫁他吗?” 纪婵洗了把脸,又慢条斯理地擦完,换了盆水,把手巾洗干净,平平整整地挂在盆架上。 小马见她不理,又道:“师父生我气了?那罗清鸡贼得很,扯着我不放。我怕司大人当真做些什么,到时候让师父难堪就是做徒弟的不是了。” 纪婵倒了杯茶,说道:“确实不怪你。至于要不要嫁司大人,那得看我是不是喜欢他。” 还得看泰清帝会不会插手这件事,在皇权至高无上的社会,这一点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小马点点头,“师父言之有理。”他师父不同于一般的内宅女子,当然可以选择嫁给喜欢的男人。 他刚做好石墨粉,司岂就来了。小马被纪婵打发出去,二人一起鼓捣左言摸过的那只杯子。 石墨粉伴随着“嗒嗒”声落下,又被司岂的几个呼吸吹走,几个清晰的指纹浮现在白色的瓷杯上。 纪婵心怀忐忑地从竹筒里取出长剑,放在宣纸上。 在拿起茶杯之前,她说道:“但愿神明能听见我的祷告,我祈祷二者没有任何关联。” 司岂道:“我也希望不是他。” 纪婵捏着杯子的沿和底,凑近长剑的护手…… “怎么样?”司岂绕过书案,与她并肩观察。 “虽然只是半只指纹,但可以看得出来,三只指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纪婵得出结论,暂时松了口气。 司岂摇了摇头,“凶手有两个,指印还不能解除他的嫌疑。左大人去过锦绣阁,一个月内三次,用的都是午膳。” 纪婵道:“锦绣阁饭菜不错,我若有钱也会常常光顾。”她把杯子淋上桐油,放到木匣子里封存,再放进书案最下面的抽屉里。 “司大人,嫌疑人名单重新确定过了吗?”她问道。 “当然。”司岂从袖口里拉出一张纸,展开:第一排,左言,任非翼,赵季青;第二排,罗嘉亦,王涣,李竟一;第三排,蔡辰宇,石方。 任非翼是任飞羽的庶出弟弟,两人有仇。 赵季青是司岂前未婚妻的亲弟弟,对任飞羽恨之入骨。 罗嘉亦是刑部左侍郎的嫡子,与赵季青关系不错。 李竟一是京卫指挥同知的庶子,听说李同知之妻是母老虎,李同知的妾和妾生子在她手里过得极为艰难。 王涣是副左都御史的小儿子,庶出,日子过得极不得意,性情阴郁。 后面两位稍微牵强了一些,但都在任飞羽的交际圈子之内。 左言、石方,以及蔡雨辰纪婵都知道,司岂不必多做介绍。 以上所有人有四个共同特征,一是头脑都不坏,二是对衙门断案都不陌生,三是家族在秦州都有别院,四是与普通人都有一战之力。 纪婵不明白,“蔡辰宇手无缚鸡之力,他也会杀人?石方是禁卫军,武艺高强,与之前的预设不相符吧。” 司岂道:“石方的父亲是封疆大吏,而且,你大概没注意到,石方的腰刀挎在左侧,而习武之人,恰好左右手都比较灵活。” “至于蔡辰宇,他之所以出现在这张单子上,是因为他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能,他与继母斗争多年才保住了性命,保住了世子的地位,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汝南侯本就是武将出身,纪大人,千万不要小瞧了他。” 八个人每个都不简单。 纪婵有些头疼。 凭这些人的身份,哪一个都不是老郑他们能查的,而且,事关重大,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司岂也不敢让他们去查。 司岂道:“不急着查人,先想办法拿到他们的指印。即便与这把长剑上指印对不上,也可在将来的案子里有备无患。” 纪婵点点头。这些人经常去饭庄,只要派人跟踪到饭庄,就有办法取到指纹。 “诚王的指印我让……” “三爷,莫公公来了。”罗清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打断了司岂的话。 司岂笑了笑,“他来的倒是及时,我这就进宫去了。” 第76章 司岂到御书房时,顺天府府尹冯煦轻正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外。 他尴尬地朝司岂笑了笑。 司岂拱了拱手,站在门口等莫公公通传。 “皇上请司大人进去。”莫公公很快便折了回来。 泰清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奏章撒了一地。 司岂一掀衣摆,“微臣参见……” “罢了,免礼。”泰清帝的语气不大好,“司大人,柔嘉的案子有线索吗?” 司岂迟疑片刻,“没有。” 泰清帝摔了朱砂笔,“没有,又是没有!司大人的心思都用到女人身上了吧。” 司岂知道,自己被迁怒了。 他的目光在地上一扫,发现最上面的一个奏章是石方的,内容便是京城的清楼、小倌馆的搜查结果,那个淋漓的红色大叉赤裸地表明了皇上的愤怒。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发现几个最有名的妓馆都有诱骗拐卖人口的事实,而且拐卖人口在妓子中占绝大多数。 看似清明富足的大庆朝暗流涌动。 以成为一代明君为最终目标的泰清帝怎能不愤怒? 冯煦轻的官位保不住了。 他家世不显,府尹的位置确实难为他了,倒也是个解脱。 泰清帝发了一通邪火,情绪稳定不少,“师兄请坐,给朕说说柔嘉的案子。” 司岂在莫公公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把今天上午调查到的情况同泰清帝说了一遍。 泰清帝长叹一声,“三宗凶杀案,死了五个人,迄今一点线索没有。凶手想干什么,做惩恶扬善的侠客吗?” 说到这里,他苦笑两声,“倒也是好事,替朕下了决心。跟凶手比起来,朕有时确实眼瞎心盲。” 司岂道:“皇上,也并非完全没有线索。”他看了看周围。 泰清帝明白他的意思,便摆摆手,“都下去吧。” 莫公公道:“皇上,冯大人呢?” 泰清帝道:“让他先回去,等朕的旨意。” 黄公公下去了。 司岂取出他写好的名单,与泰清帝细细解说一番。 泰清帝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左言,怎么会呢?据朕所知,朕这位堂兄脾气温和,满腹经纶,极少与人争执。” “石方就更不可能了,还有蔡辰宇,他就是个绣花枕头。” 司岂道:“皇上,这几人具备凶手的基本条件,微臣不能因为表面印象掉以轻心,不然一旦有所疏漏,就可能付出巨大的代价。” “言之有理,朕也觉得这个方向是对的。”泰清帝道:“既然如此,那就挨个查。接下来师兄打算怎么做?” “皇上稍等。”司岂站起身,取出袖袋里的一个小瓷瓶放在御案上,“借皇上的镇纸用一下。” 司岂用一块手帕把玉镇纸擦拭干净,然后把大拇指印上去,再像纪婵那般如法炮制。 “所以,你在长剑上找到了这个东西?”泰清帝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司岂点点头。 “那朕跟诚王要来他们几人的指印,排除掉他们的,就是能确定那枚指印是不是凶手的,之后再跟你列举出来的嫌疑人一一印证?”泰清帝举一反三。 司岂道:“虽说未必因此找到杀死柔嘉郡主的凶手,但用指印推动断案的方式,将是我大庆断案技巧上的一大进步。” 泰清帝桃花眼耷拉下来,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遇到好官是技巧,遇到贪官就是陷害好人的最佳利器。” 司岂微微一笑,“即便遇到的是贪官,也能让被诬陷的老百姓少遭不少罪。毕竟,比起屈打成招,还是这样的方式更好一些。” 泰清帝摇摇头,“师兄一针见血,是朕狭隘了。既是如此,这个办法可先在顺天府试行,有效后再行推广。你牵头,纪大人实行。” 司岂起身领旨。 泰清帝示意司岂坐下,又道:“这是纪婵拿出来的办法吧。” 司岂点点头,“当然,若是微臣的,又岂会留到今日才说,她说她不想出风头,就把法子交给了微臣。” 泰清帝单手拖腮,“师兄,我又觉得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了,纪婵真的可能另有来路,但我又想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个来路,你能想到吗?” 司岂道:“不管是什么来路,她都是个善良、努力、自信的好女人,有些时候有些事糊涂一些更好,皇上以为如何?” 泰清帝点点头,眼里又有了些光彩,“师兄,这个方法若是由你推行下去,你就又立了功,朕让你做顺天府府尹如何?” 顺天府府尹历来是皇帝心腹重臣,司岂要能力有能力,要后台有后台,的确是极为合适的。 但顺天府府尹一职为正三品,位高权重。 司岂年纪尚轻,难以服众,这也是泰清帝不能直接下旨任命的首要原因。 而且,首辅大人司衡已经拒绝了。 司岂吓了一跳,“师兄这几年升迁过快,朝官中已经颇有微词,皇上万万不可。不如先攒着,等微臣娶纪大人时,皇上再论功行赏。” “哈哈哈……”泰清帝笑得花枝乱颤,几个案子有了新的方向,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如果让纪大人知道此事,你猜她会不会觉得脚疼?” 司岂道:“皇上误会了,微臣绝不会求皇上赐婚强娶的。” 泰清帝“哦”了一声,促狭地说道:“就凭师兄当年的所作所为,没有朕的旨意,她能答应嫁你才怪。” 司岂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不觉得纪婵讨厌他,比起有儿女和妾氏的左言,他还是比较有优势的。 “如果她喜欢了别人,比如朕呢?”泰清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她若喜欢朕,朕绝不会让着师兄。” 司岂的表情变了变,“放心,微臣不会让她喜欢皇上的。” 泰清帝道:“所以,师兄铁了心地要跟朕抢女人?” 司岂道:“只要皇上不铁了心地跟微臣抢,微臣自然也不会跟皇上抢。” 泰清帝又笑了起来,“师兄你变了,当年的你不是这样的。” 司岂一怔,当年他对赵大姑娘是怎样的? 当时因为年龄相当,所以在父母的主持下一切水到渠成。 他始终恪守君子之风,做了未婚夫婿应该做到的一切。 但始终不曾有过像对纪婵这般浓烈的感情。 司岂笑道:“所以,皇上看在微臣光棍这么多年的份上,让一让微臣如何?” 泰清帝撇撇了嘴,“师兄不但敢跟朕争女人,还变得厚颜无耻了。” 司岂挑了挑眉,心道,行吧,你是皇上,随便你说。 “启禀皇上,首辅大人来了。”莫公公在门外禀报道。 泰清帝起了身,“快让老师进来。” 司衡草拟了一个关于整肃全国清楼妓馆,以及各个衙门如何规范管理的条陈。 三人讨论一番,把章程定下来。 父子二人一起出宫。 司衡负着手,说道:“再有十日就是为父的寿辰了,你让纪大人带孩子来家里坐坐?” “这……”司岂沉吟着。 司衡道:“你在担心你母亲?” 司岂道:“父亲,母亲对纪大人颇有微词,儿子不想她平白受辱。” 司衡笑着摇摇头,“她不想嫁你吗?” 司岂也不隐瞒,“儿子提议过,她拒绝了。” 司衡颔首,“纪大人是有主见的女子,不行就算了吧,保持原状,大家都省心些。” 司岂道:“父亲,我只娶纪大人一个,不想考虑其他闺秀,母亲那边就请父亲帮儿子说一说吧。” 司衡看了他一眼,“我不反对,但这有一个前提,不要伤了你母亲的心,也不能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 司岂松了口气,“请父亲放心,儿子不会的。” 两天后,司岂进宫取来了诚王等人的指纹,与剑柄上的一一对照。 果然没有相同的,也就是说,指印确实是凶手的。 接下来的任务,是采集名单上列了名字的人的指纹。 因为司岂与他们少有交集,这个时间比较长,除了等待时机,没有任何办法。 时间呼啸而过,眨眼就到了首辅大人寿辰的前一天。 纪婵一边思考着一宗案子,一边往衙门外走。 左言从后面追了上来,笑眯眯地问道:“纪大人去贺寿吗?” 纪婵道:“下官要去的,左大人呢?”她接到了司大太太亲自下的帖子,不走一趟不合适。 左言道:“纪大人还会嫁给司大人吗?” 柔嘉的死,在京城引起了轰动,但几天后便又被纪婵与司岂的关系所替代了。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纪婵是司岂的弃妇,两人还有个孩子。 为此,纪婵的验尸手段也被打了个折扣。 甚至还有人说,纪婵能当六品,是靠卖儿子和卖身体得来的。 司岂查过,他和纪婵的真实关系是陈榕让人放出来的。 后面的是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推波助澜所致。 因为真实,他们无法反驳,也无需反驳。 是以,左言有此一问。 纪婵看了一眼左言,“我去贺寿,是因为司大太太请了我。” 左言认真地回望她,说道:“以纪大人如今的身份,婚事只怕会有些艰难,不如再考虑考虑左某?” 他是宗室子弟,不用顾忌司家的势力。 纪婵道:“承蒙左大人看得起,下官……” 左言一摆手,“纪大人不急着拒绝,日子还长着呢,你说是不是?” 第77章 再漫长的岁月,也改变不了左言早已左拥右抱的事实。 纪婵很想义正辞严地再拒绝一次,然而话到嘴边到底又咽了回去。 大家都是成年人,时间长了,就都明白了。 纪婵道:“下官可以不急着拒绝,但左大人也不要过于执着,如何?” 左言眼里的喜意由内而外,颔首笑道,“如此甚好。” 他把纪婵送到马车前,“明日见。” 纪婵也道:“明日见。”她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一东一西,背道而驰。 纪婵到家时,胖墩儿正坐在炕几上摆弄送给首辅大人的生辰礼物。 ——五天前开始做的,时间宽裕,做工也很精致,小家伙爱不释手。 “娘!”胖墩儿打了招呼。 纪婵在他脸上亲了亲,“快告诉娘,今天都学什么了?” 胖墩儿搂住她的脖子,蹭了蹭,“礼记,学记篇。” 纪婵知道他不爱学这些,但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要想将来有个不错的生活,必须掌握基本的谋生工具。 她把他抱起来,安抚地拍了拍,说道:“娘给你出的那些题都做了吗?” 胖墩儿顿时精神了几分,“当然,还是做题有意思。” 纪婵道:“不管礼记还是尚书,都得学。就像你做寿礼时需要使用刀子剪子一样,没有工具做什么都不会得心应手,你说是不是?” “好吧,算你说的有理。”胖墩儿的小手挖了挖耳朵,敷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高高兴兴玩玩具去了。 纪婵换了衣裳,去看秦蓉。 纪婵进西厢房时,秦蓉正恹恹地躺在炕上看一本话本——她怀孕一个月了,轻度孕吐,嗜睡。 “师父回来了。”秦蓉赶紧坐了起来。 “小马给你买好吃的去了。”纪婵在她身边坐下,“今天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 秦蓉理了理凌乱的鬓发,道:“今儿没吐,就是稍稍有些恶心。” 她抓住纪婵的手,紧张兮兮地往前凑了凑,“师父,都说酸儿辣女,我总想吃辣的,你说我这肚子里是不是女孩?” 纪婵问:“你不喜欢女儿?” 秦蓉摇摇头,“不是不喜欢,就是想生个胖墩儿一样的好儿子。” 小马家里还有两个哥哥,第一胎都生的女儿,下一代男丁稀少,秦蓉有心理负担也是正常的。 纪婵把她身上的被子拿了下去,说道:“儿子女儿都好,胡思乱想才不好,穿鞋下地,出来走动走动。” “纪娘子,司大人来了。”孙毅隔着窗子禀报道。 秦蓉伸到鞋里的脚又缩回去了,“师父去吧,我这样子实在不适合见客。” 纪婵道:“也好,你在屋子稍微走走。” 司岂常来常往,轻车熟路地进了正堂,见里面没人便敲敲西次间的门。 “父亲。”胖墩儿笑眯眯地关上炕几的抽屉,手脚并用地爬到炕沿边上,“你怎么来了?” 司岂把他抱了起来,说道:“听小马说你喜欢吃虾,父亲给你买了一些。” “哟吼!”胖墩儿欣喜地喊了一声,“谢谢父亲。” 纪婵刚好在门外,闻言心道:司岂最擅长的不是破案,也不是诗词歌赋,而是投其所好,今儿送鱼,明儿送肉,把她生的小吃货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说道:“又让司大人破费了。” 司岂买的不是一人份,而是七人份,连孙家母子都照顾到了,每次都花费不少。 司岂抱着胖墩儿进了正堂,纪婵去厨房找热水沏茶。 回来后,父子俩正翘着二郎腿在吃肉干。 大的手里一条,小的手里两条。 她一进屋,父子俩就看了过来,眼珠子跟着她转,动作整齐划一,如出一辙。 这让纪婵想起了非洲草原上的狐獴。 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一大一小瞪大眼睛,又同时放下了二郎腿。 “哈哈哈……”纪婵大笑起来。 “司大人,姐。”纪祎复习完功课,从前院回来了,“姐在笑什么?” 纪婵笑得脸颊红扑扑,大眼睛里带了一丝泪意,明闪闪、亮晶晶…… 司岂见到的大多是纪大人,何曾见过如此女性化的纪婵? 他不由得痴了。 纪婵道:“没什么,就是觉着他们爷俩有意思。” 胖墩儿看看自己,又看看司岂,“娘,我和父亲哪里有意思?” 纪祎左顾右看一番,也没看出什么来,但他不是个追根寻底的孩子,放下,从纪婵手里接过茶壶,给司岂倒了茶。 司岂也恢复了正常,吃完最后一截肉干,说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给孩子送吃的,二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想去,那就不用去。” 纪婵心里一暖,在他对面坐下,说道:“没关系,我会去的。” 不过是看些脸色罢了,又有什么呢?只要她儿子不嫌弃她,别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司岂真不想纪婵去。 他想娶她——在纪婵答应之前,他不想因为家人的关系,影响到纪婵对他的判断。 司岂打发纪祎带胖墩儿进了西次间,端着茶杯坐到纪婵身边,小声说道:“二十一,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因着我与鲁国公府和肃毅伯府的两桩婚事,她受了不少委屈,性子便有些执拗,所以……” 纪婵耸了耸肩,暗暗说道,你母亲受了委屈,所以你是求我不去,还是让我毕恭毕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呢? “所以,你要是不爱听她说话,可以转身就走,剩下的都交给我。”司岂说道。 纪婵莫名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她虽说比不上首辅夫人的品级,可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理寺官员,比一个靠丈夫蒙荫的内宅女人重要多了,凭什么要她听那些阴阳怪气的混账话? “如此说来,我若去了,反倒不懂事了。”纪婵喝了口茶。 司岂心里一揪,她难道又不想去了? 其实他心里面是非常矛盾的,既想司家人看看他喜欢的女人何等的优秀,又不想纪婵因此受了委屈。 纪婵放下杯子,又道:“不过……还是得去,我当仵作光明正大,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司大人,你说是不是?” 司岂郑重地点点头,“当然,仵作是衙门断案必不可少的一环。” 纪婵见他答得郑重其事,又笑了起来,“只可惜,像你我这样的人太少,很难改变老百姓固守了数百年的偏见。” 她起身给司岂续了茶,“你放心,我不在乎闲言碎语,也必不会与首辅夫人发生冲突。” 司岂苦笑,他哪里想改变什么偏见不偏见,他只怕闹出矛盾,断了他脆弱的的姻缘线。 第二天一大早,林生把纪婵一家送到首辅府。 司岂亲自接了出来。 他穿着月白色暗纹立领长袍,白玉冠绾起乌发,越发显得高挑挺拔,玉树临风。 “你来啦。”他稍稍扶了正在下车的纪婵一下。 “司大人。”纪婵打了个招呼。 “父亲!”胖墩儿炮弹似的从车门上飞跳下来。 “诶!”司岂笑眯眯地把他接住,又同纪祎打了个招呼。 纪祎腼腆了笑了笑,从车厢里取出一只漂亮的食盒。 一行人进了门,先五外书房给首辅大人祝寿。 司家的所有男丁都在书房里,其中还有几个司氏族人,三个年长的男子应该与司衡平辈。 “祖父!”胖墩儿兴冲冲跑了进去,发现人多,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了,赶紧来了个紧急刹车,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胖子先惊讶,再镇定,最后又装模作样,一连串的变化把司衡逗得哈哈大笑。 他本想走出来好好亲近亲近自家孙子,又按捺住了,笑道:“我们家的小不点儿来啦,这些天有没有想祖父?” “想啦。”胖墩儿回头看看纪祎,“祖父,我和小舅舅给您拜寿来啦。” 纪祎紧张,脸色有些苍白,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笑着点点头。 他这才走到胖墩儿身边,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说道:“小子纪祎给伯父请安,恭祝伯父福如东海长流水……” 胖墩儿也跪到他身边的垫子上了,接茬道:“寿比南山不老松。” 纪婵笑着上了前,拱手道:“下官恭祝司老大人,松龄长岁月,皤桃捧日三千岁!” “免礼,都免礼。”孙子、儿子、未来的儿媳妇都来了,司衡笑得眼角的鱼尾纹又多了许多,他站起身,“大哥,三哥,七弟,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司家是大族,几位长者是司衡的堂兄弟,都在朝中做官,其中大哥司平在礼部任郎中,三哥司文在上林苑,七弟司清在通政司。 他们皆是进士出身,修养很好,对纪婵算不上热情,也算不上失礼。 还有几个年轻人是他们的子侄,司岂介绍了一遍,纪婵听过就忘了。 胖墩儿认识他们,一一见了礼。 司衡朝胖墩儿招招手。 胖墩儿嗒嗒嗒地跑到他身边,自动自觉地爬上他的腿,抱着司衡的老脸亲了一下,“祖父生辰快乐!” 纪婵过生日时他也是这样做的,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纪婵闭了闭眼,是她这个当娘的不仔细,忘记交代胖墩儿了。 果然,几个晚辈彼此对视一眼,小声嘟囔了几句。 留着山羊胡的司平问司岂:“这孩子就是逾静的嫡长子?” 司岂道:“正是。” 司平继续说道:“匀之,既然孩子已经上了族谱,就带回家里管教,以免将来差了规矩。” 司衡非常喜欢被孙子亲亲的幸福感,心里有了一丝不悦,但没显露出来,笑着说道:“大哥放心,胖墩儿只是长得高,年龄还小,活泼些是应该的,纪大人管得极好。” 胖墩儿知道司平在说他,而且收到了纪祎和纪婵给他打的让他赶紧下来的眼色。 他起了拧巴劲儿,扒着眼皮做了个怪相,耀武扬威一般地又在司衡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司平。 纪婵道:“纪行,祖父有客人呢,不可一而再,还不快下来。” 司衡却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不妨事,老夫久不见胖墩儿,想念得很。” 他这话等于否了司平。 司平捋了捋胡子,叹了一声。 他虽然年长,却也不愿扫了司衡的面子,别开眼,不看也就罢了。 第78章 胖墩儿赢了一局,牢牢地霸占了司衡的一条膝盖。 司泽有些羡慕,也跑了上去。 司衡当然不会厚此薄彼,把他也抱起来,放在另一条腿上。 司泽少有这种待遇,不免有些兴奋,小声问胖墩儿,“我们都送叔祖父礼物了,三弟你的呢?” 胖墩儿小声道:“我娘给我拿着呢。” 司泽又道:“我送叔祖父一幅字,你要送什么?” 胖墩儿道:“我做了一个好玩儿的。” 两个五六岁的胖娃娃在首辅大人的膝盖上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一群人围观。 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司平又哼了一声,显然对胖墩儿说的“做了一个好玩儿的”不甚满意。 几个司家子弟看看司衡书案上的众多卷轴,也都用眼神表示了不屑——首辅大人已过不惑之年,怎会喜欢什么好玩的呢,不懂事! 纪婵倒不觉得司平如何讨厌,他把胖墩儿当成司家孩子,才会出言管教,不然谁管你出息不出息呢? 她见司衡看过来,就提着食盒上了前。 “司老大人,这一份是胖墩儿亲手做的礼物,这一份是下官和弟弟亲手做的吃食,请您笑纳。” 首辅大人不缺她送的金银,送一份心意足够了。 胖墩儿咽了一口口水,说道:“祖父,我娘和小舅舅特地做了生日蛋糕,好吃的很。” 诞糕,还是蛋糕? 那是什么东西? 司岂、司岑和司润齐齐往前凑了几步。 纪婵先把胖墩儿的礼物给胖墩儿。 胖墩儿再亲手交给司衡,“祖父快看看,喜不喜欢?” 司衡拿到手里的是两块摞到一起的、涂了桐油的榉木木板。 木板有半本书那么大,匀净的树结和年轮自然雅致,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 两块板子能有什么好玩的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司衡手上,包括司平。 司衡观察了一下侧面:两块木板间有缝隙,里面肯定有机关,而且,其中一面还刻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三角形。 他从这一侧打开——像翻书一样。 两座红色的纸房子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慢慢成了形,房子旁有两棵绿色的老松树,松树下面花草盎然。 空白处写着稚嫩地几个大字:“生辰快乐!” 做工不是十分精致,但布局合理,色彩鲜艳。 司泽“哇”了一声,说道:“好漂亮。” 司润瞧着眼热,“我也要做一个。” 司衡老怀甚慰,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摆在书案上也是一道风景呢。” 司岂与有荣焉,骄傲地看了看几个兄弟。 司岑笑嘻嘻地说道:“胖墩儿,四叔也想要。” 胖墩儿一摆手,“等四叔过生日,我送四叔一个。”他眼巴巴地看着蛋糕,“祖父,孙儿饿了。” 司衡又笑了起来,吩咐司岂打开盒子,他也想尝尝蛋糕的味道。 司岂打开食盒,露出两层尺余长的圆形大点心。 点心是白色的,上面用糖渍蜜饯摆出一个大大的“寿”字。 食盒下层另有两盘蛋糕卷,呈菊花似的摆盘,看起来颇为别致。 司衡虽见多事关,却也没见过这种吃食,立刻想起了老母亲,说道:“的确不错,不如大家移步正院,让女眷们也尝一尝?” 他们都是司家人,来得早,走一趟内院是应有之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内院。 司岂亲自拎着食盒,时不时地看一眼纪婵,又时不时地看一眼走在父亲身旁的小胖子,心里满足到了极点,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纪婵袖着手,一边走一边到处看。 司家是书香门第的做派,奢而不豪,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文化人的气息。 进了垂花门就是司老夫人的正院。 院子很大,铺的青砖,显得干净利落。 一行人刚进院子,几个妈妈就迎了出来,打帘子的打帘子,通报的通报,引路的引路,井然有序。 纪婵跟着大家伙儿进了宴息间,又是一番见礼。 宴息间不够大,女眷们打过招呼便退到了里间。 重新安静下来后,司衡让司岂把蛋糕端了上来,说道:“母亲,这是纪大人和纪贤侄亲手做的,甚是精致,儿子也请母亲尝一尝。” 纪婵和纪祎上前一步,跪在两块备好的垫子上,“晚辈见过司老夫人。” 司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但言语上不曾失礼,她说道:“都是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赵妈妈赶紧上了前,虚扶了纪婵一下。 纪婵看得清楚,司老夫人确实是不高兴的,她相信理由只有一个——司岂若真想娶她,肯定和家里说过了,如此,司老夫人对她态度不好也是理所应当的。 “纪大人芳龄几何?”司老夫人问道。 纪婵道:“晚辈二十二了。” 司老夫人“哦”了一声,又道:“你把胖墩儿教得不错,老身谢谢你。” 司岂紧张地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老夫人客气了。” 司衡给司岂使了个眼色,司岂赶紧说道:“祖母,孙儿现在就把点心切开?” 司老夫人点点头,又笑着对纪婵说道:“纪大人请坐。” 纪婵便在贵妃榻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了。 司老夫人又问纪祎两句闲话,蛋糕就切好了。 有侍女拿了盘子来,每人分了一小块。 蛋糕松软,奶油香甜,蛋糕卷咸香有滋味,且不说几个孩子,大人们也都交口称赞。 屋子里的女眷们也各自分到一小块。 司勤吃的最多,她把李氏不吃的那一块也拿了过来,“娘不吃吗,蛋糕真的很好吃。” “佳表姐,你会做吗?”她又问李兰佳。 李兰佳摇摇头。 几个女孩子站在帘栊后面悄悄地观察纪婵。 “她可真高。” “好像比我哥还高。” “很难想象她穿女装是什么样子。” “这种身材还是穿男装好看些吧。” “确实,她穿男装不比几个哥哥差,英姿飒爽。不见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子。” “没见着人时觉得挺可怕的,现在人见了,东西也吃了,感觉还不错。” 司大太太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蛋糕,用丝帕擦了嘴,小声对李氏说道:“你别这么不高兴,看在胖墩儿的面儿上吧,那孩子将来一定差不了。” 李氏叹了一声,拭去眼角的泪,“嫂子,我白生他养他了。” 司大太太拍拍她的手,“老三说的都是气话,哪至于就终生不娶了?” 李氏摇摇头,她生的儿子她能不知道? 司岂从小就有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二十出头中状元,做生意,四年升到四品,哪一件说出来都能让人羡慕一辈子。 她高兴,她骄傲,唯独没有其他母亲的那份满足感——司岂从小就不怎么听她的,有事更愿意讲给他父亲。 司大太太试探着劝道:“二叔是首辅,从不会看错人,他都说好……” “嫂子!”李氏更不高兴了,“男人的想法,又岂会与我们女人一样?” “纪婵的官身乃是皇上钦封,定不会因为成亲就不做了的,她与其他官员同进同出,日日领着个男徒弟,成何体统啊。” “嫂子,我一想到她摸过死人的肠子肚子,回来再与我奉茶,我就吓得不行。” 司大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罢了,换做是我,可能也难以接受。” “既然如此,就慢慢劝老三,莫把话说死,让他钻了牛角尖。” 李氏长长地叹了一声,“两个儿子都不是省心的。” 妯娌两人聊完了,外面的男客也到前院去了。 司老夫人把纪婵留了下来,纪祎和胖墩儿由司润、司泽带着,去花园玩了。 司岂没走,他害怕司老夫人和自家母亲对纪婵说些什么。 司老夫人也确实打算对纪婵说点儿什么——李氏这几日天天哭,人也瘦了,她不能不管。 “你去前面招待客人,我同小纪大人说会儿话。”司老夫人对司岂说道。 司岂道:“祖母,纪大人既是胖墩儿的母亲,也是我的下官,有什么话,孙子听听也无妨。” 司老夫人的脸色沉了下去。 纪婵有些烦。 她想甩袖子就走,但又不想让他们觉得胖墩儿的母亲是个修养不好的。 她想告诉司老夫人自己不想嫁司岂,又怕司岂难堪。 思虑再三,她对司岂说道:“司大人去吧,我陪老夫人说说话。” 司岂哀求地看了司老夫人一眼。 司老夫人无奈地摆摆手,“你快去吧,祖母有分寸。” 司岂脚步迟疑地出了宴息间。 司老夫人让赵妈妈给纪婵上了茶,说道:“老身知道,逾静想娶小纪大人只是剃头担子一头沉,所以,老身与你说这番话,对你并不公平。” 纪婵笑了笑,既然知道不公平却还要说,可见是废话了。 第79章 司老夫人年轻时也是美人。 她皮肤白,皱纹少,精神矍铄,既没有这个年龄的老态龙钟,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女王气势。 一席丁香色仙鹤纹的缂丝褙子极衬肤色,耳朵上的古朴的金镶玉耳坠子,与圆髻上插戴的发钗和花钿同款同质地。 饰品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整个人就有了知性和韵味。 放在现代,就是一妥妥的高知女性。 司老夫人缓和了表情,说道:“小纪大人有成亲的想法吗?” 纪婵笑了笑,这是她的私事,交浅不言深,她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话虽如此,但她没必要硬碰硬,打打太极便是,“晚辈还年轻,一切顺其自然。” 司老夫人碰了个软钉子,但纪婵的话谨慎、恭谨,挑不出任何毛病。 “小纪大人虽然年轻,却能不骄不躁,难能可贵。”她喝了口茶,眉心微皱,似乎掂量着措辞,“老身知晓几个军中儿郎,各个前途无量,不知小纪大人意下如何?” 纪婵点了点头,老太太之所以不来胡搅蛮缠,是想釜底抽薪呐。 她对老太太想介绍的人很感兴趣,这能说明老太太的私德如何,但对相亲本身没什么兴趣——在可以纳妾的时代,哪个热血男儿能守得住空房?再不济也会有个通房丫头吧。 不知道司岂有没有。 要是有也挺恶心的。 她在心里呕了一下。 “小纪大人方才点了头,你的意思是……”司老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管不了自家孙子,就倚老卖老地管纪婵,这件事若是落在司衡耳朵里,可能会很不高兴。 可为了一家人的和谐,这个恶人只能她来做。 纪婵挺了挺腰杆,不无揶揄地说道:“晚辈说的顺其自然,意思是碰到算,碰不到也没关系。仵作这个行业不招人待见,嫁到谁家谁家都不大高兴,到时候都似您老这般操心,可就是晚辈的罪过了。” 司老夫人脸上有些发烫,知道这桩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她勉强笑了笑,“纪大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纪婵不客气地反击道:“当然。没有自知之明的当是小司大人才对,司老夫人不妨多给他介绍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司老夫人气得脑瓜仁儿疼,接连喝了好几口茶。 赵妈妈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锐利的目光像箭一般“嗖嗖”飞了过来。 纪婵回之以嫣然一笑:我就是气死你! “纪大人,胖墩儿的前途你考虑过吗?”司老夫人换了个方向,如果司家接回胖墩儿,逾静也许就不会执着于纪婵了吧。 纪婵道:“当然,男孩应该穷养。虽然没有司老大人的耳提面命,但晚辈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胖墩儿头脑聪慧,也很自律,未来的成就不见得比小司大人差。” 男孩该穷养,又堵住了司老夫人以司家条件更好为借口,让胖墩儿回到司家的想法。 司老夫人明白了。 这位纪大人虽然只是个仵作,但容貌不俗,头脑聪慧,反应敏捷,而且还心灵手巧。 如果她和自家孙子易地而处,只怕她也看不上一般的内宅女人。 罢了,不如就这样吧? 就在司老夫人打算放弃抵抗的时候,屋子里的李氏已经扯坏了一张丝帕。 司大太太见她这个样子,也在心里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换做是她,她也受不住这样的儿媳妇——且不说仵作不仵作的,光这犀利劲儿就够婆婆们受的。 再说了,一个女子的个头长得比男子还高,说个话都得抬头。 这哪是儿媳妇啊,分明是上官! 可父母和儿女打官司,哪有父母能打赢的呢? “唉……”司大太太叹了一声,到底起了身。 胖墩儿是二房嫡长,如果李氏不想露面,她就得出去圆个场面,“弟妹你稍坐,我去看看。” “多谢大嫂。”李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但她的修养告诉她,这个气不能撒到纪婵身上,站不住脚。 胖墩儿的出生是陈家造成的。 纪婵当了大理寺的官,又是皇上封的。 逾静要娶纪婵,人家已经拒绝了。 她能怎样? 司老夫人能说那么一番话,已经在为她考虑了。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而且,今儿是老爷的寿宴,她不能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司大太太一出去,几个小辈也出去了,包括司勤。 纪婵与司大太太以及三位奶奶见了礼。 她穿着立领的烟青色长袍,身形挺拔修长,眉高目深,眼神锐利,乍看之下与司岂有三四分相似。 真是好人才。 司大太太在心里暗赞一声,对司岂的固执登时理解了几分。 大人们寒暄几句后,司勤找到机会开了口,说道:“纪大人做的蛋糕很好吃。” 纪婵道:“多谢司姑娘夸奖。” 她当然明白司勤的潜台词,但既然司勤不喜欢她家胖墩儿,她也就没有了笼络的心思。 司勤确实很想知道蛋糕的做法,但经过上一次的教训,她对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有数多了。 纪婵说了几句,告辞出来,朝外院去了。 首辅大人的生辰宴除亲朋好友,还请了一些关系不错的官员,包括大理寺的同僚们。 她没道理窝在后宅跟几个一心揣测她的女人厮混。 司大太太让儿媳妇侄媳妇送纪婵出去了。 司老夫人也乏了,躺在贵妃榻上说道:“姑娘是好姑娘,奈何做了仵作。” 司大太太劝道:“老夫人,今儿是二叔的生辰,就不提她了吧。” 司老夫人闭上眼,“你说的是,客人该上来了,该迎的出去迎迎,莫失了礼数。李氏若是不痛快,就回去疏散疏散,过会儿再来。” 李氏如蒙大赦,福了福,“儿媳先去洗洗脸,前面请大嫂多费心。” 纪婵一出院门就看到了正在不远处团团转的罗清。 罗清小跑着迎了上来,“纪大人,我家三爷正担心着呢,打发小的走三趟了,你老总算出来了。” 纪婵冷哼了一声,“我很老吗?” 罗清拍了拍嘴,“小的那不是尊称嘛。纪大人貌美如花,桃李年华,跟老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滑头。”纪婵的纤纤食指点了点罗清,大步出了内院。 司岂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走,“纪大人,跟老夫人都聊什么了,这么久?” 纪婵挑了挑眉,“很久吗?”不过说几句话而已,顶多一刻钟。 司岂担心则乱,立刻反省了自己,问道:“见到我母亲了吗?” 司岂越着急,纪婵就越是心情愉快。 她笑着说道:“下官不曾见到令堂,可见令堂对我对意见极大。司大人,奉劝你一句,不要太执着了,不被家长祝福的婚姻都不是好婚姻。” “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生活没什么意思。” 司岂脚下一顿,与纪婵便有了两步的距离。 罗清小声道:“三爷,纪大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司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闭嘴,办法是人想的,没有你三爷办不到的事。” 罗清撇撇了嘴。 纪婵到花厅时左言正站在窗棂前与司岑聊天,看见纪婵,立刻抬手招了招,“纪大人。” 纪婵拱了拱手。 司岑见左言对纪婵极为热络,又看看自家兄长僵硬的表情,大概猜到了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说道:“左大人,春光正好,去花园走走如何?纪大人,要不要一起去?” 纪婵惦记儿子和弟弟,立刻笑着说道:“正有此意,烦请四公子带路。” 司岂也要去,却被司衡叫住了,只好给司岑使了一个威胁的眼色。 司岑笑嘻嘻,引着左言和纪婵去了。 司衡贵为首辅,花园却没多大。 中间一座假山,假山外围是池水,池水里种着荷花,十几块大石点缀在外围的浅滩上,也为孩子们嬉戏提供了场所。 胖墩儿站在两块石头中间,握着一只插在水里的竹竿,像是在捞鱼。 一个比胖墩儿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正在指挥一个大些的男孩子,“这儿这儿,大哥你快啊。” 胖墩儿“嘘”了一声,“别吵,都别吵,网抄子放在水里,等鱼儿游进来时再起捞。” 纪祎就在他边上,一会儿看看岸上几个正在下棋的大孩子,一会儿看看胖墩儿。 很快他就发现了纪婵,立刻惊喜地喊了一声,“姐!” 纪婵挥了挥手。 “娘,我都捞到五条鱼啦。”胖墩儿扬起包子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司岑用余光瞥着左言,扬声问道:“胖墩儿,要不要四叔帮你?” 胖墩儿赶忙摆摆小胖手,道:“谢谢四叔,我自己可以哒。” 左言脸色如常,问纪婵:“这位就是贤侄了吧。” 纪婵说道:“我儿子,纪行。” 胖墩儿把网抄子放下,在纪祎的帮助下上了岸。 舅甥俩同几个司家晚辈一起给左言见了礼。 左言从贴身服侍的小厮手里取了几个荷包,一一给孩子们发了下去。 胖墩儿捏了捏里面,知道给的是几粒银锞子,小心翼翼地塞到腰带里,打躬道:“谢谢左叔叔。” 左言道:“令郎很有礼貌。” 纪婵便夸胖墩儿,“他一直是个自律的孩子。”胖墩儿记仇,但礼貌上一般不差,她得多鼓励。 胖墩儿扬了扬下巴,抿着小嘴笑了。 左言诧异地看了看纪婵,他以为她会自谦几句,结果竟是大大方方地认了? 司岑也奇怪地看着纪婵。 纪祎有些脸红。 唯有一大一小两个当事人理所当然。 “父亲!”胖墩儿不理解大人们的复杂心理,瞧见司岂,立刻跑了过去,“我抓了五条鱼,你快过来看。” 第80章 “是吗?”司岂隔着老远就竖起了大拇指,“我家胖墩儿真是太厉害了!” 他把“我家”二字咬得有些重。 纪婵明白,他特特赶来,就是为了让左言知难而退的。 她笑了笑,心道,这感觉好像还不坏? 两个男人能力优秀,姿容脱俗,家世背景深厚——但凡是女人,虚荣心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 左言脸上的笑意仍在,但已经不达眼底了。 纪婵感觉到了他在情绪上的变化,但不想做任何解释——若能就此打消左言的积极性也是件好事。 司岂与左言点点头,又朝纪婵笑了笑,越过他们,牵住胖墩儿的小手,去看桶里的鱼了。 司岑道:“纪大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三哥在大家夸奖胖墩时,一点都不谦虚了。” 纪婵笑眯眯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说道:“四公子,孩子和孩子是不一样的。有些孩子是鼓励型的,你越鼓励,他就越有信心。” “千万别老想着棍棒出孝子那一套,许多事都是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 司岑不以为然,“纪大人才养了几个……” 纪婵不想听他这番经验论,她确实没养过几个孩子,但记得现代的教育理念。 她背着手朝爷俩走了过去,边走边道:“四公子难道还没被你三哥打击够吗?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恨不消,孩子就没有自尊心吗?” 司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随后打了一躬,“纪大人,受教了。” 左言也怔了片刻,良久之后,苦笑道:“可能纪大人是对的,我等狭隘了。” 司岑顺口拍了个马匹,说道:“纪大人果然睿智,我三哥选女人都比我有眼光。” 左言哂笑道:“你放心,纪大人好马不吃回头草,绝不会再嫁你哥的。” 司岑在柳树上折了段树枝,凌空甩了甩,“左大人不妨走着瞧?” 木桶里自由自在地游着五条小锦鲤。 父子俩脸对脸蹲下,不错眼珠地看着。 纪婵走过去时,二人一同看过来,又一起招了招手。 司岑得意地看了一眼左言。 左言笑了笑,正要说话,就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跑了过来,“三爷,二老爷让三爷和纪大人马上过去一趟,魏国公府出事了。” 司岂皱了皱眉头,魏国公府出事,不找顺天府找他和纪婵作甚,难道是怕家丑外扬吗,可家务事又岂是那么好管的? 纪婵跟他想法差不多,但首辅大人已经开了口,这一趟就必须走。 司岂交代司岑:“四弟,你赔左兄,看好胖墩儿。” “三哥放心。”司岑满口应下。 纪婵叫来纪祎,理了理他的鬓发,说道:“不怕,姐姐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些人际关系,凡事自信些,知道吗?” 纪祎先是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勇敢地点了头。 胖墩儿抱住纪婵的小腿,“娘,儿子也相信你哟。” 纪婵掐掐他的包子脸,“娘绝不会给你丢脸的,你也不能丢娘的脸,对不对?” 胖墩儿挺了挺鼓溜溜的小肚锅锅,“娘放心!” 左言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他真的很喜欢纪婵跟胖墩儿的相处方式,或者,他也可以参考一下? 魏国公府在司家隔壁的隔壁,几人骑马去的,不到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内院。 出事的是朱子平的大侄子,魏国公的嫡长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纪婵和司岂跟着管家走到一座偏院外,将到院门口就听到了哭闹声。 “天杀的,老国公还在呐,你们就急着对孩子下手了,赵氏你不得好死!” “你打量我女儿没了,你就可以对孩子为所欲为了?做梦吧!” “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老夫今日定闹你个天翻地覆。” “我的乖外孙哟,呜呜……你娘就是被他们姑侄害死的,如今你又遭了毒手,是外祖母无能。” “好孩子,你放心,外祖父一定要去告御状,定要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常大人,我是维哥儿的继母,平日小心伺候还来不及,又怎会亲自下毒毒害他,你觉得我有那么笨吗?” “正是,亲家公,小司大人和纪大人我已经请来了。维哥儿是我的嫡长孙,老夫比你还心疼,这事老夫定会一查到底。” 纪婵问管家:“孩子已经走了?” 管家道,“还没有,说来也巧,孩子刚吃完点心,常大人就来看他了……” 司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道:“常大人是工部侍郎,与家父是同窗,今儿是来给家父庆生的。” “他身体不好不便久坐,坐坐就走了,方才跟我一起出的花厅……” “天呐!”纪婵撒丫子就跑。 “难道还有救?”司岂反应奇快,赶紧追上了上去,又吩咐管家,“快找人手帮忙。” 管家愣了一下,“老太医都说没救了,他们这是疯了不成?” 跪在院子里的女人眼见着两个人风一般地穿了过去,她诧异地问道:“这谁呀,懂不懂规矩。” 管家拱手道:“回世子妃的话,那两位是小司大人和纪大人。” “就是那个仵作?”那女人眼里闪过一丝畏惧。 管家点点头。 “啧……多管闲事。”女人嘟囔着看向门口。 纪婵进了东次间,只见一个口角泛着白沫的孩子正躺在一名老妇人怀里。老妇人坐在贵妃榻上,旁边摆着水盂和马桶,屋子里的空气极其难闻。 纪婵心里一疼,立刻大声叫道:“水,拿温水来,大量的温水,牛奶,还有蛋清,快快快!” 她一边说着,一边直奔八仙桌上的水壶去了。 摸一摸,水恰好是温热的。 司岂尾随而来,按住她的手,问魏国公:“毒下在哪里了?” 魏国公道:“水里没毒,砒霜下在鱼翅羹里了,孩子吃了多半碗,剩下的让猫吃了,猫死了。” 纪婵知道怎么做了。 她把孩子从老妇人手里抢过来,将水壶嘴放到孩子嘴里,说道:“好孩子不怕,多多喝水,咱们把毒物吐出来。” 说完,她看向还在犹豫的中年仆妇,喝道,“还不快拿咸盐来,牛奶,鸡蛋,越多越好!” 仆妇还是不动。 正在吹胡子瞪眼睛的常大人大步走过去,狠狠踹她一脚,“你聋了?” 魏国公也怒了,“不想死的话,就给老子有多快跑多快!” 维哥儿的求生欲很强,死死地抓着纪婵的手,就着茶壶嘴儿“咕咚咕咚”往嘴里倒,眼里的泪珠一连串的往下掉。 纪婵受不住,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更咽着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不怕不怕。” 她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却永远也见不惯孩子的死。 司岂取出帕子,轻轻在她脸上一擦,说道:“别哭别哭,他会好起来的。” 他给纪婵擦完,又给孩子擦了擦,摸着他的额头说道:“不哭,纪大人会救你的,不哭。” 维哥儿点点头,更加拼命地喝水,因为吞咽不及时流得满身都是,还在喝。 纪婵估计差不多了,拿走水壶交给司岂,把维哥儿翻过来放在膝盖上,手指往喉咙里一探。 孩子“呕”的一声吐了…… 仆妇带着纪婵要的东西来了。 纪婵调了淡盐水,反复催吐,一遍又一遍,直到吐出的东西清澈了,才停了下来。 她吩咐司岂打五个鸡蛋,蛋清和蛋黄分开,让孩子把蛋清喝了下去。 再大量地喝牛奶。 等孩子喝光所有牛奶,纪婵再请太医过来把了脉。 太医诊了片刻,说道:“确实有所缓解了,待老朽开些汤药,说不定就真的好了。” 纪婵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具体时间,发现从孩子吃下鱼翅羹到他们赶到魏国公府,总共也就一刻多钟。 维哥儿吃的不多,催吐也算及时,就算吸收一些问题也不大。 纪婵摸摸维哥儿的头,说道:“没事了,不怕,再喝些汤药就好了。” 维哥儿死里逃生,抱着纪婵大哭起来。 老妇人是常大人的妻子,她把孩子抱了过去,说道:“纪大人,大恩不谢。” 魏国公也郑重地长揖一礼,“多谢纪大人司大人援手,老朽不胜感激。” 纪婵站起身,说道:“两位大人客气了,这是下官的职责所在。” 司岂也道:“这桩案子就交给我们了,两位长辈请放心,定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国公有些为难,他看向常大人,“亲家,孩子已经没有危险了,这件事是不是……” 纪婵看出来了,这位魏国公就是个面瓜,亲孙子差点儿让人杀了,他还担心家丑外扬呢。 常大人梗起脖子,瞪着大眼睛说道:“国公爷若不同意小司大人和小纪大人查,我下午就进宫,请皇上给我外孙主持公道。” 魏国公无法,“那就拜托司大人和纪大人了。” 司岂拱了拱手,看向缩在墙角的仆妇,“你过来。” 那仆妇脸上一白,看了看魏国公,魏国公摆摆手。 司岂问道:“小公子的鱼翅羹谁经手过,什么时候在何地经手的。” 仆妇长相周正,颇为俊俏,一双眼极为灵活,她转了转眼珠子,说道:“维哥儿今儿身体不舒服,早上吃的少,大约巳时初奴婢去厨房找吃的,见大厨房给世子妃和大姑娘二姑娘做了鱼翅羹,奴婢就也给维哥儿要了一份。”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大厨房的红姑把鱼翅羹送了过来,由奴婢接手的。” 说到这里,她哭了起来,“维哥儿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说味道很怪,奴婢就劝他多吃了两口,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说到这里,她“砰砰”地磕起头来。 纪婵看了司岂一眼,这狗东西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第81章 仆妇磕着头,泪流满面。 “父亲,怎么了这是?王氏为何跪在外面?”魏国公世子朱子英走了进来。 纪婵冷眼打量此人一番。 只见他穿着簇新的酱红色交领长袍,腰间系着黑色锦带,手中握着把泥金折扇,走路摇摇晃晃,一副安步当车的模样。 魏国公瞧了常大人一眼,忍住了怒火,说道:“有人在维哥儿的鱼翅羹里下了毒,若非纪大人司大人,你这会儿见到的就是维哥儿的尸首了。” “竟出了这样的事?!”朱子英很震惊,然则,惊虽惊了,却不马上问孩子怎么样,他狠狠踹那仆妇一脚,对管家说道,“杖一百!” 杖一百是要死人的。 仆妇吓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世子爷,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啊!” 她大概觉得求朱子英没用,又来抱纪婵大腿,“纪大人慈悲,奴婢是维哥儿的奶娘,从小伺候他,就跟自己的孩子一般,绝做不出那种缺德事啊。” 朱子英还要再踹,被魏国公喝住了,“你岳父请了司大人,这里轮不到你做主。” 朱子英仿佛刚刚才看到常大人,长揖一礼,“岳父岳母,女婿心急,失礼了。” 不待常大人回答,他又敷衍地朝司岂和纪婵拱了拱手,“家里琐事,竟然还要麻烦贤伉俪,不好意思得很。” 隔壁的隔壁,也是邻居,按说同龄人的关系应该不错。 但纪婵觉得这位世子对司岂极不友好。 司岂淡淡一笑,“世子好心性。” 自家儿子一度危在旦夕,他却还在忙着应酬。 魏国公登时羞得老脸通红。 常大人别过了脸。 常太太搂紧维哥儿,求常大人:“老爷,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咱还是带维哥儿回家吧。” 常大人“呸”了一口,恨恨说道:“孩子当然要带走,人也要抓,绝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朱子英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尴尬,看向孩子,见其小脸煞白,脸上还挂着两行泪,“啧”了一声,又去踹了仆妇一脚。 纪婵明白,孩子有后娘就有后爹,这个定律有时候还是挺准确的。 难怪常大人在司家坐不住,常太太干脆就没进去,直奔朱家来了。 这孩子也真是命大。 房间里陈设不错,但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毫不相干。 堂堂国公府嫡长孙,竟只安排一个奶娘伺候着。 魏国公闭了闭眼。“查吧,小司大人,彻查。” 朱子英道:“父亲,这是我们的家事,大理寺插手不合适吧。” 常大人喋喋怪笑,道:“好,那老夫就进宫奏请皇上。” 朱子英彻底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 纪婵看得分明,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司岂道:“既然国公爷同意我们介入,那就把所有可能接触到那碗鱼翅羹的下人都叫过来如何?那位红姑,以及做鱼翅羹的厨娘。” 魏国公朝站在门口的管家摆了摆手。 盏茶的功夫后,一个三十多的厨娘和一个十六七的大丫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司岂还没问,两人先跪下了,哭道:“奴婢冤枉,请国公爷明察。” 纪婵不耐地喝道:“闭嘴,都不许哭,既然冤枉就好好回答问题。” 两人虽不知纪婵是何人,但都听话地闭了嘴。 司岂问道:“除了你二人,还有谁可能接触过那碗鱼翅羹。” 厨娘道:“奴婢做完就放一旁了,当时正在洗菜的李妈妈和烧火的绿姑都在,别人都在各忙各的。” 大丫头红姑说道:“奴婢从厨房拿到这里就给吴妈妈了,路上没人碰过。” 吴妈妈是维哥儿的奶娘。 管家是个精明的,不用吩咐又去找了,洗菜的李妈妈和绿姑也都带了过来。 司岂依次问过,这一次没有攀咬出其他人,但也没有任何收获。 朱子英眼里却有了得色,“司大人就这点儿本事吗?” 在纪婵看来,朱子英这种情绪可能是来自学渣的愤恨,司岂就是那个频繁出现在父母口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司岂懒得理他,走到维哥儿面前,说道:“维哥儿,你能说说当时的经过吗?吴妈妈平时对你好不好?吴妈妈接到鱼翅时你在哪儿,吴妈妈在哪儿,她拿到鱼翅羹多久后喂你吃的?” 维哥儿瑟缩了一下,往常太太的怀里钻了钻。 常太太叹了一声,说道:“这孩子从两年前开始就变得不爱说话了,这些日子越发沉默了。” 纪婵蹲下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说道:“维哥儿,他们伤害了你,你不想报仇吗?” “姐姐告诉你,你越是怕她们就越会欺负你,只有你强硬了,她们才会有所顾忌。” “姐姐不会害你,你仔细想想好不好?” …… 司岂等着维哥儿开口,但余光一直落在奶娘吴妈妈身上。 吴妈妈不安地动了动膝盖,头虽没动,但按在地上的手暴起了青筋。 司岂对魏国公说道:“国公爷,既然没有其他人接触过鱼翅,那就搜搜她们几个,如何?” 朱子英道:“司大人,你一个男子在我家后院搜查,不合适吧。” 维哥儿还是不说话,小小的身体颤抖着,眼睛也闭上了。 纪婵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不妨事,这不是还有下官吗,下官纪婵,见过世子爷。” 朱子英轻蔑地笑了笑,“本世子一直以为纪仵作长了三头六臂八只眼呢,原来还是个美人。” 司岂捏了捏拳头,“请世子……” 纪婵扯了他一下,抢着说道:“让世子失望了,下官也想长三头六臂八只眼来着,那样的话,就能让善恶有报来的更快些……” 司岂接上了话茬:“尤其是那些不配为人父母的。” 朱子英立刻恼了:“你……” 魏国公烦躁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有劳纪大人走一趟吧。” 纪婵出去后方知道,维哥儿不是只一个吴妈妈,还有两个粗使丫头。 吴妈妈住东耳房,两个粗使丫头住西耳房。 她先搜吴妈妈的房间。 里面很整洁,一张床、一张八仙桌、三把椅子和一张旧的梳妆台。 纪婵查遍各个角落,不曾发现任何可疑物品。 她再查两个粗使丫头的西耳房。 两个丫头都在。 纪婵一进去她们就在门口跪了下来,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看起来老实得很。 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和一个条案,条案上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纪婵翻了翻,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厨娘和婢女们住在国公府侧面的一排小院子里。 红姑是家生子,一大家子挤在三间房里。 家具是齐全的,可见过得不差,就是地方小了些,两个女孩和三个男孩挤在一间,只在炕中间挂了一张布帘子。 纪婵在柜子上看见一件正在绣的嫁衣,衣料不昂贵,绣工很好。 厨娘家更好过一些,孩子不多,房子也大, 纪婵依旧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原路返回时,纪婵道:“不急着回去,再去大厨房看看。” 管家眼里有了一丝轻蔑,笑着问道:“纪大人,如果当真是厨房的人干的,只怕这会儿什么都找不到了吧?” 纪婵懒得多费口舌,说道:“既然叫我一声纪大人,就前面带路,少说废话。” 管家不敢违背,别过头,翻了个白眼。 大厨房有五个厨娘,每人都有固定使用的锅灶。 管家找来管事妈妈,由她带着纪婵转了一圈。 厨房空间大,视野宽阔。 锅灶与锅灶是并列的。 厨娘做鱼翅时,厨房里还有其他人忙活着,无论红姑、绿姑、李妈妈以及厨娘都很难有下手机会。 所以,重点还在红姑和吴妈妈身上。 如果是红姑,她就一定会在路上下手。 那么,红姑给鱼翅羹下了毒后,会不会把装砒霜的纸或瓷瓶扔在路上呢。 纪婵询问了厨房到维哥儿院子的路线。 管家说有两条路,一条僻静些,沿着花园墙绕过来,一条是大路,走着近便,人也多。 纪婵选了僻静的小路。 这条路风景不错,左手边是海棠花,右手边是满墙的蔷薇花,香甜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纪婵一路走过来,既没见到人,也没有见到纸张或者小瓷瓶一类的东西。 眼看着就到维哥儿的院子了,她还是一无所获。 管家眼里带笑,说道:“纪大人辛苦了。” 可惜白辛苦。 纪婵白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看见了一块大石头旁躺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她从怀里取出手帕,蹲下身子,小心地捏着口和底捡了起来,笑着说道:“若果然是装砒霜的,这一切辛苦就都值得了。” 管家讪讪一笑,说道:“兴许是谁不小心掉的,谁会傻到把东西扔在这儿呢?” 纪婵道:“那可不好说,管家这么不喜欢维哥儿,说不定就是你扔的呢。” 管家吓了一跳,“那怎么可能,纪大人是清官,可不能随便诬陷好人呐。” 纪婵笑道:“我不是清官,只是个摆弄死人的仵作罢了。你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国公爷几大板子下来了,你就会说了。” 管家冒了汗,连连拱手道:“纪大人,小的错了真的错了,小的不该看你老的笑话,求纪大人大人大量,饶了小的这一遭。” 第82章 纪婵嗤笑一声,大步朝维哥儿的院子走了过去。 管家不会是凶手,她不过是吓吓他罢了。 纪婵就盼着司岂再接再厉,哄着维哥儿说上几句——那孩子突然不爱说话,想必受过什么刺激,一定知道些什么。 回到东次间。 司岂等人都落了座,维哥儿安安静静地坐在常太太身旁,一勺一勺地喝着苦涩的汤药。 吴妈妈、厨娘等人仍跪在原处。 司岂道:“可有什么发现?” 纪婵的视线落在红姑身上,说道:“捡到一只瓷瓶,不知是不是装毒物的。” 司岂眼里一亮,“试试便知。” 纪婵把瓷瓶放在八仙桌上,用水壶注入水,摇了摇,取下插在发髻里的一只银针,探入瓷瓶搅了搅。 银针变了色。 纪婵的目光落在始终垂着头的红姑身上。 她大步走到红姑身前,说道:“那只瓷瓶是从大厨房到这里的小路上发现的。红姑姑娘,你走的哪条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啊?”红姑茫茫然抬起头,“奴婢走的就是小路,要解释什么?” 纪婵道:“在那条小路上发现了装砒霜的瓶子,你要是不解释解释,可就命丧于此了。” “啊?”红姑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屁股坐在地上,“奴婢没有害维哥儿,绝对没有!” 她摇着头,声音凄厉,目光绝望,甚至忘了磕头饶命。 “竟然是你!”朱子英弹了起来,抬脚就朝红姑的面门踹了过去。 纪婵脚下一动,红姑被她一脚拨倒,朱子英踹了个空。 朱子英大怒,朝纪婵扬起了手…… “放肆!” “畜生!” “你敢!” 三个男人同时出声,第一个是魏国公,第二个是常大人,第三个就是司岂了。 司岂蹿过来了。 然而,他与纪婵隔着半丈的距离,远水解不了近渴。 朱子英的手掌已经落下来了。 纪婵冷哼一声,抬手就迎了上去,“世子爷太暴躁了,这样可不好。” 她的手牢牢地掐在朱子英的手腕上。 朱子英吃痛,向后一扥,没扥动,另一只手便又拍了过来,但此时司岂到了。 司岂抓住他的手,猛地向后一扯,“世子不要欺人太甚,想打架的话,我随时可以奉陪。” 纪婵恰好松手…… 朱子英差点摔了个屁蹲,怒不可遏,“奸夫淫妇,你们敢!” 司岂松开他,拍了拍手,冷笑道:“奸夫淫妇是贤伉俪的专属名头,我等岂敢与世子世子妃争锋。” 京城坊间早有传闻:朱子英与其表妹王氏情投意合,早就有染。因其表妹有孕,便谋害了常大人的嫡长女。其证据便是,现任世子妃嫁进来不到八个月就生了大姑娘——说是早产,但没人相信。 “够了!”魏国公见闹得不像,总算拿出了国公爷的派头。 司岂一甩袍袖,负手而立,说道:“瓷瓶是在小路上找到的,但未必是红姑所有,纪大人只是问问,还未定罪,请诸位稍安勿躁。” 司岂说的就是纪婵想说的。 她拱手道:“下官也是这个意思,我和司大人要找真凶,不想随便找个替罪羊。” 朱子英反驳道:“替罪羊?你们什么都没查清楚,又如何断定这奴才就是替罪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岂道:“请教世子,红姑不过就是个大厨房传菜的,她为何要杀维哥儿,动机是什么?” 朱子英道:“本世子哪知道动机是什么,我只知道她一家都是二房的人。” 朱家大概有人做了什么缺德事。 魏国公生了一堆儿子,嫡出加庶出五六个。 到朱子英这里就不行了,妻妾不少,除维哥儿外,其他的都是女孩。 所以,朱子英的意思是维哥儿死了,爵位就能落到二房头上了。 但这根本不可能。 朱子英才二六十七,生儿子的日子长着呢。 大庆朝的国公之位只传嫡长,魏国公再软弱,也不敢把爵位给二房。 常大人气笑了,对司岂说道:“你审你的,跟个混账理论什么。” 朱子英狠狠瞪了常大人一眼。 司岂道:“纪大人第一次说起这只瓷瓶时,红姑低着头,第二次说瓷瓶在小路上捡到时,她还是不动声色。晚辈以为,以她的年龄阅历,如果砒霜果然是她所下,她做不到这份镇定。” “狗屁不通!”朱子英讥讽地笑了一声,道:“事出反常必妖,一般人听说自己走的小路上发现了装毒的瓷瓶,都会担心自己被牵连,可她居然那么镇定,这不奇怪吗?” 红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她大概不会说什么话,干脆一味否认起来。 厨娘大概想说什么,四下看了一圈,又低下了头。 绿姑也怜悯地看了红姑一眼。 纪婵知道,这红姑心思浅,胆小,且不善言辞,极可能被人算计了。 她问道:“红姑,你为何要走那条小径,明明那条路比较远。” 红姑不答,一边哭一边打着嗝,一个接着一个。 纪婵等了好一会儿,红姑才憋出一个字来,“花。” 纪婵点点头,红姑喜欢看花,所以才特地走那条路。 她看看司岂。 司岂收到她的目光,又看了看瓶子,凑到她耳边说道:“要不要验一验指印?” ——考虑到还有几个指印没拿到,指纹技术依然局限在四五个人中间,并未传出大理寺。 纪婵觉得,如果的确只经手了这么几个人,吴妈妈嫌疑最大。 而且,这个院子离那条小路不远,只要能证明吴妈妈出去过,她是凶手的可能性就有九成。 纪婵走到维哥儿身边,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 维哥儿放下勺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谁干的。”纪婵肯定地说道。 维哥儿的视线游离了一下,又像开水烫了似的缩了回来。 纪婵不用看也知道他瞄的是谁,她凑到他耳朵边上,“吴妈妈经常欺负你吧,她是你亲生母亲留下来的人,所以即便你说她对你不好,别人也不会相信,反倒说你撒谎。久而久之,你就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对不对?” 维哥儿瞪大了眼睛。 司岂又看吴妈妈。 吴妈妈正在看着维哥儿,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司岂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脸。 “你放心,只要你说实话,我和司大人就能把她关到大牢里去,我可以发誓。”纪婵举起三根手指。 常太太犹豫着,也开了口:“维哥儿说实话,若真是她欺负你,外祖母立刻把她杖毙。” 维哥儿看看纪婵,又瞧瞧常太太,不太相信地问道:“真的吗?”他问得是常太太。 常太太老泪纵横,“好孩子,是外祖母对不起你,是外祖母对不起你啊。” 她以为吴妈妈是她闺女留下的人,必定可靠,所以孩子跟她说吴妈妈不好时,她只当孩子骄纵闹脾气,不好管教,就那么放任了。 纪婵站起身,柔声劝道:“常太太别吓着孩子,事情解决了,孩子就能跟你回去过好日子了。” 常太太抹了把泪,“是,小纪大人说的是。好维哥儿,你告诉外祖母,那老狗拿到鱼翅前后都做什么了?” 维哥儿细声细气地说道:“外祖母,外孙当时在院子里看蚂蚁,她端着鱼翅羹先去东耳房,出来后,告诉我鱼翅热,等会再吃。她把鱼翅羹放在八仙桌上,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才喂我吃。” “维哥儿,你这不是害奶娘吗?奶娘何曾离开过这个院子啊!”吴妈妈膝行过来,泪眼婆娑,“奶娘照顾维哥儿七年了,维哥儿可不能因为奶娘唠叨几句,就把奶娘往死路上推啊,呜呜呜……” 维哥儿瑟缩了一下,脑袋直往常太太腋下钻。 纪婵觉得孩子应该挨过打,光冷暴力不可能怕成这样, 她卷起维哥儿的袖子:左边什么都没有,右边也没有。 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纪婵。 他们大概能猜到纪婵在找什么。 管家说道:“她一个奴才是决计不敢打主子的,纪大人请放心。” 纪婵道:“维哥儿怕成这样,我不放心。” 司岂走了过来,说道:“你背过去,我来看。” 纪婵笑笑,依言做了。 司岂道:“维哥儿还小,你外祖母看了也就看了,不怕。” 维哥儿没说话,但也没继续躲。 司岂脱下了维哥儿的裤子——巴掌大的小屁股上青痕累累,隐约还有针刺的痕迹,几乎没一块好肉,惨不忍睹。 常太太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吴妈妈身子一软就趴在了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 常大人暴跳如雷,当即就冲了过来,给了吴妈妈一顿组合拳。 魏国公也哭了。 朱子英又跳脚喊了起来:“杖毙杖毙杖毙,立刻给我打死她。” 那管家上来拉人。 纪婵拦住他,“慢着,还有幕后主使没找出来,不用这般着急。” “幕后主使莫不是管家吧。”她见管家不肯松手,便又轻轻问了一句。 管家看了眼朱子英,愤愤退了下去。 纪婵道:“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说清楚了,我们或者还能饶你一命。” 吴妈妈面如死灰,嘴硬道:“奴婢是对维哥儿不够好,但砒霜真不是我下的。” 纪婵道:“吴妈妈这是一心赴死了?可惜不会那么容易的,只要走一趟大理寺你就会明白了。” 吴妈妈又抖了几下,哭道:“罢了罢了,砒霜是奴婢下的,奴婢恨维哥儿的母亲,所以才想除掉维哥儿。没有人指使,就是奴婢干的。” 第83章 司岂沉吟着,“两年前,维哥儿忽然不爱说话,那时候吴妈妈或者吴妈妈的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吴妈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纪婵救醒常太太,重新转了回来,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妈妈。 按理说,吴妈妈在心理上已接近崩溃,如果司岂刚刚这个问题摸了到真相的边缘,她不应该无动于衷。 那也是说,司岂刚刚的推断没有触动她。 司岂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了,但他并未因此停下思考。 如果前五年吴妈妈对维哥儿很好,近两年反倒不好了,一定有理由。 他在脑海里搜索着前两年发生在朱家的事情,“我记得前年年末二姑娘出生了,那么维哥儿不爱说话是不是发生在世子妃怀孕之后呢。” 魏国公变了脸色。 常大人站了起来,怒视朱子英,“我要告御状。” 朱子英则朝司岂扑了过去,“你他娘的胡说八道,维哥儿是我的嫡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一个直拳,朝司岂的脸上砸了过来。 司岂身手一架,把人往后一搡,说道:“我当世子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当你自己是什么人。” “司大人都是这么断案的吗,空口白牙的诬陷人?”院子里跪着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纪婵看过去,目光不由迟滞了一下。 此女是个真美女,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眉若远山眼如秋水,每一处都美得惊心动魄。 论五官,纪婵自问不算差,若论身材她就远远不如了——就像a遇到c,真的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不怪朱子英把持不住,便是她也把持不住啊。 纪婵扫了一眼,目光与魏国公偶然相撞,他立刻避了开去。 这……就耐人寻味了呀。 司岂冷笑一声,“世子妃放心,司某会找到证据的。” 朱子英指着司岂骂道:“你会找到个屁!不过是仗着皇上护着你罢了,你有个屁的能耐。” 世子妃王氏拉住朱子英的手,柔声劝道:“世子莫气,让他查,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 司岂问管家,“吴妈妈的其他家人在哪里?” 管家道:“她儿子前两年赎了身,如今在南方老家。” 纪婵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向司岂,司岂也正好看向她。 “要不……” 司岂道:“再去好好看看?” 纪婵点点头。 司岂与魏国公拱了拱手,“我们再去吴妈妈的房间看一看。” 魏国公也起了身,“老夫随你们同去。” 司岂对罗清说道:“你好好看着吴妈妈,莫让她寻了死。” 常太太说道:“司大人放心,这里还有老身在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东耳房。 这次是司岂亲自搜。 床下,褥子下,柜子里,花瓶中,梳妆台的各个小抽屉…… 还是什么都没有。 朱子英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像只被掐住喉咙的鬼鸟。 司岂重新理了一遍思路,感觉好像漏掉了什么。 他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踱了几步,目光一闪,便拨开众人,从中间穿了过去,“回维哥儿的房间。” 一行人哗啦啦地又回来了。 王氏眼波流转,轻蔑地问道:“司大人有什么发现吗?” 司岂不理她,开始翻维哥儿的屋子,梳妆台,书案,柜子里…… 纪婵在王氏身边停下脚步,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王氏不明所以,接连退后两步,斥道:“登徒子。” 纪婵笑道:“世子妃别担心,我也是女子,女子能被女子吸引,这说明你魅力无边呢。”她的目光落在王氏的前胸上。 王氏挺了挺胸,虽是仰视纪婵,可气势上一点儿都不差,“原来是纪仵作呀,麻烦你离我远点成吗?我害怕!”说完,她抬起纤纤玉手,掩住红唇,打了个呵欠。 纪婵趁她分神,伸出手,手背在她额头上贴了贴。 “你干什么?”王氏吓了一跳,又大大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踏在了婢女身上…… “世子妃小心!”后面的两个婢女脸色一白,齐齐接住了她。 纪婵笑眯眯地放下手,对常大人说道:“可以请太医给世子妃诊诊脉了,她体温高,爱困倦,我怀疑世子妃怀孕了。” “你胡说!”朱子英又跳了起来。 “是不是胡说,太医一诊便知。”司岂从柜子里找出一只紫檀木匣,放到八仙桌上,“麻烦纪大人去吴妈妈身上找找钥匙。” 吴妈妈扭头一看,脸色灰败,彻底瘫了下去。 纪婵对她再无耐性,一脚踹翻,从荷包里翻出一只小巧的黄铜钥匙。 打开…… 匣子里存着十张银票,面值五百两。 饰品八件,件件都是足金。 司岂估计了一下,至少七百两银子。 不过两年而已,一个奶娘居然积累了这么多财富。 从何而来的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王氏——包括朱子英。 王氏脸上的血色慢慢消退了,她勉强笑了笑,“都看妾身做什么,这是维哥儿母亲的东西,不是妾身的。” 常太太冷哼一声,说道:“维哥儿母亲的东西在你嫁进来之前,老身就已经清点过,并进行了封存,银票和首饰早就拿回常家去了。” 司岂笑了笑,“不承认没关系,这些钗鬟总能找到出处,银票在钱庄一查就明白了。” 吴妈妈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说道:“不用查了,我说,我都说……” 事情跟纪婵司岂猜测的一样。 吴妈妈之所以在两年前开始虐待维哥儿,就是因为王氏收买了她。 她用王氏给的银钱让自家儿女赎了身。 两年里,维哥儿得风寒十余次,但都活下来了。 这一次,王氏又怀孕了,两个月,她没声张,只偷偷找大夫诊了脉,听说男孩的可能性非常大,便敦促吴妈妈下了死手。 砒霜就是王氏给她的。 吴妈妈想要钱,又想全身而退,没日没夜地想了好几天,最终想到了红姑。 红姑是个胆小、迟钝的姑娘,一家子都是二房的人。 吴妈妈只要咬定她是维哥儿奶娘,不可能害自己带大的孩子,就足以蒙混过关。 但他们没想到常大人夫妇会来,而且还来得这般及时,甚至还找了司岂和纪婵。 不但救下维哥儿,还在一个时辰内破了案子。 一切尘埃落定。 魏国公、魏国公世子仍要保下王氏。 常大人不同意,坚持告御状,同纪婵和司岂一起,把吴妈妈送进大理寺的牢房里,独自进了宫。 纪婵与司岂一起回司府。 街道宽阔,路两旁载着垂柳,新绿怡人。 二人救下一条性命,心情好,马骑得也不快。 纪婵一边赏景,一边问司岂,“司大人,你说常大人会不会找我开棺验尸?” 司岂笑着问道:“你希望他找你吗?” 纪婵道:“当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司岂摇摇头,用一种关爱残障人士的目光看着纪婵。 纪婵被他看得发毛,心里头还有些痒痒的,不由恼羞成怒,“怎么,作为大理寺的官员,为民除害难道不应该吗?” 司岂又是一笑,“应该,当然应该,但我却不希望你答应下来。另外,常大人也不会找你。” “为什么?”纪婵觉得常大人性格直爽,不像忍气吞声的人。 罗清道:“纪大人,你该把京城的权贵好好捋一捋了,只要你捋明白了,就不会问……咳咳,三爷小的错了。” “驾驾。”他吆喝两声,骏马小跑起来,眨眼间就走远了。 司岂道:“魏国公与诚王是表兄弟,姻亲大多都是豪门。” “常家虽是大族,但根基不在京城,下一代出类拔萃的也不多,为子孙和家族计,他们不大可能真刀真枪的与魏国公府对上。若不是王氏欺人太甚,常大人只怕连这口恶气也未必敢出。” 纪婵沉默了。 她心里不舒服,却无力反驳。 响鼓不用重锤。 司岂知道纪婵明白了,立刻转移话题,说起采集指印的事来。 在寿宴之前,他们已经拿到了左言、石方、罗嘉亦、王涣以及李竟一的指印,包括他们的长随和小厮的——但都跟剑柄上的指印比对不上。 赵季青今天来司家了,司岂已经做好了安排。 只有任非翼、蔡辰宇的指印没拿到。 纪婵并不为难自己,顺着司岂的话题调转了思维,说道:“如果通过指印找不到他们,司大人打算怎么办?有想法吗?” 司岂叹息一声,道:“那就只能继续替凶手收拾残局了。” 纪婵无奈地点点头。 她想起现代某国的“华城连环杀人案”、“开膛手杰克”,以及“十二宫杀手”了。 凶手狡猾冷静,留下的线索不多,与这几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岂再聪明,她验尸的手段再高超也无济于事,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头疼!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回到司家。 纪婵在司家用过午饭,下午带两个孩子回了自己的家。 之后两天,她和司岂对比了赵季青的指纹,依然与剑柄上的不相符。 这期间,常大人告御状一事有了结果:魏国公和朱子英被申斥,罚俸一年;王氏产子后弃市;吴妈妈斩立决。 这桩官司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又把纪婵和司岂的风流往事死死地压了下去。 第84章 三月二十,纪婵下了课,同小马一起往国子监外走。 到马车停放处时,蔡辰宇忽然从一辆豪华马车里走了下来。 纪婵觉得此人可能是冲着她来的,但她不想和他打交道,便加快了脚步。 “纪大人。”蔡辰宇笑着打了个招呼。 纪婵无法,只好敷衍地拱了拱手,“蔡世子时间宝贵,下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蔡辰宇挡住她的去路,“纪大人莫急,我来是为了道歉的,已经请了司大人和左大人,请纪大人务必赏光。” 司岂和左言都请了? 纪婵想起来了,蔡辰宇的指纹还没拿到,只剩下他和任非翼,她和司岂都对其报以了极大的期望。 这应该是司岂答应的主要原因。 “司大人和左大人呢?”纪婵问道。 “他们从大理寺出发。”蔡辰宇笑着说道。 纪婵的课上得密,他二人不能每堂都来。 “那就走吧。”纪婵不能推脱,就痛快地应下了。 蔡辰宇笑道:“纪大人真是爽快人。” 纪婵懒得废话,转身上了车。 出了国子监。 纪婵对小马说道:“小马等会下车,回家陪秦蓉去吧。” “诶。”小马应得又脆又爽,“谢谢师父。” 纪婵由林生载着去了小酒馆,一刻钟后在酒馆的大门口下了车。 蔡辰宇已经在车下候着了,“纪大人这边请。” 两人先后进了大门,沿着林荫路往里走。 蔡辰宇打量着纪婵漂亮的侧颜,说道:“纪大人,当年的事是你大表姐不对,前些日子的事依然是她的算计,今儿我替她向你道歉。” 在这个时代,夫为妻纲,蔡辰宇说这番话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且颇有诚意。 不过,纪婵并不需要道歉。 她笑着说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做什么?” 蔡辰宇微微一笑,“纪大人言之有理,道歉的确于事无补。那么……纪大人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纪婵道:“不如……就把蔡世子与陈榕无媒苟合的消息传出去如何?毕竟,正是因为这个前因,才有了我和司大人的后果嘛。” 她满意地看着蔡辰宇变了脸色,“澄清事实才是最好的道歉,蔡世子不愿意吗?” “我的确不愿意。”蔡辰宇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纪大人,真相于你我来说,都是一把双刃剑,捅出来大家都疼,撕破脸皮这种事纪大人不会喜欢的。” 纪婵摇摇头。 她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是司家。 一个不入流的、整日与尸首打交道的女仵作,怕什么花边新闻呢? 蔡辰宇不知她为何摇头,也不想知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闭嘴了。 两人默默穿过大路,进了园子。 蔡辰宇很有诚意,选了风景最好的一处宴客。 敞轩在池水中央,四面被荷花池包围着,清风徐来,水何澹澹,窗棂上淡紫色的轻纱随风起舞。 纪婵在栏杆上站定,赞道:“真是好风景呀。蔡世子眼光不俗,小酒馆极有特色。” 蔡辰宇拱了拱手,“当不得纪大人夸,不过是有点儿闲钱瞎折腾罢了,纪大人若是想来,提前打个招呼就成,这个敞轩我给你留着。” 纪婵扶在栏杆上的手“嗒嗒”敲了两下,揶揄道:“本来名声就差,若常来此处,岂不是又给陈榕机会了。蔡世子想要一箭双雕吗?” 蔡辰宇哈哈大笑,看向纪婵的眼里星光璀璨,“纪大人犀利,我自愧不如。” 司岂一进花园就看到了谈笑风生的两人,更看到了蔡辰宇看向纪婵的目光。 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与左言对视了一眼。 左言的表情也同样是冷的,他轻哼一声,说道:“他也配。” 董大人问道:“左大人在说什么?” 汪大人白了他一眼,“董大人想知道的还不少。” 董大人嘿嘿一笑,“当然,老董我还想知道老汪你昨晚是不是被嫂子罚跪了呢,不然今儿怎么火气这么大?” “滚滚滚。”老汪像是被竹竿捅了的马蜂窝,一下子就炸了,“老董你就是个长舌妇。” 老董见他真恼了,赶紧作揖赔不是。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到了敞轩。 “左大人,司大人,董大人,汪大人。”蔡辰宇丝毫不摆架子,挨个拱手打了招呼,“那次酒还没上,就让那事儿搅了兴致,今儿我做东,给大家伙儿赔罪。” 左言皱皱眉头,“蔡世子,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 老董和老汪的脸色比左言还难看。 蔡辰宇自知失言,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小店请来几个新厨子,其中一个做佛跳墙是把好手。今日食材新鲜、品种齐全,诸位大人有口福了。” 他这话一出,左言的脸色似乎更差了。 老董倒还好些,笑眯眯地说道:“老董最喜欢这道菜,多谢世子爷了。” 蔡辰宇道:“董大人喜欢就好。”他看向司岂,“听说司大人又开了一处饭庄,打算做什么菜系,能透露透露吗?” 左言、老董、老汪齐齐看向司岂。 司岂挑了挑眉,道:“蔡世子消息灵通啊。” 蔡辰宇颔首笑道:“司大人乃是京城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不少人关注,我知道也不稀奇。” 纪婵心里一动,酒馆跟茶馆一样,都是消息灵通之地,那么,蔡辰宇知道清风苑是柔嘉郡主的产业也不稀奇吧。 不过,此人油滑得很,怎会侠义心肠呢? 如果他有侠义心肠,又岂会连区区一个陈榕都管不住? 纪婵一边思考,一边重新走到荷花池边。 司岂跟着走了过来,问道:“今日怎样,还顺利吗?” 纪婵道:“很顺利,现在看热闹的少了,附近的几个县都派仵作来了。” “那就好。”司岂回头看了看,“回吧,大家入座了。” 敞轩里摆的是圆桌,其他人都坐下了,只留了两把不挨着的椅子,一把在蔡辰宇身边,一把在左言身边。 左言和蔡辰宇是挨着的。 司岂与纪婵对视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纪婵在左言的旁边坐下了。 婢女挨个倒了酒。 纪婵打量着酒杯,发现包房不同,酒具也是不同的。 杯盘碗是一整套的,同样花色,同样质地,系官窑出产。 这样的杯子若是偷偷带走一个,只怕蔡辰宇立刻就会知道。 纪婵还在琢磨着,蔡辰宇那边已经举起了举杯。 他说道:“今儿请大家来,是为澄清关于司大人和纪大人的那段荒唐话。贱内与纪大人不睦,所以才昏了头,冒犯了两位大人。” “一切都是我管教不严之故,今儿特摆酒宴向两位大人致歉。” 说到这里,他起了身,与司岂长揖一礼,“这杯酒敬司大人。” 司岂道:“蔡世子言重了,这件事最生气的不是我和纪大人,蔡世子,汝南侯是不是接到皇上的申斥了?” 蔡辰宇脸红了。 左言道:“世子,不是左某说你,六品朝官不是儿戏,那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纪大人乃是皇上钦封,你们说那话时把皇上至于何处了?” 蔡辰宇被左右夹击,脸上有些下不来了。 司岂见好就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蔡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蔡辰宇如蒙大赦,干了杯中酒。 婢女把两杯酒满上。 他端起酒杯,从座位上走出来,在纪婵身边站下,“纪大人,你表姐糊涂,大家都是真亲戚,切莫因此结了死仇。” 这话说得太官方了。 但纪婵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当着老董老汪的面,她也不好托大,什么都没说,直接干了杯中酒。 重要的一个环节,就这么过去了。 老董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老汪又喜欢跟他抬杠,有他二人在不怕冷场。 酒宴散席时,每个人都很尽兴。 纪婵喝得多,有些摇晃了,站起来时,左脚绊在椅子腿上,猛的一个趔趄,身子就朝左言这边倒了过去。 左言恰好离开座位。 她没扑到人,宽大的袖子却着着实实地在酒菜上扫了一遭,最后带掉了酒杯和盘子。 “咔嚓”一声,两件瓷器一起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抱歉,抱歉。”纪婵拱了拱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蔡辰宇摆摆手,“区区杯盘而已,纪大人不必客气。” 纪婵傻乎乎地一笑,“那行吧,告辞,告辞了。” 她开始往外走。 蔡辰宇道:“纪大人不慌,我找个肩舆送你一下。” 纪婵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我发散发散就好了。” 纪婵摇摇晃晃地出了敞轩,左言和司岂随扈左右。 左言想扶,又不敢上手。 蔡辰宇在后面跟着,不时地提醒纪婵一句“小心”。 司岂干脆地牵住纪婵的袖子,好在她歪向左言时及时地把人拉回来。 老董和老汪不再斗嘴了,两人默契地跟在后面,欣赏着这一出大戏。 老董说道:“我说,你觉得纪大人长得俊吗?” 老汪使劲摇摇头,“真没觉得,比我老汪高一个头,不像女人。” 老董也道:“司大人是光棍儿,听说不睡通房,只怕瞅着老母猪都是亲的。他喜欢纪大人可以理解,左大人咋想的?家里的小妾不软吗,非对纪大人上赶着?” 老汪点点头,“对对堆,还有这个蔡辰宇,他这是吃肥肉吃腻了吧。” 老董竖起大拇指,“老汪,你就这话说得最对。” …… 纪婵好不容易走到马车跟前,同其他人拱拱手,迷迷瞪瞪地爬上了马车。 车门一关,她就清醒了过来。 司岂让车夫追上纪婵,并让林生停了车,问道:“二十一,你醒了吗?” 纪婵道:“我醒着呢,罗清去取瓷片了吗?” 司岂道:“他已经候着了,所以我现在跟你回家,正好也看看胖墩儿。” 第86章 纪婵沉默片刻,问道:“朱子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司岂疲惫地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纪婵道:“不是说朱子英可能和王氏合谋杀了常大人的女儿吗?现在又闹出王氏谋害嫡长的事情来,他的罪孽应该比钱起升大多了吧。” 司岂摆了摆手。 流言归流言,当年的事常大人追究过了,并没有发现异样,而且维哥儿的事朱子英并不知情。 另外,据司岂所知,朱子英为人偏激,朋友不多,极少留在外面。 魏国公府面积大,人多,不容易下手。 以凶手的谨慎,闯进府里杀人的可能性不大。 事实证明,司岂的分析是对的。 春天过去,又进了伏天,朱子英始终活得好好的。 一伏快要过半时,鲁东的部分地区暴雨不断,洪涝灾害极为严重。 朝廷的钱粮源源不断地运往灾区。 各个衙门的工作重心都在救灾上,忙得团团转。 大理寺倒显得清闲不少,每每按时上下衙门。 这日要下衙的时候,京城突然下起大雨。 纪婵负手站在廊下,看着瓢泼一般的暴雨,说道:“今儿运气不好,这般大的雨就算有伞,到车上也一样淋湿了。” 小马替纪婵撑开油伞,说道:“湿就湿吧,反正也不冷。” 纪婵点点头,迈步走进了雨里,同小马一起朝前衙走去。 才走几步,就听前面有人隔着雨幕喊了一声“纪大人”。 “莫公公?”纪婵停住脚步。 这个时候莫公公来大理寺肯定有要紧事。 来人果然是莫公公,他撑着一把破了的油伞跑过来,鞋子灌了水,下半身湿了大片,形容颇为狼狈。 纪婵又往前迎了两步,拱手道:“莫公公有事?” 莫公公道:“纪大人,司大人在吧,请随杂家去司大人的书房。” 于是小马回纪婵书房等候。 纪婵同莫公公去了司岂书房。 司岂还在伏案办公,见他们二人同来,不免有些诧异,站起身,问道:“莫公公这是……” 莫公公从怀里取出一个镶金嵌银的小木匣。 司岂面色一沉,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纪婵不明所以,但既然司岂跪了,她也不得不跪。 “杂家传皇上密旨,请司大人纪大人接旨。”莫公公用双手把木匣放到司岂手上。 司岂接了旨,打开木匣,取出一张黄色的绢布,看过后递给纪婵。 莫公公道:“皇上说,此行会有风险,二位大人最好隐匿行藏。” 司岂道:“这桩案子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莫公公,我现在跟你进宫一趟。” 且不说大风大雨,单说靖王在鲁东经营多年,此番死的又是朝廷命官,这一趟就极不好走。 他不想纪婵一同涉险。 纪婵道:“司大人万万不可,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这是为臣子的本分,我愿与你一同前往。” 莫公公赞许地点了点头,“事关重大,司大人放心,皇上会让暗卫随行。” 司岂无话可说了——再说就是恃宠生骄。 送走莫公公,司岂把鲁东的局势给纪婵讲了讲。 靖王的外家在鲁东,鲁东是靖王的根基所在。 巡抚是皇上的人,按说可以节制三司。 但鲁东的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是靖王的人。 巡抚被多方掣肘,鲁东的事情从来都不好办。 此番洪涝灾害严重,泰清帝一直很头疼。 他一方面怕鲁东故意制造流民,引起朝廷动荡,不敢不立刻送银送粮。 另一方面又怕靖王从中捞取好处,积聚力量,行谋逆之事。 随州知州的死越不正常,就越说明事情越大。 司岂若非非常担心,不会拼着抗旨也要将纪婵留下。 纪婵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她不过是个仵作,竟跟谋逆这样的大事扯上了关系。 她沉默良久,到底说道:“已然如此,害怕也没有用,不如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吧。” 司岂佩服地拱了拱手,“拿得起放得下,真巾帼英雄也。” 纪婵笑道:“英雄谈不上,尽量不做狗熊吧。” 司岂道:“放心,一切有我。” 两人计议一番,司岂同纪婵一同回了纪家。 胖墩儿的身份早就曝了光,纪婵不能把他留给几个妇人。 她让司岂带纪祎和胖墩儿回司家,由首辅大人一并照看,以免出什么岔子。 晚饭后,纪婵宣布了自己要出远门的消息。 她撒了个谎,说自己要去束州。 “束州,那不是西北吗?听说要走多半个月呢!”纪祎睁大了眼睛。 胖墩儿问道:“那儿死人了吗?” 纪婵道:“有桩案子,需要我跟司大人一起走一趟。” 纪祎“哦”了一声,看看连连点头的司岂,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胖墩儿蹭到纪婵的腿窝里,搂住她的腰,道:“娘,我也想去。” 纪婵道:“路太远,太阳也大,很容易中暑,等下次去乾州或者秦州等地,娘再带你去吧。” 司岂也道:“你娘说的极是,去乾州和秦州可以吃海鲜,吹海风,在海里游泳,比去束州好玩多了。” “哟吼!”胖墩儿欢呼一声,“好,那我就等着去乾州吧。” 纪婵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就是个吃货,一听说有好吃的,立刻就能把娘忘了。 她给两个孩子收拾了衣物,又把银钱交给司岂,让他代为保管。 送胖墩儿出门时,小家伙就没那么洒脱了,抱着纪婵狠狠哭了一鼻子,这才跟抹着眼泪的纪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因为秦蓉怀孕,纪婵不想带小马,但小马坚守徒弟的本分,一定要跟。 纪婵无法,只好先取道吉安镇,把秦蓉送回娘家,再同司岂汇合,一起上了通往南方的官道。 第87章 京城附近都是雨,官道极泥泞。 尸体不等人,若想以最快速度抵达随州,坐马车是不成的了。 因而,还没出襄县地界,纪婵就把林生和马车打发回去,改骑马了。 一行七人分成两拨,老郑带着两个捕头走在前面,打点饮食住宿。 司岂纪婵四人跟在后面。 一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顺顺利利走了七天——大约八百里地。 进入障山县境内后,七人重新聚拢到一起。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呢,还没完没了了。”小马抱怨道。 老郑道:“咱们马上进入障山地界,下雨其实是个好事儿。” 障山县,顾名思义,县里有山名曰障山。 山在县城北界,海拔不算高,但占地广,植被茂密。 此山在历朝历代都是有名的贼山。承平时尚好,一旦有了天灾人祸,立刻就有不法之徒占领此处,为祸四方,谋财害命。 几人一路行来,遇到过好几拨遭遇了抢劫的商旅,死人的死人,破财的破财,极少有幸免的。 小马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纪婵道:“风小了,雨也不大,风暴马上就过去了。” 捕头刘铁生抹了把扑在脸上的雨水,问道:“纪大人这个说法有依据吗?” 纪婵笑了笑,“大概还是有些依据的吧。” 虽说没有天气预报,但她依然也可以猜出,这种大范围的降雨是热带风暴导致的,现在风力减弱,雨水变小,说明风暴已经远离大陆,或者进入尾声了。 至于未来还有没有新的风暴,老天爷能晴朗多久,她就不得而知了。 小马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可太好了,天再不晴,你徒弟都没换洗衣裳了。” 老郑道:“若果然如此,我们还得加快些脚程。” 司岂道:“老郑莫急,马上就要进山了,路滑坡陡,快不快不要紧,安全第一,大家多警惕些。” 纪婵看了眼前路。 尽管烟雨弥漫,能见度不高,但障山的入口已经隐约可见。 摒除风雨声,似乎还有马匹的嘶鸣声隐隐传来。 她把手按在腰刀上,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司岂。 司岂朝她点点头,扬声道:“大家都小心。” “是。”老郑等人说道。 小马瑟缩一下,犹豫片刻,一磕马肚子,带着马跑到纪婵身侧,把腰刀拔了出来,安慰道:“师父,不怕。” 纪婵心中感动,却不忍他涉险,说道:“师父没事,你退后,跟在我后面就好。” 小马没退。 他是纯爷们,连师父都保护不了,还叫男人吗? 一行人趟过两道浅溪,总算到了山前。 山口处等着二十左右人,八辆车,其中五辆是拉货骡子车,三辆是大户人家出行的车队,还有七八个骑马的年轻人,像是三辆马车的主人带来的随扈。 纪婵等人出现时,那些人吓得不轻。 一个穿着蓑衣的中年男人把斗笠往上推了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战战兢兢地说道:“诸位好汉,这这这这是要往何处去呀。” 老郑答道:“咱们去喆城,你们呢,怎么还不走?”遇到这么多人,他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中年男人听他一口官话,眼里终于有了喜意,“爷们儿,咱们也是去喆城的,正好一路,搭个伴儿吧。” “是啊是啊,咱们也去喆城,一起走安全些。”又一个长随打扮的年轻人开了口。 “走走走,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进山了。”有人立刻吆喝起来。 大家伙儿立刻行动起来。 豪华马车的车窗悄悄开了一道缝,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纪婵正在观察即将同行之人,不期然与这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眨了眨,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又出现在车窗前,但视线转向了司岂。 司岂在纪婵身边,低声说道:“如果只是咱们倒也罢了,带上这些人只怕要出事。” 纪婵深以为然。 小马闻言又握紧了刀把,说道:“三爷言之有理。” 出发前司岂交代过,有陌生人时谁都不准叫官职。 山路前半段可以骑行,大约一刻钟后,前面出现一个四十多度角的陡坡。 土多,石少,极不好走。 于是,牵马的牵马,下车的下车,随扈们还要帮忙推着几辆货车。 豪华马车里下来主仆二人。 姑娘便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十五六岁的样子,甚是漂亮。 小丫鬟有些圆润,但手脚麻利,话也密,一看就是个能干泼辣的。 主仆俩手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姑娘的目光往司岂脸上飘了好几次,偶尔还“咯咯咯”地笑上几声,声音不大,但清脆好听,着实很挠男人的小心心。 司岂的油衣灰扑扑的,可他身材高,气场强,脸白如玉,深目高鼻,原本极高的颜值在他们这些良莠不齐之人的陪衬下变得更加突出了。 纪婵就在主仆二人身后,见此情形不由笑了笑,提醒道:“观景不走路,走路不观景,脚下危险,姑娘们可要仔细了。” 那丫鬟听她说得乱七八糟,回头怼了一句,“谁观景了?登徒子,要你管。” “诶唷!”她话音将落,那姑娘脚下一滑,人和伞一起朝地上招呼过去。 小姑娘的反应倒也不慢,立刻扔了伞,两手拄在地上,人没摔到,但脚下打滑并未停止,又往下滑了两尺,眼看着就要撞上纪婵了…… 司岂一个弓步上前,抓住了那姑娘的袖子,将人稳住了。 小姑娘原本吓得面色苍白,此刻却又有了一丝惊喜。 她被丫鬟扶起来,藏起脏兮兮的手,弯着一对大眼睛对司岂说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纪婵笑眯眯地看着司岂,心道,司大人,桃花来啦,快接招吧。 司岂退了回去,冷淡地说道:“坡陡路滑,还请姑娘谨慎些,砸到我兄弟就不好了。” 小姑娘怔住了,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丫鬟怒了,“我家姑娘如何还轮不到你这等粗人教训,姑娘我们走。” 她扶着姑娘快走了两步。 纪婵没想到司岂跟陌生美女打交道是这个样子的——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你也小心些,这段过去就好了。”司岂柔声嘱咐了一句。 “……哦。”纪婵有些飘,同时又觉得心里负担更重了。 两人肩并肩地结束这段山路,接下来就是一段颇为平缓的s型的下坡路了。 此地是高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山鸟不时地从林中飞起,怪叫着冲上天空。 司岂拔出长剑,目光森然地看着西侧树林,说道:“有情况,警戒!” 七八年轻护卫动作起来,拔出长刀,站成一列。 小丫鬟反应不慢,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姑娘,搬下车凳,同那姑娘一起钻了马车。 司岂对纪婵说道:“你也上车,这里用不着你。” 纪婵摇摇头,“不能上车,山路崎岖,一旦马匹受惊,只怕还不如站在这里迎敌。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司岂道:“等会儿可是要杀人的。” 纪婵故作轻松,说道:“放心,我见过的死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她抽出长刀,熟练地挽了个刀花,“来了,都小心些,小马不用管我,我比你强。” “啊?”小马有些茫然,他知道纪婵一直坚持锻炼,但没见过她的身手。 司岂定定神,把老郑和两个捕头招过来,扬声道:“别慌,大家一定要小心应对。” 几句话的功夫,林子里陆续钻出来几十号人,放眼过去都是青壮年。 纪婵心里一沉。 司岂也道:“有古怪。” 老郑小声道:“大人,那些长刀应该是统一打造的军器。” 纪婵想,这些人很可能是冲着他们来的。 伴君如伴虎,这一趟果然凶险。 司岂大声道:“你们还不退走?” 退走?! 中年男人和姑娘的随从如梦初醒,赶紧让车马掉头,往来路去了。 纪婵钦佩地看了司岂一眼——不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连累无辜,还真是好样的! “不要慌,都跟着我,大家互相照应。”司岂往前迎了两步。 “哈哈哈,想走,没那么容易!”前面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大声笑道。 “被人断了后路啦,走不了啦!”那中年人哆哆嗦嗦折回来了,小跑着奔向司岂,哭着说道,“大爷救命啊。” 刘铁生挥着长刀把他逼退,骂道:“哭什么哭,再哭死个球的了!都给老子把刀操起来,跟他们干!” 司岂道:“与其喊我救命,你不如问问他们,给货是不是放你一条生路。” 中年人心疼地看着几车货,哭道:“那是鄙人一多半的身家性命,就这么交出去,鄙人一样活不了啊。” 司岂懒得理他,看看后面上来的几十号山贼,问那汉子,“好汉,我有钱,买命可以吗?” “哈哈哈……”黑铁塔大笑,对身边的同伴说道:“看见没,这就是一孬种!” 有人叫道:“不好意思,咱们兄弟先要命,后要钱。” “诸位,还有什么遗言没有?趁着脑袋还在脖子上顶着,赶紧多说两句,虽说说了也没卵用,但好歹弄出个响动嘛。” “哈哈哈哈……” 一众山贼笑了起来。 “呜呜呜……”小姑娘和婢女们大哭起来。 后面有山贼喊道:“大哥,这还有几个娘们儿呐!” 黑铁塔叉着腰,笑道:“那正好,带回去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车里的哭声更大了。 纪婵心头火起,捏紧了匕首,说道:“拼着一死也要多杀几个。” 小马摇摇头,劝道:“师父不可。胖墩儿还在家里盼着你呢。这里山高林密,只要钻了林子,咱们就能有一多半活命的机会。” 想起胖墩儿,纪婵心头一紧,改口道:“你说得对,咱见机行事,都先顾好自己。” “杀,都给我杀了。”黑铁塔刀一扬就下了令。 司岂也道:“下车,都进林子!” 他此话一出,人们如梦初醒,马车门被“啪啪”推开,几个婢女提着裙子就往林子里跑。 中年人和几个车夫也是如此。 几个年轻随扈还是没慌,朝司岂靠过来,与司岂对了下眼色。 纪婵看得清楚,知道这可能是泰清帝派来的暗卫,心里顿时安稳了几分。 黑铁塔快速地逼近了,“在障山进了林子,一辈子都甭想出去。逃吧,尽管逃,老子少造一些杀孽也没啥不好。” 他声音极大,声音在山谷中盘旋回荡,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钻进林子里的脚步慢了下来。 小姑娘回望着司岂,湿漉漉的眼神让人保护欲陡升。 然而,司岂并没回头。 纪婵扫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山贼。 山贼们已经冲到了,同前面的几个随扈短兵相接,一个照面间就死了好几个。 杂草红了,被雨水冲刷后又绿了,只余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飘荡在空气中。 “点子太硬,兄弟们小心!”山贼们迅速退了几丈,一起看向黑铁塔。 黑铁塔提着一柄长刀上了前,瞧见倒在沟里的四五个山贼,脸色大变,喝道:“小心什么小心,大家一起上,乱刀剁了他们,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报仇!” “报仇!” 山贼们散开,呈扇形逼上来。 纪婵拉着小马的袖子,说道:“等下别跑散了,甭听他吓唬咱们,就算进了林子,我也一样能带你们逃出去。”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大,不但阻止了小马,也稳住了其他人。 那些旅人果然又慢了下来,各自找灌木藏起来。 山贼们强横,但也怕死,二十几个年轻男子冲在前面,虎视眈眈地看着司岂等人,脚下来回移动着,却没人敢冒然上来。 这时候,不远处有脚步声大作,又传来了喊杀声,“杀呀!” 黑铁塔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 有人回道:“是官兵是官兵,官兵来了!” “艹!”黑铁塔怒骂一句,手中钢刀一晃,“撤,快撤!” 司岂大步向前,笑道:“想撤也没那么容易,杀,一个不留。” 纪婵也要追上去。 司岂忽然停下了,“你听话,和小马留在这里,别让我分心。”说完,他同老郑、罗清他们追了上去。 官兵从他们的来路下了山梁,与山贼短兵相接,铿锵的金属敲击声让人心里发麻。 冷兵器的战争比热兵器更为惨烈。 纪婵说的光棍,心里其实是很怕的——毕竟她只解剖过死人,就连她在襄县卖的猪肉也都是请人杀的。 “师父。”小马陪在她身旁,白着脸,勉强做出镇定的样子,“司大人竟然敢杀人。” 司岂与老郑等人互相照应,紧追在山贼后面,砍倒了好几个。 “啊!”纪婵身后有女子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个男子喝道:“你们敢!这可是知府大人的千金。” 纪婵心中一跳,回过头,只见那个中年男子举着一把匕首,和其他五个车夫一起,一步步朝那姑娘逼了过去。 第88章 “姑娘快跑!” 关键时刻,小丫鬟还是胆大能干的那个,她抓着那姑娘的袖子转身就跑。 其他几个下人也追了上去。 纪婵一弯腰,从脚下抠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劈手就朝那中年男子砸了过去。 小马受到启发,也捡起一块砸向另一个人。 二人的准头都不好。 小马的石头只擦到那人的胳膊边缘。 纪婵稍好些,砸到中年男子的肩膀上了。 中年男子吃痛,回头看了纪婵一下,骂了一句什么,继续追那姑娘。 纪婵来不及细想什么,大步追了上去。 “师父。”小马又跟上了。 两人很快就遭遇了第一个车夫。 车夫一刀劈将过来,骂道:“都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纪婵向右弓步,身子一伏避过长刀,随即跃起就是一个前踢…… 那人没想到纪婵如此迅捷,被踢了个正着,向一侧倒了下去。 小马正好杀到,一刀划过去,割在那人的右手掌上,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那人疼得长嚎一声,扔下刀,捂着手就跑。 “老张受伤了,拦住他们。”中年男子喊了一声,另一个车夫立刻补了上来。 纪婵和小马弄残一个,信心大增。 两人默契十足,一个吸引火力,另一个借机伤人,效率极高,很快又伤了两人。 照顾小姑娘的长随是个机灵的,见纪婵小马实力不弱,便不再跑远,就着林子里的复杂环境,小心翼翼地与之周旋着。 中年男人不是高手,只要纪婵的目标是他,他就必须让剩下的两个车夫过来支援他。 这两个车夫是练家子,不但孔武有力,下盘也甚是灵活。 二对二。 纪婵没有任何胜算,两次险些被对方劈中。 她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小马别恋战,快跑。” 两个姑娘的命是命,小马的命也是命。 他只是他的徒弟,跟大理寺一文钱关系都没有,没有义务救人。 “师父不走,我也不走!”小马捂着胳膊,他已经被划了一刀,鲜血淋漓。 纪婵怒道:“你不听话,回去后我就让你滚……” “叮!” 纪婵一矮身子,对方的长刀从她头上劈过,割掉一大绺长发,最后被银簪挡住了。 “师父!”小马吓得大叫一声,脚下一空,摔到了地上。 “你他娘的去死吧。” 与他对阵的车夫一刀劈了下来…… 纪婵扭头瞧见,登时五内俱焚。 “当!”又是一声金属的嗡鸣。 车夫的长刀被一块大石块击中,刀子偏离目标,落到距离小马脑袋不到三寸的草地上,溅起一片泥土。 两名随扈杀到了! 他们一人架住一个车夫。 纪婵立刻向不远处奔了过去。 司岂追上来,斥道:“为什么逞能?快回去!” 纪婵道:“少说废话,救人要紧。” 司岂冷哼一声,脚下又快两分,超过了纪婵。 “你别过来!” “我爹可是知府大人!” “对对对,我们是知府家的,你不能杀我们。” 小姑娘的长随是个有血性的,拿着一段枯枝,同两个车夫一起,护在小姑娘身前。 他指着司岂来的方向,说道:“有人来救我们了,你还不赶紧逃?” 中年男人本以为来人是他的两个手下,但谨慎起见,还是回头看了看,见是司岂和纪婵,面色大变,立刻向森林深处逃了过去。 纪婵抬手就把匕首掷了出去。 只听“咄”的一声,匕首砸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上,落到了草丛里。 司岂如法炮制,飞出手里的长刀,直接命中中年男人的后腿…… 两个随扈赶上去,将人擒了起来。 小姑娘的长随朝纪婵打了一躬,“多谢侠士仗义相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纪婵正要说两句客气话,就听小姑娘开了口,“多谢公子,呜呜呜……我好害怕,呜呜……” 纪婵笑了笑,转身就走。 小姑娘谢谁都没有关系,她救人不过是本着良心罢了——而且还是在保住自己人性命的前提下,实在没什么好谢的。 司岂冷冰冰地说道:“你该谢的不是我。” 他快步跟上纪婵,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姑娘。 小马皮肉伤,没伤到要害。 纪婵亲自给他上了金疮药,用纱布包扎起来,又找来一件新油衣给他穿,以免伤口沾水后感染。 官兵是清河卫所的,领兵的是一名千户。 司岂审完黑铁塔和中年男人两拨人马,由千户把犯人押走,再由皇上派来的钦差押解回京。 也就说,目前的一切都在泰清帝和首辅大人的预料之中。 小姑娘并非是知府女儿,而是死去的随州知州赵宏远的女儿,名叫赵思月。 四月初,赵思月来清河外祖母家探亲,前日接到其母病重、父亲忙于水患,家中无人主事的消息,便急忙忙冒雨返回。 中年男人是随州同知刘维的亲随,此行目的是阻止小姑娘回鲁东。 至于为什么阻止,他只是个服从命令的下人,完全不了解内情。 他原本想在进入障山前解决此事,然而赵思月不知从哪儿雇到了那些随扈,始终无从下手,就拖到了这个时间点上。 黑铁塔等人是鲁东都指挥使的亲随,这些人目的明确,正是为了司岂而来。 一行七人,经历了一场血与雨的洗礼,在去路上又沉寂了几分。 晚上,一行人进入障山县。 为安全考虑,一行人分三批进城,暗卫们重新隐匿,纪婵司岂等人则带着赵姑娘在城南的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县城地势高,降雨对其影响不太大,小城里井然有序。 一行人包了个小院。 纪婵和赵姑娘住西次间。 司岂带小马、罗清住东次间。 “你是女子?”赵思月进屋后,不忙着洗漱,而是在官帽椅上坐下了,狐疑地看着纪婵。 “你是知府千金?”纪婵反问。 赵思月脸红了,说道:“当然不是,那是为吓住坏人撒的谎,权宜之计罢了。” “哦……我穿男装是为了行事方便。”纪婵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一头乱发的某人耸了耸肩。 “你和司公子什么关系?”赵思月又拿出千金小姐的咄咄派头了。 纪婵卸下网巾,从抽屉里找到剪子,把剩下的一半长发也剪了,于是镜子里就多了一个长着羊毛卷的姑娘。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居然都剪了,难道要当姑子不成。”赵思月不客气地咕哝一句。 “我的头发是救你时被砍断的。”纪婵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一个事实。 赵思月不吭声了。 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姑娘罢了,纪婵不想跟她一般见识,专心致志地把头发剪齐。 然后洗了个热水澡…… 纪婵梳了个丸子头,穿好衣裳打算去找小马,看看他的伤势——如果有条件还是该缝一缝,长得也能快些。 她出去时,司岂正好从东次间出来。 “你……这……”司岂被纪婵的头发吓得脚下一顿,说话都不利索了。 这一路,纪婵的头发始终是用网巾罩着的,乱是乱,但不短,现在她梳着类似小孩子的垂髫,着实太过另类了。 “三爷,在下返老还童了,怎样,这发型还行吧?”纪婵满意地看着因着惊讶而失去了镇定的司岂。 他才二十五,却总摆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老干部似的,还是这样鲜活有趣些。 纪婵套着一件藏蓝色道袍,衬得皮肤雪白,垂下来毛茸茸的发盖住两边脸颊,脸变小,就越发显得眼睛大了,如果不是个头太高,绝对是只萌到极点的小动物。 司岂的心像被纪婵的头发弄乱了,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嗯……咳咳。”他勉强自己别开视线,在椅子上坐下,说道:“你下次绝不能那般冒失了,倘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胖墩儿和纪祎交代?” 他也无法对自己交代。若不是他,她不会到京城,也不会到大理寺,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纪婵若出了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纪婵也有过后怕,但她是干法医的,心理素质比一般人强多了。 再说了,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揪着不放不是她的风格。 “好,下次都听你的。”她在司岂对面坐下,翘起修长的腿,换了话题,“听说障山县的臭豆腐很出名。” 司岂皱了眉头,他以前来过鲁东,记忆中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遂委婉地说道:“估计老郑他们已经定好了饭菜。” 纪婵的视线落在司岂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上,嘴角又翘了起来,“没关系,吃完饭,我带小马出去吃。” “吃什么,师父。”小马梳洗完了,抱着一堆脏衣服走了出来。 “臭豆腐。”纪婵又问道,“你伤口怎么样,有没有弄湿了?” “没湿没湿。”小马顿时苦了脸,脚下抹油,小跑着出了门,“师父,我去找个婆子把我的衣裳洗了哈,我受了伤,吃不了什么臭豆腐。” 纪婵哈哈大笑起来。 司岂宠溺地看着她,也笑了。 “司公子。”赵思月也出来了,与司岂福了福,在纪婵身边的座位坐下了。 她穿了一席浅粉色的纱衣,脸上画了淡妆,眉若柳叶,眼若星辰,青春四射的样子,确实很美。 纪婵擅长画画,向来喜爱美色,竟一时没舍得挪开眼睛,托着腮喃喃道:“赵姑娘还真是美人呢。” 她虽然也不差,但毕竟是孩子娘了,妥妥的中年人,只看一双眸子,就能看出年龄差来。 司岂敛了笑意,颔首道:“赵姑娘。”他站起身,与纪婵说道,“我去前面看看。” “诶?我也去我也去。”纪婵后知后觉,她跟赵思月没什么好聊的。 她是仵作,通知死者家属进行解剖比较在行,但对怎样陪死者家属说话完全不在行。 第89章 晚饭是在客栈对面的家常菜吃的。 赵思月规矩不错,秉持了“食不言”的规矩,全程用一种俯视的目光看着男子一般豪爽的纪婵。 纪婵无动于衷,大口吃完饭菜,对已经放下筷子的小马说道:“走吧,陪师父出去走走。” 小马跟她学验尸,对臭味很敏感,一想到臭味就想吐,闻言连连摆手道:“师父还是饶了徒儿吧,万一万一……我那个了,怪扫兴的。” 司岂道:“不要难为他,我陪你去。” 小马赶紧长揖一礼,“多谢三爷救命之恩。” 众人哈哈大笑。 纪婵笑着点了点他,“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她带上斗笠,负着手往门口走,“三爷还是好好吃饭吧,我自己去就好。” 司岂笑了笑,按下罗清,起身跟了上去。 赵思月还剩大半碗的米饭,她看看饭菜,又看看司岂,到底起了身。 于是另一张桌上的丫鬟和妈妈们也坐不住了。 纪婵像条长长的草梗,提着一大串蚂蚱出了门。 雨停了,天边有晚霞。 被连日的雨挡在家里的人们出来散步了,青砖铺就的街道上行人如织。 随着气死风灯的一盏盏亮起,卖小玩意的小摊和美食摊也一个一个支了起来。 纪婵拖着步子,溜溜达达地逛着,她没什么东西要买,就是看个乐子。 司岂也不嫌烦,她看哪儿,他就陪着看哪儿。 二人默契得像老夫老妻一样。 城小,南街也短,很快就走了一个来回。 纪婵终于站到了臭豆腐摊子前。 司岂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一块块青绿色的豆腐块,臭气熏得他头疼。 他想起了巨人观状的尸体……便捂住了嘴。 赵思月用帕子堵住了鼻子。 小丫鬟说道:“姑娘,纪姑娘不是京城人吗,怎会吃这种东西?” 她声音很大,显然就是说给纪婵听的。 纪婵也不理她,对忙着的老板说道:“我要两份,三爷,有你的一份哦。” 司岂皱了眉。 赵思月看到了,说道:“司公子不想吃,纪姑娘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小丫鬟气哼哼:“就是,好没礼貌。” 纪婵还是不理她,坏笑着,再接再厉,“真的很好吃,你不吃会后悔的。” 司岂还是没说话,脸色很难看。 赵思月道:“纪姐姐,强人所难可不是君子所为哟。” 纪婵有些烦了,说道:“赵姑娘,我只买两份,没有你的。” 赵思月脸红了。 小丫鬟怒道:“有司公子的也不行。” 司岂深吸一口气,开了口,“好吧,我尝尝。” 赵思月白了脸,“嘤”的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朝客栈跑了。 纪婵耸了耸肩,“总算耳根子清净了。” 司岂捏着鼻子笑了。 纪婵也笑了起来,无论如何,身边有一个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配合她的男人,还是很幸福的。 喜欢的美食,大家一起吃才更有幸福感。 “贵客,好了。”老板把两份煎好的臭豆腐浇上卤汁,递给纪婵和司岂。 纪婵拿到手里,美滋滋地给司岂介绍道:“这个可是发酵的豆腐炸的,肯定很好吃。” 那老板对司岂说道:“这位爷说得对着呢,尝尝吧,保证你不会后悔。” 纪婵点点头,嘴巴一张,就把整个豆腐咬了进去,闭着眼睛享受的样子可爱极了。 司岂见她吃得香甜,不自觉地也送到嘴里一个…… 纪婵笑着问道:“怎么样?” 司岂松开拧紧的眉毛,“确实很好吃,没想到闻着臭,吃起来却这么香。” 他又扎起来一个放进嘴里,臭豆腐的卤汁沾在他的唇角上,看着好笑,却多了几分人情味。 纪婵满意地笑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满意,她不知道,暂时也不想知道。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卯时正,一行人准时离开障山县,沿着官道往东走两天,终于进入了随州境内。 随州在济州北,澄江下游,此次受灾最重。 地界内良田被淹,水患严重,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老百姓。 一行人无论走到哪里,后面都会跟上一大批人,追着赶着要吃的。 赵思月花痴是花痴,但心地柔软也是真的,几次停车给几个小孩子送吃的。 前面几次人少,纪婵倒也罢了,没说什么,等到快要靠近城池时,她制止了赵思月。 “赵姑娘,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给流民吃的。” “为什么?”赵思月一脸不解,“我这还有很多呢。” “因为……” “纪姐姐,你是不是怕司公子喜欢我?”赵思月打断她的话,自行得出一个结论。 纪婵无奈,“赵姑娘,司大人二十多了,难道你要做小不成?” 赵思月道:“小丫问过了,她说司大人没有娶妻。怎么,你怕我跟你抢吗,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让我死心?做梦!”小丫就是小丫鬟。 “啪!”车窗关上了。 纪婵扶额,作为一个正常人,跟一个恋爱脑的女孩子讲话真是太难了。 她耐着性子说道:“越靠近城池,流民越多,如果你的食物不够多,就会发生因为分配不均带来的抢夺杀人,乃至于踩踏事件,一旦如此,你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害他们。” “危言耸听,我才不要你管!”赵思月愤愤道。 司岂道:“既然不需要我们管,那就自行离开吧,马上就到随州城,我们仁至义尽了。” “司公子。”赵思月打开车窗,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错了,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 赵思月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了。 走了不到三四里,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凑到马车前,有气无力地说道:“姑娘行行好吧,给点儿吃的吧,呜呜……再没有吃的,小的就要饿死了。” 赵思月打开车窗,看见骨瘦如柴的两个小男孩,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泪意。 她左右看了看,见纪婵和司岂都不在,就偷偷递了一张烧饼出去。 两个小男孩喜不自禁,立刻藏到了衣襟里,正要跑,就听有人喊道:“大善人行善了,我们也去讨要。” 官道两侧的流民哗啦一下涌动起来,像一股极大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赵思月吓傻了,还是小丫反应快,锁上了车窗。 纪婵脑子一懵,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车窗关上,骂道:“我可去你的吧,这个傻女。” 司岂当机立断,一甩鞭子,“冲冲冲,城门就在前面了。” 鞭子“啪啪”甩着,马车和骏马一起飞奔起来。 “让开,让开,不让开就等着被咱们砍死!”老郑和刘铁生抽出腰刀,左劈右劈,不停地大喊着。 十几匹马奔跑起来,动静着实不小。 前头的老百姓见他们来势汹汹,着实不像要停车的样子,纷纷住了脚。 这就给司岂等人留下了一道缝隙。 一行人艰难地逃出生天了。 赵思月被颠得七荤八素,瘫在车厢里,捂着胸口哭道:“太可怕了,小丫,你说司公子会不会生我的气呀,呜呜……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两个孩子真的很可怜啊,呜呜……” 小丫皱了皱眉,还是说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心了,回到家里就好了,老爷是知州,他们只是商户,再怎么也不会跟姑娘计较的。” 赵思月破涕为笑,“对呀,他们是商户,我才不要怕他们呢。” 一行人把流民甩在后面,速度也慢了下来。 司岂喝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的车夫和长随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纪婵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咱们的赵大善人又发善心了呗。” 司岂打马过来,快到赵思月的车前时,摇了摇头,又把马掉头了。 他瞧瞧近在咫尺的城门,忍住所有喷薄欲出的苛责的话,心道,算了吧,也是可怜人。 “嗖!”一支响箭破空而来。 “小心!” 纪婵距离司岂最近,急得目眦欲裂,催马上前,一鞭子就甩了上去。 她这么一动,恰好避开了射向她的羽箭,与此同时,挥出去的鞭稍打到了那支箭。 羽箭稍稍改变了方向,擦着司岂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跑起来!都跑起来!”司岂嘴里喊着,却一直等到纪婵与他并驾齐驱,才挥了挥鞭子。 两人并行,司岂利用身体优势替纪婵挡住了羽箭射来的方向。 羽箭一击不得手,马匹跑起来后就更不容易了,接连几只羽箭飞过,都没有射中司岂和纪婵。 一行人很快跑出了射程。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慢下来,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城门处。 城门没关,但有大军驻扎,严阵以待。 “什么人!”坐在城门口的一个将官喝道。 负责赵思月的年轻长随叫赵果,他跳下马,与那将官长揖一礼,说道:“这位大人,我家姑娘姓赵,乃是知州大人的千金。” “哦……”那将官怜悯地看了一眼赵思月的豪华马车,“行啦,赶紧进去吧,怪可怜见的。” 赵果不解,但也没说什么,带着大家伙儿进了城门。 司岂没吭声,这将官应该是巡抚余大人的人,不然不会这么痛快的放行。 城内很冷清,到处都有洪水洗刷的痕迹。 赵果对司岂说道:“几位,一路承蒙相助,就同在下一同去衙门如何?我家大人也是京城人士,他老人家见到家乡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司岂道:“带路吧。” 赵果没想到司岂这么痛快,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笑道:“这太好了,几位这边请。” 第90章 赵家住在衙门后院,家人出入都走后门。 一行人下了车马。 后门敞开着,放眼过去,内里一片缟素。 赵果有些傻眼,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又回头望望正在下车的赵思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司岂道:“引我们进去吧。” “这……”赵果犹豫着,“不若等在下进去通禀一声,再来招待诸位如何?” 按理说应该如此。 司岂道:“也好。” 赵思月的双脚落了地,目光一扫,便呆站在了原地。 小丫扶着她,主仆二人如同石化一般。 湿热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 纪婵不忍地别开眼,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赵果抿了抿嘴唇,无奈地“咋”了一声,小声说道:“姑娘,咱们进去吧。” “嗯。”赵思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迈了一步,脚一软,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姑娘,姑娘。”小丫和另一个妈妈及时架住赵思月。 这时候,里面有个穿着丧服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哭着说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太太和老爷都仙去了。” 都仙去了! 刚刚站直的赵思月头一歪,昏了过去。 纪婵已经想到这个局面了——若其母还能活着,赵思月不必在水灾之后,冒着障山那般巨大的风险往回赶。 赵宏远死因不明,需要验尸,赵太太去世,身下只余一儿一女,儿子才三岁。 只有赵思月能做赵家的主,答应纪婵验尸。 “姑娘,姑娘!”小丫抱住赵思月,满脸是泪,六神无主,明显慌了。 纪婵道:“让这位妈妈背她进去吧。” “对对对。”扎着双手想帮忙的赵果如梦初醒,“周妈妈快背姑娘进去吧。” 司岂等人目送赵思月主仆进了后院。 小马唏嘘道:“赵姑娘太惨了,我这心里可真是难受得紧。” 刘铁生咬牙道:“杀人偿命,谁都逃不过去。” 老郑点点头,“正是。” …… 片刻后,一个三十多岁,蓄着短须的男人快步迎了出来,朝司岂纪婵各揖一礼,“司大人,纪大人,晚生陈征,在余大人座下差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岂还礼,说道:“陈先生客气了,请前头带路吧。” 陈征见他痛快,不再废话,手一摆,“两位大人请。” 一行人从后宅穿到前面。 纪婵司岂给赵宏远夫妇上了香,拜了拜,这才去前衙。 巡抚余飞就在前衙坐镇。 司岂纪婵与之在书房见了面。 余飞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消瘦,长褂脸,大眼睛,眼角皱纹颇多,一头花白头发。 “二位大人请坐。”余飞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在首座上坐下了。 司岂道:“一路行来,外面灾民有数万之众,余大人辛苦了。” 余飞道:“辛苦不是问题,没粮下锅才是问题。司大人,障山的官道打通了吗?” 司岂道:“打通了,为祸百姓之人确与济州那几位有关,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另外,随州同知刘维,派人刺杀赵大人的千金赵思月,被当场抓获。” 余飞熬得发红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甚好,甚好,小安,你带上人马,好好招呼咱们的刘维刘大人。” 小安是余飞的秘书员,一拱手,领命出去了。 余飞把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如果二位还能坚持,就先去看看赵大人?” 司岂放下茶盏,道:“好,下官听从余大人安排。” 赵宏远夫妇的尸体不在灵棚里,而是在后花园的地窖里。 一路上,陈征把案情仔细讲了一遍。 赵宏远死于澄江决堤的前两天,在江边巡视堤岸时,不慎滑入江中,溺水而亡。 通判李燕主持了调查。 仵作初步检验过,赵宏远头上有五处外伤,皆是滚下堤坝时磕碰所致,口唇和指尖发绀,手中握有泥沙、水草等物,打开胃袋,里面有大量的江水,的确溺水而亡。 而且,还有赵宏远的两名长随和一名师爷作证。 事实极为清楚。 但赵太太不认可。 她以为,赵宏远水性很好,即便落了水,也不会被淹死。 因而,她拒绝发送赵宏远,把尸体用冰块保存起来,悄悄派人去济州巡抚衙门状告刘维李燕。 一告其贪赃枉法,粮仓里的新粮换陈粮,库房税银与账目出入极大。 二告李燕、刘维沆瀣一气,谋害赵宏远,以掩盖贪污事实。 余飞得到消息后,一方面把掌握的事实密报泰清帝,一方面火速带人赶来随州。 由于仵作水平不高,对赵宏远之死无法提出发对意见。 这让刘维有了喘息机会,不但做了一份假账,还把贪赃枉法的罪过推到赵宏远身上。 随后,一直病弱的赵太太垮了,派人到清河接赵思月回来——她怕赵思月没经过事,受不了打击,且对自己的身体抱了一线希望,便没把真相告诉赵思月。 两天前,赵太太撒手人寰,给赵思月这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留下了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陈征口才极好,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把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逻辑线极为清晰。 一行人重新回到后衙,途径灵棚时,听到了赵思月惨烈的哭声。 纪婵眼睛一酸,脚下又快了几分。 赵果就在灵棚外面,见司岂和纪婵同余飞等人一起,当下瞪大了双眼,问身边的婆子,“那人是谁?” 婆子看了眼余飞,“中间那位是巡抚大人了,其他的不认识。” 居然跟巡抚大人一起走! 赵果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这时候,陈征朝他招了招手。 赵果麻溜地小跑过来,一掀袍子就要跪下。 陈征道:“不要多礼,我们马上就去验看赵大人的遗体,你知会赵姑娘一声,请她过来一趟。” 赵果拱了拱手,“小的这就过去。” 赵思月跪在垫子上,对着两块灵位哭得肝肠寸断。 赵果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说话机会,说道:“姑娘,巡抚大人去看老爷了,请你走一趟。” 小丫道:“姑娘这般伤心,哪里还管的了什么大人,赵管事去回一下吧,咱家姑娘去不了。” 赵果是陪着赵思月去清河的,回来后才从管家嘴里知道了赵宏远发生的一切,知道眼下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他劝道:“姑娘,老爷走得不明不白,夫人一直在为此劳心费力,甚至搭上了性命,余大人也为此留在随州……” 赵思月的哭声顿时弱了几分。 她抬起手,使劲捂住嘴,眼泪无声地从眼里滑落,一刻不停,如同刚停的那场大雨。 赵果知道自己说动了赵思月,便给小丫使了个眼色。 小丫把赵思月扶了起来。 花园里的地窖很大,温度也低,就是光线差了些。 陈征点亮几盏儿臂粗的火烛,让人拿掉棺椁上的厚棉被,这才打开了棺盖。 地窖有一张放杂物的桌子。 衙役把杂物清掉。 纪婵和小马穿上防护衣,戴上口罩手套,一起把赵宏远的遗体抬了出来。 虽然被冰包围着,但尸体依然很臭。 余飞和陈征带了口罩,依然觉得受不了,一连“呕”了好几声。 司岂道:“余大人到地窖入口处等吧,这种味道你们受不了的。” 余飞忍了忍再忍,到底说道:“司大人见笑了,我们先去避一避。” 陈征如蒙大赦,朝司岂纪婵抱了抱拳,尾随而去。 两人刚到入口,由管事妈妈陪同的赵思月就到了。 管事妈妈把赵思月介绍给余飞。 赵思月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个三个头,“家父枉死,求巡抚大人昭雪!” 余飞叹了一声,弯腰扶她起来,说道:“起来吧,本官与你父亲相识多年,为他昭雪是本官的应有之义。” 赵思月站起身,擦了把眼泪,说道:“巡抚大人,民女要去看看家父家母。” “去吧去吧。”余飞暂且不想过去,就给陈征使了个眼色。 陈征吸了口气,同赵思月过去了。 纪婵说道:“赵姑娘节哀。” 赵思月吓了一跳,抬起朦胧的泪眼,正要说话,司岂也开了口,“赵姑娘节哀,你放心,你父亲的死亡原因我们会查清楚的。” “司公子?”赵思月又擦了把泪,惨笑一声,“多谢司大人。” 她的视线落在赵宏远青黑的脸上,面色又白了几分,身子摇晃了两下,稳住了,颤声问道:“躺着的真是我父亲吗?” 管事周妈妈捏着鼻子,勉强劝道:“姑娘看看也就罢了。老爷走的时间长了,人也走样了。” 纪婵道:“为了弄清赵大人的死因,纪某会剖开他的尸骨,不知赵姑娘意下如何?” “你?”赵思月虽然伤心,但基本智商还在,“你不是女子吗?” 司岂道:“这是大理寺丞纪大人,是京城最好的仵作。” 赵思月的抽泣声断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瞪大了。 小丫吓得后退一步,满脸的惊慌失措。 纪婵柔声道:“你放心,我会尽量给你父亲恢复原样的,你也别愣着,去瞧瞧你母亲吧。” 第91章 赵思月突然跪了下去,“请纪大人原谅民女的无心之罪。” 纪婵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父亲沉冤昭雪。” 她朝小丫努了努嘴,“快扶你家姑娘起来,我刚刚抬过赵大人的遗体,不方便相扶。” 小丫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扶起赵思月后退了一步。 老郑三人打开了赵太太的棺椁。 赵太太棺椁也有冰,遗体保存得极好,脸上画了妆容,如同睡着了一般。 “娘,娘。”赵思月靠在棺椁上颤巍巍地唤了两声。 地窖里静悄悄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赵思月又哭着说道:“娘啊娘,你快点起来呀!别睡了,宇哥儿还在找你呢。” 小丫受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纪婵眨了眨眼,一串泪珠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了下去。 一个被家里保护得极好的女孩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失去所有依靠,成了一家之主。 这副重担担子来得太快,也太残忍。 纪婵用袖子擦了泪,劝道:“赵姑娘,你这般伤心令慈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好你自己,照顾好你弟弟,料理好家里的一切。如此,他们才能走得安心些。” 赵思月不知想到什么了,转过身又跪了下来,“纪大人,司大人,我母亲只是体弱,怎会突然病重,是不是她也被人谋害了?” 纪婵道:“如果令慈体弱,又遭受这样的打击,一时承受不住也是有的,我……” 赵思月打断了她,“不可能!家母一向坚韧,有我和宇哥儿在,她就是再难也会撑下去的,一定有人害了她!” 小丫扶住赵思月,也道:“纪大人,我家姑娘说的是……” 周妈妈泪如雨下,也开了口:“姑娘,太太确实是病重去的。纪大人是男子,若当真看了太太的遗体,只怕九泉之下的太太难以安息。” 赵思月狠狠地瞪她一眼,喊道:“不行,我娘走的蹊跷,必须验,纪姐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呀。” 她膝行两步,抓住纪婵的防护服,雪白的孝服上沾满了泥土。 “好,我会帮你,你快起来吧。”纪婵刚才就要答应她的,只是被她打断了,“你先出去,结果出来后我会亲自告诉你的。” 周妈妈垂下头,两只手缩在袖子里,袖口微微抖动着。 司岂冷眼打量着,待赵思月一行出去后,立刻把老郑三人派了出去。 纪婵没注意那位妈妈,但注意到了司岂的安排,心中知道有异却也没多问,同小马一起,脱下了赵宏远的寿衣。 虽然冰镇与冷冻的效果相去甚远,但尸体总的来说保存得还不错。 小马剃了头,露出五块擦挫伤,他仔细检查过,说道:“师父,后脑上的两处创口有生活反应,从创口大小看,不足以致命,其他三处没有生活反应,乃是死后击打所致。” 纪婵道:“单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赵大人确实为人谋害。” 她一边说,一边检查了赵宏远的尸体外表征象:眼结合膜有片状出血,皮肤“鸡皮样”,局部有收缩,口唇、指甲青紫,因为尸体存放时间太久,手足角质化皮层成套状脱落(像手套袜,称溺死手套和袜套)。右手有伤,第五掌骨颈骨折,这是典型拳击手骨折。骨盆两侧、膝盖,脚踝都有淤血。 检查完尸体表面征象,纪婵说道:“赵大人生前打过一个人,此人伤得很重。” 陈征说道:“晚生听说管钱粮的师爷打捞赵大人时手掌受了伤,到现在还没好。” 纪婵道,“看来赵大人的死,他也有参与。” 尸检进行到这里,基本上可以确认,赵宏远乃是被人打伤后丢进澄江,导致的溺亡,确系谋杀。 死因明确,事实清楚,犯罪嫌疑人昭然若揭,为死者家属考虑,她没有进行全方位的尸检。 再看赵太太。 赵太太过世两天,尸体保存完好。 她确实体弱,身上的脂肪极少,有油灯耗尽之相。 纪婵在脱掉赵太太的衣裳前,仔细看了她的脸,取出一张手帕,擦掉傅在上面的厚厚一层粉,发现赵太太面颊有青紫,口唇也是青紫色。 再看眼睑,上面有明显的出血点,用镊子把嘴唇打开,发现嘴里亦有出血。 司岂在一旁看得分明,说道:“果然死于谋杀,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被被子一类的软物捂死的。” 纪婵叹息道:“一家子落入贼子手中,两个孩子能活下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司岂点点头,说道:“余大人,赵太太手里有没有账本一类的东西?” 余大人没想到赵太太也是死于谋杀,咬牙切齿地说道:“居然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杀了人!” 司岂道:“如果由管事妈妈下手,的确神不知鬼不觉,余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你说的是,为老赵夫妇报仇才是正经,自责有个鸟用。”余飞气狠了,竟骂了句粗话。 “赵太太与本官不熟,就是有账本她也未必敢贸然给本官,等下问问赵家姑娘,让她找找。” 司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样的确稳妥些。” 余飞见纪婵二人开始收拾,便道:“司大人,还是出去说话吧,这个臭味着实让人受不了。” 司岂看了看纪婵和小马。 纪婵正在给赵太太穿衣裳,小马正在缝合赵宏远的尸体。 余飞是个聪明人,当即说道:“纪大人和高徒确实辛苦。” 司岂道:“走吧,我们出去等。”纪婵是辛苦,但他也没必要拉着余飞陪着一起闻臭味。 纪婵从地窖出来时,秘书员小安到了。 他同余飞汇报道:“大人,刘维抹脖子了。” “这个老东西!”余飞气得双颊通红,“死了就完了?没那么容易,抄家,马上抄家!” 陈征提醒道:“大人,他是同知,不奉旨只怕不成。” 余飞眯了眯眼,问司岂:“司大人,你以为如何?” 司岂来时泰清帝颁过密旨,让他便宜从事。 他说道:“那就抄吧,我与余大人一同前往。” “好!”余大人眼冒精光,“走。” 纪婵道:“两位大人且去,我留在府里照应。” 她刚刚检验了两具尸体,再加上旅途疲惫,脸色十分难看。 司岂道:“你休息休息,赵家下人良莠不齐,你要多注意一些。” 刘维不住府衙,司岂等人从后花园出去了。 纪婵带着小马往前院去了。 刚出花园,就见两个下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迎面走了过来。 那孩子大约三四岁的样子,脸上还有泪痕,稚言稚语地问道:“我娘,我娘在哪儿呢?周妈妈说她睡着了,我也想睡觉了。” 那下人紧张地看了纪婵一眼,“现在就睡吧,小的抱着你睡。” “我才不要呢,我要娘抱着我睡。”那男孩噘了嘴,样子跟气呼呼的赵思月很像。 纪婵冷笑一声,说道:“二位,你们要带着小公子去哪里呀?” 那下人梗着脖子,大声斥道:“这是咱们赵家的事,你一个外人管不着。” 纪婵又往前逼近两步,道:“如果我非要管呢?” 那下人比纪婵矮了半头,但身材粗壮。 他眨了眨三角眼,说道:“想死的话不妨试试。” 另一个下人从袖子拉出一把匕首,凌空比划两下,威胁道:“不识时务的死得都快。” 小马放下勘察箱,拉出腰刀。 纪婵也拔出了匕首,笑道:“好啊,那咱就试试,看谁能杀得了谁。” 两个下人见纪婵是横的,知道无法侥幸了,当即把匕首往小男孩脖子上一横,“我看行,看谁杀得了谁。” 纪婵视线一转,朝他们身后招了招手,“老郑你来得正好!” 两个下人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去看。 纪婵趁机出手,一脚踢在下人的麻筋上,手一松,那只匕首就落了地。 那下人一下子慌了神。 纪婵趁机把匕首怼了上去,“把孩子给我。” 她下手比较狠,匕首扎进去,鲜血一下子冒了出来。 那下人疼得“嗷”的一声惨叫,把正与小马对打的下人吓得一哆嗦,小马便占了上风,迅速给他缴了械。 小男孩“哇哇”大哭。 纪婵把孩子抱过来,匕首顶着那下人的脖子,说道:“你把腰带扯下来。” “千万别玩花样,我是仵作,最擅长的就是切开喉管,看看里面喷出来的血黑的还是红的。” 小马笑道:“我觉得他的一定是黑的,不如徒弟先试一试?” 那下人一下子跪了下去,“饶命,饶命啊,是王师爷吩咐咱们干的,不然小的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他从腰里取出一张银票,“这是王师爷给咱们的,说只要把小少爷偷出去,再给咱们一百两。” 纪婵道:“小马,让他也把腰带摘下来,捆上。” 小马照办。 纪婵问道:“这孩子偷出去给谁?”她手下依然没有放松,匕首又往前送了几分。 粗壮的下人往后躲了躲,“别别别,我说我说,就送到门外,有人在马车里等着呢。” 纪婵朝大门口看去,正好听到一声“驾驾”,一辆青油马车从后门口快速驶过。 小马也看见了,问道:“师父,要不要追?” 纪婵摇摇头,“我们对随州毫无了解,不追。” 她又问,“王师爷在哪儿?” 粗壮的下人说道:“估计马车里坐的就是王师爷,他不在府里住。” 纪婵的脸沉了下去,“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 第92章 小马道:“师父别担心,司大人应该有所安排了。” 纪婵若有所思,如果司岂有所安排,那么,他很大概率会派人去王师爷家里抓人,家里抓不到人,一定会严查四个城门。 “算了,我们先去前面。”赵家没有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她再不站出来只怕两个孩子会吃大亏。 宇哥儿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纪婵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说道:“乖……不哭,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宇哥儿大概也累了,哭声更加小了,小脑袋靠在她的脖子上,果然闭上了眼睛。 纪婵有些心酸,忽然想起了自家儿子……她想胖墩儿了。 也不知那小家伙在爷爷家开不开心。 师徒二人进到前面,在灵棚前找到了赵思月。 赵思月仍呆呆地跪在灵棚里。 那位周妈妈不在。 赵果和小丫都在,还有一位四十左右岁的老管家。 “少爷,少爷怎么会在你这里?”那管家双目熬得通红,话也问得颤颤巍巍。 小马把那两个下人推了过来,怒道:“赵姑娘,赵大人赵太太已然仙逝,还是先顾活人吧。” 赵果知道,这定是出事了,赶紧对那管家说道:“爹,这位就是纪大人了。” “哦……”管家膝盖一弯,要跪。 纪婵道:“免礼,赵管家,现在不是讲虚礼的时候。我现在有几个要求,你马上照办。” 赵管家道:“请大人吩咐。” 纪婵瞧了瞧周围,虽说灵堂还摆着,可根本没有吊唁的人。 她吩咐道:“第一,马上封闭所有进出后衙的门,安排心腹之人把守,不得随意外出。” “第二,将所有人都叫到正院,我有话说。” “第三,这二人偷走宇哥儿,图谋不轨,关到柴房。” 管家看看赵思月,赵思月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小人明白了。”管家风风火火地去了。 小马和赵果也压着两个下人去了。 纪婵道:“赵姑娘,你且与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赵思月知道她要说什么,“好,民女都听纪大人的。” 回到正院堂屋,纪婵把宇哥儿交给小丫,洗了手,打发了几个下人,在客座落了座,说道:“赵姑娘,令尊令慈的事稍后再说,我且问你,令慈派人送信给你,让你即刻返回,可有别的东西带给你,或者带给你外祖母?” 赵思月沉默片刻,道:“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一封信,意思就是让民女快些回来,还交代了一些话。” 纪婵道:“信还在吗?” 赵思月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看看上面的字,又泪眼朦胧了,“这就是。” 纪婵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在中间的几行字上仔细看了三遍。 “如果月月回来时娘已经不在了,月月要妥善照顾娘最喜欢的几盆兰花,还有那几只梅瓶,回清河时转交给你外祖母,让她老人家留着做个念想。” 纪婵心里一沉,如果赵太太把东西藏到梅瓶里,那么周妈妈作为亲信,是不是早就得手了? “梅瓶在哪里?”她问道。 赵思月道:“有一对在东次间,剩下三对在库房里。” 东次间,说的就是这里的东次间了。 纪婵站起身,“我们去看看吧。” 赵太太是个有品位的人,三盆兰草,两只梅瓶,一张素琴,起居室被装点得淡雅别致。 纪婵走到条案前,目光在梅瓶上一扫,不禁摇了摇头。 梅瓶是小口,根本装不下账本,她好像想多了。 赵思月道:“梅瓶有什么问题吗?” “没……”纪婵刚要说没有,忽然又觉得不对,心道,越是理所当然,就越是有问题才对。 她把梅瓶搬下来,放到地上。 梅瓶大,且沉。 赵思月不知她要做什么,遂解释道:“母亲为了瓶子放得稳当,在里面装了黍米。” 纪婵眯起一只眼睛,往里面看了看,里面黍米不多,黍米上面有一个个纸卷。 如果所料不差,赵太太应该是把账本拆下来,一页页放了进去。 “你母亲很聪明。”她说道。 赵思月也看了看,点点头,黯然道:“我知道她聪明,可惜我没像她。我真没用,是不是?” 纪婵摸摸她的发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将来还会更好的。” 她把梅瓶放回去,又看了另外一只,那一只里面也有。 赵思月小心翼翼地问道:“纪大人,家父家母的死……” 纪婵叹了一声,“赵姑娘,你父母的死,已经查清楚了,令尊令慈的确都是被人谋杀。”她不确定司岂的安排,便隐下了周妈妈可能是凶手的事实。 “呜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呜呜……”赵思月崩溃大哭。 “纪大人,姑娘。”小丫在外面唤了一声,“人都到齐了。” “稍等。” 纪婵应了一声,把一张帕子递了过去,说道:“赵姑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树倒猢狲散,你家的这些下人养不住了,我建议你立刻把财产清点一下,哪里缺了,缺在谁那儿,都搞清楚。之后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留下几个忠心的能干的,将来陪你一起回清河。” “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思月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怯怯地说道:“纪大人,你再帮帮民女,民女怕压不住。” 纪婵应了,让赵思月把下人的基本情况讲了讲,这才一起走了出去。 赵家的家奴并不多,之所以乱,是因为一大家子没了主心骨,这才被刘维和王师爷钻了空子,以重利坏了人心。 管家父子是赵宏远的忠仆,有他二人在,赵家的事情不算难办。 父子俩对着账本一项项查,很快就查出了不少问题,涉及到七八个下人,丢失的钱财也一一找了回来。 几个贪财的被下了大牢,剩下的几个当地下人被赵思月遣散了。 只剩下赵家父子,以及赵太太的几个陪房。 这件事一直忙到天黑,才全部梳理完。 周妈妈一直没回来。 赵思月到底没笨到底,用饭时问纪婵,“纪大人,周妈妈是不是……” 纪婵道:“应该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赵思月放下碗,眼里的泪又流了下来,“纪大人,我早告诉我娘,周妈妈和王师爷关系不一般,她就是不信。” “我要是多说几遍,或者暗自好好查查就好了。”她揪住了胸口的衣裳,拧了再拧,牙齿咬得咯咯响。 坐在小丫怀里的宇哥儿咽下嘴里的饭菜,乖巧地问道:“姐姐,娘亲呢,她还没睡醒吗?” 赵思月受不住了,扔下筷子跑了出去,门外很快便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声。 纪婵吃完饭,罗清才从前院上来,请她随他走一趟。 “梅瓶?”司岂迎出来,把纪婵手里的梅瓶接了过去。 他先是不解,随即就明白了,“账本在这里?” 纪婵点点头,“我已经问过赵姑娘,她说瓶子可以砸。” 司岂眉宇间的疲惫化开了一半,“太好了,总算有所收获。” 纪婵问道:“刘同知和王师爷那里怎么样?” 司岂按了按眉心,示意罗清把梅瓶砸了。 他说道:“刘同知的确是自杀,假账册已经被其销毁,留下一封遗书,控诉赵大人贪赃枉法。” “周妈妈确系杀害赵太太的凶手,她去给王师爷报信时被抓获。王师爷在西城城门被抓,已经审过并下了大牢。” 罗清用门栓砸碎梅瓶,把里面的账页拢了起来。 纪婵捡起脚下的一张,看了看,松了口气,“确实是税银的账册。”她把这页纸交给罗清,继续说道,“王师爷收买赵家下人,想抓走赵思宇,恰好被我撞见,还真是天可怜见啊。” 司岂睁开眼,“还有这等事?” 纪婵点点头,“赵思月刚刚把赵家梳理了一遍,几个贪财的奴才被下了大狱。” “你做得很好。”司岂窝在椅子里,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啊?”纪婵有些不好意思。她没觉得自己刚刚是在表功啊,即便表功,那也该跟赵家人表才是。 司岂见她局促,挪走了视线,嘴角亦挂上了一丝笑意——虽然他不想纪婵涉险,但不得不说,有心爱的人与他并肩战斗,这感觉着实不赖。 “王师爷招了吗?还有那位通判呢?”纪婵道。 司岂摇摇头,“两人都招了,都只认被刘维收买,其他一概不知。” 那也就是说,靖王一党斩断了所有线索,即便现在有所收获,那只能证明刘维有罪。 纪婵点了点头,“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被刘维收买的可能性极大。” “外面流民的情况怎样?”这是她眼下最为担心的。 司岂接过账本,站起身,说道:“余大人在济州筹到的一批粮刚刚运到,估计外面已经在筹备舍粥一事了,我们走一趟?” “这……”纪婵有些犹豫,天已经擦黑了,“司大人用饭了吗?” 司岂的心里好一阵舒坦,他说道:“吃饭的事等下再说,你吃了就好,走吧。” 两人从前门走,骑上马,往南城门去了。 快到门口时,老郑追了上来,说道:“大人,跟踪的人已被小的拿下了。” 纪婵这才知道,原来前衙还有奸细。 司岂道:“走吧,刘维虽割了脖子,但下手不狠,人没死绝,你给他缝一缝。” 第93章 哦…… 纪婵如释重负,这可真是太好了! 只要刘维活着,就能狠狠地咬济州那几位一口。 两人下了马,将马匹交给老郑带走,步行进入南城居民区。 罗清领着二人穿过几条胡同,又过两座木桥,进了一座临时租下来的小院子。 小安接出来,把几人迎到上房西次间。 刘维就躺在一张门板搭的临时床上,脖子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纱布上鲜血淋漓。 小安说道:“按照司大人的吩咐,麻沸散已经喂下去了,前一刻钟就起了作用。针、线、剪刀和纱布用开水煮过了,就在盘子里,可随时取用。” “纪大人若有别的要求,请尽管吩咐在下。” 纪婵也不客气,吩咐道:“好,我先看看他的伤口,麻烦你让人打些干净水来,我要洗手。” 小安去安排了。 纪婵洗完手,站到简易床边上。 罗清和司岂一人拿一只蜡烛给她照明。 刘维是个矮胖子,脑袋大,脖子短,肚子大得像扣了口锅。 纪婵一边拆绷带一边打趣道:“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屠夫就是伙夫。” 小安笑道:“纪大人这话形象,刘维擅长做菜,就是靠做菜手艺攀上了济州的几位大人。” 纪婵笑了起来。 灯下观美人,她这一笑竟比白日还要漂亮几分。 小安看呆了。 司岂咳嗽一声,挡住了他的视线。 绷带拆开了,那条巨大伤口露了出来,鲜血也冒了出来。 纪婵看看伤口两侧,奇道:“看相貌,此人不像心志坚韧之辈,自杀对他应该是件困难的事,为何没有试切创呢,哦……”她扒了扒伤口,又道,“我明白了。” 司岂和小安对视一眼,显然没明白“试切创”的意思。 纪婵捏起穿好的针线,开始缝合,解释道:“试切创,是自杀者或者因心理矛盾,或者试探锐器的锋利程度以及体验疼痛感觉等目的,而采取的轻微切割,一般比较表浅、短小,数量多少不一定。”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谋杀的?” 纪婵道:“正是,凶手先刺再划,造成左侧伤口过深,右边伤口过浅,自杀一般不会形成这样的伤口。” 司岂明白了,“这倒是个好消息。”他与罗清吩咐几句,罗清把蜡烛拜托给小安,小跑着出去了。 小安心惊胆战地看着纪婵在那道冒血的伤口上飞针走线,一张秀气的小脸变得惨白。 他想看又不敢看,时间就在左右摇摆中过去了。 纪婵打完最后一个结,剪断丝线,用煮过的手帕把伤口周围擦干净,敷上金疮药,包扎好。 “保持伤口干燥,隔天换一次药。” “好。”小安点点头,视线黏在伤口上,“纪大人这一手当真高明得很,以后就没问题了吧。” 纪婵道:“如果接下来不发热,情况就比较乐观,如果发热就麻烦了。请你告诉照顾他的人,一定注意以下几点……” 留好医嘱,纪婵和司岂按原计划去了城外。 城门还没关,城门外十几口大锅同时起了火,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米饭的清香。 手执钢刀的将士们呼喝着让流民排成十几列长队。 流民们没有了抢夺纪婵等人时的凶猛,乖得像一头头等待进圈的小绵羊一般。 纪婵在回去的路上说道:“人的本质就是欺软怕硬。” 司岂深以为然。 之后两天,纪婵清闲了些,帮赵思月料理料理家务,再给刘维换两次药,时间就过去了。 司岂始终在忙,几乎看不见人影。 源源不断的救济从京城和附近州府送来,随州的危机终于解除了。 第三天,新的知州到任,余大人与之做了一个临时交接。 第五天,余大人回济州,司岂和纪婵护送赵思宇姐弟回老家,当然,随行的还有赵宏远夫妇的灵柩。 两天后,赵思月的外祖母的人到了,司岂和纪婵完成任务,从扶灵的队伍中悄悄溜出来,返回了随州。 二人买了辆马车,隐匿行踪,前往济州。 纪婵穿上红艳艳的女装,画了浓妆,变得泼辣无比。 司岂则扮成了病秧子,整日躺在车上不下来。 随州到济州不远,马车慢行需要两天。 第一天晚上,一行人在官道的小镇上落脚。 这条路的商旅很多,老郑问了好几家才找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拿到一间天字号房、两间人字号房。 天字号房有一张床,人字号房有两张床。 总共七个人。 纪婵是女子,必须住天字号房,那么司岂就要去人字号房挤。 然而店小二是个热情的,介绍道:“房间虽少,但刚好够住。天字号房床大,贵客跟太太住正合适,剩下的几位分住两个房间,把床并在一起,完全没有问题。” 他先把老郑小马等人送进人字号,又送司岂纪婵去天字号。 纪婵被逼无奈,到底与司岂同居了。 司岂倒也自觉,纪婵洗漱时,他主动去外面喂了一阵蚊子。 换他洗漱时,纪婵却没有出去。 她坐在床上,隔着一架刺绣屏风,观看某美男的沐浴剪影。 “啧啧。”她感叹地咋了咋舌——一米八八左右的身高,标准的九头身,紧致的肌肉线条,的确好看得紧。 司岂正在用湿手巾擦拭腹部,听见纪婵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背过身,还捂住了。 纪婵感觉到了他的惊吓,差点笑出声来,立刻起身去拉帷幔,却发现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帷幔。 一道帷幔挡不住司岂,而且她用不着担心司岂把持不住,便也罢了。 纪婵并没发现,自己对司岂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她打了个呵欠,用夏被盖住胸部,老老实实地躺下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看了会儿架子床上的木雕纹样。 司岂穿上衣裳,把纪婵放到椅子上的被子铺在距离床铺三尺开外的地板上,说道:“颠了一天,早点睡吧。” 男子在某个方面的欲望比女子要强很多倍。 纪婵不想让司岂误会,更不想让他自我折磨,答应一声就闭上了眼。 司岂说要睡,不过说说罢了。 与喜欢的人同处一室,他早就兴奋极了,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生胖墩儿的那个火热夜晚。 于是身体某处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不可描述的某种反应。 他怕纪婵看到,赶紧侧过身子。 “咳咳!”纪婵咳嗽了两声。 司岂以为她看到了,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然而,纪婵只咳嗽了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司岂背对着纪婵,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囧相,心里痒痒的,想回头,又不敢,犹豫好一会儿,才用胳膊垫起身子,扭了一下头。 纪婵没有看他,脸朝向床里,瘦削的背部起伏着,呼吸也均匀了。 “这么快就睡着了啊。”司岂有些失望,脸上的热度迅速褪去,心也静了下来。 他对着纪婵的背影看了许久,又数了许久的羊,然而,还是睡不着。 失眠的人最爱胡思乱想。 司岂开始担心秘密进京途中的刘维等人,担心余飞在济州会不会遭遇暗杀,最后又想起了远在京城的胖墩儿,担心他在自己家里会不会受委屈。 一直折腾到天亮,司岂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司岂在马车上睡了一天,快到济州时才彻底清醒过来。 傍晚时分,一行人用假路引进了城,小安派人接应,住到余大人事先在南城租好的院子里。 用过晚饭,几人正喝茶时余飞来了。 “本官回来晚了,都指挥使吴文正死了。”余飞极为疲惫,黑眼圈越来越重了。 司岂坐直了身子,表情又凝重了几分,“怎么死的?” 余飞道:“砒霜中毒而死,下手的是他的五姨娘,而五姨娘上吊自杀了。” 纪婵摇了摇头,所以,吴文正的案子就这么自产自销了。 被押解进京的黑铁塔和刺杀刘维的刺客只能证明吴文正有罪,却勾连不到承宣布政使和靖王。 司岂道:“余大人作何打算?” 余飞道:“刘维和刺杀刘维的刺客还在路上,我们不能保证他们能活着进京,而且即便他们活着进京,也不能证明靖王有罪。”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布政使黄汝清要抓,但动静不能太大。” 司岂点点头,“这个有点难,需要好好谋划谋划。听说提刑按察使郑玄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与黄汝清关系最好,两人早在十年前便沆瀣一气了。” 余飞摆摆手,“这个倒也不见得,听说两人因为儿女亲事闹了些矛盾,关系僵硬不少。前些日子黄汝清的母亲六十六,郑玄假托生病,只让内宅妇人出了面。” 司岂问:“这也许是个机会?” “不,未必是机会。司大人,这件事急不得。”余飞沉吟着,捻着胡须继续说道,“吴文正虽然死了,但都指挥同知是黄汝清的人,指挥佥事倒与本官有私下往来,那人豪爽仗义,人缘颇佳,他或许才是我们的机会。” 第94章 司岂对济州官场的了解源于一路上的恶补,远不如余飞熟悉。 但他不能完全依赖余飞。 毕竟,余飞在局中,当局者迷也未可知。 送走余飞,纪婵和司岂回到正堂,坐在两边客座上,一个看着蜡烛,一个盯着门口飘飘荡荡的气死风灯。 二人都是沉得住气的人,时间在各自的心事中飞逝,仿佛一个恍惚间,二更的更鼓便响了起来。 “二更了。”纪婵起了身。 “是啊。”司岂回过神,端起茶杯,喝光了温吞的茶水。 “早些休息吧,免得白天没精神。”纪婵往西次间走去。 司岂的脸又红了。 被纪婵说中了,白天睡得太多,他现在毫无睡意, “二十一。”他叫住纪婵。 “嗯?”纪婵停下,回过头。 因为略微低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稍显锐利,但这无损于她的美,反而多了几分平常难以看到的气势。 “呃……”司岂有些呆,盯着那双点漆的一般的眸子,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四目相对。 纪婵仿佛掉进一个两汪深潭之中,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挣脱出来,情感上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在里面溺毙。 “三爷,纪少,热水烧好了。”罗清在门外喊了一声。 两人被吓了一跳,抽筋似的震了一下,双双别开眼。 纪婵掀起帘栊…… 司岂又开了口,“这里的事情暂时用不到你,我想让你到临县等我。” “这不行。”纪婵转过身,“司大人,圣旨说……” 司岂打断她,“圣旨说,让你验杨宏远的尸,并不包括济州之事。” 纪婵摇摇头,话虽如此,但这么凶险的事,她又岂会扔下司岂独自离开? 司岂还要再说。 纪婵已经进了屋子,“谁都无法保证我们进城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也无法保证我离开时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风险一样大,司大人莫操心,早点安歇了吧。” 司岂对着晃动的帘栊愣了愣神。 罗清提着两桶热水进来,瞧见司岂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声,心道,我家三爷可真惨,二十五六了,女人都没怎么碰过呢。 看得到吃不着,真是可怜哦! 司岂思考半宿,也认为纪婵说得有道理,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确更好一些。 第二天一早,纪婵在院子里练拳。 小马罗清等人一边围观一边跟着比划。 “诶,这套拳法挺实用。” “我也那么觉得。” “来来来,你踢我,我用这招防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 司岂睡得晚,便又起来晚了,出来时几个人正玩得热闹。 几人停下来,一起打了声招呼。 司岂跟他们点了点头。 纪婵刚好打完一遍,收了架势,说道:“三爷,你看我这套拳法能不能普及一下?” 司岂眼睛一亮,“当真能了。”他早就觉得纪婵这套拳法简单实用,但考虑到师承问题,一直没好意思问,“你师父那边没问题吗?” 纪婵点点头。 司岂拱了拱手,“那太好了。”他往纪婵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我回去就替你上个折子。”说不定纪婵能借此升个一官半职的。 老郑见他二人举止亲密,不好打扰,便摆了摆手。 五个人一哄而散,洗漱的洗漱,买早点的买早点去了。 司岂嘴里温热的气息吹到纪婵的耳朵里,痒痒的,又酥又麻,她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却没有表露出来,一本正经地吐槽道:“你这些手下好像都不怎么正经。” 司岂一低头,目光落在纪婵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安慰道:“他们都是老油条了,你不必理会。” …… 用过早饭,陈征来了。 余飞今天没有特殊安排,派陈征过来带他们在城里转转。 这正合司岂等人的心意。 一行人从胡同口出去,立刻分散开来,融到人群之中。 济州城没什么名胜,城中有条济水,两岸风光不错。 济水南面的济民大街,是济州最繁华之地。 将近午时,陈征领着司岂等人进了一家名叫天香阁的饭庄,吃了顿地道的鲁东菜。 从天香阁出来,大家伙儿上了陈征让人租来的两条船。 陈征坐在长凳最前面,介绍道:“从这里顺流而下,有个微雨湖,湖心有座小岛,岛上的微雨楼是咱们济州最好的茶楼。” 船娘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很爱说话,闻言笑道:“微雨楼的茶可贵哟,听说一盘瓜子都要卖上半两银子。” 船老大点点头,“在那儿喝茶的都是权贵,几位客官要去可得小心咯。”他的目光在纪婵和司岂脸上胶着片刻,叹了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 大约两刻钟后,两艘船从济水进入微雨湖。 湖不算大,最宽处大约七八十丈,湖心岛的面积就更小了。 上面建了一座三层的茶楼,周围栽了几棵花树,就没什么空闲地方了。 东侧码头上停了七八条漂亮的花船,各个豪华精致。 船娘手搭凉棚,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今儿什么日子哟,那几家的船都在,客官们可要仔细了。” 陈征也在看,介绍道:“确实,黄家的,郑家的,李家的……济州几个豪门的船都在。晚生明明听说黄铭睿去曲溪了,怎么突然来这儿了呢?”他无奈地摇摇头,凑近司岂小声说道:“黄铭睿是黄汝清的独子,喜爱男色,如果他在只怕有些不妙……不如让船老大绕着岛游一圈,二位意下如何?” 司岂看了着纪婵。 纪婵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你该担心你自己才是。” 司岂:“……” 罗清和小马对视一眼,“嗤嗤”笑了起来。 陈征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扫了一下,诚恳地说道:“你们二位确实都不大安全。” 司岂就不必说了。 纪婵穿的也是男装,画了剑眉,眼睛大而有神,唇红齿白,一副小白脸的模样。 “来都来了,怕什么。”纪婵带上斗笠,手里的扇子一抖,遮住大半张脸,“走吧。” 几人一上岸,就有一个清秀伶俐的伙计迎了上来,“几位客官,里面请。” 陈征见司岂仍没有退意,一摆手,道:“牵头带路吧。” 才走两步,就见另一个小伙计迎了出来,后面也传来了说笑声。 纪婵下意识地回了头,不由有些呆了。 码头上的确又来人了,在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长了一堆青春痘的少年中,立着一个谪仙般的少年。 她以为泰清帝长得足够美了,却没想到还有人比泰清帝还要漂亮。 那少年穿着月白色道袍,白玉冠绾起一头乌发,额头饱满,眉目如画,一张浅淡的薄唇勾着浅浅笑意,行走间略带散漫之意,一举一动都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司岂见她不走了,向她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同样也被吸引住了。 两位主客不走,一串人都停了下来。 引路的小伙计皱了皱眉,“这位客人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这句话让纪婵回了神,与司岂对视一眼。 陈征道:“这位来了,纨绔子弟就来全了。” 司岂立刻问道:“哪位?” 陈征道:“脸上长痘的那个是指挥佥事的小儿子。” 司岂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陈征道:“咱们上去吧,这几位的家境都不差,吃不了大亏。” 家境不差,黄铭睿犯浑时就要掂量掂量。 一行人进了茶楼大堂。 伙计看看司岂和纪婵,说道:“几位,二楼门槛高,五两银子起步,不如在楼下就座如何?” 司岂的目光在大堂某处顿了顿,他说道:“三楼呢?” 伙计大概觉得他不识时务,脸上有些不高兴,“三楼更高,二十两银子。” 司岂道:“那就三楼吧。” 伙计被他气笑了,瞧瞧朝他抹脖子瞪眼睛的掌柜,只好把人往上带。 三楼正是黄铭睿等人饮茶的地方。 陈征看不明白司岂,也就没有横加干涉。 那伙计又小声叨咕一句:“客官,二楼一样凉快,风光也是好的。” 司岂道:“我就喜欢高处,前面带路吧。” 伙计仁至义尽,不再多说。 上楼梯时,司岂让其他人先走,他与陈征你来我往地耳语了几句。 陈征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道:“虽说仓促了些,但这个险值得冒,晚生这就回去,不管成不成,都会派人过来给三爷一个交代。” 陈征带着小厮匆匆走了。 司岂等人上了楼。 楼上的确是更高档的一处所在。 虽然没有包间,但每一处都有楠木打造的多宝阁隔挡,多宝阁上摆着各式瓷器,间或有鲜花装点,既古朴,又清新。 “诶诶诶,老黄你快看,来了个神仙。” “神仙?你小子拉倒吧,见过神仙吗?” “啧啧,同样是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让这小子说得我心痒痒,走,瞧瞧去。” “老黄你还真动心啊,就老李那眼神,母猪他都觉得是美的,我看刚上来这几位里有俩长得不错的,还是生面孔。” “娘诶,老李说的真他娘的对,确实是神仙,走走走,下去下去。” …… 纪婵刚坐下,就见几个衣着妍丽的少年一阵风似的刮了下去。 司岂走到外面,往下看了看,见那俊俏少年正站在楼下的一块大石上,向湖里眺望着——看侧脸,确实完美得无以复加。 他回头看向纪婵,见她正专心的看着茶水单,不由在心里笑了笑,那点子酸意一股脑地散了个干净。 司岂挨着纪婵坐下,凑到她耳边说道:“等下见机行事,我想绑了黄铭睿等人。” 纪婵没想到司岂打的这个主意,“黄汝清会不会不管黄铭睿?” 司岂道:“所以我们要换个说辞,等下看我眼色行事。” 第95章 楼下很快传来了口角声。 “你们做什么?” “不做什么呀,就想请公子喝杯茶。” “多谢几位美意,我表弟在二楼,就不上去了。” “客气什么,让你表弟一起上来嘛,三楼风光更好。” “抱歉,请让开……滚开,拿开你的狗爪子。” “哟,还挺横,走走走,带他上去。” …… 纪婵看得分明,那少年被几个纨绔抓着拖着进了大堂。 随后,楼梯上脚步声大作。 纨绔们凯旋而归,重新回到隔断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 那少年挣扎着,“放肆,你们放肆,我姑父是济州指挥使佥事魏成武。” 几个纨绔怔了片刻。 司岂和纪婵对视一眼,都以为纨绔们马上就会放手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个公鸭嗓说道:“指挥使佥事,那是谁?老黄你认识吗?” “不认识,没听说过,咱们小门小户哪能认识那等大人物。” “就是就是。这位小哥儿,我看你也别挣扎了,好好陪咱们喝喝茶,赏赏景,大家和睦共处,何必非弄得脸红脖子粗呢?那等行径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哟。” 纪婵等人与纨绔们的隔断挨着。 纪婵站起身,站到多宝阁边上,透过缝隙往那边看。 只见两个孔武有力的下人把漂亮少年压在一张椅子上。 他右边是个穿着宝蓝色绸衫的俊俏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秀气,皮肤细腻,鼻尖还长了几颗雀斑。 雀斑少年捏着少年的下巴,端起一杯茶,“来来来,这是我最喜欢的茶,你尝尝好不好喝?” 漂亮少年抿紧了嘴唇,拼命向后躲。 雀斑少年见他不识好歹,嘴里骂了一句,摔了杯子,狠狠在漂亮少年头发上一揪,“别给脸不要脸,等下小爷再喂你,你还不喝,小爷就要往你脸上招呼了。” 漂亮少年疼得脸都变形了,骂道:“打啊你打,畜生,有本事你打死我,只要你打不死我,我一定会报此仇。” 纪婵点点头,回头对司岂说道:“别看长得娘,其实是个纯爷们。” 娘…… 司岂颔首,这个词还挺贴切。 他笑了笑,招手叫来罗清,小声嘱咐几句,罗清便下楼去了。 不多时,又有四个人冲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青春痘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黄铭睿,你赶紧把我表哥放了。” 漂亮少年左边的高个子少年动了动椅子,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魏时安啊。别紧张,都是熟人,既然来了,就一起喝杯茶嘛。” “李大宥谁跟你是熟人?少废话,赶紧把我表哥放了。”青春痘少年猛扑过来,撞开一个下人。 雀斑少年就是黄铭睿,高个子少年是李大宥。 漂亮少年也是个伶俐的,立刻借机撞开另一个,起了身。 黄铭睿一拍桌子,“还不给我抓住他们?” “是!” 最西边的多宝阁后跳出七八个挎着腰刀的大汉,下盘稳健,应该都是练家子。 魏时安和他带的三个下人被大汉们擒住,用腰带捆了,嘴里塞上抹布,扔到了角落里。 黄铭睿掐住漂亮少年的脸蛋,笑道:“看看吧,魏时安来了也救不了你,乖乖的,好好陪我些日子,我就会放你回去了。” “你杀了我,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这种恶心的人在一起。”漂亮上年知道黄铭睿的身份后,知道逃不过,崩溃大哭。 大概是“恶心”二字激怒了黄铭睿,他抬手就给了漂亮少年一个巴掌。 “我说老黄,算了吧,何必惹这么大的祸呢?”黄铭睿对面的一个少年开了口,“魏家也没那么差。” 李大宥说道:“老郑你这就不对了,自打姓余的来了济州,咱都多久没乐呵过了?老黄好不容易有个看上眼的,那么扫兴干嘛!” “不是我扫兴,想玩去馆子玩呗,魏时安……” 黄铭睿不爱听了,“行了,魏时安怎地,我怕他魏家不成?”他揪着漂亮少年的发冠把人扯了过来,在其胸口扭了一把,笑着问道,“怎么样,刺激不?” 纪婵气得双眼直冒火,捏着拳头回到座位,从腰上取下匕首,咬牙说道:“七个纨绔,八个随从,什么时候动手,怎么个章程?” 老郑压低声音说道:“三爷,咱人手不够,只怕管不了这档子闲事。” 司岂正要说话,罗清蹑手蹑脚地上来了。 他走到司岂身边,正要说话,就听有人说道:“我说老黄,这边真有好的。” 来人正是那位被称为老郑的——姓郑,应该是郑玄的子侄。 李大宥也走了过来,“我说老郑,你小子就是胆小,非要找什么生面孔,就熟面孔又能怎地?他魏时安打不过我,就得认怂,怕他魏家作甚……诶唷!” 他又跑了回去,“我说老黄,你今儿运气不错,那边确实有俩不错的。” 司岂纪婵这会儿都已经摘了斗笠:一个阴郁冷静,一个明朗隽秀。 黄铭睿踱了过来,也是眼睛一亮,目光在司岂和纪婵脸上来回逡巡一番,最后落在纪婵脸上。 “还是这位兄弟比较和我胃口,一起喝杯茶如何?”他对纪婵说道。 纪婵手中折扇一甩,又把脸遮上了,“不如何?” 李大宥笑眯眯地说道:“别那么绝情,大家一起喝杯茶,交个朋友嘛!” 纪婵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几位公子,我们是外地的行商,到济州进些土货,明儿就走了,这天南海北的远着呢,做不了朋友。” 黄铭睿“嘿嘿”一笑,“行商啊,行商好啊,家父是鲁东的承宣布政使,咱们若做了朋友,还怕没你们的好处吗?” 纪婵与司岂使了个眼色。 司岂微微摇头,但纪婵还是站了起来,往黄铭睿的方向走了两步,“真的吗,那可是太好了,黄公子是吧,在下……” 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出了鞘,向前一刺,便落到了黄铭睿的脖子上,“在下不想跟畜生做朋友,你待如何?” 黄铭睿白了脸。 李大宥和姓郑的少年目瞪口呆。 司岂笑了笑,朝纪婵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纪婵一抬下巴,“何足挂齿!” “放人吧。”纪婵压了压匕首,小血珠从白皙的皮肤冒了出来。 黄铭睿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种罪,当下立刻说道:“放人放人。” 李大宥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你家少爷要被人宰啦。” 摸到他身后的老郑捏住他的脖子,“你觉得你就不会被宰了吗?” 刘铁生抓住郑玄的儿子,“就是就是,你们这一窝畜生都该死。” 小马解开黄铭睿的腰带,把他绑起来,随手就甩了一个巴掌,“怎么样,爽不爽?” 黄铭睿脸上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疼得龇牙咧嘴,叫道:“你敢!” 小马反手又是一个,“我就是敢了。” 这时候,李大宥似乎回过味来了,说道:“几位兄弟,这位是布政使黄大人的公子,我爹是都指挥同知礼李正荣,那位是提醒按察使的公子郑彦。” “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的,咱们都能给你办到。” 司岂道:“我想让你自裁,你办得到吗?” 黄铭睿与李大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们不怕绑匪,就怕存心报仇的。 黄铭睿道:“在下以前是做过一些荒唐事,你说说,你想要多少银子,多少都行,说个数就行。” 司岂看了一眼纪婵,纪婵不知他为何看她,但还是点了点头。 司岂道:“既然她同意,那就五万两吧,买一条狗命。” “五万两?”黄铭睿眼里有了一分喜意,又道,“兄弟,有点多,你看三万两行不行?” 纪婵压了压匕首,“行,三万两买你半条命,到时候废你子孙根。” 小马踹了李大宥和郑彦两脚,“还有你们,每人五万两,拿不出来的死,拿不来五万的就废子孙根。” 黄铭睿看向他那几个束手无策的护卫,“老王去给我爹报个信。” 司岂俯下身子,对黄铭睿说道:“就不劳那位王兄的大驾了,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老子了。” 李文和刘铁生把其他纨绔,以及黄铭睿的几个护卫都绑了起来。 魏时安和那位漂亮少年前来拜谢。 魏时安道:“在下魏时安,家父是济州指挥佥事魏成武,我姑父是韦州知府。几位的大恩我们表兄弟记下了,几位若能安然从这里离开,定要去寒舍找在下,在下必有厚报。” 漂亮少年也道:“在下罗之武,多谢几位恩人。” 纪婵噗呲一笑。 罗之武红了脸,“幼时体弱,父亲希望在下阳刚一些。” 纪婵知道自己失礼了,抱了抱拳,“抱歉抱歉。” 罗之武红了脸。 魏时安道:“几位听在下一句劝,赶紧走,这几家的钱你们拿不到的。济水虽然是江,但毕竟在城里,只要黄大人封了城,你们插翅难逃。” 第96章 司岂微微一笑,深邃的眼里闪过一丝狡诈,“走是一定要走的,但需要二位配合一下。” 魏时安愣了一下,“配合什么?” 纪婵道:“你们兄弟得跟我们走一趟了。”她明白司岂的用心,有魏时安表兄弟在,不怕魏成毅不就范。 司岂颔首称是。 魏时安不明白,有仇的报仇就是,他们表兄弟为什么要跟着? 他还想再说,却被罗之武拦住了。 罗之武道:“二位恩人救了在下,我们表兄弟听二位安排便是。” 司岂点点头,带上斗笠,吩咐老郑等人,“带上所有小厮、护卫,塞上他们的嘴,一起押下去。” …… 老郑把人质整理好,茶楼小伙计终于端着茶水和干果战战兢兢地上来了。 与司岂等人在楼梯上碰了正着。 司岂脚下顿了顿,心道,居然漏掉了一个。 他头一低,在小伙计耳边说道:“不要把我们的长相告诉任何人,不然……” 他抬起头,给了小伙计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小伙计看了看黄铭睿,眼里流露出“活该”一类的笑意,捣蒜一般地点了点头。 二楼和一楼除隐约的啜泣声外,没什么动静。 纪婵和司岂用扇子遮脸,带着一长串人质出了茶楼。 一个穿着绸衫的精干男子从一楼出来,小跑着追上来,对司岂说道:“三爷,一楼二楼的客人已在掌控之中,码头都安排好了。” “好。”司岂道:“三楼还有个小伙计,他见过我的脸,你一会儿带到岸上去,不要伤了他。陈征说,承宣布政使的衙门到这里大约两刻钟,我们走后,你放火烧掉所有船只,再驾船往东脱身,跟其他人汇合,按计划行事。” 精干男子道:“三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他转身回去了。 一行人前往东边码头。 码头上的船工已经不见了,只有黄家花船上的几个船工还在,此时正被一个年轻人看管着。 众人上了花船,年轻人朝司岂拱拱手,下船去了。 几个船工见黄铭睿被俘,更加不敢违拗,麻利地驾着船顺流向东。 船行得很快。 大约一刻钟后,高大的城门在望,两个士兵站在水道两侧,正在仔细检查过往船只。 魏时安看了看五花大绑的二十几个人,担心地拉拉纪婵的袖子,“公子,咱们这样肯定过不去的。” 罗之武点点头,顺便往窗户后面躲了躲。 司岂面无表情地盯着魏时安的手。 魏时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自己还扯着人家的袖子,赶紧缩了回去。 纪婵也有些紧张。 司岂给她使了个安心的眼色,转过头,与那两个士兵点了点头。 纪婵了然,原来已经换成泰清帝的暗卫了。 她问司岂,“你在哪里联系上他们的?” 司岂道:“天香阁吃饭时恰好碰见。他们知道咱们要去微雨湖,便提前赶到了。” 花船驶进城门水洞,平稳地钻了出去。 黄铭睿绝望地蹬了蹬腿,秀气的五官也变得狰狞起来。 魏时安和罗之武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魏时安道:“原来恩人早有安排。” 他话音刚落,就听城门处传来一声巨响——水道上的铁闸落了下来。 随后,东城门也嘎吱嘎吱地关上了。 罗之武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花船没走多久,就到了第一处码头,司岂朝岸上看了看,抬手示意船工靠了岸。 上岸前,司岂小声交代老郑几句。 老郑心领神会,和刘铁生一起压着船只和黄毅清等人的小厮和护卫继续往下游去了。 岸上停了六辆马车,几个车夫见人来了,赶紧迎了下来。 为首的一人团团抱了抱拳,说道:“哪位是三爷?小的奉余大人钧令等候在此!余大人让小的转告三爷,已经在按三爷说的办了。” 司岂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他安排了备用计划,但余飞能配合就更好了。 他笑着说道:“走吧,我们从北城门进城。” 罗之武赞道:“公子的金蝉脱壳之计实在精妙。” 纪婵深以为然。 暗卫们放火烧船,一来可以吸引黄汝清的注意力,二来混淆视线,让他摸不清楚自家花船还在不在微雨湖,如此便能稍稍拖住他的脚步。 困住所有茶客,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岛上喊着通风报信。 如此一来,黄汝清就必须派人上岛,以弄清黄铭睿在不在茶楼里。 等他弄清楚一切,再顺流追下来,就会发现水闸锁闭——铁门沉重,放下容易开启难,重新打开需要一段时间。 他们利用时间差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城门重新进城。 泰清帝派来的暗卫都是一等带刀护卫,正三品。 以他们的能力,不管摸进承宣布政使的府邸,还是威逼指挥佥事魏成毅就范,都不是难事。 更何况,他们还带着魏时安和罗之武呢。 计划十分周密,虽然风险大了些,成功率却极高。 而且,司岂已经安排了备用计划,即便不成,他们也能从容脱身。 纪婵对司岂的智计和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征正等在北城门,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之后,一队人马到了,接管城门,并封锁了起来。 陈征一脸喜意地告诉司岂,“司大人,一切进展顺利,余大人邀你走一趟布政使衙门,咱现在就抄了他们。” 司岂带着罗清前往。 纪婵则返回城南的小院子,把几个纨绔被押进柴房——以防事情再有变动。 她和司岂的身份从报仇的绑匪一下子变成了朝廷的官员,魏时安和罗之武着实吓了一跳。 三人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 魏时安好奇地问道:“司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的那个司大人?” 纪婵反问:“你听说过他?” 罗之武点点头,“司大人是咱大庆最年轻的文状元,也是最年轻的四品大员,他的大名我们早已如雷贯耳。” “对对对。”魏时安也道,“我还听说他手下有个皇上钦封的六品女仵作,个子极高,人特凶,比男人还像男人……” 小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咳咳!”罗之武清了清嗓子。 魏时安闭上了嘴,抠抠脸上的痘痘,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瞎说的,道听途说。在下其实想问,你们既然是司大人的人,是不是也认识这位纪大人……表哥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就是好奇嘛。” 小马清了清嗓子,替纪婵说道:“我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位比男人还男人的纪大人,但我师父姓纪,也是六品,恰好任大理寺丞。” “啊?”表兄弟面面相觑,一脸惊吓。 …… 司岂赶到承宣布政使的衙门时,余飞已经派兵包围了这里。 陈征领着司岂进去,在黄汝清的书房里找到了余飞。 余飞闲适地坐在太师椅上,起身朝司岂招了招手,“司大人的调虎离山妙极,辛苦了,快请坐。” 司岂拱了拱手,在客座上坐下,“余大人收获颇丰?” 余飞拍拍桌子上的三本账册:“这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应该在黄汝清的府邸,费护卫去找了,应该很快就能拿回来。” 司岂又问:“魏成毅呢?” 余飞道:“魏成毅已经去招呼黄汝清了。你放心,你们一进来四城就都已经封了,他们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他竖起了大拇指,“司大人,好应变,好手段,好心计,好胆量啊。” 司岂摇摇头,“如果没有余大人的决心,下官胆量再大也无用武之地。” 余飞想起突然出现在都司衙门的几个御前一等带刀护卫,摇了摇头,笑道:“皇上任人唯贤,司大人计划周密,我等不过是配合罢了。” 司岂笑了笑,刚想附和着恭维恭维皇上,就见费原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包袱,里面鼓囊囊,显然都是账册。 他拱了拱手,“余大人,司大人,幸不辱使命,在下拿到了。”他当时也在微雨湖,但先行离开了。 余飞有些意外,“这么容易,会不会有诈?” 费原笑道:“总共两套,一套在书架上,一套在密室里,有诈的可能性不大。” 余飞大笑,“咱们确确实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啊,司大人走走走,去微雨湖,会会咱们的黄大人和郑大人去。” 他在鲁东两年多,早就受够了黄汝清等人的鸟气,如今大获全胜,不免有些喜形于色。 费原道:“二位大人,在下急着回京,就不奉陪了。” 司岂奉旨前来,费原也是奉旨前来,账册和人犯不能通行,这是首辅大人和泰清帝之前定好的计划。 司岂拱了拱手,“老费辛苦,路上小心。”他与费原的关系一向不错。 费原在他肩膀上一捶,“你也是,告辞!” 余飞笑道:“费大人不急城门已经闭了,不如跟我们走一趟微雨湖……” 他正说着,一个将官跑了进来,报道:“余大人,我们魏大人正在东城门等候。” 余飞笑着说道:“看来黄大人到东城门了,速度不慢嘛,走,一起看看去,费大人顺便从此处回京。” 司岂和费原都点了点头。 东城门的陆路水路两道闸门都没开。 几十条小船被堵在水道上,乱糟糟一团。 黄汝清同几个佐官,以及都指挥同知李正荣已经上了岸,身边正被数十个手持长刀的护卫拱卫着。 护卫外围围着上百个士兵,个个手拿长枪,将城下一片封锁得水泄不通。 黄汝清是文官,虽已年过不惑,但保养得极年轻。 他带着乌纱帽,一席酱色团领衫,腰上束着玉带,胸前的补子上绣着锦鸡。 明晃晃的从二品打扮。 “魏成毅,你这是要谋反不成?”黄汝清蹙着一对浓眉,负着手,气急败坏地说道。 魏成毅站在城门楼上,手按腰刀,笑着说道:“黄大人,这话下官可是不敢认得的,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身边的几个同僚,问道:“对不对呀,陆大人,王大人,伞大人,武大人?” 陆大人是另一个指挥使同知,其他三位都是都指挥佥事,与魏成毅同级。 这几位不是吴文正的心腹,就是黄汝清的同党。 若非有费原几人的突然出现,魏成毅未必敢轻易犯险——尽管司岂纪婵抓了他的儿子和妻侄,但他不像黄汝清只有一个儿子,他有一大家子上百口人要顾。 几位大人身边一个亲随没有,孤立无援,垂着头,一个屁都不敢放。 黄汝清道:“奉命,奉谁的命,余飞那狗贼吗?他区区一个正二品,谁给他的狗胆动我和郑大人?” 黄汝清从二品,郑玄正三品,余飞确实没有那个能力,一旦动了就是越权。 魏成毅拱了拱手,叉着腰道:“当然是奉皇上的命,是不是啊余大人,司大人?” 他站在高处,已经看到了骑马而来的一行人,领头的正是余飞余大人。 在济州城,敢与余飞并驾齐驱的人不多,如果有了,必定就是传说中司岂司大人了。 “啧啧啧,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下辈子都不用愁咯。”魏成毅与身边的亲随叹息了一声。 司岂勒住马,越过士兵,与黄汝清的目光隔空相撞。 他挑了挑眉,“下官参见黄大人。” 黄汝清在京城时见过司岂一次,虽然五官依然有些陌生,但身高和气势摆在那里——即便在马上,也能看得出他比一般人高了一大截——他派人刺杀司岂,就是用身高作为辨认的最大特征。 “我儿如何了?”他已经明白在微雨湖上发生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所谓的绑架,从头到尾都是余飞和司岂的算计,他上当了。 一时间,黄汝清万念俱灰,他一伸手便要去抽护卫的长刀…… 司岂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立刻出声道:“黄大人若死了,令郎一定会死,听说其在济州横行霸道,早已激起民愤……” “我死了,他就会活吗?”黄汝清惨然一笑,“余飞,我低估你了,这笔账我们来世再算。” 他拔出长刀往脖子上抹了过去…… 不少人闭上了眼睛。 然而,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黄汝清惨叫一声,长刀和一块石子先后落了地,脖子上只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司岂有些吃惊,随即又反应过来,应该是隐匿在后面的费原出手了。 余飞团团拱手,朗声说道:“诸位,黄汝清勾连宗室,在鲁东称王称霸,置数万受灾百姓于不顾,劫掠朝廷救济,贪污鲁东税赋,皇上大为震怒,特遣钦差司大人捉拿此獠,以正我大庆朝纲,为我百姓牟利。” “你等若识时务,自当束手就擒,以免刀剑无眼丢了性命。” 司岂接着说道:“所有账本具以到手,就算你等死而无憾,总要为你们的家人想想吧。” 黄汝清,郑玄和李正荣闻言面如死灰。 “刘维那个蠢货害我!”黄汝清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一干侍卫见他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当即解下刀剑,跪了下去。 至此,余飞、司岂彻底赢了此役。 鲁东官场混乱,牵扯到黄汝清、靖王一案的官员极多。 司岂作为钦差,便宜从事,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该革职的革职,鲁东一地官员空缺大半。 好在泰清帝和首辅大人准备充分,五天后,新的钦差来了,大批官员陆续抵达鲁东。 这片富庶的鱼米之乡,终于恢复了平静。 买了一大批土特产的纪婵和押着一串囚车的司岂终于踏上了归程…… 第98章 世子妃王氏怀了孕,又在等死,家里气氛不好。 朱子英就在外面置了个外室。 他死在西城的一个两进院子里,距离任飞羽一案的案发地不远。 外室没死,侍从没死,只死了一个朱子英,且被带走了一颗牙齿。 这一次,凶手仍是割喉,但没用门栓砸人,用的是铁器,推测是刀鞘或者剑鞘。 依旧没留下任何线索。 这不但说明司岂调查的方向是对的,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凶手的嚣张。 他在以一己之力挑衅三法司,而且还屡屡得手。 这让司岂和纪婵回家的喜悦大打折扣。 两人把人犯送到大理寺收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宫里,向泰清帝复命。 此时已近黄昏。 两人心里有事,彼此沉默着,空旷的甬路上只听得到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落日的余辉把两只影子拖得很长,地面一旦起伏他们就会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养心殿。 正殿传出水煮鱼的阵阵鲜香。 一张不大的方桌上,摆满了各色宫廷美食。 泰清帝刚刚净了手,就听守在门口的莫公公一叠声地禀报道:“皇上,来了来了来了,司大人纪大人回来了。” “哈哈。”泰清帝往外迎了两步,“有福之人不用愁,他们回来得很是时候嘛,替朕接接他们。” “遵旨。”莫公公小跑着出去了,不多时,又跟在司岂纪婵身后进来了。 “微臣参见皇上。”二人一撩衣襟下摆,要行参拜大礼。 “师兄、纪大人劳苦功高,免礼免礼。”泰清帝走到他们面前,托住两人的手肘,“来来来,净手,用膳。朕就知道你们这两天会到,准备的饭菜都是你们爱吃的。” 司岂纪婵便不跪了。 莫公公指挥着四个小太监,端了两个冒着热气的脸盆过来。 其中的两个小太监一弯腰,就是人工移动脸盆架,脸盆就放在脊背上。 纪婵还是第一次这般使唤下人,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又不想横生枝节,咬牙生受了。 司岂洗了手和脸,说道:“皇上,抄出来的库银和各府财宝都在路上了,估计再有两天就到京城。” 泰清帝问道:“估计有多少?” 司岂把手巾扔在水盆里,说道:“全部加一起,大约在八十万两左右。” “有这些银子在,河工上就能宽裕些,明年春汛时朕就不用发愁了。”泰清帝眼里有了掩饰不住地喜意,“看来朕还得感谢那个刘维,若非他杀了赵宏远,这个大脓包还挤不出来呢!师兄,你此番立大功了,朕必有重赏!” 司岂拱手道:“臣愧不敢当,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泰清帝摆摆手,“师兄先是调虎离山,随后又金蝉脱壳,这两招妙极,朕自愧不如。” 司岂道:“皇上不是说过,臣用人不如皇上?” 啧啧,原以为大理寺的商业互吹已经够极致了,没想到君臣之间的商业互吹更加肉麻。 “呵。”纪婵不由地笑出了声。 殿堂空旷,她这一声格外突兀。 拍马屁的司岂脸红了。 泰清帝也有些不自在。 “微臣走了神,想起路上的一桩趣事了。”纪婵知道自己过分了,赶紧弯下腰,拱着手吹捧道:“皇上任人唯贤、运筹帷幄,司大人冲锋陷阵、智计百出,都乃神人也。微臣此番跟着走了一遭,见识大涨,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呐。” 司岂更尴尬了——他也不想拍马屁呀,可这位小皇帝看着大喇喇,不按常理出牌,心思却非常细腻,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都是不好的。 泰清帝点了点纪婵,笑道:“纪大人淘气,走走,吃饭去。” 三人朝饭桌走过去。 司岂又道:“靖王那边怎样了?” 泰清帝道:“石方今天抄了靖王府,等审完黄汝清,朕就让他一家子进宗人府,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纪婵对这样的处置有些不满。 说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其实就是个笑话——这些宗室关在宗人府里,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比随州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幸福百倍千倍。 不过,落座后,看着一大桌子爱吃的菜色,她又觉得她的想法似乎过于激进了。 大庆是泰清帝的大庆,法律是泰清帝的法律,子民是泰清帝的子民,他有权决定一切……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不按规则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没有置喙的余地。 啧…… 她第一次觉得杀人犯其实也有可爱的。 泰清帝坐到主位上,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噗嗤”一声笑了。 一双桃花眼里荡漾着促狭,少年感极强的面容此时显得更加调皮。 “纪大人,你若想嫁人不妨考虑一下朕,朕现在比师兄好看了。”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纪婵一笑置之。 司岂“哼”了一声,食指摸上爆皮的鼻尖,不满地看了泰清帝一眼,说道:“皇上厚道些吧,臣二人整个暑伏都在外面奔波,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了。” 他穿着宝蓝色绸衫,袍袖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的手腕,与他红色的脸,爆皮的鼻子,黑色的手掌放在一起,对比格外明显,也就越加好笑了。 一向以冷峻阴郁著称的大理寺少卿司大人何时这般狼狈过? 泰清帝忍俊不禁,终于大笑起来。 用完饭,司岂又把发生在鲁东的细情详述一番,尤其是赵宏远、余飞、魏成毅,以及费原等暗卫的功劳,每个人他都恰到好处地点到了。 好的官员越多,泰清帝就越高兴。 坐在一旁的纪婵越发觉得司岂的心思深沉细腻,也越发觉得,她这个理科生要想好好活下去,只要老老实实地做尸检就好。 末了,泰清帝说起了朱子英的案子。 他说道:“朕昨日下午闲着,亲自走了一趟。” 司岂又坐直了几分,“怎么样?” 泰清帝摇了摇头,“师兄,朕什么发现都没有,不知道这可恶的家伙要杀到什么时候去。” “昨夜,朕问自己,提取指印的技术是不是不该普及下去,可顺天府借此破了好几桩案子,朕又觉得普及下去是对的,师兄以为如何?” 司岂道:“皇上,朱子英的案子,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此后密查所有人的动向,总会有所收获的。” 纪婵点点头,“皇上圣明,提取指印的查案方法虽让凶手有所谨慎,却也为更多的人伸张了正义,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泰清帝释然,说道:“这桩案子明在大理寺、顺天府,暗在师兄和纪大人,务必不能松懈。” 纪婵和司岂站起身,“谨遵皇上圣谕。” 从宫里出来时,一更已经过半。 两人从东华门出了宫。 纪婵上了马,问道:“这个时候去府上,会不会太打扰了?” 司岂道:“不要紧,胖墩儿可能已经收拾好包袱,在前院等你了。” 纪婵笑了起来,“多谢司大人。” 司岂摇了摇头,“也不知那小子有没有想我。” 他这话有些酸,也有些黯然。 纪婵心里微微一沉——孩子之于父亲,父亲之于孩子,都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司岂在他们娘俩面前却是妥妥的弱势群体。 “胖墩儿不是没心的孩子,当然会想你。”她干巴巴地安慰道。 “驾。”纪婵挥了挥鞭子,“走吧,见着人就知道了。” 司岂欣慰地笑了笑,追了上去…… 两匹骏马在空旷的长街上并驾齐驱,夏夜的晚风因着速度变得更加凉爽。 纪婵和司岂的心,也因着共同的想念而更加的近了。 司家的侧门敞开着。 二人一下马,门房就迎了出来,殷勤地把马接了过去。 刚要进门,管家九叔也来了。 “三爷可算回来了,小人给纪大人请安。”九叔揖了两礼,“二老爷在书房,请随小人前去。” 纪婵道:“多谢九叔,烦请带路。” 九叔憨厚地笑了笑,“纪大人客气了。” 纪婵司岂刚拐了弯,胖墩儿和纪祎就张着胳膊跑了上来…… 一个哭着喊“姐”。 一个哭着喊“娘”。 纪婵的唇角勾着笑意,眼泪却早就止不住了。 她弯下腰,把嚎啕大哭的胖墩抱了起来,又搂住了更咽不止的纪祎,说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纪祎道:“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胖墩儿以为你出事了呢。” 胖墩儿搂着纪婵的脖子,瘦下去一圈的包子脸使劲在她脖子上蹭了蹭,眼泪鼻涕糊了一大片。 纪婵觉察到不对了,把胖墩儿塞到可怜巴巴的司岂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把脖子擦了擦,破涕为笑道:“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眼儿。” 胖墩儿得意地在司岂的脖子上蹭了两下,“谁让你们这么久不回来的。” 司岂很享受“你们”二字,湿乎乎黏唧唧的眼泪鼻涕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卡着胖墩儿的胳膊,把小人举了起来,“我们也是没法子啊,一去的路上又是下雨又是发水的,还遇到了山贼呢。” “哈……”胖墩儿刚笑一声,就被“山贼”二字憋了回去,“山贼,就是强盗吧,你们怎么打败他们的?” 小家伙的视线在纪婵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受伤的迹象,便干脆地关心起故事本身来。 司岂看看门口站着的父亲,说道:“祖父在等父亲,故事等下再说好不好?” “那好吧。”胖墩儿伸着手让纪婵抱。 纪婵接过来,小家伙老老实实地搂着她的脖子,不说话了。 他的小身子软软的,纪婵的心里也软软的。 第99章 首辅大人心疼儿子和前儿媳,让司岂找吴大人请了两天假。 但纪婵只休息半天。 上午,她把带回来的各色礼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舅甥二人做主,分给闫先生、孙氏母子,以及秦蓉。 一部分她带到大理寺,送给同僚们。 从大理寺卿吴大人的书房出来后,纪婵去拜访左言。 她送给左言的是一块长约一尺高约半尺的奇石:白地儿,里面透着几枝黑色竹枝状图案,表皮光滑,十分别致。 “天气太热,吃食不好带,好在济州的石头不错,就给同僚们带了几块回来,大家都有。” 左言拱手笑道:“纪大人走这么远,还想着左某,左某不胜荣幸。” “济州的奇石天下闻名,这一块左某非常喜欢,多谢纪大人。” 他笑得温润,丹凤眼里透着真诚,交握一起的手白皙纤长,没有任何疤痕。 大概是被美色晃了心神,纪婵塞在胸口的大石无来由地落下了几分,“左大人不嫌弃就好……” “咚,咚。”书房的门被克制地敲了两下。 两人朝门口望去…… “左大人忙吗?”司岂问道。 左言苦笑道:“不忙,正在同纪大人闲话,纪大人送了左某一块奇石。” 司岂这话问得很刁钻——他说忙,纪婵就会马上提出告辞,他要说不忙,司岂就会趁机叫走纪婵。 司岂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是我跟纪大人一起挑的,希望左大人喜欢。”他给纪婵使了个眼色,“不忙正好,纪大人跟我出去一趟吧。” 纪婵起了身,“左大人,下官告辞。” 左言道:“去吧,有空常来坐坐,攒了好些画画的问题,正想请教纪大人呢。” 纪婵颔首笑道:“好,等忙完了就来。” 门一关,左言收起笑意,清亮的眼里闪过一丝狰狞,抓起石头就往地上砸去…… 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收了动作,又轻轻放下了,自语道:“一把年纪了,何必跟石头过不去呢?”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本小册子,默默看了起来。 纪婵和司岂上了一辆马车。 司岂说道:“纪大人,我记得你说过,有的人心理越变态,表面上就越像好人,而且特别富有个人魅力。左言一来知道提取指印辅助案件调查的事,二来拥有你所说的反侦察能力,尽管指印比对不上,但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纪婵觉得司岂说这话,像是吃醋了。 不过,他说的有道理,而她没有反驳的依据。 “司大人说的有道理,但我们先不忙着下结论。他有嫌疑,其他人也一样有。看起来只有大理寺和顺天府知晓提取指印一事,但事实上,只要有些人脉,再稍微打听打听,知道这件事并不难。” 司岂有些开心了——纪婵没向着左言,他就明白纪婵的态度了。 马车朝西城去了,两刻钟后,在朱子英一案的案发现场停了下来。 胡同里停着李成明的马车。 二人一下车,李成明就迎了出来,“哎呀,司大人纪大人呐,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一圈,脸也黑了不少。 纪婵道:“李大人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她明知故问。 李成明道:“哎呀,纪大人,老李可是太难了。”他又看向司岂,“司大人,有两桩案子,你可得一定帮帮忙。” 司岂无奈地摇摇头,“这桩案子我已经听说了,我和纪大人能帮上忙的可能性很小。” 李成明道:“唉,这案子任谁来都没有办法的,下官说的是另两桩案子。” 他作了个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司大人就当可怜可怜下官了。” 顺天府府尹换了人,也姓李,为人有些严苛,李成明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司岂道:“已经到这儿了,看完这桩案子再说其他。”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李成明心花怒放,“是是是,那是自然,请请,二位大人这边请。” 李成明引着二人从两家之间的防火通道走过去,在二进处停下来。 他指着墙面说道:“这面墙上没有脚印,里面有,推测凶手带了梯子,这条胡同里的脚印凌乱繁杂,所以他们连清扫脚印都省下了。” 纪婵扶额,真是太猖狂了,她还头一回听说杀人还带着梯子的。 李成明又带着他们二人往院子里去了。 凶手从二进院墙跳进去后,先把睡在厢房的小厮打晕,用绳子捆起来,嘴也塞上了。 上房门没插,凶手长驱直入,将躺在床上的二女一男都打昏,宰了朱子英后,最后从大门离开。 当时有起夜的邻家老头听到了开门声,时间是五更,因为更鼓恰好在那时敲响了。 门上没有指纹。 纪婵推测凶手用袖子垫着手操作的,或者,做了一副她那样的手套也未可知。 睡在床上的妇人最先清醒,也是她最先报的官,然而,她提供不出任何线索。 五更,凌晨三点到五点,乃是人们睡眠最深的时候,凶手选在这个时辰动手,应该是动了脑筋的。 纪婵觉得,这人的头脑或者不比司岂差,属于天才罪犯。 左言似乎达不到这样的层次。 司岂细细勘察了现场,确实如泰清帝所说,一无所获。 李成明叹气道:“魏国公来了好几趟了,诚王也着人问了两次,下官真是难啊。” 司岂也觉得难,但他不喜欢念经。 职责范围内的东西,再难也得想办法克服,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说说另两桩案子吧。”他不想听李成明啰嗦,直接打断他的话。 李成明道:“好好好……” 两桩凶杀案在北城门外的牛头镇上。 一个发生十天前。 一位姓刑的老者在去茅房时被人乱刀砍死,当场死亡, 从凶手持刀的习惯上看,应该是右撇子。 一个发生五天前。 那位刑姓老者的隔壁的隔壁,又一个老太太张黄氏死于非命,但与刑姓老者不同,她是在去茅房时被人掐死的,从脖子上留下的指痕来看,凶手是左撇子。 两桩案子,都没有目击证人、陌生脚印,也没有仇家。 司岂道:“是没有仇家,还是没找到仇家?” 李成明道:“刑姓老者六十一,哑巴,从来不得罪人,人很勤劳。张黄氏五十多了,不大爱说话,性子也好,左邻右舍都说他们是好人。” 司岂道:“如果你没别的事,就一起过去看看?” “好。”李成明求之不得。 两辆马车穿过北城门,再走大约一刻钟的就到地方了。 一个胡同总共八家,前面住家,后面是菜园子。 刑姓老者家住第三家,张黄氏住第五家,中间隔着个老田家。 各家茅房都在后院。 所有后院没有院墙,只有一道不足两尺高的矮墙,小孩子也可以自如通过。 司岂忍着臭气站在邢家茅房外,看着菜园子里乱七八糟的脚印问道:“这些脚印都排查过了吗?” 李成明道:“排查过了,都是左邻右舍的,发现命案时,这一趟街的男人都来了。” 司岂道:“没有发现陌生脚印,那么是不是凶手就在这些男人中间?” 李成明捏着胡须,眨了眨小眼睛,“不能吧,他们疯了不成?” 纪婵道:“这等案子多半为熟人所为。” 她一边走一边靠近李成明,忽然做了个劈手的动作,把李成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但依然在纪婵的攻击范围之内。 “李大人看见了吧,你我熟悉,我这样突然动手,在你没有防范的情况下,根本逃不掉,只要第一刀得手,伤到要害,第二刀就容易多了。” 李成明摇摇头,“纪大人说的有道理,但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没有动机……” 司岂又打断他的话,问道:“张黄氏那边的脚印情况如何,跟这里一样吗?” 李成明点点头,“一模一样。” 司岂道:“如果一模一样,就不能排除是邻居所为,我们一定忽略了某些东西。” 李成明苦恼地挠了挠头。 他已经想了这些日子了,周围这些人家反复排查过,没有一个像杀人的人。 纪婵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和一副手套戴上,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扬进茅房外墙上和地上。 “嗡……”一大群绿豆蝇从门口蜂拥而出,如同一大片黑烟。 等绿豆蝇散尽,外墙上和地面上的深黑色的血迹露了出来。 纪婵道:“死者在这里挨了第一刀。” 李成明道:“在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纪婵又往茅房里扬了把土,又飞出一大堆绿豆蝇。 她走了进去。 这里跟现代的茅房差不多,碎石块搭建的,中间一个蹲坑,上面搭着两块糟木板。 墙体北侧中间处血迹极少,应该是被害人倒伏的地方,两侧和蹲坑的木板上都有密集的血迹,墙体下面最多,黑黢黢的一大片。 纪婵说道:“这里就是凶手发狂的地方了。司大人过来帮个忙,假装砍我一下。” 司岂看了看两侧正在赶过来的相邻,吩咐罗清和车夫,“别让他们靠近。” 罗清领命去了。 纪婵问李成明:“死者多高?致命伤在哪里?伤口是怎样的,作案工具是什么?” 李成明道:“好像比纪大人稍高些,没找到作案工具,致命伤在左侧脖颈上,刀口稍稍斜向上,大概是这样。”他倾斜手掌模拟了一下。 纪婵出茅房,在死者挨第一刀的地方站住,又道:“先假定是柴刀,司大人来一刀。”这种刀具在乡下更为普遍,也趁手。 司岂走了过来,岔开双腿,以手代刀劈向纪婵脖颈,快挨到皮肤时停了手。 第100章 司岂岔开腿,身高大约不到一米八。 用最顺手的姿势劈下来,落到纪婵脖颈上,角度与李成明记忆中的刀痕角度明显不符合。 司岂又往下矮了几分…… 李成明觉得还是不大对。 他请司岂让开,也对纪婵的脖子做了个下劈的动作,凌空停住,想想,又反复做了几下。 “凶手应该跟下官身高相差不多。”他得出一个结论。 李成明的身高不足一米七。 纪婵道:“只靠记忆不行,尸体还在吗?” 李成明道:“起先确实等了两天,烂的不行才埋了。不过在下当时画了图,回去后可以对比一下。” 纪婵点点头,有图也是可以的。 一行人去了张黄氏家的后院。 张黄氏遇害的位置与刑姓老者高度一致。 在距离墙根处不到三尺的地方,有双脚蹬出来的一个泥坑。泥坑已经快被踩平了,依稀见证着张黄氏惨死前的百般挣扎。 “凶手一手捂嘴,一手扼喉。口唇里面有血,死者舌骨和甲状软骨右侧上角骨折。”李成明人体解剖学得不错,基本表述精准到位。 司岂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这里没有院墙,视线没有阻碍,在刚刚死了一个的情况下,张黄氏遇到陌生人却没有叫嚷,这不符合逻辑。” 纪婵表示同意,“这通常说明两点。一来,凶手是熟人;二来,凶手年纪不大。张黄氏五十多岁,在茅房这样私密的地方遇到男子,能让她失去警惕的,很大概率是个比她小很多岁的年轻男子。” 李成明道:“如果两桩案子都是熟人所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为?”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一个是左撇子,一个右撇子,不可能是一个人。” 纪婵刚刚经历了与李成明同样的心理历程。 她与司岂对视一眼,说道:“这桩案子果然有些麻烦。” 李成明闻言如释重负。 司岂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了笑,“把前后乡邻都喊来吧,咱们重点询问一下与李大人个头相仿的人。” 李成明没带衙役,就让两个车夫和两个小厮一起去了——纪婵给小马放了假,林生没来,她身边没有可使唤的人。 老百姓怕官,也爱看热闹。 一众乡邻早就候在两边的胡同里了,还有三个男子从第四家敞开的后门中走了出来。 总共三十一个男丁,根据初步推断,符合年轻和身高两项指标,案发时都在家里的,总共有七个年轻男子。 两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还有三个二十多岁的。 他们都是右撇子,没有左撇子。 七人列成一队,司岂与他们面对面站着,锐利的视线在几张脸上一一扫过。 七个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有些惧怕和瑟缩,一个个瞄着高大的司岂,竟无一人有心虚的迹象。 司岂施加的精神威压失效了。 他踱了几步,大声问道:“十天前,邢家老人被杀后,这七人中有谁换过衣裳,又有谁洗过头发?只要敢检举,且情况属实,本官赏银十两。” 司岂问的对象是围观的老百姓,但目光却依然落在七个年轻人脸上。 “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咋呼一声,“我沐浴了,还换衣裳了,这犯法吗?” “大人我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怯怯地开了口,“还扔了一套衣裳呢。” “对对。”其他的老百姓中,站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高个汉子,“朱老二确实洗了,我发现我二爷被害时,他正好上茅房,帮着抬人时弄了一身血。” “我冲凉了,但衣裳没换。”又有一个十九岁少年说道。 “我也冲凉了,但没洗头发,更没换衣裳。”另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开了口。 剩下的三个是既没冲凉也没换衣裳的。 老百姓沉默着,没一个站出来检举的。 司岂知道他们不大可能检举,他的目的是保证这几个年轻人不会撒谎。 纪婵问那个不但沐浴而且换了衣裳的十七岁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武。” “你几点沐浴,邢家出事那晚你家里都有谁?” 张武道:“沐浴当然要趁着天没黑咯,洗干净了才能上炕睡老婆嘛,哈哈哈……”他胆子大了起来,还得意地给几个同伴挤了挤眼睛。 围观的老百姓也笑了。 纪婵有些尴尬——确实,十七岁不算什么少年了,是成了家的大老爷们儿。 她的目光落在朱老二的身上:此人嫌疑最大。 司岂也在看着朱老二,与纪婵所见略同。 但他们没有证据,就这么抓人一定会激起民愤。 司岂为难地看了看李成明。 李成明也不是笨的,摇了摇头。 纪婵走到朱老二面前。 朱老二哆嗦一下,麻利地后退了一步。 张武道:“这位大人,朱二哥胆子小,不禁吓。” 纪婵道:“敢帮着抬死人的人,胆子怎么会小呢?” 张武“切”了一声,“朱二哥胆子小,可心善得很,任谁有麻烦求到他,他都不会不答应。” “就是就是,我二弟胆子是小,心肠好着呢。” “大人,我二儿不大会说话,你别吓着他。” “朱老二可是大好人,这位大人抓不住犯人,就想捡软柿子捏吗?那我们可不干。” “对对对,我们绝对不答应。” …… 纪婵挠了挠头,大家伙儿越是护着,她就越觉得此人是罪犯。 她说道:“我没说你是罪犯,我就看看你的手,请你伸出来。” 朱老二不动,他的眼神表明他确实在恐惧。 老百姓中间发出一阵嘘声。 司岂凌厉地看看两边的老百姓,道:“纪大人只是看看手罢了,有问题吗?” 张武走到朱老二身边,说道:“朱二哥,你又不是娘们儿,就给大人看看嘛,咱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的?” 他不待朱老二回答,抓住朱老二的左手,往前一伸,“来,给这位大人看看。” 朱老二不算帅哥,但长得干净无害,单眼皮,黄皮肤,嘴唇稍厚,一双手不大,指甲里还有黑泥。 他左手茧子不多,右手却是一手的茧子,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右撇子。 而纪婵想找的,是个左右手能交替使用的人。 张黄氏被人用左手掐死,掐死需要一个极大力量,一般说来,在杀人这种事情面前,大多数人会用自己惯常用的手。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力气大,所以,左手即便不常使用,力气也一样可以掐死人呢? 纪婵没有线索,不得而知,只好跟司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黔驴技穷,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司岂给李成明使了个眼色。 李成明心领神会,说道:“多谢父老乡亲们配合,一切都是为了给两位冤死的老人报仇,诸位放心,这两桩案子一定会破,不过迟早罢了。” 罗清喊道:“大家伙散了吧,散了吧。” 老百姓们还不走,指桑骂槐的三七旮旯话一句一句往外冒。 司岂看看老脸气得煞白的李成明,说道:“走吧,上车,回去再说。” 几人上了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北城门走。 司岂纪婵相对而坐。 司岂道:“那朱老二可疑得很。” 纪婵点头,“我感觉就是他,但找不到证据。” 司岂笑道:“你是大庆朝最博学能干的仵作,一向主张用事实说话,怎么讲起感觉来了?” 纪婵微微一笑,“司大人,事实重要,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也同样重要。” “第六感?”司岂不懂这个词,“其他五感是……” “吁吁!”马车忽然停下了。 “三爷,有刺客!”车夫忽然说道。 “箭!”坐在车后面的罗清凄厉地叫了一声。 “嗖嗖嗖嗖……”羽箭破空的声音接连而来。 司岂脸色大变,拉上纪婵向前一扑…… 空气中隐隐有了鲜血的味道。 纪婵知道自己没受伤,所以,司岂一定受伤了。 第一批羽箭从车门前面射进来,“咄咄咄”地扎在车厢后壁上。 随后安静了片刻。 司岂正要抬起头,却被纪婵一把又按了下去,嘴巴磕在她细腻的脖颈上,一股淡淡的澡豆味扑鼻而来。 这味道像一把钥匙,让他暂时忘了身体的痛,而被身下柔软纤细的存在吸引了。 若非太痛,司岂几乎就难以忍耐了。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一些…… “嗖嗖嗖……”第二批羽箭果然来了。 “嗯……”司岂又闷哼一声。 纪婵忙道:“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快躺平,躺平了,他们就射不到了。” 司岂咬牙道:“没关系,撑得住。” 纪婵道:“我知道你撑得住,但这样不是办法,你快下来。” “你听话,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而我已经受伤了。”司岂忍着痛,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到纪婵的肩上车厢板上,“等羽箭一停你就跑。” 他已经受伤了,必须保证纪婵完好无损。 纪婵鼻头一酸,“你伤在哪儿了?”她真没想到,他们从南方到京城走了那么久都没出事,今天不过是出个短差,就出事了。 司岂没说话。 羽箭又来了。 纪婵觉得今天凶多吉少了。 两辈子都这么短。 她第一次这么久地抱着一个男人,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一颗心却被填得满满的。 她回抱住他,黯然道:“这般密集的羽箭,说明刺客至少在十人以上,不管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来的,只怕我们都活不过今天了。” “首辅大人会替我好好照顾好胖墩儿和小祎的吧。” 司岂转过头,嘴唇贴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101章 纪婵的泪水浸润了司岂的唇,又咸又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期待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小声安慰道:“放心,家父一定会派人跟着我的,救兵很快就到。” “咴咴儿!咴咴儿……”马匹中箭,哀鸣数声,马车也晃了起来。 司岂以为马车很快就会砸到地上,急忙用胸膛死死压住纪婵,双手扒住车底板上的一道缝隙——以免他二人出溜到马车下面,成为活靶子。 纪婵明白他的意思,配合着,用脚勾住司岂的小腿,双手撑住了两边的车厢壁。 “咚……”外面传来一声马匹摔在地上的闷响。 车厢却没有像设想的那般倒下去。 “嗯!”车夫在车外闷哼一声,说道:“三爷放心,车架住了。” 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纪婵立刻把两脚放了下来,脸也红了——这要是被外人看见了,不定以为她有多饥渴呢。 司岂怕压坏纪婵,把身子弓起来一些。 纪婵定定神,又侧耳听了听,“你听见脚步声了吗?” 脚步急促,快且稳,来人路过车厢时,他们甚至没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司岂点点头,语气更坚定了,“对,来的肯定是皇上的人,你放心,我们不会出事的。” 首辅大人告诉过他,靖王出了事,一定有人为他出头,在未来一段时间里,皇上会派暗卫保护他,但他自己也要当心一些。 司岂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心急,不过是出城查案的功夫就遇上了。 要知道,这里距离北城门只有两三里地,而且还是光天化日之下。 前面传来渐远的马蹄声和喝骂声,羽箭果然停了。 罗清在车厢后哭道:“三爷怎么样了?老刘受伤了!” 纪婵推了推司岂,“快下去。” “好。”司岂支起胳膊,把上半身撑起来,勉强往一旁挪了挪,随后又趴下了,“你三爷我也受伤了,不过不要命,你先看看老刘。” 老刘是有些身手的,他提前示警,并支起了马车,问题应该不大。 果然,老刘开了口,“三爷,小人伤在肩甲上,无大碍。倒是三爷,伤哪儿了,严重不严重?” 纪婵坐了起来,一眼瞧见司岂臀部上一字排开的三只羽箭。 “呃……”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想了想,觉得不说话好像太冷漠了,便道,“难怪问你伤哪儿了,你总是忍着不说,我早该想到的。” “罗清,快来。”她从腰后取出匕首。 罗清躲在车厢后,没受伤,过来得也快。 跟他一样快的还有李成明。 李成明吓得面色如土,语无伦次地说道:“司大人纪大人没事吧,我没事儿,嗯,司大人伤到这里了。哎呀,这话儿怎么说的,这事儿跟老李没关系啊。司大人千万别多想,千万别多想,唉……老李我也太倒霉了吧。” 司岂的马车被射得筛子似的,他那边连根羽毛都没见着,就跟刺客是他派来的一样。 这叫什么事儿啊! 司岂用袖子擦了把汗,说道:“李大人想多了,我知道刺客大概是谁派来的,跟你没关系。” “呼……”李成明松了口气,“多谢司大人体谅。” 这边话音将落,那边罗清开始哭了,“三爷怎么伤成这样啊?呜呜呜……” 他作为下人,没在第一时间保护主子,反而藏在后面毫发无伤,这事儿要是搁在别人家,只怕要挨板子的,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纪婵觉得自己指望不上他们,抽出匕首,拎起司岂的裤子,在上面割了几刀,把布条取了下来。 紧致的一小部分臀部就这么赤裸裸地露了出来。 李成明先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别过了脸,嘴里还叨咕一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你,你,你,纪,纪大人……”罗清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会儿看看自家三爷的性感屁股,一会儿看看面无表情的纪婵。 “你什么你。”纪婵不耐地打断他,仔细在伤口周围看了看,“无毒,倒不急着弄出来,你去附近人家买把大剪子,咱先把这箭箭短了。” 匕首割断虽然也可以,但司岂定会疼得厉害。 “啊,哦,好,小的这就去。”罗清解下布帘,飞一般地下了车。 纪婵道:“李大人,等下就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李成明道:“在下义不容辞。”说完,他自去回避了。 司岂红着脸说道:“纪大人,你先给老刘处理,然后让老刘给我处理。” 纪婵道:“现在不处理箭头,回家再说。再说了,谁的胆子都没我的胆子大,箭头带着倒刺,还是我的手段利落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揶揄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她这么一说,司岂稍稍放松了一些,苦着脸打趣道:“既然我不用负责纪大人,那么纪大人负责我一下如何?” 纪婵没回答,外面又来人了。 “司大人,伤了两个,已经带回去审讯了。”外面有人说道。 “辛苦费大人。”司岂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司大人的伤要不要紧?费某让人到城里请个大夫来吧。”费原又道。 “好……” 纪婵打断司岂的话,“多谢费大人,下官恰好是个蒙古大夫,我来就好。” “纪大人肯出手就更好了。”费原是泰清帝的暗卫,对她的手段有着深刻的了解,“司大人,我等先匿了,安全不用担心。” 费原走后没一会儿,罗清带着剪树枝的大剪子回来了。 纪婵剪断司岂和老刘身上的羽箭,让罗清背着司岂上了李成明的车,一路快马加鞭回了城里。 按理说,纪家距离北城门更近,但若考虑到安全,还是回司府更为稳妥。 于是,纪婵让罗清买了两副麻沸散的同时,司岂安排罗清租了一辆马车,让他带车去接胖墩儿和纪祎,在司家汇合。 胖墩儿是司家的骨血,这个事实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必须把“万一”扼杀在摇篮里。 马车从司家侧门进府。 老刘带着箭伤下了车,门房吓了一跳,正要问发生什么事了,就见李成明和纪婵也下来。 纪婵说道:“你家三爷受伤了。现在有两件事要你做,第一,找块板子来,抬你家三爷下车;第二,我需要熬两副麻沸散,找个妥善的婆子来。” “是是是,小的立刻就去。”门房飞一般地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三爷遇刺,三爷受伤,快来人呐。” 不多时,司岑率先跑了出来,焦急地喊道:“三哥,三哥呀。”他的声音里隐隐有了哭声。 “四公子。”纪婵拱了拱手。 司岑见她面色严峻,心里更加没底,正要再喊,就听司岂说道,“我活得好好儿的,你嚎什么丧呢。” “哈哈!”司岑松了口气,三下两下爬上车,“三哥还活着呢,可吓死我……呃……嗯……” 他的目光盯在某处,一连用了好几个语气词,到底说道:“三哥这伤,啧……很不是地方啊。” “闭嘴!”司岂怒道。 “行行行,四弟知错,三哥息怒。”司岑赶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这时候,九叔带着一副担架到了。 担架放上车,司岂自己趴到担架上,几个小厮抬上他,往东边的院落去了。 司岂住在前院,挨着花园,位置虽偏,但是个单独的小院。 正房三间,没有厢房,院子里也没有任何花草。 此刻大约申时过半,西斜的太阳光照不进屋子里,纪婵就让人拿上两把长凳,把人放在院子里了。 麻沸散刚煎上,胖墩儿和纪祎就来了。 “娘,父亲!”小家伙急得不行,小短腿倒腾得飞快,满脸是汗。 “不急,娘没受伤,受伤得是你父亲。”纪婵怕孩子吓着,已经迎上去了,一把抱在了怀里。 胖墩儿刚要松口气,就见司岂静悄悄地趴在木板上,身上还蒙着一块小床单,登时又哭了起来,“呜呜呜……父亲死了吗?娘,我不要父亲死,我不要父亲死,呜呜呜……” 纪祎大一些,心思也细,见司岂身上还有起伏,就知道他只是受伤了,便安慰胖墩儿道:“胖墩儿不哭,你爹没死,你看他正看着你呢。” “唔?”胖墩儿止住哭声,扭头一看,果然看见司岂跟他招了招手,“爹就是疼,没死。” “哦……”胖墩儿破涕为笑,让纪婵把他放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替司岂擦了擦汗,“爹,你伤到哪儿了?” 司岂先是被他这一声“爹”给甜到了,随后又被他的问题给难倒了。 他正琢磨该怎么表达这个“臀部”,就见胖墩儿视线一转,精准地落在他身体的中段,小嘴发出了“咦”的一声。 “是小屁屁啊!哈哈哈……”他捂住嘴,片刻后,又松开了,“娘,我是不是不该笑?” 纪婵点点头,“不该笑,你爹现在疼得很,等下娘要用匕首把箭头挖下来,到时候他就疼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要挖?”胖墩儿不明白,因为有疑问,笑意也淡了。 纪婵道:“箭上倒刺,拔出来伤得更厉害。” 胖墩儿皱了皱眉,大眼睛里又有了泪意,“好吧,那我还是不笑了吧。” 第102章 纪婵取出勘察箱里的两把新解剖刀,让罗清送去大厨房蒸两刻钟。 罗清才出去,以司老夫人为首的妇人们就到了。 李氏和范氏扶着司老夫人走到司岂的简易床榻前。 司老夫人颤声问道:“逾静啊,好端端的,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司岂道:“大概因为鲁东的案子,是孙子大意了。” 李氏眼里还有泪花,司岂刚闭上嘴,她就开了口,“靖王不是关进宗人府了吗?” 范氏说道:“想必是其党羽,我听说冠军侯从西北回来了。” 冠军侯章尔虞是靖王的岳父。 司岂道:“冠军侯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靖王党羽群龙无首,有人昏头了。” “费原抓到两个人,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祖母、大伯母、母亲,你们不必担心。” 司岂冷静下来后,在路上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靖王早已经失势,即便有些人马,也已是明日黄花,识时务的早就退却了。 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的,不是莽夫,就是有人借机生事。 从西北回京城,一路顺利也要走一个半月。 冠军侯在边关驻扎三年,的确应该回京述职了。 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果有人会抓住机会,借题发挥,让泰清帝疑心冠军侯,从而削弱西北的军事力量,绝对不失为一步妙棋。 毕竟,金乌国觊觎大庆很久了。 若非有冠军侯勇猛善战,牢牢守住坤山一线,大庆又岂会安稳这么久? 然而这样的话不能明言,避重就轻是司岂最好的选择。 妇人们松了口气,纷纷表示抓到人就好,省得大家伙儿终日提心吊胆。 司老夫人道:“祖母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你再忍忍,太医一会儿就到。” “多谢祖母,孙子能忍。”司岂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希望纪婵亲自动手啊。 纪婵耸了耸肩,随即上前一步,长揖一礼,“纪二十一见过司老夫人,大太太,二夫人。” 司老夫人笑着说道:“纪大人受惊了吧。老身担心逾静,一时忘了还有客人,失礼了。” 大太太也道:“确实如此,瞧瞧瞧瞧,我们的小胖墩儿也吓坏了吧。”她上前两步,心疼地把胖墩儿抱在了怀里。 她这个举动有意无意地弱化了李氏的冷淡。 李氏只看了看纪婵,就对司岂院子里的管事妈妈说道:“抬你们三爷进去,躺在院子里成何体统?” 那管事妈妈道:“回禀二夫人……” 司岂打断她的话,“祖母先回吧,等孙子的伤处置停当了,立刻派人给祖母报平安。” 司老夫人黑洞洞的朝堂屋望了一眼,又看看李氏,说道:“那行,祖母回去等着。” 她心里明白,臀部肉最厚,除了疼,大危险是没有的,她们这些妇人聚在这儿反而不便。 贵妇们叽叽喳喳地嘱咐一番,走了。 管事妈妈朝几个小厮招招手,“来来来,抬三爷……” 司岂再次打断她,“不必,三爷就在院子里。”他朝纪婵笑了笑,“听纪大人的话错不了。” 纪婵环抱双臂,挑了挑眉——她的话不是圭臬,李氏的吩咐也不算错,不过是双方的原则和底限不同罢了。 麻沸散熬好了,凉了凉,车夫老刘和司岂一人一碗喝了下去。 就在二人要昏没昏的时候,太医院的大夫来了。 来的是一老一少,都是太医院里专门处理箭、剑刀伤的金镞科大夫。 老者六十多岁,身体有些瘦弱,手也是抖的。 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儒雅清隽,清澈的眼里还闪烁着怯意。 “司大人。”老大夫在司岂的腿上用力按了按,“有感觉吗?” 司岂微微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爹他没感觉了。”胖墩儿眼巴巴地守在司岂的另一边,脆生生地汇报道。 老大夫和蔼地笑了笑,“小公子不害怕吗?” 胖墩儿挺了挺胸膛,道:“我看过我娘解剖,才不怕呢。” 老大夫竖了竖大拇指,对小大夫说道:“那就开始吧。” 小大夫从木匣里取出一把小刀,递给老大夫,并揭开了盖在司岂身上的床单。 老大夫“啧啧”两声,刀子往皮肉上探了过去。 “且慢。”胖墩儿严肃说道,“老爷爷,你的刀消毒了吗?” “消毒?”老大夫不明白,一脸茫然。 小大夫解释道:“小公子,刀上没毒。” 胖墩儿摇了摇大脑袋,扭头看向纪婵,说道:“娘,幸好有我看着我爹,不然可就麻烦了。” 纪婵也一直在关注着,即便胖墩儿不阻止,她也会阻止的。 她有些想笑,又怕伤了老大夫的面子,只好深吸一口气,把笑意憋了回去,替孩子解释道:“前辈,刀上的确没毒,但用这样不经过蒸煮的刀子割肉很容易引起炎症,嗯……” 她换了个说法,“后期会发烧高热,伤口化脓,最后不治而亡。” “哦?”老大夫本来还想温婉地提醒纪婵把孩子带走,却不料听到了这一番话,心中顿有所感,问道,“那蒸煮后就不会化脓了吗?” 纪婵道:“不一定,但可以最大程度的防范吧。而且,在此之外,还需要洗手,穿干净的衣物、清洁的绷带……” 她趁机做了个科普。 老大夫不是顽固派,从善如流,立刻卷起袖子洗了手。 纪婵把一把蒸煮好的刀递给他。 他能感觉到刀子很锋利,但这样的制式他用着不大顺手,便先瞧纪婵处置老刘的伤口。 纪婵没处理过箭伤,但她懂肌肉的走向,且胆大心细,下手麻利,不过三息,老刘肩头的箭镞便被挖了出来。 再上金疮药,用绷带包扎。 大小太医还没回过神,纪婵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老大夫当然听说过纪婵的威名。 他本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却没想到,事实是没有最厉害,只有更厉害。 这一手,别说他已经老了,便是年轻时也不如的。 “纪大人。”老大夫开了口,“司大人的伤……” “娘。”胖墩儿跑过来,抱住纪婵的腿,期盼地看着她。 “好好好,娘亲自给你爹挖。”纪婵明白他的意思,俯下身子,在胖墩儿额头亲了亲。 她从老大夫手里接过解剖刀,“晚辈来吧。”她之前的让步不过是不想与李氏发生争执罢了。 “那老朽可不可以……”老大夫试探着,想要学上一两手。 纪婵道:“当然。”她把刀丢在一旁还在开着的热水里,用烈酒擦擦三只箭镞周围,解释道,“用烈酒擦拭伤口周围,也有一定的消毒作用。” 煮好的刀子温度有所降低后,纪婵捏起来,手起刀落,在司岂雪白的某处割下第一刀,手指一压箭镞,第二刀挨着箭镞落下,再一挑,箭镞便出来了。 “我娘厉害吧。”胖墩儿一眨不眨地盯着纪婵的动作,却也没忘了跟身边的罗清吹嘘一下。 罗清点点头,他也觉得由纪婵动手更好些。 不然这两位一个老,一个小,还真是让人担忧呢。 纪婵划下了第二刀…… “二老爷。”站在小院门口的管家突然开了口。 首辅大人? 纪婵尴尬地看了看自己那只按在某人臀部的手,这叫什么事啊! 她抽筋似的把手缩了回来。 这时候,胖墩儿小跑着迎了过去,“祖父祖父祖父,我娘在给我爹治伤呐。” 所有人都垂下头,捂住了嘴。 纪祎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司衡站在院门口,一时进退两难。 纪婵到底是专业的,她叹了口气,笑道:“首辅大人请进,下官手脚麻利,很快就好。” 她这么一说,司衡也就释然了。 医者父母心。 一个女子尚且应对自如,他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纪大人请继续。”司衡示意两位太医不要多礼,乐颠颠地把心头肉胖墩儿同学抱在怀里,还走进了些。 一老一少一起看。 从高处往下看,看得更仔细些,胖墩儿别着头,左眼睁着,右眼闭着,一副怕看又想看的样子。 司衡是文官,没见过这等场面,不比他好多少,微眯着眼,视线更多落到两位太医身上了。 片刻后,剩下的两枚箭镞也取出来了。 纪婵给司岂敷上金疮药,由罗清帮忙,一起绑好了绷带。 “带他们进去吧,注意不要吃发物。”她在准备好的水盆中洗了手。 老大夫心服口服,主动向司衡解释道:“首辅大人,并非下官不尽力,而是由纪大人出手更稳妥。” 司衡把胖墩儿放下来,说道:“万太医医技高超,有你老在此坐镇,小纪大人更有把握。” 纪婵拱了拱手,说道:“万前辈,还请你老开张清热解毒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好。”万御医笑眯眯地应了,他很欣赏这位纪大人,手段高超,既不藏私,也不居高临下,给足了面子。 …… 司衡让九叔代他送走万御医,请纪婵在正堂坐下。 “逾静会发热吗?”他问纪婵。 纪婵道:“现在还不好说,刀子是干净的,但箭镞是脏的。” 司衡的脸色沉重了些,又道:“这几日不甚安全,你就在家里住下吧。” “下官打扰了。”纪婵起身致谢。 司衡摆摆手,“不必客气,是老三连累了你。” 纪婵客气道:“靖王一案下官也出了力,连累是意料之中,不要紧。” 司衡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起了身,说道:“我让管家给你安排院子,你们安心住着。逾静还伤着,有你在老夫也放心些。” 纪婵站了起来,“下官一定尽力。” 司衡迈步向外面走去,“不用这么生分,日后叫我伯父就好。” 纪婵从善如流,“伯父慢走。” 司衡从司岂的院子出来时,九叔还候在门外。 他上前打了一躬,问道:“二老爷,三爷说安排纪大人住下,您看?” 司衡道:“西边的客院闲着,就给他们母子住吧。” 九叔有些为难,“二老爷,二夫人说……” 司衡摇摇头,脚下一转,往二门去了,“不必听她的。” 九叔松了口气,“小人明白了。” 司衡问道:“既然由小纪大人动手,又为何请了万太医?” 九叔歪着头想了想,回复道:“一开始纪大人主张亲自动手,是老夫人做主叫了太医。万太医来了后,小少爷说他刀子没消毒,纪大人就把蒸煮过的刀子给了他,他可能用着不大顺手,就先观察了纪大人的手法……” 司衡笑了笑,制止了九叔的话,“老夫明白了,这位小纪大人好心性。” 九叔拱了拱手,“小纪大人不是小气的人。” 司衡快到了司老夫人的正院。 一家子妇孺都等在这里。 他一进门,司老夫人就坐了起来,问道:“逾静现在怎么样了?” 司衡在太师椅上坐下,“还睡着,估计不会有大碍。” “那就太好了。” “是啊。” “老天有眼。” …… 屋子里的气氛松泛了些。 李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 她问道:“老爷,听婆子说,是那位纪大人亲自动的手?” 司勤也道:“爹,听说纪大人也在马车上,为什么她完好无损?” 司衡蹙起眉头。 司老夫人放下茶杯,说道:“匀之,既然她不打算嫁给逾静,又何必做此逾越之举呢?” 司衡道:“母亲,万太医年过六旬,宫里刀伤或者有之,但这等箭伤并不多见。” “况且,万太医也认为纪婵的手段比他高超。”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不管谁挖的箭镞,只要对他儿子有好处一切都没有问题。 司老夫人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免有些讪讪,“倒是老身狭隘了。” 司衡严肃地看着司勤,“纪大人是女子,更是你侄子的母亲,你哥是男子,他受伤有什么不对吗?” “父亲说的是。”司勤吐了吐舌头,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转过头,不敢看司衡。 司衡道:“因为刺客的事,纪婵要在前院住些日子,顺便观察逾静的伤势。” “前院?”一干女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李氏惊讶地看着司衡,“老爷,这不妥吧。” 司衡道:“老夫已经决定了。” 王妈妈在李氏耳边说了句什么,李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司衡离开正院后,李氏带着女儿回了清音苑。 李氏眼底含着轻愁,叹道:“你三哥年纪越大性子越左性了。” 司勤道:“娘亲不必发愁,反正爹也不怎么同意嘛,不然怎会让她住在前院?” 李氏点点头,王妈妈也是这么劝她的。 纪婵去了客院。 客院远没有司岂的房间奢华,就是正正常常大户人家应有的牌面。 但九叔派人送了簇新的被褥和茶具来。 纪婵住东次间,纪祎和胖墩儿住西次间。 用过晚饭,罗清来找纪婵,说司岂醒了。 “哦吼……”胖墩儿欢呼一声,“娘,我们去看看父亲吧。” 纪婵当然应允,带两个孩子一起过去了。 司岂正趴在床上喝水。 纪婵一进门,他就呛了,咳得惊天动地,脸颊也红了起来。 胖墩儿眨了眨眼,故意说道:“爹,你的脸怎么红了,难道是因为我娘看了你的屁股吗?” 他“嗒嗒嗒”地跑到床跟前,小手摸上司岂的脸,特别真诚地说道:“没关系,我娘说了,她是仵作,只看尸体,不忌讳男女。” 第103章 纪婵捂住脸。 她可以不要这个装疯卖傻的臭儿子吗? 纪祎怜悯地看着脸颊胀得血红的司岂。 胖墩儿听到首辅大人说的“靖王一案连累纪婵”的话了。 这就是他的报复。 司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所以,胖墩儿的意思是,你爹是具尸体?” 胖墩儿叉着腰怪笑起来。 纪婵解围道:“他的意思是我见多识广,让你别往心里去。” 见多识广……这话说的。 行吧,你们娘俩说得都对。 司岂点点头。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起来。 胖墩儿知道他是疼的,小脸又皱成一团,收了笑意,问纪婵,“娘,没有止疼的药吗?” 纪婵摇摇头,“麻沸散吃多了对脑子不好,司大人只能忍几天了。” 司岂道:“儿子放心,爹能忍。” 胖墩儿想了想,“我娘说,太疼了可以哼哼几声,心里会舒服一些。” 司岂道:“爹是成年人,忍得住。” 胖墩儿道:“成年人也是人,爹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会嘲笑你的。” 司岂道:“真的?” 胖墩儿爬上他的床,在他身边坐下,前后摇摆着他的小短腿,说道:“当然。我娘说,当你嘲笑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无情地嘲笑你,做人要善良!” 司岂用右手撑着身子,勉强抬起左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你娘说的对,我儿记得也很牢。” 胖墩儿噘了噘嘴,“记性太好也很烦呐,想犯错误都不成。” 司岂深以为然。 父子俩委屈地对望了一眼。 胖墩儿凑过去在司岂脸上亲了一下,“爹,我们都是可怜人吧。” 纪婵笑了起来,“你俩要是可怜,我们岂不是更可怜,少得便宜卖乖了。” 父子俩就“嘎嘎”笑了起来。 “纪大人。”王妈妈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纪婵不大记得她,但也知道这是下人,只礼貌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怎么亲自来了?”司岂动了动。 王妈妈赶忙疾走两步,“三爷不要动,三爷不要动。”她把药碗交给罗清,说道:“二夫人担心三爷,打发老奴过来看看。” “王妈妈替我谢谢母亲,我这边没事。”司岂疲惫地往床上趴了趴。 罗清替他擦了汗。 王妈妈知道,三爷不欢迎,她该回去了。 她看了看纪婵,想开口,又咽了回去,到底只说几句让司岂好好养伤的话,就告辞了。 胖墩儿不明白,问纪婵:“祖母担心我爹,为什么不自己来看?” 纪婵笑了笑,“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天色晚了,女子不能轻易到前院来。” 胖墩儿做了个怪相,识趣地没再说什么。 司岂趴在床上,心有所感,却也无可奈何。 “三爷,药可以喝了。”罗清把药碗端过来,捏着瓷勺,端好架势,打算一勺勺喂司岂。 司岂见妻儿齐刷刷地看着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要过药碗,艰难地往一旁歪了歪身子,一口喝光了。 罗清很新奇,他家三爷从来不是逞能的人,喝药也有些费劲,今儿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胖墩儿从荷包里取出几块松子糖,笑眯眯地放在司岂的手心里,夸奖道:“爹你真棒!” 司岂美滋滋地放到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嘴里漫延到心里,屁股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纪婵把胖墩儿抱起来,“行啦,你爹累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说着,她伸手在司岂额头上摸了一把,“现在还好。”她看向罗清,“多注意你家三爷体温,高了就喊我,另外,没人的时候最好不要盖厚的东西,一定注意卫生,知道吗?” 罗清连连称是。 纪婵又对司岂说道:“首辅大人安排我住在西边客院了,有事喊我。另外,你跟管家说一声,明儿闫先生会来。” 司岂感觉额头麻酥酥的,心情也飞扬了起来,说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让罗清跟管家说一声去。” 司岂和老刘平稳地过了两天,到第三天时,司岂的伤口有了红肿迹象。 纪婵调了生理盐水,让罗清替司岂反复清洗。 司岂每次都疼得大汗淋漓。 大约凌晨时分,纪婵被急促地敲门声叫醒了。 “来了。”她麻利地穿起衣裳,开门迎了出去。 来人是司岂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她焦急地说道:“三爷发高热了。”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司岂的院子跑去。 院子里正飘着药香。 纪婵大步进了司岂的卧室,见他盖着大被,脸白如纸,眼睛闭紧紧的。 罗清哭着说道:“纪大人,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纪婵道:“不慌,仪贵人能挺过来,司大人也不会有问题。院子里有冰吗,没有的话马上去取。” 罗清道:“这两天没用冰,屋子里没有,小的马上去取。” 纪婵没搭理他,取了一条手巾,浸在水盆里,拧出来,搭在司岂额头上。 又找一条,再浸湿,擦拭司岂的身体。 管事的冯妈妈见她如此孟浪,立刻上前打算接手。 纪婵冷冷地说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替我找些高浓度的酒来。” “这……”冯妈妈犹豫不决。 纪婵看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她居高临下,又带了怒气,这一眼极有威慑力。 冯妈妈哆嗦了一下,立刻转身出去了。 纪婵掀了司岂的被子,见伤口红得越发厉害了,取了调好的生理盐水来,反复冲了两遍,然后继续用凉毛巾擦他的身体。 司岂最起码烧到了四十度,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滚烫的。 纪婵一边擦,一边小声说道:“你快打起精神来,不过是一些病毒罢了,没道理仪贵人挺得过去,你挺不过去。” 司岂紧闭双眼,连声呓语都没有。 纪婵心里揪着疼,手下的速度也越发快了起来。 当司衡小跑着赶来时,罗清已经把纪婵的湿手巾接过去了,他倒了烈酒,正在擦拭司岂的全身。 纪婵问道:“他今儿又盖东西了吧。” 罗清道:“大理寺的几位大人来了,老夫人和二夫人也担心,就……” 纪婵气得不行,捏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司衡长叹一声,说道:“老夫应该闭门谢客的。” 纪婵知道大理寺来的人没待多久,待得久的是内院的妇人们。 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倒来了。 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她们。 “唉……”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卸掉了心里的那股子怨气。 行吧,反正司家她是不会嫁进来的。 小厮把药倒凉了,端过来。 但司岂既翻不过身,也张不开嘴,根本无法强喂。 纪婵让罗清上床,把司岂的身子侧过去,固定住,然后让冯妈妈去司岂书房,找几支新毛笔。 去掉笔毛,用开水烫了笔管,一头插进司岂的嘴里。 她端过药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送到司岂的嘴里。 司衡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出去,又定住了。 纪婵不避嫌地救他儿子,他又何必因此避嫌,看都不敢看一眼呢? 温热的药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司岂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眼睛闭得也没那么紧了。 纪婵给司岂的额头绑上冰袋,退到一旁,让罗清换温水继续物理降温。 …… 一直到鸡鸣时分,司岂的体温才降了下来。 人也清醒了。 纪婵让罗清去休息,亲自倒了杯温水给他,“烧了半宿,喝点水吧。” 司岂哑着嗓子说道:“辛苦你了。” 纪婵板着脸,说道:“我再说一遍,上面不要盖厚了。” 司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只搭了一块绸布。 不过,这不算什么,让纪婵担惊受怕地伺候大半宿,才是罪过。 他愧疚着,没有说话——轻易出口的道歉,只是为了心安理得罢了,他不想那样。 纪婵又道:“首辅大人刚刚才走,他老人家白天还要进宫呢。” “从今儿起,除了我之外,不许任何女人进出。” 司岂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第104章 纪婵挑了挑眉:“都听我的?若真听了我的,又岂会高烧不退?” 司岂垂下头,“是我的错。” 纪婵想了想,还是决定稍微科普一下,遂斟酌着说道:“在你的床上、被子上、皮肤上,每时每刻都滋生着眼睛看不到的脏东西。天气越热,汗水越多,它们就越容易大量生长。所以,卫生和干净凉爽缺一不可,记住了吗?” 她觉得自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司岂正色道:“记住了。” 他的脸色不好看,暗哑,发黄,眼里充血,嘴上起了皮,十分狼狈。 “先喝水吧。”纪婵道。 司岂“嗯”了一声,“咕咚咕咚”地把水喝光了。 纪婵接过空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 司岂又喝光了。 “既然眼睛看不到,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把被子给纪婵,双手垫着右脸,眼巴巴地看着纪婵。 他的乌发盘在头顶,毛毛糙糙,乱蓬蓬,顶发垂下来,遮住半只湿漉漉的眼睛,像只受伤的大狮子。 纪婵的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说道:“人跟动物一样,都是与寄生虫共存的,就像跳蚤,虱子。只是人更聪明一些,弄掉了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那些,以现在的科技水平看不见,日后……你也看不见。”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司岂闭上了眼,呼吸也重了起来。 一排挺而翘的睫毛落在卧蚕上,形成一道略微上扬的弧线。 他大概还是疼的,剑眉蹙着,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纪婵站起身,食指在他眉心按了按,随后又靠近一些,把他的发髻拆下来,用手指做梳,一下一下拢齐整,再用绸带束在头顶。 “睡得真快,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她抬起司岂的脑袋,稍稍调整了一下,把被胳膊蹭开的薄唇合上了。 “啊?怎么了?有刺客?”司岂没睡熟,撑起身子,半睁着眼左看右看,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没刺客,睡吧,乖。”纪婵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哦,哦……”司岂扑通一声趴了下去。 “呵呵呵……”纪婵轻声笑了起来,她觉得睡得迷迷瞪瞪的司岂比圆滑精明的司岂可爱多了。 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拖着步子往外面走去。 走到门口,冯妈妈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纪大人辛苦了。” 纪婵道:“不辛苦,命苦,你们再这么搞下去……” 冯妈妈是看着司岂长大的奶娘,不想听见不吉利的话,立刻表态道:“奴婢都记住了,请纪大人放心。” 纪婵点点头,“长记性就好,搞不好还会有反复。若是再热起来,你们不用慌,就按照我的方法来。” “是。”冯妈妈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纪大人慢走。” 纪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洗漱后,她喝了杯凉开水,出了东次间。 闫先生在西次间授课,讲的是诗词,声音抑扬顿挫,余味悠长。 纪婵听了片刻,没听到胖墩儿捣蛋的声音,放心地往司岂的院子去了。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王妈妈托着一只托盘从内院的方向赶了过来。 “纪大人。”王妈妈福了福。 纪婵道:“王妈妈给司大人送补品?” 王妈妈笑道:“就是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少爷那边也有,奴婢听说闫先生还在上课,等会儿再送。” 纪婵道:“辛苦王妈妈了。” “纪大人睡足了吗?”罗清笑着从里面跑了出来,接过托盘上的碗,又道,“多谢王妈妈。” 纪婵道:“睡足了,司大人怎么样?” 罗清蹙起眉头,道:“精神还好,就是不肯多吃饭。” 纪婵笑了笑,“等我教你个法子,他说不定就肯吃了。” 罗清高兴起来,“那敢情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 王妈妈“啧”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三爷怎么样了?”李氏收了“忍”字的最后一笔。 王妈妈躬身道:“听说精神还好,就是不爱吃饭。” 李氏如释重负,放下毛笔,坐在太师椅上,“万幸,万幸。” 王妈妈劝道:“三爷都好了,夫人就不要往心里去了吧,谁能想到她一个仵作能说得那么真切呢?” 司勤坐在窗下,正对着绣花绷子绣着一张手帕,说道:“当然真切了,昨儿我就说过了。纪大人可是破开了仪贵人的肚子,救了两条人命呢。” 王妈妈急忙给司勤打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 但司勤正在换针,没看见,继续说道:“娘,我要送纪大人一张我亲手做的帕子,谢谢她救了我三哥。” 王妈妈笑着对李氏说道:“太太,咱们姑娘越来越懂事了。” 司勤得意地嘿嘿一笑,道:“娘,我觉得四哥说得对,纪大人这么厉害,做朋友肯定比做敌人好,日后我要对胖墩儿好一点儿。” 李氏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司勤一眼,眼里的沉郁慢慢散去了。 “去吧,多做几碗酸梅汤,给他们母子送过去。”她吩咐道。 司岂的屋子里燃着浓郁的青木香。 纪婵进屋时先吸吸鼻子,说道:“燃香可以舒缓紧张的神经,也不错。司大人感觉怎么样?” 司岂侧卧着,深邃地眸子里有了神采,道:“还好,罗清说红肿消退了一些,问题应该不大。” 纪婵很满意他的态度,她就怕他讳疾忌医,像个女人似的遮遮掩掩。 罗清把酸梅汤端给司岂,“夫人让王妈妈送来的。” 薄如蝉翼的青瓷碗盛着浓浓的茶色汤汁,凉气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使得周围的温度似乎低了几分。 司岂的脸色沉了下去,“只有一碗?” 纪婵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毫不掩饰地不耐之色。 她立刻说道:“王妈妈说我们的等会儿再送。” 司岂不听她的,吩咐罗清,道:“拿走,我吃不下。” 纪婵搓了搓额头。 她不在意二夫人如何,在这样的时代,越是贵妇就越受传统的桎梏,没什么好挑剔的。 再说了,人生苦短,为不相干的人生气太不值得了。 “不吃最好。你现在身体虚弱,吃凉的食物会伤脾胃。”她去桌子上取只杯子,倒出一杯给罗清,“我们分了它吧。” 罗清嘿嘿笑着,“纪大人当真?” 纪婵喝了一大口,“当真。” 嗯……好喝! 她想起肥宅快乐水了,喝一口,甘甜冰凉,气泡在舌尖上跳舞,落到胃袋里,再打一个舒服的嗝…… 纪婵陡然沉默了下去,眼里没有沉抑,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 司岂知道她大概想起了什么,也不打扰,用右手撑着头,默默地看着她。 罗清笑嘻嘻地往犄角旮旯退了过去。 纪婵很快就回过神,对罗清说道:“你去把抬司大人的担架找来。” 罗清也不问为什么,应一声就去了。 司岂道:“要担架做什么?” 纪婵促狭地眨了眨眼,“当然是要解决你的实际问题。” 司岂的脸又红了——他觉得自己这几天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小便还好,用夜壶可以解决,另一件人生大事,他确实一直在强忍着。 好在没怎么吃喝,不然早受不住了。 他埋下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好,我知道你要怎么做了,纪大人快去休息,要用午膳了。” 纪婵大笑着出了屋子。 罗清把担架放在院子里,进来后发现纪婵不见了,忙问道:“三爷,纪大人怎么走了?” 司岂怒道:“纪大人再不走,你三爷我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又不是胖墩儿。我也是,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罗清咕哝一句,“要是胖墩儿就省事了,抱着就完了……” “滚!”司岂喝了一声。 罗清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很快又抱着担架进来了,谄媚地问道:“三爷,怎么弄啊。” 司岂道:“取支铅笔,再用两只凳子把木板搭在床旁边。” 罗清照做了,“然后呢?” 司岂道:“按照我的身高挖个洞……” “哦哦哦哦哦……”罗清一叠声地喊着,抱着担架出去了。 纪婵回到客院时,闫先生已经下课了,师徒三人正在一边喝酸梅汁一边闲聊天。 她没去打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八仙桌上也摆了一碗,静静地冒着凉气,显然才拿来不久。 纪婵歪着头笑了笑,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碗酸梅汤有没有…… 她承认自己邪恶了。 但在刑侦这一行做了这么久,以及联想到刚穿过来时吃过的亏。 纪婵趁着院子里没人,把酸梅汤倒了。 李氏很满意自己的大方。 当司老夫人问她时,她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王妈妈做酸梅汤也算一绝,想来纪大人也是喜欢的。” 司老夫人道:“那就好,说来也是咱们不晓事,差点害了逾静的性命。” 李氏也觉得后怕,垂下头,搓了搓手里的帕子。 司老夫人看了看外面,“匀之半宿没睡,今儿又进宫了,也不知能不能打个盹儿。” 范氏道:“老夫人放心,二叔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老夫人道:“咱们做母亲的就是这样,儿子再大也是孩子,恨不得桩桩件件都想到了。” 李氏明白,老夫人在敲打她呢,“母亲说的是,儿媳受教。” 司岂的事,她确实太不周到了——明知他伤在那处,不好与人明言谢客,她不但不帮着解围,还带人跟着添乱。 第105章 司岂的伤无大碍,纪婵恢复了日常工作。 八月七日早上,纪婵点完卯,在窗前修理菖蒲时左言敲敲敞开门,走了进来。 “纪大人,司大人的伤好些了么?”他笑着问道。 纪婵放下花草,道:“好多了,左大人请坐。” 左言道:“就不坐了,吴大人请纪大人过去一趟。” 纪婵有些莫名,她的顶头上司是左言,吴大人找她作甚? 左言拱拱手,说道:“恭喜纪大人,贺喜纪大人。”他见纪婵还是不明白,又道,“皇上有旨意,纪大人升授承德郎。” 承德郎是散官,在大庆是一种殊荣,这是皇上因着靖王一案给她的奖赏。 纪婵明白了,笑道:“多谢左大人。” 左言摸了摸鼻子,略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不必谢我,我来不过是找个借口看看纪大人罢了。” 纪婵被撩了个正着,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尴尬地说道:“那下官就往吴大人的书房走一趟?” 左言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说道:“走吧,我去跟吴大人复命。” 二人出了书房,往后面走。 左言道:“听说司大人出城,是为了顺天府的两桩案子,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纪婵道:“只有怀疑对象,苦于没有证据。” 左言挑了挑眉,笑道:“怎么办呢,打一顿?” 纪婵摇摇头,“两桩命案,是掉脑袋的大罪。而被怀疑的对象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一旦屈打成招,岂不是我和司大人的罪过?” 左言颔首,“纪大人仁慈?” 纪婵反问:“左大人不也一样吗?” 左言笑了笑,不置可否,换了话题,“太阳虽大,可到底是秋天了,每次通过房山都会被冷风冲得遍体生寒。” 纪婵道:“现在早晚有些凉,需要多加件衣裳,不然感染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大人正在门口浇花,闻言笑道:“小纪大人说得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必须小心谨慎。” 左言附和道:“确实,王妃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现在虽然好了,却也瘦得换了个人似的,只怕还要调养很久。” 纪婵若有所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抓住,只得先跟吴大人见礼。 吴大人放下花草,在书房宣读了圣旨。 这是纪婵收到的第三份圣旨了,既不激动,也不欣喜。 而且,不过是散官罢了,在她这个现代人眼里,跟获奖证书相比区别不大。 她谢过恩,再谢过吴大人,便告了辞,双手捧着圣旨回了书房。 李成明又来了。 纪婵一进去,他就站了起来,跟小马一起恭贺道,“恭喜纪大人。” 纪婵还礼,道:“同喜同喜,李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李成明又虔诚地拱了拱手,道:“在下需要画两幅海捕文书,纪大人这边不知有……” 纪婵道:“可以,带人来了吗?”她很清楚,泰清帝之所以把她一个女流放到大理寺,就想要她起到这样的作用。 她不能拒绝,因为这是她存在的最大价值。 “带来了,带来了。”李成明赶紧派人去叫,然后又是好一通感谢。 纪婵打断了他的车轱辘话,问起城北两桩案子的事。 李成明道:“这几日在下也是想破了头,但还是没有进展,司大人好些了没有?” 纪婵道:“听说好一些了。” 李成明立刻顺杆往上爬,摸摸小一圈的肚子,“那……司大人有没有什么意见啊。” 纪婵摇摇头。 司岂还真没有,这两天也一起探讨过,始终没有头绪。 两人聊了几句,李成明的小厮带着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走进来。 看此人衣着,像某个大户人家的长随。 纪婵问道:“这桩案子怎么回事?” 李成明道:“茶商家里遭了贼,他看见贼的长相了。” 纪婵便拿起笔,一边询问一边画了起来。 小马放下卷宗,取来画板,跟着纪婵一起练习。 李成明感慨道:“可惜在下太忙,不然一定跟纪大人好好学学。” 纪婵道:“李大人若事事躬亲,只怕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画好这一个,另一个人被小厮带了上来。 此人肥头大耳,一副乡绅打扮。 纪婵问:“这个为的什么?” 李成明道:“唉,这回画的不是罪犯,是王员外的疯子弟弟,原本是被王员外关在宅院里的,前一日突然跑了,他怕伤着人,就来画个画像,一来让人们防备着些,二来也好按图索骥。” “疯子”二字像黑夜的一盏明灯照亮了纪婵暗沉的脑海。 她知道那会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了。 “换个人似的”,放在疯子身上就是人格分裂。 如果两桩案子系一人所为,那么会不会因为多重人格? 一个人格杀了这个,另一个人格不服气,所以又杀死了另一个? “纪大人?”李成明见她迟迟不动笔,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纪婵回过神,脸上不由多了一丝笑意。 她笑的时候不大像男子,不但柔和,而且妩媚,女性特征明显。 乡绅有些看呆了。 “说吧,你弟弟长什么样子。”纪婵问道。 “啊啊啊,哦。”乡绅回过神,“他有七成像我,就是没我这么胖。” …… 送走乡绅,纪婵对李成明说道:“李大人,关于城北的两桩案子,我想让你派人再走一趟。” 李成明惊喜地问道:“纪大人有想法了?” 纪婵点点头,“不一定准确,但可以试试。” 李成明作揖道:“纪大人,你可是救我老李了,明儿老李就请你吃醉仙楼去!” 他说醉仙楼,纪婵忽然想起自家酒楼了,前天听司岂说装修好了,她还没去看看过呢。 还有菜谱也得定一下。 “醉仙楼就不用了,在下也有个馆子,日后李大人请客去咱家的就成。” 她给咱家馆子的开业做了做铺垫。 李成明笑道:“那敢情好。纪大人要真去醉仙楼,只怕在下的荷包受不住。” 纪婵微微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说道:“你悄悄派人过去,查查那朱二的情况,问问他有没有生过病,或者有时候像换个人似的,如果他没有这种情况,再查查别人有没有。” “如果大家都不知道,就悄悄埋伏两个晚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人特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没。” “如果有,他一定很危险。” 李成明不明白,不免要问个究竟。 纪婵便把双重或者多重人格的概念,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说了一遍。 李成明对此难以置信,“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他只见过画像里那样的疯子,不发狂时表情呆滞,发狂后不认人,打人骂人还砍人。 “如果李大人有困难,我可以另想办法。”纪婵道。 她看得出李成明不信,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一切还都只是猜测而已。 李成明赶紧摆摆手,“不不不,府尹大人一直在催在下破案,哪怕有一线希望,在下也定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 纪婵道:“那就拜托李大人了。” 送走李成明,一向信任纪婵的小马也问了一句,“师父,真的有这样的人吗,要真有,岂不是跟鬼附身差不多?” 纪婵笑道:“这个例子举得好,不管有没有,死马当活马医吧,看结果。” 下衙时,纪婵往东城菜市场走了一趟,取来定好的生猪蹄。 她本想去自家饭馆走一趟的,结果她在市场看到了又大又肥的活海蟹…… 纪婵买了一篓半,让林生和小马各带几只回去,这才回到首辅府。 “娘!”胖墩儿一看见纪婵带着吃食回来,便撒着欢的扑了上来,抱着纪婵大腿往上爬,“娘买什么好吃的了?” 纪婵也不捞他,捏捏他的小鼻子,道:“你亲亲娘,娘就给你蒸海蟹,再做一道腐乳猪蹄怎么样?” 胖墩儿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问道:“亲十下够不够?” 纪婵嫌弃地说道:“一下就可以了,你要是敢舔,我就敢什么都不让你吃。” 胖墩儿立刻老实了,认真地用袖子擦干净嘴唇,好好亲了一下。 纪婵满意了,牵着胖墩儿的小手去了小厨房——首辅大人为方便她,特地把前院的茶水房给她做了厨房。 不过,他也不亏。 只要他在家,纪婵都会给他送去一份。 纪婵把螃蟹放在铜盆里,跟婆子一起挨个刷洗,胖墩儿就蹲在一旁拿着树枝斗螃蟹玩。 司衡和司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司岑道:“纪大人好像从来都不讲究什么身份,自在得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衡点点头,“小纪大人通脱自喜,且能适可而止,着实让人佩服。” 司岑怔了怔,他还从没听过父亲这般夸奖过一个女人。 司衡道:“另外,她很博学,犹在老夫之上。” 司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司衡斜着看了他一眼,负着手,朝自家大孙子走了过去。 司岑挠了挠头,也跟着过去了。 司衡道:“看来祖父今天又有口福了啊。” 胖墩儿总算放下了可怜的螃蟹,笑眯眯地说道:“我娘买的多着呢,祖父可以吃个够啦。” 司岑道:“那四叔呢?” 胖墩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勉强说道:“我娘做了猪蹄,也很好吃哒。” 司岑把他抱起来,故作委屈地问道:“你不喜欢四叔吗?” 胖墩儿眨了眨眼,故意说道:“祖父,我更喜欢吃螃蟹怎么办?” 司衡哈哈大笑起来。 他现在每天回家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胖墩儿,这小家伙绝对是他的开心果。 第106章 司岑给他举高高,“你不给四叔吃,四叔就不让你下来。” “四叔要是不累,胖墩儿多呆一会儿也不错哒。”胖墩儿笑眯眯地捏住司岑的脸颊。 “行吧。三哥,你儿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司岑对正在走过来的司岂说道。 司岂的伤不便蹲,不便坐,但走路没有问题。 司岂笑道:“小孩子要是愿意吃亏岂不是个傻的,父亲。”他叫了司衡一声。 “既然能走动了,就多走走,听小纪大人的。”司衡关切地在司岂脸上看了看,转身往外书房去了。 司岂道:“是。” 纪婵说道:“四公子跟我们一起用饭吧,等会我再做个猪蹄儿,加上大厨房送来的饭菜,足够吃的。” 司岑得意地在胖墩儿脸上亲了两下,道:“那敢情好,多谢纪大人。” 他把胖墩儿放到地上,“好啦,你祖父要考校四叔的学问啦,跟你爹玩儿去吧,他有伤,你不要撞他。” 胖墩儿才不要跟伤号一起玩呢。 他做了个鬼脸,自己跑去跟螃蟹玩了。 纪婵刷洗完螃蟹,进了厨房。 司岂也跟了进去,“除了螃蟹还有什么?”他这几日吃得太清淡,就想吃口浓香的。 纪婵道:“再做个腐乳猪蹄。” 司岂眼睛一亮,笑道:“要不要我帮忙?” 纪婵把猪蹄从篓子取出来,放到干净的水盆里,手脚麻利地搓洗着,“司大人帮忙吃就行了。” 司岂学着纪婵的样子耸了耸肩。 纪婵笑了起来——她看不见自己做这个动作的样子,但穿着道袍的司岂做起来还是相当奇怪的。 在这个时代,猪蹄鸡爪是紧俏货,纪婵能买到这么多,一是预定,二是价高。 猪蹄收拾得颇为干净,有猪毛的地方她在火上烧一烧,用刀子刮一刮。 再用刀分解。 纪婵做这个最内行,十二只猪蹄,不到一刻钟就解剖完毕了。 司岂坚持看到第四只,到底别开了眼,极其坚强地告诉自己,吃猪蹄就是吃猪蹄,绝不是什么猪的尸体,更与碎尸没什么关系。 纪婵把切好的猪蹄放进锅里煮,去掉血水。 与此同时,洗净花生,备好腐乳若干,八角、葱姜蒜适量,酱油小半碗,糖三汤勺。 盏茶的功夫后,捞出猪蹄,沥干水份。 婆子把大锅里的开水舀出来。 纪婵套上围裙——围裙后面开口,酱红色粗布做的,衣角上用草绿色绣了一串蒲公英,几条垂着的草绿色带子便是扣子了。 “我来帮你。”司岂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心里美滋滋的。 纪婵看了一眼正在舀水的婆子,说道:“不用,我平时也是自己系。”她举起手,开始系脖子上的一对布绳。 司岂上前一步,系背上的两条。 腰间略微绷紧了些,纪婵清晰地感觉到司岂手上的力量。 她莫名地想起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侣在厨房里一些情节,耳朵尖慢慢红了。 婆子终于舀净了锅里的水,提着泔水桶跑出去了。 罗清正在门口陪胖墩儿玩,婆子出来后,他往里面看了一眼,笑嘻嘻地问胖墩儿,说道:“小少爷,跟爹娘一起过日子是不是更有意思?” 胖墩儿严肃地摇摇小手,说道:“非也非也。” 罗清心道,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很不错了,胖墩儿怎么还觉着不好了呢? 螃蟹死了,胖墩儿戳戳两只眼珠子,遗憾地咂咂嘴,“这就死了,看着挺横的呀。” 罗清跟屋里的司岂对了下眼,问道:“小少爷,为何不好啊。” 胖墩儿卸了螃蟹的两只小腿,“你看我大哥二哥就知道了。” 罗清还是不明白,大少爷二少爷怎么了,都挺好的呀。 胖墩儿见他一脸茫然,说道:“诶呦,我的大少爷诶,那儿可不是玩的地方;诶唷,我的二少爷诶,这个东西可不能动;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小少爷责罚。” 童音或高或低,他把伺候他们的丫鬟婆子的语气模仿得绘声绘色。 罗清噗嗤一声笑了。 那是,纪家跟司家比起来,比没规矩还要没规矩,别的不说,哪有下人跟主子一起吃饭的? 胖墩儿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的眼色,终于放过了那只倒霉的螃蟹。 纪婵在炒油锅,油烟很大。 司岂被赶到门口,胖墩儿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难过,但又知道,胖墩儿不过说了实话罢了。 纪家人口简单,对于胖墩儿这样聪慧又敏锐的孩子来说,确实更加舒服些。 还有母亲…… 尽管她对纪婵已经有所接纳,但纪婵能适应司家的规矩吗? 若真的成了亲,母亲会允许她继续去大理寺吗? 如果不允许,那他的确该好好想想了——不是算计着怎样让纪婵嫁进司家来,而是怎样平衡司家和纪婵,以及他们一家怎样生活,在哪儿生活。 司岂带着孩子玩去了。 纪婵把猪蹄炒热,放入腐乳,炒均匀炒烂,加入没过猪蹄的热水,再淋入酱油,放白糖。 煮开后,盖上盖子,用中小火焖煮一刻多钟,然后倒入花生,再炖一炷香的功夫。 猪蹄软烂即可。 做好猪蹄,螃蟹出锅,大厨房的饭菜也来了。 纪婵让婆子把猪蹄和螃蟹分成三大份和一小份,一小份是司老夫人的,剩下的是大房、二房和他们外院的。 当纪婵在正堂里摆了圆桌,司岂、司岑以及纪家三口同坐一堂时,其他几分猪蹄也到了大房、二房和司老夫人处。 司衡陪司老夫人用饭。 天气凉了,老夫人腿疼,饭菜就摆在炕桌上,娘俩相对而坐。 司老夫人盘膝坐下,眼睛登时亮了,“今儿还有海蟹,我说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呢。” 司衡挑了一只又大又沉的,掰开蟹壳,露出满壳的蟹黄,笑道:“小纪大人买的,还有猪蹄,也是她亲手做的。” “这姑娘确实是个能干的。”司老夫人感叹一句,夹起一块软烂的蹄筋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完,笑道,“这猪蹄软烂有嚼劲,比咱们府里的厨子做得好吃,你也尝尝。” 司衡从善如流,也夹了一块放在嘴里…… 司老夫人又道:“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咱家逾静眼光不错,他们二人确实相配得很。” 司衡剥除螃蟹盖上的内脏,长柄勺刮下蟹黄,连壳放到老夫人的碟子里,说道:“配是配的,只可惜纪婵官居六品,不大可能辞官,来咱司家守着内宅。” 司老夫人犹豫片刻,说道:“匀之求皇上放纪婵回来怎样?” 司衡笑了笑,“母亲,内宅不缺小纪大人一个女人,但大庆却缺少纪婵这样好的大理寺官员。” 司老夫人叹了一声,“逾静也怪可怜的,不然你再劝劝李氏?” 司衡抬起眼,惊诧地看着老夫人,“母亲能接受她?” 司老夫人笑道:“你这孩子,逾静是我孙子,二十五了,喜欢的女人总娶不到手,他又是个长情的,我这祖母的怎能不心疼。” “但李氏说的也有道理,她那么个身份确实尴尬,老身一直犹豫着,不好多劝。” “这件事,还得匀之想想办法。” 司衡道:“儿子也没有办法,逾静既然想娶,就让他自己想辙去,只要合理,儿子就不会阻拦。” 司老夫人道:“对,能者多劳,就让他自己想。” 娘俩相视一笑,不再说话,专心用饭。 …… 清音苑的三位主子用完了饭。 吃了两只大螃蟹,四五块猪蹄的司勤用茶水漱了口,满足地说道:“想不到猪蹄还能这样做,好好吃。娘就让三哥娶了纪大人得了。” 苏氏用帕子擦了嘴,掩住唇角呼之欲出的笑意。 李氏不高兴地看了司勤一眼,“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愿意有个做仵作的嫂子?” 司勤吐了吐舌头,道:“娘,我觉得有个六品官的嫂子也不错,整个大庆头一份呢,感觉挺带劲儿的。冯妈妈送菜时说,纪婵姐姐加封了散官承德郎啦。还有,那天我去送帕子时,纪婵姐姐答应给我画一幅画像,像这么大的。” 她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大约三尺全开的样子。 李氏重重地放下茶杯,道:“一幅画像而已,我没给你画过吗?” 司勤道:“娘,不一样的。我四哥说,纪婵姐姐画的人像跟本人一模一样,像照镜子一样的。” 李氏有些头疼,纪婵不过在家里住六七天而已,几乎收服了所有人。 孩子喜欢跟她玩,大人们喜欢她做的吃食。 司勤还是她的亲闺女呢,也天天纪婵姐姐纪婵姐姐的叫着。 怎么就不明白她的心呢? 她是婆母,二品夫人,让个仵作儿媳伺候着? 光是想想就让人受不了。 她看向苏氏,说道:“苏氏,你怎么想?” 苏氏笑了,大伯子的婚事跟她这个弟媳妇有什么关系? 但纪大人这个人还是非常不错的,聪明,人也大气,她打心眼里佩服。 只是跟婆母这样心思细腻的不大搭配。 她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和勤姐儿一样,都很喜欢纪大人。” 反正娶不娶纪婵是长辈的事,更是三哥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李氏顿时有了一种无力感和孤独感。 她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到纪婵的好,但那么优秀的纪大人继续做大理寺丞、做她孙子的母亲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娶到家里来呢…… 第107章 虽是客居司家,但管家照顾周到,纪婵丝毫没有感到不便,既自在又快乐。 八月八日,纪婵在国子监讲了多半天的课。 下课后,她让小马回去陪秦蓉,让林生送她去顺天府。 李成明在府里,正忙着处理几件鸡零狗碎的小案子。 纪婵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人。 “纪大人对不住对不住,久等了。”李成明一进书房就忙不迭地作揖。 纪婵站起身,笑道,“李大人太客气,是在下叨扰了才是。在下来,只是想问问那桩案子有没有进展。” “多谢纪大人惦记着,快请坐。”李成明在她对面坐下,说道:“昨天下午没抽调出人手,晚上老董派人去了,今儿又换了一拨人,等他们回来就该有消息了。” “李大人,偷驴的抓住了。”一个捕快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另外,城南吊死一个妇人,婆家说妇人自己吊死的,娘家人说妇人绝不会自杀,老董去看过了,现在带回衙门来了,等着大人决断呢。” 李成明只好站起身,试探着说道:“纪大人若有兴趣,一起看看去?” 纪婵笑道:“干坐着不如去看看,只要李大人不介意。” 李成明连说几句“求之不得”,同纪婵一起出了门。 二人才走几步,迎面撞上了新府尹李之仪。 这位大约四十二三岁,相貌颇有特点,国字脸,扫帚眉单眼皮,一管鹰钩鼻又高又直,身形清癯,气质冷硬,为人似乎也刻板严苛了些。 纪婵在国子监的课堂上见过他,没怎么说过话。 “下官纪二十一见过府尹大人。”纪婵拱手笑道。 李之仪点点头,淡淡说道:“纪大人,稀客。” 纪婵道:“有些事情要请教推官大人。”此二人都姓李,说职位更好表达一些。 “嗯,去忙吧。”李之仪摆了摆手,起步要走。 李纪二人急忙拱手相送。 李之仪走了两步,纪婵便也转了身,突然听见府尹大人唤道,“纪大人留步。” 纪婵只得再转回来,“府尹大人请吩咐。” 李之仪眼里闪过一丝凌厉,道:“城北的案子我听说了。” 纪婵看了一眼李成明。 李成明脑门顿时见了汗,忙不迭地用帕子擦了擦。 李之仪冷哼一声,“纪大人是想说鬼上身吧,需知‘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当以正道在心,少讲这些虚妄之事,用来破案更不可取。” 纪婵登时觉得日了狗了。但这样的朝廷大员又不好轻易得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虚应一声。 李之仪道:“纪大人讲得课不错,指印法也颇有成效,日后还是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吧。” 他说完自己想说的,根本不给纪婵解释机会,大步朝二堂去了。 纪婵“嘿嘿”笑了两声,没事人似的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你们大人擅长给一巴掌奖励两个甜枣哈。” 李成明又擦了把汗,低声下气地解释道:“纪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在下的错,都是在下的错啊……” 他也是没办法。 一大早上就被李之仪叫了过去,询问城北两案的进展。 他哪有什么进展啊,没法子,只好把他自己都不信的纪婵的说法报了上去。 于是,他被骂了整整一早上。 没想到,纪婵来人家也没给面子。 纪婵倒不怎么生气,只担心自己错误地分析了案情,无法打李之仪的脸。 她安抚李成明几句,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在意,李成明这才停止了诉苦。 李成明不是顺天府主官,所以,他负责的案子一般在二堂偏厅。 屋子不大,装修陈旧,到处都是灰突突的,里面只摆着一张书案和几把椅子。 老董和两个衙役站在一旁,空地上跪着两人。 纪婵与老董点点头,在偏座坐下,先把那二人打量了一番。 告状者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妇,女子有了些年纪,满面泪痕,仍能看得出容貌娇美。 男子长得一般,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李成明道:“你等状告何人,速速据实说来,如有虚假,每人五十大板。” 那女子哭道:“青天大老爷一定要给民女做主啊,我女儿不会自杀的,一定是他们杀了我女儿。” 李成明不耐,“从头说,如实说。” 男子姓张,女子张王氏,育有一女两子。 女儿张姝十六岁,容貌极美,八月初二嫁进葛秀才家。 当天晚上入洞房后,夫妻二人玉成好事,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张姝没有落红。 葛秀才质问张姝为何。 张姝说,她也不知道为何,反正她从未与人苟且过。 葛秀才家里有些银钱,但容貌很一般。张家看中他,一方面是为钱,二方面因为秀才的身份。 彩礼没少要。 尽管葛秀才喜欢张姝,不惜重金求娶,但也一直以为张家见钱眼开,卖女儿给他。 他便以为张姝说谎,一定跟别人苟合过。 两人当晚大吵一架,婆母、嫂嫂等知情人亦对张姝百般羞辱。 张姝貌美,性子却是北方大妞的性子,当即表示退回彩礼,两人和离。 她这样一刚,葛秀才又觉得可能真的有误会。 态度一软,这件事又被放下了。 然而,放下的事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没两天,心胸狭窄的葛秀才又把那件事翻了起来。 二人打了好,好了打,直到张姝自杀。 张家夫妇之所以认为张姝不会自杀,是因为张姝想和离,并且已经同他们说过了。 他们夫妇不同意,却也没说死。 结果,就等来了张姝的死信——葛秀才亲自报信,说张姝上吊自杀了——张姝不是吊在房梁上,也不是吊在歪脖树上,而是吊在了架子床上。 “大人呐,我女儿不会自杀的,绝对不会。她还说要回家来,让我养她一辈子呢,呜呜呜……”张王氏哭得声嘶力竭。 李成明看向老董,“你们去看过了吗?” 老董道:“属下看过了,从勒痕上看确实是自缢。”他在右下颌处比划了一下,“这一处形成缢沟向上提空,痕迹上也有生活反应。” “你胡说,一定是葛家给你钱了,青天大老爷呀,你可一定要给民女做主啊啊啊……”女人长得漂亮,哭起来还带着唱腔,形容甚是滑稽。 纪婵知道,老董家里有钱,不会看得上葛秀才贿赂的仨瓜俩枣,他说自缢,应该是他认为就是自缢。 老董修养不错,冷哼一声,没有理会。 李成明不想听废话,起身说道:“你们带仵作老牛走一趟,让他们夫妇明日再来。” 老董道:“属下这就去办。” 纪婵和李成明从偏厅里出来,回到李成明的书房。 二人喝了盏绿茶,又聊了几句,城北的捕快就回来了。 捕快道:“二位大人,小人悄悄问过,那朱二小毛病有过,不曾生过大病,尤其是疯病,更没有癔症。” “其他人也都很寻常,没有可能有纪大人说过的那种事。” 纪婵有些意外,“从小到大,什么异常都没有吗?” 捕快点点头,又拍了下脑袋,“他家邻居提过一嘴,说他小时候爱哭,总梦游,后来长大就好了。” 纪婵皱了皱眉。 一般说来,多重人格的形成与童年创伤有密切关系,尤其是性侵害。 当孩子受到难以应付的冲击时,就会以“放空”的方式,以达到“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感觉,这对长期受到伤害的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长此以往,就会分离出另外一种人格。 小时候哭,梦游。 这两点坚定了纪婵的判断。 纪婵道:“我推断朱二小时候受过家暴,或者侵害,这是他小时候爱哭的主要原因。对了,朱二成亲了吗?他家哥几个姐几个?” 捕快道:“没成亲。朱家就哥俩,没有姐妹。他和他大哥不是一个娘,年纪相差有些大,因为胆子小,不爱说话,到现在也没成亲,始终跟他大哥过。” 纪婵又道:“他大哥多大年纪,成家了吗,有子嗣吗?” 捕快挠挠头,“他大哥三十多,成家了,有一女一儿,儿子也有十七八岁了。” 纪婵对李成明说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朱二被朱大控制了,所以,他在被控制和侵害的过程中形成了两个不同的性格。” “当然,这只是推断,还需要证据来证明。”她问捕快,“那边还有人盯着吗?” 捕快摇摇头,瞧着李成明欲言又止。 李成明觉得纪婵太过武断了,讲的跟天书一样。 一个人三个性格,还一个左撇子,一个右撇子。 这怎么可能? 亲哥哥侵害亲弟弟,有这样的畜生吗? 现在人手本就不大够用,晚上再白盯几宿,只怕他这个推官就不用做了,回家吃自己算了。 纪婵见李成明皱着眉头,知道他不会同意,起身告辞了。 回到司家,刚换上家居服,就见司岂敲门走了进来。 纪婵请他坐下,倒了杯水给他。 司岂见她笑意不达眼底,遂问道:“纪大人心里有事?” 纪婵点点头,把朱二的事详详细细说上一遍,多重人格也解说一个明明白白。 司岂捏着杯子,把纪婵说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三遍。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的三个人格彼此知道彼此的存在,一个杀死了刑姓老者,另一个就杀死了张黄氏?” 纪婵点点头,“正是如此,司大人也不信我的话吗?” 司岂道:“不是不信,只是眼界大开。而且,还担心此人会再造杀孽,那可就是我等的不是了,你放心,我马上让老郑带人走一趟。” 第108章 司岂说办就办,立刻打发罗清去找老郑,让他带人走一趟。 罗清一直是个听话的小厮,这次却扭捏着没动。 纪婵取出两块碎银,说道:“晚上守夜辛苦,又不是咱大理寺的差事,这些银子你给老郑带去,就说我犒劳大家。” 银子大约四五两,两人分不算少。 罗清看了眼司岂。 司岂把银钱推了回去,说道,“我给他们的不少,而且老郑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问罗清,“你也想跟着看看?一宿都守在外面可是很辛苦的。” 罗清“嘿嘿”一笑,“小的这不是好奇嘛,三爷就给小的放个假吧。”在府里闷好几天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溜达溜达,也见识见识老郑吹破天说的“埋伏”。 司岂道:“可以去,但要听话。” 罗清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是,三爷。” 纪婵把一块碎银扔给罗清,“晚上买点儿零嘴吃,不然晚上容易饿,一饿就冷,冷了就煎熬了。” “好嘞。”罗清见司岂没拦着,知道可以拿,高高兴兴地收了起来。 司岂又道:“有两点你们要注意一下。第一,一条胡同里连死两个人,想必邻居们都警觉了,半夜单独去茅房的可能性不大。凶手再想杀人,说不得会换地方。” “第二,埋伏的地点不好找,你们天黑时再去,在斜对面的小胡同里候着即可。” …… 罗清身手不错,老郑没再找别人,俩人在街边买些零食,雇辆马车出了北城门。 在北城门下车,二人慢慢溜达过去,到案发地时天就黑透了。 胡同里安静下来,几乎无人走动。 二人在大胡同里逛了一遍,确实没发现合适的落脚点,便依司岂所言,在第三家斜对面的防火小胡同里歇了脚。 老郑是办案老手,不带背着吃食,还带了两个蒲团。 二人穿的厚,天气也不大冷,席地而坐,一边瞄着胡同外,一边吃起了小零食。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子时都过了,依然人影不见,便是上茅房的都没有一个。 老郑取出酒壶,呷了一口酒,压低声音说道:“照我看呐,这事不大靠谱儿。哪有那样的事,鬼上身我觉得更可信些,可惜老郑还没见过。” 罗清拢紧袖子,靠在墙上,说道:“虽说小弟也不大相信,但小弟知道,纪大人从不是瞎说的人。” 老郑道:“行吧,干咱这行的,等一宿等不着啥也是常事,咱慢慢往后看着就是。”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跟罗清争了,大家用事实说话——说白了就是不信纪婵。 “行啊,往后看,赌十个大钱的彩头怎样?”罗清对纪婵有信心。 老郑笑着踹了他一脚,“你小子又不穷,那么抠唆作甚,要赌就赌一百的。” “好,就一百。”罗清笑了。 四更更鼓敲响后,老郑耐不住了,上下眼皮总打架。 他打了呵欠,“这时候是大家伙儿睡得最沉的时候,几乎不可能有人出来了。你要是忒困,就眯一会儿吧。” 罗清是下人,可一直在司岂身边生活,日子过得讲究,在这种地方绝对睡不着。 他让老郑睡,自己先守着,在小胡同里来回徘徊。 大约走了十几趟,他也感到了一丝困意,正要靠墙上休息休息,就听前面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这个声音很耐人寻味,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屁,不敢放,又憋不住,只好夹着慢慢放的感觉。 罗清觉得自己这个形容很贴切,得意地扶着墙站起来,然后,捂住了老郑的嘴。 老郑醒了,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胡同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万籁俱寂的村子,此刻的呼吸声都显得有些多余了。 那人一直在走,二人怕弄出响动,索性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 脚步声先是变近,随后又渐渐远去了。 老郑在罗清身后轻推一下,示意他起身跟上去…… 二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胡同口,便见一个身材不高且纤细的男人朝东边胡同口去了。 那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哈,朱二一到这时候就躲了,让老子替他受着,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老子呢?” “那朱大早就该死了,等老子抢下这身体,一定宰了他。” 彼此的距离不算远,他的自言自语罗清听得清清楚楚,一双眼睁得老大。 老郑捂住了嘴。 虽然一切还不确定,但仅凭这几句话就可以证明纪婵所说八九不离十了。 他被刷新了三观,一时无所适从。 前面的人离开胡同,二人谨慎地跟了上去,随后见朱二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老郑此刻对司岂和纪婵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有其他想念,只想好好破了这桩奇案。 月色很淡,胡同又是笔直的。 二人在胡同口就能看得到整条胡同的情况。 胡同里依然没人,朱二一直在往前走,在尽头拐了弯。 他二人便径直往前,果然在前面胡同里发现了他的身形。 罗清心道,朱二跟前面的人应该不会很熟,再加上才死了两个人,就算当真遇到上茅房的,只怕也不那么好动手吧。 他一边腹诽着,一边远远地看着,直到朱二进到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里。 老郑道:“不好,我先过去,你慢慢来,见机行事。”他大步跑了过去。 罗清等他走远了些,才缓缓跟上去了。 朱二进的是打头一家,房子有些破败,房山挨着一个小土包。 老郑赶到时,朱二正在用柴刀别上房的门栓。 他大概听到了脚步声,老郑出现在院门口时,他回过头,收起柴刀朝老郑走了过来。 “兄台。”老郑拱了拱手,“请问老张家在哪儿?”他换了秦州一带的口音,语调有轻度上扬。 朱二右手背在身后,借着浅淡的月光狐疑地打量着老郑,“老张家?我们镇姓张的有好几个呢,你问哪个老张家?” 老郑睡觉时怕冷,肩膀上的花布包袱始终都背着,确实有些旅人的意思。 朱二似乎没有起疑。 老郑听罗清说过,朱二胆小,不敢说话,但这个朱二却一丝怯意都没有,便更加谨慎起来。 “在下姓黄,姑婆前几日去世,被人杀了,就是那个老张家。” “哦。”朱二往前两步。 老郑往后退了两步。 朱二到了大门口,见左右无人,一侧嘴角突然上提,扯出一个残忍的笑意,说道:“你姑婆?张家婶子是本地人,没听说她老人家有亲戚在外地啊。” 老郑道:“我们家离开京城有年头了。”他从腰上摘下荷包,假装取铜板,“小兄弟,路上车坏了,银钱又不够,只好走过来了,这点铜板……” “嗖……”一道风声在老郑耳边响起,他飞快地一矮身子,躲过柴刀,再起身时,另一刀也劈到了。 他身材比朱二高,动作不甚灵活,好不容易躲过第二刀,第三刀又来了。 “罗清!”他急急叫了一声。 “唰!”一根烧火棍从老郑斜侧方飞过来,直直地扎向朱二的脸。 朱二并非练家子,反应不及,被扎了个正着,动作变形,柴刀从老郑鼻尖上险险擦过。 两人对一人,立刻占了上风。 老郑这一声惊到了院子里的人,他二人刚刚把朱二绑起来,屋子里便走出来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 “什么人,啊?”老者走路缓慢,声音也颤巍巍的。 老郑道:“老人家,你认得此人吗?我过来的时候,他正拿着柴刀别你家的门栓?” “啊?你说啥,我听不清楚!”老者声音极大,显然是耳朵聋了。 罗清凑近他的耳朵,说道:“这人要杀你。” 这回老者听清楚了,吓了一跳,随即看到朱二,又笑了,“原来是朱二啊,他杀我做什么,这小子人好着呐。” 老郑登时气了个倒仰。 朱二抬起头,说道:“方大爷,我……我只是来,看看你。”他目光单纯,说的跟真事似的。 大家伙儿的嗓门都很大,很快又惊醒了邻居。 隔壁院子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你们是……” 老郑亮出大理寺腰牌,说道:“老伯,在下大理寺捕头,姓郑。” 那男人吓了一跳,“又死人了?” 罗清道:“如果我们没来,死的就是他了。”他指着七旬老者。 七旬老者一脸茫然,还再紧着求老郑放了朱二。 那男人眼里有了惊骇之色。 老郑道:“你去看看他家门上的门栓,新的刀痕,肯定清清楚楚。” 那男人拔腿就跑,到上房取下门栓放在地上,点了火折子,果然瞧见几条新鲜的刀痕。 那男人捧着门栓过来,问朱二,“真的是你?” 朱二哭了,“王九叔,老刘叔生病了。” 那男人喝道:“那你带刀作甚?” 朱二道:“不是有人杀人吗,呜呜……”他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那男人将信将疑,对老郑说道:“捕头兄弟,朱二这小子胆小得很,心肠也好,刘叔家里没人了,朱二经常送吃食给他,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老郑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是不是搞错了,审一审就明白了。天亮后,你去通知朱大,让他来顺天府来一趟。” “啊?”那男人有些犹豫,又瞧了瞧罗清。 罗清挺了挺胸脯,“我家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司大人。” 那男人吓了一跳。 他身为京城人士,对首辅司老大人和少卿小司大人的名头如雷贯耳,当即不敢再拦,眼睁睁地看着老郑和罗清推搡着朱二走了。 三人走出胡同,往北城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老郑忽然掉了头 罗清奇道:“为啥往北走?” 老郑道:“城门还没开,如果纪大人的推测都对,只怕朱大不会这么容易让咱带走他,咱先躲一躲。” “姜是老的辣。”罗清竖起大拇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布帕子,把朱二的嘴塞上了。 …… 顺天府。 李成明跟往常一样上衙,点完卯后,回书房整理张姝的卷宗。 老牛说,张姝头顶上有严重的外伤,但不致命,确系上吊死亡。 葛秀才辩解说,张姝企图用一死以证清白,撞墙没死,这才上了吊,头顶的伤跟他们葛家没有关系。 李成明叹息一声,把卷宗狠狠扔在一旁,拿起茶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大人!”老董闯了进来。 李成明吓一大跳,茶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里。 他想发火,又被多年养成的修养制止了,“什么事?” 老董道:“大人,朱二的大哥来了,说四更天的时候大理寺的郑捕头抓了他弟弟,让他来咱顺天府一趟。” “同来的还有一个王姓老头和一个刘姓的老头儿,姓刘的七十多了,糊了八度,翻来覆去地说朱二不是要杀他,是去帮他的,他现在病了。” 李成明扔下杯子,抹了把嘴,问道:“府尹大人呢,在衙门里吗?” “怎么,我不能在衙门吗?大理寺在搞什么鬼!”李之仪严厉的声音在门外面响了起来。 李成明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出去,作揖道:“府尹大人,下官刚来,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大理寺没有知会过下官,下官这就去弄清楚。” 他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想把这件事以最快速度打发过去。 可惜李之仪不那么想,他大步朝二堂走过去,显然要亲自过问。 李成明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一行人到了偏厅,只见三个男子并排跪在中间的空地上,年纪最大的那位脸色蜡黄,确实病得极重。 李之仪也不坐,看了眼李成明。 李成明问道:“府尹李大人让你们起来回话,说说吧,怎么回事。” 朱大谢过李之仪,把老头扶了起来,“青天大老爷,事情是这样的……” 他把经过讲述一遍,辩解道:“我弟弟心肠好,怕老刘叔出事,这才去他家看看,他去的时候草民知道,那把柴刀也是草民让他带上的,请青天大老爷放了我弟弟。” 另一位是老郑罗清遇到的王九叔,他似乎有些不安,犹豫好一会儿才开口,“府尹大人,朱二胆子小的很,确实不大可能杀人……吧。” 李之仪的脸色极难看,他问李成明,“大理寺就这么办案,大半夜闯过去,见着人就拿了?” 李成明这会儿倒觉得纪婵说的话有谱了,毕竟,谁会在四更天去看个病老头呢? 即便要看,那也该是早上。 但老郑抓人抓得不是时候,证据明显不足——李之仪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他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道:“大人息怒,想必其中还有细情。” 李之仪道:“什么细情,就她说的那些胡话?立刻派个人过去,把咱们这位手伸得如此之长的纪大人请过来。” 第110章 葛家确实是富户。一家六口人,个个保养得宜,穿戴讲究。 葛继才的祖父身体孱弱,咳嗽不断;其母稍显壮实,其父与葛继才极为相似,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有就是十二岁的弟弟和七岁的妹妹了。 纪婵飞快地把他们打量一番,问道:“张家娘子,若要本官做主,需打开张姝的尸体进行检查,你可愿意?” 那妇人愣了一下,“打开身体?” 老郑在一旁补充道:“纪大人是女子。” 葛继才蒲柳似的身躯微微抖动一下,劝道:“岳母,姝儿已经去了,她生前那么美,你忍心让她遭受分尸之苦吗?” 张王氏犹豫了,看向自家男人,“他爹……” 张姝的父亲目光坚毅,给纪婵磕了个头,说道:“人都走了,留个皮囊有啥用。大人验吧,我们不能让姝儿死得不明不白。” 纪婵松了口气,说道:“二位放心,能不动的地方本官不会动,除头发之外,其他地方我会处理好的。” 葛继才终于跪了下来,于是葛家一家子都跪下了。 他说道:“二位大人,张姝是我葛家人,要不要验尸是我葛家的事,他们无权答应。” 李成明讥笑一声,道:“你不要忘了,你一家都是嫌犯,张家夫妇才是原告。” 他看向葛家其他人,“你等阻挠验尸,是打算认罪伏法了吗?” 葛秀才闭上嘴,面如金纸。 葛家人被分开关进几间倒座房。 老董安排人手留下看守,其他衙役一起把棺椁抬出去,放上平板马车,从南城门拉出去,去了义庄。 此时临近正午,阳光正好,解剖就在外面进行。 纪婵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和手套。 小马等人回避后,她脱掉了死者张姝的衣裳。 张姝死于前天晚上凌晨,眼睑结膜有针样出血点,脖颈上的黑紫色的索沟完全如老董和牛仵作所描述,符合自缢的死亡征象。 死亡二十四个时辰以上,尸僵有所缓解,手臂和腿部的尸僵被完全破坏——在死后四个时辰左右破坏尸僵,尸僵便不会再次形成——凌晨自杀,早晨发现,与葛家的陈述一致。 尸斑指压不褪色,多半集中在下半身。 死者的手臂、胸腹、腿上有十几处淤青,系生前伤,这说明她被葛家殴打,或者与葛继才等人对打过。 两侧腋下有两道可疑的大片淤青。 纪婵给尸身盖上蒙尸布,小马和牛仵作过来帮忙,其他人远远地看着。 小马剃掉死者的一头乌发, 纪婵发现其头顶上有两处出血,一处是一条长约两寸的口子,按压时有骨擦感,说明颅骨有骨折。 另一处是伤口周围的头皮有大范围的出血。 这是帽状腱膜下出血——撕扯头发所致。 纪婵对李成明说道:“葛家人撒谎了,这种出血应该是有人抓着张姝的头往墙上撞导致的。” 她做了个揪住头发往前撞的动作。 李成明点点头,道:“如此,葛家人确实有谋杀嫌疑。” 纪婵明白他的意思,仅自从这一点,锤不死葛继才,葛继才一定会狡辩。 她说道:“不单单如此。”她把蒙尸单打开,压住胸上部分,抬起死者的手臂,把腋下露出来,“李大人瞧瞧这个。” “好。”李成明没有刻意回避,大大方方认认真真地看了,问道:“两边对称的?” 纪婵点点头,“在下猜测,张姝被撞昏后,呈假死状态,葛家人以为其死了,害怕了,便想营造自缢假象。他们在房顶上挂了绳子,却发现死者太沉,架不上去,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折中的法子,把人吊在架子床上。” 李成明想了想,摇摇头,“纪大人的推断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不合理之处同样很明显。须知,葛家人虽不强壮,但两个男人吊起一个女人完全没问题。” 纪婵辩解道:“葛家人杀了人,吓破了胆,未必能吊得上去。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推断,其他可能性也有。回去后,李大人不妨查查房顶,看看顶梁上有没有绳索悬挂摩擦的痕迹。” 李成明道:“言之有理,那这尸检……” 纪婵道:“人确实是吊死的,颅腔就不开了。但还有一处需要仔细验看一下,请大家再回避一下。” 李成明带人去了义庄里面。 纪婵打开蒙尸布,分开死者的双腿,仔细检查了张姝的下体,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张姝的下体根本就没破! “太冤枉了,太冤枉了啊。”她一边给其穿衣裳一边骂道,“葛继才就是个废物,王八蛋!” 小马见她生气,在窗边问道:“师父怎么了?” 纪婵道:“张姝新婚夜没有落红,不是因为她不贞洁,而是她根本就还是处女。” “啊?”义庄起整齐划一地响起一阵惊讶声。 老董道:“这怎么可能?” 纪婵冷笑,“为什么不可能?葛继才瘦小枯干,那东西长得又细又短不是很正常吗?” “他无能,自己心里没数,却硬要诬赖人家姑娘不清白,畜生不如。” “即便他能,也有女子因为运动、外伤,或者其他原因造成不能流血的事实,未必就是不贞洁。” “咳咳……”一干男子面色尴尬,想听,又不好意思听,纷纷干咳起来。 “师父,师父……”小马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赶忙拦住纪婵。 纪婵一摆手,“我是仵作,不在意那些。这种事不好在国子监公然讲,但你们能明白明白也是好的,希望你们回去后可以告诉妻子,让妻子告诉女儿,让女儿告诉手帕交。知道的人越多,这样的惨事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就越小。” 男人们沉默了。 纪婵知道他们听进去了,给张姝穿好衣裳,打了一躬,说道:“虽然我们救不了你,但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 一行人回到南城丁香胡同。 老董架了梯子,亲自去看西次间的房梁,惊讶道:“二位大人,果然有绳索摩擦的痕迹,而且是新鲜的。” 李成明朝纪婵拱了拱手,“纪大人英明。” 纪婵道:“上吊吊房梁,是人们的惯常思维,如果葛家人真把张姝吊到房梁上,张王氏说不定就相信他们了。” 捕快把葛继才等人从倒座里放了出来。 张王氏与其夫君也来了,大门外还围了不少张家的亲朋好友。 纪婵问道:“葛继才,我且问你,张姝死的那天,你有没有打过她?” “啊?”葛继才眨眨三角眼,思忖片刻,拱手道,“大人,不是晚生打姝儿,而是晚生与她打起来了。” 纪婵道:“是吗?既然如此,你脱下衣裳给我瞧瞧,咱们验一下伤。” “这……”葛继才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又变白了。 老董上了前,“来吧,葛大才子。” 葛继才抓住双臂,忙忙说道:“不不不,大人说得对,晚生当时生气,确实打了她几下,但人真不是晚生杀的啊。” 张王氏顿时疯了,“所以,她脑袋上的伤是你打的是不是?” 葛继才抖了一下,“不不,不是,是姝儿自己撞上去的。” 纪婵的目光在葛秀才的祖父、父母、弟弟妹妹脸上一一扫过——祖父年迈,妹妹年幼,二者皆是一脸茫然;父母和弟弟脸色灰败,细看之下,身体都在打摆子。 纪婵心里有了底,继续问道:“不是你揪着她的头发往墙角上撞的吗?” 葛继才哆嗦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其母,拨浪鼓似的摇摇头,“没,没有的事,绝对没有!” 纪婵冷冷地笑着,“她的头皮都快被你撕下来了,怎么会没有呢?” 李成明道:“不说也不要紧,张姝头上有伤为证,还有西次间房梁上的新痕迹为证,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他提到房梁上的痕迹,葛继才懵了。 李成明道:“来人啊,全部押回去,一人赏一百大板,谁先招就先放过谁。” 一百大板打下去会死人的。 “娘。”葛继才猛地喊了一声。 葛继才的娘猛地站起来,扑向葛继才,劈手就是一巴掌,“喊什么喊,没听仵作说,那不干不净的死娘们儿是吊死的吗?她上吊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葛继才被打精神了,恢复了一些镇定,呐呐道:“对,她是上吊死的,跟我们葛家没关系。” 李成明是办案老手,立刻给老董使了个眼色。 “行吧。”老董提起葛继才的弟弟往外边走去,“你们不嫌麻烦,我也不怕麻烦,咱们到大堂上说去。” 那男孩也就十二三岁,吓得大哭,“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我娘跟嫂子打架,不小心把人摔死了,我哥才把她吊上去了,我什么都没干,你们不能打我。” 纪婵不再客气,一脚踹在葛继才面门上,“她那时还没死呢,你个畜生!” 葛继才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哭,纪婵又把他拎了起来,“我刚才验过了,她仍是处子之身,不过是你细小无能罢了,废物!” 她面向张王氏,大声道:“你女儿是清白的。” 张家人和张王氏夫妇“嗷嗷”叫着冲上来,对着葛家人又打又骂,院子里一片混乱。 等老董老郑稳定了局面,葛继才和其母亲已经昏过去了。 第111章 多事之秋,指的大概就是八月初九这一天。 纪婵从葛家回到大理寺,一盏茶没喝完,莫公公就来了。 他手中拂尘一扫,笑眯眯地说道:“纪大人,皇上有旨,请随杂家进宫一趟。” 纪婵便吩咐小马回家读书陪秦蓉,她随莫公公进了宫。 纪婵以往都是跟司岂一同进宫,此番莫名其妙被召,她不但感到有些不自在,还莫名地有些紧张。 皇权无上,泰清帝要真想强行做点什么,她除了以死抗争之外,没什么好法子——她有儿子,不想死。 宫廷空旷,心情却没有变得更加空旷,反而因此变得更加忐忑起来。 两人一路无言,听着彼此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进了乾清宫。 泰清帝正在乾清宫前面的空地上习武,与之对战的是石方。 纪婵大概猜到此行的目的了,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到原处,还小小地鄙视自己一下——想太多了啊。 纪婵道:“微臣拜见皇上。”她一掀衣摆,就要跪下。 泰清帝单手做了个平身的动作,笑道:“朕知道你不爱跪,也不喜欢朕赐给你的承德郎。” 纪婵吓了一跳,“微臣不敢。”她作势再跪。 泰清帝托住她的手臂,道:“罢了,从今儿起,朕特许你免跪如何?” 这…… 纪婵犹豫着,想要谢恩,又觉得当真接旨会不好的影响,又咽了回去,说道:“微臣惶恐?” 她不知怎么想的,用了个疑问句。 泰清帝配合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朕不觉得纪大人惶恐。” 石方很少见到如此随和的泰清帝,不由细细打量纪婵一番。 今日的纪婵不曾刻意丑化自己,容貌是美的,身材高挑修长,有种雌雄莫辩的感觉。 纪婵见泰清帝调侃自己,干脆把心一横,暗道:有什么可怕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笑道:“微臣恭领圣恩。” “嗯。”泰清帝真心实意给纪婵这个殊荣。她对大庆的功绩有目共睹,但他却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意给她加官进爵,如此也算是个补偿。 泰清帝再开口就换了话题,“朕叫你来,是因为师兄说你的拳法适合军队习练,朕想从石方的羽林军试试,让你过来教教他。” “顺便朕也学上一学。” “微臣领旨。”纪婵从善如流。 她拉开架势,不徐不疾地打了起来,动作干净利索,还颇有美感。 石方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 泰清帝始终笑着,眼里的欣赏挡也挡不住。 莫公公极有眼色,说道:“圣上英明,小纪大人博学多才,整个大庆难得一见呢。” 泰清帝笑得更灿烂了。 石方白了莫公公一眼,脚下又离他远了些,索性跟着纪婵打起了第二遍。 纪婵打完第二遍,石方已经学会了,单独打第三遍时动作到位,流畅有力,一招不错。 纪婵道:“石将军好记性。” 石方客气道:“纪大人教得好。”他对纪婵有了几分敬佩,“这套拳简单实用,确实极好。” 他朝泰清帝拱了拱手,“臣下午就把这套拳法教下去,一个月内,定让羽林军人人会打。” 泰清帝正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来了人。 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跪在地上禀报道:“启禀皇上,冠军侯和冠军侯世子到了。” 泰清帝负着手往前迎了两步。 冠军侯和冠军侯世子则以更快地速度走了过来,“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末将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冠军侯姓章,名尔虞,乃是靖王的岳父。 世子章鸣梧,大约二十七八岁,身体强壮,蓄着八字短胡,男人味十足。 司岂说,冠军侯章家系直臣,在皇子中不站队,只忠皇上——他的嫡长女嫁与靖王联姻,乃是先皇赐婚。 此番靖王被关进宗人府,冠军侯更受重用,眼下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 泰清帝扶起章尔虞,笑道:“冠军侯平身,朕才和石方说起卿家,可巧卿家就来了。” 冠军侯顺势问道:“皇上在说什么?” 泰清帝道:“纪大人教石方一套拳,朕以为西北军也可以学学。” “这位便是纪大人了吧。”章尔虞认得石方,目光落到纪婵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艳,笑道,“纪大人作为女仵作,技艺却远在男仵作之上,的确让人敬佩。” 他对拳法避而不谈,想来是看不上,又不好驳斥皇上,所以顾左右而言他。 纪婵从善如流,拱手笑道:“下官见过冠军侯,侯爷谬赞。” 章尔虞道:“纪大人客气了,听说纪大人擅长缝合之术,对于外伤效果极好。”说到这里,他与泰清帝拱了拱手,“皇上,老臣此来便是为了此事,金乌国兵强将勇,近日来蠢蠢欲动,时常在边关扰民,如果西北军有了纪大人的缝合之术,对伤员大有裨益,还请皇上下旨,请纪大人将此术传我军医。” 泰清帝看了看纪婵,说道:“纪大人以为如何?” 纪婵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还这么不客气,便道:“侯爷一心为了大庆,为了守疆将士,又请皇上下了旨,下官不敢不从。” 冠军侯世子蠢蠢欲动,想说话,却被冠军侯拦住了。 纪婵又道:“冠军侯大概不知,下官在国子监开课专门教授仵作,过些时日就会讲到这一项的。” 她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章尔虞的鼻子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章尔虞老脸一红,顿时也觉得自己太急切了些,正要说些什么找补一下,就听自家儿子到底开了口。 章鸣梧说道:“皇上说纪大人的拳法好,必定是好的,我来请教一番如何?” “啊?”莫公公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提醒道,“世子,纪大人是女子。” 章鸣梧挑了挑浓眉,道:“女子怎么了?既然会打拳,就应该能比试吧。我家姊妹都是这般摔打大的。” 莫公公转过脸,翻了个白眼。 纪婵笑道:“当然可以。” 章尔虞眼看着自家的蠢儿子跟一个女子下了场,急得满脸通红,说道:“皇上,老臣莽撞了。” 泰清帝也有些不高兴,又不好责怪章尔虞——章家父子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勇猛,平日里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动脑子,他早就习惯了。 二人交了手。 章鸣梧的身高与司岂相差无多,但比司岂壮,擅长大开大合的招式。 纪婵灵活,学的又是散打,一动手就占了上风。 章鸣梧使大力打一个直拳,纪婵躲掉后,反身就是一个回旋踢。 虽然没撂倒他,但那件簇新的酱红色常服上多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章鸣梧脸红了,动作越发快了起来。 纪婵打点精神,左闪又避,就是不正面迎敌。 章鸣梧叫道:“总躲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正面来战!” 纪婵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世子傻,还是下官傻?” 章尔虞怒道:“子凤还不住手?” 章鸣梧被纪婵气得脑壳疼,又岂会停下,险险地避过纪婵一脚后,打来一记窝心拳,直奔纪婵胸口。 “放肆!” 同样的一个词,却是从四个人的嘴里冒出来的。 殿门口两个,十几丈开外还有两个。 章鸣梧心头一震,动作便慢了半分。 纪婵欺身而上,一手抓住章鸣梧的手臂,另一手顺势勾住他的后脖颈,猛的用力把人拉下来,右腿弓起,踢在了他的鼻梁上。 “诶呦!” 章鸣梧捂着鼻子,鲜血长流。 纪婵飞快地向后退两步,拱手道:“章世子,得罪了。” 章尔虞见纪婵没有受伤,顾不得自家儿子了丢脸,赶紧大手一挥,“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揍得好。纪大人拳法机巧,确实不错,还请纪大人不吝赐教。” 章鸣梧面红耳赤,用帕子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纪大人好手段。” 此刻,司家父子赶到了,二人先见过泰清帝,再与章尔虞见礼。 司岂毫不客气地说道:“章世子风姿神勇,在下真是钦佩不已。” 章鸣梧输得难堪,何来“风姿神勇”? 他这是明讽。 章尔虞示意章鸣梧闭嘴,拱手道:“首辅大人,小司大人,犬子鲁莽,多有得罪。” 司衡淡淡一笑,“冠军侯客气了,章世子出手谨慎,这才让纪大人占了上风,极有君子之风。” 他这话看似正经,内里却讽刺至极。 泰清帝想笑,又觉得太不厚道,只好请一干人进入乾清宫,抛开先前的不快,谈起西北的局势来。 司岂有伤,坐不住,站在纪婵身旁,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纪婵很快就感觉到了,心里一暖,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受伤。 司岂这才放了心。 他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怕纪婵出意外,一直让人暗中保护她,听说她与莫公公往皇宫来了,便立刻赶了过来。 司衡是他在进宫的路上遇到的。 出宫后,章尔虞与纪婵约定好教授缝合术的时间,又再三辞过司家父子,这才上了马车。 章鸣梧拱了拱手,对纪婵说道:“改日再领教纪大人的高招。” 说完,不待纪婵回答,径直上了马车。 章尔虞气得不轻,狠狠捶了章鸣梧一拳,说道:“居然跟女人较劲,你可真出息了。” 章鸣梧道:“爹,我瞧着纪大人不错,不如娶来做儿的继室怎么样?” 章尔虞一怔,想了想,说道:“不怎么样,司家父子对其虎视眈眈,你刚刚把人得罪得太狠,胜算很低。” 章鸣梧道:“依我看未必,纪大人不是小气的人,再说了,司家书香门第,纪大人是仵作,嫁进去很难;而儿子是世子,咱们章家能接受纪大人的身份,胜算应该不小。” 第112章 八月十三,罗清从李成明那里得到消息,城北的案子和葛家的案子都审完了。 朱大杖一百七,朱二终身监禁。 葛继才弃市;葛母重伤张姝,纵容葛继才将其吊死,被判流刑;葛父知情不报,杖五十。 杖一百七,基本上活不了了。 纪婵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令她更满意的是刺杀她和司岂的幕后主使找到了——经审问,主犯为靖王表兄,但内里的确有金乌国操控的迹象。 威胁解除,纪婵可以回家了,但司衡亲自邀他们一起过节,她就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 大庆中秋节放三天假。 十四日这天,下午申正,大理寺卿齐大人先下衙了。 纪婵整理花草时,左言敲门走了进来。 他笑着说道:“纪大人,还不回家吗?” 纪婵诧异:“现在可以走了吗?” 左言道:“齐大人走了,我也走,大家便都可以走了。” 纪婵笑了起来。 现代有些单位也是这样的,节假日前夕的下午总会松散一些,领导一走,大家就也跟着走了。 她拱手道:“下官这就走,多谢左大人成全,哈哈哈……” 左言笑眯眯地看着她大笑的模样。 他喜欢这样的纪婵,高兴就是高兴,不会藏着掖着,拒绝就是拒绝,不会躲躲闪闪。 尽管做不了夫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相处,也很开心。 “走吧,一起出去。”他很珍惜从书房到衙门大门口的这段距离。 “好。”纪婵见小马收拾好了卷宗,拿起背包同他一起出了门。 小马锁上房门,紧随其后。 左言负着手,说道:“听说深蓝兄中秋一过就走了,十六中午我请大家在素心楼坐坐怎么样?” 深蓝是朱子青的表字。 朱子英被杀,朱子青作为庶弟回来奔丧,已经回来十几天了,是该走了。 纪婵也想看看他,遂道:“多谢左大人,正想找机会见见朱大人,可巧左大人就安排了。” 左言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司大人那里,你替我请一下。” 纪婵点点头。 两人不再交谈,一路并肩而行,在大门前分了手。 纪婵去市场买了不少猪肉,一部分送林生,一部分给小马夫妇和孙家母子,一部分自己带回司家。 纪婵在门口下了车,提着肉正要从侧门进去,就听一个女子说道:“纪大人请留步。” 她回过头,见停在马路对面的马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其人三十左右,衣着妍丽,妆容浓而不艳。 “你是……”纪婵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 女子过了马路,端庄地福了一礼,说道:“奴家姓钱,乃是官媒。” 纪婵睁大眼睛。 官媒,不就是媒婆吗? 难道是左言? “这……”纪婵看了看司家侧门,犹豫片刻,说道,“这是司宅,我就不请钱姐姐进去了,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钱媒婆松了口气。 她是官媒,消息灵通,当然知道纪婵和司岂的关系。 如今冠军侯世子请她提亲,等同于抢司岂的人,她绝不敢进门。 “哪里哪里,奴家搅扰了纪大人才对。”钱媒婆又行了个半礼,“纪大人,奴家此来是为冠军侯世子说和的。”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纪婵。 “冠军侯世子?”纪婵吓了一跳,“他要继续与我……” 比试? 不对,比试不可能找媒婆来,她及时把话咽了回去。 “嗯……冠军侯世子,说吧,他让你来做什么?”纪婵决定保守点儿,省得误会了,大家都难堪。 钱媒婆清了清嗓子,说道:“奴家是官媒,自然是来说亲的。冠军侯世子的原配前年病故,留下三个孩子,都是嫡出。” “虽然要当继母,可纪大人一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 “够了。”纪婵压了压手,她并不想做什么世子夫人,倒不是不想做后娘,就是单纯不想嫁。 上一次还打架呢,下一次就成亲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请钱姐姐代为转告冠军侯世子,多谢他的美意,我现在忙于公务,近期没有成亲的打算。” 钱媒婆有些失望,劝道:“纪大人不再好好考虑考虑吗,冠军侯世子说了,他不在乎纪大人是仵作这个身份,将来去边关一样可以做……” 说到这里,她忽然闭上了嘴,福了福,“既然如此,奴家就如实与冠军侯世子禀报便是。” 纪婵听见脚步声,朝门口看了看,见司岂大步走了过来。 钱媒婆道:“奴家告辞。”她一转身,小跑着过了马路。 纪婵耸了耸肩。 “那人是谁?”司岂从纪婵手里把肉接了过去。 纪婵想了想,说道:“官媒婆,姓钱。” 司岂吃了一惊,“给你说媒?哪家?” “你猜?”纪婵觉得司岂一定猜不到。 司岂道:“左言?” 纪婵摇摇头。 司岂皱了皱眉,居然又杀出来一个,“那会是谁呢……章鸣梧?” 纪婵惊了一下,“这你都能猜得到?” 司岂冷哼一声,道:“他妻子前年去世,又在近期见过你,并不难猜。” 他忽然有了危机感。 章家乃是武将世家,虽贵为侯爵,但对门当户对这件事并不过分看重。 纪婵虽是仵作,但也是六品官,且擅长缝合之术,又有一定的行医能力。 章家看上她是意料之中的事。 “爹,娘!”胖墩儿带着两个哥哥从里面跑了出来。 “三叔。”司润、司泽先看见司岂,赶忙行礼,又朝纪婵长揖一礼,“纪大人。” 纪婵笑着应了一声,把路边买的驴打滚交给胖墩儿,“去跟哥哥们吃吧。” “哟呼!”胖墩儿打了个呼哨,胖乎乎的小胳膊在空中一划拉,“走咯,吃好吃的去咯。” 司润和司泽二话不说就跟着跑了。 纪婵有些稀奇,说道:“怎么,他还挺有号召力?” 司岂苦笑,“司润和司泽出的谜语胖墩儿都猜出来了,胖墩儿出的脑筋急转弯,两个哥哥包括他姑姑都没猜出来,所以,这个月,几个孩子都听他的。” 纪婵笑着看着胖墩儿渐渐远去的小身影,说道:“这个臭小子!” 两人如出一辙——脸上挂着慈母(慈父)笑,看着胖墩儿的背影进了侧门。 司岂想问纪婵到底有没有答应章家,但又觉得纪婵不可能答应。 他倒不是笃定纪婵不会嫁给别人,只觉得纪婵一贯谨慎,不可能如此草率地决定婚姻大事。 就在纪婵脚下左转,要回客院时,司岂到底忍不住开了口,“二十一……” 纪婵翘了翘唇角,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你答应了吗?”司岂问道,深邃地眸子锁住纪婵的,带着一丝紧张。 纪婵故意说道:“我还没决定好,婚姻大事需要慎重。” 司岂朝她走了两步,郑重地说道:“虽然章世子也不错,但我还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我,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纪婵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她确实有些喜欢司岂,但也确实不想嫁。 不能承诺的,就不能轻易承诺。 所以她干脆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事以后再说。下衙时左大人说朱大人要回乾州了,想请咱们去素心楼聚聚,让我邀请你一起。” 司岂松了口气,就算纪婵不答应他,也不会答应章鸣梧,这样就很好。 “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纪婵拱了拱手,继续往回走。 司岂没动,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提了提手里的肉,嘴里数道:“一二三……” 纪婵心中有事,早把肉的事忘光了,进门后洗手,发现一手肥油时才想起肉还在司岂手里呢,这才面红耳赤地跑了回去。 司岂还在原地,一脸的笑意,“纪大人在想什么,逾静等你好久了。” 纪婵有些尴尬,急中生智道:“在想饭馆的名字,你觉得叫朝天椒怎么样?” 司岂摇摇头,“这名字太大,容易有歧义。我想好了一个,等下你来看看,如果不喜欢咱们可以再想。” 纪婵撇了撇嘴,明明是辣椒名,却非要跟朝廷连起来,没意思。 “行吧。”她勉为其难地应了,接过肉,先送到小厨房,交代婆子按照她的方法处理了。 然后洗手换衣,去了司岂的书房。 司岂亲自倒一杯热茶给纪婵,“这是皇上给家父的铁观音,你尝尝。” 影青色的斗笠杯,淡黄色茶汤,热腾腾,清香扑鼻。 纪婵先闻,再品一口,只觉入口细滑,回味甘甜,满口兰花香,有特殊的甘露味。闭上嘴巴,用鼻子呼吸时,还能闻到兰花香,不由赞道:“果然好茶。” 司岂指着桌角上精致的白瓷茶叶罐,“给你准备的,等下带回去。” 纪婵也不客气,应下来,走到他身旁,“我看看是什么名字……四季缘?” 这是什么名字?好土的好吧。 她正要表达意见,又咽了回去,四(司)季(纪)缘(渊)——胖墩儿在司家上了族谱,名叫司渊。 虽然有些暧昧,但这样一想,又觉得非常不错。 就算他们不成亲,饭庄将来留给胖墩儿,也是个纪念。 纪婵点点头,“就用这个,司大人名字起得好,字也写得好。”司岂的字龙飞凤舞,在年轻一辈文人中极为出色。 她的字不好,眼力却不错,认为这几个字完全可以直接拓到匾额上去。 司岂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起早贪黑忍着屁股痛想出来的名字被喜欢的人认可了,不好好高兴一下怎么能行呢? 他很少这样开怀大笑,眼尾上扬,案头上的烛火在眸子里跳跃着,碎星璀璨。整齐的白牙露出大半,沉郁褪去,年轻人的朝气尽显。 第113章 中秋节,吃月饼。 纪婵不喜欢枣泥、五仁一类的甜月饼,格外喜欢鲜肉馅的。 然而京城没有卖的,她决定自己做。 从司岂房里出来时,婆子已经把肉洗完剁好了。 纪婵剁碎葱姜蒜放到肉馅里,再按比例放入鸡蛋、盐、糖、胡椒粉、酱油、糖、料酒香油等调料。 朝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儿,再摔打,一直到肉馅变成一个捏在手上不容易掉落得肉团就可以了。 纪婵才摔两下,司岂又来了,问道:“在做什么,要不要帮忙?” 纪婵不觉得司岂会干这种活,便道:“司大人帮不上忙,还是回去吧。” 司岂不想走,就站在一旁看着纪婵干。 纪婵又摔两下,见他挺高的个子,可怜巴巴地杵在一旁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心软,遂问道:“这个你做得好吗?” 司岂笑道:“这有何难,我比你力气大,还是我来吧。” 他去洗了手,接过纪婵的肉馅盆,“啪啪”摔打起来,干得有模有样。 纪婵用水、糖、猪油来做水油皮和干油酥。 婆子去烧炭火。 处理好面团,正要开始包时,几个男孩子从花园回来了。 “爹,娘,你们在做什么?”胖墩儿跑得凶,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司岂道:“爹打算帮你娘做鲜肉月饼。” 胖墩儿欢呼一声,“我也要包,我也要包。” 司润和司泽也道,“三叔,纪大人,我们也想试试。” 纪婵有些头疼,又不得不应,说道:“既然做,就要做好,浪费我可是不依的,都去洗手吧。” 三个男孩子洗手去了。 纪婵把面团揪出来,让司岂取来冰在冰水里的肉馅儿。 这时候孩子们也回来了。 胖墩儿踩上婆子准备的小凳子,说道:“大哥二哥,这个我会做,去年我就做过啦,你们都看我的。” 司润司泽就一左一右地看着他。 胖墩儿接过纪婵递过来的小面饼,舀出一勺肉,放在面饼上,然后一手塞肉,另一个手的虎口向上收,一边收一边转,直到把口收好…… 虽然样子有点丑,肉馅也有点露,但步骤是对的。 纪婵道:“肉馅多了,下次少放一些。” 她也做一个,示范给大小四个男人看——面饼在她手里跳跃着,很快就成了一个圆溜溜的小饼。 胖墩儿道:“娘,我再做一个,这次保证做好。” 司泽道:“我也会了我也会了,我要做。” 司润什么都没说,朝司岂伸出了小手。 司岂压三个面饼,一人发一个,然后自己也拿起一个面饼照着纪婵的样子做了一个。 好丑! 不圆不说,还有好几坨碎肉挂在上面。 纪婵很早就培养胖墩儿的动手能力,他还是很厉害的,第二个做得很像样,就算比不上纪婵,也比司岂做的好看多了。 爷俩的放在一起,就像轻轻打在司岂脸上的巴掌。 司岂有些脸红。 司泽和司润不敢说他们的三叔,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 司衡回来时,发现自家的男孩子都在厨房里,没大没小、嘻嘻哈哈地在做着什么。 他停下脚步,问门口的婆子:“里面在做什么?” 婆子道:“纪大人带着三爷和小少爷们做鲜肉月饼呢。” 司衡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自打纪婵来司家后,家里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管李氏怎么想,他真的很期待家里有这样一个儿媳妇。 虽然大厨房的月饼做得精致,但纪婵小厨房的月饼却占了绝对上风。 一是味道,二是做月饼的人。 第二天中午家宴时,司老夫人对司衡说道:“匀之,老身年过花甲,总算吃上孙辈重孙辈亲手做的吃食了。” 书香门第,君子远庖厨,司衡也没下过厨。 司衡有些脸红,但也知道老夫人没有批评他的意思,遂笑道:“儿子与母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年过不惑,总算吃上儿子和孙子亲手做的吃食了。” 司家虽是吃团圆饭,但男女是分开坐的。 司老夫人等女眷一桌,司衡和男丁们一桌。 司岂道:“日后祖母和父亲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就算逾静不会,还有纪大人和胖墩儿呢。” 他这就算当面表明态度了。 厅堂里静了静。 李氏慢慢收拢笑意,抬起眼眸飞快地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与她对上视线,挑了挑眉——她对司岂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思,正好借此看看司家二房的态度。 似乎,除李氏之外,其他人接受良好,包括司勤。 胖墩儿正在吃河蟹,闻言脆生生地说道:“曾祖母,祖父,你们放心,别看我年纪小,煮鸡蛋、炒鸡蛋、煎鸡蛋、蒸鸡蛋都会做,保证好吃。” 他一连串的鸡蛋把大家伙逗乐了。 气氛也重新活泛起来。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司岂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尤其在司老夫人和首辅大人都不反对的情况下。 他们只是好奇,以李氏的固执和清高,这对未来的婆媳到底该如何相处。 李氏修养不错,没在饭桌上给纪婵难堪。 回到清音苑后,她哭了一场——她明明白白地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她思虑再三,还是让王妈妈把司岂叫过来,坚定地表明了立场,“如果你一定要娶纪婵也可以,但她必须辞官,不能再做仵作。”这是她的底限。 司岂不急不躁,说道:“母亲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说处理好,就是变相地否定了李氏的底限。 李氏气了个倒仰,指着司岂一句话说不出来。 司岂怕把她气出病来,长揖一礼,告退了。 从清音苑出来后,他把司岑找了来,让司岑代替他安抚李氏。 傍晚,仍是一家人一起用的饭——除李氏之外。 散了席,司衡去陪司老夫人,司岂和纪婵领着胖墩儿往前院去了。 胖墩儿走在中间,一手牵着纪婵,一手牵着司岂,偶尔还让两人给他起飞一下,整个院落里都是他欢快的笑声。 纪婵不禁在想,有父亲的男孩子,还是比没父亲的更幸福一些。 “爹,娘,我想去看大月亮。”胖墩儿像个小牛犊似的扯着他们二人往侧门走。 院子里局促,想看月亮要等到月上柳梢之时,如此就没有了最初的震撼。 两人亦无不可,带他去了…… 月亮在一片飞檐斗拱的建筑中跃了出来,又大又圆,淡淡地光惊起一行飞鸟,直上云霄,如同清隽淡雅的山水画卷一般。 “娘你快看,好漂亮啊!”胖墩儿开心地拍着小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远在现代的亲朋好友在纪婵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心中刺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胖墩儿的脑瓜顶。 孩子的软发像刷子一般抚平了她心头的无尽遗憾。 月色之下,她卸去了男儿的伪装,唇角的笑意恬淡,眸色温柔多情。 司岂望着她,说道:“今晚月色真美。” 纪婵有些莫名,心道,月色美,你就看月色便是,看着我做什么? “司大人要即兴赋诗一首吗?” 司岂心头一梗,旖旎如小鸟一般飞走了,“不了吧,诗随时可以做,八月十五的月色每年只有一次。” …… 第二天中午,纪婵与司岂一同赴左言的约,赶往素心楼。 二人一下车,朱子青便从楼里接了出来,笑道:“逾静,纪大人,可算见着你们了。” 司岂道:“我们前些日子不是刚刚见过?” 朱子青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我说的是纪大人。” 纪婵跟魏国公府八竿子打不着,朱子英的丧事当然也不会参加。 她笑着说道:“确实好久不见,朱大人,你发福了。” 朱子青穿着藏蓝色便服,腰间系着革带,肚腩的部位极为显眼。 他拍拍肚子,说道:“没办法,乾州的海鲜太美味,一吃就多,没多久成这个样子了。” 纪婵笑道:“朱大人这是炫耀吗?” 朱子青点点头,“正是,正是炫耀,哈哈哈,里面请里面请。” 司岂道:“请客的是左大人,人呢?” 朱子青往马路对面看了看,“那不是来了?” 左言刚下马车,抬手打了个招呼,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左某来晚了,见谅。” 朱子青道:“我们也刚到,走吧,进去说。” 一行人上楼,刚要进包间,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司大人,纪大人。” 司岂记得这个声音,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纪婵也感觉到了尴尬。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章鸣梧。 他从里面的包间大步走了过来,踩得地板“咚咚”响,“这二位是……” 章家父子常年镇守边关,与京里的子弟来往不多,他不记得左言和朱子青了。 另一个人从包间出来,说道:“子凤,那是大理寺少卿左大人,另一个是乾州知州朱大人。” 左言道:“左言,字慎行。”他朝后来那人拱拱手,“蔡世子。” 蔡辰宇道:“今儿可是巧了,我们那间比较大,一起吧,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章鸣梧一拍巴掌,“那敢情好,纪大人请吧。”他毫不客气,奔着纪婵就来了。 纪婵头疼。 司岂正要拒绝,就见章鸣梧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走走走,我与司大人一见如故,相请不如偶遇,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如此一来,司岂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 纪婵见他脸色难看,立刻说道:“左大人,既然都是熟人,那就一起吧?” 左言先是点点头,随后和朱子青对视一眼——章鸣梧与司岂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 第114章 蔡辰宇做东,主客是章鸣梧,陪客石方,还有纪婵不认识的两名勋贵子弟。 寒暄过后,大家重新落座。 章鸣梧等人也是刚到,茶和菜都没点。 蔡辰宇让伙计上最好的茶,又叫了素心楼所有的招牌菜。 等伙计出去,他笑着说道:“中秋刚过,大鱼大肉没意思,今儿请大家茹素,换换口味。” 章鸣梧笑道:“听闻这里的素菜可与鸡鸭鱼肉比美,某素来喜欢荤腥,今儿倒要试试,是不是真的一般无二。” 石方道:“素的就是素的,再怎么相似,也不如真肉抗饿。” 蔡辰宇道:“既如此,咱们在这儿尝尝鲜,再移步小酒馆如何,包石将军吃饱喝足。” 石方笑着摆了摆手,“不过说说罢了,逾静旧伤未愈,朱大人家里有事,在这里方是正好。” 说到这里,他顺势问司岂,“逾静的伤怎样了?” 司岂道:“无甚大碍。”伤口已经结痂,不大疼,但不能久坐。 “啪!”章鸣梧一拍桌子,“一干贼子竟敢在京城撒野,简直丧心病狂,若是章某在,定将其杀个片甲不留。” 这话有点儿意思。 在座的都是人精,马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司岂说道:“章世子武艺高超,在下自愧不如,等在下练了纪大人的路数后,一定领教章世子的高招。” 他这话说得巧妙,也恶毒——就差把章鸣梧败在纪婵手上的事公之于众了。 石方知晓内情,差点笑出声来。 章鸣梧脸上一红,目光落在纪婵脸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蔡辰宇不明所以,但这不妨碍他替章鸣梧解围,说道:“纪大人会武艺吗?” 他这句话问得极好。 除了知情人,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纪婵身上了。 纪婵笑道:“武艺谈不上,随便瞎打几下还成。” 朱子青说道:“想不到,咱们纪大人还文武全才呢。” 纪婵道:“朱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个仵作罢了。” 左言忽然开了口,“纪大人不要妄自菲薄,依左某看来,纪大人能力出众,确实文武全才。” 章鸣梧道:“听说纪大人在丹青上颇有独到之处,后日国子监讲课,章某一定到场,与纪大人学个皮毛,将来回边关也好与人吹牛。” 这一下,所有人都确定这其中有问题了——章家与纪婵没有半点关系,章鸣梧怎么这般上赶着呢? 章鸣梧是鳏夫。 纪婵与司岂和离。 然而,纪婵现在住在司家。 这就有意思了。 大家伙儿的目光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视线在纪婵、章鸣梧、司岂身上来回乱转。 左言捏紧了擦手的帕子。 蔡辰宇感觉场面不大好看,正要说点什么,就见小伙计端着几只紫砂壶走了进来。 他便说道:“素心斋的茶都是东家专门请人调配的,不但香味浓,而且养生,大家都尝尝吧。” 朱子青立刻响应,说道:“确实,朱某久在乾州,总也没喝过这个茶了,倒有几分想念呢。” 他从小伙计的茶盘里取出一只紫砂壶,先给左言倒上,又给右手边的林姓勋贵倒了一杯。 石方问道:“朱大人,你家大哥的案子顺天府有消息了吗?” 朱子青放下茶壶,捏着茶杯说道:“里里外外查了好几遍,还是没有线索。” 他看了看司岂和纪婵,“听说司大人和纪大人也去了,有发现吗?” 纪婵道:“没有发现,朱大人呢?” 朱子青道:“我在你们后面回来的,现场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他叹了一声,“大哥的死,同武安侯世子的死极像。” 蔡辰宇道:“是一个人干的无疑了。” 左言也道:“此人专门刺杀权贵子弟,大家日后小心些才是。” 章鸣梧道:“顺天府也忒他娘的无能了吧,任飞羽都死多久了,还有柔嘉郡主。” 纪婵和司岂对视一眼,各自挪开,视线又分别在蔡辰宇、石方、左言快速扫了一遍。 左言在喝茶。 石方则无奈地看着章鸣梧。 蔡辰宇皱着眉,说道:“子凤此言差矣,杀人者既然敢连续杀人,必定有非同常人的手段,顺天府也是人,不是神,查不到是常有的事。” 章鸣梧看向司岂,“司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又来了,又来了。 朱子青抢着替司岂回答道:“不是觉得不觉得,那就是事实,大庆朝每年破不了的案子多了去了,就像边军摸不清金乌国的贼兵什么时候偷袭一样,我们也不知犯人何时犯罪,何地犯罪,为何犯罪,以及犯罪后会逃亡何方。” 这句话章鸣梧无法反驳,只好偃旗息鼓。 一群人艰难地吃完了一顿斋饭。 散席时,蔡辰宇主张去茶楼喝茶听戏,司岂等人坚决拒绝了。 等左言蔡辰宇一干人走了,朱子青上了司岂的马车,与他们二人共乘。 “这位章世子真有意思。”朱子青靠在车厢上,抱怨道,“有时候直得像根棒槌,有时候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还有的时候曲里拐弯,堪比小肠。” 纪婵大笑,“朱大人这个排比用的好。” 朱子青也笑,“在咱们大庆,文官和武官从来都不是一路。纪大人,依我看,还是咱们司大人更好些。” 司岂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看向纪婵。 纪婵被朱子青杀得措手不及,尴尬地说道:“这……呃……多谢朱大人告诫?” 朱子青煞有介事,“嗯,不客气。” 纪婵看了眼司岂,见他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荡,赶紧又把眼睛别开了。 朱子青大笑起来。 马车在司家大门口停下,朱子青上了自家马车,招招手,说道:“乾州随时欢迎司大人纪大人。” 纪婵道:“一路顺风。” 司岂也道:“一路顺风。” 二人进了侧门。 纪婵道:“司大人可有什么发现吗?” 司岂摇摇头,“除了章鸣梧,都不是简单的。” 纪婵笑了,“章鸣梧简单吗?” 该直的时候直,需要弯的时候,又弯了,此人一点儿都不简单。 司岂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四季缘的厨子后天晚上第一次试菜,你我过去一趟。” 纪婵应了。 她前几日写了一份详细食谱,厨子学了几日,该到检查作业的时候了。 不合格之处,她会亲自下厨指点,直到学会为止。 回到客院,胖墩儿和纪祎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在等着纪婵。 “娘你可回来了,咱们快回家吧。”胖墩儿有点儿想巷子口的小伙伴儿们了。 纪婵摸摸他光滑的小脸蛋,问道:“这么急,司家不好玩吗?” 胖墩儿说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家更自在,对吧,小舅舅。” 纪祎点点头。 纪婵深以为然。 尽管司家尽可能地给了她便利,但她还是时刻想着回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她收拾好行囊,带着两个孩子去司老夫人处辞行。 刚正院,纪婵就与急匆匆跑出来的司岂碰了个正着。 司岂道:“你们这就要走吗?” 纪婵点点头。 司岂道:“祖母刚刚昏倒了,我现在去请郑院使,明儿我再去看你们。” “那你快去吧。”纪婵带着孩子们往屋里跑。 司岂知道纪婵是懂些医术的,心里忽然就安稳了些。 三人进了宴息间。 司衡也在,面色凝重,见纪婵进来勉强笑笑,说道:“这就回去了吗?” 纪婵道:“是,已经收拾好了,老夫人怎么样了?” 司衡叹了口气,说道:“已经醒了,但情况不大好。” 纪婵道:“晚辈也懂些医术……” 司衡眼睛一亮,立刻起了身,“走吧,一起去看看。” 司老夫人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汗津津的,双眼紧闭。 范氏、李氏无助地守在两侧,几个孙媳妇焦急地站在外围。 司勤带着哭腔,说道:“祖母不怕,我三哥去找郑院使了,马上就回来了。” 司衡说道:“都让让,让小纪大人先看看。” 李氏和范氏便赶紧把位置挪了出来。 司勤欣喜地说道:“纪姐姐还懂医术……” 李氏过来扯走司勤,又不满地看了司衡一眼——让一个仵作来看老夫人,晦气不晦气啊。 司衡懒得理她,问纪婵:“小纪大人会诊脉吗?” 纪婵当然不会诊脉,她摇摇头,握住了司老夫人的手。 司老夫人的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司衡有些失望,不会诊脉,水平跟他相差无多,没什么用。 纪婵问道:“老夫人中午用了多少饭?下午走路多吗?” 赵妈妈答道:“老夫人说,昨日吃荤腥过多,今儿茹素比较好,中午吃的不多,只用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刚刚去花园里赏菊,走路确实比平常多了些。” 纪婵觉得司老夫人应该是低血糖了,她朝胖墩儿伸出手,说道:“快把你的松子糖给娘,娘好救你曾祖母。” 胖墩儿“啊”了一声,眨眨大眼睛,赶紧打开荷包,把剩下的几颗都拿了出来。 纪婵道:“司老夫人快张嘴,把你曾孙的糖吃了就好了。” 胖墩儿爬上炕,说道:“对,胖墩儿的糖有法力,祖母吃了就好了。”他记着纪婵讲的故事,顺嘴胡诌起来。 司老夫人闭着眼,扯着嘴角笑了笑,她不想伤乖曾孙的心,张开嘴,把小家伙喂的糖吃了下去,勉强说道:“好吃,好吃……” 司衡哭笑不得,说道:“母亲放心,逾静去找太医了,马上就回来。” 纪婵又道:“老夫人这些日子经常喝水吗?” 赵妈妈怔了一下,仔细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比以往喝得多些。” 纪婵道:“那你有没有注意到老夫人的小便是不是有股子甜味儿。” 这是什么话,成何体统啊? 李氏蹙起眉头,瞪了纪婵一眼。 司衡知道纪婵在问什么,他说道:“你怀疑老夫人得了消渴症?” 纪婵点点头。 司衡对赵妈妈说道,“你说。” 赵妈妈道:“二老爷,容奴婢去问问刷尿痛的婢女。” 得到允许后,她快步跑出去,不多时,又跑着回来了。 “回二老爷,确实如此。” 李氏红了脸,垂着头,再也不敢看纪婵。 司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消渴症不是重症,但至此之后,司老夫人就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人生没有了美食,活着的乐趣便也少了许多。 屋子里鸦雀无声。 胖墩儿不安地动了动屁股,看看纪婵又看看纪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司老夫人睁开眼,说道:“老身感觉好多了,心不慌,不出汗,也有力气了。” 胖墩儿欣喜地看着纪婵,“娘,我的松子糖真能治病吗?” 纪婵道:“你曾祖母午膳用得太少,血液里的糖分不够身体所需,所以才病得这么急,糖分补充上来就暂时缓解了。” 司勤道:“纪姐姐,血液里面也有糖分吗?” 这个问题,有点难讲。 但纪婵还是点了点头,道:“血液里的糖分跟你想的糖分不大一样,但的确是糖分。” 司勤不明白。 司衡也不明白,但他知道,纪婵说的肯定是对的。 他很好奇,纪婵的所学所用究竟来自哪里,也就此问过司岂,但司岂只说是跟她师父学的。 或者,这个世上真有奇人也说不定吧? 司岂把郑院使带回来时,司老夫人已经用过饭了,与正常人无异。 郑院使问过脉,也认为司老夫人得了消渴症,开了药,留下一大堆医嘱告辞了。 之后,纪婵也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 第115章 八月十七,下了一天又半宿的大雨,直到后半夜才放晴。 纪婵晚上睡得不踏实,第二天起床便晚了些,她快速地洗了脸刷了牙,套上练功服出了房门。 “娘。”胖墩儿扑过来要抱抱。 他穿着红色细布面料做的长衣长裤,灯笼袖灯笼裤,圆鼓鼓的肚皮上系着一条黑色缎带。 有点像肥胖版的红孩儿。 纪婵忍俊不禁,抱起来先亲了一口,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小舅舅叫我的。”胖墩儿的小脑袋顶在她肩膀上蹭了蹭,然后捂着小嘴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 “姐,胖墩儿说他不想得消渴症,要从现在开始锻炼。”纪祎穿得跟胖墩儿一样,但颜色有所不同,他的是蓝色细布做的。 少年颀长俊俏,赏心悦目。 “对,娘,我才不要得消渴症,我想一直吃好吃的。”胖墩儿有些委屈,抬起头,用小胖手捧住纪婵的脸。 郑院使说,司老夫人之所以生病是她喜食甜食、喜食肉类、运动太少所致。 胖墩儿自觉三样占全了。 从司家回来的路上,纪婵尝试着解释过这个问题,可胖墩儿就是担心日后会跟好吃的无缘了。 纪婵哭笑不得,“一起练当然可以,但你要知道,既然选择了开始,日后就不能轻易放弃,知道吗?”她严肃地看着胖墩儿的眼睛。 胖墩儿噘了嘴,不耐地捏了捏纪婵脸,“好啦,都说好多次了。” “你也是。”纪婵看向纪祎。 纪祎赶紧点点头,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的。 …… 纪婵今天要去国子监讲课,为了不与章鸣梧啰嗦,便特地晚去了一会儿。 她运气不错,到课堂的时候章鸣梧已经到了,而且司岂和左言都没来。 只来一个就不会太尴尬。 纪婵愉快地开始了课程。 小马把几个静物摆在角落里,纪婵先做一个示范,又讲了讲这堂课的重点,二十几个学生便各自画了起来。 纪婵在教室里到处走走看看,谁有不对的地方就稍微纠正一下。 章鸣梧的目光始终围绕着她——像一朵追光的向日葵。 若非纪婵脸皮够厚,只怕早就夺路而逃了。 不过,这样的煎熬纪婵并没有忍受很久。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门被敲响了。 老郑出现在门外,“纪大人,城西出大事了,司大人和左大人都去了。” 章鸣梧一下子站了起来,“出什么事了?”他长得高大威武,在一群坐着小板凳的人群中,如同巨人一般。 老郑不认识他,但也不敢得罪,瞧了一眼齐刷刷看过来的其他学生,长揖一礼说道:“公子有礼,官府的公事小人不好在这里细说。” 如果司岂和左言都去了,出的一定是大事。 纪婵拱手道:“诸位,对不住了,剩下的部分大家好好画完,下次上课时纪某会逐一点评。” 交代两句,纪婵与小马快步离开教室,上了马车。 老郑骑着马在一旁引路,“纪大人,大高个跟上来了。” 纪婵道:“那位是冠军侯世子。” “啊?”老郑吓了一跳,“那那,那就让他跟着吧。” 纪婵点点头,反正赶也赶不走。 马车在西城门前转弯,沿着城墙驶进去,在第二条胡同的胡同口停下了。 城墙根下停了四辆马车,纪婵认出三辆,剩下一辆不知是谁的。 灭门惨案,死了十二口,案件性质极度恶劣,想来刑部也派人来了。 纪婵一边思忖着,一边与守门的小捕快点点头,带着小马进了院子。 一进大门,血腥味和臭味就浓了许多。 二人沿着青砖铺就的地面走进去,很快就看到了第一个死者。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趴在倒座房的茶水间外,头朝向二门,脚在茶水间的方向,腹部下面隐约可见小肠等脏器,血水顺着砖缝以网格状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绿豆蝇嗡嗡地叫着,落了一大片。 地上铺着几块木板,打出两条通道,一条通往茶水间,一条通往二门。 纪婵走到茶水间门口,里面也是一片血色,炉子旁平躺着一个男子,他的伤口在脖颈,一把长且尖的刀就在男子右手边。 星芒状的血迹出现在门口,越往里越密集,最后汇成一大片。 此人与外面女子一样,都穿着粗布衣裳,应该是这家的下人。 纪婵没急着翻动尸体,踩着木板进了二门。 天井里没有血迹,也没看见人,东西厢房的门敞开着,老董等人走来走去,显然在仔细勘察现场。 正房堂屋门开着,里面坐着好几个人,说话的是个不熟悉的声音,纪婵猜不出来是谁。 她正要咳嗽一声,就听大门口的小捕头说道:“这位公子,官府办案,不得入内。” “我找司大人和纪大人。”章鸣梧的声音很大,清晰传到了天井里。 纪婵有些郁闷,但不得不转身,准备与之虚与委蛇一下。 “司大人的客人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之前正在说话的男人说道。 这句话相当不客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敌意。 纪婵停下脚,说道:“司大人,冠军侯世子到了,他本在国子监听课,听说这里出了事就尾随下官来了。” 屋子里立即响起了脚步声。 司岂一马当先,大步走出来,宽大的绯色袖子兜起秋风,带着一股凛凛的气势。 跟在他后面的官员同样穿着绯色官袍,个头不高,蓄着八字胡,是个过了而立的中年人。 纪婵看着脸熟,知其是顺天府的官员,但叫不上名字了。 最后是左言和李成明。 “哟,都是熟人。”章鸣梧进了二门,身旁还跟着一个长脸小眼睛,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 小捕快脸色发白地跟在后面,朝西厢房门口站着的老董摊了摊手。 “哈哈哈,我还当纪大人说笑呢,果然是世子。”那四品官笑着迎了上去,“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章鸣梧笑着拱了拱手,道:“古大人。”他看向司岂和左言,“司大人,左大人,章某本在国子监与纪大人学习,听说出了事就一起过来看看,没有打扰吧。” 古天志笑道:“不打扰,不打扰,世子里面请。” 纪婵知道这位古大人是谁了,他们在任飞羽一案上打过交道——他就是顺天府通判古天志,听说出身勋贵嫡系,向来骄矜自傲。 司岂走到纪婵身边,问道:“他没为难你吧。” 左言也关切地看着纪婵。 纪婵道:“没有,还没来得及说话,其他尸体都在哪里?” 李成明的手划拉一圈,示意纪婵几个房间都有。 纪婵默了默,问道:“有线索吗?” 司岂道:“古大人认为是自产自销的案子。” 纪婵想了想,道:“他的意思是,茶水房的男死者杀死了所有人?” 李成明点点头,“老董调查过邻居,不曾听说包家有奇怪的动静。包家的两个下人是两口子,男子是厨子,女子做家务,有些姿色。” “听说女子与包家的老爷子和大老爷都有染,所以厨子在一家人的饭菜下了蒙汗药,杀了所有人。” “现在已经在厨房的剩饭剩菜里发现了蒙汗药。” 纪婵看看司岂和左言,“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左言道:“司大人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他这话有未尽之意,意思是他同意古天志的意见,但司岂不同意。 司岂道:“厨子手上有抵抗伤。” 李成明立刻反驳道:“司大人别忘了,他是个厨子,手上有伤是正常的。” 司岂负着手,淡淡说道:“这桩案子没那么简单。” 纪婵道:“那,我先尸检?” 司岂正要说话,就见章鸣梧又出来了。 他笑眯眯地对纪婵说道:“如此正好,章某正想见识见识纪大人的高超手段。” 司岂蹙起了眉头。 纪婵也有些不适,说道:“世子,验尸是为死者寻求一个公平,不是为了显示高超的手段。” 章鸣梧“嘿嘿”一笑,“纪大人所言极是,章某失言章某失言。” 古天志意外地看了纪婵一眼,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轻蔑。 司岂看得分明,冷笑一声,问道:“古大人对纪大人有意见?” 左言、章鸣梧齐齐朝古天志看了过去,眼里皆有恼意。 古天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岂敢岂敢,纪大人验尸手段高明,在下也一直想涨涨见识,奈何总是错过,实在遗憾得很。” 章鸣梧道:“那正好,一起见识见识如何?” 古天志道:“自当如此。” 纪婵转身就往外走。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左言和李成明面面相觑,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既然有人想见识,纪婵当然要给他们看最能“涨见识”的了。 古天志立刻叫道:“纪大人,还是看正房东次间的老夫妻的尸体吧。” 纪婵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怀疑是自产自销的案子,下官想先看看凶手。” 章鸣梧也道:“就听纪大人的。” 古天志气了倒仰,但又不得不跟上去。 一行人到了二门,左言和李成明在门内住了脚,说什么都不肯上前了。 只有章鸣梧,大喇喇地踩着木板跟着司岂一起过去了。 古天志捏着鼻子定在了门外。 小马把箱子放到井盖上,取出两套防护衣,和两副口罩手套。 两人装备好,这才走到尸体前。 司岂自己也取出自备口罩和手套戴好。 章鸣梧站得高,看得远,终于明白古天志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了。 他挺了挺后背,说道:“章某在战场上见过的尸体从来不少,死得这般惨烈的比比皆是,不算什么。” 第116章 到处乱飞的绿豆蝇逼着古天志往后退了两步,说道:“纪大人不是说先看凶手吗,凶手是里面的男子。” 纪婵瞥了他一眼,说道:“茶水间光线暗,狭窄,先把这位死者验了,就能把里面的抬出来了。” 古天志知道她是故意的,只是没有证据,只好悻悻作罢。 小马轰走剩下的绿豆蝇。 章鸣梧到底捂上了口鼻,粗黑的眉头拧着,能夹死个苍蝇。 女子的衣裳穿得整齐,后背不见破损,裙子被屎尿弄脏,臭得很。 师徒二人合力,把衣裳脱下来,露出一具青灰色的遗体。 女子睁着眼,看着虽然可怖,但五官清秀,身材窈窕,胸大腰窄腿长,确实是个尤物。 可一旦看到腹部创口里流出来的那一堆,几乎没人能受得住。 章鸣梧“呕”了一声,脚下退后一步,又定住,别开眼,再转回来,坚持了两息,还是背过了身子。 小马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纪婵镇定自若,“章世子既然不敢看,不如走远些,这里气味不好。” 章鸣梧的黑脸有了一丝红晕,他想了想,果然退到二门以里。 左言一直背对纪婵的方向站着,他说道:“章世子勇猛,想当初在下看了纪大人验了一具女子碎尸,好多天不能食肉食,尤其不能跟纪大人一起。” 章鸣梧又“呕”了一声,他抬起手,示意左言不要再讲。 左言笑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司岂看了一眼左言,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他从小马手里接过女子的上衣,细致地检查一遍,除一小锭银子和一张丝帕之外,没有其他收获。 丝帕是旧的,绣工一般,花朵也有些眼生,像莲花,又不大像,白色花瓣,黑蕊。 银子大约二两,这对此女来说不是小数目,但她就这么塞到了腰带里,不知为什么。 纪婵检查尸体的表面征象。 尸体处于最硬的尸僵状态,角膜轻度混浊,这说明其在六七个时辰以前死亡。 死者胸前被刺十二刀,致命伤只有心脏上的一刀,腹部被割开将近半尺长,造成脏器外泄。 除心脏上和腹部上的两刀外,剩下的十刀全部集中在胸部,伤口不深,发白,没有生活反应,乃是死后所伤。 纪婵打开了死者的胃和小肠,发现里面几乎没有食物,结合其排出来的粪便,纪婵推测她大概在腹泻。 再看胸腔,死者胸骨有刀痕,刀经过胸骨再刺入心脏,导致心脏破裂。 凶手力量很大。 …… 纪婵把女子的脏器塞回肚子里,用上衣盖好,说道:“凶手一刀刺死死者,再剖开腹部,这一刀生活反应微弱,其他分布在胸口的几刀则是在死者死亡后刺的,伤口不深,且很有规律,不知凶手做此无用功是何用意。” 司岂道:“确实耐人寻味。” 古天志道:“这个不难解释,凶手被妻子带了绿帽子,怒火攻心,凶性大发乱刺一通罢了。” 纪婵道:“凶手不是乱刺一通,而是有规律的,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刺入的深度不深,这说明凶手动手时是克制的,与凶性大发、怒火攻心毫不相干。” 章鸣梧问身边的书生。小声道:“难道凶手好色?” 那书生摇了摇头,“世子爷,若是好色,他不会那般祸害尸体,跟好色没有关系。” 李成明喊来捕快,把女尸用草席卷起来,放到角落里。 纪婵进到茶水间,先检查死者的初始征象,确定没有遗漏让人把其抬了出来。 男死者的尸体不臭,也没那么恐怖,左言和古天志也靠近了几分。 男死者与女死者死亡时间接近,致命伤在脖子上,喉管和主动脉被割断,无试切创,刀口利落。 他食用的东西也不多,按照食物在小肠的移动距离推算,死亡时间距离末次进餐至少两个半时辰以上。 司岂说得对,男子确实有过反抗,左右手臂上都有淤青,手掌有握刀时出现的伤口——他是聋哑人,所以邻居才没听见呼喊声。 纪婵站起身,挺了挺僵硬的后腰,用手背揉了揉,举着死者手边上那把刀说道:“此刀没有护手,单刃,女子胸骨受伤,这把刀在刺入女子胸口时,必将以这样的方向伤到凶手的几根手指,然而这位男性死者的伤是这样的……” 她做了一个以手握刀刃的动作,“他接住了凶手的一刀,这才造成了这样的伤口。古大人,关于这一点你同意吗?” 古天志虚胖的脸上染上一点红晕,说道:“纪大人所言不差。” 他是通判,掌刑狱,京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如果一时半会儿破不了的话,不但影响不好,府尹李大人也不会放过他。 这就是他想把凶手强压在厨子身上的原因。 李成明也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有章鸣梧在,而且有这样确凿的证据,左言也不会支持他,案子就只能按照司岂的意见往下办了。 “这桩案子大而惨,影响恶劣,司大人纪大人可要多费心了。”他板着脸说道。 司岂明白,古天志打算把案子推到他和纪婵头上,他脱掉手套,说道:“只要府尹大人下了公函,这桩案子我和纪大人一定接下。” 李之仪最好面子,又是死硬派,怎么可能承认顺天府的官员都是废物? 古天志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一行人回到内院。 牛仵作和王虎从东西厢房走了出来。 王虎说道:“几位大人,内院的十个死者都死在床上,一刀毙命,死亡时间相近,凶手有力量,也有杀人经验。” 这桩案子确实很棘手。 早上,肉铺的人给这家送预定的羊肉,叫门无人应,门又虚掩着,便走了进来…… 这才报了案。 凶手只怕即刻就逃了的,如果摸不到实在的线索,很难抓到人。 纪婵决定再亲自看看其他尸首。 然而,看过之后,她只收获了腰疼。 做法医就是这样,总要弯着腰,时间长了后,腰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司岂心疼地看了看她,说道:“尸体就这样了,我们进屋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左言也立刻附和,“对,看看其他的。” 老董说道:“屋子里没有翻动的迹象,妆奁里的银票和首饰都在,估计能有千八两银子。” 司岂挑了挑眉,对纪婵说道:“走吧,再去看看。” 古天志挑了挑眉,对章鸣梧说道:“章世子要进去吗?” 章鸣梧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对司岂和纪婵能不能破这个案子充满了好奇,立刻表示:“古大人请。” 正堂收拾得很干净,简单朴素,几乎可以用只维持了生活必须来形容。 北面墙上挂着的山水画是唯一的装饰。 司岂对着画站了一会儿,罗清便上前把画揭了下来。 墙上有一处小木门。 小马打开,露出一个很浅的小洞口,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 老董松了口气,说道:“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 司岂道:“这就是发现,凶手把里面的东西拿走了。” 屋子里面静了静。 章鸣梧道:“司大人以为凶手拿走了什么?” 司岂摇摇头,他又不是神仙。 古天志道:“司大人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司岂道:“非也,我只是给古大人添堵而已。” “你……”古天志哑口无言。 罗清得意地跟小马对视一眼。 章鸣梧毫不客气地怪笑了一声。 古天志的脸更黑了。 二人在上房没发现什么,但在厢房里找到一只零食攒盒,里面一些葡萄干、果脯,以及一些大红枣。 司岂说道:“看成色,都是金乌国的吃食。” 李成明道:“包家是西北人,家里养了只商队,也做金乌国的买卖。” 章鸣梧一听说还有金乌国的事,立刻说道:“这些奸商,脑筋最是灵活,为了钱,便是咱大庆的舆图也敢卖的,这家人死的如此彻底,会不会与此有关?” 若真如此就是大事了。 司岂看了纪婵一眼,表情愈加凝重。 左言道:“不至于,包家小门小户,在西北或者有点作用,在京城实在不够看。” 古天志点点头,“左大人所言极是。” 李成明也道:“西北人粗豪,结仇就是大仇,包家一家应该得罪人了,我让老董他们查查商队。” 司岂道:“凶手冒雨前来,又能在一家人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没有厨子的帮忙办不成。” “我想,凶手或许是包家的熟人,他买通厨子,先杀主家再杀人灭口,并利用婢女和包家男主人的关系试图转移我们的视线。” “凶手大费周章地做成这个局面,我认为他暂时不会离开京城。” 纪婵道:“这就能解释通了,为何其他人死在床上,而他二人一个死在外面的地上,另一个死在了炉子旁。” 左言道:“司大人的分析有些道理,但左某还是有几点不明白。第一既然他下了蒙汗药,那一家人刚用完饭就该昏倒了,为何他那时不杀人,而要等到两个时辰后呢?” “第二,既然他煞费苦心地把包家人搬到了床上,又为何不把婢女放到床上去呢,像杀死包家人那样杀死婢女,整个计划才更完整一些吧。” 章鸣梧点了点头。 古天志也道:“左大人言之有理,司大人解释解释?” 第117章 一行人重新回到正堂。 落座后,纪婵说道:“这个问题我来答吧。” “首先,凶手能买通厨子,且对包家的隐秘之事知情,说明凶手是包家的熟人或者亲属。一般来说,对熟人和亲人下手不容易,犹豫一段时间再动手是人之常情。” “灭门后,凶手心怀内疚,我想,这是他在杀死死者后,为其盖上被子的主要原因。” 左言点点头,表示认可纪婵的这个解释。 章鸣梧看看身边的书生,书生也点了点头。 纪婵继续道:“左大人之所以提出第二点疑问,责任在我,我还没有给出详细的尸检结果。” “婢女死在外面,是因为她正在腹泻,下官打开其胃肠时,并未发现正在消化的食物。所以,基本上可以推断,婢女没吃加了蒙汗药的饭菜。” “另外,考虑到婢女身上藏着的二两银子,我认为,她与厨子一起被凶手收买,也不是没有可能。凶手最后杀他二人,一是为了保密,二是为了转印我们的视线。” “司大人以为如何?” 司岂点点头,“纪大人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章鸣梧说道:“凶手到底怎么杀的人不是关键,关键是凶手是谁。” 古天志和李成明一起看向司岂。 司岂笑了笑,道:“所以,捕快们还得辛苦些,仔细排查包家的亲朋好友。他们在京城住了两年,就算没亲人,也会有朋友。” 说到这里,他看了纪婵和左言一眼,“走吧,我们大理寺的能帮的暂且就这些,再有其他问题就请李大人多跑两趟大理寺吧。” 李成明拱了拱手。 左言微微一笑,说道:“章世子、古大人、李大人,告辞。” 纪婵道:“章世子,这里有现成的伤口可以缝,要不要……” 章鸣梧看了看书生,书生连连摇头,便道:“不必了,还是用猪肉学更稳妥些。” 纪婵微微一笑,拱手道:“诸位大人,告辞。” 从包家出来,纪婵问司岂,“司大人,你得罪古大人了?” 司岂笑笑。 罗清解释道:“纪大人,朝里有风声,说我家三爷就要做大理寺卿了。” 纪婵不大明白,“齐大人怎么了?” 左言道:“齐大人有可能升任刑部尚书。” 纪婵“哦”了一声,她想起来了。 年初时,刑部尚书的儿子失手打死同窗,那位葛大人先是包庇,被司岂看穿,又试图行贿,被泰清帝抓个正着。 “那葛大人呢?”她问道。 左言道:“工部右侍郎告老了,葛大人降一级。” 纪婵耸了耸肩,淑妃面子还挺大,虽没保住正二品,但好歹还是个正三品的朝廷大员。 “那就恭喜司大人了。”她笑着拱了拱手。 司岂摆摆手,“家父已经辞了。” 纪婵遗憾地“啧”了一声。 不过也是,就算司岂在处理靖王一案上有功,也不足以支撑他跳过从三品,担任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司岂道:“这里离天祥楼近,去那里用个便饭吧。”左言请了几次,他也该表示表示了。 左言笑道,“那就叨扰了。” 纪婵有些意外,“左大人今儿胃口不错?” 左言小道:“左某今儿学了个乖,一直没敢上前。”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只怕章世子要遭几天罪了呢。” 纪婵等人一走,章鸣梧也告辞了。 上了马,章鸣梧意兴阑珊地抖了抖缰绳,说道:“靳先生觉得这位纪大人如何?” 书生姓靳,名玉春,善兵法谋略,略通医术,是章鸣梧最器重的幕僚。 靳玉春说道:“晚生以为,纪大人这样的女子有性格,但也不好驯服,世子慎重。” “唉……”章鸣梧叹了口气,“那么好看的一双手可惜了,本世子无福消受,罢了吧。” 他最喜欢女子的手,那日乾清宫前比武,他对纪婵抓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印象深刻。 然而,那样美的手却用来做了这样的事…… 章鸣梧一想起来,就觉得胃里有些反酸。 靳玉春也打了个寒颤,“不瞒世子,晚生觉得中午和晚上的膳食,晚生都不用用了……” 章鸣梧一抬手,示意靳玉春马上终止这个话题,“靳先生以为,这家姓包的与金乌国有没有关系?” 靳玉春想了片刻,说道:“晚生以为,不管有没有关系,这都给咱们西北军提了个醒。” “现在承平日久,朝歌内人心涣散,防备不足,一旦金乌国有所举措,我大庆必将腹背受敌。” 章鸣梧道:“靳先生言之有理,此事还该禀报父亲,在西北一带加强警惕。” 下午,章鸣梧没来,纪婵安安生生地上完了法医课。 从国子监出来,她和小马先回家,洗漱换衣裳,收拾停当,这才带着秦蓉和孩子们赶往四季缘。 对于家里开大饭庄这件事,胖墩儿挺兴奋,一路上都在问自家的饭庄比不比素心楼和天祥楼大。 等到了地方,下了马车。 胖墩儿站在装饰一新的三间门脸前,左看看,又看看,失望地扁了扁嘴,对纪婵说道:“娘,好像也不太大嘛。” 纪婵牵住他的手,“咱家做的饭菜在京城算新鲜事物,你且看着,等打出了名头,娘定让咱家饭庄开遍大江南北。” 站在四季缘门口的两个中年男人闻言回过头,看了看纪婵一行。 其中一个脸颊瘦削,小眼睛、八字胡的男人“哈”了一声,说道:“这位兄台有志气。” 话是好话,但加上前面的讽笑就变得阴阳怪气的了。 胖墩儿生气了,说道:“非礼勿听,我爹有没有志气关你什么事?” “哟,还知道非礼勿听呢?”那人鄙夷地一笑,回头与另一位说道,“也不知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呵呵,仗着有俩小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忘了,这是京城!” 纪婵不想还没开业就树敌,正要说两句,胖墩儿又抢先开了口。 他眼里带着一丝狡猾,脆生生地对纪婵说道:“爹,京城确实是繁华之地,可老鼠也多,不定什么时候就钻出一只来,让它咬一口怪恶心的,咱可要小心了。” 秦蓉在后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婵也有点生气,便道:“是啊,遇到老鼠不但要小心脚下,还得躲着走呢,不然踩一脚血可够恶心的。” 纪祎拉拉纪婵的袖子,小声劝道:“姐,算了,理他们做什么。” 瘦子怒了,大步走过来,指着纪婵叫道:“你他娘的说谁老鼠呢,啊?你要是教不好你的龟儿子,老子不介意代为管教管教,让你们这帮乡下土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停好马车的林生和小马赶紧上前,挡在纪婵和胖墩儿前面。 秦蓉是个泼辣的,怒道:“你算老几啊,分明是你先出言不逊。” 纪婵这才注意到这人的五官,心道,看来“老鼠”一词冒犯了他的尊严,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狂躁。 跟那人一起的中年男人也走了过来,劝道:“老万,算了,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 老万阴测测地笑道:“呵呵,我要是让他们在这儿开下去,我就不姓万。” “切!”胖墩儿冷哼一声,两只小手抓着拳头放在胸前,脖子一缩,头一伸,“吱吱!” 纪婵原本还有点儿气,被胖儿子这么一搞,又笑了起来。 这个小祖宗诶! 老万气得半死,朝街对面归元居招了招手,气急败坏地喊道:“把伙计们都给我带过来,带上家伙事儿!” 另一个忙忙拦住,附耳说了句什么。 老万一甩胳膊,“老子怕逑!” 纪婵皱了皱眉,心道,看来今天不能善了了。 这时候,饭庄门开了,出来一个小男孩,见到林生喊了一声爹,欢快地跑了过来。 随后饭店里出来好几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共九口人。 纪婵知道这人为何如此张狂了。 她看看自家的小破马车,再看看林家人的粗布衣裳…… 啧啧,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对面的伙计见这边突然涌出来许多人,更加以为老万被人欺负了,赶紧带着扫帚、烧火棍、菜刀等物件扑了过来。 其中一个膀大腰圆地年轻男子说道:“万管事,打谁,砸哪儿?” 胖墩儿这才觉得有点儿怕了,小手死死抓住纪婵的衣角,跳脚叫道:“你们今儿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爹定会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们打进十八层地狱。” “就凭你爹?”老万轻蔑地上下打量着纪婵,“呵呵”一笑,“这回知道怕了?晚了!” 他一摆手,“去,把店面给我砸了!” “吱呀!”饭庄的门又开了。 司岂从里面走了出来…… “爹,爹!”胖墩儿想跑过去,又怕被坏人抓了,只好抓着纪婵的衣服往她身上爬。 纪婵只好把他抱了起来。 他有了仗势,小脸又神气起来,指着獐头鼠目男子的鼻尖,“爹,爹,这里有只老鼠要替你教育我。” 老万气得直发抖,“这也是你爹,那也是你爹,我倒要看看你娘到底给你找了几个……司大人?” 他转过身,去看司岂。 这回他不是抖了,而是哆嗦,胀得通红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司岂大步走过来,从纪婵怀里接过胖墩儿,环视一圈,说道:“怎么,二位要拆我家铺子?” 另一个中年人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小人只是过来看看,小人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膀大腰圆的伙计轮了轮烧火棍,说道:“万管事,还打不打?” “打个逑!”万管事喷他一脸吐沫星子,随即又连连打躬道,“司大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小人告辞,小人告辞。” 万管事脚底抹油,老鼠似的穿过街道,钻进了归元居里。 第118章 胖墩儿搂着司岂的脖子,继续告状:“爹,那人谁呀,他还说要拆我们的铺子呢。” 纪婵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娘!”胖墩儿吃痛,大叫一声,一下子搂住了司岂的脖子,“爹,我娘欺负我,呜呜呜……” 他开始假哭。 司岂替他揉揉小屁股,问纪婵,“怎么了?” 纪婵没好气地说道:“他自己知道。” 司岂便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胖墩儿见亲爹不肯帮忙,立刻不敢哼哼了,说道:“我娘总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我又不是俊杰,我就是胖墩儿,我也是有脾气哒。” 说完,他撅着嘴,抬着下巴,气鼓鼓地看着纪婵。 “真可爱。”秦蓉小声嘀咕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纪婵哭笑不得,还要再说,“你……” 小马赶紧开了口,“师父息怒,胖墩儿维护师父,孝心可嘉,刚才可比徒弟做得好多了。” 司岂闻言,又在胖墩儿屁股上轻轻揉了揉,笑道:“虽然吾儿有些鲁莽,但对你娘一片赤诚。爹这次先原谅你,下不为例。” 他抱着胖墩儿往里走,“走吧,快进来,饭菜马上就好。” 胖墩儿有了靠山,脸蛋在司岂的脖子蹭了蹭,然后得意地看向纪婵,见她不气了,就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 纪婵笑着摇了摇头。 胖墩儿虽然没哭,但也吓着了,响鼓不用重锤,她就算不说他也该懂了。 大家伙儿进了饭庄。 胖墩儿眼睛一亮,挣扎着从司岂身上下来,跑到纪婵身边,牵着她的手,讨好地说道:“娘,虽然不算大,但真好看,是吧?” 纪婵捏捏他的脸蛋,笑着点点头。 胖墩儿夸张地松了口气。 饭庄的内装修用的浅色调。淡黄色的榉木装修,地面是人字形青砖铺地,砖上雕着回纹,图案精致整体,连绵不绝。 柱子包得尤其漂亮。 榉木漆了棕色,两尺见方的柱体,四面挖出各种形状的凹槽,凹槽里陈列着奇石、花草,以及一些造型别致的瓷器。 镂空屏风隔出八张餐桌,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个瓷瓶,里面插着不同的绢花。 热辣辣的川菜馆,格调却简洁优雅。 司岂做得比纪婵想象的还要完美。 胖墩儿楼上楼下跑一圈,喜滋滋地对纪祎说道:“小舅舅,还是咱家的饭庄好看些。” 尽管纪祎不太认同这个饭庄是“咱们”的,但他认同饭庄装修确实别出心裁,尤其那几根柱子。 “走吧,姐姐说咱们是主人,要招待好客人。”纪祎牵着胖墩儿去招呼林生的孩子们。 纪婵和司岂去了后厨。 厨房在后院,里面归置得很整齐,各色配菜摆放有序。 大厨,帮厨,以及洗菜洗碗的伙计都穿着清一色的白色褂子。 纪婵司岂进去时,大厨正在做着水煮鱼。 被两个东家盯着,大厨难免紧张,一会儿找不到调料,一会儿找不到配菜。 纪婵怕影响人家发挥,便在火候的问题上稍稍指点一下,从厨房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了站。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总共三间正房,两间偏房。 院心种了几棵又高又壮的月季,红色的、粉红的、白色的七八多,开得正盛。 纪婵的视线就落在了这些月季花上。 她也想在家里天井处种几棵,后来考虑到孩子们自由活动的空间太小,就干脆什么都没种。 自打搬来京城,她的生活质量好像降低了,而且还有了在现代做法医时的忙碌感。 同时,成就感也提高了。 纪婵嗅着厨房里传出来的让人垂涎三尺的浓香,满意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嗯,就是这个味儿,司大人找的厨子很有天分嘛。” 司岂凝视着她的侧脸,说道:“厨子是天祥楼大厨的大弟子,早该出师了。人生苦短,韶华易逝,此番先给他一个机会。” 司岂不是感性的人,纪婵觉得这番感叹来得有些突然。 她看向司岂,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了个正着,心中一窒,所有的调侃都在瞬间沉了下去。 他的意思是,要她给他一个机会? 不,她不想给。 她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伦理关系——比起跟人打交道,她还是觉得跟尸体对话更简单些。 “司大人觉得……顺天府几天能破包家灭门案?”纪婵别开视线,非常刻意地转开了话题。 司岂垂下视线,压下内心翻滚的想望,说道:“如果此案与金乌国无关,应该不难办。” 纪婵又看向他,“那么,你认为此案与金乌国有关吗?” 司岂道:“我不确定,但小心无大错,粗心铸大过,我已让罗清通知家父,将此事禀报皇上了。” 之前的刺杀就有金乌国的影子,纪婵觉得司岂的担心并不多余,说道:“不管顺天府拿下拿不下,也许皇上都会让司大人重新复核。” 司岂摇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不会那样安排……”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传菜的伙计端着一大盆水煮鱼往前面去了。 司岂不再说这个问题。 纪婵闻了闻,说道:“味道极好,似乎比我做的还要好些,大厨下功夫了。”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厨子,之所以会做,只是因为爱吃。 “司大人,我觉得咱们的四季缘可在京城多开两个分店。” 司岂颔首,“我已经在南城租了一个铺子,估计年前能开业。太远的地方有鞭长莫及、经营不善的弊端,但在附近几个州府多开几个还是没有问题的。” 纪婵笑了起来,比起司岂,她还是浮躁了些——这是古代,比不上科技发达的现代,“开遍大庆”有实操上的难度。 难怪归元居的管事嗤之以鼻。 “归元居什么来头?”她问道。 司岂道:“那是你姨母的铺子。” 鲁国公夫人的铺子! 纪婵眼里有了几分惊喜,“真的?”那她是不是可以期待发生点儿什么了? 好替原主算一算当年的旧账? “真的。”司岂眼眸含笑地看着她。 他已经忍耐陈榕母女很久了,没有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作为大理寺的官员,他不能随意犯法,但在生意场上让他们吃一吃瘪,还是极为可行的。 纪婵竖起大拇指——这一刻,她确定他们二人是心意相通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从天而降。 她刚刚坚定的某种信念忽然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 司岂猜对了,泰清帝果然没让大理寺参与调查包家灭门案。 日子在忙碌中飞奔而去。 八月二十六,四季缘开张。 早上的开业典礼,纪婵和司岂都没去,仪式是由九叔和司岂的一个大管事张罗的。 上午巳时末,司岂和纪婵叫上左言,以及老董老汪一干手下前往四季缘。 胖墩儿、纪祎和闫先生秦蓉等人先到四季缘。 纪婵一下车,胖墩儿就跑了过来,指着对面的归元居说道:“娘,他们欺负人。” 纪婵看过去,只见归元居的门上贴了一张红纸,上书:“今日所有酒菜八成收账。” 四季缘开业酬宾,才打八五折。 这是妥妥的恶意竞争。 老董的马车停得近,把娘俩的对话听了个正着,笑道:“纪大人,这谁啊,这么大胆子。” 纪婵道:“不认识,同行是冤家,人家针对咱也情有可原。” 老董哈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眯眯地朝胖墩儿招招手,“纪大人的小儿子可真是俊,跟司大人像了六成以上,来来来,到董伯伯这里来。” 胖墩儿从善如流,四平八稳地走了过去。 小家伙穿了一身墨绿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黑色腰带,腰带上挂着司岑送他的羊脂玉佩,腰后别着司岂送他的一把精致小刀,雄赳赳气昂昂。 “这位大人好,我叫纪行,也叫司渊。”他没说自己叫胖墩儿。 他这几日克制饮食,每日晨起锻炼,自觉瘦了好几斤,便不喜欢胖墩儿这个乳名了,都让大家叫他纪行。 老董“诶唷”一声,同其他几位大人说道:“虎父无犬子,司大人、纪大人后继有人啊!” “确实确实。” “我家儿子比纪行还大些,一见人就躲。” “我家小的也是,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 一干大人纷纷掏见面礼,这个送银锞子,那个送金瓜子,都在礼尚往来的范畴内,纪婵和司岂便也没有阻拦,让见钱眼开的胖墩儿都收了。 他们是第一拨客人。 第二拨是李成明带着老董等人。 纪婵在门口迎到人,笑道:“李大人有心,不然今儿门可罗雀可就难看了。” 李成明拱手道:“纪大人不厚道,若非老董早上撞见了,在下还不知道呢。” 纪婵道:“知道你们忙,不好打搅罢了。包家一案怎么样了?” 李成明叹了一声,脸色也沉了沉,说道:“不瞒纪大人,我今儿来,也有求助的意思,还请纪大人司大人拨冗一助啊。” 他郑重地拱了拱手。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如果找不到凶手,一来说明当初的分析可能是错的;二来说明他们的担心不是多余,包家的确有可能与金乌国有关。 当然,凶手跑了,或者李成明等人的能力不足以抓到凶手也有可能。 但纪婵相信墨菲定律——有时候越怕出事,就越会出事。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案子的时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能帮的当然会帮,里面请,里面请,今天我请客,大家都别客气,敞开了吃。” 李成明笑道:“那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一行人进了大堂,纪婵正要跟着进去,就听街对面有人大声说道:“诶……你们不要命了?那家饭馆是仵作开的,用的都是死人肉啊!” 第119章 那人喊完就跑,钻进胡同,转眼就不见了。 纪婵被气笑了。 她真没想到,鲁国公夫人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跟司家叫板了。 捕头老董走出来,问道:“纪大人,用不用在下把人抓回来。” 纪婵笑道:“多谢老董,小事,不用劳烦,上去用饭吧。” 老董也不坚持,在京城敢跟司家对着干的不多,他不过一捕头,能问问就不错了。 他刚进去,司岂便出来了,说道:“放心,稍后就把人抓回来,已经安排好了。” 纪婵道:“从后门出去的?” 司岂点点头。 纪婵双臂环胸,摇头叹道:“鲁国公夫人越老越昏聩了。” 司岂道:“她可能觉得这是个反击的好机会。” 小生意上不得台面,司家不好意思就此事大动干戈,陈家就能小小地出口恶气。 鲁国公府。 陈榕摸着鼓溜溜的孕肚,得意地靠在贵妃榻上,“就算治不了他们,也得好好恶心恶心他们。” 国公夫人黄氏深以为然,“这个法子好。他司家若再针对我陈家,我就让你父亲参首辅大人一本,就说他以势压人,公报私仇。” 一切都安排好了。 万管事跟纪婵母子有龃龉,归元居针对四季缘是应该的。 陈家家大业大,一时半会管不到归元居亦是人之常情。 司家要找麻烦可以去找万管事的麻烦,毕竟万管事不是陈家的下人——万管事拿了钱,赎了身,信誓旦旦保证过,绝对不连累主家。 司家若想跟陈家要个交代,陈家辞了万管事就是。 届时传出消息,就说司岂心胸狭窄,为了一间饭庄,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但针对陈家,连个管事都容不下了。 首辅家的任何事,一经放大就会变得耐人寻味,肯定能掀起一场风浪来。 “世子想的法子当然好了。”陈榕孺慕地看着蔡辰宇。 蔡辰宇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淡淡地说道:“只是小手段,不过是恶心恶心咱们的纪大人罢了,时间长了就没人相信了。” “咱们的纪大人?”陈榕冷哼一声,“她什么时候是咱们的了,披了张人皮,内里不定是个什么阿猫阿狗呢。” 黄氏瞪陈榕一眼,“你表哥不过是调侃调侃罢了,少扯那些有的没的。” 蔡辰宇也不生气,“舅母,没事儿,我不生气。榕榕怀着孩子呢,她痛快就好。”说着,他站起身,“今儿太阳不错,我陪你们去花园走走。” 陈榕对他这几句话很满意,捧着肚子娇声道:“我困了,不想走。”她怀孕四个多月,能吃能睡,胖了不少。 黄氏劝道:“你和孩子都不能太胖,不然仪贵人就是例子。走,赶紧跟我出去走走。” 陈榕还是不想动,但被黄氏拉了起来。 三人带着一群下人,浩浩荡荡地往后花园去了。 司岂纪婵在门口聊了两句,刚要进去,就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两个年轻人。 二人大概二十左右,一个穿着月白色绸衫,容貌清秀儒雅,另一个穿着道袍,容貌虽一般,但气势不俗。 “他们怎么来了?”司岂皱了皱眉,小声说道:“穿月白色衣裳的叫赵季青,肃毅伯府世子,另一个叫罗嘉亦,刑部左侍郎的嫡次子。” 纪婵点点头,原来是司岂的前小舅子到了。 她想了想,感觉自己没必要出面,便道:“你去招呼,我就不过去了。” “也好。”司岂迎了上去。 纪婵刚想转身,就听街对面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仵作开饭庄,用的都是死人肉啊。” 那人喊完就跑,还是往胡同里钻,就见街上正在闲晃的一个男子几大步就追了上去。 “司三哥,这是怎么回事?”赵季青目瞪口呆。 罗嘉亦指指身边的长随,“用不用兄弟帮忙?” 司岂用余光看了一眼归元居门口刚刚探出头来的万管事,笑着说道:“不要紧,小事。” 司岂招呼客人上楼。 纪婵往后厨转了一圈,见一切井然有序,又回到饭庄门前。 此时已然正午,正是上客人的时候,归元居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只要有客人下来,就有伙计上前说几句什么,随后客人便会往四季缘的方向看一眼。 四季缘新开张,按说捧场的客人应该不少,但因着首辅公子的身份,司岂不好造势,反倒冷落了门庭。 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对纪婵说道:“纪大人,归元居肯定在坏咱们饭庄的名头。” 司岂推门走出来,问伙计:“知道哪儿能抓到老鼠吗?” 小伙计道:“咱们铺子里的老鼠前一阵子都抓净了,现在没有。” 纪婵明白司岂的意思了,坏笑着说道:“二十个大钱一只,你有地儿买去吗?” 小伙计眼睛一亮,“有啊,天祥楼外扔泔水的地方总有,只要想抓,一天能抓个十几只。” 司岂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扔到小伙计怀里,“都归你了。去吧,多抓几只来。” “得嘞。”小伙计脸上乐开了花,撒丫子就跑,“三爷擎好儿吧,小的马上就回。” 纪婵笑道:“司大人这个主意好。” 司岂也笑,道:“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小伙计走了,又有一辆马车在四季缘门口停下来,车前头跳下来一个小厮,先看看四季缘,又回头看看归元居,对车门里面的人说道:“老爷公子,有两家饭庄,一边叫归元居,一个叫四季缘,咱们去哪个?” 口音不是京城本地的,应该是真客人。 马车上下来两个男子,五官很像,一看就是亲父子。 “兄台,四季缘开门了吗?”年轻人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拱了拱手。 司岂说道:“开门了,新菜色,新口味,只是不知兄台吃不吃得惯。”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介绍了饭庄,又说明了利弊,丝毫没有拉拢强迫的意思。 四品大员居然在饭庄当店小二了。 纪婵有点想笑。 “爹,新口味,咱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就尝尝新口味如何?”年轻人说道。 中年人摇摇头,又看看归元居,“京城讲究老字号,不知那归元居主打什么菜。” 归元居的伙计远远地看着,听见对话也不敢过来招呼。 司岂给纪婵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进去。 纪婵一琢磨,他们刚抓了老鼠,等会归元居肯定会闹起来,届时他们此刻多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变成嫉妒归元居的证据。 不如什么都不说。 两人在大堂站了片刻,果然没等到两位客人进来,便上了楼。 刚到二楼,传菜伙计就端来了水煮鱼。 三个伙计,每人端一份,精致刻花的黄铜盆,红呼呼热辣辣的油汤,浓香飘得到处都是。 “什么味儿这么香?” “确实香。” “这味儿绝了,老子更饿了。” “怪不得司大人敢把馆子开到这儿,光是这道菜就不简单了。” …… 司岂推开大理寺官员的包间门,回头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摇摇头,指指李成明那间——一来她不想厚此薄彼,二来,他们同进同出,有点儿夫妻档的意思,传出去不好。 司岂明白了,笑着颔首,进了包间。 伙计正在捞出飘在油汤上的配料,一桌子人,除左言外,都在盯着伙计的动作。 左言见司岂进来,站起身,笑道:“司大人,这道菜好,不但香,而且勾人食欲。” 司岂道:“这就是道下饭菜,怕辣的尝试着来,不要用下面的配菜,配菜更辣。” 同样的话纪婵也在说,“……如果实在觉着辣,就喝口凉茶,试试不辣的菜。” 捕头老董用漏勺捞起一勺鱼肉,先放到李成明的碟子里,随后又给兄弟们一人分了一勺,自己也捞了一大块…… “哈哈,过瘾,香!”他大声赞道,“纪大人,你要发财了。” 纪婵笑道:“多谢多谢,借你吉言。” 李成明放下筷子,真情实感地夸了几句饭庄和菜品,随后便进入了正题,“纪大人,这桩案子被章世子禀报了冠军侯,冠军侯非常重视,不但知会了府尹大人,而且还着人往西北捎信,要求边关对往来商贩严查。” “府尹大人要求在下放下所有案子,只忙这一桩。然而,好几天过去了,在下还是一无所获呀。” 纪婵道:“包家的商队呢,已经回西北了吗?” 李成明道:“正是,已经走一个多月了,在下追都没地儿追去。” “包家做生意没什么问题,跟左邻右舍关系也不错。唉,说句不该说的,在下就是想找的替罪羊都没找到。” 找不到替罪羊,是因为心里存着善念,这也是纪婵肯招待这些人的原因。 李成明这几日确实憔悴许多,发际线上多了好几根白发,圆鼓鼓的肚子也瘪下去一大圈。 纪婵正想说点儿什么安慰李成明,就见一个伙计端着一盆毛血旺走了进来,说道:“纪大人,小二回来了,就在楼下等着呢。” 小二是抓老鼠的那个。 纪婵便道:“李大人,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些让人伤脑筋的事用完饭再说。” 李长明只好笑道:“纪大人先去忙,咱们用完饭再聊。” 纪婵从楼上下来,司岂已经在下面了,小二并不在。 “人呢?”她问道。 司岂道:“去净手了。” “老鼠呢?”纪婵又问。 司岂抬了抬下巴。 饭庄的门关着,但纪婵知道他指的方向是归元居。 她耸了耸肩,“破案了,胖墩儿这睚眦必报的性子绝对随你。” 司岂的薄唇勾了起来,他最喜欢纪婵说这样的话,每次听见他都有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平常,但美好。 “男人刚点儿好,不被人欺负。”他一语双关。 “老鼠!”街对面传来一声惊吼。 “两只,这还有。” “三只,三只!” “归元居这是不想做了吧。” “不吃了,不吃了!” “对,不吃了!” “四季缘,一定是四季缘干的!” “走,找他们算账去!” …… 老万带着一众伙计冲到四季缘,插着腰喊道:“司大人,纪大人,在下知道你们都在,仗着官身暗地里整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当面锣对面鼓。” 第120章 四季缘掌柜姓裘,叫裘笑,微胖,眯缝眼,有事没事都是满脸笑意。 他带着两个伙计迎出去,道:“万管事这么大火气,所为何事啊?” “笑面虎,我不跟你说,赶紧叫你们东家出来!”万管事得了陈家的令,拿了陈家的银钱,自觉有了倚仗,不想买裘笑的账。 裘笑道:“万管事,我们东家是四品大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有什么事对我老裘说就好。” 万管事回头看了一眼,反问道:“咋,四品大员就能仗势欺人了咋地?” 跟过来的食客大约有十几个。 他们见万管事看过来,非但没有替他助威的意思,反而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先前想来四季缘用饭的年轻人嘟囔道:“乖乖,敢在四品大员开的馆子门前闹,这管事不想活了不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人替他解惑道,“归元居是鲁国公的产业。” 那年轻人吓了一跳:“娘诶,神仙斗法啊,这出大戏好看。” 他父亲说道:“赶紧再往后走走,省得呆会儿溅一身血。” …… 裘笑道:“万管事不说缘由,到这儿就把‘仗势欺人’的屎盆子往我们东家身上上扣。官府拿人还得讲究个证据确凿呢,在下请问,到底谁在仗势欺人?” 万管事梗着憋红了的脖子叫道:“你们抓老鼠往我铺子里扔,还敢说不是仗势欺人?” 裘笑道:“哪个扔的,有人看见吗?”他看向归元居的客人们。 客人们不说话,继续向后退。 万管事见没人敢出头,只好给自家伙计使了个眼色。 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站了出来,说道:“我看见了,就是你们四季缘的人。” 裘笑问:“哪个?这位兄弟别客气,把他指出来。” 四季缘的伙计们也都出来了,齐刷刷看着他。 膀大腰圆怕挨打,胆怯了,扭头看看万管事。 万管事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只好指着其中一个瘦弱的小伙计说道:“就是他,他放的。” 瘦弱的伙计挠挠头,笑道:“这位大哥,你莫不是眼瞎了吧,我一直在楼上伺候客人呢,刚下楼。” 万管事说道:“扯你娘的蛋,谁能证明你刚下楼?” “我。” “我也能证明。” “还有我。” …… 司岂、纪婵、左言、老董、老汪、老李……一干人相继走了出来。 他们都是从衙门直接来的,穿的都是官服,红的蓝的都有,各个气势十足。 万管事的腿软了,“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诸位大人们呐,小人前几日得罪了纪大人和司大人……”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又朝司岂膝行两步,“小人错了,恳请司大人、纪大人大人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他这一跪可是高招——比起强权,人们更愿意同情弱者的眼泪。 纪婵正要说话,却被司岂拦了一下,旋即,胖墩儿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皱着说道:“诶?是你?” 他仰头看着纪婵,说道:“爹,这不是那个……骂咱们乡下土鳖那个人吗?他又要仗着大官儿的势拆咱们的饭庄吗?” 胖墩儿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比起满口谎言的大人们,看客更相信孩子的话。 食客们原本以为司家仗势欺人实锤了,却不料又有了新变化。 胖墩儿的出现巧妙地化解了万管事的招数。 司岂说道:“万管事,我们刚开业按照八五成收账,且只有这么一天,这是咱们这行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指指归元居的门口,“你们是老店,却明晃晃地挂出了八成收账,到底谁该饶了谁?” 万管事磕了个头,“小人确实昏了头了,光记着前两天的事,就自不量力地跟你们四季缘打了对台戏,可司大人也不至于往小人店里放老鼠吧。” “小人赚不赚钱倒无所谓,可是还有那么多客人呐,吓着人怎么办?” 万管事长得獐头鼠目,应对却很合宜,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食客们的共情。 他们又议论起来了。 “这话说得在理。” “你打折,他降价,就算不厚道,也是情理之中。” “可不是,司家放老鼠就太过分了,老朽也吓了一大跳。” …… “四季缘是仵作开的,用的肉都是死人肉啊!”有人忽然在归元居的食客身后喊了一嗓子。 立刻有人问道:“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那位纪大人就是仵作。”那人在后面回答道。 “纪大人请诸位大人吃死人肉?唱戏都不敢这么唱吧。” “啧啧啧,这位万管事可够损的,被人放老鼠也是活该。” “确实确实,八成收账倒也罢了,反正也是咱们受益,但这么搞可就过分了,做生意难道不该以诚信为本吗?” …… 万管事有些傻眼,他真没想到,那蠢货竟然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这不是添堵吗? 他朝身后看去,那人却被看客挡住了,看不见人。 这时,司岂凑近裘笑说了两句。 裘笑对看热闹的食客们拱了拱手,说道:“诸位,相逢不如偶遇,我们东家说了,今儿中午这一顿他请,诸位赏个面子,进去坐坐,如何?” “司大人是好官,这个面子一定给。” “走走走,不吃白不吃。” …… 跪在地的万管事,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食客涌进了四季缘的大门。 归元居的伙计急了,叫道:“诶诶诶,你们还没给钱呐,我们归元居可是鲁国公府的饭庄,哪个敢吃霸王餐?” 他这么一说,食客们也怒了。 先前想来四季缘的年轻人返回来,狠狠把银钱扔在万管事身上,斥道:“别总把人当傻子,仗势欺人的不正是你鲁国公府吗?” 能出来用饭的,一般不是穷人,当然也不愿意得罪鲁国公府,纷纷回来给了银子。 万管事瞧着地上的一块块碎银,欲哭无泪。 国公夫人想要的,他一个都没做到。 这一仗,归元居彻底败了。 食客们坐满了归元居大堂。 当他们捧着纪婵精心绘制的菜谱研究时,一个传菜伙计端着还冒泡的水煮鱼走了进来。 整个大堂立刻沸腾了起来…… 从第二日开始,饭庄的生意开始有了起色,食客和试菜的同行接踵而来。 四季缘的水煮鱼和水煮肉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火遍了全城。 饭庄生意不错,包家灭门案的进展却极不顺利。 原本司岂是不打算帮顺天府的,但泰清帝到底下了旨意,让司岂纪婵协助调查。 八月二十五,二人处理完手头的公事,乘坐一架马车前往西城包家。 包家人的尸体搬走了,据说邻居帮了忙,埋在城北的一个乱葬岗上了。 秋天风大,屋子里落了很厚的一层灰,卧房里的被子随意地堆着,衣裳扔的到处都是,梳妆台的抽屉拉开着,妆奁里的珠宝都不见了。 这座曾经承载着欢声笑语和黑暗龌龊的院子,最终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 纪婵司岂心中感慨,沉默着从上房走到厢房,从厢房走到茶水房,按照凶手杀人的可能轨迹重走了一遍。 司岂道:“凶手有备而来,天气、人、人心,他算计得明明白白。” 纪婵道:“这桩案子确实不简单,章鸣梧虽鲁莽自负了些,但其对国家的忠诚以及对同袍的维护却着实让人感佩。” 司岂点点头,“冠军侯为人忠厚,一干儿女都在军中效力,章鸣梧尤其骁勇善战,在西北军中名声不错。” “走吧,不提他,我们去邻居家看看。” 虽然李成明送了卷宗过来,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很多时候,司岂更相信自己。 二人敲响了隔壁大门。 “你们是……”开门的是个婆子。 罗清道:“我家大人是大理寺的,关于包家一案,我家大人有些话要问你们。” “哦……”那婆子紧张地搓搓手,说道:“我家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两位大人稍等等,民女禀报太太一声。” 她忙不迭地跑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把纪婵司岂领到倒座房的小客厅里。 隔壁男主人姓柳,女主人是个极漂亮的年轻女人。 柳太太抱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下人,其中一个婢女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她抱着孩子行了礼,拘谨地坐在下首,说道:“二位大人,奴家胆小,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壁包家的事我家老爷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纪婵道:“没关系,柳太太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也没关系。” 柳太太见纪婵和善,脸上笑容多了几分,羞怯地看了看司岂,又看看纪婵,说道:“既是如此,二位大人就请问吧,奴家一定不瞒着。” 司岂道:“包家出事那天,你们听到他们家大门响过吗?” 柳太太摇摇头,回头看看几个下人。 一个满脸横肉的长随说道:“小人告诉过顺天府董捕头,下晌时,好像有人敲过包家大门。” “当时雨很大,小人当时正在马厩里喂马,所以也没怎么理会,知道出事后才想起来,他家是来过人的。” 罗清问道:“还有别人听见了吗?” 其他几个下人都摇了摇头。 司岂又问:“婢女阿珠与包家的几位男主人有染,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 柳太太有些脸红,弱弱地说道:“确实听说过,隔壁因为这事儿没少吵闹。我们两家只隔着两道墙,想听不见都难,奴家每次都得把孩子的耳朵堵起来。” 司岂道:“既是如此,包家女主人为何不把他们发卖了?” 柳太太的脸更红了,“包家是老爷子说了算,他得了甜头,就……” 第122章 有人说,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 但如果这个全部需要以放弃自由、放弃工作为代价的话,纪婵宁愿单身。 毕竟,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爱自己才是。 不能好好爱自己的人,也无法好好爱别人。 浓郁的烟火气息平息了恋爱脑引起的荷尔蒙暴动,纪婵重新坚定信心,若无其事地进厨房提了开水,亲自泡了一壶香浓的红茶,回到上房堂屋。 “爹,你考完我了,我也考考你吧。”胖墩儿佝偻着肩膀,盘着小短腿坐在长几上,狡黠地看着司岂,丝毫不惧。 司岂想起胖墩儿学的数学以及见鬼的物理化学,头皮登时麻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双臂环抱,笑着说道:“我儿聪慧,能者多劳,我看是时候让闫先生多加些功课了。” “什么?”胖墩儿不依地跳了起来,“我娘说啦,人家还是个孩子呢,不让我学那么多东西。” “娘,我爹为了不让我考他,要加我的功课。”他一眼瞧见纪婵进来,立刻开始告状。 司岂的小伎俩被胖墩儿识破了,不由有些讪讪,他说道:“二十一,不如你也教教我,省得你儿子老欺负我。” 胖墩儿道:“娘,我可没欺负人,我爹能考我,我当然也能考考他。” 司岂故作严肃,“我是你爹!” 胖墩儿做了个鬼脸,道:“我记性很好,爹你不用自我介绍啦。” 这对活宝。 纪婵的烦恼一扫而空,她笑着对胖墩儿说道:“爹考校儿子不是应该的吗?你少顽皮了,去给你爹拿茶杯,倒茶。” 胖墩儿“嘿嘿”一笑,跳下长几,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去了。 “司老夫人最近好吗?”纪婵不想聊公事,索性就问问司家的家事。 司岂道:“她老人家爱吃肉,爱吃甜,如今突然不让吃了,有些受不了,总吵着要吃好吃的。” 纪婵道:“甜食肯定不能吃,肉类适量,多吃粗粮,多运动。”这个年代没有特效降糖药物,保持血糖平衡很重要,“还有首辅大人,也该注意一下饮食了。” 司岂不懂二型糖尿病的家族性,但他明白,父亲到了年纪,该保健养生了,遂道:“好,我回去关注一下。” 院子里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敲响了,孙毅禀报道:“纪娘子,司大人,皇皇皇……” 司岂站起身,快步往外走,苦笑道:“皇上来了。”又来打扰他的天伦之乐了! 纪婵来不及想太多,赶紧跟了过去。 胖墩儿嘟囔着说道:“皇上师叔来了,我需要准备三只茶杯了。” 泰清帝进门时,胖墩儿正把茶杯端到首座的矮几上——小家伙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像只偷溜进来的小肥兔子。 他的心情顿时晴朗不少,问道:“胖墩儿给师叔泡什么茶呢?” 胖墩儿脆生生地答道:“红茶,皇上师叔好!我娘说过,天儿凉了,喝红茶暖胃。” 他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没忘记问候泰清帝,顺便还科普了一下。 泰清帝满意地坐在首位上,用目光逼退准备验毒的莫公公,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纪婵也告了罪,牵着胖墩儿出门,往厨房去了。 “师兄请坐。”泰清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好茶,喝下去心里确实暖和不少。” 他大概有感而发,明明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却平添了些许沉重。 司岂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问道:“皇上有心事?” 泰清帝重重地落下茶杯,说道:“西北来了消息,金乌国厉兵秣马,频繁骚扰我大庆边界,章家父子已经连夜出城,赶回坤山去了。” 他凝重地看着司岂,“师兄,要开战了。” “兵部正在研究布防,户部开始准备粮草,不少朝臣慌了……我心里也很乱,今儿晚上,师兄陪我喝一杯吧。” 泰清帝用了“我”字,暂时逃避皇上的职责,以寻求片刻的解脱。 司岂道:“今儿买了河蟹,等会儿让纪大人烫两壶烧酒。” 泰清帝眼睛一亮,孩子气地说道:“师兄对我最好了,好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司岂无奈地笑了笑。 泰清帝了解他,知道他这一笑的真实含义,反驳道:“皇上也是人,难道要端一辈子架子不成?” 司岂道:“皇上高兴就好,粮草的情况如何?”他还是担心战事,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泰清帝的逃避不过说说而已,他来找司岂,也是想聊聊此事,一来释放释放压力,二来寻找些办法。 他说道:“西北干旱,南方大水,国库并不充盈,短期内的战事可以应对。” 司岂皱起眉头。 如果报给皇上的情况这样,那么国库多半是空虚的,短期内也未必能应对。 而他明白的道理,泰清帝必定也是知道的。 “那我们就想办法在短期内获胜。”他顺着泰清帝的话头说了下去。 泰清帝道:“但愿如此。师兄办的案子怎样了?现在是敏感时期,对金乌国的暗探要格外注意,冠军侯走的时候特地言及此事,切不能掉以轻心。” 司岂有些尴尬,“皇上给予师兄厚望,案子却始终没有进展。” 泰清帝又喝了口茶水,紧锁的眉头忽然松开几分,笑道:“鲜少见到师兄如此为难,详细说与朕听听,说不定朕能帮上忙。”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研究小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出任何新思路。 用晚饭时,纪婵陪泰清帝和司岂喝了几杯。 胖墩儿坐在纪婵身边,自顾自吃螃蟹。 他吃螃蟹是纪婵教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体解剖的意味,一干工具用得顺顺当当,蟹肉自然也吃得干干净净。 所有骨头重新摆在一起,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螃蟹。 泰清帝大为叹服,“师兄,你这儿子成精了啊。” 胖墩儿抬起头,小胖手捏掉嘴巴旁的一粒螃蟹肉,重新放到嘴里,说道:“我娘说,在解剖螃蟹这一项上,我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仵作啦。” 泰清帝数了数胖墩儿面前摆的四只螃蟹,无比肯定地说道:“师叔觉得你娘说得非常对。” 胖墩儿得意地又拿起一只,却被纪婵无情地按住了,“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吃了。” 胖墩儿不撒手,振振有词道:“我这是给皇上师叔剥的。” 泰清帝哈哈大笑,“好嘛,让他剥,让他剥,朕今天也尝尝子侄辈儿剥的螃蟹。” …… 泰清帝喝多了,又拉着司岂在纪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三辆马车一起离开纪家,进宫的进宫,上衙的上衙。 考虑到西北战事的紧迫性,司岂和纪婵也紧张起来,再去西城,又把几个邻居轮着走访了一遍。 然而接连三天,仍是一无所获。 为此,司岂嘴上起了好几个小水泡,上火了。 纪婵忽然逆生长,额头上冒出了好几个红痘痘。 这天下衙时天已经快黑了,二人肩并肩走出书房,朝大门去了。 靴子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橐橐”声,晚风拂起衣角,上下翻飞,猎猎抖动着。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在大门口遇到负手而立的左言。 左言拱了拱手,“二位大人,包家一案有进展了吗?” 司岂道:“还没有。” 左言点点头,“今儿范大人问起了。” 大理寺卿齐大人升任刑部尚书,如今是范行一,范大人在大理寺当家做主。 司岂道:“条陈明儿就报,多谢左大人。” 左言笑道:“司大人太客气了。” 司岂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说道:“顺天府的李大人约我们去四季缘,左大人有兴趣一起喝一杯吗?” 左言瞥了纪婵一眼,“正好,左某恰好也要邀请二位一起松快松快呢。” 四季缘的生意火爆,若非司岂派人打过招呼,李成明连座位都订不到。 三辆马车停下时,掌柜裘笑从里面迎了出来,他先同左言打了一躬,禀报道:“三爷,纪大人,李大人已经到了,就在楼上桂花苑。” 纪婵道:“辛苦老裘,归元居这两天老实吗?” 裘笑见她脸上有股肃杀之意,言语又恭谨了两分,说道:“非常老实,听说万管事挨了顿毒打,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了。” “很好。”纪婵点点头,对左言说道:“左大人,楼上请。” 三人一上楼,李成明就迎了出来。 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不少。 “司大人查得怎么样了?”刚落座,李成明便直奔主题。 纪婵反道:“李大人查得怎么样了?” 李成明叹了一声,“纪大人,在下若有了眉目,只怕就不会火烧火燎地请你们来了。” 纪婵耸了耸肩,原来吃饭是借口,开会才是真正目的。 左言调侃道:“看来今天这顿饭不大好吃嘛。” 李成明道:“左大人肯来指点一二,下官求之不得。” 左言拿过茶壶,给纪婵续了茶水,说道:“指点谈不上,若有想法,一定知无不言。” 李成明把卷宗拿出来,递给纪婵,说道:“府尹大人下了钧令,十天内破不了案,在下就只能回家种地去了。” 纪婵翻开卷宗,里面除了仵作的尸格,剩下的都是这些日子的寻访内容。 她看了几页,跟她和司岂做的笔录除了语法和字迹不同,其他大同小异。 司岂也翻了翻,说道:“李大人查过几个邻居吗?” 他派老郑查过,包家的几个邻居出入有规律,在西市的人脉也不错,跟踪了三四天,没有哪条信息是有用的。 第123章 司岂能想到的,早就被府尹逼急了的李成明自然也想过。然而,他带人查了一六八开,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左言翻看李成明带来的卷宗,捻起纸张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 桂花苑的气氛忽然沉郁起来。 “哟,刘兄,你怎么也来了?” “听说四季缘的菜品独具特色,自然要过来尝尝。” “确实不错,约了谁,要不要一起坐坐?” “约的汝南侯世子。” “哦,他呀,听说世子妃有孕了,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这么大的事假的了吗,都好几个月了,赵三哥居然还在用‘听说’一词,啧啧。” “哈哈,就这还是昨儿从张二公子那儿听说的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得好好恭喜恭喜,刘兄先过去,兄弟招待完客人就过来敬酒。” 陈榕怀孕五个月了? 纪婵看向司岂。 司岂若有所思,下意识地重复道:“昨儿,从张二公子那儿听说的。” 左言道:“这事左某也听说了,蔡世子不容易,成亲五六年,嫡子嫡女总算有了音信。” 纪婵冷哼一声,却没说什么。 左言想起纪婵和鲁国公的龃龉,自知失言,尴尬地摸摸鼻子,又翻起了卷宗。 司岂对纪婵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生诡谲多变,都是说不准的。” 纪婵笑了起来,“司大人所言极是,喝茶。”她提起茶壶,亲自给三人续了茶。 这时,伙计推开门,端着两盘凉菜走了进来。 “哟,这不是左大人吗?”门口传来蔡辰宇的声音。 左言放下卷宗,起身拱了拱手,笑道:“蔡世子,幸会。” 司岂和纪婵对视一眼,无奈地站起身,分别与其打了招呼。 “下了衙也要办公吗?”蔡辰宇眼尖地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卷宗。 司岂道:“李大人带了些公务过来,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蔡辰宇颔了颔首,“原来如此,你们忙着,我先过去,呆会儿一起喝一杯。” 他走了,菜品陆续上来,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讨论灭门案。 尽管左言对这个案子不熟,但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只是没什么用。 中间蔡辰宇带人过来,大家应酬好一阵子,喝得晕晕乎乎,案子便也不用想了。 散席时,李成明醉了,左言也迷离了,好在大家都有车夫和小厮,谁都不用送谁。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纪婵注视着越来越远的气死风灯,感慨地说道。 司岂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谁说一无所获?” 纪婵有些惊喜,“你发现什么了?” 司岂道:“先上车,我送你回家。” “好。” 纪婵上了自己的车,司岂也跟着上去了。 “八爷,司大人上了纪大人的车。”左言的小厮杜河从副驾的位置钻进车门,“他们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左言意兴阑珊,闭着眼睛说道:“司大人想起什么了吧,司家不是那么好嫁的,纪大人也不是轻浮的人。” “是,是小的想差了。”杜河恭谨认错,“八爷,那位李大人不就是来商量案情的吗,司大人为何在酒桌上不说?” 左言仍是斯斯文文地笑着,语气却有些凉,“大概不信任你家八爷吧。” 杜河啐了一声,“什么东西,辜负八爷一片好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左言摇摇头,他才不是什么好心,不过想看看司岂笑话罢了。 只可惜,司岂似乎有线索了。 左言揉揉太阳穴,“听说王妃要买个丫鬟固宠,你找个机会把人给管家送过去。” “是,小的明天就办。”杜江爬过去,给左言按了起来。 回到怡王府,左言先回书房,洗漱后,又去了二姨娘处。 二姨娘原是他的通房丫鬟,生下儿子后,升了姨娘。 孩子今年六岁,还在背古诗,磕磕巴巴,不甚熟练,一见左言进去,立刻忘了个一干二净。 二姨娘恨铁不成钢,但又不敢对儿子随意打骂,只好怯怯地说道:“孩子小,一见八爷就紧张。” 左言淡淡地说道:“不要紧。”他摸摸孩子的脑袋,“多背几遍,背会了就不紧张了,知道吗?” “嗯。”孩子重重点头,眼里也有了几分神采。 左言朝奶娘挥挥手,“不早了,带他休息吧。” 二姨娘问:“八爷又去吃酒了?” 左言颔首,目光在几个婢女身上一扫。 几个婢女便也出去了,仔细地带上了门。 二姨娘乖巧地伺候左言脱了衣裳,等左言上了床,她吹熄蜡烛,从他脚下爬了上去…… 架子床摇了很久,直到左言在黑暗中满足地大叫了一声后,才彻底停下来。 “八爷,奴婢去给您张罗洗澡水。”二姨娘下了地,点燃蜡烛。 左言翻了个身,背着烛光说道:“王妃这两日有没有为难孩子们吧?” 二姨娘说道:“还好,王妃好像着凉了,这两日没怎么让孩子们过去。” 左言轻笑一声,“希望她病得久一点。” 二姨娘打了个寒颤,咽下“济善是谁”这句话,快步出了门。 纪婵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一进门就被泼了一瓢冷水。 纪祎焦急地等在正堂,“姐,胖墩儿染了风寒,现在有些烧起来了。”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飞也似地进了西次间。 “娘,大夫说我生病了。”胖墩儿的包子脸粉红粉红的,人还算精神。 纪婵把额头抵在胖墩儿的额头上,估计一下,大约三十八九度的样子。 “确实生病了,是不是跟你一起玩的小伙伴病了?”她对胖墩儿的身体十分上心,基本上没有冷到热到的时候。 胖墩儿点点头,委屈地搂住纪婵的脖子,“好像有一个生病了,拖着大鼻涕跟我们玩儿来的。” 纪婵把他抱起来,用小被子包好,对纪祎说道:“小祎把窗户开开,通一通风,先在正堂看会儿书,两刻钟后再进来,他这几天跟我睡。” “姐,我身体好着呢,不怕,夜里我照顾胖墩儿就行了。”纪婵白天要去衙门,纪祎不想她太辛苦。 纪婵道:“小孩子晚上容易高烧,你照顾不了,姐姐知道怎么做。” 她把胖墩儿抱到自己的房间,在温热的炕上安顿好。 孙妈妈熬好药,端进来,用两只碗来回倒,试图让汤药凉得快些。 她一边倒一边说道:“娘子,那些孩子养得糙,日后就别让胖墩儿跟他们玩了吧。” 纪婵道:“养得太精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就着孙毅端进来的一盆热水洗了手和脸,又道,“你看,人家的孩子流着鼻涕还在外面玩呢,胖墩儿沾上一点儿就倒下了。”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张新手巾,“孙毅帮我打盆凉水来,越凉越好。” 孙妈妈道:“娘子,话可不是那么说的,那些孩子玩的野,还脏,万一……” 说这里,她把话咽了回去,“唉,娘子还是听我一句的好。” 纪婵是法医,虽说离真正的医生有些距离,但她学的是全科,对传染病也有一定的了解。 如果所猜不错,孙妈妈应该在担心天花。 而她,也一直很担心。 纪婵以前人微言轻,不敢轻易提及天花这种恶性疫病,一来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二来担心人微言轻,即便研究出牛痘,也不会有人相信。 如今有司岂和泰清帝做后盾,她的确应该试一试了。 胖墩儿算是强壮的孩子,烧的温度不算高。 纪婵用两只湿手巾换着冷敷,凌晨后,胖墩儿烧退了,她搂着孩子沉沉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挂着两个黑眼圈去了衙门。 司岂比她到的早,她下马车时,老郑正好带人出去。 纪婵嘱咐道:“嫌疑人手段凶残,容易狗急跳墙,诸位一定低调从事,尽量不引起怀疑。” 老郑笑道:“多谢纪大人提醒,小人一定注意。” 几人上了马,一溜烟地跑远了。 司岂奇怪地看着她的眼袋,问道:“你昨夜走困了?” 纪婵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嗯,没睡好。”她迈步往衙门里走,“我一直在想,如果婢女阿珠与包家老少有染的消息,是包家人自己散出来的怎么办。如此一来,案子就又回到了原点。” 司岂跟上她,说道:“虽然你的担心有可能发生,但家丑不可外扬,从邻居对包家的人描述来看,包家人那样做的可能性很小。” 纪婵点点头。 这桩案子困扰他们太久,若能一举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走到后衙,各自进了书房。 忙了一上午,纪婵中午回家一趟,陪胖墩儿用了饭和汤药,又急匆匆赶了回来。 傍晚,快下衙时,老郑等人回到衙门,纪婵也跟着去了司岂书房。 老郑道:“司大人,查清楚了,所有关于婢女阿珠的谣言都来自柳家,是柳家的一个老婢说的。” “包家到底有没有那等腌臜事,现在已经查不清楚了。” 司岂道:“我们也不需要查清楚那些,老郑你们几个辛苦些,日夜跟着柳老爷,看他都跟谁接触,每一个都记录下来,不得有任何疏漏。” “是。”老郑等人领命,出了书房。 纪婵道:“看来我的直觉很准。” 司岂给她倒了杯茶,“确实。怎么没睡一会儿,你这精气神越来越差了。” 纪婵道:“有件事我琢磨很久了,想跟你说一说。” 司岂有些紧张,“什么事?”在没有想到妥善的法子之前,他不想跟纪婵探讨婚事。 然而,纪婵想说的是天花一事…… 小马去茅房时遇到了罗清。 罗清问道:“纪大人家里出事了吗?” 小马道:“胖墩儿染了风寒,发烧,纪大人伺候多半宿,中午又回去看了一遍。” 罗清道:“纪大人这不胡闹嘛,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告诉我家三爷一声呢?” 第124章 罗清蹲大号,从茅房回去时,纪婵已经不在书房了。 司岂收拾停当,正在门口等他,“走吧,我要进宫一趟。” 罗清道:“三爷要去请太医吗?” 司岂停下脚步,“为什么请太医?” 罗清一愣,道:“小马说,小少爷染了风寒。” 司岂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转身就走,追到大门口时,纪婵的马车正好在胡同口转了弯。 车夫老刘拉着马车过来,问道:“三爷,要追吗?” 司岂道:“不追,去太医院。” 赶出来的罗清说道:“不进宫了吗?” 司岂瞪了他一眼,钻进马车。 罗清挠了挠头,“我也是傻,进宫重要,小少爷生病更重要嘛。” 纪婵怕传染秦蓉,拒绝小马探望,自己进了东次间。 胖墩儿扔下九连环,委屈地喊了一声“娘”。 孩子的身体最诚实,只要还能起来玩,便绝不会乖乖躺着,胖墩儿也是如此——他躺了一整天,可见身体真的不舒服。 纪婵有些心疼,她前几天一直忙,都没怎么注意胖墩儿的身体状况,作为母亲实在太失职了。 她把脑门顶到胖墩儿脑门上,还是热,大概三十七八度的样子,“又烧起来了,嗓子疼不疼?” “娘,你离我这么近,会不会传给你?”胖墩儿伸手推纪婵的脸,“你走,你快走。” 纪婵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笑道:“娘是成年人,身体好着呢,就算传上七八天也就好了。娘明儿就不去衙门了,在家陪你。” 她感觉喉咙有些紧,大概也要中招。风寒这种病在古代不能轻忽,真传了人,有了人命就不好了。 “真的?”胖墩儿高兴了,纪婵都好几天没陪他玩了。 纪婵点点头,“真的。你爹忙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娘今儿没好意思告诉他,明儿就让你小马哥请假去。” 胖墩儿点点头,“怪不得他没来看我。娘,你说我爹要是来了,会不会给我买点好吃的?” “一天天就知道吃。”纪婵哭笑不得,在他包子脸上轻轻掐了一把。 胖墩儿道:“娘,我要吃疙瘩汤。” 他一生病就想吃热乎乎的疙瘩汤。 纪婵洗手换衣,去了厨房。 舀一碗面,用冷水一点点拌成小疙瘩,再下到孙妈妈熬的鸡汤里,扯些鸡肉丝,搭配上绿的菜叶子,黄色的鸡蛋,不但颜色好看,味道更是香浓。 纪婵端着白瓷大碗往上房走,刚到门口就听到二门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见纪祎引着司岂和一位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司大人?”她有些意外。 司岂道:“纪大人,我请来了李太医,李太医最擅长小儿病症。” 纪婵笑道:“多谢李太医拨冗前来,在下拿着东西,不好行礼,里面请。” 李太医抱了抱拳,“纪大人客气了。” 三人进了东次间。 “爹?”胖墩儿脸上有了几分惊喜,扔下拆掉的最后一个九连环坐了起来。 他虽面有病容,但精神尚佳,这一声“爹”叫得又脆又甜。 司岂的郁气跑了一半,薄唇勾起来,眼里有了笑意,“嗯,这是李太医,爹请他来看看你。” 胖墩儿坐着揖了一礼,“多谢李太医来看我。” 因为发烧,胖墩儿的眼睛更大更深了一些,唇色粉嫩,像只洋娃娃。 他穿的有些另类:一身酱红色的翻领睡衣,左胸上有个口袋,口袋上绣着一只米奇老鼠,裤腿上也有同样的花色,裤脚卷着半寸宽的边,露出一对白嫩嫩的小脚丫。 李太医眼里有了一丝羡慕,看看司岂,赞道:“小公子聪明有礼,司大人有福气了。” 司岂拱手道:“李太医过奖了。” 纪婵让胖墩儿躺回被子里,纪祎取来椅子,请李太医坐下。 李太医细细诊了脉,说道:“确实是风寒之症,小公子身体强健,问题不大,我开个方子,吃几天就好了。” 纪婵笑道:“多谢李大人,外面请,已经备好了笔墨。” …… 送走李大人,司岂又进了东次间。 胖墩儿裹着被子,坐在小饭桌旁吃疙瘩汤,问司岂:“爹,你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司岂在他身边坐下,“爹让罗清给你买橘子去了,你还想吃什么,爹明天给你买。” 胖墩儿眼睛一亮,“我想吃什么都行吗?” 纪婵拿只空碗进来,“你觉得呢?” 胖墩儿做了个鬼脸,“我想吃梨,糖炒栗子,松子糖,驴打滚,还有……” 纪婵把给司岂盛的疙瘩汤重重放在小饭桌上。 胖墩儿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没有了,就这么多吧。” 司岂摸摸他的小脑袋,“吃饭,爹陪你吃。” 疙瘩汤香浓丝滑,爷俩头碰头,吃得香喷喷。 胖墩儿吃完饭又吃药,司岂教他下围棋,爷俩玩一会儿胖墩儿就睡了。 从里间退出来,二人在堂屋坐下了。 司岂道:“今天我带孩子睡,你去客房睡。” “你回吧。”纪婵摸摸脖子,“我喉咙紧,估计已经被臭小子传上了,正好跟你说一声,明儿个我就不去衙门了。” 司岂坐直身子,“要不要紧,我再去请个太医……” 纪婵心里一暖,拦住他的话头,“不过小伤风而已,不用紧张。”她来大庆数年,感冒过好几次,都是挺一挺就过去了。 司岂道:“二十一,我知道你能干,但也不要凡事都自己扛着,孩子有你,你也有我。” 纪婵闻言鼻头一酸——她想起胖墩儿一岁之前的那段岁月了。 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每次胖墩儿生病,她都会瘦好几斤。 虽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回首望去,她还是会被自己感动到。 女人矫情了,也就脆弱了,面对一个优质男人的真心呵护时,她也确实动心了。 “牛痘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她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司岂道:“这件事我要和父亲商量一下……” 他原本想直接进宫禀报此事,但从太医院出来后,又冷静下来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事情并非紧急,且包家灭门案还没有告破,在边关形势紧急的情况下提出此事,不免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是以,司岂觉得与其让朝廷牵头,不如让首辅大人安排他的学生在地方上寻找痘牛——效率是一样的,甚至更好。 如此,纪婵和司家起到的作用最大,获得的额外好处也将更多。 纪婵不曾想过借此捞什么好处,只是单纯地想找一只痘牛,解决天花问题。 但经司岂一说,她觉得自己幼稚了。 大公无私确实值得称颂,但这是在古代,皇权至上的古代。 伴君如伴虎。 此时鲜花着锦,彼时也可能身陷囹圄,抄家灭族。 胖墩儿接受司家的庇佑,就可能被司家牵连。 不管是她,还是司家,护身符都是越多越好。 “娘……”胖墩儿忽然喊了一声。 纪婵道:“孩子可能要尿尿,司大人稍坐,我去去就来。” 司岂道:“还是我去吧。” 纪婵起了身,“你不知道尿壶在哪儿。” 司岂跟着纪婵进去了。 胖墩儿穿着拖鞋,迷迷瞪瞪地站在地上,“娘,尿壶呢?” 纪婵去墙角找来尿壶,刚要给孩子接尿就被司岂抢了过去。 司岂蹲下去,遮住纪婵的视线,“哗啦啦”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 纪婵把胖墩儿抱回炕上,盖好被子,轻轻拍了拍,胖墩儿很快就睡着了。 她用额头试试孩子的体温,“好多了,温度降下来了。” 纪婵直起腰,欣喜地转过身,未料司岂就在她身后,与之撞了个正着。 纪婵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脚下绊到胖墩儿的拖鞋,身体失衡,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小心!”司岂搂住她的腰,猛地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 纪婵结结实实地扑到他身上——胸膛宽阔,衣裳上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 她的大脑空了一下。 司岂收拢双臂,抱紧了她…… 烛火摇曳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然而,急速跳动的心脏和高大温暖的身躯又让这一刻变得格外真实。 纪婵知道,她心中雀跃着的是喜欢,也有渴望。 她还是推开了司岂,把自己从禁锢中挣脱出来,自嘲道:“如果我不那么理智就好了。” “司岂,如果我不顾一切地嫁给你,磨掉所有棱角,变成一个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后宅女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司岂放下落空的双臂,“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后宅女人。” 他抓住纪婵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搓了搓,“绝不会的。” 纪婵抚了抚狂跳的心,别开视线,弯腰拿起尿壶,大步走了出去。 …… 司岂当晚宿在了纪家的客房里。 第二天早上点卯时,他大大方方地替纪婵告了假。 老董嬉笑着问道:“司大人,何时破镜重圆呐?大家伙儿还等着吃喜酒呢。” 老汪也道:“正是正是,下官礼都备好了,双份的。” 司岂看了看落荒而逃的左言,笑道:“这件事纪大人说了算,多谢大家伙儿惦记着,届时一定请大家伙儿喝酒。” “司大人。”老郑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 司岂与众人拱拱手,招呼老郑进了书房,“有发现了吗?” 老郑道:“司大人,柳老爷没出宅子,属下无聊,就让人跟踪了长随,发现那长随跟户部侍郎家的长随在一家小饭馆见了面。” 第125章 长随跟长随见面原本不算什么,谁没有三亲两好呢? 可户部掌管国库,在西北形势紧张的情况下,这个见面耐人寻味。 “司大人,姜大人……”老郑欲言又止。 司岂摇摇头。 户部侍郎姜元忠,祖籍鲁东,为人耿直忠厚,在户部任职多年,通敌卖国的可能性不大。 他说道:“姜大人你们不用管,从现在开始,注意观察出入柳家的所有人,车夫、长随、厨娘,柳太太……每个都不放过。但你们要记住一个原则,宁愿什么都查不到也不能打草惊蛇。” “事关重大,办好这桩差事我有重赏。” 老郑道:“属下明白,属下告辞。”听说有银子赚,他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老郑出去后,司岂坐在椅子上思忖片刻,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吩咐罗清,“我进宫一趟,你去买些零食给胖墩儿,梨、糖炒栗子、驴打滚儿,再买些点心和果脯。还有,纪大人喜欢吃酸梨,你多买几篓,帮她搬窖里去。” 罗清道:“好,小的一定办好。” …… 司岂进宫不为找泰清帝,而是首辅大人。 司衡的办公地点距离东华门不远,过金水河向左走,南墙根下有一排建筑,最后一间便是。 司岂进去时,司衡正在批阅各个衙门呈上来的条陈。 书案上到处都是打开的文书,司岂扫了一眼,发现几乎所有内容都与西北有关。 司衡大概有两三天没回府了,眼眶发青,脸上布满了倦容。 司岂站着看了一会儿,开口叫道:“父亲。” 司衡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人,放下毛笔,抬起头,“逾静啊,你怎么忽然来了?” 司岂道:“有些事情要与父亲商议一下。” 司衡捏捏眉心,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你说。” “父亲该起来活动活动了,我们去外面说。”司岂走到司衡身旁,扶他站了起来。 司衡活动活动僵硬的腰和肩膀,欣慰地笑了笑,“确实累了,好,咱们爷俩去外面说。” 父子俩走出书房,进到一条夹道里。 这里宫墙笔直,天空湛蓝。 每次走到这里,司岂都会觉得繁杂的思绪变得简单许多。 他简单扼要地把包家灭门案的进展详细汇报一番,又道:“现在还不知这位柳成柳老爷是何方神圣,更不知其身后站着什么牛鬼蛇神,便也不好过多惊动相关衙门。大理寺的几个捕快是可靠的,可身手一般,儿子想请父亲拨几个可靠人手,帮儿子把此案摸个大概脉络出来,掌握确凿证据后再报给皇上,父亲以为如何?” 司衡明白司岂的意思。 包家灭门案虽有了进展,但也仅仅是进展而已,距离破案还很远,立刻报给皇上不合适。 一旦与金乌国无关,就显得他处事不稳重,小题大做,甚至还会有人说他虚张声势,逞强邀功。 司衡道:“好,我马上安排下去,这件事你亲自来盯,以免出现错漏。” 司岂点点头,转而说起牛痘一事。 司衡停下了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岂,“你相信?” 天花一直是历朝历代的心腹大患,无数医家呕心沥血,却始终没有寸进。 纪婵再能耐,再博学,她也是个仵作。 毕竟,对人体器官的了如指掌并不能等同于医术高明。 司岂点点头,“我相信。” 司衡笑了笑,负着手继续往前走,“仅仅凭一份感情,就要我大动干戈,我儿是不是太盲目了些。” 司岂心里一紧,说道:“父亲,纪婵不是胡闹的性子,她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胡闹。” 司衡点点头,他也相信纪婵不是胡闹的人。 但这样的事情经由他这个首辅安排下去后,一定会引起地方上的震动,从巡抚衙门到州府县衙,一层递着一层,必须慎重。 司岂又道:“父亲,这件事值得咱们司家动一动干戈。” 司衡停下脚步,捋了捋短须,说道:“她若当真办成此事,胖墩儿的前程就不用我这个祖父操心了。也好,就试试吧,我亲自写信,尽快把事情安排下去。” 司岂心里一松,“多谢父亲。” 司衡摆摆手,道:“去吧,先把包家的案子好好了结了。” 司岂出了宫,回司家换上一套半新的府绸夹衣,刚要出门,就见王妈妈快步赶了上来。 王妈妈打了一躬,道:“三爷,夫人有请。” 司岂眉头微蹙,“何事?” 王妈妈犹豫一下,说道:“三爷昨晚未归,二夫人担心三爷,一宿没大睡好。” 司岂笑了笑,不是担心他没睡好,是怕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吧。 “你告诉二夫人,我舍不得让纪大人再让人诟病,她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还有,胖墩儿的病好多了,让二夫人不必挂心。” “王妈妈,衙门有要紧事,我必须走了,今儿晚上不一定回来。”他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王妈妈被闪了一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清音苑,李氏往她身后看了看,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王妈妈斟酌着说道:“三爷穿一身布衣出去了,说衙门有要紧事。” 李氏沉默好一会儿,叹道:“他这是铁了心了啊。” 王妈妈说道:“二夫人,三爷也是心疼孩子。” 李氏道:“孩子怎么样了,烧退了吗?”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小纪大人要是真懂事,早该把胖墩儿送回司家。” 这也是李氏不满纪婵的一个原因。 三个房头,只有她二房膝下空虚,有一个跟没有一样,每当看到大房的两个孙子,李氏心里就不是滋味。 王妈妈不敢说话了。 李氏心胸不宽,心思也多,说多错多,不如一默。 司家两辆下人坐的马车一前一后到了西城,一辆停在包家前面的胡同旁,另一辆驶出去十几丈,在城墙根下停了。 捕快李文认得老刘,挑着一副担子溜达过来,“司大人,刘捕快跟着柳家婢女去菜市场了,柳家其他人暂时没有动静。” 司岂道:“很好,继续看着,我现在去西市,有事去那里找我。” 李文道:“好,属下这就走了。” 一刻钟后,马车到了西市,司岂带着斗笠下了马车。 西市是官市,摊位固定,由官府统一建的棚子。 柳家的摊位跟包家在一个胡同里,包家在西头,柳家在东头——这条胡同主要以皮毛为主。 如今已是暮秋,正是卖皮毛的时候,客人川流不息,每个摊位都很忙。 司岂左顾右看,先大体逛一圈,重点看了看柳家的伙计,以及伙计正在招待的客人。 伙计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口齿伶俐,说的是地道的京城话。 客人是两个妇人,穿的是府绸,打扮得体,应该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 买皮货的都是有钱人家,采买的人都是各家说得上话的管事。 司岂觉得,这的确是个安插细作的好地方。 只要买通管事,主家的事基本上就没什么秘密了。 走第二遍时,司岂在西头第二家看到几块上好的紫貂皮。 他上手摸了摸,手感极好,抓一把基本上不掉毛。 伙计笑道:“老客,咱家皮子没毛病,个保个的好。” “这几块怎么卖?”他觉得这个颜色正适合纪婵,做一件大氅一定很好看。 “三百两。”伙计说道。 三百两在京郊能买个大院子了,但从质量上看,确实值这个价钱。 司岂道:“二百六,我赚四十。” 伙计摇摇头,“二百八,老客能买就买,不买就算了。” “成交。”司岂掏了银子。 …… 司岂拿着包好的貂皮继续往前走,又看几家后,在柳家的摊位前停下了。 他从里面扯出一块山羊皮…… 这时,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子在司岂身边停下,径直问道:“有鹿皮吗?要一整张、没有外伤的。” 伙计对棚子后面坐着的中年男人说道:“德叔,要鹿皮的老客来了。” 中年男人站起身,警惕地看了司岂一眼。 司岂只当没看见,揉揉山羊皮,又拿起来闻了闻,皮子硝得不错,柔软且没有异味,“这块多少钱?” 伙计道:“三十两。” 司岂道:“二十五。” “成成成,拿去吧。”那伙计收到德叔的眼神,立刻应允了。 司岂买了皮子,朝对面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点头,随着人流走出胡同,上了马车。 不多时,又另一个年轻人靠了过来,“三爷,要不要抓人。” 司岂想了想,“不忙动手,告诉大强盯着此人,看看他都接触谁,如果他直接出城,就在城外把他抓住,秘密带回大理寺,不要惊动顺天府。” “是。”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往里面去了。 司岂让人去包家附近找老郑,让他安排人手在大理寺准备接应。 到中午时,大强回来了,说在城外抓了人,已经关进大理寺了。 司岂让人盯紧西市,自己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犯人不多,络腮胡被关在一间单独牢房里。 司岂一进去,络腮胡就激动了起来,“老子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老子。” 司岂道:“犯没犯法,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络腮胡冷静了一下,“你是谁,为何抓我?” 司岂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说说,你跟柳家皮货行是什么关系?匆匆出城所为何事?” 络腮胡道:“去皮货行当然是买皮货,还能做什么?”他审视着司岂,“这位就是司大人吧,恕小人眼拙,刚刚在西市没认出来。” “那个什么灭门案跟小人没关系,听说司大人是清官,不会抓替死鬼顶罪吧。” 第126章 司岂在刘铁生拿过来的凳子上坐下,吩咐道:“搜。” 络腮胡不安地动了动捆在身后的双手,“司大人要搜什么?不如直接替咱写张口供,按着咱的手签字画押便是。” 司岂翘起二郎腿,只当没听见。 “闭嘴吧。”刘铁生赏了他一拳,从发髻开始搜,衣领、袖口、胸口、裤子、鞋子……每一处都仔细摸过捏过,然而除两张面值五十的银票和几块碎银之外什么都没有。 络腮胡骂道:“昏官,贪官,欺负我们小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仗着你爹仗着皇上作威作福,都他娘什么东西!” 刘铁生无功而返,搓着手,小声道:“司大人,会不会弄错了?” 司岂淡淡一笑,“不是还有一个包袱没查吗?” “我这是什么脑袋。”刘铁生转身就走,“属下忘了,属下这就去拿。” 包袱在牢头屋里,刘铁生很快就取了回来。 解开包袱皮,里面放着一张路引,两套衣裳,三包药,几个装调料的小瓷瓶,还有一整张鹿皮和两张长兔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路引上说,此人名叫王勇,祖籍束州,此来京城是为探亲。 络腮胡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语气又和缓下来,“司大人,小的真没干过坏事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在束州等着小的回去呐,这三块皮子就是买给他们的。” “你老要是喜欢,那块鹿皮小的就不要了,银钱分给兄弟们,给咱留点儿路费银子就妥。” 司岂依旧无视他,让刘铁生把两张兔皮递过来。 络腮胡哆嗦了一下。 司岂把兔皮放到大腿上,骨节均匀的大手在兔皮上慢慢揉搓过去…… 两息后,他的手停下来,捏起皮毛,“从这里剪开。” 络腮胡蔫儿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两张兔皮都是拼接的,里面缝了两封书信——针脚极细,且藏在长毛里,稍不仔细就漏过去了。 一封书信写的是户部粮草筹备情况,另一封是京城杂事,以大庆朝武官的人员调动、社会关系、生老病死为主。 司岂叹了一声,起身踱了两步,“说吧,柳成是什么人,你的同伙还有多少个,都在哪里?” 络腮胡吐了口吐沫,说道:“司大人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杀要剐随你,哼一声我就是个娘们儿。” 他哭不是软弱,只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司岂微微一笑,“你不说自有人说,比如柳成,比如柳成的长随和伙计。” “叛国者满门抄斩。”司岂负着手向外走去,“刘捕快,看好他。” 络腮胡张张嘴,又闭上了,“死就死,只要老子不出卖兄弟,老子就心里无愧。” 刘铁生“呸”了一口,一脚踹在他脑袋上,“你他娘还问心无愧呢,金乌国要打我大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个狗东西。” 络腮胡的脑袋狠狠磕在地上,脸颊贴着脏污的地面,蹭得半张脸都黑了。 他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冷笑道:“老子是金乌人氏,你大庆的畜生死的越多越好。” 司岂大步走了回来,长腿一抬,狠狠踩在络腮胡的脸上,“金乌国常年干旱,大庆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你们不感恩倒也罢了……” “擦你娘,你出粮我出银,都要把我们的国库掏空了,感你娘的恩!”络腮胡的脸被司岂的靴子按在地上摩擦,疼得呲牙咧嘴,嘴上却丝毫不惧,“你们这些软蛋占了这大好河山这么多年,也该让我们金乌人享受享受了吧。” 刘铁生气得要死,“你放屁,我们大庆的河山凭什么让你们?谁稀罕你们那几两银子,喂狗都不该卖你们,一群白眼狼。” 司岂脚下一跺…… 络腮胡惨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司岂又进宫了,先找司衡,之后一同觐见泰清帝。 这桩案子被证明与金乌国细作有关,就不再是顺天府和大理寺的管辖范畴,强行按着不放,只会让人怀疑他们父子的居心。 泰清帝即刻下旨,命影卫全面接手此案,务必最大限度地抓到盘踞在京城的所有细作——影卫由皇上亲自指挥,负责调查全国性重大案件。 从宫里出来,司岂顺脚拐去太医院,又请了一位擅长治疗风寒的太医前往纪家。 此时,纪婵正在东次间陪胖墩儿玩游戏,司岂带人突然而来,着实吓了她一跳。 司岂请太医在正堂安坐,独自进了东次间,“你们娘俩好些了吗?” 纪婵下了地,“还好,胖墩儿的烧基本退了,问题不大。”她嗓子有些哑,鼻音极重。 司岂皱了皱眉,“我请了太医,让他给你看看。” 纪婵觉得司岂小题大做了,可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说道:“让你费心了。” 司岂道:“应该的。” “爹,我和娘在玩写密信。”胖墩儿兴奋地朝司岂勾了勾小手。 司岂不明白,什么写密信?写密信怎么玩? 他走过去,在炕沿上坐下。 炕桌上摆着一只碟子,一只烛台,一杆毛笔一张纸,以及两段葱白。 司岂闻了闻,笑道:“用葱汁儿写密信吗?” 胖墩儿竖起大拇指,“对啦!” 但司岂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他说道:“爹请了大夫来,你们娘俩先让大夫看看,然后爹也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好。”胖墩儿穿上厚衣裳下了地,“那我们快点去吧,炕上热,葱汁儿干得快。” 纪婵牵上胖墩儿的手,道:“走吧,再不出去就不礼貌了。” …… 纪婵体质好,确实只是轻度风寒,太医开了些药,带着纪婵送他的肉干高高兴兴离开了。 司岂这才把买的貂皮和羊皮拿进来,放在长几上,“包家的案子有进展了,上午抓到一个细作,剩下的事交给影卫了。” 纪婵打开包裹,问道:“所以,柳家为何要杀包家还不清楚,对吗?” 司岂道:“我想,包家和柳家应该都是金乌人,柳家杀包家,应该出自上命。再等等吧,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纪婵点点头,“有道理,不然柳成不会迟疑那么久,始终下不去手。”她的手在貂皮上摸了摸,“这是给我和胖墩儿的?” 司岂道:“喜欢吗?” 纪婵不大喜欢貂皮,总觉得太残忍。羊皮还可以,毕竟得吃肉。 “喜欢。”她不想扫司岂的兴。 …… 感冒好的慢,纪婵在家休息好几天,中间帮顺天府验了两次尸,又带着口罩在国子监讲了两次课。 日子很快便滑到了九月九。 这一天,国子监和大理寺都放假。 纪婵让小马在家陪秦蓉,她带两个孩子去爬山——司老夫人要去位于京城西南的叠翠山登高,她想胖墩儿,顺便邀请了纪婵。 两家在南城外集合。 纪婵怕司家人等,特地早到了一会儿。 约定的是卯末辰初,司家几乎是掐点到的。 司岂一马当先,骑着枣红色骏马出了城门,在纪婵的马车前勒了缰绳,“吁吁。” 他刚要下马,就见胖墩儿的小脑袋从车窗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喊道:“爹,我要骑马。” 司岂道:“外面风大,你风寒刚好,还是老老实实在车里坐着吧。” 他长腿一跨,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刚要隔着窗户跟纪婵聊两句,就见纪婵下了车,后面还跟着两个小的。 胖墩儿穿的是宝蓝色短褐,外面罩着一件玄色小斗篷,脑袋上绑着一块玄色宽布条,遮盖了发髻以下到眉毛以上的部分。 脑门略偏左的地方绣着一只橙色小动物,像松鼠,又不像松鼠,很可爱。 纪祎的打扮跟胖墩儿差不多。 舅甥俩一高一低,粉嫩可爱,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司岑打马过来,笑道:“哈哈哈,小胖墩儿,快到四叔这里来。” 胖墩儿道:“四叔,我不胖了,请叫我纪行。” 他这一病瘦了好几斤,脸蛋上婴儿肥还在,身上的肉掉了不少,总体来看挺拔了,又好看又精神。 司岑笑了起来,“我就喜欢叫胖墩儿,你待如何?” 胖墩儿翻了个白眼,朝司岂伸出手,“爹,我要骑马。” 司岂就把他抱了起来。 纪婵笑道:“他穿得多,不怕风,放心带他玩吧。”说到这儿,她拍拍纪祎的肩膀,“司大人帮我看着点儿小祎,他刚学骑马。” 因为在路上,见礼就不必了,纪婵安排好两个孩子就上了马车,一路睡到叠翠山。 山脚下停了不少马车,一辆挨着一辆停,足足摆出去半里地。 司家人在山的入口下了车。 纪婵嘱咐林生两句后,拿上背包,带着孩子跟司老夫人等人见了礼。 一行人刚要上山,管家就从后面赶了上来,说道:“老夫人,怡王的家眷到了。” 纪婵回过头,就见左言骑着马,尾随着几辆豪华马车而来。 司岂看了看,说道:“祖母,看这阵仗,只怕怡王妃和世子妃都来了。” 司老夫人点点头,“既是如此,咱们就等一等,见个面再走。” 这边计议停当,正要往前迎几步,就听有人呵斥道:“老八,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前面看看马车停哪儿,还有没有地方停。好歹也是个四品,心里怎么就没个成算呢?” 左言脸颊胀得通红,口里却道:“大哥教训得是,慎行马上就去。” 纪婵惊讶不已。 她知道庶出儿女大多被正室厌弃,却没想到和光同尘的左言竟然也是这样的待遇。 第127章 司岂和纪婵不约而同地往后站了站,以免彼此尴尬。 左言催着马从众人面前斜穿过去,仿佛没看到司家人的三十多个人一般。 怡王府的马车停了,几个贵夫人踩着车凳下车,聚在一起交谈几句,袅袅娜娜地朝山口这边走了过来。 司老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媳迎上去,又是一番寒暄…… 纪婵躲在几个婢女后面,和胖墩儿和纪祎一起当背景板。 怡王妃四十出头,身材稍显臃肿,大脸盘,杏眼,圆头鼻,长相并不出众,但装扮富贵,端庄雍容。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个性格不错的女人。 不过,纪婵亲眼瞧见左言在怡王府的地位后,觉得“面由心生”这个词并非所有人都适用。 两方寒暄片刻,司老夫人请怡王妃先上山。 对方走了盏茶的功夫,司家才慢慢跟了上去。 纪婵带着儿子和弟弟跟在司家人身后。 走了百十级台阶,左言追了上来,“纪大人。”他笑着打招呼,眼里没有丝毫不虞。 “左大人。”纪婵拱了拱手,“刚才我还在想呢,你今天会不会来。” 左言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原本不想来的,但孩子们想出来走走,左某便也来了。” 纪婵拎起自家儿子的小手,“我也是,带孩子出来爬爬山,开阔开阔胸襟。” 胖墩儿朝左言招招手,“左伯伯好。”左言比司岂大三四岁。 纪祎也行了礼,“小生见过左大人,左大人好。” 左言笑道:“好,你们也好。”看见一直想看见的人,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聊,又走了百十级台阶,左言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纪婵与司家没关系,但因为司岂和胖墩儿,她便也成了司家的一个特殊的存在。 关于她和左言谈笑风生的消息,很快就被有心人送到二夫人李氏的耳朵里。 李氏扶着王妈妈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道:“左大人是鳏夫,她是和离之身,倒也般配极了。王妈妈,你让人把消息告诉三爷。” “……是。”王妈妈本想劝上两句,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顺从地把事情安排了下去。 司家兄弟四个都来了,但只有司岂是光棍,所以就由他来服侍司老夫人。 消息传到司岂耳朵里时,他刚刚目送左言离开。 司老夫人也听了一耳朵,道:“纪大人不是轻浮的人,这种事不理会也罢。” 司岂笑道:“祖母英明。” 司老夫人累了,拄着拐杖在山路边上站了站,“英明谈不上,一家女百家求,你要想娶小纪大人,还得早早说服你母亲才是。” 司岂一笑,低下头摇了摇。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些消息应该是李氏特地送到他耳边的。 他以往不觉得,今天才知道女人之间的暗战有多难缠。 纪婵头脑聪明,却很少在人际关系上耍花腔,司家的后宅确实不适合她。 叠翠山不高,有三座山峰。 一众人沿着石板路走大半时辰,就到了叠翠山的第一个山峰,龟背峰。 这是最矮的一个峰,峰顶平坦似龟壳,四周用木围栏围了一周。 从此处观景,视野广阔,风景壮美。 司家人上到此处时,怡王府的人正要离开。 先前呵斥左言的中年男子正张罗着让怡王妃坐上一架肩舆。 他们要继续向上,在普济禅寺烧香拜佛、吃完素斋后,上到孔雀峰。 再从孔雀峰下到金鸡岭,便下山回城了。 怡王府的人走了,司家人占据龟背峰,进行短暂的休息和游览。 纪婵三人刚上来,司润司泽就在小厮的陪同下跑了过来。 “三弟,你太慢啦,我们都等你半天了。”司泽得意地说道。 胖墩儿不屑地说道:“我自己爬上来的,你呢?” 司泽愣了一下,反驳道:“有小厮抱我,我为什么要爬?” 胖墩儿松开纪婵的手,说道:“我娘说了,爬山既能锻炼身体,又能锻炼意志力。”他抬了抬下巴,“二哥,你什么都没锻炼哦!” 司泽哭了。 大人们哭笑不得。 司岺抱起儿子,笑道:“你哭什么,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等会儿爹牵你下去,你就跟胖墩儿一样,都锻炼了嘛。” 司泽觉得有道理,赶紧擦干了眼泪。 然而,胖墩儿又道:“我娘说了,上山张嘴下山蹲腿,你没拐杖,明天腿会痛哒。” 司泽看看他,又看看纪婵和纪祎,“你们也没有拐杖啊?” 胖墩儿大喇喇地指了指司岂,道:“所以,我打算让我爹背我下去。” 司岺哈哈大笑,“三弟啊,你这儿子真成精了。” 司岂也笑,假装给了胖墩儿一脚,“臭小子,还敢算计你爹。” 胖墩儿嗷嗷地扑向纪婵,“娘,我爹欺负我。” 纪婵笑道:“你算计你爹的时候,怎么没算计一下他会恼羞成怒欺负你呢?” 胖墩儿点点头,道:“好吧,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我就会多考虑一步了。” 纪婵正要说话,就听见往孔雀峰的山路上发出几声凄厉的尖叫声,中间还隐隐伴有木头折断的咔嚓声。 “出事了!”她立刻朝两座山峰之间看去。 只见怡王府的人全都挤在了一起,对着山下大声哭喊道:“母妃,母妃啊!” “抓人,快抓住她!” “左言,你聋了,我让你下去抓人!” …… 山坡上的树林微微晃动着,有人在陡峭的山坡上快速穿行。 司岂道:“大哥二哥四弟留在这儿,我和纪大人过去看看。” 倘若怡王妃当真出了意外,他们作为大理寺官员责无旁贷。 司老夫人道:“逾静,那边还乱着,你这个时候过去只怕帮不上忙。” 司岂道:“孙子知道,但孙子不能不去。” 此时不去,明日说不定就会被怡王参,被怡王世子参,乃至于左言都会迫于家里压力,参他一本。 纪婵嘱咐好弟弟和儿子,对司岂说道:“走吧,过去看看。” 司岂看向罗清。 罗清竖起三根手指做了个赌咒发誓的姿势,道:“三爷放心,小的保证照顾好小少爷和纪公子” 两人沿着石板路下了龟背峰。 “世子,出什么事了?”司岂分开堆在一起的怡王府下人,艰难地挤了进去。 “司大人,母妃掉下去了,母妃从这里摔下去了啊。”怡王世子左宁眼含热泪,抓着司岂的领子把他扯到围栏边缘。 纪婵紧随其后。 围栏下不是万丈深渊,但正好是一处大约六十度角的陡坡,坡上以大片的石岩为主。 王妃被一块巨石拦住,就躺在这片石岩下,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几个王府下人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其中还有两个管事妈妈。 母亲生死不知,怡王世子作为亲儿子,却连下去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纪婵扫了怡王世子一眼,暗骂一声“废物”。 她四下看了看,左言不在,但山下有几处灌木丛晃动得厉害,推测左言就是从此处下去追谋害怡王妃的凶手了。 司岂道:“世子,这里用不了这么多人,要不要先把世子妃他们送去普济禅寺?” 纪婵也道:“另外,救王妃上来可能需要门板和绳子,最好再要一床被子。” 左宁如梦初醒,擦了把冷汗,立刻着手安排这两件事。 纪婵说道:“司大人,我下去看看吧。” 她作为半个医者,有必要了解一下王妃的伤势。 司岂还未表态,一个与左宁有七分相似的男子问道:“这是哪位?” 纪婵拱手,“下官姓纪。” 那男子顿时变了脸色,“晦气,哪个要你去看了?” 司岂攥紧了拳头,“二爷误会了,纪大人懂医。” 那男子怔了一下还是,道:“那也用不着你。” 司岂还要再说,却被纪婵拉住了——她身份特殊,有些事还是不强求的好。 左宁安排好其他人返回来了,问道:“怎么回事?” 纪婵道:“世子,下官姓纪,会处置外伤,想下去看看王妃摔了哪里,需不需要急救。” 那男子冷哼一声,“大哥,她可是仵作。” “你闭嘴。”左宁瞪他一眼,长揖一礼,“拜托纪大人了。” 纪婵还礼,“世子不必客气。”她把肩上背着的布包取下来,从里面取出一卷白色细布和一瓶金疮药塞到腰带里,把包交给司岂,“司大人帮我拿着,我去去就来。” 司岂道:“我陪你一起下去。” 纪婵摇摇头,“你是男子帮不上忙,就在这等着吧。” 她跨过围栏,降低重心,慢慢向下爬了下去…… 胖墩儿趴在围栏上,眼睁睁地瞧着纪婵上了陡坡,担忧地说道:“小舅舅,我娘不会摔下去吧。” 纪祎闭上眼,不敢再看,勉强安慰道:“你娘身手敏捷,绝对不会摔下去的。” 罗清也道:“小少爷放心,纪大人心里有成算,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司老夫人就在胖墩儿身后,转过头,叹了一声。 李氏紧张得直搓手,小声抱怨道:“这是做什么,男人们不下去,让个女人下去,成什么样子?” …… 岩石摩擦力大,下去不算太难,盏茶的功夫后,纪婵超过两个养尊处优的管事妈妈,到了怡王妃身边。 怡王妃躺在肩舆的残骸里,胸脯起伏着,脸上擦伤多处,血肉模糊。 身上看不到出血,可推断没有皮外伤。 纪婵蹲了下去,问道:“王妃,您现在能听见下官说话吗?” 怡王妃双目紧闭。 “王妃昏过去了。”纪婵朝上面喊一声,轻轻抬起其下颏,捏开嘴唇,知道里面没有血和异物,这才开始轻轻按压人中,促使其清醒过来。 第128章 纪婵大约按了十几下,怡王妃睁开了眼。 “王妃,您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纪婵问道。 怡王妃眨眨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片刻后,泪水汹涌而出…… 纪婵顿时感觉不妙,又问:“王妃,身体能动吗?试着动一动手和脚。” 怡王妃的手和脚纹丝不动。 纪婵一屁股坐在了岩石上。 她基本上可以断定:怡王妃摔断某节颈椎,压迫神经,导致了高位截瘫。 “王妃摔到哪儿了?要不要紧,奴婢这就扶王妃起来!”一个管事妈妈下来了,不满地瞪了纪婵一眼,跪在怡王妃身侧,手往其头下一伸,就要扶人起来。 纪婵立刻将其推开,“王妃的颈椎断了,不能动。” “啊?”管事妈妈听不明白,“哪里断了?” 纪婵懒得跟她啰嗦,扬声对上面的怡王世子说道:“世子,王妃摔断了颈椎,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更不能轻易移动。” “现在只能等人拿门板和绳子来,把王妃抬上去。如果有保暖衣物的话请马上扔下来,地上凉,王妃需要保暖。” 司岂听过纪婵几堂解剖课,知道颈椎是什么,他摸摸脖子后面,解释道:“纪大人的意思是王妃摔断了脖子。” “啊?” 王妃的几个亲生儿子傻了眼。 怡王世子左宁问道:“脖子断了,人还能活着吗?” 司岂道:“能。所以纪大人的意思是,人活着,但动不了了。” 左二爷怒道:“娘的,不杀那贱婢,我誓不为人!” 司岂懒得理他,问左宁:“有厚衣物吗?” 一个丫鬟举着包袱小跑过来,“王妃带了斗篷。” …… 听说怡王妃摔落山崖,普济禅寺的住持亲自带着几个和尚过来帮忙。 纪婵和两个管事妈妈把怡王妃挪到门板上后,再用绳子绑牢,由四个年轻和尚抬了上去。 送走怡王府一行,纪婵与司岂一同回到龟背领。 龟背峰上又上来不少游人,司老夫人把司家人聚在南边的角落里。 “怡王妃怎么样?”司老夫人问道。 纪婵牵住胖墩儿冰凉的小手,说道:“脖子断了,高位截瘫。” 范太太问道:“高位截瘫什么意思?” 纪婵压低声音说道:“就是脖子和脖子以下都动不了了。” “天呐!”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纪婵挑了挑眉。 李氏问道:“这是怡王府的家务事,他们不会让大理寺插手吧。” 司岂道:“不会。现在有明确的嫌疑人,顺天府或者会介入,肯定与大理寺无关。” 他抱起胖墩儿,对司老夫人说道:“祖母,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去禅寺问问情况,争取早点下山。” …… 怡王妃出事,导致司家人也提不起兴致,一行人用过午膳便匆匆下山。 马车开动前,纪婵又遇到了左言。 左言才山上下来,他的发髻乱了,脸颊上刮了数道血痕,月白色罩甲被扯坏好几条,短靴上都是土,整个人狼狈至极。 司岂道:“到底是什么人做的,抓到了吗?” “没追上。”左言用帕子擦了把脸,“推王妃下去的是王妃新买来的婢女,此女有些身手,而且在山南提前预备了马匹。” “竟然准备得如此充分。”纪婵有些好奇,“王妃有仇家吗?” 左言尴尬地笑了笑,没回答,反问道:“王妃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纪婵就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左言无奈,“这到底是祸不单行,还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纪婵与司岂对视一眼,由司岂岔开了话题,“左兄早些回吧,世子还在等你的消息呢。” “好。”左言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多谢二位援手,告辞。” 左言和杜河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拐弯处…… 司岂说道:“怡王妃年轻时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用鞭子抽人,听说死在她手里的下人有十几人之多。” “听说左大人原配的死,亦与怡王妃有莫大的干系。” “那么……”纪婵看向司岂。 司岂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出口。 纪婵耸耸肩,果然不再说了。 趴在车窗的胖墩儿说道:“哎呀呀呀,本以为是凶手行凶,没想到是为民除害。” 纪婵瞪了他一眼,“小孩家家的胡说什么。” 胖墩儿左右看了看,“娘,我都看好啦,没有外人。” 小家伙的脖子使劲往外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噜噜的转,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 纪婵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看把你能的,都成人精了。” 胖墩儿不以为然,“人精也比傻蛋好,是不是爹?” 司岂也回了他一个爆栗。 “你们都欺负我。”小家伙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抱着脑袋钻到车里,找纪祎卖乖去了。 左言骑马往回赶。 下午阳光热烈,秋风不凉,左言的心情亦无比舒畅。 杜河竖起大拇指,笑道:“八爷算无遗策,一击必中,实在高明。” 左言轻笑一声,凌空挥了一鞭,“忍了这么多年,都快忍成王八了,何谈高明呢?” 杜河打马跟了上去,笑道:“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嘛。” “哈哈哈……”左言终于大笑起来。 左言回到怡王府,在王妃正院找到怡王。 “父王,儿子没抓到人。”左言跪了下去,“请父王责罚。” 怡王翘着二郎腿,双臂架在太师椅地扶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良久,问道:“慎行,是你做的吗?” 左言面无表情地磕了个响头,“父王若不信我,尽管派人细查便是。” 怡王道:“我会派人细查,一旦发现与你有关,决不轻饶。” 左言俯着身子,“父王,儿子是大理寺少卿,知国法,更知家法,绝不会知法犯法。” 怡王冷哼一声,道:“滚吧。王妃这里不用你,你们亦不必来看王妃。”他摆了摆手,示意左言出去。 “是。”左言起身,倒退着走出正堂。 刚走几步,他便听见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王爷,下官已经正了骨,但于事无补,只怕王妃日后要卧床不起了……” 左言挑挑眉,唇角也翘了起来,轻声道:“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罢了,尽管来查。” 左言回到自己的院子。 杜河张罗好热水,左言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个时辰,若非二姨娘来叫,他几乎就在水里睡过去了。 “八爷,王妃重伤了?”二姨娘垫着脚给左言披上衣裳,脸上的欣喜藏都藏不住。 左言点点头。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二姨娘喜极而泣,“八爷,姨娘和太太终于可以瞑目啦,老天有眼呐。” 左言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溪哥儿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二姨娘抹了眼角的泪,道:“没吓到,一点儿都没吓到,奴婢觉着溪哥儿回来后,精神格外好。” “那就好。”左言自己拢了衣襟,“我饿了,你去想办法找些吃食来。” 二姨娘欢快地说道:“好,奴婢怕二爷中午吃不上饭,早就预备好了,用药炉热热就得。” 左言出了净房,在一张旧躺椅上躺下,杜河把一杯热茶放在小几上,又给他盖了张薄被,小声问道:“八爷,翠姑那边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左言闭上眼,微微一笑,“你要是不想死,就把嘴巴闭牢一些。” 怡王妃出事,一天一夜间传遍权贵圈。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在揣测凶手会逃往何方,衙门能不能抓到人。 纪婵对此兴趣不大——怡王妃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她更关心包家灭门案。 下午,司岂从宫里回来,彻底揭开了包家一案的谜团。 影卫通过柳家抓了三十二人,其中有八个是金乌国人,其他二十四个都是衙门里各位大人的贴身长随。 收网后,影卫抓了柳成一家。 柳成说,包家本姓巴,是金乌国巴氏一族的分支,五个月前,巴家得罪三皇子沐勒,全族被斩。 包家是细作,在京城多年,与其他金乌国细作守助相望,合作多年。 为防止其反叛,柳成不得不杀了他全家。 他确实买通了包家的两个下人,也确实想把罪责推在两个下人身上,只可惜,他没有瞒过司岂和纪婵的眼睛。 纪婵给司岂倒了杯新沏的铁观音,说道:“如今金乌的细作网被我们一举戳破,战争的脚步会不会因此延缓一些时日?” 司岂道:“应该会,金乌国大皇子沐庆有野心,但不冒进,如果所料不差,这场战事也许会拖延到明年春汛期间。” 纪婵点点头。 今年年景不好,旱的旱涝的涝,很多地方颗粒无收,待到明年春天,朝廷又要拨付良种,又要顾及春汛。 西北的战事和老百姓的生死难以兼顾。 那时,金乌国的机会就来了。 “金乌国处于西洋和大庆之间,这几年大力发展商队,在两边都赚了不少银子,财力雄厚,兵强马壮,听说三皇子执掌的黑骑兵战力极强。论实力,我大庆绝不是其对手。”司岂捏着茶杯,眉头紧蹙着。 纪婵也紧张了。 大庆的军力相当于她那个时空的明朝初期,既没有大炮,也没有鸟铳。 她对枪械了解不多,在这方面几乎帮不上忙。 纪婵仔细想了想,说道:“如果他们今年不动手,也相当于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国库虽空虚,富商手里是有粮的,若由皇上亲自号召权贵捐钱捐物,多方购买粮食,定能渡过这次难关。” 由朝廷征粮容易引起社会恐慌,若由大族牵头捐钱购粮则会隐蔽许多。 司岂闻言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法子。” 第129章 朝廷从民间购粮的事进行得很机密,至少纪婵没收到任何消息。 但她知道这件事开始做了,因为,朝廷接受了她两千两银子的捐赠。 司岂和泰清帝把她的建议进行了完善。 比如卖卖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散官官阶,五万两银子可把即将到期的勋贵爵位续上十年,十万两可续五十年。(卖是玩笑话,看官不要当真,那是皇帝的奖励机制) 他们把大内御造的一些精致器物进行明码标价,每捐一笔银子,会得到相应的奖赏。 纪婵觉得她捐的不算少,至少能得到一块玉佩、玉如意之类的,但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这天傍晚,司岂给她送来泰清帝的一幅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纪婵看完后,嫌弃地扔在书案上,“皇上这是何意?一笔烂字,挂不得挂,藏不得藏,要如何处置呢?” 司岂眼里染了些许笑意,说道:“皇上好意,劝你珍惜光阴呢。”他站起身,“皇上的字是一定要挂起来的,我帮你挂。” 纪婵很想“呸”一声,分明是这对师兄弟觉着她老了,劝她赶紧凑合嫁了呢。 她偏不! 二十出头而已,若是上辈子,大家还在读研究生好吗? “你随意吧。”纪婵转身出了书房。 秦蓉正在厨房帮孙妈妈拆豆角筋,她怀孕七个月,但肚子不太大,人也没胖多少。 “司大人留下用饭吗?”她扶着灶台艰难地站了起来,准备舀水洗豆角。 纪婵道:“应该要留下来的,孙妈妈做个粉蒸排骨,他们爷俩都爱吃。” 秦蓉笑道:“师父心里明明就有人家嘛,司大人那么好,干脆嫁了得了。” 纪婵把烧热水的壶取下来,换上熬药的大砂锅,往里面倒一些开水,坦然说道:“我心里有的人和事很多,每一样都很重要,我很难做到因为一个人放下所有事。” 她不以为这是不够爱——生活不全都是爱情,全部是爱情的生活叫失去自我。 秦蓉道:“所以,师父承认心里有司大人了?” 孙妈妈放下菜刀,好奇地看向纪婵。 纪婵把红糖放到砂锅里,“司大人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而我又是个正常的女人……我当然会喜欢他。” 司岂准备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又狠狠攥了一下,唇角的笑容渐渐扩大。 心头涌起丝丝喜悦,让他仿佛置身云端,脚步变得轻飘了,到处都是软软的,轻轻的,暖暖的。 回到书房,他对着泰清帝写的那幅字傻笑着,心道,看来新买的宅子要加紧修葺了,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纪婵不知道司岂来而又去,她想喝奶茶,也想让司岂尝尝她的新玩意儿。 嗯…… 从这个角度看,她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司岂,不管有什么新鲜的吃食都会不自觉地想着他。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纪婵笑了起来,麻利地用筷子搅搅红糖,化开后,把砂锅从火上端下来,往里面加糯米粉,搅拌均匀,倒出来,揉成不沾手的面团,再抻长条,切小块,搓出一个个小圆球。 这就是珍珠奶茶的珍珠了。 再把珍珠放到清水里煮熟,捞出来过凉水,让糯米团子有软弹的口感。 纪婵搓珍珠时,秦蓉帮她煮好了奶茶。 滤掉茶叶渣,秦蓉问道:“师父,茶叶和奶煮在一起能好喝吗?” 纪婵把用完的锅碗瓢盆清洗干净,一件件收拾好,说道:“茶晚饭后再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去看看司大人把皇上的笔墨安排好了没有。” 司岂在库房找到锤子和钉子,把裱好的字挂了上去。 纪婵进门时,他正在观察有没有挂歪。 字挂在书案后的墙上,不好看,也不难看,但纪婵就是看着别扭。 纪婵站在司岂身旁端详片刻,问道:“司大人也觉得我老了吗?” 司岂狡辩道:“这句诗的意思是……” 纪婵面向他,又问:“我问,司大人觉得我老了吗?”她的自来卷毛茸茸地盘了个小髻,几缕发从鬓角垂下来,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大而深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司岂。 司岂回望,心里陡然腾起的欲望促使他往纪婵身边迈了一步,“当然不觉得,皇上非要写这幅字,这里面没有我的意思。” 他的目光灼热,纪婵有些心慌,立刻挪开目光,脚下也朝外面挪了一步。 司岂以为她要走,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二十一,娶你的事我不急,更不会求皇上赐婚,逼你嫁给我。” 纪婵倒没怎么担心过这一点,她以为,凭着司岂骨子里的骄傲,应该不会用强。 但司岂保证了,她还是很开心,那种被人理解的开心。 于是,她的手没急着抽出来,但脸红了。 “你母亲不喜欢我,她那一关很难过,你岁数也大了,不然……” 司岂心里一紧,想起在厨房听到的话,胆子也大了些,手上略一用力,就把她带到了怀里,“你放心,就算不能跟你成亲,我也不会娶别人的。” 他的唇就在纪婵耳边,说话时带起的气流吹到纪婵的耳朵里,弄得她的心痒痒的。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宽阔的胸膛,好闻的味道,安全的感觉,每一样她都记得,每一样都引诱着她沉醉其中。 纪婵这才惊觉,原来她也有色女的特质。 食色性也。 纪婵悄悄安慰自己一句,硬起心肠推开司岂,仰着头说道:“司大人,我不是轻浮的女人。” 司岂道:“然而,我是轻浮的男人。”他专注地盯着纪婵粉嫩的唇。 纪婵也在看着他的,都说薄唇的男人也薄情,她不确定司岂能坚持多久。 屋子里极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气氛无比暧昧。 司岂低下头,缓缓靠上来,在快要贴到的一刹那,纪婵的手心到了。 “司大人,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能越界。要用晚饭了,不然等下你很难出去。”纪婵目光向下,落在某人蓄势待发的某处。 司岂脸上一热,立刻退后一步,说道:“二十一,你这般调戏我,将来会后悔的。” 这回轮到纪婵不好意思了,“这话还是等有了将来再说吧。” “娘!”胖墩儿蹦跳着跑进来,“我下课啦,爹,你怎么也在。” 司岂指指那幅字,“皇上给你娘写了幅字,爹送来了。” 胖墩儿不解,抱着纪婵的腿问道:“这不是私相授受吗,娘,你要嫁给皇上吗?听说皇上有好多妃子呐,而且一进宫就出不来,那样我可就没娘啦,娘可不要昏头了啊。我爹不是挺好的嘛,而且还是老光棍,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小家伙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司岂哭笑不得,这回他明白纪婵的心情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表情严肃地把胖墩儿拎了过去,问道:“老光棍,可怜,你说的这人是我吗?” 胖墩儿挠挠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严重性,说道:“还好吧,我这不是想让我娘多考虑考虑爹,不要嫁给皇上师叔嘛。” 司岂笑了起来。 胖墩儿再接再厉,又道:“娘,我不要后爹。” 司岂把他抱到膝盖上,说道:“还行,是我亲儿子。” 胖墩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亲爹,我想吃螃蟹。” 司岂:“……” 用过晚饭,秦蓉和小马回房休息了,孙家母子收拾厨房,纪祎带着胖墩儿去洗澡。 纪婵把珍珠奶茶调配好,亲自给大家伙儿分下去,然后端着最后两杯回了饭厅——司岂带了连环杀人案的所有卷宗,坐在饭厅更舒服一些。 “给你。”她把其中一杯放到司岂手里。 精致的彩瓷六方杯,里面盛着浅土黄色的液体,散发着牛奶和茶混合的甜香味。 “这是什么?”司岂闻了闻。 纪婵道:“珍珠奶茶,尝尝吧,如果好,咱们就在四季缘里卖。” 司岂喝了一口,“味道有些怪。” 纪婵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怪吗,多尝几口再说。” 司岂又喝了一口,慢慢细品,分出红茶和牛奶的层次,感觉顺口些了,“的确挺有意思的。” 纪婵把茶盘里的瓷勺拿过来,放到他的杯子里,从里面舀起一勺珍珠,转头看向司岂,“再尝尝这……” 两人面对面,彼此不超过半尺。 司岂深深地看着她。 纪婵觉得大脑空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张薄唇上。 “我要亲你了。”司岂叹息似的宣告着。 纪婵被他提醒了,心中稍有遗憾,正要后退,然而司岂的唇已经到了。 温润柔软的唇包裹了她的,她感觉身体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木了半边身子。 她不动,司岂便得到了鼓励,长臂一伸,把人揽到怀里。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二人亲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过久,外面响起“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娘,这个茶好喝,我还要。”胖墩儿来了。 司岂放开纪婵,用帕子擦掉纪婵唇上的湿润,惭愧地说道:“竟然有些肿了,我下次轻点儿。” 纪婵羞得小脸通红,却也说不出“以后再不让你亲了”这一类的话——她是正常女人,彼此的感觉到了,当然渴望卿卿我我。 胖墩人的脚步声到了门外。 司岂翻开卷宗,正襟危坐,翻开疑似连环杀人案的的卷宗,说道:“最近我一直在思考这桩案子,如果可以,我想开棺验尸。” 纪婵把自己身前的卷宗拆开,说道:“这才是疑似的第一宗案子。” 司岂:“……” “娘,娘,你们要验哪个尸,我也想看看。”胖墩儿推门跑进来,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抓起纪婵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不好意思地说道,“嘿嘿,娘,我渴了。” 第130章 纪婵怕胖墩儿发现唇上的异样,赶紧把他抱起来,放到腿上,说道:“奶茶太甜,剩下的不能喝了。喜欢的话,娘明儿再给你做。” “好吧。”胖墩儿答应着,视线落在卷宗上,飞快地浏览了第一页,说道,“爹,这人死得太惨了,抓到凶手了吗?” 司岂道:“正是因为没抓到,所以才来跟你娘商议。” 胖墩儿“哦”了一声,又问纪婵:“娘,凶手为什么要杀人?” 纪婵道:“人性是复杂的,杀人的原因也有很多种,这个案子里的凶手应该是个喜欢杀人的恶人。” 胖墩儿哆嗦了一下,立刻把卷宗推远一些,后背靠在纪婵怀里,拱了拱,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 “娘,坏人真多。” 纪婵道:“还是好人多,不然京城哪会这般安静?” 胖墩儿觉得有道理,点点头,起身把卷宗递给司岂,“爹,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很快抓到人的吧。” 司岂汗颜,他是不笨,却总有力所不逮之时。 纪婵掐掐胖墩儿的包子脸,“你也很聪明,娘和闫先生若不教你,你自己能学会吗?人力总有不能及的地方,你爹是人,不是神。” 胖墩儿吐了吐舌头,不再东问西问,只催司岂和纪婵快点研究那桩案子。 这是去年六月份的案子,一个帮闲凌晨时分被杀死在西城的街头上。 凶手刺了四刀,咽喉两刀,胸腹两刀,伤口特征描述符合右撇子。 凶手驾车前来,且擦掉了血脚印,具备反侦察意识,与任飞羽一系列的案子有相似之处。 这是司岂将其并案的基本原因。 时隔多日,两人把所有卷宗逐字逐句地重新研读一遍,仍然毫无收获。 纪婵道:“凶手与帮闲无冤无仇,却发疯似的刺了四刀,一方面说明凶手紧张,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前两刀不致命。我还是主张开棺验尸,死者家境不好,难度应该不大。” 默默听着的胖墩儿忽然问道:“娘,你要买通死者的家属吗?” 纪婵给了他一个爆栗,“胡说,娘这是要帮死者伸冤。” 胖墩儿扒着下眼睑做了个怪相,“大庆有律法,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椁见尸者,绞;若残毁他人死尸、弃尸水中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司岂笑着摸了摸胖墩儿的小脑袋,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纪婵耸了耸肩,替胖墩儿答道:“胖墩儿精力旺盛,晚上睡得晚,纪祎没回来时,我经常给他读大庆律法。” 司岂:“……” 他向纪婵忏悔道:“惭愧,这几年你辛苦了。” 扒坟不是小事。 司岂先去找大理寺卿范大人。 范大人知道任飞羽等一系列的杀人案,更知道这桩案子并不属于大理寺的管辖范畴。 但司岂若能破了此案,他能跟着沾一沾光。 范大人没理由不同意,遂痛快地出具了公文。 但光有大理寺的公文还不够,这件事还需要顺天府出面。 府尹李之仪在纪婵手上吃过一回瘪,此番面对二人,姿态放低了一些。 “司大人,这桩案子始终悬而未决,你现在再翻出来,只怕死者家里会有微词。而且,开棺验尸影响极大,一旦没有进展,就给了老百姓口实,顺天府会因此陷入被动,更有甚至,都察院会弹劾本官。” 司岂道:“请李大人放心,所有后果都由本官一力承当。” 李之仪等的就是这句话,“如此……”他故作沉思,“司大人执意为百姓伸冤,本官作为父母官,倒也不好袖手旁观,就让李推官帮帮司大人吧。” 司岂淡淡一笑,拱手道:“多谢李大人,下官告退。” 从李之仪的书房出来,四人去找李成明。 罗清抱怨道:“李大人看着古板,心眼儿还不少。” 小马笑道:“没有城府的人坐不上这个位置。” 纪婵深以为然,“死人没心眼,所以我更愿意同死人打交道。” 司岂摇摇头,却也没反驳。 有他在,纪婵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需要她与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四人找到李成明,说明来意。 李成明不大情愿,但府尹已经答应了,他便无法拒绝,“司大人,纪大人,如果此番没有收获,只怕会影响诸位的清誉,还请三思。” 司岂道:“多谢李大人提醒。” 如果案子能破,李成明也有好处,他尽到提醒的义务也就罢了,麻利地点上捕快,带着一干人去了南城。 死者姓丁,人送外号丁老二。 家境贫寒,父母健在。 接待他们的是丁老二的兄长,丁山。 一干人在丁家破旧的堂屋里坐下。 李成明亲自与丁山说明来意。 丁山有些犹豫,说道:“大人,草民知道你们是好意,可他已经走这么久了,当时没抓到人,只怕现在更……” 纪婵打断他的话,说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值得努力一下,人不能白死。” 李成明也劝道:“凶手得了甜头,说不定还会杀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官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再答复我们。” 丁山还是摇头,“大人,万一你们开了棺,却还是什么都查不到,等我将来下去了,他会责怪我的。” 司岂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交给罗清。 罗清把银票放在丁山手里,说道:“这是五十两银票,买棺椁、修坟地都足够了。” 丁山反反复复地把银票看了好几遍,又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说道:“几位大人稍等,草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纪婵知道,他不认字,应该是问银票真假去了。 果然,丁山再回来时,脸上有了喜气,说道:“行,开棺,草民同意。” 下葬需要看日子,开棺更需要看。 从丁家出来后,司岂打发罗清走了一趟归元寺。 开棺的日子定在五天后。 九月二十七,阴,无雨。 一大早,丁山领着大理寺和顺天府两班人马奔赴城北乱葬岗。 乱葬岗,顾名思义,就是随意埋葬死人的地方。 这里坟茔林立,纸钱漫天,到处都是随风抖动的灵幡,“刷啦啦”的响声不绝于耳。 胆子再大的人到了这里,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抖一抖。 恐惧就像无孔不入的北风,顺着布丝渗到皮肤上,再钻到骨子里…… 一行人默默跟在丁山身后,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踩到某位亡灵。 走了不到两刻钟,丁山在一个小土坡下面的一座孤坟前住了脚,“诸位大人,这就是舍弟的阴宅了。” 第131章 为了安全,司岂请专门做白事的人把坟茔料理了一遍。 上供、上香、烧纸钱……诸多程序走完后,几个替人挖墓穴的长工轮开了镐头。 这里土不厚,棺椁埋的浅。 大半个时辰后,一口破烂的薄棺显现出来。 四个长工扔下镐,一人抬一角,略一用力,棺椁便“咔嚓”一声四分五裂了。 尸骨被棺材板压住,一股臭气冲天而出…… 尽管大家提前做好了防护,却还是被这股臭气逼出去七八丈远。 四个长工从坑底爬出来,扒下面巾,一边跑一边吐。 纪婵挥了挥手,道:“大家躲远些,接下来的活是我和小马的了。” 司岂心疼地看着她,说道:“我下去帮你。” 纪婵带上双层手套,摆摆手,“这种事你帮不上忙,没必要跟着一起受罪。” 秋天风大,臭味很快弱了不少。 纪婵和小马下到墓穴里,把几块破烂的棺材板扔出去,尸体便露了出来。 棺椁底部的板子烂得尤其厉害。 二人拎着衣裳,把尸体挪到一块完好的板子上,抬出了墓穴。 此处地势高,干燥,尸体大部分干瘪,部分白骨化严重。 遗体的样貌变得极为可怕:双眼和嘴唇都烂掉了,露出两个黑窟窿,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头上还有些残肉,几缕粘在太阳穴和头顶的枯发勉强留住了发髻;脸部是青黑色的一层皮,脖颈和胸腹部只有皑皑的白骨。 臭味散了许多,躲出去老远的男人们出于好奇,又重新围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些上坟的老百姓也来凑热闹了,站在捕快的外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原本阴寒的乱葬岗,陡然变成了菜市场。 李成明把尸体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纪大人,要不要清场?” 纪婵道:“该看的都看见了,无所谓吧。” 李成明并不多劝,捂着嘴又退开几步。 司岂想了想,把老郑叫过来,小声嘱咐几句。 老郑点点头,走开去,扬声道:“父老乡亲们,大理寺、顺天府联合办案,请大家不要胡乱猜测。另外,尸臭对人体有害,诸位要是不想走,都再退远一些。” 老百姓吓了一跳,纷纷去了上风口,却没一个走的。 司岂这样说有两点好处,一来,老百姓走远了,看到的细节就少,以免离开后胡说八道;二来,官府为了老百姓,不惜牺牲身体健康,有利于树立官府威信。 李成明是精明人,立刻就明白了,不免有些讪讪,说道:“司大人机敏,下官自愧不如。” 司岂客气道:“我也是被李大人提醒了,李大人过谦了。” 小马执笔,飞快地把下葬一年零三个月的尸体现象记录下来。 尸体腐烂严重,可以勘验的尸表征象极少。 骨骼无断折。 但纪婵的确在胸骨上找到了一个尖锐的痕迹,其外在表象与尖刀刺入相符。 如此,基本上可以推断,凶手第一刀想刺心脏,却被胸骨挡住了,伤了右手。 按照逻辑,凶手第二刀应该刺向腹部,但这样死的太慢,于是又在颈部补了两刀。 那么基本上可以确定,凶手的虎口上大概率有疤。 纪婵和司岂谈论过这个问题,但他好像没发现哪个可疑目标手上有这样的疤痕。 纪婵和小马勘验完毕,收拾好尸体,放进新棺材里。 …… 李成明回到顺天府,换了衣裳,刚洗完手和脸,就被府尹李大人叫了过去。 李之仪问道:“怎么样,大理寺有收获吗?” 李成明老老实实地说道:“收获不大。” 李之仪知道,李成明和司岂纪婵关系不错,他的话有水分——收获不大,可能等同于没有收获。 他冷哼一声,摆摆手,示意李成明出去。 纪婵一行回了大理寺。 范大人只问了问情况,什么都没说。 二人回到书房,纪婵说道:“司大人曾说过,所有可疑目标的虎口处都没有明显疤痕。现在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凶手伤口有伤,那么是不是应该扩大调查范围了?” 司岂给她倒了杯茶,说道:“现在,我们已经查过可疑目标及其贴身小厮的指印,没有任何收获,那么再在这些人中寻找疤痕,估计也是竹篮打水。而且,即便找到,我们也无法证明其伤口与丁老二的死亡有关。” “是啊。”纪婵喝了口茶,“断定其手上有疤,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大海捞针的明确方向而已。” 司岂道:“虽是大海捞针,却也不能不做。疤痕的事,我会交给家里的人去查,还是先以先前的名单为主,一家一家排查。另外,诚王家里、郡马家里,武安侯家里,以及魏国公府四家,也是重点。” 纪婵点点头,一年半,六起命案,凶手计划周密,狡猾胆大,想尽快破案不现实,一点点缩小范围才是最实际的办法。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怡王妃一案,你觉得……” 司岂道:“他有动机也有手段,我跟你的想法一致,但这桩案子只怕比这六宗还难办。” “你想,凶手是确定的,而且已经跑了。他要么灭口,要么事先买张户籍,无论哪一种都不难。找不到婢女,就无法证明他是幕后主使。” 所以,尽管左言因怡王妃一案而增大了嫌疑,但只要没有确实的证据,司岂和纪婵就束手无策。 纪婵把重心放回大理寺和国子监,与此同时,她还多了一个任务——给京营的军医上缝合课。 听司岂说,各大营都在练兵,演习兵阵。 战争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了。 纪婵认为,金乌国不会坐视大庆做好一切准备,西北的冬天金乌国人明显比大庆人更适应,一入冬就动手更符合金乌国的利益。 考虑到战争会很快爆发的可能性,纪婵多多备粮,多多备菜。 她买了整整两车白菜、两百斤萝卜,还有一百斤芥菜疙瘩。 这个年代的冬天少有蔬菜,一家人的维生素补充就靠刚入秋时晾晒的干菜和这几样。 这天下了衙,纪婵一回家就换上了短褐。 京城人不会做酸菜,纪婵让孙妈妈做好准备,她亲自腌。 一大堆洗净的白菜摆在天井里。 纪婵把大白菜对半切开,放在筐里,由小马送到厨房,孙妈妈在开水锅里烫一遍,然后放在干净的桌子上晾着。 三个人忙得跟陀螺一般。 纪祎下了课,见纪婵一个人切菜,赶紧放下过来帮忙。 孙妈妈找了一把不大常用的菜刀,刚要递给他,又马上收了回去,“这把刀总也不用,又生锈了,我先去磨一磨,不然切到菜上会影响味道。” 她絮絮叨叨地进了库房,取出一块磨刀石出来。 “娘,我来。”孙毅赶过来把刀接了过去——他虽然要跟纪祎一起参加明年的童子试,但在干活上从不偷奸耍滑。 小男子汉蹲在地上“咔嚓咔嚓”地磨起刀来。 纪婵若有所思。 司岂恰好在这时候进了二门。 他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惊了一下,“你们这是……” “爹!”胖墩儿笑眯眯地招了招小手,“我娘说,家里人多,今年多腌些酸菜。” “酸菜?”司岂从不做家务,更没做过酸菜,顿时来了兴致,“我也来帮忙,需要做什么?” 他嘴里问着,却责无旁贷地接过了纪婵手里的菜刀,按照纪婵的样子,将其一切两半,笑道:“这个简单,我来做。” 纪婵也不抢,想了想,小声问道:“司大人,我要是有法子让铁器做得好一点儿,是不是能增强大庆的军事实力?” 司岂放下刀,凑近了问道:“你说什么?我刚才走神了。” 纪婵以为他专心切菜,真没听清楚,又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试着提高一下炼铁技术,让铁器更锋利。” 她是法医,大多时候想的是如何缉拿凶手为死者伸冤,从未想过提高杀人效率,推动大庆的炼钢产业这种事。 但刚刚孙妈妈的话,提醒了她——她比这个时代的人多懂一些炼钢方面的事。 如果在兵器上加大优势,是不是就可以略微弥补一下大庆的短板呢? 第132章 司岂放下菜刀,深吸一口气,凝眸看着纪婵,正色道:“二十一,你确定吗?这件事不是小事。” 纪婵知道,经济学家常常把钢产量或人均钢产量作为衡量各国经济实力的一项重要指标。 她看看周围,凑近司岂的耳朵说道:“你不要紧张,更不要宣扬,我只是试试,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司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太高的期盼会加大纪婵的压力。 她为大庆做得足够多了。 他迅速平复了心情,说道:“好,我明白了,这件事先保密,但进行的速度要加快。” “京营里有种叫火筒的铜制火器,是对付金乌国人的利器。但我大庆铜少,用铁筒替代又容易炸裂,造成士兵不必要的伤亡,所以始终派不上大用场。如果能多炼钢铁,这场战事我们必赢。” 火筒,火铳。 纪婵挑了挑眉,她好像听谁说过火筒,但当时没在意,后来就忘了。 行吧…… 还是要发展热武器啊。 纪婵不喜欢,略有些遗憾,但她知道,即便大庆不做,其他国家也会做。 科技领先,总比落后挨打好。 她叹息一声,“好,我弄完这些白菜,就琢磨琢磨怎么搞,弄一个基本章程出来,你就可以着手去办了。” 纪婵了解炼钢,是因为现代时在某站偶然看了一个土法炼钢视频。 当时第一遍没看懂,便多看了一遍,后来又翻了些资料,才算弄明白了。 时隔几年,大部分记忆还在。 “好。”司岂麻利地切了起来,骨节均匀、白皙修长的右手按住白菜,左手持刀,刀尖对准白菜中线,向后一压,白菜一分为二,动作干净利落。 纪婵满意地点点头,“不会切白菜的大理寺少卿不是好厨子。” “啊?”司岂懵了一下,随后又笑了起来,“不会腌酸菜的大理寺丞不是好铁匠?” 纪婵竖起大拇指。 “我来啦。”胖墩儿拿了几只茶杯来,也道:“不会泡茶的纪行不是好胖墩儿。” “哈哈哈……”司岂大笑。 “三爷怎么这么高兴啊?”罗清抱着一筐葡萄进来了,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自己主子笑得如此忘形呢。 小马从厨房出来,笑道:“人一家三口玩绕口令呢。” 司岂喜欢这个“一家三口”,脸上笑容更甚,说道:“罗清把葡萄放下,帮我切菜,我去帮纪大人。” 纪婵抱着两棵晾凉了的白菜进了库房,在铜盆里抓了把盐,洒在大缸底部,再把菜码进去。 放好两棵,司岂也进来了。 纪婵伸手把白菜接过来,转身要往缸里放,哪知司岂根本没撒手,她把人也拉了过来,眼前一黑,嘴唇就被吻住了。 外面都是人呢。 纪婵感觉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分不清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唇上传来的酥麻感让她欲罢不能,想回应,又觉得不是时候,想推开,又舍不得。 她在心里默数三个数,“三”字刚发出来,司岂退了。 司岂乖觉地把白菜放到缸里,讨好地笑了笑,“我想你了。” 天知道他这几日忍的多辛苦,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个机会亲亲她,抱抱她。 “我也有点儿……”想你。 纪婵矜持着吞掉后面两个字,快步走了出去,“天快黑了,我们快点儿干。” “好。”司岂见她不恼,心里美得不行。 两人再运一趟回来,纪婵在大缸里摆满两层白菜,再撒两把盐。 要出门时,司岂又凑过来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没事人地出了门。 两人一趟趟走,一遍遍亲,如同两只快乐的接吻鱼。 一家人一起忙活,天将擦黑,活儿就全干完了。 晚饭吃炸酱面。 孙妈妈做面食很有一套,手擀面劲道十足。 纪婵炒了肉酱。 肉酱拌面条,再搭配黄瓜丝和豆芽,又爽口又香浓。 司岂破天荒地吃了两碗。 大家伙儿一起收拾了餐厅和厨房,各自洗漱去了。 司岂纪婵去书房说正事,胖墩儿也跟着来了。 一家三口坐在罗汉床上。 小家伙有点吃多了,捧着鼓起来的小肚子瘫在司岂身份,说道:“爹,有我娘在,想减肥真的太难啦。” 纪婵坐在父子俩对面,正在用铅笔画图纸,闻言说道:“只有意志力薄弱的人,才喜欢拿别人当借口。” 胖墩儿“嘿嘿”笑了两声,撅着屁股从小几上爬过去,抱着纪婵的胳膊摇了摇,“娘,我这不是夸你会做好吃的嘛。” 纪婵道:“跟你爹玩,娘在做正经事。” 胖墩儿看了看图纸,见上面画着奇奇怪怪图形,立刻被吸引了,托着腮,看得聚精会神。 司岂心里痒痒的,站起来,毫不见外地挨着纪婵坐下了,探着脑袋看了过去。 书房里安静下来,铅笔摩擦纸面的“嚓嚓”声清晰可闻。 这个时代有钢铁,同明朝一样,用炒钢法炼制,但质量不行,产量也不大,主要问题在于铁水中含有过多的磷、硫、硅,解决了它们,钢的强度也就上来了。 所以,纪婵要在这三样上下功夫,想办法找到相应的脱磷、脱硫、脱硅剂。 脱硫不难,有石灰;脱磷需要苏打灰;脱硅需要锰铁矿。 锰铁矿和苏打灰是难题,而且,脱磷之前需要先脱硅。 纪婵一边画图,心里一边打鼓。 司岂也是,纪婵写了一堆,他只明白一部分,关键处什么都不懂。 纪婵画完图,左看看,右看看,见司岂和儿子都是一脸迷糊,不由笑了起来。 她放下铅笔,喝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说道:“这张图确实复杂,而且在操作上也困难一些。还有一种简单的方法,但没有这样冶炼出来的钢铁质量好。”说到这里,她看向司岂,“我且问你,咱们大庆炼钢,用的是木炭还是煤炭。” 司岂道:“用的煤炭。” 纪婵点点头,煤炭炼铁,便导致铁中含硫和磷过多,钢材质量上不去。 若是赶时间,或者可以用木炭炼制——但大庆的森林资源短缺,她怕给环境带来巨大的破坏。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试试三脱法。 “娘,你还会铁匠活吗?”胖墩儿崇拜地看着纪婵。 纪婵“噗嗤”一声笑了,她是厨子,是仵作,这会儿又是铁匠了。 司岂揉揉小家伙的脑袋,说道:“这个可不是打铁,这是大学问。” 纪婵也道:“这就是化学,以后娘都会教给你的。” 胖墩儿挺了挺胸脯,“太好啦,我一定比娘学的更好。” …… 司岂让纪婵给他讲解了两遍,就带着图纸回了家。 刚进侧门,九叔就从门房里走了出来,说道:“三爷,二老爷和二夫人在内书房等着呐。” 司岂知道李氏可能又要啰嗦了,但他本来就要找父亲,倒也没觉得不痛快,高高兴兴地去了。 内书房里飘着鸡汤的浓香味。 司衡放下调羹,不虞地问道:“你又去纪家了?” 司岂行了礼,回道:“儿子是去了,而且才回来。” 李氏有些生气,“逾静,这样不合礼法,她怎么就不知道避嫌呢?” 司岂道:“母亲放心,儿子会娶纪婵的。” 李氏:“……”她是担心这个吗? 司衡唇角挂起一抹笑意,“你母亲说的是,去可以,尽量早些回来嘛。” 李氏:“……”她才不是这个意思呢,她是不想让他把婚事坐实好吗? 司岂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直接把手里的图纸拿给司衡,“父亲看看这个。” 李氏心里一紧,赶紧站了起来——这可是司岂从纪家拿回来的,她得看看,是不是纪婵开的彩礼单子。 纪婵在图纸上写了标题:“炼钢”。 司衡作为首辅,更加知道这张图意味着什么,见李氏要看,立刻把图纸挪到一边,盖了起来,说道:“夫人,这张图是我大庆的立国之本,你就不要看了,早些安睡吧。” “老爷。”李氏欲言又止,老爷刚才明明说要陪她一起睡的。 司衡得了宝贝,哪有心思睡女人啊,摆摆手,“王妈妈,扶夫人回去。” 他对李氏一向温柔有加,少有强硬,今天是个例外。 李氏的眼圈又红了。 司岂无奈,说道:“娘,边境的战事一触即发,父亲要跟我商议的是国事。” 李氏胀红了脸,说道:“你父亲好不容易歇一天呢,又要忙……好,妾身就不打扰了。”她勉强替自己挽回一些颜面,迈着小碎步出了门。 司衡迫不及待地摊开图纸,把司岂叫道身边来,问道:“她怎么懂这些?算了算了,肯定又要说什么师父,老夫不问也罢。你给老夫快解释解释这张图。” 司岂把靠记忆力学到的知识“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讲了一遍。 司衡听明白了,点着图纸说道:“这种方法复杂,且各种物料不能很快准备齐全,但钢的质量好;另一种简单,但需要大量木材,钢铁的质量也稍微差一些。” 司岂道:“儿子以为,先试简单冶炼法,复杂的慢慢来。” 司衡颔首,“这件事非同小可,明日你随我一起进宫。” “好。”司岂点点头,问道:“父亲,痘牛的事有回音了吗?” 司衡道:“信发了,暂时还没有回音,等一等吧,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第134章 祁南一边说话一边大步往前走,走出四五步远后,被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扯住了。 那小厮脸都白了,“大爷大爷,皇上还在呢,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啊……啊!”祁南回过神,接连点头,“对对对,皇上还在皇上还在。”他赶忙退回来,做了个请的动作,“皇上,请随微臣去账房稍事休息。” 偌大的铁厂刚刚参观一半,祁南就自作主张地安排皇上休息了。 泰清帝知道他急着去账房可能是想画图纸,正好,他也想知道,纪婵画的这张图能不能用。 他看看司家父子。 司衡和司岂没有异议,一行人虽祁南去了东北面的账房。 账房很大,很空,除一张书案、两个书架和几把椅子外,什么都没有,打扫得极干净——显然是突击收拾过。 祁南有些不自在,视线往东西墙角瞟了好几眼,等泰清帝等人落座后,他又小声问小厮:“我的那些宝贝没弄乱吧。” 小厮道:“大爷放心,小的仔细着呢。” 祁南笑了,“那行,你赶紧研墨,我要画图。” 小厮一跺脚,“大人,皇上和首辅大人还在呢。” “哦哦哦……”祁南一拍脑瓜们,“对对对,上茶,皇上稍坐,首辅大人稍坐,微臣先画个图,争取两天内把纪大人说的锻造机做出来。” 泰清帝等人在待客区落座,他自己说着说着坐回书案后面去了。 小厮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带着莫公公去沏茶了。 司岂得到泰清帝的许可,把纪婵的图取出来,起身走到书案前,说道:“祁大人先别忙,看看这个能不能做。” 他把图纸放到祁南面前。 “司大人,下官现在有更要紧……”祁南的视线落在图纸上,停住话头,将图纸扯到身前,“这是什么?” 纪婵也走了过来,“这是我画的图纸,只是一些初步设想,不知祁大人能不能完善一下。” 她画的图不复杂,问题在于祁南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做,以及她写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于是,他一样一样问,纪婵一样一样答。 在这个过程中,纪婵的记忆慢慢恢复,想起不少细节,比如氧化铁皮和烧结矿也可做脱硅剂,氧化铁和石灰可以脱磷粉剂等等。 末了,祁南揉揉太阳穴,说道:“纪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填料口的设计,添加辅料的时机、添加多少、怎样添加我都明白了,但烧结矿和锰矿是什么?” 祁南收罗了不少矿石,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不知道如何使用的。 纪婵道:“不如祁大人带我们看看矿石吧,看实物说话更好些。”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账房,进了最末一间。 屋子里全部是木架子,一块块矿石标本整整齐齐地摆在其上,石灰石、白云石、锰矿石都在其中。 纪婵把这三样抓到手里,说道:“烧结矿比锰矿石更好得到,它就是……”她把烧结矿的制造方法细细说了一遍。 祁南点点头,“好,这就容易了,锰矿石秦州就有,我这儿有不少,反倒烧结矿的白云石不大好找。如此,即便不做图纸上的那些工具,我也有办法先试验一炉。” …… 下午,祁南用纯木炭炼了一炉钢。 出钢时已经下午申时过半,考虑到泰清帝的安全,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回了京城。 铁厂的安全由影卫负责,外松内紧,重点是祁南的安全。 第二天晚上,司岂又来纪家了,他告诉纪婵,木炭炼钢确实能得到更好的钢材,水利锻造的设备也开始搭建了。 晚上吃饺子,孙妈妈做了羊肉萝卜馅和白菜猪肉馅两种。 面皮劲道,肉馅香而不腻,格外好吃,一干没出息的家伙又吃饱饱的。 饭后,孙家母子把碗碟收拾了。 纪婵亲自泡茶,大家去正堂喝茶闲话。 一盏茶下肚,小马给几个空了的茶杯斟满,说道:“师父,我在南城租了个小院,东西已经置备齐了,想赶在秦蓉生之前搬过去。” 这件事秦蓉和小马说过两次,但都被纪婵拒绝了。 纪婵蹙起眉头,“你们两口子怎么这么固执,离开这儿小马的学业怎么办?谁照顾秦蓉?” 秦蓉笑道:“师父不用担心,我娘过几日就来照顾我啦。再说了,坐月子这种事,还是在自己家里坐最好。” 哦…… 纪婵突然明白了。 她虽没结过婚,但知道自己有个家的意义,尤其有了孩子之后——她以为的为他们好,他们未必喜欢。 纪婵想了想,去里间取了三百两银票放在小马面前,说道:“搬出去也行,秦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我的孙子辈,他的洗三礼我提前出,你们夫妻俩去城南买座小院子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马人不错,值得她送座院子。 秦蓉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哭着说道:“那怎么行呢?这一年,我们在师父这里吃住不花钱,还学了安身立命的本领,师父的恩情我们这辈子都还不完,这钱我们不能要。” 小马的眼圈也红了,他重重点头,说道:“小蓉说的极是。师父,房子徒弟已经租下来,您不必担心。” 司岂放下茶杯,说道:“长者赐不敢辞,小马就拿着吧,省得你师父惦记你们。” 胖墩儿正靠在纪婵身上昏昏欲睡,此时也开了口,“小马哥那么客气干什么,我娘还年轻呐,你孝敬她的日子多了去了。” 他这话说得忒直接,却也是个道理。 就当借的也好吧。 小马和秦蓉千恩万谢地收下银票,抹着眼泪回厢房了。 纪婵舒心地翘起二郎腿,在胖墩儿的包子脸上亲了一口,对司岂说道:“关系再好也是寄住,很难有归属感,我怎么就没早点想到呢?” 司岂道:“现在也不晚。”他把胖墩儿从纪婵身上扯下来,“困了就早些洗漱,让你娘歇会儿。” 胖墩儿有些不满意,嘟囔道:“我娘说了,有我陪着就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娘是不是啊?” 这话纪婵的确说过,遂点了点头。 司岂道:“爹现在有话对你娘讲,你等爹走了再好好陪你娘。” 胖墩儿看了司岂一眼,“我娘都下衙了,还总拉着我娘说公事,你给加班费吗?哼!”他重重地踩着拖鞋去净房了。 司岂拖着纪婵进了书房。 纪婵是个老实人,真以为司岂有事,问道:“铁厂的事吗?” 司岂把她拉到怀里,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吻你的事。” “就这点儿事啊。”纪婵啄回去,促狭地眨了眨眼。 “这是大事。”司岂吻回来,凶狠地捉住纪婵的舌尖,拖到了自己嘴里。 纪婵感觉心脏一阵狂跳,身体软软的,不由自主地贴紧了他,片刻后,又尴尬地挪开了。 司岂忍得快要崩溃了,却不得不维持住正人君子的形象,尴尬地放开纪婵,夹着腿,转过身子,一溜烟地跑到书案后坐下了。 “哈哈……”纪婵大笑起来。 司岂羞恼万分,说道:“看我成亲后怎么收拾你。” 纪婵想起几年前的夜晚,老脸一红,正要反驳,就见胖墩儿一边刷牙一边从门帘下面钻了进来。 “娘,你在笑什么?”他看看纪婵,又看看司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笑我爹吗?咦……爹你脸怎么红了?” 小家伙好奇心强,径直朝司岂走了过去,想看看他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司岂赶忙给纪婵使了个眼色。 纪婵“噗嗤”一声又笑了。 胖墩儿停下刷牙的动作,牙刷在右脸颊上鼓起个大包,回头又看纪婵,“娘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纪婵适可而止,收敛了笑意,说道,“你爹说要娶娘,可娘不想嫁,你爹就说他要入赘到咱家来,但这根本不可能,所以娘就笑了。” 她一方面给司岂解围,另一方面变相地告知胖墩儿她和司岂的事儿。 胖墩儿果然不再关心纪婵笑什么的问题,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问道:“什么叫入赘,我爹为什么不能入赘,咱们家不是比司家好多了吗?”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 纪婵牵上他的小手,“走吧,娘陪你一起去净房,咱们边走边说。” 司岂看着娘俩出去,唇角挂上一抹自信的笑意。 纪婵的三脱法在一个月以后正式施行了。 在此这期间,用木炭和水里锻造机锻造出来的的钢材做了第一批火筒。 火筒炸膛率极低,这说明纪婵的法子发挥了作用。 祁南对火筒进行了初步改造,很快就有一批新火筒被秘密运往西北。 泰清帝低调地赏了他一千两金,官阶调整留在西北大战之后。 考虑到纪婵一家的安全,泰清帝和司衡亦压下了对纪婵的奖励,等战事结束后,一并论功行赏。 十一月初,经由顺天府的捕头老董介绍,小马买到一座八成新的院子。 中旬就搬了过去。 十一月十八日办了一个暖房宴。 纪婵一家并司岂一同前去庆贺。 小马的父母同朱子青在乾州,即便秦蓉马上生产,他们也很难赶回来,是以,小马家的一切都是秦家人张罗的。 纪婵他们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茶水、点心、糖果、水果零零总总摆了一桌子。 秦蓉的娘刘氏是个淳朴话多的人,为了不冷场,从吉安镇说到襄县,又从襄县说到京城,一刻没闲着。 “这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昨儿个在南城你猜嫂子碰到谁了?”刘氏问纪婵。 纪婵笑着摇摇头,表示猜不到。 刘氏继续说道:“碰到朱平和县太爷了,嫂子还以为我们亲家公也回来了呢,刚想上追上去问问,马车就钻进胡同看不着了。” “唉,亲家也是,乾州也没多远,就算亲家公回不来,亲家母也该回来看看嘛。” 第135章 刘氏说了一大堆家常话,纪婵只把“朱平和县太爷”这几个字听进去了。 待刘氏去厨房后,纪婵对司岂说道:“朱大人难得回来,咱找个时间在四季缘聚聚,叫上左大人,如何?” 司岂道:“好,明儿个我打发罗清往魏国公府走一趟。” 秦蓉捧着肚子坐在纪婵对面,歉然说道:“我娘爱啰嗦,还请司大人和师父见谅。” 纪婵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胖墩儿,道:“这有什么,当娘的不都是这样?” 胖墩儿眨眨眼,扯着小嘴笑了。 小马说:“师父说的是,我娘也爱唠叨。一壶茶,几个姐妹,她老人家能不重样的说上小半日。” 众人笑了起来。 司岂没笑。 他喝了口茶,心想,我娘不爱唠叨,就是爱哭,一旦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时值初冬,老百姓的饭桌上没有新鲜蔬菜。秦家也是,一桌子十几个菜,几乎都是肉。 小马买了不少熟食,卤肉、烧鸡、烤鸭,还专门去红烧猪蹄的小店定了一大份猪蹄。 胖墩儿最喜欢这样的菜色,大爷似的安坐着,你给夹一筷子,他给夹一筷子,盘子里堆满了各色肉类。 小家伙儿一会儿吃红烧肉,一会儿啃猪蹄,满嘴流油。 当胖墩儿的筷子第四次夹起猪蹄时,纪婵出手了,她无情地夺下猪蹄尖,放到了自己碗里。 “娘……” “娘……” 一个童音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同时响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秦蓉。 刘氏站起身,问道:“怎么,要发动了?” 秦蓉痛苦地呻吟一声,“嗯,快扶我回房。” 小马脸色发白,但动作不慢,扔下筷子就朝秦蓉扑了过去,“别动别动,我抱你进去。” 纪婵阻止道:“小蓉太沉,你未必抱得动。她刚发动,走路没问题,我们扶着她,你去找稳婆。” “啊啊啊,对对对……”小马脚下一转,飞也似地出了门。 纪祎有些呆,站在桌旁,无所适从。 胖墩儿则悄咪咪地把纪婵拿走的猪脚尖夹回来,一边啃一边说道:“小蓉姐姐努力哦。” 司岂想说胖墩儿一句,又觉得不是时候,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儿子把盘子里的肉都吃掉了。 胖墩儿一边吃,一边听着西次间传来的压抑的哼哼声,他问司岂:“爹,生孩子很痛吗?” 司岂垂下头,“听说很痛很痛。” 胖墩儿冷哼一声,“还是我小马哥哥好。” 司岂尴尬地笑了笑,“爹对不起你和你娘。” 胖墩儿又夹过来一只猪脚,瞪着司岂“嗷呜”一声咬了一口,“我娘说了,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纪祎目瞪口呆:我怎么就成大猪蹄子了呢? 不多时,小马自己回来了。 小马的大舅哥终于有了些存在感,焦急地问道:“稳婆呢?” 小马喘着粗气,说道:“稳婆说不急,且得疼一阵呢,让我把热水和干净的布都准备好。” 小马的二舅哥说道:“都准备好了吗?” 小马点点头,“都准备了都准备了,我师父早就让我们备好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现在把热水烧上就行。” 三人说着话,往厨房去了。 司岂出了一脑子的汗。 秦蓉生个孩子,这么多人前后忙活,纪婵生孩子时,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司岂心里不是滋味,眼睛也有些发酸,摸摸胖墩儿的脑袋,柔声道,“好了,你不许再吃了。你娘生你不易,你得好好对待你的身体。” 胖墩儿:“……”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反噬”。 一干男人把饭桌收拾下去,在待客区落座,一起等秦蓉的好消息。 司岂是官,秦家是小老百姓,几个男人想闲聊几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并不时地偷看司岂一眼。 司岂想着自己的心事,对此毫无知觉。 纪祎看见了,说道:“司大人,咱们先回吧。” 秦家的几个男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司岂道:“还是等等吧,要是……嗯,先等等。”他本想说,万一有什么他在这儿好请御医,但又觉得现在说这个忒晦气,便咽了回去。 秦家男人有些失望。 小马明白司岂的好意,当下起身长揖一礼,道:“多谢司大人。” 司岂摆摆手。 大约一个时辰后,稳婆来了,秦蓉宫缩的间隔时间开始变短,叫声也大了起来。 小马坐不住,出了门,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他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 秦蓉的叫声越来越惨烈,一声挨着一声,如同遭受凌迟一般。 胖墩儿白了脸,飞快地从座位上下来,跳到司岂腿上,抱着他的腰说道:“爹我怕。” 司岂把他揽在怀里,说道:“你娘当年生你也这样疼过,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胖墩儿湿了眼睛,点点头。 …… 秦蓉身体好,胎位正,孩子也不大,两个半时辰后,顺利诞下一名非常健康的男婴。 一大家子人喜极而泣,尤其是小马,他简直高兴疯了,又跳又叫,歇斯底里。 纪婵有些不满,说道:“生男生女都一样,你这是做什么?” 小马道:“师父有所不知,我爹娘盼孙子都要盼疯了。就算我不在乎男孩女孩,秦蓉也会在乎的。” “其实女孩我也一样喜欢,但我怕秦蓉不高兴。” 纪婵挑了挑眉,心道:也是,秦蓉自己也盼着生儿子,如今求仁得仁,月子里也能高高兴兴的。 确实是件大好事儿。 …… 在回去的马车上,司岂偷偷握住纪婵的手,问道:“你当年生胖墩儿时有没有骂我祖宗八代?” 纪婵笑了起来,“我倒想来着,但生下胖墩儿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没有理由怪你。” 她当时想过流产,但在古代流产不安全。而且,她孑然一身,又成过亲,未来有许多不确定因素,生个孩子傍身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司岂捏捏她的掌心,“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纪婵笑了笑,纠正道:“胖墩儿是我的儿子。” 正在和纪祎玩金钩钓鱼的胖墩儿点点头,“就是,娘生我这么辛苦,不能随随便便让我爹捡了便宜。” 司岂:“……” 纪祎问道:“姐当时怕不怕?” 纪婵涩涩地一笑,没有回答。 她当然是怕的。 原主骨盆狭窄,生孩子比大屁股女人的风险要大不少倍。 为了能顺产,她吃不敢吃,喝不敢喝,九个多月下来,只比未怀孕时胖了一点点。 即便如此,她也疼了整整七个时辰,才把胖墩儿生了下来。 胖墩儿出生时很瘦。 她怕孩子抵抗力差,又拼命吃好吃的,才把孩子的体重喂了上来。 在襄县的头两年,真是极艰难的两年。 不过,事情已经过了,又是她自己的选择,实在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孩子大人为此心怀愧疚。 嗯,她就是这么大度。 …… 翌日,纪婵独自上衙,一下马车就遇到了左言。 “纪大人早啊。”左言最近心情很好,丹凤眼里总是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早。”纪婵拎着背包下车,又道,“听说朱兄从乾州回来了,明日傍晚去四季缘坐坐,有时间吗?” “深蓝回来了?”左言有些意外,摸摸鼻子,“好啊,当然有。四季缘现在一桌难求,杜河去了几次都约不上桌子。” “左兄总是客气,这等小事跟我和纪婵说一声就是。”司岂从后面追了上来。 左言停下脚步,笑着对司岂说道:“那好,下次一定提前打招呼。” 第二天傍晚,一干人准时出现在四季缘门口。 朱子青清减不少,清隽秀气,便是以“美男子”呼之也不为过。 纪婵调侃道:“不是说乾州多海鲜,朱大人怎么还减肥了呢。” 朱子青拱了拱手,“听说司老夫人身体微恙,京城不少长辈开始节食,深蓝在乾州亦有所耳闻,便也来凑个热闹。” 纪婵点点头,“减的好,如此帅气,便是小妾也能多纳两个了。” 朱子青一怔,“纪大人怎知,呃……哈哈哈,被你猜中了。” 纪婵耸了耸肩,看向司岂。 司岂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绝不会纳妾。 …… 一行人在四季缘二楼最里面的包间落座。 司岂道:“深蓝兄怎么突然回来了,要不是有人在南城看见你,我们还不知道呢。” 朱子青道:“此番回来有两件事,第一,工部要劳什子锰矿石,让乾州开采运送,但又不给银钱;第二,乾州发生了一桩命案,我这不是回来请教了吗?” 说到这儿,他看向司岂,“逾静,朝廷要锰矿做什么?” 司岂摇摇头,“这事儿还真不清楚。” 朱子青笑了笑,“你啊,还跟我保密呢。行吧,我不问了,西北怎样了?我在乾州闲言碎语听得多,正事一件没有。” 左言道:“听说起了几次大规模的摩擦,冠军侯吃了两次闷亏……罢了,不提这事,还是说案子吧,至少案子我们能帮上忙。” 朱子青点点头,打发了店伙计,亲自给纪婵等人续了茶水,说道:“不瞒你们,我那儿出了个奇怪的案子……” 说奇怪,说穿了其实也不奇怪,死者不过是有巩膜黑斑的迹象罢了。 尸体的眼睛未闭合,在干燥的环境长时间存放,造成巩膜水分快速丧失,因而变薄,巩膜下方的脉络膜的黑色素显现,眼珠子就黑了。 尸体奇怪,仵作和捕快就怕了,一连几天,案子始终没有进展。 “纪大人,要不要去乾州玩两天呢?”朱子青笑眯眯地看着纪婵,“我用尸体欢迎你。” 第136章 纪婵大笑:“尸体可以有,鱼、螃蟹、虾的尸体越多越好,新鲜的、热乎的,我来者不拒。” 司岂也笑了。 左言苦着脸,为难地看着大白瓷碗里香喷喷的被分解了的鱼的尸体,“纪大人存心的吧。” 纪婵看看司岂又看看朱子青,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按说,朱子青遇到难题,司岂和纪婵作为朋友应该帮,但他俩都是官身,出差这事说了不算,需要请示大理寺卿。而且,纪婵明天有课,临时放学生鸽子也不厚道。 朱子青也明白,只说在乾州候着,结束了这个话题。 四个人都不是放纵之人,喝到微醺便散了席,各自回家。 司岂是首辅公子,纪婵又是皇上的红人,大理寺卿范大人没道理不准假。 十一月二十一日卯时,两辆马车从东城门出发,赶往乾州。 在古代旅行是件很难的事,所以只要有机会,纪婵就想把胖墩儿和纪祎带上。 路上多了两个大电灯泡,司岂不得不乖乖躺在自己马车里,形只影单地颠簸了两天。 到乾州时已经是傍晚,有司家的长随送信,马车到南城门时朱子青已经等在外面了。 “哈哈哈,二位真乃信人也。”朱子青长揖一礼。 司岂让开半步,还了一礼,道:“深蓝兄不用客气,纪大人和我都有假公济私之嫌,当不得谢。” “假公济私?”朱子青不太明白。 这时候,纪祎抱着胖墩儿下了车,舅甥二人行了礼,“朱大人好。” 朱子青又笑,“原来是这么个假公济私啊。好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合该如此。”他一摆手,“走吧,上车,朱大人请你们吃尸体去。” “啊?”纪祎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胖墩儿哈哈大笑起来,“谢谢朱伯伯。” 朱子青先请司岂一行用了饭——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螃蟹了,但对虾、海鱼、蛤蜊管够。 从饭馆出来,罗清陪纪祎和胖墩儿住进乾州最大最好的四方客栈,纪婵司岂则随朱子青去了州府衙门。 三人在朱子青的花厅里落座。 小厮上了茶,三人一边品,一边研究让朱子青感到为难的案子。 案子发生于十一天前,地点是西城花枝胡同。 一个赶早去买柴火的管事,发现了倒在胡同里的女尸。 死者脖子上有扼痕,大约二十出头,容貌秀丽,被发现时正处于尸僵最大化。 其身上只有一件肚兜蔽体,全身有多处外伤,后背有些奇怪的线形印痕。 朱子青亲自画了头像,虽没有纪婵画得像,但能看出七分相似。 可惜图形挂了这些日子,始终无人认尸。 尸格写得很敷衍,朱子青说,这是因为死者的巩膜黑斑太过骇人,无人愿意长时间近距离接触所致。 纪婵看完,问仵作:“既然死者只穿了一件肚兜,便极有可能是强奸案,你查验过了吗?” 仵作是个小年轻,叫周静。 他红着脸摇摇头,“那怎么好意思呢。” 纪婵无语,一拍桌子,怒道:“睡女人的时候好意思,这时候不好意思了?你是仵作,还有比替死者伸冤更加重要的事吗?” “咳咳咳……”朱子青尴尬地咳了两声。 司岂喝着茶,镇定自若,没听见一样。 周静呐呐,求救地看了朱平一眼。 朱平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小周听过纪大人的课,知道人命大于天,但那尸体实在瘆人……唉,请纪大人息怒。” 周静倒也罢了,他们可是三、四年的老交情了,纪婵不好迁怒,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还有旁的线索吗?” 朱平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无人认尸,所以……什么都没查到。” “唉,不然我何至于把百忙之中的二位从京城请来。二位大人,帮帮忙吧?”朱子青笑着打了个圆场。 司岂放下茶杯,说道:“找不到尸源的案子大多很难办,深蓝兄觉得死者可能来自何处?” 朱子青道:“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死者外地人,刚到乾州;一种,死者被拐卖,因不听话被凶手失手掐死。” 司岂道:“清楼和暗娼排查过了吗?” 朱平表示,都排查过,但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就难办了。 花厅里静了片刻。 纪婵道:“尸体保存得怎么样?”现在是初冬,腐烂不可避免。 朱子青道:“我在义庄下面修了个地窖,用冰块压着呢,问题不大。” …… 司岂和纪婵从衙门告辞出来时,已然二更天了。 更鼓的声音因西北风的加持传出很远,听起来有些悲凉。 乾州没有京城的繁华,惨淡的月色是此刻唯一的光,整个城市陷入了沉睡。 司岂一上车就抱住了纪婵,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也想睡女人了,怎么办?” 纪婵使劲推了他一把,嗔道:“不要脸,人家想案子呢。” 司岂道:“案子回去后再想,先让我亲亲?” 纪婵无奈,凑上去轻轻啄了两下。 司岂觉得不够,又回啄两下,便也罢了。 “这桩案子你怎么想?”纪婵靠在他怀里问道。 司岂摩挲着她嫩滑的脸颊,说道:“线索太少,没看到尸体也就没什么想法……但我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 纪婵扭头看向他,道:“什么?” 司岂顺势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说道:“深蓝兄为人热诚大度,但不是没有原则的人。仵作因为害怕,便在验尸时马马虎虎,他不但没斥责,反倒替其说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纪婵蹙起眉头,仔细回忆了她做朱子青手下时的情景,说道:“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吧,不然也不会明知我是女人,还愿意用我。” 司岂还是摇摇头,“你是女人不假,但你比男人还能干,他没道理不用你。” “人都有两面性。魏国公府男丁多,深蓝兄是庶子,习惯了凡事靠心机,凡事靠争取,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应该没有这么大度。” 纪婵笑道:“那……司大人有证据吗,他可是咱们的朋友诶。” 司岂正色道:“这一系列的案子始终没破,他原本也在我的怀疑名单中,但因为他始终不在京城,所以才从一开始就排除了他。” “这次小马的岳母突然遇到他,给我敲了一个警钟,深蓝兄也是可以悄悄回来的。” 纪婵还是不愿相信朱子青是那样的人。 她坐了起来,辩解道:“他主事一方,下面有同知、通判和推官,不可能轻易离开乾州。” 司岂道:“那你解释一下,这桩案子明明应由推官负责,为何他全权处理了?” “他跟咱们熟……”纪婵卡壳了,按道理,在朱子青进京期间,案子应该是推官经手的,由推官来说显然更合适。 车厢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过了好久,纪婵才说道:“你说的有道理,要不要暗中取个指纹,验一验?” 她顿了顿,又道,“司大人,他可是我们的朋友啊,仅仅凭臆想就推断他有罪,是不是不公平?” 司岂长臂一伸,把纪婵重新揽到怀里,笑道:“取指纹的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虽然司岂和纪婵都没下结论,但人就是这样,某个闸门一旦打开,思绪就如同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拦都拦不住。 纪婵忍不住开始想,任飞羽死的那一晚朱子青是在京城的,但司岂为何没把他列入名单呢。 她把这话问了出来。 司岂道:“因为是他主张叫你来验尸,替我解除了嫌疑。” 纪婵笑了笑,也是,人家帮他,他却要怀疑人家,那岂不是恩将仇报? 司岂说道:“如果凶手的确是深蓝兄,那我不得不说,他对自己相当自信。” 纪婵道:“凶手杀了这么多人,我们到现在还只是臆测,没有任何证据,人家凭什么不自信?” 司岂苦笑,如果那些人确实为朱子青所杀,那他还真是一败涂地呢。 那么,朱子青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杀朱子英做准备吗? 还是自诩为侠? 毕竟,任飞羽、钱起升、柔嘉郡主、朱子英、帮闲丁二、秦州知府的公子等,都是恶贯满盈之人。 两人心情复杂,尽管旅途劳顿,觉也没怎么睡好,第二天去义庄时二人的下眼袋都是乌青的。 朱子青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打趣道:“怎么,都择床了吗?” 纪婵勉强笑了笑,“实不相瞒,确实择床。” 司岂比纪婵自然多了,说道:“找不到尸源的案子最难办,一旦我二人铩羽而归……罢了,咱还是进去看看死者吧。” 他的话没说全,但朱子青听明白了——兴师动众而来,灰溜溜而去,说怪话的人就多了。 朱子青拱了拱手,“逾静义气,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司岂摆摆手,“我不在乎那些,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 朱平带着捕头把尸体抬上来,放在解剖台上。 纪婵穿好防护服,带上手套,开始检查尸体的表面征象。 司岂则把那件肚兜拿到手里,“这种丝绸是安州的,刺绣是京绣,面料十成新,没下过水,图案鲜亮,鸳鸯戏水的样子一般为已婚妇人所喜爱,隐隐还有些轻浮的风尘味。” “据我所知,京城妓馆中的女人喜欢绣这样的图案。” 朱子青道:“所以,逾静的意思是此女为妓子吗?” 这时,纪婵用镊子打开死者的阴部,插了一句,“此女这里损伤严重,显然被暴力强奸过。” 第137章 死者的胸腹部有精斑,体内有大量精液,从这两种表征来看,侵犯死者的也许不只一个人,或者,死者曾被一个凶手侵犯多次。 若是如此,凶手对死者的侵犯应该在室内,背上形成的印痕,大概是火炕上的。 火炕上热,死者死后未闭眼造成巩膜水分快速流失,进而形成巩膜黑斑。 另外。 纪婵放下死者的左手,目光落在女子的前臂上,说道:“死者皮肉白皙,手指指骨较为粗壮有力,没有茧子,但有不少陈旧型外伤。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里有血迹和少量皮肉,前臂上有两处对称型生前伤,这说明凶手可能受了伤,死者亦被牢牢控制过。” 她的声音低沉暗哑,“死者如果不是暗娼,那么极可能是个家境曾经不好,最近两年变好的良家女子。”作为女人,她一见不得孩子夭折,二见不得轮强。 司岂重新看了一眼肚兜,思虑片刻,“纪大人言之有理。” 他亲自给死者翻了个身,露出背后的几道线形压痕,垂头沉思片刻,说道:“结合纪大人的尸检结果,我认为凶手可能家贫,炕上没有席子,死者与凶手有认识的可能。” 朱子青捂着鼻子说道:“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死者若是良家,就一定会有亲人,死者若是暗娼,即便没有亲人也该有恩客认出死者,为何始终找不到尸源呢?” 他的问题,也是纪婵和司岂的,他们回答不了他。 司岂问朱平:“绸缎庄查过吗?” 朱平道:“查过了。”他给一个捕快使了个眼色。 那捕快禀报道:“这种料子南城和西城的绸缎庄都有,但卖这种小块的只有南城的两个铺子。我们查了掌柜认识的老客,都不认识这个女人。” 所谓查了“认识的老客”的意思是:掌柜只认识老客,捕快们没查新客,也查不到。 纪婵道:“在南城拉网式排查一下如何?” 朱子青问:“找穷的兄弟多的人家?” 司岂摘下手套,扔在解剖床上,“案发第一现场没有炕席却烧了炕,从这一点上可以推断,凶手可能买不起炕席,但有充足的柴草,可以考虑凶手以卖柴草为生。” 朱子青点点头,“这是个方向,可以试试。” …… 从义庄回来后,纪婵和司岂小睡片刻,到午饭时才醒。 午饭还是朱子青安排的,人却没来。 这是一家颇为精致的小饭馆,经营家常菜,酱烧鱼杂、煎鱼段、红烧肉等最为著名。 考虑到下午去海边,运动量大,纪婵没拘着胖墩儿。 胖墩儿吃了一大碗饭,小半碗肉,鱼段若干,还有两盘生蚝,酱烧鱼杂则一口没动。 小家伙放下碗筷,见大家伙儿都在看着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大爷似的揉揉鼓溜溜的小肚子,说道:“娘,海鲜好吃,我们在这儿多呆些日子吧。” 纪婵看着他。 他“嘿嘿”笑了两声,“好吧,既然不能多呆,那我多吃一点儿,你就不要苛责啦。” 纪祎“噗嗤”一声笑了,“姐,你儿子越来越狡猾了。” 司岂瞪了胖墩儿一眼,“小聪明。”他警告过胖墩儿,局限于眼前利益,耍小聪明的人不会有大出息。 胖墩儿缩了缩脖子,跳下凳子,跑到纪婵身边,“娘,让我爹自己去忙,你陪我和小舅舅去海边玩会儿吧。” 纪婵在他脑壳上敲了一记,“你还想扔下你爹?你爹早就说带你们去了。” ……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海边。 太阳暖,微风,波浪都是慵懒的。 纪婵带了两把小铲子,让纪祎带着胖墩儿挖沙子,堆城墙,她和司岂坐在干燥的沙滩上晒太阳。 她前世就是在沿海城市长大的,每每闲了都会开车去海边转一转。 在海边坐上半个时辰,就会感觉心静了,烦恼没了,人生都绚烂了。 一样的海,不一样的时空。 纪婵对那个世界的思念一样多,但因身边有了爱她的和她爱的人,哀愁少了不少。 人生就像一列运行着的火车,时刻都有人到站,不是他告别你,就是你告别他,终归会相忘于滚滚红尘。 在不幸中寻找幸福,在幸福中保持一定的清醒,对得起每一个当下的自己。 足够了。 “你身边少了个长随,是回京城了吗?”纪婵问道。 司岂颔首,“是,昨夜我仔细想过,总觉得深蓝兄回京城的理由很牵强。” 纪婵叹了一声,“是啊,原本是公文能解决的问题,他却选择亲自走一趟,而且,推官依然没有露面。” 司岂抓起一把沙,捏紧,任沙子在指缝中簌簌而下,“罗清说,他去魏国公府时,在门口遇见的深蓝兄。而且,他有公务在身,为何要去南城呢?” 纪婵笑了。 推断一个人是好人时,每个破绽都会自觉地安放一个合理的借口,反之,每个破绽都是犯罪的有力作证。 她玩笑道:“司大人过分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朱大人杀了人。” 司岂摇摇头,“如果他经常私自回京,那么他就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纪婵道:“如果当真是他,他又为何冒险把咱们叫到这里来?”说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他秘密回京,却被咱们无意中叫破,会不会怀疑咱们知道什么,进而杀人灭口?” 说完,她打了个哆嗦,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两个孩子。 司岂微微一笑,抓住她又凉又冰的小手,“你想多了,他自诩侠义,绝不会对咱们动手的。或者在稍晚的时候,他会刺探一下。” “啊,对了。”纪婵精神紧张,脑子转的也快,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他是如何知道事先知道我们要请他吃饭的?” 司岂的大拇指在纪婵的手背上抚了抚,“你终于说到重点了,这也是我让罗清回去的主要原因。” 纪婵道:“左大人。” 司岂点点头。 当初说一起吃饭,纪婵早上与左言打了招呼,而罗清下午才去了卫国公府。 那么长的时间,左言做什么都绰绰有余。 纪婵的心情彻底崩坏了。 …… 卖柴都是在早上。 朱平带着几个捕快在南城菜市场上询问许久,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便又去南城找了几个保长。 一个保长管十户,他找来七八个保长里,都说没有那种人家。 朱平本想找人通知下去,让所有保长聚到一起,统一询问,又考虑到不能打草惊蛇,遂决定还是明天早上查过所有卖柴人再说。 回衙门时,刚一进大门就遇到了推官林泽涵林大人,他正带着几个衙役往外走。 “朱平,听说大理寺的司大人和纪大人都来了?”林大人很热情,是个三十多岁的西北汉子。 朱平道:“来了。我们刚从义庄回来,纪大人验完尸了,尸格在大人那儿。” 林大人一拍大腿,遗憾地说道:“诶,居然没赶上,案子有进展吗?” “有,当然有。”朱平笑了笑,“林大人去查那桩盗窃案了吧。” 林大人点点头,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以后总有机会当面讨教的。” “林大人慢走。”朱平送走林泽涵,快步进了朱子青的书房。 朱子青放下毛笔,问道:“怎么样,有收获吗?” 朱平摇摇头,把经过讲了一遍。 朱子青道:“很好,朱平越来越精明了,那就明儿再查吧,省得做无用功。” 朱平抱了抱拳,“大人谬赞,小的告退。” “等等。”朱子青叫住他,问道:“这桩案子你让老三办,你去客栈替我招待好司大人纪大人,明白吗?” 朱平道:“小的明白。”他往前走了两步,“大人,会不会……” 朱子青笑了笑,“不会,灯下黑。再说了,他们没有证据。” “万一有人去了国公府……”朱平还是有些担心。 朱子青道:“我与国公府的关系不好,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记住,我就是在城南安了个外家,仅此而已。” 朱平嘿嘿一笑,“大人英明。” …… 第二天早上。 司岂纪婵洗漱完,带着孩子去大堂用早膳时朱平已经在了。 “司大人,纪大人,早饭已经安排好了。”朱平端着一盘酱菜从后厨走了出来。 纪婵有些惊讶,“朱大哥没去查案吗?” 朱平道:“推官大人带着捕快亲自去了,我家大人让小人带你们四处转转。” 司岂笑道:“还是你家大人想的周到。” 朱平放下酱菜,“司大人纪大人帮了我家大人这么大的忙,小的做这点儿算什么。” 司岂来过乾州,乾州除了海没什么好看的。 罗清陪纪祎和胖墩儿又去海边玩,他和纪婵则去了南城的菜场。 赶到菜场时,几个捕快正在盘问二十几个卖柴人。 并没有所谓的推官大人。 纪婵看了司岂一眼,司岂微微摇头,示意纪婵不要多话,由他来应付。 司岂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就听朱平说道:“推官林大人可能又去查西城失窃案了。西城赵员外是乾州首富,前几日遭了贼,丢了二百两黄金,金银首饰若干。” 司岂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在几个捕快身边站下,问道:“卖柴的都在这里了吗?” 几个捕快都是朱平的心腹,上午见过司岂,其中一个回道:“司大人,都在这儿了。” 第138章 司岂往四周看了看,说道:“征用一间民宅,给这些人验伤。” 朱平道:“是。” 捕快老张家就在菜场边上,走几步就到。 一干大老爷们乖乖地被赶了过去,没一个人敢呛声 纪婵观察了每个卖柴人。 他们大多保持着沉默,有的人眼里有不安,有的人眼里有坦然,还有的人眼里是莫名其妙和愤怒。 唯独没有惧怕。 纪婵对司岂说道:“凶手要么不在这些人中,要么身上无伤,内心强大。” 司岂点点头,仗着身高优势,又在市场里扫视一圈,没发现任何端倪。 “走吧,我们也过去看看。”他对纪婵说道。 二人往张捕快家里去了。 赶到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正好从门房走出来。 司岂招手让他过来,问道:“你在这儿卖柴多久了?” “哟,那可有年头了。” “都在这里卖吗?” “对,都在这儿。” “那肯定认识不少人了。” “那是,这些卖柴的小兄弟老汉我全都认识,”老头说到这儿忽然凑近了几步,“大人,我觉着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儿。有三个姓张的兄弟,上个月来的,每天卖的柴都不少,可这几天忽然就不来了,准是出事儿了。” 纪婵觉得差不多了,问道:“有人认识他们吗?” 老头点点头,“仨小子特别爱往小娘子身边凑,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 朱平立刻着人去问,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有了消息。 张家三兄弟住在菜场南边的扫帚街,租了陈家的宅子,老家在乾州北边的白崖镇。 司岂让长随赏老头一两银子,带着一干捕快立刻赶到陈家。 陈家出面的是女主人,话不多,爽快地带着他们去了出租屋。 院子小,院心也浅,只有三间破旧的正房,无偏房。 张家兄弟住西次间,东次间住着一个教书先生,听说是秀才。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秀才刚从外面回来,见到院子里站了一堆人,登时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问道:“诸位是找张家兄弟的吧。” 朱平审视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吗?” 秀才赶忙摆摆手,道:“学生不不不知道什么,就是觉得他们走得有点儿突然。” 所以,他应该猜到什么了,但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选择了沉默。 动物的本质是自私,无可厚非。 纪婵挑了挑眉,随着司岂进了西次间。 西次间除了炕什么都没有,就是空荡荡的一个屋子。 炕上没有席子,更没有被子,只有泥胎的炕土。 司岂穿鞋上炕,在中间找到了死者背上一模一样的印痕。 朱平把秀才带进来,询问案发时他的行踪。 秀才无辜地摊了摊手,说道:“兄弟,那天我回家了……” 他家在乾州西边的一个镇子上,在这里租房子是因为他在西城的私塾里教书。 张家兄弟是另一个教书先生张远山的隔了房的弟弟,他们之所以能住到这里,就是因为张远山同秀才打了招呼。 “大人。”秀才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听说张远山的老婆突然死了,已经拉回老家安葬了。” 这就耐人寻味了。 朱平拱手道:“二位大人,小人这就走一趟白崖镇,就不陪二位大人了,等抓到人再报给二位大人。” 司岂摆摆手,“朱捕头辛苦。” 纪婵与朱平相距不远,目光刚好能看见他的右手虎口——那里有道锐器造成的伤疤,不算新,但也不算旧。 朱子青手上没有这样的疤,如果有,司岂也绝不会忽略他。 …… 捕快们跟着朱平走了。 纪婵和司岂带着长随溜溜达达回客栈。 纪婵回头看了一眼长随,见其距离稍远,便小声说道:“杀帮闲丁老二的应该是朱平。” 司岂点点头,“我也瞧见了,即便找到证据证明朱平杀了丁老二,朱平也会一个人抗下,与深蓝兄无关。” “当然,也可能一切都是朱平干的,本就与深蓝兄无关。” 纪婵不觉得朱平有那样的计谋和胆量,说道:“看来,现在的关键就是那柄剑上的指纹了?” 司岂道:“如果左大人通知深蓝兄,那么深蓝兄一定明白咱们开棺验尸的目的。” “即便如此,他仍把朱平打发了过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打发过来也没关系,咱们没证据,而且,他想的可能是灯下黑。” 纪婵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问道:“朱大人做得到一剑杀死两人吗?”朱子青是个文弱书生,她觉得有点悬。 司岂沉吟片刻,“在京城五年,我跟深蓝兄的关系算不错的,但我并不了解他。平心而论,我也不希望是他,而且,有些人该杀。” 他的语气几分肃杀和阴森。 纪婵直觉地认为这其中有故事,但绝不会是好故事,所以她礼貌地表示了赞同,没有追问,也没有继续聊下去。 这几天天气不错,无雨无雪,西北风也是温柔的。 二人穿行于大小胡同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和玩笑声,心头的躁意少了不少。 重新回到街头时,恰逢有人买烧饼,烤炉的盖子一开,干干的烤面粉的香味扑面而来。 司岂见纪婵多看了几眼,忽然想起在鲁东时吃过的臭豆腐了,问道:“要不要吃?” 纪婵心花怒放,“要。” “馋猫。”司岂揶揄一句,亲自去买烧饼。 他将近一米九的个子,肩宽,腿长,发髻上的玉冠低调温润,披在肩膀玄色缎面斗篷随着气流飒飒抖动,整个人俊逸儒雅,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两个立在门口的年轻老板娘,一边偷窥他,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还有三四个捏着铜钱的小姑娘,红着脸凑到司岂身边…… 司岂大概知道他的魅力,深邃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又担忧地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笑着招招手。 他展颜一笑,拿着烧饼快速返了回来,“红糖的,热的最好吃。”他买了好几块,每块都有草纸包着,“捏着吃,不用洗手。” 纪婵总算知道好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吃到嘴里的烧饼也格外香甜。 两人没坐车,溜溜达达往西城的客栈走。 快到钟鼓楼时,纪婵忽然有种被人盯上的芒刺在背的感觉。 她在一处卖木梳的小摊上停下,用余光向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司岂道:“这种东西还是京城更好看,回去后我给你买。” 摊主有些气,抬头扫了一眼,见司岂贵气昂扬,又默默垂下了头。 纪婵拖着司岂继续往前走,“好像有人跟着咱们,但我没找到人。” 司岂并不回头,说道:“应该有。朱平没有借口再跟着咱们,就只能派其他人来了。” 就算朱子青打着灯下黑的主意,他也不敢放任司岂纪婵去调查他在乾州的行踪。 两人回到客栈时,罗清带着纪祎和胖墩儿也回来了。 一家人吃了烧饼,喝了茶水,刚要出去用饭,朱子青就来了。 “司大人,纪大人。”他大步走进来,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药到病除,药到病除啊,佩服。” 司岂站起身,“怎么,抓到凶手了?死者是何人?” 朱子青在客座上坐下,说道:“凶手就是张家兄弟,相信死者你们也能猜到是谁了?” 既然他说能猜到,那就一定是张远山的妻子了! “为什么张远山不报案?”纪婵惊讶地问道。 朱子青叹了一声,“张远山是举人,他丢不起那个人。” 纪婵明白了,正是因为丢不起人,所以古代的强奸案极少——不是没有,而是无人报案。 死者薛氏爱美,惯爱打扮自己,衣裳大多紧致,衬得其身材凹凸有致。 案发当天,她给三兄弟送了饺子,原本打算到了就走,却不料有了尿意,便去了趟茅房。 张家三兄弟穷,一个媳妇没娶上。 老三跟着薛氏去了茅房,大胆地偷看了一遭, 回屋后,趁薛氏洗手时,老三当着其他两兄弟的面摸了一把鼓胀的胸部,三人便有些忍耐不住了。 薛氏破口大骂。 张家三兄弟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把薛氏的嘴堵了…… 纪婵意味深长地说道:“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人是鬼。” 司岂道:“我是人,绝不是鬼。” 朱子青哈哈大笑,“这可不好说,司大人娶妻时是人,纳妾时也许就成鬼了。” 他意有所指。 司岂喝了口茶,“放心,我司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朱子青调侃纪婵,“纪大人听见了?” 纪婵耸了耸肩,“朱大人,我是已经和离一次的人了,对第二次和离无所畏惧。” 她这样的俏皮话在大庆并不多见,朱子青笑得直不起腰来。 纪婵冷眼瞧着,他还是那个有些精明有些憨厚有些仗义的好朋友。 她觉得司岂说得对,朱子青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那么…… 纪婵心里有了一瞬的动摇——她可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呢? 用过午饭,下午又带着孩子吹了一下午海风。 纪婵觉得自己的原则又回来了。 即便有些人该死,但也有不该死的死了,比如钱起升的小厮。 哪怕是为了他,她也该把真凶抓出来。 晚饭时,朱子青又来了,带了一壶好酒,说是要与司岂一醉方休。 但司岂和纪婵都明白,他不过是想困住他们二人,不让他们展开调查罢了。 用过晚饭,纪婵试图弄走朱子青的杯盏,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朱平以服侍众人为名,最后一个离开包间。 第139章 司岂和纪婵乖乖地离开了乾州,没起任何波澜。 朱子青站在长亭外,目送两辆马车渐渐消失在扬起的尘埃中,笑问:“朱平,你觉得咱们的司大人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呢?” 朱平憨憨地笑了笑,道:“应该没发现什么吧。” 朱子青摇了摇头,“未必。” 司岂是四品大员,按道理,他该请同知、通判等同僚为其接风洗尘。 但他为了不泄露行踪,什么都没做。 司岂不可能不怀疑。 司岂怀疑这件事却什么都不说,只能说明司岂怀疑他了。 朱平道:“大人,不是还有陶姨娘?” “陶姨娘未必能骗得了司岂,最多能争取一些时间。罢了,总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朱子青叹息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牵着马车往城里去了。 朱平也叹了一声,拍拍他身边的小厮,“小心些,不要做多余的事,如果有暴露的风险,那就什么都不要做。” “小的都记住了,平爷就放心吧。”那小厮拱了拱手,上了一辆骡子车,鞭子一抖,追着司岂一行去了。 司岂一行在路上颠簸两天,顺顺利利地进了京。 马车从北城门进,纪婵直接回西城的家,司岂回东城。 “三爷。”管家九叔从门房小茶水间迎了出来。 司岂道:“小顺回来了吧。”小顺就是他中途派回来的长随。 九叔道:“回来了,二老爷在清音苑,三爷要不要过去一趟?” 不知母亲会不会唠叨纪婵。 司岂腹诽着,蹙着眉头说道:“九叔让人把小顺叫来,我梳洗梳洗再去清音苑。” 司岂洗了个澡,正穿衣裳时小顺来了…… 就像他推测的那样,秦蓉的母亲碰到朱子青时,他还没回魏国公府。 那么,他在回魏国公府之前住在哪里了呢? 南城么。 另外,朱子青既然已经派人跟踪他,又那么明显地把他和纪婵拒绝在乾州的官场之外,应该能预料到他对此会有所怀疑吧。 “京城这几日有大案子吗?”司岂系好腰带,迈步向外走。 “三爷,怡王世子死了。”小顺说道。 司岂摇头失笑,原来如此。 先怡王妃,再怡王世子。 一定是左言了。 司岂边走边想,进二门后,先拐去正院看司老夫人。 司老夫人刚用完饭。 她最近瘦了一些,但身体依然硬朗——关键是自律,她一直按照医嘱饮食,消渴症对身体的影响不算太大。 “听说小纪大人带胖墩儿去乾州了?”她问司岂。 司岂点头。 “海边风大,这么冷的天儿,得了风寒如何是好,年轻人不知轻重,真是胡闹。”司老夫人有些不满意。 司岂笑道:“祖母放心,纪婵总说小孩子比大人火力壮,不要紧的。” 司老夫人伸出食指点点他,“你呀你呀,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耳朵根子软,就知道听媳妇的。 司岂对老夫人的话不以为意,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祖母放心,纪婵有分寸,胖墩儿身体好着呢,减肥也很成功。” 说到减肥,司老夫人又不高兴了,“四五岁的孩子减什么肥呢。” 司岂又道:“纪婵说,孩子太胖影响大脑发育,也影响身体发育。祖母放心,胖墩儿不是不吃,只是少吃些罢了。” 司老夫人:“……”又是纪婵说! 司岂被老夫人赶出来了。 倒不是老夫人讨厌纪婵,而是老夫人觉得她在最疼爱的孙子这里失宠了。 清音苑。 司岂进去时,一家三口正在用饭。 “三哥?”司勤欣喜地放下筷子,“给我带礼物了吗?” 司岂先与司衡李氏行了礼,答道:“带了不少咸鱼干,明儿你就能吃到了。” 司勤早知道乾州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也就没什么好失望的。 她放下筷子,起了身,说道:“三哥,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李氏嗔道:“吃完饭再说。逾静也洗洗手,先坐下用饭。” 司勤吐了吐舌头,果然不敢再说。 …… 用完饭,司勤到底把想说话的一股脑说了出来,“三哥,怡王世子被人砍头了,死得好惨啊!” 司岂哂笑一声,摇了摇头。 司勤道:“三哥你还不信?这可是真哒,不信你问爹爹。” 司岂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司衡见他面有异色,遂道:“此案发生在三天前,顺天府忙了三天没有任何进展。今天上午,怡王进宫了,请皇上把案子交给影卫,皇上已经同意了。” 李氏念了声佛,“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司衡又道:“怡王妃先出事,现在怡王世子又出事,此案多半是怡王府的家务事,不让大理寺参与是件好事。” 司岂知道,父亲大概觉察到什么了。 然而,左言敢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杀人吗? 还是左言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铺垫今天——让他和纪婵不把怀疑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 司岂不得而知。 当信任崩塌后,所有能够借以推断现在和未来的过去,都无法成为证据。 无论是左言还是朱子青,司岂都需要重新进行评估,并努力做到用证据说话。 司勤又问:“三哥,乾州什么案子,破了吗?” 司岂点点头,“是桩强奸案,案子本身不难办,但被人为的复杂了。” 司勤道:“什么叫人为的复杂了?” 李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逾静,你妹妹才十三。” 司衡脸上也有了些许不赞同,站起身说道:“走吧,咱爷俩去书房说话。” 司岂也站了起来,“父亲,妹妹虽然只有十三,但这样案子听一听没什么坏处,至少可以让她多长几个心眼。” “对对对,三哥你快说,快说……”司勤觑着李氏的脸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司衡若有所思,果然不再阻拦。 司岂便道:“一个善良的女人给丈夫隔房的弟弟送饺子,却被弟弟们强奸后残忍杀害了,曝尸街头。之后,官府画像寻找死者亲人,遍寻不到。其丈夫是秀才,怕丢人,竟谎称妻子病逝,抬着空棺材回家,一家人假装把死者葬了。” 司衡怒道:“迂腐,混账,禽兽不如。” 司勤吓得小脸煞白,“哥,这一家都是什么人啊,畜生吗?” 司岂冷哼一声,“畜生一直都是畜生,但人就不一样了,人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畜生。” 司岂惯常是冷静的,只是这样的一桩案子不足以让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知子莫若父。 司衡明白这一点,在回去的路上,他与司岂谈了谈。 司岂据实以告。 司衡也陷入了沉思。 父子俩把所有案子重新捋了一遍,发现唯二的破绽便是朱子青擅自离岗回京,以及那把剑上的指纹。 但因为朱子青和朱平有了准备,没有强硬的手段很难拿到他们的指纹。 更有甚者,朱子青和朱平毁了他们的指纹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到如今,或者只有正面出击一个办法了。怡王世子被砍头却没有打断牙齿,这个案子归不到任飞羽一案,就交给影卫去办好了。”司衡给了一个较为合理的建议。 司岂低着头,沉默着。 司衡又道:“你下不去手,是吗?” 司岂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下不去手。 司衡揉了揉太阳穴,道:“朱深蓝与你有旧,更帮了你的大忙,但国法就是国法,你作为大理寺的官员,应该比我更知道这一点。这桩案子你和纪婵理应避嫌,明天你随我进宫,把这件事报给皇上。” 司岂道:“父亲,儿子还只是怀疑,万一……” 司衡冷笑,“万一什么,万一冤枉他吗?若非你谨慎,不曾轻举妄动,否则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糊涂!” 司岂知道司衡的建议是最佳方案。 而且,即便他把事情报上去,皇上也未必马上抓人——酷爱办案的泰清帝比他还要重视证据。 至于怡王世子一案,如果怡王已经对左言有了怀疑,影卫有针对性地调查,说不定会很快破案。 司岂终于点了点头,心情顿时轻松不少,笑道:“多谢父亲指点迷津。” 司衡喝了口水,问道:“胖墩儿怎么样,在海边玩得开心吗?” 司岂想起自家小儿子,深刻的五官柔和许多,“小家伙玩疯了,回来时很不高兴,我答应明年夏天再带他去,教他游泳,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明儿……” “咚咚!”九叔敲两下门,径直推门而入,打断了司衡的话。“二老爷,石将军派人来了。” 司衡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一个校尉打扮的汉子在外面说道:“首辅大人,靖王谋逆,联合了一些金乌国人,以及三千营和五军营的部分武将正朝北门和西门而来。” 司衡脸色有些发白,“图穷匕见,该来的一定会来。靖王勾结金乌国谋逆,真是丧心病狂啊。九叔,速速通知各房立刻随我进宫。” 九叔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末将告辞。”那校尉提着刀消失在黑暗之中。 司岂道:“父亲,家里交给你,我去找纪婵和胖墩儿。” 司衡摆摆手,“这个时候进宫不一定安全,你见机行事,一定要注意安全。” 司岂道:“父亲也是。” 司岂飞也似地出了司家,与罗清骑马奔往西城。 纪婵刚刚躺下,就听见大门被敲得山响。 她披着棉袄下了地,正要出门,就见司岂闯了进来,“马上穿衣裳,所有人跟我一起去南城。” 纪婵想问为什么,又觉得不是时候,毕竟,能让司岂如此紧张的事不多。 第140章 “儿子醒醒?”司岂把胖墩儿从暖暖的小被窝里扒拉出来。 胖墩儿手一伸,准确地抓住被头,又把被子蒙上了,“咯咯咯”笑两声,吧嗒吧嗒嘴道:“娘,我梦见我爹了。” 纪婵穿好衣裳,扒拉两下卷卷的乱发,用绸带绑了个丸子头,说道:“胖墩儿,外面出大事了,你爹救你来了,还不赶紧起来穿衣裳?” “啊?” 胖墩儿掀开被子站了起来,顶着一头齐肩的毛茸茸的乱发,睁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看四周,“哪儿出事了,谁出事了?” 司岂这才一并解释道:“靖王谋逆,已经快进城了,这里离城门太近,我们去南城,爹新租的铺子。” 这里离城门近只是次要原因,重点是怕有人知道纪婵的住址,蓄意谋杀首辅大人唯一的孙子。 司衡是泰清帝抢夺皇位时最强有力的帮手,靖王不会放过他们一家。 “姐,司大人,需要帮忙吗?”纪祎在门外问道。 纪婵道:“不用,你穿暖一些,带上你最喜欢的东西,不要多。” 纪祎应了一声,回西次间了。 “啊,最喜欢的东西?娘,我的小匣子呢?”胖墩儿彻底醒了,快手快脚地穿上小棉衣、小棉裤。 胖墩儿要是不说,纪婵几乎就忘了。 她把藏在柜子里的银票取出来,塞进大棉袄的暗袋里,又把胖墩儿装玉佩的匣子放到背包里。 这是他们纪家除了银票外最值钱的东西,价值两三千两。 司岂欣慰地胡撸一下宝贝儿子的脑袋,吩咐等在外面的罗清,“去厨房,把几把菜刀拿来。” 他这句话一出,纪婵打了个哆嗦,她之前还觉得有些儿戏,现在有了一丝真实感。 出门时,东边和北边都有动静,家犬狂吠的声音像接力赛,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息。 为安全起见,他们没骑马更没驾车,沿着墙根悄悄摸出胡同,进了南北向的永康胡同。 永康胡同里有人——不少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在各条小胡同里探头探脑。 一行人快步往前走。 罗清跑在最前面,在胡同口停下来,伸出脑袋左右看看,又转身跑了回来,朝司岂做了一个钻胡同的手势。 司岂立刻带着一行人进了左手边的小胡同里。 罗清刚追上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纪婵回头一望,就见十几个穿着铠甲的男子飞快地通过胡同口,往后面去了。 胖墩儿趴在司岂身上,在他耳边小声问道:“爹,坏人抓咱们来了?” 司岂拐进一条防火夹道,说道:“现在还不能判断,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很快…… 纪家所在的胡同里传来了巨大的敲门声,“咣咣咣!” “军爷饶命,”有个男人大声喊道,“纪家人刚走,有人来找他们了。” “追!” 人声与狗吠不同,尽管隔了二十左右丈但声音依然清晰。 纪婵抹了把汗,靖王打的好主意,只要能抓到胖墩儿,首辅大人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若想报仇,这该是最痛快的手段之一吧。 “刚才有人看见咱们了,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纪婵一指前面的防火夹道,“从那边出去。” 司岂同意,脚下一转,过去了。 纪婵稍停一下,对跟过来的孙妈妈说道:“孙妈妈别慌,我们不会有事的。” 孙妈妈道:“娘子放心,我的身子骨不比你差。”虽说出了这档子事,但她完全不觉得委屈,她一直以为,能进纪家做工是她们娘俩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大家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也就都不缺运动,这会儿逃起命来也毫不含糊,一行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了防火夹道。 之后,纪婵稍微往一旁拐了一下,以防止追兵透过胡同看到他们的身影,再穿过大马路,进了对面胡同。 “呼……”胖墩儿对着司岂的脖子吹了口气,“这回安全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后面有人喊道:“给我追,马路上没有,就钻胡同,务必把人给我找出来。” “抓到一个赏金百两。” “那条胡同里有人!” “快追!” …… 西城这边住的都是有钱人,大多是三进院落,胡同极长。 太长的胡同不利于隐藏身形,“咚咚”的脚步声如同附骨之疽,怎么甩都甩不掉。 孙妈妈的耐力最差,呼吸声越来越大,脚下也越来越慢,显然要撑不住了。 纪婵回头看了眼,说道:“后面只跟过来三个,我们能对付,不然先解决了吧。” 司岂道:“不行,咱们不知道对方的实力,只要被缠住接下来就危险了,再坚持一下,跟我往这边走。” 出了这条胡同口,司岂往左转了。 又跑十几丈,前面出现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往南,一条斜着向北,还有一条向东。 司岂带着一干人飞快地进了向北的斜胡同,然后停下脚步,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纪婵明白他的意思——这边是两进带跨院的房子,胡同没有之前的那么长。一行人蹑着脚走,飞快地进了一条东西向的小胡同。 追兵们赶到三岔路口时已经失去了纪婵一行的踪影。 但因距离不远,纪婵等人仍能听到追兵们的说话声。 “人呢?” “娘的,应该往东去了吧。” “未必,他们要想往东走就不会往这边跑,我觉得着是往南了。” “会不会绕回北边去了?” “也有道理,擦,咋办,兵分三路?” “听说司家三爷会些武艺,一旦分开,我们人手就不够了,还是往南吧。” “对,往南,要是拿命挣钱还不如不挣,找着人算,找不着拉倒。” …… 追兵们计议完,脚步声渐渐远了。 孙妈妈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被纪婵堵住了嘴巴。 “贼子很精明,想法可能跟咱们是一样的。”纪婵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司岂点点头,指指前面,示意大家继续走。 胡同里铺了石板路,路面干干净净,穿布底鞋完全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一行人继续向东运动,再拐向北。 刚走几步,就听到院墙里的狗凶猛地叫了起来,“汪汪汪……” 胖墩儿吓了一跳,小脑袋伏在司岂脖子上,小声道:“完了完了,可被这畜生害惨了。” 片刻后,斜向胡同里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狗依然在叫。 就在司岂也感觉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南边的狗也叫了起来,而且更加凶猛。 追兵的脚步声似乎顿了顿。 司岂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不要发出声音。 一行人老鼠一般,又转到通往东边的胡同,很快就看到了大马路。 马路上影影绰绰,马蹄声脚步声嘈杂。 看来出去是不可能的。 司岂带人进了防火夹道。 然而,后面的脚步声又近了。 前有狼,后有虎。 司岂把孩子交给纪婵,“我和罗清把人引开,你们等在这里见机行事。” “还是……”纪婵接过胖墩儿,正要拒绝,但司岂和罗清已经走了。 胖墩儿搂住纪婵的脖子,小身板抖了抖。 纪婵贴贴他的脸,又在他背上抚了抚,说道:“放心,你爹有文曲星罩着,不会有事的。” 文曲星往西边去了。 他身材高,重量大,只要跑起来脚步声就会很响,立刻把追兵吸引了过去…… 事实证明,司岂的决定是对的。 没有了四五十斤的胖墩儿,他身轻如燕,和罗清七绕八绕,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很快就把追兵甩在了后面。 “三爷,咱们现在在哪儿,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吗?”罗清看看东边,又看看西边,发现已经迷路了。 司岂道:“跟我走。”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后,主仆二人回到与纪婵分手的地方。 然而,本该等在防火夹道里的纪婵一行不见了。 司岂的额头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罗清带着哭腔说道:“三爷,这可怎么办?” “司大人。”有人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司岂握紧手中的菜刀,“谁?” “是我,林生。”胡同前面,通往南边的夹道里出现一个身形熟悉的人。 司岂如听梵音,顿时松了口气,“纪大人他们呢?” 林生道:“我爹在这边给人看铺子,我把他们带那儿去了。” 司岂问:“什么铺子?” 林生道:“瓷器铺子,就在这儿。” 铺子就在胡同口。 林生孝顺,从乾州回来后,把纪婵送他的小咸鱼炸了,送到铺子,陪他爹吃了点儿酒,正要回家时,发现外面乱起来了。 他担心纪婵一家会出事,就打算从胡同里面钻过去看看,不料在胡同口遇到了。 此事看起来是巧合,但司岂知道并不完全是。 纪婵对孙家和林家非常好,在银子和吃食上从不小气,更没把两家人当奴仆对待过。 林生讲义气,他去找纪婵,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三人从铺子后面进去。 纪婵等人就在林生父亲打更的小屋子里。 屋里烧着红彤彤的炭盆,很暖和。 胖墩儿坐在小板凳上,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口,见司岂罗清安全返回,一下子扑了过来,“爹,你可回来了!” 司岂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柔声道:“我儿有没有害怕?” 胖墩儿搂着他的脖子,说道:“害怕,胖墩儿很害怕,爹你怕不怕?” 司岂道:“爹也怕,但爹不能怕。”他转头看向纪婵,“这里很安全,你们先躲在这儿,我要去南城看看。” 纪婵神色一凛,“看什么?” 司岂道:“叛军入城后,首先会攻占各个城门,一旦所有城门失守,皇上的兵马今夜杀不进来,皇宫就很难说了。” “纪婵,皇上若出了事,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我必须得去。” “爹!”胖墩儿收紧手臂,“我不想让你去。” 纪婵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皇宫里不但有泰清帝和皇位,还有司家人。 司岂若当真苟且偷生地藏在这里,便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账东西。 她把八爪鱼似的胖墩儿从司岂怀里扯下来,说道:“去吧,这里不用你担心,万事小心。” 第141章 司岂带着罗清从铺子后面悄悄出去,沿着小胡同一直向南走。 路过正在装修的四季缘酒楼时,司岂让罗清打开后院大门,找两桶桐油拎上了。 距离越近,南城门方向的喊杀声就越大。 老百姓的家里都黑着灯,但响亮的婴孩啼哭声和安慰声几乎家家都有。 司岂心中略感安慰,只要还在打,就说明城门没有沦陷。 靖王发动的谋逆虽说突然,但之前并不是一点迹象都没有。 皇上对炼钢技术的提高,以及火筒的改造如此保密,大抵也在防着这一刻。 而且,石方反应迅速,甚至有时间通知首辅府撤离,恰好也印证了一点——皇上并非毫无准备。 罗清问:“三爷,咱们怎么办?” 司岂在一家堆在外面的柴禾垛上抓了把干燥的秸秆,道:“还能怎么办,先烧后杀,拼了!” 主仆二人赶到南城门时,城门依然紧闭着。 城门外火光大盛,士兵攻城的喧哗声沸反盈天。 “咣,咣,咣……”一声声有规律的撞击声振聋发聩。 城门楼下,一条通往城墙上面的通道里挤满了士兵,三四百人围在通道外面,被十几个校尉逼着向上攻。 “杀,他们才几个人。” “杀一个赏银一百,杀两个赏三百,都给冲!” “你不杀他,老子就杀你。” …… 守城的四五十人是影卫,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顽强地把向上攻的士兵堵在了出口处…… 上面的杀下不来,下面的攻不上去。 一个个活着的人如同锯断的木头一般从上面落下来,摔在地上,渐渐没有了声息。 凛冽的西北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然而,刺鼻的血腥味仍能扑面而来。 尸体密密麻麻地扑在青石板上,粘稠的血汇成血泊,映着耀眼的火把的光芒。 这光芒刺痛了司岂的眼,他心情沉重,缓缓在胡同口停住了脚步。 罗清心中亦隐隐有了惧意,他紧紧手里的菜刀,又往司岂身边凑了凑。 “三爷,你能确定下面的士兵是靖王的人吗?” 司岂指了指城墙上那位穿着披风的将领。 那将领恰好往一个手执火把的士兵前走了两步,侧脸轮廓清晰,下巴又尖又长。 如此鲜明的面部特征,罗清只在影卫指挥使方拙的脸上出现过——他十成十是皇上的人。 司岂把手里的桐油桶拎了拎,说道:“人太多,咱杀不过。校尉们的手里都举着火把,咱们用桐油泼,我先去,你看着补充,烧的越多越好,你明白吗?” 罗清一挺胸膛,“明白。” 司岂扔掉柴禾,把菜刀别在后腰上,提着桶跑出了胡同。 罗清又担心又害怕,死死盯住校尉和一干等着往上送死的士兵,捏着菜刀的手也抖了起来。 胡同口距离城墙大约二十几丈。 校尉和士兵们的注意力大多都在城墙上,司岂跑完全程的四分之三时,他们依然没有发现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到最后一个阶段时,他的身形纳入了外围几个正在左顾右盼的士兵的眼帘。 “是谁?” “干什么?” 几个士兵呼喝起来。 司岂随机应变,“靖王世子让我送个信儿。” 几个校尉也转了身…… 这时候司岂距离他们恰好有一丈多远,他抄起油桶就泼了过去——这是个技术活,能直接用火把把桐油点了最好,如果不能,就让方拙扔几个火把下来。 “唰!” 桐油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在校尉和士兵们的头上脸上衣裳上,还有两支火把上。 火光登时为之一亮,随即顺着火把的手柄烧下来,迅速扑向那校尉的手臂。 “快扔!” “不要扔!” 中招的两个校尉倒不糊涂,手一扬,就要把火把朝司岂的方向大力投掷过来。 这时,罗清到了,桐油被泼出来,与火把在空中相遇,一道巨大的火龙凌空而起,落下后,直扑惊慌失措的士兵们。 “干得好!”城墙上的方拙哈哈大笑,“尔等若马上放下武器,本将可保尔等留个全尸,如若不然,株连九族。” 士兵们都是被上官逼来的底层官兵,为不了名也为不了利,这时候只想着活命,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 有人喊道:“当官的要谋逆干咱们小老百姓什么事,快逃命吧!” “说的对,逃,赶紧逃!” …… 影卫本是士兵中的精英,在拳脚方面比普通士兵强得多,早就把这些久不经历战火的士兵杀怕了,当下逃得逃散得散。 三四百人的队伍片刻间化为乌有。 几个没被火烧到的校尉知道大势已去,也各自逃了。 只留下几个被火烧得惨叫、生不如死的校尉们。 方拙走到城墙的另一边,喊道:“上官将军,我马上打开城门,稍稍容我一下。” 说完,他同几个影卫下了城墙。 影卫们去开城门了。 方拙则朝司岂走过来,“这位侠士……”离着一丈多远的时候,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惊讶道,“司大人?” 司岂拱了拱手,“方将军。” “好计策。”方拙竖起大拇指,“四两拨千斤啊。” 司岂道:“过奖过奖,路上碰巧看见桐油,就带上了。” 罗清撇了撇嘴,他家三爷太谦虚了。 方拙也知道司岂谦虚,大庆存续数百年,二十岁的状元凤毛菱角,智慧可见一斑。 …… 两人寒暄两句,城门大开,掌管中军的提督上官云芳率领亲信骑马入城,视线一扫,便朝司岂二人走了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下了命令,“刘吉,这里你接手,韩林盛,你点上八百兵马,火速支援东城门。” “末将听令。”两名将官应和一声,各自带人离去。 “多谢二位大人,告辞。”上官云芳在马上略一拱手,鞭子一甩,带着骑兵赶往宫城,勤王救驾去了。 方拙道:“接下来司大人有什么安排?” 司岂道:“进宫,方大人一起?” 方拙大笑,招手叫来战马,带上影卫,与司岂一同往宫城而去。 …… 东华门紧闭着。 十几名士兵听到马蹄声,从宫门上方探出头,警惕地看着司岂一行。 方拙喊道:“开门!” 一名守门校尉问道:“来者何人?” “方拙!” “司岂!” “石将军早有交代,快去开门!”那校尉立刻朝下面大喝一声。 下面的兵勇很快就打开了东华门的侧门。 “驾驾!”司岂打马进门,穿过门洞,折向北,往乾清宫的方向赶去。 宫城内大约有七八处走水,熊熊大火照亮了宫城上空,如同白昼一般。 越往宫城的核心位置走,喊杀声就越大。 司岂一颗心沉到谷底,鞭子也挥得越来越勤,快到乾清门时,终于看到了叛军。 叛军此时已经处于劣势,前面有奋起抵抗的羽林军,后面则是骑马冲杀进来的小部分中军骑兵。 司岂打马回转,进了一条挨着东宫墙的笔直夹道,往宁寿宫而去——皇上在一次闲聊时说过,宁寿宫有条地下暗道,可以穿过护城河,直通东城。 方拙也带人跟过来了。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司岂听到了隐隐的哭声,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但比起乾清门来说,这里的战斗规模似乎非常小。 很快,司岂看到了宁寿门。 他勒了缰绳,飞身下马,提刀而行。 罗清和方拙等人紧随其后。 循着打斗声,一行人穿过宁寿门,走中路,绕过皇极殿,终于见到了这场谋逆的核心人物。 五六十人在宁寿宫前的空地上战成一团——泰清帝的暗卫穿了布甲,与身着黑衣的靖王护卫截然不同——暗卫们在人数上不占优势,暂时居于下风。 靖王站在几个黑衣人后面,笑吟吟地说道:“左铭,你若肯禅位,我便饶你不……”话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正在逐渐接近的司岂等人脸上,神色巨变。 左铭是泰清帝的名讳。 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靖王,就算你下跪求饶,朕也不会饶你不死,一定会斩尽你全家。” 靖王面色灰败,沉默了片刻,大手有力地向前一摆:“杀,只要杀死泰清,本王赏国公爵。” 司岂扬声说道:“皇上,上官将军已经杀到乾清门,几个城门俱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泰清帝笑道:“诸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们杀了靖王,朕便饶你们全家。”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衣人迟滞片刻,到底杀了上来。 司岂、罗清以及方拙一行迅速挡在泰清帝等人前面。 四十左右人对七八个人,双拳难敌四手,靖王飞快地败了下去。 他被影卫暗卫团团围住。 泰清帝叹了一声,问道:“三哥,活着不好吗?” 靖王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宇,惨笑道:“苟且偷生太过无趣,本王不悔。”说完,他用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刺穿了喉咙…… 宁寿宫的大殿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小太监们开始打扫战场。 泰清帝感慨地看向司岂和方拙,说道:“师兄和方爱卿来得正好。” 司岂正要回话,泰清帝又开了口,“纪婵在哪?老师替朕挡了一刀,此时不知如何了?” 司岂哆嗦了一下,“伤到哪儿了,人在哪儿?” 泰清帝指着宁寿宫东暖阁,道:“伤在后背,就在里面……” 司岂拔腿就跑。 第142章 “父亲!”司岂冲进东暖阁。 司岑眼里有了惊喜,“三哥,你来啦,纪大人在哪儿?” “逾静,你父亲伤得很重。”司老夫人也急急说道。 李氏和司勤的哭声更大了。 司岂顾不上理会他们,几大步扑到榻上,“父亲,你怎么样?” 司衡后背受伤,利刃从肩头划到腰际,割开的衣裳足有尺余长,后背已经被鲜血浸满了。 他身体虚弱,但人还清醒着,问道:“小纪大人和胖墩儿没事吧。” “父亲,他们没事。”司岂深吸一口气,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我这就去找纪婵,你且忍忍。” 他站起身,吩咐司岑,“老四去找皇上,马上烧开水,煮剪刀,绷带,找到麻沸散立刻熬上。” “朕来了,师兄去吧,朕立刻让人安排。”泰清帝从外面走了进来。 “臣多谢皇上。”司岂拱了拱手,快步出了门。 泰清帝对司衡说道:“应该是朕谢谢老师和师兄才对。” 司衡道:“皇上谬赞,此乃为臣子的本分。”说到这里,他嘴里吸了口气,又问,“皇上,援军到了吗?” 泰清帝道:“老师,师兄刚刚以一己之力助方拙打开南城门,上官将军早就进来了。” “那……太好了。”司衡始终提着一口气松了,人也昏过去了。 “老师,老师……” “老爷……” “儿啊!” …… 东暖阁乱成一团时,司岂和罗清两人四骑已经出了东华门。 到南城后,司岂与罗清兵分两路,罗清去小马家拿勘察箱,他自己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瓷器铺子。 司岂推开小屋的门,屋里的灯亮着,但空无一人,他心里一沉,正要出去,就听纪婵在他身后说道:“不知来人是谁,我们就先藏了一下,你有没有受伤,宫里怎么样了?” 司岂一回头,见纪婵抱着睡着的胖墩儿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轻轻吐了口气,说道:“我没事,父亲伤了后背,需要你马上进宫缝合。” “好。”纪婵转身看向孙妈妈,说道:“我们走了你们也就安全了。你和孙毅先呆在这里,天亮之后,看情况再回家。” 孙妈妈点点头,说道:“娘子千万小心。” 一家人出了铺子,纪婵把胖墩儿绑在胸口,单乘一骑,纪祎与拎着勘察箱一起赶来的小马共乘一骑。 此时,南城门已经平静了,街面上也大抵平静了。 一行人飞快地返回宁寿宫。 下马时,胖墩儿醒了,他搂着纪婵的脖子小声问道:“娘,我爹呢?” 司岂把他抱过来,裹在披风里,“爹在这儿,爹回来了。” 胖墩儿完全清醒了,小手摸摸司岂的脸,“太好了,我爹还是热乎的。” 司岂无语,在他小屁股上轻轻掐了一把,说道:“你祖父受伤了,你娘要去给他缝合,你要是困,就抱着爹睡。” 胖墩儿挣扎了一下,“伤得重不重?我不困了,我要去看祖父。” 说话间,父子俩进了宁寿宫东暖阁。 “父亲怎么样了?”司岂问司岑。 司岑道:“晕过去一阵,现在已经醒了。” “啊!” 胖墩儿站得高,陡然看见司衡背上大片的血迹,吓得惊叫一声,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问道:“爹,祖父不会死,对不对?” “当然不会!”李氏大叫一声,她大概太过紧张,声音尖利刺耳。 胖墩儿又被吓了一跳,双手死死搂住司岂的脖子,小脸也埋到了司岂的衣领里。 司岂看了李氏一眼,使劲摩挲着胖墩儿的后背,柔声说道:“不怕不怕,有爹娘在,你祖父肯定不会有事。” 司老夫人严厉地看了李氏一眼,“成什么样子?!” 李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由有些讪讪,视线下意识地落在司衡背上,又飞快地挪走了。 司衡歪着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胖墩儿也来了,祖父的伤无大碍,倒是你,有没有害怕呀?” 胖墩儿从司岂身上下来,站在地上就看不到血淋淋的后背了。 他跑到榻边上,抓住司衡的手,“祖父,我不怕,你也不要怕。我娘很厉害的,一定能治好你。” 司衡背上疼,但此刻有了孙子的关心,心里已然舒坦极了,“祖父不怕,胖墩儿也不哭,好不好?” 胖墩儿用手背抹了把泪,“我不哭,我给祖父唱个小鸭子,我娘说我五音不全,难听得很有趣,祖父听了说不定就开心了。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跑着调,即便没听过原版,也一样能听得出他唱得不对。 司衡真笑了,扭头对李氏说道:“这孩子可真是我孙子,连唱歌都是一样的。” 他这话是有含义的,李氏有些尴尬,却不得不点点头。 司老夫人破涕为笑,嗔道:“咱们老司家的男人就没几个会唱歌的。” 说话间,小马用剪刀剪开司衡的外衣和内衣,露出了狰狞的伤口。 李氏离得近,瞧得清楚,惨叫一声,差点瘫在榻上。 司岂扶住她,劝道:“母亲陪祖母去隔壁休息吧。” 男女有别,其他女眷都去隔壁了。 李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说道:“那怎么行呢?这么重的伤,我要陪着你父亲。” 司岂心里一烦,想放着不管,又怕她对纪婵指手画脚,只好耐着性子说道:“人多了会影响纪婵缝合,母亲还是陪着祖母去吧。” 李氏起了身,指指司岩和司岺,“让你大哥二哥陪你祖母过去。” 她扶着王妈妈去贵妃榻上坐了,意思是,我在这儿就没有影响了吧。 纪婵挑了挑眉,说道:“司大人,没关系,只要不围在这里就成。” 她让罗清兑了一杯加了少量细盐的糖水,让司衡喝了。 胖墩儿说道:“糖能补血,祖父喝了就有精神了。” 司衡裸着后背,心里有些不自在,说道:“小纪大人,如果小马会缝,还是让他来吧。” 小马脸色一白,这可是首辅大人呐,他求救地看向司岂。 司岂端了熬好的麻沸散过来,说道:“父亲吃药吧,小马只缝过死人,没缝过活人,还得纪大人来。” 司衡:“……” 小马松了口气。 司衡也喝下汤药。 纪婵道:“伯父,我现在清洗伤口会比较疼,您忍得住吗?”伤口又长又深,不能再耽搁,能早做一会儿就能降低一点风险。 “可以,来吧。”司衡把脑袋埋在双臂里,怕自己狰狞的表情吓到了胖墩儿。 纪婵让司岂提着已经晾得差不多的白开水,先清洗伤口周围,再重新伤口。 胖墩儿也抓紧了司衡的颤抖的手,“祖父不怕。” …… 司衡是个有大毅力的人,在清洗的过程中一声没哼。 胖墩儿就像纪婵平时鼓励他那样,绷着小脸,不时地握着小拳头喊几句口号出来。 “祖父最棒!” “祖父加油!” “祖父最厉害了!” …… 明明是血淋淋的疗伤现场,却生生被淘气包搞得滑稽起来。 除了李氏,其他几位男性纷纷忍俊不禁,差点儿笑出声来。 洗完伤口,大约一刻钟后,司衡睡了过去,纪婵开始缝合。 李氏一直盯着纪婵的手,视线随着她的手指上下游移。 司岂是聪明人,大概能猜得到李氏的心思。他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视线。 李氏瞪了司岂一眼,但也明白,她在无理取闹。 纪婵工作时从来都是全神贯注,李氏如何并不在她的考量内。 缝完伤口,她出了一头一脸的汗,长时间弯腰,导致她的腰肌比一般人容易疲劳,她扭扭腰身,对小马说道:“敷药,包扎。” 纪婵的话音刚落,一名等在外面的小太监便跑了进来,“纪大人,皇上请您马上去乾清宫一趟。” 纪婵点点头。 她知到泰清帝找她做什么,遂笑着说道:“小马包扎完,就跟我去练练手吧。” “好嘞。”小马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 “夫人,两位公子,司大人,我们先过去了。”纪婵挨个打过招呼,又嘱咐胖墩儿两句,匆匆出了东暖阁。 司老夫人从隔壁过来了,问道:“怎么样了?” 李氏的脸色苍白如纸,颤巍巍地说道:“就像缝衣服那样缝上了。” 司岂道:“缝合皮肉没有娘说的那么简单。” 胖墩儿点点头,“祖母,我娘说缝合时需要切掉坏的皮肉,彻底止血,修补血管,还要引流什么的,特别复杂。” 司老夫人在他身边坐下,摸摸他垂在肩膀的软发,“那胖墩儿离得这么近,怕没怕呀。” 胖墩儿挺了挺小身板,“祖父不怕,我也不怕。” 司老夫人把他搂到怀里,眼里泛起了水光,“好孩子,真是曾祖母的好孩子。”她想找纪婵仔细问问,四下看看,却没瞧见人,“小纪大人呢?” 司岂道:“受伤的士兵多,皇上让她去帮忙了。” 司老夫人先是皱皱眉,随即又微微颔首,“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氏的脸色更难看了,张张嘴,瞧瞧司衡,又闭上了。 …… 这一宿,泰清帝一家不好过,司岂一家不好过,纪婵和小马更不好过。 师徒二人忙了一宿,天亮时才打了个盹。 之后,又忙了一天一宿,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出了宫。 宫里的路格外长,宽宽的石板一块接着一块,红色的宫墙不停延伸,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好困。”纪婵扶着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送他们出宫的小太监就跟在一丈开外,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和无措。 纪婵小声问道:“小马,这两天你瞧见莫公公了吗?” 小马也困,迷迷瞪瞪地摇摇头,“好像没有。” 纪婵心里一惊,她进宫那天晚上就没瞧见莫公公。 难道……是他砍伤了首辅大人? 纪婵搓了搓脸,逻辑思维重新启动,不一定是他,说不定他为救泰清帝被人砍死了呢。 小马也精神了几分,惊诧地看着纪婵,显然和她有着一样的理解。 他往纪婵身边凑了两步,说道:“师父,我觉得你说得对,尸体比人诚实多了,还是跟尸体打交道省事。” 纪婵道:“怎么,你打退堂鼓了?”小马不擅长读书,虽然吵着要科举,但底子有些薄,学的有些吃力。 小马道:“有点儿。”他觑着纪婵的脸色,又道,“徒弟不是要放弃,就是感慨一下。” 纪婵笑了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学业的事我不逼你。” 小马夸张地松了口气,“谢谢师父,不过我还是会考的。”他想做个懂验尸的县令,而不是只会验尸的仵作。 师徒俩好不容易挨到宫墙外时,司岂正站在宫门外的太阳地里等着他们。 罗清大老远地迎上来,把勘察箱从小马手里接过去,问道:“你们不是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吧。” 小马有气无力地说道:“合过眼,合过两个时辰的眼。” 一天两宿,只睡了两个时辰。 罗清一边咋舌一边把小马塞到司岂特地多带来的一辆马车里。 司岂扶着纪婵进了自己的马车。 纪婵只看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说,上车后纳头就睡。 司岂坐在她身边,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又垂下头嗅了嗅,血腥味与澡豆味混在一起,清晰可辨。 “你辛苦了。”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纪婵大概觉得耳朵痒,猛地翻了个身,鼾声也陡然重了起来,“呼呼呼……” 司岂轻轻一笑,把她的脑袋轻轻托起来,放在手臂上,另一只胳膊也搭了上去。 他拥着她睡。 马车先回司家,接上纪祎和胖墩儿,再回纪家。 司岂知道,纪婵这么累,一定想回自己的家。 下车时,司岂也没叫醒纪婵,而是把她抱了进去。 纪婵睡得跟死狗一样,浑然不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 “娘,你醒了?”纪婵睁开眼,与胖墩儿的小脸对了个正着,“是我吵醒你了吗?”他就趴在纪婵身边,小手搂着她的脖子。 纪婵摇摇头,抱住他,幸福地闭了闭眼,“娘睡醒了。” 活着真好,有大儿子抱,有觉睡,还有……嗯,浓香的鸡汤馄饨。 “醒了,我让孙妈妈做了馄饨。”司岂端着一只带盖子的大碗进来了。 纪婵被人堵了被窝,老脸微红,随即才想起来,她上车就睡了,不是自己走进来的。她赶紧摸摸衣裳,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刚想问问是谁换了她的衣裳,便想起孙妈妈来了。 司岂只是把她抱进来而已——她心里有点甜,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先出去,你快点起来。” 司岂把碗放在八仙桌上,快步出去了。 “咕噜噜。”香气唤醒了干瘪的胃肠,发出一个尴尬的声响。 胖墩儿笑道:“娘你肚子饿了吧。” 所有旖旎一扫而空。 纪婵道:“饿死了,娘两天一夜没好好吃东西了。” …… 纪婵飞快地洗了头发刷了牙,坐到八仙桌前时,胖墩儿也来了。 他先给纪婵盛一碗,又给自己盛一小碗,说道:“娘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我陪你。” 纪婵捏捏他的包子脸,“行吧,娘一个人吃饭确实有点儿可怜。” 她端起碗,先喝几口汤,问道:“闫先生呢,没出事吧。” 司岂道:“街上还乱着,我让他休息两天再来。” “那就好,那就好。”纪婵脸上有了笑意,“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司岂先是摇摇头,旋即拿起一只碗,给自己盛了碗汤,“我尝尝鸡汤。” 纪婵笑了起来,跟情商高的人相处就是不一样,简直太舒服了。 她吃饭快,盏茶的功夫就吃完了两碗。 孙妈妈倒两杯茶,手脚麻利地把碗筷捡了下去。 司岂这才说道:“左大人出事了。” “啊?”纪婵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水泼出一些,差点儿烫到手。 司岂紧张地站了起来,把茶杯接过去,放在桌子上,捏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没烫到吧。” “没有。”纪婵道,“怎么回事,人怎么样了?” 司岂皱了皱眉,说道:“人没死,但残了,手臂被砍掉一条……” 怡王是泰清帝比较亲近的叔叔。 靖王既然想到抓胖墩儿,当然也不会放过怡王,左言在保护怡王时受到了重创。 结果惨烈,但过程简单直白——左言以手臂代替武器,替怡王挡住了砍向头颅的一刀。 纪婵道:“他救了怡王,怡王失去了嫡长子,两两相抵,看来左大人在怡王府又过得下去了?” 司岂松开眉宇,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影卫忙于缉拿靖王帮凶,看来有很长时间顾不上怡王世子的案子了。” 纪婵道:“但愿他能就此收手,不然……” 胖墩儿放下调羹,喝光了碗里的汤,摸着小肚肚说道:“不然我娘就要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啦,对不对?” 第143章 司岂摸摸胖墩儿的软发,说道:“左慎行,人如其名,向来谨言慎行。如果怡王妃确实是他下的手,那么杀怡王世子也该是一样的手段。” 纪婵点点头。 如果左言只负责提供地点和杀人方案,那么,只要杀手在逃,官府就拿他毫无办法。 官府定不了罪,怡王府要报仇,就得自己想办法。 然而左言又救了怡王——他能在三十岁之前坐到四品的高位,可见怡王对他不错——怡王就算怀疑他,也不会赶尽杀绝。 纪婵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谨慎,他不会尝试挑战底限,继续杀人,是吗?” 司岂捏起茶杯,“除非他喜欢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 纪婵摇摇头,嫌犯喜欢杀人,是因为杀人的过程能带给嫌犯无与伦比的快乐。左言若喜欢运筹帷幄,很多事都会带给他同样的快感,不一定要杀人。 平心而论,左言与她熟识,不必被抓,不必被杀,都是她想看见的。 但这种罩着纱罩,灰蒙蒙,什么都看不清爽的感觉让人很不爽,如鲠在喉。 纪婵沉默良久,叹了一声,说道:“算了,说到底,一切只是我们的臆测,说不定此案本就与左大人无关。” 司岂笑了笑,对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吹了吹,薄薄地喝一口,说道:“左大人的母亲、嫡妻以及兄长的死都与怡王妃母子有关,但怡王都当做家事处理了。如今怡王母子都死了,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吧。” “啊?” 胖墩儿小手握拳放在脸颊上,把嘴巴挤成“o”型,发出一个惊讶的单音,又道:“娘,杀人偿命,左大人威武!”他举起小拳头,以表达他的极度愤慨。 纪婵还是头一次听说左言的家事,也很震惊,“居然这么可恨的吗?有证据表明是他们母子做的吗?” 司岂道:“御医说,左言的母亲死于慢性毒药中毒,最后厨房只打死了一个送饭的婆子,可谁相信粗使婆子会无缘无故地杀害主子呢?二十一,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怡王想保,便是皇上也得给几分薄面。” 纪婵耸耸肩,又点了点头。 司岂继续说道:“左慎行的生母很美,但出身低微。怡王妃看似雍容,但年轻时脾气火爆,极为善妒,怡王世子性格肖母,向来维护怡王妃,怡王越宠爱左大人的母子,他们母子受到的伤害就越多。” “左大人聪敏好学是他的长处,但在怡王妃母子的眼里就是天大的短处。他越优秀,就越遭到打压。” “如果我是他,只怕忍不到这个时候。” 纪婵看看睚眦必报的小胖墩儿,搓了搓脸,心道,行吧,人治的时代就是这样,易地而处,只怕她也会不择手段地报仇。 那…… 这桩案子就算了? 想到这里,她摇头失笑,案子不在她手里,也不在大理寺手里,而是在影卫和怡王手里,她除说一声“算了”还能做什么呢? 一饮一啄,皆是缘法。 对怡王妃母子,她叹一声“活该”便也罢了吧。 纪婵把茶水一饮而尽,说道:“假设左大人只杀怡王世子一人,那么其他案子能不能假定都是朱大人所为?如果能,你打算怎么办?” 司岂道:“父亲让我将此案报给皇上,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纪婵点点头。 她心想,以魏国公的软弱和魏国公世子的跋扈来看,朱大人过得只怕也没那么好。 “嫡庶是家庭不和睦的邪恶根源。”纪婵看向胖墩儿,“儿砸,娘将来可能不会允许你纳妾,你同意吗?” 胖墩儿托着下巴想了想,“娘,成亲这种事离我太远啦,但从左伯伯这件事来看,庶出的孩子确实很惨……” 说到这儿,他看看纪婵,又看看司岂,“爹,你不会纳妾的吧?” 司岂反道:“我要纳妾,你待如何?” 胖墩儿转过头,抬起下巴,极其轻蔑地说道:“你要敢纳妾,我就敢让我娘不嫁你。” 司岂故意说道:“这个你可说了不算。” 胖墩儿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说道:“爹可以试试哟。” 司岂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正色道:“你放心,我不会纳妾的。” 纪婵只是有感而发,完全没有逼司岂承诺的意思,但司岂承诺了,她也很开心。 她投桃报李,给司岂续上热茶,飞快地说了一声“我放心”,随即就转移了话题,问起首辅大人的情况。 首辅大人目前为止没有发炎的症状,所以司岂才会悠闲地呆在这里。 纪婵就换药的问题重点嘱咐几句,便也罢了。 二人打发胖墩儿去书房写大字,又聊起莫公公的事来。 事情正像纪婵想的那样,泰清帝那么信任的莫公公就是靖王的人。 他对泰清帝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可惜,靖王的气运没有泰清帝旺。 司衡慢泰清帝一步,余光恰好瞧见陡然而来的匕首,他向前一扑,一手推走泰清帝另一手垫了匕首一下…… 莫公公失手,又不管不顾地朝司衡劈下一刀,与此同时,他被赶上来的暗卫杀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成了改朝换代的关键人物。 莫公公成功了,靖王就成功了,莫公公成仁了,泰清帝的皇位就保住了。 司衡关键的一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老人家大抵要因此而加官进爵了。 果然,京城彻底安稳下来后,泰清帝下来的第一道圣旨便到了司家。 司衡加封正一品太师衔,位列三公。 司岂升大理寺卿,正三品,加授正议大夫,成为大庆朝年纪最轻的正三品。 一时间,司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但因为司衡伤重,司家大门紧闭,谢绝了所有想要贺喜的宾客。 有了司岂中箭伤时的教训,李氏和下人把司衡照顾得极仔细,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最危险的前几天。 但伤口太大,出意外的可能性也大。 第六天时,司岂把纪婵喊了过去——司衡伤口的最深处化脓了。 纪婵立刻收拾东西,带着胖墩儿赶到司家。 司衡住清音苑。 纪婵进去时,李氏也在。 “下官见过二夫人。”纪婵拱了拱手。 李氏矜持地颔首,极明显地朝她身后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时淡淡地看看司岂,说道:“娘让管家找了御医万大夫。” 司岂迟滞片刻,说道:“万大夫年纪大经验多,想来手段也不差。” 纪婵也不生气。 第一,李氏没做错;第二,这是古代,她也不想看未来公公的后脊背,彼此都很尴尬的好吗? 她牵着胖墩儿,跟在司岂身后进了李氏的起居室。 李氏是淑女,房间装饰得朴实雅致,处处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在纪婵看来,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种端着的意味。 喜欢端着的女人,大多时候都很固执,很难主动做出改变。 不过,她倒无所谓,如果想嫁司岂,就要尝试着接受他的全部——再说了,只要她继续做这个六品官,李氏就奈何不了她。 李氏走在前面,在太师椅前站住,再次看向纪婵时,发现她正在四下张望,眼神里带着一种研判的若有所思,不由有些生气,重重地咳了一声。 纪婵听见动静,就知道自己又刺激到某人敏感的神经了。 胖墩儿笑眯眯地说道:“祖母嗓子不舒服吗?我娘说用胖大海代茶泡水喝疗效很好。” 李氏尴尬地笑了笑,“祖母只是喉咙有些痒,没关系。”她坐在太师椅上,又道,“都坐吧。” 胖墩儿朝纪婵挤挤眼睛,松开她的手,朝司衡跑了过去,“祖父,你的伤怎么样了?” 司衡在一张屏风后,坐在一只绣墩上,后背的衣裳掀起来了,前面的还算齐整。 “不大好,你要给祖父吹吹吗?”司衡为了缓解气氛,把自家宝贝孙子当成大房的两个孩子了。 胖墩儿绕到他背后,视线落在狰狞得如同大蜈蚣似的伤疤上,吓得捂住了眼睛。 “祖父,胖墩儿不是神仙,只怕吹气治不好您的伤,还得万老大夫和我娘出手才行。”他把双手打开两道缝隙,瞧一眼,又捂上了,然后再打开,反反复复。 万御医脸上带了笑意,“首辅大人,下官只见过小公子一面,小公子的记性可真好。” 司衡眼里有了些许骄傲,嘴上却谦虚道:“小孩子的记性大多比大人好些。” 这时,胖墩儿放下小手,张着胳膊又跑了回来,拉着纪婵就往司衡那边走,“娘,祖父的伤太重了,又红又肿,你还是过去看看吧。” 万御医从屏风后探出头来,也道:“纪大人来得正好,伤口化脓了,老朽不知该如何处置这道缝线。” 纪婵没特意化妆成男人,穿的是男装,万御医便也不曾想太多。 司岂和李氏齐齐看向纪婵。 纪婵却看都没看他们,径直走了过去。 司衡想起之前李氏发的那些牢骚,赶紧说道:“小纪大人不必过来,教教万御医如何处置就好。” 纪婵笑了笑,“伯父,伤口是缝合的,小侄若不亲自看一眼是无法知道如何处置的。您伤得这么重,只要化脓就绝不能掉以轻心,以免因小失大。” 司岂起身追上纪婵,和她一起走了过去,“父亲,纪大人所言极是。” 李氏有些不高兴,她捏着帕子权衡片刻,到底随司岂走了过来,目光将要落到伤口上时,又赶紧把脸别了过去。 她说道:“纪大人,伤口为什么会化脓,是不是不缝更好些?”缝合的线用的是蚕丝线,她总觉得太儿过戏,因而语气也稍显严厉。 “母亲……”司岂有些生气,但涵养又告诉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拆自家母亲的台,因而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 司衡凉凉地瞥了李氏一眼,“小纪大人是行家里手,夫人,你带胖墩儿去见见母亲,母亲还惦记……” “倒也不必了。”赵妈妈掀开门帘,司老夫人走进来,“都忙着吧,谁都不必起来。李氏,你到这边陪我等着。” 纪婵微微一笑,心里登时轻松许多,暗道,别看婆婆不成,但公公和奶奶婆婆都挺好,这样的人家也不是嫁不得嘛。 第144章 男人不高兴,婆婆也发了话。 李氏紧紧地抓着帕子,脸色更白了,扶着王妈妈的手走了出去。 纪婵没怎么在意她,专注地看着司衡的伤口。 伤口的下半部分恢复良好,末端已经结痂,前面最深的两寸左右的地方红肿化脓,瞧着越发狰狞了。 她在红肿处按了按,随着司衡的一声闷哼,一股红中带黄的脓水流了出来。 胖墩儿好不容易能看伤疤了,见此情形又被吓了一跳,喊一声“爹”,就抱住了司岂的大腿。 “逾静啊,带孩子出来。”司老夫人吩咐道。 “是,祖母。”司岂把胖墩儿抱起来,爷俩互相依偎着朝屏风外走去。 纪婵检查完伤口,告诉首辅大人,情况不乐观,需要他再吃一次麻沸散,然后拆线、清创、再缝合。 首辅大人没有异议。 于是,熬药、烧开水、配制生理盐水、煮器械、缝合……全部折腾完就到中午了。 万御医什么都没做,只是偷学了不少技术,走的时候对纪婵千恩万谢。 待纪婵和司岂出门送客时,司老夫人不客气地说道:“纪婵是仵作又是半个医生,无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不计较,你也就不要多事了。” “这……母亲……是。”李氏最终咽下了所有想要表达的内容。 她其实很清楚,即便男女有别,即便司衡是纪婵未来的公公,即便伤口在不可描述之处,该找纪婵的还是要找纪婵,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司衡赴死——司衡是她的男人,她最没有资格指责纪婵。 李氏叹了口气,暗道,可能她和纪婵之间没有成为关系融洽的好婆媳的缘法吧。 看着不顺眼时,无论做什么都看不顺眼。 …… 下午,纪婵带孩子回家,司岂本想送他们回去,但出门前接到泰清帝的口谕了,只好进宫面圣。 乾清宫出了事,泰清帝又回了御书房。 司岂进去时,几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立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御案上,周边的地面上落了一层碎碎的纸屑。 “师兄。” 泰清帝抬起头,见来人是司岂,神色顿时一松。 他放下朱砂笔,示意小太监赐座,问道:“老师好些了吗?” 司岂行了礼,笑道:“伤口化脓了,纪大人刚清理完烂肉。” 光是听着就觉得疼了! “莫公公。”泰清帝咬牙切齿,姣好的五官有些变形,“这贱人死得太便宜了,便是大卸八块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皇上息怒。”司岂道,“纪大人说过,生气对人体危害极大。” 泰清帝一拍桌子,“朕怎能不怒?朕那么信任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他,他就这么报答朕?” 司岂知道,皇上最近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比继位前还要大些。 心火旺盛,发发牢骚也是件好事。 他想了想,顺着话茬说道:“此等忘恩负义之人,确实该千刀万剐,皇上,要不要找出来鞭尸?” “罢了。”泰清帝长叹一声,“师兄,朕就是憋屈。朕哪里对不起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来逼朕!” 靖王在谋逆之前已经提前安置了一部分家人,为迷惑宗人府,留了三个儿子在京城,影卫前脚抓到人,后脚就有宗室进宫求情,拿祖宗家法压泰清帝,口称稚子无辜,逼他放过靖王一脉。 司岂耸了耸肩,“人心难测,皇上对此不该陌生才对。” 泰清帝一滞。 司岂正色道:“皇上,事情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向前看。他们是背叛了皇上,但还有臣等更多的人忠于皇上,这也是皇上大获全胜的根本原因。” “皇上不必因此怀疑自己。” 他没有说些忧国忧民的漂亮话,只简简单单表述了一个事实。 泰清帝眨眨漂亮的桃花眼,水漾的眸光里总算有了一丝神采,“师兄说的是,朕想窄了。” 他翘起二郎腿,自嘲道:“朕一向以为朕颇有几分用人之能,今日一看不过如此,让师兄见笑了。” 司岂道:“皇上,臣有要事奏报。” 泰清帝点头,“师兄请讲。” 司岂就把朱子青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他几乎是臣在京城来往最多的一个朋友,也是最符合描述的一个嫌疑人,然而臣却像瞎子一般,从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外了。” 泰清帝有被安慰到,嘴角也翘了起来,“谢谢师兄,哈哈哈,你比朕还瞎。” 说完,他还兴奋地拍了拍手,“朕很开心。” 司岂达到目的了,但还是感觉有些无语。 “皇上,臣没有证据证明系列杀人案为朱大人所为。现在的关键在于,他的指印以及他回来后住在哪里,在南城做过什么?” 若要调查城南民宅和各个客栈,需要惊动顺天府,而府尹李之仪是个教条古板之人,需要泰清帝下道旨意,以免有心人参他越权。 “唉……”泰清帝又叹了一声,“不管凶手是谁,他也算替天行道了。”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然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只要证据确凿就抓人吧,届时朕酌情处置。” 司岂拱手道:“臣遵旨。” 案子没有眉目的时候,天天盼着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现在有线索了,又恨不得从未发现过。 师兄弟心里都不大舒服,各自沉默下来,想各自的心事。 …… 司岂在宫里呆了一下午,君臣二人谈了边关的战事,粮草的运送,火筒的制造等等,却始终没提起左言一事。 皇上不提,便是放过左言的意思。 第二日上衙时,司岂派罗清走一趟怡王府,给左言送了张帖子,表示要上门探望。 怡王府没有拒绝。 第三日上午,纪婵在大理寺点过卯,与司岂一同去怡王府。 怡王府破坏的比较严重,朱红色的王府大门上被刀斧砍得伤痕累累,二进院子里,原本属于外书房的位置空荡荡的,几十个工匠正在原址上重建…… 怡王不在家,王妃重病,司岂纪婵便免了拜见,跟着杜河经由一条夹道一直往偏院走,最后停在花园最西边的一个跨院外面。 院子是两进的,从外面就能看出古旧来。 左言在怡王府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二人刚要进院,左言就迎了出来,笑道:“司大人纪大人,左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长袍,空荡荡的右臂袖筒被系在腰带里,脸色苍白,唇角带笑,精致的丹凤眼眼尾多了几道明显的皱纹。 司岂道:“左兄说的哪里话,你是病人,我等来探病反倒劳动病人,岂不是我等的罪过?” 左言“呵呵”一笑,请司岂纪婵进了书房。 纪婵道:“伤口长得怎么样?”她指指脚下的勘察箱,“怕你有不妥处,特地带了家伙事儿来。” 左言又笑了,竖起左手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幸好伤口长得不错,不然又要遭受一次荼毒。” 他没了一条手臂,人却比往日开朗许多。 纪婵想,大仇得报,又没有后顾之忧,想来是轻松的吧。 杜江给司岂二人上了茶。 司岂喝了一口,夸赞几句,问道:“左兄日后有什么计划?”左言残疾了,四品大员的生涯便也结束了。 左言道:“王府不日就会分家,届时左某读书、画画,想必也很惬意。”他看向纪婵,“还请纪大人不吝赐教。” 纪婵道:“左兄若想学西洋画,尽管来国子监便是,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三人聊了小半个时辰,左言脸上便有了疲色,司岂纪婵立刻起身告辞。 左言送他们出门时关切地问了一句,“司大人,连环杀人案有眉目了吗?” 司岂道:“没有,还在查。” 左言的唇角略略勾起一个弧度,“以司大人和纪大人之能,总会有眉目的吧。” 这句话像鼓励,又像嘲讽,怎样理解都能成立。 司岂道:“左兄放心,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哈哈哈……”左言笑了起来,“左某等你们的好消息。” …… 出了怡王府,二人上了一辆马车。 纪婵靠在司岂肩上,问道:“司大人觉得左大人那话是什么意思?” 司岂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说道:“无论官场还是学业,我都压他很多年。他因此案略胜一筹,想必很开心。所以在我看来,他那句话里只有讽刺。” 纪婵坐直了,惊讶地看向司岂,“这算什么,当面下战书吗?” 她惊讶的时候眼睛又大又圆,比一本正经时可爱多了。 司岂心里痒痒,双手捧住她的脸,径直吻了下来,薄唇落在眸子上,脸颊上,唇上,而后撬开牙关长驱直入…… 这一纠缠就是一刻多钟,直到某人再次濒临失控才戛然而止。 这是纪婵最近最佩服司岂的地方——他自制力极强,从未提出过不合理要求。 司岂抱着纪婵继续刚刚的话题,“并非下战书。他用残疾为代价摆脱了影卫和怡王,又怎肯轻易惹上我?依我看,他这样说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试探,替他自己试探,也是替朱子青试探;第二是纯粹的反击,在你面前,以这样一种方式把我比下去。” 纪婵有些无语,男人要是幼稚起来,比幼儿园的小男生强不了多少。 她觉得有些尴尬,赶紧延伸了话题,“老郑那边怎么样了?查到朱大人的消息了吗?” 司岂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老李在找人上很有一套,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第146章 御书房。 司岂进去时,次辅、兵部和户部的大臣刚刚离开。 泰清帝正闭着眼睛靠在御座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泰清帝睁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师兄来得正好,朕就不用下旨了。” 司岂一怔,拱手道:“请皇上吩咐。” 泰清帝坐了起来,“上官云芳今晚离京,率十万大军驰援西北,朕想让师兄押运粮草同行。工部日夜赶工,造了两千只火筒和五百只火箭,交给别人朕不放心,想让师兄亲自走一趟。” 让一个既不在户部也不在兵部的文官押运粮草,这合适吗? 司岂心中讶异,脸上却很平静,道:“臣领旨,臣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 泰清帝见他既不推脱也不拒绝,心中不由大为宽慰,笑道:“师兄辛苦了。” 司岂耸了耸肩,“明日出发,还是晚上同上官将军一同出发?” 泰清帝没有立刻回答,站起身,绕出御案,往门口走去。 司岂跟上。 君臣二人出了御书房,走到太阳地里。 泰清帝说道:“我大庆承平日久,多年来,境内汇聚了不少金乌人。这一路只怕不会平静,师兄不但要注意自身安全,还要保证粮草和兵器的安全,任务可谓艰巨。” 上官云芳驰援冠军侯,行军速度快,粮草辎重慢。 司岂跟不上骑兵部队,单打独斗,安全便是重中之重——如今国库空虚,一旦粮草被烧或被劫,大庆都将立刻陷入两难的境地。 “朕给师兄三天时间准备,一是要定下路线,二是如何才能安全,两者要兼顾。” “朕给师兄五百羽林军,请师兄善用。” 说到这里,泰清帝停下脚步,“师兄,朕还打算让你带上纪大人,让她率领学过缝合的所有仵作和军医一同前往西北。” “边关士兵伤亡惨重,朕不忍心。她的这个旨意,你替朕传。” 司岂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皇上,纪大人是女人。” 泰清帝道:“师兄心疼了?朕可着你们司家薅羊毛确实不厚道,但没办法,谁让朕跟你们亲呢?” 司岂:“……”那我不跟你亲了成不成,“皇上,臣倒也不是心疼,臣只是听说冠军侯和上官将军都很忌讳女子进军营。” 泰清帝摆摆手,“放心吧,冠军侯的战报里着意提起过纪大人,上官云芳更是如此。” 司岂:“……”所以还是上次在宫里救治士兵留下的隐患。 国家处于危难之际,司岂本不该斤斤计较,但战场上什么可能都会发生,这一路上也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个人的安危倒也罢了,纪婵…… 罢了罢了。 圣旨都拟好了,他还敢仗着师生情、师兄弟的情分抗旨不成? 纪婵终究都要走这一趟! “臣领旨。”司岂迅速摆正心态。 君臣二人在大殿外面走了几个来回,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回到御书房取圣旨时,泰清帝才想起问司岂的来意。 司岂如实禀报。 泰清帝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安排影卫接手了此案。 …… 司岂去城西纪家。 纪婵设香案,接下圣旨。 一家人在起居室坐下,胖墩儿噘着小嘴说道:“娘,我不要你去。你上次去随州,一去就是两个多月,边关那么远,我会想你的。” “再说了,先生说,打仗会死人的。”说到这里,他眼里有了泪意,爬到她身上,搂着腰哭了起来。 纪婵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说道:“儿砸,娘要是不去,就会有不少跟你一样的小朋友失去父亲,他们也很可怜啊。” “那我也不想让你去,别人我不管,我要是失去娘亲怎么办?”尽管他早就是接受了司岂,但在这种时刻还是想不起他。 司岂心里酸,却也只能摊手认栽,谁让他当初狠心不要他们娘俩了呢? 纪婵搂紧了胖墩儿,笑道:“你忘啦,皇上下了圣旨,娘要是抗旨,明儿一早小命就没有啦。” “再说了,娘不但有武艺,还有你爹在呢,你爹也会武艺,他会保护我的。” 胖墩儿不吭声了,“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纪祎也开始抹眼泪。 舅甥俩一个猛嚎,一个低泣,配合得极为默契。 纪婵也不劝,索性让他们哭个够。 她在小马家时就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了,司岂来宣旨她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跟上次一样,让两个孩子去司家。”纪婵对司岂说道。 司岂点点头,“好,父亲在家养伤,还能指点指点他们功课。” 纪婵道:“那行,我明天就不去衙门了,收拾收拾东西,做些准备,你也回去吧,跟首辅大人研究研究行程,这一路只怕会凶险得很。” “我和仵作们扮成走亲的贫民,遥遥跟着你们,也许更稳妥。这是我的意见。” 司岂起了身,“我也这么想。”他走了过来,把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小声抽泣的胖墩儿抱了过来,“爹会保护好你娘的,你放心好了。” 胖墩儿搂住司岂的脖子,把泪水蹭在他脸上,哼哼唧唧地说道:“保护我娘很重要,但我也不想没有爹。” 小孩子皮肤细嫩,即便沾上了眼泪,也一样不能削弱光滑细嫩的触感。 司岂喜欢跟孩子亲近,沉郁的心情顿时飞走了一多半,说道:“放心吧儿子,爹娘有羽林军保护着,皇上还给爹准备了许多火筒火箭,一定会安安全全回来的。” 送走司岂,纪婵带着两个小的洗了脸,一起脱鞋上炕,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 三只脑袋凑在一只大圆枕上,胖墩儿在小舅舅和娘亲中间,一手抱上纪婵的胳膊,一只脚放在纪祎的肚皮上。 纪祎道:“姐,跟司大人一起走比较安全吧。” 胖墩儿认真地点点头,“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离羽林军近一些比较好。” 纪婵想了想,说道:“好,到时候我打扮成乞丐,跟在你爹后面走,保准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万一真遇上金乌国的骑兵,马蹄声一响,我就撒丫子跑进山野,保证谁也追不上我。” 最危险的是司岂。 她和仵作们基本上不会有事,但她不想让胖墩儿和纪祎担心,就只能捡听起来最两全其美的一种方法说。 胖墩儿有些安心了。 他从纪婵身边爬起来,建议道:“娘,要是没有山,你就在路边装死,等他们过去了你再爬起来。” 纪婵很捧场,“恩恩,这也是个好办法,娘记住了。” …… 司岂回到家时,司衡已经知道泰清帝的决定了,李氏一看见他就又哭了起来。 司岂叹了一声,说道:“娘放心吧,儿子肯定能平安回来。” 司衡道:“小纪那边知道了吗?” 司岂道:“她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李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可是女子,跟你一起去做什么?” 她倒不是瞧不起纪婵,只是单纯地不明白,男人打仗凭什么要女人上战场。 司衡道:“士兵伤亡惨重,纪大人一个人就保住数百个士兵的性命,不但冠军侯想让她去,便是眼高于顶的上官云芳也向皇上提出了请求。” 司岂点点头,纪婵和小马在靖王谋逆的那晚救了上百人。 李氏还是觉得不痛快,“可她毕竟是女人家,跟一堆……” 司衡笑着说道:“夫人,皇上下了圣旨,不管男人女人都不能抗旨。” 李氏这才无话,起了身,说道:“妾身在小厨房炖了鸡汤,这就去看看。”她搭着王妈妈的手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又停下来了,“她走一趟边关也好,汝南侯世子妃生产的日子近了,听说胎儿很大,不大好生。” 说完,李氏出去了。 司岂冷笑道:“那又如何,她若难产,还敢来找纪婵不成?” 司衡摇摇头,“汝南侯府若求到皇上,皇上还能拨老臣的面子不成?” 司岂牙疼似的“咝”了一声。 如此看来,纪婵去边关倒也不见得是坏事。 …… 泰清帝给司岂三天时间准备,但司岂却不能真的准备三天。 他与司衡对着舆图研究大半宿,制定出一条最合理的路线,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宫。 经过泰清帝和几位机要大臣研究和拍板后,司岂接手了由户部、兵部、工部联合准备的粮草辎重。 清点后,十二月十五日晨准时出发。 纪婵收拾好行囊,把纪祎和胖墩儿送到司家,挨个抱抱两个孩子,飞快地上了羽林军准备的一辆骡子车。 车夫是羽林军一员,年纪不大,身高体壮,性格大概也有些急躁,纪婵还没坐稳,他那边鞭子就抽上了。 马车飞跑起来,纪婵差点摔个仰八叉…… 大概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迎面遇到一架豪华马车,与纪婵的车擦肩而过,片刻后,在司家门口停了下来。 蔡辰宇从车上跳下来,敲响了司家的大门。 门房开了门,打量一番问道:“这位公子小的瞧着眼生……”司家跟蔡家从来没有来往,门房完全不认识他。 蔡辰宇面有焦色,问道:“纪大人可在?” 门房道:“纪大人不在。” 蔡辰宇又道:“你可知她去哪里了?” 门房笑了,“公子,小的就是个看门的。” 蔡辰宇扯下腰间的玉佩,“只要你告诉我纪大人在哪儿,这玉佩就是你的了。” 侧门吱呀一声响了,司岑从里面走了出来。 门房遗憾地看看蔡辰宇手里的玉佩,蔫蔫地站到司岑身后去了。 司岑说道:“蔡世子,纪大人不在我司家,她奉圣命出城,已经走了。” 第147章 蔡辰宇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这么巧! 陈榕昨儿上摔了,见了红,纪婵今天就走了! 他不敢耽搁,匆匆一拱手,转身上了马车,吩咐道:“去西城门!” 司岑目送蔡辰宇离开,嗤笑一声,“想临时抱佛脚,早干嘛去了,做梦吧你,快备马!”他吩咐身边的小厮。 蔡辰宇在西城门外找到了正在给仵作和军医安排马车的小马。 小厮跳下马车,上前问小马:“纪大人何在?” 小马看了小厮一眼,“你是何人,找纪大人何事?” 小厮道:“我家世子是纪大人的表姐夫,有要事找她。” 小马笑了笑,“我认识我师父好几年了,从没听说她有什么表姐表姐夫。” 小厮的脸冷了下来,“你就告诉我纪大人在何处便是,说这些废话作甚?” 小马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凭什么跟我甩脸子?” “些许小事,那么大火气做什么。”王虎推小马一下,笑道,“纪大人被司大人叫走了,喏,马车还在那儿,刚才骑马走的。” 粮草辎重不在城内,司岂一开城门就走了,比纪婵等人早将近半个时辰。 蔡辰宇叹息一声,道:“罢了,回吧。” 陈榕早产,纪婵往西北,这是巧合;但他追到这里,而纪婵正好离开,就一定不是巧合了。 要么是司家从中作梗,要么就是纪婵有意避开。 “是。” 小厮吩咐车夫回转,愤愤道:“见死不救,什么东西!” 小马立刻问道:“你说谁呢?” “谁接话我就说谁。”小厮答。 小马被他气笑了,“来来来,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见死不救了?” “我……” “闭嘴,还不快走?”蔡辰宇喝道。 “是。”车夫应了一声,调转车头,朝城内赶去。 蔡辰宇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还真娘的现世报了。” 小厮问道:“世子,接下来怎么办,回府吗?” 蔡辰宇道:“去太医院。”他听说纪婵救仪贵人时一干御医都在,他们或者有些办法。 马车赶到太医院。 郑院使和万御医都在,蔡辰宇说明来意。 郑院使表示,他要先进宫给太后请平安脉,之后可以同万御医去蔡家看看,但只能看看,剖腹产肯定不行。 蔡辰宇回到侯府时,鲁国公夫人黄氏已经到了。 “怎么样,找到纪婵了吗?”黄氏站起身,朝他身后看了看。 然而,蔡辰宇身后只有小厮和婆子。 黄氏失望极了,问道:“她不肯来?” 蔡辰宇摇摇头,道:“军医们已经出发,广博未能找到纪大人。” “她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黄氏尖声叫道,“亏我养了她一年多,白眼狼,她不得好死!” 蔡辰宇又摇摇头,嘴角挂起一抹讽笑,问一个妈妈:“世子妃怎样了?” 那妈妈瞥了黄氏一眼,缩着脖子小声说道:“回世子的话,世子妃胎位不正……” 蔡辰宇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堂屋。 一旦难产,他就要面临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问题。 鲁国公和黄氏不会同意保孩子。 而且陈榕是他亲表妹,他俩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他也不愿为孩子放弃陈榕。 然而,他成亲这么多年,女人睡了七八个,孩子却始终不来,好不容易有的这一个若再…… 唉,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蔡辰宇无法抉择,焦躁地在长廊里来回踱着步子。 小厮见他为难,不由又愤愤道:“那贱人见死不救,她不得好死。” “住嘴!”蔡辰宇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腿就踹了小厮一脚,“蠢货!司家现在是宠臣,是权臣。纪婵是司家的准儿媳,知道吗?” 他只是自私,但不是傻子。 纪婵当年被陈榕设计,已经报答了鲁国公夫人为她做的一切,他们根本没有立场指责纪婵忘恩负义。 陈榕有今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纪婵是仵作,不是圣人,为何要以德报怨,放下圣命,来你蔡家救一个仇人? “啊,啊!”陈榕尖锐地叫了两声,“大表哥!” 蔡辰宇心里一颤,凑到西次间窗前,说道:“我在,榕榕你怎样了?” “呜呜呜……”陈榕在里面嚎啕大哭,“表哥,我觉得我可能要死了。”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生完孩子就好了。”蔡辰宇一手拄着窗框,抬起头,无奈地吐了口气——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榕榕不要胡思乱想,娘不会让你有事的。”黄氏进了产房。 “娘,我疼,生不下来怎么办?” “不会,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养足精神,等发动的时候一鼓作气,很快就生下来了,娘生你们好几个,每个都是这样。你像娘,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蔡辰宇也道:“岳母说得极是,郑院使一会儿就来,榕榕不必担心。” 陈榕道:“纪婵呢,大表哥去找她了吗?她不是救了仪贵人吗?她也一定能救我!” 蔡辰宇无奈地笑了笑,竟不知如何回答——很多时候,他都不能理解黄氏和陈榕的想法。 “榕榕放心,她一会儿就到,娘绝不会让你有事。”黄氏撂下这句话就从里间走了出来,吩咐身边的婆子,“你马上回府,让国公爷派人去追,务必把那贱人给我追回来。” “是。”婆子从堂屋出来,飞快地出了院子。 片刻后,垂花门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世子,夫人来了。”小厮提醒道。 夫人,就是汝南侯夫人,蔡辰宇的继母小陈氏。 蔡辰宇去世的母亲是陈榕的亲姑母,而这位小陈氏则是陈榕的堂姑母。 当年鲁国公让小陈氏给汝南侯做继室,是想让她好好照顾蔡辰宇,却不料,小陈氏为了自家儿子百般设计蔡辰宇,母子俩斗得乌眼鸡似的。 “母亲。”蔡辰宇往前迎了两步。 小陈氏道:“陈榕怎样了?”自打她下令禁足陈榕半年,姑侄之间连表面情分都没有了,她之所以走这一趟,只是因为黄氏来了,她无法不过来看看。 蔡辰宇道:“广博请了郑院使。”他不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 小陈氏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点点头,进了堂屋。 “你怎么来了?”黄氏没好气地说道。 “大嫂来了,我岂敢不来?”小陈氏行了礼。 黄氏懒得理她,转身在主座坐下。 …… 纪婵此时在司岂处。 她之所以脱离军医和仵作的队伍,是因为司岑带人追了上来,告诉她司岂有要事,正在前面等她。 虽说司岂有要事不会让司岑找她,但她又不能不信司岑,只好同他一起去找司岂。 纪婵问道:“所以,你之所以把我从西城门叫到这里来,就是怕蔡家陈家勉强我回去给陈榕接生?” 司岑得意地点点头,“三嫂,你要怎么谢我?” 纪婵哭笑不得,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谢司岑。 司岂道:“你想要我怎样谢?” 司岑嘿嘿一笑,不怕死地说道:“我想跟三嫂学西洋画,三嫂回来后可一定要教我!” “好啊,没问题。”纪婵笑道。 司岑得意地瞥了司岂一眼。 司岂见纪婵没有特别撇清“三嫂”的称呼,心里像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蜂蜜水,又甜又暖。 “又来耍宝,我们马上就出发了,你回吧。”他故作严肃。 “好。”司岑收起唇角的笑意,正色道:“三哥三嫂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天天揍胖墩儿,直到你们回来。” 司岂在他肩上砸了一拳,“快滚。” 司岑滚了。 司岂看看整装待发的队伍,说道:“你机灵些,保持距离,近了比远了好,带好其他人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纪婵点点头,“你也小心。”她把一个黑色的小腰包递给司岂,“这是给你的,可以系在腰上,取用方便。里面有零食、金疮药、板蓝根、盐和调料等,说不定路上用的着。” 司岂接过来,系好,发现其虽不大好看,但极实用。 “确实很方便。”他在腰包上摩挲两下,“那我先走了,罗清陪你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好。”纪婵摆摆手。 司岂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她。 纪婵笑了起来,“放心,不过两里地而已,盏茶的功夫都用不上。” “呼哨~” “哈哈哈哈……” “司大人舍不得了。” “那就一起走嘛,怕什么。” “就是。” 羽林军中的几个校尉是权贵子弟,与司岂相处甚是随意,此刻打哈凑趣毫不见外。 纪婵道:“甭理他们,我不介意。” 司岂也觉得她不会介意,笑着点点头,“我走了。” 他上了马车。 纪婵带上口罩,把呛人的尘土隔绝在口鼻之外,说道:“这些羽林军可靠吗?” 罗清道:“纪大人放心,都是军中好手。” 两人站了一会儿,军医和仵作的车队很快就到了。 纪婵上车后,罗清骑马追司岂去了。 小马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上了纪婵的车,开着车门说道:“师父,难产关乎两条人命,蔡世子若是再来找你怎么办?” 纪婵道:“据我所知,蔡世子其人还算有担当,我与陈榕交手多回,他不至于那么没脸没皮吧。” 小马道:“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就是不要脸也是该当的。” 纪婵耸了耸肩,“你说的有道理,可那又如何?且不说我现在公务在身,去不了。即便能去,生与死也是五五开,我又何必要去?” 小马松了口气,笑嘻嘻地说道:“师父明白就好,那我走了。” 第148章 胖墩儿粘人,纪祎失眠,舅甥俩一起捣乱,纪婵一晚上没睡好。 小马一下车她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车厢被人不耐烦地敲响了,巨大的咚咚声把纪婵吓醒了。 她睁开眼,抚了抚心脏的部位,坐起身,拢拢头发,又揉了揉脸,问道:“什么事?” “纪大人的叔叔来了。”车夫瓮声瓮气地说道。 叔叔? 纪婵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二叔,他在户部,而鲁国公是户部侍郎,所以,他大概是奉命前来。 她虽有皇命在身,但毕竟还有一天一晚的时间,为了亲表姐的小命,即便耽搁一些时间也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不忠。 她若拒绝二叔,那便是既没有人情,更不尊重长辈,就一定是不孝了。 鲁国公很有智慧! 纪婵披上大棉袄,穿着棉拖鞋下了车。 “二叔此来是给侄女送行的吗?”她大言不惭地问道。 纪从赋眼里闪过一丝欣慰,说道:“正是,此去西北道阻且长,二叔不来叮嘱一番于心难安。” 纪婵看了看纪从赋左右的长随和妈妈,长揖一礼,“侄女多谢二叔。” 纪从赋道:“此去坤山,最难走的是蒙江一段和拒马关,前者民风不好,后者金乌人极多,都是容易出事的地方,另外……”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始终不提陈榕一事。 “纪大人!”长随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看着纪从赋。 纪从赋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侄女可在沿途多备些治疗风寒的药,以备不测。” 纪婵拱手道:“多谢二叔,侄女都记下了。二叔还有公务在身,就请回吧,侄女也启程了。” 纪从赋道:“好,一路顺风。” “走了走了,大冷的天,人都要冻死了,一天天净是事儿。”那车夫带着马车动了两步。 “纪大人,国公爷让你把小纪大人请回去,不是让你送行的。”那长随终于忍不住了。 纪从赋道:“我……” 纪婵打断纪从赋的话,“我奉皇命出征,你家国公爷哪位?” “我……”长随只说出一个字,就猛地停住了话头。 皇命大于天,国公爷的命令算什么,他接下来要的话一旦说出来,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长随只好给那位妈妈使了个眼色,“裘妈妈。” 裘妈妈跪下了,恭敬地磕了个响头,“纪大人,我家世子妃难产,命悬一线,国公夫人求纪大人看在表姐妹的面子上救世子妃一命。” 纪婵挑了挑眉,说道:“这位妈妈,我是仵作,不是太医,治病救人这种事找不到我。” 她转过身,朝马车走去。 那妈妈急了,膝行两步,又道:“纪大人不是会剖腹产吗,既然能救仪贵人,为何不能救世子妃?世子妃可是纪大人的亲表姐呀。” 纪婵停了下来,转身说道:“第一,我有皇命在身,想让我折回去救人,请皇命来;第二,我的确做过剖腹产,但我当初与皇上阐述过这种方法不能推广的道理。” “我现在再跟你说一遍,剖腹产跟难产时保孩子不保大人是一样的,孩子必活,但大人五成生五成死。敢问,世子妃若当真死在我手里,你能保证汝南侯府和鲁国公府不追究吗?” 裘妈妈傻了眼,又看向长随。 长随道:“皇上说三日内启程,纪大人并不是没有时间,所以,纪大人就想见死不救,是不是?” “擦!” 那车夫骂了一声,“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听说为救仪贵人,纪大人当初在宫里呆了好几天,你现在要她回去救人,就得拿圣旨来。” “咋的,就你家世子妃是人,前线上受伤的士兵就不是人是吗?滚滚滚!” 长随有些羞恼,想骂人,瞧瞧一干看热闹的军医和仵作,又憋回去了——纪婵和世子妃的恩恩怨怨京城人早有耳闻,世子妃原本就不占理,他一个长随能做什么,话传到了也就完成任务了。 纪婵对纪从赋说道:“二叔多保重,等侄女回来再聚。” 纪从赋摆摆手,“路上小心。” “赶紧的,走了走了。”车夫没好气地催。 小马松了口气,“师父走了。” 纪婵朝他扬扬手,上了马车。 她不担心纪从赋,鲁国公若想动他先考虑考虑皇上和司家。 脱掉鞋子,纪婵重新躺下去,闭上眼睛想道:二叔还是有些政治智慧的,人也不错,日后该走动的时候还得走动走动,以免纪祎将来让人诟病。 长随回到户部,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事情经过。 鲁国公长叹一声便也罢了。 他知道请不来,便也不会亲自去请。 他很清楚,就算纪婵和陈榕无仇无怨,纪婵也一样不会回来。 纪婵给仪贵人剖腹,是因为仪贵人生的是皇子,纪婵不剖腹,仪贵人也是一个死。 而黄氏找纪婵是为了救陈榕。 纪婵说得没错,剖腹产百分百救的是孩子,大人则生死有命,她未必能救得了陈榕。 纪婵对皇上说过怎样的话他也听说过,那并不是危言耸听。 换做是他,他也不救——救活了是感激,死了就是亲手杀死陈榕,这种风险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担。 他只是没想到纪从赋会这么刚。 “这匹夫算准了老夫奈何不了他。”鲁国公无奈地摇摇头,“你去通知夫人,保大人。” 长随抹了一把冷汗,把消息告诉等在外面的裘妈妈。 裘妈妈立刻乘车返回汝南侯府。 小半天过去了,陈榕仍然处在阵痛阶段,只是频率比之前高了。 人体从有些疼到很疼有一个过程,陈榕在这个过程中有所适应,心理上也做好了准备。 她按黄氏的嘱咐,开始保存体力。 裘妈妈进屋时,小陈氏已经回去了,蔡辰宇正在堂屋茶,陈榕哼哼唧唧地同黄氏议论着纪婵会不会来。 蔡辰宇放下茶杯,看了看裘妈妈身后,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原位。 纪婵没来,就不会有剖腹产;没有剖腹产,他就必须保大人。 那他的孩子怎么办? 蔡辰宇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这时,黄氏也赶了出来,问道:“那贱人当真没来?” 裘妈妈口齿伶俐,把纪婵的话和鲁国公的话各自陈述一遍。 黄氏哑口无言,又愤怒无比。 她在堂屋里踱着步子,骂骂咧咧地说道:“这个贱人,白眼狼,榕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她,拼着死也要让她身败名裂。” 蔡辰宇摇摇头,哂笑道:“岳母息怒,与其让纪婵身败名裂,不如诅咒她死在西北。须知,她有皇上和司家护着,一旦与其正面对上,倒霉的只有我蔡陈两家。” “另外,纪大人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既然我们都想保榕榕的命,就没有剖开肚子的道理,她来与不来都没关系。就这样吧,榕榕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就不能再让她失控了。” 黄氏赞同蔡辰宇的话,也冷静下来了。 临近中午时,郑院使带着万御医和精通产科的封御医赶来了。 郑院使和封御医各自检查一遍,发现陈榕虽胎位不正,但身体没问题,只要胎儿不过大,顺产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纪婵说的,剖腹和正常生产的危险程度都是五五分。 陈榕折腾到下午才真正开始发动,凄厉的尖叫声刺穿了整个汝南侯府。 “使劲啊,榕榕,使劲!” “参汤,喂参汤。” “屁股出来了,屁股出来了。” “再加把劲啊世子妃。” “孩子有点大,世子妃再加把劲儿!” “啊,我没劲儿了。” “娘,我不生了,我不想生了,呜呜呜……” “不生就一尸两命,榕榕不怕,使劲儿!” “就差一点儿了,夫人,不然稍稍切个小口子吧。” “对对对,凭我的经验,稍稍切开一点儿就行。” 黄氏不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如同金纸一般。 蔡辰宇就在回廊上,叫道:“那就切开一点儿。” 黄氏一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稳婆道:“夫人,真的只切开一点点。” “夫人快做决定,不会对孩子对大人都不好。” 蔡辰宇道:“岳母大人,孩子也是一条命,总不能因为一条小口子,就要了孩子的命吧。” 陈榕疼得满头大汗,她虚弱地说道:“切吧,我没力气了,要死要活都认命。” 黄氏大哭起来。 …… 片刻之后,陈榕更为惨烈地叫了一声,随后产房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稳婆笑道:“恭喜世子,恭喜夫人,是……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千金。” 陈榕昏过去了。 黄氏也忽忽悠悠地往地上栽了下去。 “夫人!”裘妈妈惊叫一声,“世子,世子妃和夫人都昏过去了。” 蔡辰宇白着脸去了二进的花厅,请封御医和郑院使为二人诊治…… 黄氏问题不大,乃是怒急攻心所致。 陈榕的情况不大好,她虽不曾大出血,但胞宫脱离。 封御医进行了针灸治疗,但短时间内效果不大,一旦不能彻底好转,怀孕将变得十分困难。 蔡辰宇的子嗣一直都很艰难,现下夫妻双方都出了问题,想生嫡子将难如上青天。 大庆的律法,要求爵位传给嫡子。 蔡辰宇没有嫡子是绝对不行的,那相当于拱手把爵位让给了小陈氏。 第149章 来到大庆五六年,纪婵的心坚硬不少,陈蔡两家人走后,她又睡了,直到中午才醒。 打尖是在一个镇子上。 纪婵一下车,罗清就迎了上来。 他是司岂打发来的,已经找好饭庄定好饭菜了。 纪婵一行人下车就吃,吃完就走,利利索索,丝毫没有耽搁的地方。 从饭庄出来,纪婵找茅房解决生理问题,让小马在不远处看门。 正提裤子时,她听见有人说道:“再怎么能耐,也是个小娘们儿,还不是靠男人?” “四爷小点声,那人是她徒弟。” “她徒弟怎么了,老子就说!一上车就睡,要不是有司大人事先安排了,咱们这会儿还喝西北风呢。” 纪婵一开始还没明白,从茅房出来时才想起来,她现在是六品官,这伙人的头儿,路上的一切应该是她派人打点安排的,而不是司岂。 发牢骚的正是她的莽汉车夫。 四目相对时,莽汉瞪了她一眼,说道:“出发时墨迹,上茅房墨迹,小娘们儿就没有不墨迹的地方。” 小马怒道:“章四爷这是什么意思!你来赶车又不是我师父强求的,拿我师父撒气算什么好汉!” 章四爷? 纪婵吓了一跳,一个车夫若被人叫了四爷,那来头定然不小了。 她审视地看着壮汉,突然发现他好像跟章鸣梧有点儿像:个头又高又魁,方脸,细长眼,大鼻子,一脸横肉。 这个人小马得罪不起。 “小马快点儿进去。”纪婵说道。 “四爷来了,四爷先上。”章四爷朝着茅房大步走了过来。 纪婵耸耸肩,转身就进了茅房——小样儿的,我徒弟上不成,你也别想上。 “你……”章四爷气急败坏,却碍着纪婵女子的身份不好强抢。 小马做了个鬼脸,小跑过来,跟纪婵做了个交接。 师徒俩大获全胜。 去找马车时,小马告诉纪婵,章四叫章鸣杨,章鸣梧的叔伯弟弟,是个正六品的校尉。 此番出现在这儿,是因为他跟石方比武输了,只好愿赌服输,率领其他九个羽林军既当车夫又当护卫。 纪婵扶额,还真是冠军侯府上的! 这么一个爷做了车夫,脾气不大才怪呢。 “要不,我换个车夫?”纪婵在现代旅游时,一般都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要想好好地睡到坤山一线,应该找个听话的车夫才对。 小马摇摇头,“给我们赶车的老王说过,他这人讲究,义气,脾气犟。师父若要换人,接下来肯定不得消停。” 纪婵便也罢了,乖乖上车,继续睡觉。 章铭杨性格差了些,却也不至于欺负女人,一路上的气氛虽然怪异,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一行人在路上过了年,顺顺利利地尾随在司岂后面抵达蒙江一带,进入了甘宁省。 甘宁省与金乌国毗邻,战争打了许久,这里的流民明显比之前的路上多了许多。 为确保安全,司岂放弃常规路线,不走束州一线,而是从蒙城到宁州,从宁州再到拒马关。 因为束州州和拒马关叛乱,冠军侯为了攘外安内,放弃坤山,平息叛乱,目前死守拒马关一线。 然而,平息不等于消灭,叛乱的金乌人化成散兵游勇到处抢夺骚扰。 不管粮草辎重,还是纪婵一行,都越加谨慎起来。 起初,司岂一直让罗清帮着纪婵安排行程,现下为不露行藏,罗清不来了,一直都是小马处理打尖住店事宜。 纪婵除常规运动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睡觉,但放在箱板里的长刀拿出来了,就放在她的手边上。 刚进蒙城地界还算安稳,进城再出城后,境况一落千丈,路上开始有了零星的死尸,单独的,成对,三五具以上的……哭声缭绕不绝。 中午,啃完干巴巴、冷冰冰的干粮,章铭杨的嘴空闲下来,又开始老奶奶似的絮絮叨叨了。 “娘的,老子明明要去杀敌,却被捆在一个仵作的马车上,这叫什么事儿呢。” “喂,纪大人,别睡了,不去验验尸吗?这么多冤魂等着你伸冤呢。” “奶奶的,憋死老子了,爬得跟个乌龟似的,驾驾!” …… 他今年二十岁,还处在中二期,天天想着上阵杀敌,立功做大将军。 然而,理想始终被现实约束着,一腔热血无处喷洒,便天天拿纪婵开涮,说些没营养的话。 纪婵不理他,他也不觉着尴尬,没完没了地找茬儿,这似乎成了他打发旅途寂寞的最佳方式。 “嗒嗒嗒……”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报……纪大人,前面有叛军抢夺粮草,请诸位就地隐蔽。” “吁吁……驾驾!”那羽林军说明来意,调转马头,又跑远了。 纪婵打开车窗,发现此地地势平坦,最近的山也在十里地以外。 前方已然发生恶战,必定会有士兵受伤,如果他们这些军医当真跑远了,可就成大笑话了。 若一定要躲,前面的小树林可暂时容身。 小马跑了过来,问道:“师父,怎么办?” 纪婵正要回答,耳边又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按照这一路上积累的经验,来人至少在二十骑以上。 她面色一变,立刻下了命令,“后面来追兵了,所有人全速前进,进林子。” 章铭杨道:“后面来的就一定是追兵吗,是援军的可能性更大吧?” 纪婵怒道:“你若不愿走可以留下来,若是敌军你就杀一杀,如果不是,那就恭喜你了。” “你……”章铭杨虎是虎,但不傻,他忍下这口气,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一干骡车马车疯跑起来。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一干人到了小树林前,前面的厮杀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是片野林,林子密度较大,灌木也多,只有一条宽约一丈的小路,通往林子的另一头。 纪婵打开车门担心地往前面望了望,跳下马车,逼着章铭杨把车赶了进去。 五辆车刚沿着小路进了林子,后面的追兵便有了踪影——那的确不是大庆的士兵,而是穿着皮袄挥着长刀的金乌人。 纪婵在林边观察片刻,飞快地返回林子,示意所有人放弃马车,往司岂的方向继续跑。 小马问道:“师父,来了多少人。” “大概二十多,估摸着是冲咱们来的。”纪婵一边说一边从车里取出一捆草绳,“小马你留下,咱俩在这边下一道拌马绳。” “好。”小马朝其他仵作和军医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他同纪婵一起,把一条长约三四丈的草绳系在这条比较宽阔的小路上。 纪婵教过小马几个打绳结的方式,不过几息功夫,两人便做好了绊马绳,朝其他人的方向追了上去。 纪婵所料不差,后面的追兵正是冲着他们来的。 一干人才跑出几十丈,就有战马冲进了林子。 二人下的绊马绳起了作用。 前面的三匹马被同时绊倒,后面跟上来的三四匹马直接踩到前面的人和马的身上,当即就有几声惨呼。 这三四个人被迫停下来查看受伤的同伴,其他人放弃小路,走斜线去追纪婵等人。 林子里面不适合纵马,金乌人追赶的速度慢了下来。 然而,他们速度再慢也比那些极少锻炼的仵作和军医快得多,情势岌岌可危。 纪婵追上王虎等人,吩咐道:“能上树的上树,不能上树的设法隐蔽在灌木从里,章校尉和其他羽林军的兄弟吸引金乌人往前。” “是。” 一干人立刻散开。 “小马你也走。”纪婵见小马还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出言斥了一声。 “我与师父的配合向来默契,必须跟着师父。”小马道。 纪婵不再说了——小马是男子,更是徒弟,如果当真撇下她独自逃命,即便活下去也会被外人诟病。 越往西,打斗声就越大。 又走十几丈,纪婵透过林子看到了羽林军与金乌叛军激战的身影。 纪婵顾不上司岂,但能做到不为他们增加敌人。 她停下脚步,说道:“就在这里吧,我们跟他们拼了。” “好!正合我意!”章铭杨转回来,右手娴熟地挽了几个刀花,“老子一个可以打五个,其他几个交给你们。” 纪婵懒得理他,对其他人说道:“多多利用地形优势,不要蛮干硬拼!” “是。”几个羽林军出身不高,对纪婵刚刚当机立断的指挥佩服至极,此刻都很听话。 只有章铭杨不耐地叨咕一句,“咱又不是傻子,用你说?”他的话音将落,人就朝着一个进入视野的金乌人冲了过去。 其他人羽林军也冲上去了。 纪婵不急,拦住小马,说道:“咱们掠阵,谁难帮谁。” 他们是军医不是士兵,论打斗绝不是羽林军和金乌人的对手,保全自己最要紧。 “她在那儿,那就是姓纪的贱人,瘦高瘦高的那个。”一个梳着小辫子的金乌人指着纪婵喊了一嗓子。 另一个秃头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精神大震:“抓住她,只要抓了她,不愁司岂不就范。” “你娘的!”纪婵爆了句粗口,“原来是冲我来的,小马不许蛮干,先躲,躲不过再打。” 她左右看了看,带着小马进了一处林木更加密集、距离章铭杨只有两丈不到的地方,在一处灌木丛旁停了下来。 五个男子下了马,朝纪婵扑了过来。 纪婵有过一瞬的慌张,但她很快就看见章铭杨杀了与他对垒的两人,紧跟着那五人来了,心里又镇定下来了。 “他们要活的,轻易不会杀死我,你站我身后,见机行事。”她把挡在前面的小马拉了回去。 “抓活的!” 小辫子和络腮胡冲在最前面,就在彼此距离不到三尺之时,纪婵将左手压到的灌木猛地一放…… 灌木“唰”的一弹,朝来人的上半身打了过去,小辫子没有准备,被灌木打了个正着。络腮胡吓了一跳,往旁边横跳一步,脱离了纪婵和小马的攻击范围。 这时候,纪婵手里的长刀刺了出去,正中小辫子的心窝,一击毙命。 小马接住络腮胡劈过来的一刀,络腮胡起脚一踹,小马向后一仰,差点摔倒,立刻落到了下风。 纪婵赶紧拔出长刀,转去支援小马…… 络腮胡武功不高,被纪婵和小马逼得连连后退,在其拌到一块石头上时,被纪婵一刀结果了性命。 章铭杨也杀掉了一个,正在跟剩下的两个酣战。 纪婵和小马从后面频频偷袭,两个金乌人不得不分心身后,被章铭杨抓住破绽,接连倒了下去。 章铭杨朝纪婵一拱手,耷拉着眼皮说道:“章某嘴臭,多有得罪,还请纪大人见谅!” 第150章 章铭杨的道歉来得突然,却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直来直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看不惯的就要说,说不过的就要打,绝不委屈自己,对谁都不藏着掖着。 性格确实差点儿,但品德不算坏。 “嘴臭你就多刷牙。”纪婵揶揄一句,随即又摆摆手,“行了,都是小事,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们去前面看看,能帮多少帮多少。” “好嘞!”章铭杨答应着,人已经蹿出去了。 偷袭纪婵的金乌人虽然悍勇,但并非正规军,其他羽林军也很快结束了战斗。 两个轻伤的士兵留下来,由两个年迈的军医给他们处理伤口。 其他没受伤的羽林军跟章铭杨去了。 纪婵带其他军医紧随其后。 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浓,纪婵下意识地戴上了口罩。 出林子就是粮草车,长长的一列,随着蜿蜒的官路一直往前,几乎看不到头。 所有羽林军都在背靠粮草车,与手持火把的金乌叛军奋战着。 几辆粮草车已经烧着了,尤其是纪婵眼前的一辆,上面燃起了一层大火,火势正在逐渐向下漫延。 那是几百斤的粮食,里面还夹着火筒和火箭呢! “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纪婵顾不得找司岂,折断林边的荆棘,用手掐成一捆,朝粮草车跑了过去。 三名羽林军见来了援手,再无后顾之忧,招式越加凌厉起来。 纪婵用荆棘拍打火焰,才拍几下,就因为荆棘太过干燥,与粮草一同燃烧了起来。 “师父,我来!”小马从地上捞起一根车撑,将表面一层粮草从车上推了下去。 粮草落下时,起火的地方先落地,很快熄灭了。 “好主意!”纪婵一边称赞,一边从另一辆车上找到车撑,朝另一辆起火的粮草车扑了过去…… 偷袭粮草的金乌人比算计纪婵的那些训练有素多了,但好在他们人数不算多,羽林军应付起来不算吃力。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了,起火的粮草车也都被救了下来。 纪婵扔掉车撑,正要去找司岂,就见司岂从一群羽林军的身后钻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身上的血也多,脸上、胸膛上、手臂上,到处都是。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忙忙地往前迎了两步,“你受伤了?” 司岂见她完好无损,心里一松,说道:“放心,我没受伤,倒是罗清为救我受了轻伤,我马上给他包扎,你去救重伤员。 罗清就在司岂身后,他肩上中了一刀,大概在锁骨的位置,确实不重。 纪婵点点头,转身就走——人命大于天,她只要知道司岂安全就够了。 羽林军打扫战场,伤兵全被送到官道旁边的空地上了。 五百人,需要处理伤口的轻重伤总共一百多。 纪婵扬声说道:“大家按照先重后轻的原则进行救治,轻伤的兄弟们能动的就互帮互助一下,包扎伤口,敷上金疮药,以免失血过多,那谁……” 纪婵正想吩咐一个士兵把他们的马车赶过来,就听有人喊了一声:“纪大人,快来这边。” 她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军医正朝她拼命地挥着手,他身边的一个肠子流出来的羽林军小兵已经奄奄一息了。 纪婵赶过来一瞧,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救我……”小兵捂着肠子,满眼泪水,哀求地看着军医,“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军医扭过头,不忍直视他的眼睛。 纪婵是法医,学的全科,有的是理论知识,但论从医经验,可能还比不上这些军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暗道,不能慌,不能慌,剖腹产都做了,把肠子送回去又有何难? 冷静下来后,纪婵抓住身边匆匆而过的羽林军士兵,说道:“事情紧急,你立刻走一趟小树林,找到最里面的那架马车,把车厢里的几个羊皮水袋和两只水壶拿来,再……” “我去。我知道在哪儿,兄弟们跟我来。”章铭杨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三两步就跑远了。 几个羽林军也跟了上去。 纪婵收了收心,低下头,仔细打量伤兵的伤,思考着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 “缝,缝上就好了。”小兵躺在冰凉的泥地上,疼出一头一脸的汗,嗫嚅道,“救救我。” 纪婵蹲了下去,把塞在腰包里的一张棉手帕拿出来,盖住他的肠子,再脱下大衣卷成一团枕在他的后脑上,让他腹部松弛,以防肠子继续脱出。 她把小兵的手拿开,说道:“肠子上没有伤,只是脏了,需要清洗,先不忙着往里送。别怕,我会尽力救你,但你也要坚持知道吗?” “坚持,我一定……坚持!”小兵黯然失神的眼里爆发出一抹光芒,精神也振奋了许多。 司岂走过来,见此情形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脸色十分难看。 他站到纪婵身边,犹豫片刻,到底说道:“伤兵留给你,粮草辎重要继续赶路,这边有什么要求吗?” 纪婵知道司岂在为难什么,粮草和兵器是这场战争胜利的关键,他耽搁不得。 她站起身,说道:“不用担心我,车上有药,这边没什么要求,你走吧。” 司岂深深地凝视着她,眼里有担心,也有不舍和挣扎。 然而他只能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我把罗清留下,你务必照顾好自己。” “你也万事小心。”纪婵嘴里说着,人已经朝几个伤势较重的士兵走过去了。 军医同情地看了司岂一眼,也去处理其他伤兵了。 章铭杨把马车赶了过来,卸下车上装的金疮药,拿出纪婵说的羊皮水袋和水壶。 纪婵让人把马车车夫坐的地方清理出来,铺上一块干净的白布,让人把伤兵尽量轻柔地抬了上去。 再取出被子,挡在马车周围,阻住旷野中的风沙。 纪婵剪开小兵的衣物,用装在水壶里的生理盐水把裸露在外面的肠子细细地冲洗干净。 再让章铭杨用羊皮水袋里的水给她冲了手,用高度白酒消毒…… 最后,纪婵按照肠子在腹腔应有的顺序把流出来的部分安放回去,确保其不会扭曲、嵌顿,杜绝因血液循环障碍而造成的缺血和坏死。 遗憾的是,这里没有缝合条件,纪婵把肠子归位,用绷带包扎好伤口就算处理完了。 她和章铭杨把小兵挪到车厢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被子盖上,便继续处理其他伤兵去了…… 十二个人军医一直忙到下午申时才重新出发。 轻伤士兵继续骑马,军医把马车让出来,骑重伤员的马,一行人迅速赶往宁州。 接下来路程很顺利,章铭杨变得无比听话,指哪打哪儿,对纪婵再无不恭。 纪婵在宁州为伤兵们缝合了伤口,州府衙门出面征集宁州的大夫,由他们接手伤兵。 剩下的人继续赶赴拒马关。 正月十五傍晚,纪婵一行抵达目的地。 拒马关是坤山南段的一道关口——冠军侯之前驻守在坤山北段,距离拒马关百里之外的冠山关,关外便是金乌的库尔城。 此关口狭窄,山口陡峭,骑兵通过此处颇为困难,拒马关因此得名,是防范金乌的第二道天堑。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阴影笼罩了庞大的军营,一缕缕炊烟从营房上空升起,喧闹声不绝于耳。 五辆马车驶到箭楼下,停了下来。 “来者何人?”箭楼上的士兵问道。 章铭杨道:“纪大人来了,还不赶紧开门?” 纪婵下了车,笑道:“校尉章铭杨到了,还不赶紧开门?” “章铭杨?”左边箭楼上的士兵没反应过来。 “啊,侯爷的侄子,章四爷,快开门快开门!”右边箭楼上的士兵反应过来了。 两人呵斥守在门口的士兵,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章铭杨有些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说道:“我在这里呆过两年,他们记得我。” 纪婵笑道:“我现在就想喝口热水,躺个热炕。不管他们认谁,只要开门就好。” 章铭杨释然,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个容易,我进去就给纪大人安排,纪大人请。” 纪婵朝后面的人一摆手,“走,进去。” 一行人刚走不远,司岂便大步从里面迎了出来,“估计着你们该来了,果不其然。” 纪婵心里一暖,说道:“司大人什么时候到的?” 司岂道:“我们昨日上午到的,走吧,热水……” “大哥!”章铭杨朝司岂身后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司岂的话。 “四弟,你怎么来了?”章鸣梧有些意外。 章铭杨道:“我是纪大人的护卫。” 章鸣梧来了,司岂便站到了纪婵身边。 “纪大人。”章鸣梧眼睛一亮,拱手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们盼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纪婵还礼,“下官见过世子,章四爷英勇善战,还算顺利。” 章铭杨“嘿嘿”一笑,大手重新摸上刀把,挺着腰杆说道:“纪大人谬赞,纪大人临危不乱,指挥果断才是致胜的关键呐。” 章鸣梧还是头一次看到章铭杨如此谦虚,不由有些惊诧,但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便先请纪婵等人进营,安排好住宿,这才带着章铭杨回到了冠军侯的主帅营帐。 “人来了?”冠军侯站在沙盘后,正在推演战术。 “来了。”章鸣梧道。 冠军侯颔首,“那就好,等纪大人用了饭,就让他们给伤兵疗伤吧。” “这……”章鸣梧有些迟疑,“父亲,是不是太急了。” 冠军侯道:“既然是军医,当然以治病救人为要务,不然要等着她验尸吗?” “大伯父。”章铭杨上前行礼。 “老四?”冠军侯转过身,惊诧地看了过来。 “给大伯父请安。”章铭杨长揖一礼,又道,“大伯父放心,纪大人不是娇气的人,即便你们不说,她也会主动去的。” “哦?你怎么……” “侯爷,宁州来人了,知府武大人于昨夜被杀。”一个校尉冲进来,打断了冠军侯的话。 第151章 宁州知府在这个时候被杀意味着什么。 金乌国偷袭,还是单纯的谋杀? 冠军侯想不明白。 章鸣梧道:“正好司大人纪大人在……” 冠军侯摆摆手,“武大人已经死了,活人要紧,让司大人自己去。” …… 西北的冬季干冷干冷的,营帐虽不漏风但也不暖和,穿单衣扛不住,棉袄不离身才能保证不哆嗦。 司岂不敢让纪婵沐浴,只准备了洗头洗脸的热水。 纪婵不验尸,也就没那么矫情,不洗就不洗,简单洗洗头发就吃饭。 饭菜摆在箱子上,只有一碗黍米饭,一个馒头,以及一碗炖白菜。 纪婵眉头都没皱一下,坐在另一只箱子上,端起大碗就吃。 司岂在她身边的地铺上坐下,歉然说道:“不大好吃吧,军营里饭菜单调,除了这些再找不到旁的了。” 纪婵从冒着热气的白菜里挑出两块瘦肉,“有干有稀,有荤有素,已经很不错了。”她往嘴里扒拉两筷子黍米饭,“这已经是你的面子了吧。” 司岂笑了笑,“凭我的面子也不过是饭菜热一些,菜里多两块肉罢了。” 纪婵心有戚戚,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两分,“打了这么久的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司岂道:“自从你改善了炼钢技术,火筒和火箭便一直源源不断地运往这里,金乌国的骑兵已经因此遭到了重创,士气不振。依我看,为提高士气,金乌很快就会有所行动,冠军侯和几个军师也一直在推演对方的下一步棋。另外,咱们大庆国库空虚,打不了持久战。如今粮草和武器均已到位,即便金乌不叫阵,冠军侯也该主动出击了。” 纪婵一边听一边吃得飞快,一碗黍米饭下了肚,又抓着馒头吃了起来。 司岂还是头一回看见纪婵吃这么多东西,心疼地问道:“饿了吧,要不要再去拿个馒头?” 纪婵掰了一大块馒头,往菜汤里蘸了一下,放到司岂嘴边,“已经饱了,但一会儿还要去看伤兵,现在多吃几口,以防晚上饿肚子。” 这是纪婵第一次喂司岂吃东西。 司岂心里美得不行,吃的时候特地往前伸了伸脖子,闭嘴的时候就把纪婵尖尖的指尖含进了嘴里。 纪婵心里一酥,遂凑过来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他的唇薄且凉,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她亲一下感觉意犹未尽,便又亲了一下。 司岂心里美得直冒泡,三两下咽了馒头,捧着纪婵的脸亲了下去…… “司大人,纪大人!”营帐传来章鸣梧的声音。 司岂的唇刚刚落在纪婵的唇上,舌头还在口腔里蓄势待发,却不得不紧急停了下来。 他冷哼一声,道:“还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纪婵又掰下一块馒头,蘸了菜汤放到自己嘴里,笑道:“快去吧,说不定有要事呢,我吃完饭也要去看看伤兵了。” 她话音将落,章鸣梧就已经到了门口,“司大人,我进来了。” 司岂往前迎了两步,“请进。” “司大人,出事了,宁州知府武文齐被杀。”章鸣梧掀开营帐的帘子,狐疑的目光在纪婵和司岂脸上来回扫了两遍。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熄灭了司岂的所有火气。 “哦?”司岂严肃起来,问道:“侯爷是什么意思?” “侯爷想请司大人过去一趟。”章鸣梧道。 司岂回头看了眼纪婵。 纪婵点点头,“你去吧,我现在的责任是救人,死人总不越不过活人。” 章铭杨从章鸣梧身后钻出来,竖起大拇指,“纪大人英明。”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用说就明白他大伯父的意思。 纪婵耸了耸肩。 司岂随章鸣梧去了主帅营帐,纪婵把碗筷送回伙房,回来时又碰到了司岂。 他披上了斗篷,腰间挂着长剑,显然是要马上出发。 “我走一趟宁州,军营都是男人,你晚上不要出来乱走,我把罗清给你留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司岂嘱咐道。 纪婵道:“我没事。夜路难走,你要小心些。” 司岂点点头,“我带羽林军去,你不用记挂。” 他匆匆走了,步伐大而急,斗篷被凛冽的风吹起来,烈烈抖动,像面巨大的旗帜。 纪婵注视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小声道:“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司岂像是听见了她的话,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她,也挥了挥手,喊道:“快进去,外面冷。” 纪婵道:“好,四天后见!” 她喜欢在告别时定一个大略的日子,总觉得那样比单单说一个“再见”更让人安心。 “好,一定!”司岂上了马,带着一干羽林军消失在正在关闭的营门之外。 宁州离拒马关不算远,司岂酉时出发,凌晨时分在一个镇上睡了半宿,第二天下午便赶到了宁州城。 同知李大人、通判佟大人接待了司岂一行。 用过午饭,司岂带人前往武文齐遇害之处。 武文齐遇害当晚不在衙门,而是在城东的一个四进大宅子里。 宅子里的下人不少,但大多住在前院和宅子的边缘地带,能进正院的不多。 武文齐于凌晨时分被杀死在正院的卧室内。 尸体早已入棺,现场也必定遭到了破坏。 捕头给司岂介绍道:“凶手后半夜从后花园闯入,进入正院之前,不曾惊动过其他下人。花园的泥地上有两个人的脚印,已经比较过,不属于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下人。” “正院的大门晚上上了栓,凶手从后罩房的围墙跳进来,到二进时惊动了一个出门解手的粗使婆子。婆子被其中一人绑了手脚,堵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进去把人杀了。” “婆子说,两个凶手都是中等身材,脸上蒙着黑巾,全程不曾说过一句话,杀完人顺着原路离开了这里。” “那婆子吓得要死,天又黑,至今想不起来那两人的眉眼长什么样。” 武文齐的卧房陈设极为豪华。 全套紫檀木家具,多宝阁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玉雕摆件,瓷瓶精致,虽不能凭肉眼推测其年代,但器型多是前朝和前朝以前的。 地上铺着纯羊毛的波斯地毯,中间的空地上黑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喷溅状血迹从这里向外漫延。 不远处的琉璃屏风上,布满了黑色的彗星状血迹。 司岂问道:“有财物丢失吗?” 李同知道:“据管家说,没有丢失财物,下官亦不曾听说武大人有什么仇家。” 司岂又问捕头,“尸体验过了吗?” 捕头道:“验过了,没有什么发现。” 司岂想了想,吩咐道:“带我去看看尸体。” 捕快们把武文齐地尸体从棺材里请了出来,放在停尸床上。 司岂带上口罩和手套,按照纪婵的方式检查了武文齐脖子上巨大的创口。 “从伤口上看,凶手是右撇子。”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武文齐的牙齿,“武大人丢了一颗牙齿。” 司岂直起腰,心中五味杂陈——所以,朱子青和朱平不但从乾州逃跑了,而且还把人杀到了这里? 朱深蓝是在向他示威吗? 宁州府的推官听说过京城的连环杀人案,立刻明白了司岂的意思,说道:“所以,这是京城人做下的案子?” 司岂没有回答,问道:“武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同知道:“武大人为官清廉,处事公允,呃……”他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 武文齐家世一般,不是豪门大族,但其住处却如此豪奢,显然与“清廉”二字不相匹配。 推官替他解围道:“司大人,我们也是头一次来这里,平常武大人都是住在府衙。” “如果他为官清廉,便攒不下这般家业,你们可曾找过府里的账册?”司岂用手帕垫着打开梳妆台上的一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他突然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后面的武宅管家。 武宅管家也正看着他,眼里的忧色来不及收回,被司岂堵了个正着。 司岂一指,喝道:“把他拿下,大刑伺候。” 那管家吓了一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叩头道:“小人冤枉,我家老爷不是小人杀的呀!” 李同知和几个州府官员也被司岂突然的命令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同知迟疑着问道:“司大人,这是何意呀?” 两个羽林军走到管家身边,随时准备把人架出去打板子。 司岂说道:“想不动刑也容易,把武文齐的账册给本官找出来,实话实说。” 管家又开始磕头,“大人,我家老爷的账册不是小的保管的,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人冤枉啊!” 司岂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拖出去打!” 两个羽林军抓住管家的肩膀,一人拎一条胳膊往外走。 “李大人,佟大人,小的真没见过什么账册啊,小的冤枉啊。”管家哭喊着被拉了出去。 李同知觉得司岂有些过了,便道:“司大人,他只是个下人罢了,未必知道什么账册,而且也未必有账册,就这么用刑怕是不大妥当吧。” “嗯……咳咳!”佟大人咳嗽两声,示意李同知慎言。 司岂点点头,“李大人说的很有道理。”他转身出了案发现场,在堂屋的主位坐下。 不知羽林军从哪里寻了板子来,外面很快就响起了“啪啪”声。 管家叫得鬼哭狼嚎,不出二十板子就松了口,“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招,小的都招。” 司岂看了看李同知,笑道:“守着这么一大笔财富,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他自然也不会例外。” 第152章 管家肖忠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 当晚,武文齐被割喉,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吓傻了,与其同睡一榻的大姨娘更是尖叫不已。 深夜静寂,叫声传出很远,引来了恰好在东城巡逻的衙役。 一州知府被杀,这是天大的事。 同知、通判、推官等官员迅速赶到,细细勘察了现场。 这就导致管家肖忠失去了布置抢劫杀人现场,拿走钱财的最佳时机。 他是武文齐巨额财产来源的知情者,对巨额财产起贪心是人之常情。 司岂之所以怀疑管家,而不是官员和捕快,是因为官员有足够的能力和时间拿走这个屋子里所有财物——绝不会只清空抽屉里隐藏的东西,而放弃多宝阁上的十几件珍宝。 他们能坐到这个位置,没那么蠢。 肖忠拿出私藏的三千两银票和一本账簿。 账簿上记载了武文齐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支出是明确的,全部是人情往来和日常消费。收入只有姓氏,没有名字。 所有财物都是到访大宅的人送的。 肖忠只知道有个经常来的员外姓古,经营商队,此人在两国开战后就没有了踪影。 最后一笔收入是司岂纪婵等人进入宁州境的前一天:武文齐收到了一尊重约二百两的金佛,送礼的人也姓古。 但肖忠说,他没见着古员外,也不知武文齐何时收的礼。 司岂一行抵达蒙城后,派人知会过粮草辎重抵达宁州的大概时间,以便武文齐做好接待安排。 司岂合理怀疑,这个姓古的人是金乌国细作,而武文齐是卖国者。 那么,这尊金佛是否与他们一行有关呢? 司岂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 粮草辎重目标大,金乌人稍加注意就能知道准确消息,不用贿赂任何人。但纪婵加入军医队伍,并隐匿在粮草之后的消息并不是所有人知道。 联想到纪婵等人遭到袭击的经过,司岂以为,武文齐卖的应该是纪婵的消息。 朱子青也许就是因为查到这些,所以才杀了武文齐。 由此可见,他在找到朱子青的外室陶姨娘后,朱子青便已经逃离乾州,往西北来了。 司岂苦笑着摇摇头,难道他想杀遍天下恶人不成? …… 案子与京城的连环杀人案串起来,司岂就不用继续跟踪此案了。 他亲自画了朱子青和朱平的画像,以大理寺的名义下了海捕文书,通缉二人。 之后一行人在宁州休息一宿,探望了留下的羽林军伤兵——伤兵们的伤势大多有所好转,包括那个肠子跑出来一多半的小兵。 第二天一早,司岂辞别同知等官员,返回拒马关。 战争时期,形势瞬息万变,司岂担心前线战局,更担心纪婵的安危,路上不免走得有些慌张,天黑时便错过了商旅打尖的镇子。 晚上变了天,西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风沙落到衣裳上,能听到“噼啪”的声音。 气温降得很快。 大约一更时分,风略略小了些,但雪又下起来了。 司岂穿着翻毛皮的斗篷尚且冻得瑟瑟发抖,穿着棉衣棉甲的羽林军就更受不了了。 一行人冒着风雪走了十几里,总算在一处山麓下发现了一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两点橘红色的烛火。 烛火虽然微弱,但在这样的夜里,却像熊熊燃烧的火炬一般,照亮了每一双渴盼温暖的眼。 司岂心中一定,指着路边的蜿蜒小路说道:“走吧,我们过去。” 小村子距离官道甚远,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才到村里。 司岂选了村里最大的一个宅院,让士兵上前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许久,才有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谁啊?” 一个羽林军士兵说道:“路过的,借宿。” “啊……不借不借,家里没地方了……咣!”那人跑回去了,使劲关上了房门。 “咚咚咚……”士兵力气颇大,把门拍得山响。 “嗷,嗷……”村子里的狗叫了起来。 “你再不开门,我们就硬闯了!”有的士兵冻得不行,大声威胁道。 又有两个士兵上去砸门。 司岂没阻止,比起士兵的健康,他更愿意损失一点儿名声和银钱。 “来了来了,别砸别砸。”里面的人大概怕了,飞快地打开了大门。 这是个三十左右的壮汉,完全符合西北一带人的样貌特征:浓眉大眼厚嘴唇,目光中有惧怕,但看得出忠厚老实。 他身上穿着厚棉袄,脚上等着羊皮靴,家境看起来还算不错。 “你们这是……”壮汉试探着跟身材最高、气势最强的司岂搭话。 一个羽林军道:“咱们是冠军侯的人,准备几间房,弄点儿吃的,咱们爷们要在你这儿过夜。” 另一个补充道:“咱不白吃白住,给钱的。” 壮汉黝黑的脸上有了笑容,背后藏着的柴刀也放了下来,“原来是咱大庆人,快请进快请进。” 这一家人姓邱,以打猎为生,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是地地道道的西北汉子,待人十分热情。 烧水,做饭,烧炕,一家子忙活起来,很快就把一大盆臊子面端上了小饭桌。 这里的人用饭不讲究,家里没有几把凳子。 司岂等人盛了面,脱掉靴子,端着碗坐在东次间的热炕上吃。 “官爷这是打哪儿来,要去哪儿啊。”年纪最大的邱老爷子问道。 司岂道:“我们回拒马关。” “哦……对对,金乌人打到拒马关了。”所谓的老爷子也就五十多岁,脸上皱纹不少,但精神矍铄,说话声音也大。 司岂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扒拉面条——西北人吃盐重,面条里肥肉多,油腻,香过头了——去随州时纪婵说过,人在外面,最重要的是吃饱穿暖睡足,其他的都可以放在后面,不然受罪的是自己。 邱老爷子见司岂不摆架子,回答自己了,谈兴更足了,又道:“哎呀,总守着拒马关也不行啊,依我看,咱们这里……” “爹!”邱家老大喊住邱老爷子,“没凭没据的,咱不能跟官老爷瞎说。” 邱老爷子一摆手,“怎么能是瞎说呢?早先又不是没有过。” “那都多少年的事了,官老爷们比你懂。”邱家老大道。 邱老爷子哼了一声,“懂个屁啊……” “爹!”邱家老二大喝一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邱家几个兄弟紧张地看着司岂等人,生怕他们拔下腰刀,把他们一家都斩了。 司岂把嘴里的面条咽下肚,问道:“老丈的意思是这里有条小路,能让金乌国的士兵偷偷打过来,是吗?” 邱老爷子一拍大腿,“聪明人呐,可不是嘛,就离我们村不远,要不我儿咋就不敢开门呢。” 司岂一怔,如果金乌国把骑兵摆在拒马关诱敌,大批步兵从这里进来,在背后偷袭冠军侯,再来一个两边夹击,只怕冠军侯就真的吃不住了。 “如果这条路能走,金乌国岂不是早就打进来了?”一个羽林军问道。 邱老爷子说道:“山北挨着金沙河,河水又深又急,山坡也陡,基本上没有路,即便是我们这些猎人,也轻易不走那里。” 又一个士兵道:“笑话,你们都不走,金乌人又怎么会走?” 老爷子道:“官老爷,咱们不走,是因为咱们不想拼命啊!再说了,山北也没什么猎物,咱们也不想去呢。” 司岂点点头,老人家说得没错。 那士兵是个爱抬杠的,笑道:“你们不想拼命,金乌人就想拼命了?” 老爷子撇了撇嘴,“不信拉倒,反正已经有人从那儿过来了,前几日我们村里莫名其妙的丢了两个大活人,我琢磨着肯定是金乌人干的……” 邱家的几个儿子有些无奈,但也没再阻拦,任凭老人家罗里吧嗦地说了个够。 司岂读过历史,对大庆与金乌的几次战争了解得极为详细。 四十五年前,大庆仗着国力强横,大肆向北向西扩张领土,一度打到过库尔城。 后来金乌的一队奇兵突然出现在大庆,占领了毫无防备的宁州,大肆屠杀百姓。 大庆不得不从金乌撤兵,订下盟约,与金乌修好。 他看过舆图,金沙河确实就在附近。 此河是两国之间的界河,水流湍急,冬季甚少结冰,那条路的确很凶险。 大庆派斥候专门探过那条路——总共去了十个人,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个。 司岂可以肯定,邱老爷子说的山北,应该就是当年金乌国士兵走过的路。 那么,为了振奋金乌国士兵的士气,金乌的士兵会不会再次走上这条小路呢。 吃完饭,司岂披上斗篷去外面看了看。 风小了,雪也小了,只有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还在飘洒着。 雪只有薄薄的一层,估计明日太阳一出就化了。 由此可见,这场雪并不能给打定主意冒险的金乌人带来多大麻烦。 司岂心里有事,一宿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羽林军返回了拒马关,一进军营就去找冠军侯商议此事。 冠军侯还在跟军师们和幕僚们研究沙盘,推演金乌的战术。 司岂不等通报,直接闯了进去,道:“侯爷,依我看,四十五年前的宁州惨案又要重演了。” 冠军侯停下话头,不满地看了司岂一眼,说道:“司大人,这是主帅营帐,任何人都不能擅闯。” 司岂道:“侯爷,事急从权,下官不得不如此。”他大步走到沙盘前,指着小邱庄一带说道,“这里前三天莫名其妙失踪两人,下官有理由怀疑金乌国要从这里突袭西北军。” 第153章 失踪者是邱老爷子的两个本家侄儿。 二人去山里打柴,一去不回。 老邱家派了二十几个青壮年上山找人,找了两天,始终没找到,只找到几处搏斗痕迹。 作为亲人,按说应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在坤山这样的山里,如果两天找不到,基本上与死无异。 司岂在离开前曾亲自求证过,那两家人的确在办丧事。 尽管凭借这些不能断定金乌国一定会从坤山北偷袭冠军侯或者宁州,但司岂以为,事情重大,应该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宗旨,立刻派斥候查探此事。 但冠军侯跟他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说:“小司大人,现在是冬季。如果从后山绕路,一千人最少损失七八百。四十五年前,大庆要吞并金乌,金乌为了不亡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如今金乌要攻打大庆,再让士兵无端送死,只怕金乌士兵也不会答应的。” 司岂道:“侯爷,当年金乌到底在北山损失多少人,至今仍是个迷。如果金乌人当真在北山找到一条可以减少士兵伤亡的山道怎么办,侯爷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这……”冠军侯犹豫了。 司岂说的是实情,他常年驻守在此,对那段历史了解得并不比司岂少。 当年,大庆派出的斥候死伤惨重,一方面是因为北坡陡峭,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找到正确的路线。 万一金乌人找到了,再来一次两面夹击,西北军就真的危险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司岂的话,但态度也不像方才那般强硬了。 “庞大人以为如何?”他问庞耿。 庞耿是监军,也是军师,为人机智,在兵法谋略上颇有建树。 司岂在心里摇了摇头,庞耿自恃才高,对父亲颇有微词,只怕不会支持自己。 “精明强干的斥候找不到路,在小邱庄住了祖祖辈辈的猎户也找不到路,金乌人不是神仙,他们怎么就一定能找到路呢?我与侯爷的看法一样,今时不同往日,金乌人不会做四十五年前的蠢事。”庞耿道。 司岂笑了笑,看看其他副将和幕僚,“诸位也这么认为吗?” 章鸣梧点点头,“侯爷和庞大人说得有……” “嗯……”章鸣梧的幕僚靳玉春忽然清了清嗓子。 章鸣梧顿了顿,扭头看向靳玉春,“靳先生有什么看法么?” 冠军侯瞪了章鸣梧一眼,但没有阻止靳玉春。 靳玉春拱了拱手,道:“侯爷,晚生不才……” 庞耿道:“既然知道不才,那就不要说了嘛。” 靳玉春有些尴尬,但风度犹在,笑道:“庞大人说的是,但该说的晚生还是要说,以免贻误战机,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庞耿冷哼一声,别开了视线。 靳玉春微微一笑,说道:“学生以为,司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据学生所知,金乌国人对我大庆极为向往,为此处心积虑多年,自然早有万全的准备。若非工部改造火筒火箭,让金乌有所顾忌,重新审视我大庆的军力,只怕早在束州和拒马关叛乱时,西北军就已经扛不住了。” “嗯哼!靳先生不必铺垫太长,直接说结果吧。”冠军侯被揭了老底,脸上有些挂不住。 靳玉春颔首,又道:“既然是处心积虑,那么就不可能不研究四十五年前的成功,只要研究了,就一定会有所布置。以晚生所见,应该派斥候查探北山一带,而且越早越好,越细越好,越快越好。” 只要没有偏见和固执己见,这个道理就非常浅显明白,完全不需要什么大智慧。 几个幕僚和副将纷纷赞同靳玉春的意见。 章鸣梧道:“斥候大多在拒马关两侧观察敌情,这么大的坤山,几个人只怕不够。” 庞耿抿了抿稀疏的山羊胡,“听说羽林军各个武艺高强,依老夫看,正合适往山顶一趟。” 司岂冷笑一声,道:“押运粮草时,司某有权指挥羽林军,如今粮草已经交接,羽林军的指挥权已然交还回去,庞大人若想动用其人手,需要经过施千总的同意,司某管不着。” 庞耿冷笑一声,“大战在即,只要是军人,就该为大庆的边关出一份力,羽林军作为禁军更该如此。” 司岂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 庞耿见司岂油盐不进,冠军侯亦不接这个话头,只好悻悻地住了嘴。 …… 从冠军侯的营帐出来,司岂直奔纪婵的营帐。 然而纪婵不在,罗清也不在。 司岂便又往军医的营帐去了。 快到门口时,他遇到了匆匆赶来的章鸣梧、章铭杨兄弟。 “司大人不洗漱休息,来此作甚?”章鸣梧笑道。 司岂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来找纪大人。” 章鸣梧道:“巧了,我也找纪大人。”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狐疑,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一起吧。”既然某人脸皮厚,他就好好打击某人一下好了。 纪婵正在给伤兵处置腰上化脓的伤口,刮去腐败的皮肉,清理脓血,清洗,缝合…… 因为没有麻沸散,伤兵咬着软木,疼得面如金纸,大汗淋漓…… 三人见状面露不忍,纷纷转过头。 章鸣梧道:“纪大人是女子,心肠怎如此硬?” 章铭杨闻言哭笑不得,说道:“大哥,纪大人在救人。” 章鸣梧道:“我知道她在救人,但作为一个女子,敢下这样的狠手,着实不简单。” 司岂道:“所以,世子是想夸赞纪大人心狠手辣?” 章鸣梧瞪了眼睛,“这是什么话,本世子什么时候说过?” 章铭杨见二人针尖对麦芒,赶紧岔开话题,“大哥,听说需要斥候去探索北山,算我一个怎么样?” 章鸣梧得意地看了司岂一眼,说道:“你是羽林军,这样的问题应该去问施宥承。”施宥承便是这支队伍的千总。 章铭杨拱了拱手,扭头就走,找施宥承去了。 …… 伤兵的伤口不大,纪婵很快就处理完了。 “司大人?”突然看到司岂回来,纪婵又惊又喜,担了好几天的心瞬间放下,脸上笑得跟花似的,“都还顺利吗?凶手查到了吗?” 她走到水盆旁,忽然想起司岂身边的还站着章鸣梧,“章世子又来探望伤兵了啊。” 章鸣梧有些颓然,应道:“是啊,你们聊,我过去看看。” “世子公务繁忙,我们就不打扰了。”司岂笑着挑了挑眉,又对纪婵说道,“路上很顺利,只是凶手没抓到,但已经发海捕文书了,你猜凶手是谁?” 纪婵吃了一惊,“莫非是朱大人和朱平?” 司岂点点头,“武文齐被拔走了一颗牙。” 纪婵让罗清舀了瓢清水,又把手冲了两遍,用手巾擦干,说道:“看来这位武大人不是什么好人呐。” 两人一边说一边出了军医营帐,往纪婵的小营帐去了。 一进门,司岂就把纪婵搂到了怀里。 纪婵抱住他的腰,脸颊在他细滑的脖颈上蹭了蹭,“你总算回来了,真好。” 司岂拢紧她,闭上眼,细细感受着这一份踏实的温暖,一直提着的心暂时找到了落点,不再像刚刚那般没有着落了。 “我明天打算上一山一趟。”他在纪婵耳边说道。 纪婵有些诧异,“为何?” 司岂把事情说了一遍。 纪婵不解,“既然有斥候,你为何要亲自去?” 司岂道:“章铭杨想揽下这桩差事,依着我对施宥承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放过这等立功机会,而羽林军没有任何登山经验,我不认为他们能完成任务,一旦出现漏洞,结果无法预测。” 纪婵推开司岂,“我觉得你这是典型的自信过头,不信任你的战友。” 司岂笑了笑,“可能吧,羽林军向来自大,我的确不信任他们。” 尽管如此,纪婵还是觉得司岂不该去——他也不擅长登山,能够倚仗的只有头脑,没有任何实际经验。 然而就像司岂说的,事关重大,遗漏任何可疑之处都是对大庆的不负责任。 纪婵必须同意。 两人温存一会儿,纪婵推开他,从行李中取出纸和铅笔,画了几个必备的简易登山工具。 “这是登山要用到的吗?”司岂问道。 “是的。”纪婵把图纸给他,把每一样工具的用途介绍了一遍。 司岂大为惊奇,抱着她的脸“啾啾啾”地亲了好几下,笑道:“我家纪大人可真是个宝藏,哈哈哈,万金不换。” 纪婵哈哈大笑,揶揄道:“司大人好像记性不怎么好呢。” 司岂在她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以前是我眼瞎,二十一就饶我一次如何?” 纪婵推开他,“不如何。另外,不要叫我二十一,不过是随意取的名字,叫我纪婵就好。” “就知道你是糊弄人的,明明是廿一嘛。”司岂揉揉纪婵的软发,“好了,你歇一会儿,我先去找铁匠,等会儿一起用午膳。” 司岂一出门就碰上了章铭杨。 “司大人,施千总同意了,他也要去。”章铭杨有些得意,瓮声瓮气地说道。 司岂道:“我也随你们同去,你现在要是没事,跟我往铁匠那里走一趟。” 章铭杨立刻跟了过去。 西北军里不但有铁匠,而且还有好几个铁匠,钉马掌,修补兵器,炉火直到晚上才会熄灭。 司岂把图纸给铁匠。 铁匠只看了一眼,又把图纸推了回来,说道:“这位大人,大将军有规定,不允许咱们接与兵器无关的私活。” 司岂对一头雾水的章铭杨说道:“章校尉,这是纪大人画的,咱们明日上山时保命的武器,缺一不可。” 章铭杨一听是纪婵画的,登时上了心,让司岂解释一遍,立刻找章鸣梧去了。 章鸣梧亲自下令,让铁匠打造好二十套,第二天一早交货。 第154章 虽然工具简单,但半天一宿打造二十套铁器还是有些困难。 司岂稍稍调整一下,要求铁匠打简易冰镐十六把,铁锁五个,剩下的是岩钉,保证每款两个即可——铁锤不用打,铁匠有好几把,临走时带上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司岂先到铁匠处验货。 冰镐打得有些笨重,加上铁锤、铁锁和岩钉等物件一起,至少增加了四五十斤的重量。 纪婵让小马把两条绳索缠在司岂腰上,再把工具一一挂上。 小马道:“师父,是不是太沉了,路远无轻债呀。” 罗清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纪婵笑道:“安全第一,不然……” “纪大人也忒谨慎了些,不过是座野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紧任务重,带这么重的东西下官觉着不妥,司大人以为如何?”施宥承来了,此人三十左右岁,细眉细眼,不算威武,但很精明。 纪婵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太客气,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施宥承之所以主动请缨是想立功,一旦司岂跟着去了,功劳就被其分走了一大半。 他不开心,当然就想刺一刺司岂。 司岂笑道:“山高且陡,山顶布满冰雪,而我们都是京城人,登山不熟练,登雪山更不熟练。”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指着冰镐和绳索说道,“诸位,工具不多,冰镐每人一把,绳子每人一条,其他的大家看自身能力,总之,所有工具都必须带上。” 十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动。 章铭杨不看施宥承的脸色。 他是权贵子弟,一来对这些工具有所了解,二来对司岂的智慧有所折服。 他学着司岂的样子,把绳子捆在腰间,冰镐、锤子、岩钉也都挂了上去。 章铭杨披挂完了,其他羽林军还是没动。 纪婵看不下去了,说道:“虽说……” 司岂拦住她的话头,说道:“既然施千总不愿带这些东西,那本官再喊几个士兵随我同去好了。” 他这话说得并不重,只是给了施宥承选择。 施宥承是五品武将,若当真扛着不拿,果然让司岂另找士兵就显得有些不识时务了。 他是精明人,做不来那么生猛的事,当即改变口风,主动拿了绳子、冰镐和锤子。 施宥承拿了,其他士兵也就老实了。 尽管场面不大好看,但司岂达到了目的。 一行人步行出了军营,在斥候的带领下,从右后方的一条小路上山。 山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除了个别处的岩石和陡峭的土坡稍稍有些难爬外,大多都很顺利。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后,施宥承第一个受不住了。 他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火气也越来越大,所到之处总有大片荆棘因为泄愤而被冰镐砍倒一片。 “不行,实在走不动了,岁数到底大了,不如小年轻。”他没好气地把冰镐扔下,在一处岩石上坐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 司岂站在山路上,抬头望了望白雪皑皑的山顶,问斥候,“登顶还要多久,上面怎么样?” 斥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名叫张大强。 张大强擦了把汗,说道:“回大人的话,上面冰雪覆盖,比这里难得多的多。”他瞧了一眼施宥承,又道,“诸位大人,别说小人多嘴,咱还是赶紧走吧,山路长着呢。咱们要赶在日落前到那个位置。” 他指着东边的一处岩石下,那里看着不远,但大家都明白,到达那里至少还要两个时辰。 “走吧,日落前找一个保暖的地方安营扎寨至关重要。”司岂说道,语气比往前严厉了些。 施宥承站了起来,抱怨道:“要不是冰镐太沉,咱还能走快点儿。” “确实沉,越往上越喘不过气来了,不然就别带了吧。” “是啊是啊。” “司大人,要不别拿了吧。” 几个体力稍差的士兵立刻附和了施宥承。 张大强提了提手里的冰镐,看了施宥承一眼,没说话。 章铭杨不满地说道:“没听见吗,上面不好走,说不准这东西就能救你一命。老子带这么多也没觉着累。一个个小娘们儿似的,走走走,别耽搁。” “你……”施宥承吃了个瘪,想反驳又咽了回去,红着脸站起来,重新上了山路。 又是将近两个时辰的山路,一行人在天黑前赶到了张大强所说的位置。 这里是比较平整的一大片岩石,岩石之上又立着一大块岩石,正好挡住山风,是一处极佳的宿营地。 施宥承吩咐士兵捡来一些枯柴,架起两堆了篝火。 取暖,吃饭,安排值夜。 一众人听着山中的风声和野兽的嚎叫声休息了一夜。 宿在高处的人能更早的迎接太阳。 大约辰初,司岂等人吃完干粮,整理好行囊,跟着斥候继续向上走。 宿营地距离山顶很近,两刻钟后,路上的冰雪便多了起来,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张大强喊道:“大家把冰镐拿起来,以防万一。” 施宥承冷哼一声,反驳道:“抓荆棘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注意脚下。” 不拿东西可以解放双手,拿冰镐可以应付突然情况。 士兵们权衡一下,七八个人把冰镐拿了出来。 又走一盏茶的功夫,脚下便完全都是冰雪了,山坡陡峭,每一步都变得艰难起来。 司岂踩着张大强留下的脚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匍匐着向上,“压低上半身,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是。”章铭杨就在他身后,第一个响应。 几个士兵也应了。 施宥承不忿,嘟囔道:“这点儿破事还用你说,谁不知道……啊!”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退了三四尺,右脚踩到挨着他的士兵腿上,这才停了下来。 他安全了,士兵却被撞趴下了,整个人顺着陡坡向下滑,速度极快。 “冰镐!”司岂大喝一声。 那士兵恰好是听话的一个,冰镐握在手里一直没扔,闻言立刻反应过来,手里的冰镐狠狠一挥,镐的尖头扎进冰里,顿时阻住了下滑的势头。 随后,他踩牢一块石头,调整身形,一步一步地挪了上来。 “卧槽,这玩意儿可真他娘有用。”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把冰镐从身后拿了出来。 “确实确实。” “都拿出来,赶紧拿出来。” 施宥承面色灰败,哆哆嗦嗦地把冰镐握在了手里。 章铭杨看了施宥承一眼,笑道:“大家都小心脚下,切记不能分神。” 施宥承面红耳赤,再无二话。 这一路只有滑,不算陡,一行人上到山的鞍部,向下望,他们才知道坤山北坡的难度。 这边几乎没有缓坡,大多是高约几十丈的陡峭悬崖,趴在崖边上看一眼都会觉得两腿发软。 施宥承对司岂说道:“司大人,这下面实在不像有路的样子,除非金乌人真的是金乌,不然绝对钻不过来。” 他这话既有失望的意思,也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失望是因为没有功劳可图,幸灾乐祸就是看司岂笑话了。 张大强指指东边的一片山头,“这一片的确下不去,到那边才行,咱们还得抓紧点儿,争取天黑前上来,返回昨晚的地方扎营。” 章铭杨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 几个羽林军士兵面色煞白,说道:“章校尉,真要下去吗?” 章铭杨反问:“不然上来干嘛,看风景?” “施千总。”一个士兵求救地叫了施宥承一声。 施宥承在心里叹了一声,上山就是为了探查北坡,停在这里肯定不行的,必须去。 “走吧,先过去看看再说。”他不敢保证他能下得去,走一步看一步才是眼下最合适的做法。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雪山。 冰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行人爬上山头,再下去,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张大强说的地方。 张大强看了一眼坡上厚厚的冰雪,说道:“谢谢司大人,有了这玩意儿,咱们斥候也能少丢几条小命了。” 司岂道:“张兄弟倒不必谢我,这是纪大人做的。” 张大强是斥候,当然知道纪大人是谁,更知道司岂对纪婵不同寻常的关心,当即让司岂代为感谢纪大人。 施宥承先前不忿司岂,是因为他觉得司岂抢功,如今发现司岂的东西可以保命,又觉得跟司岂来才是对的,态度也因此改变了不少。 他看了看下面,凑到司岂身边,小声说道:“司大人,这里看着能下去,但难度还是不小,一个不小心兄弟们就会折在这里,慎重啊。” 司岂回头看了看其他人,除了跃跃欲试满脸兴奋的章铭杨,其他人脸上均有惧色。 他说道:“只要胆大心细,下去不成问题。” 施宥承眼里闪过一丝悔意,他把这个任务想得太简单了。 司岂懒得理他,取下腰上缠着的绳索,指着山下的一块大石头说道:“一条绳子不够,把两条接起来,挂在那块岩石上,大家一个一个下去,在那块岩石上落脚。” 张大强经验丰富,早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他绳子拆了下来,跟司岂的结成一个死结,挂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勒了勒,觉得没问题,第一个下去了。 司岂第二。 他没有张大强的经验,但善于学习,两手抓绳,踩着岩壁,一步步往下走,也顺利地到了地方。 第三个是章铭杨。 他的武艺比司岂高,下来得更快。 来的羽林军士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司岂一个文官下去了,他们再拒绝就显得太窝囊了。 施宥承等人也跟着下来了。 十几个人挤在岩石上茫然四顾——这里往下是高约一丈的绝壁,虽有绳子,但无处悬挂。 施宥承颤声问道:“司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第155章 一众士兵眼巴巴地看着司岂,他们都在表达一个意思,你带我们下来了,就总有继续向下的方法吧。 章铭杨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从身上取下锤子和岩钉,问道:“司大人,用哪个?” 司岂看了看岩石上的缝隙,选一个大小合用的,以恰当的角度放好,用锤子砸下去,再把绳索穿到岩钉的绳眼里…… 张大强和章铭杨一起拉了拉绳子,岩钉纹丝不动。 张大强抓着绳子轻轻巧巧地滑了下去。 这波操作惊呆了一众自负的羽林军士兵,尤其是施宥承。 他苦笑着看了司岂一眼,“司大人,下官眼拙,贻笑大方了。” 司岂道:“工具是新工具,施千总不知道情有可原。” 他这么说,施宥承却不能真那么听,一张脸涨成了大红色。 司岂见他局促,不由提醒道:“施千总,这里是悬崖绝壁,容不得丝毫马虎。” “是。”施宥承面色一肃,拱了拱手,“下官省得了。” 一干人顺利地下了崖,司岂是最后一个,下去之前,他检查了一下岩钉的牢固程度,这才放心地跟着大家下去了。 接下来便是冰雪覆盖的陡坡了。 司岂让几个士兵摘下绳子,结在一起,绑在一块岩石上,再垂下去…… 张大强还是第一个,他一手抓绳,一手拿冰镐,倒退着向下走。 山势极陡,每一步都是冰雪,脚下极容易失控,难度或者没有悬崖大,但危险度更高。 张大强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大约用了一刻钟左右才下到一处裸露的岩石之上。 “顺着我的脚印下来,只要不分心就没有任何危险。”他抹了把汗,松开了绳子。 所有士兵都明白,在这里的每一步都生死攸关,无一人敢懈怠。 …… 如此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一行人总算完成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在一处相对平缓地带安稳下来。 十几个人分散开,挤在宽度只有一到两尺的一片岩石上。 奔腾不休的金沙河水距离此处大约十几丈,混浊湍急的水打着旋儿奔腾向前,在前面的一个山脚处拐弯,一直流到坤山之外。 河道狭窄,里面山石巨大,完全没有通航的可能。 河水两岸皆是陡峭的石壁,目光所及,亦没有步行通过安全之处。 施宥承的位置比较好,身边有块岩石。 他趴在岩石边上看了很久,不得不再次失望地说道:“司大人,要想从这里走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变成鱼,二是变成鸟。” 章铭杨摇了摇头,转身又往上看了看,上面不是冰雪就是悬崖,也道:“我也觉得不大可能。” 司岂在施宥承的对面,左手扣着岩石,探出身子,努力向下观望着,薄唇抿得很紧。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条路不不是路,四十五年前的金乌士兵从下面通过的可能性很小。 张大强道:“司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这就上去吧。” 施宥承见司岂脸色难看,知道他不甘心,劝道:“司大人,下官以为,金乌士兵若想从山北通过,只能走我们刚才走的这段路,下面绝无可能。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上去查探,或者有所发现。” 他这话虽然直白,但也坦率。 司岂承认施宥承说的有道理,但他就是心有不甘——在他的二十五年生涯中,他还没有过如此重大的失误。 一想到要灰溜溜地回去,他就把身子又往前蹭了蹭,试图看到更多的地方。 他个子高,身体的一多半探出了悬崖,鬓角的散发被山风吹得狂乱,岌岌可危的样子让人脚下发软。 张大强赶忙从后面抓住他的腰带,“司大人小心呐。” 章铭杨也道:“司大人莫……” “你们看那个是什么?”司岂指着距离水面只有丈余的一个凹槽处,山风吹过,荒草倒伏后,露出一点点金属光泽。 张大强道:“司大人先退回来,让小人看看。” 司岂把左手往后挪了一下,就在抬起的这一瞬间,脚下突然打滑,身体直直地向前扑…… 张大强惊叫一声,右手用力提住了司岂的腰带,与此同时,司岂的左手也重新摸到了岩石。 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不要紧,我有办法。”司岂退回来,从身上取下一只岩钉,用锤子钉在身后的岩壁里,然后让一个士兵解下绳子,穿进岩钉孔里,用铁锁挂在腰里的另一条绳子上。 挂好后,他扥了扥,很结实。 这一次,他把自己的身体大胆地探了出去,在一个合适的角度上发现,那样的凹槽有两排,一排在上,一排在下,每隔三尺就有一个,十分规律。 每处凹槽都有荒草,大多很长,被山风吹得飘飘荡荡,恰好阻住了他们的视线。 “金乌人有心了。”司岂让张大强把他拉了回来。 金乌对大庆早有野心,他们有时间也有能力准备这样的一条通道——而且,只要有绳子、有工具,这个任务并不如何艰巨。 张大强像司岂一样探出去看了看,说道:“如果金乌人把这样的地方都楔了踏脚和把手,那么从北坡过去并不算难。” 施宥承也确认了一遍,再无二话。 一行人原路返回。 上到峰顶,正要下山时,南坡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忽然惊出了大批飞鸟。 张大强道:“林子里可能有人。” 司岂一摆手,让所有人躲在一块岩石后面,问道:“你觉得是什么人?” 张大强道:“不好说,不是咱们的斥候,就是金乌人的斥候。在这一带,我们经常交手。” 司岂想了想,说道:“我们速度快些,从前面下去。” 施宥承道:“司大人,咱们还是弄弄清楚的好,万一真是金乌的斥候,抓住他岂不是更好?” 章铭杨点头表示赞同。 司岂道:“既然金乌人以为那是条密道,就让他们保守住秘密岂不是更好?” “对呀!”章铭杨明白了。 施宥承也恍然大悟,他拱了拱手,“还是司大人高。” 司岂问:“老张,需不需要除掉这一片的痕迹?” 张大强道:“小人觉得用不着,这一片我们偶尔也上来,但一般下不到北山,有脚印是正常的。另外,南坡比山顶和北坡好走,只要咱们跟他们不走对脸,他们一般也不会上去。” 司岂道:“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们下去,找个地方隐蔽一下,看看对方到底是谁,几个人。”说到这里,他看向张大强,“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如何?” 张大强自问对这片山比金乌人更熟悉,当下把一行人带了下去,在一个狭长的山石夹缝中藏了下来。 此处视野比较开阔,只要人在下面经过,就可以一览无余。 一行人一个贴着一个钻进缝隙。 张大强割了一片荆棘,挡在夹缝外面。 章铭杨道:“这地方不错,不但不冷,还能歇歇脚。” 其他士兵深以为然,纷纷软了身子,靠在岩石上,一边休息,一边静待来人。 司岂也觉得累了,轻吁一口气,活动活动肩膀,便又凑到张大强身边,朝外面看了过去。 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远处有了动静。 司岂“嘘”了一声,示意大家警惕。 章铭杨挤到他身边,手压到了腰刀上。 盏茶的功夫后,司岂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谈话声——确实是金乌人的语言,他听不懂。 两个梳着辫子的金乌人一边聊着,一边从夹缝前过去了,他们手里的长刀还染着红褐色要干没干的血迹。 随后又来了三个,四个,五个…… 司岂数了一下,总共二十个人,是个小队。 如此可见,大庆斥候应该是牺牲了。 张大强的手扣紧了岩石,青筋暴露在外。 司岂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冲动——在这样的地方战斗,羽林军绝对不是金乌人的对手。 一行人在此处等了许久才下山。 走了一下午,又一晚上。 第二天早晨到军营时,所有人都很狼狈,衣衫褴褛,满脸血痕。 施宥承命令其他羽林军回去歇息,他和章铭杨、司岂一起去了冠军侯的军帐。 还是那些人,依然在研究对策。 “侯爷,下官回来了。”司岂拱手道。 冠军侯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道:“司大人辛苦了,不若先去洗漱洗漱,休息一下再说。” 司岂道:“不能休息了,侯爷,我们发现了北坡的密道。下山时,还碰到了金乌人,他们已经到咱们的头顶上了。” 章铭杨也道:“侯爷,他们把岩钉钉到了岩石了,荒草遮盖着,无法通过的路,他们就踩着岩钉通过。” 司岂直接杀到冠军侯这里,冠军侯对结果已经有所准备,但听到详细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岩钉?在岩石上钉了钉子?” 施宥承也道:“禀侯爷,确实如此。距离金沙河上方一丈左右,金乌人钉了两排钉子,一排手抓,一排脚踩。” 庞大人道:“既然有所发现,可否打草惊蛇呀。” 司岂道:“不曾打草惊蛇。” 庞大人一摆手,“那就太好了,咱们可以送金乌人一个瓮中捉鳖。” 冠军侯点点头,笑道:“司大人劳苦功高啊,施千总也是,诸位好好歇息一番,剩下的交给本侯。” 第156章 司岂和施宥承走后,冠军侯又把章铭杨找了回来,询问了一下具体经过。 章铭杨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庞耿道:“真想不到,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见识。” 庞耿对首辅有意见,所以越过司岂夸纪婵。 冠军侯对司家父子印象很好,作为西北军的大将军,做不来厚此薄彼的事情,他喝了口热水,感叹道:“小司大人又立了一功,果然是国之精英,人之俊杰呀。” 章鸣梧冷哼一声。 他一声不大,但架不住军帐里安静。 酸溜溜的味道扑鼻而来,所有人都看向章鸣梧,心里纷纷猜测着章世子为何不忿小司大人。 章铭杨知道自家大哥又牛心左性了,他看了一眼章鸣梧,又嫌弃地挪开视线——大哥比小司大人长得差多了,而且性子也差。 冠军侯严厉地看了章鸣梧一眼,说道:“上官将军该来了吧,你去营门处迎一迎。” 章鸣梧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就听外面有人说道:“侯爷客气了,某不请自来了。” 守在门口的亲兵挑开帐帘,上官云芳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赶紧起身相迎。 武将们都很干脆,略略寒暄两句,便言归正传,研究接下来的这场可能决定胜负的硬仗。 几天下来,一干人一直以为金乌国企图拖垮大庆——大庆粮草不足。 现在北坡发现了密道,那么就可以解释为,金乌国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们想暗度陈仓。 如此一来,大家进行有针对性的战术布置,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首先,让斥候利用纪婵设计的工具,监视坤山北的动静。 假设小邱庄的人真的是被金乌所杀,那么杀人者很可能是先头部队,一来刺探大庆边关,二来顺便把路重新稳固一遍。 金乌派出大批斥候清洗南坡上的大庆斥候,说明他们应该已经有所动作了。 那么,大庆方面悄悄转移部分军队,对其进行围堵便势在必行。 这一项,由对坤山更了解的部分西北军和羽林军来执行,章鸣梧为主将。 其次,是拒马关的正面战斗。 金乌若想对西北军形成合围,便需要吸引西北军的注意力,拒马关极可能会在三日内开战,甚至更早。 作战阵型为鸳鸯阵。 上官云芳的火器营先上,然后是弓弩兵,最后是骑兵和步兵。 纪婵一直在伤兵帐篷里忙碌着,司岂一行平安返回的消息,她还是听章铭杨说的。 中午,她从伙房打了饭菜回去,司岂裹着斗篷,正睡得香甜。 帐篷小,地铺也短,司岂弓身子躺着,像只虾米。 纪婵回自己帐篷,取来棉被给司岂压在身上,又在他身边站了站,仔细看看他脸上被刮出来的几道血口子。 眉骨上面有一道半寸上的伤口泼深,即便好了,可能也会留下一道浅疤。 纪婵遗憾地说道:“好可惜,帅气的司大人破相了。” 罗清道:“伤口用酒擦过了,要不要上点儿药?” 纪婵摇摇头,“不用,伤口不深,而且血已经凝住了。” 罗清打趣道:“纪大人对我家三爷也忒不上心了。” 纪婵笑道:“不然呢?哭天抹泪地喊他起来,上点没必要上的药,吃点儿他不想吃的饭?” 罗清想象着那样的纪婵,登时哆嗦了一下,“纪大人千万别,小的胆儿小。”接受不了那样的纪大人。 …… 司岂安睡一上午。 下午,山口处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 纪婵正在给伤兵清理脓血,听见声音心脏猛的一跳,随后一阵绞痛。 小马正在给她打下手,见状立刻问道:“师父不舒服吗?” 纪婵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 她面对的是伤兵,而伤兵则要直面死亡。 这个时候说什么害怕士兵伤亡,除了让士兵们更感绝望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 战,士兵会伤亡一部分,但拒马关保的住,大庆保的住。 不战,拒马关会失守,大庆会亡国,每个老百姓都会遭殃。 “兄弟们可要撑住,一定活着回来呀,老天爷保佑。”伤兵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气一般。 “一定。”纪婵坚定地说道。 营帐外想起了一阵阵杂乱且急促的脚步声,呼喊集合的声音此起彼伏。 纪婵清理完伤兵的伤口,同小马一起出了营帐。 其他军医和仵作也出来了,大家拎着工具箱,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谁都没说话。 大批的士兵向军营外的空地涌去,乌压压的,像菜地里正在集体搬家的蚂蚁。 他们团结,却也脆弱。 每个人都能想象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死亡、鲜血、残肢…… “我们也走吧。”纪婵说道。 这里是营地,战场距离此处有一定的距离,要想救人,必须把这个距离拉近,再拉近。 一行人分别上了几辆骡车,由西北军的小兵们驾驶着,率先赶赴拒马关的主战场。 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纪婵到了拒马关。 这里是一处峡谷,修了一道雄伟的关卡,出关卡,往西北走二十里处,便是金乌大军——金沙河不在此处,它是从北边的山岭中转折而来,与坤山北线无关。 大庆的战鼓也敲响了,关门大开。 这说明冠军侯等人早已有所准备。 纪婵稍稍安心,在关口西边规定的救治区,等待救援伤兵。 王虎说道:“又他娘的要死人了,都是年轻轻的小伙子啊,这心里忒他娘的不是滋味。” 牛仵作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示意他说话注意些,纪大人在呢。 王虎知道自己孟浪了,歉然说道:“纪大人,小人心中难过,言语难听了些,纪大人勿怪。” 纪婵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是顾忌着女子的身份,她也会骂个过瘾。 所有军医都叹着气,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烁着。 轰隆隆的马蹄声眨眼就到了跟前。 打头的是冠军侯和上官云芳,后面跟着一干副将和军师。 司岂、章铭杨,以及施宥承带着的大队羽林军也一同来了。 司岂仍然穿着玄色斗篷,腰间挂着一把长剑,端坐马上,目不斜视。 他个头最高,即便混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出来。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 罗清也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道:“三爷怎么也来了,这不是闹吗?” 小马担心地看了看纪婵。 纪婵摇摇头,没说话。 她也不确定司岂为何会来,指挥用不上他,冲锋陷阵也用不上他。 “来了来了,司大人应该是帮咱们的忙来了。”王虎松了口气。 果然,司岂四下看了看,很快就跟纪婵对上了眼,立刻打马过来。 施宥承和几十个羽林军也一起赶了过来。 “我们过来帮忙了。”司岂长腿一迈,从马上跳了下来。 施宥承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纪大人。” 纪婵明白了,他们是过来帮忙抬伤兵的,拱手道:“那可太好了,有大家帮忙,我们就能省许多力气。” 这边刚说两句,两边的战鼓声就越加急促起来,“咚咚”的响声在山谷中反复回荡,悲怆而又苍凉。 “砰!” 关卡之外传来一声火筒发射的声音,打断了连绵不绝的鼓声。 施宥承道:“如果所料不差,金乌的小将们归西一个了。” 司岂点点头,“所以,接下来金乌就不会单打独斗了。” 他话音将落,鼓声果然重新急促了起来。 片刻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排山倒海一般地冲进了大家伙的耳膜。 几个年迈的军医登时落下了混浊的老泪。 “该死的金乌人!” “天佑大庆!” “天佑我大庆士兵!” …… 牛仵作干脆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了。 施宥承等羽林军握紧了腰刀,其中一个士兵说道:“施千总,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吧,能杀就杀几个,不能杀救几个回来也好啊。” 都是血性男儿,他们在这里呆不住了。 施宥承一摆手,“走走走,过去看卡。” 一众羽林军哗啦啦地去了。 司岂拍拍纪婵的肩膀,“我也过去看看。” 纪婵能说什么? “小心,诸位都小心!”她说道。 军医们眼睁睁地看着儿郎们骑上马,狂奔而去,消失在关卡之外。 纪婵和罗清都站不住了,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鼓声像是敲在心上,不安和哀伤层层叠叠地冒出来,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来之前,他们无数次地幻想过战争的巨大场面,然而真的来了,他们又无数次的愧疚了,希望自己从未那样想过。 战场近在咫尺,他们生不出一丝丝观战的心思,只期盼死的都是金乌人,大庆士兵全体凯旋。 时光在焦灼中过去了。 很快就有马蹄声响了起来,司岂托着两个伤兵赶了回来。 其中一个胳膊重伤,血液喷涌,溅了司岂一头一脸。 纪婵吓了一跳,叫道:“大动脉伤了,大动脉伤了,立刻扎紧他的上肢。” 小马冲了上去,把伤员卸下来,放在地上,熟练的用一根绳子绑在伤员的上臂。 第158章 纪婵和司岂、罗清、小马组成一个团队,跟在大部队后冲击金乌人…… 血战半个时辰,双方收兵。 随后,金乌人连夜撤离拒马关。 冠军侯和上官云芳率队追赶,一直追到坤山北线的落雁关,夺回大庆所有失去的领土。 至此,金乌国的侵略彻底宣告失败。 将领们和幸存下来的士兵们负责整理死去的战友的遗物,埋葬他们的遗骨。 纪婵和军医们重新回到没有硝烟的主战场——数千名侥幸活下来的士兵躺在军营里哀嚎着,他们必须打起精神来。 司岂、罗清来帮忙了。 施宥承率领的羽林军也来帮忙了。 轻重伤分开处理,清创的清创,包扎的包扎,上药的上药,缝合的缝合……井然有序。 一连忙了两天,纪婵总算处理完了所有活下来的重伤员。 司岂和罗清把她从病床前拉了出来。 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纪婵终于觉得身体哪哪儿都不舒服了,腰疼、悲痛、腿酸,大脑混沌,且一跳一跳地疼。 司岂给她打了热水、热饭,为了让她暖和些,还在帐篷里拢了一小堆火。 纪婵洗了头发,洗了脸,坐在木箱子上开始吃饭。 还是大白菜和肉。 纪婵又是两天没怎么休息,累过头了,没什么胃口。 她打了个呵欠,勉强往嘴里塞了一口黍米饭和一片大白菜,咀嚼两下,就咽了下去。 司岂坐在她对面,一手托着腮,心疼地看着她消瘦极了的脸,说道:“我知道你困,那也挺一挺,吃两口再睡。” 纪婵打了个呵欠,“好,我吃。”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闭着眼睛嚼。 罗清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使劲眨了眨,才把泪意憋了回去。 “嘿嘿嘿,你们羽林军的都过来看看,有两具遗体对不上号,看看是不是你们的人?”营帐外有人喊道。 罗清奇道:“羽林军不是只有伤,没有亡吗?” 司岂点点头,随后忽然站了起来,“小婵,你先吃着,我和罗清去看看。” “好。”纪婵下意识地点点头。 司岂大步流星地出了帐子,在施宥承的帐子前找到了那个正在找人的西北军士兵。 “带我过去看看。”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啊?哦……”司岂个人特征明显,西北军士兵认识他。 一行三人朝军营外面走去。 “司大人,小人都问遍了,都说不缺人,也不认识这俩人。小人本来想要搜搜身的,又感觉不大合适,您看看吧。”士兵一边解释,一边把司岂引到用一棵大柳树下。 太阳落下去了,坤山的阴影逐渐笼罩了这片大地。 空旷的旷野上在几天之间,又多了成千上万堆新坟。没有灵幡,没有燃烧冥币腾起的烟火,更没有哭着送别的亲人。 有的只是无尽的静寂和呼啸的西北风。 两具遗体肩并肩躺着,身上各自蒙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 腐朽的气息被风吹走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不少钻到了司岂的鼻子里。 士兵用一块脏的手帕垫着手,掀开两张蒙布,说道:“兄弟俩感情不错,手拉手死的,唉……下去后倒也不寂寞。” 两具遗体暴露出来了:身材强壮的死于割喉,另一个较瘦弱的死于心脏破裂。 二人手握着手,青灰的脸上似乎都带着一抹解脱的笑容。 “老天爷呀!”罗清捂住嘴,惊诧地看向司岂。 司岂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像被冻住了一下,分毫动弹不得。 强壮的是朱平,瘦弱的正是朱子青。 “果然是朱大人和朱大哥吗?”纪婵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是啊……是他们。”司岂深吸一口气,两行泪从眼角滴落下来,人也缓缓跪了下去。 纪婵走到他身边,也跪下了,说道:“是啊,他们那么嫉恶如仇,又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她磕了个头,又道:“朱大人,朱大哥,一路走好。” 司岂也磕了个头,“深蓝兄……朱平兄弟,一路走好。” 罗清在二人身后跪下了,“朱大人,朱大哥,一路走好。” 三人磕了头。 纪婵起身后,单膝跪在尸体旁,把二人的随身物品一一找了出来。 一块玉佩,两包金疮药,若干碎银,一小叠银票,还有三封信。 一封是朱平的,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另两封是朱子青的,一封为“吾妻亲启”,一封为“逾静亲启”。 司岂拆开了写给他的那封信。 信纸是旧的,布满了折痕,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句话:“逾静,吾赢你了,不容易呀。吾所杀之人,皆是十恶不赦之人,吾无愧于心。是以,吾来此不为送死,更不是逃避,只为斩杀恶人。无论结局如何,吾皆无悔。另,纪大人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朱深蓝顿首,泰清六年正月二十三。” 借着些微的暮光,纪婵看清了遗书上的每一个字,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司岂把信折好,放到罗清手上,再把纪婵拉过来,用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说道:“别哭了,深蓝兄求仁得仁,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是,呜呜呜……”纪婵心里认同,情感上却接受不了,死了这么多鲜活的年轻人,她的悲伤早已逆流成河,干脆扑在司岂怀里大哭起来。 罗清和那名引路的士兵也哭了起来。 “哭吧哭吧,哭痛快了就好了。”司岂拢住她的肩,大手轻轻拍着纪婵的背。 大约过了盏茶的功夫,纪婵忽然没有了声响,身子软软地向下坠了下去。 她昏过去了…… 纪婵是过度疲劳引起的昏厥。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移动的马车上。 “你醒啦。”司岂就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脸颊,“睡够了吗?” 纪婵点点头,“睡够了,咱们要回京城了吗?” 司岂笑道:“是啊,回京城了。” 纪婵坐了起来,“朱大人和朱大哥呢?” 司岂默了一下,指着车厢角落里的两个白瓷罐子说道:“深蓝兄生前说过,京城十大胜景,他最喜欢碧湖,死后想葬在那里,所以,我把他们都带回来了。” 纪婵的眼泪再次滚滚而下,她更咽着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朱大人以前说过,他不喜欢阴冷的地方,还是回去的好。” 她又躺了回去,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耳朵里。 司岂从怀里取出干净的棉帕子,按在她的眼睛上,又捏着帕子的一角擦了擦两只耳朵,柔声道:“好啦,他也许就在身边看着咱们呢,你这么难过,他和朱平会不安心的。” 他这话安慰了纪婵。 纪婵用帕子擦了脸,说道:“确实,朱大人和朱大哥都是嫉恶如仇的好人,好人有好报,他们的下辈子一定会更好。” “这么想就对了。”司岂直起身子,给她倒了杯茶水,“你睡了两天了,一直没吃没喝,先起来喝点水,再用些点心,午饭到甘州再吃。” 纪婵听话地坐起来,一口气喝了三杯茶,用了三块点心,这才问道:“只有咱们和羽林军回去吗?” 司岂道:“上官将军驻守冠山关,冠军侯父子与咱们同回京城,一起同行的还有受伤的士兵。” “哦……”纪婵叹了一声,“如此正好,路上还可以照顾照顾他们。” …… 因为要照顾伤兵,这一路比来时辛苦多了。 抵达京城时已然是阳春三月,城郭内外新绿喜人,繁花似锦。 司衡奉旨,率文武百官迎到西城门外。 寒暄后,冠军侯等武将上了马,摆出大将军的仪仗,威风八面地进了城。 司岂虽是文官,却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冠军侯特地把他叫到身边,与之一起进城。 纪婵继续躺在罗清赶着的马车里睡大觉。 冠军侯凯旋,是大庆的喜事,更是京城人的大喜事。 长胜大街两侧挤满了迎接大将军的老百姓,比正月十五的灯节还要热闹几分。 “大伯父!” “爹!” “三叔!” “大表哥!” …… 一声声急切地呼唤声从两侧的楼宇上传来。 冠军侯等人左右逢源,频频朝楼上招手。 司岂也左顾右盼着,希望能尽早见到其他亲人。 “爹?”一个稚嫩地童音带着一丝怀疑穿透喧嚣的噪音钻进了司岂的耳朵。 他向左看去,见胖墩儿扒在栏杆上,大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司岑抱着胖墩儿还在往他身后看。 “儿砸!”司岂顿觉疲劳全消。 “爹,真是我爹,四叔,我爹在那儿!”胖墩儿使劲挣扎起来,一只手使劲挥舞起来,“快带我下午,我要去找我娘,我娘也回来了。” 司岂怕胖墩儿着急,立刻说道:“爹还要进宫,你别急,你娘在后面的马车里,等我们过去了,你再让你四叔带你下来找她。” “哦哦哦,我娘回来啦,我娘回来啦,呜呜呜……我娘总算回来啦,呜呜呜……”胖墩儿不管不顾地哭上了。 司岂登时哭笑不得,有些嫉妒,也有些欣慰,“老四你看好他。”他一边嘱咐着,一边朝纪祎招招手。 纪祎也抹着眼泪,敷衍地同司岂打了个招呼,视线就飘到队伍后面去了。 第159章 纪婵被喧闹声吵醒了。 她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又赶紧关上了,从小几的抽屉里取出小镜子,弄弄头发,抠抠眼睛鼻子,打理干净整齐,才出声问道:“罗清,现在到哪儿了?” 罗清道:“纪大人,进城了,在长胜大街上。” “罗清哥!” “娘!娘!” 小弟,儿子? “砰!” “啊!” 纪婵心情激荡,起身时动作幅度太大,一下子撞到头了。 罗清一边朝楼上招手一边憋着笑,问道:“纪大人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纪婵打开车门,探出脑袋向外看。 大街上哪哪儿都是人,她谁都没看见,遂问道,“纪祎和胖墩儿在哪儿呢?” 罗清又往上面看了一眼,说道:“大概下楼了,小的这就把马车靠边停下。” “吁吁~”罗清用缰绳带着马匹,在路边停了下来。 车还没停稳,纪婵已经跳下去了。 “娘,娘,娘啊,呜呜呜……” “姐……” 一大一小手牵手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我在这儿呐。”纪婵单膝跪在地上,张开手臂,“儿砸,小弟,我回来啦!” “娘,哈哈哈哈……”胖墩儿破涕为笑,小炮弹似的扑进了纪婵怀里。 纪婵单手把胖墩儿抱在怀里,站起身,用左手揽住纪祎的肩头,说道:“我可真是想死你们啦!” “姐,我也想你。”纪祎更咽着,脑袋埋在纪婵的胳膊上,泪水很快湿透了她的单衣。 “娘,我也想死你啦。”胖墩儿紧紧地搂着纪婵的脖子。 “纪大人,你们总算回来了。”司岑司勤带着司泽司润过来了。 纪婵用胖墩儿的衣服擦了把眼泪,抬起头,笑着说道,“是啊,差不多五个月,的确够久了。” “纪大人。”有人在她身后不远处打了声招呼。 这是左言的声音。 纪婵回过身,笑道:“左兄,一向可好?” “还不错。纪大人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左言带着两个小男孩走了过来。 数月不见,左言有些胖了,目光更柔和了,唇角勾着,笑意盎然。 他过得似乎相当不错。 胖墩儿扭了扭,纪婵把他放下来,取出手帕擦了擦润湿的眼睛和脸颊,说道:“都很顺利。” 左言目光深沉,在纪婵消瘦的脸颊上流连片刻,叹息般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对两个秀气的小男孩说道:“左航左舸,快叫人。” “纪大人好,司四叔好。”两个孩子大大方方地给纪婵和司岑长揖一礼。 “好,你们也好。”纪婵让罗清从后面的马车上搬了一箱柿子饼,“在路上买了些柿子饼,比咱京城一带的大,也更甜,左兄带回去尝尝。” 几人在这边闲聊,引起了不少老百姓的关注。 “纪大人,女子也能做官?” “就是,跟在冠军侯后面进的城呢。” “好大的脸哦。” …… 左言唇角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等胖墩儿和纪祎也见了礼,他主动说道:“纪大人,左某现在分家单过了,就在西城,离四季缘不远,改天空了叫上司大人一起喝一杯。” 纪婵拱了拱手,“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左言还礼,“走吧,路上辛苦,好好休息。” 纪婵摆摆手,带着孩子们上了马车。 胖墩儿不肯自己坐,坐在纪婵腿上,抱着她的脖子使劲黏糊着。 纪祎坐在纪婵身边,看着她傻乐。 纪婵捏捏胖墩儿尖尖的小下巴,问纪祎:“你们俩怎么瘦这么多。” 纪祎有些赧然,道:“姐姐总不回来,这一个月都没睡踏实过。” 胖墩儿用脑袋拱了拱纪婵,控诉道:“就是!我和舅舅睡不好、吃不香,天天想你,你就是不回来,真心担心死了。” 他瘪了瘪嘴,又要哭。 纪婵赶紧岔开话题,“娘也想快点回来,但路上带着几千名伤兵,实在走不快啊。” “那么多的吗?”胖墩儿瞪大了眼睛,两汪泪水在眼里打了个转,到底没有落下来。 纪祎道:“怪不得姐姐瘦得这么厉害。” “好啦,都过去了,不提了,我给你们找些好吃的。”纪婵不想聊那么沉重的事情,把小几上的漆盒拿过来,打开,“吃吧,这些都是你们爱吃的。” …… 纪婵回了自己家。 有司家人通知,孙妈妈已经烧好热水,做好午饭了。 孙妈妈帮纪婵搓了搓背,感叹道:“娘子总算回来了,唉,娘子不回来,我们娘俩吃饭都不香。” 纪婵道:“这场仗打得艰苦,伤亡惨重,路上带着伤兵实在走不快。” 孙妈妈手上顿了顿,用袖子擦擦眼角沁出的泪水,说道:“难怪娘子瘦得这般厉害。” 纪婵的背上没多少肉,脊椎骨突出的厉害,肋骨一条条的极为明显,便是前胸也没多少了——只比骷髅强一点点,但也有限。 纪婵摇摇头,苦笑道:“瘦了可以吃胖,死了就什么都完了,你们该庆幸我还活着。” 孙妈妈大抵听懂了她的意思,长叹一声,手上的动作越加轻柔起来。 洗了澡,换上新衣裳。 纪婵终于吃了顿可心的饭菜。 孙妈妈的水煮肉片、酸菜鱼得了她的真传,几个菜色香味俱全。 饭毕,纪婵躺在微热的炕头上,一边坐着淡淡笑着的弟弟,怀里抱着叽叽喳喳的儿子。 她觉得人生圆满了。 一家人扯闲篇时,宫里来了人,宣纪婵进宫,胖墩儿和纪祎可同往。 纪婵换了官服,给两个孩子也穿了新衣裳,一家人坐着宫中派来的马车进了宫。 从东华门下车,之后又在小太监的安排下上了肩舆。 纪婵进好几次宫了,坐代步工具还是头一遭,她预感到自己可能要飞黄腾达了。 大宅子,一堆堆的金银珠宝,各种各样的古董从眼前一一飞过。 “娘,你笑得好猥琐。”坐在纪婵身边的胖墩儿笑道。 “有吗?”纪婵揉了揉脸,“好,儿子说的对,娘还是正常些好。” 肩舆晃晃悠悠地到了乾清宫。 小太监请纪祎和胖墩儿去偏殿候着,他带纪婵进殿复旨。 泰清帝身着明黄色龙袍,高坐御座之上,漂亮的脸蛋上挂着笑意,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殿下站在一众大臣,太多中老年人,司岂站在前头,鹤立鸡群。 “启禀皇上,纪大人到。”小太监高呼一声。 诸位大臣齐齐回过头,一道道或打量、或评价、或艳羡的目光齐齐射向纪婵。 纪婵也不慌,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走过去,在司岂身旁停住脚步,长揖一礼,高声道:“微臣纪婵,拜见皇上。” 众大臣惊了。 “不跪吗?” “太无礼了吧。” “即便有些功劳也不该如此狂妄!” …… “纪爱卿平身。”泰清帝笑着说道,“纪爱卿有朕特旨,可见朕不跪,诸位爱卿就不必口诛笔伐了吧。” 大殿里静了静,还有人尴尬地咳了几声。 泰清帝起了身,走下御座,在纪婵身前停下,正色道:“纪大人辛苦了,朕代那些伤兵谢谢你,朕代朕的子民谢谢你。” 他这话说得有些大了,诸位大臣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泰清帝凝视着纪婵的双眼,继续说道:“诸位爱卿还不知道吧,纪大人不但亲赴西北,挽救我大庆的将士,还改善了我大庆的炼钢技术。朕可以这样说,没有她,就没有火筒的改造,没有她,小司大人就下不到坤山北,没有她,就没有我西北军的胜利。” 他这几句话铿锵有力,激昂的声音在大殿中来回回荡。 冠军侯惊讶了。 章鸣梧张大了嘴巴。 诸位大臣更是吃惊不已。 纪婵被泰清帝脉脉含情的桃花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长揖一礼,谦虚道:“微臣只是尽了微薄之力,镇守西北的将士们才是大庆胜利的关键,皇上任人唯贤才是胜利的关键。” 她这话大概说到泰清帝心里去了,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西北军的将士们有功,纪大人更有功,宣旨。” 他大步走了回去。 一名小太监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丞纪婵,改造炼钢技术……敕封为长公主,钦此。” 长、长公主? 纪婵睁大了眼睛,竟然这么夸张的吗? “臣,臣领旨,谢恩。”她磕磕巴巴地接过圣旨,不安地看了司岂一眼。 司岂一脸懵。 司衡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倒是一众大臣真心实意地恭贺着泰清帝多了个干姐妹,以及炼钢技术改造后,大庆的国力会更加强盛云云。 纪婵这才回过神,对呀,钢铁技术提高了,国家的硬实力也会提高。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劳,她这个公主实至名归。 不过,她成了公主,司岂就只能做上门女婿了。 她好像就没有嫁进司家做小媳妇这回事了。 可司岂是司家二房长子。 那么,司岂发懵,首辅大人脸色不好看,就是情理之中了。 这桩婚事看来又要有波折了。 就算大庆没有驸马不能当官这种说法,司家也不见得愿意自家儿子做上门女婿吧。 第160章 宣了旨,谢了恩,泰清帝犒赏功臣,设宴乾清宫。 纪婵出去找两个孩子时,听见两个大臣议论自家孙子县试的名次,心里咯噔一下——她记得纪祎报了名的。 纪婵一溜小跑去了偏殿。 “娘,可以回家了吗?”胖墩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正在吃点心,小嘴上还挂着两颗白芝麻。 纪婵道:“皇上设宴,娘带你们去吃饭。” “啊?”纪祎放下茶杯,缩了缩脖子。 纪婵道:“没关系,不怕。”她在纪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姐还没问你,你县试考得怎么样?” 纪祎挺了挺后背,眼里也有了自信,“姐,我考了第三名。” 胖墩儿认真地说道:“前两名都比小舅舅大好几岁,听说都是大官的公子。娘,他们胜之不武。” 偏殿里伺候的小太监有些尴尬,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小碎步溜出去了。 纪婵大笑,摸摸纪祎的脑袋,“凭自己本事得来的第三名非常好,姐姐为你骄傲。” 纪祎似乎有些遗憾,道:“姐,如果我再厉害些,说不定就是案首了?” 纪婵道:“第一第二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正确认识自己。你要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也要清楚自己在社会上的实力,能补足就补足,不能补足时就要保持心态平和,明白吗?” 这是人治的时代,写八股文,不但要投考官的眼缘,还要看考生背后的实力。 考生实力相差无几,身后背景差距较大时,输了也不是不能接受。 再说了,第三名已经是赢了,为何非要难为自己呢? 纪祎知道“社会”的意思,自然也明白纪婵所要表达的意思,当下颔首表示受教。 “唉,让你明年考就好了。”纪婵不无遗憾地说道。 纪祎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你姐姐现在是永宁长公主了。”司岂笑吟吟地走进来,拱手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纪婵“嘿嘿”一笑,摆摆手,“司大人笑话我。” “啊?”纪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胖墩儿站起身,朝司岂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我娘要是公主,那我是不是就是县公了?县公,公公,啧啧……好老。爹,抱抱。”他朝司岂伸出双手。 司岂把他抱起来,狠狠亲了两下,“有没有想爹?” 胖墩儿回亲两下,“真的想了。”尽管他是想念娘亲时顺带着想想,但也确实是想了的。 司岂明白,一般加上“真的”两个字时,都不太真,不过,这也没什么,孩子跟纪婵长大的,想念纪婵不想他再正常不过。 “走吧,皇上问了,一起过去吧。”他看向纪婵。 纪婵点点头。 一行四人回到正殿。 太监宫女们很麻利,一张张长案已经准备好了,泰清帝和司衡坐在前面,正在说着什么。 司岂把纪婵引到泰清帝右手的位置上坐下,正想回自己的位置时,泰清帝叫住了他。 “师兄,说说朱子青的事。” 司岂点点头,在纪婵的长案旁坐下,细细把朱子青杀害武文齐,以及二人战死沙场两桩公案详细讲了一遍,末了又道:“皇上,朱大人为民除害,为大庆战死沙场,臣恳求皇上给他们最公正的审判。” 说是公正的审判,其实就是要泰清帝的一句公道话。 泰清帝和司衡都明白。 司衡道:“朱子青侠义之人行侠义之事,但与我大庆律法相悖,且造成的影响深远,一旦从正面宣扬,必将造成一股歪风邪气。皇上,老臣以为,此风不可长。” 泰清帝沉吟片刻,说道:“听说魏国公府分了家,朱子青一家被赶了出来,现在寄住在左言家里。” “朕给纪大人另赐公主府,纪大人的院子赐给朱子青一家,另赏纹银三千两,唉……” 说到这里,他为难地看向司岂,“师兄,朕手里当真没有合适的府邸了,不如朕出几样古董,跟师兄换换如何?” 纪婵目瞪口呆,给出去的东西往回要,皇上这么穷的吗? 她看向司岂。 司岂点点头,“皇上圣明,臣遵旨。” 纪婵耸了耸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皇上你说了算。 再说了,为了这场战争,皇上几乎卖了所有的宅院,他拿不出公主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上以个人名义赐朱子青遗孀,算是一种变相的平反和奖励,这对朱子青很公平。 届时,有司岂和左言照顾着,一家人的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朱子青和朱平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用完庆功宴,纪婵同诸位大臣一同离开皇宫。 在出宫的路上,纪婵问司岂,“朱大人的尸骨怎么办?” 司岂道:“送到左兄家里不合适,先送寺庙做做道场吧,等朱家嫂子搬了家再说。” 纪婵问道:“那我们先去左言家一趟?” 司岂也是这个意思。 虽然已近黄昏,但这件事情拖不得。 宫车送胖墩儿和纪祎回家,司岂和纪婵骑马先到四季缘。 四季缘的掌柜告诉司岂,左家就在四季缘前面的胡同,第三家便是。 二人摸了过去。 这是一座三进的宅子,从大门看,至少七成新。 司岂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老门子开了门,问道:“二位大人找我家老爷吗?” 司岂道:“左兄在家吗?我姓司,烦请通报。” “哦哦,司大人啊。”老门子混浊的眼里有了几分喜色,“小人这就去通报。” 不多时,左言快步迎了出来,脸上虽带着笑意,但眼里的不安也十分明显。 他拱手道:“司大人纪大人一回来就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司岂道:“确有要事,左兄要在这里讲吗?” 左言微微一笑,“左某着急了,二位大人快请进。” 暮色降临了,各房都掌了灯,式样新颖的窗棂在灯火的映衬下,格外漂亮。 左言把二人请进外书房。 书房里收拾得十分素雅,书案上的蒲草长得肆意旺盛——那是纪婵刚刚入职大理寺时送给他的。 三人在会客区分宾主落座。 杜河上了茶。 司岂正襟危坐,说道:“左兄,深蓝兄没了。” “咔嚓!”左言手里的茶杯落了地,滚烫的水溅到他的脚和腿上,湿了一片。 “老爷!”杜河急忙找了一块抹布去擦。 纪婵道:“速速去拿凉水,用凉水敷一敷。” 杜河转身就要出门。 左言举起独臂,说道:“不必了,没有那么烫。”他眼里有了泪意,瞪着司岂,咬牙切齿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逼他的?他杀的那些,哪个不该死?” 司岂道:“左兄误会我了,深蓝兄和朱平死在战场上了,回来的伤兵都可以作证。” 左言不说话了,呆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摇曳的烛火,过了很久才问道:“他葬在哪儿了?” 司岂道:“我火化了遗体,把他们带回来了,现在在别院,明日一早,我送他们去归元寺。” 左言点点头,“多谢司大人,这样很好,弟妹也会感激你的。” 纪婵便道:“嫂子他们还好吗?” 左言道:“不大好,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会好起来的。” “深蓝兄求仁得仁,也算圆满了,我和纪大人刚从宫里回来,皇上……”司岂把泰清帝的赏赐说了一遍。 左言眼里有了两分喜色,站起身,朝司岂长揖一礼,“我替深蓝谢谢司大人。” 司岂躲闪不及,生受了,又还了一礼,说道:“左兄不必客气,深蓝兄与我有恩,这是我应该做的。” 左言叹了一声,“他请纪婵帮了你,他去乾州你帮了他……罢了,人都走了,我还计较那些做什么?” “去了也好……”他欲言又止。 司岂和纪婵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告辞。 纪婵道:“左兄,我那边搬家也快,等安置好朱大人,我请诸位去我家里看看。” “好,明日归元寺,我们同去。”左言也不挽留,送他们二人出府。 三月的晚风微微凉,好在二人穿得厚,骑在马上倒也惬意。 刚刚说完朱子青的事,二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直沉默着到了纪婵家门口。 “我到了,就不请你进去了。”纪婵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司岂的长随。 司岂下了马,手搭在她肩头上说道:“你早点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纪婵答应着进了院子。 大门关上了。 司岂脸上有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自语道:“虽说没有按照预想的来,但这个结果也不错,至少我的子女都有爵位了。” 司岂纵马回家。 洗漱后,他被九叔请到老夫人的正院。 行了大礼,司岂在老夫人的贵妃榻上落了座。 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你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婚事总不让人省心,唉……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 司岂看向首辅大人,首辅大人喝着茶,脸上无悲无喜。 “父亲怎么看?”他试探着问道。 李氏道:“逾静,娘以为,你现在是正三品大员,更是我二房长子,并不适合尚公主。” 司岂道:“娘,我在咱家旁边买了宅子,今儿皇上收了回去,说赐给纪大人做公主府。” “儿子以为,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李氏哑口无言。 司老夫人叹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李氏去择个吉日吧。” 李氏抹了把眼泪,委屈地点点头,行吧,逾静自己愿意,皇上也看好这桩婚事,她总不能逼着儿子请皇上赐婚吧。 第161章 第二天一大早,司岂纪婵骑马出城,在南城城门口与左言一行汇合。 三人简单寒暄两句便出发了。 后面马车里哀哀的哭声持续了一路。 到归元寺时,朱子青的太太韩氏从车里出来,红着眼睛同司岂和纪婵行了礼。 韩氏二十五六岁,尽管憔悴不堪,但仍能看出容色不俗,娇美中略带英气,不像菟丝花。 她身后跟着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三岁左右,懵懵懂懂,左顾右盼,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纪婵心里难受得紧,也不知如何安慰,索性闭口不言,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司岂。 司岂还礼,先从马车里请出装着朱子青的白色陶罐和连夜安排人做的灵位。 韩氏抬起头,忍住眼泪,叫大的男孩子抱住白色陶罐,灵位让小男孩搂在怀里。 然后是朱平的。 朱平三个子女,两男一女,男孩子都比朱子青的儿子大两岁。 朱平的家人仍跟着朱子青一家,而且,关系密切,纪婵安了心。 有司家的长随赶在前面打点,归元寺的知客早已候在寺门前,恭恭敬敬地将一众人迎进庙里。 司岂纪婵左言等人在朱子青和朱平的遗骨前拜了拜,剩下的就交给归元寺的僧人了。 时近午时,大家都不急着回京,便与知客预定了素斋,打算用过饭再走。 知客把几人请到桃花林旁的客院休息。 盛开的桃花林很美,淡淡的甜香氤氲在清透的空气中。 春风一过,落英缤纷。 桃林旁有石桌石墩。 司岂指着石桌说道:“屋子里冷,且气闷,咱们就在外面晒晒太阳吧。” 左言同意,做了个请的手势,“逾静请,二十一请。”他如今不在朝廷,还不知纪婵已经封了公主。 纪婵笑着说道:“左兄先请。” 三人各自落座,聊了聊西北之行,以及同金乌的最后一场战事。 在讲到司岂纪婵等人一起上阵杀敌时,左言久久无言。 纪婵便也停下了话头。 三人干巴巴地坐着,没有茶点,没有话题,却无一人觉得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送茶的知客送来茶水,搅乱了这一刻的沉寂。 左言终于开了口,“比起二位,我和深蓝终究落了下乘,但我们无怨无悔,逾静知道吗,埋藏着仇恨的心,就像一潭污水,不清污,潭水就永远不会澄净。” 他看向司岂,嘴角带了一丝自信的笑意,“他们死了,我们也就解脱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司岂笑了笑,说道:“深蓝兄只怕不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他从乾州潜逃后,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便是,又何必转战宁州,上了战场。 左言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摇了摇头,轻轻叹道:“他呀,他那是走火入魔了。” 纪婵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朱子青迷恋上杀戮的感觉了,若非有强大的自制力,他同现代那些精神病态的系列杀人犯没有什么区别,这也是他最后选择战死沙场的关键原因。 “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都是互相鼓舞着走过来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呀。”左言眨了眨眼,把泛起的泪光勉强压了回去,“就是散得早了些,我舍不得他们。” 司岂道:“深蓝兄深知大义,如此也算解脱了吧。” “哈~”左言怪笑一声,“是啊,司大人也可以解脱了呢。” 司岂耸了耸肩,“左兄言重了,那是司某的职责,亦是司某的良心,在其位谋其政,有些事永远解脱不了。” 纪婵捏起一片花瓣,说道:“花总会落,人总会死,左兄就不要太难过了吧。”以至于情绪失控,导致无畏的对立。 响鼓不用重锤。 左言是聪明人,立刻听懂了,别过脸,定定地看向林中一树树的桃花。 用过午饭,司岂和纪婵去韩氏临时休息的院子告别。 韩氏送他们出来时,手里捧了一只尺余长的深红色匣子,说道:“司大人,这是深蓝离京前托妾身转交大人的,另外,妾身代他谢谢司大人和纪大人,多谢这一路的照拂。” 司岂接过匣子,交给罗清,拱手道:“嫂子节哀,告辞。” …… 司岂纪婵出了归元寺,在山门外打开匣子——里面装着十颗牙齿,每颗牙齿大小不等,但都打磨得十分光滑,牙齿上有洞,用几根拧在一起的银线穿成了一串。 罗清离司岂很近,看得分明,当即“啧啧”两声,退出去半丈远。 纪婵也觉得牙有些酸,摇头笑了笑,说道:“我把这些埋了吧,寺庙的梵音说不定能净化他们的罪恶。” 司岂道:“好,我陪你一起。” 他从后腰上取下匕首,亲自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尺许深的小坑。 纪婵扯着银线把牙齿丢了进去。 司岂道:“不连着匣子一起吗?” 纪婵把土掩上,踩实,把匣子交给了司岂,“首先,他们不配。其次,匣子一起埋下去,容易误导老百姓。” 老百姓以为挖到了宝贝,到头来却是几个死人的牙齿,太恶心人了! 司岂明白了,笑道:“言之有理。” 处理完朱子青的遗物,二人骑马回城。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大家心里都松快不少,一边赏景,一边溜溜达达往回走。 司岂从路过的一株野桃树上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递给纪婵,说道:“仗打完了,系列杀人案也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纪婵有些意外,“你母亲同意了?” 司岂挑了挑眉,“家里都同意了,你呢?你同意吗?” 纪婵想说她也同意,但脱口而出前,忽然想起她现在的身份了,遂促狭地说道:“我是公主,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同意不同意吗?” 司岂大笑,“公主言之有理。既然公主垂询,下官岂敢不同意,下官回去就请皇上下旨,让钦天鉴择个黄道吉日。” “这……”纪婵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也不恼,笑着拱手说道,“既然如此,以后的日子就麻烦司大人了。” 司岂还礼,“彼此彼此,下官要麻烦公主的事更多,还请公主不吝赐教。” 纪婵嘿嘿一笑,“好假,不知道的还以为同僚间互相拜托,互相关照呢,驾!”她用马镫磕了磕马的肚子。 健硕高大的黄骠马小跑起来,超过司岂,把他扔在了后面。 “驾驾。”司岂扬了扬鞭子,追了上去。 …… 日子恢复了常态。 纪婵继续供职大理寺,做一名勤勤恳恳的大理寺丞,一边整理尸格,一边参与案件调查,与此同时,她还完善仵作验尸教材,并应用到国子监的讲课之中去。 纪婵被封永宁长公主的消息在京城迅速传开了。 永宁公主的绘画课,成了国子监最热门的课程,为限制听课人数,国子监不得不给听课的学生编了号,单号一堂,双号一堂,大家都省心。 半个月后,钦天鉴呈报了两个吉日,一个在四月三十,一个在十一月十六。 泰清帝把纪婵和司岂叫进宫里,让二人陪他去御花园走走。 三人在万春亭落座。 泰清帝把钦天鉴的折子推给纪婵,“永宁看看吧,哪天更好。” 纪婵打开着折子,登时觉得有些为难。 她说道:“四月三天气最好,但府邸眼下还没有着落,十一月十六府邸造好了,可天气太冷了,要不……”她看向司岂,“今天太紧了,明年怎么样?” 泰清帝“噗嗤”一声笑了,不怀好意地凑趣道:“师兄,朕也觉得明年好,那时朕的国库充盈了,嫁妆也能丰厚些。” 司岂当了这么多年和尚,别说一年,便是一个月都不想等了——不然他也不会让钦天鉴单单选出这两个日子来。 他起身给泰清帝和纪婵续上春茶,说道:“那就四月三十吧,公主府很快就完工了,公主要是不放心,臣可以带公主去逛逛。” 泰清帝哈哈大笑,“原来师兄早有预谋啊,怎么,一天都等不了吗?” 司岂耳朵红了。 纪婵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毕竟是名现代法医,脸皮比这个时代的人厚多了,笑道:“既然司大人着急,四月三十也可以,儿子都那么大了,一切礼仪从简。” 泰清帝摆摆手,正色道:“你们是朕的师兄、朕的姐妹,都是朕的知近人,婚事绝不可从简。放心,有礼部操持,你们都不用忙。” 司岂和纪婵便双双站起身,拜谢皇恩。 泰清帝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坐下,又道:“这桩事就这么定了,还有一桩事朕颇感费解,请师兄解惑。” 司岂与纪婵对视一眼,拱手说道:“皇上言重了,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泰清帝喝了口茶,问道:“朕听闻老师一直在地方上寻找长痘的病牛,可有此事啊。” 司岂笑了笑,“确有此事,原本是想有了眉目再禀告皇上,却不想皇上已经知晓了,这件事还得公主来解释。” 纪婵笑道:“皇上,长痘的病牛传染人后,就是牛痘,得了牛痘的人,对天花免疫。但这件事口说无凭,所以,臣便拜托首辅大人,先找病牛,等有了结果再呈给皇上。” 泰清帝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纪婵道:“臣拿项上人头作保。” 泰清帝大笑,“朕要你的人头作甚,朕只要你助朕消灭天花。” 第162章 泰清帝得知有望根治天花,兴奋不已,同司岂和纪婵细细规划了接种的所有细则,下午申时,才放他二人出宫。 司岂纪婵从东华门出来,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往司家隔壁去了。 司家隔壁原来是礼国公府。 礼国公在先皇时期站错队,撸了爵位,宅子也空了下来。 泰清帝攥在手里准备赏人的,金乌国侵略大庆,泰清帝筹措不到粮草,司岂趁机买下来,打算和纪婵成亲之后住。 如今泰清帝收回去,就变成纪婵的私人财产了。 二人在门口下了马,侧门开着,很快就有看门的迎了出来,大约二十左右,腿上略有残疾,“小的任三拜见公主殿下。” 纪婵把缰绳扔给罗清,笑道:“免礼。” “是。”任三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又叫了司岂一声三爷。 司岂应了一声,同纪婵进了侧门。 纪婵歪着头想了想,问道:“你替我添人了?” 司岂笑了,“九叔帮着选的,一个木匠,一个花匠,马房一个,厨子一个,还有些干粗活的妈妈和小丫头,你今天一并见见吧。” 纪婵心里一暖,像大冬天喝了一杯热水,别提多熨帖了。 她竖起大拇指,“好男人。” 司岂莞荋,“也算不得多好,不过是想早早跟你一起过日子罢了。” 纪婵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再好的男人,也是下半身动物。 二人心照不宣。 司岂大笑起来。 公主府基本上装完了,就差几件家具,以及花园的两个亭子还在制作中。 外书房朴素大方,书香味浓——司岂沿用了纪婵的沙发式矮椅,椅子中央摆着一张大茶几——比端正单薄的正统椅子多了几分厚重感和舒适感。 三进正房是主院落,按道理,这是纪婵的起居场所。 但司岂按照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想法置备了一切,内书房里摆了两张头碰头的书案,一张画案,还有一整面墙的书柜。 卧室以炕为主,还有一个碧纱厨,里面放了一张挂着大红撒花销金帐子的拔步床,一张镶嵌贝壳的小几,以及一支同款工艺的衣挂。 餐厅,卧房,以及胖墩儿的房间,都有纪婵现在住的院子的影子。 司岂完全按照纪婵的审美做的设计,而且用料更加考究,单是几张波斯地毯,就价值数百两银子。 需要纪婵做的并不多,以目前来看,她只需要买些自己喜欢的瓷器和手工艺品装饰装饰就成了。 参观完纪祎的房间,两人又一起去了花园。 花园里的树大多是老树,遒劲的树枝搭配着鲜嫩的新绿,格外的美。 花木栽了新的,桃花杏花梨花开败了,到处都是落英,但蔷薇热热闹闹的开了好几架。 二人在一处长约两丈的葡萄架下落座休息时,纪婵笑眯眯地说道:“我运气不错,果然嫁了个好男人。” 她开心,司岂也很得意,四下看看,努了怒薄唇,道:“我喜欢这样的口头感谢。” 纪婵哈哈一笑,冲上去就是一口,“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满足你。” 司岂不要脸的舔了舔嘴唇,“不满足,再来一口?” …… 从公主府回到家里,纪祎和胖墩儿都散学了,正在送闫先生出门。 纪婵进门后刚好遇上,她笑着说道:“闫先生,四月三十日是我司大人大婚的日子,您可一定要来呀,请柬稍后再送。” 没有什么比公主亲口邀请更体面的了。 闫先生拱手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亲自相邀,实属晚生荣幸,不敢不到哈哈……” 纪婵摆摆手,“纪某还是纪某,闫先生依旧是孩子的先生,无须太外道,走,我送闫先生出去。” “殿下客气了。”闫先生一边随纪婵往外走,心里一边不住的点头——这般平易近人、忧国忧民的长公主,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真让人敬佩。 目送闫先生的马车离开。 纪祎笑着说道:“恭喜姐姐。” 胖墩儿说道:“娘,你当真要嫁给我爹呀,我祖母不喜欢你怎么办?” 纪婵牵着他的小手,往二门走,问道:“是啊,要是你祖母不喜欢我,你要怎么办?” 胖墩儿挠了挠蓬松的软发,“娘不是说王不见王吗,要不你俩就别见面了,凡事都让我爹出面好了。” “哈哈……”纪婵笑了起来,和纪祎一人提着一只胳膊,把胖墩儿拎了起来,“的确是个好办法。”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胖墩儿最喜欢飞飞了。 纪祎配合着纪婵把胖墩儿悠起来,笑道:“以前我总担心姐姐的婆媳关系不好处,现在总算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姐姐是长公主,伯母就是再苛刻,也苛刻不到姐姐头上了。” 胖墩儿落了地,抱着纪婵的胳膊,仰着头,促狭地说道:“娘,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看咱家也差不多了,哈哈哈哈……” 纪婵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那你说说,你是鸡还是犬?” 胖墩儿松开她,撒丫子往前跑,“娘,我是你儿子,你说我是啥,我就是啥。” 纪婵、纪祎,连着孙家母子一同笑了起来。 …… 种牛痘,要先找到病牛和病人,纪婵帮不上忙,想急也急不得。 四月三十日大婚,现在三月三十,满打满算一个月时间,她不得不急。 好在泰清帝和司岂给她放了假,除了重大案件外,不用去衙门,国子监的课也暂时停了。 虽说泰清帝让尚衣监准备了礼服,司岂也收拾好了公主府,但她还有纪祎和胖墩儿的衣裳要做,家里的东西要搬,新家的装饰品要买,邀请的亲属请帖要送,以及胖墩儿的六岁生日要过。 一忙就是一个月,比上衙门还要累。 这期间,司岂也没闲着,南城的四季缘开张了,他不但要过问公主府的事宜,还准备了“驮一、马八”的彩礼。 纳采次日,泰清帝在中和殿悬彩设宴,款待司岂及其司家族人。 大婚前一日,礼部率銮仪校抬送纪婵的嫁妆至司家。 这一日,纪祎带着胖墩儿,以及孙家母子住进公主府,纪婵则进了宫,宿在凤阳阁。 傍晚,纪婵正在殿前散步,就见泰清帝带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 纪婵穿的是男装,仍是长揖一礼,“臣见过皇上。” 泰清帝道:“那般客气做什么,朕也在散步,不妨一起走走?” 纪婵无可无不可,带着一名宫女尾随而去。 凤阳阁离御花园不远,穿过两座大殿,转两个弯就到了。 进了月亮门,泰清帝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问纪婵:“长宁喜欢师兄吗?” 纪婵感到有些意外,笑着回道:“喜欢,不喜欢便不会嫁他了,皇上莫要担心。”她以为泰清帝担心她将来对司岂不好。 泰清帝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在一座假山旁的山石上坐下,“朕不担心师兄,只担心长宁过得不好,毕竟朕当初也是有机会的。” 啊? 纪婵吓了一大跳,“这,呃……臣是该感谢皇上青眼有加,还是该感谢皇上……咳咳咳……”她自知失言,咳嗽几声,勉强把“感谢皇上放臣一条生路”吞了回去。 泰清帝见她这般反应,失望之余,也彻底放下了心中那一丝藏匿于深处的旖念。 他沉默片刻,摘下旁边的一朵野花,递给纪婵,笑道:“长宁不要多想,朕只是忠于内心,告诉你实情罢了。” 纪婵长揖一礼,“臣有今日皆是皇上所赐,臣一直铭感于心,来日必将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泰清帝摆了摆手,“长宁不必如此。你身为女子,所作所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朕给你机会,又何尝不是给朕自己机会,你所得的,都是你该得的,平身吧。” 纪婵一直以为泰清帝有些孩子气,在智计上不如司岂,现在看来,他也有他的优点,在胸襟上,在用人上,都堪称一代明君。 这是她和司岂等官员的幸运,也是大庆子民的幸运。 四月三十日,大婚。 司岂将“九九礼”抬到午门恭纳——礼品为鞍马十八匹、甲胄十八副、马二十一匹、驮六匹、宴桌九十席、羊八十一只、乳酒和黄酒共四十五瓶。 收礼后,泰清帝和皇太后分别于太和殿和慈宁宫宴请司家一家。 吉时一到,纪婵穿着大红色吉服,先给皇太后、皇帝、皇后行告别礼。之后,在女官的引导下升舆出宫,赴司家。 这是纪婵穿到大庆以来第一次做轿子,晃晃悠悠,舒坦倒也没多舒坦,就是困。 困了就睡,她蒙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索性靠着轿子的后壁睡了过去。 把公主的仪仗,以及送亲的夫人、命妇,护送的骑马军校等通通抛在了脑后。 等到了司家正门,噼啪的鞭炮声叫醒了纪婵。 纪婵正了正沉重的钗鬟,精神抖擞地牵着司岂的手下了轿,行至正房中堂,给首辅大人和李氏行了礼。 纪婵蒙着盖头,看不见李氏,但听声音,李氏情绪尚好,她之前预见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一切都很顺利。 第163章 一对新人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进了喜房。 司岂引着纪婵走到喜床前,同她一起坐下了。 女官说几句吉祥话,众宾客便抓着托盘里的金银彩果朝二人抛洒起来。 纪婵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撒帐了——寓意着多子多福。 她不知道以后生不生孩子,会生几个孩子,她只知道,被铜钱和五色彩果砸到脑袋时,还是挺疼的。 撒完帐,女官将早就准备好的玉如意递给司岂,笑道:“长公主花容月貌,新郎官定然称心如意。” 司岂含笑接过,用玉如意挑起了纪婵的盖头…… 纪婵感觉脑袋一轻,眼前便明亮了,心情也雀跃了几分,在与司岂对视的一瞬间,还促狭地眨了眨眼——她用眉黛画了眼妆,漂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格外灵动。 司岂一向知道纪婵长得美,但没想到这么美,艳若桃李,气度高华,一笑一颦间还透着与气质相悖的狡黠。 他的目光黏在纪婵脸上,完全忽视了女官伸过来的接玉如意的手。 一众女眷也愣住了。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以为他们会看到一张略有男人味的脸,但事与愿违,纪婵是她们见过的最美的新娘之一。 妆容惊艳,仪态端庄。 屋子里静了静。 纪婵也在打量司岂。 她还是头一回见司岂穿这样的衣裳,衣裳美的紧,但五官太过洋气,这种满绣的吉服不大适合他,看起来颇为出戏。 她还是喜欢那个穿着玄色、宝蓝色、酱红色、月白色长衫的清隽的司岂。 “咳……”她咳嗽一声,提醒众人,该进行下一步了。 司岂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把玉如意递给女官。 女官又唱了下一步——合卺酒。 亲眷们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纪大人状若男子,莫非传出这话的人瞎了不成?” “那都是以讹传讹的,几年前,不少人都知道鲁国公家的表小姐貌美如花。” “你提那茬儿做什么。” “嫉妒呗。”司勤瞪了那妇人一眼,特特说道,“长公主真美。” 司岑的老婆苏氏也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说道:“长公主不但人美,胆量和学识也是一等一的,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 司勤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妇人白了脸,以团扇掩面,讪讪走了出去。 这时,妈妈们抬着一张小方桌进来,桌面上摆着一只锅做出来的几样的小菜。 鸡、鱼、四喜丸子、合欢饼……都是些名称吉利、味道又不重的菜。 坐在放在床榻上,香气入鼻,纪婵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几声。 司岂看了她一眼,右手挡着袖子,左手持筷给她夹了一只四喜丸子,“先吃点垫垫肚子。” 纪婵点点头,把丸子一分为二,秀秀气气地吃了。 司岂又夹了块鸡胸脯的肉给她。 纪婵又吃了。 一众女眷有些错愕:司家三爷向来不苟言笑,什么时候这般体贴了? 司勤撇了撇嘴,嘟囔道:“三哥从未这般照顾过我。” 苏氏和大奶奶齐氏相视一笑。 苏氏打趣道:“你这丫头,有这么多人宠你还不够吗?” 司勤吐了吐舌头,“四嫂莫急,我就是随便说说。” 司勤就站在司岂和纪婵旁边,她们的话,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纪婵用公筷夹起一条鸡肉,笑着说道:“你三哥给我夹,我给你夹,你看如何?” “我看不错。”司勤笑着走过来,用嘴接了鸡肉,吃得香喷喷的。 二人垫了垫肚子,女官执壶,在两只玉瓢倒满醇酒。 合卺,承载着长辈的祝福,夫妻双方同甘共苦的承诺,以及永不分离的美好寓意。 拜天地相当于公证,合卺才是夫妻间最重要的仪式。 纪婵端起一只玉瓢,说道:“幸福的婚姻生活需要共同经营,靠承诺过不了日子,我要说的话都在酒里了。” 司岂勾住她的手臂,深邃的眼锁住纪婵,“酒很香,这个味道我会记一辈子。” “纪婵,谢谢你来了,我很庆幸这辈子有你陪伴。”他抬起手臂一饮而尽。 纪婵听懂他的话了,笑道:“我也很庆幸,这辈子遇见了你。” …… 喝完合卺酒,纪婵的仪式就只剩下原始而又神圣的“洞房”了。 司岂则要出去招待皇上,以及一干大臣们。 大理寺的同僚来了,左言来了,纪从赋来了,李成明也来了。 万年的老光棍终于成了亲,大家伙儿好一通闹。 尽管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帮忙,司岂还是被灌了不少,酒席结束,回到新房时,脚步虚浮,路都走不稳了。 纪婵洗了澡,卸了妆,正穿着家居服躺在床上看一本闲书。 “哈哈,喝多了这是?”她赶紧趿拉着脱鞋起身帮忙,把司岂架到太师椅上。 罗清埋怨道:“还不是老董老汪他们,啧啧,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就那么爱闹呢!” 纪婵笑道:“三爷今儿不是上官,大家都那么熟了,逮着机会可不得好好治治他?” 罗清嘻嘻一笑,“殿下说得有道理,早知如此,我也该凑凑趣儿的。” 司岂醉是醉了,但脑子是庆幸的,他指着罗清,“你小子敢。” 罗清做了个怪相,动作利落地进了净房,准备洗澡水去了。 司岂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到了八仙桌前,对正在盛醒酒汤的纪婵说道:“小婵,小婵。” 纪婵把碗放到他面前,“喝一点儿,醒醒酒。” “小婵,小婵。”司岂笑得有点傻,目光也直勾勾的。 纪婵用手捧住他的脸,先是揉了揉,随后左右开弓,各掐一下,笑道:“手感还不错,清醒一些没有?”她掐的不狠,脸上只是白了一下,泛起了淡淡的红。 司岂摆摆手,捧着碗,笑眯眯地说道:“我没醉,就是想叫叫你,你叫我一声逾静听听?” 醉酒的成年男人,就像长不大的孩子。 纪婵无奈,柔声道:“逾静……我知道你没醉,孙妈妈做的醒酒汤里放了灵芝,蛮有效,你尝尝看。” “好,我喝。”司岂把调羹拿出去,咕噜咕噜喝完了一碗。 喝完汤洗澡。 罗清伺候司岂,纪婵继续看闲书。 “三爷脱衣服。” “三爷慢点儿。” “三爷别动,我把头发拆了,用澡豆好好洗洗。” …… 这是纪婵第一回结婚,更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她有些紧张。 一是担心自己像死鱼一样,不会配合;二是担心自己的双a不够性感,被司岂嫌弃;三是害怕司岂没轻没重,没玩没了。 大约一刻钟过去了,她手里的书一页没翻,直到罗清喊她:“殿下,三爷他睡过去了,我一个人弄不动三爷。” 旖旎和不安就像惊起的绿豆蝇,一哄而散。 纪婵不满地扔下书,趿拉着拖鞋去帮忙。 司岂静静地躺在大木盆里,白皙修长的身体一览无余——身高,腿长,腰细,且有肌肉,嗯……那什么看起来也不错。 纪婵很满意自己看到的,镇静地同罗清一起把司岂从水里捞出来,用一条长棉布包裹着架到床上,用喜被盖了。 罗清出去了。 纪婵插上门,也上床了。 她躺在床里面,对着司岂侧躺着。 司岂仰躺着,睡得很熟。 从西北回来后,他和纪婵一样都没怎么歇着,人又瘦了一层。 他眉骨高,眼窝深陷,五官极立体。睫毛不算很长,但很密,像两把密密匝匝的刷子。 虽然经常在外面跑,但皮肤还是那么白,只是下眼袋有些发青。 薄唇色泽浅淡,与他的性格很像。 纪婵在现代时,经常有大龄剩女同事抱怨,说好男人都被抢跑了。 她那时不以为然,觉得原本也没有几个好男人。 来了这里,碰到司岂,她觉得自己想的不对,不是没有,而是太少,她没碰到。 “谢谢你。”纪婵探过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柔软、温润的触感,让纪婵的心情荡漾了起来。 她又啃了两口,然而,司岂一动不动。 “好吧。”纪婵叹了一声,躺了回去,“我也累了。” 她打了呵欠,翻了个身,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纪婵忽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了,鼻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好张开嘴大口呼吸。 同清新的空气一起闯进口腔的还有似曾相识的某个东西…… 纪婵睁开了眼,司岂放大的脸就在她眼前,他闭着眼,正专心致志地吻着她。 她略微侧了侧身子,伸手搂住了他。 “你醒啦。”司岂放开她的唇,身体一转,迅速覆盖了上来。 “你好重啊。”纪婵被压得直喘气,但心里却有着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你总要习惯我的重量的。”司岂动了动,耍了个大流氓。 纪婵嗤之以鼻,趁其不备,也翻了个身。 两人互换了位置。 “你总要习惯我的重量的。”她重复了他的话。 司岂抬起头,在唇上咬了一口,“好,你要是喜欢,这样也不是不行。” 纪婵脸一红,又把他送了上去——她是长公主,剧烈运动不适合她。 司岂哈哈一笑,重新吻住了她…… ——正文完 第164章 朱子青七岁时,失去了生母翟姨娘。 翟姨娘是被人杀死的,就在秦州海滨,魏家的临海别院前面。 翟姨娘和两个婢女,被三名男子割断了脖子。 鲜血激喷的样子,朱子青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朱子青知道,姨娘是去找他的。 他当时顽皮,藏在一块大礁石后面,想跟她玩躲猫猫的游戏。他因此逃过一劫,也因此亲眼目睹了歹徒杀死他的生母,抢走首饰,最后消失在不远处的小渔村里的全部经过。 十二岁的朱平捂住他的嘴,把他死死地按在满是生蚝皮的礁石上…… 从海里出来后,二人连滚带爬地从后院角门跑回别院。 在给管家报信的途中他们遇到了朱子青的奶娘赵氏。 赵氏听说后,压着二人回了偏院,她独自去找管家报信。 二人在偏院里等了半宿,始终不见赵氏回来,第二天早上,他们听到了赵氏投海自尽的消息。 随后,魏国公夫人王氏以翟姨娘偷人,报官会坏了魏国公府的名声为名,把此事压了下来。 翟姨娘被一口薄棺装裹了尸身,同两个婢女一起埋在海边的盐碱地上。 回到京城后,年轻的魏国公得知此事,连着一个月没进王氏的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说来也是,翟姨娘乃丫鬟出身,妾通买卖,魏国公性格软弱,他自觉冷落王氏一阵,便已经对得起死去的翟姨娘了。 这桩死了三个人的重大杀人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糊弄过去了。 朱子青年纪虽小,却也明白,翟姨娘是嫡母找人杀死的。 但他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了得宠姨娘的庇护,且羽翼不丰,他在国公府的境遇每况愈下,光是应付朱子英的欺辱,便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报仇一事如同镜花水月,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若非他肯下苦功学习,在魏国公面前露了脸,得到些关注,能不能活到成年也未可知。 生活艰难,煎熬着的日子就像一张硕大的砂纸,把朱子青的外在打磨得光滑可鉴。 小小少年就在这样的保护色中逐渐长大了。 他在十五岁时,以京城地区第一的名次考取童生资格。 魏国公极为骄傲,走到哪儿都要带上他。 这让书读得一塌糊涂的朱子英非常不喜,于是,他想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武安侯世子任飞羽的生日宴,朱子英逼着朱子青一起去了武安侯的别院。 年少的朱子青容貌清隽,书卷气极浓。 出众的仪容招来了武安侯世子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宴席上百般调戏于他。 朱子英全程袖手旁观,悠然饮酒作乐。 就是这样,就在此时,朱子青起了杀心。 他以为,王氏必死,朱子英必死,任飞羽必死。 为了隐藏他的真实想法,朱子青合着血泪吞下羞辱,勉强找了个借口告辞回家。 在离开别院的路上,他被几个庄丁拦住了,若非左言带人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左言也是庶子,在怡王府的处境微妙。 慢慢地,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头两年,他们很是亲密了一阵子,经常一起吟诗作画,讨论时文。 后来朱子青的杀心越来越重,为不牵连左言,二人的关系在表面上淡了下来。 朱子英比朱子青大一岁,十八岁那年大婚,魏国公夫人去归元寺烧香,为其纳吉。 朱子青抓住机会,用多年积累的五百两月银请了三个西城上闲混的帮闲,让他们事先混进归元寺,蒙着面潜伏在大雄宝殿里。 王氏进入后,沙弥们便退出去了。 两个帮闲控制住王氏的两个婢女,剥光王氏的衣裳,剩下的那人在两个婢女面前强了王氏。 王氏是经过风浪的人,更是已婚妇女,她慌张片刻,便重新镇定了下来。她以为,只要她和丫鬟都不说,就绝不会有人察觉这件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她料想不到的是,朱子青早已布置了后招。 他用左手写了一封勒索信——讨要了五千两封口费。 这个数字在王氏的承受范围之内,王氏麻利地给了,没敢惊动任何人。 隔一个月后,朱子青写了第二封信,这次,他要一万两银子。 王氏上火,病了三天,又给了。 再隔两个月,朱子青写出第三封信,讨要两万两银子。 王氏再有钱,也无法做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付出三万五千两银子,她招架不住,一病不起。 最后,朱子青给魏国公写了一封信。 十天后,王氏病逝了。 他兵不血刃地杀了第一个人,尝到了报复的甜头。 接下来的目标应该是朱子英。 但朱子青在家里家外谋算几次都没成功,只好暂时放下了。 府试通过之后,他把精力集中在院试上。 院试通过了考秋试,中了举,朱子青便成了亲,来年春天考了春试。 这几次考试,他再没有拿到过头名,但全部以前几名的好名次一次通过。 朱子青在二十一岁这年尝到了出人头地的甜头——如果没有司岂这个二十岁的状元,他对自己会更满意一些。 一开始,他有些嫉妒司岂。 但发现任飞羽对司岂的企图后,他本着佩服、惜才,以及同病相怜等莫名其妙的情绪,开始试着接触司岂。 司岂从来都不是轻易能交心的人,但人品端方。 朱子青单方面宣布司岂是他同窗好友,两人的关系也在他的努力下,慢慢近了一些。 考取了进士,魏国公着实乐呵好几天,亲自给他谋了襄县县令一缺。 襄县离京城近,有魏国公府保着,朱子青的升迁只是时间问题。 泰清三年。 朱子青和朱平联手杀了丁二。 丁二就是当初为报复王氏,由朱平出面请的帮闲之一。 丁二是自己撞上来的。 他喜欢逛窑子,也喜欢赌博,当年的那些银钱早花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他刚从窑子里出来不久就遇见了朱平。 他有个绝活,对嗓音极为敏感,时隔多年,他依然听出了赶着马车路过的朱平的声音。 朱平找他做了那么大的案子,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喝了点酒,胆子也大,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拦住朱平勒索银钱。 朱子青决定杀人灭口。 朱平得到暗示,趁着丁二没有防备,拔刀捅向他的心脏,却被骨头拦住,伤了自己的手。 丁二常年打架,反应极快,立即反扑。 朱平也不是废物,跟朱子清一起学过些拳脚功夫,侧身一躲后,又向他腹部捅了一刀。 丁二重伤,再无还手之力。 朱子青怕其不死,干脆利落的割了丁二的喉咙,因为准备不足,鲜血溅了二人一头一脸。 这次之后,朱子青对于掌控他人生命这件事有了难以遏制的渴望。 每次徘徊在丁二倒下的地方,他都觉得内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是聪明人,立刻觉察到了自己的变态之处。 从那时起,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底限,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朱子青遇到纪婵后,学了不少验尸技巧,反侦察意识也加强了。 泰清三年年底,他在襄县醉仙阁听说了秦州知府的嫡次子欺男霸女的混账事。 藏在心底的那种不为人知的情绪迅速主宰了他,并很为此快下定了决心。 在还差五天过年的时候,他给自己开了一张路引,同县丞打了招呼,说要回魏国公府一趟。 他的确回京了,但只在家里住了一天。 朱平偷偷找左言要了张帖子。 朱子青以去怡王府别院赏梅为借口离开京城,乘坐马车去了秦州。 路上,二人反复讨论了如何高效地杀死对方的所有细节。 可能是该着那位嫡次子死。 知府衙门的守卫松懈,二人轻而易举地摸进府,用棍棒打昏下人,再打昏那位嫡次子,最后割了喉。 他们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任务。 朱子青离开时,看到那颗掉落的牙齿,顺手带走了它。 这桩案子惊动了不少人,但始终找不到嫌疑人。 襄县的人以为朱子青回国公府了,国公府的人以为他跟左言在一起,只有左言猜到了全部,他却不会告诉任何人。 ——左言对此是支持的。 这次经历紧张刺激,而且还以平安无事告终。 每当朱子青与司岂谈起这桩案子时,他都会有一种“我超越了司岂”的成就感。 后来,任飞羽在他的地盘上闹事,而且还全身而退,彻底激怒了他。 他打听到任飞羽的活动路线和生活习惯,便驾轻就熟地下了手。 司岂被牵连进去了,这是朱子青始料未及的,他赶紧请来了纪婵。 他也很想看看,在纪婵这样的验尸高手面前,他的手艺到底会不会暴露。 这是一种冒险,朱平试图阻止过,但没能成功。 事实证明,纪婵对此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杀人手段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朱子青在此案中充分证明了他的能力,也借此机会得到了首辅大人的帮助,有了升迁机会。 在他与新知县交接期间,他撞见了品行不端、招摇撞骗的钱起升,遂跟踪到他家…… 在朱子青的心里,钱起升该死,但其小厮不该死,他后来为此自责了很长一段时间。 为了达到内心和谐,他在公务上更加努力了。 在处理乾州的清楼拐卖案的过程中,他在嫌犯嘴里听说了清风苑和柔嘉郡主的腌臜事。 他决定用杀死柔嘉弥补之前的过失。 在与左言通过两次书信后,朱子青偷偷回京,闯进柔嘉的别院,用长剑解决了柔嘉郡主和她的姘头的性命——柔嘉那座宅院的格局,是左言给他画的图纸;进入宅院的捷径,也是左言发现后告诉他的。 大理寺研究出利用指纹判断罪犯的犯罪身份后,他着实心虚了好一阵子。 即便知道朱子英有了外室,经常不回国公府也没敢轻易回京。 等到司岂和纪婵离开,朱子青才找了借口离开乾州,偷偷返回京城,杀了朱子英。 朱子英是他杀得最有成就感的一个人。他死之后,朱子青一度有了解脱的错觉。 他那时想过,再干一票就收手,好好做官,好好过日子,好好教育几个孩子。 但事与愿违,他在帮左言解决怡王世子的时候露了行藏,不得不与司岂纪婵虚与委蛇,将其邀请到乾州给左言创造机会,并赶在影卫到达之前落荒而逃。 在宁州,他闲得发慌,主动碰瓷宁州知府,发现了武文齐藏在大宅子里的秘密。 在好奇心和杀戮心的支配下,他杀了武文齐。 这时,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他知道,他就是纪婵说过的精神变态者。 朱子青的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不愿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想他的孩子因为他遭受世人的冷眼。 所以,他混进了西北军大营,为了大庆,也为了解脱,与朱平一起上了战场…… 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他曾对着天空许过愿——但愿他的妻儿不为他的名声所累,但愿他的下辈子再没有杀戮,只有平凡的幸福。 第165章 纪婵休了半个月的婚假,带胖墩儿、纪祎、孙毅,以及司家的几个孩子往秦州走了一趟。 回京后,两口子一同上下衙,重新开始社畜生活。 纪婵以前就是个高级仵作,与大理寺的同僚相处随意,如今换了个身份,彼此间便开始陌生了。 她一开始觉得有些别扭,试图挽回一下,但司岂告诉她,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过犹不及,便也罢了,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好在小马还是那个小马,不谄媚,也不故意保持距离,每日师父师父地叫着,教什么学什么,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一定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肯在学业上下更多的功夫了。 背靠大树,却不想着出人头地,作为男人就真的太咸鱼了。 纪婵成亲后,秦蓉来过公主府两次。 两人交流了一番同婆婆相处的经验——朱子青出事后,小马的父母也从乾州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在小马家住了好一阵子。 纪婵跟司老夫人相处得极好,几个妯娌和小姑子对她颇为尊敬,只有李氏依然一言难尽。 她倒不是多难相处,而是纪婵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李氏智商高,情商低,敏感,而且脆弱——她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便索性减少交流了。 每次从首辅府出来,纪婵都会暗自庆幸泰清帝给了她长公主的身份,不必以小媳妇的姿态对其曲意逢迎。 六月初六的傍晚,司岂回司家有事,纪婵自己先回公主府。 冲了凉,换上家居服,纪婵正要去餐厅吃个西瓜,就见胖墩儿探头探脑地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娘,你回来啦。” 他这些日子玩得好,吃得香,不但个头高不少,包子脸也发起来不少。 纪婵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回来啦,要不要吃西瓜汁,娘给你们做。” 胖墩儿眨了眨眼,抱住她的胳膊,“谢谢娘,还是不要了吧,娘要是做了西瓜汁儿,这个澡就白洗啦。” 诶…… 这是小吃货能说出来的话吗? 纪婵警惕地看了胖墩儿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不热就不是夏天了,出点儿汗没什么,毕竟娘也想吃。” 胖墩儿故意往她身上蹭了蹭,“出汗怎么叫没什么呢?娘你看我,才跑这么几步脸上就又出汗了,一摸就黏唧唧的,太难受了好吗?” 纪婵在沙发椅上坐下,“所以呢,你能让天气变凉快吗?” 胖墩儿狗腿地倒了杯凉茶给她,“娘,喝茶。” 纪婵笑纳了。 胖墩儿拿起茶几上的蒲扇,胡嗒呼嗒地给她扇了起来,“娘,我给你打扇。” 纪婵心道,小狗腿子,不知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她喝了茶,起身出门,往餐厅去了。 胖墩儿拿着蒲扇,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纪祎笑着进了二进院子,说道:“姐去餐厅做什么?” 纪婵道:“你来得正好,姐姐给你们切西瓜。”她招手叫来婢女,让其去井里捞只大西瓜。 纪祎给胖墩儿使了个眼色,胖墩儿摇了摇头,抬抬下巴,朝纪婵努努嘴,示意纪祎快去说。 纪祎有些为难。 纪婵不知道舅甥再打什么哑谜,权当没看见,率先进了餐厅,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刀和一张小菜板。 “嗯,嗯……”纪祎跟进来,清清嗓子,准备开口——他现在是永宁长公主的亲弟弟,又在县试中考了第三,整个人自信了不少。 纪婵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说道:“你们俩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胖墩儿嘿嘿一笑,麻溜地扑过来,猴子似的爬到她腿上去了。 纪婵道:“怎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吗?”她左右开弓,掐住胖墩儿的包子脸。 胖墩儿也不反抗,笑眯眯地说道:“娘,我记得你在秦州说过,想游泳在家游也成的。” 哦…… 纪婵明白了,当初为了哄一帮小崽子从秦州回来,她说过在家可以造个游泳池这样的话来的,但回来后不是案子就是课,忙忘了。 “家里好像没有造游泳池的地方啊。”纪婵回忆了一下花园的构造。 所以,这就是胖墩儿百般讨好的原因了——他和纪祎应该已经踅摸过了,可能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才需要讨好和商量。 “娘。”胖墩儿抱住纪婵的脸,使劲亲了一口,“想想办法嘛。” 过了五岁生日后,他很少亲纪婵了。u 纪婵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 她很少这样对胖墩儿。 胖墩儿心里害怕之余,还觉得自己一腔热情错付了,脸面有些上下不来,眼泪围着眼圈转,“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纪婵有些错愕,“这话从何说起呢?” 胖墩儿抹了把眼泪,垂着头,说道:“他们说你要给我生弟弟妹妹了。” 纪婵皱了皱眉头,“他们是谁?” 胖墩儿扁着嘴,不说话。 纪祎道:“可能是司润司泽他们吧,玩游戏胖墩儿总赢,他们心里不服气。” 胖墩儿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他和纪婵相依为命好几年,这种话在他这儿是最扎心的。 纪婵有些头疼,现代的头胎和二胎的矛盾,往往都是由这样的话题引起来的。 她心里不喜,想找人算账,可又偏偏是两个孩子说的,发作不得。 她把胖墩儿搂在怀里,说道:“你看看你祖父,你觉得他最喜欢你爹,还是你四叔?” 司衡对儿女一视同仁,但司岂总因为更优秀而得到更多的关注。 “祖母更喜欢小姑。”胖墩儿抹着泪。 这是事实,纪婵无法反驳。 “怎么了?”司岂从外面进来,挪开纪婵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胖墩儿有些怕他,乖乖从纪婵身上下来,打了招呼。 这时候,婢女送来了西瓜。 纪婵熟练地把西瓜顺着瓜皮的弧线剖开,分成一条一条的,再把瓜瓤切成小块,装在两个盘子里,用竹签子插着吃。 胖墩儿又发挥了吃货的本领,丝毫不提刚刚那一茬,埋头苦吃。 司岂也是,他和胖墩儿一样,水果中最喜欢西瓜,爷俩能干掉一多半。 纪婵道:“逾静。” “嗯。”司岂扎上一小块西瓜瓤递到纪婵嘴边,“西瓜很甜,你多吃几口。” 纪婵用嘴接过去,吃完了说道:“你儿子担心咱们有了别的孩子就不喜欢他了。” 她想看看司岂怎么说。 胖墩儿不安地扭了扭,偷偷用余光盯着司岂。 司岂道:“那怎么办?要不……不生了?”他故作为难,“可听说打胎对身体不好,很容易落下病根的。” 纪祎扶额,姐姐是仵作,姐夫是大理寺的,聊的话题总是这么生猛。 胖墩儿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西瓜瓤,说道:“娘,爹,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他狡猾地转了转眼珠,不肯往下说了——怕纪婵不喜欢他是真的,想借此谋求好处更是真的,有些话说出来要挨揍更是真的啊。 纪婵微微一笑,所以,这小子还是在争取游泳池呢。 纪祎也明白了,为自己不动脑经的助攻红了脸。 “是什么?”司岂又扎了块西瓜。 “没什么。”胖墩儿觉得司岂不会支持他,不如以后再熊娘亲,成功的几率更大一些。 纪婵真觉得自家儿子成精了,小心思一套一套,堪比原主的脑回路。 她说道:“那件事也不是不能……” “殿下,皇上来了。”门口的任三在门外禀报道。 纪婵和司岂赶忙站起身,急急向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纪婵停下脚步,又走回来,捧着胖墩儿的脸吻了一下额头,说道:“娘明儿个就给你弄,你用不着花那些小心思,哪有娘不疼儿子的呢。” “真哒?”胖墩儿雀跃起来。 “拉钩?”纪婵道。 胖墩儿摆摆手,“小孩子才拉钩呢,我相信娘。” “哦哦哦,小舅舅,我们成功了哦。”纪婵一出去,胖墩儿就开始欢呼。 “怎么了?”司岂不解。 纪婵就把经过说了一遍。 司岂问道:“这孩子小心思太多,要不要扳扳?” 纪婵摇摇头,“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前两年在吉安县时,我经常不在家,孩子寄养在邻居家,他早早就学会了看眼色,心思敏感就弯弯绕多,很正常。” “我们只要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就好了。” 司岂点点头,“有道理,我听你的。现在想想,嫡庶矛盾,其实大多都是由这些不安全感造成的。” 纪婵点点头。 今年大庆风调雨顺,水患极小,在西北,上官云芳攻占了金乌一个城池,金乌不敢再打,送来降书,彻底结束了战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泰清帝也松弛了不少,又开始往宫外跑。 自从纪婵从秦州回来,他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泰清帝正在外书房外面踱着步子,一见二人就笑着迎了上来,“师兄,永宁,得牛痘的人找到了。” “哦?”纪婵一喜,连行礼都忘记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人在何处?” 泰清帝道:“痘牛在茂州,到京城大概需要十天。” 司岂长揖一礼,道:“这可真是好消息,皇上里面请。” 泰清帝道:“好,朕今儿不喝茶,想吃两块沁凉的西瓜,晚饭吃烧烤,纪大人的烤肉技术不错。” 纪婵有些无语,又不得不强作笑脸,揶揄道:“没问题,你是皇上你说了算。” 公主府人多,厨房里备的食材也多,一顿烧烤还是请得起的。 一个时辰后,大家伙儿在荷花池边上挂上灯笼,架起炉子,燃起篝火,篝火里再扔几支艾蒿,铺天盖地的小咬和蚊子便少了许多。 纪婵让厨房炒一盘花生米,拌一盘藕片,再把卤的鸡爪子鸡胗鸡脖子鸭脖子拾掇出来,让司岂陪泰清帝喝酒。 她把炭火烧旺,亲自烤羊肉串、鸡翅膀、鸡大腿,以及鱼、豆角、韭菜之类的。 胖墩儿和纪祎坐在篝火边上,一边啃鸡爪,一边研究在哪里造游泳池。 胖墩儿说应该建在荷花池边上,这里有活水,又干净又方便。 纪祎觉得不行,花园里有人来来往往,不方便,应该在封闭的院子里。 “娘,你觉得在哪里更好些?”胖墩儿问纪婵。 纪婵道:“娘不想造在家里,这边水凉,容易得风寒。” “啊?”胖墩儿有些失望,以为纪婵忽悠他,找借口拒绝他。 泰清帝听他们说得热闹,问司岂,“胖墩儿要造什么?” 司岂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泰清帝有些向往,“朕不会游泳,也没下过海,游泳好玩吗?”他问胖墩儿。 胖墩儿立刻来劲了,“皇帝师叔,游泳特别好玩,我会游蛙泳,还会自由泳呐。我娘说了,游泳是锻炼身体的最好方式之一。” 他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纪婵。 纪婵有些头疼,也不等泰清帝问,赶紧解释道:“蛙泳,就是姿势像青蛙,自由泳就是瞎游,跟狗刨有点像,比狗刨游得好看,也游得快。皇上要是想学,可以让逾静教,他现在游得很好。” 司岂现在完全是妇唱夫随,跟胖墩儿一起学游泳,一起学数理化——只要他不会,便都要跟着学学。 泰清帝羡慕地看着司岂。 司岂耸了耸肩,“只要皇上有功夫,臣一定教。” 泰清帝立刻问纪婵:“那你的游泳池什么时候造?” 纪婵问司岂,“哪里有温泉?我想在温泉庄子造个游泳池,到时候一年四季都能玩。” 司岂笑道:“还真有一个,就在襄县,也不算远。” “哦吼……”胖墩儿一下子跳起来,“温泉游泳池,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娘太厉害了,太好啦,太好啦!” 泰清帝也高兴,当即下旨,令司岂明日就开始修建,一日都不能耽搁。 第166章 全文完 十天后,纪婵快下衙时,两个生牛痘的妇人到了——二人是姑嫂,家里养了二十几头奶牛。 起初,纪婵还担心病人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在抵达京城之前会自行痊愈。 看到病人后,她可耻地松了口气。 ——两个妇人病得不轻,脸上脖子上都有脓疱,看起来颇为可怖。 小马退后一步,紧张地问道:“师父,她们这……不会是天花吧。” “天花”二字,他说得异常的轻,像是生怕惊动了“痘神”娘娘。 “不是不是不是……”两个妇人急赤白脸地分辨道。 她们被茂州的差人当成瘟神一样,在马车上圈了一路,除了去茅房,连店都没让住过,幸好是夏天,不然两人到不了京城,在路上就已经没命了。 “大人呐,民妇得的是畜生得的痘病,跟天花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啊!” “就是就是,要不是因为来京城的路上遭了罪,民妇的病早就好了。” 两个妇人跪下了,捣蒜一般地磕起头来。 纪婵站起身,亲自将二人扶起来,“我知道你们得的不是天花,这个病是牛痘,一般十天半个月就好,我都知道。” 两个妇人不哭了,懵懵地看着纪婵,那意思是:你都知道还叫我们来干嘛。 纪婵从书案上拿起几张银票,说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每人一千两。” 两个妇人睁大了眼睛,一阵狂喜,片刻后,又惧怕地看着纪婵,年纪大的妇人眼里含着泪,又跪下了,哆哆嗦嗦地说道:“大人呐,民妇三十岁不到,上有老下有小,不想死也不能死啊。” 纪婵在她身前蹲了下去,说道:“我不想要你的命,只想要你这些脓疱的脓液,取完后免费给你治病,包吃住,再送你回家,你看怎么样?” “当真?”纪婵说得和善,诚恳,妇人有些信了。 纪婵正色道:“我乃永宁长公主,奉皇命办差,你说真假?” 长公主? 两个妇人更懵了,“大人不是男人吗?” 小马道:“我师父只是喜穿男装罢了。” “怪不得这么俊呢。”跪下的妇人嘴甜,赶紧磕了个响头,“长公主大人,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一千两银子,还有治病和食宿,一样都不能少啊!” 小马不乐意听了,道:“这是皇命,你以为是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 纪婵笑道:“一样不少,你放心吧。” “那行那行,太行了,还有这等好事儿呢,哈哈哈……”两个草原上的妇人疑虑全消,爽朗地笑了起来。 纪婵不敢耽搁,立刻把二人带到公主府,找间偏院让二人安顿下来,洗漱后,她亲自操刀,挨个划开每个脓包,把里面的脓液挤出来,用一只茶杯装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御医的,纪婵带着茶杯出了偏院。 一推门,就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样?” 纪婵心里毫无准备,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杯子扔了。 司岂一把扶住她,在她后背上揉了揉,小声道:“吓着了吧。” 泰清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纪婵笑道:“放心吧,我不要紧,要紧的是手里这点东西。”她扬了扬手。 泰清帝和司岂盯紧了纪婵手里的杯子。 “有多少?”二人又一起开了口。 纪婵打开茶杯盖,给二人看一眼,又盖上了,说道:“还行,路上不得休息,她们的病情又重了。” “病重了,还这么点儿?”泰清帝蹙起眉头。 纪婵又好气又好笑,“皇上,不过是一个个小疱,能有多少东西。” 泰清帝挑了挑眉,嘴角挂起一抹不大好懂的微笑,说道:“行吧,那就先试验着吧。”试验一词来自纪婵。 司岂有些紧张,“会不会有意外?依我看,还是找几个死囚吧。” 纪婵摇摇头,道:“放心,的确是牛痘,不是天花。东西太少,给死囚用就浪费了,还是按当初说好的,我先来。” 司岂道:“好吧,我陪你。” “娘,我也陪你。” “姐,我也陪你。” 纪祎和胖墩儿从墙角冒出头来。 纪婵笑道:“好啊,大家一起来。” “胡闹。”首辅大人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第一次来公主府的二夫人。 “老臣参见皇上。”司衡长揖一礼,“老臣不知皇上在此,失礼了。” “妾身参见皇上。”李氏也行了礼。 泰清帝道:“师父师母平身,朕在永宁家里也是客人,师父师母不必拘礼。” “皇上,这里热,移步外书房吧。”司岂趁机邀请诸位去外书房商讨此事。 泰清帝邀请司衡一起去往外院。 纪婵看向李氏,“母亲,我先送……” 李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说道:“不敢劳烦长公主大驾,等皇上回宫后,长公主来老夫人院子一趟吧,她老人家想见见你。” 说老夫人要见她,其实是想借司老夫人之手,阻止司岂陪纪婵种痘罢了。 李氏的心情她能理解,但她不会过去,司家的事让司家人解决就好。 纪婵口头上应下,陪着李氏一起往外院走去。 胖墩儿也想跟着过去,却被纪祎牵住了手。 纪祎贴在胖墩儿耳边说道:“你祖母不同意我们帮姐姐,你这个时候跟上去,她说不定要带你回司家了。” 胖墩儿恍然大悟。 纪婵送走李氏,在回外书房前,先去了一趟门房的小客厅。 在那里,她挽起袖子,用割脓包的手术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不深不浅,刚好出血。 再用帕子包住伤口,纪婵没事人似的进了外书房。 司衡正在委婉地教训泰清帝和司岂,说他们太冒进,一旦有什么不妥,后果不堪设想。 纪婵在司岂下首的位置上坐下,说道:“父亲言重了,这种牛痘即便得上了,半个月也就好了。这两名妇人之所以痊愈得慢,是因为路上没有得到休息,并非病势沉重所致。” 她这话说得笃定,司衡的脸色好看了些。 纪婵又道:“另外,从两个妇人身上提取的东西着实太少,我舍不得给外人用。”她看向泰清帝,“皇上,我对此非常了解,心里没有任何负担,试验效果也会是最好的,所以,我在进来之前已经做好了。” 说完,她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了染血的帕子。 众人愕然。 司岂的脸色有些发白,拳头也攥了起来。 泰清帝拧紧眉毛,斥道:“胡闹。” 司衡长叹一声,“长公主已然成了亲,应该更加爱惜自己才是。” 纪婵笑道:“父亲不必担心,三天后,我的胳膊上会出现一个小脓疱;第七天左右腋下淋巴结肿大;第九天时,我可能会有轻度发烧,在接种处留下一个小疤痕,再过一阵子,就可以试验人痘了。” …… 既然开始了,机会就不能浪费,泰清帝和司岂必须按照商议好的流程继续下去。 很快,太医院来了不少御医,其中医术顶尖的三个御医给纪婵和两个妇人诊了脉,并做好各种记录。 结束后,司岂送走泰清帝,往司家走了一趟,又很快就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纪婵便也什么都不问。 两天后,纪婵的胳膊上果然长了一个小脓包。 司岂的嘴上也生出好几个大泡——他上火了。 第七天到第九天…… 一切都如纪婵所说,无分毫错漏,大家伙儿也镇定了下来。 一个半月后,太医院送来人痘,大家伙儿又重新紧张起来。 长公主府的外客厅里又坐了一屋子人。 泰清帝,司衡,司岂,郑院使和几个老御医,以及纪婵和两个孩子。 司岂不想让纪婵继续下去了——人痘在这个时代大约有百分之二的致死率,这也是这种接种方法难以推广的根本原因——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肯定不是死去的那两个。 “皇上,臣后悔了,还是用死囚吧,无非再耽误些时日。”司岂说道。 司衡和泰清帝深以为然,立刻出言支持司岂。 纪婵无奈地摊了摊手。 司岂给胖墩儿使了个眼色,“儿子,你劝劝你娘。” 胖墩儿摇摇头,说道:“爹,我娘既不是傻子,也不是迂腐之人,她说行就肯定行,你这是关心则乱。” 司岂狠狠瞪了他一眼。 纪婵笑道:“我儿说得极是。”她看向郑院使,“郑院使,把东西交给我吧。” 郑院使看向泰清帝,泰清帝先看看司衡,又看向司岂,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个表示不同意,他就终止纪婵的试验。 司岂一咬牙,“行吧,依她。”胖墩儿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他不该怀疑纪婵。 “多谢逾静。”纪婵笑着,朝司岂竖起大拇指。 司岂白着脸咧了下嘴。 纪婵拿了东西,在司岂和郑院使陪同下,去花园的小院子里接种,继而直接隔离。 接下来的十四天,是司岂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普通人接触过天花病毒后,会在十到十四天内发病。 他吃不好,睡不香,每天早中晚都要到小院子探望纪婵一次,以确认她的安全。 纪婵怎么开导都不行,眼睁睁地看着他消瘦下去了。 她却气吹似的胖了起来,脸上、身上丰腴不少,对a也有了对b的规模。 煎熬的日子也是日子,没什么特殊的,只要人还活着,就有熬到头的一天。 第十四天傍晚,司岂又来了,身后照旧跟着一高一矮两个护法。 “娘啊,胖墩儿来啦,你今儿怎么样啦?”胖墩儿人没到,声音先到了。 纪婵端着碗热茶出了门,扬声道:“挺好的啊,过了明天娘就没事了。” 胖墩儿乐颠颠地说道:“太好啦,后天咱们就去游泳吧。”游泳池早就造好了,就等着纪婵出来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纪婵在方寸之地憋了这么久,早就想出去玩了。 “哦哦……”胖墩儿欢呼着,蹦跳着跑到门口。 纪婵打开院门。 罗清指挥几个小厮把三把椅子搬过来,婢女们摆了瓜子和茶。 一家四口隔着一丈多距离话聊。 司岂这两天略安稳了些——纪婵吃得好睡得好,没任何天花迹象,牛痘成功的可能性高达九成。 他笑着说道:“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被老公儿子弟弟这么关心着,纪婵心里幸福得直冒泡,嘴上却讨伐道:“你们不信任我,出去之后我要惩罚你们。” 司岂惬意地翘起二郎腿,笑着说道:“只要你好好地走出这个院子,你想怎么就怎么。” 纪婵道:“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司岂道:“放心,我从不后悔。” 第二天一早,纪婵安安然然地出了院子。 司岂立刻进宫,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禀报泰清帝。 泰清帝兴奋得不行,立刻赏了自己两天假期,把政务交给司衡,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同司岂一家前往襄阳的温泉别院。 ——学游泳去了。 在别院里,泰清帝正式认胖墩儿为义子。 从此后,泰清帝不但让人留意病牛和得了牛痘病人,还把一些死囚当成培养皿,专门生产牛痘脓液。 泰清十八年,金乌爆发天花,由走商的商人传入京城,却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多年的辛苦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 与此同时,不再叫胖墩儿的司渊(字纪行)和司岂一起,在纪婵的教导和启发下,做成了这个时空的第一台水力发电机,并应用在炼钢上。 同年,泰清帝封司渊为郡王,爵位世袭罔替。 泰清帝从此开始重视科学,改善了科举制。 泰清十九年,进士出身的纪祎做了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在纪婵的指导下筹建了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泰清帝、纪婵、司岂,以及司渊,都在大庆的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父母和兄长过于凶残,导致纪婵后来生的一儿一女略显平庸,在这里就不赘述了。 毕竟,平庸有平庸的幸福。 像我,像他…… 至于你是不是平庸,你要问你自己了。 ——珍惜当下,祝我们平安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