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夫人》 楔子 晴空万里,山花灿烂,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多日覆盖蓝天的黑云。 这是一个美好的春日,却是京城巨富吴良栋下葬的日子。 偌大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墓穴,泥土落下,袅袅香火伴著哀凄哭声与道士的颂经声,弥漫著整座山岗。 魂亭前,一身白衣素服的柳絮儿,心中充满难以倾诉的悲伤。 她注视著头戴粗纸帽,身穿白麻衣的儿子在管家的扶持下,用稚嫩的小手举起一个瓦盆摔在地上,不由得默默对著那冢已将她今生的依靠与宁静带走的新坟,诚心祈祷著:“吴大哥,有儿子为你摔盆带孝,你安息吧!” “看看,那个女人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那种女人哪会有什么良心?” 鄙视的议论从身边的人群中传来,引起一阵骚动,但柳絮儿不在乎。 过去五年来,尽管夫君将她保护得很好,但她仍十分清楚,关于她的闲言闲语从未中断,她已经习惯不去理睬别人的议论,并刻意忽视所有人的异样目光。 可是今天,她想要对一切视若无睹,似乎是不可能。 作为吴良栋年轻漂亮的未亡人、庞大的吴氏家业唯一继承人的母亲,不管人们如何轻视她、妒忌她,却没有人可以忽略掉她的存在。 柳絮儿僵硬地站著,视而不见那些走过她身边、对她指指点点的人,直到另一波更大的骚动传来,众人的注意力终于由她身上转开,她才稍微松了口气。 察觉许多人的目光,在某个方向与她之间流转,还带著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暧昧与探究时,柳絮儿忍不住望了过去。 当她捕捉到那个令现场气氛骤然改变的焦点时,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忽然疾速旋转起来,她的心跳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止跳动。 “是他,柴公子!” 侍女的惊呼声,意外地刺激了她的心跳,抓住刚缓过来的第一口气,柳絮儿慌乱地问:“他怎么会来?我并没有请他啊!” “他与老爷是好朋友,所以……”侍女说,可柳絮儿根本无暇去听她的解释,只是晕眩地注视著墓碑前的高大身影。 五年了,整整五年她都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他为什么要来?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难道他对她的折磨还不够吗? 围在她四周的人们倏地让出一条通道,那个身穿黑缎锦衣的男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来。 发现他的目标是自己,柳絮儿当场僵住。 原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突然消失,整个山坡陷入一阵令人不安的沉寂中,飘荡在风中的挽联与白幡所发出的“簌簌”声,更增加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秋阳照著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他英俊完美的五官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漂亮的眼睛温和坚定地望著她,丰厚的黑发闪耀著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和她的身上,整座山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柳絮儿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她的心紧紧掐住,令她不由得颤抖。 不!不要走过来,不要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 柳絮儿惊慌地想逃走,可是她不能逃,她不能在夫君的葬礼上,当著这么多期待看热闹的眼睛前仓皇逃开。 男子站定在她面前,俯身凝视著她憔悴又不失美丽的脸庞,实在无法相信五年的时光,竟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柳絮儿垂下头,逃避他的目光。 “夫人,这种悲伤的时候,语言是多余的……” 熟悉的嗓音似一柄利剑,直扎入柳絮儿的心窝。她霍然抬头,直视著那双熠熠生辉的星眸,一种超越肉体的痛苦,猛然由她的心灵深处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她瞪大双眼,想看清楚他,可眼前一片模糊,记忆的闸门开启,爱恨伤痛犹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第1章 春日的繁华,尚未降临在山川河谷之间。 正月的灯会,就已经将十里秦淮妆点得热闹非凡。 日暮之后,河上灯船云集,火龙蜿蜒;河畔流光溢彩,光耀整片大地。 笪桥下,柳絮儿靠著桥墩,羡慕地看著妹妹举著一盏漂亮的小兔灯,跟著哥哥和他的朋友们,在五彩缤纷的花灯下击缶擂鼓,无忧无虑的大声欢笑。 我也要花灯,要那种金色的荷花灯——柳絮儿渴望地想,并极力在人群中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士俊哥呢?他说过要给她买花灯,每年灯会他都买给她,今年一定也会的。 可是人好多,她找不到他。 她好希望自己也能像妹妹一样有勇气,可以直接走进狂欢的人群中去找他。 可是,看著越来越多的游人,柳絮儿更加不安的偎紧桥墩。 “絮儿,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轻快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柳絮儿心头一喜,她匆匆回身,只见一个相貌出众的美貌少年,正负手立于身后。 而他,正是自己心里念著的那个人。 “士俊哥!”柳絮儿轻轻喊著他的名字,圆圆的大眼睛里闪动著喜悦。 柴士俊对她神秘兮兮的一笑,陡地将藏在身后的手转过来,一盏明亮精致的彩灯就出现在她面前。 “给,这是你的。我刚刚一直在找你。”他俊美的脸颊漾著两个动人的酒涡。 “哦,好漂亮!”士俊哥真的没有忘记。看著她最想要的金色荷花灯,柳絮儿美丽的小脸立刻绽开一抹动人的笑靥。 可是刚要接灯时,她却迟疑了。 “怎么了?”柴士俊虽然年少,但却心思细密,立刻追问。“你不喜欢荷花灯吗?” 柳絮儿用力地点头。“我喜欢。可是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为什么?”兴致正高的柴士俊十分困惑。“你以前可没有这样想。” “那是以前。”她说。“我订亲了,娘说不能再要其他男人给的东西。” 柴士俊身子一僵,眼底闪过一道阴影,但仍佯装爽朗地笑道:“我知道你与我师兄订亲了,可我还是你的士俊哥对不对?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扔进河里去。” 说著,他作势要扔彩灯,柳絮儿连忙一把抓住他,急得连声说道:“我要我要我要,你别扔。” 柴士俊放开手,任她将彩灯取去,然后他轻轻一跃,跳坐在桥墩上。 看著柳絮儿视若珍宝的捧著他给她的彩灯,柴士俊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甜蜜的傻笑,心里的阴郁也跟著一扫而空。 柳家双胞胎皆长得十分漂亮,虽然絮儿不像青儿那么活泼好动,也不像其他漂亮的女孩那般爱耍小任性、撒撒娇。但她就像是秦淮河上的云雾,朦胧而飘逸,有种独特的优雅神韵和气质。 让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好喜欢她。 絮儿对他,也比对其他男孩好。因此多年来,他对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总认为絮儿是他一个人的。 直到几天前,知道她已订亲,他才惊悟到,其实絮儿并未属于他。 过去他从不知道何为“失意”,可从那一刻起,他品尝到寒彻心扉的失落感,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宝物忽然易手,成了别人的。 虽然那个人是他敬重的师兄,但仍无法改变他抑郁的心情。 他不懂如何才能化解自己心头的痛楚,只能将它深埋在心底。 絮儿是他最喜欢的女孩,而董浩不仅是他的好朋友,更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他不愿让自己的失意情绪,影响到彼此之间的感情。 但在心里,他暗自埋怨自己为何从未想过,去柳家提亲,早点把絮儿订下来?同时,他也有点生董浩的气,怨他为何那么多的女孩不选,偏偏挑中他的絮儿? 唯一令他稍稍开心的是,絮儿年纪小,距离出嫁的时间还早得很,他还能时常见到她。他不停安慰自己,只要能够听到絮儿的声音,看到她的笑脸,他就应该要满足了…… “士俊哥为何不跟我订亲呢?” 就在柴士俊思绪纷乱之时,身边突然传来细小声音,让他的心“咯当”一跳,差点儿从桥墩上摔下来。 “你……你在说什么?” 难道这个“娃娃”能看穿他的心事?柴士俊心虚地看著她,却又希望她真能明白他的心事。 柳絮儿把玩著手里的荷花灯,噘著小嘴说:“我喜欢士俊哥,也喜欢士俊哥给的东西,如果你跟我订亲的话,我娘就不会骂我了。” 听到她的解释,柴士俊既开心又有点失望。 “傻丫头,一个女人只能跟一个男人订亲,你已经跟我师兄订了亲,我怎么还能跟你订亲呢?” “可是,我不喜欢跟董大哥订亲。”她是真的不快乐啊! 看著絮儿紧蹙的眉头,柴士俊的心头猛然一抽。 “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我师兄?” 柳絮儿仰起小脸看著他。“我喜欢董大哥。因为他从不骂人、不打架,也不赌钱,而且我听哥哥说,他的武功好像很高。” 嫉妒!年轻的柴士俊初次体验到人间最复杂的一种情绪。 他为柳进枫只在他可爱的妹妹面前,宣扬他师兄的长处,却完全忽略他的优点而深感恼怒。 “那你为何不喜欢跟他订亲?”他说话的口气,连柴士俊自己都感到陌生。 柳絮儿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情,只顾想著和人订亲根本就不好玩。 没订亲前,她的日子过得平静而随意,可自从爹娘收了董府的聘礼后,就给她订了不少规矩,让她不胜烦恼。 因此一听到柴士俊的问话,就让柳絮儿小脸一垮,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 看到她因苦恼而扭曲的秀眉,满腔的醋意顿时就被同情心给取代,柴士俊安慰地道:“别想了,说不定等你长大之后,你会喜欢的。” “会吗?”柳絮儿充满信任地望著他。 那信任的目光就像千万枝针,扎得柴士俊心痛。 他只能黯然的回答她。“当然,我师兄是好人。” “你也是好人,可你……” 柳絮儿眼里的疑问更多了,但柴士俊却没办法再给她答案。 “看,人越来越多了,咱们换个地方吧!”他跳下桥墩,转移焦点地指著柳絮儿身后的人潮,不想再被她的难题给困住。 柳絮儿回头一看,果真看到人潮涌动,当即忘了自己的心事,惊慌地说:“这么多人,我们能走出去吗?” “能,跟著我,你想去那里都没问题。”柴士俊自信满满地对她伸出手。 柳絮儿立刻把手放在他张开的大手上,两人就这样手牵著手离开桥头。 夜色越浓,观灯的人就越多,当柴士俊护著她穿越拥挤的游人时,胆小的她只能紧紧抓著他。 “士俊哥,以后你会一直像这样保护我吗?”她小声问。 “会。”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柳絮儿听到他的回答,顿时笑脸如花。 从小,大家都喜欢赞美她漂亮的容貌、安静的个性,和小小年纪就做得一手好女红,可是却没人知道,她的安静是因为她怯懦的个性,就只有士俊哥最了解她。 因此只要是与妹妹一道跟随哥哥,和他的朋友们出门玩耍,只要有士俊哥在,她就会格外开心,不会感到孤单。 可是订亲之后,娘却说她不能再跟其他男孩玩,她还担心士俊哥会不理她。如今得到他的承诺,她又怎能不高兴呢? 她就知道,她可以一辈子信任他!信任这个最懂她的士俊哥。 十三岁的柳絮儿,出落得十分标致可人,素净的脸蛋毫无瑕疵,又拥有相当惹人怜爱的恬静温顺的性子。 九月初九,鸡笼山举办盛大的“登高会”,重阳风俗极盛的京城人,纷纷离家登山,饮菊酒赏菊花,不喜热闹的她独留家中,做她的女红。 秋阳高照,庭院寂静。忽然,窗前响起悦耳的鸟啭。 喜鹊?柳絮儿诧异地侧耳聆听,却不能确定。 放下针线,她诧异地走出房间,站在院中四下寻找,终于在飞檐上看到一只美丽的雀儿。 它一身金黄,有著一副形状小巧的红色喙子,尾巴上点染几点宝蓝。 哦,真漂亮!柳絮儿高兴得笑了起来。 就算它不是喜鹊,也是一个好兆头,兴许今天她会遇到什么高兴的事。她喜孜孜地想。 她一动也不动的痴望著那只小雀儿,深怕稍一移动就惊走它。 可惜,再诚心也没有用,那小雀儿居然一鼓翅膀,就飞到院子里的大树上。 “雀儿别走!” 柳絮儿急忙跑下台阶,追到树下。可那顽皮的小雀儿似乎有意逗弄她,跳跃在繁枝茂叶中高声鸣叫著。 害得她仰头追逐,落了簪子,散了发辫,累得吁吁直喘。尔后又飞在空中,在她头顶打了几个转后,直往高空飞去。 望著远去的小雀儿,柳絮儿叹了口气,扬起纤手拢著发丝,四处寻找自己方才无意间坠落的簪子。 就在这时,庭院门前人影一闪,一个男子跑了进来。“絮儿,你果真在家!” 听到声音,柳絮儿立刻转忧为喜。 “士俊哥,你没去登高观菊吗?”她笑著迎向来人。 “去了,遇到你的家人,知道你没去,所以跑来看看你。”二十岁的柴士俊玉面含笑,显得格外丰神俊逸。 但当他看到她散乱的头发和微汗发红的双颊时,柴士俊神色略紧,这可不像一向爱整洁的她。“怎么了,为何独自站在院里?” “没什么。”柳絮儿理理头发,将刚才的事说给他听。 得知事情原委后,柴士俊一脸轻松神情,俐落地帮她找回掉落在树下草丛里的玉簪,递给她说:“絮儿喜欢小雀还不简单。走,我带你去捉。” “捉不到,它已经飞走了。”柳絮儿接过簪子,细心地插在头发上。 “不会的。就算飞走这只,还有别只,只要你喜欢,我就能替你捉到。” 他的话让柳絮儿的心又甜又暖,她当然知道他会像以前帮她扑蝴蝶和抓萤火虫那样,为她捉小雀儿。可是看看空荡荡的晴空,她不知他要去哪里捉。 看出她的怀疑,柴士俊扯扯她的手。“怎么,担心我骗你吗?” 柳絮儿立刻摇头。“不担心,士俊哥从来不骗人的!” 她充满信任的回答,带给柴士俊极大的快乐,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就往门外走,刚到门边,他忽然站住,俯身问她:“你家有鸟笼吗?” 鸟笼?柳絮儿秀眉微皱,随即红唇一扬。“有啊,我哥前一阵子迷上养鸟,虽然没几天就腻了,但笼子应该还在。” 说著,她带头往后院跑,果真在花园角落的老树上,看到一个鸟笼。 柴士俊快步跑去摘下,赞叹道:“你哥养鸟不行,买笼子的眼光倒是一流,这种楠竹编制的鸟笼,可是好货呢!” 柳絮儿促狭回道:“我爹爹也这么说他。” 柴士俊将笼子提在手里,兴致勃勃地拉著她的小手。“走吧!那我们就去为这个好笼子,找个合适的主儿。” “好。”柳絮儿兴高采烈的跟著他,跑出家门。 柳家位于乌衣巷南端,出了巷口便有一大片竹林。 跟著柴士俊,才刚走近那片翠绿的林子里,柳絮儿就听到一阵此起彼落的“啾啾”鸟鸣。 “真热闹,我还一直以为这里很安静呢!”她惊讶地说。 “平日很安静,可今天人都上山去了,山上的鸟雀自然要进城玩玩啰!”柴士俊逗趣地说,将她带到林中一块草地上。“乖乖坐在这里等我,不要吵到小雀儿了。” “嗳。”柳絮儿听话地将自己宽大的裙摆,平整地拉好,盘膝坐下,腰背挺得直直的,用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神看著他。 她的模样既乖巧又可爱,让柴士俊忍不住抚摸著她的发丝赞美道:“絮儿,你真是个安静又美丽的女孩。” 柳絮儿漂亮的脸蛋,顿时因为他的赞美羞得通红,双眼也变得更加水灵可人。 这时,一只小鸟鸣叫著飞过,停在附近的竹枝上,她惊喜地凑近他。“瞧,那只雀儿多美!” 柴士俊回头,就看到那只金黄色的小雀儿,轻声道:“是很美,你看著——” 话还没说完,他就已身轻如燕地向那竹枝飞跃而去,可那鸟儿也不傻,“扑”地飞进竹林中,柴士俊见状跟著钻进竹林里,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竹叶之中。 当他再次出现在柳絮儿面前时,俊俏的脸上绽开一抹胜利者的欢笑,手里捧著那只金色小鸟。 “快把笼子打开!”他对她喊著。 柳絮儿兴奋地站起身,将放在一旁的鸟笼打开,两人小心翼翼地把鸟儿放进圆形的笼口。 小雀儿在笼子里跳跃、鸣叫,让柳絮儿有点不忍。“士俊哥,它好像不喜欢被关在里面啊!” “没事,我去为它找个伴儿,它就不会孤单了。” 接下来的时间,对柳絮儿来说简直是种享受,她欣喜地看著柴士俊矫健的身形在竹林中穿梭,他时而像孩童般,将脑袋钻进竹缝里寻找,时而像老鹰般张开双臂 “飞”到竹子上扑腾。 虽然她最终也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话“乖乖坐好”,因为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看著他不停的在竹林中穿梭,让她不时发出惊呼和欢笑。 很快地,鸟笼里又多了一只翠绿色的小鸟。 柳絮儿开心地抱著鸟笼,用一根柔软的草伸进笼中,逗弄那一绿一黄的小鸟,口中不时发出欢呼声。 “喔,好漂亮的鸟儿!士俊哥,它们真的很特别,对吗?你看,金色的这只一定是公的,听它的叫声是多么大又急,而这只翠绿的一定是母的……听,它的叫声好轻柔嘹亮。我想,两只做伴,应该就可以了……” 忽然,柳絮儿觉得好像一直都没听见柴士俊的声音了,她急忙回转身子去找他,却发现他吊在一根很粗很高的竹子上,正伸长脑袋往另一根看不到顶的竹子张望,竹子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频频摇晃。 在她看来,那竹子似乎快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就要断了。 柳絮儿心头一紧,提著鸟笼跑过去,大声喊道:“士俊哥,快下来,不然你会摔伤的!” 随著她的叫声,柴士俊身边“忽”地飞出一群雀鸟。 原来,那里有个鸟巢。 “瞧你做的好事,本来我要端了这个鸟窝的,现下鸟儿都被你给吓飞了!”竹上的柴士俊利索地滑下地。“我不是要你乖乖坐著等我吗?为何又跑过来呢?” “我以为你有危险……啊,你手里是什么?”柳絮儿愧疚地说,却在看到他手里的一点蓝时,惊喜地问。 柴士俊眉峰一挑,张开双手。 只见一只全身金黄,喙子艳红,尾巴上点染了几点宝蓝的雀儿,正立在他手掌中,柳絮儿惊喜万分地呼叫起来:“就是它,就是它把我给引出绣房!” 说著,她正想凑近,可柴士俊忽然把手一缩,拒绝给她。 “因为你不听话,害我们失去一窝小鸟,作为惩罚,你得来追我。追上,小鸟就是你的,否则……嘻嘻,就别想得到它。” 柳絮儿想都没想,就追了过去,可哪里追得上? 围著竹丛跑了一圈,她喘著气停住,听著他得意的笑声,知道他有心捉弄她。柳絮儿暗自打量四周,咧嘴一笑:哼,这次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随手抓起地上的竹枝,在地上乱扫,发出“刷刷”的声音,乍听之下很像是她的脚步声。 然后她扔下竹枝朝著相反方向跑,心想用这招声东击西的方法一定能堵住他,这次,看他还敢捉弄她吗? 可是柳絮儿忽略掉柴士俊的速度和力量,才刚转进竹林,就一头撞在他身上。 “哎哟!” 她惊呼一声往后倒,尽管反应敏捷的他,立刻伸手抓住她,却仍无法在保护她的同时,收住自己奔跑的步子。 于是,为了避免她受伤,他抱著她翻身,让自己的身子先著地,再让她跌在自己身上。 鸟笼在她摔倒的同时,掉落在地上,笼口门户大开,两只鸟儿趁机飞逃出那一方小小天地,可柳絮儿已经丝毫不在意了。 “哈哈哈,我追到你啦!我赢了!”她抓著柴士俊的肩膀笑得乐不可支,清脆的笑声在竹林里回响,惊飞起更多的鸟雀。 “天哪,你……我们……摔跤了!”她大笑,觉得很不可思议。 长这么大,她很少摔跤,更别说是柴士俊了。 可他今天摔倒了,虽然是她害他的。但对此她不仅一丝一毫的罪恶感都没有,相反的,她还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此刻这么开心过。 被她压在身下的柴士俊,最初还担心她会受伤,直到听见她快乐的笑声,才放了心,不由得也咧嘴笑了。 可这时一绺长发却从她歪掉的发髻里跑出来,飘落在他脸上,那柔柔的触感,令他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的身躯是如此柔软美妙,也让柴士俊意识到,他们两人正以相当不合宜的方式拥抱著彼此。 尽管他跟絮儿很亲近,可他从来没有抱过她,更不曾像现在这样与她紧密拥抱著躺在一起,因此当意识一回复,他的感觉就变得异常敏锐。 他的视线由她红润的脸庞渐渐下移,她不仅发髻散了,而且衣领也已滑开,腰带更因为被他的手紧抓著,此刻也松脱了。 他可以透过她敞开的衣领,看到她细长的颈子、圆润的肩部和前胸部分白皙的肌肤,以及她颈部隐隐跳动的脉搏。 老天,这个女孩是什么时候长大的?为何他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他的小絮儿竟然已经长成迷人的小女人了?! 搂在她腰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让她的身子更加贴近他。 当她无意识地转过脸察看他们跌倒的姿势、笑话他与她两人的笨拙时,他的下巴擦过她的面颊和额头,那光滑柔嫩的肌肤,立刻引起他小腹下一阵兴奋的抽搐,他的身体随即绷紧。 柴士俊忽然很想用嘴唇去感受她的肌肤,用双手去体会她的圆润…… 该死,我在想什么?!他忽然浑身打个冷颤,猛地将她推开。 柳絮儿停住笑声,错愕地望著他,脸上带著一种受伤的表情。 “别多心,我只是想知道你没摔著什么地方吧?”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柴士俊连忙解释,并很高兴柳絮儿相信他的解释,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没有,我倒在你身上……呃,看我,难怪你刚才推我,我压痛你了吧?” 终于发现自己现在的姿势,柳絮儿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并为他推开她的动作,找到个合理的解释:她压伤了他。 “不,你这么轻,怎么可能压伤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内心其实一点都不想让她离开,但已经恢复的理智却警告他,最好不要再碰触她。 尽管如此,当他站起身看向她时,他的双手仍回到她身上,轻柔而细心地为她拉好衣领,系好腰带…… 他的温柔及无法掩饰的疼爱,让柳絮儿感动地抓住他的手。 “士俊哥……” 他却不让她说话,抽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个方向,取下她头上的发簪,故作轻松道:“笨丫头,连头发都梳不好,今天都已经散了两次。”他笨拙地用手中的玉簪子,重新帮她把丰厚的头发固定住。 听他用如此亲匿的语气骂她,感受他用笨拙的手法为她梳头,柳絮儿的心里充满浓浓的感情。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微微闭上眼睛,祈祷这幸福的时刻永远不会结束。 “好啦。”他固定好她的发髻后,便捡起地上的鸟笼,左右看了看,苦笑道:“瞧,雀儿都飞……” “没关系,你已经帮我捉到了,我也欣赏过了。”她安慰道。“就算把它们都提回家,我最终还是要放它们走的,可惜你还没好好看过,它们真的很美丽。” “它们确实很美丽。”可是我宁愿看你。他看著她默默地想。 此刻,她眼里充满著对他的感情,她温柔的轻抚著他手背,让柴士俊的腹部又窜过一种不安的骚动,他立刻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放肆。 那天送她回家后,柴士俊便急著告辞。 他内心一直烦躁不安,无法克制地一遍遍回想与絮儿相拥时的美好感觉,以及她不再如同孩子般的身材,所带给他的种种冲击,那神奇美好又刺激的感觉在他的脑中流连不去,他甚至渴望再一次探索那种感觉。 可是他不能,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而且他也提醒自己,必须与絮儿保持距离,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亲近她,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处处需要他保护的柔弱女孩。 她长大了,对男女情事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需求,再继续接近她,他很有可能会失去控制。 是的,她已经长大了。柴士俊努力说服自己,现在就是与她保持距离的最好时机。 不见面或者少和她见面,虽然会令他痛苦,但那样做对他和她,还有对师兄和所有人,都是最好、最安全的决定。 柴士俊决定,从这一天开始,他要注意克制自己的感情,减少与絮儿的见面机会。但柳絮儿却丝毫不知那天的意外,会导致她的士俊哥哥有所改变。 她依然每天盼著他的出现。 因为只要有士俊哥的陪伴,就让她有种安稳感,让她相当快乐和自信,可是伴随著她的长大,她却苦恼地发现,她的士俊哥离她越来越远。 早春的秦淮河畔,充满料峭的寒意。 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柳絮儿在“柳氏绸缎行”后堂内赶做衣服,软绵绵的雨水打在窗棂楼台前,发出时轻时重的“刷刷”声,附近库房内偶尔传来妹妹与哥哥斗嘴的声音。 听到那熟悉的争吵声,柳絮儿不无遗憾地想,哥哥怎么就像一个长不大的顽童一样,妹妹却像个早熟的管家婆。如果哥哥能像妹妹那样精明干练就好了,爹爹也不必那么辛苦地操持著家里的几间铺子了。 倏然,柳絮儿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盯著她看。 她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惊喜地问:“士俊哥,怎么不进来坐坐?” 柴士俊笑著走过来。“絮儿,真是你。猛然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坐在这儿,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漂亮。”被他称赞,柳絮儿又羞又喜,满脸嫣红。 “你真是越大越漂亮了。”柴士俊站在她身边,用欣赏的目光端详著她,当看到她曲起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时,他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道:“这里太冷了,你该让人在屋里烧个火炉。” “不用了。”柳絮儿连忙放下手,笑道:“我不冷。” 柴士俊抓过她冰冷的小手握在手心里,不满地说:“我去告诉你哥哥,这店是他在管的,要你帮店里赶活儿,怎会连个火炉都没有?” “不要去,我不需要……”柳絮儿紧抓著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过去他也曾这般握著她的手,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感受到深切的关怀和爱护。 柳絮儿无法自己地拉起他的手,微微偏过头,将面颊贴在他温暖的手背上。 柴士俊的手掌在她柔嫩的面颊下张开,转而捧起她的脸。 她注视著他,当他乌黑的眸子里,闪耀出她从不曾见过的光亮时,她的心跳猛烈得仿佛要撞破胸腔,轰然作响的耳朵里,却听到他异常的声音:“絮儿,你快十四岁了,是吗?” “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四了。”她喃喃地说,一双美目期盼地望著他。 “我师兄……”他黑眸深处的光点闪烁,他的手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著,指头抚过她湿润微启的嘴唇,吃力地问著。“你经常与他见面吗?” 柳絮儿的身形微微一僵,无言地摇摇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纠缠,随后他的手从她面颊上滑下,他爽朗的笑容变得像哭一样,令柳絮儿难过,但那抹笑容却一闪而逝。 “我还是去为你找个火炉吧!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他边说边走出门去。 火炉很快就备上了,可柴士俊却再也没有进来。 柳絮儿不时停下手,摸著自己的脸,回味他留下的余温,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淡淡的甜蜜。 同年八月,建康城里热得像火炉,柴氏新船的下水仪式,更给这个火热的城市增加几分温度。 爱凑热闹的人们不顾炎热酷暑,纷纷围聚在东水关前观看新船仪式。 “姊,你瞧那船帆多神气,桅杆多高大。还有士俊哥,比往日更好看了呢!”人群中,拉著姊姊柳絮儿一起来观礼的柳青儿兴奋地说。 柳絮儿没说话,心里却在想:“何止好看,他简直英俊得令人心悸。” 今天柴士俊身上穿著一套白缎纹的锦衫,修长挺拔的身躯,让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包括她已经很英俊的哥哥都相形见绌。 他确实是她所见过的男人之中最好看的,匀称的五官几近完美,矫健的四肢给人一种力的美感,许多人认为他最吸引人的,是面颊上那对深深的酒涡。 可对柳絮儿来说,最令她心动的是他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 每次与他相望,那仿佛蕴藏著无尽的承诺和秘密的眼眸,立即催眠了她,令她难以忘怀。 就像此刻,即便隔著许多人,她仍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当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开视线,仿佛这猝不及防的相遇吓到他。 柳絮儿强烈的感受到他明亮的眸底曾闪过一丝喜悦。 他的士俊哥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他渐渐……变得离她好远好远…… 翌年 建康城乌衣巷,柳府内 柳絮儿独坐在帐房内核对帐册。 十五岁的她,脱去童年时的稚气,变得美丽而成熟。 她有著窈窕的身材和无瑕的容颜,挺直微翘的鼻子、光滑白嫩的肌肤、柔软红润的嘴唇和沉静美丽的大眼,尤其当她笑起来更是美得惊人。 当结束最后一笔帐目时,柳絮儿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自小她就讨厌记帐珠算,更不愿抛头露面谈生意。 对她来说,安安静静地做女红,用自己灵巧的手绣出漂亮的绣品,缝制出赏心悦目、穿著舒适的衣裳,才是她最快乐、最想要的生活。 可是自从婚配董浩后,为了配得上京城首富的身分,爹要她除女红外,还要学习管家的本领,更特意请个师傅教导她。 父命难违,她只能硬著头皮学,可惜几年下来,她仍旧兴趣缺缺,倒是双胞胎妹妹青儿学得有模有样。这几年如果不是青儿暗中“帮忙”的话,她真不知该如何应付爹爹和师傅的各种查考。 就像今天,如果青儿没被爹爹带去验货的话,此刻一定会在这里帮她的忙。 霞光映照著柳絮儿的脸,她眨眨眼,起身走到窗边。 早春的风带著一丝寒气扑面而来,夕阳拖曳著五彩斑斓的云彩沉下西天,这是一幅令人愉快的早春晚景。 外屋倏地传来的脚步声,令她心头一喜。 青儿回来了?柳絮儿侧耳等待著。 可半晌也没听到妹妹的笑声,却有开启抽屉的声音,从侧屋爹爹的书房传来。 难道是爹爹回来了?柳絮儿思忖著走进去,却看到哥哥柳进枫正将柜子锁上。 “哥,你拿那个做什么?”看到他手里拿著爹爹的钱袋,她大吃一惊。 “嘘!”柳进枫被她吓一跳,低声道。“今天彩凤楼有大彩,我去玩玩……” “不可以!”一听哥哥又要去赌博,柳絮儿急忙堵住门口不让他走。 柳进枫恼了。“快走开,别触我霉头!” 可柳絮儿硬是不撒手,于是他猛一用力,将她推倒在地。“你少管我的闲事,今后整个柳家都是我的,现下玩几个小钱又有何不可?” 说完,他立刻跑出门去,而被推倒在地的柳絮儿赶忙奋起直追。 柳进枫著实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妹妹竟敢阻止他。为了甩掉她,他故意往巷道外人烟稀少的竹林里钻,以为这样就可以令胆小的妹妹止步。 没想到今天的柳絮儿完全忘记恐惧,一心只想追回哥哥。 柳进枫低头猛跑,不料却在一丛青竹后,猛地撞上一个男人。 “没长眼的东西,你找死!”被撞到的男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凶狠地骂。 此人年约三十,神情猥琐,黑发蓬乱,身后还跟著两个年纪稍轻的男子,三人都是一副江湖混混的装扮。 柳进枫明白自己难敌对手,赶紧低声下气地求饶:“是在下莽撞,请各位大爷高抬贵手。” 著实没想到眼前这个穿著华丽,模样标致的公子哥儿,会如此窝囊。 三个混混彼此交换个眼色,年纪较轻的便伸出手掌:“要我们高抬贵手可以,不过要拿钱替我大哥压压惊。” 看著那贪婪的目光,柳进枫战战兢兢地说:“在下身边没钱……” “没有吗?”那人手里忽然多了把刀。“那就扒下衣服,让爷去换几个钱。” “别……天气很冷啊!”一想到被扒光衣服后的下场,就让柳进枫浑身发抖。 紧抓著他的混混头儿戏弄地将他提了起来,令柳进枫发出一声惨惨的惊呼。 “放过我哥哥,他真的没有钱!” 一个娇脆的声音,顿时令几个男人愣住了,整齐划一的将目光转向站在竹丛后的美丽女孩身上。 柳絮儿一发现哥哥撞到人,立刻害怕地躲了起来,本以为那些人只是骂几句,出出气后就会离去,不料他们竟用刀威逼哥哥。 她心里一急,忘了害怕,勇敢挺身而出。 三个无赖都看痴了眼,谁都没想到在这昏暗的林子里,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妙龄女子。 领头的混混手一松,柳进枫就瘫靠在竹子上抚胸喘息。 “嘿嘿,这位姑娘真是人间绝色啊!”那无赖踏著慵懒的步伐走向柳絮儿,他两个伙伴同样张著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 面对三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柳絮儿害怕极了,她无助地对著柳进枫大喊:“哥哥,救我!” 柳进枫不停地哆嗦颤声道:“你、你们不要乱来,她只有……十五岁,订过亲的……” 为首的男人再次大笑。“十五岁的女孩正水灵,订亲算什么?这么美的小妞就算嫁了人又怎样?只要小爷看上的,照抢不误!” 说著,他大步向前,巨掌攫住柳絮儿。 她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柳进枫虚弱的呼救:“来人呀,快救救我妹妹——” “闭嘴!”碗口般大的拳头,倏地落在柳进枫的脑袋上。 他头一晕,立时忘了身陷危机的妹妹,转身就往竹林外跑,迎面看到一个俊美男子正往这边跑来,当即精神一振。 “士俊,你来得正好,快救救我妹妹!”他一把抓住那名俊美男子大喊。 浓眉似剑、俊面如玉的柴士俊,一双俊目冷睨著柳进枫。 “你妹妹?” “是……是絮儿,她被三个外地浪子给掳走了……” 那双美得出奇的眼神一寒,迅即一掌将他推开,奔进竹林中。 惊魂未定的柳进枫,再也没有勇气走进竹林,他一边往闹市逃逸,一边自我安慰:有柴士俊在,絮儿不会有事的。 亲眼看到哥哥逃离,让柳絮儿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当那帮混混的头儿色欲薰心地扑向她时,她试图从他身下逃走,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抓住。 她一阵头晕目眩,但不甘受辱的决心战胜恐惧,与其被这帮恶贼糟蹋,不如拚死一搏! 她忽然用头撞向抓著她的男人,试图从他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那恶贼吃痛,怒吼著推打她,其力道之猛使她摔倒在地,恶贼毫不留情地扑过来压住她。“小贱人,不管你喜不喜欢,今天你都是大爷我的人。” 他手上一个用力,一声恐怖的裂帛声响起,柳絮儿的衣襟立即被撕开,她惊叫出口,双手死死护在胸前。 就在她以为难逃厄运之时,突然间她听到一声长啸,然后是几声哀号,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突然滚离她。 她诧异地张开眼,一张俊美却充满怒气的脸,出现在月光下,让她紧绷不已的心放松下来,惊喜而虚弱地喊著:“士俊哥……” “絮儿,你有没有受伤?”那双对她有著极大安抚作用的漂亮眼睛,带著深深的关切凝视著她,他温柔的嗓音著实让她害怕自己是在做梦。 “没……”她激动地望著他。 他来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赶来解救她!柳絮儿感激地流下泪来,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间。 柴士俊也没有时间回应她,因为几个混混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扫了兴。 “你是谁,竟敢坏爷儿们的好事?” 他狂妄的口气令柴士俊目光冰冷。“在下柴士俊,专为收拾尔等小贼而来,怎能空手而去?” “哈,原来是柴大公子,难怪口气这么大。”那男人一听又是个京城贵公子,当即瞧不起,递了个眼色给手下。 另外两个混混各自取出身上的短兵器,一人持剑,一人用刀,三人合力向柴士俊扑去,自以为猛烈的夹击定能将对方立毙于刃下。 不料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们预期,只见柴士俊身形一转,几个伸腿展臂的攻击动作,不过眨眼间,便将两名混混撂倒,那个“大哥”也被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你,看不出公子身怀绝技,冒犯了……”混混头儿憋红一张脸。 “好个欺善怕恶的贼人!”柴士俊冷笑。“若只冒犯在下,尔等这条狗命尚且可保,可今天冒犯的偏偏是在下的朋友,所以,认命吧!” 语毕,柴士俊拾起被他打落的那把刀,三个恶贼立刻跪在地上哭求饶命。 不喜暴力的柳絮儿见状,也出声阻止他:“士俊哥,让他们走吧!” 他看了她一眼。 此刻,她的神情已不复初见时那般恐惧,可她的模样惨不忍睹,凌乱的头发和衣裙上沾满泥巴,含泪的双眼仍带著惊惶,双手紧捂著胸前那…… 她确实吓坏了,让他很想就此宰了这几个惊吓到她的贼人。 但为了她的一句话,柴士俊愤愤地扔掉手里的刀,对三个贼人严厉地说道:“滚吧!今天我暂且饶过你们!” 三个恶贼捡起地上的兵器,连滚带爬地往竹林外跑去。 竹林顿时恢复宁静。 确认自己真的安全后,柳絮儿顿感双腿瘫软得几乎站不稳。 她想朝柴士俊走去,可慌乱的心情和虚弱的身子让她膝盖一软,差点跌倒。 柴士俊温柔有力的手及时托住她,他的碰触令她猛然一颤,抖落了满眼泪珠,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别害怕,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感觉到她的战栗,他安慰道。 但柳絮儿心里知道,自己的颤抖并非完全因为恐惧,而是他的碰触。 她试图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拉好衣襟,可是已经被撕烂的衣服,怎样也无法完全遮住裸露的肌肤。 看到她脖子和胸口上方明显的抓痕,柴士俊目光一寒,相当后悔自己居然没给那几个混蛋更多的教训。 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轻声地说:“夜风凉,穿上吧。” 柳絮儿抬起头,盈满泪水的双眸激荡著对他的爱慕,也映照著他的深情。 从小,她对他就有种温馨的感觉,长大后她才慢慢明白,那感情最初就像走夜路的胆怯女孩,遇见第一个伸手将她带出恐怖黑暗的英雄,充满崇拜和依赖;而后这种感情伴随著年龄成长,逐渐变成一种成熟的,更深更持久的感情。 那是爱。 只要他出现,她的目光就无法不追寻他;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就失去规律。她知道这样不对,因为她已不是自由之身,可她完全无法左右自己的心。 面对难以遏制的感情,她惊慌失措;对未婚夫君董浩,她满怀愧疚,也曾试图在与他的见面中找到某种感觉。 可是董浩的冷峻威严、沉默寡言,让她对他只有敬畏。 潜意识里,她常常不知不觉地把同样出众、同样英气逼人的董浩和柴士俊,在心里作比较。 董浩魁梧粗壮,柴士俊四肢修长,两人都是少年当家、身怀武艺。 但柴士俊即使在失去双亲的情形下,也从来没有丧失乐观开朗的天性,他除了有聪明的头脑和勇敢的个性外,更多了分热情和温柔,因此,他非常容易赢得周围人们的尊敬和赞赏。 他比她大七岁,是她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男人。 今夜,就当她深陷绝望之际,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替她赶走恶贼,解救她。看著他在月光下伟岸的雄姿,就让她深埋内心的感情澎湃不已。 当语言不再够用、当爱汇集成河、当所有的恐惧忧虑及乍见他时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感激,如同奔腾的潮水冲击心扉时,爱就犹如决堤之水般汹涌而出,冲毁她最坚固的理智之堤。 “士俊哥……”柳絮儿轻呼一声,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最初的一刹那,柴士俊仿佛遭到电击般僵住。 理智上他虽然知道他不该这样做,她是他最好的朋友、最钦佩的师兄未来的妻子,他绝对不可以做出对不起师兄的事。 可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著他举起双臂,环抱她娇弱的身躯,他炽热的薄唇找到她的,忍不住紧紧贴在她柔软温顺的唇上。 刹那间,悸动的闪电穿透全身,就像一记重拳砸在心头,他浑身一颤,嘴唇迅速离开她,并将她推开。 “不,我们不能这样!”柴士俊话里的苦恼和怒气,终于唤回柳絮儿的理智。 她震惊地看著他,心里仍因刚才的吻而激动不已,那是个轻而温柔的吻,却美妙得令人难忘,只可惜时间太短,她渴望再次体验那迷人的感觉。 可是他紧皱的眉峰,却让她感到羞愧和痛苦,显然他对那奇妙的瞬间,与她的感觉不一样。 挣脱他的手,柳絮儿往后退开。“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 望著她泪眼迷蒙的双眼,柴士俊痛苦不已。 那短暂的初吻带来的美妙感觉,仍激荡在他的心头,可是他却被一种深深的罪恶感给困住。 见鬼,他究竟怎么了?他怎么能够做这样的事?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是他师兄未来的妻子!可是,吻她的感觉是如此美好,比做任何事都还要美好。 “不怪你,是我不该在你刚经历危险后,就冒犯你……”柴士俊拘谨地为她辩护,不想看到她自责。 “我不要听你那样说!”她绝望而悲伤的语气,令他无法再说下去。 “好,我不说了。我们忘掉刚才的事吧!”不忍心看到她的泪,也害怕自己会再次失控。 柴士俊转开脸。“走吧,我送你回家。”他的声音温柔,脸上却没有表情。 柳絮儿强烈感受到,她的士俊哥哥正企图将她从他身边推开。 第2章 柳絮儿要出嫁了,柳家内外充满喜气。 多年前与董府定下的婚约,随著柳家的衰败,成为柳氏夫妇的一大心结,唯恐婚约生变而闹出笑话。 如今,董府的求婚使者在月前送来合婚书,双方订妥三个月后,柳絮儿十七岁生日那天,董浩将要迎娶美娇娘……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年来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的柳氏夫妇,多年的忧虑一解,精神自然倍增,府内的仆佣们也跟著喜气洋洋,只有当事者柳絮儿面对越来越近的婚期及满院红灯彩烛,却满怀忧伤。 尤其是今天早饭时,听哥哥说,柴士俊明天清晨就要离开京城,率船队到林邑(今越南中部)后,她就一直坐立不安。 连平日最喜欢做的针线、最能吸引她的美丽绣品和静谧舒心的环境,都无法带给她安宁。 哥哥说,林邑在西南大山的那端,从京城去,往返也得半年十个月,而且大河上游滩险浪急,十分难行。 去那么远的地方,要离开那么久,柴士俊竟然不跟她辞行。 他一定是有意回避她的出嫁日,就像这两年有意躲开她一样。 回忆著两年来的情景,柳絮儿黯然神伤地认定一定是那个原因,否则如哥哥所说,身为东家的他,根本没有必要亲自送货去那么远的地方。 轻轻叹口气,她走到装绣品的小柜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白丝绸包袱,解开包袱,一袭簇新的衣物露了出来。这是她特意为他做的,却一直没机会送给他。 抚摸著自己千针万线、精心缝制的衣服鞋帽和腰带香囊,想著即将远行的他,柳絮儿就感到一股热流涌入眼眶,她用力眨去泪水,将包袱裹好抱在怀里,毅然决然的起身,走出绣房。 不管是否妥当,她都要去见他一面。出嫁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私下见他,更没有机会为他做衣裳…… 厢房传来爹娘的说话声,其间夹杂著青儿的笑声,他们正为婚事忙碌,看到家人如此快乐,柳絮儿更加感到忧伤。 她安静地离开家,特意避开热闹的集市和码头,来到位于东水关的柴家。 本以为夏季天热,此刻又是晌午时分,他会在家里。 可是接待她的柴家表叔却告诉她,为了准备明天的出航,柴士俊还没回来。 见不到他,让柳絮儿非常失望和难过,但她不敢流露出丝毫真实情感,只是留下为他做的衣物,请表叔转交。 然而,就在这时,柴士俊回来了。 “絮儿,你怎么来了?”看到她,他显然很吃惊。 正准备告辞离去的柳絮儿,惊喜地看著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的表叔笑呵呵地说:“柳大姑娘是来给你送行的。你看,这是人家姑娘给你做的衣裳,拿去吧!等这趟回来后,你就该称呼人家一声‘大嫂’啰。” 表叔的话,令两人神色微变,却都各自掩饰得很好。 “到屋里去吧,这里太热了。”柴士俊接过表叔递来的包袱,对柳絮儿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柴士俊独居的院落。 “你不该来这里。”一等他们两人独处,柴士俊立即放下包袱,背对柳絮儿严肃地责备道:“你不需要对我好,你该在家里等待出嫁,该为我师兄做衣服,而不是跑来跟我辞行,或者花时间给我做衣服。” 柳絮儿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似地,身躯一震,眼泪霎时充满眼眶。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自从两年前在竹林被救、她与他第一次拥吻的那个夜晚起,他就没有再主动来看过她。 开始时,她还能在灯会和哥哥的朋友们聚会时,或者柴氏新船下水的庆典上看到他,可后来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 只要有她可能出现的场合,他不是去跑船,就是去外埠码头谈生意,总能为他的不出现提供理由。 两年来,她真的觉得距离他越来越远。 这份感觉时常折磨她,她是如此思念他。 今天,她鼓足勇气来见他,因为她不甘心就这样与他分手,更不愿意从今以后与他形同陌路,可是他却以这样冷漠的态度对待她,这教她情何以堪? “如果我就是要对你好,就是要为你做衣服呢?你要怎么样?”她叛逆地说。 听到她大胆的回答,让柴士俊终于转过身来。 可是在看到她美丽的脸上挂满泪珠,以及颤抖不已的身躯时,他怔住了。 他恨自己缺乏勇气,也恨他与她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打从认识她起,她的娇弱和美丽就深深打动他的心,可是直到获悉她与师兄订婚的消息,他才明白自己早已爱上她。 从那时起,他一直忍受心灵的煎熬,一方面忘不了她,一方面又恨自己竟觊觎未来的嫂子。 他尝试忘记她,用其他女人代替;也试图远离她,用距离来冷却对她的迷恋,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已经融入他的心,从两年前第一次亲吻她后,她在他心中就再也不是那个年幼安静的女孩,而是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女人。 他渴望再次吻她,抱她……为了压抑自己危险的情感,他不得不躲避她、疏远她,紧锁自己的心。 “絮儿,不要这样,不要让我们一错再错。” 他的眼神令柳絮儿意识到,或许饱受情感折磨的人不是只有她。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咽下苦涩的泪水追问他。“难道我不能喜欢你吗?我为你做衣服错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走近她,想伸手在她如象牙般温润的美丽脸庞上,那些令他心痛的泪水擦去。 可是荣誉感与责任心却阻止他那样做。 “那是为什么?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 他温暖的目光将她郁积的泪水、懵懂的需要和难以说出口的怨恨引爆,她悲泣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躲避我……” 她是如此美丽无瑕,如此纯洁天真,她的五官精致完美,从耳朵到下巴的优美弧线,更令她有种高贵的气质。 极力克制自己想将她拥入怀中替她擦拭泪水的冲动,柴士俊低声说:“因为我的感情已经像脱缰的野马,如果我放纵自己,我怕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伤害。” 他承认对她的感情,坦白告诉她,他疏远她的理由。 柳絮儿明白他是对的,也知道自己该放手让他走,可是想到明日一别,再相见时她已嫁作人妇,与他再无交集时,巨大的痛苦撕裂著她的心。“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你师兄吗?” 希望?这字眼狠狠戳痛他的心。 他希望十年前向柳家提亲的人是他!他希望那个即将得到她的男人不是他敬仰的师兄!他希望能够永远拥有她!可现在…… 咽下心中的哀怨,柴士俊故作轻松地说:“絮儿,你是如此美丽,如此美好,你值得最好的。相信我,我师兄是最好的。” “但他不是你。”柳絮儿哀伤地说。 他没有回答她,因为这是个无法继续的话题,柴士俊转向窗外。 看著他决绝的背影,柳絮儿彻底被绝望和痛苦击倒。 “他不是你,永远不是,你会在我心里,直到我死去……”她喃喃说著,往门口走去。 柴士俊倏地自身后将她抱住。“絮儿,你早在我心里!可是为了你好,请你一定要把我忘掉。” “不,我忘不掉!”她在他怀里转身,将自己更紧密地投入他的怀抱。“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我们可以逃得远远的,不要离开我!” 她忘情的哀求带给他莫名的希望,意识到自己正受这份希望蛊惑时,柴士俊脑子里,出现董浩方正威严的脸庞。 顿时道德感占了上风,让他蠢蠢欲动的心意随即消失。 柴士俊用力抱著柳絮儿,在她耳边警告道:“不要有那个念头,那会置我们于万劫不复的!” 柳絮儿为自己在绝望中萌生的想法感到惊诧,听到他的反对,她伏在他胸前内疚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想。” “是的,我们不能!”他低沉地呼应著她。 然而,情感却主宰了他。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而她也自然地扬起脸,饥渴的唇舌相触,贪婪地索取著渴望已久的甜蜜与梦想。 霎时,两具年轻火热的躯体紧密相连,两颗相恋的心融合为一。 那一刻,所有世俗的道德、自我的约束都离他们而去,哪怕生命将坠入黑暗,他们也无怨无悔,只有燃烧的爱火环绕在彼此心间。 但是,再深的爱,再真的情也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 良久,他们依偎在彼此的怀抱,含泪倾诉著最后的爱意。 “絮儿。”柴士俊温柔地呼唤她。 柳絮儿仰起脸,柔情似水的目光凝望著他。 “明天我走后——不,等会儿你离开我家,就要尽快把我忘掉……” “不行!”她将脸深埋进他胸前,哽咽地回答。 “说‘行’!”尽管心里百般不愿,但他仍霸道地托起她的脸说服她。“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要在这件事上犯傻。想想看,如果你心里总想著我,你要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如何让自己、让我师兄快乐幸福呢?” “可……我做不到……” 她的眼泪将他的心绞碎,他长叹一声后,将她的脸重新压入怀中。“絮儿,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沉重的叹息和低语,令他怀中的娇小人儿一僵,想到他与董浩的特殊感情与关系,她心软了。“不要……为难,我……照你说的做……” 滚烫的泪浸透她的面颊,沾湿了他的衣。 两人紧紧相拥,用无声的言语倾诉著自己的爱与无奈。 柴士俊走了,柳絮儿的心也跟著被带走了。 她不再出门,也很少跟人说话,常常在绣房内一待就是一整天。 与她最亲近的妹妹感受到她的忧伤和消沉,可是却问不出个什么,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好告诉爹娘。 可爹娘却觉得大女儿生性安静,况且新嫁娘大多难舍娘家,而毫不在意。 日子平顺而热闹地过著,随著迎亲日的临近,柳絮儿愈加沉默。 夜深了,洁白的月亮高悬于天际,朦胧月色似雾似云,一道道、一重重,把四周的景色衬托得美妙而神奇。 柳絮儿独立于后院,忧郁的眼睛凝望著在月光下盈盈绽放的花儿,神情是那么专注又忧伤,以致于落英飘下,坠在她肩上,柔风吹来,吹乱她的秀发,她仍浑然不觉。 恍惚间,花儿幻化成一张英俊温柔的笑脸,激起她心中强烈的思念。 士俊,如果今生今世我与你注定有缘无分,但求来世你给我一生的承诺! 柳絮儿在心里默默祈求,希望不知身在何方的情郎,能听到她的心声。 再过两个夜晚,她就要出嫁了。 此时此刻,她真痛恨自己软弱的个性。因为懦弱,她不敢争取自己的幸福,不敢大胆地告诉爹娘,自己的真实情感。 她确实懦弱,可他未尝又不是? 为了成全他的师兄,他逃避感情,放弃他们之间的爱,还要她忘掉他,可她如何能忘?终此一生,他都会在她的心里。 仰头看著高耸的院墙,那悬挂在天边的月亮引起她的思念,不知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像她一样正在思念著她?是否也像她一样期待来生再相爱相守? 士俊,你在哪里?是否还在前往林邑的路上…… 忽然,墙头出现一个黑影,但速度却快得让她来不及惊讶或害怕,就见眼前花影摇曳,修长俊美的梦中人,风尘仆仆地朝她走来。 “士俊?是你?”望著那双充满热情与挚爱的俊眸,柳絮儿惊喜万分。他长臂一伸,她就被卷入他怀中。 “是的,我回来了!”他的声音透著疲惫和欣喜,但他的拥抱仍旧温柔。“原谅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怎么能让你嫁给别人?!” 她在他怀里哭泣,因为他来了,因为他说出她想听的话。“除了你,我不想嫁给任何人,可是如果你不要我,为了爹娘,我……我只能……” “我要你!以前是我傻,以为能忍受你嫁给别的男人。”想到这段时间以来的煎熬,他将她拥抱得更紧。 “别哭,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流泪,这几天我终于明白,我不能没有你,我好后悔,好害怕回来迟了。”他捧起她的脸,细心地为她擦去泪水。 她真的在他怀里了。柳絮儿幸福地想。可是幸福的感觉很短暂,想起即将到来的一切,她面色苍白。 “太迟了,后天……”她未竟的话被他的吻吞噬。 多日的思念在这炽热的吻中得到宣泄,朦胧月色与寂静天地,让他们的感情如同破堤的洪水般,无拘无束地奔腾。 她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地投入她渴望的吻中。 她尝起来的味道真甜,她的每一个回应和碰触都让他激情澎湃。 他迷失在她的芳香里,饥渴的想吻她到永恒,不愿理会心灵深处的罪恶感。 他完全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能克制住对她的感情,以为时间能冲淡她对他的迷恋,冲淡两人间如火焰般的情感。 他选择在她出嫁前夕离开,认定只要逃开那个令人心痛的日子,他就能把自己的心安全收好。 可是他错了,船才离开京城,对她的思念,就将他逼至疯狂,随著她出嫁日的来临,他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两天前他终于明白,他与絮儿深爱著彼此,想强迫任何一方忘记对方,都是不可能的事。 失去絮儿,他永远不会快乐。 为此他离开船队,中途折返,决心追回他的爱。 “跟我走!”柴士俊充满激情地说,尽管心里那个声音提醒他,她不属于他,如果他这么做,将违背自己一贯的做人原则,他还是要她。 “跟你走?”柳絮儿满脸惊恐。“你是说我们……私奔?” “是的,我带你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他坚定地宣布。 “可是……以后……” “嘘——”修长的手指轻压在她唇上。“不要想以后,先考虑眼前。等事情平息后,我会到你家和董府谢罪,然后再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他诱人的提议,让她怦然心动。她早就有此心思,只是真的要做,她仍难下决心。“可,我的家人……还有流言蜚语……” “难道我们的爱抵不过你对家人的感情?抵不过道德礼教对你的约束?”她的迟疑犹如一道火,烧灼他的心,让柴士俊的语气变得尖锐。 听到他的话,柳絮儿不免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柴士俊立刻捕捉到她的心情,他对自己冲口而出的无礼言辞愧疚,但更为两人的命运忧心。 他抱紧她,十分歉疚。“絮儿,不要生我的气。我不该那样说你,可是要我看著你嫁给别人,不如杀了我。”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她抚摸著他长满髭须的下巴,心痛自己带给他的痛苦。“带我走吧,只要能与你厮守一生,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絮儿——你是我的!”知道要她迈出这一步有多么艰难,他满怀爱意地看著她。“我爱你。我要你知道,从你还在牙牙学语时,我就爱你!” 她以充满爱的微笑告诉他。“我也爱你,士俊,爱你一生一世!” 在皎皎月辉下,他们用一个情深意长的吻,封缄彼此的誓言。 “小姐——” 就在他牵著她的手准备离去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伴著焦虑的呼唤传来。 柳絮儿定住。 柴士俊轻轻拉她,担心她又改变主意。“是你的侍女,快走吧!天亮后我会安排人来送信。” “不要。”柳絮儿拉住他。“我想亲自跟她说。” 柴士俊放开她的手,她立刻回身面对自小侍候她的侍女。 “小姐,你要跟随柴公子离去?”看到她身边的柴士俊,侍女当即明白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吃惊又担心。 柳絮儿微微点头。 “那……老爷和夫人怎么办?” 她愧疚地说:“阿珠,我与柴公子真心相许,改日我们会回来向爹娘请罪。今夜太晚了,不要惊扰我爹娘,明早再告诉他们,日后就请你好好照顾我爹娘,我先谢谢你了——” 说完,柳絮儿俯身对侍女行礼,侍女赶紧扶起她,惶恐地说:“奴婢谨遵小姐吩咐。可是,董府那边……” “别担心,如今的柳氏早已配不上董府,也许董老夫人正想悔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想另选望族之女迎娶,所以你尽心照顾我爹娘就是了。” 阿珠垂泪点头,看著他们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两个人就像快乐的小雀儿,双双展翅飞向自由的天空,却不知其所卷起的旋风,将给家人带来多么大的灾难。 夜,深沉而寂静,柳絮儿跟随著柴士俊穿街走巷,直往郊外去。 两人手指交缠,身躯相依,幸福的暖流由彼此相连的指尖,注入他们的心田。 月光在他们四周布下形状不一的幢幢魅影,夜风令婆娑的树枝低吟摇曳,不甘寂寞的鸟儿偶尔发出的一两声鸣叫,更增加夜的诡秘。 这本是最容易让她产生恐惧的景色,可今夜与柴士俊在一起,她丝毫感觉不到害怕,反而还有种甜蜜的感觉。 她转过脸看著他,浓浓的爱在心中涨潮。 她好爱他,爱他脸上温柔而清晰的线条,爱他开朗的笑容,和嬉笑时挑得老高的浓眉,总之她爱他的一切。 感受到她的注视,正快步行走的柴士俊转过头对她微笑。“害怕吗?” “有你在,不怕。” 她贴心的回答,令他的嘴角温柔扬起。“我喜欢你对我的信任。” 语落,他忽然抱起她,继续大步走。 她发出一声惊呼,双手紧抱著他控道:“你想吓我!” “啊!果真是你。”他得意地轻笑,环绕在她身上的胳膊紧了紧,用下巴蹭蹭她的头顶。“我只是想确定这不是梦,我是真的跟你在一起。” “我也害怕这只是个梦,等梦醒来,你又会躲开我。”她的眉头阴郁地皱起。 “不会了,今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他承诺著,用唇抚平她眉间的皱纹。“不过现在我得先带你走,把你好好藏起来。” 见头顶的树荫快速后退,感觉到他正加快脚步,柳絮儿急忙说道:“我可以自己走。” “不可以。”他阻止道。“为了悄悄带走你,来时,我把船停在浅水湾。” 柳絮儿知道,浅水湾是柴家放置废旧船只的旧码头,远离柴府和城区。 想到他为了她,背弃朋友和家人,她的心里充满感激和内疚,靠在他胸前轻声道:“只要能与你同行,走再多的路我也愿意。” 她的话,令柴士俊愉快扬眉,溺爱地说:“以后吧,今夜我不想让你太累。” “可是,我很重……” 他轻啄她的唇,打断她的话:“像一片羽毛那样重。” 柳絮儿不再反对,因为他不再慢慢行走,而是飞快奔跑,那令人晕眩的速度让她闭上双眼紧抱著他,他有力的心跳与温暖的怀抱,给了她所需的安全感。 那是她眷恋的怀抱,有她爱极的气味。 依偎著他,她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幸福中,难以相信不久前还陷入绝望中的她,竟然转眼间就得到梦寐以求的快乐。 而这一切都是他带给她的,今生今世她都会珍惜他、爱他。 时间缓缓流过,在感觉到他放慢速度的同时,她听到了河水声。 从他怀里抬起头,柳絮儿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河边,一艘带桅的篷船就停靠在柳树下。未等看清,他已经抱著她跳上船。 “启碇,立刻开船!”她双脚刚落在船板上,就听到他低声说。 身后传来低沉的回应,柳絮儿这才注意到被树荫遮住的船首,站著一个褐衣男子。一听到命令,那男子俯身到船外,想必是将沉入水中稳定船只的石碇拉上船。 但她没有机会细看,因为柴士俊拉著她进了船舱。 舱内没点灯,仅有一个小窗口照进淡淡的月光,柳絮儿乍然走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摇晃的船身也让她很难保持平衡,身子一歪,幸好被柴士俊搂住。 “噢,我好笨。”她自嘲地咒骂自己,却换来柴士俊的轻笑。 “你不笨,只是不习惯。来吧,这儿是床榻。”他扶她坐下,她却觉得身下是一件件柔软的织物。 “这里是船工睡觉的地方吗?”她担忧地问。 “不是船工,是我。”他纠正道。“这个舱房除了我,没有人能进来。” 她暗松口气,实在不喜欢与陌生人共处。“他们睡哪里?” “后舱。”他在她身边蹲下。 昏暗中,她向他伸出手,他立刻握住,并关切地问:“要我点灯吗?” 她摇摇头。“不要,免得惊动人。” 她的话提醒了他,今夜两人的行动是多么不合礼数,它不仅波及董、柳、柴三家,还将成为轰动整个京城的大事,这让她和他的心情都略感沉重。 “絮儿,你后悔吗?”他注视著她的目光亮如星辰。 “不,永远不!” 她的回答令他心头一热。“我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 她的手指紧紧回握住他。“我也不想让你有后悔的机会。” “我不会。”他将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一下,转开话题道:“船开了,你何不躺下睡一觉?我想你需要睡眠。” “是啊,这几天我根本睡不著。”她承认,感觉他温热的呼吸就在颊边,她本能地侧过脸去,但她的呼吸同样影响了他,于是柴士俊也转了过来。 两张嘴在黑暗中相遇,他的嘴微张,一阵兴奋的战栗由相接的唇舌,传入柳絮儿的脊椎,那愉快的感觉如浪潮般席卷她全身,本能地跟随他的步调回应他。 那犹豫羞怯的碰触,令柴士俊有一股狂野的渴望,想立刻与她合为一体。 可是摇动的船身和船桨划水声提醒了他,现在不是时候。 于是他艰难地中断这个吻。 她则倒进他的怀里,喘息低叹:“士俊……士俊……我,与你真的在一起了。” “是的,我们在一起了,但那还不够。”他贴著她的鬓角呢喃。“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我愿意,可——你要去哪儿?”察觉他要放开她,柳絮儿紧张地问。 “别害怕,我就在外面。”知道她胆小,柴士俊握著她的肩膀,扶她躺下。“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他的话仿佛有一股魔力,立刻消除了柳絮儿的恐惧和心头的沉重。 不久后,带著柴士俊的承诺与爱,柳絮儿进入了自从确定出嫁日后,就再也没有过的甜蜜梦乡。 但当柳絮儿醒来时,迎接她的不仅是明媚的阳光,还有他深情的目光。 “士俊……”她难为情地喊他,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醒来,她十分害羞,不知道他看著她睡觉时,她是什么样子? 他侧躺在她身边,以手撑著头凝望她。 当她呼唤著他,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细嫩的面颊,那越来越深的红晕,和她刻意垂下睫毛掩饰羞涩的神情,令他感到有趣。“不必害羞,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了。” 闻言,那两排羽扇似的睫毛扬起,红红的嘴唇向上一翘。“你也是我的。” “是的,我是你的。”他以一个迅速且火热的吻,奖励她难得的反抗精神,随即坐起身来。“来吧,我们上岸去。” “我们到了?”她惊讶地起身,转向舷窗,发现船已停泊在一个葱绿的小岛前,船上无人。“船工呢?” “他们先送货上岛了。” 她回身看他,羞愧地说:“你为何不早点叫醒我?” “我喜欢看你睡觉的样子。”他开心地说著,并对她伸出手。“来吧,我的夫人,让我们准备开始新生活吧。” 他的夫人!这崭新的头衔带著一阵强劲的暖流,冲刷过她的全身,她信任地把手放在他掌中,轻声说:“好的,夫君。” 他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将她的整个身心照亮。 走出船舱,她被满眼的碧绿吸引了。“呵,这个小岛好美,到处一片绿。” “不然怎么叫它‘翠微岛’呢?”柴士俊说著,抱起她跳上岸。 “它一年四季都这么绿吗?”尚未站稳,她便急切地问 “不,这里春天山花灿烂,夏季绿树葱茏,秋天溪水潺潺,冬天竹梅相映。四季景色截然不同,如果有兴趣,以后我会带你来看看。” “以后?”她停住脚步。“我们不留在这里吗?” “暂留几天,等我找师兄解决这件事后,我会用花轿抬你进柴家。” 他的话湿润了她的眼眶,她期盼著那一天早日到来。可是,她不敢去想家里现在的情形,爹娘和哥哥妹妹一定知道她逃跑了,他们能理解她的选择吗? 还有董浩?想到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她的心就畏缩地颤了下,听说他的母亲董老夫人十分固执,这也是她害怕嫁给董浩的原因之一,得知自己逃婚的消息后,不知他们是否会找柴家的麻烦?是否会对爹娘发火? “我希望这美丽的景色,能消去你的忧愁。”柴士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蓦然抬头,顿时因眼前惊人的景象,而无法呼吸。 只见翠绿的山林间,一条天然石壁沿著峻峭的山崖蜿蜒而上,山谷中不断升腾的白雾,将碧绿的山林与天际相连。陡峭的崖顶,一座红墙白瓦的小楼巍然耸立,掩映在翠绿之中。 当来到小楼前时,她看著门楣上横写的几个大字,好奇地问道:“听浪轩?为何取这名?” “到夜里你就会明白了。”他轻轻拉她。“来吧,跟我进去认识新居,今晚可是我们的洞房之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