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锦上不添花(下)》 第一章 拂晓的天空刚从夜色的浓墨重彩之中挣脱出来,干净剔透,绒毛样的白云闲适地流动其上,璇玑宫的百墙黛瓦隐藏在墨林的尽头隐隐绰绰。 我绕到后院门外伸手正待轻叩,紫檀门倒乖巧地不推自开,澄清的池塘畔三两魇兽应声回头,见到是我复又意兴阑珊地转头围拢在那蓝衫之人身边。 蓝衫之人背对着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蓝色的背影,却教人想起水墨画中迷路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把池中水,身前揽了只小魇兽,似在给他清洗皮毛。 那小兽双眼一转瞧见我,立时眼白一翻、脖颈一僵、舌头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过去。 蓝衫人生生惊了一下,手上一顿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云惬,正是小鱼仙倌。 「觅儿……」 我疾走两步到小鱼仙倌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兽的鼻下,气息全无,再拽了拽牠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动弹,掸掸手我扭头对小鱼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牠的吗?你为什么要弄死牠?」 润玉仙倌怔怔然,满面费解,下意识便辩解道:「不是我……」稍稍回过神又道:「觅儿,妳莫急,我来看看。」言毕,伸手便携上一层银辉探向魇兽的脖颈处。 我立在他身后轻一捻指,小兽尖耳一动,前一刻已被黑白无常拘了去的魂魄剎那间回返,欢腾地一跃而起。小鱼仙倌没有防备,给牠这一番诈尸动作生生惊得往后一仰。 我低头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许道:「不错不错,得了我五分真传!明日给你换个菜式,吃点什么好呢……」我托腮郑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点卷心菜吧。」小兽闪闪亮的眼瞬间泯灭,蔫了下去。 小鱼仙倌哑然,「原来是觅儿妳……」旋即失声笑出,一声绽开的朗朗笑声泄露了瞬间明亮的心情。虽则他总是笑靥萦萦,常常未语先笑,温文尔雅,然则我总觉得那笑里缺了些什么,今日这笑倒是笑得圆满妥帖甚合我意。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一技随身傍,我观这小兽羸弱,怕不是将来会被其牠天兽飞禽欺负,遂将我锦氏独门保命之窍教授与牠。上天入地奇技盈巧岂止百般,却抵不过一招诈死管用,且容易学,使起来又方便,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详尽地向小鱼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热络问他:「润玉仙倌要不要也学一学?」 小鱼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轻扬,笑得教人如沐春风,几缕发丝挣脱了松松束发的葡萄藤扫在额际,柔和似耀阳周边毛茸茸的光线,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我不学,亦不会让妳用,只要有我在妳身边一日,便会护妳平安康乐一日,绝不让妳有一丁点机会用此……呃,锦氏独门保命之窍。」 小鱼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听着很是受用,只是不想小鱼仙倌看起来暖融融的一尾龙,怎的手心却是冰凉,不比凤凰冷冰冰一只鸟儿手心却热乎乎的。 不过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时,却见润玉仙倌抚着我的脸,双目深深将我凝视,好似饮了十来醰子桂花酿一般有些醉神。过去从来不见小鱼仙倌这般瞧过我,倒是凤凰有时会这样瞧我,不知小鱼仙倌现下这是中了什么魔怔。 「咳……」 忽听门外一声轻咳,我回头,却见爹爹一身白色锦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菊黄叶香丝褂子跨过门坎入了院来。 小鱼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显得有些局促腼腆,失了些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低头拂了拂袖,恭敬地对爹爹道:「见过仙上。」 爹爹朝小鱼仙倌和煦点了点头,拾了张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闲适漫步的梅花魇兽,最后转向我,「昨夜妳去哪儿了?」 「听闻叔父近日里迷上了折子戏,昨日姻缘府里摆镜观戏,觅儿与叔父素来投缘,怕不是被邀请去听戏了吧?」小鱼仙倌温言娓娓道来,截过了我尚未来得及脱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却是猜错了,我正待纠正,小鱼仙倌却不着痕迹碰了碰我身后衣襬。 「正是。我昨日听戏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块去吧,月下仙人喜欢人多,瞧见爹爹肯定欢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顺口。 爹爹瞧瞧我俩,摆了摆手,「我性喜静,金鼓锣钵的喧嚣热闹却消受不来,妳若喜欢,自行去听便是。」日头渐炙,天边虹桥渐渐淡去,爹爹忽而转道:「今晨天界无雨,却怎现了霓虹?」 小鱼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觅儿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广,我怕她忘了归路,遂用水雾搭了虹桥。」略略一停顿,修长的十指在我手心紧了紧,「好教觅儿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抬头便可望见归路,便可忆起这虹桥尽头还有一座貌不惊人的白墙黛瓦,院中还有一个默默守候的……」他忽而松开我的手,抚了抚身边的小鹿,良久,道:「还有一只默默守候的魇兽。」 我有些疑惑,方才听着明明是「一个」,怎的后面又变成了「一只」?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没有睡实耳鸣幻听了。 爹爹轻轻一叹,太息入风。 小鱼仙倌留我们父女二人用过早膳后一路将我们送至虹桥外,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欢喜,实在瞧不出这傻乎乎的模样有一丁点「默默守候」的潜质。 宽阔的道旁除了偶尔低低飞过的云彩,栽满了万紫嫣红的奇花异果,走在我前头两步之遥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脚步,负手看着这些云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涌上些许哀思。 「觅儿,我原本不欲将妳嫁与夜神。」许久之后,爹爹回神回身,开口一言却教我迷惑。 「妳如今亦知妳母亲之死乃系天家所为,可恨我当年神伤胡涂之际竟听从了天帝安排与风神缔结,还允了其长子的婚事。自听闻二十四位芳主与胡仙道明真相后,我初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取缔这门亲事,不想那日北天门外却听妳二人互诉衷肠……」 爹爹走近我,爱怜地抚了抚我的发顶心,「我虽憎天家,却不能教妳步上妳母亲的后尘,爹爹惟愿妳与心头之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美满此生。天上人间情一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连日来我观夜神确然对妳情真意笃,心中忧思方才稍放。」 「妳爱听折子戏,可知这折子戏为何好听?」爹爹将我耳鬓落发掖在我的耳后,淡淡问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戏自然是因由这戏中人物花花绿绿、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还有什么其牠原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这折子戏没有开始与结尾,只取了全剧的高潮之处,方才没有了那许多含恨与不如意,只撷取了最璀璨的部份演绎。人生如戏,悲欢离合,我却盼我挚爱之女人生如一出折子戏,只有璀璨欢愉,没有阴暗忧伤。」 「我观夜神性情温和处事稳妥,实乃良配,是一个可以与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人。觅儿既心属向他,便须心无旁骛,如此方能长久。火神能力虽强,然则性情至刚且倨傲,久居上位,不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况其母阴毒,觅儿往后还是莫要去栖梧宫走动,莫要伤了夜神的心。」爹爹将我头上凤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后莫再随身带此物,切记切记。」 ◎◎◎ 天界规矩冗繁,其中一条,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众仙家须得齐聚九霄殿中论轮转之法、商六界要事;还有一条,天兽仙禽不得携入九霄殿正庭,止步云阶外。 我瞅了瞅头顶巨角毛皮漆黑的呲铁、再瞅了瞅虎纹鸟翼的英招,还有紫身鸟喙翅下长双目的远飞鸡,虽为神兽却个个狰狞凶残,没有一只有个好相与的模样,权衡一番,便将魇兽拴在了二郎显圣真君的天狗身旁,毕竟我晓得天狗只喜欢吃月亮,对于鹿肉应是无甚兴趣的。 分明是神仙们的见晤,却不知为何数日之前,天帝遣了十六仙使、十六仙娥到爹爹的洛湘府中下了张金光熠熠的拜帖,邀我这区区精灵前来。浩荡排场的送帖阵仗来时,爹爹正在书房练字,只微微抬眼瞧了瞧帖子复又潜心入笔头飞龙走蛇之间,虽未翻阅却似已了然帖中内容。 我将魇兽拴稳妥后便随仙童引指入殿坐在了爹爹身旁,与天帝下首位的小鱼仙倌隔了殿心遥遥相对,小鱼仙倌和风煦日朝我暖暖一笑。我下意识略略扫了扫周遭,凤凰这只煞气的火鸟今日却不在,我不免背脊一阵放松,卸下一口舒心气来,端起面前琼浆惬意斟饮。 天帝天后端坐殿首,天后她老人家今日难得不轻蔑鄙夷地拿眼角眺我,爹爹则轻裳袖手隽身逸姿稳稳伴我身旁,并不向他二人行礼,不时有仙家向爹爹问好,爹爹便轻轻颔首示意。 只片刻,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们便在这偌大的神殿之中齐聚一堂,天帝肃穆抬了抬手,正低声相互寒暄的诸仙皆屏了言语,且听天帝朗朗缓声慎重道:「诸位仙家皆知,本座与水神元荒之初便立了约定,为长子与长女订下婚事。如今水神得爱女归,此门婚事自当水到渠成。今日下帖邀约在座列位,便是要商议着与水神共拟个良辰吉日让润玉迎娶锦觅仙子入主璇玑宫中,烦请诸仙作个见证。」 虽然一直晓得我最终是要嫁与夜神,但今日天帝这般郑重其事地昭告,我又莫名有些不真切的异样之感,抬头望向对面,但见小鱼仙倌素馨雅致的双眸与我对擦而过后便放在了别处,脖颈淡青的脉络旁泛起浅浅的粉色,满天星辰彷若都跌入了那点漆的瞳仁之中,熠熠生辉。 「下月初八便是吉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轧了进来将我思绪打断,循声望去,却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咤,边上南海观音的善财童子红孩儿一脸庄重地点头附和。 我禅了禅,私以为这两位虽为仙家,然则是两位皆穿着肚兜的仙家,怎么瞧着都是没长大的奶娃娃,实在不足以采信。不想其余在座神仙皆道:「不错,下月初八正是吉日。」 天帝转头,恭敬地询问爹爹:「如此,不若便订于下月初八,水神以为何如?」 爹爹望瞭望我,略一颔首,一个好字一锤定音。 坐于我相邻左手处的月下仙人满面纠结着小声絮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家凤娃可怎生是好?」又对我道:「小觅儿,妳怎可对我家凤娃始乱终弃?」 我正待问他凤凰和初八有甚关联时,殿门轰隆一声被推开,晴天炸雷一般将殿中诸仙惊了一跳。但见一人逆光而立,手持长剑,身姿挺拔,背光的正面笼罩在阴影之中有些森森之气,剑尖反射着日光的那点光亮是他周身唯一的明亮,非但没有缓和这阴森之感反教人不寒而栗。 待我适应了那刺目的光线后渐渐看清来人面目,正是凤凰。 其身后看门小仙侍惶惶然对天帝道:「天帝陛下,火神他……火神他……」 天帝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仙侍如释重负掩门退下。 「启禀父帝,旭凤已将西北作乱之共工一族拿下,特来复命!」凤凰持剑,双拳一抱,一滴鲜红的液体顺着剑刃滴落云白光洁的地面,我骇了骇,方才看清这寒寒剑身竟尚带鲜血。 天帝掩饰一咳,赞道:「旭凤之能力果然日见精进,今晨方才下的战令,午时未至便已归来,不辱使命,现下想必乏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凤凰不退反进,举步迈入殿中,水天一色的白裳在天后下首位翩跹落座,不染尘俗的圣白与那带血长剑鲜明比照,触目惊心,「多谢父帝,然则,旭凤却不觉有乏,不知今日之聚却是论何家道法?旭凤特来聆听。」 天后蹙眉瞥向我,倒像看个妖孽一般怨恨,天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一般又咳了一咳。 眼角红光一动,却是一身红袍的狐狸仙,迫不及待道:「今日原是天帝与水神共同商议夜神与锦觅仙子的婚期。」 「哦?订的何日?」凤凰扫了我一眼,带了天山之巅的凛冽之气教我不自觉低了低头。 殿中之人似无一人承受得了那莫名而至的气势,皆无答言,「下月初八。」仅小鱼仙倌似无感应这迫人之压,微微一笑温和答道。 「初八。」凤凰轻声念了念,唇色彤艳笑得人毛骨悚然,似意犹未尽一般又悠悠然重复了一遍:「初八……」 殿中诸仙颇有默契地屏息了片刻,却见凤凰洒然一挑眉,峰回路转道:「如此,旭凤便拭目以待了!」 小鱼仙倌含笑颔首致谢,「多谢火神殿下。」 天帝天后释然松气,片刻之后,殿中恭喜道贺之声此起彼伏,我学着小鱼仙倌逢人便笑,生生将这些祝语受了下来。 ◎◎◎ 夜里,二十四位芳主连夜来访至洛湘府中,爹爹出门相迎,我远远瞧见长芳主那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便觉着脑袋里一根弦隐隐作疼,趁着没人注意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闲闲转了一圈,正打算上姻缘府里找狐狸仙嗑牙聊天一番,却在半道上瞧见盘古庙堂外的石阶上两个仙侍坐在那里数九宫耍玩,正是飞絮和了听。 我亦蹲了过去,仔细看了看画在地上的九宫格,伸手指正道:「这里错了,应填……」话还未尽,对面埋首专注苦思的飞絮啊地一声,生生将手上用来填字的石子给丢了出去,一惊一乍。 了听亦连连拍着胸脯,「可吓死吾了!大半夜的,锦觅妳益发不厚道了!方才刚被二殿下唬了一番,妳这会儿又来惊我们,实在不地道!」 我偏头眨了眨眼,实在不以为我有何处吓到了他们,「火神又作什么唬你们了?」 「我哪里知晓,只是二殿下今日从九霄殿回来便面色不善,夜里更是将我们这些仙侍仙娥从栖梧宫里通通轰了出来。」了听抱怨,继而望瞭望我,意味深长道:「不过,多半与妳有关,二殿下亲善,何曾这样动气过,每每动气皆是由妳而起。」 我哑然,栖梧宫的一干仙侍仙娥崇拜他们二殿下已近盲目,凤凰便是当着他们的面捅我一剑,他们亦会觉得他们的二殿下居然没将我剐了真是「亲善」至极的。 况,凤凰本就生得阴阳怪气,动气与我何关? 我且不与了听计较,然则心中却始终有些堵滞异样,途中转念一想,怕不是凤凰这厮今日擒拿共工之时受了伤,抑或是前几日食了太多灵芝补过头导致虚火过旺故而才动气的吧? 如此一番思量,我转头向栖梧宫去,果然门洞大开,宫中空无一人,我找了一圈也没瞧见凤凰,不免起惑,正待离去,却心中灵窍一动。 风从风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汇聚,好似我听不见那些风中的风、看不见那些水中的水,却能察觉它们的存在一般,虽然我绕着留梓池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凤凰倨傲的端影,却有一种神秘的直觉,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末了,我终是被池中荡漾的琥珀清光给吸引了目光,蹲下身来撩了一把池水净脸,刚刚闭上眼睛,就被腕上突如其来的一股不容抗拒的悍力拽入水中。 我心中大骇,尚且来不及有所动作,便觉池水没顶,那些细细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向我压向我。平日里念过的水咒、火咒、土咒……所有的咒言皆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手足无措地想要张口呼吸。 嘴唇微启还未来得及吸气,便被一个带了浓浓桂花香的东西附了上来,那东西水润柔软、馥郁四溢,教人剎那迷惑了神智,我失神的片刻,浓浓黑暗水幕中有人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不重,却生生阻绝了呼吸。 我卯劲使力要推开这霸道的桎梏,却换来更加紧密的囚禁,两只手腕都被一只修长的手握紧固定在一方宽阔有力的柔韧之处,手下强劲跳动的动静终于让我于浑沌之中意识到这是一方胸膛,而覆在我唇上的则是两片薄唇。 挣脱不开,我本能地张口想从那人口中汲取生气,我狠狠地吮吸着那双微启的唇,掠夺着里面的每一分空气,那双唇之主不晓得是不是亦觉得呼吸困顿,片刻之后便更加狠毒地张开口,将我嘴唇包纳其中,张狂地舔吸着,甚至还嚣张伸出舌尖在我的齿龈之间一番混乱舔舐。我自然不甘示弱,为了活命,我有样学样地也伸出舌尖抢夺那所剩不多的活命之气。 一番抵死交缠,虽然我竭尽所能地分取了些许空气,然而越来越稀薄的入气却教我周身不能抵制地渐渐瘫软,意识逐渐模糊远去,就在我以为要被溺毙于池中之时,那人却勒住我的双臂轻轻一掼,将我提出水面。 突如其来的清新之气教我胸肺之间一阵顺畅,我猛烈地咳着,一边狼狈地伸手拂开额前纠结的乱发,一面大口地喘息。暗自庆幸自己还没被淹死,若是水神之女亡于溺水载入史册,怕不是将来要被后世之人传作惊天笑谈。 待看清对面和我一般浑身湿漉漉却仍不失倜傥,还拿那双勾魂凤目瞧着我的人,一股火气瞬间蹿上我的头顶,是可忍孰不可忍,真后悔当初怎生没将他拆骨扒皮炖了吃,也绝了这许多后患,我活了这四千余年从不曾这般怒过。 「你……你……你……」颤抖着指尖,我指着凤凰,却不知晓找个什么好的字眼叱责于他。 最后,我指了指他的胯间,想起狐狸仙说过男人的那个比内丹精元还要重要的东西,咬牙切齿道:「你再这般对我不仁道,我便教你永生不能人道。」 言毕,我愤愤转身,也忘了要念去水咒将这一身湿漉漉给清整清整,不过恰恰迈出步子,上臂便被一注突如其来的力道擒获,那猛烈的力量将我反转过身来推倒在池边的一株凤凰树干上。 凤凰树受了剧烈的震荡,一树繁花纷纷落地,如火如荼的花瓣掠过我的腮畔悄无声息地飘落地面。洋洋洒洒的落英之中,凤凰一身白衣,衣襟微半敞,发梢眉角皆是水,点点滴滴往下坠落,倏忽之间隐约可见一颗一颗水晶沿着他滑腻温婉的胸膛滑落,没入深处,无迹可寻觅。 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湿得依身而贴的衣裳让我对周身更加敏感,只觉得后背抵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挣了挣,却被凤凰阴蜇满目的神色和周身泄露的杀气给镇住了,不得动弹。 「你……你……你意欲何为?」好不容易从咽喉间挣脱而出的几个残破字眼却在凤凰那双修长冰凉的手袭上我的颈项处生生断裂开来。 「我意欲何为?我自然想知道妳倒要如何让我不能人道?嗯?」那个上挑的尾音似一把利刃断开了我脑中绷紧的细弦,我不能克制地打了个寒噤;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伸手放开我已然被捏得麻木的双臂,一寸一寸,细致地抚上了我的脖颈,手上动作堪称温柔极致,与面上神色截然比照,教人想起扑食前蛰伏的猛兽,嗜血而残酷。 月上中天,晚风送寒,清光如洗,银河泄踪。 月宫内想必灯火如炬,一片透射而出的月光皎洁明净,倒影入一旁池水中银辉熠熠,天际水间两相呼应,明晃晃地教人无处遁形。 凤凰带着月桂芬芳的剪影慢慢靠近,柔韧的十指在我喉头缓缓收拢,我无力地挣扎了两下,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短促,此刻我才晓得自己果然作了东郭先生,好心救了这他,他如今却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近乎窒息,我捉住最后一线游丝之气,断断续续嗫嚅道:「凤……凤……凰……旭凤……」 凤凰突兀松开箝制我喉颈的手指,颠倒众生地魅惑一笑,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胸肺起起伏伏。一阵风过,一片浅淡的夜云缓缓浮动,遮住了当空皓月,我们之间顿时暗了下来。 这个静谧的瞬间,我感到他低下了头,濡湿的嘴唇贴上了我同样濡湿的唇畔,辗转反侧不留余地,微凉的唇瓣像溪水冲刷经年的鹅卵石,润滑光泽、迷人神智。 他伸手反扣住我的后脑,倾身覆盖上来,两人之间贴得严丝合缝,没有半分空隙,我微启喘息的嘴被他的舌尖长驱直入横扫一空。 一时脱了性命之忧,我难免心中一松,略略起了好奇之心,亦探舌亲了亲他,凤凰浑身一颤栗,身体腾地涌上一股烈焰之气、骄阳似火。 后背的树干纹理粗糙磨得我不知是疼是热,前后夹击间,只觉如滚油炼废水煎,膝弯力乏,竟要瘫软下去。 片刻之后,后背一空、一凉,却是凤凰将我放在了浅浅的池水滩边,身上衣物不知何时已尽数除去,我毫不避讳地看向那强韧的胸平滑的腹,便是在这样的静止不动中也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视线渐渐向下,我瞧见了一个异样之物,心中一动,不免奇异,我在水镜之中初次见他时,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凤凰喘息渐浓,我复又抬头,撞上他热烈绽放的眼眸,读不明白参不透澈,但那玉石般的肌理和线条分明的骨骼却魔咒样引诱着我,我伸手触摸他的锁骨,突然觉得什么也不再害怕。 他反擒住我的双手,俯首一根一根手指细细地吮吻过去,我不能抑制地轻轻一颤,十指连心,顿时心中淋漓一片。 藕荷色的月光下,桂花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我的周身,我方才朦胧意识到这分明是酒酿之醇香,十指过后,他含了含我的耳垂,一路向下。此时,我方才意识到不止是他,我的衣裳也不知何时尽褪殆尽,只余漫天的星光蔽体。 零星飘浮着艳丽花瓣的浅水在我身下起起伏伏,涤荡着我的躯体,然而,比流水更绵密的是凤凰的吻,从耳后到颈侧、从胸房到足尖,这个平时高傲得目无一物的男子就这样匍匐在我身边,久旱逢甘霖一般热烈地占有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的灵台一片混淆,身上却敏锐清晰得近乎毫末,只觉得燃烧燃烧、全身都要焚毁一般熊熊燃烧,浑沌之中,竟觉凤凰的重生怕也比不过如此。 他并没有制住我,而我却忘记了逃跑。 心跳如雷,有什么从中满出来,我张张嘴,断续间一些陌生的破损之音零碎逸出。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混乱之间势如破竹般穿刺入体,剎那的疼痛,彷若惊蛰的第一声春雷,开天辟地,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清明之后又跌入太虚之中,云雾缭绕。 我下意识地赤足要蹬开那给我带来痛苦的人,嘴上却阖力咬紧了他的肩头,一丝不松,耳旁灼人的呼吸起伏。 那一刻,风不动、水不动、云不动,时间静止,只余我身上之人起起伏伏。 行来春色三分雨,眠去巫山一片云。 我彷佛跌入了观尘镜的戏文之中,闻得小戏子用那游丝绮丽的嗓音唱道:「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粼粼沉水波纹上荡漾着艳红的凤凰花落英,一丝细细的瑰红从我身下逸出,随水远去,杳无踪迹。 「旭……凤……旭凤……」不晓得是痛是暖是乱,我在他的胸膛下凄凄反复唤着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晓这样唤他是要叫他停下来,抑或是继续。 彼此黝黑的长发在水中纠缠,赤裸的手足在天穹下缠绵缭绕,水中潮汐稍稍平复后,他将我拉在他胸前,那怦然跳动的心跳彷佛负载了什么,太满太满,再也装不下,最后从唇间漫溢而出。 「锦觅……锦觅……锦觅……」他专注地望着我、专注地唤着我、专注地托起我的下颌,眼中的热情光芒列列,彷佛我一伸手就可以摘取这满目星辉。 以天为盖,水为庐。 这夜,在火红的花树下,在清澈的池水中,一次又一次、一番又一番,我和这个前一刻还想将我捏死的人纠结缠绕在一起。 原来,这便是狐狸仙说的双修,好痛好痛的修行。 今日二月初八,宜婚丧、嫁娶、纳彩、定盟、祭祀、祈福、入宅、出行、开光、起基、修造、动土、盖屋、竖柱、上梁、安门、安葬、破土…… 总而言之,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 哐啷!一声脆裂清响,我倏地睁开双目,从梦中惊醒。 薄雾的晨曦中,小鱼仙倌纤长的背影教人想起西天的菩提枝,带着一股青翠遥远的禅意。他背对着我立在一方黄杨木八仙桌前,手边是一盏摔碎的瓷碟,魇兽怯怯地伏在他脚旁,地上一团光阴正在慢慢散去。 我揉了揉眼睛,从紫藤躺椅上坐起身来,这才发觉方才在花厅中等候小鱼仙倌的一段时光竟不知不觉乏到睡了过去,浑沌一觉中,彷佛作了一个极长的梦,又彷佛什么都未梦见…… 我已习惯日日在璇玑宫叨扰一顿早膳,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昨夜双修实在费些体力,不过小鱼仙倌备下膳食的片刻功夫我便困倦成这般,不晓得灵力可有些许增长,待无人之时再验上一验。 「醒了?」润玉仙倌声音低沉,脊梁挺拔得有些僵直。 我嗯了一声,起身赤足凑到桌前,望着满桌的菜肴腹中馋虫大动,正待上前,手腕却被小鱼仙倌施力一攥,格了开来,「当心足下!」 低头一瞧,两瓣尖锐的碎瓷不过堪堪距离脚尖寸余许,果真好险,我动了动手腕,想要施法散了这些碎瓷,小鱼仙倌却抬手相阻,指尖一转,轻风过处,碎瓷点滴聚拢,剎那间又恢复成一个光洁圆润的半月小碟,他用小碟盛了一抔清水在我对面坐下,垂目默默浅酌。 我埋首吃了一会儿,再次抬头见他仍旧维持了那姿势目不转睛,似乎喝水喝得专心,只是碟中清水却未有半分消减,不晓得想什么入了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吃吗?」 他方才恍然回神,拾起手边的一对象牙细箸去夹一片细嫩的笋心,不知怎的,手上动作戳得生硬,全然失了平日完美优雅的气度,一双筷子倒使得和一柄凶器一般,夹了几夹终是没搛起那片滑溜的竹笋,索性撂下象牙箸,一双墨眉微微起澜,旋蹙。梅花魇兽期期艾艾往门边蹭了蹭,一副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的样子。 我善解人意地替他夹了一筷脆嫩的笋心,又给他盛了一碗五谷饭,还细致地把笋心里他不喜欢吃的葱花给拾掇干净,就差替他将饭菜吃下腹去,自我感觉真是再贤慧不过再体贴不过了! 不想平日里温和的小鱼仙倌现下却连个笑靥都不舍得回报于我,仍旧一径儿沉湎于思绪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字片言皆吝于相赠,我宽容大度地讨了个没趣,便心安理得地低头祭我的五脏庙。 「昨夜晚香玉开了。」半晌寂静后,小鱼仙倌前不着村后不着丢来了一句,继而又道:「可惜觅儿却不在……花开无人赏,寂寞香无主,一朵花最大的悲哀想来莫过于此。」 「怎会无人赏呢?我已将它赠给了小鱼仙倌,小鱼仙倌便是牠名正言顺的主,昨夜花开,小鱼仙倌既在牠也不算白白开放了。」饭食毕,我执了杯清茶放在鼻翼下细细品闻。岂料,一股外力袭来,我身形一跌,坠入了一方怀抱,抬头触目所及却是小鱼仙倌清雅致远的面庞,双臂将我抱拢于胸前。 「我真是她名正言顺的主吗?」再温和的笑颜也遮盖不住眼底满溢而出的忧伤,他俯身撷住了我的双唇,近乎透明的冰凉柔滑笼罩了我的唇瓣,诗歌一般的清冷,我不禁一阵微微战栗,陷入一阵无端的迷惘之中,彷若漫天大雾无边无际。 蓦地,手下坚硬冰铁的触感将我神智唤回,我移开双唇,但见掌心下现出一条银光粼粼气势恢弘的龙尾,一如我初次所见,在耀眼分明的白日里却带着月光的精粹恬淡和疏离光华。 我趴着的胸膛轻轻一滞,彷佛有些出乎意料的意料之中,许久,长出一口气道:「近万余年,仅两次现原形,却是都教觅儿瞧见,贻笑大方了。」 我奇道:「现原形有何贻笑之说?况且,这龙尾我瞧甚是好看!」 润玉仙倌轻轻一笑,淡入风里。 「我幼年生长于太湖之间,生母是笠泽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红绸锦鲤,我自诞辰之日起便与周遭众红鲤相伴,不识天高海远,亦不知为何我的母亲总是日日不厌其烦地对着我的身体施术……」 他抚了抚眉间,眼光避讳一般不去触碰那带着月光的鳞尾。 「时日渐长,我却慢慢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我的尾部越来越长,头上生出了一对突兀的犄角,腹下有爪渐渐成形,还有就是,无论我的生母如何施术,凭她的浅薄灵力也无法掩盖的褪白体鳞。周遭的红锂开始慢慢疏远我,他们嘲笑我狰狞的体态、惨白的颜色,他们唤我为妖孽,视我为不祥之物。我躲避在湖泊的角落里,艳羡地看着那些锦鲤火红的颜色、绸缎一样悠闲的尾巴,那种心情,我想便是自卑吧……」 「我母亲告诉我凡人有一句话叫勤能补拙,我那时好似抓住了一线些微的光明,日以继夜地修炼,只盼望拥有高强的道行能为自己再次赢得尊重。我修成人形后,便再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真身,总是挑选那些火红颜色的绡衣穿着,便是变幻也只变作普通的锦鲤模样,我以为那样便接近了一只正常的鱼儿……后来想想,那时真是井底之蛙。」小鱼仙倌摇了摇头,揽着我低低一笑。 「一千年后,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将我带回天界之中。那时我始知,自己千年来不过做了一件徒劳无用之功,原来我根本不是一只鲤鱼,只是一只想要变成鱼的白龙。」他垂目闭眼,云淡风清道:「其实,即便一直作一只被歧视的井底之蛙也未尝不是幸福……」 我安安静静地听完这个残破不全,没有开始、过程与结束的故事,润了润嗓子,宽慰小鱼仙倌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般配的,我作了四千年不入流的果子精,到头来才晓得自己是朵水做的霜花,真是彼此彼此!」 小鱼仙倌睁开双目,点漆莹黑的琥珀瞳仁凝视着我,俯首衔住我的唇瓣,绵长的亲吻后,他对我道:「我所要不多,不求妳能爱我有多深,只要每日喜欢我一点点,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可以吗?」 他说:「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 爱,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似乎比修行还要抽象许多……我陷入混乱迷思之中,而留梓池里似乎还泡着被桂花酿醉倒的凤凰…… 第二章 我在爹爹后院淘了几团云彩,僻了一方地,挑了个潮湿阴凉处撒了几颗芭蕉子,不过片刻功夫,那淌着烟水的湖石假山旁便平地拔起了三两棵青翠芭蕉,阔叶舒展,怎么看教人怎么喜欢,我现今这栽花种草的技能倒也不辜负花神之女的头衔,挪了张竹椅在叶荫下,我端了杯清水预备调息入定。 「锦觅仙子,火神殿下门外求见。」才坐下,洛湘府守门的仙童便上来报。 我闭着眼睛挥了挥手干脆道:「不见。」想想不但半分没有长进反而减褪稍许的灵力,饶是我性子再平顺也不免几分懊恼。 小仙侍前去回绝,我听着耳畔汩汩泉水声,运了运气再次入定,过不一会儿,仙童去而复返,「火神殿下说今日无论如何要见得锦觅仙子,否则便常驻洛湘府门外。」 这凤凰……怎地好端端一夜之间便从清高堕落成了无赖?如此说话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今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爹爹去了、润玉仙倌去了、月下仙人去了,总之神仙们包括天帝似乎都去了,凤凰却怎么还未去? 「如此,你便与他说我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见他。」我酝酿了个还算对称的句子让守门童子去回复。复又调息入定,半晌,未见仙童回报,想来凤凰已然走了,心下稍稍舒畅,收势敛气睁开双目,猛然却见凤凰脸容泛白立在我面前,仙童抱着拂尘绞着手指左右为难站在一旁,「火神殿下……锦觅仙子……」 凤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那小仙童立刻恭敬地一扫拂尘躬身下去,我磨了磨后槽牙,威信这事果然与灵力相辅相成。 凤凰与我对视片刻,目光炯炯像是欲透视什么,我有些情绪,看了他一眼便别开眼去,他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肩头,我讶异抬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忐忑之后更加奇怪。 「妳怨怼我自是情理之中,昨夜……我破诫了……」 凤凰平日里艳丽倨傲的长眼此时水光凛凛,颜色意外地生动柔和而坚定,唇未启笑,嘴角却石投静湖般浅浅荡漾过了那对百年难见的梨涡,腮上被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我目瞪口呆地猜测那莫非竟然难道是羞涩? 似乎为了掩我耳目,他忽地俯身将我纳入怀中,许久之后,一片柔软轻轻落在我的发顶心,「不过我却不悔,即便昨夜重来,即便我半分未醉,我亦会如此。」 他的手心温暖,轻抚了抚我的背,我身上的痛乏顷刻烟消云散,「锦觅,我的心妳是知晓的,便是妳恼我、便是妳怨我,我也断然不会让妳与夜神联姻!」言语跋扈张扬,再次望向我的眼睛却不安地逡巡在我的脸孔上,彷若寻找些什么支撑。 莫名其妙! 我推开他,不知怎地失了平素的镇定,抬脚便狠狠跺了跺他的脚尖,「毁人姻缘者入地狱,我自然是要嫁给夜神的!」 芭蕉宽阔的叶面随风起伏了一下,遮蔽了暖融的旭日,叶荫泄得凤凰面上一片暗沈,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我踩踏,安静得骇人,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低低道:「入地狱又何如?」继而,睥睨一笑,「这天地之间岂有我旭凤惧怕之物!」 凤凰脾气喜怒不定,只片刻,他又面色一变,陷入一团浓郁的忧伤之中,眉间轻愁,「妳居然这般对我说……昨夜过后,我兴匆匆满怀希冀前来,而妳给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宣誓要嫁给夜神……」他捏了捏鬓角,「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妳。」 我一惊,蓦地记起他两次欲取我性命。 最后,我们不欢而散,凤凰临去大雷音寺前投给我的一瞥却教我心头莫名一颤,溺水般一滞,我看见他晶莹的瞳孔后面住着无措的迷惘,像是一个小小男孩才有的伤心。 我怔怔然在后院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三竿,门外小童来报说是太上老君开炉放丹,请水神爹爹前去品丹,我心下奇怪,今日难道老君未去听禅?便是他老人家未去听禅,也不该忘了爹爹断然是外出的。 转念一想,老君平日里除了炼丹研药理不问世事,常常一入丹房便不知辰未寅卯春夏秋冬,忘了今日何日倒也不奇,便对那递拜帖的仙侍道:「水神今日往西赴大雷音寺听佛祖开坛讲法,未在府中。」 那仙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哎呀,可不正是,我家老君闭关刚出,却又记错时日了。」继而踌躇片刻,为难道:「一炉丹药无人品评鉴赏,老君却要沮丧了,不知锦觅仙子可有闲暇?请不来水神,水神之女前来,小仙也好与老君交差。」 我想了想,反正左右也无事,老君丹房闻名遐迩,所炼丹药不是起死回生便有延年益寿登仙升佛之奇效,我正可趁此机会前去拜会见识见识,便道:「如此也好。就请仙者前面领路则个。」 那仙侍躬了躬身,领着我往东面去,我驾了朵水雾跟在后面。到得一处府邸,我沿着曲折的回廊往里行,却越行越生疑窦,照理说老君甚喜八卦道行,其府中布局定是照着阴阳八卦四相而变,而这回廊阵型,我却觉得生疏,行了半日,倒像是一个异族的图腾。 正疑惑着,那仙侍在一扇双页橡木门前停了下来,门无雕花,严实厚重,没有半分天界的雅致风趣倒有些似凡间的切肉砧板,仙侍笑意盈盈叩开门对我作了个「请」的动作,我一足踏入其中欲看清内里,却被后背一个狠戾的蛮力使劲一推,脚下一个踉跄,跌入门中。 身后哐啷一声,闭门沉响,我心下咯噔一下。 抬首,但见一片精致的鎏金薄纱衬塔绸裙裾,随着那个背对着我的端庄高傲身形回转过来,在其身后旋出一捧迤逦的花蕊形状。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回廊的布局正是鸟族的图腾。 「锦觅仙子,可教本神好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原来,今日这戏唱的是「请君入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天后云鬓高耸,自上而下看着我,便是这般俯视,高傲的下巴也不曾垂下毫厘,仅是眼尾恩赐地稍微垂下些许。 唉呀,被骗了、被骗了! 我从地上爬起身,掸了掸衣襬,一拍额头,「哎?本是要去瞧老君炼丹,不想那领路仙侍不识路竟将我误领至此处,打搅了天后,实在不该,锦觅这就告辞了。」我一个作揖脚不点地就往门边退去,岂料未至门檐便被一道金光结界触手一刺,弹回身来。 「今日确是炼丹不假。」天后鼻端哼出一声冷笑,「只不过,并非老君炼百草……」拖着曳地的裙襬,她缓缓踱了两步,「本神一直好奇,不知锦觅仙子真身究竟为何圣物,不若,趁着今日良辰炼上一炼?也好教本神开开眼界。」 我这才看清自己现下所处之处乃是一个八卦轮盘之上,八卦阴阳两极,天后立于阳极之眼,而我则被结界拘于阴极之半,轮盘周遭为一圈潺潺清水环绕,水中,三两火红鲤鱼款款摆尾,悠游其间。 我摸了摸发簪,触手的粗糙之感教我心下一惊,是了,前些日子因着爹爹嘱咐,我已将凤凰的那支寰谛凤翎给收了起来,眼下只别着根普通的葡萄枝,身无一物护体,却教我如何同天后斗法。 「天后玩笑了,上回九霄云殿之上,水神爹爹不是已然昭告诸仙锦觅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天后轻蔑一嗤,「当年梓芬那妖女凭着几分姿色诱天帝、惑水神,谁又知晓妳父究竟何人?想来那洛霖水神心中也未必能笃定确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至今无人见过妳这小妖孽真身,今日本神便要验上一验。」 说话间,她手上便赫然变出了一只青玉耳坛,轻托坛身一个翻转,坛口朝下,其中所盛之物细细覆流而出,汇入周围环绕八卦轮盘的清水之中,我闻见一股浓烈的醇酒之香,想来那坛中所装乃是天界至烈之酒。 但见酒水交混静静流泄,无甚异样,然当交混之酒水流经一尾红鲤处,腾地一声,一股殷红火焰顷刻之间升腾而起。原来那安静游动的根本不是什么红鲤,而是一枚枚摇曳的火种,连珠爆竹一般,枚枚火种遇酒即燃,九九八十一颗,仅稍许,八卦轮盘周围便升起了一圈的围栏火墙,将我们包围其中。 我额际一跳,只觉浑身燥热,五内渐起滚沸之感。 「业火分八十一类,萤火、烛火、薪火想来对于锦觅仙子来说无甚作用,时辰不多,我们便从第四级醇酿之火起试,如何?」天后将手中空坛轻轻一掷,哐啷一声砸在八卦正中,火势更盛。「当年,妳母亲挨到了最后一阶红莲业火之最,毒火,却不知妳却能撑到第几阶,本神十分期盼。」 观音娘娘、佛祖爷爷!这天后果然毒辣,我本盼着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岂料,有些人天性便是歹毒。真人之出性本恶。莫说我是片水作的霜花,便是我是颗货真价实的葡萄也禁不住她这前任火神用业火烤我,这哪里是试探我真身,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坚定执着地斩草除根。 眼下逃跑已是痴心妄想,只能撑得一刻是一刻,我利落地用微薄的灵力护住气舍穴、膻中穴、百会穴、风池穴、天柱穴,运气在周身驻起一道气墙,抵御那绵密不绝的热气。 虽然我灵力薄弱,却不想那灼灼火舌舔至我所驻气墙处,却像被兜头盖脸斩了一斧的猛虎一般迅速地萎蔫了下去,不得再近我身,教我有些意外欣喜。 还未缓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得天后在火海之中冷冷一笑,抬手一挥,那一池酒水瞬间便成了滚滚沸油,火焰颜色渐浓,油星沫子溅射四散,直扑我门面而来,「第七道业火,滚油之火!」 我自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真气,加固周身结界,却不想,那迎面溅来的油火似一道道恨戾马鞭抽打在结界之上,丝毫无萎顿之势,反而黏附于气墙表面,越烧越旺,瞧着教人心惊肉跳。 天后眉尖一动,似乎有些意外,「原来,妳竟真是那洛霖所出……」 我却没空理会她纠结我究竟是天帝生的还是水神生的,只见那火星绵密袭来,步步紧逼,将我围拢期间。我方才看清,原来我所驻气墙乃是水汽所成,水虽可灭火,却是普通之火,油比水轻可浮水上,故而油火半分不惧水,反而附着水上越燃越烈。 适才这水汽结界灭了酒火,现下却反成了我的累赘引火烧身,想来天后便是凭着我有几分控水之术断定我是水神所出的。 并拢三指放于嘴前,我大喊一声:「破!」瞬时,水墙应声破裂,四散开来,那本来依附水墙将我围困的油火亦登时消散。然去了燃眉之火,亦去了护体之水,眼下,环绕八卦转盘的沸油烈焰热气滚滚袭来,我周身顷刻大痛,有如鞭笞,灵台之间有一缕水烟缓缓逸出,被火气瞬间吞噬,蒸腾无影踪。 「咳、咳咳……」我跌倒在地捂住胸口,不能抑制地大咳出声,最后勉力凝了凝神,方才勉强开口道:「天后……天后若是现下焚了我的灵元五内,怕是……怕是也一道杀了火……火神之子!」 天后面色惊变,「妳说什么?」 我颤巍巍抬了手,指了指眉间印堂,「这里,有二殿下的元髓成形……不出……不出十年……十年……」 「不可能!」天后凌厉将我打断。 我孱弱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如何……如何不可能?我与火神……已然双修……双修过。」 天后站在妖艳摇摆的火焰中心,脸色沉如翰墨,双手紧握,不知是气是怒,是惊是疑。 我舔了舔表皮开裂的双唇,添上一句,「如若……如若不信,不妨来探……来探我元灵……」 常人有言,虎毒不食子,却不知虎毒食不食孙,不过周遭火势确实稍稍减弱了些许,我大喘出一口气。但见天后立刻举步跨过八卦两极之界,来到我身旁蹲下,举手便来探我腕间脉象元灵,「妳这妖孽,竟敢勾引旭凤……」 我垂目咬牙,使尽全力击出一掌,与天后掌心对掌心正相对接!火可焚水,我就不信水不能克火!我堂堂正正一个精灵,最讨厌有人说我是「妖」了! 掌风出处,划过一道凌厉的雪白弧线,似利剑开刃之光携了雷霆万钧之势攻向天后,不是别他,正是极地之冰三九之雹,尖锐的冰刃直指天后掌心劳宫穴刺去。 天后面色一变,欲收回右手,却已然来不及,这天地恍若静止的一瞬之间,忽听得她突然启口,喃喃念咒,右掌心腾然跃起一簇火苗,红莲一般舒瓣展叶盛放开来。 红莲业火!我疾疾收手,在仅距毫厘便要触碰她掌心的剎那,险险收回手掌,被自己已然放出的全力击退三尺,震得胸口翻腾,不知骨头是否碎了。 天后却仅被我擦过的冰刃掌风削去掌下一块皮肉。捂着溢出的一丝鲜血,她豁然起身,面目扭曲勃然大怒,「妖孽!妳竟妄想弒戮本神!自不量力!今日,便是妳灰飞湮灭五灵俱散之日!」 观音娘娘、佛祖爷爷,这生死一线之间,我却有些怨怼噗哧君,若不是他与我说双修过可以生娃娃,我也不会想出这么一个下下之策,胡编乱造出这么套话把天后给骗过来杀她。 原本或许烧死之后,还可以指望留一缕小魂魄去阎王老爷处轮转一番,投胎作个低下的凡人,现下看来却是要被灰飞湮灭半点渣滓不剩了。 我颤颤闭了眼,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 天后掌心正中,红莲业火扶摇怒放,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双眼灼痛如针刺,本能阖上干涩的眼睑,额际划过一道疾风,满头发丝散乱开来,听音辨位,天后已扬起右掌直拍我头顶百会穴。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猛一抬头,但见一人穿过冲天火光立于十步开外处,火势滔天,漫天盖地铺延而来,于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我已五感渐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挺拔的轮廓,不辨何人,朦胧间觉着那声呼喝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一般惊骇失措。 面前天后急速回身,「旭……」话音未落,隐约见一道纤细光芒滑落,正击中她尚未来得及回旋,空门大敞的后背,伴着一声痛苦闷哼,天后被什么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随着她本能地收掌护心脉,压于我发顶的红莲业火瞬间撤去,消散了那夺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气,瞇着眼对着远处那双细长的凤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来人,刚刚放缓的心律又一下提了起来,清晨此人阴骘的言语犹绕耳畔:「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妳。」 看来,今日终归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我心下一横,忍着胸骨剧痛,封了体内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一穴,闭气敛息,狠下心干脆利落地上下犬齿一合,咬住口内腮肉,登时,一股血腥在腔中弥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我皱了下眉,原本半撑于地上的手臂失却最后支撑之力,身子侧倾,终是倒落尘埃之中,遂了二人之愿。 死了。 良久,安静得诡异。 「锦觅?」凤凰一声不是疑问的轻问似被一口气剎那梗在喉头,极尽飘缈虚幻,倒像被抽了经脉去了心肺一般,游丝一线,片刻静默后,听得他用再清淡不过的调子平铺直叙道:「妳杀了她。」 纵是这般无风不起澜,丝毫没有凌厉气势的一句空旷陈述,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点滴入肺,便是我这般诈死之人臂上亦险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后咳了一声,不知是伤的还是心虚,音调有些不稳,片刻后便回过神来,怒叱:「你竟为了这么个妖孽对自己的母亲出手?」 周遭不复炙烤难当,倒有些许凉风过,不晓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来,我的神智也慢慢寻回了一丝清明,这才幡然顿悟适才击中天后后背的正是凤凰的一支凤翎,如此说来凤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为此伤了天后……我一时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为了她出手,然则,不过点到即止。」仍旧是往日流水溅玉的声音,只是益发地掏空一般无平无仄,「而母亲,却是为了什么下此狠手置锦觅于死境?」 「让开。」凤凰的言语冷静得骇人。 「你……」天后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气到了极至,「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就是这般与你母亲说话的?何况此女么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诈死?」 我一惊,本欲藉诈死逃过此劫,若这恶毒多疑的天后恐我诈死再补上一掌,那可真一命呜呼了。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听头顶天后冷哼道:「便是死了,这尸身又留有何用?」一股业火灼热再次压迫向我。 凤凰却无答言,只觉着周遭气流有变,少顷,却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未睁开眼,我却彷佛看见凤凰发丝纷飞袍裾张扬立于风眼正中,冷面垂目双手渐拢,薄唇紧抿,舌尖有咒,仅须臾,那咒语便携着刺目金光,彷若挣脱暗夜的第一道旭日芒荆飞射向天后。 天后大概从未料到凤凰会真对她出手,察觉头顶气息,她正疾疾收回业火,筑起结界抵御,与此同时,不晓得是本能或是为自己的儿子所激怒,竟击出一掌相迎。 虽察此掌力不足伤害其亲子凤凰,我却心中一坠,左肩袭来一阵莫名的切肤之痛,脑中一瞬之间白茫茫一片。 「荼姚……」 凤凰与天后两相斗法,强大的灵力铿锵撞击声中突兀插入一个低沉的声线,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极。不是别人,正是天帝。 天后想来分神大惊,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击,身子弹飞开来,我嗅到一缕润湿的水汽。 与此同时,我诈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冰凉彻骨的手轻柔地抚上了我的脸,小心翼翼,梦呓一般:「觅儿、觅儿……」是水神爹爹,身边似乎凤凰亦靠了近来,只是气息紊乱错杂,不言不语。 似乎周遭还有一人体息,均匀纾缓、淡雅绵长,我正揣测何人,便听他开口道:「仙上莫急,形未灭,且时辰不长,魂魄应未散尽,况,我知晓觅儿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终是用沉默淹没了后半句未尽之言,原来是小鱼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这般齐全? 一滴、两滴、三滴,有三颗沁凉的水珠滑落我的颊畔,其中一滴落在了我的唇上,顺着唇间缝隙渗入口中,饶是我口中血腥正浓,舌尖也尝到了淡淡的咸涩,不晓得何人竟为我落了泪,虽然总共只有三滴,却教我心中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欢欣,自己亦觉着怪异。 正犹豫是否要继续诈死,忽闻静默了许久的天帝沉声开口:「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自己,妳只是脾气急了些,言语不饶人,心地绝不坏……若非今日润玉收到下界作乱急报,急急将我唤回,若非亲眼目睹……不曾想,妳竟这般心狠手辣!荼姚,妳已身作天界至尊,还有甚不足,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被爹爹打伤的天后想来伤势不轻,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鲜血,笑了一声,好不凄风惨雨,倒像上一刻被业火焚烧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陛下问我为什么,呵呵,我亦想知晓是为了什么?天后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须臾入过陛下之心?荼姚虽为神,却同普天下女子别无一般,要的不过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个人,可曾看见过一星半点其它人?」天后自嘲一笑。 「连那般卑微低下的一只红锂精,只因有个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舍了一年之久的垂怜,陛下可曾想过我?可曾想过一个作妻子的感触?可曾体会得到那种用目光时时追随一双永远看不见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亲……」是凤凰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悲凉。 天后被他一唤却突然语调狰狞起来,「锦觅这个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让她像当年梓芬一般为祸天界迷乱众人心!」 爹爹本来正运气为我护体救心脉,此刻却忽然将我的「尸身」轻柔移入了小鱼仙倌的怀中,仅嘱咐了一句:「为觅儿护住魂魄。」 「是。」小鱼仙倌接过我,运起真气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气息绵密温和,入我体内只不过转瞬,便教我一下觉着胸口不那么疼痛了。 「弒吾爱、戮吾女,此仇不共戴天!」爹爹语调森冷,杀机毕现。须臾之间,寒冰凛冽,大雪铺天盖地纷飞而来,听得爹爹三掌连推,掌风横扫,从不知晓那个慈悲在怀却淡漠天下万物的爹爹,会有这般怒火滔天的时刻,我一时愣了。 不想三掌势出,除了一声天后胸口发出的痛鸣,紧接着听见的却是凤凰的一声闷哼。 「仙上……咳……仙上之仇旭凤愿带母受之……只求留我母亲性命……」我胸骨一抽,睁开了眼睛,但见凤凰胸口赫然插着两片晶莹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将其染红…… 「觅儿……」只觉着耳中嗡嗡,小鱼仙倌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浑然不晓。 「旭凤!」天帝施法震出那两片血色霜花,将唇色青白耗尽气力阖眼昏过去的凤凰伸手拖住,睚眦怒视倒于一旁的天后,「梓芬竟是为妳所害?」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来人!将天后押入毗娑牢狱!削去后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 「锦觅……」 「锦觅。」 「锦觅?」 「锦觅!」 翰墨入水,大团大团稠得化不开的浓重之中,总有一人模糊的影像挥之不去,各式表情走马灯一般地轮番交替,时而冷漠倨傲、时而哭笑不得、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哀伤疏离。 纵使语调变换,念白却不变,自始至终只有我的名讳锦觅二字,待我每每欲看清此人面容时,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开来,踪迹难寻…… 「觅儿、觅儿。」 有人轻拍我的面颊,我倏地睁开眼,大汗淋漓,后背布帛黏腻贴身,胸口尚且怦怦起伏,气息不定。 「可是又梦魇了?」水神爹爹清凉的手抚过我的额际,带来一阵轻风,身上那汗津津的燥热之感登时褪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身边。」 爹爹坐在床沿倾身揽住我的肩背,哄三岁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动作简单,却有效地纾缓了我的不适。 自从我被天后用业火大伤心肺,诈死又诈尸之后,连日以来便是爹爹这般衣不解带地照拂我,煎药送服亦从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从睡梦中惊醒也总是爹爹不厌其烦地安抚我。我精神气色稍好的时候,爹爹便准许小鱼仙倌过来陪伴我,每每前来,小鱼仙倌便温和地握着我的手,输些调理凝神的真气于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临走时也总是不舍地一步三回首。 二十四位芳主亦来探过数次,脸色极是难看,甚至有一回,看门仙侍报说天帝同月下仙人一并来瞧我,爹爹却以「小女体匮神乏」为由给回绝了。 这些于我,是全然新鲜陌生的体验,过去在水镜之中,我偶尔也会因修炼岔个气走个火什么的身体病弱上几日,老胡却总是在我复原多日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端详我蜡黄的面色,送些文不对题的安神催眠的草药来。 而最近一回岔气则是借住在姻缘府里月下仙人给我送了一屋子春宫图当夜,翌日,狐狸仙瞅着我黑重的眼眶,欢天喜地道:「觅儿昨夜没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宫图闹得春心萌动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脸喟足,语重心长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强筋健骨益寿延年。」 虽然我还没来得及看他那些所谓的秘藏珍版之图,不过也不好打断他这番手舞足蹈的喜庆,便从善如流地默认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灭了四千余年,倒也十分地习惯滋润,并不觉着有何不妥当,这回多了个水神爹爹、多了个未婚夫婿将我轻拿轻放捧在手心悉心呵护,新鲜之余难免生出些其实死一死也不错,不妨多死几次的感触。 眼见着我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渐渐恢复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梦魇却一日未断,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盘桓入梦,不知是何缘由。 今日爹爹喂我吃过药汤后,递与我一柄利器,状似柳叶、细长锋薄,双面开刃,寒光凛凛,细细一看却剔透晶莹。 「此刃乃翊圣玄冰所制,锻造之时,我已将体内半数修为尽炼其中,觅儿将它随身带着,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有个防身之物。」 半数修为?爹爹说的举重若轻,而我却瞠目结舌,爹爹为了护我周全,竟不惜将自己的半数修为舍弃!难怪爹爹近日脸色惨白,连往日那点淡淡的血色都没了踪影,一次失了这许多灵力定是教爹爹元气大伤,说不定连元神也伤了一些…… 「爹爹,将来觅儿一定好好孝顺你。」怔怔半日,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盼着自己来日修入仙籍后可报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摸了摸我的额顶,笑得恬淡清雅。 入夜,爹爹终于在我的劝诫下回去修养生息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将那柳叶冰刃贴身放置后,从枕下摸出一个金灿灿的据说也可以防身的东西,对着烛火看了半日,就是凤凰的那根金贵的寰谛凤翎。 不晓得这鸟儿现下如何,来来往往探望之人都不曾提起过,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几乎见不到喜好闲嗑牙的仙娥,故而我受伤至今全然不晓得凤凰那日受的伤好是没好。 琢磨了一下,于情于理似乎我都应当去瞧一瞧他。 第三章 立在栖梧宫门前站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不要让看门的仙侍通报了,我那日嗓子受了些伤现下说话还有些疼,费唇舌通报自然不若翻墙来得方便。我在栖梧宫做了百年书童,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了,找了个结界交接的薄弱处,从上面直接翻了进去,一路抄近道到了凤凰寝殿外面。 我巴着窗棂向里面看了看,但见蒙昧的光影里帷幔重重曳地,凤凰闭目拧眉平躺在榻上,双手交迭放于腹上,指尖泛白,指节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脸庞瘦了一圈,清减了许多,陷在一迭厚软的云衾锦被之中,竟有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之感,教人生出一丝想保护他的错觉。 正欲推门入内,我方才看清床畔还坐了个人,不由停住了脚步。 那人背对着我,身形窈窕,手上握了块丝帕正轻柔地撩开凤凰的额发,为他拭去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 不是别人,正是鸟族的穗禾公主。 更深露重,似乎怕凤凰着凉,她细心地伸手将凤凰露在外面的双手放入被中,末了,还替凤凰掖了掖下颌处的背角,再体贴周全不过。 蓦地,睡梦中的凤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穗禾的右手,想来力道惊人,听得穗禾闷痛一哼。凤凰上下唇微微翕合,不晓得说了句什么,但见那穗禾背脊一僵,似乎怔了怔,不过只是短促瞬间却又恢复了,任由凤凰握着她的手,还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覆上凤凰的手背,来回摩挲,凤凰松开了拧紧的眉头。 片刻之后,穗禾说了句话,然后,俯下身子…… 双唇相贴。 良久…… 我揉了揉眼睛,看得真切切地有些不清晰,凤凰动了一下,想是早醒了。 穗禾俯身前说的那句话我听得真切,她说:「我亦喜欢你,旭凤。」 我沿着原路翻墙出去,在栖梧宫门前绵延不见尽头的长阶上托腮坐了许久,抬头看月,觉得今日夜太黑了,月光有些刺眼。 睡意尚无,此时天地之间尚且醒着的不晓得还有几个,但有一人一定还未入眠。 ◎◎◎ 黑沉沉的夜色里,璇玑宫外墨林之中,润玉仙倌闲闲半卧在一席竹榻上,右手半扶脑侧,手肘撑榻,左手握了册卷轴,萤虫为灯,半明半灭,轻盈飞舞在四周。 「觅儿?」小鱼仙倌支起身,「妳怎么来了?夜里凉,妳大病初愈怎么便赤脚外出?」他抛开手上竹简,迎了上来,口中颇有几分责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走得泛红的足尖,讷讷地动了动脚趾,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不晓得是出门便忘了穿还是半路给蹬掉的。还未想明白,下一刻身子忽地一轻,却是小鱼仙倌将我横抱起来,我骇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已将我放在竹榻上。 我在榻沿上楞楞坐着,任由小鱼仙倌抓了我的双足在掌心一番活血搓揉,最后,索性将我的脚握着放入胸口,也不嫌一路走来沾了腌臜。 「怎么了?」小鱼仙倌望着我,循循善诱。 脚上暖和了许多,我清了清伤后有些疼痛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问的话,「小鱼仙倌和多少仙娥有过肌肤之亲?」 我坐在竹榻上咬了咬唇认真看着单膝半蹲于我面前的夜神。 小鱼仙倌手上一顿,月色照得腮上一抹红色晕染开来,他转头咳了一下,继而温和地回视我,「肌肤相亲之事非同儿戏,若非天地为证父母高堂前行拜之夫妻则万不可行此周公之礼。润玉非轻挑之徒,既定下与觅儿婚契,又如何会与别他仙娥有半分肌肤相亲?唯盼得下月初八将觅儿迎入璇玑宫中,从此夫妻两人如鹣如鲽琴瑟万年。」 我一怔,照小鱼仙倌这般说法,莫非竟是只有婚配男女才可双修? 凤凰与我无婚配之约却行了双修之事,如此说来倒是个轻挑之徒?但噗哧君却说举凡一男一女便可双修,月下仙人仅说过双修可阴阳调和,显然三人说法不尽相同,我一时难免有些混乱,莫衷一是。 小鱼仙倌细细看了看我,淡定道:「觅儿缘何有此一问?可是润玉有何做得不周全之处?」 凤凰似乎与穗禾也并无婚配,我忽地忆起适才在栖梧宫所见一幕,皱了皱眉,看着小鱼仙倌比泉水还干净的眼睛,道:「你很好,比很好还要好,我是来陪你看月亮的,方才不过随便问问。」 小鱼仙倌柔和地笑开,淡入清风,继而起身坐到我身旁倾身揽着我的背,俯首吻住我,夜幕一样柔滑的触感枫糖般化在唇瓣上。 约莫一支长调诗余的时间方才移开,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擦了擦我的鼻尖,一声低低的喟叹若有似无,既而往后一仰双手撑榻与我比肩而坐,抬头望着月色弥漫的天空,笑道:「今日方知月色未必清冷。」 夜凉如水,小小的萤虫三三两两绕飞在我们周围,提着灯笼,偶或窃窃私喁,有声胜无声益发显得夜深静谧,我的眼皮有些沉,打了个呵欠,倚着小鱼仙倌的臂膀安稳入梦…… 黎明破晓昴日星官与夜神换值时分,我方才睡饱醒来,暗林外小鱼仙倌与昴日星官寒暄毕后便送我回洛湘府。 目送将我送返的小鱼仙倌堪堪腾云离去,我刚推出一裂门缝,便见得院内一群仙侍手足无措围在墙角一隅,人群中央有个绿油油的影子涕泗横流正攀着门柱子在嚎啕:「我的心肝觅儿!我天天盼、夜夜盼,只盼见妳一面聊慰相思之情,岂料却盼来了妳香消玉殒的噩耗,谁也莫要阻拦,我这就殉情追随觅儿去,以死明志!」说著作势便要以头撞柱,声势浩荡。 我分辨了一下,正是许久不见的噗哧君。 「谁说觅儿死了?」水神爹爹沉着脸从内厅步出,看着噗哧君,眉头紧皱似乎十分头疼。 「没死为何仙上不让我见?」噗哧君抱着柱子不撒手,鼻涕眼泪倒是立即停了,收放自如得紧。 「觅儿已婚配夜神,望彦佑君莫要在此胡乱言语,坏了觅儿清誉。」爹爹冷冷出声,显是有些动气了。 「水神仙上如此说就不近人情了,觅儿有婚配的权利,我亦有单相思的权利。」噗哧君脖颈一梗,壮士断腕般大义凌然。 「如此,彦佑君便自行归去单相思吧。」爹爹一甩袖,道:「送客。」 「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见觅儿!」噗哧君抱着柱子扑腾,颇有些胡搅蛮缠。左右仙侍不敢近前,皆奈他莫何。 「彦佑君非稚童,连续十余日,日日此般一番闹腾不怕贻笑大方?」嗳?原来噗哧君已经来了这许多日,我在内院倒真是都不晓得。 「我一片丹心日月可表,有甚可贻笑?」噗哧君可谓冥顽不灵。 爹爹仁善非凤凰般狠戾之人,自然不会随便出手用法术对付噗哧君,但见爹爹捏了捏额头就此作罢返身回厅,嘱咐左右仙侍将门掩上,任由噗哧君在外折腾。 院内仙侍想来也习惯了,片刻后亦自行散去,我推门入院,噗哧君双目一亮,眼疾手快弃了门柱便扑了过来,欢天喜地捏了捏我的脸颊直道:「哎呀呀!软的、热的!果然还活着!」 我挥开他的爪子,「不晓得噗哧君寻我有何事?」 「美人,人家听闻妳出了事担心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稳,冒着被水神仙上发配去看水沟的危险也要来亲自看看妳,妳看妳看,我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噗哧君撸起袖子露出手臂直往我眼前凑。 我配合着戳了戳他圆滚滚的手臂意思了一下,道:「苗条甚好甚好。」 噗哧君眨巴眨巴眼睛,委屈道:「妳敷衍我……」忽而话题莫名一转,「觅儿,妳莫要嫁给那个夜神好不好?」 我一时有些扭不过来,不晓得夜神和苗条有甚关联,怎的忽一下就扯上夜神了,不解道:「为什么?我不嫁夜神哪个嫁夜神?莫不是噗哧君心仪夜神?」 噗哧君抖了抖眉毛,「这如何可能?要心仪也是夜神心仪我彦佑!想我仪表堂堂,风姿倜傥,一举手一投足皆魅力四射教人情不能自已,正是女人慕来男人羡。」 我默默忍受,当作没听见。 噗哧君正说得天花乱坠之际,忽地风向一转又绷起脸来,严肃郑重执了我的手与我道:「美人,妳听我一句劝,切切莫嫁与夜神!」 我听他反复如此说难免好奇,「究竟为甚?」 噗哧君忽地压低声音,神神叨叨,「我前些日子夜观星相,星宿有异动之光,列位有变,天机不可泄露,我只泄露给妳一个人哦。」他眉宇笃定,言之凿凿道:「天象显示……显示、显示妳只能嫁给我!」 我正凝神听他要说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不妨他最后冷爆出这么一句话,黑了黑脸,干笑了两声,道:「好神奇的星相。」 「嘿嘿,神奇吧。」噗哧君得意地抚了抚下巴,容光焕发地嬉皮笑脸,「我最近和凡间朝暮县赤水镇莲花沟村一个摆摊算命的半仙新学的占星术,可灵验了!妳要不要也学一学?」 「不必了,我大伤初愈不适合学算命,噗哧君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研磨吧。」我委婉推拒了噗哧君,但见远处爹爹正端了壶药显是在寻我吃药,便挥开噗哧君握着的手,觉得手心有些黏腻,想起噗哧君方才鼻涕眼泪一把的模样,不晓得是不是沾了些什么不该沾的龌龊东西,嫌恶地在噗哧君的袖口上抹了抹,道:「我去喝药了,噗哧君慢走不送。」 「啧,真是个没良心的美人。」噗哧君扭捏着一嗟三叹,继而眉眼艳丽一抖,豪放一笑,「不过我喜欢,哈哈!」 我向着爹爹行去,听着噗哧君临行前还在我身后絮絮叨叨:「总归夜神绝非简单之辈……」 爹爹瞧着噗哧君远去的方向皱了皱眉,问道:「觅儿如何结识了这油盐不浸的泼皮无赖?」 我偏头努力回忆了一番,痛心疾首道:「我第一回使召唤咒时不甚给唤来的。」 爹爹略一点头,「如此说来倒不奇,彦佑君本为十二生肖神之一,真身乃是水蛇,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后属我所司管,见水性召唤咒必起回应。」 我撼了憾,实在瞧不出噗哧君曾是天界列位甚尊的生肖神,「不晓得彦佑君犯了什么天条?」 爹爹素来不理尘俗世事,只道:「此人素行不良,泰半与他风流成性、拈花惹草有关,具体我并不清楚。觅儿将来少与他碰面才好,好了,莫说此人,趁着药温按时喝了才好。」爹爹揭了壶盖,细心吹了吹滤去表面的药沫,这才递与我。 我接过爹爹手上的药汤捏了鼻子一饮而尽,爹爹笑着信手取了院内花叶上的一滴露水,幻露为糖,转眼便递了颗甘甜的冰糖到我口中,看着我眉目舒展方才安心,慈爱一笑,满目皆是光辉。 我看着爹爹不染凡俗的神仙容貌上溢出这般神情,不免觉得心头罕有地一热,恍惚忆起凡人的两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我却忘了凡人还有一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噗哧君虽喜妄言,此番却算对了一桩事,我果然没能于三月初八嫁与夜神。 ◎◎◎ 三月初三日,春回大地,万物苏醒,翘首以盼的莫不是一场淋漓的春雨,然,今年却注定要失望了。 水神归去,何来雨露? 「天帝有旨!」一个趾高气昂的仙侍右手执一藏青色云纹圣谕,一路穿过院内院外,哭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缟素众仙,左手拂尘一扫在厅首站定,「锦觅仙子领旨!」我喏了声,跪下身来听旨。 「制曰:水神仙去形灭,天地色变为之怅然涕下,水神生平胸怀仁善,悲悯天下万物苍生,以毕生之灵力活人无数,特追封谥号德善仙尊。锦觅仙子水神所遗之独女,命陵前守孝三年,与夜神润玉之婚期顺延至三年孝期毕后,另列锦觅仙子入仙般,继任水神之位,即日受封,谕毕!」 「锦觅领旨!」 我接过新鲜出炉的圣谕,足涌祥云、顶聚三花,终是名正言顺地作上了梦寐以求的神仙,可谓一偿夙愿。然心间却无丁点曾经千百次憧憬过的欢欣雀跃,仅觉着胸口憋闷,沉得发慌。 一夜之间,我多了个水神爹爹;一夜之间,爹爹形消灵灭、魂飞魄散。 恰似一帘四月的丝丝春雨,尚且来不及伸手触及便消散在了薄暮春光里,教人不禁错愕疑心是否眼花错视。 我又恢复了孓然孤身,握了握手心的柳叶冰刃,寒气入骨,满庭满院的麻黄素白撞满眼帘,皆是前来奔丧的仙家,我怔忡失神,启口喃喃:「如果爹爹未将毕生半数灵力炼入冰刃予我护体,是不是就不会不敌毒手,体力不济以致撑不住元灵魂飞魄散?早知、早知……」 小鱼仙倌将我揽在怀中,轻抚背脊,和爹爹慰藉我的动作如出一辙,「千金难买早知道,觅儿莫要伤心,万事皆有我在,仙上魂魄有知也断然不欲觅儿心碎神伤。」 我懵懂望着他,心碎神伤?究竟何为心碎?何为神伤?我只是胸口有些重,似刚练过胸口碎大石一般,我想,我只是身体染恙罢了,睡上一觉应该便会好了。 一旁,风神披麻衣,神色漠然地焚了三柱香于香炉中,俯身叩拜了三记,便默默坐在左手主位上接受诸仙抚祷并予铭谢。 风神可谓是爹爹的结发仙侣,然,我却罕有见她踪迹,一则,她平素并不栖息于洛湘府上;二则,她与爹爹虽名为仙侣,实则不过点头之交,不过是天帝当年强点鸳鸯谱方才结成夫妻。二人性情皆寡淡无欲、出尘不染,若非天界大典盛仪,两人几无碰面机缘,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要忘却此神。 「太白金星前来奠丧、元始天尊前来奠丧、文曲星君前来奠丧……」 门口立了一对年少仙童唱报纷至沓来的垂悼仙家,忽地一顿,不晓得瞧见哪位尊神,稍稍抬高了嗓音,听闻一声喏:「火神殿下前来奠丧!」 我回头,正撞入一双消敛了平素清高与倨傲的凤眼,但见凤凰一袭素净白衣,乌发简束、身无点缀,接过殡仪递与的焚香正迈步入内,最终停步在爹爹的衣冠柩前举香齐眉叩首祭拜,神色虔诚。 三缕青烟逸出,缭绕在他扣了三株细香的指缝之间,那手指指节分明,莹白纤长,但我晓得,在左手中指握笔处有一层薄茧,虎口握剑处亦有一层薄茧,小鱼仙倌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微微一颤,收回神游天外的魂魄。 凤凰礼毕后行至风神身旁,神色肃穆,不知低声与风神说了些什么,但见风神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摩挲了一下我的额际,我刚回头,却觉颊畔一阵人至清风,凤凰须臾间已站立至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眼神罕有地温和,百年难遇地轻声细语与我道:「妳且节哀顺便,仙上终身倾心花神,虽不能同生,想必但求死后同穴而眠,将仙上衣冠冢设于先花神陵旁比肩同望初遇之水镜,妳以为可好?我方才征询过风神之意,她并无异议。」我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拍了拍我的手背,凤凰看着小鱼仙倌的手,面上神情顿时忽明忽灭,眉头旋即蹙紧,凤眼一瞇更显狭长。 「我定会替妳寻出水神为何人所害。」 「我定会替觅儿寻出仙上为何人所害。」 凤凰与小鱼仙倌二人一时竟异口同声,果然不愧兄弟,十分和谐。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既而又赶忙摇头,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死者已矣,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参吃多了容易上火。」 「妳……」 凤凰一声嗟叹,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头,却在一半时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阴落在他的掌心,三吋长。 一阵风起,祭奠用的绢白纸张没用镇纸压住,一时间散乱纷飞。 「火神殿下身上可大好了?」我安静地看着凤凰。 他眼中一闪烁,似乎心情又好了,「好多了,前几日便恢复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声,凤凰不愧是为诸神所称道历代火神中灵力最强的,不足一月便从重伤之中复原如初。 凤凰见我不语,又道:「那日飞絮在我殿外拾得一只履鞋。」顿了顿,又接道:「不是灵丹,胜似灵丹。」我陷入沉思之中,并不理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之言。 ◎◎◎ 头七过后,我便回了花界,将爹爹的衣冠殓葬,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姻缘府,将狐狸仙早先赠给我的情爱话本春宫秘图一并带了去,三年守陵辰光左右无所事事,不如将这些书卷好好研读一番以备他日之用,也好消磨些时日。 我守着两个光秃秃的坟头未免眼乏,闲暇时便种些花草,种梅栽柳不过如斯,我最近喜欢上了香樟树,卵圆的小叶稠稠密密,春绿秋红四季不败,偶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抖落一地红绿相间的叶子,煞是好看。 我喜欢撑着十二骨节的竹伞穿过这些落叶,听见牠们一片两片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好似雨声敲打,倒像是爹爹布下的雷雨阵阵。 人都说,人影不随流水去、水常东去人影犹在,只是为何如今天地间滴水不少,水神却再也不见了。 我近日亦寻了些凡间说命理的小册子读,什么六爻、易经、连山、归藏、易传,林林总总,最后我归总出自己泰半便是俗世所说的「命理太硬,生来带刀剑,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总之克得周遭人死光光便是了。 最美不过四月天,人间四月,栀子红椒艳复殊、桃花历乱李花香,凡人便以为极美,然在花界之中,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季皆是春来早,花开不记年,经年不衰败,腊梅与夏荷齐放,雪莲与石竺争香亦非奇景。 暖风熏得人恹恹然,懒散便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泪,一层一层晕染开来,泛遍周身,我初返花界的几日总是昏睡不醒,二十四芳主白日里来探我时,我也总是睡着。 今日傍晚与小鱼仙倌对弈,不过勉强撑过半局便挡不牢困乏,趴在石桌上入了梦境,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长芳主和小鱼仙倌说话,时断时续。 「锦觅这孩子……唉,命数多舛,敢问夜神可是真心待她,全无杂念?」 「自是真心,长芳主全然不必疑他。」 「但凡付之真情,皆盼得彼方回报以对等之情,如若锦觅乃一方贫瘠寸土,不论播什么种施什么肥,不论如何悉心浇灌呵护皆开不出,哪怕是一朵花穗予以回报,与她谈情好比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如此耗时费神,夜神可惧?」 「这有何所畏惧?如果时间注定用来浪费,那么我只愿与她蹉跎此生……只是,长芳主对觅儿缘何有此悲观一说?」 「咳、咳……锦觅乃小仙自小看着长大,她本性良善,只是自幼便生得淡薄寡情,除却长灵升仙之事,万物于她皆可抛却,无一人无一事可入得她眼,更莫说入她心间,此番水神仙去,夜神可见得锦觅垂落一滴泪水?」 「如此说来,并无,只是大爱无痕、巨悲无泪,长芳主又怎知觅儿不是丧父剧痛悲入心间?莫要如此诋毁觅儿,唐突说一句,此话我并不爱听。」 「哎……话已至此,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仙唯有愿夜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鱼仙倌摩挲着我开散披于后背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我舒服地趴在他的臂上蹭了蹭,全然跌入黑甜。 不晓得过了多久,恍惚发觉我方才枕着的臂膀已无,似乎换成了一方丝枕,想来小鱼仙倌已离去,迷蒙间只听得牡丹长芳主一声幽幽叹息,「不知这陨丹与妳究竟是福还是祸……」 ◎◎◎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一夜梦去了无痕。 先花神香冢一侧起有一石亭,唤作记铭亭,内设一方满月石桌四张石鼓凳,绕亭一圈倚栏,我白日里便坐在这石亭中守灵,夜里方才回陵边临时搭的竹屋中休憩。 自狐狸仙处借来的话本子已草草翻阅了一半有余,不过是些吹花嚼蕊弄冰弦、你侬我侬他亦侬的男女情事,味同嚼蜡,我却强自迫着自己从头至尾看下来,试图摸索出其中窍门。 今日起得迟,看了半晌实在枯燥乏味,便铺了一迭澄心堂纸练字,随手拾了册话本誊抄其中诗句,用拈花小楷书了约莫十余首后,我正预备换个豪放些的狂草继续抄,却忽起了一阵风卷着手边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飞出亭外。 我瞧着那纸飞得颇有几分意趣,索性弃了笔,将誊好的十几张诗一张一张折成蝶状,稍用法术,便一只两只扑扇着翅膀绕亭飞了起来。 白净的纸蝶载着墨色的字迹不紧不慢上下翻飞,煦日正好,我抬头看见光线穿过纸翼透射下来,纸张的脉络清晰可见,真是个薄如蝉翼,比真正的蝴蝶还要好看。 我正在心下慨叹这纸质地不错时,亭内忽地多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我收回目光,但见凤凰长身玉立倚在亭柱一旁,手中捏了几只展开的纸蝶正在看,觉察到我的目光,抬起头凉凉地似笑非笑道:「似乎不错。」 「嗯。」我点了点头,「确实不错,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火神若喜欢这纸张,我可以送些给你。」 凤凰挑眉,用指尖掸了掸纸张一角,道:「我是说这诗不错。」他信手抽了一张,念道:「无限春诗无尽思,却问伊君又几依,桥头呈纸凝双目,碧园持手眉锁迟……红尘纵有千千结,若解相思怎奢痴,有情还须有缘时,冰心一片双怀执。」 面上水波不兴地又抽了一页,「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念了两首似乎还未尽兴,他睨了睨吊梢眼尾,两指一抬,轻巧镊住一只正飞过他鬓角的蝶,展开念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横也丝来竖也丝,嗯?」凤凰抬了抬眼角,淡淡拉过个长音,「不知妳这是思的哪家神仙,如此直白?」 我顿了顿,张口就要接话,却转念一想,在腹中过了一遍,转而道:「显然还不够直白,不然火神怎么瞧不出我思的是谁。」 凤凰长指一收,纸张被折出一道深刻的痕迹,「哦?有何说法?」 我望瞭望亭外坟冢,缓缓吸了吸鼻子,道:「并非只有帕子才有丝,这宣纸举着对光瞧瞧,不也横竖尽是丝,只可惜方才给你你不要。」 凤凰面色不变瞧着我,眉宇淡然,指尖却轻轻一动,染上一抹未干的墨渍亦不自知,风中划过一丝紊乱的气息,半晌,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审慎道:「妳说什么?」 我看了看他深不可测的面色,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顺带一提,「你可不可以不要与那穗禾公主结亲?」 此番凤凰脸上终于有了动静,讶异看向我,眼中灯火似有风过,明灭不定,「喔?为何?」 「我前些日子看了些医理,都道娶妻不宜同宗,否则生出的娃娃身上不是缺根手指就是多个脚趾,总归不大好,你与穗禾公主乃表亲,亦属同族,实在不好结亲。」我诚恳地将他一望,难得苦口婆心劝诫于人。 凤凰嘴角微微一挑,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如此,倒要多谢妳这般替我着想,只是……」话锋一转,一双凤目直直对上我的眼睛,倒像是要瞧进我心里一般认真,「如若我告诉妳,妳说的那是凡人,神仙并无此扰,妳可愿我与穗禾结亲?」 他瞧着我,这样一个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火神,此刻眉目之间竟有一抹胆惊不定的脆弱,孤注一掷赌生死一般。 我想了想,回道:「不愿意。」 长长出了一口气,凤凰双目舒展一闭,再此睁开,满目流光,嘴角梨涡时隐时现,「为何?」 「世上哪里有这许多原由,不愿意便是不愿意。」我一口咬定。 「如若我不娶穗禾,迎娶九曜星宫的月孛星使可使得?」凤凰今日问题多了些。 我斟酌了一下,慎重道:「也不大妥当。」 凤凰唇角笑涡益深,「那卞城公主鎏英可好?」 「亦不甚好。」我摇头否认。 如此,凤凰穷追不舍地将天上地下六界之中但凡数得出名号的美神艳妖挨个问了个遍,我设身处地替他掂量一番,皆以为不甚妥当,干脆全盘否定,凤凰却笑得益发深刻,春风荡漾败絮尽现。 最后,他坐到我身旁,伸手替我将额前垂落的一绺散发别到耳后,满眼皆柔情,碧波荡漾道:「妳放心,这些仙子纵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天地之大,女子纵多,我心中只有一人独好,旭凤此生仅娶一人。」继而将我一把揉入怀中。 我趴在他的胸口,听见里面昆明湖水潮汐潮落,垂下眼帘,乖巧地亦替他将发丝顺了顺,反手抱住他。 他用唇瓣缓缓摩挲我的发顶心,无言一声太息,无限欣喜慰足尽在其间,不可言喻。凤凰临走时犹豫了一下,面上泛起淡淡一抹红,问我:「这宣纸妳说送我可还做算?」 我将一摞宣纸尽数递与他,慷慨道:「自然算数,你尽管拿,不够再来取。」 凤凰一身素衣,捧了一沓宣纸,挑眉一笑,回身,淡入春风。不着一色,尽得风流。 我蹙眉一笑。